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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之鹤》
第一章
藤波刚的告别仪式于二零零二年的秋天举行。他出生在久留米市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桥前面的寺庙里,这座寺庙名为定原寺。
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吉敷到达久留米站时还不到中午,他在车站前面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撑起塑料伞慢慢悠悠地向前走去。通过沿途向路人打听方向,吉敷终于来到了定原寺。寺庙的院子里站着几位身穿丧服、撑着伞的年轻男子,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他们内心的不安。因为藤波记忆不能再为他们撑腰了,他得组织即将瓦解,只剩下一些有工作关系的人而已。
烧完香之后,吉敷打算去答谢宴上坐一会儿。因为不喜欢被问这问那,所以没打算坐太长时间。在对方不了解自己刑警身份的情况下,他也不想多说。会场里可能有不知道藤波前科的人,吉敷不想惹什么麻烦。
客厅里铺着榻榻米,大概二十叠大小。已经过了炎热的季节,下过雨后湿漉漉的风吹进取掉拉门的客厅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客厅里坐满了人,纷纷谈论着已故之人的事情。从来客的人数可以看出,藤波生前交友广泛。这里没有吉敷的熟人,但出于对死者的尊敬,还是应该坐一会儿。于是吉敷走到客厅的角落,坐了下来。
人,一旦工作上有了点儿成绩,往往就会变得飘飘然然。可对于这种状态,自己总会感觉不到。多次提醒自己注意的,就是这位叫藤波的男人。虽然并不是在头上重打几棒子,但确实提醒了他好几次。
藤波原本是T联合东京组的成员,后背有纹身。过去是黑社会头目,现在已金盆洗手。他是个很重义气的人,在这次的事件中他也表现得很有男人气概。
在莺谷的一幢独栋公寓里,一位金融家被刺受伤。被害者姓小山,五十多岁,案发现场是他情人的家。小山和黑手党有关,麻烦缠身,曾被他加害过的人有很多。
小山的情人和两个的孩子当时就在只有一门之隔的旁边房间里,男孩名叫正展。其实罪犯首先发现的是他们,但两人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毫发无损。
随着调查的深入,藤波刚这个名字浮上了水面。原来罪犯先袭击了小山的家,但小山不在家,因为只拿了现金和存折,他得妻子等家人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根据现场发现的蛛丝马迹,几乎可以认完就是藤波所为。瘾君子,又有各种恶劣的前科。另外,在给小山的情人看过照片后,她也断言罪犯正是此人。
然而,藤波不知道潜逃到了哪里,查无音信、去向不明。他当时刚被黑社会组织砍掉了小指。因为是吸毒惯犯,手里有了钱就一定会去毒贩那里。被害人小山是习惯拿着巨款和印章到处走的男人,事件发生时他手头的二百万现金和印章全部被抢走,家里的存折也被盗。最后,一课和四课联手,撒下天罗地网,对与T联合组织有关的全部毒贩进行监控,并在银行设下了埋伏。
而小山在这次事件中并没有死,勉强捡回一条性命。却在一个月后出院那天、强打精神摇摇晃晃过马路时被一辆吉普车撞了,死得很干脆。正因如此,藤波没有被判杀人罪。另一方面,当时也在案发现场的男孩正展为小山情妇所生,而这个女人在得知此事后,一天之内就溜之大吉了,正展后来被龟户的一所名为K福利院的收容所收留。
“请问,是吉敷先生吗?”
有个声音从头顶传来,打断了吉敷的回忆。他抬头望去,一名年轻小伙子站在那里,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吉敷不认识这个人。
“是的……”吉敷回答道。
年轻人慢慢地屈膝跪下,坐在吉敷面前,低下头。
“啊,我叫昭岛悟,是K酒店的服务员。”
说着,他把名片放在了榻榻米上。
吉敷告诉他,今晚自己凑巧要住这家酒店,小伙子笑了。
“这样啊,十分荣幸。”
年轻人的语调有些敷衍,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欢迎,但给人感觉并没有恶意。吉敷也笑了。
“啊,有什么事情吗……”吉敷问。
吉敷认为这里应该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来历,无非就是问要不要喝茶之类的礼节性问题。但事实不是这样。
“见到您很高兴……”他面带笑容地对吉敷说,吉敷回应说自己也感到很高兴。
“从藤波先生那儿听到过很多有关吉敷先生的事。”昭岛说。
“哦,是吗?”
吉敷笑着回答,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藤波到底是怎么对这个年轻人说自己的?逮捕、做审讯笔录,再把他从法医送到监狱吗?
“看起来,藤波先生在这里声望很高啊。”
吉敷环顾客厅里的人群说。
来这么多人,说明他得后半生过得很认真。当视线再回到年轻人的脸上时,年轻人已经收起了笑容。他板着一张脸,坐得端端正正、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不住的颤抖着。
吉敷盯着年轻人的脸。年轻人的眼眶里渐渐充满了泪水,接着大喊了一声“对不起”,同时身体向前弯下来,从丧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99lib.白色手帕。
他稍微抬起头,牙齿紧咬着嘴唇。一边用手帕擦着眼睛,一边再次说了句“对不起”。
说完又低下头,继续说道:“我……原本并不是这样懦弱的人……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年轻人又一次道歉,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不,流泪的男人不一定就是懦弱的男人。”
吉敷说着,从盘腿坐改成了跪坐。
“对不起,因为终于见到了吉敷先生……对不起,稍微……请稍微等一下。”年轻人说。
吉敷微微颔首,思考着眼前的情况。年轻人会这个样子,是因为想对自己说藤波的什么事情吧,很可能是想表达对藤波的敬仰之情。接着,吉敷回想起藤波有关的事。
那是很久以前,差不多刚和金越结成侦破小组的时候。面对世界上最差劲的搭档,吉敷基本上都是单独行动。无论是监视银行,还是跟踪毒贩,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事后再根据得到的情报,一个人做调查。“刑警并不能一个人办案”——吉敷是后来才第一次从藤波那里知道这个道理的。面对金越这种三流刑警,连藤波都从心底里蔑视他。
那时的吉敷还完全不了解藤波这个人,因此也不知道他绝对不会去银行或毒贩的住所。但他听说藤波是黑社会里相当有影响力的人物,对付这样的人,只要是有些头脑的刑警,总能探出点儿消息。所以吉敷白天摸清路线,夜里就自己来到认为有疑点的地方调查。
吉敷之前从没见过藤波。他想当然地认为和这把年纪的人对峙,根本不需要多做考虑。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藤波膀大腰圆,肌肉结实,简直堪比一名轻量级职业摔跤手。
看到吉敷亮出的证件,藤波的眼睛喷射出怒火。“警察先生,就你一个人吗?”
吉敷没有回答,想给他一种周围还有其他刑警的错觉。自己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到这里,也没有特别的理由。
“你认为我是要闹起来的话,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吗?”
藤波又追问了一句。
吉敷并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一个人能行才来的。独自来这里侦查,也并不是为了给金越和其他同事一个交代。事实上,藤波会真的出现在这里,吉敷也并没有想到。
“你可别小看人啊。”
藤波说着,向前跨出一步。从藤波的身体里散发出仿如强大磁力般的气流,这种压迫感使得吉敷透不过气。心里想着可能要这家伙打了,后悔没跟同事打招呼,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没有警车,怎么回警局?难道是乘电车吗?”藤波问道。
“叫出租车。”吉敷回答,“你要是打伤了我,可是会罪上加罪哦。”
吉敷说着,也向前跨出一步。心想要是真动起手,就先攻击他得膝关节,让他不能动弹。但这家伙身经百战,不可能轻易得逞,不过不管怎么样,也要先较量较量。必须在这家伙拿出武器之前收拾了他。这一瞬间,自己被凶器刺中而受伤住院的样子浮现在吉敷的脑海中。
藤波的话音打断了吉敷的联想。
“那好,带我走吧。”
吉敷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要老老实实的被捕吗?
“一起走吧,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了。不过刑警先生,有件事能拜托你吗?”藤波说。
“想让我说你是自首的吗?”吉敷问99lib?了一句。
藤波摇了摇头。
“那个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我在外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了。”藤波对吉敷说,“我想请你代我把这些钱送到福利院,用在小山的儿子身上。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交给他。但是,不要说是我给的。也请刑警先生不要没收,这是我的全部财产。”说完藤波拿出抱着现金的小包裹。拜托吉敷把它捐给龟户那家收留小山儿子的福利院。
“藤波先生是神。”年轻人将手帕放回衣兜里,抬起头说。
“我是个孤儿……”
“你也是孤儿啊?”吉敷吉敷情不自禁地说。
“怎么?还有谁也是吗?”他睁大发红的双眼问道。
“啊……啊……不好意思,以前藤波先生也有过和孤儿有关的事情。”吉敷说。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监护人,自己过得很辛苦。藤波先生比我亲生父母对我还好,简直无微不至。他继承了父亲的洗衣店,在我就职的K酒店濒临倒闭的时候,以最低价为我们清洗床上用品。”
“嗯。”
“对亏藤波先生的帮助,酒店的生意又重新兴旺起来。但他则因为不停地干活几乎不睡觉,最后得了癌症。”
“这个人一向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吉敷说。
“是的。总之,他是颇具男人气概的一个人,为帮助别人而活着,十分了不起。对亏有了藤波先生我才没有堕落。”
“啊。他确实是个出色的人呀。”吉敷回应道。
藤波年轻时加入了黑社会,凭借过人的精力和体力,做了.99lib. 很多让人不喜欢的事情。那时候,他身边没有能指引他走正路的人,唯一的人生导师,就只有黑社会的领导者。
“藤波先生很尊敬吉敷先生,经常和我说起您。‘我会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多亏了一位姓吉敷的警官。’他一直对我这样说。”
“我吗?”吉敷说着,情不自禁地笑了。
说起藤波以前的事,自己知道的应该更多。藤波是第一个自己一个人缉拿归案的罪犯,这件事让自己对办案充满了信心。那时候,藤波完全可以打到自己跑掉,但他没有那么做。换句话说,自己是被藤波救了。
“搜查一课的吉敷警官,是个办案果断、实力派的——”
吉敷感到很吃惊。
“等一下,不会是和谁搞混了吧,一课优秀的人才太多了。”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有那种事的。如此值得尊敬、有人情味的人,我是不会记错名字的。”
吉敷叹了一口气。
“昭岛先生,这些话就先说到这儿吧。”
藤波很有可能曾经这么说过。吉敷定期去看小山的儿子正展,并把孩子的情况转告给他。监狱升级以后,吉敷还带着正展去看望过他。藤波被释放后,吉敷又帮他找到了工作。
出狱后的藤波仿佛变了一个人。体力衰退了很多,更接近于正常人。监狱生活对他来说是一段十分必要的历练,这不是单凭一个人就能做到的。
出狱后的藤波也彻底承担起了照顾正展的责任。他把在监狱积攒的一点点钱全部给了这个孩子,接着,找到工作后领的第一笔薪水也都邮寄给了他。他每个星期日都要去正展那里,和他一起玩投球游戏,或带他去看电影。藤波一生都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
但遗憾的是,这个孩子和藤波并不亲近。每次得知藤波来看他,就藏起来不露面。正展长大成人后便离开了东京,听说现在还在国外。
“藤波先生说,吉敷先生应该回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如果能见到,就跟他说这件事,吉敷先生一定会帮忙的。临终之前,他躺在床上对我反反复复地说,‘那个人是日本最好的警官’。”
吉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年轻人,以及现在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藤波,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呢?
“身体曾经那么健康的他,到癌症晚期时痩得只剩下骨头,但还是很用力地握着我的手说了这些话。”
“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
“啊,给您添麻烦了,其实是我父亲的事。”
“啊?你不是说你没有父亲吗?”
“是养父,我被人收养了。”昭岛说。
“不是藤波先生吗?”
“是藤波先生安排的。不这么做的话,就不能和他们通信交流了。”
“通信吗?可是……”
“是得。因为我的养父是名死刑犯,已经判决了。”
一旦被法院判定为死刑犯,就会被禁止接收一般书信。以后就算允许,也只能是兄弟、子女、配偶,以及律师寄来的。
“已经定了案,就不是一名警官可以改变的了。”
吉敷一边思考着,一边说着。
“是的。但现在正在申请复审,需要新证据。”
吉敷沉默不语,这是极难处理的问题。能够进行复审的案件本就非常少,而找到自己头上寻求帮助更是找错了人,因为自己是控方的人。“我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吉敷先生是警官,应该知道‘昭岛事件’吧。”
吉敷竭力回忆着。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听说过,但案件的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就是发生在筑丰线上那个名为稻冢的小站边的凶杀案。我当时也在现场。”
“你也在现场?”
“是的,不过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吃奶的孩子,是个弃婴。那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昭岛事件’发生那天,我恰恰在被害人河田的家里。”
“哦。那你没有受到伤害吗?”
“我安然无恙。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被发现时并不在河田家中,好像被放在附近的稻冢站站内,两条铁轨之间的地面上。”
“在稻冢站站内?”
“是的,就在轨道和轨道中间。会是谁把我放在那里的呢?”
“凶犯?”
“是养父。我的养父昭岛义明说是他把我抱出来放倒那里的。可是,这样根本解释不通。”
“那他为什么要承认?”
“不知道,但因为是他本人说的,应该没有理由编造谎言。”
“嗯,可你养父说他并没有杀人是吗?”
“是的,承蒙藤波先生的规劝,最近总算开了口。”
“说了发生的一切?”
“是的,全说了。”
“是被迫之下……”
“不是,是他自己主动的。”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明白。养父不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但藤波先生很肯定地对我说过,昭岛绝对没有杀人。他们好像在监狱里一直有书信往来,犯人之间的信息传递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藤波先生对我说:‘那家伙绝对没有干,救救他。那家伙没有家庭,亲戚也都不理他,在这种情况下,你只有成为他的儿子案件才有可能复审。因为这样就可以和他进行书信来往,请求律师和志愿者的帮助了。’”
“有志愿者来吗?”
“一直是藤波先生一个人在做。每周寄出确认信,基本上每天都去和养父会面。对他说不能死,一定不能死……”昭岛伤心地说不出话来,但马上又恢复了冷静,“没想到他自己倒先走了。在会面室里不能讲案件的经过,会被怀疑你是在怂恿被告翻供,严重的还会被押到所长室里受训。藤波先生坚称绝对没有那种事,并在所长室给所长下跪、说服所长。这些都是藤波先生说.99lib.给我听得。”
吉敷眼前仿佛出现了这个场景。这确实是那个家伙的作风,大丈夫气概,一旦决定要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说都拦不住。
“可他已经去世了。这怎么办,强有力的证人不在了。”
“嗯。”
“这些暂且不说。经藤波先生提醒,我正式成为昭岛先生的养子,要说是亲生父子也不为过。而且案件发生之前的几个小时,昭岛养父一直抱着我。”
“他抱着你?怎么回事?这起案件真是奇怪啊!”
“确实是桩离奇的案件,给您添麻烦了。但请您一定听一听事件的原委,可以吗?”吉敷沉默了一会,考虑了一下。眼前浮现出藤波殷切的目光,同时冲吉敷点头施礼的情景。他下定决心,说道:“既然是藤波先生的临终嘱托,那我就听听吧。”
第二章
“关于‘昭岛事件’,我先说说一般大众是怎么看待这桩案件的……”昭岛悟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开始了叙述。
“现根据新闻报道和法院裁定的事实来讲吧。那是昭和五十一年(一九七六年),养父义明是昭和十七年出生(一九四二年)的,当时是三十四岁。养父义明前科累累,虽然不全是真的,但确实因为蓄意纵火和盗窃被判了两年刑。案件发生的时候,他正处于三个月的假释期。法律规定假释期间罪犯必须在福利机构里工作,就这样,他来到了稻冢市的穗波宏济会。
“那里要求早睡早起,晚上也不允许看电视,只能老老实实地干活。养父会烹饪,经宏济会的主管介绍,之后他去了新稻冢站前一家名为‘柏’的饭店里做厨师。就是在那里,养父陷入了赌博的旋涡。为了还赌债,他先向饭店的同事借了钱,又问穗波宏济会的主管掘山先生借,最终借了高利贷,整天躲避追债的,处在一种几乎无法正常生活的状态。”
吉敷默默地点着头。
“养父虽然做事非常认真,却是个极端胆小、意志薄弱的人。所以说,被人戏弄也是必然的事情。为了还债,他向当时交往的女朋友河田敏子借了钱。河田瞒着她的母亲和姐姐,把存款全部取了出来。这么一来,养父总算把高利贷还上了。但这下变成女朋友的家人追问他了。偏偏这时候,‘柏’的老板又发现账款不对,好像是少了几万元。养父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怀疑,虽然养父反复辩解说和自己无关,第二天还是被辞退了。那天也就是案发日,六月十三日。”
“这些我都知道了,昭岛先生,关于你养父的事以后再慢慢讲给我听吧。先说说案件的经过。谁被杀了?”吉敷打断了年轻人的陈述。
“河田小姐,以及她的母亲和姐姐。”
“一共几个人?”
“三个。”
“都是女的吗?”
“嗯,是的。”
“这可不妙,被害人都是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给大众的印象可不太好啊。”
“是的,因为被害人全都是没有抵抗能力的柔弱女子,大家都很同情她们,因此,法庭判处的刑罚也比较重。”
“案发现场在哪里?”
“位于稻冢站附近的河田家。”
“凶器是什么?”
“从‘柏’拿出来的菜刀。”
“三个人都是被同一个凶器所杀的吗?”
“是的。”
“是怎么知道是‘柏’的菜刀的?”
“刀柄上刻着店名,并有几名店员证明,况且后来发现店里确实少了一把刀。”
“凶器上有昭岛先生的指纹吗?”
“有,不但刀柄上有,现场的很多地方都有……”
“很多地方啊?”
“墙上、家具上……”
“墙……”
“是的。”
吉敷稍稍考虑了一下,然后问道:“有没有被害者抵抗的痕迹?”
“好像没有抵抗,因为被害者是在睡眠中被杀害的。”
“哦?现场有带血的指纹吗?”
“有。”
吉敷又稍稍考虑了一下,接着问道:“被害者被砍的是什么部位?”
“根据庭审时法医出具的证词,两个女儿是靠近右边锁骨的动脉被砍断,母亲则是左右两边的动脉都被砍断。”
“嗯,都是只砍一刀就砍断了吗?”
“不,每个人都被砍了五六次,母亲应该有十次。”
“嗯……尸体下面垫了什么东西吗?”
“睡在二楼的长女身子下面垫着褥子,身上还盖着被子。一楼的母亲和次女则是母亲在垫被上面,次女倒在榻榻米上。”
“凶器是在哪里发现的?”
“一楼,母亲尸体旁边的榻榻米上。”
“一楼……”
吉敷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那户人家一共住着几个人?”
“四个,都是女人。母亲带着三个女儿。”
“三个女儿都没有结婚生孩子吗?”
“长女和次女结婚了,也生了孩子,但又都离婚了,所以搬回了娘家。两个人的孩子都由婆家抚养。最小的女儿还没有结婚,她就是养父当时的女朋友,名叫敏子。”
“这位敏子受伤了吗?”
“完全没有。养父没有向自己的恋人出手。养父逃跑后,敏子马上从家里跑了出来,奔向稻冢站前的派出所。”
“知道那时是几点吗?”
“知道,我已经看过几百次公审记录了。是凌晨十二点二十分,由站前派出所的值班警察出具的证词。”
“十二点二十……也就是说,事实上已经是十四日了,对吗?”
“是的。”
“公审记录上这样写的?”
“是的。”
“小女儿睡在哪里?”
“二楼,长女旁边。”
“和长女离得近吗?”
“事实上就在长女旁边。因为家里很窄。”
“凶手是从哪里进入室内的?”
“一楼卫生间的小窗户。前后门都锁得好好的。”
“卫生间的小窗户没有关好?”
“好像是的。”
“都是女人的家里晚上没关好窗户,这有点儿说不通啊。”
“是的,确实有点儿奇怪。”
“若以凶器弃置的地方来判断最后的犯罪现场,罪犯昭岛义明应该是先从卫生间的窗户潜入河田家,直接去了二楼,杀死了睡在自己恋人旁边的长女,然后下楼杀了还在睡梦中的母女二人。是那样的吗?”
“是的。”
“小女儿在做什么?没有制止吗?”“说是没有制止成功。”
“她这么在法庭上说的?”
“是的。”
“卫生间的窗户离楼梯近吗?”
“嗯……窗户与楼梯之间的距离,和与睡在一楼的两个人的距离差不多。”
“如果小女儿敏子小姐跑到派出所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的话,那昭岛先生潜入河田家的时间大概是午夜零99lib?点。警局检查的结果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法庭也是这样追认的。”
“昭岛先生当晚的行踪明确吗?”
“案发之前,他在一个名为‘升角’的廉价小酒馆里,一直待到晚上十一点十三分。”
“了解得真详细啊。”吉敷有些吃惊地说。
“事实上,案件就是在时间上存在争议。”
“在法庭上发生过争执?”
“不,初审时没有发生争执,因为养父已经认罪了。但在最高法院审理阶段我们发现了问题。作为志愿者的我们,觉得这是个很大的疑点。”
“原来如此。十一点十三分这个时间得到证实了吗?”
“这个时间已经在法庭上得到了证实。养父在出店门时,店员不小心把放在收款机旁边的座钟碰到了地上,表被摔得不走了,指针就停在这个时间。”
“哦,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吉敷说。
“而且店员说那只表走得很准,那是店里仅有的一只表。”
“五十分钟以后,昭岛先生潜入了河田家。‘升角’离河田家很远吗?”
“不,根据我的实地考察,以普通步速从‘升角’走到河田家用不了八分钟。快点儿走的话,也就四分钟。”
“实地实验了?”
“是的,特意去走了一遍。”
“时间在这起案件中很重要啊。”
“是的,很重要。”
“这么短的路昭岛先生却用了近五十分钟,是走的另一条路吗?”
“应该不是。”
“这五十分钟——确切来说是四十七分钟——昭岛先生是在踌躇犹豫是否该作案吗?”
“审判书中是这样写的。”
“嗯。”
“可是,这里有一件事无法解释。”
“什么事?”
“那就是我呀。那时候我只是个刚刚出生一个月的婴儿,被人在稻冢市的穗波幼儿园门口捡起,并委托河田家的小女儿照顾我一晚上,可为什么我不在案发现场?”
“不在现场吗?”
“是的,警察赶到河田家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
“那你在哪儿?”
“稻冢站里,铁轨和铁轨之间。”
“铁轨和铁轨之间?”
“是的。河田家就在车站的后面,距离很近。”
“这是谁干的?”
“没有人。”昭岛悟答道。
“没有人?”
“是的,最终法官判断,敏子小姐在养父作案之后马上从家里跑到了派出所,没有时间将婴儿抱到那里。当事人也向法庭表示不是自己做的。这样一来,最有可能的就只有罪犯了。养父起先也承认是自己将婴儿抱进车站,放在了铁轨之间。但后来又改了供述。”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放在那里会被人看见,发现婴儿的人肯定会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这样一来,婴儿就能得到保护了。”
“要是发现的人自己把婴儿抱走了呢?”
“发现婴儿的人是站在天桥上看到的,然后打电话给派出所,叫人快去救婴儿。事实上,不站在天桥上就看不到铁轨之间的空地。而且那里是禁止入内的,只有工作人员才能进入。”
“也就是说,你被放在从天桥上可以看到的地方,对吗?”
“是的。就在天桥下面,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据报警的人说,自己能看到婴儿,但进不去。”
“那人是恰好路过那里的吗?”
“好像是的。他没说自己的名字。”
“然后警察去了?”
“是的。但恰好这时河田敏子跑来报案,于是警局仅有的两名警察分头行动,一个人去河田家;另一个去了稻冢站,从站台跳到铁轨的路基上,把我抱了上来。”
“嗯,报警电话是在河田敏子小姐来派出所之前接到的,是吗?”吉敷询问道。
“是的。而在这一点上……又有些奇怪。”昭岛悟说。
“为什么?”
“接电话的警察在法庭上作证时说,打电话的人听起来像是养父。因为养父的说话方式比较特殊,因此他可以肯定。”
“哦?”
“养父供述说,自己在将婴儿抱出来放到铁轨之间后,通过询问号码台得知了稻冢派出所的电话,于是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
“可是,那是不可能做到的。”
“为什么?”
“养父是在稻冢站附近的稻冢女子大学校内自杀时被逮捕的,他准备利用天然气自焚,被捕时身上已燃起了大火。而稻冢站到女子大学之间的路上没有公用电话。”
吉敷沉默地听着。
“现在是有了,但当时只有商店前面有红色的公用电话,路边并没有。而养父在案件发生的午夜十二点前后,到早晨九点被逮捕,这段时间他一直被困在学校里。”
“这样啊。可如果走远点儿的话……”
“当然可以走远一点儿。比如稻冢站附近的街道,还有新稻冢站前,都有很多公用电话。但假设养父使用了那里的公用电话,他午夜十二点从河田家出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最近的电话亭也需要二十多分钟。”
“这样啊。”吉敷说着交抱起双臂。
“法庭认定养父是午夜十二点十分至十五分离开案发现场的。可他为什么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打电话,又回到河田家附近的稻冢女子大学内自杀?这两个地方仅相距三百米左右。自杀可以在电话亭附近,没有理由非要回到河田家附近。在被法官如此质问后,养父改了证词。说自己记错了,他没有抱出婴儿,也没有给派出打过电话。”
“哦……”吉敷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吉敷问道:“可接到报警电话的警察说打电话的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昭岛先生,难道是听错了吗?”
“是的,后来就是这样裁定的。但是……还是有些奇怪。”
“为什么?”
“首先,如果不是养父的话,报警的人应该会说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吧。但在警察询问其姓名及住址时,对方只说了句‘请原谅’,就挂断了电话。”
“打电话给派出所,报警说车站的铁轨上有弃婴的确切时间是几点?这通电话在电话局应该有记录。还有,通过电话查询台查派出所号码的记录应该也有。”吉敷说。
“那些记录都查不到了。因为养父对作案经过供认不讳,警局和检察院都觉得没有必要去调查,也就没有去,所以这些时间都没有记录。”
“派出所的值班日志呢?那上面应该有记录。”
“好像也没有。因为这之后发生了那么重大的案件,弃婴通报记录就被忽略了。”
“哦。”
“如今那些日志也已经不存在了……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值班日志会每年销毁一次。”听了这些,吉敷陷入了沉思。
“这一点很让人疑惑,为什么要将婴儿从家里抱出去。把婴儿放在家里应该是没有危险的。敏子小姐不是很好吗?”
“是的。”
“那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案发几个小时之前,出于某种原因,河田家的人预感到昭岛先生要来报复,于是除了敏子之外的母女三人开始考虑要怎么对付昭岛。而敏子小姐为了孩子的安全,把他抱出了家门。后来昭岛先生在去河田家的途中在天桥上看到了婴儿,就马上通报了派出所。总之,婴儿被放在车站内的铁轨之间,是发生在案发之前。”
“恰恰相反,吉敷先生,包着我的那块布上染有三个被害人的血,这一点已经被鉴识科证明了。所以,我是在三个人被害之后,才被放在铁轨之间的。”
吉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样啊,沾有血迹啊。那血迹经过鉴定了吗?”
“是的,鉴定了。”
“那这一点就可以确定了。这么说来,没有电话亭的疑点还是无法解释啊。”
“是的。”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准备去杀三个人的罪犯,为什么要去救一个婴儿呢?”
“是啊。另外,还有更奇怪的事情呢。”
“什么事?”
“还有很多疑点。首先,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的人在电话里具体说明了包着我的布的花色,是深蓝色和红色线条组成的格子布。”
“啊……”
“在天桥上不可能看得清包婴儿的布是什么颜色。况且这事只有敏子小姐和养父知道。因为养父在案发前一天,曾抱着我散步来着。”
“抱着散步?”
“是的。”
“这一部分以后再说。这样的话,给派出所打电话的人只可能是昭岛先生了啊。”
“是的。站台服务人员可以看到包婴儿的布是什么颜色,可是站台服务人员没有必要通报派出所,可以直接去抱孩子。”
“对,后来呢?”
“假如确实是养父报警的话,声音中应该会透着焦躁吧。因为他刚刚杀了三个人。除非养父是一个冷血的无赖,可如果那样他就不会特意打电话报警救孩子了。”
“嗯。”
“但根据警方提供的证词,报案人声音极其冷静。这一点很奇怪。养父是个感情细腻、处处小心的男人。何况那是二十六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呢。杀了三个人,还能保持那么冷静,我始终很难相信。”
“嗯。”
“再一个就是报案的时间。事发之后河田小姐马上就去派出所报警了,这一点可以确定九九藏书。而养父应该也是刚从犯罪现场出来就打电话报警才对。”
“确实如此。”吉敷答道。
“可是,警察说接到报警电话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河田小姐才跑来的。”
“过了很长时间吗?”
“是的,过了很长时间。因为报案人没说自己的姓名,而且声音听起来好像喝醉了酒,因此值班警察对此半信半疑,认为有可能是恶作剧。再加上手边刚好有需要处理的紧急文件,报案的事情就被放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河田敏子小姐突然闯了进来。”
“比起抱你出来的昭岛先生,河田小姐应该更早到派出所报警才对吧。”吉敷说。
“确实如此!那样的话比较符合逻辑。从河田家出来过个天桥就是站前派出所了。就算是女人,跑步过去也只要两三分钟。这么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法庭认定的案发经过是,报警电话是养父打的,他把我放在站内,接着在稻冢站附近找公用电话,但他不知道派出所的电话,所以先询问了查号台。可即使假设当时车站附近就有公用电话,在那种情况下,警方也应该是在河田小姐到派出所之后才接到报警电话才正常吧。就算是之前,间隔时间也应该非常短。因为河田小姐说,养父逃走后,她马上就从家里飞奔向派出所。”
“河田小姐是怎么解释你的事情的?说被昭岛先生抱走了?”
“什么都没有解释。”
“什么都没有解释?问她也不回答吗?”吉敷问道。
“询问她这方面的情况,已经是案发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在派出所里时什么都没有问。因为稻冢站前派出所里的值班警察根本不知道被放在站内轨道中间的婴儿曾经出现在杀人现场。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案发后的第二天了。那时河田小姐已因精神受到严重打击而住进了医院。而且,跑到派出所报案的河田小姐由于神经极度紧张,丝毫没有提起婴儿的事。连曾代替昭岛照顾过婴儿的话都一句也没说。我的存在,从河田小姐的记忆里消失了。”
“河田小姐只说昭岛潜入家里杀了她的母亲和两位姐姐,是吗?”
“是的。”
吉敷考虑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的确有些奇怪啊。事情像乱麻一样搅在一起,很难解开。对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解开这些谜团?”
昭岛悟摇了摇头:“没有解开,事情太混乱,但我始终坚信养父不是凶手。在这些混乱的情节中肯定藏有证据。藤波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只是,我们怎么也找不到。”
“以上这些已经是法庭裁定的事实了吧?”吉敷问道。
“是的。”
“那就难了。没有任何可提出再次审判的有力依据啊!”
“是的。”
“已有的证据均对昭岛先生非常不利。现场有带血的指纹,还有凶器上的指纹,作案经过他也已经全部供认了。对了,至今还没提起过犯罪动机,是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吗?”
“是的。”
“是很强烈的动机吗?”
“很强烈的动机啊……可以这么说吧。”昭岛痛苦地小声答道。
“在有前科的情况下,又增加了金钱问题,还在假释期间犯了罪……这起案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翻案都是极不容易的啊。”
吉敷说着不禁低声笑了:“是啊,这些我都明白。但藤波先生断言,昭岛先生是清白的。”
吉敷低头听着,没有出声。要是其他人说昭岛是清白的,可信度还不是很强。但是作为狱友的藤波说的话还是有价值的。而且,之前从他那里得到的信息都准确无误,没有一次落空。在以前的搜查过程中,自己还曾有几次因为有他的准确消息而得救。
“难道,就没有办法救出养父了吗?”昭岛问道。
吉敷想了想,对昭岛说:“目前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昭岛有些激动,身体向吉敷这边靠过来。
“受害者的致命伤都在锁骨附近的动脉,对吧?”
“是的。”
“这个部位受到利刃损伤后会马上喷射出血液,造成大量出血。凶手的衣服上肯定会染上受害者的血液,血液还会飞溅到房间的各个地方。假如昭岛没有作案,衣服就应该是干净的。而血液凝固得很快,因此事后将现场的血迹涂抹到自己衣服上、伪装成杀人犯,是很容易被识破的。虽然不知道他是在案发之后多长时间到达现场的,但至少也有八成的血液开始凝固。有经验的警察看了,马上就能知道嫌犯是否是真正的犯人。所以,只要拿出当时昭岛穿的衣服——”
“啊……”昭岛沮丧地发出绝望的声音。
“怎么了?”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养父后来自杀未遂。他将液化气的开关打开,等房间充满气体后点燃了打火机。被捕时他已被大火烧伤,化纤面料的上衣和裤子都整个儿被火烧化了。”
“这样啊。”吉敷说,“作案后选择自杀也对重审案件很不利。”
“是啊,假如当时养父没有承认作案,那些被烧剩的衣服残片还有可能被保存下来。但因为逮捕养父的时候没有人怀疑他不是真正的凶手,所以衣服残片都被扔掉了。”
吉敷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如果这真是一场冤案的话,就是一系列巧合同时发生导致的。
“河田小姐跑到派出所报案的时候,衣服是干净的吗?”
“好像是干净的。”
吉敷点了点头:“明白了。”
“嗯。”昭岛无力地应了一句。
“现在,给我讲讲有关你的事情吧。你刚才说,案件发生之前,你还被昭岛先生抱在怀里呢,对吧?”
“对,我是这么说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儿?请讲下去。”
“案发当日,也就是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养父工作的饭店‘柏’因为怀疑养父偷了店里的钱,把他辞退了。而杀人案发生后,‘柏’的店主又找到了丢失的钱,原来是店里养的狗把装有现金的信封叼到了窝里。事情真相大白,大家这才知道养父被冤枉了。”
吉敷又一次低声笑了。“真是糊里糊涂的店主啊。”
“是啊。当天傍晚,大概五点左右,养父去了穗波幼儿园。出狱后的第一份工作被人辞退,对于假释犯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如果再连续出现几次这类事件,假释期结束他也不能获到自由。”
“去了幼儿园?”吉敷询问道。
“是的,因为河田小姐在幼儿园工作,当时养父正打算和她结婚。”
“河田小姐是幼儿园的老师吗?”
“不是,河田小姐不会写字,一个汉字也不会,不可能当幼儿园的老师。她是劳务公司的小时工,做一些挖掘、填埋管道等体力劳动。”
“哦……”
“这天穗波幼儿园要为校园开放日做准备。河田小姐一直想做装饰幼儿园教室的工作,因此被公司派到了幼儿园。”
“嗯。”
“养父站在幼儿园门口等河田小姐出来。河田小姐从幼儿园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婴儿,那就是我。”
“她抱着你?”
“那天早晨,我被抛弃在幼儿园门前。因为幼儿园当天要引进一些新设施,因此需要有人临时照顾弃婴一个晚上,但幼儿园的老师都没有照顾这么小的婴儿的经验。虽然河田小姐也没有这方面经验,不过她家里的两位姐姐和母亲都有,所以幼儿园方面委托河田小姐照顾弃婴一夜。河田家里都是女性,母亲梅子女士、大女儿桐子和次女竹子。”
“没有男人吗?”
“是的,河田先生已经去世,长女和次女都离了婚,离婚之后孩子归了男方。”
“哦。”
“就是这样,河田敏子小姐接受委托照顾我一晚,并约好第二天再抱到幼儿园交给管理人。”
“嗯。”
“但养父担心无缘无故带回一个弃婴,敏子小姐会被姐姐和母亲训斥,于是建议让‘柏’的老板夫妇帮忙照顾一晚。但又想到刚被‘柏’辞退,工作时就一直承蒙那对夫妻关照,这时候实在不好再麻烦他们。河田小姐知道事情的缘99lib.由后,说把婴儿带回家一晚也没有关系。接着养父从敏子小姐手中接过我,两人来到稻冢站前的天桥上,在桥上聊了很长时间。过了天桥,绕到车站后面左转,铁轨旁边就是河田家。养父经常在送敏子小姐回家的时候和她站在桥上说一会儿话。”
第三章
夕阳西下,在稻冢站边的天桥上,敏子望着天边夕阳西下的景色,感慨道:“好美的风景啊——”
“嗯。”抱着婴儿的义明随口应道。包着婴儿的是一块深蓝色和红色相交的格子布,胸前的折层上插着一只很大的银色纸鹤。
今天敏子在幼儿园用银色的纸折了很多大纸鹤,再连成一串,吊在天花板上。展开双翼的纸鹤大概有五十厘米长。敏子带回了一只,插在包婴儿的布里。
“昭岛先生,这里的景色我很喜欢。”
“嗯……”义明简单地回答。
“可是已经看够了。”
义明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连绵的煤矸山。
“翻过煤矸山就是久留米了吧。”
久留米市地处福冈县西南部。两个人经常在这里望着煤矸山说悄悄话。稻冢的住户大都过着田园生活,路过这个乡间车站的人很少。两个人有时候能在这个地方聊两三个小时。
“是啊,久留米,翻过山就是福冈,在福冈乘坐新干线,到大阪或东京都很方便。”义明回答道。
“这条铁路能一直通到东京吧?”
敏子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向下面望去。桥下有很多条铁轨,有的已经生锈,周围长出许多杂草。铁轨两边各有一个站台,由这架天桥连接在一起。
连一幢楼房都没有的乡村小站却有这么多条铁轨,这是因为以前这里曾是煤矿采挖中心。而随着煤矿资源的逐渐减少,这些铁轨的使命随之完结,附近的街道也变得冷清萧条起来。
“昭岛先生,你去过东京吗?”敏子问道。
“没去过。但在大阪工作、居住过。”义明回答道。
听了义明的回答,敏子的眼中露出好奇而欣喜的光芒。
“大阪,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样啊……你去过久留米吧?”
“嗯。”
“比那里大一些。有很多高楼大厦和酒店,一到晚上,满街的霓虹灯闪着璀璨的光。有一条名为道顿崛的运河,还有一座名为通天阁的塔。”
“那个地方好吗?”
义明将婴儿换到另一只手,说道:“这个啊……离开一段时间后会想回去看看。”
都市都是如此,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很多漂亮的咖啡馆、时装店、西餐厅吧?”
义明默不做声,敏子继续低声说着。
“真想去呀。”
“敏子,你没去过大城市吗?”
“没有。除了稻冢,我只去过直方和久留米,其他地方都没去过。”
“出生后就一直在那个家里待着吗?”
“也不是,我家以前在八木山峡谷有一家大型旅馆,我在那里工作过。”
“啊,对。”义明想起来了,那是敏子一家的骄傲。
“我是在那里出生的。当时旅馆很大,有很多名人来住宿,家里也很有钱。不过现在败落了。住在那幢一间隔为两间的小房子里。母亲一直嫌弃房间小,总为这个发脾气。”
义明点点头。
“母亲直到现在还以过去的家境为荣,认为自己是名门望族。就连姐姐们也那样想。我想早点儿从那个家里出来。昭岛先生,带我去城市里吧。你会带我去的,对吧?”
义明听罢想了想,说道:“可以的话,我真想带你去。敏子,带你离开这里。”
“不行吗?”敏子的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
“在那里生个这样的孩子。敏子生的孩子肯定很可爱。”
“别说那些……多难为情啊。”敏子说。
“你看这孩子多乖,不哭也不闹。”
“刚喂了他牛奶。”
“但现在不是时候……”义明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
义明不做声。过了很久,才说道:“敏子,我真的不能现在带你离开这里。今天我刚被‘柏’辞退了。”
“为什么?”敏子盯着义明,用很小的声音问道。
“收银机里少了三万元……”
“这……”
“老板怀疑是我干的。大家也都这么认为,所以我就被辞退了。”
“那……那不是你干的,对吧?”
“当然不是,我是被冤枉的。但我有前科,又欠了债,因此大家都不相信我。”
敏子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宏济会那边不能帮忙吗?”
“没有人信任我,我已经没有出头之日了。因99lib.为发生了这种事,穗波宏济会那边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吧,我借了主管的钱,现在又丢了工作,怎么还债啊。”
“我来想办法,我可以去工作赚钱。”敏子说。
“敏子,谢谢,非常感谢。另外,敏子,你去相亲了吗?”
敏子面露悔恨之情,向煤矸山望去。
“她们安排的。”
“那人,很有钱吧?”
敏子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家里经营着几家西餐厅,在新稻冢、直方和久留米都有分店,所以才让我去相亲的。她们不管我愿不愿意,就只考虑对方有没有钱。”
“你妈妈和姐姐们的眼睛都变了颜色啊。”义明说。
敏子没有回答。河田家的其他女人都经历过婚姻的失败,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敏子。她们想利用敏子的婚姻,让这个家重新兴旺起来。
“这是让河田家发达的最好机会,这么好的事情,你的母亲和姐姐们绝对不会放弃的吧。”义明一边说一边望向煤矸山,“家里人问你我的事了吧?”义明转过头看着敏子问。
敏子迟疑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是不是让你别和我交往,赶快分手?还说你被骗了?”义明凝视着敏子。
敏子默不做声。这些话正是敏子的家人对她说过的。
“偷取出存款的事,被她们发现了吧?”敏子慢慢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着雨,敏子因为被母亲和姐姐们训斥而跑出了家门。你全身湿透,坐在桥下空地的长椅上,我就是在这时候撑伞过去的……”
敏子点了点头。
“我们就是这样相识的。这次又和那次一样被她们训斥了,对吗?”
敏子没有回应。
“是不是说那个家伙没有钱,又有前科?”
“无论她们怎么说,我都不会变心的。”
“什么样的男人?”
“啊?”
“相亲的那个人。我听说姓田边。”
“我不喜欢,是个心术不正、狡猾,却笨拙的人。我绝对不可能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敏子坚定地说。
“个子高吗?”
“不高。”
义明听了,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小个子。
“听说在学校上学时就一直是个劣等生,到现在有小数点的除法都算不出。不过我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可他是个有钱人。”敏子没有回答。
“人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只要有钱就会幸福的。你妈妈是这么对你说的吧?”
敏子还是默不做声。
“看来我们是不能继续下去了。”义明叹了口气,说道,“你妈妈和姐姐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无论如何都会让你嫁给那个姓田边的人。”
“我绝不嫁那样的男人。嫁给他还不如死了更好。”敏子坚定地说道。
“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的话,我们就只能逃离这里了。可是,我还欠这条街上很多人钱。”
“先找工作,再慢慢还钱。我们一起拼命工作,一定会还上的。”
敏子看着义明的脸说。
“但在这之前,敏子就会嫁人了吧。”
“不嫁,我绝对不嫁!”
“敏子,你逃脱不了的,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
“不会的,如果那样,我就从家里搬出来。”
“没有住旅馆的钱,你搬到哪里去?要自由,首先要有钱……敏子,你不在,我要怎么活下去……”
“不会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敏子,你考虑得太简单了,你妈妈不可能让你这么任性地做事的。”
义明抱着孩子慢慢蹲下,敏子也跟着蹲在他旁边。
“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是因为什么理由抛弃了他,不过我大概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义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敏子看着刀,吓得目瞪口呆。
“敏子,我只有一死才能成全你了。”义明说。
“你不能这样!”
“事已至此,我已无路可走。”
“那我怎么办!把刀给我!”
“敏子,祝你幸福……”
“别说傻话!”
“敏子,不可能的,没有办法了……”
“把刀给我!”
“敏子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
“我在!我在……我不会离开你的!”敏子大声说道。
“但是,我们的对手是个狠心的婆娘,她任何招数都想得出99lib?来的!”
“那样的话,我就逃出来!”
“那肯定行不通,我们手里没有钱呀!”
“会有办法的。总之,先把刀给我!”
义明将刀给了敏子,敏子把刀放进手提包,刀柄露在外面。
“还是我拿着它吧,昭岛先生拿着太危险了。”敏子说。
义明交出了刀,开始用头猛撞天桥生锈的铁栏杆。接着绝望地说:“敏子,还是让我死了吧……”
第四章
晚饭后,义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穗波宏济会自己的房间里。这时从玄关传来一阵嘈杂声。义明的房间虽然离玄关较远,但还是能听出是有来客,好像人还不少。从声音听来似乎全是女的,一行人直到进了客厅才安静下来。
义明翻开书读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起敏子和她家里的事,怎么都不能集中精神。
“昭岛君。”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义明一边回答一边拉开房门,发现主管夫人正站在门前。
“先生叫你呢,在会客室。”主管夫人说。
义明一边考虑着会是什么事,一边向会客室走去。还未踏进会客室的门,就已看到许多女人坐在里面。
“哦,昭岛,进来。”崛山主管说。
苍白的荧光灯下,河田家的女人全都坐在会客室里。三人沙发上坐着河田梅子、桐子和竹子,茶几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怀抱婴儿的敏子。看到义明走进来,敏子站了起来。敏子妈妈看到这个场景,大声冲敏子喊道:“敏子,别管那小子,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是站着好了。”事实上,房间里也确实没有空位子可坐了。
接着大姐桐子说道:“昭岛先生,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我们面前,你居然暗地里让我们可爱的敏子把存款全部取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儿?今天你必须老老实实地给我们说清楚!”
义明很吃惊。说什么暗地里,敏子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成年人了。自己的劳动所得,按照自己的意愿取出来用,这有什么错?难道每做一件事都要向家人汇报,经过允许才能做吗?
“昭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主管问道。
“敏子小姐把钱借给我了。”义明回答。
“是谁允许你那么做的?”
敏子的妈妈大声训叱着。
“敏子是我们家的宝贝,我们绝不能让她上当受骗!”
河田梅子也叫嚷着。
“你为什么背着我们,借我们家敏子的钱?”桐子说。
为什么大家都提这么奇怪的问题,还觉得这样质问是理所当然的?那是敏子的钱,家里最小女儿的钱,但大家却都觉得那钱是属于自己的。“昭岛,到底怎么回事儿?”主管又问道。
“啊,因为我在外面欠了钱,找敏子商量后,她说借给我……”义明小声回答道。
“声音太小了!”梅子大声呵斥道。
“你,是男人吧?我耳朵不好,是男人的话,就大声再说一遍。胆小鬼!那么小声,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啊!”
“我问你,为什么欠人钱这种事要对我们家敏子说?!”次女竹子怒气冲天地大声说道。
“.99lib.昭岛,怎么不回答?”主管追问道。
义明没有回答。一旦回答,她们肯定又会找敏子的不是了。
“怎么欠下的钱,你说说!”梅子大声质问道。
“是赌博欠下的吧……”桐子刁钻地说。
义明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正是赌博欠下的钱。
“那么混账的事情!如果有正当的理由,我们也不是不同意。为了逃避高利贷债主的追债,为了还赌资,就骗取我们单纯、可爱的敏子的信任。这是盗窃!是犯罪!”桐子说。
“不是这样的,我打算日后规规矩矩还上的……”义明辩解道。
“这个蠢家伙,嘴巴倒是能说!”梅子怒道。
“还钱?怎么还?你有工作吗?”次女模仿着梅子的口气呵斥道,“你今天刚被‘柏’辞退,还以为我们不知道。看我们家都是女人好欺负,对吧?你这个笨蛋!”
“总之,你马上和敏子断绝来往。这个孩子是我们的宝贝,作为她的监护人,我们有义务让她得到幸福。”长女桐子好似正义使者似的说道,“保证以后无论如何再也不见敏子了。现在就发誓!我们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才特意跑到这里来的。”
“给我们写保证书!”
敏子的母亲说着,将写保证书的纸“啪”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上。桐子把钢笔放在纸旁边。
主管看着义明:“昭岛,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昭岛吃了一惊。主管是个性格温和、不争强好斗的人,对待任何事情都很认真负责。义明了解主管为人处事的方式,一直都很尊敬他。听到主管这么说,义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主管的想法和河田家的女人们一样?义明有些茫然。这时敏子的母亲又叫喊起来了。
“好了,你到底是写还是不写!”
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写!”
“什么?你太无法无天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主管喃喃问道。
“我也不知道……”义明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家伙欺骗敏子,卷走了敏子的全部积蓄。我问你呢,这件事你打算怎么解决?你倒是说啊!”次女说道。
“就是这样!我们一直不知道你们两个的事,你和我99lib?们家可爱的敏子一点儿都不般配,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我们一家人都无法接受你!”敏子的母亲叫道。
“你最好有些自知之明!”次女补充道。
接着长女冷静地说:“昭岛先生,你跑出去赌博,又欠了一屁股债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而且你现在连最起码的自由都没有。你这样一个人,和我们理想中的敏子的丈夫差距太大了,你明白吗?”
“他这种没长脑子的人,怎么可能明白?!”敏子的母亲恶狠狠地骂道。
“你把我们家的钱弄到哪儿去了?赶紧给我们解释清楚!”次女喊道。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们说的话啊!”敏子的母亲怒道,“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个前科犯,还骗钱!”
“昭岛,你倒是说句话啊。”主管看着义明说道,寄人篱下的义明不得不做出些回应了。
“交往还是不交往……”
“声音太小啦!”敏子的母亲和二姐异口同声地高声大叫道。
“和我交往还是不交往,我觉得敏子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
主管听了似乎有所感触。
“啊……是啊,敏子已经是成年人了啊。”
敏子的母亲马上怒吼道:“你这个浑蛋,别说狂妄话!我可爱的女儿不可能违逆我说的话的!这些你们都不懂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儿女要尊重长辈的意见吗?!”
“你们不就是想让她嫁给那个姓田边的有钱人吗?可你们不能——”
昭岛站在主管身后喃喃道。但他的话被主管打断了。“喂,昭岛,别说那些没用的了,那件事和你没关系。”
“嗯……”
“嗬……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你是不是太狂妄了?从哪里学的?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目无尊长!”敏子母亲大声呵斥着。
“我想和昭岛先生在一起……”敏子突然说道。
河田家的女人们吃了一惊,一时间全都傻了眼,接着坐立不安起来。
“啊……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在和谁说话呢?!”敏子的母亲暴怒地大吼着。
“是啊,敏子,你在跟谁说话呢!”长女也跟着大吼起来。
“敏子,我们都是为了你才这样的。”次女也说道。
这时,敏子母亲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这混账东西,一直瞒着我们和他交往,一次都没和我们商量过。本来是个挺懂礼数的孩子,怎么就被他影响九九藏书成了这个样子!”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喜欢上田边先生。”
“敏子!”桐子更加大声地喊了一句99lib.,“你啊,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都是为了你的将来考虑啊。”
“田边先生那样的人,我是不会喜欢的。”
“喂,敏子,睁开你的眼睛!这个人可是有前科的罪犯。就是因为他有前科,如今才只能住在这个地方。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地位,连起码的名誉都没有。他一生都会遭人蔑视。连你这样的女孩子的钱他都骗啊。还有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孩子和昭岛先生没有关系。”
“昭岛先生?你叫这个浑蛋‘先生’?他不配这个称呼!这个浑蛋!”敏子的母亲又吼叫起来。
“是啊!”竹子也帮腔,“敏子,难道你真想和这种人渣在一起?以我们这样的家境,你可要好好斟酌斟酌。我看到他就觉得恶心,想吐!”“总之我很讨厌那位田边先生。我的心情,你们难道就一点儿都不考虑吗?!”敏子边哭边说。
“您看看,这孩子在家一直是个乖孩子,现在却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我太吃惊了,心脏承受不了。”敏子的母亲说。
接着她又冲长女桐子大声说道:“我还是死了省心,桐子!我要被这个混小子和敏子气死了!”
“先生,请让我们单独谈谈。”桐子说。
崛山点点头同意了。“哦,可以。昭岛,过来旁边的房间吧。”
崛山站起身来,拉着昭岛的胳膊朝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走去。他用另一只手推开门,打开日光灯的开关,自己拿了个坐垫,又顺手给了义明一个。崛山坐好,身体斜靠着桌子,悄声说道:“昭岛,你也看到了,这可不是个简单的家庭。”
义明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敏子非常愿意和你在一起,但在那样一个家庭,和那些思想封建、言语粗俗的女人共处一室,你是绝对不会幸福的。”
这时从门外传来敏子大声哭泣的声音。可以想象,那三个人肯定正对敏子施行暴力,这是她们一贯的作风。义明担心孩子会出什么事。
崛山微微皱起眉头,接着说道:“就算敏子从家里逃出来和你一起生活,这种做法短时间可以,时间久了肯定不行。她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血浓于水。敏子不可能一辈子躲着她的母亲和姐姐们生活。女人都这样。等到那时候,你肯定会生气,并因为这个经常和她吵架。”
“可是,让她和田边那样的人一起——”
“好了!”崛山口气强硬,“你有资格这么说别人吗?虽然我也不太赞成那桩亲事,但那个家不那么做就没办法生存下去了。家里只有女人,又没有固定的收入。你如果有工作、收入稳定,我还可以帮忙说服她们,但你现在这个样子……她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伴随着敏子的哭声,好像还听到了叩头的声音。盘腿坐着的义明猛然直起上身,想要站起来冲过去。
“别管她们!”
正准备站起来的义明又重新坐了下来。
“她们再怎么样也不会杀了她,况且屋里还有孩子。敏子和孩子,她们都不会伤害的。”
“嗯……”
“赶快和敏子分开吧,你斗不过她们的。”崛山语重心长地说,“听见了吗,昭岛?照我说的去做,每天接那些女人打来的电话我真是烦透了。”
“主管,那我还要写保证书吗?”义明问道。
“写!”崛山答道。
“主管,您真的让我和敏子……”
义明眼里含着泪水,难过得有些哽咽。“是的,昭岛。你和敏子这段甜蜜的往事就永远留在心里吧。现在别人说你什么你都只能听着,觉得难过、愤怒,就以后做出一番事业,让她们重新认识你。如果你不想写保证书,我也不强求,但以后你也别来找我帮忙了。记住!”
第五章
吃完饭,吉敷躺在K宾馆的床上回忆昭岛悟讲的“昭岛事件”。
六月十三日晚上,在另一个房间里被主任说服的昭岛义明后来又被带回到了客厅,在那里见到正在哭泣的敏子。桐子抱着孩子。很明显敏子刚被两个姐姐打过,孩子是被她们抢过去的。昭岛看到这副光景,气不打一处来。
敏子没有看昭岛,母亲和两个姐姐大声喝道:“以后不再见面了吧?”态度很强势。敏子胆怯地点了点头。敏子被她的母亲和姐姐施加了压力,昭岛被主管施加了压力。昭岛看到敏子的样子,真正绝望了,彻底打消了抵抗的念头。在河田家几个女人和主管的威逼和劝说下,写下了不再见敏子的保证书。这些女人果然不好惹,不仅让义明写上不再见面,还没忘记写上还钱的期限。
河田家的女人们旗开得胜打道回府,昭岛也回到宏济会自己的房间,内心的愤怒却怎么也按捺不住,他顺手抄起从“柏”拿回的刀,从窗户跳出,来到稻冢站前的路上,信步走到“升角”酒馆。到酒馆时九九藏书是十点多,喝完酒结完账,从酒馆出来时正好是十一点十三分。
大概走了八分钟,昭岛来到河田家门前。他在河田家的院墙外徘徊了约五十分钟,怎么也打消不了内心燃烧的怒火。他看了一眼河田家的门窗,发现卫生间的窗户没有关。大约午夜零点时,昭岛潜入河田家中,接连杀了三个女人——这些都是根据现场侦查对犯罪经过做出的推断,法院最终也对其予以追认。
首先是睡在二楼的长女桐子,接着是楼下的母亲梅子和睡在母亲身边的次女竹子,昭岛按照这个顺序杀了河田家的三个女人。对于自己的恋人,出于爱情和同情他没有下手。昭岛在午夜十二点十分至十五分之间逃离河田家,敏子之后也马上从家里跑出来,跑过天桥来到稻冢站前的派出所。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关于这起案件的记录中有一处地方让吉敷不能理解,那就是没有名叫昭岛悟的婴儿存在。午夜零点前后,昭岛潜入河田家的时候,婴儿肯定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法院却没有追究婴儿当时具体在哪儿,只说在家里。案发时婴儿应该还在家中,接着有人将婴儿从河田家抱出,跑向稻冢站,把婴儿放在两条铁轨之间。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犯人昭岛义明。这也是法院认定的犯罪经过。
昭岛义明的手上沾满了被害人鲜红的血,因此包着昭岛悟的布上沾有三个人的血也是符合逻辑的。他放下婴儿就给派出所打了通电话。但时间上有些奇怪,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值班警察应该会在敏子来派出所报警之后才接到电话才对。
根据法庭认定的事情经过,在昭岛义明抱着婴儿从河田家逃走后,敏子也马上从家里跑出。敏子只用两三分钟就能跑到稻冢站派出所。而昭岛义明在将婴儿放在铁轨之间后,又跑回街上找公用电话,找到后要先打查号台查出派出所的电话,然后才能报警。这么算来,敏子应该在昭岛义明打报警电话之前到达派出所才对,但实际上值班警员是在敏子到派出所之前接到电话的。退一万步讲,最多也该是在敏子到派出所之前几秒。可是,派出所的警员表示,接到报警电话是在敏子来派出所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
更何况,案件发生时稻冢站周围还没有公用电话亭。
这样一来,针对这一不合乎常理的状态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那就是昭岛义明抱着昭岛悟——也就是二十几年后自己的养子——逃出河田家,接下来只是把孩子放在铁轨之间,然后就逃离了那里。某个从天桥上走过的路人看到了这个孩子,他刚好知道派出所的电话号码,也有可能是问了查号台,虽然不了解这些细节,但这个人很有可能回到自己家中给派出所打了个电话…….99lib.
不,不对,吉敷马上意识到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因为一个过路人不可能知道包着昭岛悟的布的花色。而且派出所的值班警察说过,打电话的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昭岛义明。所以,那个打电话的人,基本可以确定就是昭岛义明本人。因此,之前的情节推断并不符合逻辑。可是,如果是昭岛抱着孩子逃跑的话,他应该有这么做的理由才对。但仔细想想,昭岛并没有理由这样做。抱出孩子肯定是为了孩子的安全,想尽快远离杀人凶手。然而这个杀人凶手正是他自己啊。杀人凶手抱着孩子逃跑,岂不会增添麻烦?
这么一想,不管抱出孩子的目的是为了孩子的安全,还是有其他现在还无从得知的原因,把孩子放在稻冢站铁轨中间的都应该另有其人,是昭岛以外的人。
是这样的吗?吉敷问自己。应该是的,没有其他可能了。不是昭岛,那究竟是谁呢?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命案发生后就只剩一名幸存者,那就是敏子。
可敏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应该不是预料到昭岛晚上要来报复,为了孩子的安全而将他转移到其他地方。为什么不是?因为如果那样,包着婴儿的布上就不会有血迹。若是在命案之后才把婴儿放在铁轨中间,就不是为了帮婴儿避难,而是有另外的理由。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她才是杀人犯吗?似乎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了。
仔细想一下,或许有这个可能。也没有比这个更自然的推论了。但是,她真的会杀了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三个亲人吗?
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看着躺在三具血淋淋的尸体旁边的婴儿,意识到不能将这个本来就身世凄惨的婴儿留在现场。但作为作案人,自己已没有资格照顾他了,不久后警察就会来到现场逮捕自己。若不想让婴儿出现在这混乱的场面,就必须把他转移到其他地方。
放到哪里去呢?交给派出所是最好的选择。但自己是个刚杀了三个人的杀人犯,不要说去那个地方了,想想都觉得恐怖。况且现在自己的脸和衣服上都沾有血迹。放到车站?不行。那类明亮、人多的地方不能去。那放在路边怎么样?也不行。大晚上的,漆黑的街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醉汉踩到,还有可能被车轧了。没有多少路人和汽车,又不是太黑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稻冢车站。
那里离家近,有些光亮,会有人经过,但不会有醉汉和汽车。然而自己全身沾满血迹,不能去明亮的站台,因此就放到站台下面的铁轨中间吧。这样有电车经过时就有可能被人发现。就这样,从“升角”出来走上天桥的昭岛,习惯性地眺望远处的煤矸山时发现了放在铁轨旁边的婴儿。于是他决定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到哪里打呢?周围没有公用电话,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河田家打电话。因此,查询号码、接着打电话给派出所请求救助放在铁轨旁边的婴儿的,都是昭岛义明,用的是河田家的电话。这样一来,就可以将案发后的所有事情梳理清晰了。
昭岛义明潜入河田家打电话时看到了河田家三人惨死的凄惨场面。一楼和二楼到处都是血迹,三个被杀死的女人就躺在血泊之中。接着他又看到穿着沾满血迹的睡衣,战战兢兢的恋人敏子。
这样就可以解释昭岛为什么在报警时故意不报出姓名了。因为一方面考虑到婴儿的处境很危险,必须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请警察去救他,另一方面又不想透露敏子杀人的事,所以他尽量缩短与警察的对话。对方是警察,说多了难免会暴露什么。而且不能让警察知道电话是从河田家打来的。这也可以解释电话是在敏子跑到派出所之前接到的这一离奇事实了。
昭岛打电话报警发生在敏子到派出所之前,这表示昭岛是杀人犯的嫌疑不成立。而且案发时间也与法庭的裁定存在很大差异。
是那样的吗?这么推理到底对不对?吉敷又一次问自己。
昭岛是在敏子跑到派出所之前打的电话,这说明昭岛是杀人凶手的罪名不成立。
昭岛从小酒馆“升角”出来后,在天桥上看到了婴儿,如果那时候包着婴儿的布包上已经沾有血迹的话,昭岛就不可能是凶手。因为这说明在昭岛发现婴儿的时候,河田家的三个女人已经被残忍地杀害了。
而如果昭岛是凶手,事情的经过就应该是——他在过天桥时没有看到婴儿,接着他潜入河田家,杀了三个女人,然后抱着婴儿逃出河田家,并将婴儿放在稻冢站内的铁轨之间,最后又回到河田家给派出所打报警电话。偶然在天桥上看到婴儿的说法纯属谎言。
不管怎么看,这起案件的经过都很蹊跷。从昭岛是凶手这方面考虑,也有很多地方不符合逻辑,时间和情节都很牵强。首先,在杀了河田家的三个人后,昭岛没有理由抱着婴儿跑出河田家,完全可以继续委托没有受伤的敏子照顾婴儿。直到案发之前敏子都在做这件事,只要接着继续做下去就可以了。昭岛没有必要从幸存的敏子手中接过婴儿。如果需要派出所的帮助,让敏子抱着孩子直接去派出所不就行了?
把婴儿放到车站并不能保证婴儿的安全。可能会被货车上掉下来的东西砸到,黑暗中还有可能被铁路维护人员踩到。放到站台上可能会安全一些,但留在家里不是更安全吗?就是因为觉得婴儿在铁轨之间很危险,才会急忙给派出所打电话的,因此如果是昭岛本人把婴儿带出家门,为避免危险,应该不会放在那里才对。没有其他更安全的地方了吗?为什么不把婴儿留在家里,让敏子抱着孩子去派出所报警?
以正常的思维考虑,不会将千辛万苦带出的婴儿放到危险的、需要警察来救援的地方,肯定会选一个对孩子来说十分安全的地方。即使认准了车站,也会选择站台。站台比较明亮,晚上的执勤人员不会长时间站在那里,趁执勤人员不注意,把婴儿放上站台,再从那里逃离,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做也不用担心婴儿会受伤。不,凭男人的跑步速度,完全可以把婴儿放到站台中间,然后尽快离开。这样的话,站台执勤人员会很快发现,也就没有必要打电话给派出所了。任何人在杀人以后都不会想给警察局打电话吧。
更何况对昭岛义明而言,还有一个更好的地方可以安顿婴儿。那就是他自杀未遂的地方——稻冢女子大学。这所学校设有家政系,没有比那里更适合丢弃婴儿的地方了。
如此这般将各个方面全考虑了一遍后,吉敷发现之前的推理果然并不成立。而假设敏子是案犯,再全面思考一次,好像也不能顺利解释每一个细节,还是存在一些疑点。首先是凶器。凶器是“柏”饭店的菜刀,这说明昭岛在案发之前把刀给敏子了,但这个是不可能的。
多年前发生的案子如今再分析都会很困难。所有情节都只能假设,这是最大的不便。
案发前,敏子没有机会去“柏”,即使去了,也不可能接触到店内的专用厨具。有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促使当时的警察放弃了对敏子的审查。
根据跑到派出所的敏子的衣着来看,如果她是杀人犯,肯定在作案后换了衣服,并把脸和手都洗干净了。要是进行鲁米诺测试,应该马上就会暴露。可由于她和被害人是血亲,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因此警方在案发后完全没有怀疑她,也没有进行任何检查。在常人眼里,一个纤弱的女子绝对不可能去杀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姐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想到会是她。社会大众、警察、检查人员,以及法官,都没有人想到。可以说这是个盲点。
刚到河田家的昭岛在看到现场状况时很可能也被吓傻了。接着他让敏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自己则去把沾.99lib.满血迹的睡衣处理掉。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这样做。
然后呢?昭岛萌生了替敏子顶罪的想法.99lib.。虽然不知道他当时的真实想法,但可以确定的是,昭岛是真心爱敏子的。而且面对那个悲惨结局,他觉得多少有自己的原因。于是他当即决定由自己去承担杀人的罪名,安顿好一切之后就找个地方自杀。决定后他命令敏子去派出所报案。
年轻的昭岛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保护爱人、让她好好地活下去,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可谓男人中的男人。无论如何都要救自己深爱着的女人,要救她,哪怕会失去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当时昭岛很可能就是这样想的。
事后他跑到三百米外的稻冢女子大学校内,打开天然气,等房间里充满天然气时点燃了打火机。爆炸引起的大火使昭岛严重烧伤,幸运的是还没有被烧死。但他为了替恋人顶罪,在法庭上对杀人案供认不讳,最终被判处死刑。
如果这个推测是正确的,那昭岛义明就是无罪的。正如藤波刚所说,作案的犯人其实是河田敏子。这起案件不能置之不理。
可是,这个结论很难证明。至少目前没有办法证明被告无罪。
第六章
吉敷一个人来到福冈,乘坐地铁到福冈拘留所,在拘留所的会见室里见到了昭岛义明。应该已经六十多岁的昭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可能是他身材瘦小的原因,看起来就像四十多岁。他脸上的表情很愉快,戴一副黑框眼镜,自始至终都微笑着,给人感觉很容易接近。他冲吉敷鞠了好几次躬,有人来探视似乎让他很高兴,他说藤波先生提过好几次吉敷的名字。
“藤波先生说您长得像以前很受欢迎的电视组合‘漂流者’里的那个仲本工事,就是稍微老一点儿。不过仲本工事现在也已经老了。我很久没看电视了。”
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可能因为从藤波那里听说过关于吉敷的事情,昭岛没有表现出任何戒备之心。昭岛不同于普通的死刑犯,他开朗的性格、幽默自如的言谈,都让吉敷感到很吃惊藏书网。他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类似工作服的夹克衫,看起来精神抖擞、一脸正气,吉敷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工厂里走访工人。
吉敷怀疑,昭岛真的知道自己就要被处以死刑了吗?他是不是觉得申请重审后,死刑就会被免除了呢?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在和昭岛的谈话中,吉敷感觉得出他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他对法律条款了解得很透彻,非常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并且知道那桩非常著名的狱中诉讼案主犯孙斗八的事。他对死刑看得很淡,认为自己至今还活着只不过是因为还没轮到自己,前面还有几个犯人。每个死刑犯都知道执行死刑的具体时间。在监狱那种环境中,这类信息会不可避免地传入犯人耳中。吉敷暗想,如果自己身处这种境地,很可能不会有这样的心境。
吉敷问昭岛是不是常有牧师来这里传教祷告,回答是肯定的。昭岛还说自己现在深深地信奉基督教,也正因如此,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若真像他说的那样,那宗教还真是拥有无穷的力量。
会见室旁边是电视房,吉敷问昭岛平时能不能看电视,昭岛回答说完全没问题,什么节目都能看。
曾经有一篇文学作品提出过这样一种观点:被法律判处死刑的罪犯既然已经提前知道自己的寿命何时会终结,就没有必要把他们关进监狱了。法律只规定要对其进行监禁,并没有要求他们劳动。因此应该找个方式让他们回归社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到了行刑时间再打电话通知他们来刑场就可以了。当然,这只是文学作品中的理想状态,现实生活中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所有犯人都必须进监狱。但尽量争取让囚犯生活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绝对是对的。
“藤波先生很想救你。”吉敷试探着说道,他很想知道昭岛是否想重提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案子。如果昭岛想说,才能进一步问他。
“是的,我很感激藤波先生。”昭岛的回答很简短,说话的口气也像是在敷衍。
“你想得到帮助吗?”
昭岛笑了,表情中带着苦涩,然后他说道:“已经判决了。”口气很柔和,接着就沉默了。
“你已经死心了,对吗?”吉敷又问。
“没有……”昭岛苦笑着小声嘟囔道,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吉敷说:“藤波先生在世时,曾再三对你说一定要活下去,是吧?”“是的。”
被法律认定为杀人犯的昭岛,像小孩子一样笑着点点头,那个笑容比社会上任何一个从事服务行业的人脸上的笑容都灿烂、真实。想必真到行刑时,执刑官看到这种样貌普通、看似善良的人也很难下得了手吧。杀人,应该是怀有相当强烈的仇恨的家伙才会产生的念头。处于和平年代的人,多少都有些人情味。况且,这个人根本没有杀人。当然,执刑官不会只听犯人的一面之词,或光从其外表就做判断。执行死刑是他们的工作,即使下不去手也必须完成。
“可是,你似乎并没有那个想法。”吉敷直接说道。
昭岛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话题,用手挠着头皮。
“也不是,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昭岛说道。
“不知道?”
“嗯……”
“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一把年纪了。这个年纪得癌症死了的人也有很多啊。”
“嗯……”吉敷轻声回应。
昭岛又接着说:“我的母亲就因为体弱多病,四十一岁时就去世了。父亲也是,五十多岁病逝。”
吉敷思索着昭岛的话,原来他是这么考虑的,年龄大了,差不多也该死了,是病死还是被判死刑都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他是这么考虑的话,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时吉敷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河田小姐怎么样了?事件发生以后她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昭岛脸上顿时浮现出淡淡的悲哀表情。
“案发后第三年,在和田边先生结婚的前一周,河田小姐卧轨自杀了。”
吉敷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很吃惊。
“啊……去世了?!”
“是的。”昭岛静静地答道,又微微苦笑了一下。
“案发后第三年,还在一审期吧?”
“是的,正在一审审讯中。”
“河田小姐出庭作证了吗?”
“嗯。”昭岛笑着答道。
“证词的内容你都认可了?”
昭岛笑得更灿烂了,依稀能看见他的牙齿。
“嗯,是的……”
这样的一问一答着实让人着急,吉敷觉得继续如此对话十分辛苦。于是直接问道:“昭岛先生,那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昭岛转过头,看向一边,依旧笑着。
“这个案子……法院已经判决了。”
很委婉的回答。换句话说就是,自己做了还是没做,这一切并不由.99lib.本人说了算,而是靠法院来决定的。
“我想听到事实……”吉敷说。
“已经判决了……”昭岛重复道。表现得有些无所谓,什么都无法挽回了的样子。
“我想知道事实,昭岛先生!”
吉敷身体前倾,加重了语气。
昭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有些提心吊胆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啊?”
吉敷听到昭岛的反问感到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会儿,禁不住笑了。“你问为什么吗……”
昭岛迎合般地笑了,接着说:“是啊。”
吉敷没有回答昭岛的问题,昭岛继续说道:“已经被判处死刑的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哪怕吉敷先生相信我的话,也没有什么用了——”
“你想申请重审吧?”吉敷说。
“是啊……您能帮忙吗?”
“目前我还无法保证,要看情况。”
“可这有什么用呢?”
“如果条件允许,就有可能达到重审的目的。”吉敷说。
“即使重审,又能怎样呢?”
“能救你,让你活命。”
昭岛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似乎正在说服自己。
“即使能帮我洗清罪名,让我逃过一死,我最多也只能再活十年了。而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想做了。经过长时间的审问再重新走向社会,早到了退休的年龄。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况且,河田小姐已经不在了——”
“河田小姐?”
“啊。”
“和河田小姐有什么关系吗?”吉敷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只有我自己活着,感觉不太好……”昭岛说出这些话后自己先笑了,“对死,我并不感到害怕。我想死后去天堂,并且相信上帝是不会拒绝我的。”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杀人,对吗?”吉敷问道。
昭岛对吉敷这突然的问话有些吃惊,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带着假面具。因为做了错的事,就说活着对不起先祖、玷污了昭岛家族之类的……虽然我确实失败了,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重新再来。”
“真的有天堂存在吗?”
“是的,我相信天堂是存在的。”
昭岛笑了,眼神迷离,慢慢地点着头。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表情,却也没能逃过吉敷锐利的眼睛。
“但是,昭岛先生……”吉敷说。
“嗯?”
“河田小姐在天堂里吗?”
昭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愣地坐在那儿,那样子好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你问牧师了吗?她在不在天堂?”吉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攻击性,追问道。
“没问过……”
昭岛回答的声音很小,脸上已没有了笑容。吉敷长时间地看着这张没有笑容的脸,虽然他对宗教不太了解,但此情此景让他感觉像在倾听信徒的忏悔。
“就凭河田小姐犯下的罪,上帝是不会接受她的。”吉敷说道。
昭岛默默地低着头,一动不动。
“因此,即使你进了天堂,也是一个人。”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可是,这起案件的过程曲折,不具备超强分析能力的人,恐怕……”昭岛终于重新开了口。
“不能理解,对吗?”吉敷接着把他的话说完。
“是的。”
“即便是警察,也不行吗?”
“这个……”吉敷笑了。不是自夸,论分析能力,自己的水平和其他警察相比可是截然不同的。
“原来你是有这个顾虑,那我就说说我对这起案件的分析吧,如果哪里说得不对,请指出来。”于是,吉敷开始讲述自己对此案的分析。
第七章
“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你被‘柏’解雇……”
吉敷盯着昭岛脸上的表情,开始讲述。昨晚已在宾馆里反复回想了案件的经过,此时一切都很清晰地印在脑子里,讲起来毫不费力。
“理由是店里的现金和账目不符。但实际上是因为店里养的狗把现金叼到了狗窝里,你是被冤枉的。没想到,傍晚河田家的女人们又来到穗波宏济会,逼迫你和河田小姐分手。在主管的劝说下,你同意了,并写下了保证书。但你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晚上跑出穗波宏济会,去稻冢站附近的廉价酒馆‘升角’喝酒,十一点十三分才从酒馆里出来。”
吉敷停下叙述,看了看昭岛的脸。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什么都没有的桌面。
“为了节约时间,我就不说法庭认定的那一段情节,直接说事实了。请听好。你从酒馆出来,信步朝车站方向走去,走了五六分钟,来到横跨两个站台的天桥上。在那里,你看到铁轨之间放着一个婴儿,被吓了一跳。”
吉敷继续观察着昭岛的表情。他虽然低着头,但能看出他的内心十分震惊。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实,怎么会被分毫不差地描述得这么详细呢?
“接着你开始担心,因为觉得那个婴儿你认识。虽然看不到婴儿的脸,但从当时的状况分析,你几乎可以断定。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十八分。
“你考虑到如果不赶快去抱孩子,孩子就可能会有危险。于是你快步走下天桥,急急忙忙朝河田家走去,想确认是不是那个婴儿。到了河田家,你用约好的暗号叫出河田小姐。然而事实上,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为什么?因为当时河田家就只有河田小姐一个人还活着。”
昭岛听着,没说一句话。
“也不用向河田小姐确认铁轨上的婴儿是不是那个孩子,因为家里没有孩子。你当时想必很吃惊吧。河田家的三个女人都倒在血泊中,整个家简直就像地狱里的一幅画。你定下神后,用河田家的电话打给查号台,问到了稻冢站派出所的电话,然后打电话告诉警察站内铁轨中间放着一个婴儿,请他们尽快赶到现场救护孩子。
“根据事后对那通电话的追查,可以大概确定是十一点二十分打的,或者之前几分钟。遗憾的是,能够证明这个时间的证据已经遗失了。”
昭岛第一次微微地点了点头。虽然动作十分轻微,但还是被吉敷尽收眼底。
“给派出所打电话的是你吧?”吉敷问道。
这时,昭岛好像是被吉敷九九藏书的推理所触动,条件反射似的不停点着头;脸上却露出胆怯的神情,或许是担心现在翻供,会被法庭追究做假证。到此为止,吉敷的推测已基本被认定。
“打电话的时候,你还特意向警察说明包着婴儿的布是红蓝格子的。当时是深夜,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你白天抱过那个婴儿才知道的,对吧?”
昭岛一瞬间好像有些犹豫,随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河田家的惨状,首先出现在你脑海的想法是,必须救出全身沾满血迹、浑身发抖的河田敏子,她是因为你才犯下了如此重罪的。
“可要怎么救她呢?你迅速而果断地考虑好了。先要让她脱掉满身血污的衣服——大概是睡衣——换上干净的。同时,在这个时间段,你要将自己的指纹留在凶器、墙上和家具上。
“对了,为了将现场伪装成是你潜入河田家作案,你还特意在卫生间的小窗上留下痕迹。简而言之,你的计划是替她顶罪,让警察认定你是杀死河田家母女三人的凶手,然后自杀。”
吉敷停顿了一会儿,但昭岛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吉敷继续说道:“反正你已经决定自杀了,如此一来,在自杀的动机上,又增加了几分类似牺牲自己的英雄主义理由。而当时茫然若失的敏子已没有精力思考问题,就照你说的做了。
“她换下来的血衣,我推测不出被你扔到什么地方处理了,大概是垃圾箱或附近的河里吧。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这些衣服,河田家的院子和下水道里都没有查到。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你没有充足的时间烧毁它们。
“处理完血衣后,你又回到在家等候的敏子身边,那时候差不多是凌晨十二点,或是十二点刚过。接着你告诉敏子需要怎么做。你让她等自己离开后就去派出所报案,并按下面的说法向警方解释,‘昭岛义明潜入我们家,用菜刀杀死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因为只有我没被杀死,因此昭岛一出门,我就跑来这里报案了。’”
吉敷边说边观察昭岛,然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吉敷猜测,是不是自己说的有哪里和事实不吻合呢?
吉敷接着说道:“敏子一开始可能并不同意你一个人去死的解决方法,或许说了想和你一起去死,也可能想向警方承认自己才是凶手。但你全心沉浸在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活下去的想法之中,根本不理会敏子说的话。时间紧迫,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清除现场的痕迹、从安全的地方逃跑,还要找自杀的地方。”
吉敷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并不是在等昭岛认同或辩解,而是觉得眼前的气氛不适合再说下去了。此时他已能完全理解昭岛当时的心情了。一个决心自杀的人,面对死时表现出的大义凛然,正是一个三十来岁、血气方刚的男人酒醉后会自然流露的本色。
另一方面,吉敷也可以理解敏子被迫一个人留在人世间的绝望心情。自己的本意并不是这样,做了那样的事,已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不一起去死?她对这样的结果愤愤不平,接着感到了空前的恐惧。
昭岛安排的一切,以及所谓的计划,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虽然用谎言挽救了爱人的生命,却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纵然延续了她的生命,可等待她的还有和田边的婚事。明明是为了反抗这门婚事才做这种事情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和田边结婚。早知如此,不如直接去死。“如果真的爱自己,为什么不一起去死呢?”敏子应该是这么想的。然而,被英雄主义思想弄晕了头的昭岛固执地做出了醉汉的决定,他只想牺牲自己。
昭岛沉醉于实施个人计划。为了救心爱的人,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也是一种英雄行为。在家具和凶器上留下指纹,精心布置现场,替敏子承担一切责任。昭岛考虑到了所有细节,将疑点全部清除,冤案就此产生了。
“你没给敏子机会让她说自己想怎么办,就直接断然离开河田家,跑了出去。时间大概是十二点十分。无可奈何的敏子用几分钟时间整理了一下心情后,也从家里跑出来,过了天桥,来到派出所,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
“她到的时候,派出所里的两名值班警察正在整理资料,还没有去确认婴儿的事。听了敏子的报案,一个人立马赶往报警电话中提到的婴儿所在的地方,另一名警察则在向总署报告后直接奔赴案发现场河田家。”
昭岛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屋子的一个角落,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当时值班警察并没有将案发经过记入‘警务日志’,后来被世人熟知的‘昭岛事件’是事后才公诸于世的。如果是你杀死了河田家的三个人,充其量也就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因为都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女人,况且都在睡觉,实际操作还有可能更快。
“从敏子跑到派出所报案的时间——十二点二十分——逆向推算,可知你潜入河田家是在午夜十二点前后。而你从小酒馆‘升角’出来是十一点十三分,这么一来,从小酒馆出来到潜入河田家,这之间有五十分钟是空白的。或许可以解释为你从‘升角’出来后,在河田家附近徘徊了近五十分钟,才决定潜入的。”
吉敷再次观察了一番昭岛的表情,接着说道:“一般来说,将这样的案情报告送到检察机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叙述详尽,几乎说清了全部内容,就算有一两分钟的事实经过解释不清也不会影响判决。但结案报告中不能存在任何解释不清的情节。此案中就有一个,是什么呢?就是整个报告欠缺的部分——那个婴儿。”
昭岛的脸猛然扭向这边,看了吉敷一眼,又重新低下了头。吉敷以为昭岛要说什么,等了一会儿,昭岛却一言未发。
“这起案件的结案报告中没有有关婴儿的记载,好像婴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而司法和检察机关都不知道有这个婴儿,也就不觉得不合情理,但事实上,这个决定性的人物被漏掉了。就是因为发现欠缺了这个重要版块,我才断定报告中有破绽,有很多细节解释不清。比如为什么待在河田家的婴儿会出现在稻冢站内的铁轨中间呢?是谁、在什么时间把他抱出去放到那里的呢?是谁发现并打电话报告派出所的呢?用的是哪里的电话呢?根据司法检验部门的认定,丢弃婴儿发生在杀人案之前。发现婴儿的人打电话通报警方也是在案发之前——电话是十一点二十分打到警局的,而凶杀案是在十二点以后。可是包着婴儿的布上却沾有三名被害人的血,这又是为什么呢?”
吉敷一口气说完,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继续低声说道:“假设你是凶手,你在十二点前后潜入河田家,当时婴儿自然在家里。犯罪过程只需十五分钟,之后你就离开了河田家。过了一会儿,敏子也从家里跑了出去。谁都没有碰婴儿,也没有富裕的时间,可婴儿怎么就突然出现在稻冢站的铁轨之间了呢?况且包着婴儿的布上还沾有三名被害人的血。而在法院的案件报告里,没有丝毫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总之……这部分过程解释不通。”
昭岛显得垂头丧气,依旧保持着沉默。
“打给稻冢站派出所请求保护婴儿的那通电话,在电话局和派出所都已经找不到相关记录了。从‘升角’走到天桥,差不多要用五六分钟,因此,我认为发现婴儿的时间应该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八或十九分。接着你快步走到河田家,在十一点二十分或二十一分打去报警电话。
“值班警察说从电话中的声音听来,报警者像是喝醉了,事实上你真的醉了。而由于两名警员正忙于公文业务,巡查被耽搁了将近一小时。这时,敏子又急急忙忙跑来报案。
“你从天桥上看到婴儿大概是在十一点十八分,这个时候河田家的三个人已经被杀。为什么?因为包着婴儿的布上有三个人的血迹。这样一来,案发时间就变成十一点前后,最晚十一点十分到十五分之间,再晚敏子小姐就不可能将婴儿放在铁轨中间了,对吧?而这个时间段你还在‘升角’,不可能作案。因此,你不是罪犯。”
吉敷叙述到这里,沉默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静静坐着的昭岛都未发一言。
“河田家三个女人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一点前后,比法院鉴定的早了一个小时。但谁也证明不了这件事。你被捕后马上供认了犯罪事实,因此没有进行详细的尸检,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却也永远地失去了对你有利的证据。”
吉敷一边说一边盯着昭岛的表情变化。最后又冷冷地加了一句丝毫不具人情味的话:
“虽然你不是杀人犯,但也已经没办法证明了。”
一个被冤枉的人,即将死在绞首架上,听到这句话应该会有所反应吧。吉敷在心里思量着。然而,昭岛的表情仍没有半点变化。至少在听到吉敷的结论后没有丝毫的动摇或感触。
吉敷看着无动于衷的昭岛,说道:“如何?”
昭岛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应道:“啊,什么如何?”
“有没有需要纠正的错误?”
听了吉敷的话昭岛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奈。
“那件事情……”话才说了一半,他就停了下来。接着岔开话题说道:“您果然如藤波先生所说啊……您是东京一课的吧,那个地方的——”
“昭岛先生,我不想听你讲这些。”吉敷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以上大部分是我的推测,请你指出与事实不符的地方。”
“没有什么可纠正的……”
“没有不对的地方吗?”吉敷问道。
“是的,没有。”昭岛很干脆地回答。
“所有都和事实相符吗?”
“是的,一点儿没错。”
吉敷听了昭岛的话反倒犹豫起来。虽然对自己根据已有资料做出的推理很有信心,但总觉得细节方面肯定有些出入才对。
“那我可以提问题吗?”吉敷不死心地问道。
“可以。”昭岛说着,似有防范地重新垂下眼帘。
“作案凶器是‘柏’店里的菜刀,它是怎么到敏子手里的呢?这把刀不是你拿着的吗?”
“啊,那是在案发当天中午,和敏子在天桥上见面的时候,我告诉她自杀的想法,顺便把刀拿了出来。敏子为了避免我自杀,就把刀拿去由她保管了。”
“哦,是这样啊。原来那把刀是你为了自杀而准备的。”
“是的。”
吉敷歪着头,继续问道:“想怎么个死法呢?剖腹吗?”
“这个……当时电视上有一个叫《周末》的节目,里面有一段情节,说的是一名女职员和上司有不正当关系,后来被上司抛弃了,女人很苦恼,怨恨很深,于是拿着刀去了上司家,在他家门口将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女人的尸体倒在玻璃门上,目的是想给上司家留下一个永远的阴影。我本来想模仿她那样做的。夜里跑去河田家,在门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倒在她家的玻璃门前。”
“哦。原来是这样想的啊……”吉敷对昭岛的回答很认可,“可是,去河田家的时候你并没有拿着刀啊?”
“是的。”
“那打算怎么去死呢?”
昭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没想过。”
“什么都没想吗?”吉敷说。
“是的,什么都没想。虽然对敏子说了自己的想法,但却并没有……那时候如果准备好了上吊用的绳子,可能就不会闹到如此地步了。喝了酒,神经极度兴奋,实际上什么都没考虑。现在回忆起来,在稻冢,想自杀都几乎找不到地方。没有高层楼房可以往下跳;河水不深,也没有能淹死人的急流;那么晚了没有电车,卧轨也没用……手上没有上吊的绳子、没有毒药、也没有刀,怎样都不行。”
“留下敏子小姐一个人,你真的认为她可以应付得了吗?”昭岛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似乎不想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昭岛说道:“说起这件事,现在考虑起来,就是年轻人的幼稚,没有考虑他人的感受。”
说完昭岛又默不做声了。吉敷刚要说什么,昭岛又突然开了口。
“我那时真是不成熟……敏子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一向反应迟钝……”将一直以来难以言明的痛楚说出口以后,昭岛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你背负着敏子的罪名去寻死,却失败了,但你还是没有说出真相,坚持为她承担罪名一直到现在。如今敏子小姐已经死了,你也尽了责任,所以才准备说出真正的犯罪过程。”
昭岛摇了摇头,说:“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
昭岛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吉敷先生,你什么都知道了,全部都已看穿,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吉敷不解其意,自己并不是想试探他,而是因为案件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昭岛继续说道:“我必须对敏子负责。那时候留下她一个人,是想让她幸福地活下去,没想到事与愿违。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心里一定感到十分无助和孤独。
“而我呢,一个已经在她面前说过要去死的人,却自杀失败了。我无地自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没有资格做一个男人。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就应该去死。我真是感到羞愧难当。”
吉敷静静地听着。昭岛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让她受了很多苦,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好她,逼她比我先离开了人世。”昭岛停下来,慢慢地摇着头。“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一个人在房间里,那种心情,想必谁都不能体会。我还一直厚着脸皮活到现在,想想实在是煎熬。我本来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不只是痛苦,要只是痛苦也就罢了……那是用语言形容不了的感受……羞愧,不能饶恕自己,想尽快去死。死的方法、理由,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总之就是想尽快去死。”
昭岛低下头,却没有流泪。与其说已没有眼泪可流,倒不如说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流泪。
“敏子,是个好姑娘。看到她杀了姐姐和妈妈的那一刻,我想起她那两个姐姐和母亲对我的羞辱,我真的特别高兴。替她顶罪我丝毫没有犹豫,反而很开心,能替她去死,我感到很幸福。”
昭岛露出痛苦的表情。
“可我却只顾着自己高兴,最后也没能救她,反而给这个弱女子添了许多麻烦。我真是罪不可赦!我羞愧难当……”
“为什么现在又想说事情的真相了呢?”吉敷再一次问道。
昭岛摇着头,吐出几个字:“我并不想说……”
“不想说?”
“对,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说了也无济于事,没有必要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再提只会加重我的难过。让我说出敏子才是真正的罪犯,从而洗清自己的罪名吗?对我这样一个凄惨的人,这未免也太冷酷了。我也是个男人啊,至少让我作为杀人犯死掉吧。”.99lib.
昭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吉敷。
突然,他拼尽全力,大声说道:“警察先生,求求您,让我去死吧!”
原来是这样,吉敷终于明白了。也正因如此,藤波才会每天来监狱看望昭岛,是为了鼓励他活下去,说出事实真相。
“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一直没自杀是因为藤波先生吗?藤波先生为了让你说出真相,不惜利用自己短暂生命中有限的时间坚持来探望你,而你就这样回报他?”
昭岛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早已绝望。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藤波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面对诚恳的他,我糊里糊涂地将案件的真实情况说了。听过实情以后,他说要为我洗清罪名,救我出去,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并没给他什么好处,反倒把他牵扯进是非之中,对他的感激已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现在我很矛盾,该怎么办才好?必须做什么……”
昭岛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既然他说了那样的话,我想……为了他……”
“听说在最高法院做出判决之后,你讲出事实了。”
“是的。”昭岛点了点头说,“那时候,我想活下去……”说完又默不做声了。
“但现在,你又决心背负着罪名去死了。”
昭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是因为藤波死了吗?”吉敷问。
昭岛轻轻地摇了摇头。“不。”
“那是为什么?”吉敷又问。
昭岛沉默了很久,才终于用认真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是敏子那张脸。那天我从河田家厕所的窗户爬进去,一进去就看到家里到处是血,敏子站在惨淡的黄色灯光下,从头到脚沾满血迹。这个场景又出现在我眼前。”
“黄色灯光?”
“是的,关了日光灯,只亮着一盏黄色小灯,就是那个颜色。在那种灯光下,敏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敏子。接着我随敏子来到里面的房间,她马上瘫坐在榻榻米上,浑身颤抖,不时痉挛,拽着我的衣袖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拼命地道歉、道歉……直到全身瘫倒在床上还在说。”
昭岛没有看吉敷的脸,低着头只管自己说着。
“这个情节一直出现在我眼前……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心就像刀绞般的痛,精神要崩溃了。这并不是敏子的错,是她家里的人,她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张口闭口说是为了敏子的将来,最终却逼得柔弱的敏子无路可走。她们都是利欲熏心,才酿成如此结果。当然,这件事也有我的原因,如果我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当时如果对敏子说‘跟着我,我会让你幸福的’就好了。然后扔给她家每个女人一百万,她们就不会逼迫敏子嫁给那个田边……崛山主管也肯定会支持我的……
“这些事让我欲哭无泪,我恨自己的无能!怎么说呢……我觉得可悲、可耻,想尽快从这个世界消失,想尽一切办法想让敏子活下去,哪怕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当时我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其他的都没有考虑。那些女人,只要给钱,她们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像变了一个人,那演技真是不得了。她们会对你亲切地微笑,说话用敬语,礼仪得当,让你觉得有尊严,高高在上。她们都做过接待,受过训练,普通人很容易就会被她们一时的殷勤蒙骗。而这件事,让我看到了她们的黑心肠。”
“可你也曾责备过敏子小姐……”
昭岛的眼睛猛然睁得大大的,用力地摇着头。
“根本没有!责备?从来没有!我只是想救她,拼命地想怎么才能救她!”
“但即使救了她,等待着她的也是和田边的婚事,这个你有没有想过呢?”吉敷问道。
“那件事……我一点儿都没有考虑……”昭岛小声地回答。
“一般来说,出了这种事情,男方那边一定会解除婚约的吧。”吉敷说。
“嗯……”
“但田边先生很中意敏子小姐。”
“嗯,他十分执著地迷恋着敏子。”昭岛说。
“命案发生之前,河田家那边是不是已经和田边先生有什么金钱上的交易了呢?”
“嗯,她们让敏子第二天就去河田家住。”
“哦?”
“敏子的母亲和姐姐计划带敏子一起到田边家,然后只留下她一个人,其他人马上回去。她们打算把敏子交给田边,任他去……让生米煮成熟饭,这门婚事就定了。敏子知道后,心中极度恐惧,加上强烈的怒火,简直到了发狂的地步。”
“嗯,确实太过分了。”
“但她们几个却认为这是十分普通的事。江户时代和明治时代都没有婚姻自由的说法,特别是开旅馆的大家族。敏子的母亲梅子,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是个美人,就是被迫嫁出去的。”
吉敷点点头。
“那么,田边先生……”
“我不想再说了,那件事。”昭岛低下头,不再言语。
过了很久,吉敷说道:“就算是为了敏子,你也要说出真相。”
昭岛摇了摇头。
“我已经决定了。我是个男人,已经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我有过一次又一次悲惨的失败,还曾违背自己的誓言,太可悲了。我觉得对不起敏子。因此我决定坚持原来的证词,保住敏子的声誉。这是我仅能做的一件事了。”
“准备接受死刑吗?”
“是的,如果能用我的命保住敏子的声誉,对我这条命来说,也值了。”昭岛淡淡地说道。
“可是,说出真相不一定就会影响敏子小姐的声誉。应该会有人同情她的境遇,或有同感。”
“嗯……”
“还有一点,那个婴儿,也就是那天你在天桥上看到的你的养子昭岛悟先生。能把当时的情形再叙述一遍吗?是怎么回事儿?”
“我当时喝了很多酒,头晕脑涨的,有些醉了,因此记得不太清楚……但我的酒量还算可以,还能保持清醒。敏子的家在天桥附近,于是我溜溜达达地朝那边走。上了天桥,扶着栏杆,正想看一眼经常眺望的煤矸山……”
“夜里也能看到煤矸山吗?”
“能看到。能看到朦朦胧胧的灰色山影。以前,还有人在山上采煤的时候,一到夜晚便会点燃几百只火把,山上山下热闹非凡,那气氛就像有什么庆典。火光映出煤矸山的轮廓,十分优雅。虽然我没有生在那个时代,而如今已没有人在山上采矿,也没有了火把,但我仍能想象以前的情景。因此,每次走上天桥都会不由自主地眺望那隐约可见的山影。而那天,当我的视线从山顶慢慢移到山脚的时候,竟看到一只发光的鹤。”
“什么?”
吉敷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啊,是一只银色的鹤。”
昭岛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鹤?那里怎么会有鹤?”
“是一个用银色的纸折成的鹤。很大,大概有这么长吧。”
昭岛用两只手比画着纸鹤的大小。大概有五十厘米长。
“大概五十厘米啊。”
“是的,就是那么大。那天晚上没有一丝风,纸鹤就放在婴儿身上。”
“那只纸鹤是从哪儿来的?”
“那天中午,敏子帮穗波幼儿园做室内装饰。叠了很多银色的纸鹤,一串串挂在天花板上。悟就是那天早上在幼儿园门口捡到的,幼儿园园长委托敏子照顾一晚上,她便要了一只纸鹤。我傍晚抱着悟的时候,纸鹤还没有打开,就插在悟的胸前。可能是敏子想让行人尽早发现孩子,才把纸鹤打开了放在悟的身上。”
“原来是这样……那个纸鹤发光了?”
“因为是用很光滑的银色的纸折成的,只要有光线照在上面就会发生折射。纸鹤很大,马上就能看到。”
“你走上天桥后,大概过了几分钟看到婴儿的?”
“马上就发现了。”
“马上?”
“是啊,上了天桥,手刚刚触摸到护栏,就看到了。”
“那么快就看到了吗?”
“是的,因为下面很亮。”
“嗯……”
吉敷交抱双臂,用力地点了点头。
细节部分都符合逻辑,就像拍摄角度合理的照片展现在眼前。这样一来,就全都明白了。
“你是在河田家给派出所打的电话吧?”
“是的。”
“还记得是几点吗?”
“不记得了,一进敏子家马上就打了。我很担心婴儿会遭遇意外,所以……”
“接电话的警察问你姓名了吗?”
“没有问。”
“是吗?”吉敷考虑了一会儿,又说道,“现在我明白了,昭岛先生,因为你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敏子小姐的样子事后仍反复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使你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你为了履行与敏子小姐的誓言,甘愿背负死罪,是这样的吧?”
昭岛没有任何表示。
“不是的……”过了很久,他才嘟囔了一句。
“不是吗?”
“当然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现在,我感受到了神的旨意。”
“现在?”
昭岛的话令吉敷感到有些意外。
“嗯……”
“‘现在’是什么意思?”吉敷问昭岛。
昭岛过了很久才回答了吉敷的问话。
“藤波先生晚年的时候,曾经让悟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
“什么?”
昭岛轻描淡写地瞅了一眼吉敷的脸,然后又慢慢低下了头。
“藤波先生说什么了?”吉敷追问道。
但昭岛还是没有回答。
“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吗?”
“不是,并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觉得说了会使我心情不好?”
“不,也不是……”
“那就请说吧!”
“哎……”昭岛又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右手在头上摸了两下,像下定了决心,才终于开了口。
“藤波先生对我说过很多次,他说,‘你能得救,肯定能得救。’”
“为什么?”
“当时我就对藤波先生说‘不可能’,现在仍觉得不可能。没有能证明我不是罪犯的有利证据,当时的记录已全部遗失,证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另一方面,我自己制造的伪证太多了。现场的指纹、从‘柏’拿出的凶器,加上我有前科,杀死河田家母女三人的动机也很充分。敏子是唯一能替我说明的人,但她已经死了。无论怎么考虑,翻案都是不可能的。”
“嗯,那藤波先生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几次三番地说,‘你能得救’。”
吉敷微微笑了。这太像藤波的风格了。那家伙总是斗志昂扬,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他身体结实,有充足的体力,腕力超凡,好替人解决一些不好解决的问题。但这次,不是用暴力可以解决的。
“藤波先生说:‘虽然我没有能力救你,但有个东京的、名叫吉敷的刑警,那个人来了就一定能救你。’”
吉敷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他说:‘那个人肯定能找出证据,不管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那个人都能分析、解决。他就是那样一个神奇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吉敷瞬间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但是,刚才吉敷先生您已经很直接地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所以……”
吉敷好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我无法得救了,这是神的旨意。”
吉敷听着,仿佛身体正随着某种交通工具慢慢沉到了底。如今,面对困境的已不是眼前的昭岛,也不是已经死了的藤波,而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昭岛也停下了话头。
这一幕就要结束了,自己也差不多该退场了吧——吉敷暗暗问自己。其实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并没有多么出乎意料。这桩案子已经九九藏书过了这么多年,证据大量遗失,没有目击者,就算有,对那么多年前的事大概也已经忘了。二十年前就已判决的案件,现在想重新翻案,只靠自己一个人,怎么想都不可能。藤波考虑得过于简单了。
“吉敷先生,你不用再替我考虑了。”昭岛说,“非常感谢吉敷先生对我的信任,吉敷先生和其他的警察不同,确实是藤波先生所说的那种人。你已经大概了解了案件的真相,只知道这个我就满足了。我也不认为藤波先生的判断是错误的。刑事案件的判决,不见得每一桩都是绝对公正的。我认为,即使这样也对维护社会秩序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必须绝对公正。”吉敷语气坚定地说道。
“啊!”昭岛惊讶地发出声音,并抬起了头。
“不能绝望!你要有澄清事实的信念,误判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嗯……”
“昭岛先生,如果我找到对你有利的证据,你会跟我一起为真相而战吗?”
“找到……找……什么?”昭岛支吾道。
“证明你是清白的证据!”
吉敷的话令昭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开始吗?”
“是的,从现在开始。”
昭岛咧开嘴苦笑。吉敷继续说道:“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藤波先生不是也说过吗?不能不行动就说不可能。要有证明真相、改变一切的信念,就一定能够实现。怎么样?如果我找到了证据,你干吗?”
昭岛瞠目结舌。
“怎么样?”吉敷追问道。
昭岛坐直身子,低着头缓缓地回答:“好,那样的话,我干!”
吉敷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好,那就请你等我的消息吧。昭岛先生,别忘了这个约定!”
“吉敷先生,现在就要开始了吗?”
“我的假期还有一天,给我一天时间,肯定能找到的,昭岛先生。活着就是这样,原地踏步是永远不会有发展的,哪怕只向前一厘米也好。坚强的意志能够打开希望之门。藤波是对的!我这就证明给他看。”
第八章
从拘留所出来已是傍晚,这个时间回稻冢也办不了什么事了,于是吉敷决定去福冈图书馆查查资料。当时的报纸上都登载了有关“昭岛事件”的内容,民间也有人研究此案。还有些讲述稻冢历史的.99lib?书中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在图书馆里查到的有关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昭岛事件”的资料与法庭认定的事实相同——昭岛义明杀了河田家的三个人。图书馆存有从一审开始的所有法庭审理进程报告。吉敷看了一会儿记录,没有什么之前不知道情节。报告并没有详细叙述昭岛在河田家发生杀人案当晚的所作所为,而是直接加以断言。据此可以判断,针对此案普通百姓的误解已不可动摇。谁也不会去怀疑一个弱女子会杀了三个家人,这一点对昭岛非常不利。可以说稻冢地方法院也是为了迎合百姓的看法,才草率地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福冈图书馆里没有有关稻冢历史的书籍。但吉敷找到了几本有关煤矿挖掘的史书,不只有稻冢地区的民间采煤传说,还有很多九州地区的挖矿故事。吉敷翻看了一下,对当时往往矿区周围的人的生活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这似乎和昭岛事件有一丝间接的关系。
煤炭这种矿物,是日本文化进步。国富民强的象征。它和欧洲的先进文化、种子岛的新型兵器,以及接下来的明治维新一起,作为新时代的要素席卷九州。并以此为中心,向周围传播。煤炭和铁矿的出现,首先给人们的基本生活带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接着从农业延伸至工业和制造业,改变了支撑整个国家的能源结构。近年来甚至发展成国与国之间竞相争夺之物,由此引发的战争也不在少数。最早被发掘的是长崎的高岛煤矿,之后慢慢向全国扩展。可以说,煤矿业的发展和衰退就能概括九州这块土地的特征。
煤炭,在江户时代被称为“燃烧的石头”,最初被用作木柴的替代品。那时欧美的帆船刚敲响日本紧闭的国门,并强行进入。日本政府开始模仿欧美大国,致力于开发铁矿和煤矿;研发和生产大炮;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殖民地政策;尽最大努力增进国力。米和煤炭,一个是粮食,一个是燃料,称为国家的命脉。然而日本是一个能源小国,几乎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因此一方面要大力发展煤矿事业,同时,明治初期开始进口原煤。
那时的矿工被称为“十字镐战士”,是全国劳动者的楷模。但因为挖掘政策有欠斟酌,几乎不存在战略方针,没过多久,国内的煤矿业就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绝望的“战士”正准备重新站起来时,吉田茂内阁和经济学家有泽广巳,联手推出了划时代的“倾斜生产方式”计划。
这一政策旨在让国家再次兴旺发达,它以日本的能源象征——煤炭——为中心,用挖掘出来的煤炭重点供应钢铁业,再用增产的钢铁加强煤炭业。预计日本国内年产煤炭三千万吨,先将这个数字稳定,再进行逆向推算,从而制订各个相关产业的目标,最终勾画出全民写作的蓝图。
首先要恢复炼铁和煤炭产业。而建设运输煤炭的坑道本身就需要大量的铁,因此增产的煤炭首先要保证钢铁产业的需求,生产出来的钢铁业同样优先供应煤炭产业。等这两项产业的产值超过一定量后,再共同供给其他产业。
这种国家指导性政策,类似于社会主义国家的做法,但很多社会主义国家并没有成功,而日本却在这项政策的指引下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全国都出现了经济复苏的好兆头。
在煤炭生产优先的年代,煤炭业从业者的薪金是其他行业的一倍;家庭每月配给的大米是普通家庭的两倍半。后来朝鲜战争的爆发,又使供给国日本的经济取得了一次大发展。这个时期全国都在以煤炭业为中心,煤炭业劳动者是国家的栋梁,煤炭称为“黑色钻石”,到处都有在歌颂煤矿工人,他们在日本是最受欢迎的劳动者。
那个时期,发展得最繁荣,最受推崇的是一处建在九州的煤矿,名为筑丰炭田,它的中心地段就是稻冢。为满足煤矿工人的需要,稻冢建起大大小小的酒馆,出现了大剧院和站街妓女,霓虹灯夜夜闪烁。
河田家的母亲梅子就是生活在那个繁荣年代。她经营的“百合根”旅馆生意非常兴隆。整治和经济界的大人物们只要来筑丰炭田,就会到店里住宿、举办宴会。“百合根”与大人物的预约甚至排到了好几年以后。同时,老板娘梅子的美丽容貌也被他们看中,不知不觉成了当地的名人,是位金钱和权势兼备的人物。她之所以能看到权势和金钱,完全仰仗于国家制定的煤炭业保护政策。
然而,煤炭业的发达时期并不长。战败十年后,也就是昭和三十年代,中东的油田投入生产并取得巨大发展,廉价的石油直接进入日本。一股能源革命浪潮渐渐席卷日本列岛。
日本的煤炭产业却在这个时期继续扩张,增加生产成本。相关部门没有摸清当时的国际形势,因此,会与中东国家在能源问题方面对力也是可以理解的。之后问题层出不穷,事态不断恶化,严重到完全无法调和的状态。煤炭业接连出现大批裁员事件,最终发生了三井三池大暴乱。暴乱导致大量煤炭工人死伤,以筑丰炭田为首,许多曾饱受社会赞誉的煤炭区相继封锁关闭。日本煤炭业的繁荣时代就此终结。藏书网
随着时代的变迁,煤矿业渐渐暴露出其更多的不足。这个产业以自然资源为基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不可能永久延续下去。政府自建国以来就在这一产业投入大量物资,不断调整其产业结构,却一直陷于被动。那些新兴煤炭工厂,不管是自己建成的,还是刚准备建的,都没有成功。煤炭工人从最光荣的劳动者一下子成了失业者。依靠附近矿山经营的杂货店、饮食店,状况也都急转直下,纷纷倒闭。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梅子的“百合根”。这家建在矿山里的旅馆自封山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空空的房间派不上任何用场。曾经住着豪宅、辉煌一时的梅子,如今却只能到久留米打工维持生计。可因年岁已高,无法长时间从事体力劳动,只好先租下车站后面的一间狭小屋子勉强度日。
知道了河田家没落的原因,再想想“昭岛事件”,似乎能多少理解河田家的女人们为了钱如此不讲道理的原因了。煤炭产业繁荣的终结,以及随之而来的筑丰炭田的没落,这之间极大的落差使她们对生活产生了恐惧。当时国家非但没有帮助受中东石油冲击的人们渡过难关,反而将他们加速推向了悬崖。加上河田家没有男人,三个女人只得将振兴家业的全部希望都放到了梅子身上,从而促成了这桩悲剧。这就是诱发“昭岛事件”的根本原因。
第二天早晨,吉敷在K宾馆的大堂见到了昭岛悟。悟说自己特意请了一天假,要给吉敷当向导。两个人各自撑开一把伞,向久留米车站走去,坐上开往稻冢的筑丰本线电车。
和东京相比,车内的乘客明显少了许多,零零散散地坐着。吉敷和昭岛悟并排坐在一起,因为身边没有其他乘客,两人继续聊起了“昭岛事件”。吉敷偶尔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被雨打湿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车厢内弥漫着秋雨的潮湿气息,昭岛悟虽没有因为这寒气而冻得发抖,但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是始终挂着一副不安的表情。
“河田家后边住着一个叫岩上素子的女人。”
悟率先开口说起“昭岛事件”,吉敷转过头来。
“那个.99lib.女人曾说,案发当日看到了从天桥跑下来奔向河田家的养父。”
“嗯。确定是案发当日吗?”
“是的,没错。”悟边说边点着头。
吉敷向悟身边挪近了一点。
“这可是个重要的证人。”吉敷思索着,嘴上嘟囔道,“啊,还是不行啊,那女的看见义明的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左右吗?”
“是的。”
“那是杀人案发生之后了。而法庭判定的作案时间则是四十分钟之后。”
“是的。”
“所以说,在那个时间段,昭岛穿着没有任何血迹的衣服走在街上,这和法庭认定的案情并没有矛盾之处。不是说昭岛在闯入河田家之前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吗?”
“是的。”
“昭岛先生很有可能在那个时间遇到了别人,但遇到的人会出来为他作证吗?况且,即使曾遇见昭岛的人肯出来为他作证,也改变不了法庭的判定结果了。”
悟摇了摇头。“没有人。”
“嗯,稻冢的街道一大不如前,变得十分萧条,况且还是深夜。那个姓岩上的女人,还提供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吗?”
“啊……”悟苦笑了一下,“岩上出庭作证。但当法官问她晚上看到犯人了没有,她矢口否认。”
“昭岛先生怎么说?”
“养父说他看得清清楚楚,没有错,但岩上小姐态度强硬地否认了。”
“说她没有看到?”
“说她没有晚上出门的习惯,每天最晚十点回家,十一点以后肯定都在家了。她几次重复申明,没有看到养父。”
“嗯。”
“不过她出庭作证是在案件发生的三年之后了,说是忘了也不足为奇,毕竟时间这么长了。”
“嗯。”
吉敷苦笑了一下,刑事审判中经常出现这种事情,特别是女证人,她们通常不考虑被告立场,首先顾及的是是否会因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产生负面影响。
“这个女人在出庭作证后不久就搬去其他地方了,不清楚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当时作为‘昭岛事件’的证人而被传讯出庭的。大多数都搬去了其他地方。小酒馆‘升角’的老板和案发当天接待过养父的服务生,都在被法庭传讯之后很快从这里消失了。”
“嗯,因为即使留在稻冢继续开店,也不会再有顾客上门了吧。”
“是啊,没过多长时间,‘升角’就关门了……”
吉敷想,那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杀人案大都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想重新翻案实在太难了。没有证据,证人也已经不知去向……”
悟在心里揣摩着这句话,心想吉敷警官不会士气大减了吧。
在稻冢站下车的乘客只有吉敷他们两个人。两人从出口来到站前广场,还下着蒙蒙细雨。站在站前广场向远处望去,一间间店铺的泥沙墙面被雨淋成了黑灰色。店铺前面停着几辆小汽车。这条街算是站前比较宽的一条,可能是下雨的原因,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吉敷犹豫了一会儿去向,这里离天桥很近,最终决定先去天桥看看。两人再次一起走进雨中,各自撑开雨伞,朝天桥走去。
“天桥在哪边?”吉敷问。
“这边。”悟指着左前方说道。
又走了十米左右,就踏上了天桥的台阶,石头台阶被雨冲刷得很干净。
天桥的扶手刷着深绿色的油漆,最上面要比吉敷预想的狭窄得多,为安全起见,左右两侧都装了很高的金属防护栏。
悟走到天桥三分之一的地方,停下脚步。
“就是在这里,”悟说,“养父发现了我。”
“这座桥还和当时一样吗?”吉敷问道。
“是的,一样。”悟回答道。
两人靠近右侧的防护栏向下看去,站台中间有很多条铁轨,两侧长着茂密的植物,中间矗立着几根电线杆。
“就在那儿,我好像就被放在了那儿。”
悟的手指穿过金属网指向下面。铁轨之间铺着碎沙石,沙石中似乎有一个水泥盖子,被雨淋得颜色发黑,从这里很容易就能看到。
“就把你放在那里了?”
“是的。”昭岛悟点着头回答。
“水泥盖子上?”
“是的。”
“胸前放着一只纸鹤?”
“是的。”
“原来是这样。就放在铁轨中间啊,要是恰好有列车进站,会有被卷入车下的危险。”
“是的。”
听二十六年前曾被放在那里的本人介绍情况,吉敷心头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养父就是觉得危险才报警的。”
悟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嗯……”
吉敷慢慢抬起头,看到远处三座形状秀美、绿幽幽的山。右边的最高,其次是中间的那座,而最左边的那座最宽。右侧和中间的山离得比较近,左侧的那座稍远,三山连绵成线。
“那是?”
“啊,那是三座相恋的煤矸山。”悟回到道。
那是筑丰炭田遗迹,蒙蒙细雨中得山上云雾缭绕。
“是的,养父和敏子小姐很喜欢这里,经常一起来这里眺望远处的煤矸山。”
吉敷缩回视线,看了看周围,目之所及都是平坦的盆地,不像是会有山的地方。远处的那三座山就像是为了打造出这个风景而特意堆积出来的似的。“这里的风景很美,那三座山很有韵味,就像画出来的……”
有中国水墨画的感觉,轮廓流畅而棱角分明,没有丝毫腐蚀风化的痕迹。不像是人工造就,和自然形成的山没有两样。原来那里是没有山的,因为国家出台了“倾斜式生产方式”的极端保护煤炭业政策,才出现了这三座山。
“不断往上堆砌石头,从而形成了山。”悟说道,“由于一开始堆的全是费煤炭,因此整座山都是黑色。之后逐渐生长出植物,才形成了如今这三座绿幽幽的山。”
“植物是自然长出来的吗?”吉敷问道。
“好像是的,植物的种子随风飞到了这里。”悟说着,吉敷点着头。
大自然拥有无穷的力量,眼前.99lib.的美景令人陶醉。吉敷一边感慨一边看着身边的昭岛悟,忽然感觉悟就很像一处自然形成的美景。
他长着一张和善的脸,皮肤白净,给人感觉很阳光。不像是曾经目击过河田惨案、被沾有三名被害者血迹的布包着,又被扔在车站铁轨中间的婴儿。从眼前这个挺拔帅气的青年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儿杀人案留下的阴影。
如果案件也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人淡忘,能像那三座山一样,不被外界的风风雨雨影响,该有多好……
但是,案子没有得到公正的判决,无罪的人被关进监狱、等待行刑。不管这个人是否有澄清事实的愿望,都不能弃之不顾。
“她们……是间接地被煤炭谋杀了啊……”吉敷不禁脱口而出。
“啊?”悟不解。
“没什么……这个站只通筑丰本线吗?”
悟指着右侧的铁路回答道:“不,那边还有上山田线。”
“上山田线是通到哪里的?”
“在稻冢和山田之间的往复。”
吉敷点了点头。“你就是被放在筑丰本线和上山田本线之间的吧?”
“是的。”悟回答道。
“就在这个天桥下面?”
吉敷说着往天桥的另一方走去。下面就是车站的进口。
“啊,是的。”悟说。
“这座天桥架在稻冢站的上面啊。”
“是的。”悟又点了点头。
“作案现场河田家呢?”
“在那边。”悟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群,但还是无法判断哪个是河田家的房子。
“河田家离这里很近吗?”吉敷问道。
“是的,很近。”悟说。
“从家出来就直接到车站了,很方便啊。”
“是啊。”
吉敷走到靠近煤矸山的一侧,站在路边眺望两天铁轨对面连绵在一起的三座山。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上天桥了。
雨下大了,滴答滴答的敲击在塑料雨伞上,频率逐渐加快的声和风声掺杂在一起。雨点儿也大了。面前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遮挡,只有三座人工堆积而成的山矗立着,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自然长出植被,变成现在的满山苍翠——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啊!煤矸山、天桥、街道,以及被雨水洗净的清新空气,都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经过稻冢站的线路有很多条,好像不只有筑丰本线和上山田线。部分铁轨生了锈、被草埋没。这些铁轨和煤矸山一起见证了历史,如今却都没有了利用价值。
“煤矸山前面的那个建筑……那幢楼房,那是?”吉敷指着那里问。
“啊,那是一件公寓。”悟回答道。
“风格截然不同啊……”
附近都是低矮陈旧的民房,还有大片的空地。
“啊,那是最近才建的,案发时没有。”
“嗯。”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悟说道:“养父说,每次来天桥看风景,都会感到深深的绝望,真的有种就要死了得感觉,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走投无路了。”
“嗯。”吉敷点了点头。
“六月十三日那天,养父和敏子小姐在这里见过面……”
“还抱着你吧?”
“嗯,是的。”悟点点头。
“刀也是那时候给敏子的?”
“是的,假如那时候不给她得话……”
“啊,后来那把刀出现在了河田家的厨房。”吉敷说道。
“嗯。”
“不好意思,请问昭岛先生是怎么解释这件事的呢?”
悟好像进行了一番深思熟虑,才说:“养父曾对我说过,人一旦绝望,考虑事情就会过于简单,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
“嗯……”吉敷思考着这个理论,“是想从绝望中解脱吧……”吉敷说道,继续向煤矸山望去。虽然这种想法有些不可思议,但能从中理解当时昭岛义明的心情。
如今昭岛正在监狱等着行刑。而他所爱的女人没有背叛他,这算是对他极大的安慰了。在世人看来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的杀人犯,遭人唾弃。他绝望的内心就只剩下这一点依赖,这事他失败的人生中唯一的胜利,对他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如今,他得爱人已离开了人世,因此对他来说,绞首架就是天堂的入口,是通往心爱的人所在之处的通道。
第九章
吉敷从天桥上走下来,跟随悟左拐。左侧有个小公园。其实说是公园,也就是只有一张石凳和一小片空地,石凳已经被雨淋湿了。
“就是在这里,养父和敏子小姐初次相识。”悟说道,“好像也是这样的下雨天,敏子小姐被家人赶出了家门,坐在这张石凳上哭泣。不过现在这张石凳已经不是原来那张了,换了新的。”
吉敷点了点头。
车站后面有一条紧贴着街道的铁轨,之间只隔着一道很低的铁丝网,很容易过去。跨过金属九九藏书网,就是铁轨了。
“这个铁丝网也是新装的,案发时没有,只有一个简易栅栏,就算是女的,也能轻而易举地跨过去。”
悟边走边用手在腰部比画了一下当时栅栏的高度。
“矮栅栏一直通到哪里?”
“啊,就只有这片空地有。这里过去没有任何建筑,就是一片空地。”悟抬头望着天空说。
“只有这边栅栏啊。车站附近呢?”吉敷问。
“车站附近那时就是铁丝网了。车站面还有案犯现场前面,全部有铁丝网。”
“是吗?……这样很简单就能进入站台了啊,是不是可以轻易逃票乘车呢?”吉敷说。
悟听了吉敷的话笑了。
“这条路,很新啊。”
吉敷看着脚下的路说,路上铺着红色的砖。
“这条路是最近才铺设的,案发时没有。”
“哦……”
“路那时还没铺”这样的话,在东京已经听不到了。吉敷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煤矸山,天桥在眼前的空中呈现出“一”字型。
左侧就是稻冢站了。很多线路都没有设出口,只有临街的那一边有一个类似玄关的出入口。从出口出来,居住在车站那一侧的人需要走过天桥。车站这边没有任何店铺,附近全是住宅。
铁丝网之间的木桩倒了,需要绕道行走。铁轨和街道间自然形成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前面也有护栏。随着时光的流逝,护栏上的白漆已经脱落,锈迹斑斑。
这是个意外发现,没想到会有这条羊肠小路。路面十分狭窄,需要跨过护栏的铁丝网,才能到对面的下坡道。铁丝网比较高,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来说,还是比较艰难的。
所以,当时抱着悟的敏子并没有从这里走,这一点可以确定。
重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坏境,吉敷发现只有天桥下面的护栏最矮,敏子很可能是从那个地方进站台内,进而跳到铁轨上的。发现悟的地方离护栏很近,想让孩子离开有三具尸体的家,最快能到的安全地方就是天桥下面。
如果那天夜里敏子不那样做的话,也就是说她没有把悟放到站台内的铁轨中间,昭岛义明就不会从天桥上发现婴儿,案件的结局也很可能就不是这样了。
应该就是这样,吉敷对此很感兴趣,眼前的这条羊肠小路很有可能改变事情的结局。这可能是天意!顺着这条线索寻找证据,不就是自己目前要做的工作吗?——
“就是这儿!”
悟说了一声,停下脚步,吉敷转过身来,也停下了脚步,向悟指的方向望去。很意外,那里有一块,空地边缘围着铁丝网,旁边是一条十分狭窄的小路。
“这就是案发现场?”深感意外的吉敷问道。
“啊,是的。”悟应道。
空地周围围着扎有木桩的铁丝网,地面上长满杂草,已经长得很高了。据说出事之后这里就没有人住了,因此很快就荒凉了。
“屋子都已经没有了吗?”吉敷问道。
“是的,塌了。大概在十几年前吧,整个儿倒了……因为发生过杀人案,一直没人敢租,就空着。也卖不出去,好像还属于原来的土地持有人。
“哦。”吉敷点点头仔细观察着。“这地方很小啊。”
“是啊,很窄。原来这里是玄关,那边是侧门。案发当晚,养父就是沿着我们来得那条路到这里的。现在这儿朝屋顶扔小石子,因为敏子小姐的卧室在二楼,就能听到小石子打在屋顶上的声音。听到后就蹑手蹑脚地从侧门出来,和养父见面。这是他们当时见面的暗号。”
“就因为他们的交往被家里人反对吗?”
“是的。案犯当晚,养父按往常的办法通知敏子小姐。可他刚把石子扔到房顶上,屋里的黄色小灯就亮了。养父觉得有些异常,就走到侧面的玻璃门前,透过玻璃向屋里望去。马上就看到了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敏子,她得脸上、脖子,以及全身上下都沾着血迹。”吉敷点九九藏书了点头,这些情节他都已经在拘留所从昭岛那里了解到了。
“你们在干什么!”
突然从附近传来了一个女人尖锐的叫喊声。吉敷和悟寻声望去,看到一个小个子的中年妇女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不远处。发怒的脸被鲜红色的雨伞映衬着,一片通红。
吉敷和悟两个人一起看着这个面容扭曲的女人。
女人又开始大声喊叫:“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呢?懂不懂规矩啊!知不知道这样会给这里的住户增添麻烦啊!你们就和小偷一样!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女人暴怒的样子相当狰狞。吉敷从怀里掏出警官证给女人看了看,女人的表情顿时黯然,一时哑口无言。
“可以向您了解些情况吗?”吉敷冷静地问道。
“问什么啊,不是都已经判决了吗?”女人的声音很小,却是一种说教的口气。
“您是附近的住户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事情要忙呢。”
女人说完便转身向回走去。刚才那穷凶极恶地样子荡然无存,俨然一副灰溜溜逃之大吉的样子。说有事要忙,可明明是特意从自己家里跑出来质问的啊。
“您就住在这附近吗?”吉敷边追边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时间发生很久以后我们才搬来的。”
“杀人案发生时,您不住在稻冢吗?”
女人可能没想到这名警察会如此执著难缠,突然大声哭诉起来。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经常有人来这个杀人现场看,还说长道短,好像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孩子放学回家也常说被同学欺负,好几次都是哭着回来的。总被问这问那,连买个东西都不方便。”
“您认识河田家里的人吗?”
“不认识,不认识!我们是事情过了很久以后才从山口县搬过来的……”
“这附近有没有谁和河田家交情比较深呢?”
吉敷还在追问这时女人已经到了自家门前。
“您别再问了,这里的住户都搬走了,这附近也没其他人家了。我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忙。”
说着女人走进家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吉敷沿小路回到原来的地方,悟还站在那里等着。
“这里的人都这样。”悟说,“法庭审判时传唤了好几位证人,可没有一个认真给养父作证的。实际上,他们反倒说了很多不利于养父的事情。譬如说他自甘堕落、嗜赌、爱说谎、没有信誉、工作不认真、经常迟到等。那些确实都是养父的缺点……但是,养父也有很多长处啊。就算说谎,也是被逼无奈。面对债主,只能许诺说会从谁谁那里借,肯定在什么时候还上,但由于不能兑现承诺,就成了谎言。”
“嗯……”
“养父确实喜欢赌博,而且在这方面没什么自制力,但他工作上很认真,有很多人这样对我说过,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被法庭传唤出庭作证。”
“就算被传唤了,也不一定会在法庭这样说。”吉敷说。
“啊,也是……”悟苦笑了一下。
“稻冢女子大学在这附近吗?”
“是的,就在那边,要过去看看吗?”悟指向铁轨的另一边说道。
“不了,就算去估计也找不到什么线索。和案件有关的细节都在大学内,可能没有什么人知道。”“是的,校舍已翻新,知道那件案子的人好像也都已经不在学校了。”
“都已经是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吉敷说。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查,此时站在现场的吉敷深深体会到,本以为有头绪的案件实际上很难进行。这简直就像在外国发生的案件,现场已不复存在,当时的人和物也都无法找到。调查了整整一天,却没有一丁点收获。
“是啊。”悟叹道。
“附近有没有稍微知道点儿情况的人呢?”
“我觉得没有。”悟马上回答道。
吉敷点了点头,原本也没报什么希望。
“当时在这儿住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嗯。”
“这幢房子的房东呢?”
“房东住在那边,稻冢女子大学附近。”
“在那附近?”
“是的,就住在大学附近,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被法庭传唤。”
吉敷微微的点了点头。
“昭岛先生把敏子的血衣扔到哪儿了?”
“说是扔进了真代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
吉敷听罢摇了摇头。
“怎么会去那儿?没有那么多时间啊。昭岛先生从河田家出来后,顺着这条路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扔衣服了?”
“是啊中途好像还在铁轨上走了一段。当时的栅栏很低,很容易跨进站台,和现在的铁丝网不一样。”
“哦……”吉敷叹了口气,“去‘升角’看看吧,也在这边吗?”
“不,‘升角’在另一面,一起回车站吧。”悟指着天桥那边的入站口说道。
于是两个人一起向入站口走去。
吉敷边走边问悟:“穗波宏济会离这里远吗?”
“啊,离这儿挺远的。”悟回应道,“也在站台的另一面,还要往前走很长一段,差不多在稻冢站和新稻冢站之间。坐出租车或公交车很快就能到,可是走路就需要很长时间了。”
“但案发当晚,昭岛先生是走过去的,对吧?”
“是的,是走过去的。”
“那位宏济会的主管崛山先生呢?”
“啊,崛山先生前年去世了。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也不能继续在那里工作了,被调到了门司那边。不过之后很顺利,听说还被天皇陛下授予了勋章。”
“哦。”
“但身体逐渐衰弱,前年去世了。”
“嗯,当时宏济会里的人还有健在的吗?”
“已经没有了。”
“这样啊。”那就没有必要去了。这时两人已并肩走到了站口。
第十章
“顺着这条路一直朝前走,左边有间刀具坊,‘柏’家用的刀就是从那里买的。”
悟站在入站口附近,从伞下伸出右手,指向道路前方。街上稀稀落落得分布着几家商铺,这条好像是稻冢市的商店街。
“哦……”吉敷应了一声。事到如今,再去刀具坊也没什么用了,不会找到任何线索。
“‘升角’呢?”
“在这边。”
悟说着,拐弯向商店街的左侧走去。走了一段路,来到另一条街,然后又沿着这条街走了一段,再次向左边拐去。
这家小酒馆离车站并不远,走路过去也就五分钟。但如今,这里已不是小酒馆了,变成了“一力”烤肉店。用木板装饰的墙壁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不是‘升角’了啊。”悟说。
“是啊。”
此时刚好是吃午饭的时间,店门开着。吉敷收起雨伞,推开玻璃门走进店内,有几个客人坐在架有烤炉的桌子前面。吉敷向说着“欢迎光临”的男服务员出示警官证,男服务员一愣,露出紧张的表情,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招待这位不速之客。
“这里以前是一家名为‘升角’的小酒馆吧?”
因为不是正规调查,吉敷尽力用温和的语调问道。
“啊,是的。”男服务员回答。
“现在这里还有当时在‘升角’工作的人吗?”
“没有。”男服务员回答。
“一个也没有了吗?”
“是的,一个也没?99lib?有了。”
“店长呢?”
“店长出去进货了……”
“没有办法联系到‘升角’的老板,或是知道消息的人?”
“我们店里吗?”
“是的。”
“没有。”
“店长也不知道吗?”
“是的,店长也不知道。”
“啊?”
“‘升角’二十几年前就倒闭了,自那以后,这里一直作为日田一家名为‘坛上运输公司’的仓库,和‘升角’没有任何关系。如果去问‘坛上运输公司’,或许有可能知道。”
“哦。那你知道‘昭岛事件’吗?”
“啊,略知一二。”男服务员回答道。
“知道了。不好意思,打扰了。”
吉敷二人从烤肉店里出来,依次撑开雨伞。雨还在下着。
“‘昭岛事件’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几乎没人知道那件事的具体情况。”
“感觉像是在外国发生的事件似的。”
吉敷说完,无可奈何地笑了。
“是啊。”
“所有地方都换了新人。”
“嗯。”
“整条街道给人这个印象。”
“嗯,是的。”
不只是人换了,时代也变了。现实已离案件越来越远,来这里找线索似乎完全没有意义。
“像这样,估计花上几个月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吉敷说,“这儿简直就是刑警侦查的坟墓,留不下任何遗物的坟墓。”
时间有限必须尽快到案件的核心地区走访。
“这附近还有什么特别想去得地方吗?穗波幼儿园……”
“那里就算了吧……”吉敷马上回答道。突然他又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事件发生时你的身上放着一只纸鹤,是敏子小姐帮幼儿园装饰教室时折的,对吧?”
“嗯,用的是银白色的纸。那些银色的纸就是这附近买的。”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看看吧。”吉敷说道。
悟点了点头:“过去,这条街是‘花街’,妓女来来往往,满街都是小旅馆。街中心有一处类似剧场的舞台。那时是煤炭业发展的鼎盛时代,这条街作为繁华的街道,成为这座小城的中心地段。但是现在,已经萧条到完全看不出以前的繁盛了。”悟边走边讲着。两个人走出商店街,拐向左边的街道,离铁路越来越远。走着走着已到了河边,两人向右拐,走上一个土坡,来到一条可以通汽车的街道。
“这就是真代川吗?”吉敷看着街边河水问道。
“不是,这是穗波川。真代川是前面远贺川的支流。”
“新稻冢站是在这个方向吗?”
“嗯,差不多是吧。”
左前方出现了一座桥,一座红色的铁桥,好像是专供行人走的。桥面很窄,更远处还有一座可以通汽车的桥。两人上了桥,走到桥中间时,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脚下湍急的河水。
过桥右拐,先爬上一段坡道,再沿着土坡走下来,才终于走进一条狭窄曲折的小街道。两人在小街上走了大概五分钟。看到一家挂着“江户千代纸”招牌的小店。
店铺很小,颇具日本风情。店内实木柱子都被漆成了黑色,招牌上的黑色字迹已经看不清了。
周围的房子也差不多是相同的风格。磨砂玻璃窗外地木框,墙板和支柱,全都漆成了黑色,给人一种古老陈旧的感觉。
街上只有一座建筑十分耀眼,好像是个酿酒的作坊。店门十分宽敞,挂着古色古香的招牌,招牌上的红色字体鎏着金边,装修的彷如神殿一般。再往里是剧场,周围的墙上贴满了某位演员的宣传画,好像是一位已经年老的名妓。
虽然整条街都很古朴,却又透着一种妖娆。
两人走进“千代纸”,玻璃柜台里面站着一位五十岁的妇人,身穿有手绘图案的淡绿色和服,头发盘起,十分优雅。吉敷向她出示了警官证后,妇人身子没有动,只是微微地笑了。面对突然来访的警察,她竟没有一丝紧张,举止落落大方。
听说是为“昭岛事件”而来,妇人有些惊讶。她就说知道一些,那时经常有警察来这里调查。吉敷问妇人是否有银色的纸,妇人马上走到货架那里,拿来纸样。揭掉上面一层薄薄的白色保护膜,能看到下面发出银光的九九藏书纸。
“哦,原来就是这种纸啊。”吉敷有些兴奋地说。“这和当年用的纸一样吗?”
“应该一样,这种纸是店里的招牌货,一直在卖。”妇人回答。
“如果用来折纸鹤,大概需要边长六十厘米的正方形纸吧。”
“只要按照那个尺寸裁,就行了。”妇人说。
吉敷边点头边思索着,然后问道:“这种纸现在有货吗?”
妇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吃惊的神色,转而笑道:“是不是要做一下实?99lib?验啊?”
吉敷也笑了笑,说:“是的,想折一只纸鹤试试。”
“那样的话,有已经裁好了的纸。把这种纸拿回去裁比较麻烦。请等一下。”
妇人说着快步向店内。不一会,拿出来一张报纸大小的银色的纸。
“给您添麻烦了。”吉敷感激道。
“不用客气,这个是备用纸,但就只有一张……可以吗?”妇人看着吉敷的脸说。
“当然可以。”吉敷回答,心想纸鹤有一只就足够了。
妇人向悟确认了尺寸后,将纸裁剪成长六十厘米的正方形。
“这样就能折纸鹤了吧?”妇人问道。
“嗯。您听过有关那件事的传闻吗?”
“没什么特比的,只是听外面的人说过简单的情节。”妇人说。
吉敷觉得有可能听住在河田家附近的人说的。
“那个犯人,是被判了死刑吗?”妇人问道。
“是的,被判了死刑。”
说完吉敷看了看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妇人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就是犯人的儿子呢?又觉得这种事不需要让妇人知道,于是就没有解释。妇人不知内情,接着问道:“已经行刑了吗?”
“还没有。”吉敷说。
“时间很长了啊……现在还要调查吗?”妇人问道。
吉敷点了点头。
“啊,有件事想问你一下。”吉敷问道,“您认识和案件有关的人吗?”
如果有的话,或许能知道一些新线索。
“没有。”妇人答道。吉敷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追问。
“会折纸鹤吗?”妇人突然问道。
吉敷一愣,他从来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小时候也没做过这方面的手工。
吉敷没有回答,悟摇了摇头。
“那我帮你们折吧。”妇人说。
吉敷高兴地点了点头。
“麻烦您了。”
妇人把银色的纸平铺在玻璃台上,随即麻利地折叠起来。吉敷盯着妇人那双灵巧的手,银色的纸在她手下逐渐变化着。悟看得更加认真,像是要记住折叠的方法。
“前面有个剧场,是吗?”吉敷不由得问了一句。
“是的,穗波剧场,全国可能就这里还有舞池座位了吧。”
妇人一边折着纸鹤一边回答。
“这附近过去很繁华吧?”
“是啊,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环境。这里的孩子都被父母光在家里,不允许出来玩。”
“这里有很多娼妓吧?”
“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白天都能看到很多喝醉的人,青年男女就在路上抱在一起。”
“这样啊。”
“嗯,不过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时出台了新法律。”
“《禁止卖淫法》。”吉敷说。
对于日本国民来说,那可是一场大革命。国民意识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性行为不再是无须任何遮掩的事。自江户时代起愈发明目张胆的性工作者,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出现了。
“是啊,从那以后,这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街上的店铺纷纷倒闭,萧条得可怕。”
妇人手里的纸盒逐渐成形,她将纸鹤反过来吹起了纸鹤的肚子。
吉敷接过妇人递来的纸鹤,放在手掌心。纸鹤不算小,但要是放在铁轨中间,从天下上看的话,应该会很小。
“可以带走吗?”吉敷问道。
“当然可以。”妇人笑着回答。
第十一章
想不到从“江户千代纸”出来雨已经停了。吉敷将纸鹤肚子里的空气挤压出去,折好想放进口袋,却发现不管哪个口袋都放不下纸鹤。
“我来收着吧。”悟伸出右手。
悟穿着防雨材料制成的夹克衫,左右胸前各有两个带拉锁的口袋,下面还有个“L”形的口袋。悟慢慢地将纸鹤放了进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悟问了一句。
“再去一趟‘升角’。”吉敷说。
由于雨停了不用撑伞,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过了桥,走过坡道,穿过商店街,马上就到了烤肉店。站在烤肉店门前,吉敷看了看手表。
“我们计算一下时间吧。”吉敷看准了时间,连秒针的位置都记住了,然后说,“走吧。”
案件发生在夜里,且昭岛义明呈醉酒状态,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办。昭岛自己也说过,这段路是慢慢走过去的。于是两人放慢速度,肩并肩地走着。
“昭岛先生平时是不是走路很快?”吉敷挥着手中的伞,问悟。
“养父没说过,我只知道养父酒量很好。不过他说那天晚上是慢慢走的。”
“途中有没有休息过?”
“没听说过。”
稻冢站出现在眼前,左侧就是站前派出所。案发当夜十二点二十分,敏子就是跑来这里报案的。可能是雨停了的原因,街上出现了稀稀落落的行人。
车站前面的路面上积着一滩雨水,亮晶晶的。一辆出租车开过,溅起水花,吉敷躲闪着,吃惊于这么一座小城里居然也有出租车。
走过站前有几家店铺的街道,两人拐向右边,向天桥走去,被雨淋湿的水泥台阶已经干了。
吉敷慢慢走上台阶,无论是旅行还是在东京工作,都从来没以这样的速度走过路。
上到桥顶,又来到刚才和悟一起站过得地方。四周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吉敷抬头看了看煤矸山,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六分十秒。”吉敷说。
“哦。”悟应道。
“超过五分钟,是不是走得太慢了啊?”
“应该就是这个速度吧。”悟发表自己的见解。
“昭岛先生是十一点十三分离开‘升角’的,加上路上的六分钟,到这里的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十九分。”
说着吉敷上半身前倾,头贴近铁丝网,向天桥下面望去。
“然后在这里看到了你,在十一点十九分……”
吉敷重新站好,双臂交抱,朝煤矸山望去。
“调查案件的原委,寻访目击证人,寻找动机,询问被害者——破案通常都是这个过程,但在这个案子上却行不通。”吉敷说,“不仅没有任何痕迹,实际上,现场已经变成了空地,人们对那件事的记忆也逐渐消失。这些事情早在二十六年前就该做了,却因为罪犯自首,没有了调查的必要。但还存在一个疑点没有查清,那就是这里……”
“是吗?”
“嗯。”吉敷用力点了点头,“这是警察办案的惯例。平常无论发生什么案件,都要遵循这个调查过程,何况是一桩杀人案。不那样做就是失职,这就是刑警的工作。”
“在乡下也这样吗?”
“当然。”吉敷说,“但有一个细节他们没有调查,还是这桩案件的一个重要环节。”
“什么?”
“现在必须要调查这件事,其他的都不用再查了,只有这件事,必须查清。”
“到底是什么事呢?”
“就是你。”
“我?”
吉敷转过头看着悟说道:“是的,在二十六年前调查中,你是一个盲点。法庭审判时你在场吗?”
“不在。”
吉敷点点头:“对,你成了透明人,可你才是解开真相的钥匙。”
接着吉敷的视线又回到了煤矸山。
“嗯……”悟低下头,思考着,“可具体该怎么做呢?……”
“你……现在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吉敷反问悟。
“证明养父是无罪的,为养父洗清冤屈。”
“从物理层面分析,昭岛义明确实并没有杀害河田家的三个女人。只要证明案发时他不在现场就可以了。”
“是要找到他不在现场的证据,对吗?”
“对,不在现场的证据。仅仅案发时不在现场还不行,犯罪的时间段很重要,需要他整个时间段都不在的证据。”吉敷说,“这就是这桩案子的重点。”
“嗯……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悟右手摸着头,思考着,但好像并没有什么想法。
“最好先证明河田家三个人的被害时间是‘将近十一点十三分’这一点。因为这个时间昭岛先生在‘升角’,‘升角’负责收钱的服务员可以证明。这之前昭岛先生一直坐在吧台,有店里的男服务员证明。这样一来,就可以完全证明昭岛先生不在现场了。是确确实实的证据。”
“这样,就可以了吗……”
“还不行……”吉敷马上否认道,“而且这一点几乎无法证明。因为昭岛先生自首了,因此,三名被害者的真正死亡时间并没有经过法医认定。只知道一个大概时间,可能存在一到两个小时的误差。时间段跨度非常大,能将昭岛先生在‘升角’喝酒,以及出来以后的活动时间全部包括。也就是说,这一段全部是犯罪时间。”
“嗯……”
“因为犯人自首了,犯罪时间只要由他认定就可以了。不需要经法医鉴定,确定一个具体时间。”
“嗯……这样一来,确实很难。”
“虽然很难,但肯定有办法。”吉敷说。
“真的有办法吗?”
悟看着吉敷问道,吉敷则望着煤矸山。
“有,那就是‘你’!”
“我……”
“通过刚才的实地实验,案件当晚昭岛先生应该是在十一点十九分左右走上这座天桥的,对吧?”
“是的……”
“接着他马上就发现了你,对吗?”
“是的,没错。”
“因此,发现你的时间应该也是十一点十九分左右,对吗?”
“对。”
“只要证明这一点就可以了。”吉敷转过头看着悟说道。
“只要证明养父看到我的时间是十一点十九分吗?”
“是的。”
悟思考了一会儿。
“这样——”
“这样就可以证明昭岛先生案发时不在案发现场了。为什么?因为那时你已经躺在铁轨中间,包着你的布上沾有三名死者的血迹。由此可以断定,那时河田家的三个女人已经被杀,对吗?也就是说,三人的死亡时间在‘十一点十九分之前’。”
吉敷看着悟的脸说道,悟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
“对……”
“而‘十一点十九分之前’,昭岛先生坐在‘升角’的吧台边喝酒,不可能杀死河田家的三个女人。”
“啊,对,原来是这样……”
“那时警方根本没有考虑昭岛先生发现你的时间,那件事被排除在了案情之外。”
悟点了点头,说:“对,对。”
“法庭认定三人被害是在午夜十二点以后,或十二点前后。进一步推断发现你的时间是在十二点以后,对吗?”
“是的。”
“因为你身上有三名被害者的血迹,杀人案发生之前是不可能有血迹的。”
“是的。”
“藏书网敏子小姐是十二点二十分跑去警局报案的,发现婴儿的报警电话则在更早。据司法部门推测,报警者是于十二点整至十二点二十分之间发现的你,昭岛义明在这个时间段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是的。”
“假设发现你是在十二点以后。昭岛先生从‘升角’出藏书网来是十一点十三分,走上天桥是十一点十九分,从十一点十九分到十二点以后发现婴儿,这段时间足够他杀死河田家的三个女人。”
“对,是这样的。”
“因此,警方对他的自首没有丝毫怀疑,因为已经认定发现你的时间是在十二点以后。可如果实际发现婴儿是在十一点十九分,且发现婴儿的人就是昭岛义明,这样一来,他就不可能是凶手了。这可以成为他无罪的证据。”
“嗯……”
“因为发现你不可能在杀人之前。”
“嗯,原来是这样……但是,该怎么证明呢……”
吉敷双臂交抱于胸前,说:“很难啊。要是能找到派出所在当天夜里十一点二十分接到报警电话的证据,就有希望了。昭岛先生发现婴儿时,肯定觉得非常危险,才会急急忙忙赶往河田家。”
悟微微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发现我的时间必须要在十一点十九分吗?”
“还能是什么时候?”“假如……比如十一点三十分呢……”
“为什么要在三十分?”
“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养父在那里站了很久,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了我。”
“不会的,昭岛先生亲口说过,一走上天桥就马上发现了你。因为天桥下面很亮。”
“啊,是吗,那样的话……十九分这个数字很不容记啊,即使能得到派出所警察的证词,他们应该也只记得在十一点半之前接到过电话,如果是在十一点二十九分发现的……”
“要是二十九分就没意义了。”吉敷认真地反驳道,“刚才咱们从‘升角’走到河田家用了四分钟,对吧?”
“啊,是的。”
“假设昭岛在十一点十七分到了河田家,距离二十九分打报警电话之间有十二分钟。利用这段时间侵入河田家,杀死三个人,把婴儿抱到铁轨中间,再回到河田家打电话,作为一个男人,是完全可能办到的。”
“是吗……”悟轻轻叹了口气,“可要怎么证明养父是在十九分发现我的啊……”
悟表示怀疑,脸上露出不可能证明如此精确的一个数字的表情。
“报警电话是在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接到的,对吧?假如骑自九九藏书行车,从‘升角’到现场要用多长时间呢?”
“差不多一样。”悟答道。
“差不多一样?”
“嗯,很有可能会更慢,因为自行车不能过天桥,必须绕过入站口,所以即使骑自行车也不会有多快。”
“哦,这样啊……”
“况且这也不能证明养父是十一点十九分发现的我啊。”悟又重复了一遍。
“只有询问当时在派出所值班的警察了。他们不会出具对案件审理不利的证据,但也许还记得当天晚上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接到委托保护你的报警电话。”
“嗯……”
“在法庭上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吗?”吉敷问道,悟沉默着,轻声叹了口气。案子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和藤波早已感悟到,想洗清昭岛的冤屈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还能记得吗……”
“应该记得。”吉敷马上答道,“在这么一个小地方的派出所工作,遇到一家三口被杀的案子,一定十分新奇。派出所平时的工作一定很无聊,警员们很可能几次回忆这件事。而且是警察,对案件的前后经过肯定不会记错。尤其是案犯打来电话的时间,一定还记得。”
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说道:“哎,真要是那样的话就太好了。但就算记得,案件重审的时候,作为当时负责此案的警察,他们会站在辩方为养父作证吗?”
被悟这么一问,吉敷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了片刻后,他说:“的确是件很难办的事。当时的警官有可能已经调离此地或者退休了,不过现在只能这样做,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指望当时在派出所值班、恰好接到昭岛先生电话的那位警官了。”
“是啊……”吉敷思索着,自己一定要去核实这件事情。
第十二章
“我在稻冢站等您,如果时间长的话,可能会去站前那条街的白蔷薇咖啡馆里等,请到那个地方找我。”悟对吉敷说道。
两人就此道别,吉敷一个人走向站前派出所。
刚进派出所九九藏书,他便向一位年轻警员出示了警官证,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向年轻警员打听,二十六年前负责“昭岛事件”的警官的去向。
年轻警员看起来与悟年龄相仿,他说他对二十六年前的那起案件一无所知,吉敷也没多讲。年轻警员招呼吉敷坐到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等一会99lib?儿,自己去给本部打电话询问。吉敷等了很久,年轻警员才终于放下听筒,看着公务便签上的记录对吉敷解释道:“负责‘昭岛事件’的警官一个叫山本基树,一个叫计见和夫。计见现在在北九州警署工作,叫山本的警官已经退休,就住在稻冢。这是地址和电话……”年轻警员在地址下面添上电话号码,将便签递给吉敷。
“多谢你的帮助,谢谢!另.99lib.外,案发当晚,有个婴儿被抛弃在车站里面,是哪位警官去抱回婴儿的呢?”
“这个我不清楚,您直接去问当事人吧。”
“嗯,有可能见到山本先生吧。”
“嗯。”
“可以用一下电话吗?”
“请用。”
吉敷给山本家打了通电话。一位老人接了电话,吉敷确认是山本先生后,马上表示自己是从东京来的警察,想向山本先生咨询有关“昭岛事件”的细节。现在人就在稻冢站附近的派出所里,因为明天必须回东京,不知现在去家里拜访是否可以。
山本犹豫了片刻,然后说,这里不好找,家里也很乱,恰好要到车站办事,不如就在派出所见吧。但目前手头还有些放不下的事,全部干完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吉敷马上说没关系,可以等。
山本没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吉敷认为这表示至少有一半的希望。
吉敷放下电话,再次向年轻警员致谢。并告诉他山本先生一小时后来派出所,然后就从派出所里走了出来。
吉敷走回稻冢站,看到悟孤孤单单地坐在长椅上。悟问吉敷怎么样,吉敷告诉悟说一位当时负责案件的退休警官一个小时后会来派出所。并告诉悟,山本先生是敏子报案时在派出所里值班的警察之一。“那现在昵?”悟问吉敷。
“去见这里的站长。”最迟晚上就要从这里赶回东京了,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悟跟着吉敷一起来到售票窗口,吉敷出示证件后,询问站长在哪里。卖票的女子有些吃惊,对吉敷说“请等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进里面的一个房间。不一会儿售票的女子就回来了,告诉吉敷站长马上就来。吉敷向女子表示感谢。
从里面房间走出来一位稍微有些年纪的瘦小男人,颇有绅士风度。
站长穿着制服,戴一顶饰有红色线条的深蓝色帽子,是一个面貌温和的人。吉敷深深鞠了一躬,悟也跟着施了礼。“请到这边来。”
吉敷和悟被请进一间狭小的接待室。
“啊,伞就放这里吧。”站长边说边接过吉敷和悟的伞,放到房间角落的伞架上。
接待室里有一套普通款式的沙发和一张茶几,站长绕过茶几,站在单人沙发前面。他摘下帽子,掏出两张名片分别递给吉敷和悟。悟也从衣袋里找出自己的名片,吉敷则将事先准备好的名片放在了茶几上。
“是东京警视厅一课的刑警先生啊。”站长看了名片,略显吃惊地说。接着稍微有些慌乱地指向沙发,“啊,快请坐。是要调查什么?”
站长边坐下边问吉敷。吉敷低头看了看递过来的名片,这位站长姓小平。
“二十六年前,这条街上曾发生过一起名为‘昭岛事件’的案子,小平先生知道吗?”吉敷问道。
“嗯,知道。”小平站长点了点头说。
“那时候,在车站里有个弃婴。不,是被人故意放在那里的。您知道这件事吗?”
小平站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是的,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当时在这里工作的人,有谁现在还在吗?”吉敷想听现场经历过那件事的人说明当时的情况。
“不,已经没有了。”站长果断回答道,“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
“是二十六年前。”
“嗯,二十六年了。虽说是起重大案件,但毕竟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了解情况的人都已经不在这里了。好像是个很惨的案子啊……那个犯人,已经被实行死刑了吗?”
“不,还没有。”
“是吗,时间很长了啊。”
“嗯……”吉 敷随口应道。这种说法,悟听了可能会很不高兴。
“当事人有可能都已经忘记自己干过的事情了吧。”站长苦笑道,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不知道那个婴儿现在怎么样了?”不知怎的,站长突然提起这件事。
“就是他。”吉敷说着,用左手指了指身旁的悟。
“啊,就是你?!”站长瞪圆了双眼,有些激动地说道。
“嗯,就是我。”悟有些尴尬地勉强笑了笑。
“啊……”站长好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在久留米市的K酒店工作。”
“哦……”站长边说边不住地点着头。
“小平先生,现在我们正在重新调查那起案件。”吉敷说。
“啊?是有什么问题吗?”站长的语气像是在盘问。
“不,其实现在还不太清楚。”吉敷觉得详细说明原委很麻烦,就随口搪塞了一句。
没想到站长先说道:“是不是搞错犯人了?”
吉敷吃了一惊。
“还是发现了什么新证据?”
“啊,并不是那个原因……”吉敷淡淡地回答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有些细节想再调查一下。因为那起案件而被判刑的男人,在案件发生之前——也有可能是之后——在天桥上看到了他,然后向派出所报案,请求保护婴儿。”
“他自己这么说的?”站长问。
“是的。”
“啊,我好像也听说过这件事。不过,不会是为了逃避罪责而故意制造的谎言吧……”
吉敷笑了笑,说道:“也有这种可能。因此,需要实地验证一下,他是否真能从天桥上看到站内的婴儿。”
站长突然身体向前凑了凑,悄声说:“哦,是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怎么才能帮上忙呢?”
站长主动要求提供帮助,吉敷感觉很是意外。
“可以吗?您可真是帮大忙了。”吉敷说。
“马上就开始吗?”站长站起身来问吉敷,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不过,那件事是发生在晚上吧……”
吉敷点了点头。
“是的,是晚上。但想先在白天观察观察。”
“好的,明白了。白天看得更清楚……需要一个替代婴儿的东西。”站长提出建议。
“是啊,什么东西可以替代呢?”
“哦,我刚刚扔掉一些废弃的坐垫,用它代替怎么样?”
“给您添麻烦了。”吉敷诚恳地表达了谢意。
站长急忙出去,很快又拿着两个坐垫和一团包装绳回来了。三个人将坐垫用包装绳捆好,大小与一般包婴儿的包裹差不多,悟从衣袋里掏出折好的纸鹤,往纸鹤的肚子里吹进空气,放在坐垫上面。
“当时纸鹤就是这样放在婴儿身上的。”吉敷对悟的举动进行说明。
“哦……”站长应了一声。这时一位女站员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喝完茶,我们就开始吧。”
站长坐回到沙发上,首先端起了一杯茶。然后冲女站员说了句:“把山根叫过来。”
第十三章
站长也跟着来到了天桥上。吉敷、悟,以及站长三人站在靠近煤矸山的一侧,向站台内看去。被站长叫来的山根是一个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他穿着制服,将包好的坐垫夹在腋下,从站台上跳下去。左手拿着被悟吹进空气的那只纸鹤。
站长已和山根确定过,这个时间段不会有车辆经过。山根走到铁轨之间,抬起头望向三人所在的天桥。站长冲山根招了招手,示意他再走进一点儿。
走到三人正下方的山根,朝三人喊了一声:“放这儿可以吗?”
“啊,好好,就放那儿吧。”站长大声答道。
雨停了,空气却依旧潮湿。山根将坐垫放在铁轨之间的沙石地上,又将纸鹤放在坐垫上面。
“这个位置可以吗?”吉敷问旁边的悟,悟点了点头。
三人朝坐垫和纸鹤望去。看得很清楚,展翅欲飞的纸鹤好似触手可及。
“没有问题,看得很清楚。”吉敷说。
“是的。”悟也附和道。
“这样就可以了吧?”站长询问道。
“嗯,可以了。”吉敷说,“十分感谢,不过晚一些可能还要再来麻烦您一次。”
站长微微点了点头,对天桥下的山根喊道:“好了,把它拿回到我的办公室。”
一行人再次回到车站。吉敷看了看表,时间刚好,于是和站长道了别,一个人向派出所走去。快走到派出所的时候,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正骑着黑色自行车慢悠悠地从前面的街道上过来。吉敷正在心里琢磨这是不是就是那位退休的山本先生,只见白发老人已骑到派出所门前,将自行车停在路边。
“是山本先生吗?”吉敷问道。
白发老人的身材十分高大,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回话。可能是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吧,一般不会露出像常人一样的温和表情。
“我是刚才给您打过电话的、从东京警署来的吉敷。”吉敷解释道。
山本微笑了一下,但又马上收起了笑容。即使以警察这个身份衡量,他对人的态度也稍稍有些不正常,连起码的礼节性问候都没有。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派出所。山本低声冲年轻警员打了声招呼,就随手拿过一把折叠椅坐了下来,并给吉敷使了个眼色。吉敷领会了山本的意思,也拿了把折叠椅坐了下来。
“山本先生,六月十三号发生‘昭岛事件’那天,您恰好在这里值夜班,对吧?”吉敷开门见山地问道。
等了一会儿,对方却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山本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缓缓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香烟。
“十二点二十分,确切地说已经是十四日了,河田敏子跑来报案,对吗?”
山本还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嗯,还记得。”山本终于开口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能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当晚我和计见正在一起整理账簿,本打算整理好后小睡一会儿,却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边哭边喊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她大喊着家里人都被杀了,样子十分可怜。我和计见感觉事情重大,赶紧收拾了一下账簿,准备做记录。”
“这时突然想起要去车站救婴儿,对吗?”吉敷打断山本的叙述问道。
山本看着吉敷的脸,点了点头,然后又吸了一口香烟。
“嗯……”
“是你去抱婴儿的吗?那时候婴儿什么样子,能详细说说吗?”
“我进了车站,问检票口的值班人员知不知道站内有个婴儿,值班人员回答说不知道。我决定进去看看,就从站台跳到了铁轨边。”
“当时站内没有电车吗?”
“有,正好有辆车停在站内。我一直走到最前面,才看见沙石地上果然放着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在哭吗?”
“没有,很安静,好像是在睡觉。”
“当时的情形,无论你记得什么,都全部告诉我,可以吗?”
“为什么?”山本反问道。
“因为此案需要重新调查。”吉敷解释道。
“什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山本弹了弹烟灰,又吸了一口说。
吉敷有些不知所措,感觉自己的处境有些被动,很可能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又请求重审了,是吧?”山本吐出烟,说道。
“嗯……”山本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很明显昭岛就是犯人啊。”他边说边弹着烟灰。
“您为什么如此确信他就是犯人呢?”吉敷问道。
“不是他,还会是谁呢?”山本反驳道,“当时有很多有名的警官参与,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仔细调查,不可能出错吧。”
“嗯。”吉敷应着,“我也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重审?”山本问。
“是受到了委托。”吉敷无可奈何,只得说出实情。
山本终于表示认可似的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
这时年轻警员递来一个烟灰缸,山本接了过来。
“婴儿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异常情况啊,胸口处放着一个大纸鹤。”
吉敷点了点头问:“银色的,有这么大,对吧?”
“是的。”
“那个纸鹤呢?”
山本从鼻孔里喷出一阵烟,望着天花板。
“怎么处理了?记不清了,有可能掉在路上了。”
“包着婴儿的布是什么颜色,你还记得吗?”
山本点点头说:“深蓝色和红色交错的格子布。”
山本用拿香烟的手比画着,接着说道:“后来我们先和总署取得联系,请求支援。姑娘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又哭又喊的,不得已,我们只能给医院打了电话,向值班医生说明原委,医院派来救护车,把那姑娘送到了医院。我也就把婴儿一起交给了护士。计见原本在做调查笔录,但因为要陪同从总署赶来的刑警去河田家侦查现场,就留下我照看河田小姐,而当时情形太混乱,我也就没来得及继续记录。婴儿在医院受到了一段时间的照顾,后来被送到福利院了。”
“嗯。总之,你抱着婴儿回到派出所时,计见先生还在做笔录,对吗?”
“对,案情很严重,那姑娘又说不太清楚。我回来后,就马上让计见联系了总署。”
“婴儿的事情没有再提?”
“那种场合没有时间谈论婴儿……”山本继续饶有兴味地吸着香烟。
“姑娘看到婴儿后有什么反应吗?”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山本吐出一口烟。
“哦99lib?……”吉敷点了点头,思考了一下,觉得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
“山本先生,接到报警说看到婴儿并请求保护,是在河田小姐进来之前,对吧?”
山本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看他的样子似乎有所顾虑,吉敷感到一丝不安。
“那通报警电话,是在河田敏子跑来报案之前接到的,对吗?”吉敷又问了一次。
山本还是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嘴里叼着香烟。
“河田敏子是报警电话刚挂断就跑来了,还是过了很久才跑进来的?”
山本没有马上回答,叼着香烟,眼睛像是被烟熏到一般眯成一条线。
过了一会儿,他右手取下香烟,说道:“不是挂掉电话后马上来的。”
吉敷听罢,终于放了心。如果是挂断电话之后河田敏子马上就跑来了的话,这件案子就没办法再继续查下去了。
“河田敏子跑来报案的准确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对吗?”
山本点点头作为回应。
“挂断电话到她跑进来报警,这之间大概相隔多久?”
山本的头歪向一边,想了想说道:“需要准确时间吗?”
“是的。”吉敷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在法庭上说过。”
山本似乎有些不情愿,这意味着这段证词很可能对审判不利。
“她是十二点以前来的吗?”吉敷换了一种问法。
山本吸着香烟思考着,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继续说道:“啊,那是桩很大的案件,我任职期间经历的最大的一桩案子。判决以后,我还好几次回忆起案情,也曾几次重新考虑。这些话其实我不太想说,但我确实觉得凶手没必要专门把婴儿放到铁轨旁边。”
“嗯,我能理解。”吉敷迎合着说道。
“报警电话里的声音急切而诚恳,请求我们马上出动。当时因为有些怀疑,我询问了对方的姓名,但他只说了一句‘请原谅’,就马上挂断了电话。而且听起来好像喝醉了,声音低沉沙哑,不像普通的报案。因此,我并没有当回事儿,觉得有可能是醉汉看错了。手头又有账目要整理,就把这件事放了一段时间。”
“光凭声音能听出来是昭岛义明吗?”吉敷问道。
山本郑重地点了点头,看样子没有丝毫的犹豫。
“没错。他被捕后在总署做笔录时我也在场,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不会是别人的,就是昭岛。”
“那时候你问他了吗?”
“没有,因为负责做笔录的不是我,没有机会去确认这件事。但不会有错,肯定是他。他的声音很特别,怎么形容呢,像是懦弱女人的声音……”
“你在法庭上作证了吗?”
“我?嗯……”山本点点头,回答得很含糊。
“哦。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是昭岛本人打的电话,就没有在值班日志上做记录,对吗?”
山本看着吉敷的脸,却没有回答,吸了一口香烟后才说道:“不,事实上,是做了记录的。”
“做了记录?”
“是的。当时……是为了方便法庭审判,才说没有,实际是做了记录的。”
“电话通报的时间也——”
“也记录了,虽然没有列车时刻表那么精确。”
“是几点几分?”吉敷不禁有些激动,急切地问道。
“是在二十到二十五分之间。”
“二十到二十五分,是十一点,对吧?”
山本点了点头说:“是的。”
“这个时间准确吗?”
“当时这个问题被重复问了很多次,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没错,是准确的。”
“对过表了吗?”
“没有。”山本果断地答道。
“没有?那为什么那么肯定?”吉敷惊讶地问道。
“我当时认为那通电话是无聊醉汉的恶作剧,因此就没看表。如果没有后来的杀人案,恐怕连接到过报警电话的事情都有可能忘记了。”
“哦……”
“之所以我能肯定,源于那时候的一部人气电视节目,叫《有趣的夫妇》。十三号那天是星期几我忘记了,反正那天晚上正好有那个节目。那个节目每期都会邀请一对夫妇出场,然后主持人会问一些问题,夫妇的回答总是非常有趣。派出所里有一台小电视,当时我们两个人正在看这个节目,节目是十一点开始,到十一点半结束。”
“三十分钟?”
“是的,三十分钟。接报警电话的时候节目正播着,还没有完,但已经接近尾声了。因此我能断定是在二十到二十五分之间。绝对没错!”山本断言道。
“绝对没错吗?”
“绝对没错。”山本很肯定地答道。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吉敷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如果报警电话是十一点二十打来的话,案件的进展就会更快。昭岛从“升角”出来是十一点十三分,用了六分钟走到天桥,在十一点十九分发现了悟。接着急匆匆跑到河田家,在河田家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这样差不多就是十一点二十到二十五分之间。
情节连起来了。警方发现婴儿时,包婴儿的布上已经沾有血迹。但那时昭岛正在“升角”的小酒馆里喝酒。从物理角度分析,他不可能杀死河田家的三个女人。
现在需要证据证明昭岛在这个时间段内的所有行动。已经可以证明昭岛是十一点十三分从“升角”出来的。接下来如果山本先生可以作证的话,就可以证明昭岛是在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发现了婴儿并打电话通报派出所的。最好可以证明昭岛是在十九分左右发现的婴儿,那样昭岛就可以得救了。但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十九分左右发生的事基本上无法证明。
“山本先生,重审的时候您可以来作证吗?啊,不用出庭,只要在书面证词上签字盖章就可以了。”
只做到这些就能给昭岛带来很大的希望。可能无法胜诉,但起码已经有了打开重审之门的可能。
“是检察官要这么做的吗?”山本一边从鼻孔里喷出烟,一边轻蔑地笑着说。
吉敷犹豫片刻,说道:“如果我说您的证词能洗清昭岛义明的罪名,您会去作证吗?”
“昭岛不可能得救的。”山本脱口而出。
“哪怕昭岛是被冤枉的也不——”
山本不屑地一笑。“就算是被冤枉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说话声音也稍稍大了起来。
“怎么会没有关系昵?”吉敷质问道。
“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在OB会上露面了。”山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OB会比一个人的命更重要吗?”吉敷说完冷笑了一声。
没想到山本的声音更大了,几乎是怒吼道:“我是警察,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作为警察的荣誉感还没有消失。警官不能协助律师!”
“啊,是吗?”吉敷笑道。
山本也跟着笑了:“警官先生,您的表述很奇怪,如果您处在相同的立场,会怎么做呢?”
“去作证!”吉敷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犯人是无辜的。因为冤案原本就是警察造成的,检察官和律师都不知情。要是我,就算进了OB会也没有心情喝酒,警察是正义的化身,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保护无辜百姓而存在的。我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决心当警察的,并不是为了面子。”
山本一时哑口无言,却不时发出冷笑。
“好了,这些咱们暂且不谈。”吉敷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我并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而想救出昭岛,不希望他被制裁,只是出于警察应尽的职责,不能让他蒙冤受死。这件案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和案子有关的人现在都已不知去向,为追查证据耗费了很大的精力。知道这桩案子的人,整条街上也就只有你一个人。山本先生,没有什么可怕的,请别再讲究什么面子了,说出事情的真相吧!”
吉敷说完,回过头向派出所门口望去。山本侧过头,吐出一口烟。
第十四章
吉敷走进车站时悟正和站长站在站台的椅子旁边说着话,二人看到吉敷,一齐冲他点头示意。
“怎么样?有收获吗?”站长问道。
吉敷点了点头,回答道:“嗯……”
“那太好了!正好我马上要下班了。”
站长边说边看了一眼手表,吉敷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的确,还有十分钟就到五点了。
“一起找家关东煮店喝一杯,怎么样?”
“好啊!”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我也非常想去,但还有一件事需要调查。”
“哦,需要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们。”站长说道。
“那就麻烦您了。您先去吃顿晚饭,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可以吗?”吉敷问道。
“可以啊。”站长依旧微笑着回答。
“吉敷先生,我也跟您一起去吧。”悟说道。
吉敷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站长在背后问道:“刑警先生,您准备去哪儿调查呢?”
“哦,想去一下‘柏’,找那里的服务员谈谈。”
吉敷和悟一起走出车站,两个人在站前的街上走着。
悟边走边问吉敷:“去‘柏’调查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就是没什么心情喝酒。现在开始要动脑子了,从车站站长那里已得不到任何新线索了,他这么配合只是想探听消息,但我还不想透露太多。”
“是啊,那个人好奇心比较强。”悟说。
“他邀请我们一起喝酒,是为了打听他想知道的情报。与其去浪费时间,不如去做点别的事情。中午就没吃饭,肚子很饿,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在快餐店里吃九九藏书晚饭时,吉敷将从山本那里了解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悟。悟听得双眼闪闪放光。
“太棒了,突飞猛进的进展啊!您真不愧是职业侦探,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了我们花费好几年都没有取得的成果。值班日志里果然记载着养父打电话报警的时间啊!”
“嗯,但日志已经找不到了。”吉敷说。
“十一点二十到二十五分之间,对吧?而且那个姓山本的警察能确定打电话的就是养父,对吗?假设是十一点二十分,就是养父从‘升角’出来七分钟后。对一个喝醉酒的人来说,就算走得再快,到河田家也差不多需要这么长时间。这样一来,养父就不可能杀人了。”悟说,“即使按十一点二十五分推算,也就是离开‘升角’十二分钟后。我们假设养父昭岛以正常速度走,也需要在这十二分钟内赶到案发现场,杀完三个人,再抱着还是婴儿的我跑到车站内,把我放到铁轨之间。然后再跑回现场,用河田家的电话报警……无论怎么考虑,都不可能在十一点二十五分完成。”
“嗯,没错。但这里还有一些问题。”吉敷说。
“什么问题?”
“首先,山本不想出面为昭岛义明作证。”
悟明显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可是警察啊,怎么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一般人都会这样,具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但没关系,没有本人出面这份证词也具有一定分量,本人出面只是起个辅助作用。况且如果说是总署上司的命令,就很有可能拿到调查令,上边一施压,他就会遵命执行了。”
“哦,真会那样吗?”
“是的,虽然可能性甚微,但也并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最起码我已经知道,他之前在法庭上做过同样的陈述。”
“那么,值班日志的事……”
“哦……那个不太可能了。如果硬造一本值班日志,就是伪证罪了,会被判刑的。”
“哦……”
悟好像对事态的进展不太满意,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无罪之人却徘徊在死刑边缘,作为他的至亲,认为查明真相是警察的工作也是理所应当的。
“另一个问题是,根据山本警官的证词,‘昭岛事件’的被告昭岛义明在案发当晚十一点二十分至二十五分之间打来一通电话,说自己看到稻冢站内的铁轨中间放着个婴儿,请求警局派人来解救。但这只能说明稻冢站内有一个婴儿,却不能证明昭岛亲眼看到了,对吧?”
“啊,是的。”
“并不能证明那.99lib.时昭岛真的看到了婴儿。”
“可……”悟发出不满的声音,“没看到怎么会打电话呢?”
吉敷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有这种可能,而且会对昭岛先生非常不利。”
“养父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为了逃脱罪责。”
“这样怎么能逃脱罪责昵?”
“是这样的。昭岛可以在十一点二十分打电话报警说车站里有个婴儿,但实际上那时候还没把婴儿放到那里,明白吗?”
“哦……”悟露出释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接着昭岛先生潜入河田家,杀了三个女人,并故意在包婴儿的布上沾上三名被害人的血迹,然后抱着婴儿到稻冢站。就是这样!”
悟哑口无言。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句:“原来如此。可养父会这么做吗?”
吉敷微微一笑:“时间差骗术。”
“那么胆小怕事的养父,被你说得简直像个手段高超的杀手。要说是官本武藏,我还可以理解。养父连屋里的情况都不知道,也没有这方面经验,真的能一口气杀死三个人吗?不会吓得中途逃跑吗?况且养父那时并不知道婴儿是否在家,也许梅子她们已经给孤儿院打了电话,把我交给了孤儿院。”
“嗯……”吉敷说道。
“要是确定家里只有女人,这么做还有可能。但河田家常常会有亲戚来住,很可能会碰到男人,那样的话,可怎么办?”
吉敷表示认可地点点头,开口说道:“还有个更有力的证据。已经得到证实,当天的值班警员计见和山本是在接到报警电话一个小时之后才赶到车站的。”
“对。”
“这对你来说不是件好事,如果下起雨就更糟糕了。那天晚上这两位警察正好在整理文件,所以耽搁了将近一个小时,这种事一般不会发生,通常情况下肯定会马上去确认婴儿的安全。”
“嗯,是的。”
“要是值班警察赶去却没有看见婴儿,这个骗局自然就会败露。如果这一切都是昭岛设计好的骗局,他不可能预先知道值班警察会在接到报警电话一个小时之后才去确认婴儿是否在车站里。会出现这种情况,除了二位警察,其他人不可能了解。相反,正常人都会觉得警察会马上赶去。”
“确实。”
“这一点确定可以作为有力的反证,但若只有山本的叙述,很可能会有被质问的危险。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想重审,法庭应该会死缠烂打99lib.地盘问吧。”
“嗯……这个问题连小学生都能看出来。”
“所以说,情况不容乐观啊。”吉敷叹道,“总之,就是这样了。”
走出快餐店,外面已有几分暮色。吉敷和悟急忙赶回稻冢站。
太阳早已下山。吉敷二人与小平站长寒暄几句,便回到站长室拿了坐垫和纸鹤,叫上山根,再次走上天桥。天已完全黑了,整个稻冢都被夜幕笼罩。正如在拘留所里的昭岛所说,在天桥上可以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星,暗淡的西边天空中映出煤矸山深灰色的影子。
“放在同一个地方,可以吗?”
脚下传来山根的声音。先行一步的山根此时已经走到了铁轨旁边。吉敷低头寻声望去,不禁吃惊道:“这么黑啊……”
只能看到山根朦朦胧胧的身影,仔细辨认,能看出肩膀和手臂,脸上的表情就一点儿也看不清楚了。
“就放那儿吧!”站在旁边的站长冲下面的山根喊道。
吉敷倒吸一口冷气。借助站内排列有序的白炽灯的光线,吉敷能隐隐约约看出山根上半身的轮廓。但应该已经放在他脚下的坐垫和纸鹤,却一点儿都看不见。这两样东西好似融化在了夜幕中,就这么消失了。
“看不到纸鹤啊,什么都看不到……”吉敷暗自嘟囔着。
“是啊。”站在旁边的站长回应道。
吉敷侧过头,能模模糊糊看出站长的表情。
“这个时间完全看不到天桥下的任何东西。”站长也转过头说道。
“可……二十六年前也是……”
“应该比现在还要黑。”站长马上说道,“现在你看到,车站内各个方向都有路灯,站台上的照明灯也增加了许多,明亮多了。可在二十六年前,照明设施很少,所以晚上工作很危险。”
吉敷听了这些解释,没有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昭岛说谎了?
“我认为这是昭岛一心想逃脱死刑而编造的谎言。”站长说道。
吉敷思考着,这样的谎言真能起到自我保护的作用吗?吉敷交抱着双臂从站长身边走开,继续朝天桥的另一面走去。
明明没有看到婴儿,却谎称看到了,还特意打电话到派出所报警,这可不能成为杀人犯自我保护的方法。就算可以,想想刚才在快餐店和悟讨论的种种假设,听起来就像是小说中的人物可能做的事。现实中的杀人犯若遇到这类突发案件,是没有时间谋划、很难考虑得这么周密的。况且时间差只是一个偶然,一般情况下,值班.99lib. 警员一接到电话,就会马上去站内确认。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昭岛打电话向警方求助,肯定是在看到婴儿之后,可在如此漆黑的晚上,能看到什么呢?
对了,是电车!是停在站内的电车。电车,也许是货车,就停在婴儿旁边的铁轨上,车内的灯光透过列车窗口照射出来,照亮了银色的纸鹤。
吉敷好似听到了“这就是正确答案”的喃喃细语,就是这个原因,没有其他可能了。婴儿被放在两条铁轨之间的砂石地上,列车进站后就停在婴儿身边,车内的光线自然会照射到婴儿身上。不,婴儿本身应该看不太清楚,而是放在婴儿身上的银色纸鹤在列车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了耀眼的光芒。看到纸鹤,昭岛自然会注意到婴儿,当时应该就是这种情况!
“电车,小平先生,电车会停到旁边的铁轨土吗?”吉敷边走边对身边的小平站长说。
“再有五分钟电车就来了99lib.。可以让山根上来了吗?”
“五分钟啊!太好了!可以让他上来了,坐垫和纸鹤还放在那里,可以吗?”吉敷大声问道。
“哦,可以。”站长回答道。接着身体前倾,大声冲下面的山根说:“把坐垫和纸鹤留下。”
吉敷双手背在身后,在桥上踱着步。不会有错!不可能再有其他答案了!昭岛看到婴儿身边停着的电车,非常担心,要是婴儿动一下,就有可能会被电车轧到。
吉敷想起在拘留所会见室里见到的昭岛,他那平和的表情,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会是张杀人犯的脸。他就是带着这副表情,叙述当晚在眺望了远处的煤矸山后,视线落到桥下,看到了发光的鹤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谎,表情中没有丝毫邪恶的成分。
昭岛说一下子就看到纸鹤的理由是“下面很亮”,看着现在车站内的样子,根本不能算是“很亮”,况且站长说二十六年前的车站更加黑暗。如果“很亮”的说法不是谎言,那除了站内的照明,就一定有另外的光源。是什么呢?目前只能想到从停在车站的列车内射出的灯光。那时,自己应该问问站内是不是停着车,可惜当时没想到这一点。车站里真有那么明亮吗?
“吉敷先生。”悟叫了吉敷一声。
“来了!”吉敷小跑几步,回到站长和悟站着的地方。
电车由煤矸山那边驶来,透光的窗子就像滚动的电影胶片。车身转了个弯,猛冲进稻冢站。吉敷祈祷着,希望这一推论是正确的。
从下方传来列车与铁轨的摩擦声,声音逐渐变大,甚至达到震耳欲聋的程度,脚下的天桥也随之开始震动。电车已滑至站内,速度渐慢,终于停丁下来。
“什么?!”吉敷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
从电车窗口射出的光照在坐垫和纸鹤的旁边,照亮了砂石地,却还是完全看不到纸鹤。那一小块依旧被夜色笼罩着,仿佛不存在。吉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愚蠢!难道自己又想错了吗。
吉敷呆呆地站着,没有发出声音,悟和站长也默不做声。不一会儿,电车又重新起动驶出了车站,银色的纸鹤继续躺在黑暗的夜色中。悟保持着沉默,脑中可能有和吉敷一样的想法。站长也没有说话,可能是确认了自己想法的正确。
吉敷不知该如何是好,忙碌了这么久,调查却折回原点。现在怎么办?做什么?完全没有想法。
“八分钟后还会来一辆车,这次是南下的电车。”
站长在黑暗中说道。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掺杂任何感情在里面。吉敷有些意外,觉得事情有可能出现转机。
等待的时间感觉要比平时漫长,吉敷的心情却因为等待而逐渐平静了下来。南下电车的灯光可能会照亮银色的纸鹤。是的,应该是那样的,不然就说不通了。昭岛一定是看见了被电车灯光照亮的银色纸鹤,就是这样,还能有什么可能呢?没有必要担心,昭岛没有说谎!不可能再有其他解释了,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心就可以了。
但吉敷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忍不住开始在黑暗中踱步。终于,背后传来列车驶入车站的隆隆声,电车正慢慢靠近天桥。吉敷一边在心里祈祷着“纸鹤,发光吧”,一边向桥下望去。
这一刻,吉敷的心脏好像都停止跳动了。电车已经停稳,和刚才那辆北上的电车一样,从窗口射出的灯光照亮了铁轨边的砂石。电车就停在银色纸鹤旁边,但还是看不到纸鹤。虽然明知道纸鹤就放在那里,可不管怎么睁大眼睛,都看不见它的样子。
吉敷感觉像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错了,这个推论错了。尽管不想承认这一事实,但已别无选择。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除了这个,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这辆电车和二十六年前的有什么不同吗?”虽然知道问了也是枉然,吉敷还是问了一句。
“不,基本没什么变化。”站长平静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中。
第十五章
吉敷慢慢地从天桥上走下来,向车站走去。他绞尽脑汁思考了很久,但还是没想出答案。站长打开站长室的门,吉敷跟着走了进去。吉敷想先去卫生间洗把脸,没想到站长也跟着走了进来。
吉敷看着面前梳妆镜里自己的脸,觉得失败极了。突然一道强光射来,晃得吉敷不由得用手挡住眼睛。
“很晃眼吧?”站长在身旁笑着说道。
他带着浓重的乡音,口音和昭岛的很接近,却和山本警官不同。虽同样生活在稻冢,仍有细微的差别。不是音调上的差异,而是声音和发声的方式。
“电车从站前经过时,车的大灯都会正好照到这面镜子上。”站长解释道。
吉敷回到站长室,悟在那里等着。刚才卫生间里的光线有些暗淡,站长室里却像白天一样明亮。吉敷坐在沙发上又思考了片刻,是不是自己的眼神不好?要不就是看得不够仔细。昭岛说他看到了纸鹤。他不会说谎的,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会。因为没有必要。怎么样纸鹤才会发光呢?
这时站长走了进来,绕到茶几的另一端,坐在单人沙发上,笑着说:“看起来,纸鹤没有发光啊……”
刹那间,刚才在卫生间梳妆镜前的一幕又出现在吉敷的眼前。
“啊!”吉敷不由得惊叫出声,并用力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是反射!绝对是反射!
“怎么了?”站长转向吉敷。悟的眼睛也顿时明亮了起来。
“是反射!”吉敷激动地说道。
“反射?”
“小平先生,两条线路的车可不可能同时进站?”
“同时吗?你的意思是,同一时间,有两辆车停在站台上,对吗?”
“是的。”
“这样啊……”站长歪着头看着墙上的石英钟,似乎正在思索。
“哦,有!而且应该正好就是这会儿进站……”
吉敷听罢,身子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直奔门口,打开门跑出房间,全速冲向天桥。他一步两级踏上天桥的台阶,大步跨到围栏边,迫不及待地探头看桥下。两辆电车正从相反的方向朝站内开来,桥上能看到黑色的电车顶部。
纸鹤就在两辆车之间。
车停了。吉敷扶着栏杆向下望去,险些摔倒。看到了!太棒了!纸鹤发出了耀眼的光芒!一只银色的发光的鹤!
眼前的景象正如昭岛所说,两列电车将整个车站照得明晃晃的,就像白天。
只有一辆电车是看不到藏书网的。必须有两列电车并排停好,彼此的灯光经过地面的反射,才能照到那个地方。正是如此!这就是答案!
吉敷的兴奋之情逐渐平息了下来,瞬间感觉眼前这一幕是多么的美好。美好,且不可思议。脚下的银色纸鹤,宛如一颗珍贵的宝石。其灿烂的光芒,照亮了二十六年前的冤案,照出了事情的真相。这是一束神圣之光!
纸鹤还在发着光。过了一会儿,一侧的电车起动了,窗口的灯光随之移动,纸鹤也随之闪烁着银色的光。
吉敷对自己的判断感到自豪。那天晚上昭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这样一来,案件就可以顺利调查下去了。
这时,悟也跑上了天桥。
“吉敷先生!”悟喊着。
“我都明白了!”吉敷大声回答。
不知道随后追来的悟有没有看到电车驶出车站时纸鹤最后发出的光,此时的纸鹤已再次被黑暗吞没。接着,另一辆电车也慢慢起动了。
“案发当晚,昭岛义明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纸鹤两旁正巧停着两列刚进站的电车,少了任何一列,都是看不到纸鹤的。”
吉敷向悟说明,可以明显看出,悟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两列电车都已驶离了车站,天桥下一片安静,四周又都被夜幕笼罩。
“要两列电车……”悟嘟囔着。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他似乎还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悟问道。
吉敷双臂交抱,被夜色笼罩的脸上浮现出会心的微笑。
“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吉敷对悟说,“昭岛义明有救啦!”
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是站长。
吉敷问站长:“小平先生,有昭和五十一年的列车时刻表吗?”
幸好小平站长的办公室里还保存有一份昭和五十一年的列车时刻表,不用去图书馆找了。
“这是内部用的,所有列车都在上面,连货车的行程都有记载。图书馆的时刻表上没有,这上面连上田线都有。”
站长指给吉敷看,列车时刻表摊开在小平站长的办公桌上,翻到第一页。站长将桌角的台灯移过来,打开了开关,在灯光下,陈旧时刻表上的字迹明显清晰了许多。
“小平先生,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和十四日的时刻表,这里有吗?”吉敷问道。
“啊,有。”站长说着,顺手拿来一把椅子让吉敷坐下。悟则站在吉敷身边。
“小平先生,我想了解一下案发当晚列车的运行情况。特别是六月十三日晚上十一点十三分到十二点二十分之间,由稻冢站发车,或到站的列车。就这些,其他时间的不需要。因为昭岛于十一点十三分离开‘升角’,十二点二十分河田敏子从家里跑到派出所报的案。”
“嗯……”
站长应该并没有完全理解吉敷话里的意思,只是随便应了一句。“就这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决定了事情的性质。想知道在这个时间段内,有没有像刚才那样两列车同时进站的情况。”
“嗯……”站长应道。
“货车除外,货车没有车窗。还有,刚才那两列电车也不行。”
“好。”站长念叨着,“十一点十三分到十二点二十分之间的列车啊……”
“是的。”
“那时的行车时刻表和现在的大有不同,我也是第一次看。十一点十三分吗……一直在车站停着的车考虑吗?”
“如果车内有灯的话,可以考虑。”吉敷说道。
“有灯?”
“对,如果没有灯光,不就和没有电车一样嘛。”
99lib?站长沉思起来。
“嗯……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听起来很容易,实际非常复杂。比如这列,七七九D列车,是晚上十点二十四分四十五秒进入稻冢站的,因为是末班车,在站内停留的时间较长,要清扫并接受检查。十二点二十六分整,换成七八零D次列车,再从稻冢站出发。”
“哦。”
“也就是说,这列电车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停在站内。”
“末班车变始发车啊。恰好在这个时间段昵。”吉敷说道。
“是的。”
“那么,电车在接受检查的时候,车内肯定是有照明的,对吧?”
“是的,列车在接受检查的时候,车内的灯全都开着。”
“会检查多长时间呢?”
“没有特殊情况,限时六分钟内完成。当时是这么规定的。”站长说道。
“嗯,六分钟……也就是说,从十点二十分到二十六分,这列七七九D的窗口都是有灯光透出的,对吗?”
“嗯,是的。”
“六分钟,是从出发藏书网前开始算起吧?”
“是的,出发前六分钟。”
“正好是十二点二十分开始亮灯,对吗?”
“嗯,是的。”
“那就不是这列车了,因为刚才说的那个时间段内它是没有灯光的。”吉敷说道。
站长点了点头。
“啊,对了,想起来了。刚才那列车,在这个时间段里,会移动到另外一条铁轨上。”他说道,“这样一来,这边的线路就会空出来。”
“这样啊……那么,十一点十三分……”吉敷的手指滑向时刻表上十一点多那个时间段,“这列车,七七四D,十一点十一分四十五秒到站,然后在十一点十九分四十五秒离开。在车站停靠八分钟。”
“嗯,这列车是停车八分钟。”
“这八分钟内,车内的灯一直亮着吗?”
“当然,一直亮着的。”站长说道。
“这时候,刚才那列七七九D的灯关掉了吗?”
“关掉了,并且已经移到其他线路上去了。”
“哦……那这列七七四D在车站内的时间里,有其他电车进站停在旁边的线路上吗?”
“嗯……有,这列,这列八三八D,这是上山田线的末班车。十一点十七分四十五秒进站。”站长指着列车时刻表上的进站时间,说道。
“这里是这列电车的终点站吗?”
“是的,是终点站。”
“十一点十七分四十五秒进站……也就是七七四D进站后六分钟,那时九九藏书七七四D应该还在站内,对吧?而且还继续在站内停了两分钟。”“是的,还在站内。”
“车厢内有灯光吧?”
“当然有。”
“然后,两分钟后,七七四D发车。只有两分钟的时间,两列电车就像刚才那样,同时停靠在纸鹤的两边。”
吉敷说完,抬头看着站长。
“是这样的。”站长表示同意,并点了点头。
“十一点十七分四十五秒开始,到十九分四十五秒为止,就是这两分钟……十一点十七分四十五秒开始,到十九分四十五秒……”吉敷重复着,站长又点了点头。
“唉……”一直沉默不语的悟突然叹了口气。
“这部上山田线的末班车会在站内停靠六分钟,清扫、接受检查,然后出站,对吗?”
“对。因为是蒸汽列车,还会在本站补充燃料,并完成驾驶员换班。”
吉敷点点头,然后说道:“明白了,找到了一种可能性。我们再来看看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性吧。后面的电车昵?”
“后面的……”
站长双眼贴近时刻表,手指在数字间滑动着。“十一点二十四分三十秒,二七七六D进站,这列电车是筑丰本线北上的蒸汽列车。”
“D是蒸汽列车的代码吗?”吉敷问。
“啊,是的。二七七六D这列车是十一点三十一分三十秒从稻冢站发车。”
“嗯……”
“刚才那列上山田线的末班车,不知道还在不在站内。”站长看着列车时刻表说道。
“上山田线的末班车……您是指八三99lib?八D吗?”吉敷问道。
“是啊。”
“那列车是十一点十七分四十五秒进站,六分钟后发车,对吗?也就是十一点二十三分四十五秒发车,比二七七六D的到站时间早了四十五秒。”
“哦,那这两列车就不可能同时停在站内了。”站长说。
“这个可能被排除在外了。还有其他的吗?这列八八九,十一点三十六分三十秒到站。”
“啊,这列是货车。”
“八八九是货车?”
“是的,而且只有车头,后面没有车厢。”
“那也就没有灯光了,排除在外。”吉敷说。
站长继续查看着时刻表。
“十二点二十分三十秒,筑丰本线北上列车五五九四到站,只停一分钟,而且也是货车。”
“也不行啊,还有吗?”
站长又靠近时刻表仔细查找了一会儿。
“其他的……嗯,再有就是刚才说过的那列车了。筑丰本线北上的七八零D,正好十二点二十六分由稻冢站发车。到站时编号是七七九D。”
“哦,就是那列十二点二十分才有灯光的车,对吗?”
“对,五五九四正好在十二点二十分进站,所以说,当时七八零D肯定停在站内的其他线路上。”
吉敷的视线离开时刻表,抬起头。
“小平先生,这就是那时进站出站的全部列车了吗?”
站长点点头,说道:“到十二点二十分的就是这些了。”
吉敷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已经得到最理想的结果了!他简直想振臂高呼庆祝胜利。
他转过身,对悟说:“悟,把时刻表复印一下吧。”
“好的。”悟应道,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
“根据刚才对时刻表的研究,已经可以确定,从十三日晚上十一点十三分,到十二点二十分为止的这段时间内,只有一次机会两辆列车同时停在站内。这两列车就是十一点十九分四十五秒发车的七七四D,和十一点十七分四十五秒进站的八三八D,两辆车同时在站内停了两分钟。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有灯光的列车,在同一时间停在稻冢站内了。”吉敷总结道。
“嗯。”
“另外,我们已经通过在天桥的实验证明,若没有两列有灯光的列车同时停在站内,纸鹤就不会发光,也就看不到婴儿。”
“嗯。”
“我们白天从‘升角’步行到天桥,证明当晚昭岛从‘升角’走到天桥应该是在十一点十九分前后。假设他正好在十九分走到天桥顶端,就可以看到纸鹤发四十五秒的光。”
“是的。”
“除此之外,从他从‘升角’出来,到敏子跑到派出所报案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其他机会可以用肉眼看到放在铁轨边上的纸鹤了。”
“是的。”
“也就是说,昭岛先生正是在这两列车同时停在站内的时间段——十一点十七分四十五秒到十九分四十五秒这两分钟内——走上天桥的。”
吉敷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悟说道:“真是太好了,这样就可以敲开重审的大门了吧?”
吉敷苦笑了一下。这一点谁都不能断定。司法部门的意图,谁也摸不清楚。
“如果当时在派出所值班的山本先生能提供证词的话,将很有可能。从‘升角’出来的时间、踏上天桥发现婴儿的时间,以及敏子小姐到派出所报警的时间,这三个时间完全可以证明昭岛先生当晚的行踪。再加上一条,昭岛发现婴儿时,河田家的三个女人已经被杀。”
悟似乎十分满意吉敷的分析结果,不住地点着头。
吉敷继续说道:“终于成功证明昭岛不在现场了。”
沉默了一阵之后,悟突然说道:“非常感谢您,吉敷先生!”
吉敷笑了笑,说道:“好了,要谢也要谢谢站长啊,承蒙站长关照了。”
说完,两人一起向站长鞠了一躬。
“啊,哪里,哪里……”站长笑着应道,“时间还早,警官先生,一起到附近的小酒馆喝一杯,怎么样?”
“啊,好啊。”吉敷这次是真心想去了。“不过,我想再去看看煤矸山。请站长先去,我们马上就到,行吗?”
“好的,那一会儿见了。”站长说道。
吉敷从伞架上拿起自己的伞,和悟一起走出站长室。两人再次并肩站在天桥上,眺望远方朦胧的山影。
面对着煤矸山,吉敷在心中呼喊:“——藤波,你放心了吧?”煤矸山前仿佛浮现出藤波那微笑的面孔。
第一章
吉敷竹史的小学是在仓敷度过的,当时的城市十分狭小,骑着自行车就能毫不费力地走遍整个城市。而现在,这里已有常春藤广场和大原美术馆等知名景点。.99lib.
上中学时,因为父亲事业的关系,一家人移居至尾道市。父亲继承了祖上创办在尾道市的工厂。尾道市和仓敷市都是古老的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吉敷家的晚辈们都对移居尾道一事感到很高兴。由于这里的部分街道被著名作家志贺直哉先生写进了他的名作(《暗夜行路》,因而有了些名气。
尾道市的站台十分窄小,离海很近。如果恰巧看见一只野兔,估计追不了几步就会掉到海里。车站南北方向距离很短,前面是海,后面是山。
刚搬来这里时,吉敷觉得就像生活在天井里似的透不过气。后来知道车站后面有条山间小路被称为“文学之路”,并逐渐喜欢上那条山林小路周围的风景。
刚来的时候,不知道附近有什么风景好的地方。有一次去山里的千光寺,上山的路十分狭窄,路边立着一个刻有林芙美子作品的石碑,站在山路上俯瞰,能看见站前的尾道水道,好似大河围绕着这个小城,不远处还有如鳗鱼般蜿蜒曲折的小路。在这里眺望风景,使吉敷感到神清气爽,从那以后,吉敷就经常来这里散步了。藏书网
有一次和父亲一起散步,父亲将《暗夜行路》中描写在这里造船的情节讲给吉敷听,铁锤嘎啦嘎啦的敲击声仿佛就在耳边。
吉敷从当地的中学毕业后,考入了福山的一所高中,并加入了校内的橄榄球队。但和队友们并没有特别深厚的交情,球队里没有尾道市的同学,顶多也就是放学后一起练习,练习完每人买一大瓶可乐,比赛看谁喝得快。再有就是一起偷偷去学生禁止入内的餐饮店里吃咖喱饭。吉敷和队友的交往仅止于这种程度,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同学们都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放学回到家,他就躲进自己的房间看书,或去街上走一走。
家里的藏书归吉敷和妹妹共有,数量十分可观。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那时候吉敷读得最多的是诗集。后来听了家长的劝说,开始和同龄人一样,晚上去补习班学习。又觉得实在无聊,就动不动逃学到那条“文学之路”上,坐在石碑旁边看夜晚的星空和小城的夜景。脑中想的净是正在读的小说、诗集和俱乐部的活动,从没想过将来要去东京,或以后做什么这类的。
思来想去,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读了那么多小说,却偏偏没读过《暗夜行路》。这是为什么呢?并没有规定在尾道居住的人就必须读《暗夜行路》,记忆中也并没有必须要读这本书的压力,家中似乎也没有这本书。可能是对这本书没什么兴趣吧,如果妹妹当时有这本书可能就读了。
回忆起来,那时读的书中,比较喜欢宫泽贤治和芥川龙之介的作品。而且没有被芥川最有名气的《罗生门》和《芋粥》打动,反倒觉得《毛利先生》这篇短篇小说的内容发人深省,使人感触颇深。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没课可上的英语老师,长时间被埋没,无法出人头地,只能做临时教师。
为什么会如此喜欢这部作品?至今仍不解其中的道理,可能先是被作品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东京所吸引,那种知性而神秘的都市气氛。再有就是“毛利先生”那内心坚定,外表柔弱可怜的形象打动了吉敷,并自然而然地激发起他内心的信念。
这以后,“毛利先生”便成为吉敷最喜欢的教师。后来在大学就读期间,只要遇到像“毛利先生”那种看起来有些软弱,对待学术的态度却异常认真,不给学生施压,经常带着温和笑容的教授,吉敷就会认真听课99lib.。
“毛利先生”在东京教授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诗词的时候,曾遇到过一群调皮捣蛋的学生,那一幕时常出现在吉敷的脑海中。一次,吉敷偶然在神田的一家旧书店里意外发现了一本英文版的《人生颂》,高兴地买了回去,然后边查字典边反复诵读。诗中那句“Life is real! Life is ear!”至今还牢牢印在心中。
之所以会对“毛利老师”如此钟爱,并不单单出于同情,而是本来就非常喜欢书中伤感的情调。但也并非所有伤感的东西都没有选择地照单全收,可以说吉敷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了日本的未来。
淡泊名利,拥有纯粹的精神世界,不喜欢威吓他人,心底埋藏着不屈不挠的信念,不会去强求其他人,这种人是唯一能拯救这个充斥着愚蠢和暴力世界的救世主。吉敷的愿望就是成为这样的救世主,然后影响周围的人,使这种人日益增多,终有一天可以团结起来,用自己的力量净化这个混浊的社会。
有趣的是,中学时的吉敷非但没有丝毫当警察的想法,还对警察充满憎恶。那个时代,在小城市的街道上接触到的警察,大都蛮横,滥用暴力,缺乏理解力和洞察力,心术不正,处心积虑地陷害他人,在有权势的人面前则卑躬屈膝,怎么看都是一群社会渣滓。吉敷自己就遇到过好几次不讲理的事,还曾真的想冲进派出所揍他们一顿。当时想,不管将来做什么,都不能当警察。
那时候正好上映一部名为《亡命天涯》的美国电影,吉敷非常喜欢。不知道会反感警察这个职业是不是因为受了这部电影的影响。后来吉敷才知道,这部电影是根据一桩发生在美国的真实案例改编的。电影讲述一位名为金波的医生,涉嫌杀害自己的妻子,法官和陪审团一致认定金波有罪,并判处他死刑。没想到,在押送金波等犯人去监狱的途中,与金波同车的犯人企图逃跑。司机被打死,囚车翻倒在铁轨上,恰好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金波跳车逃走了。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名,金波决定查明真凶,同时还要逃脱美国警察的追捕。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金波仍不忘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及信念,真是个性格沉稳、意志坚定的男人。
由于周围没有这种类型的人,吉敷更对这种人生出一种极强烈的崇拜和敬仰之情。他站在主人公的立场,更加笃信警察是正义的天敌。
但读高中时,有机会和警察学校的橄榄球队打了一场友谊赛。警察学校的学生年龄都比较大,体格也壮硕得多,比过之后发现他们都是些单纯喜欢橄榄球的朋友,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从这时起,吉敷又对警察有了新的看法。
至于喜欢宫泽贤治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作品中充满了夜晚的气息,自己比较中意这一点。喜欢芥川的《魔术》,以及美国电影《亡命天涯》,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说起宫泽贤治,吉敷更喜欢他写的诗。
喜欢宫泽贤治的诗,是喜欢他流畅的行文和诗文所营造的气氛。用平淡、朴素的日常用语描述非常普通的故事情节,带给人一种强弱适中的心灵冲击。吉敷的妹妹经常诵读《诀别的早晨》《青森挽歌》,还有《亲笔信》,特别是看到《诀别的早晨》里那句“请给我些雨雪”时,感同身受,眼里甚至泛起了泪花。每当夜晚独自一人踏上通往千光寺的“文学之路”,吉敷的脑中就一直重复这一节,从而经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某处打发时光。
那时候常思考的是怎么能改变国家的现状,现在想来真是夸张。警察在街上滥施暴力,甚至到了狂妄的地步,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制止他们忘乎所以吗?看到有人被欺辱,或看到有人害怕,就嘲笑他们,以此为乐。本就处于弱势的女人,在公司里还要忍受上司无聊的调笑,更可怕的是,一旦有可乘之机,那些人便会肆无忌惮地挑逗女下属,甚至调戏她们。用一种诙谐的说法,整个社会充斥着吹牛皮和听人吹牛皮的人,人心惶惶,找不到一片净土。如果维持这种败坏的社会风气,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发生混乱。
宫泽贤治希望在他的故乡创造一个农业和文学共同发展的理想之国,吉敷倒没有这种想法。只要现实生活中有更多像“毛利先生”或金波医生这样的人,国家自然就会改变。吉敷如此想象、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
吉敷最喜欢贤治的代表作《银河铁道之夜》,但这本书在贤治生前没有出版,出版的是现在已经没人读的童话集《一个规矩繁多的饭店》,以及诗集《春与阿修罗》,只有这两本。在当时文学评论家们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一名满怀幻想和热情,却脱离实际的纯理想主义者;一个小有才气却生不逢时,生活在边远地区郁郁不得志的文学青年。后来,年仅三十七岁的贤治由于过度劳累、营养失调和严重的肺病,不幸早逝。然而,肉体的死亡却带不走文学之魂,宫泽贤治死后,他的作品逐一问世。他的成就被后人铭记于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最有名的作品《不惧风雨》吉敷却最不喜欢,每次读他的书,只要看到这首诗就会马上翻过。忘记是初中,还是高中的时候,语文教科书里有他的诗词。当时的老师大大赞赏了这篇作品,但在吉敷看来,议论和感想都是无用的,一味被强行感动,心里十分不舒服。
这首诗是在官泽贤治过世后,在他的笔记本里发现的。因此被作为他的遗作欣赏,并且没人知道他创作这首诗的最初意图。贤治的才气生前没有被认可,遗作却被放进教科书,这种形式就像是在教导学生要对贤治表示足够的尊敬,感觉像赎罪。吉敷受不了这样,那个压抑个性、充斥谎言的虚伪年代,多数人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把教科书上的文章作为课文学习,并不是真切的感动。所以说,吉敷觉得教科书里的文章都没有任何意义。
第二章
后来吉敷考入了东京C大学的法学院。为了改变这个扭曲的社会,他决定以后从事与法律相关的职业。虽然不知道能否当上法官、检察官或律师,但即使当不了,懂得一些法律知识,将来总会用得上。
吉敷来到憧憬已久的东京是在一九六六年,也就是昭和四十一年的春天。东京给他的第一印象是“真是个美丽的城市,到处开满樱花”。然而,吉敷在东京的学生生活却并不安稳,可谓艰苦99lib.而曲折。之后吉敷几次回忆起那段时光,觉得那可能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二月,全日空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在东京湾坠落;六月,国会内开始讨论重新恢复纪元节,这一举动招致在野党的反对;大海对岸的越南战争进一步激化,很意外美国居然和越南这个小国家陷入了苦战。
国际上的混乱波及整个日本,和平主义者在新宿频繁集会,不可避免地与警察发生冲突,流血事件成了家常便饭。大批嬉皮士睡在地下通道里,大学内也一片混乱,吉敷所在的大学有一部分教学楼都无法正常使用了。国际形势日益混乱,日本社会也随之不断掀起骚动。
不过,大学的新生入学式还是正常举行了。吉敷和一位高中同学一起参加了入学式。那是个安静而内敛的人,高中时就有一套非常成熟的思想。然而入学仪式一结束,他就马上戴上头盔、骑着摩托车消失了。
学生运动初期,大学里的学生领袖纷纷成为斗争中的积极分子。在学校读了有关革命的书籍,便用革命用语热烈地发表议论,讨论时都是洒脱的东京腔。农村出身的吉敷,觉得这些学生领袖简直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自愧不如。只得在尾道的街上一个人玩橄榄球,不敢与其他人交流。那样的学生领袖,吉敷觉得自己穷极一生也追不上。
吉敷对破坏性改革很抵触。光凭这些人就想在日本发起变革是不现实的,革命是针对那些有政治觉悟,且懂得战略计谋的人而言的。
吉敷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小工厂,雇有十来个人。难道这也要按共产主义的平等原则来搞吗?小资产阶级不是劳动者,照革命的理论是要被枪毙的。
吉敷对各种组织、党派均不了解,不能接受那些颇具破坏性的思想,完全公平的想法又不太相信,加上掌握的知识不足,无法参加讨论,结果就没能加入学生领袖团体。
所以,吉敷每天早晨按时到校上课,认真听完课之后,剩下的时间就到图书馆读书打发。对乡下来的学生来说,根本就不会出现早晨睡懒觉,九点钟上课还会迟到的现象。吉敷也在图书馆读了一些革命派学生推荐的书,但并没有真正喜欢的。
就这么日复一日过着平静的校园生活,一到暑假就回老家,或者去旅行。可以与大自然亲近,让吉敷感到非常快乐。确实觉得自己是一名大学生,反倒是在各地旅行的时候。暑假结束回到校内,发现学校里的斗争已愈演愈烈。
在某个偶然的机遇下,吉敷与一名姓桧枝的同学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桧枝头脑聪明,能言善辩,却并不会强迫他人按照他的想法做事,在革命派组织里属于另类的一个。吉敷和桧枝聊得很投机,两个人经常穿过堆满桌椅的操场,在校园里找个角落长谈。
在吉敷看来,虽然桧枝和校园里的革命派以同志相称,一起战斗,和他们的关系却并没有特别亲密。吉敷每次去找他,他都会微笑着过来和吉敷说话。桧枝的举动让吉敷感到自己真正成了他的朋友,为此他非常高兴。
吉敷从桧枝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同是一年级的学生,桧枝却具备如此丰富的知识,这让从乡下来的吉敷有些自卑。果然是东京的学生,与众不同。他们的话题大多是关于革命的,现在已忘了大半,唯一记住的是桧枝并不相信日本、苏联、中国,以及古巴如今的繁荣是革命的成果。这些国家是因为发生了战争才造就了共产党,和理论性的革命没什么关系。发起革命的贤人志士也说了,资本主义终将走到尽头,是因为其剥削的本质已经暴露。不过,作为革命起点的苏联倒是相反,那里能第一个发起革命,是因为其国民大都处于与近代文明无缘的农奴状态。桧枝还曾经笑着对吉敷说,说这些话在那帮革命朋友中可是绝对不行的。
可以冷静观察社会现状的桧枝,和家里有一家小型工厂的吉敷,在思想方面有很多冲突。桧枝总说如果真能达成全社会均等化,日本肯定会比现在更好。吉敷考虑了一下自己家的情况,如果赞成这个观点岂99lib?不是成了不孝之子,而实际上自己也确实不这么觉得。于是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
桧枝还经常说起越南战争,谈论发起战争的理由。吉敷这才详细了解了越南战争。作为战争一方的美国,之所以要在日本冲绳建设基地,是想借助日本国铁完成物资运输。如果我们想让胡志明和他的国民获得胜利,就必须停止国铁运输。桧枝如此批判道,但一般日本人都没有这种觉悟。
然而桧枝也说过,如果国铁停止运输物资,日本就会和美国对立,难免不会引发战争,因此他自己并不赞成这种做法。他一直希望越南能打败美帝国主义,尽快结束战争,实现和平。他根本不把武装革命放在眼里。现实中的革命更需要策略,武装确实有必要,但这要以充足的军事预算为前提。暴动时需要武器,军事训练也必须进行,可装备及必要的军队要从哪里99lib.来呢?这些不需要我们担忧,但不管怎样,革命派的策划者总该考虑吧。吉敷从没想过有关战争的事,更不会想到,危险的斗争已经在自己身边潜伏很久,一触即发。
没过多久,桧枝就在校内被杀害了。尸体是在学生橱柜里发现的,吉敷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学校内流言四起,各种各样的说法传来传去。桧枝在革命派中一直自成一派,没有什么朋友,吉敷算是他为数极少的朋友中的一员。尸体上有多处殴打痕迹,应该是用棍棒打的。大学一般都不喜欢有警察进入,但这次发生了命案,刑警在校园里调查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找到凶手。
吉敷到处询问曾和桧枝同志相称的学生,然而革命派一向蔑视平时不关心政治的学生,因此根本不理睬吉敷。再坚持下去,还有可能会被大骂。吉敷这才知道,桧枝是多么与众不同的一个人。那个人可以准确地判断局势,以最恰当的方式处理问题,自己为曾是他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刑警的介入带来了全校师生的恐慌,曾参加过暴动的学生怕被逮捕,纷纷逃出了学校。没想到借这个机会,大学内竟出乎意外地恢复了平静。
吉敷问在校内调查的刑警桧枝的事情,刑警态度很冷淡。并反过来想从吉敷这里打听情报,却一点儿也不透露案情进展。
吉敷不甘心,为了从革命派其他成员口中得到一些情报,他没事就去他们经常聚会的“田园咖啡馆”打听,要不就去挤满学生的操场询问。革命派自然都十分厌烦吉敷,恶狠狠地说:“你这家伙有什么权利跑来问我们,我们是不会和机会主义分子说话的。”还有人把吉敷当做反革命分子,吉敷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好笑,后来还差点儿被革命派里的激进分子打了一顿。
尽管十分艰难,但最终还是从其他团体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有个名为联合派的团体,打从建立开始就与革命派对立,尤其是桧枝,他们特别厌恶。联合派是淀川浅间山庄的赤军残余,行事方式十分激进。会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也恰恰证明桧枝的预言是正确的。
吉敷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大胆接近联合派。没想到这个团体比桧枝加入的革命派更加暴力,被人称为“反革命的垃圾”。调查了很久也并没了解到什么消息。后来无意中得知一个姓佐佐木的学生成员曾在桧枝死那天和他约好了见面。吉敷继续深入调查,终于从几个人那里听说佐佐木当天和桧枝确实约好了一起在校内喝酒。接着又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两个人长期不和,互不相容,但那天晚上似乎有要和好的意思,打算畅饮一番。
没想到两人见面后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一时僵持不下。后来佐佐木叫来联合派的其他成员,声称要纠正一下桧枝的思想,放肆地对桧枝施以私刑,最终造成其死亡。大概过程就是这样。吉敷进一步了解到,警方应该还没得知这个隋报。
佐佐木好像是经济学系的,吉敷来到经济学系,却并没有找到佐佐木。
吉敷又从教务处询问到佐佐木的宿合,但佐佐木也不在。从住在隔壁宿舍的男同学那儿吉敷了解到,佐佐木已经好几天没回宿舍了。
吉敷又回到教务处,这次问了佐佐木家的地址。得知他出生于枥木县的鹿沼。吉敷找来一张地图,发现鹿沼就在宇都宫附近,离这里并不太远藏书网 ,正在犹豫去不去的时候,从家里传来消息,说父亲的工厂终于无法维持,即将破产。工厂破产后父亲将去朋友的工厂里当工人,作为一名普通职工工作。虽然家中有些积蓄,但因为要还债,可能不能再给吉敷邮寄生活费了。于是父亲让妹妹打电话告诉他。
这一年,吉敷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起伏,一度受此严重打击而一病不起。父亲那么努力认真地打理着工厂,怎么会变成这样?吉敷怎么也想不通。C大是所私立大学,即使边打工边上学也很难赚够学费。况且,目前教科书都还没翻过一页,要通过司法考试,需要大量的学习时间。吉敷万念俱灰,想死的心都有。但在静下心来思考了一阵子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家里的长子,必须帮助父母走出困境。然而另一方面,吉敷又不禁感叹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地糟糕,完全束手无策。入学后交到的唯一的朋友被杀,家里的工厂面临破产。刚人大学,没听几节课就发生暴动,学生们纷纷加入帮派,学校周围建起街垒,考试都有可能取消。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家里那么艰难,大学又是这样的状态,到底还有没有继续读下去的意义呢?另外,朋友就那样失去了生命,自己所学的法律却完全无能为力。
吉敷不想再去佐佐木家了。连日来一直被别人说成是反革命分子,遭人白眼;家里又传来那样的消息,情绪低落到极点,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因为在尾道时已养成了习惯,吉敷在夜幕降临后走出宿舍,来到可以看到中央线路轨的地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思考着。
吉敷思索良久,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就这样放下桧枝的事,对自己大学唯一的朋友来说无异于背叛,变成了受人摆布的人偶。家里现在的状况很可能会导致自己中途退学,那样的话,就不能实现当法官的愿望了。如果再放弃调查,就等于白白浪费了时间,却什么事情也没做成,作为一个男人,这么做可太没种了,无法得到别人的尊敬。
在大学的这段时间几乎没学到什么,来东京学到的知识,全是桧枝教的。哪怕是作为对唯一朋友的吊唁,也该去鹿沼一趟,没有结果也没关系。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的话,恐怕自己以后也做不了什么正经工作。
第三章
佐佐木家在鹿沼经营着一家小型运输公司。公司离车站很近,吉敷问了个人,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写着“佐佐木运输”的招牌。公司就在农田旁边,有一幢用石棉瓦搭建起来的房子,说是运输公司,门前的空地也就只能停得下一辆卡车。
吉敷.99lib.问了问正在附近田地里劳作的农民,得知佐佐木一般傍晚才回来,他们一家就住在前面那幢青砖瓦房里。
吉敷来到佐佐木家门前,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玻璃窗都关得紧紧的。他悄悄隔着玻璃往里看了看,屋里好像没有人。
吉敷又回到路边,坐在能看到运输公司大门的石头上,等佐佐木家的卡车回来。正值秋天,田里的水稻已经成熟。太阳落山后吹来阵阵微风,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摸了摸口袋,钱只够买回去的车票。还不知要等到几点,要是找家旅馆住下,就没钱买票回东京了。看来要是太晚回不去,就只能在鹿沼站过夜了。
吉敷看了一会儿带来的小说,天色越来越暗,终于暗到无法辨别字迹了。于是吉敷开始坐在石头上思考,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以后又该怎么办?要靠什么生存下去?处在这么个不安定的时代,究竟该何去何从,是不是该找份工作?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已经有份准备好的工作等着他呢?几个小时过去了,佐佐木家的卡车还是不见踪影。
一直想着这些事情,眼前的夜景更让吉敷看不到希望,感到迷茫无助,绝望感油然而生,好像走进死胡同一般。自己努力做了那么多看似有意义的事,却落得遭人蔑视、叱责,甚至嘲笑的地步。一路战胜困难走过来,没想到家里的工厂又破产了。自己是选择了错误的路吗?存在另外一条可以顺利走下去的路吗?难道是自己错过了机会吗?
这时突然传来发动机的声音,是佐佐木家的卡车回来了。卡99lib?车喷吐着黑烟,停在了空地上。吉敷站起身,朝卡车走过去。
车停稳后,熄了灯和发动机,接着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
吉敷急忙走过去问男人:“是佐佐木先生吗?”
“是啊。”男人傲慢地答道。
“我找嘉伸。”
“啊?”男人顿时露出狰狞的表情,发狂般地喊道,“你是……刑警先生吗?!”
尖厉的声音吓了吉敷一跳。这时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位中年妇女,应该是佐佐木夫人。
“不,我是C大学的学生。”吉敷如实回应道。
“C大学的学生有什么权利来这儿?”男人说。
权限,资格,人们遇到事情就会说这些。
“想找他干什么?”男人恶狠狠地问。
“有事想问问他。”
“想问什么?”
“嘉伸不在!”像是佐佐木母亲的女人高声喊道。
“C大里有个学生死了。”吉敷说。
然而男人并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吉敷认定,他们已经知道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又怎样,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男人说。
“警察已经在调查了,逃跑是没有用的。”
“你这家伙,有什么权利这么质问我?”男人怒吼着。
吉敷没有回答。夫妇二人转身快步离开,吉敷紧跟在他们后面。
“喂,再这样纠缠下去我可要叫警察了啊!”男人大声怒吼着。
“请叫吧!”吉敷说。
走近窗前时,吉敷看到屋里有人影在晃动,肯定是佐佐木嘉伸。
“我知道你们家在哪里。”吉敷说。
“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们是绝不会让你见我们儿子的。”男人摆着架子怒吼着。
“不管怎么样,请让我见见嘉伸。”吉敷说。
“已经告诉你了,他不在这儿。”男人再次大声吼道。
在离家门大概十米远的地方,男人停下脚步,并示意妻子先回去。
女人快步走向青砖瓦房。
吉敷怀疑佐佐木夫人一回家就会通知自己的儿子赶紧逃跑。该怎么办呢?吉敷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佐佐木一直靠运输货物维持生计,性格粗暴蛮横,很容易大打出手,用暴力解决问题。
但即使这样,吉敷也并没被他吓倒,他暗自决定不管怎样都要坚持到底。同时打从.99lib.心底对这种状态感到厌烦,难道这个国家就没有能心平气和地说话的地方吗?
吉敷一边听着男人的谩骂,一边紧紧盯着佐佐木的母亲。就在房门打开的瞬间,他飞速闯进了佐佐木家。
“喂,你这个家伙!”
刚闯进家门,吉敷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啊,你这浑蛋!”
佐佐木父亲的喊声从身后传来。年轻人刚要关门,吉敷已一个健步踏进门,身子.99lib.夹在门中间。
“是佐佐木君吧?我有事找你。”
佐佐木转身想从窗户逃出去,没想到刚打开窗户,就被吉敷抓住了衣襟,并顺手拖回了房间。佐佐木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正好撞到刚走进来的父亲的腿。
情绪激动的父亲一脚踹了上去,又挥出拳头。佐佐木躲过父亲的拳头,借机跑出了房间。紧追着佐佐木的吉敷也跟着跑出佐佐木家,继续跟着拼命向前跑的佐佐木。
“佐佐木,站住!”
吉敷大声喊着,紧追不放。
这时佐佐木一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倒在邻居家的金属门上,发出很大的撞击声。
佐佐木很快爬了起来,一拳向吉敷打来。他的眼角被划伤,流着血,但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吉敷也出拳还击,正好打在他的额头上。不能九九藏书再让他跑了!吉敷打定主意,便用膝盖猛击佐佐木的胸口,两次、三次……直至佐佐木瘫倒在地。这一幕让吉敷想起橄榄球比赛中队员们打成一团的情景。
吉敷低头看着倒在柏油路上的佐佐木,后者喘着粗气,想站起来,却脚下发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身边已围了很多人,都战战兢兢地观望着。
“佐佐木,我有话问你……”吉敷喘着粗气说道。
“你这浑蛋……一年级的毛头小子……有什么权利管我的事!”佐佐木也喘着粗气,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你先起来。”吉敷说着,揪住佐佐木的衣领想把他拉起来。这时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哎呀,是警察。吉敷心想,这可怎么收场啊!
吉敷和佐佐木二人被警察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接着分别接受询问,并做了笔录。
“为什么打架?”询问吉敷的警察摆出一副威胁的姿态大声问道。
“我怀疑他杀了人。”吉敷说道,接着将C大学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警察听后不屑地笑了笑:“你是在模仿刑警,远道而来做调查吗?没想到最后大打出手了。”
“不是的,我只是想问问他。是他先跑了出来,不得已我才开始追。另外,比这件事更重要的难道不是调查桧枝的死因吗?”
“那是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警察大声说道。
“你们不是学生,很多消息是打听不到的。”
“浑蛋,不要自以为是!”警察大声呵斥道,“你别太自负了,别忘了,你可是要靠父母给的生活费生活学习的人哟!”警察晃着身子训斥吉敷。
吉敷看了看旁边的佐佐木,只见他一副温顺听话的样子,不住地点着头。吉敷能明显感到询问佐佐木的警察已对他有了些好感。
“为了一点愚蠢的小事就动拳头,打伤了人还理直气壮!”站在吉敷面前的警察继续说着。
吉敷气得血直往头上冲。
“才不是什么愚蠢的事!”愤怒的吉敷禁不住大声冲警察喊了一句。“我的朋友被杀了!”说完吉敷站了起来。
“冷静点儿,浑蛋!我看,那也是你随意动拳头的结果吧!”
“我没有!”吉敷大声喊着。
佐佐木那边的询问似乎已经结束,两人一齐望向这边。
警察冷冷地说道:“不是动拳头,就是每天追在女孩子的屁股后面转,是不是啊?你觉得这样很酷?小小年纪,就这个样子!”警察的肩膀在随着他的喊声颤动。
“你说什么?”吉敷吃了一惊。
“你觉得是那边的那个人杀了你的朋友,是吗?”
“有那个可能。”吉敷说道。
“还真敢说啊!”警察怒吼着。
接着警察定睛观察了一阵吉敷的脸色,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吗?”
“就是因为需要证据,我才来到这里找他的。”吉敷说。
警察一脸厌烦地转向旁边的佐佐木,轻描淡写地问道:“佐佐木先生,是你杀了这家伙的朋友吗?”
“别开玩笑!我可没杀过人!”
警察又转过脸来,恢复愤怒的语气吼道:“听到了吗,浑蛋?放明白点儿!你就在这里住一晚上吧!”
吉敷被关进了看守所。佐佐木则被释放回了家。
有在警察面前承认自己杀了人的傻瓜吗?吉敷反复思考警察轻率的问话,一夜都没睡着觉。
第四章
“承蒙警察先生的教诲。”
吉敷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睁开了眼睛。透过虚掩着的铁门门缝,吉敷看到一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正冲警察鞠躬施礼。可以想象他一定正满脸堆笑、语气谄媚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男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啊,这点心意,请您收下,请您务必收下!”
吉敷听到这句话,视线转到旁边的桌子上,只见那里放着一个果篮。接着男子又施了一次礼,才走出警察的办公室。男人身边还有一个女人,看来是夫妇二人一起来的。
警察走到铁门前,打开了门。还是昨晚询问吉敷的那名警察。
“出来!”警察傲慢无礼地说。
早晨的阳光有些刺眼。吉敷穿过走廊来到那个放着一张桌子的房间,警察让吉敷坐了下来。
“以后不要再打架了啊!”警察说。
吉敷本想再辩解一番,但想想即使说了也无济于事,便坐着没有回话。
“有吃东西的钱吗?”警察问。
吉敷还是没有回话。
“那个,吃点吧!”警察说着,手指了指饭盒,是寿司。
吉敷觉得这应该是佐佐木的父母给自己送来的早饭。这究竟是不是刑事案件?发生的事里是不是藏着什么问题?对眼前这个男人来说都无所谓。他只注重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社交礼仪,会不会破坏他与附近居民之间的关系,这才是他处理案件的宗旨。
这些腐败的家伙,从政治家到小警员,全都这副样子,不干正经工作。虽然被关在拘留所帮他省了一晚的住宿费,但吉敷并不想为此去奉承他。可在简历上留下“被拘留”的记录会给家里人带来麻烦吧?或许会被起诉,说不定还会被罚款。
心里想着这些的吉敷根本没心情吃东西,他坐在椅子上,答道:“不,不吃了。”
实际上,因为心情不好,肚子也没有饥饿的感觉。
“别硬撑着啦。”警察说。
这时,吉敷抬头看到墙上的白板上写着“招聘警察”,旁边还有一沓招聘广告。
“我拿一张可以吗?”吉敷问道。
“啊,可以啊。”警察态度和蔼地说。
吉敷取下一页招聘广告,叠好装进胸前的口袋里。
“你想当警察?”警察笑着问道。
吉敷没有回答警察的问题,反而问道:“当警察,需去学校学习吗?”
“啊,需要学习一年。”警察说。
吉敷心想,只要学习一年,就能当上拿薪水的警察了吗?
“你真的不吃吗?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警察说道。
晨光中的警察意外地展现出亲切的笑容。吉敷心想,他平素应该都把这个表情用在应对上司上了吧。
“可以走了吗?”吉敷没有答理警察的问话,反问了一句。他不想被这种人同情,更不想吃他给的东西。
“如果保证不再闹事的话,就可以走了。”
“佐佐木已经逃跑了吧?”吉敷抱着挑衅的心理询问道。
警察可能不知道,没有回答。
“你就那么在意那家伙的事情吗?”过了一阵,警察问道。
“如果是你的亲友被杀了,你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吉敷站起来说了一句。
“可你打那家伙就对吗?”警察有些嘲弄地说道。
吉敷不想再听警察的嘲讽,不发一言、径直从派出所里走了出来,准备去鹿沼站。99lib?
“喂!”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吉敷回头望去,那位警察正站在派出所门口。
“你当警察吧!”警察说完笑了。这次,吉敷也笑了。
吉敷来到车站,看了看时刻表,发现去日光方向的电车先到。吉敷从没去过日光,在尾道时就想着什么时候一定要去日光一趟。后来到了东京,可还是一直没机会去。日光离鹿沼只相隔两站地。
那时吉敷还没拿到汽车驾照,就是有,也没有租车的钱。于是只得从日光站徒步走到东照宫。99lib.
踏上涂着红漆的神桥,看着下面静静流淌的河水,吉敷暗暗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旅游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变得非常糟糕,不禁感叹自己的学生时代真是太短了。
东照宫的入园门票很贵,吉敷走进去,顺着阴阳道朝阳明门方向走去。这时天色突然暗下来,没过一会儿就下起了雨。附近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又没有买伞的钱,没办法,吉敷只得淋着雨继续向前走。
雨中的阳明门显得更加美丽,和想象中的一样震撼。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美景的吉敷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这种美并不能触动他的灵魂。
要看门内的“眠猫”需要另外买票,因为没有钱,吉敷就没进去。“三猴”免费,吉敷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精神恍惚。这次日光之旅,是吉敷有史以来情绪最低落的一次。
吉敷接着走向华严瀑布。虽然之间的距离很长,但同行的人很多。不可思议的是,吉敷还是没有丝毫饥饿感。
心中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却就是高兴不起来。也就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心像被打了个洞,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似乎什么东西都无法填补。困难和挫折集中在一起,让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不,其实并不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从另一方面考虑,这也是给自己一个做决定的机会。就像现在,没有伞在下着雨的路上走着,明知全身都会被淋湿,也没有什么办法。活着,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结局。
要观赏华严瀑布需要先乘坐缆车下去,下面有一条连接着展望台的隧道,地面和墙壁都被瀑布溅起的水珠打得湿淋淋的,寒气逼人。吉敷顺路向前走去,雾气笼罩着整个展望台,视线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瀑布“哗哗”的声音。瀑布的飞沫掺杂着毛毛雨,不客气地扑面而来,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不存在的仙境。
吉敷冻得瑟瑟发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意外地看到雾雨边缘闪过一丝明媚的阳光。壮观的瀑布就在眼前,因为看不到最上面,感觉就像从天而降的水柱,好似世界末日。这样的风景正适合吉敷此时的心情。
观赏完瀑布再次回到地面,吉敷看时间还早,便去公交车站等去战场原的车。并没有特别想看的地方,只是走得累了想趁乘公交车的时间休息一下。不过吉敷担心自己全身都被雨淋得湿透了,恐怕司机会不让自己坐。
战场原很宽广。本以为是古代的战场遗迹,看了园林介绍后才知道,是因为两条巨龙曾在这处平原争斗,才因此得名。参观完,吉敷又接着乘坐公交车回到日光站。虽然一想到东京就让人头痛,但不回去也不行。回去的途中听说还有一处有名的景点名为龙头瀑布。吉敷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当下便有强烈的欲望想去看看,而且既然人已经在日光了,去一下也无妨。这时,雨停了。
龙头瀑布和华严瀑布相比,规模小了很多,急流也不算壮观。不远处的展望台上有卖土特产的小店和咖啡馆。
这里也到处可以听到瀑布的声音,地面和墙面均被飞溅的水珠打湿,连空气都是湿润的,整体看来像一处盆景。不过知名度确实很高,观光客比观赏华严瀑布的还多。
观赏完瀑布,吉敷听着瀑布的声音,不知不觉钻进一家土特产商店。也许是突然想起了家乡的父母和妹妹,想买点东西带回去。但考虑到口袋里的钱有限,还要买回去的车票,最终还是什么东西都没买。
就在这时,风铃、三猿,以及日光的景色混杂在一起,化为一首刻在木制匾额上的诗。刻着这首诗的木牌就垂挂在吉敷眼前,黑色的木板上刻着白色的文字,那是宫泽贤治的诗——《不惧风雨》。
不怕雨,不怕风,何惧严寒、酷暑,一副结实的身骨。
没有欲望,决不恼怒,恬静的笑容,在我脸上永驻。
豆酱、粗茶、淡饭,一日三餐亦觉足。
遇到诸事不动情,静观细记不糊涂。
野外松林深处,有我栖身的小草屋。.99lib.
村东小儿可有恙,让我细心去照顾;
村西大妈可疲倦,我来帮忙背稻谷;
慰藉村南的弥留者,不要怕,莫恐怖;
劝解村北吵架的人儿,多无聊呀,无须上诉。
大旱时节,我滴下热泪,盛夏之季,寒流袭来,我焦虑不安,行色匆匆。
大家说我有点儿发傻,莫要为我担忧,不必为我赞颂。
我,真想成为这种人啊!
吉敷读完整首诗,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样一动不能动。
虽然早就理解了这首诗的文字意思,但在这一天,在这个时候,吉敷却看到了另一层寓意。
伴随着瀑布的声音,诗像电流一样深深触动了吉敷的心弦。这首似乎并没有什么文采的诗,却带给人一种凄美而真诚的感觉。带着坚定的信念,将心里最深处的想法表现得淋漓尽致。
自己是多么地愚昧啊!之前只看到这首诗的表层意思,它所表达的对理想的绝望,以及更深一层的悲痛却一点儿都没看到。现在才终于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好!吉敷决定也要这样活下去。成为警察之后,也绝不能忘乎所以、骄傲自大。虽然现在遇到了挫折,可绝不能懈怠,他发誓要成为能帮助像自己这样无助的人的好警察。
第一章
在鹿儿岛天文馆大街的一幢名为“天文公寓”的高级公寓里发生了一起命案,鹿儿岛市政府建设企画课课长大久保富安被枪杀。鹿儿岛警署刑事科的留井十兵卫带领侦查小组来到现场。
大久保富安现年五十四岁,在建设课当课长已有六年。他有一个儿子,从东京某所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大型建设公司就职。妻子已于前几年病故。生前他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间三室一厅的公寓里。
经过侦查小组现场鉴定,死亡时间大概在一天前。留井根据现场情形和平时积累的经验判断,此案和其他枪杀案大体相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疑之处。只有一处细节非常奇怪。
被枪杀的大久保倒在客厅沙发前面的茶几边,双脚冲着沙发,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毯边缘。共中三发子弹,分别打在心脏和腹部,立即身亡。三发子弹均穿透了大久保的身体,带血的子弹最终嵌进沙发的靠背上。
侦查小组的成员带着手套从沙发靠背上取下子弹,根据子弹上浅浅的膛线可以基本确定凶器是一把经过改造的苏联产托卡列夫手枪。这种手枪留井以前也见过几次,之前由九州大量流入日本,大都被黑社会组织使用。后来被淘汰,就没有人再使用这种手枪了。这把枪肯定是被藏在了什么地方,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手枪枪杀案在日本并不多见,属于特殊案例,一般都是黑社会组织火并造成的。
奇怪的细节是桌上的茶杯不见了。留井和侦查小组的其他成员都分析不出这是什么原因,难道说案件和丢失的茶杯有什么关联吗?
案发现场并没有被弄得很乱。地毯、电视、书柜、放着花瓶的茶几,以及沙发等家具都维持着原来的状态。大久保上衣口袋里的钱包里有大概十二万日元,并没有被凶手拿走。室内也没有被翻过的迹象,不见的东西只有客厅茶几上的茶杯。看来犯人到大久保家的目的纯粹是想杀死大久保,并非是想偷什么东西。
茶几比沙发稍微高一点儿,茶几上放着茶具——茶壶和两个精致的涂漆茶托,然而只有一个茶托上有一只淡绿色的半透明茶杯,另一个茶托上的茶杯不见了。当然,也不能排除是被主人拿走了的可能。虽然并不是绝对,但一般家里来了客人,作为主人都会拿出茶具请客人喝茶。一只茶杯配一个茶托,这是理所应当的,现在只剩下一个空茶托怎么看都有些不妥。
茶几上剩的那只茶杯倒扣在桌上,里面的茶水都流到了地毯上,已经干了。另外,茶几上也有一大片茶水渍,一直流到茶几边缘,并且还有往下滴水的痕迹。从洒出的茶水的量分析,原本也应该是有两个茶杯。茶几上的茶水渍里还掺杂有一点血迹。桌上的茶壶、茶杯和茶托乱成一团,原本肯定不是这么摆放的。
从现场状况推测,凶手作案的经过应该是这样:在客厅枪杀大久保的这个人肯定是来做客的,在大久保起身站起来的时候连开三枪,大久保立时气绝身亡。被击中的大久保先是倒在茶几边上,然后才倒在了地毯上。身体倒下的时候撞到了茶几,使茶杯里的茶水流了出来,也使桌上的其他器皿乱成一团。
沙发靠背上的子弹也能从另一个方面证明这一推论的正确性。被害者是站在沙发前被从正前方飞来的子弹击中的,虽然还不能确定他是刚站起来还是正想坐下,但从死者是向前倒推测,应该不是正想坐下。来访者突然站起来,主人感到意外也跟着站起来,凶手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瞬间开枪的。
三发子弹均打在身体下部,因此凶手很可能是在被害人站起来后才开的枪,不然就是凶手身高比较高。大久保身高一米六零,属于身体矮小的男人。要是犯人的身高和大久保相似,应该会击中他身体的上半部分。
如果大久保是坐着被击中,身体就不会倒下,应该还坐在沙发上。
因此基本可以推定,凶手来到大久保家做客,大久保富安端出茶在客厅招待他,在交谈中来访者突然站起来对大久保连开三枪,之后逃走。基本就是这样的情节。
从大久保穿的衣服上基本没有烧焦的痕迹来看,凶手开枪时两人之间还隔着茶几,因此凶手应该坐在大久保对面的沙发上。
这些分析都合乎情理,但消失的茶杯却仍然是个谜团。鉴证科的人认为是被凶手带走了,可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如果刚才推测的案发经过准确无误的话,凶手就没有任何理由带走一个茶杯。
是因为上面有指纹吗?的确,侦查小组没在案发现场发现任何疑似凶手留下的指纹。大久保家的门把手、公寓门口的门铃等全都没有。大久保家里的指纹多半是大久保自己的,虽然也发现了其他指纹,但很明显都是很早以前就留下的。
凶手不可能戴着手套,如果戴着手套,一进屋大久保就会起疑心。凶手肯定也是这么考虑的。至于门铃,可以用指关节按,这样就不会留下指纹了。
可这样并不能避免在茶杯上留下指纹,不过擦掉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将茶杯带走啊。
考虑到是不是被打碎了,侦查人员仔细检查了屋里的每一处,却连沙发下面都没有发现任何细小的碎片。如果摔碎了,要全部收拾干净势必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可分析凶手当时的心理,作完案后应该一刻也不想留在现场才对。
放着被摔碎的茶杯在客厅地板上不收拾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警方就算发现了茶杯碎片,也不会得出新线索。
那么,是不是因为茶杯里放了毒药?这个推论似乎也不成立。藏起茶杯并不能起到误导警方的作用,因为如果投毒,只要解剖尸体马上就能知道,根本没必要藏起茶杯。
另一方面,此案已经很明显是枪击致死,根本不是什么毒杀。还是用手枪直接击中被害人,在日本的鹿几岛,有手枪的人可不算多。
也没发现任何犯人遗留的东西,发丝、衣服线头之类的都没有。茶几上没有烟灰缸,也没发现烟头和烟灰,无从追查凶手的血型。也有可能两个人都不吸烟。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是大久保的,没有一样新增的。凶手有可能受过专业训练,不过他待在现场的时间相当短,清理痕迹也比较容易。
因为工作的关系,大久保手中握有决定哪家建筑商可以参与城市建设的特权。四五年前曾大肆宣扬的荒佐川截流大坝工程,似乎就归他管。电视里也播过几次,很多反对此项工程的人甚至自发组织静坐或游行,同时还有许多保护环境组织进行公开抗议。
备受关注的荒佐川大坝工程背后隐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交易,事前策划就一直遭人怀疑99lib.,后来事情慢慢浮出水面。调查此案的留井当然不会放过这条信息。建设公司与当地的暴力集团串通,共同对大久保施压,大久保不仅拿不到多少好处,还得忍受络绎不绝的恐吓和反对派群众的咒骂。然而,大久保并没有屈服于这些压力,也并不害怕暴力集团的恐吓。他佯装合作,最后却选择了一家邻县的建设公司承包这个工程。
大久保多多少少也收了一些当地建筑公司和幕后操纵者——名为K山会的黑社会组织——的好处费,而他的所作所为无疑得罪了K山会,让他们颜面扫地。因此,可以考虑是因为大久保没将水坝工程承包给K山会,而遭到了报复。这项工程是四五年前开工的,那段时间大久保做了严密的安保措施。可如今工程进行了四五年,他的警戒心渐渐松懈,不再那么注意了。
分析进展到这里,K山会的一名首领马上成为射杀大久保的首要嫌疑人。这人名叫福士健三,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身高一米八以上,最近刚剃了光头,脸上有小时候得天花留下的疤痕,声音嘶哑。如果他到大久保家做客,好面子的大久保肯定不会拒绝,很有可能会把他请进家里。
留井脑中浮现出嫌疑犯福士的脸,并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同事田川。田川听后也有同感,断言没有比福士更可疑的人了。
但是,大久保是大白天在公寓里遭到枪杀的,却一个目击者都没有。玄关处装有摄像头,也什么都没拍到。不管是目击者,还是录像,只要有一个就可以马上发现嫌疑人,然而案件的发展却并没有这么简单。福士在K山会里专门负责大久保这边的业务,没有拿到水坝工程,不仅建设公司,在会内也很丢面子。据传言说,福士因为此事在组织内名誉大损,薪水也大幅降低。还被其他组织的成员小看,影响了K山会的买卖。黑社会团体都这样,一旦失了威信,以后就做不成买卖了。福士有一名未婚妻,还有个孩子,自己却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好像连孩子的抚养费都有些负担不起了。
福士是个很有男人气概的人,绝对不会为了面子而与人吵架,或做什么给别人添麻烦的事。留井又了解到K山会曾大量购买过枪支,无论从哪方面看,K山会的福士都是最可疑的,没有人比他更可疑了。虽然大久保在单位总是一副妄自尊大的样子,但至少工作认真负责,也没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福士则失去了当年的威风,过着艰难的日子。为此找大久保报复的动机很有说服力。
然而,就算是前科累累的黑帮成员,没有证据也拿不到逮捕令。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可以证明在大久保被害的时间段福士就在现场的证据。因为案子涉及组织严密的黑帮团伙,找不到线索也不足为奇,肯定早有人将一切安排周到了。枪用完之后扔到海里就可以;不在场证明只要统一口径就好,巧妙的谎言要多少有多少。
没有证人,留井只得以消失的茶杯为突破口展开调查。虽然看起来有些捕风捉影,且困难重重,但没准会有重大发现。
如果确实是福士做的案,茶杯就很可能是被他拿走了,也许还没来得及处理。这样的话,就需要有搜查令去搜查他的办公室。有了搜查令,才能将搜到的物品全都拿回警局,作为证据。虽然可以顺着手枪这条线索调查,但对方肯定也考虑到了这点,早就将凶器拿到什么地方处理掉了,很难再找到。
只是一个茶杯,福士很可能拿回了办公室,或随便扔在了回家的路上。不过听说福士这人办事沉着冷静,智商颇高,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他可能在路上就擦掉了茶杯上的指纹,因此,即使发现了茶杯,也不能指望指纹还在上面。但茶杯的存在至少可以暴露福士当日在现场,从而作为检察机关提起诉讼的依据。
大久保的死亡推定时间是六月三日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福士交代说自己这段时间都在办公室工作。福士是个相当规矩的男人,即使晚上出门,也最多走到鹿儿岛天文馆附近,从来不会喝醉了酒在街上晃悠。女人方面,也没听说他和未婚妻以外的女人有什么关系的传言。
K山会事务所在市区吴服町四丁目,离大久保被害现场只有一千米之遥,步行便可抵达。这么短的距离不可能乘坐出租车,因此肯定有目击证人。福士的容貌和声音都很特别,在街上走会很显眼,很容易被人记住。
两地之间没有公交车之类的市内交通工具,而且福士没有汽车驾照。虽然可能有K山会的弟兄开车接他,但福士在组织里的人际关系不是很好,相对来说,还是徒步来回的可能性比较大。
假设福士是凶手,他在射杀了大久保之后徒步走回事务所,因为知道自己的容貌特征容易被人记住,很有可能没有选择走僻静的街道,相反走的是人多的大街,人群嘈杂的地方更不显眼。根据这一推论,留井带领侦查小组和鉴证课成员一共十来个人,将从案发现场到K山会事务所的这段路分割,每人负责一百米。在街边的垃圾箱、绿化带等各个地方搜索从现场消失的茶杯。案子刚过去一天,如果茶杯被扔在了这个路段,应该还能找到。
消失的茶杯很可能和遗留在现场的那只外观相同,留井命令鉴证课的人给茶杯拍照,加急冲洗出很多张,人手一张发了下去。但考虑到也有可能形状不同,留井最终下令只要发现茶杯,就先收集起来。于是,大家像清扫路面似的开始了搜查。留井本人也同样负责一百米路段,他手里捏着照片,在垃圾箱、草丛,以及楼房角落仔仔细细地寻找着。
要在杂乱的大街上找一只小小的茶杯,实在是太难了。上午就要过去了,就在留井几乎要失去希望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鉴证课的人打来的电话,说发现了目标。据鉴证课成员说,是在天文馆大街往K山会事务所转的船津町三丁目上的绿化带中找到的,发现种植着灌木丛的黑土上散落着一些茶杯碎片。留井赶忙赶往那里。赶到现场的留井马上拿出照片对照,果然是同一种款式的茶杯的碎片,他不禁低声喊了一声“太好了”!
接着又在附近找到了更多碎片。鉴证课的年轻人戴着手套,钻进灌木丛里,小心翼翼地将碎片收进准备好的塑料袋里。碎片凑起来有很多,看样子可以恢复茶杯的原貌。留井拿过来一边观察,一边和左手拿着的照片比对。颜色、形状都基本一样,并且很干净,很明显就是从现场拿出来的,随手扔到了这里。根据发现杯子的地点分析,福士很可能是将茶杯扔在了水泥电线杆上,碎片才会飞溅到灌木丛中。
扔茶杯的举动,以及茶杯破碎的声音都有可能引起路人的注意,因此,目击证人肯定存在。这里又是从案发现场到K山会事务所的必经之路,这一点更加剧了福士的嫌疑。如果能从茶杯上采集到福士的指纹,案件马上就能真相大白了。福士有前科,他的指纹已在警局备案。若能从茶杯上取得指纹,输入指纹识别系统,只需十秒,就能知道福士是否是凶手了。
留井已经在心中认定福士就是杀人凶手。他在杀了大久保之后,原路返回事务所,途中将茶杯扔到了路上。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均在推测范围内,这一点十分振奋人心。
虽然时值梅雨季节,但昨天和今天都没下过雨。只要将茶杯碎片复原,无论是上面的指纹还是黏着物,马上就能显现出来。然而,此时留井透过塑料袋盯着茶杯碎片的脸却逐渐阴沉了下来。果然没那么简单,袋子里的每片碎片内外两侧都很干净,肯定是在路上用手帕或衣服之类的擦过。那样的话,就很难采集到指纹了。
“留井先生。”鉴证课的年轻人喊了一声。
留井循声望去,年轻人递过来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一张小纸片。留井接过,将装有茶杯碎片的塑料袋夹在腋下,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展开小纸片。
是半张刷卡消费凭证,上面印着:合计一千四百十八元。收现金一千五百元。找零八十二元。二零零零年六月一日十三点售出。
没有店名,很可能印在另一半上。这一半上没有涂改或污垢,应该是和茶杯一起被福士扔掉的。
“和案子有关吗?”鉴证课的年轻人问道。
“不知道,先留着吧。”留井回答,将小纸片小心地放回到塑料袋里,心里想着说不定能从这上面采集到指纹。
“没找到另一半吗?”留井问道。
只有这半边起不到什么作用,希望能知道店名和电话号码。
“没有。”年轻人又回到了绿化带,继续翻找。
留井思考着,难道是福士为了不暴露店名而故意撕毁的吗?这个福士果然厉害,考虑得这么周到。可既然这么小心,又为什么要扔掉呢,就是因为无关紧要才扔的吧。
“等等,是这个吗?”
有两名鉴证课的年轻人从后面走来,又递给留井一张小纸片。
留井慢慢将其展开,这半张消费凭证上果然印着店名。勉强可以看出店名处印着“地藏屋”,上面还有一行英文,写着“Fresh and Quality”。
然而加上这一片仍不能拼出整个消费凭证,整张纸应该被撕成了三片,目前只找到两片,缺少中间那片。中间那片上印着“地藏屋”的电话号码和福士所购买的东西的名称。
留井弯下腰,亲自在绿化带内仔细查找了一番。接着又跑到铺着石子的步行道上找了找,但都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纸片。
再找下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发现,只是浪费时间。这张残破的消费凭证或许和案件并没有什么关系,况且已经知道了店名,如果真的需要弄清楚福士去买了什么东西,直接去店里问就可以了。
消费日期是二零零零年六月一日,也就是三天前。福士三天前在一个名为“地藏屋”的店里买了一千四百十八元的东西。从金额和店名判断,“地藏屋”很可能是一家超市。
留井想了想,觉得似乎并没有鉴定这张消费凭证的必要。福士拜访大久保的目的是要杀死他,而且现场并没发现任何礼物之类的东西。疑犯在案发两天前从超市买的东西,应该不会和案件有什么联系吧。
然而,转念一想,案发现场的茶几上只有茶壶和茶杯,连茶点都没有,总感觉有些不对。作为本地知名黑帮组织的头目,到市政府建设企画课课长家里拜访,就算是虚情假意也会带点小礼物什么的吧——
想到这儿,留井更确定这张消费凭证就是福士的,而这张小小的纸片没准和命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二章
留井将全体搜查人员集合在发现茶杯的地方,下令去询问住在附近的每户人家,看是否有人看到过一个高个子男人。问了半天,却没有任何发现。
一行人回到警局,鉴证课将在现场发现的东西进行归类,准备逐一检测。
那两片残缺的消费凭证,因为在撕毁时用力较大,无法提取到完整的指纹。茶杯虽然恢复了原状,但因其表面过于光滑,无法存留任何痕迹,包括指纹。搜查小组尽最大努力找到的证物,却并没有带来令人满意的效果。这么一来,申请拘捕福士健三的逮捕令计划又泡藏书网汤了。莫非犯人不是福士,而是另有其人?找到碎茶杯的那条路不仅通往K山会事务所,前方还有繁华的街道和车站。留井想,看来这件案子的每个细节都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不过,虽然没在茶杯上提取出指纹,却有另外的新发现。
鉴证人员在显微镜下看到了白色的固体物质,明显不是血迹,也不是黏土,看着更像是食物。鉴证人员用镊子将白色固体取下,经化验后得知,是含有大量糖分的糯米粉或淀粉。
“糯米粉,淀粉?”得知此事的留井不禁叫出声来,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发现。
“是什么?”留井问。
鉴证人员进一步解释说有可能是牛皮糖,现在很多日式点心里都会放这种东西。它不仅口味甜,嚼起来还很有弹性,一般用糯米粉加糖制成,做成棒状或饼状,再撒上干的糯米粉或夹在点心里。
留井想起来了,他也曾吃过这种点心。有一次在吃饭后茶点时,发现里面夹着一种半透明的白色固体,问妻子那是什么东西,妻子就说是牛皮糖。
“茶杯表面还有另一种物质,呈深红色颗粒状,好像是红豆沙。通常牛皮糖都和红豆沙放在一起制成点心,既然已经发现了牛皮糖,另一种八成就是红豆沙。”鉴证人员说。
“总之,茶杯上沾有红豆沙和牛皮糖残渣,对吗?”留井确认道。
鉴证人员表示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那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呢?真需要好好推敲推敲——留井双臂交抱,陷入了沉思。
就因为茶杯上黏有牛皮糖和红豆沙残渣,福士才特意将它拿走的吗?指纹一擦就可以马上除掉,可牛皮糖和红豆沙都是糖分很高的东西,只有用水冲洗才能完全去掉。所以,带走茶杯很可能是出于这个原因。用水冲洗需要一段时间,而茶杯是个小物件,带走也没有什么大碍。
这么说凶手不想让警察查出红豆沙和牛皮糖?留井歪着头思考着。是这样的吗?红豆沙和牛皮糖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可以说十分常见,这种东西有必要特意销毁吗?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留井忽然想到有哪里不太对。搜查人员赶到案发现场大久保家的客厅时,茶几上放着一个茶壶、一个茶杯和两个茶托。只有这些物件,没有放点心的容器。莫非红豆沙和牛皮糖制成的点心是放在那两个茶托里的?
为什么没有专门放点心的容器昵?一般情况下主人都会拿盒子装点心,不会直接放在桌上。另外,那个点心是不是从“地藏屋”买来的?
难道装点心的盒子也被福士拿走了吗?可并没在街上发现可疑碎片啊。
更奇怪的是,现场也没有发现包点心用的东西。大久保家是个三室一厅的公寓,留井仔细搜查过每个房间,包括厨房和洗手间,都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点心包装盒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点心是福士拿来的,事后他又特意将包装盒拿走了。这是为什么呢?
假设点心并不是福士带来的呢?福士空手来到大久保家,点心是大久保家原本就有的。然而,福士作完案之后,又将点心及包装盒一起拿走了?
不可能是吃完了。从茶杯上还沾有残渣来看,点心并没有吃完。而一般凶手在作案之后是不会优哉游哉地在现场吃东西的。另一方面,假如那一千四百十八元买的就是点心,量应该不算少,不可能在一次谈话中就全部都吃掉了。
假定福士是为了不绐警方的侦查小组留下任何证据而将茶杯拿走,那么,案发经过应该是这样。大久保中枪的瞬间,身子失去平衡撞到了茶几边缘,撞翻了茶几上的茶杯,最终倒在了地毯上。
倒下的杯子砸在了点心上,沾上了红豆沙和牛皮糖。看到这个情景的福士赶忙将沾有红豆沙和牛皮糖的茶杯装进口袋,拿着自己带来的点心盒子一起逃离了现场。
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地方不99lib?能理解。首先,杯子砸在了点心上,这说明点心是直接放在茶几上的,会有人在接待客人时将点心直接放在茶几上吗?
如果可以证明杯子上沾有的点心残渣是出自福士家乡的有名糕点,那倒有可能是福士送的,却也并不能作为起诉福士的依据。因为即使糕点是福士家乡的特产,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偶然买来送给大久保的。又没有规定说福士的家乡其他人都不能去、不能买当地的特产。
根据目前掌握的信息,基本可以判断点心不是大久保家里的。如果是大久保家的,福士没必要在杀人后,不尽快逃离现场,而要将点心和包装带走。大久保拿出的糕点,却偶然成为指向凶手的重要证据,有那.99lib?样的可能吗?
不可能。点心如果是大久保家里的,就不会对福士构成什么威胁,他没有必要将点心与盒子一起带走。
鹿儿岛大学的长田教授从法医实验室打来电话,告知尸体的解剖结果。大久保的胃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少量类似点心的残渣,量不多,充其量也就一口。并且没有化验出有毒物质。
根据这个报告,可以进一步确认,被害人和加害人在案发现场吃过点心,然而现场并没发现此类东西,这说明没有吃完的点心被凶手带走了。
凶手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保全自己,不可能有其他理由。考虑到如果不将剩余的点心带走,事后来现场搜查的侦查小组很快就能查到自己头上,可是,一块点心能提供什么线索呢?福士用来迷惑侦查小组的手段就是那块点心,这可行吗?
这时候,留井桌上的电话响了。刚好站在话机旁边的田川接起电话,嘴上应着对方的问话,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最后只听到田川说:“好的,马上赶到。”电话就被挂上了。
从田川说话的语气可以得知,对方并不是警方的人。况且整个侦查小组及相关人员此时都在K山会周边戒备。留井猜不出是谁、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田川慢慢转过身,看着留井说道:“是鹿儿岛大学的长田教授打来的,说刚刚在大久保的衣服里发现了异样的东西。因为发现的地方比较奇怪,之前一直没留意。”
“什么东西?”留井急切地问道。
“吃了一半的点心。”
“什么?!”留井不敢相信。
“是点心。”田川又回答了一遍。
“在衣服的什么地方发现的?”留井问。
“你觉得昵?”田川笑着反问。
留井沉思着摇了摇头。
被害者全身上下都被仔细检查过。上衣、裤子、里面口袋、外面口袋,连内裤口袋都检查过了,怎么会……
穿好大衣准备出去的田川对留井说:“一起去一趟吧。”
留井点了点头,赶紧从衣架上取下外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阴沉得仿佛马上就要下起瓢泼大雨。
“到底是在衣服的什么地方发现的?”在走廊里留井接着问道。
“在裤角的折边处。”
“啊,在那儿啊。那地方确实没有注意。”留井沮丧地说。
“而且点心的形状很奇怪。”田川说道。
“怎么奇怪呢?”留井问。
“教授在电话里说,形状像市内电车。”田川回答道。
“电车形状的点心?”
“好像已经吃掉一半了。”田川继续说明道。
“你见过电车形状的点心吗?”留井问。
“没有。”田川摇了摇头。
“我也没见到过。”留井随口应道,明显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能掉进裤脚的折边里,这块点心肯定不大。一般不会有人故意将点心放到裤脚的折边里,因此应该是偶然掉进去的。很有可能是被害人大久保在吃的时候掉进去的。
因为点心很小,所以没有注意到,留井边想边点着头。这点对福士来说也同样适用。他想将点心全部带走,作案之后仔细检查了客厅,甚至将茶杯都一同带走了。但这家伙没有想到,会有半块点心掉进了大久保的裤脚里。或许,福士看到大久保掉了半块点心,事后还拼命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到。任谁都不会想到点心会掉进裤脚的折边里,这是个盲点。最终他只得放弃,先逃离现场。
留井暗忖,成功逃过福士视线的“重要点心”,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了。福士处心积虑想藏起的东西——这半块点心——一定藏着能找出福士作案证据的钥匙。
第三章
在鹿儿岛大学法医解剖室里见到的点心的确很奇怪。虽然被咬了一口,但还是能看出是电车的形状。点心放在解剖用的不锈钢台子上,旁边还有一个敞开口的塑料袋,里面装的好像是大久保的裤子。
点心的确很小。只有两三厘米长,加上被咬了的那一口,原来最多也就三四厘米。这样的大小的确可以藏在裤脚,咬掉的那部分,应该在大久保课长的胃里面。
不知道专业面包师怎么称呼这个电车形状的点心。连外皮部分凹凸的门和窗都做得很形象,小小的电车,很可爱99lib?。窗户部分并没有掏空,外面包着一层豆沙和牛皮糖。
长田教授迎面向留井和田川走来。
“刚才,我们准备将被害者的衣服移交细微物品鉴定组进行进一步检查,就轻轻折了一下,想装进塑料袋,结果这东西就从衣服里掉出来了。从成分上看,和大久保课长胃里的残留物一致。虽然我不是细微物品鉴定专业的,但亲眼看到这小半块点心就夹在衣服里面,还真是出乎意料啊。”长田教授解释道。
“有没有可能死者恰好是在咬了这一口点心之后,被对方击中的?”田川问。
“啊,有这个可能。被害人的胃几乎是空的,而死亡的推定时间是下午,因此被害人很可能午饭都没有吃。生活不太规律啊……”
“早饭呢?”
“早饭吃了,但吃得比较早。然后就是这个电车形状的点心了,一点儿都没消化,刚到胃里就马上被杀了。”
“也就是说,嚼了、咽到肚子里后马上就被子弹击中了……”
“是的,是这样的。”
留井想了想,说道:“射杀大久保课长的这件案子里,有个男人很可疑。是名黑帮成员,曾因为市政工程与大久保有过过节儿。”
“啊,是荒佐川水坝吧。”长田教授听罢,点了点头说道。
“实际上大久保课长对这个男人早有戒备,但因为事情过去太久,就大意了。”
“嗯……”
“可即使大意,也不该让这么危险的人进到自己家里啊……这点我们还不清楚……”
教授突然转移了话题,说道:“这个点心,很像电车啊。”
“嗯,确实很像。”留井应道,“鹿儿岛的什么地方有卖这种点心的?”
“这个……”教授摇着头表示不知道。
“那您知道‘地藏屋’这个地方吗?”留井进一步询问道。
“‘地藏屋’?不知道。”教授回答。
如果这是福士拜访大久保时拿去的点心,就很有可能是在“地藏屋”购买的。但前提是那两张消费凭证残片也是福士扔掉的……
“总之,我们首先要搞清楚这个电车形状的点心是在什么地方买的。”
“嗯,那些事情就要由你们来调查了。”教授说道。留井点了点头。
留井想马上行动,鹿儿岛并不大,加上点心独一无二的形状,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制作并销售它的店铺。
此时,长田教授又接着说道:“不过,我以前听建筑课的森川教授说过……”
“什么?”留井和田川齐声问道。
“说市政府建设企画课的大久保喜欢电车。”
“喜欢电车?”留井和田川又一次齐声问道。
“是的,说大久保先生是个电车爱好者,小时候就喜欢电车模型,特别是市内电车。还听说他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成为电车驾驶员,好像对很多人说过。我就听说过很多此类有关大久保先生的传言。”
“是吗……”留井说着,点了点头。
电车的疯狂爱好者,也喜欢电车形状的点心吗?
没过多久,去市政府调查的警员又给留井带回更多关于大久保喜欢电车的消息。从大久保那幢位于天文馆大街上的公寓的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路上跑的电车,休息时大久保还常乘坐鹿儿岛的市内有轨电车瞎转。碰上连休,就乘坐电车去熊本或长崎。其中由于非常喜欢长崎的市内有轨电车,去的次数更加频繁。还因为这个,被人谣传说在长崎养有女人。后来才知道这个“女人”是电车,这件事因此成了市政府内的一个笑话。
大久保课长还有另一个爱好,那就是历史。对长崎的龟山社中遗址、出岛遗址,以及格洛弗邸遗址等都很感兴趣,经常去这99lib?几个地方。最近他还在创作一本小说,名为《我说幕末史》,准备什么时候自费出版。他梦想退休之后当一名历史学家。像西乡那样,离开嘈杂的城市去山里隐居,过晴耕雨读的日子。还曾开玩笑说想买一辆废弃的电车放在院子里,碰上下雨天,就在车里睡觉。
留井听了这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受启发,称赞那真是不错的想法,令人钦佩。事实上,留井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而且,恍惚记得之前还曾听谁说起过相同的梦想。留井低下头,仔细回想,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听到的呢?总感觉一切似曾相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说起留井与之类似的想法,也是颇有情趣的,只不过因为工作太忙没能顾得上。留井并不想在自家院子里放一辆报废电车,下雨天睡在里面。而是憧憬退休之后在竹林边的空地上建一幢房子,远离都市的喧嚣、工作的压力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过一种类似世外桃源的生活。鹿儿岛上还有很多做如此美梦的人。
会这么想,可能是受了日本明治维新的影响。所谓革命,其实就是政治游戏。今朝革命,次日便是混乱的政治,腐蚀年轻人的生活和理想。
其中因为倦怠于处理人际关系、对现实生活失望而选择回乡种田这种生活方式的人,不只西乡,全国到处都有。
不过,这毕竟是老了以后才会去做的事,处于人生鼎盛时期的人还是会更多地去关注工作和生活吧。
调查至此,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看到了事情的大致轮廓。福士了解到大久保课长喜欢电车,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买来电车形状的点心,带去拜访课长家,并以“水坝事件已过去一段时间,化干戈为玉帛”的借口消除大久保的戒心。
太好了,案件的基本框架已经明晰,几乎可以想象结局会如何了,留井暗自思索着。剩下的调查方向也颇为明朗。这么新奇的点心,制作并销售的店铺应该没有几家,查出店铺地址,去向那里的店员打听。只要有人还记得有长得像福士的人来买过点心,就可以拿到逮捕令了。逮捕福士,将其交给检查机构,之后就是法院的事情了。
福士的相貌比较特殊,点心店里的店员肯定还记得。即使不是福士本人购买,而是他的朋友,或组织里的弟兄代为购买,也同样可以拿到逮捕令。
事实上,福士很有可能也是这么安排的,事后还千方百计地隐瞒曾给大久保带去点心的事实。如果没有电车形状的点心,大久保可能就不会见他。但电车形状的点心很特殊,很容易追查到购买的商店,因此有必要将带去的点心全部带走。即使在死者胃里发现红豆沙制作的点心残渣,也不可能知道是电车形状的。但这家伙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块点心掉到了大久保裤脚的折边里。就是这一块点心,成了将他绳之于法的有利证据。
留井给点心拍了几张照片,命令部下多冲洗几张,明天一早就开始寻找点心店铺。
首先是“地藏屋”,以这个店名为起点开始调查。
然而,调查的结果并不乐观。鹿儿岛共有四家叫“地藏屋”的店铺,一家是卖咖喱的快餐店,两家是荞麦面馆,一家是酒吧。没有卖点心的,更没有卖电车形状点心的。留井没想到,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调查却是这样的结果,刚开始就遭遇了挫折。
不是“地藏屋”吗?留井拿着冲洗好的照片,亲自冲进商店街,不管是不是叫“地藏屋”,只要是销售糕点的店铺,留井打算一家一家地询问。
留井将市内的糕点店全部盘查了一遍。他没有选择电话询问,在电话里详细说明点心的形状、大小太麻烦,不直观,而且不能保证每个店员都记得店里所卖糕点的品种。或许有新进的货,或以前卖过、最近已经不卖了的品种,针对这样的情况,直接看照片或许更能唤起店员的记忆。
可是,却还是没有一丝线索。留井动员警局的全体成员,花了整整两天时间。首先是点心店,没有可喜的收获。后来蛋糕店、干果店也走访了一遍,最后连超市都问过了。有几个负责任的警员甚至跑到鹿儿岛郊外的一元店询问,但就是没找到售卖电车形状点心的店铺。
为了不打消警员的积极性,留井嘴上没说什么泄气话,心里却有些失望。本以为马上就可以调查出结果,没想到会这样。
怎么会没有卖这种形状的点心的店铺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留井一头雾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第四章
就在案件陷入胶着状态的时候,有人拿到了福士的照片。虽然是四、五年以前的,但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同时拿到的还有储存在电脑里的福士的个人信息,原来福士出生在熊本。得知这一消息的留井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这下明白了。
那块点心是按熊本的电车做的,并不是鹿儿岛的,所以才会在鹿儿岛找不到制作的店铺。点心的造型明显是熊本的电车,肯定是福士回家乡时购买,准备送给大久保课长的。
福士会这样做也很自然。大久保不是经常乘坐电车去熊本和长崎吗?可能福士就是在了解到大久保的这项爱好之后,才专程回家乡买电车形状的点心的。为什么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留井当下便给熊本警局打了通电话,请他们协助调查销售电车形状点心的店铺,并将福士的照片用邮件传了过去。再三嘱咐接电话的年轻警员,一旦找到卖电车形状点心的店铺,一定要询问店员有没有长得像福士的人来买过点心。
这件事办完之后,留井终于感到了一丝安心。根据自己长年从事调查工作的经验来看,这次的方向绝对是正确的,马上就会有来自熊本的报告。案发才四天,只要找到那个卖电车形状点心的店,卖点心的店员肯定不会忘记福士的长相。这样一来,这件案子就完结了。
然而,留井等了半天,也没有从熊本传来任何报告。剩余的半天也在焦虑中过完了,结果是,熊本并没有卖电车形状点心的店铺。
留井不敢相信,几次确认,熊本警署的警察都很肯定地回答:“确实没有。”
这样的话,难道是长崎吗?留井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给长崎警署打了通电话,委托了同样的事情,并再次将福士的照片用邮件传了过去。
鉴于熊本警署的调查结果,这次留井心里稍稍有些不安。
等了半天,长崎的调查报告才总算发了过来。留井的担心果然有道理,长崎也没有电车形状的点心,同样制作和销售的店铺都没有,负责人果断给出了调查结果。
留井摇着头,默然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熊本和长崎都没有——
无计可施的留井将所有仍在办公室里办公的刑警召集到一起,问大家除了熊本和长崎,知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有市内有轨电车?大家绞尽脑汁想了很久,都说好像没有了。鹿儿岛警局的警员多半是鹿儿岛本地人,只有一个福冈县的和一个大分县的,但这两个人都说自己家乡没有电车。
“周边地区呢?不仅限于九州地区,只要是有电车的城市都可以,大家帮忙想想。”留井说。
“广岛有。”一名警员说道。
广岛,留井在挂在墙上的地图上做了个记号。
“高知可能也有。”又有一名警员说道。
另有几个人点着头表示认可。留井又圈起了高知。
“松山好像99lib? 也有。”一个人说。其他人表示同意,留井做了记号。
“还有其他地方吗?”留井询问。
“岗山好像也有……”有人回应道。大家纷纷表示赞同,于是留井又做了一个记号。
留井又进行了几次确认,直到大家都说记忆中没有别的地方有电车了,才说道:“好,我马上联系这几个城市的警局,这其中肯定有卖电车形状点心的。”
然而,留井的判断再次落空。高知、广岛、松山和岗山,这几个城市都没有制作这种形状点心的店铺。
留井有些着急。案件的调查花了这么长时间,得到的却全是令人失望的结果。说不定是一个没有电车的城市?并没有规定说没有电车的城市就不能制作电车形状的点心。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日本有那么多的城市,要从何下手呢?
留井重新思考了一下,虽然道理上说得通,但没有电车的城市为什么要制作电车形状的点心啊?就算点心店的师傅突发奇想制作了这样的点心,会有人去买吗?
根据当地的知名建筑物或古迹等制做出的特产倒是非常受欢迎。比如仿照名古屋城堡上的金色兽头瓦做的兽头瓦形状的点心就很受欢迎;去函馆五陵郭观光的游客都会买五陵郭的米果;还有会津的白虎队包子。试想若是在冲绳卖白虎队包子,不管多么喜欢白虎队的人,恐怕都不会去买吧。果然,还是有市内电车的城市才会去做电车形的点心。如今这种有轨电车已逐渐消失,正是因为稀有,才会制作电车形状的点心,并作为特产销售。
啊——函馆五陵郭?函馆是不是还有电车呢?
留井马上问身边的警员,有人说好像有,又有人说没有,没人能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个地方在北海道,离这里太远,鹿儿岛这边的人没什么机会去,留井也是如此。因此没有人能百分之百确定那里有电车或没有。
留井心想,看来必须全面调查一下全国哪些城市有有轨电车了。
“我想了解一下日本目前有轨电车的情况,有没有这方面的资料?”留井对一名年轻警员说。
“应该有,我去找找。”年轻警员回答道。
利用等待的时间留井找来其他警员,大家凑到一起各抒己见。留井认为点心应该不是在大城市里买的。比如东京和大阪这样的大城市,人群和汽车混杂在一起,市内交通状况十分糟糕。在这种情况下,行驶速度缓慢的电车只会加剧堵塞。只有汽车少的地方才有电车,大城市早就削减,甚至取缔了有轨电车。因此,这样的点心不会出现在东京和大阪,西洋点心更适合这类大城市,而带有乡土气息的温泉小城才会有这样的日式点心。去东京观光的旅客怎么也不会想到买日式点心带回去做礼物,所以原宿和六本木根本就没有卖日式点心的店铺。
然而,事实却恰好和留井的预测相反。根据从鹿儿岛交通局发来的传真得知,东京和大阪市内都有有轨电车。留井和其他警员都很吃惊。东京还有电车!看来完全根据常识和经验得出的推论,很可能是片面的。
年轻警员在电脑上搜索出荒川线,让留井看显示屏上的地图。留井对电脑一窍不通,基本上没摸过。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很落伍,但就是怎么都无法喜欢上这些现代化设备。
画面从明治三十六年(一九零三年)初次开始铺设东京市内有轨电车轨道开始,以动画形式展现电车的发展和变迁。电车路线图先逐渐覆盖整个东京市区,接着随着高潮过后经济低谷的出现,电车慢慢减少,最终只剩下东京北部那一条荒川线了。
“只剩下这一条了?”留井询问道。
“好像是的。”年轻警员回答。
“有这么方便的东西早给我看就好了。是不是马上就可以找到全日本范围内有电车的地方?”留井有些不满。
“啊,并不是那样的。”年轻警员急忙解释道,“找是可以找到,但电车线路不是单独记录的,一般和私营铁路线混在一起。没有单纯显示电车线路的网页,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这个的。”
总之,东京有电车,这可是一项重大发现。虽然调查方向一下子转到东京,留井心里多少觉得有些牵强,还是觉得东京的气氛和环境与日式点心不相称。
另外,根据交通局发来的市内电车图,日本还有许多城市有有轨电车。从北向南,分别有:
札幌、函馆、富山、高岗、福井、东京、岐阜、京都、大津、丰桥、大阪、岗山、广岛、松山、高知、长崎、熊本和鹿儿岛,总共十八个城市。
现在已经调查过的有岗山、广岛、松山、高知、长崎、熊本和鹿儿岛这七个城市,只需再调查剩余的十一个城市就可以,这些城市里肯定有一个制作电车形状点心的。
这十一个城市里有一个留井特别感兴趣,那就是京都。京都是个古老的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贯穿京都市的鸭川会随着四季的变迁展现出不同的风姿:春天,沿岸的杨柳返绿、樱花绽放,十分美丽;夏天坐在纳凉台上,清风拂面,边吃着京都特有的“京料理”,边欣赏京都夜景;秋天可观赏枫叶;冬天就去看艳丽的山茶花。
漫步于祗园的艺伎,高挽青丝,那精致的妆容又给京都增添了几分古典优雅的神韵。日式点心出现在这个城市真是再适合不过了。留井想亲自调查这个城市,将剩余城市分配给了其他警员。警员们分别与所负责城市的警局联系,由当地刑事课来做现场调查。
这几个城市中,最引人注意的当然是大阪和东京这样的旅游城市。这类城市主要靠旅游业扩大财政收入,在那里,日式点心——特别是电车形状的点心——不只作为食品销售,同时也是城市的一大亮点。警局旅游课的人会比刑事课的警员更了解这些情况,因此,不如直接委托当地旅游课和食品课的警员参与调查,或许会更容易查到。
大家分头行动。留井先给京都警局旅游课打了通电话,然后将点心和福士的照片用电子邮件发了过去,剩下的就是等待调查结果了。留井有很大把握会在京都找到线索,所以在等待的过程中心情很平静。
然而,虽然耐心等待了很长时间,却并没有得到预期的满意结果。京都是日本有名的旅游城市,每天都有数量可观的游客前往,特产的种类也琳琅满目,特别是食品,简直数不胜数。留井知道要在这个旅游胜地调查电车形状的点心时间肯定会长一些,耐心的等待是必要的。但没想到等到的却是“没有这种点心”的结果,留井大吃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不死心地再次说明点心的形状,并强调此事和一桩杀人案有关,这种点心是很重要的线索。可旅游课的人却一口咬定京都市内没有制作或销售电车形状点心的店铺,再怎么调查也无济于事。任留井再怎么强调,结果也是无法改变的。分头行动的其他警员也纷纷回来报告相同的调查结果,从北到南,没有一丁点发现。留井有些心灰意冷。
大阪也没有什么令人振奋的消息。这个城市的经济十分繁荣,还有电车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留井寄予很大希望的函馆、札幌、富山和京都均没有任何发现。
看来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
第五章
留井回到办公桌边,交抱双臂,抬头望着天花板思考着。接下来要怎么办?东京,东京,脑海里一直回转着这个城市的名字。
难道会是东京吗——电车形状的点心会出现在这个城市吗?如果去东京调查会有百分之多少的概率掌握到破案的线索呢?到现在为止,已经调查了从南到北的十七个城市,调查结果都是零。留井预感东京的情况也如此。此时的感觉就像走进了死胡同,无计可施,只能考虑东京这个毫无希望的大城市。
“哇,下起来啦。”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留井回头望去,原来是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听到这雨声,留井又不由得想起大久保课长曾说过的话。想买一辆报废了的电车,下雨天的时候在里面睡觉——
留井站起来走到窗前,前额几乎贴着玻璃,向楼下望去。街上的行人很多,雨伞挨着雨伞,将街道点缀得五颜六色。
大久保幻想中的山中生活,就是远离街上这么多的行人。太阳落山,黑暗中只能听到周围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留井微微闭上双眼,想象着那个场景,好似真的听到了雨中大自然的声音。这时,从开着的窗户吹进一阵凉风,留井不禁打了个寒战,睁开双眼。越想越觉得大久保的想法不错,留井现在的心境恰恰和大久保所憧憬的田园生活有几分相似。案件的调查让留井受到了不小的打击,而身体的疲劳使他更加向往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然而,大久保还没有实现那个愿望就被迫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瞬间,留但吉敷的声音充满自信,听起来似乎心情很好,这给留井带来了无形的力量。留井想这恐怕就是东京刑警所特有的办案风格吧,心中无来由地期待起吉敷的消息。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吉敷又打来了电话。
“留井先生,我是吉敷。”吉敷说。这次的声音很清晰,应该用的不是手机。
“嗯,给您添麻烦了。”留井说着,心脏怦怦狂跳。如果东京依旧没有发现,就只能大海捞针地去寻找目击证人了。真希望吉敷刑警能有所发现啊!
“知道啦!”吉敷语调轻松地说道。听到这句话的留井反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什……什么?知道什么啦?”留井结结巴巴地问道。
“发现点心店了啊。就在市内电车荒川线梶原车站旁边,店名叫‘明美制果’。”吉敷说道。
“真的……发现了啊……”
留井终于放下心来。整个侦查小组的人不辞辛苦地忙了几天都没有任何收获,没想到吉敷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调查出来了。
原来在东京啊,那个自己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早知道应该最先调查东京了。都怪自己考虑得太多,反而绕了个大圈子。
“那个……叫‘明美制果’的店,在梶原……对吗?”
留井一边确认,一边赶忙用笔记下店名和地址。
“是的,从梶原站走两分钟就到了。店名是‘明美制果’,好像是自产自销,做好了当场就卖。”
“做好了当场就卖啊……点心的大小是不是差不多三四厘米宽的长方形……”
“啊,是的……”吉敷回答道。
“那里是全国唯一一家生产这种形状点心的店吗?”留井询问道。担心只是形状相似的东西。
“嗯,店里的人是这么说的。留井先生亲自来这边确认一下怎么样?”
“啊,是啊,确实想去一趟。真的非常感谢,这几天因为这条线索费尽了心思……果然是警视厅一课的刑警啊,一出手就成功了。早知道这样,真该早些联系吉敷先生了。”
“哪里哪里,也是出于偶然。接下来想怎么办,要我先去问问‘明美制果’的人吗?”
“不,在这之前还有几件事想要确认一下。”留井说道。
“嗯。”
“那个电车形状的点心,叫什么名字?”
“都市电车点心。”
“啊,都市电车点心啊……这种点心全日本只有那一家店有卖吗?”
“基本上是的,只能在这个店里买到。但听店员说最近这种点心还批发给了三越和松屋的点心店。”
“哦,三越和松屋……也就是说在三越和松屋都可以买到,是吗?例如,在大阪的松屋百货也能买到吗?”
“不是所有店,只有三家有。”
“只有三家有啊?”
“对,只有三家。”吉敷补充道,“你准备好纸和笔,我详细讲给你。首先是每周星期二和星期五批发给池袋的三越百货三十盒,每盒十个。”
“嗯,星期二和星期五,批发给池袋的三越百货三十盒,每盒十个……”
“对,然后每周星期六批发给日本桥的三越百货二十盒,每盒十个。”
“记下来了。”
“每周星期四批发给浅草的松屋百货十二盒,每盒十.99lib. 个。”
“哦……”
“就这些了,只有这三个地方和‘明美制果’可以买到这种点心。”
“也就是说,每家百货公司接货的时间不同,‘明美制果’每天都在向外批发货物,对吧?”
“是的,最近这种点心突然非常有人气,因此‘明美制果’才开始向百货公司批发的。”
“星期二批发给池袋的三越,星期四批发给浅草的松屋,星期五再批发给池袋的三越,星期六批发给日本桥的三越……除了这几个日子以外,比如,星期三去日本桥的三越就买不到了,对吧?”
“啊,并不是这样的。每次批发的不一定当天就能全部卖掉,剩下的第二天还可以卖,除非卖完了。”
“哦,我明白了。您说那家店在都电荒川线梶原站附近,对吗?”
“是的,具体地址我这就告诉你,你记一下吧。”
“嗯,请讲。”
留井记下那家点心店的地址和电话。
“要怎么去梶原站比较方便呢?从东京站……”
“到荒川线,从地铁早稻田和三之轮两个站走过去都比较远。电车经过大冢站和王子站,因此可以从地铁王子站换乘。”
“大冢站……是那条线的大冢站吗?!”留井不由自主地大声问了一句。
“怎么?你知道这个站?”
“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去东京乘坐过几次。庚申冢……”
“是的,是的,就是那条线。”
“啊,就是那趟电车啊……”
留井回忆起自己二十岁左右时在东京度过的那段日子。
“要来东京吗?”
从听筒里传来的吉敷的声音打断了留井的回忆。
“嗯,不过这边还有些事要先……”留井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内心却真的很想去东京看看,而且这种愿望很强烈。
久别的东京。离开东京将近三十年了,留井很想在那个现代化大都市的街道上走一走,再和老朋友吉敷见上一面。然而,就算去东京也并不是去玩的,是为了办案。
“那个电车点心卖多少钱?”
“价格吗?”留井快速翻着笔记本,寻找关于此案的记录,心里总觉得忘了点儿什么事情。
“吉敷先生,就像刚才跟你说的,凶手从现场拿走了茶杯,后来我们在天文馆路的拐角处发现了它的碎片。”
“嗯。”吉敷应道。
“另外,在茶杯碎片附近还发现了两张残破的消费凭证,上面印着‘地藏屋’这个店名。”
“地藏屋?”
“是的,‘地藏屋’。然而,您所说的那三个卖那种点心的店名,不,加上总店应该是四个,其中并没有这个……”
“嗯,没有‘地藏屋’这个店。不过,那会不会是一张和案件无关的消费凭证呢?”吉敷说道。
“是,也有可能。我想知道这种点心的价格,就是想确认这一点。因为如果消费凭证上的价格和点心的实际价格不同,就可以基本确定它和此案无关了。”
“嗯,明白了。算上消费税,一份点心的价格是三十七元。一盒好像是一千四百十八元。”
“一千四百十八元!”
留井不由得提高了嗓门。这个数字和那张消费凭证上的价格相同。一千四百十八元!没错,那就是福士买“都市电车点心”的收银凭证。
“怎么了?”吉敷询问道。
“这个价格和那张消费凭证上的相同。可以确定,那就是凶手购买‘都市电车点心’的收银单。”
“相同啊……”吉敷也不禁发出惊讶的声音。
“没错,完全一样。”留井兴奋地说。
“真是个好消息啊!”吉敷感叹道。
“只是……店名不一致啊……”
“嗯,或许‘明美制果’有‘地藏屋’这个别称。”吉敷说道。
“是吗?”留井有些怀疑。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了重大发现啊!”留井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消费凭证上有电话号码吗?如何和‘明美制果’的一样,不就可以证明这两家其实是一家了吗?”吉敷说道。
“有电话号码的那一块被撕掉了,还没有找到。所以之前都不知道是东京的店铺,现在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嫌犯名叫福士,身高一米八,光头,脸上长满了麻子,声音沙哑。样貌特征很明显,是一个见过一面就不容易忘掉的男人。我想找店员询问福士是否来店里买过‘都市电车点心’,如果店员还记得,就可以申请逮捕令了。现在距案发才四五天,他那么有特点,只要去过,店里的人应该还记得。”
“容貌很有特点吗?”
“是的,孩子见了都有可能被吓哭呢。”
“哦,那样的话,确实很有可能。”吉敷说道。
“是啊,但愿如此吧,真想尽快调查清楚。对了,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留井说道。
“什么?”
“这种点心,一个卖三十七元,对吧?”
“是的,没错。”
“那十个一盒装的不应该是一千三百七十元吗?怎么会卖一千四百十八元呢?”
“哦,这个啊,这是因为这种点心每个都配有一个小盒子……”
“是纸盒子吗?”
“是的,用硬纸板做的,上面印着电车的图案。”
“这样啊……”
“然后每十个一组装进大纸盒里,大纸盒也是硬纸板做的,做成电车调度场的形状。”
“电车调度场?”
“是的,表面印有图案,窗户还可以打开呢,设计得十分别致。”
“哦。”
“多出来的钱就是这个包装盒的价钱。”
“啊,原来如此!”
终于明白了。喜欢市内电车的大久保先生很可能就是对那只大纸盒子感兴趣,才让福士进了屋。
又解开了一个谜团。
因为每块点心都有一个单独的盒子包装,因此并不需要盛放点心的容器。只要拿出硬纸盒小包装,就可以直接放到桌子上,点心也不会接触桌子。
“非常感谢,案子有了很大的进展,我还需要再努力一把。”留井由衷地道谢。
“是吗?那可太好了。留井先生要来‘明美制果’调查吗?我也很想见到留井先生啊……还是由我来调查这件事?”
“我很想去,算起来,我已经离开东京三十年了。”
留井犹豫了片刻,说道:“好,我明天就去!”
这次的调查很重要,必须自己亲自去。“地藏屋”这个店名的问题需要搞清楚,都市电车点心的形状也要亲自去确认。留井一将“去”这个字说出口,想尽快破案的心情便和对东京的思念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心头一阵激动。
“那我告诉您我这边的电话号码。是乘飞机过来吧?知道航班号之后马上联系我,我会去机场接留井先生。”
“啊,不用了,不能再给吉敷先生添麻烦了。吉敷先生肯定也很忙吧,调查完我再打电话给您。可以的话,咱们一起去喝酒吧。”留井说道。
“好啊,一定,一定。”吉敷马上高兴地应道。
第六章
第二天是个阴天,留井乘飞机于上午抵达东京羽田机场。记忆中的东京是个很遥远的地方,留井年轻的时候没坐过飞机,到东京坐的都是夜行火车,可能是惧怕高度吧。坐火车去东京路途确实十分遥远。
羽田机场很壮观,简直像是到了国外。三十多年前因为工作来到东京,却一直在北边生活,没机会来羽田机场,感觉就像没到过东京似的。再次来到东京,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连怎么去车站都不知道。过去曾生活过的江户川也辨认不出了。留井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吃完午饭,乘上单轨电车来到滨松街,然后乘坐山手线经过东京站来到日本桥,才终于感觉自己到了东京。
天空中阴云密布,看起来就要下雨了。留井首先来到日本桥的三越百货地下食品卖场,打听销售“都市电车点心”的柜台。来到玻璃柜台前,留井马上就看到了吉敷所说的调度场形状的盒子,在柜台里摆放得整整齐齐。还看到了装着点心的小盒子,小盒子上面印有电车的图案。留井定睛细看,心想这个纸盒的设计真是既别致又可爱,盒子上还有个纸质的提手,可以用手拎着。
留井向站在玻璃柜台后面的姑娘出示了警官证,然后拿出福士的照片给姑娘看了看,问道:“六月一日,这个人有没有来这儿买过‘都市电车点心’?”
姑娘看着照片回忆着。留井为了让姑娘尽快想起来,又将福士的外貌特征做了一番说明。
柜台后面的姑娘却还是摇了摇头。姑娘说六月一日她恰好在这儿值班,可以确定这个人没来买过“都市电车点心”。
“那五月三十日和六月二日呢?”留井不甘心地问道。
姑娘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说:“五月三十日和六月二日也都是我值班,没有接待过这名顾客。”
留井只能作罢,点了点头,然后问知道不知道“地藏屋”这个地方,姑娘摇了摇头。留井又问制作这种点心的店是不是还有其他名字,姑娘又摇了摇头。
留井无奈地走了出来。外面下起了雨,留井从包里掏出折叠伞撑开。
三十年前,留井从鹿儿岛来到东京就业,去的就是专门制造硬纸板的制纸公司。工厂在江户川区的东筱崎町,工人们都住在工厂附近的职工宿舍里,步行上下班。虽说没什么机会去市中心,但因为总公司在银座,工作关系经常要去总公司,所以对那附近也比较熟悉。
好像是在昭和四十四年(一九六九年),地铁东西线刚刚开通,宿舍恰好在这条线上的行德站。留井曾遵从上级安排,从行德站乘坐地铁东西线到日本桥站。时隔三十年,再次来到这个地方,感觉和那时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变化最大的应该是原宿、新宿、六本木和银座吧。
留井接着换上地铁浅草线,来到浅草町。当时经常和工友一起来这里玩,记得地铁出口就在雷门附近。这里的一切都令留井感到怀念,比银座的印象更深。留井穿过雷门,向商店街走去。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不用撑伞也可以。留井想起曾和工友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过商店街,到浅草寺游玩,一起看电影,或一起到茶馆里吃点心。商店街还和三十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卖的东西好像也没有变化,那家现烤现卖的米果店似乎还是三十年前的,往前右拐就是松屋百货了。
留井走进松屋百货,找到食品区,直接走向卖“都市电车点心”的柜台。留井再次给店员看了福士的照片,问了相同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却和三越百货相同。六月一日前后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地藏屋”这个地方。
留井从百货大楼出来向上野走去,在阿美横街附近转了一圈。心里并没有感到很失望,因为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梶原总店那里。阿美横比以前漂亮了一些,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上野站附近则到处都是破旧的建筑物,四周垃圾堆积成山。
这个地方留井以前也常来,这次并没有什么新奇的感觉,还是以前那熟悉的街道。不管怎么样,能在开发建造高楼之前再来一趟,感觉还是很好。
留井继续乘坐山手线来到池袋。这里电车的样式变化很大,窗外的风景也大不相同。到处都是高耸的楼群,乘客的穿着打扮也和之前看到的不一样,时尚而优雅。女孩子们大都将头发染成了茶色,干净清爽的妆容令人赏心悦目,和鹿儿岛的女孩子不同。
然而,在池袋三越的调查也没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六月一日前后没有长得像福士的人来这里买过“都市电车点心”,售货员还说从来没听说过“地藏屋”这个地方。
留井再次乘上山手线坐了一站地,在大冢站下车。刚下车就看到了市内有轨电车。是的,就是这样子的,三十年前几次从这里乘坐的电车就是这样子。留井加快步伐走到电车附近,过去的情景瞬间涌入脑海。大冢站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只是电车的外观看起来漂亮了一些。留井心想,东京也没什么大变化嘛,感觉稍微放心了一些。
乘坐电车的人很多,过去也这样,根本找不到座位。虽然电车已经十分陈旧了,但以这种状态来看,是不会轻易取消的。雨水顺着伞尖滴在电车的地板上,湿了一小片。
电车内充满下雨天所特有的潮湿味道,窗户蒙上了一层水雾。朦胧中看到的窗外的景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坐在行驶在现代化大都市里的古老电车,观赏着和三十年前相似的景观,留井有些怀疑或许电车是特意选择在仍保有东京原有风貌的线路行驶,这种电车要是跑到原宿或六本木就不适合了。
三十年前,自己多次乘坐电车从大冢到庚申冢,再绕过巢鸭到地藏尊。碰上过下雨的日子,也经历过酷暑。确切来说去过多少次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十次左右吧……也可能更多。
当年因为非常喜欢这条街道,一到周末便盼着来这里乘坐电车。那时候的自己只有二十几岁,还很年轻,对将来的事业和家庭有很多美好的幻想。
留井单手拉着安全吊环,身体跟随电车的晃动而左右摇摆着。不禁在心中自问,那些美好的幻想都已经失去了吗?无从回答,也无法评价。进入社会后,切身体会了很多,了解到这个世界是如何组成、运转的。后来毅然决定将自己微不足道的人生献给保卫社会安定的警察事业,现在想来就像小说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明白有些梦想可以实现,有些却是永远都无法企及的。必须不断学习,才能勉强赶上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
步人中年后,又进一步意识到自己要对社会、对家庭负责,但也没必要因为这些而束缚自己,轻视自己的兴趣爱好。可以像大久保课长那样,买一辆报废的电车放在自家的庭院里,这样就够了。嘲笑这种小孩子举动的人,才是轻视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雨还在下,电车已过了庚申冢站和王子站,到达梶原站。这是留井第一次来这个车站。
窄小的站台边上有一个小卖铺,卖报纸、杂志和饮料等杂货。店小得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门,只开了个小窗口。留井将头伸进窗口,向店主询问“明美制果”的方向。
留井照小卖铺店主的指示,从车站出来,顺着侧边的一条路往前走,趁等十字路口信号灯的空当,站在路边撑起了折叠伞。过往的汽车高速驶过身边,发出“嘶嘶”的声音。留井穿过马路,左拐走进梶原银座商店街,商店街上的第一家商铺就是“明美制果”。
留井收起折叠伞,走了进去。店铺不算大,角落里放着长椅,像是为在店内吃点心的顾客准备的。右边是可以观看制作点心的窗口;正面的玻璃柜里陈列着“都市电车点心”,以及其他一些日式点心。“都市电车点心”每只三十七元,十只一盒的卖一千四百十八元。
店员热情地说了声“欢迎光临”,留井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出示了警官证,并拿出福士的照片。女店员显得很紧张,留井的心里也同样紧张,如果这里也说没见过福士,就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再调查了。能买到“都市电车点心”的地方,整个城市只有这四处。这家店是查访的最后一处。
“这个男人,在贵店买过‘都市电车点心’……”留井一边在心里暗自祈祷,一边对女店员说。
此时店里共有三名女店员,都穿着白色的工作服。三个人挤在一起,盯着福士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留井有些不安。店内没有其他顾客,时间长一些倒是没什么关系,可福士这样一个男人,应该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去辨认。
如果福士来过,看一眼就能想起来。他个子很高、剃了光头、声音嘶哑,这样的男人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又不是梳着分头的白领,全都一个样不容易想起来。
“脸上有很多斑,而且声音嘶哑,有点儿不三不四的……”留井强调道。
中间的那名女店员抬起头,说道:“对不起,没有见过这个人。”接着将照片还给了留井。
留井一时间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可能,这个人肯定来过。请您再仔细99lib.看一看。”留井恳求道。
自己千里迢迢专程乘飞机来,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
女店员一副为难的样子又看了看照片。
“可是,真的没见过啊。”女店员的口气很坚定。
“你们呢?”留井又问其他两位店员,两个人一起摇着头。
“那个,我们的‘都市电车点心’在池袋的三越百货和日本桥——”中间的女店员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
“都去过了。都说没见过这个人。这里是最后的希望了。”留井焦躁地说道。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留井就那么傻站在那里,三名女店员疑惑地看着他。也许是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最终留井将发生在鹿儿岛的杀人案,以及电车形状的点心如何成为调查的关键一一讲给了三名女店员。听完这些,女店员脸上为难的表情更加明显了。
“请帮我拿一块电车点.99lib.心吧……”说完留井用手指着柜台里面的点心说道。
女店员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单独包装的点心交给留井。留井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啊,不用了。”女店员说道。
留井将点心盒放在手上,观察着。盒子不大,长方形,用硬纸板制成,上面印有市内电车的图案。而且有好几种样式,车体的颜色也不同。不过里面装的点心都是同一种。
打开盒盖,里面的点心用一层白色的薄纸包着。
留井揭开薄纸,将点心放在手上仔细观察——和放在鹿儿岛大学法医解剖台上的那块点心一样。果然,福士就是买了?99lib. 这种点心作为礼物去拜访大久保的。
“这种点心,在东京以外的地方——”
“绝对买不到。”女店员抢先回答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留井看着被雨打湿的玻璃窗,一脸茫然。
第七章
出了店,留井站在雨中又回头看了一眼“明美制果”。梶原银座,拥有如此气派名字的街道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华。街上几乎没什么年轻人,也少有居民。
为了让头脑清醒一点,留井决定在雨中漫步一会儿。时值梅雨季节,街上阴冷而潮湿,留井觉得自己的大脑已不能灵活运转了。这个样子不想去找多年未见的吉敷,案子没查清之前,没心情见什么旧友99lib?。
是有什么细节没有考虑到吗?一路下来,案子的调查一直进展不顺利。留井站在一家房产公司门前,重新思考整个案件。
从大久保尸体的裤角折边里发现了一块吃了一口的“都市电车点心”,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种点心是由“明美制果”制作销售的。
犯罪嫌疑人就是鹿儿岛黑社会组织成员福士健三,这一点应该不会错。福士在作案后将现场的“都市电车点心”一个不剩全部带走了,为了不留痕迹,甚至将可能沾有红豆沙和牛皮糖残渣的茶杯也带走了。
福士之所以费尽心思地干这种事,无疑是因为若将“都市电车点心”留在现场,就会暴露自己是凶手。
可为什么现场的“都市电车点心”能证明福士健三就是作案凶手呢?留井认为是因为店员会记住福士那张脸。点心的形状本就稀奇古怪,又出现在杀人现场,其购买人肯定会首先受到怀疑,这是很自然的判断。况且,福士有很明显的杀人动机,这更加重了他的嫌疑。所以福士要将“都市电车点心”带走,做到彻底清理现场。
只要能证明福士曾买过这种点心,就能证明他有犯罪嫌疑了。自己就是出于这一想法才千里迢迢来到东京的。只有四家店能买到“都市电车点心”,依次核实,得到的回答却都是“没见过这个人”。来之不易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昵?自己专程来东京调查,本以为肯定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最后居然还是以失败告终。
留井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可真是失败。福士肯定不会委托其他人去杀大久保,倒不是因为这个人有多么敢作敢当,只是委托其他人做这种事后续会很麻烦。杀人这种事,不是能轻易委托别人去做的。
并且福士在组织内早已失去了威信,听说连小跟班都没有。也正是因为大久保让他失去了一切,他才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蓄谋枪杀大久保的。福士没有驾照,在组织里有威信的时候,去哪里都会有人事先为他准备好汽车。如今失去了威信,作案之后只能从现场步行回去。这些都已一一验证。
留井思考着整个案子的经过,做出另一个大胆推测。
目前为止在东京的调查结果已经很明确,来这里买“都市电车点心”的人肯定不是福士本人,那是不是福士委托了其他人呢?确实有可能这样。他深知自己的容貌十分特别,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亲自去买点心。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留井不禁责备起自己,真是年龄大了脑子不够用啊!看来差不多是该让年轻人接班的时候了。
有些沮丧的留井觉得没脸再去见吉敷了。心想等回到鹿儿岛之后,找到福士委托买点心的那个人,再将照片发到东京警局拜托协助调查吧。这个失败让他很受打击,更难对旧友启齿,于是决定暂时不去拜访吉敷了。
本想就从这里乘坐电车到机场的,却忽然心头一热,心想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在周围转转再回鹿儿岛昵?有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想到这里留井迈开步子,向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打算看看梶原银座的另一边。
商店街的路面是用各色石子铺成的,此时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雨水。整条街的设计还算现代,但可能是下雨的原因,沿街的商店多半关着门。卷帘门前停着一排自行车,全被雨淋得湿透了。
这条街看起来和鹿儿岛的街道也没有什么区别,天文馆大街就是这个样子。是东京北区太萧条,还是鹿儿岛已经发展成大都市了?
手中的折叠伞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细小的雨点打在留井脸上,冰冰凉凉的。路上的积水浸湿了裤脚,走起来有些沉重。留井边走边想,吉敷就不该邀请自己来东京,本来并没有这样的念头,就是因为吉敷的热情邀请,自己才会在没摸清案件真实情况的时候匆忙跑了过来。
不,不该像女人那样,失败了就埋怨他人。此时更应该想想自己的责任,既然清楚案子还没到必须来东京调查的地步,就应该当场拒绝吉敷的邀请。只能说当时的自己没有决断力,一味相信经验而导致了失败。留井感到十分羞愧。
就在这时,一位刚从超市出来,正准备跨上自行车的中年妇女因为雨天路滑,随车子一起晃晃悠悠地倒在了路上,发出的声音让留井吃了一惊,也打断了他的思绪。中年妇女从超市购买的蔬菜、水果等东西全从塑料袋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留井赶紧上前帮忙扶起自行车,再扶起穿着塑料雨衣的妇女。
像是中年妇女女儿的中学生从店里跑了出来,留井将妇女交给女孩儿搀扶,半蹲着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水果和蔬菜。就在把被雨水浸湿的东西放回塑料袋的时候,留井不由得“啊”的叫了一声。
留井盯着地上那张被雨淋湿的收银单,顶端清楚地印着“地藏屋”三个字。
留井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超市。灰色的招牌被雨打湿,变成了黑色,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地藏屋”,千真万确!
“地藏屋!”留井小声嘟囔了一句。居然在这个地方!差一点儿就错过了。要是晴天,自己应该会发现。这样撑着伞在雨中走,不特意抬头根本看不到周围店铺的招牌,况且自己还在考虑其他事情。如果不是看见这位摔倒的妇女,很可能就径直走过去了。
搀扶着母亲的女儿关切地问:“妈妈,您怎么又摔倒了?”
妇女回答说前段时间摔倒的时候崴了脚,看来还没有彻底恢复。
“上次也是在这里摔倒的吗?”留井凑过来将塑料袋交给女孩儿,问道。
“嗯,是的。”妇女回答道,“一个像是高中生的男孩儿横冲直撞地跑过来,将我们母女两个都撞倒了。当时我女儿坐在自行车后面。”
中年妇女的面孔白皙而清秀,说话的声音十分温柔,标准的东京口音。
留井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问道:“是不是六月一日的事?”
中年妇女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即肯定地说:“确实是六月一日!”
留井当下愣了几秒才缓过劲儿来,进一步问道:“确定是六月一日吗?是大概几点钟的事?”
“嗯,我确定。傍晚五点钟左右吧。”中年妇女回答道。
“撞倒你们的那个人,是不是个光头,个头很高?”留井边说边用手比画着。
“不,是个高中生。”
“哦……”留井沉吟道,同时大脑飞快地运转着。
“不过啊,这之后有个人突然从店里冲出来,对那个男孩儿又打又踹,惹得很多人围过来看。”
“什么?那个人是个光头的高个子男人吗?”留井问道。
“嗯,是的。”中年妇女回答道。
留井急忙从怀里掏出福士的照片递了过去。
“您看看,是这个男人吗?”
“啊,对对!就是这个人!”中年妇女不可思议地回答。
茫然若失的留九九藏书井站在雨中。居然在这里找到了这个家伙。
留井掏出警官证,向母女解释说自己正在找这个男人,并询问了母女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表示必要时有可能需要她们的证词。如果福士拒不认罪,可能还要拜托母女出庭。
“嗯,好的。”中年妇女爽快地应道。接着又说:“那天有很多人看到那个人了呢,这家超市的店长就看到了。警察也来了。”
“什么?警察也看到福士了吗?”
“那个男的吗?那倒没有。那个男人在打了高中生之后就逃跑了。高中生被打得不能动,趴在地上。”
“那名高中生受伤了吗?”
那样的话,可以先以故意伤害罪拘捕福士。
“并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受了惊吓。后来骑着自行车回去了。”
“聚集在这里的人中有你们认识的吗?”
“有啊,有两个就住在我们家附近。”
留井又问了那两个人的住址和姓名,全都记在了笔记本上。
太好了!终于找到些线索了。接下来需要确认“地藏屋”有没有卖“都市电车点心”。
不过刚才“明美制果”的店员才说过,除了日本桥和池袋的三越百货、浅草的松屋百货,以及“明美制果”这四家店,其他地方都买不到这种点心。
“那个……还有一件事想问您,这家‘地藏屋’有卖‘都市电车点心’的吗?”留井问道。
“都市电车……”中年妇女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一种点心,做成电车的形状。一块一块单独装在盒子里……”留井解释道。
“那个……好像没有吧。你去问问在那边站着的店长就知道了。就是那个戴眼镜的正在收款的男人,他是店长。”
留井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妇女所说的男人,连忙对母女俩表达了一番谢意,走进“地藏屋”。
留井出示了证件,对店长说有事情想询问一下。此时店内正好没有顾客,店长将“暂停收款”的牌子放在收银台旁边,从后面走了出来。
“你们这里卖街口那家‘明美制果’制作的‘都市电车点心’吗?”留井问道。
店长摇了摇头,回答道:“不卖。那是‘明美制果’特制的点心。在东京没几家有卖。”
果真如此啊,留井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留井不服气地从怀里掏出福士的照片给店长看。
“这个男人曾在您家店前面的路上打了一名高中生,您还记得吗?”留井问道。
店长点了点头。“记得,他在门口闹过事。那名高中生不小心撞倒了一对骑在自行车上的母女,这个男人跑出去说被撞倒的女孩儿和他女儿一样大,然后就狠狠教训高中生走路要注意,还出手打了他。”
“哦,是因为这个打人啊。”留井应道。
因为和自己女儿年龄相仿的女孩儿被人撞倒,激起了福士的怒火。留井对此有些感慨。
留井对店长简单说明自己询问的原因,末了又问店长必要时能不能来找他出庭作证。听到这个请求,店长微微流露出犹豫的神情。
“我是听到吵闹声之后才出来的,只看到那个人跑掉的背影,没看到脸啊。”店长为难地说。
这种小店99lib.
一向以声誉为重,作为店长,不想被卷进这类事情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留井想起一件事,拿出捡到的消费凭证残片递给店长,问道:“这个是您家超市的吗?”
店长仔细看了看,确认是这里的。
“可是,消费总价一千四百十八元,恰好是一大盒‘都市电车点心’的价格啊。”留井说道。
店长又重新看了看消费凭证:“啊,六月一日啊!”店长大声说道。
“对,六月一日。”
“那就对了。五月三十一日和六月一日两天,‘明美制果’全公司去泰国旅游。然而考虑到如果有顾客专程来梶原买点心,却看到店铺关门会很扫兴,便委托我代卖两天。最近这种点心的人气很高,很受欢九九藏书迎呢。”
留井听了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明美制果’还特意在他家的卷帘门上贴了一张告示,说明‘都市电车点心’由旁边的‘地藏屋’代售。”店长继续说道,“啊!对,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来过。长着一张很吓人的脸,在我们超市买了‘明美制果’的‘都市电车点心’。当时就是我收的钱。”
谜团解开了!留井笑着点了点头。
第八章
吉敷一个人乘坐市内电车荒川线在庚申冢站下了车,穿过巢鸭地藏商店街,走向地藏尊。雨虽然停了,可路面还是湿漉漉的,路灯的亮光映在积着雨水的路面上。虽然已是傍晚,街上却还是人来人往。吉敷随着人流来到和留井约好的名为“榉树”的快餐店。
自动玻璃门滑向两侧,吉敷走进店内。店里布置得像间教室,桌椅都排列得整整齐齐。食客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大声聊着天,桌上放着各式快餐、啤酒或日本酒。不知道这里究竟算是快餐店还是居酒屋,总之是间热闹的店铺。
“吉敷先生,这边,这边!”
吉敷顺着这熟悉的声音望去,看到一个已经喝得脸颊发红的银发男人,正在朝自己招着手。
“留井先生!”
吉敷说着走了过去,留井马上站起身、伸出双手,吉敷也连忙伸出右手。
“好久不见了!有十年了吧!”留井大声说道。然后示意吉敷坐到自己面前的座位。“来,坐,坐。”接着冲身后大声喊道:“99lib?老板娘,,我的朋友来了。再上一扎啤酒吧!”俨然一副每天都来喝酒吃饭的样子。
“这样的店还真让人怀念啊,没想到巢鸭还有这样的快餐店。”吉敷说道。
“啊?这种店在东京已经没有了吗?”
“嗯,起码在中央线附近不多见了。”吉敷说道。
女店主端来了啤酒。
“吉敷先生,首先为我们的再会,干一杯!”
留井说着端起自己的啤酒杯,吉敷也高兴地端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杯,痛饮了一番。
“痛快!”吉敷大声说道。
周围很嘈杂,要尽量大声说话才能让对方听到。
“吉敷先生,那次您去鹿儿岛可没这么痛快地喝过啊。”
“那时有工作在身啊。”吉敷说道,“留井先生,看您这么高兴,案子进展得很顺利吧,是不是接近收尾了?祝贺你!”
留井嘴边沾着啤酒泡沫,不住地点头。
“嗯,心情不错。虽然一开始的调查没有取得什么结果,中途也有很多困惑。不过,无意中的发现却让事情有了转机,发现了重要线索。这种事真是说不好啊。”
“留井先生能不气馁地一直调查下去,可谓警察中的楷模啊。罪犯怎么样了?”
“哪里哪里。罪犯已经被捕了。”留井轻松地回答道。
“啊,动作真快啊!”
“嗯,那家伙是黑社会成员,万一跑到外国就糟糕了。所以我马上打电话回去,让相关负责人去抓人。”
“买‘都市电车点心’了吗?”
“买了,果然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种点心。”
“是在‘明美制果’买的吗?”
“不是,六月一日那天‘明美制果’的员工去泰国旅行了,委托旁边一家名为‘地藏屋’的超市代售。”
“啊,就是那家‘地藏屋’吗?”
“是啊。那家店经营了近十年,第一次代售‘都市电车点心’,居然就碰到了利用这种点心杀人的案件!”
“嗯……”
“我还以为是自己判断失误,曾大失所望。原本判断是福士亲自去买的‘都市电车点心’,却因为久久找不到证据而失去自信,开始考虑有人代购的可能,或是委托邮购。怀疑自己的思维跟不上形势,埋怨自己老了,该退休了……”
“现在考虑退休,为时尚早吧!”
“哈哈,是啊,现在又有了信心,恢复了精神。福士这家伙,还在‘地藏屋’门前的街上打人,惹得很多人围观。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福士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是个杀人犯,但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听说是因为一个高中生撞了和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女孩子,就发了怒。”
“哦……”
“头脑简单的福士可能想不出除了杀人,还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和大久保之间的矛盾。考虑到自己特殊的脸孔肯定会被卖点心的店长或街上的其他人记住,才会带走现场吃剩的点心,尽力消除证据。”
“嗯……”
“可是他不走运,被害人大久保吃了一半的点心无意间掉进了裤脚折边里,这家伙没找到。”
“这样啊!”
“他又必须尽快离开现场,不能仔细查找。想来也是,大白天在闹市区用手枪杀人,很可能会被人发现,所以才会惊慌失措地逃离。”
“有目击者吗?”
“没有。案发现场在一幢商务公寓内,住户很少。那天还是星期日,楼里几乎没有人。”
“有可能是事先打探好了,蓄谋已久。却万万没想到‘都市电车点心’会掉进大久保的裤脚折边里!”
“是啊,对于我们来说,正是那块‘都市电车点心’成为破案的重要线索。对福士来说,就是致命的纰漏了。”
“掉在裤脚折边里的‘都市电车点心’,偶然中的必然啊!”
“是啊……”
两人就案子的讨论告一段落,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留井开口道:“不过,吉敷先生真是没变样啊,和在鹿儿岛见到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么的潇洒英俊!”
“哪里哪里,岁月不饶人啊。留井先生才是没变样呢。”
虽然头发白了,那轮廓分明的脸孔、锐利的眼神好似能看透人心,仍是吉敷心中最完美的刑警形象。
“我?我不行,头发已经白成这个样子了,该退休了啊。”留井摇摇头说道。
“头发的颜色和实力可不冲突啊,白头发更能突显绅士风度,像欧美人。”
“去现场查案的时候,常被人说‘老头来了’。”留井自嘲道。
吉敷笑了笑。
留井接着说道:“我呀,以后只能去老人院安度晚年了,其他职业都做不来啊。这一行做了一辈子,头发都熬白了,却还是个副警部。吉敷先生已经是警部了吧?祝贺你!”
“唉,并不是留井先生想象的那样,我也是没办法啊。”
“吃炸豆腐吗?这里做的很好吃,再来一个金枪鱼纳豆吧,那个也好吃。”
“好啊,好啊。”
“老板娘,再来一份炸豆腐和金枪鱼纳豆。”
“留井先生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什么东西好吃呢?”吉敷问道。
“唉,吉敷先生,说起来是件伤感的事情啊。”留井说道。
“伤感的事?”吉敷说道,“留井先生以前也在东京生活过吗?”
“嗯,不过只有三四年。”留井面带苦笑。
“江户川区的东筱崎。”
“东筱崎……”
“也就是东西线的行德站附近。那时候东西线刚开通,我经常乘坐那崭新的银色电车从宿舍前往日本桥。那银色的电车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哪。”
“在行德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造纸厂工作。集体就业,那个时代很多人靠这种形式就业。土里土气的乡下兄弟们,集体从九州来到繁华的东京。哈哈,想想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哦,那怎么会来巢鸭的庚申冢呢?这里离行德很远啊。”
留井吸了吸鼻子,平素一直板着的脸此时微微泛红,显得有些害羞。
“啊,是件挺让人难为情的事情。不嫌弃的话,我就说给您听听,要让吉敷先生见笑了。”
“哪里话,是什么事儿?”吉敷笑着问道。
这时老板娘端来了炸豆腐和金枪鱼纳豆。
“老板娘,再来一份刺身拼盘吧。”留井大咧咧地说道。
“好,知道了。”
“我是在这里第一次吃到金枪鱼纳豆这种东西的,当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觉得果然是大都市东京啊!我这种乡下来的,连见都没见过。”
“这家店三十年前就有了?”
“是啊,那时这里叫‘榉树食堂’,我每周六都来这里一趟。”
“从行德?”
“对,从行德,乘东西线和山手线。”
“就为了吃金枪鱼纳豆吗?”
“啊,这个啊……”
留井突然无力地垂下头,此举和他那张严肃而坚定的脸极不相称。
“那是个古老而忧伤的故事……”
“你,是不是喜欢上刚才那个老板娘了?”
吉敷刚说完,留井就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留井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自然。
“那是为什么?我很想知道。”
留井直起身子,缓缓地靠在塑料椅背上,扬起红彤彤的脸望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时候,大家都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里,我也不例外。虽然只有狭窄而肮脏的三个榻榻米大,但每天都很快乐,大家常常在一起聊天、玩扑克,或是和女职工一起跳舞。”
“嗯。”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跳舞的音乐呢。”留井说着径自哼唱起来。吉敷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现在把这个叫‘单身派对’吧。那时的人都很规矩,男孩子闲暇时就谈论女孩子的事情。想来当初一起跳舞的那些女孩子现在已经都是阿姨了吧。不过那时真的是很可爱啊……”
留井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回忆起了谁的面孔。
“当时有本名为《绿》的杂志,吉敷先生知道吗?”
吉敷摇了摇头。
“是一本交友杂志。我是在同事的宿合里看到的,其中有一个栏目叫‘寻找笔友’,很九九藏书有人气。我一个人来到东京,很寂寞,一直幻想着如果能在东京交个女朋友,周末两个人一起去看看电影,该有多好。当时有很多歌都这么唱呢!”
留井看向吉敷,那表情有甜蜜也有无奈。
“东京这个地方,一条条繁华的街道会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鹿儿岛虽然也是个城市,但大半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去描绘自己的未来。您能理解这种心情吗,吉敷先生?”
“嗯,可以理解。”
“所以,我给一个在‘寻找笔友’栏目里发布信息的女孩子写了封信。当时的我很喜欢读书,还曾想过以后要在文学这条路上发展呢。”
“哦……后来呢?”
“后来,她也给我回了信。那个女孩子名叫与谢野香,就在这里工作。这个姓很少见,我一度认为这是她的笔名。后来见面时她给我看了证件,果然姓与谢野。”
“还见面了啊?”
“是的,我和与谢野小姐通信一年,双方都想见面,当时心里很激动,像揣着一只小兔子。那种感觉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是在什么地方见的面?”
“就在这儿。”
“就在这家店吗?”
“不是,在高岩寺内。那里有道篱笆墙,篱笆边有条长椅,我们就是在那儿见的面。”
“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儿吧。”
有些喝醉了的留井大声说道:“是啊,很可爱。皮肤白皙、圆脸、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短发,留着齐眉的刘海。那天她穿一件淡粉色的连身裙,配一双白色的皮鞋和奶白色的小皮包。很像当时很红的一个演员,不过我忘记那个演员叫什么了。”
“见面之后呢?怎么样了?”
“我们绕着地藏99lib.尊转了转,然后就来到这附近,这个——”
“这个店?”
“是的,这个店。那个女孩儿请我吃了金枪鱼纳豆。简直像做梦一样,她是东京人,在那时的我看来,无论美丑,只要是大城市的姑娘,就是乡下人梦寐以求的。
“再后来,每个周末我都会乘坐都市电车来到这个地方,和她一起去咖啡馆,时间充裕的时候还会一起看电影。”
“交往了很长时间吗?”
“大概两年吧。去商业中心逛街,登东京塔,两个人度过了一段快乐而美好的时光。我们第一次牵手是在上野公园的不忍池边,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甚至能准确指出那个地方。这种事,估计一辈子都忘不掉吧。”
说完,留井又靠在了椅背上。
“那时候年轻、单纯。看看现在,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人这一生,真是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啊……”
“后来怎么没有结婚呢?”
“不可能结婚的!”留井抬起头,干脆地说,“我这么一个从乡下来的造纸厂的工人。”
“是那个女孩儿这么说的吗?”
“那个女孩儿年龄比我大,我并没把这个放在心上,但她很介意。对我说过好几次‘我们不合适’。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去相亲了。”
“哦……”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一时间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她就住在巢鸭,户口也在那里。和她在一起时,我每天睡觉之前都会幻想某天能和她结婚、生子,在一起生活。每次领到薪水都会计算着给她买礼物,自己是真心想和她一直好下去,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是啊……”
“她对许多事情计划得太周密,确切地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想和怎样的男人结婚,等等。”
“后来怎么样了?”
“那件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也是一个周末,我照例来到这里,那天店里人不多,我刚走到店门口就看到阿香和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男人坐在最里面的常青藤旁边,正惬意地喝着茶。看到这个情景,我就全都明白了。那一定就是她的相亲对象了。”
吉敷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我还记的那个男人的装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一套双排扣西装,里面是白色V字领的羊毛衫,脚上是有钱人家少爷最喜欢的白皮鞋……”
“嗯……”
“那是当时最前卫的装束,特别是那件V字领的白色毛衣,我怎么能比得上!虽然我也喜欢那样的打扮,但我们这种做重活的不可能穿白色毛衣,只能穿深色。我看到这一幕,赶忙转头走了。”
吉敷还是没有吱声,只是又点了点头。
“现在想起来,或许连相亲都是谎言。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我结婚,她一直在找有钱的好男人。”
“那再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没来过这里,没再见过她,也没再写过信。她当然也没再联系过我。”
“嗯……”
“这件事让我非常痛苦,不想在东京待下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真的太年轻,很傻。”
吉敷点点头。
“于是,我辞了造纸厂的工作,坐上了回乡的列车。路上还在对自己说,再也不来东京这个地方了。在东京站等车时,看到灯火闪烁的东京塔,想起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登塔时那快乐的情景,不知不觉竟流下了眼泪。”
吉敷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想起自己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不禁有些感慨。对所有来过东京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令人怀念的城市。每一天,东京的每条街道上都在发生会让人终身难忘的事,这个城市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昭和四十年(一九六五年),自己初次来到东京时也有大致的经历。
“对于我来说,东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离开这里时,透过夜行列车的车窗最后看了一眼东京塔。东京,有我最凄美的回忆,曾让我看到美好的未来,也让我尝到一生难忘的酸楚。我在这里切身感触到人生的欢乐和残酷,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是啊……大城市的确非常现实。”
“是的,全日本的精英都来到这里,每个人都想在这个花花世界实现自己的梦想。每个人都想成为真正的东京人。”
“是这样的。”
“回到鹿儿岛后的第一周,我整日一个人在海边散步。观赏着樱岛的美景,想起明治维新的斗士,再反观自己。终于,我想通了,不能再这么下去,要重新振作起来,做些有意义的事。于是我先拜托亲戚找到一份临时的工作,同时自学法律方面的知识,然后应聘了警察。”
“最终成了一名优秀的警官啊。”
“只可惜到副警部就到头了啊。哈哈,我的人生也就这样啦,梦想总是在最后一步破灭,就差一点点,却还是成为遗憾!”
留井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光。
“那位与谢野香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吉敷问道。
“老板娘,再来两杯啤酒!”留井又冲身后喊了一声,接着对吉敷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刚才问了老板娘,才得知了一些消息。老板娘说以前他们经常来这里约会,所以比较熟悉。”
“哦!”
“不过老板娘一开始不愿意说。”
“这样啊……”
“我拿出警官证给她看,她才跟我说的。算是滥用职权啦。”
“后来她和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那个男人好像是板桥某家和服店的店主,两人结婚后在板桥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但后来经济不景气,和服店倒闭了,男人不得已又开了一家运输公司。没想到刚出生的女儿恰在此时生病夭折,运输公司的经营也不是太顺利。”
“唉……”
“听说她丈夫是个爱慕虚荣、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破产后常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真是曲折的人生啊……”
“后来一家人在某日夜里离开了板桥,很久没有音讯。”
“啊!”
“听老板娘说,现在她已经从丈夫家里跑了出来,一个人在福冈生活。”
“如果当初选择和留井先生结婚的话,现在应该是在鹿儿岛——”
“啊,怎么说也比和我结婚要好得多吧!我什么都没有……”
这时候,老板娘端来了啤酒。
“毕竟嫁给和服店老板,还过了一段富足的生活。”留井手里拿着啤酒杯,说道。
吉敷点了点头:“她穿着和服的样子一定十分可爱。坐在店里招待顾客,应该很招人喜欢。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是盘算好了才嫁给那位和服店老板的。”
留井看了看店外,继续说道:“多亏吉敷先生的邀请,我才能再次来到阔别多年的东京。不仅查到了重要线索,也为我那令人伤心的青春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今天能和吉敷先生在这里喝酒,真的非常高兴。干杯!”
留井说着举起了酒杯,吉敷竹史也将手中的酒杯举起。两杯满满的金黄色啤酒,随着玻璃杯的碰撞,溢出了雪白的啤酒花。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