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鱼龙服》 章一故土 这已经是我们一家归国的第十个年头了。 我们是82年改革开放才回的国,早年间父母为了躲避内战举家迁去了海外,我和姐姐就是在海外出生的。我父亲梁月台是个天生做商人的料,在国外的几年没少赚了老美的银子。在海外苦等的几年,好不容易等过去了内战,又遇上老美敌视新中国,父亲作为唐人街其中的一位领头人受着威胁,怕家里人受了难,迟迟不得归,好不容易与美国**周旋好了,国内又闹起了**,硬是拖到了改革开放才回了家。 我姐姐自小学习就好得不得了,这不,一回来就被当成海归人才进了国家机关工作,爸妈那是满意的不行。在看看我,学习不成,生意也做不好,倒是承了父母的恩,生了一副好皮囊,惹了不少桃花债。不过好在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我找了一份清闲差事,本想着是混日子过,那成想还真混得不错,爸妈也是少操了心。前几年总想着要写点什么,就到处询问打听,还别说就真让我问出了些事来。 我们一家子第一次回来就直奔了广西桂林的老家。那时候国家才刚建设,街上还没有现在的高楼林立,路也还是泥巴路,倒是路边泥瓦墙上贴着不少大字标语: 改革开放大踏步,国泰民安喜空前。 抛弃斗争哲学论,树立科学发展观。 姓资姓社两诡辩,黑猫白猫一名言。 幸有邓公重设计,乌云散尽只青天。 我们的国家是在进步的,它正朝着太阳猛烈生长。太久没有回来,爸妈眼中的家乡风貌在经了不知多少变故后,怕是与眼前 景象沧海桑田两片天了。以前的老宅被**收了办公了, 我们一家子只在门外望了望,母亲触景生情,父亲见她脸色难看只得拥着她早早走了。我们找了一家饭馆让母亲稍作休息,又不好意思占着人家的座,便又点了几个小菜。母亲像是才回过神来:“大哥和世佳?”父亲轻拍着她的肩道:“别担心,我回去就找人打探他们的消息。”我姐弟俩疑惑得很,只是现在也不敢问。等母亲休息好,菜也上来了,一家人其实都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的夹了两口菜,便搭着车回家去了。我走的时候还听见店家在后面不明就里的小声咕哝:“恁浪费哦” 我们家现在住的房子是父亲早时候就派人买下又重新装潢过的。怕是担忧母亲伤心,父亲故意买了处离老宅远些的。到了家以后爸妈早早睡下了,可我在房里是熬到了半夜也没睡着。我心里边好奇着呢,我从小就爱缠在母亲身边,问她过去的那些事。可每次我问起,母亲心里就像有着什么经年的隐痛安安作祟似的,她当时的脸色叫我害怕,自那以后我便再不敢问了。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只得另寻出路,没几日我又缠上了父亲。父亲一直是极疼爱我们姐弟俩的,可我好说歹说,他不过也只告诉了我一些零星半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等我再追问,他也不愿多说什么了。不过今日看见母亲那样反应,我静心一想:他们生的年代是那样战火纷乱,那样惨烈,能活着是万幸了,父亲告诉我的只怕是他们能言语出的莫大幸事了吧。他们今夜只怕也是难眠。 第二天是我姐上楼踹我的房门才把我叫醒的。我们下楼时父亲在喝着早茶,母亲正端坐着弹她的立式琴,那是父亲特意让人从意大利一个老伙计手里定制的,琴两边的侧板还刻有中国明时的鱼龙纹,精致小巧,母亲十分喜爱。母亲已活过了一个甲子,但只看她现在的样子,你就能想到年轻时的她是如何的美丽。母亲出生在一个钟鸣鼎食的世家,中国女子特有的端庄秀雅之气在她身上是最好的陪衬。我姐和母亲有七份像,但她整日端着架子,母亲的水晶肚肠,温润如雨的性格她是绝没有的。泰戈尔的诗里说“如秋叶之静美”是最好形容母亲的。 过了几日后,我们去给外公外婆扫墓。我还记得那是我和姐姐第一次去。那会儿,司机王叔开了约莫两个小时的车程才到了乡间的一片山林地里。桂林的山水是天下一绝的。那些名胜古迹自不必说,就是这山林野地也是别有一番景致。这林间僻静,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木交错立着,许多小路横纵分布直入山林幽处,枝叶蔽空,只有些许阳光从枝叶间的缝隙透进来,落到地上,成了几道好看的光束。这林里只有矮地小溪流的流水声,时不时又有几声蝉鸣,也不觉得吵,只觉给这林里又添了几分生气。古人的诗词里说隐于山水间,那山水应该就是这般。我心里还想着,以后我要是死了能埋在怎么个好地方也算是有福了。车停在了山脚下,司机王叔在原地等着,我姐弟俩一人提着一篮子香烛纸钱,还有两壶酒跟着父母亲身后。我们顺着小路走了约莫两个小时,我和姐两个人汗水长流跟在后面气喘吁吁,父亲回头看我们“好日子过久了,这么点路累成这样”他忽而又想到自己已不年轻的妻子“算了算了,就歇一会儿吧!”说罢,他找了一处稍平点的地方扒干净了树叶子让母亲坐下了。我姐弟俩哀怨的互看了一眼也坐下了。休息了片刻,我们起身又走了半小时,到了一处环形的山腰间,父亲在山凹子那折腾了好一会儿竟开出了一条隐蔽小道。我心里古怪极了,“怎么把外公的墓置恁偏?”父亲停了手上动作。 “怕日本人掘了坟” 他声音冷极,我吓了一跳,一路上不敢说话。我们又走了半多时候,弯弯绕绕的小路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在东南角有一方垒起的土包,那是我外公外婆的墓了。父母亲颤颤巍巍走了上去,我姐弟俩跟在后头。他们默的跪下,父亲颤抖着声说:“老师,我们回来了!”母亲哽咽说不出话,直拭眼泪,我们是从没见过母亲哭的。好半响他们才想起我们似的,一转身拉着我姐弟俩跪到了墓前。母亲哭着说:“啊爹啊娘,我们还带了孩子回来,你们看,你们看看,他们长得多好!”说罢又泣不成声了。我抬头看了墓碑:叶公夫妇衣冠冢 衣冠冢?是衣冠冢?难道他们竟连个尸骨都没留下?我惊了半刻见墓上还有四行小字:兰亭玉树保国安 巾帼烈女昭国魂 抛头洒血许国难 倭人不灭魂不还 民国三十九年十一月七日。 我心里难受极了,这是真真正正的血泪史。这不是历史书上的几行字,不是别人嘴上的故事,也不是几张黑白照片,这是国殇之祸。 我姐弟俩叩拜完,上了香。父亲上前揭了酒坛盖子,他的泪连着酒一同落下,他鞠着躬,一字一字道:“老师 师娘,今,山河永固,你们可以安心了。” 家中:父亲早早扶母亲休息了,我那向来理性至上的姐姐今天也伤了心早睡下了,我独坐在楼下,对老一辈人的经历思索得更甚了。“你想问我?”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旁,我才回过神来,听他语气极静,我大着胆子应了声“是”。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章二祸起 故事要从我曾外祖说起。 20世纪初年,中国在危乱中挣扎。内有清廷衰腐,起义不断;外有列强环伺,图谋瓜分中国。清廷国力衰微加之慈禧太后摄政更不敢与洋人对抗,为挽救统治只得将精力放在清剿内乱上。而国内属孙文一系“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响应最广,也最遭清廷忌惮。时值清廷在广东围剿孙文失败,消息传回紫禁城,慈禧震怒。宫中宫女太监皆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当成了慈禧的撒气玩意儿给杖毙了。 光绪三十年九月(1904)正值初秋,北京暑气日减,日头虽是照样的响晴,天气却是没那么热了,到了傍晚还入了丝丝凉气。这北京城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种叫卖声不断,有那街边摊子卖糖人果品的,也有茶馆里说书的,更有置了门面卖古董绸缎的,反正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街上时不时有小娃子拿起石子扔了瘸腿的癞皮狗,那狗惨叫一声引来了娃子娘的咒骂,那刚抽饱了大烟眼神迷离的汉子半摇晃的走在街上,不时撞了人挨了推搡谩骂,再有就是城里的达官显贵,也多是八旗子弟,身着绸制的华服,头戴镶了玉珠的瓜皮帽,手里再提个鸟笼子,整日的泡在戏园子里逗戏子玩儿。这桩桩件件不紧不慢的平常事,你乍一眼看怕是还要道一声:“好个国泰民安的太平日子哟”。中国的民众在这假象中活着,往日的丧权辱国似是没了一般。他们就是要这样麻木的活着,你哀叹他们的不幸,在他们身边大喊警示,他们也只当你是狗吠,还骂你是失心疯。不过在这太平盛世的假象中有暗流涌动,云波诡谲,不知那一日天空就要劈一道惊雷闪电把清王朝震得粉碎,连着麻木的民众也要放在烈日下灼烤。 中国非一场伤筋动骨的变故不可挽救。 紫禁城议事殿内: 慈禧垂帘听政坐于帐后,几个宫女太监规矩的站在一旁,还有几位议事的军机大臣端着身站在帐外。这殿内陈设奢华,时不时缭绕几缕若隐若现的白烟,透出醉人的香气,这殿内点的是龙涎。龙涎香是皇室御用。据载:诸香中龙涎最为贵重,广州市值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值五六十千,系番中禁榷之物。慈禧奢侈众所周知,只是这国难之际,那半两龙涎不知能免了多少民间破落户卖妻卖子,易子而食的惨痛。回过眼,只见军机大臣英琦忽跪于帐前。 “窃臣准军机大臣英琦有本奏,恭祈太后老佛爷鉴事。 帐后慈禧摆手,一老太监仰身上前,拉长了音半低声道:“准奏” “臣昨日得密报,匪首孙文在广东滋事费数百万,其资疑似由前广西~官名略~叶鼎新所资,其人与孙匪有识,素相往来,且臣疑日前广东围剿孙贼失败与其干系莫大。臣有状纸一份,乃叶氏密友所书,恭请太后老佛爷御览。”说罢,躬身呈上。老太监弯腰上前接过状纸,往帐后退去了。他得了慈禧旨意,便半弯腰轻声念起了状上所书。他愈念慈禧脸色便愈发难看,未及半,慈禧突抬手打翻了手边茶盏,怒道:“反了,都反了”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跪地不敢做声。只那老太监胆大半分“老佛爷息怒,老佛爷息怒”边说边爬上前,用了一块银丝帕轻拭去了慈禧手边茶渍。完罢又爬回原地跪仰“老佛爷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慈禧定了定气,方问:“哀家记得这叶氏早年与卿都是李中堂学生吧?哀家也待他不薄啊,他受天家恩惠,怎敢行此悖逆之事?” “回禀太后老佛爷,臣与他确师出同门,但老师在世时他行事便多叛逆,且此人刚愎自用,老师曾多次责罚仍不能教化,自老师逝去他越发肆无忌惮,竟与孙匪有染对抗朝廷,臣为师门痛心,臣恳请老佛爷将此事交于臣彻查,以证师门清誉。” 慈禧似有所思问道:“众卿家觉得如何?” 这军机处的几位大臣知英琦与袁世凯关系匪浅,眼下党争激烈,非袁系一派现下还不知此事深浅,皆不敢妄动,中立派想明哲保身也不言语,只有袁党附议赞同英琦处理此事。 慈禧闭目想了想,又道:“喜儿,你觉得呢”她声音极低但几位军机大臣都是听着了,心里暗想:这老太监果真是得太后宠幸,这朝政大事竟也问询于他。众人中只英琦脸色平静,不为所动。老太监起身回禀:“要老奴说啊,这叶氏既与英琦大人同门,为着师门清誉大人是定不敢徇私的,若是查无此事那师门自是清明,况且是为着老佛爷办事,依着这两样啊,想必大人定会秉公办理的。”这老太监说话果真是滴水不漏。他说话受用,慈禧应了声:“就依卿所言吧!”她忽而又厉声道:“此事若属实,诛其全家,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哀家倒要看看,日后谁还敢冒犯天家威严。” 英琦在宫中长廊待了半刻,应是在等什么人。方才在殿内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这会见他才知古人说的“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形容的是怎样的英俊男子。他已年过半百却是多了狠厉之气,这与他是不相符的。蓦地,一人影从廊前走来,步履轻快却尽是扭捏之姿。老太监走近,英琦推手行礼:“有劳公公,这城外宅子虽比不上宫里,住着倒也宽敞,公公若不嫌弃闲时可往看看。”老太监谄笑着将地契收入袖中,“大人那里的话,你我同是为老佛爷分忧哟。”说着还不忘抱拳上举以表对天家的膜拜。英琦亦笑道:“公公不必过谦,公公深得老佛爷信赖,日后英琦若有不到之处还望公公美言几句。”二人你来我往客套几句后,老太监便转身退了,英琦见人影已消失廊中,凝眼不屑:“阉狗” 出了宫后,英琦没有搭乘轿子回府,只留了两个小厮跟在身后,他自己独自在前慢慢踱步,手中握着的状纸已被他捏碎了,他嘴里喃喃,只隐约听到“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诟耻?”他忽而抬头,眼角流下一滴泪,他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恶狠狠的说:“叶鼎新,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逃?”他抬手将碎纸扔了一地,加快步子走了,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这满地的碎纸像极了这人破碎不堪的一生。这梅花玉版笺的纸是极好的,那纸上所用的徽州墨也是极好的,可偏偏两个顶好的人放在一起是造了孽,惹了天妒了。 这辈子是永活不出个好了。 章三惊变 叶家是世代为官的人家,叶家的老太爷走得早,就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挚友李鸿章。 这叶鼎新年少时就在李鸿章处听其授课,直至入了官场师徒缘分也没有尽,一直跟随其师,属洋务派。他为人正直又有能力,更受老师赏识,本该是个官运亨通的,可他偏是半点不知圆滑世故。官场行事,直言快语,这倔脾气不知惹了多少人的忌恨。这不,李渐甫一死,没了庇护,他即遭人陷害被贬去了南方的桂林郡。到任后,他即整顿吏治,惩办豪强,拿了不少贩运私货和滥征赋税的强人。这地方官吏与朝中大员关系暧昧,行那不法之事所得的银钱多半是入了他们的口袋。这不,过了没半月就被人以“打击异己,悖逆失职”为借口,打击报复。权者昏庸,紧接着就下了训斥贬谪他的圣旨。他本就吃尽了委屈,一怒之下,辞官行商去了。 这桂林郡历属边陲,民俗劲悍,专尚匪患。商人在此贩物运货多遭了绿林洗劫,血本无归。叶鼎新因做官时得了“为民举事”的清名,廉声在外,绿林英豪敬他仁义,他的往来货物是绝不动的。为着还报此情,他也时常仗义疏财,接济乡里,与那些土匪有了真交情,日子久了,管你是民是匪都对他极为敬重。过了两三年,他已是富甲一方,原来几个占山为王的也为他行商押货去了。说白了,要是有好日子过,谁愿意上山当土匪,都是这世道闹的。 除去清名和钱财,最喜为外人道的即是他叶家世代子孙的清容美貌。叶鼎新年少读书时就有同窗拿他调侃,说他生得那副样子,是个有断袖之宠的“美娇娘”;至于后来做了官,拿他容貌打趣的人也不少,更有人因他美貌而轻视于他。有人言:叶鼎新曾与朋友在潮白河上行舟,那河边的浣衣女子得见他容貌竟是愣了神,失足落入水中。再说他刚到这桂林郡做官时,走在街上,别说是女子就连那胡子拉碴的男人也是要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古有看杀卫玠,今有叶氏天妒容颜。 桂林郡风景秀丽,叶家的府邸即坐落于此。这座府第是傍山而建的标准四合院,只是比普通的院式大了些。这府中陈设并不奢华却极尽精巧,门楼所刻的花纹多是明朝盛行的缠枝纹,东侧厢房正好向阳而开并摆有几件主人特意从汝州定制的象形瓷凳,这西侧则是一处宽敞的庭院,有假山水池,池中水从地下开凿渠道引入院外山泉,正好能环流府邸。叶鼎新还特意让工匠造了两座相连的亭子,这亭子依着围墙而建,等入了秋,围墙外的竹叶子被吹进庭院里来,他就坐在亭内石凳上看这落叶兼着怀念往昔。他只娶了一位正妻,妻子死后也未曾纳妾,一有空闲就会陪着自己的三个孩子在此处游戏。 这地方真是极养人。 “爹,兰霆明天就能到家了”, 一声清朗厚重的声音传来,还惊走了几只栖在树上的鸟。叶鼎新此刻正在院子里剪修花草 ,听见儿子说话就转过身来。好一个漂亮人哟。他身材欣长,骨正眉细,五官端正小巧,肤色白皙,特别是一双丹凤眼亮而有神,与月同色。他此刻身着淡黄色的单薄长衫,衫上绣有一方劲竹,雅人深致,他已剪了长辫子蓄起了发,细腻如丝的头发顺着曲线往两侧梳开,让人显的精神十足,风神俊逸,只鬓边有了银丝才让人发觉他已老了。长子兰肃从园外走来,身旁还跟了一个金发碧眼,两腮圆红,面貌和善的胖洋人。这是利玛尔,他是兰肃兰霆在国外留学时结识的,利玛尔酷爱中国文化,为人幽默又谦虚热情,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其他洋人对黄皮肤人的傲气,三人关系处得很好。这次是利玛尔初到中国,出任美国领事馆的中文翻译,但他就职的日子还没到又接了兰肃的邀请,就搬到了叶家小住一段。 “叶先生,恭喜你马上就要阖家团圆了。”利玛尔的中国成语学得不错,只是口音难改,他一说话就让人莫名的想笑。叶鼎新见他们走近即温和一笑,这一笑就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谢谢你,利玛,希望你在这住得习惯。” 利玛尔忙回:“非常习惯,我很喜欢的,这里非常漂亮,”他又搔了搔他的圆脑袋“不过叶先生你更漂亮”。 叶鼎新笑而不语,又看儿子,叶兰肃长相有五分似其父,自然也是貌美,只是稍显黝黑,脸上多了几分肃穆气 。他是家里的长子,比弟弟兰霆足足长了九岁,早年朝廷局势多变,叶鼎新早早就把他送出了国,在国外的八年间,他接受新式教育,加入了孙逸仙的ge命党,如今回国协助孙文起事。 “明日去把徽儿接回来,我们一家就团圆了。” “是,爹,我等会就去准备,明天好庆祝。” 看他样子也是十分开心的,不过他只在父亲面前才会显得活泼些,这点倒是比不上他弟弟兰霆。这气氛正好儿,一小厮却急匆匆赶来 “老爷,少爷,少夫人好像是要生了,你们快去看看。” 叶兰肃一惊“怎么?不是要下个月吗?”小厮回道:“产婆说好像是要早产,您快去看看。” 兰肃也顾不上径直跟上小厮过去了,利玛尔从前学过医,心想或许能帮上忙,这会也一道走了。叶鼎新此刻心里也有些着急,想着是不是跟上看看,他正要走 “叶鼎新” 他被这声音惊着,剪刀划破手指,流出了鲜红的血。 府中叶鼎新书房内: “英琦,我早说过,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说这话时脸色已变得淡然。 “想不想说不由你”英琦语气很冷。 “你和孙文勾结,你想造反,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啊?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的那个好兄弟,你的挚友,那个姓李的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英琦说罢,见那人脸色惊愕心里有种痛苦的快意。 叶鼎新恢复了脸色,镇定道:“你要干什么?” 英琦看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一如从前般美丽。“我要你和我一起” “我绝不依附袁党” 这一声决绝,惹怒了英琦,“绝不依附袁党?那你依附那孙文就是有理吗?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和朝廷对抗就是乱臣贼子,就是背弃誓言,你… 话未完即被打断。 “你住口,我对孙文从不是依附,我也没有背弃誓言,我心甘情愿追随他,他做一切是为我,为我儿,为我孙儿,为的是民,为的是这国家,你呢?你跟着袁世凯你那是心甘情愿,你是想要那滔天的权势,你是想做第二个多尔衮… “你住口,我想要权势?你倒是可笑,遭了这么多难还是不长记性,你要救国难道我不是?手中若无权势什么都是空谈,不与袁世凯同流在这朝中就是寸步难行,你自诩清名不愿同流,可你做的事是反朝廷,是乱党” “清廷早已是腐肉一块,南京的时候割让**,甲午割了辽东又割台湾,他们是丧权辱国,你说那慈禧,她一心只想着苟合求安,对着洋人不敢用武,可这国内有多少人是被她下令诛杀的。”叶鼎新很少这样激动,此刻竟直喘气。 “这是无奈之举… “那老师呢?老师为这大清一辈子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他到老了还要遭人猜忌,受民诟病,他是含怨,他死不瞑目。”他越说越是激动,英琦是越听越怒。 “中国的历史,夏一统春秋乱,秦一统魏晋又乱,从前之势如此,今之势亦如此,中国几千年来就没有太平过,更别提什么民主,你今天还妄想什么先民后主,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 “中国ge命自汤武始,今,又自我而始” 他们吵得激烈,谁也说不了谁。而府中东侧房中,女使,产婆,小厮,并着两个男人皆乱作一团,这叶家少夫人难产,怕是活不了命了。 “你不要再说,我是绝不会依附袁党,” 他们已吵了小半个时辰,分歧比原来更重。此刻,叶鼎新已归平静,但他字字铿锵,决心不可动摇。 “不依附?那等我奏明朝廷,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止你一人。” “奏明朝廷?你会,你会吗?”叶鼎新此刻正瞩目凝视英琦,他眼中深邃凄凉,他们两人早是解不开的冤孽。英琦被他问倒,愣了半响说不出话。 “我若… 这院中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把这里围起来,不能放跑了一个逆党。”一个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所有人的思绪。这是桂林郡郡守,瘦皮猴一样的人物——王养芝。王养芝叔叔乃是之前遭叶鼎新惩办的官员之一,他得势上任后又嫉妒叶鼎新在这郡中威望,更是垂涎他的家财,早就想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这是怎么回事?” 王养芝向英琦行礼“英琦大人,下官得了朝廷旨意,捉拿孙文同党,叶鼎新。” “什么?此事尚未查明,你是得了谁的旨意?” “下官得的是太后老佛爷旨意,”说罢拿了文书递给英琦。英琦接过,确认无误,心里凉了一半。有人在他背后动了手脚。 这变故英琦也始料未及。 “此事尚有可疑之处,待我查… “英琦大人,这旨意已经下来了,捉拿乱党势在必行,您想包庇他吗?” “住口,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对我出言不逊。” 王养芝是个顶能狐假虎威的人,这会被英琦给吓着了,他本以为英琦也是要对付叶鼎新,可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待他反应过来, “英琦大人,旨意已下,这事已成定局,我今日若不拿了他们,老佛爷怪罪下来我也是要掉脑袋的。你大人我自是得罪不起,不过我是捉拿叛党纵是您也是干涉不得的。” “我是朝廷二品大员,军机大臣,我今天在这不点头,你敢动手?” 这王养芝心里是怕的,不过他更怕紫禁城里那位,况且他好容易抓着机会,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叶鼎新。 “英琦大人,对不住了,来人,将英琦大人带入偏室休息,以免被叛党误伤。” “是” “你敢,你敢动他我绝不放过你,你别动他。”几个带刀的官兵强押着暴怒的英琦连同他的护卫一并带了出去。 “叶鼎新,你算是栽我手里了。” 叶鼎新此刻平静如常,自他跟了孙文那日起,他就料到自己早晚有此一日,不是英琦还有别人,不过他也早已防着这日,那东侧房的密道可以给他儿子儿媳,还有孙子,一条活路。他站直身,等着人来押他。忽的,门外响起一阵砍杀声。 王养芝叶鼎新都是一惊,“怎么回事?是谁?谁敢与朝廷作对?” “是我,你虞爷爷” “虞四哥?你们押货回来了?”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带着另七八个壮实的黑汉子手提尖刀冲进园子,他们就是后来跟了叶鼎新的土匪。 “老子在这,我看今天谁敢动我家老爷?” “四哥住手,我今天是活不了了,别连累了你和众兄弟们。” 那大汉睁目看他,好像是气他说这话“这是什么话,我们混江湖的讲的就是一个“义”字,要不是你给我们一口饭,众兄弟们现在还提着脑袋在山上做土匪呢。今天谁敢动你,老子就一刀砍死他,大不了就赔命,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几个大汉齐声大喊,他们本是被逼着杀人劫货的,与人厮杀起来个个都是一挡十的好手。 他们怎的这样赶巧。 叶鼎新知道这些人是真要为他拼命的,今天是免不了要死那无辜之人了。承着他们的情谊,叶鼎新微湿了眼,他报拳道:“仲元今日谢过诸位了,今天就杀他几条清狗。”说罢,他转身拿了剑架上的 “玉齿”,这剑是父亲之物,他早已不用,不过今日,剑可再开封。 “好啊,好啊,”王养芝在一旁气得咬牙切齿,他憋着他的尖腮脸,“你们这些乱党,来人,给我杀,给我杀,这院子里鸡犬不留。” 刹时间,杀声起,刀剑碰撞,切入血肉,刀剑刺入人身,原是静谧,只抽出时鲜血奔涌才有声响。刀剑连劈带砸,砍下带血的皮肉,削出森森白骨。众人厮杀之时,血肉横飞,刀横过即砍下人的头颅,或竖削即连耳带手一同斩掉,血浸了地,染腥了天。虞四哥砍杀了五六清兵,身上也留了几道血红大口,亏他体格强健不然此刻必是流血而亡,他那几个兄弟站着的只剩两三人了,倒下的都是断肢残体。他们皆是忠勇英豪。叶鼎新自幼时习刀剑骑射,但久不使剑,这会已是精疲力竭,他左腿被刀砍中,此刻站也站不稳,他刚挥剑挡了面前的清兵,背后旋即又遭一刀,他失重倒下,眼看要被人砍下头颅,一长刀忽祭出,砍了眼前清狗。 “肃儿”叶鼎新惊愕,他失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你怎么不走?”叶兰肃身上也中了几处刀伤,血染红了脸。 “爹你还在”他顿了顿,提了口气“静芸没有了,孩子和利玛走了,是个男孩。” 叶鼎新忽而大笑,笑声可怕,清兵被这声音惊摄,自觉退身站到了一起。厮杀过后,只有这对父子还活着,虞四哥被砍十一刀血尽,被斩首而亡。其他的也寡不敌众,被清兵削了头颅。 “儿啊!你怪爹吗?”他流着泪,摸着儿子的脸,哽咽道。 “爹为国事,儿幸得同往,儿不怪。” “好,好孩子,你我父子今日是在劫难逃。” 他说完,往后退了一步,旋即挥起玉齿,一剑砍下儿子头颅。众人皆惊。 “尔等清狗,腌臜污秽,岂配取我父子头颅。”他又大笑起来,笑声骇人, “英琦,式微式微,胡不归。大清必亡。” 他抬手挥剑,人头落地一刻,英琦才从室内挣脱而出。他见着地上头颅,惊失了神,呆站不动。 王养芝走了上去,踢了一脚叶鼎新的头颅。 英琦回过神来。 王养芝看着叶鼎新头颅时露出让人厌恶的表情。他阴阳怪气道:“可惜了这张脸。” 他不知英琦已走上前,捡起了地上玉齿。王养芝一转身,英琦挥起剑,又一人头落地。众官兵惊惧之余手足无措,郡守被斩了人头?他们不敢动英琦,又为着王养芝的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桂林郡守,图谋刺杀本官,今已就地正法,你们可以退下了” 他说完,眼神呆滞又死站不动了。众官兵中先有人动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跟了一个,慢慢的都退了。于他们而言,上司之间的恩怨最好就是明哲保身。 官兵退后,英琦站在此处。蓦地,他脸上感到一点冰凉。这入秋的雨最是好也最是不好,它能洗尽满地血腥也能凉透人心。这冷瑟阴雨中英琦倒地狂笑,笑完又是恸人大哭。人血混着雨水浸湿了英琦全身,他在这片血池中受冷火焚烧。 光绪三十年九月二十七日,叶氏父子,血染颈,发覆面,身首异处。 光绪三十年十月一日,军机大臣英琦在府中急病而亡。 他死时,手边有一精巧折扇,扇上有文,字有骨,秀美遒劲: 赠挚友英琦 , 式微式微胡有归, 华亭鹤唳复有闻。 共友乘风游万里, 得不负此少年心。 咸丰二年九月二十七日,叶仲元。 二十岁的叶仲元满怀诚意送了十六岁的英琦生辰礼。 五十六岁的英琦让六十岁的叶鼎新遭了几近灭门之祸。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