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书院夜话之俗世》 楔子 岳麓七十二峰,潜龙为首回雁为尾,钟灵毓秀。衡云湘水,斯文归处,橘洲对麓山。 麓山下有一书院,自宋起弦歌不绝千年。麓山上有一佛寺,一头接着红尘一头连着无极。春花秋月毫不偏心,年年照拂着山上山下的年轻人。 麓山书院为全国书院之首,来求学的少年络绎不绝。有的骑马而来,有些则乘船而至。渡过湘江,码头上便可看到书院的牌坊,相传牌头四字为北宋真宗所赐。蜿蜒而上,见一台,红日照之,常有学子吟诗嬉戏于其上。再往前移几步,便可听到朗朗书声。借圣贤道,论天下事,书院学子皆有济民之心。 书院后有万步石阶,七弯八窍可至岳山寺,香火甚旺。寺中僧人有老有少,有慈眉善目者,有刚正不阿者,亦有样貌平平者。寺前常有一扫地僧,为天下人指路,外来的香客不知,他便是寺中方丈。 一院一寺,相衬数百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一章解天 三百里之外,有一小镇倚河而建。桃林成片,民风刁钻。桃林人口吐芬芳,无脏字不成话,有架打多整族人出动。但,桃林人心中却有丘壑,最重读书人。 当地有方、喻、杨、李四大姓,不仅人多财厚且权势滔天。然,虽各姓间常有争执,却并非完全不容人。故而这不大的小镇上还有数十个别的姓氏的居民,其中最小的当属五峰山解家。 解家独门独姓近些年才从北方迁居至此,然却备受当地人敬仰,因解家家主是位秀才,不仅写得一笔好字还乐于教附近的小孩读书。解家原是大家,避难至此,虽算得上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桃林还是算得上富户。 解家人丁不旺,解老爷膝下唯有一子,名解天号风笙,长得高大清秀,自幼读圣贤书览千家文。解天天资极好,不管如何佶屈聱牙的文章,他读个三遍都能背下个七七八八。而解天也是个难管教的,桃林街上与他年纪相仿的不管是混混还是书生,都与他称兄道弟。解老爷也曾担心他步入歧途,但后来看到他为人处事有自己的一套,镇上年轻一辈的小纠纷常找他调节,他亦能办得妥当,也就由他去了。 解天曾对解老爷说:“您教我目标远大心怀天下,但这天下是由一个个小民组成的。如果有一天我幸为朝廷效力,圣贤道是纲,如何治好一方百姓,调解邻里琐碎才是重点。” 解老爷觉得解天说得很对,对他的期待也进了一步。 在一众朋友中,解天与杨家杨鹏关系最好。杨鹏少他几岁,但也是个有趣的人。解天与杨鹏的相识,还起于一场邻里的纠纷。 桃林街沿河而建,大部分铺面前门为店后门为家,所以生意生活都是邻居。那街分为两个部分。以菜市场为界,将河流上流方向的部分叫作上街,下流部分叫作下街。下街有一眼绝好的泉水,冬暖夏凉四时不绝,周围的人取水用水多在此处。 这眼泉与旁边一户姓方的绸缎铺的后屋十分近,绸缎铺旁是一户李姓的杂贷铺,李家要想去那泉取水,最近的路必穿过方家的后院。方家人常将浣洗好的衣裤高高晾晒在后院,李家人觉得自己常在人家衣裤下过,简直就是日日的胯下之辱,心里很不舒服。 有一日,又是为这事两家吵了起来,解天刚好路过,便听了一耳朵。得知原由后,他叫停两边的争吵,自己冲进方家后院,在衣裤下穿来穿去,每走一圈便问旁人:“我还是解天吗?”当时的解天虽才年过十五,但个子高大,加之十二岁时便因文章写得好,在桃林街上小有名气,大家也都买他的面子。众人一笑而散,两家也再无口角。在众多看热闹的人中,就有十二岁的杨鹏,当时的他不肯读书,家里拿他毫无办法。那天后杨鹏主动跟家人讲,要去跟解老爷学读书,只为跟那个有趣的解家哥哥多接触。 转眼三载,解天有了秀才功名,杨鹏也成了位偏偏少年。二人终日形影不离,读书论道,交朋结友。 一日,解天正独自在茶店喝茶,突然听到有两个外来人,操着外地的口音,聊到了求学之事。解天十分感兴趣,便要了一壶茶与那二人坐到了一桌。 “两位先生莫怪,在下解天今年新中秀才,也是有意功名。刚才无意听到二位的聊天,愿向二位讨教这求学之事,还望赐教。”解天一边给那两人添茶一边与他们搭讪。 “解秀才有礼,我二人也是这两年新中了秀才,正要往潭州麓山书院求学。” “麓山书院?” “对,麓山书院。解秀才难不成没听说过?” “在下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还请前辈赐教。” “赐教不敢,不过倒是能与秀才说道说道,这麓山书院,大有来头。话说北宋真宗年间,这天下呀就出现了四大书院,其中为首的就是这麓山书院。麓山书院在湘江之滨,岳麓之下,是个集聚天下英才的地方。然而,这里的英才却又略有不同。” “哦,有何不同?” “这天下读书人,谁不想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莫不是这书院不求功名?” “那倒也不是,麓山书院的学子也以科考为重,但他们还讲求一点,能办实事。” 解天心中一搐,这与他生平观念倒是很契和。那外地秀才继续说道:“麓山的学子都以传道济民为己任,所以他们相比外头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更多了几分烟火气。也就是这几分的烟火气,让这里的学子更能体味天下的疾苦。他们以经世致用为座右铭,出了不少好官。” 解天眼睛亮了起来,一个念头生了出来:“那敢问两位仁兄,怎样的人才能拜入这麓山书院呢?” 两个外地秀才相视,犹豫了一下回道:“说实话,我们也不晓得。听说要进这麓山书院,得先考个举人。但是,每年都有十个名额给有秀才身份的天资极优的学子。不过,哪怕无法拜入也不妨事,麓山书院向天下求学之人开放。我们听说,若是真心好学之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去旁听。而且,有无数大儒会来此讲学,这些讲学也是可以给所有人听的。宋时曾有一个朱张会讲,传闻当时饮马池里的水都被赶来听讲的学子的马喝干了。” “朱?难道是,亚圣朱子?” “正是!” “那张是?” “张指的是当时的院长,‘传道而济斯民’便是出自他之口。” 三人小谈了半个时辰,两位还在途中的秀才起身辞行,并说道:“解兄,若解兄有意功名,那就多读圣贤之书,如果解兄还有意济世,我们二人期待在麓山与你重逢。” 那日,解天在桃林河边徘徊了很久,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麓山之颠。传道济民,读书人所求不就是这四字吗? 那日晚饭,解天将白日所听说与解老爷与解夫人。听闻儿子有意远去求学,解夫人异常冷静,只是看向解老爷。 解天心中忐忑,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父亲,就是个胆小的学究。当年他们才来桃林时没少受当地人的欺负,但解老爷不但不敢与他们争论,还本着读书人要大度的思想免费开课教学。解老爷自从来了桃林,就没再离开过,而早年的颠沛流离让他平日里总是把解天管得很严。 解老爷叹了口气说:“去吧,早年我在麓山书院听过当时山长讲课,受益匪浅,你有志于此,为父很是欣慰。” 解天呆住了,原来他并不了解自己的父亲。等等,父亲何时去书院听过讲学?解天想再问,他想进一步了解书院,他想知道父亲当年怎么会去书院,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年来父亲从未跟自己提过……但解老爷不愿多说。只是吩咐他好好准备,择日出发。 突然,解天从忐忑变成了犹豫,他不知该如何抉择。家中唯有自己一子,如出去求学必定经年,家中二老无人扶持,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他偷偷来到母亲房门口,灯火阑珊,解母对烛缝衣。看着母亲逐渐灰白的头发,解天更下不了决心。 母亲发现门外的解天,唤入。 “母亲,儿子此次若真的去了书院求学,家中恐再照顾不周。” 解母忙着手中女红头也未抬回道:“你在家也没照顾什么,还惹不少祸。” “但,圣人言女子三从,我若出去,母亲……” 解母停下手中针线,拿起身边新纳的鞋底,猛地砸向解天:“你个小兔崽子,你爹现在身强体壮,再活个三十年没一点问题,你老娘还沦落不到从子。你考上了秀才,就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去求学,再进京。别给我整这套有的没有,若你真想以孝为先就该念着光宗耀祖。” “那若儿子只想做个闲人呢?学那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 母亲笑笑说:“若你想做闲人,那就先去红尘搏一搏。没出山走一遭的人,没资格谈归隐。” 解天讪讪地退下,解老爷从内室慢慢走出,坐在太师椅上沉默良久,问道:“这小子为什么觉得我一定走在你前头?” 解府后有一间佛堂,简单却非常干净整洁。解家祖母自六十大寿后便居于此,初一十五吃斋,三百六十五天念佛。解天每晨都会去请祖母安,这是解家未没落时的立下的规矩。解家祖母年轻时也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只要不如她的意,街上堂上撒泼打滚不在话下。而解家老太爷虽然在街上没怕过任何人,无奈就是怕老婆。后来老太爷故去,解祖母便不再使小性子。世上最宠她的人走了,撒泼给谁看?于是人们发现,解祖母一生争的要的不是名不是利更不是小便宜,而是解家老太爷的关爱。 年近七十的解祖母怎么也算不上睿智,但绝不是一般老妇人。解天问祖母,如果自己出去求学,无法回去为她送终该如何是好。 祖母放下佛珠说道:“我信佛近十年,每日求的不过三事,一为家宅安宁子孙康健,二为你能考得功名重振解氏,三为老生自己长命百岁。你再想想,刚刚所言是否不妥。” 解天退回了书房,开始收拾行囊。书院他当然想去,但也怕去。从四岁来到桃林,他再未出过这个小镇,面对未知谁不恐惧。他有千百个去的理由,也想寻个合乎圣贤道的不去的借口。可惜,解家最不通书的女性都没给他这个机会。 行程定在当月二十六,解天与儿时好友一一辞行。杨鹏学着戏文说道:“苟宝贵,莫相忘。”解天作揖道:“一定。” 终于,拜别父母,解天登上了去麓山书院的船。船行数十里后,他打开父亲给他的信,唯有十字:“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第二章净慧 时间倒回至二十年前,也是在四月二十六,麓山正经历一场狂风暴雨。那场雨下得离奇,整整一天一夜未有间隙。当时方丈还真的只是门前的扫地僧,他望着门口的落英,感慨着天地的大美。突然,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扫地僧辨别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他四处寻找,在寺旁的一片竹子下发现了一把雨伞,伞下有一个篮子,走进一看是个可爱的婴孩。 麓山腰有一片野橘林,结的果子奇酸无比,但高低错落是个嬉戏的好地方。净慧从小就最喜欢这片橘林了,因为只要进了这片林子,师傅们就别想抓得到他。 净慧自小在岳山寺,师父们没有跟他说他的来历,而他自己也没有好奇过,毕竟师父们六根清净对凡世的事说得很少。往来香客都称他为小师父,有一二多事之人也问过其父母,净慧都故作高深地回:“落发之人不念凡尘之事。”他不明白,这句师父们常说的话为何从他嘴里说出便能逗得香客们哈哈大笑,就因为自己只是个比护栏稍微高一点的小孩? 净慧在麓山的活动范围随着他的身高成指数倍地扩大,八岁那年他便发现了那片橘子林。师父们其实是不许他乱跑的,且不说山上野兽虫蛇不少,单是这弯弯绕绕的山跑,一个孩子如果真的跑丢了,该如何是好。但净慧不怕,在他看来,这山就是他的山,这里的飞禽走兽都是他的。在净慧十岁前他都没有下过山,或者说在他印象里没有下过山。他不知何为天下,何为古今,自然也不很清楚何为帝王,否则在他的小脑袋里一定把自己当成这山的皇上了。 一日,净慧又在橘子林里爬来跳去的,突然大师兄净空来寻他。 “小师弟,师父让你回去,他有话跟你说。” 他们的师父便是后来的方丈,只是当时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僧人。 净慧的声音从橘林深处传来:“好,师兄你先回,我马上就去。” “不行,师父说你必须跟我一起回。不过师兄给你透个底,不是坏事。” 嗖的一声净慧便跑到了师兄的面前,装模作样地说:“出家人,有什么好事坏事的,走吧。” 看着他丁点大的背影,净不由得笑了出来。 回到寺里,发现悟能师父早就在一间禅房里等自己了。虽然知道不是坏事,但也不一定是好事呀,所以净慧还是有些害怕的。在一众师兄弟中,师父最痛爱自己,但对自己也最严厉,但凡做一点错事都会被骂。师父说,如果他走上歪道,便是自己的过错,所以事事都管着他。 “师父,徒儿回来了。” 师父一改往常的态度,既没问他去哪里了也没问他的功课。他放下手里的佛珠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山下看看吗?明天你师兄要下山办点事,你便随他去看看吧。要记得听师兄……” 悟能师父的话还没有说完,净慧便狂喜地奔出门,师兄师兄地叫个不停。 那一夜净慧没有睡好,他听过山下的故事,山下不远,步行加坐船只要一个时辰,但他却从未去过,从未看过。 他不知道的是,那夜师叔悟玄在师父的禅房里呆到很晚。悟玄问自己的师兄,好不容易有一个六根生下来就清净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把他放到花花世界里冒这个险。悟能师父说:“他这样啊,不叫六根清净,叫没有六根。、若他天性不好奇也就罢了,但你看他,对山外的世界有多少问题,不让他去看看,不对。” “我们修行不就为了不受凡尘的困扰吗?你为何要把净慧推进红尘?” 悟能师父闭眼闭口不再回答,悟玄师父气冲冲地离开了。悟能师父叹了口气:“终于走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睡觉睡觉。” 如果麓山上有一万条路,那么其中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净慧都熟悉,唯一不他曾踏过的,便是那条下山的路。 那日,同师兄下山时的青石台阶格外陌生,两旁林中的鸟叫和绿叶都与往日看到的完全不同。师父师叔平时都任他在山上折腾,但是下山是绝对不允许的。说到底净慧还是个听话的孩子,于是也从未朝这个方向走过。激动过后,净慧有一点点害怕起来,这山下到底有什么。 他们走了一会,来到一个亭子,建在一个小山包上,从亭子里可以看到一湖特别美的池水。池水旁是一个围墙,上面有一扇门,漆黑油亮,师兄说这是麓山书院的后门。净慧有些好奇,但师兄说今天要赶在天黑前回寺里,所以没有时间带他去看。 “我们也能进去吗?” “能啊。” 净慧心里想:“原来书院跟寺院一样,也是可以任人进出的。” 那日,他们是要去为潭州城里一位贵夫人送祈福用的佛经的,他们看了极热闹的市集,路过太平街的戏台时,还听了一耳朵王侯将相的故事。净慧几乎舍不得眨眼睛,这就是师父们要逃离的凡尘吗?西方极乐也不过如此吧。 归来时师兄看时间还早,便带净慧去了麓山书院。 那看门的大叔仿佛认识师父,对他们点了点头,师兄对书院也十分熟悉,领着净慧一重又一重地进着那些门。书院的回廊和亭院与寺里不同,净慧也没看到有不相干的人在里面转悠。但他很快就被讲堂里传来争吵声吸引。 两位书生正争得面红耳赫:“为才是举唯有在乱世方可大范围推广,若是治世,不将德放在第一位,这天下就乱了。”“何为德,何谓将德放于第一?德是重要,但也不能放在绝对的高处,能保证一定程度便够了。七分品德十分才干相比十分品德七分才干,当然前者更是治世之良才……” 他们说什么净慧听不懂,他看过师父师叔论佛理,师父他们可从未红过脸,不曾如这般激烈。净慧嘴里说着他们境界不高,心底却有一点点羡慕这种热血与激情,自己仿佛一捆柴火,有一点点火星溅到了自己。 回去的路上净慧问师兄,为什么书院的香火没有岳山寺的旺,师兄笑了,说:“傻师弟,麓山书院是给人读书的地方,不供神佛,是没有香火的。”原来如此,给人读书的地方,读什么书?佛经吗。其实这世上除了佛经外还有哪些书,净慧并不晓得。 “那这样说来,凡尘里爱读书的人远不及信佛的人多呀,要不然书院的人为什么没有我们寺里多?”净慧煞有介事地说道。师兄这次笑得更大声,说:“你这样讲也没错,但是书院人不如我们寺里香客多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进去哟!像麓山书院,只有中了举人才能进去。” “举人是什么?” “举人呀,这么说吧,天下香客虽然多,但僧人不多。普通香客就像是那些不识字的百姓,你我这样的,就像是刚刚启蒙,略微识得几个字的小书生。这样的小书生读个三五年,就可以参加考试,便是秀才了。秀才再读个三五年甚至十年,如果有天分通过了考试,就是举人了。” “我佛慈悲,举人是这么难的呀,那岂不是就像是师父那个境界的读书人才能进书院?” “哈哈哈哈,不错。” 净慧有些不信,刚刚看到的那些读书人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师父的境界。但想想,一书院的师父,麓山书院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诶,不对,如果只有举人才能进,我们怎么能进?”净慧问师兄。师兄笑了,说:“因为师兄剃度前,就是这个书院的学生呀。” “师兄,你以前是举人?你在读书人中是师父的境界了?”净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师兄不再回答,笑着向麓山寺走去。 从那日起,净慧每天再也不在山上东窜西跳了。他托师兄对书院的看门人和先生说了情,让自己可以时不时进去看看。也是从那日起,师父们不再禁止他下山,他慢慢地又把自己的地盘扩大到整个长沙城。 等到净慧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麓山书院的半个弟子,潭城里的半个俗人了。 第三章相遇 行船三日,解天来到了潭州城。他向码头的人打听到了麓山书院的位置,却止步在大门之外。自己未投递拜帖,包袱中也仅有三两篇自己觉得还过得去的文章,冒然前往会不会被拒之门外?如果被拒一次,再想入院就难上加难了。 解天心想:“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打听打听,再图之。”于是,他又乘船回到潭州主城。这繁华让解天不成气地睁大眼睛,十八岁的他兴奋极了。 他寻了一家价格适中的客栈住下,整理好行李,拿上钱袋子便往外走去,恨不能将这城一日内逛遍。 解天认为游玩有两种形式,若是寻山问水欣赏自然风光,那最好什么都不要带,特别是别带钱,两袖任轻风过,美景为馔。如果是城的热闹与繁华,那最好带上足够的钱,什么有趣的好玩的都尝试一番。用他的话说:“这才叫做物尽其用。” 潭州城真大,要真想逛完必要三四天。回想桃林,那一条街,从上至下不过五里,脚程快的一天能走个上百回。解天觉得出来看看是对的,不然就真是井底之蛙了。其实解天对外面的世界并非一无所之,他从小喜欢读杂书,特别是北宋宋次道所作《长安志》他读了无数遍。但哪怕次道文笔再好,也比上眼前给他的冲击。 他边走边看,边走边尝,不亦乐乎。 与他一样不亦乐乎的还有净慧小师父。 与解天不同,潭州城净慧小师父已经逛了不下百回,但回回来回回新,他总能发现不一样的东西。净慧小师父最喜欢的就是太平街,不仅是因那是潭州最热闹的地方,更因为第一次师兄带他下山就是来的这里。 每次净慧下山都会先去书院听先生讲书,然后渡过湘江,在太平街口的刘老头那吃一个馒头,再去听两场说书看场花鼓戏。虽然净慧爱玩爱闹,但他却是个好和尚。这么多年来,净慧没破过一次戒。他不饮酒吃肉,不争强好胜,也未曾对任何小娘子动过不该动的心。他对人友善,常去的那几条街都认识他,对他也很友好。 说回解天,他正兴致勃勃地逛着,突然被前面的人群吸引。一个操着潭州话的老者拉住了一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后生:“你为么子要偷我的钱袋!”那后生显然有些慌张,想甩开老者又甩不开。“你乱说,我没偷!青天白日的,您,您别毁我清誉!”“怎么不是,你这钱袋就是我的!”“这就是普通麻布缝的,全天下多得去了,你而是晓得是你的……” 解天走近看他们争执了一会儿,突然,他走了过去说:“老人家,这您可冤枉这位后生了,你钱袋本来就是他的。”老人问解天:“你怎么知道,就是他偷的。”解天笑道:“因为他钱袋的别法。您细瞧,他的钱袋子可不是随意别在身上的,而是被打成了一个福结。这种结寓意是好,但手法麻烦。看这结的系法,如果不是有人替他系上便是系之人是一个左撇子。而据我观察,这位公子是右撇子无疑。我猜,必是出自他夫人之手。若这钱袋是他偷的,且不说他不必大张旗鼓地别在腰间,更不用系个这么麻烦的结。”老者一时语塞,看热闹的人开始纷纷议论这老者是个骗子,老者脸上更是露出难色。解天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更充分的证据。”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只见解天从袖中掏出一个差不多的麻布钱袋说:“我刚刚在您身后,看到您的钱袋掉下来了,追了您半天都没有追到。您快看看,钱少了没。”老人十分惊讶地接过钱袋,只见里面除了一些散钱还有足足三锭成色很好的官银。突然他边抹泪边对解天说:“没少没少,谢谢公子了。”然后对之前的后生作了个揖说:“是我老糊涂了,还请公子原谅。”那后生甩了衣袖离开了。原来是场误会,看热闹的人也全散去。唯有一个和尚,笑着看着解天。 “大师有何指教?” “小僧岳山寺净慧,公子直呼便可。那钱袋,是公子您自己的吧。” “在下岳州府解天,净慧师父何出此言?” “我之前就看到公子,与老汉来的方向并不相同。而且那钱袋的面料与公子的内衬一样,显然是用制衫时多出的面料制缝制的。” “这布普通,天下都差不多。” “但颜色如此相近,几乎没有一丝差别,这就难了。” “哈哈哈哈,小师傅好眼力。” “公子为何要助那老者?” “不知净慧小师傅是否注意到那老者有何特别之处没有。”说着,解天用手推了推自己的鼻子。 净慧眼前一亮,回道:“嗯,他身上有一股药香。” “荷叶、侧柏叶、白茅根、茜草根、栀子,这些都是治疗肺痨的药材。其实治疗肺痨的药有多种,但这个方子是最便宜的。所以小生猜测,老人家家境不好,且家里有病人。而且您看他,衣着虽破旧但整洁,拉那后生时也有些犹豫,不像是坏人。” “小僧佩服,莫非公子是医者?” “非也,小生曾帮邻里老人跑腿抓过药,故对常用的药材略知一二。” 净慧突然有点自愧不如,师父总是教导自己要“渡人”,但是何为“渡人”,他未曾悟到过。今天这外地口音的年轻人却让他明白,“渡人”其实说来简单,“帮人”亦是一种渡法。 净慧对解天说:“已到晚饭时候,公子现在身无分文,不如让小僧请公子吃顿便饭?” “小师傅怎知我就没钱了呢?” “那钱袋鼓鼓,数目不小。公子是外地人,打扮简朴,又未带侍从,不像……” “不像有钱人?哈哈哈哈,虽然以衣冠取人并不常常准,但小师傅说得不错,小生确实没有钱了。” 解天觉得这个小和尚很有意思,既喜欢热闹又不落俗套,而且他也高而清秀,肯定不是坏人。从这点看,解天也是个肤浅的。 他们来到刘老头的包子铺,净慧还是只要了个馒头,却给解天点了两个肉包。那是解天吃过最好吃的包子。净慧知道湘江边有一处泉水,二人一人执一水壶对饮江边。 “小师傅,您是出家人,怎么会有钱?” “谁告诉解公子出家人不能有钱?” “我们那里的出家人都是靠化缘,能吃到出家人请的荤菜,我还是生平第一次。” “哈哈哈哈哈,我们岳山寺的僧人每人每月是有一点碎钱的,我们有官府和潭州大户给的一些田地。看,江对面都是。” “那么大一片都是贵寺的?” “那倒不是,有一大半是麓山书院的。” “麓山书院!” 解天将自己为何来潭州说与净慧,净慧允诺可以带他去书院旁听,只是能不能拜在书院门下,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解天高兴得跳了起来,他干了一壶泉水。直到多年后提到当晚解天都印象深刻:那一晚,他在客栈拉得死去活来,差点就地圆寂。 第四章求学问道 解天只给了客栈三钱的店钱,包里留下的散银子也只够他三天的吃食,他就在客栈里强撑了三天。好在年轻,三天后他便痊愈了。净慧将解天的事情告诉了已为方丈的悟能师父,师父告诉他,可以请解天来寺里吃住。于是三天后,解天便拿着包裹来到岳山寺,途中路过了麓山书院,净慧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解天犹豫了一下说让他再准备准备。净慧看到他有些颤抖,这种兴奋与害怕,就像当年第一次下山的自己。 净慧并非每日都可下山,只有初三初四这种寺里清闲时才有机会溜出去,而且一月也只能下山一两次。平日里,他修完早课便跟随悟玄师父习武。解天是日日都要去书院,有时书院放假,他便帮着做一些杂务。慢慢地,连山长也记住了他,曾说他已然算得上书院半个学子了。 解天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进入书院的情景,于他而言,那便是朝圣。 书院是个三重建筑,第个建筑是赤日台,于台上可观红日东升,于台下可看台上人歌舞唱戏。书院当然是个正经的地方,但不无趣。入大门后有棵银杏,净慧说秋日绝美。二门后便是讲堂,夫子坐于席上学生或立或坐于下聆听。净慧有自己的位置,便是离得最远的角落里,他说都想要讲堂的好位置,出家人不能与人争。解天不一样,他喜欢与人争。虽然不能像书院学子一样坐在最中间,但他每次一定要早早过来,坐在旁听席上最好的位置,毕竟他又不是出家人。 讲堂后是一座三层高的建筑,名曰御书楼,内藏多部真宗、仁宗所赐书籍,故有此名。哪怕是书院学子也不可随意进出此楼。解天曾对着楼前的金桂发誓,如果有一天金榜题名,一定要请恩旨进楼里看个三天三夜。 麓山书院不仅讲儒讲经讲百家,还谈国事民情。于是,解天每日回来还可与净慧讨论。净慧从佛经的角度来论,解天从儒家角度来道。一开始净慧还有出家人的自持不与他争辩,但慢慢解天越来越针锋对他。有一日二人争到不可开交,净空师兄都过来让他们小声些。 那晚净慧突然明白,原来不是那些学生境界不到,而是当时的自己不懂得。 解天孑身而来,书自然是没有的。他每次都问书院相熟的同学借来抄写,很辛苦。一日,净空师兄将他叫到自己的禅房,他指着桌子上的两个包袱说:“这是我出家前用的,想着兴许你需要,便拖家里人送来了,你看看。” 解天打开,发现不仅有四书五经,还有朱子的《纲目》。这些书纸张与印刷都十分精美,说一本百金也不过分。“解施主不必介怀,我已出家多年,这些书能帮助有缘人再好不过了。”“小生都不知该何以为酬!”净空师兄大笑道:“看来我还是修行不够,若我真的修行足够,解施主就不会说酬谢不酬谢的话了。”解天本欲为自己的失言赔罪,但一想,又住口了,也大笑起来。 那晚,净慧的禅房里传来一声惊讶的吼叫:“什么!净空师傅出家前已是举人?” 解天在书院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人。 最先与解天相熟的当然是那两位曾在桃林街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秀才。二人虽也不来自同一地方,但凑巧都姓黄。一位名黄旦,另一位名黄梓功成。二人来时正好赶上书院一年一度面向已考取秀才功名的学子的大考,二人都榜上有名。所以再见时,他们二人已是书院的正式学生了。因有桃林的缘分,解天便称他们为师兄,也算是讨个好兆头。 最得解天欣赏的是一位来自苏州的少年吴海和一位来自泰安的邵书,他们二人天资绝佳不说更勤奋异常。解天在投拜帖时附上了自己的一篇文章,山长读此文时吴海刚好在侧也看了几眼,觉得不俗,于是对解天颇为友好。邵书与吴海在入院前便有机缘相熟,在吴海的引见下,也与解天认识了。邵书注重细节,容不得砂子。但后来解天发现,他却有着双重标准。一件事若是旁人做了,便批评得厉害,若是他的朋友做了,倒是觉得无甚大事。 书院的学子中多有富贵之人。如当时潭州首富之子,还有潭州附近一知县之子。然而,这些人平时都未表现出不同。有一天,解天一脸不可置信地邵书说:“你知道吗?罗金之父是知县大人!”邵书也尺呆了,问道:“不是吧,完全看不出来。那他父亲岂不是比我父亲只低两级。” 解天看着邵书诚恳的脸,下定决心此生再不与人谈什么家庭背景了。 麓山书院广纳天下学子,不论出身,不看财富,甚至连才华都不太看重,重的是一颗为国为民之心,重的是问道之诚意。 第五章江畔漂来一具女尸 从赤日台到湘江边不过两千来步,解天很喜欢在夕阳快下山时去散步。有时候是与净慧一起,有时候是与其他学子,但更多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 一日解天又在堤坝上散步,突然看到前方一群人围一起十分嘈杂,细看发现还有官府的人。解天找旁边的人问了问才得知下午江边漂来了一具女尸,据查,是城东杂货铺的老板娘李婶。 净慧与这家杂货铺的老板很熟,因他们家老太太曾是岳山寺的信徒,每月都要求些佛前的贡品祈福。后来年岁大了,老人家无法再上山,方丈便每月让净慧送一些给她,一来二去便也熟识了。 很快,杂货铺的李老板便匆匆赶来,一见尸体便哭得真切。呜咽着将李婶几天前是如何不小心坠井而亡说了个清楚:“我们在井里打捞了这几日都没有消息,没想到你居然漂到这里来了,我可怜的枫儿呀……啊……” 李老板虽年过四十,但长得棱角分明,十分俊气。当年李家孤儿寡母日子十分拮据,李嫂娘家小有资产但唯有一女,也是看中了李老板的样貌才下嫁的。李老板哭得伤心,历数这些年来李婶的好,听得旁观的人纷纷流泪。 此时来了一位官吏,他问李老板:“你确定你夫人是意外?”李老板抽泣着回道:“是,官……官爷,我这苦命的堂……客啊!” 官吏随即对旁边的人说:“那就不必仵作了。” 解天突然“悲从中来”,他冲到尸体旁边,痛哭道:“李婶,你怎么就去了呢?”说着还不信似的把白布揭开上下确认。 旁观的人群被这突然而来的插曲又吸引住了,李老板愣着回忆解天到底是谁,旁边的官吏也问道:“你是谁?” 解天边哭边回:“在下是麓山书院的旁听生,曾与净慧小师傅去过李家铺几次。李婶看我穷,曾对我有不少照顾……呜……” 李老板有些印象了,但是在他印象里自己堂客虽然对人友好,但在钱上从不会“照顾”旁人,不知这书生为何有此一哭。 “好了好了,不相干的人可以散开了。李老板,既然是你家堂客你就自己带回去好生安葬吧。” 解天起身整了整衣衫,用手指搓起了嘴唇。这是他的习惯,当他开始思考时,便下意识的有这动作。旁边一个好心的大娘拉住他说:“后生,虽然你受李婶恩惠,但也还是要注意一点。”说完还看像他的手,解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揭过裹尸布的,不由得干呕起来。 解天眼睛一睁,发现事情不对劲。他马上叫了船赶到衙门口,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抓住刚才的官吏:“李,李婶绝不是意外,是为人所害!” 那位衙役姓张名敏,虽有个女生的名字却长得格外粗犷。听到解天的声音先是一惊,随即拉起他:“何出此言?” 解天顺了顺自己的气,说道:“李老板说李婶落水已是几天以前了,但从尸体的状态来看,不可能已在水中浸泡了这么久。而且,李婶手腕、脖颈处都有伤痕,不像落水所致。” 解天顿了顿,继续问到:“这位,官爷?” “别,读书人的官爷我受不起,我叫张敏,你称我敏别就好了。” “敏,敏别,哎,还是叫张大哥吧。你可听过一句话‘井水不犯河水’?” “哎,小兄弟你这是什么话,虽然我张敏没读过什么书,但这些俗语还是听过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张大哥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敏火冒三丈,这书生到底几个意思,没事跑到这里调侃自己。但他刚想发作,旁边的手下突然帮腔道:“大哥,你知道的话你说呀。” 张敏突然卡住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自然是懂的,但是他就是一粗人,要突然给人做名词解释,还真是力不从心。抓耳挠腮半天说出说:“就是不搭嘎的意思吧?” “张大哥好学识!”解天一边作揖一边塞恭维道:“但张大哥是否记得李老板刚刚是怎么说的,李婶是从井边落水的。” “那又怎样。” “井水不犯河水。” “你少给我扯这七七八八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旁边的小弟突然理解道:“井水如果与河水不搭嘎的话,李婶就不可能从井边落水又出现在江里。” 张敏有点不解:“那我在听戏时听到过谁谁谁掉进井里还被东海龙王救了,如果不相干……” 解天又好气又好笑,说:“戏里面的很多都是假的,是神话,是编的。世上没有人能从井里漂到江里!” 张敏觉得有理,他是个粗人,一个有正义感的粗人。于是,他向解天揖过礼,吼道:“兄弟们,跟我走,去把那李老树的带回来给大人审审。” 解天连忙抓住问道:“张大哥怎么知道李老板就是凶手?” “你刚说的呀。” “我说什么了?” “你说那姓李的撒了谎,他若不是凶手,为何要撒谎?” “不不不,我只是指出了他话中的不合理之处,并不一定是他说谎。”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看着这激动的大哥,解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时,师爷走了出来,说道:“大人请你们进去。”解天紧张了:“我也去?” “是,解公子也请去。” 解天不记得自己与知府大人有过联系,当然,紧张的他也没有意识到师爷一下叫称他为:“解公子。” 师爷并未将他们引去堂前,而是七转八折地来到后院,一墙之隔便是龚知府的宅邸。见过礼,龚大人说道:“今日之事我已听说了,解公子好眼力。” “大人过奖了,学生也只是偶然注意到一些细节。” “细节十分重要。今日之所以不在正堂与各位相谈,因正堂之上我是知府,说话多有不便。我一向认为后生就应该各有各的特点。解公子能发现我们发现不了问题,又敢于道出,老夫很是欣赏。” “谢大人!”解天对龚大人心生好感,但心中依然一凉,怕是这个案子他参与不了了。 “解公子,可愿助我们破了此案?” “当然!谢大人。” “那有劳解公子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解天退了下来,但走到门口,不甘心地问道:“大人为何愿意让我参与要此案件的侦破中来?” 龚大人手执书眼抬头回道:“我遣人去了解过公子,公子不是有意将来投报朝廷?我朝为官可不是单单读书好就能称职的。不只是此次的案子,将来如果还有案子、纠纷,解公子只要有兴趣,都可参与进来。就当是我为朝廷培养人才了。” 解天面向龚大人,整了整衣冠,行了个大礼。龚大人亦放下书,回了一个。 按一般规矩,升堂审问,可现在连个嫌疑人也没有。解天深感那日李老板的反应不寻常,为防打草惊蛇,不打算先审问李老板。好在只要有心,还没有他解天接近不了的人。 李老板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李老太太又笃信佛教,李婶横死自然要请法师来超度。解天有些犹豫,不知是否应该把净慧牵扯进来。但当他把经过说于净慧听后,他亦表现出相当的兴趣。净慧不敢擅自作主,于是去请示悟能师父,悟能师父答道:“佛经能度逝者,真相能度活着的人,不冲突,去吧。” 第六章真相 净慧规规矩矩地做了一场法事,敬重死者使其能安心往生这是他首要的任务。解天不解,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枉死,如果没有真相怎么可能真正往生? “若真相最终查不出来,李婶能安心地走吗?”他问净慧。 净慧边整理着自己的法器边回道:“应该能吧,不然我的佛经不是白念了?” “可是,都未寻得真相,如果真的有人加害于她,她如何瞑目?” “对于一个人来说,生命都失去了,真相还重要吗?其实能不能瞑目在于自己是否放下,不在于是否已求得公道。能否去往极乐世界关键在于是否看开,而不在于是否得到了公正。” “如果罪人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叫人如何能看开?” “有条件的看开就是没有看开,真正的看开是一种境界,与他人无关。” “若天下都如你这般,那岂不是将有无数恶人将逃脱制裁?” “所以天下还有你们。不过你这话也不对,如果天下都如我这般,那怎么还会有恶人呢?但天下不可能都如某一人某一物一般,千般世界千般法,这才让俗世分外可爱。” “净慧小师傅这是动了凡心了?” “你第一天认识我呀。你不是要查案吗?趁着现在没人,快点吧。” 桃林依河而建,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人被河水夺去生命。有时是意外,有时不一定,所以官府常常要来处理。每次解天都在一旁观看。解天很会来事,所以跟官吏、仵作关系都很好。在这些无官无位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他学了一身断案的真本事。 当他再次细看李婶的尸身时,发现了更多异常之处。首先,李婶去世不足两日,而且,她的死因也非溺水,而是被勒死的。李婶的背部、腹部等隐蔽处都有伤痕。 “这些伤痕都是被人殴打造成的吗?”净慧问道。 解天沉默了。不,事情不仅如此简单,这些伤痕颜色不一,溃烂腐烂的程度也不一样。 “李婶不单单是被殴打,怕是被刑讯逼供了。” 解天连夜将所有情况告诉了张敏,第二天便破了案,凶手就是李老板。 李老板本是穷苦出身的俊秀后生,虽多得青眼但真正肯嫁他的小姐是没有的。李婶娘家只有一个女儿,势单力薄,于是盘算着如果找个门当户对的以后也许会受人欺负,加之李婶被李老板的模样吸引,便嫁给了他。 但有些人本身就是靠不住的。李老板在得了李婶的嫁妆后,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穷,对那些貌美的二八小姐生出了不轨之心。他背着李婶将家里的钱都挥霍一空,后来不晓得听谁说,李婶娘家私下给过她傍身银子,于是起了歹心。 他将李婶拘在江边一破屋内,用尽了非人的手法,直到李婶没了呼吸。他当然什么都没有得到,但到底有没有那样一笔所谓的傍身银子,谁也不知道。 如此恶劣的作为自然是要杀一而儆百的,但家李老夫人却以李家无后为由求留李老板一命。李老夫人愿意将现在李家所有的家业都捐赠官府,并痛陈李婶这些年来不敬夫君不敬婆母,善妒且无后…… 公堂之上,龚大人正衣冠,惊堂木一拍,叫人将她赶了出去。 李夫人得知是解天首先发现的不妥,于是在街上拉着他不放,毫无往日里吃斋念佛的慈眉善目。她一边骂解天一边骂李婶,认为官府不公。嫁到李家来便是李家人,丈夫杀自己的媳妇,有什么大不了的?解天听不过,回道:“官府判案皆以法为度,杀人偿命这是法,岂容你说改就改?你说你愿将所有家业都捐赠官府,这是贿赂。而你李家家业皆出自李婶的嫁妆,用被害人的钱换凶手的命,这是天理吗?你说李婶无后善妒,条条七出,你们倒是休了她呀?你们却又舍不得她的嫁妆,到最后竟为谋财而害命。做出这种事,你们李家理当绝后。” 李老夫人当街晕了过去,被街坊抬走了。解天一腔怒火,甩手往麓山走去。 嘈杂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声音: “他以后应当是个好官。” “现在说来还为时过早。” 第七章大旱 经此一案,解天略有了些名气。不少人得知他被知府大人高看一眼后起了巴结之心,居然还有人想送他个住处,但这一切解天都拒绝了,什么可收什么不可收解家子弟这点分寸还是把握得住的。 相比解天,净慧有些惨。虽然得了师父的首肯,但是潭州城里对这位小师傅却有了其他的看法。有人觉得他不该与俗人搅和在一起,虽然出自好心,但也浑了佛家的清静。有人却觉得净慧小师傅做得对,如果没有一颗正心,又怎能算得了佛。都是各人对佛法的见解罢了,不足一道。 但净慧有些在意,他自认为没错,但反对的声音还是让他不安宁,于是师父让他近期不要下山,就在山上习武。虽然不比少林名声大,岳山寺的武功却也可算得上一绝,看似简单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让对方失去战斗力,然而,却不会伤害对方。净慧在武艺上还是有一定造诣的,在山上二十七个师兄弟中,排名第二十。经念得不好,书读得半吊子,武功几乎垫底,这就是二十岁的净慧,也是难难难。 解天依然每天都下山读书,每月初五十二渡江去潭州街口逛逛,见见张敏,夜夜与净慧谈至深夜。这日子就像一壶佳酿,好下喉得很。解天本是一个白净的读书人,走不了三里地便会喘上。自从来了潭州,日日要爬山月月得渡江,倒是练得健壮起来。都说经历与环境会改变一个人的面相,这话在解天这儿倒是不错,十八岁的解天离开桃林不足半年,便有了大人的模样。 解天原是喝酒的,但净慧不喝,他便戒了,比起同甘共苦同醉共醒才是更高的境界。湘江边的那口泉,解天是再也没去过的。说来也怪,净慧慢慢地也不再提起那泉水,二人下山时都用水壶取山泉随身带着。 那年夏天,潭州大旱,龚大人一夜累白了头。他是见过世面的大人,只是见过再多的世面若有颗悲悯之心,总是无法将那些痛苦看作公文上的寥寥几字。龚大人有意培养解天,但也只敢用小事给他练手,真正的大灾自然不会用到他。所以那几个月虽然潭州多事,但解天却闲得很。 随着灾情进一步加重,不少难民涌入潭州城。潭州城居民本是富有的,旱个一年半载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周围的县乡却不行。潭州官府与富户纷纷开仓放粮,岳山寺每两天为一百名香客提供免费的斋菜,书院为保清净虽未直接救济但也把绝大部分的存粮给了粥铺。 大灾大难之前,必有妖邪。随着灾情的加重,潭州城里出现了许多流言闹得人心惶惶。今天不是狐狸精出山明天就是旱魃苏醒,让本就吓心吓胆的小老百姓更加害怕了。 解天是不信这些妖魔之言的,因为他是读圣贤书的人,自小念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倒不是说他不信鬼神,只是他觉得鬼神应不会这么轻浮地随处可见。净慧也不信这些,因为,如果妖魔遍地的话神佛应该也不难见到,但神佛如果这么容易见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花一生去修行? 谣言如果只是耸人听闻倒也还好,百姓有点敬畏也不是件太坏的事,但如果谣言让人们开始做一些伤人的行为,这便坏了。不知从何时起,潭州城的大街小巷开始流传,这大旱要人祭,还必须是五行属水且刚好年满一岁的女童六人。有人说要将六名这样的小女童一起投至江中,也有人说要血祭,还有人说只要取她们一些血便够了,不必伤其性命……一时间有适龄女孩的人家都吓得半死,生怕被人抢了去。 可怕的不只是流言的内容,而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乡绅亦有此想法。当荒唐与权威相结合时,便是灾难真正的开始。他们甚至希望官府可以出面来做这件事,“宁可信其有”成了谋人性命的理由。 龚大人恨得不把这些人痛打一顿然后丢出去示众,然而却知,要为一方父母官这些人是得罪不得的。他好言相劝,让他们安定民心,共渡难关。但得来的都是一些胡搅蛮缠。 “大人,我们不必一开始就伤那些女童的性命。先取一些血来看看是否有效,万一灾祸就这么解了呢?”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以人祭缓天灾而成功的。这种伤人性命的事,做了只会让老天更加生气!” “大人呐,无风不起浪,且试一下!” “孙员外,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怎可信这些无稽之谈?” “如舍小家能保大家又有何不可?我们不是杨朱,要有牺牲精神!” 他们看不到龚大人眼中的凶光,一味强调,自己愿出钱财出人力,寻贫苦家的女儿去人祭,也算是救济了他们。 “大人,如果灾情再不缓解,人们就要易子而食啦,死的可就不仅仅是六个女童了!” 龚大人忍无可忍,将他们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回到书房愁眉不展。龚夫人端茶进来,默默地帮他整理好书案上乱放的文书。 “这群蠢人,仗着自己有些银钱就想草菅人命!如果让他们献出自己家的孩子,我怕是没有人愿意!” 龚夫人走到龚大人身边,拍拍他说道:“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以幼子祭邪魔,这些人也不怕折了自己后代的福寿。不过,我记得孙员外家中正好有此一**,老爷何不用此来堵他们的嘴?” 龚大人叹了口气说:“不能如此啊。让他们闭嘴容易,但如果我这样一提,岂不是间接承认了我也认为人祭有用?现在百姓乡民都不安定,还要靠这些人日常安抚,如果得罪了他们亦不好办事。” 龚夫人无奈地说:“人祭这种莫须有的事情,实在是邪恶得很。如果依他们取了女童的血后旱灾无任何改变,他们又会说光取血没用,还是要用性命去祭。如果还没用,又会有人说找的女童不对人数不对,一试再试,这不是草菅人命又是什么?如果不巧有用,潭州这地方三年一旱年年涝的,那每年岂不是要祭几个女童?” 龚大人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说:“谁说不是,这种无法证实无法否定的传言,却是以孩童的性命为代价的!我为官二十年,从未听过什么靠人祭来缓解灾难的。这不仅会伤我们的阴德,更有损天家的颜面呀!” 龚夫人叹了口气,说:“知府难当啊。” 龚大人拍了拍夫人的手说:“谁说不是呢?而且现在最怕的是他们私下去做这件事,又或者百姓们都以为这是一个办法,这样的话,潭州城里的小女孩都危险了。” 龚大人越想越害怕,防民之口胜于防川,他们不说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这么想。赶走这些人容易,明面上压住这些流言也不难,怕就怕……不行,必须做点什么…… 正当龚大人为难时,下人突然来报:“大人,岳山寺的解天过来给您请安了。” 第八章劝人有法 解天也是奇怪,对外从不说自己是麓山书院的,因为自己只是旁听生,说出来终名不正言不顺。他也不再说自己是桃林的,毕竟桃林没什么名气,总怕被人低看一等。左思右想居然总是对外称是岳山寺的,说得像个和尚。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他对于书院的看重以及岳山寺对他的友好。 只要解天进潭州城就一定要去向龚大人请安,这是他的敬意。自从闹灾以来他都没有见过龚大人了,因为龚大人根本没什么心情来培养这些后辈。这一天龚大人确实有些为难,想着说不定这些后生脑子好,能有办法,于是唤他进了书房。 解天看到龚大人仿佛老了许多,于是张口便来:“为了潭州百姓,龚大人真是劳心劳力,有您这样……”还未等他说完,龚大人便将他制止。虽然认识解天时间不算太长,但他的油滑龚大人是知道一点的。 龚大人也没有绕圈子,直接将自己的难题说了出来,这是解天欣赏龚大人的地方之一,他从来不打哑迷。解天之前与村长、知县打过交道,但凡有点地位的人总不喜欢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总想要别人猜。但龚大人不是,直来直往的。 解天想了想,说:“大人,这事其实好办。” 解天的办法其实很简单,有点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的味道。首先,这件事官府直接出面是不行的。以鬼神之说治民,太荒谬,也与圣贤书相违背。其次,旱涝虽是天灾,但在潭州几乎每几年就有一次,虽然具体什么时候过去说不好,但大致的还是预测得到的,这一点利用得好对安抚民心十分有利。 数在百姓心中的地位,街头巷尾的流言总比不过岳山寺的地位。 龚大人眼睛一亮,心想,这个化生子还真是狡猾得很。 根据解天的建议,明里官府就当不知道此事。私底下让岳山寺的高僧出面,派和尚四处布福,在江边做法事。然后放出话,今年旱灾特别严重是因为潭州人这些年做了不好的事,让所有人要自己回去反省,于父母兄弟是否孝悌,于朋友是否忠义,于神佛是否笃信。 最后一条是岳山寺加的条件。 “大人,我们不防以十天为期,让大师们就说十天后灾祸就会过去,没有具体的时日总是不那么可信的。” “那要是十日后还未有改变呢?” “那就说,是因为他们不笃信正道佛法,偏信邪门歪道,得罪了老天,老天要加的惩罚。然后再以十天为期,如果还未有雨,就说是因为他们中有人还在想着人祭的事,让自己回去反省。” 龚大人看着解天,边笑边摇头。解天知道,龚大人是同意自己的意见了。 解天补充道:“大人,小生以前最喜欢调解些邻里纠纷,破些鬼怪传说了。百姓们读书少,如果硬是要他们不信也不现实,劝不同的人得用不同的办法。” 龚大人起身离开,说道:“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有什么需要的跟张敏说便好。” 解天赶忙回寺,将练武场上的净慧拉到一边,把当天的事情说与他听。净慧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有一个问题:“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让全寺的师父和师兄弟们一起下山‘行骗’,不得行吧。” 商量来商量去,他们二人拿不定主意,于是决定去寻求悟能师父的帮助。 师父安静地听完,面露难色。净慧求道:“师父,您常说出家人要慈悲为怀,要普度众生,那现在……” 悟能师父摇了摇头:“让你平时读经要认真些偏不,劝人都只有这两句。” “不是,师父,这事到底行还是不行,那可是关于六个女童的命啊!” 解天想了想,决定从另个角度劝说:“我们寺一直在这麓山上,平日里受百姓香火。现在有灾难,我们下山去为他们解难,也算是回报。” “难道说两句假话就能解了现在的旱灾?” “诶,怎么能说是假话呢,只是不确定的话罢了。再说,那几句不确定的话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要做的那些法事。莫不是您认为,那些法事也没什么用?” “作法布福当然有用。” “那不就得了?您看看,我们下山布福顺道救那六个女童的命,不是很好?” “贫僧有一条件。” 悟能师父的条件,就是之前提到的。 达成一致后悟能师父叮嘱道:“此事不便让你们其他的师兄弟知晓。如果要说假话,就让我一人来说。到时候我便说这些话是佛祖托梦给我的,这样,他们不知也就不算是打诳语了。要下地狱,我一人足矣。” 净慧一阵心酸跪下说:“师父,弟子陪您!” 悟能师父斜眼看他说道:“别,就你这样的等到真要下地狱的那天不知道要下多少层,别拖累为师。” 净慧一时无话回答,解天在旁边已经笑出了声。 事情按他们的计划本来进展得很顺利,但那些曾经主张人祭的乡绅却从中捣乱。他们觉得这拂了自己的面子,显得自己无知。而大师们所说“人祭遭天谴”还有损自己有乡亲们心中的权威,所以四处说岳山寺是来骗人骗财的。 眼看人心又要动荡,突然有一天,山僧们发现只要布法的地方都出现了麓山书院学生的身影。百姓们信乡绅的话,是因为他们读过书,有名望。但麓山书院的学生,他们可都是正正经经的秀才举人,更有金榜题名的可能的。相比之下,学生的话更加可信。那些学生也不给准话,只说岳山寺这么多年香火旺盛是有原因,相比人祭这种邪门歪道,布福肯定更加有用云云。 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大雨倾盆。和尚们回了寺里,而潭州城里再也没出现过这类流言。 第九章祝岁钗 虽说那年夏天,潭州先是大旱后又大涝,但终究是过去了。秋天是麓山最美的季节,山上的红叶书院的银杏,岳山寺的斋菜……潭州人踏秋多至于此。 麓山书院中庭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每年秋天金黄一片。那黄色随着秋风铺了一地,十分好看。每到那几天,书院也不洒扫,也会开门许人进去瞧瞧。许多夫人娘子也愿意去看看的,但很多年轻的小姐更喜欢着男装,这样更加方便。看着这些女扮男装的游人,解天很想知道,净慧不穿僧衣会是什么样子。 书院有条看门的黄狗,名叫当归。据说是曾经的一位师兄来书院的途中捡到的,当时又是风又是雪,师兄想起了“风雪夜归人”的诗句便取了这个名。说是看门狗,当归却一点凶的样子也没有,一天到晚就在书院里东西窜,从不对人叫唤。 当归十分得书院学生的喜欢,被养得胖胖的,但它终是一只狗,有时候会跑出去玩和觅食,也会叼一些东西回来。一天,它居然叼回了一支十分贵重的金钗。 书院有一学生姓贾名文,长得秀气漂亮。这个贾文其是一女子,为潭州首富的独女,自幼好学,所以贾老爷想尽办法将她送到书院。书院的同学都知道她女扮男装,但谁也没说破过,有分寸地相处就好了,谁还没个梦想。 当归平时归看门的大爷杨叔照顾,所以第一个发现金钗的,正是他。杨叔也是个奇人,据说曾是潭州一霸,后改过自新。杨叔长得健硕,加上脸上有一道刀疤,学生们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杨叔觉得,这么贵重的东西得上缴,于是打算拿去交给山长,途中被学生们看到了。 学生们开始打趣道:“叔呀,手里拿的是什么呀?要给我婶的吗?” 杨叔红了脸说道:“读书人,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是当归捡回来的,我要去上缴!” 贾文本来也随着大家一起哄笑,突然她发现事情不对:那支金钗不止贵重这么简单。 那支金钗用黄金打底,钗头是只翠鸟,其尾巴上镶嵌着十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十分精美。这是一支祝岁钗。 祝岁钗不是用来戴的,而是用来陪嫁的,而且只有极富有的人家才准备得起。简单来说,当一户人家中生了女儿后,便用纯金打一支这样的金钗,有各种鸟禽。然后每一年在上面镶嵌一颗不同的宝石,越到后面越贵重。因为宝石越多证明姑娘出嫁得越晚,父母担心女儿在夫家受欺负,陪嫁也就越重。引起贾文注意的,是这钗上的一颗宝石。那是从西域过来的奇石,无色剔透,在阳光下却能闪出七彩的光芒,其价值是同等大小的翡翠的数百倍。潭州城里有这样的宝石大小两颗,大的那一颗被自己的父亲做成了首饰送给了母亲,小的那颗被另外一个姓李的富绅买去。 这支祝岁钗怎么会被当归随口叼来?贾文越想越不对,便将这前后说与同学们听。大家最后决定,报官。 解天很不解:“贾兄怎么会对这女子首饰如此了解?”贾文一时语塞,旁边同学们先是惊奇,号称书院捕头的解天居然这点观察力都没有?随后岔开话题说道:“你管这么多干嘛,你不是也晓得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么?先去报官吧!”“是呀是呀……” 本来知道是谁家的珠钗送回去就好了,但是,这支祝岁钗实在是太贵重,如果直接送还恐说不清楚,所以还是官府出面比较好。这也就是书院的学生,换作普通人谁敢动不动就找官府呢? 李员外很快来把东西领了回去,态度却奇怪得很。他好像并不意外,然而对于失而复得的宝物也不惊喜。只说最近家里进了贼,感谢学生们的帮忙。解天觉得这背后有隐情,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李小姐可好?”李员外先是一惊,随后质问道:“好你个白面书生,怎么如此不检点,惦记人家闺女。这是你可以问的吗?”随后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这老头,有问题。但是,一般情况民不报官不查,哪怕龚大人觉得这个李员外不正常,也不想多事。其实这种事情龚大人也不是没见过,可能是小姐跟某个公子私奔,李员外不想让人知道罢了。 众人好不容易一起进趟城,决定一起去吃个午饭。贾文带着大家去了一家很隐秘的酒店,解天看着店里的装潢便表示自己吃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中午我请。”贾文笑着说:“这家店的老板与家父是朋友,所以我来能便宜些。”然而,他们刚踏进店里,老板就亲自迎来说道:“小……公子,您怎么来了!又是来拿零用么……”贾文眼睛就快眨瞎了,那小老板也没反应过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一顿解天吃得天昏地暗,由衷地感叹,贵的果然比较好吃。 第十章王宗承 吃饭的过程中,贾文说:“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劲。” 解天头也没抬说道:“当然不对劲。今天我问过张大哥,近来潭州城里没有盗窃的案子。李府虽然不像你们家有钱,但也不是小门小户,那小偷进得来偷得到祝岁钗,就不顺点别的?如果真的遭了贼了,他李员外不报官?再说了,这么贵重的祝岁钗不被当了,却被我们当归叼了回来,说给谁听谁都觉得怪。还有,我今天就问了一句李小姐就被骂了,还不怪?” 吴海笑着说:“你一看就不像好人,上去就问人家女儿当然会被骂。不过,解天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几个人商量着如果夜探李府,寻个究竟。 贾文看着那几个连翻墙都困难的有功名的书生讨论着如何半夜闯人府邸,实在是觉得幼稚。 “各位各位,且不说抓住了送官你们几位的功名都得丢,李府的墙那么高,你们翻得进去吗?” 那几个二愣子觉得有理,决定上山找净慧,让他半夜去扒李小姐的窗,看她到底是否安好。贾文是彻底无语了。她招来小二,对他耳语了几句,待小二退下后,对她的同学们说:“各位,就算净慧小师傅肯走这趟,要这事被悟能方丈知道了,我们都得完!书院也要被岳山寺给拆了!各位稍安勿躁,消息马上就来。” 一盏茶功夫后,小二回来,把李府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 原来,李小姐与自家的一个叫王宗承的下人暗生了情愫,李员外知晓后自然是不肯的。早在十日前李小姐就与王宗承双双失踪了,下人们都传,是二人私奔了。 “如果是这样,倒也说得通了。李府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被别人知道,所以……” 贾文又问小二:“那你打探到李小姐找到了没?” “应该是没有。李小姐的贴身丫鬟与我是同乡,她与我讲至今未见到她们小姐,估计不假。” “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当众人都打算到此为止时,解天发现贾文神色有些不对,于是便问她原因。 贾文想想说:“李员外只有一个女儿,如果一开始碍于面子不报官,但失踪十日还未找到,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如果我失踪了,我爹不管什么原因都会急疯的。” 看着所有人回避的眼神,贾文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她清了下嗓子说道:“如果我是女儿身的话。” 解天也清了一下嗓子,吴海已经告诉了他贾文是潭州首富之女,他接过话问:“如果你跟人私奔,你爹会怎么处理?我是说,如果你是女儿身的话。” “先找,最多两日,找不到就报官。而且,这件事情中还有一处说不过去,那只祝岁钗。要么作为定情信物,要么当了出去,这样随意就丢了,还被当归捡到……” 解天想了想,说:“所以这东西只能是随身带,这就说明,李小姐来过书院附近。如此贵重的宝钗,如果被路人看到,要么收了要么报官,不可能轮得到当归。要么,宝钗是落在偏僻处或是草丛中,一般人看不到。要么,就是在别人发现前就被当归捡到,那么,李小姐今天早上就在书院附近……不管如何,李小姐来过麓山。” “如果是在私奔的过程中宝钗丢了被别人拾到,而那人不小心落在书院附近了呢?”贾文问道。 “这也有可能,但还是前两种可能性更大。先告诉张大哥再说!”解天拿起一只鸡腿便往外跑。 解天当然是去找张敏了,一则龚大人也没有绝对说过自己不管,二则单靠自己和同学想找到失踪人口确实很难。而且解天现在算是知道了,自己的很多同学非富即贵,万一外出行动有个闪失,那就不好了。 那日敏别刚好无事,解天来求自然是要出手的,他带着手底下的人来到书院附近搜寻,也希望早点把李小姐找回来。 这不找还好,一找就出大事了。他们在书院后山的偏僻岔路上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却早已没了气息。 王宗承的尸体被找到了,在麓山很偏很偏的一条小道上。 私奔的事官府可以不管,但出了人命就不行了。龚大人让张敏去查,解天自然跟着。 官府上门李员外不好阻拦,一个下午,李小姐跟王宗承的故事就差不多搞清楚了。王家原来在乡下也算得上富户,他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后来家道中落,实在没有办法便来潭州做了李府的仆的。但他长得好加上读过书,总与其他人不同。一来二去李小姐便瞧上了他。 李小姐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温柔、知书,王宗承自然也是喜欢的,但是总觉得自己身份太低配不上人家。但李小姐不管,她没有受过苦,也只动过这一次心,所以轰轰烈烈地。最后,王宗承接受了李小姐,决定与她在一起。 但是,李员外无法接受。 对此李员外毫不掩饰,他先是将王宗承赶出了李府,又将李小姐禁足。他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古家长的反对是爱情发展的第一动力。 “小女真的是受那畜生所骗,竟,竟与之私奔!这样的家丑我怎能外扬,所以前日才未据实以告。谁知那短命的王宗承居然死了,那小女……”李员外越哭越大声,最后晕死过去。 张敏将已查到的原委报告了龚大人,王宗承的尸体上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被害的地点也无任何指向性,李小姐一直没有音信,李员外也没有再去官府,这个案子便如此不了了之了。 书院的学子有些唏嘘,解天倒看得很开。不说龚大人,张敏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处理,而所谓的真相,往往只有有人意时才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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