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春江》 代序 写在《》出版之前 《春江》曾在台湾、新加坡、欧洲等地连载,是我的第三个长篇小说。比前两本《我们的歌》和《落第》是短了许多,题材也全然迥异,虽说故事的发生现场部分在国外,内容却不是描写留藏书网学生生活的“留学生文艺”。 很多读者问我:为什么要创造像刘慰祖那样苦恼的人?也有读者告诉我:他的历史包袱背得不比刘慰祖轻,他无祖可慰,而想去流浪。 其实刘慰祖并不是我特意去创造的,他只是活在我们中间的一个。苦恼的现代人随处可见,即或面上不苦恼,心里也活得不轻松。过去的历史,当今的现实,汇合成的巨重,是知识分子们精神上.99lib?最大的压力。时代带来的真实现象,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必得亮出来仔细看看了。 年长一辈的知识分子,看过大山经过大海,曾身临其境的体验过。无论外界的影响如何,仍多能保持理智中的冷静,有自己确信的标准,不致因一股风一阵浪,或几颗抛过来的石块,迷失在不辨方向,攀附不着边缘的迷茫中。 像《春江》中的主角刘慰祖那一代青年,在平稳丰裕的环境里长大,被呵护得像缺乏防菌能力的婴儿,思想中被灌输的尽是年长者认为健康的东西。年长者只告诉这些不谙世事的人光明与美好,摆出慈祥睿智的面孔叫他们崇拜、歌颂,却把实际上存在着的阴暗和丑陋紧紧掩盖,藏起真正的生命历程,不让年轻人知道他们的长辈也年轻过,懵懂过,犯过错误和荒唐过。 于是,这些青年人活在纯美的假象中,看到的是一片祥和温馨,充满道德的庄严,没有风沙没有流血,崇拜的偶像是百分之百的完人。他们的心地是纯洁的,思想是纯净的,视野是碧绿而充满生机的。世界在他们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值得赞颂的。这一切,全是教育的赐予。 但是他们终要长大,要走出那个呵护着他们的玻璃盒,进入广大天地,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听闻各种各类的传闻闲语,看到各门各派的记述资料。这些东西像细菌,侵入他们没有防菌能力的躯体。结果是:美丽甜蜜的世界逐渐褪色,甚至毁于一旦。 思想健康坚持信仰的固然有的是,然而在理想世界破灭,偶像沾上污迹后,改变整个人生观的也不少,有的在失望中消沉,有的突然变成了偏激分子,有的犹疑拿不定主意,既割舍不掉长久以来所爱和所崇拜的,却又痛苦于被欺骗的感觉。 是这些青年人信心不坚意志薄弱吗?我想不能那么说。因为错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负教育责任的年长者。这情形正是一般人所说的:我们的青年在思想上没有打防疫针。没打防疫针的,就容99lib.易被传染上重病,或在重病中死去。 我遇到过很多没打过防疫针的青年,刘慰祖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当刘慰祖的圆满世界破灭后,历史的包袱立刻重重的压在他的脊背上,使他在重压中迷失,对整个人间愤怒,成了一个“愤怒青年”。 我对刘慰祖之辈的青年是同情的。因为我知道,在愤怒面目的后面,更多的是痛苦。愤怒青年没一个是快乐的,可说几乎个个是痛苦的。 如果我们不否认确实有刘慰祖这样的青年存在着,就要设法避免造成更多的刘慰祖。 历史的包袱是很多知识分子精神上的负担,无奈历史又不能抹煞或回头,而改过的新面貌该受到欢呼和信任。因此我们必得挣脱历史的压力。丢弃那个沉重的包袱,否则我们将永远活在历史的阴影里。 倘若我们真爱我们的青年,就要给他们打防疫针。 防疫针怎么打?以什么做疫苗?负责教育的明公们自然有所定夺。 我在国外接触的青年人极多,有多次与他们集会座谈的经验,印象是他们多半纯洁赤诚,努力向上,爱国家爱民族。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痛苦——对他们出国后听到的一些说词,某些在他们懂事以前发生的种种事件的真伪,令他们感到怀疑,甚至有完美世界出了裂痕的遗憾。我对他们的安慰是: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地方,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犯过错误的,只要确实改正了,我们就要看他的新面貌,不要总挖他的旧墙角。人不能从过去里走出来是很悲哀的。希望在前面,不在后面,人要创造历史,不要被历史埋葬。原谅是高贵的美德。 结果证明:诚恳的解释可以卸去他们心上的包袱,真心的鼓励能够让他们感到自身责任之所在。 因此我认为:文过饰非,遮遮掩掩,华词美句,或一些呆板的教条口号,都不是有用的疫苗,真正有用的疫苗是诚恳与彼此之间的了解。不如坦率的告诉青年人:我也年轻过,也做过许多错事,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已在错误中学得了经验,你看到的,今天的我就是个什么样的我。 如果刘慰祖早被打过这样的防疫针的话,或许就不会那么痛苦,那么长久的迷失。刘慰祖只是个象征,其他的人物,甚至这个短序中的“年长者”之类的,也是象征。到底象征些什么?由聪明的读者们自己去猜吧! 赵淑侠 第1节 遇到谁问叫什么名字?他总说姓刘名浪,叫刘浪。 有时碰到个以前认识过他的,直接的就叫他刘慰祖。“什么刘浪,你不明明是刘慰祖吗?”他们会挺不解的说。 “什么鬼的刘慰祖?他已经死得连影子也不见了。我说我是刘浪就是刘浪。”这时候他就不耐烦得要发怒了。 刘浪也好,刘慰祖也好,反正就是那么个人。那个人脸色苍白,双颊微微下凹,因而额头给人的感觉好像就特别凸了些。也许因为肤色太淡的关系,他那头又多又浓的头发,和嘴唇上下巴下的胡子,可就显得真黑。那张细致而轮廓分明的脸,就那么无可躲避的被一堆乱发乱须包围着。让人不由得会产生一种疑问:他那没有多少血色的皮肤,不会被包围的头发胡子弄痒了吧! 火车是从德国的法兰克福,经过海德堡、瑞士的巴塞尔,直达法国的巴黎。算是国际特快。票是买到巴黎的。为什么买到巴黎他也解释不出,也许对他这样的人,在巴黎那样的城市里找生活容易。不过在买车票的时候他倒也没想得那么多——什么地方赚饭吃更容易些?从来不是他考虑的问题。把票买到巴黎,只因为下了飞机后不知该往何处去?出了机场正好看到一辆客运大汽车在起火待开,直驶法兰克福的火车站,他就提包携袋的上去了。到达车站数了数刚刚在机场换的马克——他最后的一点钱,居然够买一张去巴黎的二等车票,还能剩下一张二十、三张十块的票子,和七块二角五分的银角子。他当然就买了去巴黎的票——巴黎是这趟车的终站,如果终站是英国的伦敦或比那更远的什么地方,而他的钱还够的话,就把票买到那里也说不定。 车里人并不很多,譬如说他坐的面对面四个位子,全被他一个人占了。不单把大背包手提袋放在对面椅子上,连穿着大皮鞋的脚也硬挺挺的摆在上面。 火车轰隆轰隆的往前奔,已经奔驰了一个多小时。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头倚着玻璃窗,静静的观察外面的原野和森林,以及正在散开来的暮色。他看得好出神,眼珠子半天不转一下,眼光空茫得一如外面荒寂的大地。“荒唐啊!荒唐啊!”他心里连连叫着。怪不得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出神,原来他的心在想着别的呢! 他连连喟叹着自己的荒唐。从家里出走的那天,他咬着牙对自己发誓说:“呸!就这个肮脏家,这些臭死人的臭史吗?就你们这些又体面又高贵的人吗?算了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再也不承认这个地方是我的家。我走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在外面冻死饿死也不回来了……” 他真走了,背囊提袋,餐风宿露,连别人听都没听过的地方都去过了。他不给家里写信,家人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在那个家里,他好像是个会钻洞的穿山甲,土道了。 “永不回去,永不回去。”十年来,每当他隐约的感到一些乡愁之类的情绪时,就以这四个字勉励并提醒自己。 可是在第十年的头上,他居然突然得连自己也没料到,在顷刻之间兴起了回去的念头。数小时内收拾行囊买机票,一天之内就坐在从墨西哥飞往亚洲的飞机上了。 回去的意念是在一天清晨醒来时,像闪电一般来到他脑子里的。“我得回去看看,非回去不可。”他想。 跟他挤在一个枕头上睡觉的黑俏女郎,呼呼的睡得正好,脸上有点笑意,好像正在做好梦呢!他本想叫醒她,哄她走,好到旅行社去买机票——这个月他运气不坏,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老瘟生,连着买了他七八幅画,说是用来装饰在海滨新盖成的别墅。他一下子成了个小富翁,日子也过得风流起来,白天作画,晚上跟相熟的墨西哥姑娘喝烈酒,喝完了就到床上去睡觉。他从巴西来到墨西哥不过三五个月,各形各色的女人倒认识了不少。这个睡在他旁边的,是他在电线杆下面等生意时遇到的。她来陪过几次行,也给他做过模特儿。 他是在她翻身时的触碰中醒来的。醒来后,竟然没来由的想起了在台北市内的那幢房子——他曾称做家的地方,和那里面的人。他也想起了另外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想起来就脸红要作呕的,一个是他痛恨而声明过非报复不可的。总之,他很厌恶想这些人和他们做的事;可恼的是他们偏偏在某些时候会乘虚而入,来扰乱他。 “嗯——这一觉睡得真甜。爱人,你睡得好吗?”名叫卡曼的女郎已经睡醒,举着两只手伸懒腰。 “快起来,我得去旅行社,我要回家。”他跳起穿衣服。 “嘻嘻,又胡说了,你昨天晚上还说没有家呢!”卡曼坐起来揉眼搔头,光着上半身。不相信的嘻嘻直笑。 “你管呢!我昨天没家,也许今天有家,你别噜苏了,快穿上衣服吧!”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几张票子丢给她。嘴里一直赶她快走。他想她还是快快离去的好,想起跟她的买卖交易,他突然有一种罪恶感。这个感觉也足以使他脸红作呕。 他特别安排在香港住一夜,为的要看看她。那天傍晚,他按着记忆中的老住址找去了。心中不停的嘀咕着:“也是十年的时间了,说不定她生活好转,已经不住在老地方了。如果她搬了家我可到哪里去找呢?”他有点后悔,为什么长长的十年,竟一个字也不写给她? 想不到她还住在老地方,他一转进那条黑漆漆的小巷子就看到她了。她站在当街的阳台上,面孔微微仰着,好像在看天空,看了一会忽然转脸来,正对着他来的方向。他想她该看到他了,便站定脚步不再前进,试试她有什么反应?等了好一会,她竟是什么也没有,再过一会,她伸开两只手,摸摸索索的进了屋子。为什么要伸着手摸索?显然是眼睛不管用了。远远望着她那萧萧的白发,枯瘦的身体,表情上没有感觉似的麻木,他忍不住痛苦的在心底嘶喊:“母亲啊!母亲,你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他决定要冲进那间充满污秽气的屋子去。他真的去了,但到达门口时,又畏缩的退了回来。十年前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的丑剧、受到的侮辱,他一点也没忘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他怕见到她,也受不了那个穿红衬衫的家伙的侮辱。犹疑踌躇了好半天,他终于走出了巷子。 他一鼓作气的,说回来便急急忙忙的回来了,真回到台北之后,又觉得此行是荒唐而多余的。“那些人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见他们做什么呢?”他想。 背着沉重的大背囊,提着大大的画具袋,在台北的大街上逛荡。这条街逛到那条街,那条街又逛到另外一条街,逛累了就进小饭馆里叫点吃的歇歇脚,歇完了脚吃饱了肚子再逛。他逛,因为拿不定主意,回去?还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就该找家小旅馆住一夜,明天想法子找架飞机离开台北,去继续他的永没有止境的旅程。 台北的变化太大了,比他十年前回来那次不知变了多少,楼高、商店多、车多、人更多,好一片繁华气象。他走一阵就站在街头看一阵。看楼、看车、看人。看到那些人脸上洋溢着的快乐表情,他几乎怀疑自己的浪迹天涯是不是值得的了。“为什么他们可以过得那么好,偏偏我不能呢?”他不禁悻悻自问。得到的答案是:命运对那些人特别施恩,让他们在境遇上一帆风顺。再就是,有很多人,无疑的只是个“傻快乐”而已。 “傻快乐”这个名词是他的得意发明,不管在国内国外,美洲亚洲还是欧洲,他觉得处处都有傻快乐—..—一个人明明受过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吃过许多苦,前途也未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好景致,但他们却仿佛很健忘,又像有比宰相更大的肚子,能容下各形各式苦难的船,活得又起劲又乐观。这种人不是傻快乐是什么呢? 他看人、人也看他,走过去的还要停住脚步回头张望,眼光里充满了好奇和同情,好像在说:“这个流浪汉从哪里来的?要去什么地方?他背后的包袱那么大,不重吗?他的样子怎么那样疲惫?他是多么可怜啊!” 如果换成个面皮薄的,说不定早在那些眼光下羞窘或自惭形秽了。他可没有,谁看他他就赶快回看,表情是嘲弄的,等于明白的告诉他们:“你们这群傻快乐,你们看我可怜,我看你们才真可怜呢!” 他绕来绕去的转了许久,觉得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很陌生,连街上走着的那些人的面孔都陌生。虽然他们跟他一样生着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但在心境上是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一点他感觉得再真实、再深切不过了。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得一如他走过的,在地球上不同角落里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城镇一样。在别的地方他是无根的萍草,在这里照样是。 他终于绕到“德谨园”前面的一条巷子,心里仍在嘀咕着,回去?还是不回去?他觉得对那个家,和那个家里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怀念的,竟有点无法抑制想看看他们的欲望。但是当他忆起他们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一张张伪善的面孔,怀念就变成了纯粹的恨,就不单不想见他们,甚至想点个火把来烧房子。 他决心找个小旅馆寄身,明天一早再开始踏上旅途,至于目的地是哪里?此刻他还不知道,反正他口袋里有本外国护照,去哪里都不难。 入夜了,路灯倏的一闪,全亮起来,把正在涂着墨色的巷子,罩上一层淡黄色的光芒。 他背着那个沉重的大背囊,掉过头回到来的路上,在寂寥的巷子里,踉跄而行。在经过一幢矮矮的灰砖墙围着的小房子时,才不知不觉的停住了脚步。小房子临街的窗子深垂着窗帘,一线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从缝隙中流出来。他注视着那抹温柔可爱的光,心底竟兴起难以压抑的激情。怔怔的望了一会,终于快步的往“德谨园”走去。 正要按门铃,就被里面的一片哗笑声惊动了。这就更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决心先不声不响的窥探一番,看他们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把大背囊靠着墙根立稳,踩着它攀在墙头上。 大客厅的门是开着的,对着前院的是一排落地长窗的白纱帘都拉开了,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热闹得倒像正在上演好戏的舞台。他上半身伏在墙头,摒住了呼吸,用心的观察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大厅里摆了五桌酒席,铺着红桌布,墙上挂着大红软缎幛子,樟子中间是个大大的金色“寿”字。这时他才想起,今天是阴历二月初五,祖母的生日。十年前他回来那次,祖母是七十整,那么今天该是她的八十大寿了。 祖母坐在大寿字前面,最中间的位子上,笑呵呵的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他发现祖母在十年里老了很多,远远望去,好像她那头一辈子都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已变成了纯白色。以前永远抹得雪白的脸,现在是枯黄的,她的上眼皮重重的下垂着,搭在下眼皮上,把原来很大的眼眶挤得成了一条细长的缝。祖母照例的穿着真丝旗袍,戴着名贵首饰,那一片珠光宝气,让他联想到埋在地下的往昔一些贵妇的尸体。 他看到父亲和继母在客人中间周旋。那些客人有一半是他认识或见过的,无非是他父亲业务上的熟人,和一些与家里有旧关系的过去政客,都是自认很高贵而在他的眼睛里一文不值的人物。那一张张面孔上庸俗的应酬笑容,和大厅里一派繁华的气氛,刺激得他热血沸腾,原来对家的一点幻想,对祖母的一点同情,统统化为乌有,代之而起的是厌恶、愤恨、不平,和恶作剧性的报复心。 没有人发现墙头上有人在偷看,只有看家狗“真理”在甩着尾巴汪汪的叫个不停。 十年前他第一次回来时,“真理”才来,是祖母买来送他异母妹妹惠娜的生日礼物。那时“真理”四个星期大,一身闪亮的黄毛,又肥又软,抱在手上就像抱个棉花球。它一点也不厉害,柔顺得像只小绵羊,两只深棕色的大眼珠,洋溢着信任与依赖,诚实得好像连心也要挖给你。 那次是他刚发现了人的虚伪,社会的丑恶,回来兴师问罪,做侦探,并要戳破伪善者的假面具的。全家从上到下,连他疼爱过的妹妹美娜和惠娜在内,没有一个人得过他的好眼色。只有这只小西班牙狗,他一看就爱上了它。“真理”的名字也是他给取的,惠娜那年是十二岁,对真理的意思还不十分懂,追着他问: “哥哥,为什么要叫小狗真理?叫它阿黄多好。” “阿黄不好,真理好。” “为什么呀?”惠娜歪着头,像平常一样的跟他撒娇。 “因为它诚实、比人强,叫这个名字可以羞羞人。” “羞谁呢?” “羞很多人,包括咱们家的几个人。” “呕!好坏的哥哥,原来是想骂人那!”惠娜翘着嘴走了。过了一会却跑回来靠在他身上说:“哥哥,你说小狗叫真理好,咱们就叫它真理得了。” 真理尾巴甩得很用力,把地上的草打得刷刷直响。它挺着脖子朝墙头叫,声音越叫越大。 “喂!真理。你还认识我?”他望着真理小声说。 “汪汪、汪汪……”真理叫得更响了。 “老梁,你打开门看看,是不是有客人来了,怎么真理叫个没完呢?”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他祖母的声音。祖母个头小,声量倒是少有的大,很应了“矮老婆高声”那句话。年高八十气血衰败的老人,还有这样足的丹田气?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太乐了吧?好极了,待我来给你们浇浇冷水!他正要从墙头上下来,老梁就打开大门,扎手扎脚的出来了。 老梁也是八十来岁的人了,以前是刘家的园丁,足足的做了五十年,现在年老,等于半个老太爷,除了管开关大门,别的什么也不做了。 “喂,老梁,你抬头看看谁在这里。” “谁呀?”老梁眯着两只眼往墙头上看,看了一会,哎哟一声,破着嗓子叫开了:“哎哟,可了不得,这可不是小先生回来了吗?小先生,你也真是的,离家十年,连个信也不给,回来也不先说一声,唉唉!三十几岁的人了,还冒冒失失的。”老梁从他三岁起就称他为“小先生”,他听着好亲切。 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抱住老梁的秃头摇了两下。 “老梁,你是这个大门里顶干净的人。” “你说什么?哎哟,小先生,怎么见面就没正经的,你是赶着回来给你奶奶拜寿的吧?怎么不按铃,倒往墙、头上爬呢?”老梁好像乐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停的嘀咕着。“唉唉!你怎么变了样?还留了胡子?来来,站到亮处让我瞧瞧。”他听话的站到有灯光的地方,老梁仔细的朝他打量,越打量越吃惊,老脸上的笑容也云消雾散。“天老爷,这是咱们的慰祖少爷吗?这哪像个洋学生呢?连个箱子都没有!背上一个大破包,脚上一双大破鞋。小先生,你是怎么啦?唉唉,快进来吧!”老梁一面摇头叹气,一面来取他正从地上拖起来往背上背的大行囊。 “别动,我要背着它。”他手臂一伸,挡住了老梁。 “啊?要背进去?那怎么行?几十个客人正在吃寿酒,你可开不得玩笑。快,跟我从后门先进去换衣服。”老梁拉着他往后门走,被他一闪挣脱了。 “我要进去就从大门,要嘛就不进去,衣服更不要换,包也得背着。我就是我,叫我装腔作势?哼!别想!” “好好,就这样进去。”见他转身要走,老梁吓坏了,连忙拉住他往大门里推,嘴里高声叫:“老太太,你看谁回来了?小先生赶回来给你老拜寺来了。” 老梁的话惊动了众人。正端着杯子让酒的,张着嘴要吃菜的、猜拳的、说话的,全停止了行动。一致把眼光投向从大门到客厅的水泥道上。 他背着包,提着袋,蓬松着头发,迈着穿军用大皮靴的脚,大步走进去。一进去就站在大厅中间,把手上的袋和背上的包,一样样从容的放在地上,放完了一语不发,只是摸着小胡子对众人微笑。 他的出现,就像一只九头怪鸟自天而降,所有的人全惊呆了,没有一个开口说话的。 “慰祖,慰祖,我的孙子,你还是记着奶奶的,你赶回来给奶奶拜寿……”他祖母第一个打破了沉寂,失声而叫。接着就颤颤巍巍的站起,他父亲和继母忙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他祖母,朝他走来。 “慰祖,你到底是我的好孙子,你还惦着奶奶。”祖母拍拍他的臂膀,觑着眼打量他。“你怎么这个样子?你怎么啦?从什么地方回来的呀?” 他父亲一直沉着脸,责备的看着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字也不写回来,十年了,我们托了多少人打听,都没你的消息。”父亲说。 “别的话有空了再说。慰祖回来了,真是大喜事。慰祖,先到楼上换换衣服洗洗脸吧!”他继母文雅的笑着说。 他无表情的看看面前的三个人,再无表情的看看那些张口结舌的客人,冷笑着道: “别跟我假惺惺,我恨虚伪,恨造作,拿出你们的真面目来该多好呢!” 跟着他的话,是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全部的人,包括他祖母、父亲和继母,全愣住了。所有的眼光——那种恐惧、震吓,濒临世纪末的,不知所措的眼光,像一根根铁钉样的钉在他的脸上。 他满不在乎的看看他们,轻蔑的道: “你们来做什么?祝寿?人的生死是顶自然不过的事,人人都有生日,难道你们里头有人没有生日?有什么可庆祝的?为什么活到八十就得庆祝?为什么命长就值得庆祝?哼!你们这些只晓得锦上添花,只懂得拍马、做假的人,我劝你们快回家去得啦!你们不都有个家吗?蠢人!” 这一番话像一颗炸弹,轰然一声震醒了所有的人,大家先面面相觑,紧跟着是爆发式的愤怒,咒骂声、叹息声,女客们的尖叫声,刹那间乱成一团。 “天那,天那……”年纪大的太太们,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得叫天。 “可怕,太可怕了。”年轻的女客吓得捧着心口。 “这种不肖子,要好好的教训。” “孽障,孽障.啊!” “岂有此理,简直不成体统。” “刘慰祖在外面鬼混了十年了,混成流氓了。” “奇怪,继先那样的君子,怎么会生出这种讲道儿子。”>. “不像话,不像话……” 在盛怒之余,谁也顾不得面子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想找出最刻毒的字眼来形容对他的不悦。 “呸!你们这群可笑的蠢货!”他不屑的掠了众人一眼,便拖着他的东西到后面去了。 宴会自然是在万分别扭的场面下结束的。他父母忍着羞耻与悲痛,低声下气的向客人说着认罪的话。“请原谅吧!慰祖在外面飘荡了十年,吃过大苦,精神受了刺激,请别把他的话当真。过几天他情绪平静了,我一定叫他登门去道歉。真对不起,真太对不起……”他听到父亲左一遍右一遍的重复这几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父亲平时人缘又特别好,经他一道歉,那些气得肚子要爆炸的人仿佛真的原谅了。 “我们不会跟晚辈同样见识,不过慰祖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以这样胡闹,不是我这老朋友挑眼,这小子是给惯坏了,得严厉的教训他一顿。” “继先兄,我看慰祖的刺激受得不小,你们该带他到精神科去看看。” “哟!刘太太,真难为你,给这样一个人做继母可不容易啊?难为你怎么把他带大的。” ………… 无论人家说什么,他父亲和继母都有气无力的,“是啊,是啊”的应着。 他在后面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痛快,只是仍觉得意犹未尽,还有太多的怒火没发出来。 客人打发走,他继母就从她穿着的织锦缎拾袍的腋下,抽出条白纱手帕抹眼泪。 “准备了整整一个月的寿宴,想不到是这么收场。” “别说了,到后头看看老太太吧!”父亲长叹一声,半搂着继母的肩膀,到后间来。 祖母已经唠唠叨叨的数落他半天了。 “我还当你是给我拜寿来了呢?敢情是故意来捣蛋的。我把你从小带大,你当容易呀?干嘛你要这个样子对付你奶奶?这个没天良没心肝的富生……”祖母淌着泪,用一个手指指着他。 “妈别难过了,回房去躺躺吧!”继母过去搀扶。 “你别扶我。我就是想问问这个孽障,干嘛要跟我过不去?我一辈子就一次八十岁,硬叫他给闹完了。”老太太硬气得很,安如磨石的坐在椅子上不肯站起身。 祖母数落她的,他想他的,他把下巴翘得老高,两只眼睛空茫茫的望着走廊外的夜色,对屋子里的人全不睬不理。 他父亲铁青着脸,倒背着手地站在中间,几次要开口,都因为气得太厉害,嘴唇打颤而咽回去了。 “慰祖——”父亲终于开了口。 “谁是慰祖,我早就不叫这个可笑的名字了,我无祖可慰,也不想慰了。”他蛮横的打断父亲的话,傲慢的说。 “什么?你改了名字?改了什么名字?”父亲又吃惊了。 “我改叫刘浪,我情愿流浪,不愿意‘慰祖’”。 “哎哟!慰祖,你说的可叫什么话呀?”祖母惊得停止了唠叨。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上次回来,你待了一星期,就不声不响的走了。一走十年,没有一个字。今天你回来,没有人想追究过去,你回来全家人都高兴。为什么你要跟家里人做对,你好像很恨我们?”父亲很沉痛的说。 “不是好像,是真恨,我恨你们。”他爽快的接上。 父亲半天不做声,鼻梁旁边的肌肉在隐隐的抽动。 “慰祖,你没有理由这样恨我们。”父亲抑制情绪说。 “慰祖,不管你给自己取了什么藏书网时髦名字,我看你还是我那个小孙子慰祖,家里人人疼你,你干嘛要恨我们呀?”祖母又用手指着他,脸上的皱纹里泪水还在闪亮。“你呀,你是没有理由恨我们的。” “慰祖……”他继母又在抹眼泪。 “好了。”他把双手一挥,止住眼前的三个人 518d." >再讲下去。“第一,我不是刘慰祖,我说不是就不是。第二,我有足够的理由恨你们。”他霍的一下子站起,迈了几步,停在祖母与父亲之间。“你们还想欺骗我吗?还想装君子面孔吗?劝你们不要白费力量了。”他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道:“上次我回来就是专门来侦探这个秘密的,哼!什么将门之家,什么忠厚传家,算了吧!告诉你们老实话,我找到了她。” 父亲整整领带,干咳了两声,试探着问: “你找到了谁?” “是啊,有话明说嘛!你找到了谁?”祖母困惑的看着他。 “难道你们真不知道?”他不屑的冷笑出声来,笑完把脸一沉,叫着道:“我找到了我母亲,我见到了她,她明明是活着的,为什么你们要骗我说她死了?为什么?是为做下的亏心事遮掩是不是?” “啊——”祖母第一个哭着叫起来。 父亲一动也不动的站着,像个石头人,他的面色更阴沉了,像罩了一层浓云,暗得发乌。 “慰祖,我们这样说是为你好,为你的心理健康——” “啊?为我心理健康?”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当然喽!如果我早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对心理是不太好的。不过,跟人家生了私生子又始乱终弃的人,心理倒没什么,面子可就不好看了。你们懂得什么叫伪君子吗?” “慰祖,这是做儿子的跟他父亲在说话吗?”他继母惊骇的说。这时他二妹惠娜也闻声从楼上下来了,漂亮的小脸上全是愁苦,默默的坐在屋角里。 “我是个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不想做伪君子的儿子——”他咬咬嘴唇,傲然的说。 “慰祖——”几个人全失声而叫。 “既然你是个流浪汉,什么也没有,你还回来做什么?”父亲忍无可忍似的,板着脸问。 “我回来——”他差点脱口而出说出因为突然想家了。“因为——因为我的人生被人给破坏了,我也不能叫那些破坏人的人过得心安理得。再就是,我想我总不能就那么悄悄迷迷的走了就算了,总得叫骗人的人知道我已经看穿了把戏,揭下他的假面具。”他说着越发的不能控制,越来越说得痛快。挖苦的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在天桥唱大鼓的就可以看不起在舞厅伴舞的?为什么妈妈做跳大神的就看不起人家妈妈做拆字算命的……” “慰祖,你疯了!”父亲厉声制止他。 “慰祖,别再说了,别再说了。”继母惶惑的哀求。 “哥哥,哥哥,你真的这么恨这个家吗?”惠娜无助的叫着。 “都别说了,你们看不出来吗?他是专程回来跟我们算帐的。”祖母阴霾的说。 “你是真不想要这个家了?你非要毁掉我们不可?” 他望着父亲胖胖的腮帮、鬓角的白发,几乎有点心软。但他满不在乎的摸摸胡子,仰了仰头,微笑着道: “我抱歉是有点那个意思。” “那你就立刻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件逆的儿子,也永远不许你再踏上这个大门,你爱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跟我没关系。”他父亲把手一抬,指着大门口:“你滚,立刻滚,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 父亲会强硬到这个程度,颇令他意外。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慢吞吞的背起包,提起袋。 “你要去哪里?”他父亲问。 “哼!”他用鼻子哼了一声,踏着大步往外走。 “慰祖——”祖母高声叫。 “哥哥,你回来——”惠娜奔上来拉住他。 “汪汪,汪汪——”真理往他的腿上扑。 “慰祖,你给我回来。”父亲又提高了声音。 “小先生,慰祖少爷,有话好说,你别走啊!”老梁抱住他不放。 他像什么也没听到,把老梁推到一边,径自出了大门。 第2节 火车停住好一刻了。因为想得大专心,他也没注意停的是什么站。当他发现挂在站台上的大牌子上的字,赫然是海德堡时,已是列车停留的最后几秒钟。 他连思索也来不及,急忙披上甲克,拖着行李,仓仓惶惶的下了车。刚下得车,那长长的一大串车厢,就往前移动了,转瞬之间,便没了踪影。 他背起背囊,提着袋子,慢慢的出了车站,心中可就在问自己:“我神神经经的下车来做什么呀?寻旧、访友、还是要想法子借几个钱?” 他回答不出,仿佛这三项全不是目的;又仿佛三项各占一点成分。说寻旧,十年前他是海德堡的学生,这附近的山山水水,何处没有他的足迹?;日是有资格寻的。 访友?他在这里曾有过比朋友更亲密的人,当然也有过朋友,可是从离去后就没通过消息,谁知他们还在不在此地?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人? 借钱?他下意识的摸摸裤子后袋里的五十七块二毛五分马克,觉得是有借几个钱的必要。否则就算住最小的旅馆的话,也只能维持一天的生活。 问题是何处有他的朋友?谁会借钱给他?一个极力要把所有的“旧”都埋葬的人,何必又来寻什么旧? 他真有点后悔:不该下车来的。 他意兴索然的,晃晃荡荡的蹭到站门外,立在人行道的靠边处,望着与车站平行、直通城中心的柏根海默大道。 这条路是他昔日走过不知多少次,再熟悉也没有的了。 附近多了几幢新型的高楼,路面重新翻修过了吧?像是加宽了一些。马路两边的大片迎春花树,以前是没有的。十年,倒是好长的一串岁月呢!完全没变的,是他头顶的那片天空,那片蓝蔚菌的、静谧中透着一分凄美的、海德堡的黄昏前特有的天空。 他在鼻息中发出一声隐约的喟叹,眼光却贪婪的在四周的景物上活动。观望了好一阵,他的轮廓深刻、五官细致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了柔和的表情,连那双永远带着冷漠神气的眼眸,也露出了感动的光芒。 他盘算着:管它去,就在海德堡转上这么一个圈,能赶上夜车去巴黎,就一夜坐了去。赶脱了,就将乘下的那几个钱,找家小旅馆住上一宿,明天再上路。 主意已定,他便背稳一背囊,提起地上的手提旅行袋,迈开大步,朝俾斯麦广场的方向前进。 早春三月,气温还没脱去那层清寒,树林里僵站了一冬的核桃树和栗子树,正在发技发叶,排得整整齐齐操兵式挺直的树干,还无力挡住北方来的冷风。在这样夕阳落尽黄昏欲来的时刻,那股风就越过正在泛绿的山岗,吹到行 4eba." >人的身上、头上、脸上。 他那件相当老旧的草绿色咋叽布风雨两用甲克,曾像共患难的伴侣般陪他走南闯北,行遍大半个世界,给他温暖,为他挡风速雨。但此刻,它可显得不太中用了。习习的冷风,从领口、袖口、以及纤维的缝隙间,肆意的往里灌,使他风凉得像一个打足了气的风箱,每个毛孔都在冒风。 他缩缩肩膀,继续往前走。 前面是霍普特大街,他做学生时几乎每天都要走上两次三次,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他边走边看,仔细得连任何一个行人,任何一个小商店的招牌都不曾放过。 霍普特大街不单是海德堡的主要大街,甚至也是惟一的一条称得上繁华的街道,从南到北,贯穿了大半个海德堡城。街形回曲狭长,两旁全是大大小小的店铺,包括卖文具、图书、皮货、化妆品、毛线、女人时装、日常用品,各式各样新开的或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店。布置得美丽别致的橱窗是这条街上的花朵,常常吸引得行人要停住脚步,站在它前面,怀着欣悦的心情品评、欣赏。 这是不许汽车通行的地带,人们走起来可以百无禁忌的自由。那些穿着半长大甲克、瘦腿牛仔裤的各色学生——白色、黑色、混杂色,和黄色皮肤的学生们,有的匆匆而过,有的逍遥漫步,有的眉宇间透着快乐,有的眼光中现着茫然。有男、有女、有美军驻德人员的眷属——海德堡是美军总部所在地。有外国游客——海德堡不大,名气可不小,是观光游览区,“不要把心失落在海德堡啊!”人们会以戏谑又似激赏的口吻,彼此以这句话来打趣。 是啊!海德堡的浪漫与优雅,古色古香的建筑,浓郁的书卷气氛,和一份特有的出尘脱俗,任谁也难以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些每天在那几幢分散在霍普特大街上,灰沉沉的老旧大学校舍里,进进出出的学生们,青春时期几年最好的时光在此消磨了。这几年往往成为他们日后最甜美的回忆,也许够咀嚼一生的。白发的老先生跟他的儿孙聊起来:“啊!海德堡,我年轻时候在那里做学生,那个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创建于十四世纪,在那里我曾经……” 海德堡便是这样一个属于年轻人,一草一木都带着浪漫色彩的地方。 十多年前,他初次来到海德堡的时候,也是个道道地地的年轻人,从心里到外表都年轻得很,世界在他眼睛里美得像似五彩缤纷的发光体,充满了光明和希望。那时候他叫刘慰祖,是海德堡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如今他又来了,却不那么年轻了,他眼中的世界也变了,名字改成了刘浪,职业吗?说得好听一点是流浪的画家,说得难听一点,真实一点,就是个没有职业的流浪汉。 不来海德堡,他还看不出其间的距离有多远?变化有多大?人来了,才清清楚楚的看到,在海德堡的那段日子,已遥远得属于另一个世纪了。 与台北给他的感觉一样,也与他所走过的任何城市给他的感觉一样,那个感觉是:他这个人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他对这里是个陌生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想到这儿,刚下车时那点温柔得类似怀旧的心情,便潮水般的往下退。 “这地方是不认识刘浪其人的,鬼知道我来做什么?谁是我的朋友?我有什么旧可寻?”他想着就停止前行,打算要掉转头回车站了。 背上的包袱太重,坠得他颈子后面的大筋隐隐作痛,手上的提袋里全是画具,份量也不轻。他想实在应该找个地方把它们放下来歇歇脚,喝点什么再上路。 他进了一家名叫“学生王子”的啤酒馆。这家小酒馆对他可不是陌生的地方,以前念书时常常来的,有时候和几个同学来打扑克牌,有时来和王宏俊他们谈天说地的乱盖。那时他的酒量有限,连喝啤酒都嫌不够格,每次连半公升都喝不完,惹得同学们常取笑他,说他是弱不禁风的“公子”,不像他们大碗酒大块肉的来得豪放。 酒馆里人不多,他挑了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把背囊和提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是他的老位子。当年每次来,只要这个位子没被人占去,他便一定坐在这里。他喜欢这个位子,总觉得躲在角落里要比别处安全一点似的。 “请问,要多少?”酒保过来问。他酒桶般的胖肚子上札着白布大围裙,红彤彤的一张酒糟脸看着挺和善。 “来一公升吧!”他说。 “一公升——”那酒保提高了声音,两只眼珠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你不是刘慰祖刘先生吗?那时候总来的,跟王宏俊王先生,郭新治郭先生,还有几个什么先生。你们不是来打扑克就是来闲聊。你记不得我啦?刘先生。”他指指自己的酒糟鼻子,一张胖脸笑得挤成一团。 “啊——”他不由得叫起来。“可不是,那时候我们每次来都是你招呼,你叫?——” “我叫克劳斯,在这酒馆做二十年了。那时候我的肚子跟你一样,也是平平扁扁的,现在可不行啦!鼓得像只大皮球。你看,卖啤酒的喝啤酒可不是顶方便的吗?嘻嘻,刘先生,咱们是老相识了,这第一杯我来请你。你要多少?半公升?我记得你总是要半公升的。”克劳斯热情的说。 “哈,克劳斯先生,我渴极了,起码得一公升。” “一公升?”克劳斯把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圆圈在嘴上吹了一下。“嘘,进步了。”他端了一公升的一个透明大玻璃杯来。“这么多年你到哪去啦?后来王先生、郭先生他们来,我就问:‘你们的那位刘公子呢?可不是跟哪个姑娘私奔了吧?’嘻嘻,我真以为你跟人跑了,那时候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听说有的是小姐喜欢你嘛!”克劳斯说够了笑话,把酒糟脸放正经了道:“可是他们说你失踪了,不知哪里去了?说他们也找不着你呢?暧!你怎么变成了这个神情啊?这可不大像公子了呢?你是到南极或是北极探险了吗?你倒是从哪里来呀?” 他默默的大口喝啤酒,对克劳斯的话并不回答。心里的感觉却是异样的,想:“可真怪了,居然这个克劳斯还记得我,认识得我……” “暧,真的,你从哪里来?不是越狱出来的吧?”克劳斯又开起玩笑,笑得呵呵的。 “我从地球上来。”他嘲弄的说。 “从地球上来?那好极了,咱们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克劳斯像很多西方人一样的有分寸,见他不肯说从哪里来,就不再追问。正好这时进来一堆顾客,克劳斯便说:“你慢慢喝,我得去招呼客人。” “喂喂,克劳斯先生,我要走了。只快快的问你一句话,王宏俊先生还在这里吗?” “在,在,还住在老地方,他现在是王大夫,全海德堡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因为那堆客人比着手势叫他去,克劳斯把话说了一半就忙着去倒酒。 从“学生王子”出来,他便沿着霍普特大街往前走。黄昏来临之前,正是这一带最热闹的时候。窄窄长长的一条街,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单独而行,也有那互搂着腰,挤在一处蹒蹒跚跚慢慢漫步的年轻情侣。在来往的人群中,偶尔会有几个东方面孔经过。从那些东方面孔的五官、肤色、及他们的气质和表情上,他自信能很正确的断定谁从哪里来?其中有几个,他差不多敢打赌他们是从台湾来的。 走遍世界,这个模样的中国青年他看得多了;穿着整齐,走路的姿态相当的“帅”,表情上充满自信与恰然自得,好像前面有什么光明的大好前程在等待着,活得生气勃勃。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生气勃勃过,快乐过,真心真意的爱过。然而,他的天地在一瞬间崩溃了。……那时他是“傻快乐”,傻快乐的世界是不堪一击的。 “老王今天还在做傻快乐吗?”他对这个问题无限好奇,竟觉得非立刻见到王宏俊,看看真相不可了。 那时他初到海德堡,要找住处,担任同学会会长的王宏俊就把他介绍给房主人贝克先生,分租了楼顶上一间八尺见方的屋子。王宏俊的房子在他对面,面积的大小和租金都是他那间屋子的一半。 贝克先生是海德堡本城成功的商人,拥有两家药房和数幢房屋,贝克太太是个脸上永远挂着敷衍的笑容的那种妇人。他们的两个女儿,大的叫伊丽莎白,小的叫卡蒂亚,当时都是高中生。伊丽莎白动不..t>动就来缠他,叫他陪她去参加同学家开的舞会,他始终没肯答应做她的舞伴,没答应的原因,倒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是因为伊丽莎白的个子太高,比他还高上一公分。而那时的刘慰祖不是今天的刘浪,还没看破社会上那些虚伪的礼仪是如何的可笑,非常注重外表的观瞻,和一个比自己高上一截的女孩子跳舞,该是多么不美观?何况伊丽莎白的面孔又不引人,脸上皮肤的毛孔粗大,汗毛又重,他可不愿意让人误以为她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总是用各种托词,推三阻四的推掉。 王宏俊那个人,矮矮的个子,结结实实的骨架,一张脸黑里透红,令人怀疑他是刚到高山上滑过雪。王宏俊十分用功,功课却不是最好。在他的眼光中看来,王宏俊无论外表和内在都不是很惊人,他简直不懂王宏俊为什么永远过得那么满意,他差不多认为那个人缺少性格。 他不肯陪伊丽莎白去跳舞,王宏俊就自告奋勇要陪她去,当伊丽莎白翘着嘴唇不领情的说:“才不要你陪,你比我差不多矮大半个头,跳在一起多难看。”那时候,他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说:“舞跳得好就行,个子高矮有什么关系?” 王宏俊和房东老夫妇处得极好,周末空闲时常常自动帮忙整理院子或修理家庭用具。到后来,房东连房钱也不好意思收了。免了房租开支,对王宏俊的经济压力减轻不少。王宏俊无经济来源,也无奖学金,闹穷闹得厉害,他曾多次借钱给王宏俊,而且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索还。王宏俊那样的人不是他顶看得起的,但两人之间有些真正的友谊是实情。虽然十年来没有通过音讯,他觉得还是可以闯了去看看他,甚至伸手跟他借几个钱也不为过。 让他猜不透的是,王宏使已经是医生了,收入不会很少,为什么还在做贝克家的房客,而不去租一间独立的公寓?他判断还是老原因——省钱,王宏俊的节省和刻苦自己,在同学间是出了名的。 他走着想着,一抬头,贝克家那幢尖顶、白墙、绿色的百叶窗,被成群的大树半遮着的古典式房子,已经遥遥在望了。 第3节 来到大门前,仔细看看名牌,没想到那上面的字并不是“贝克”,而是“医学博士王宏俊”。 这倒出乎他的意外,怎么贝克家的房子属于王宏俊了呢?再想想,他也就明白了,一定是王宏俊和许多学成的留学生一样,在国外置产定居,买下了贝克家的房子。 “老王这家伙居然能混上这样讲究的一幢房子,真是想不到,可见天下还是属于傻快乐们的。”他不太服气的想。 按过门铃,出来个黑发黑眼,东方人模样的中年妇女。 “王医生在家吗?我是他的朋友。” “大夫刚回来,你等着,我去通报。”那妇人用十分拙劣的德语说。古怪的眼光从他的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特别多看了几眼他背后的大包袱。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他对那妇人的态度反感透顶,可也不能不回答,没想到的是回答自己的名字也是如此的难。他到底是谁呢?刘浪?还是刘慰祖?十年来他都是刘浪,刘慰祖其人早在这个世界上隐没了,被他否定、摈弃了。无奈来到海德堡这地方情形就整个改变,好像环境就逼着他非恢复成原来那么傻快乐不可,连克劳斯先生都记得他是刘慰祖,这……他到底是谁呢? “你连名字也没有吗?”那妇人有点轻蔑的。 “你有名字我就有名字,我叫刘浪。”他还是坚持做刘浪。 “好,你等等吧!”那妇人摆着一张冷面孔进去了。过了不到两分钟,就听到一个声音传出来: “叫刘浪,这是谁呀?我哪有个叫刘浪的朋友哇!……”跟着声音,王宏俊的五短身材,和红光满面的圆脸出现了。看到门外站着的流浪汉打扮的人,他像是见到天外飞来的怪物,眼镜片后面的眼珠瞪得像两颗桂圆。“你——” “老王,还记不记得我?” “刘慰祖,怎么会是你?”王宏俊忙不迭的奔过来,两只手紧紧的抓住他那只不提东西的左手,摇个不停。“什么刘浪?开玩笑,你是想逗逗我吗?上帝,你这可是哪一路的打扮,现代得很啊!还是个惨绿少年嘛!” 王宏俊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屋子里推。 “快进来,快进来。哎呀!真想不到是你,唉唉……” “没想到你还住在老地方。”在王宏俊面前,他不承认自己是刘慰祖也不行了。进了屋子,放下背包提袋。 “没想到我住这里,是间来碰运气的?” “是‘学生王子’里那个叫克劳斯的家伙告诉我的。”刘慰祖跟在王宏俊后面走进客厅,突然想起来问:“开门那个女人是谁?她真狗眼看人低,硬挡着门不许我进来,要先通报?” “那是佣人松达太太。谁让你打扮的那么新潮,她怕嘛!” 刘慰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朝四壁打量了一阵道:“你是混得不错啦!用佣人、做名医,还买讲究的别墅房子。” “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名医不敢当,努力做尽责任的医生而已。房子不是我买的,是泰山大人送他女儿的陪嫁,我跟伊丽莎白结婚了,你不知道吗?” “你跟伊丽莎白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刘慰祖吃惊得几乎从沙发里跳起来。 “历史啦,历史啦,已经八年啦,连孩子都七岁了。伊丽莎白到钢琴老师家接孩子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唉唉,这些年你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啦?好好的一个人好像一下子就从地球上消逝了似的。”王宏俊不等刘慰祖答话,打开酒柜的门,指着里面高高矮矮二十来瓶各式各样的酒问:“你要喝点什么?甜酒、樱桃酒、梨酒?要嫌都不够刺激的话,威士忌我也有。” “来点威士忌吧!” “威士忌?真是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了,进步到这个程度?记得你以前连啤酒都只喝小份的。”王宏俊的兴头一直在高潮,说话声音一直那么大,笑容也一直那么兴奋。 “从前嘛!”刘慰祖淡然的笑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接过王宏俊递来的威士忌,一仰头就小半杯下了肚。“好过瘾!” “瞧,这派头可不是酒鬼了吗!”王宏俊倒了半小杯樱桃酒给自己,然后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喂!真的,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哪里来?” 刘慰祖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唇,摸着小胡子道: “我从地球上某个地方来。” “废话,谁不是从地球上来?难道我是从地球心里钻出来的?怎么十来年听不到你一点消息?你溜到哪个角落去啦?” 刘慰祖把酒杯放在前面的茶几上,缩回伸得老长的腿。 “我溜了太多地方,北美、南美、亚洲、非洲、澳洲、近东,叫得出来的地方全去过。”他比个手势,调侃的露齿笑笑。“你看,我可不真是从地球上来的吗?” “是真的还爱开玩笑?”王宏俊半信半疑的注视着他。“好吧!姑且信你,可是你这样到处跑做什么?不成了流浪汉吗?还是你另有作为,要做个伟大的旅行家?” “我屁家也不想做,是个到?处乱窜的流浪汉,所以连名字都改成了刘浪。”刘慰祖说着掏出盒香烟来,抽出一支点上,吸了两口才问;“抽烟不要紧吧?你不在乎吧?” “喔,你抽。”王宏俊摸摸后脑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迟疑了一下,便去打开酒柜的另一扇门。在一排喝茶用的瓷器中,找出个小碟子。“我们家没人吸烟,连烟灰缸也没有,就用这个垫茶杯的碟子代替吧!” 刘慰祖接过碟子,慢慢的吸着烟,间或把燃烧过的灰烬弹在碟子里,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他不说话,王宏俊也不再说什么,只坐在对面默默的注视着。那眼光比说话还明白,有惊愕、有窥探、有怀疑;也许有些担忧惧怕什么的。刘慰祖不是笨人,当然把一切看在眼里。 “你看什么?”他故意不解的蹙起眉毛。 “唉!慰祖,你变得我一点也不认识了。”王宏俊深深的叹喟。刘慰祖以这等姿态突然出现,真令他太惊奇了,刚才刘慰祖那句“屁家也不想做”,他尤其听着不顺耳。其实说个“屁”字绝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自己也会说,问题是从刘慰祖的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奇怪,以前他从不说这类字眼的。 “哈哈,老王,我让你受惊了!”刘慰祖满不在乎的高声笑着说。 王宏俊没答话,还是默默的注视着他,想试着把眼前的这个“刘浪”和以前的刘慰祖联在一起。 那时候同学们都知道刘慰祖出身于间阅之家,他的一举一动,一说一笑,都保持着大家公子的文质彬彬。他性情沉静,读书用功,成绩又好,待人接物也亲切有礼。偶尔同学们在一起说笑说走了嘴,夹上一两句粗话,他只权当没听见似的,绝不附和着“撒野”——那时他们把说粗话叫撒野,其中有个爱说粗话的同学,他们就叫他为“撒野专家”。他吃东西时讲究仪态,即使是在学生餐厅吃那一块五毛马克一餐的自助餐,也不失高贵的气度,看上去就像在大餐厅中享受豪华大菜的绅士一样。他注重外表的整洁,裤线永远熨得笔直,就算随意穿件甲克,那件甲克也会比别人的平整清洁,质料高级。他的经济情况比别人好得太多,在别的同学忙着在课余打工维持学业,连买张火车票都感到吃力的情况下,他却买了一辆全新的汽车。总之,刘慰祖是他们之中的大少爷,有些好开玩笑的就称他为“少爷学生”、“刘公子”。后来大家发现他喜欢独自到纳卡河上划小船,还喜欢写写新诗画画水彩画和人像素描,便又送了他“刘才子”和“惨绿少年”的绰号。 刘慰祖出口慎重,平日不多言语,交朋友也多半只达到君子之交的程度就不再往前进了。他在当时是刘慰祖惟一的知己朋友。 刘慰祖很以他的家世为荣,谈话之间,常会不自禁的流露出豪门子弟的优越感,和对其家人的尊敬与爱。当同学们一块聊天,谈到一些近代政治中的事件,刘慰祖便会道出一些众人闻所未闻的内幕新闻,后面还来句注解,不是“我祖父曾参与其事的”,就是“我祖母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别人除了叹服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在某些方面,刘慰祖是极力隐藏他自己的,譬如说在交女朋友与爱情方面,便给人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 当年的刘慰祖是条件最好的单身汉,很多女孩子钟情于他,其中有中国人也有西方人。但是刘慰祖对她们全不很热心,甚至有些鄙视、菲薄、敬而远之、不屑一顾的心理。就是接近,也总是到某个程度就具然而止,不再向深处交往了。因此也很伤过几个女孩子的心。刘慰祖的这种作风使他很不以为然,曾好几次问过,为什么要如此?特别是那次刘慰祖与海德堡最有锋头,被众多男同学追逐,绰号“玉女”的女同学林碧,同出同游近三个月,正在被众人视为一对情侣的当儿,刘慰祖却又像以前的两次一样,突然之间冷了下来,很少和林碧约会了。 像林碧那样的女孩子竟遭遇如此无情的待遇,不单使她个人感受到极大的侮辱,伤心也伤了自尊,大多数的同学也为她鸣不平,对刘慰祖颇多非议。有人说他是伪君子,有人说他的心理变态,也有人说他因出身豪门,有种不重视别人存在的潜意识心理,说他冷酷无情玩世不恭的当然也大有人在。就这件事,他曾与刘慰祖有过长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不该玩弄别人的感情。” 刘慰祖蹙着眉沉吟了一会,苦笑着申辩道: “我没有玩弄谁的感情。” “你还想否认吗?过去的不提了,对林碧的事你怎么解释?你知道你伤了人家的心吗?”他挺不高兴的闷着嗓子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赶快下决心结束这件事,不然她更要当真,我这祸就闯得更大了。” “这话怎么讲?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诚意?” “我不能有诚意,也不敢有诚意。”刘慰祖理直气壮的。 “说来听听,为什么不能也不敢诚意?”他强憋住气,望着刘慰祖那张俊秀中带点忧郁的脸。 “因为——”刘慰祖垂着头思索了一下,仿佛很激动的抬起头说道:“老王,别管我的事成不成?谁要怎么批评我,就叫他们去批评吧!诚意我是没有的,爱情我也不相信。不是我生来就没诚意就不相信爱情,正是因为我有过太诚的诚意,也太相信过爱情,才换得了教训,伤透了心,差不多毁了我整个的人。现在嘛!我想有诚意想相信爱情好像也不可能了。” “你是说,你曾经真心的恋爱过,结果她离开了你?” 刘慰祖只掠了他一眼,没有答话,显然是默认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现在在哪里?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见刘慰祖的表情那么颓丧,他的语气已由苛责转为同情的抚慰。 “她吗?早就是别人的太太了。”刘慰祖摆摆手,制止他再问下去。“老王,别问了,根本不值得一提的。” “哼,如果真是不值一提的话,你也不会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连恋爱都不敢谈了。喂!惨绿少年,你这么禁不起打击,这么脆弱怎么行?唉唉,大少爷呀,你真是温室里的花朵,没见过风沙的象牙塔里的金童,你看我——” “是啊,我看你,”刘慰祖放粗了嗓子,装着他的江北腔:“我和她一同离开家乡,路上走了三个月,什么苦都吃了,算是一同患过难的。到了香港,我们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我用卖血的钱给她买肉包子吃。结果她认识了一个在电影公司做事的人,就跟他去当明星,从此跟我拜拜了。你看那打击对我大不大?那年我才十九岁,伤心得想跳海——”刘慰祖顿住了,用他原来的嗓子道:“老王,你为什么又不跳了呢?”口吻是调侃的。 “因为——刘慰祖,我告诉你,当时我真满心满眼一片漆黑了,觉得人生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不如跳到大海里喂鱼去,一了百了。我在海边坐了一天,看着人来人往,研究那些人的脸,看那些人的穿着和表情,忽然觉得,可能人人都有不能承担的痛苦,还不是都得活下去。假如别人能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能呢?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非好好的活下去不可。过去的种种嘛!就算他昨日死了。”他说着看看刘慰祖浮着嘲弄意味的脸。“刘慰祖,你也应该用这种态度来生活,过去的让他过去,不要以那个标准来衡量现在发生的事,如果真爱上了那个女孩的话,就放心的去爱她,别怕三怕四的。” “老王,你弄错了,我不是怕三怕四,我是根本对女人失去了信心,觉得她们差不多都是说谎者。至于那个骗过我的女人吗?我不认为她已经昨日死,我恨她。”刘慰祖很情绪化的说。 “如果你真爱过她,就不会恨她。” “正因为我真心的爱过她,我才会恨她,恨她的虚伪,恨她破坏了我的人生。”刘慰祖白净的面皮,因为激动而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但沉默了两三分钟之后,就恢复了他平日那种文雅有教养的样子。“算了吧!讨论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去惹这种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最重要的是快把学位念出来。” “念出来,回去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他记得刘慰祖有次提到过。 “是的,回去继承我父亲的事业,让我们刘家的声名愈来愈大,这是我的目标。老王,说句真心话,女人的爱不可靠,父母的爱才可靠。”刘慰祖郑重的说。他听了讷讷的道: “我相信你的话,可惜我的父母死得太早,特别是父亲,等于没看见过,所以也没享受过那种爱。” “老王,父母的爱是天下顶诚实无欺,顶高贵的。我的母亲虽然也是早死,但是父亲和祖母补偿了一切,继母也给我母爱。老王,你不懂得这种心情,我爱我的家,我崇拜我的父亲,敬爱我的祖母,我要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事,永远不让他们失望。”刘慰祖又很情绪化,很感动的样子。 说是那么说,刘慰祖对于林碧好像还是不能完全放下。他们藕断丝连,时而亲密,时而疏远。林碧好几次到他们的住处来找刘慰祖,女同学中也曾传出林碧为爱情变得十分消沉的话。总之,他们的恋爱仿佛很痛苦。刘慰祖始终下不了决心,拿不定主意,总在怀疑和提防。而林碧对他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刘慰祖不告而别,一去不返,也许林碧不会跟她现在的美国丈夫结婚。 刘慰祖在那个暑假不声不响的离开海德堡,谁也没想到他从此不再回来。他曾往台湾的刘家写过信,问刘慰祖为什么不回到海德堡继续学业?信去了许多封,回音竟是一点也没有。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收到一封署名刘美娜的信,拆开来看,原来是刘慰祖的异母妹妹寄来的,她说收到了他给刘慰祖的信,但是刘慰祖并不在台湾,只在家中待了一个星期就不告而别,走时留下一封信,声言不会回到海德堡读书,也不会再回台北的家。家人不明白刘慰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打听不到他的行踪,一家人全为此在焦急悬念之中。最后刘美娜反问他可有她哥哥的消息? 刘美娜的信引起他的万分震撼,急忙回复她说:自从刘慰祖离开海德堡,就失去了联络,没听到他丝毫的消息,但他将尽心的打听,有任何线索和消息,都会立刻通知她,并安慰刘家所有的人说:不要太忧心,刘慰祖是个孝顺顾家的人,出走也不过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不久一定会自动回来的等等。 把刘美娜的信寄出之后,他立刻拟了一封信稿,把信稿做了二十多分复印,分寄给欧洲各国及美国几个州的中国同学会,请他们留意可有刘慰祖其人?信发出去不久,有的同学会就复信了,说是确曾用心的探问过,然而谁也没遇到过刘慰祖这个人。 他当然知道这样无方向的乱打听,等于瞎子找路,是没多少结果的,也就只好放弃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没再听到刘慰祖的任何音讯。 在当时,这件事震动了整个的海德堡。但人们健忘,何况每隔几年就换上一批人,老的留学生学成归回台湾,不回台湾的,也到别处求发展去了。新的留学生怀着一腔热诚,满心理想,来待上几年。然后,新的变成老的、再离去,老的换了新的、重新再来,岁月便在交替变换中匆忙的过去,刘慰祖的名字也不再被人提起了…… “你变得太多了,我怎么样也没办法把那个时候的刘慰祖跟今天的刘慰祖联在一起。”王宏俊终于嗟叹着说。 “绝对联不到一起的。刘慰祖是个翩翩佳公子,刘浪是个无家无业的流浪汉。”刘慰祖猛猛的吸了一口烟,徐徐的吐出一长串烟圈。“老王啊!我劝你别费那力气。” “是,是,我就不费那力气了。”王宏俊只好苦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关切的问:“你现在到底搞什么?” “搞什么?你可把我问住了。说得好听点的话算是搞艺术的吧!一个天涯海角浪荡的艺术家哩!”刘慰祖自嘲的笑笑,接着就哼起《流浪者之歌》的曲子。 “你要去哪里?往后有什么打算?” 刘慰祖停了哼唱,道:“我想去巴黎,可是什么打算也没有,就过这种闲云野鹤自生自灭式的日子啦!” “没有打算为什么要去巴黎?那里有机会?” “巴黎是对像我这样的流浪汉最有机会的地方。我可以在赛纳河边上摆个摊子,有什么人经过给画张像,或是画点什么中国的花啊鸟啊的玩意,骗几个钱维持生活。想维持得好是不可能,只求保住这口气别饿死,还做得到。”刘慰祖用两个被烟熏黄了的手指,把香烟从嘴上夹下来,说完又插在嘴上。 “你以前去过巴黎?” “去过。”刘慰祖一下一下的吸着烟,嘲弄似的道:“那种生活方式是你们这种正经人没法子过的,可是有他的可爱之处,至少能做到真。在那个环境里,谁也不必假惺惺故做态。尖头馒在那个社会里会是可笑的人物。当然,有时候扯谎还是不能完全避免的。譬如说一个老得连徐娘期都过了的女人,偏希望我把她画成年轻的美女。不照她的希望画吧,就得不到钱,就买酒吃肉抽香烟的钱都没指望了。于是只好把她画成她女儿那个年纪的人。这么一来她就乐了,一乐也许多给几个钱。这个钱赚得并不光荣,说得难听一点是扯谎钱,好在扯完谎,她人跟谎——我的意思指她的画像,都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我也就忘了,就阿Q兮兮的当从没做过,就成了。如果叫我陪这样一个老女人睡觉我是不肯的,画张像还行,谎也就扯到这个程度为止。”他说这一长段话时,脸上是一副嬉笑怒骂满不在乎的表情,声音中却掩盖不住深重的苍凉。 王宏俊面色凝重的专心听着,过了一会,才悠悠的道:“慰祖,这都是为了什么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成这个样子?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奇峰迭起的闹剧,想不到的事太多。” “听,伊丽莎白他们回来了。”王宏俊忽然说。跟着他的话,跑进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个女孩子抱住王宏俊的腿尖着嗓子叫:“爸爸快帮助我,米契想弄我痒。” “卡蒂亚和米契不可以闹,有客人在这里呢!”王宏俊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用眼光指着沙发上的刘慰祖。“叫刘叔叔,用中国话叫。” 两个孩子龇着掉了门牙的嘴,嘻嘻的笑了一阵,同时叫了一声“刘叔叔”。 “他们还会说中文?”刘慰祖诧异的指指两个孩子。 “会说,还会认几个字。我教,伊丽莎白也教,你知道吧?伊丽莎白是念中文系的。”王宏俊忍不住得意的笑了。“她崇拜中华文化嘛,所以不嫁中国人也不行了。” “伊丽莎白是念中文系的?真想不到。”刘慰祖果然感到意外,他对着米契和卡蒂亚注视了一会,又有了新发现:“咦?这两个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像?” “他们是双胞胎,卡蒂亚比米契大半小时,是姐姐。你看这多省事,生一次,就连儿带女都有了。”王宏俊拍拍卡蒂亚的头顶,又拍拍米契的头顶。“去玩吧!告诉妈妈有客人来了。”他一句话没说完,两个孩子又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你的一切都很理想。”刘慰祖几乎有点羡慕的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能求得一分俗人的幸福>..也不容易。”王宏俊坐回沙发上,颇有感触似的。“最困难的阶段总算撑过去了,那时候我刚拿到学位,在医院做小医生,伊丽莎白还在念书,一对双胞胎就出世了。我们是经验、时间、金钱样样不充裕,幸亏伊丽莎白家里——”正说到伊丽莎白,伊丽莎白高高的身材就出现在门口了。“伊丽莎白,你还认识这个人吗?”王宏俊指了一指刘慰祖。 “我——”伊丽莎白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感到惊奇,用充满怀疑的眼光定定的注视了一会,道:“这不是刘慰祖先生吗?不是你们中间的才子和惨绿少年吗?慰祖,真想不到你会又来到海德堡。”她用带着外国腔的华语说。 “我本来是去巴黎的,火车从这里经过,就跑下来了。”刘慰祖趋上前与伊丽莎白握手。“我预备待会儿搭夜车走——” “走什么?住下来。十年不见了,怎么可以来了就走。”不待刘慰祖说完,王宏俊就打断了他的话,不容商量的说。然后又对伊丽莎白道:“伊丽莎白,慰祖是我们的老朋友,既然来了,总要在我们家住几天叙叙旧,是不是?” “喔——”伊丽莎白含蓄的笑着,对刘慰祖整个的人又快速的打量了一遍。“当然,亲爱的,慰祖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要留他住两天。我这就帮助松达太太准备晚饭去。” 伊丽莎白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屋子里又剩下刘慰祖和王宏俊两人。刘慰祖以为王宏俊会继续打听他这些年来的行止呢!没想到王宏俊一句也没再探问,只谈些以前同学们的近况。什么老何去了美国,小张回台湾后春风得意,做了处长,金荣志是台北的名律师,袁大头在东吴大学做教授,郭新治在本地教汉学,原在卡斯鲁念工程的陈光明新近结的婚;其中有几个他还记得,有的竟记不清面貌了。当然,他也轻描淡写的,谈到林碧在四年前和一个美国商人结婚的事。 从王宏俊和伊丽莎白的态度上他看得出来,今天的这个刘浪,是他们认为怪异、可怕、不太敢沾慧的人物,他们之肯于接待他,纯粹是为了面子——老交情不能一笔抹杀,世俗之人要勇敢到不讲面子也不容易。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刘慰祖,是少爷、公子、戴着假面具的君子,也许他们就欢迎之惟恐不及了。 如此这般的一想,刘慰祖的心中就无法遏止的升起一些不平和的愤怒,也兴起了一些想恶作剧的念头。 “老王,到了海德堡这地方,我的感情激动得很,十分十分的怀旧,也许真要多住几天,好好的寻寻旧呢!”他点上一支烟,慢吞吞的吸着。暗中窥探着王宏俊的反应。 “你多住几天。明天我要工作,伊丽莎白也有事,不能陪你,你自己去逛逛,反正旧地重游,地方你都认识的,过两天我有空了,要跟你好好的长谈。”王宏俊仿佛很胸有成竹的说。 刘慰祖用力的喷了一口烟,把靠在沙发背上的脊背坐直了,用嘲弄的口气道: “地方我是都认得,可是没钱哪里也去不了。老王,说句真话,我到海德堡来找你,也有一半的目的是来借债呢!” 刘慰祖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理直气壮的就开口借钱,真让王宏俊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道: “好的,你等一等,我去取钱来。” 王宏俊推开卧房的门,见伊丽莎白正在里面换衣服。不待他开口,伊丽莎白劈面就道: “宏俊,你想留慰祖住在我们家里?你没发现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吗?我看他已经变成了嬉皮,留这样一个人在家里住,是多么的危险。” “他是变了太多,简直成了流浪汉,我认为这很不正常,一定有相当的原因,所以想帮助他,劝劝他,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下去。伊丽莎白,慰祖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不能看着他堕落下去,是不是?”王宏俊说着掏出钥匙打开立在墙角上一个雕刻得异常精美的桃花心木柜橱。“伊丽莎白,刘慰祖没有钱了,你不反对我帮助他一些吧?”他带点抱歉的商量着说。 伊丽莎白面色阴沉的沉默了一会才勉强的说道: “如果你想帮助他,你就帮吧!我不反对。可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了呢?真是想不到。” 王宏俊拿了钱回到客厅,见刘慰祖正拿了个镜框仔细的看。他趋向前,才看出是摆在书架上的那个,是在一次郊游时,七八个同学一起的合影,中间有刘慰祖。 “看到吗?那时候你是个小白脸。”王宏俊开玩笑的说。 “是哦是哦,小白脸、少爷、才子,唉!全会他的。”刘慰祖把镜框重重的放在手边的茶几上,摊开双手一扬。“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上帝或者是菩萨什么的,我倒要真心的谢谢他,把我从那个骗局里解放出来了。可惜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些神神鬼鬼,所以我用不着谢谢谁,只消庆幸我自己,庆幸我真正的自由了。” “你喜欢你目前的日子?觉得自由?”王宏俊忍不住问。 “我不见得喜欢这种日子,可是不过这种日子又过什么日子呢?老王,我告诉你,一个人看穿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之后,就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自由吗?我自信是比你们这些尖头馒自由得多,可是也没法得到百分之百的自由。老王,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办法得到百分之百自由的,除非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然总会受到别人的影响,一受别人影响自由就要打折扣。所以我总说要想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刘慰祖又摊开双手一比,耸了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是人类的可悲之处,没办法的。” 王宏俊无表情的听着,听完勉强的笑着道: “人是没办法百分之百自由的,譬如说我,很想明天陪你出去逛逛,可是医院里有病人等着我去医病,我就只好去医院,不陪你去玩。说来这是自由被剥夺了,不过责任是尽了,也算是收获。”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交给刘慰祖。“这是五百马克,你先拿着用吧!” “喔——”刘慰祖接过钱,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钱这玩意我顶看不起,可是有时候真不能缺它,缺了它就要挨饿受冻,喔——我挨过饿,也受过冻。” 王宏俊隐约的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明天王宏俊要早起去医院上班,午夜以前便各自就寝。 刘慰祖被安排在他原来的屋子里。他躺在床上,开着床头灯,把王宏俊给他的两张航空版中文报,已经一字不漏的看完了——每拿到送给他的报纸,从来是一字不漏,一鼓作气的从头看到尾。说是不承认那里有家吗?却又难以真正的放下,心里总有那么一分难以解释的牵挂,多么矛盾啊! 他打了个哈欠,关上灯,预备好好的睡上一个通宵觉。但辗转反侧了半个多小时,竟是一点入睡的意思也没有。于是他再摸索着打开灯,干脆倚着墙坐起来,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他吸得真的很慢,半天才放在嘴上抽一口。不吸的时候,两边嘴角就沉重的下坠着,使得整个嘴巴变成了一个弓形,好多的痛苦和颓丧,就从被乱须包围着的嘴角,随着淡雾般的轻烟冒出来。 他的两只大眼,这时不再是那副戏滤嘲弄的神气了,那里面流露出的,是震人的空洞和绝望。他静静的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那些立在幽暗的角落里的橱、书架、写字桌,都是他在十年前做学生时用过的,也都还在原来的位子摆着。还有他睡觉的这张席梦斯垫于已失去弹力的床,也是他曾经睡过两年的。进了这间屋子,就好像时间又回到十多年前,或是时间根本没前进,一直还停留在那个阶段。在这间屋子里,他好像清清楚楚的看到以前的刘慰祖。刘慰祖坐在书桌前的软垫转椅上,一副衣洁人鲜唇红齿白的模样,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靠在床上抽香烟的刘浪,仿佛在问:“你是谁呢?我不认识你。” “那么你是谁呢?我也不认识你呢!”他听见自己喃喃的说。 这些年来,他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摆脱有关刘慰祖的一切,更不愿也不屑于再想起刘慰祖,因为每想起那个集好儿子、好孙子、好学生、好青年、好情人——刘慰祖曾经是个多情的好情人吧——于一身的刘慰祖,就产生一种特别的愤怒,和特别自怜的情绪。他痛恨那些欺骗过刘慰祖的人,怜悯那个以百分之百的热诚热爱他周遭的人,却收获到可耻的欺骗的纯良青年。也蔑视这个庸俗、虚伪、可笑的社会。他肯定的认为,刘慰祖是这个卑污的社会,和卑污的人际关系中的牺牲者。他不单早就拒绝再做牺牲者,也不愿再想起那个可怜又可悲的被牺牲者。 如今,他是刘浪,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流浪汉。每当人们问起:“你?从哪里来?”他大半会说:“我从地球上来。”当被问起:“你到哪里去?”他总是回答:“我自己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十年来他习惯了流浪的生活,街边的长凳上、河边的草地上,都能使他从黑夜睡到另一个明天,但现在睡觉的这个柔软的床,到底比木凳和草地舒服得多了。躺在这软绵绵的、暖和又舒适的床上,回到这间被欺骗被愚弄的刘慰祖住过的屋子,他那颗打定主意流浪到底的心仿佛又回了笼,千头万绪,多少悲伤、可耻、令他愤恨的往事又如潮水般的汹涌而来,想挡也挡不住。他想装做不认识那个坐在转椅上的刘慰祖,可是刘慰祖已经认出他来了。刘慰祖笑吟吟的走向坐在床上的流浪汉,两个影子重叠起来了…… 第4节 已经连续着下了几天大雪,昨夜忽然又吹起了北风,风势愈来愈紧,万马奔腾般的呼啸着、呐喊着,震动得整个房子都在颤抖。 床上的孩子早被风声惊醒了,张着大大的、带着惊恐的眼睛,呆呆的望着渐渐泛着鱼肚白的大玻璃窗。窗上薄如蝉翼的纱窗帘,遮住了外面不太明亮的光线,屋子里便显得更幽暗了。 孩子一动也不动,只是望着窗子出神,望着望着,突然尖着嗓子叫了声“妈妈”,接着就嚎陶大哭。 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一个身量矮胖,手大脚宽的女人。他认识那是丁妈。丁妈到床前捂住他的嘴,低声问:“你怎么了?做梦了?” “我怕,我要妈妈……”孩子饮泣着说。 “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吗?你妈妈死掉了,已经被埋在地下了,她再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也不会到这个家里来了。你不可以再找妈妈。往后丁妈总跟你在一起,像你妈妈一样。”丁妈先拍拍胸脯,再用她粗短的双手握住孩子正在揉眼睛的两只小手。 孩子满面孤疑,更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注视了丁妈一会,又委屈的哭道: “丁妈跟妈妈不一样,我要妈妈……妈妈没有埋在地下,昨天我还听到她来找我的,我听到妈妈叫:‘还我娃娃,还我娃娃。’妈妈用好大的嗓子叫‘娃娃、娃娃’,就是你拉住我,堵住我的嘴,不许我跑出去找妈妈的……” “快闭住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哪里有那回子事啊?你怎么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做梦呢?笨死了!你说的那些事全是做梦,不是真的。” “那不是做梦,是真的,我听到妈妈在叫我:‘娃娃、娃娃’,叫得好大声。”孩子固执的说。 “胡说,是做梦,不是真的,没那回事。你妈早死了,埋在地下了,变成了鬼,你再叫鬼就来抓你了。”丁妈扁平的圆脸上做着恫吓的表情。 孩子呆呆的愣了半晌,突然又爆发似的哭叫: “我不管,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嘘,你怎么还要吵?再吵我要拧你了。把你奶奶吵醒了你不怕啊?” 孩子仿佛没听到丁妈的话,一个劲的继续哭叫着要找妈妈。 “你哭,你哭,真是践人养的,告诉你好话你是一点都听不进。”丁妈气恼的说。一只手伸进了被窝,紧接着那个叫娃娃的孩子就更尖锐的哭着道: “不要拧我的腿,好疼……” “贱人养的……” 跟着娃娃的哭叫声,丁妈喃喃的咒骂声,响起了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娃娃止了哭,转过脸,看到他祖母站在进门的地方。 祖母披散着长到腰部的头发,穿着一件拖到脚面,周身闪亮的缎子晨袍。她的长圆形的脸孔,一点也不像平日那么又红又白,神清气爽的,而是泛着淡淡的青黄色,眼窝的颜色更深,是乌的。她定定的站着,一手捂着嘴连打儿个哈欠。 “他怎么了?又哭又叫的?”祖母问丁妈。 “又说是要找他妈妈呢!”丁妈柔声柔气的答。一边站起身走到祖母身旁,放低了嗓子,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一阵什么?娃娃只隐约的听到:“……那女人来闹的事他全知道,这孩子精啊!唬不了的……” 祖母的腰干.99lib.t>挺得笔直,薄嘴唇闹得绷紧,慢慢的踱到床前,垂下眼光盯着床上的娃娃。娃娃在祖母锐利的眼光下,立刻安静了。 “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再说找你妈妈?又忘了?你妈已经死了,被埋在地底下了,你叫也白叫,她也听不到。好孩子,有奶奶疼你,有丁妈带着你,还想妈妈做什么?娃娃是大孩子了,要懂事,流眼泪多羞呢?”祖母对丁妈使了个眼色,意思要她出去。丁妈出去了,出房门的一刻,在祖母背后,对娃娃指她那又小又厚状如肉丸子的嘴。娃娃即时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表示保证不会说出她拧他大腿的秘密。 “你要乖,要答应奶奶,再也不吵着找你妈。不然奶奶会生气,会罚你跪,你不怕吗?” “怕。”娃娃怯怯的看着祖母。他是很怕祖母发脾气,也尝过罚脆的滋味。祖母一生气,家里就没有谁再敢出声。 “这就得了,你听话,我就给你买小汽车、小火车、买枪、买大关刀。” “还要骑马的兵,还要会跑的飞机。”孩子补充说。 “对,还有骑马的兵,还要会跑的飞机,还要别的什么?……”祖母又许下了许多别的东西,那个叫娃娃的孩子,终于破涕为笑了。 “记住,以后不要再提找妈妈的话。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不再找了。”娃娃愣愣的说。 “人死了,就没有了,找也找不到的。有奶奶带着你,比你妈还好呢?你妈有钱给你买玩艺吗?” “没有,奶奶才有。”娃娃傻傻的笑着说。 娃娃真的不再吵着要找妈妈了。他就实心实意的跟着祖母。但祖母是个忙人,不是邀了些奶奶们到家来打牌,就是到别的什么奶奶家去做客。祖母不在家的时候,丁妈来照看他,丁妈的厉害他知道,所以他总是很乖,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譬如说。他不可以蹲在地上,脚只可以踩院子里的石板路,不可以踩到泥土弄脏鞋子。他的手掌要永远保持清洁,随时洗干净。他对人要有礼貌,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祖母的屋子去问安,必恭必敬的道声:“奶奶好。”来了客人,也要行礼如仪,有问必答。 “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 “督办夫人教得好啊!将来要光耀门庭的。” “将门虎>子,是明摆着的道理嘛!” 每当谁这样在祖母面前奉承,她只是傲然的笑笑,淡淡的道:“这孩子脑子好,是个有大出息的,像他爷爷。你们看他那后脑勺,不就跟督办一样,天生富贵相。刘家有这样的后代,我也心满意足了。” “有这么好的孙子还会不心满意足吗?督办夫人。”听的人差不多全会这么锦上添花的奉承一句。这时祖母便会深深的看他一眼,眼光里有鼓励、有赞美,仿佛在说:“听到了吗?要做奶奶的好孙子噢!” 娃娃的憨厚老实是出了名的,佣人们都知道。他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撒野打架,也不会调皮捣蛋,他中规中矩,谈吐文雅,仿佛生来就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人们以这一点来赞美他,他启己也懂得以此自傲,为了保持这分好名誉,谨言慎行的。 “你要做奶奶的好孙子。”祖母常常如此提醒他。 “好好,我要做奶奶的好孙子。”娃娃慷慨的一口答应。 在娃娃的世界里,祖母是最重要,也是他最崇拜的人物。每当他看到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见到祖母时那种谄媚讨好的嘴脸,必恭必敬的态度,他小小的心灵中,便不由得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和骄傲感。“奶奶是了不起的。”他常常这么想。也常常以膜拜的神情看着奶奶,模仿着奶奶的言谈举止。 祖母的头发又浓又长,每天早晨丁妈拿柄牛角大梳子替她梳理。 “夫人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就像您身上拾袍的黑缎子面。”丁妈边梳边说,还要不停的叹气。 娃娃在一边旁观,看看祖母的头发,再看看她身上的黑缎拾袍,觉得一点也不一样,而且他好几次看到丁妈把什么东西偷偷的塞在袄子的大襟里。有回趁丁妈不防备,他伸手进她大襟的口袋里探了一下,竟是两根很长的白头发。“你不是说奶奶的头发黑得像拾袍的缎子面么?怎么有这么长的白头发?我早看到奶奶鬓角上的白头发了,可惜奶奶眼睛不太好,看不见。”他老实的说。 “嗨!你这贱种。”丁妈背地里常这样称他的,特别是在他做了使她不高兴的事的时候。她一脸怒气,粗短的指头直掐到他的额头上。“你不许胡说,这不是你奶奶的头发,是缝衣服的白丝线。听到没有?是缝衣服的白丝线。要是你胡说,就小心你的腿。” “我不会说,我知道那是缝衣服用的白丝线,丁妈。”娃娃乖巧而讨好的说。心里却在问:“可真奇怪,为什么要把白头发硬说成白丝线呢?”但他永远不会把这个疑问说出来,丁妈的手段和权柄他清楚得很。他好几次听到丁妈在祖母前编排园丁老梁的不是,说老梁贪吃懒做。结果祖母把老梁叫到跟前,结结实实的训了一顿。其宴老梁整天做事,连话都很少说,这他是确实知道的。因此他更知道丁妈惹不得。 他们的院子极大,前前后后好几进。院子里有回廊、有鱼池,有小桥和八角亭,还有比房顶高出好多的大树。他们的大门是朱红色,门上有两个大金环,门口有两只石狮子。胡同里也有别的人家,那些人家的大门比他们的小,门口也没有石狮子。可是那些家里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是娃娃早就注意到的。 “奶奶,我跟他们去玩好不好?”娃娃试着向祖母要求。 “不好。那些孩子野得很,你是有规矩的孩子,别跟他们玩,免得也被带野了。”祖母说。 于是,娃娃只好在院子里玩,一会看园丁老梁剪花修树,一会到亭子里坐坐、桥上站站。有时拿着毛笔,画了大树画花猫,画走廊上关在笼子里的画眉乌。祖母看了就夸他: “这孩子,手可真巧,画猫像猫,画鸟像鸟。” “奶奶,我画厌了,想跟外面那些孩子玩。” “跟你说那些孩子全是没教养的,不能理。你还是好好的画画吧!奶奶给你请老师。”祖母在说这些话的第三天,就给他请来一位老师。 老师姓孟,穿着一件黑布大长袍,秃头四周的头发和半寸来长的眉毛如雪般白。孟老师不单教他读书、认字、画毛笔画、下棋、吹洞萧,还给他取了个学名叫慰祖。他问孟老师:“为什么要叫慰祖呢?怎么不叫别的呢?”孟老师解释道:“慰祖的意思可多了,可以说希望你努力向上,让你奶奶感到安慰。也可以说希望你好好做人,做大事,光耀门楣,安慰你们刘姓的历代祖宗,也可以说……” 祖母对慰祖这名字欣赏极了,拍着他的头道: “好好记住慰祖两个字的意思,要做到才成。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叫他娃娃,要叫慰祖。” 跟着祖母的话,娃娃立刻变成了慰祖。 慰祖每天就跟着那个七十多岁的孟老师画画、写字、背唐诗、念四书五经、下象棋、围棋。 孟老师是个不会发怒的人,终日笑眯眯,闲下来没事就吟诗,声音怪怪的,逗得慰祖嘻嘻的直笑。孟老师总夸奖慰祖聪明,每当他画了什么,孟老师就摸着下巴上稀疏的白胡子,细眯着眼,嘴巴喷喷做响,一句连着一句:“真好、真好,这孩子有点才气。”他信任孟老师,对别人不敢说的话也敢跟孟老师说。 “孟老师,昨天夜里我梦到妈妈。” “哦,你梦到妈妈?她好吗?跟你说了什么?”孟老师问。 “她什么也没说,就对着我笑,我正想抱住她,她就不见了,我也醒了。”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可怜的孩子,你是太想念你妈妈了。慰祖,听孟老师的话:人死不能复生,就别再想妈妈了。”孟老师把慰祖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手。 慰祖沉默了半晌,悠悠的问: “孟老师,你也说我妈妈死了?” “咦!她不是死了吗?谁都知道她死了。”孟老师推汗慰祖,隔开一段距离,挺古怪的盯着他。 “我知道她没死,有天她来把我偷偷的带走了。我奶奶带着老丁和丁妈又把我抢回来,我妈抱住我不放,直叫‘娃娃、娃娃’。老丁力气大,我妈抢不过他。”慰祖闪动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小脸上罩着忧郁,不自觉的抱紧了自己的双肩,仿佛这样抱着便能保存住母亲拥抱过他的余温。母亲的怀抱是温暖又柔软,让他永远想念也永远不愿忘记的。 慰祖再也没料藏书网到孟老师和别人说的是一样的话: “孩子,那是做梦,那不是真的。你母亲已经去世了,是你祖母告诉我的,不会错。” “喔——”慰祖摸摸他的小脑袋,只好相信母亲是真的死了,自己所想的,看到的一切,全是在做梦。 过了不久,一天他正和孟老师在书房画菊花画得起劲,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吵闹。 “刘继先那乌龟骗了我,你们又抢我的孩子,还有没有道理?快把娃娃交还我……”慰祖一听这声音,立刻丢下了笔,面色严肃的仔细聆听。 “你这女人老来吵什么,钱也给你了,人货两清,面对面说好的,你怎么又不认帐了?”是老丁的声音。 “铜钿也拆不散我们母子,还我娃娃来。” “你们这种封建军阀的人家,仗势欺人……”一个男人在粗暴的咆哮。 “不还孩子来我就去告,告到法院——”慰祖听到他母亲在叫。他不懂法院是什么地方,但听懂了她并没死,在闹着要把他带回去。处在这样的地位,他该怎么做呢?跟妈妈回去吗?还是留在祖母这里?他肯定自己是爱妈妈的。但是妈妈身边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贼眉溜眼的,梳着老高的飞机头,穿着一件惹眼的红衬衫,哄着他叫爸爸。他从爸爸自外国寄回的相片上,看过爸爸是什么样子。爸爸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会乱吵乱叫的好人。跟那穿红衬衫的男人,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一开口就像要打架似的样子可不一样。他明明知道穿红衬衫的男人不是他爸爸,自然就不叫。 “这孩子是混种,那种人家不会养出好东西来。”因为他不肯叫爸爸,穿红衬衫的男人就气呼呼的对他妈妈说。 “别骂他吧!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啊!我可怜的小宝宝。”妈妈抱住他哭了。妈妈的眼泪是热的,怀抱也是热的。 慰祖想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推开椅子就要往外跑。他刚一起步,就被孟老师拦腰胞住。 “慰祖,别跑,老师带着你一起去。”孟老师的老脸上像挂了一层霜,一点也不像平常那样笑眯眯的了。 当孟老师牵着他的手,走到两个院子之间的月洞门时,祖母已先在那里。她穿着墨绿色织锦缎拾袍的矮小身材,挺直僵硬得像似钢铁做的。 “不必跟他们吵,他们不过是要钱,给钱得了。……”祖母板着脸对老丁吩咐。一转眼见孟老师带着他来了,立刻不高兴的道:“孟老师不带着慰祖在书房里念书,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和孟老对望了一眼,两人只好转身回到书房去。在转身的刹那,他远远的看到老丁和他母亲,还有那个穿着红衬衫,引诱着他要他叫爸爸的男人,正在往外走。 他和孟老师回到书房,两人都找不出话说,菊花也画不下去了。隔了许久,还是他先开口: “孟老师,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妈妈没死,她活着的。” “是啊!她没有死。可是啊,可怜的孩子,这情况比她真死了还糟啊!唉唉,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呀!”孟老师抚摸着慰祖的头,唉声叹气的。 “孟老师,我想妈妈,我想跟妈妈在一起。”慰祖瞪着黑亮的眸子,信任的望着孟老师。“可是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男人,他叫我叫他爸爸,我才不叫。” “喔,你想去找妈妈?” “有点想,可是又怕那个穿红衬衫的人。” “你爱奶奶?” “嗯。爱是爱的,可是也怕。不是我一个人怕奶奶,谁都怕奶奶。” “我看你奶奶是疼你的,就在奶奶跟前做好孩子吧!”孟老师又深深的叹息。 “孟老师,你总跟着我好不好?”慰祖忽然紧紧的抱住孟老师。 “傻孩子。”孟老师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慰祖的背脊。“孟老师是愿意跟着你的,可是孟老师已经七十出头了,你还不到六岁。” “不管,不管,就要你跟着我,总跟着我。”他把孟老师抱得更紧了。 “好,好,我跟着你……”孟老师的喉咙里像堵了个什么东西,有点哽咽的说。 谁知,事情并不如他们师生算计的那么如意。在说这话的五六天之后,祖母就来到孟老师的书房,说: “孟老师,我儿子早就从外国来信,叫我们全到台湾去。我一直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北平到底是我们的家,住惯了,舍不得离开。可是现在战事愈来愈紧,东北已经完了,眼看着北平也要不保,我看我们还是离开的好。”祖母坐在太师椅上,缓慢而清楚的说:“老梁后天就从天津坐海船押行李先到上海,我和老丁、丁妈?t>带着慰祖下个月坐飞机走,在上海跟老梁会合,一起乘船去台湾。我儿子,慰祖的爸爸,”祖母指指听得出神的他。“这两天就回国,直接到台北。” “奶奶,孟老师怎么办?他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慰祖急得雇不得祖母的严厉,抢着问。 “孟老师有自己的家,有女儿有外孙,不会跟我们去台湾。”祖母笑笑,平和的说,接着又转对孟老师:“孟老师,慰祖这孩子跟你也是有缘,又喜欢跟你学书学画,要一直能学下去倒是好,可惜战事太紧,我们非走不可了。关于学费,我不能薄了孟老师。”祖母把手里的一个红信封交到孟老师微微颤抖的手上。“这是五个月的薪水,孟老师拿着吧!我们下个月才走,还有两三个星期,孟老师可以住到我们走了再离开。就是孟老师不想离开,打算住在这里也行。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只留老朱夫妇在这里看守。” “不,我还是到女儿家去住吧!”孟老师哭丧着脸说。 “那也好,我不勉强孟老师。”祖母站起身,薄薄的嘴唇角挂着一抹客气的笑。“孟老师,这些天你得把慰祖看好,不要让他出这个院子。” “我知道,督办夫人。”孟老师站起身恭敬的回答。 他们是在清晨上飞机的。孟老师送到机场。从离开家门到候机室,一直紧紧的牵着他的手。当祖母说:“给老师行个礼,谢谢老师的教导,说再见吧!”他便一下子扑到孟老师的身上,抽抽搐搐的哭起来。孟老师两手抚着他的肩,断断续续的道:“慰祖,不要哭,听老师说……你要好好练画,别偷懒、别荒废,到了台湾给我来信……” 飞机起飞时,他伸长着颈子向下张望,想再看一眼孟老师那穿着黑色布长袍的身影。但他只看到房子和树,没看到孟老师。飞机快快的就钻到云里去了。 第5节 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远远的朝岸上观望着。 祖母还是那样子,腰干子挺得笔直,薄嘴闭得绷紧,眼光锐利得像一把刚磨过的刀,让人不敢跟她对着。祖母默默的朝四周扫视了一会,隐约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道:“这地方好像还不错。” 慰祖也在好奇的东张西望。远远的海岸上,一片连绵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的房子、和眼前波涛起伏的海水,都让他感到新奇,回味无穷。从离开北平那个终日终年禁铜着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个改观了。在这以前,他从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这么大,有这么多不同的面貌。在这个新的天地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大了许多,长了许多见识。虽然新的天地里没有孟老师,他还是觉得比以往的旧天地好。听到祖母说这地方不错,他觉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应着道:“奶奶,这地方好,我喜欢。” “你会更喜欢的。你不是总想上学去念书吗?在这里你是可以上学的。”祖母说。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学。”慰祖高兴得声音也提高了。 “别那么大声。奶奶告诉你什么来着?大户人家的孩子,从不会大吵大叫的——”祖母说着突然顿住,隔了好一会,才又带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经在岸上等着我们了。” “我爸爸在那里?”慰祖紧张的踮起脚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过来搜过去的找。“哪个人是我爸爸?” “从这里看,”祖母指着岸上正对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间,那个穿灰西装戴眼镜的,不是你爸爸吗?” “噢!那个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着那个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人。 慰祖对父亲没有丝毫记忆,一点模糊的印象是从母亲和老丁夫妇和老梁口中得来。他知道父亲是个很聪明、很好看、很清洁、不说粗话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像你爸爸那样的人,才有资格叫人喊声大少爷。气派好、会讲话、待人宽、又孝顺,你爸爸对你爷爷奶奶都孝顺,从小就听话……”老梁曾不只一次的这么说。 “你爸爸样样好,就是有点没主意,容易上当、受骗。”祖母谈起来,几乎每次都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第一次看到父亲,慰祖的心情是激动的。 “奶奶,我喜欢爸爸,等会我要大声的叫‘爸爸’。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人,他给我棒棒糖哄着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过分兴奋中,连自己也搞不清在说什么。 “快住嘴!”祖母严厉的阻止他说下去。“你在胡说些什么?哪里有什么穿红衬衫的人?你怎么总在做梦?不是告诉过你好多遍了吗?不许胡说,不可以把晚上睡觉做的噩梦当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记不住奶奶的话吗?” “记得住……”慰祖惭愧的垂下头。 “记得住还信口胡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以前那些事,就是说在北平大院子里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乱想想出来,和做梦梦到的事。不是真的,是假的。从此不要再说那些吧!不然人家会笑你,会说‘刘慰祖都那么大了,还分不清真假,还借口瞎说。’慰祖,记住奶奶的话。”祖母的语调又恢复了平常的镇定,有条有理慢慢的解释。 “我记住奶奶的话。” “我知道你会记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顺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牵着他一只手。 “我要孝顺奶奶,也要孝顺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顺长辈。”慰祖背着书似的说出孟老师教他的一段话。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着赞美。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亲刘继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亲和儿子。他并没像别的接船的人那样,在岸上就乱招手,高声大叫要接的亲属的名字。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站得更突出一点,叫船上的亲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稳了,搭上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们的面前。 父亲见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妈,路上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还禁得住,不累。行车都在里呢!老梁和老丁夫妇在看着。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我已经打发我的秘书洪先生带着捐夫找他们去了。” “你还用了秘书?”祖母显得挺惊奇的。 “刚用的。很多事要办,没个人给打杂跑腿不行。这几天就在各处看厂房。”慰祖盯着眼看他父亲,觉得他说话可真和气,就像在跟客人说话似的。 “你真要开工厂?” “妈,到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这种环境,靠祖先余荫过日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非得想法子创业不可了。我多少还到外国念了两年书,总要做点什么。”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个做错了事,等原谅的孩子。语气很不自然,有点羞羞涩涩的。 “有你这句话就好,你爹在地下也会点头,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两只手扶着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亲的面前。“看看吧!这是你的儿子,我给你带来了。慰祖,怎么傻站着发愣,不叫爸爸呢?”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声。 “嗯——”其实父亲早就在注意着慰祖了,现在则更仔细的端详着。他白净的面孔上闪过一阵像似很悲伤的表情。“这孩子长得满好,看着也挺有规矩,都是妈妈教得好。”父亲一双修长的手,抚摸着慰祖的头。 “可惜的是六岁都快满了,还没上学。”父亲又叹息着说。 “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语气像铁锤打到钉子上那么利落有力。“敢送他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不是她没钱回上海,这孩子就被她给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呀?多亏老丁眼睛尖、门路多——”祖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这儿,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再说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热闹了,像侦探电影一样,等有空再说给你听吧!” “我并不要知道那么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样了断的……怎么把她打发的?”父亲鼻子两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上次给了她五大条,说是一刀两断的,结果她不守信用,带个男的上门来闹。这次还是老丁给办的,又是五大条。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离开不可,不然她没个完。哼!她还没本事闹到台湾来吧!”祖母挺着腰仰着脸,不屑的冷笑着说。 “妈,你放心。如果她还在北平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找来了。今天早上看报,北平已经局部谈和了。”父亲颓丧的垂着眼皮。 “瞧你那神气,好像还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脑子放明白点吧!那是个真正的烂货,早就跟上别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为对不住她。” “我没有,妈。” 正说着,老丁和丁妈气吁吁的过来了。 “你看,我们忙着照顾行李,也没来跟少爷行个礼。”丁妈一张扁脸眉开眼笑的。 “老丁、丁妈,你们辛苦了,我不在家,多亏你们给费心照顾。”父亲客气的笑着说。“老梁呢?”他又问。 “在岸上呢!我叫他帮忙抬抬箱子。”老丁说。口气和派头都像个大将军,很有权柄的样子。“跟着祖父做过勤务兵的人倒是不一样,是比老梁看着威风呢!”慰祖暗自想。 正说着话,只见老梁累得一头大汗的奔来了。他见了父亲就是一鞠躬:“少爷您好啊!东西全装好啊!上车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车吧!有话回家谈。”父亲说。 “咱们是逃难来了,哪有什么家呀!”祖母一向腿脚快,一边说着已经往船下走了。 慰祖跟在祖母背后,默默的寻思着:“刚才祖母跟爸爸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呀?好像是指的妈妈呢!她不是告诉我:妈妈已经死掉埋在地下了吗?不是说我所记得的那些事都是梦话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说吗?为什么她自己要说呢?不但说还怕妈妈会找了来!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梦话?什么不是梦话呢?唉唉,大人们的心好奇怪,好让人难懂吧!” 慰祖的心里装着成堆的疑问,但他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他从来是听话又崇拜祖母的,不会做让祖母不喜欢的事,也不会问祖母禁止问的问题。他努力的设想着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强迫自己相信那是梦,是假的,渐渐的就真的那么相信了。 其实他也无暇再去想什么真假的问题,眼前的新天地美丽又开阔,新奇又真实,谁还有兴趣去想那些既不可爱,又弄不清真假的旧日子。 父亲把他和祖母带到新安置的家里。 “这叫什么房子呀?满地的草垫子,满屋的纸拉门,像戏台上糊的布景,院子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长的小木桥,小气得让人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气好。这可不真住到麻雀窝来了。”祖母进了新居,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撒着薄薄嘴唇说。 “妈,台北不能跟北平比,现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看了好几处地方,就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个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园。咱们家这几个人也勉强住得下。妈,我开厂要是赚了钱,就给您盖大房子。”父亲凑到祖母跟前,讨好的说。 “唉!我也不要你盖大房子,只希望战事快点结束,鸡毛蒜皮敲诈勒索的事也没有了,还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伤感的沉吟了一会,朝父亲看看又朝他看看,隐约的嗟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们父子两个冤家,不然我是说什么也不离开北平的。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继先,我就看你的了。” “妈,您别担心,保管您对新生活愈来愈满意。”父亲挺有把握的扬扬眉毛。 到台北的第三天,慰祖就进入小学一年级。上学念书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满怀兴奋,一点也不害怕,开始时和同学们有些言语不通,但很快的,他们玩捉迷藏和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他功课好、守规矩、又会画画,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常把手和脸抹得稀脏。他显得相当的与众不同。 “这孩子聪明,真是将门虎子。”老师们都这么说。 学校里有时要填调查表,填到“母亲”的一栏,他自然是写“死亡”两个字。填完回去问祖母:“我那么填对吗?奶奶。” “当然是对的,你妈本来是死了嘛!” “奶奶,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有次试探的问,想印证一下,和他弄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记忆是否相同。 “你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盐运史的。你妈妈念过洋学堂,人看着才高贵体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样……”祖母正着颜色认真的说。 “喔,”他悬着的心立刻落实了。“原来母亲是像宋阿姨那样的人。那么他记忆中的那个嘴唇上生了一颗大黑痣,苍白的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总穿件旧兮兮的旗袍,说不上三句话就哭的女人是谁呢?是了,一定是没那回事,是做梦。” “慰祖,你喜欢宋阿姨吗?” “喜欢。”他毫不犹疑的说。谁会不喜欢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说话又和气,每次来都送他画画用的纸笔颜色,还夸他有艺术天才。“我喜欢宋阿姨。”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变成你的妈妈了。你以后就是有妈妈的孩子了。”祖母笑得露出了侧面新镶的金牙。 “喔,宋阿姨要变成我的妈妈!”他兴奋得脸都发热,心想:以后“母亲”那一栏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妈妈怎么能干怎么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头顶还蒙着纱。纱拖得长长的,由两个小女孩牵着。父亲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背后长前面短的大礼服,胸前挂着大红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闪闪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么亮,像院子角上鸟窝里的鸟蛋那么大。他穿着新订做的蓝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花,梳着整齐的分头,提着个花篮,走在父亲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样一定是很神气的。婚礼结束回到家,祖母坐在点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遗像前,先由父亲和宋阿姨给祖父的遗像磕头,再给祖母磕头。两个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慰祖,给你爸爸和继母磕头。叫妈妈,不许再叫宋阿姨了。” 他很情愿这样做,只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似的。 “行三鞠躬就好了。不用磕头。”新妈妈很解人意的微笑着说。 “不行,一定要磕。这是家规。”祖母坐得挺直的,不容商量的说。 他听话的跪下了,给父亲和宋阿姨磕了三个头,低声叫了一句:“妈妈”。这两个字使得他太激动,几乎连眼泪也流了下来。 “慰祖是好孩子,妈妈会疼你的。”继母把他牵到面前,和善的说。一边把一只漂亮的夜光表戴在他的手腕上。 “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太太,要叫老太太。少爷要改叫先生,新少奶奶要称太太。现在家计完全由先生、太太做主,我是什么都不管了。”祖母把老梁、老丁夫妇和另外一个新来的佣人招到面前,郑重宣布。随后又加一句:“你们要牢记;不要忘了,这也是我们的家规。” 继母真的很疼他,天冷了,会说:“慰祖,穿上毛背心。”天热了,会提醒他:“慰祖,别站在太阳下面。”天突然下了雨,会打发人到学校给他送雨衣雨伞。当别的孩子叙述他们的家和他们的母亲如何如何时,慰祖也装做挺自然的说:“我妈妈总叫我走路要小心,害怕我被车撞着。”或是:“我妈妈已经答应给我买某种东西。”等等。 当他以炫耀的语气说这些话时,心里是极满足的。本来他生活中惟一的缺陷是少了母亲,如今母亲也有了,而且是位美丽高雅的贵妇,对他又十分的宠爱和关怀,他还有什么可以不满足的呢? 在校中,他是被众人注目的好学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愈来愈能体会到:从祖先延续来的这个姓氏,给他带来了多少的光荣;他每到一个新学校,第一天就会在师生之间引起不小的震撼。“知道吗?××班新来的刘慰祖,是以前××省督办刘世昌的孙子。”同学们互相传播着。有的不知道刘世昌是谁?回去向父母打听,第二天的态度就有些改变,对他竟有些仰之弥高的样子了。不单同学们对他仰之弥高,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另的孩子做错了什么,老师会严厉的责备,他做错了什么,只和善的劝他改正。总之,在他还不明白历史是怎么进展?社会在怎样演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一回事的时候,便已经清楚的看到自身所处的地位是如何的优越了。他以此自豪,也因此适度的约束自己,不肯像一般同学那样调皮或言语放肆,失了名门公子的风范。 因为他太稳重,太谨言慎行,看来就有些像个小大人,不似别的孩子那么活泼,因而能经常玩在一起的朋友也不是很多。但这并不影响他什么,他努力,功课好,对人又彬彬有礼,师长和同学全尊重他。 只有一次,是他上初中的第二年,有个外号叫“大炮”的同学,为了一点小事跟他起了勃谿,竟指着他道:“有什么好神气的?一天到晚我祖父怎么怎么的。其实你祖父不过是绿林出身,我看你们家的金银财宝也不是光明正大得来的。” 这句话把他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旁边有别的同学拦阻,他真要不雇一切的扑上去,把那同学撕成一片一片的。当着众人,受了这样的侮辱,而且侮辱的对象是他奉为神明的祖父,真让他痛苦得心都要滴血了。那天放学回家,祖母见他垂头丧气的,便问:“什么事不高兴?哪里不舒服吗?” “奶奶,我爷爷是绿林出身吗?”他鼓着勇气问。 “谁说的这话?”祖母立时收了笑容。 “是一个叫大炮的同学……”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这个大炮真是胡说八道。你应该告诉他,在你爷爷年轻闯天下年月,是个乱七八糟的,没王法的年月。那时候有志气的年轻人谁肯老老实实的蹲在家里,都是冒着危险出去闯,去任侠行义打抱不平,你爷爷是个侠客出身——”祖母说到这里才露了笑容。“对,就这么说,你爷爷是侠客出身。” 祖母的解释,使得他的心情又开朗了。他相信像祖父那么不平凡的人,一定是使客出身。后来他也跟人这么说,说得比他祖母对他说的还详细,加了许多生动、刺激、惊险、从电影上和武侠小说上看来的情节。 他一向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常试想着:如果也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该是多么的好?这个愿望也在继母过门的第二年就实现了。 妹妹美娜出生,他兴奋得一夜没能安睡。“嘿!这个小家伙,她要叫我哥哥呢!这多神气!”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躺在摇篮里,哇哇大叫的小婴儿时,忍不住神气活现的大声说。接着二妹惠娜又出生了。在惠娜两岁那年,继母住进医院,开刀拿掉了子宫。原因是医生在那里面发现了一个垒球大小的瘤子。 从继母接受过手术,他便真切的感觉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提高了。祖母、父亲、甚至继母,都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强调他在家中的重要性。 有次继母帮助祖母收拾箱子,拿出两柄翠玉如意,和一些金烛台、镶宝石的金质首饰盒之类的珍贵古董。祖母一边一样样的抚摸着那些东西,一边对继母道: “我的意思,将来这些大件的宝物都给慰祖。男孩子,传家的人啊!给他才能总在刘家人的手里。要是给美娜和惠娜,不是都带到别人家去了吗?” “妈说的对,传家的东西都该给慰祖,他是刘家的惟一男孩子,将来继承家业的人。”继母说着对坐在一旁的他笑笑。“听到了吗?慰祖。你爸爸总说要你将来继承他的事业呢!好好努力吧!你是刘家的希望。” “是啊,慰祖,一家人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要总这么用功、听话,做你父母的好儿子,奶奶的好孙子,我们才有指望。将来这个家就靠你支撑了。你懂吗?”祖母问。 “我懂。”他严肃的点点头,觉得自己可真是个身负大任的重要人物。 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兴旺,父亲当初开创的只有一间厂房,几架旧式纺纱机的工厂,在不出十来年之间,已扩充成一个规模庞大,拥有一切新式设备的纺织厂。他们的家从那幢五十几个榻榻米的日式房子,迁到一幢找专人设计的宽敞别墅里。 父亲已是社会上的知名人物——他的名不是由祖父而来,是因他在实业界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他对父亲是敬重、崇拜的。在他整个的成长期中,父亲的形象一直就是他模仿的楷模。他觉得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像父亲那样高尚、能干、条件优越的。 父亲不单在事业上成功,在家庭里也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既打得一手好高尔夫球,又是打桥牌和跳舞的高手,有次家里开舞会,父亲和继母两人表演探戈,把客人们 7684." >的眼睛都看直了,连连情不自禁的发出惊叹之声。 总之,他对父亲全心崇拜。父亲也重视他,宠爱他,如果他有什么希望和要求,父亲绝不会让他失望。 妹妹美娜和惠娜是两个极美丽可爱的小女孩。这两个小女孩最爱、最崇敬的人物就是他。整天哥哥长哥哥短,仿佛哥哥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哥哥比爸爸、妈妈、祖母还重要。 他爱他的家人,家人也同样的爱他。他以他的家庭为荣。当他填写报名单调查表一类的东西时,总是怀着骄傲的心情写上: 祖父,刘世昌。职业:××省督办,已殁。 祖母,刘张氏。督办夫人,健在。 父亲,刘继先。学历:上海××大学毕业。美国××大学研究员。职业:××纺织厂董事长、××制衣厂董事长、××化学纤维厂董事…… 母亲:宋薇。学历:美国××大学毕业。职业:家庭管理。 妹妹:刘美娜、刘惠娜。小学读书。 这样的家庭背景,这样的家庭成员,比起任何人来也算得美满齐全,不缺什么了吧! 他便这么在幸福中,在家人的宠爱、师长的看重和同学们的羡慕中,一天天的长大了。十八岁那年,他高中毕业,投考大学。依他自己的志愿,想报考艺术系,在他自幼就迷恋的绘画上下功夫。但是父亲一再说服他,要他投考工商管理或是经济,以便将来继承事业。管理独资经营的纺织厂和与人合资经营的化学工厂、制衣工厂及其它正在计划中的企业。 “慰祖,你是我惟一的儿子,刘家的前途就在你身上。你两个妹妹大了总要出嫁。我会给她们一大笔嫁妆,我经营的事业她们可没份。工厂的资本是我从你祖父手上接下来的。我继承你祖父,你继承我,我们事业的主人永远得属于姓刘的。也就是说:将来全是你的。事业不能靠外人,自己不懂绝不行。你功课好,学什么都成,为什么不学实用的呢!” 父亲说话一向和蔼从容,无论对家人还是对外人,从不曾见他疾言厉色过。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使听话的人觉得不能反驳或违拗。特别是他说话时那份真诚的态度,任谁也会有几分感动。慰祖对他父亲的这点魁力最为倾服,觉得像他父亲这样的人,才配称做真正的绅士。 听了父亲的建议,他沉默着,半天答不上话来。继承家业,继续发扬祖宗留下的光荣,自然是他的责任,这点他明白得很,可是放弃他爱得那么深的绘画,是多么困难,多么可惜的一件事呢! 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事。 “我知道你喜欢艺术,在绘画方面有天才,对管厂、学工商管理和学经济都没兴趣。”父亲微笑着,点上一支雪茄烟慢慢吸着。“你知道我对什么有兴趣?我对打高尔夫球最有兴趣,如果整天打也不会厌。可是我到底不能整天打是不是?为什么不能整天打呢?因为要管理我的事业。事业好,一家大小的生活才会好,刘家的名声才不会衰落下去。慰祖,有一点你总得明白:生为刘家的子孙是很光荣的,也是并不轻松的。你、我,将来你的子孙,都有责任发扬,就算不发扬吧,至少得保持。保持你祖父留给我们的好名声,也得好好的经营我们的家产。” “爸爸,我懂得您的意思。” “懂得就好。慰祖,你要学绘画,可以的,在课余学。等考过试,再找个老师,每星期去学个一两次,要多少钱跟你妈妈要。”父亲连连的拍了他两下肩膀。 “好,爸爸。”听说也可以同时学绘画,他高兴的笑了。 他很顺利的就考取了×大学经济系,这自然又成了家中的大喜事。父亲给他的礼物是一笔银行存款,和可以随便开家中汽车的权利。 “慰祖,你让爸爸很满意,你要让爸爸更满意。将来你要出国深造,念个博士学位回来。要多少钱爸爸供你,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的能力。”父亲含笑的望着他,眼光里有鼓励、有赞美、有无限的慈爱。 “你别光知道叫慰祖念博士,他是个挑门户,传宗接代的,到时候也得成家结婚啊!慰祖,等你真得了博士那天,也让奶奶手上抱个曾孙子。那奶奶可就真心满意足了。”祖母说得眉开眼笔,好像现在已经就心满意足了。 “妈,您担心什么?像慰祖这样的人才,找对象还成问题吗?我看他这一上大学,可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追他呢!”继母也在一旁凑趣的说。 “哎唷,妈妈怎么也拿我开心!”他羞红了脸。 “你妈妈也不是拿你开心,她说的是实在话。不过,慰祖哇,你可要小心,交朋友选对象可不能马虎,现在的人全讲恋爱自由,你当然也是自由的。自由是自由,像咱们这种人家,取媳妇就算不讲门当户对吧,至少也得是知书识礼人家的小姐,不然咱们可不能要。”祖母很认真的说。 “奶奶说到哪里去啦!我才十八岁,谈这个问题还早呢.!” “还是先把书念出来要紧。”父亲对这个题目显然的没有兴趣,淡淡的说上一句就转身出去了。 “你们都喜欢哥哥,我要生气了。”他大妹妹美娜撒娇的嘟起红红的小嘴唇。 “你敢生气,生气哥哥就呵痒。”他呵了美娜两下,美娜笑着满屋子乱躲。“别跑,哥哥喜欢你。”他坐在沙发上,把美娜搂在怀里。这时靠在祖母腿上的小妹惠娜。已经三脚两步的跑过来了。 “哥哥背我。”惠娜攀着他的背脊,两手绕着他的颈子,把她的小脑袋舒适的靠在他身上。“哥哥,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小惠娜。”他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拍她。心里被温暖填得满满的,觉得自己实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实上,如果要他找出一个比他更幸福的人来的话,是真的找不出。他从深心里承认:他所拥有的,所属的一切,都是人间最好的,无懈可击的。而未来?未来更像一片光华灿烂的天空,等待他去翱翔,任他去攀星摘月。他的视野里只有晴朗和光明,不见一丝的阴郁和黑暗。 大学生的生活是多彩多资的,每到周末假日,同学间有许多活动:郊游、爬山、烤肉、跳舞、组织合唱团、搞话剧社或平剧社。他也会偶尔跟着去凑上一脚,但他不是很会玩的一型。对他来说,念书仍是第一要务。绘画也是绝不可以荒废的。还有父亲对他的期望,刘家显赫的声名加诸在他身上的压力,都使他凡事懂得收敛,知道约束自己。因此在同学中,他始终给人一种沉静、有教养、含蓄而并不木讷呆板的印象。 这个风格,加上潇洒的仪表,和其它一切客观的好条件,无疑的,他是女孩子们倾心的对象。 他十分自然的接受女同学们的友谊,跟她们一同出游、看电影、请她们做舞伴,有时也在一起谈谈艺术、文学、思想。他尊重她们,喜欢她们,把她们当做朋友,不当做情人。他的这种作风伤了好几个女同学的心,也遭致了一些让他听来不太舒服的物议。 “刘慰祖是豪门公子,眼光高,这些人全不在他眼里。” “刘慰祖这个人看着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其实为人相当冷 9177." >酷,对谁都没有真感情。” “刘慰祖是标准的公子哥儿,优越感重得很,大概自以为比人高几等呢!” 这类的评语令他非常不服气,他扪心自问:认为从没有过看不起人或自认比别人高的意思。他也不认为爱情是投桃报李式的交易,虽然有几个女同学表现出对他是如何的倾心,他也不见得为了感激她们的盛情,非报以她们爱情不可。在他的观念里:爱情不是像一般人习惯的那样,由交友、熟稔、了解,渐渐演化成的。而是一种没有任何感情可比拟的,接近神性,带有牺牲意味的交融与投入。在他所认识的女孩子中,还没有任何一个能激起他的这种感情,他又不肯也不认为有必要去刻意制造爱情——那岂不等于是对自己和对那女孩子,以及对神圣纯洁的爱情的侮辱?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总尽可能的保持着君子风度,不伤害人,也不批评人,更不因为有异性对他倾心而自骄或在人前自吹自擂。他愈是如此,便愈增加了对女人的吸引力,愈引起莫测高深的神秘感。“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打动他的心呢!”是大多数同学对他的感觉。直到他和一个比他大了两三岁,在银行工作的小职员热恋的消息传到学校,才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代之的是惊叹、惋惜、挖苦和喷喷称奇。 他并没打算去爱她,可是他竟爱上了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忘我、忘家、忘了整个世界。他的眼睛里、心里、意念里,除了她,别的什么都容不下了。如果说人的感情能够达到没有丝毫保留,全部投入的话,他相信已经把整个的自己投进去了。结果,他得到的是什么?竟是无情的抛弃与可耻的欺骗。这个教训改变了他对爱情天真的看法,也使他的眼光锐利起来,看出女人的内心并不像她们的外表那样单纯可爱。她们之中的多数是狡猾而善于造作的。自此以后,他的心被纳入不会轻易动摇的旧轨道中,而且比已往更固定、稳当,拒绝接受任何绚丽色彩的侵入。 他把渗心入肺的痛,化成了力量,全部投入到学业上,和他一向喜爱的绘画上。受过这场打击,他更清楚的醒悟到:普天之下,只有父子亲情之爱才是真纯,不带一丝虚伪的。他立志要做个好儿子,好子孙,为刘姓祖先,为他一向崇拜的父亲,敬爱的祖母,挑起家业,争大光荣,开拓更美好的未来。 大学毕业那年,祖母试探着说: “慰祖,大学都毕业了,也该结婚了吧?学校的女同学里没有中意的吗?”祖母说得小心极了,家人都体贴他受过创伤,关于这方面的话,平常是不太说的。 “奶奶,你别急,将来我会让你老人家抱曾孙子。而且也不用非我中意不可,奶奶替我看,奶奶中意的我就中意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考虑结婚的事,我还得到外国念博士去呢!”他强做着笑容,顺着祖母的话说。 “留学回来得几年啊?”祖母不太以为然的。 “妈,慰祖还年轻,不必忙着先成家,还是把书念出来再说吧!”父亲委婉的表示他的意见。 “妈,慰祖到了德国一定会遇到合意的小姐。”继母说。 “我可不喜欢娶个洋媳妇,话讲不通,再生上一群混血孩子。” “奶奶放心,我不会做让你老人家不喜欢的事。”他本来正在直着眼睛发愣,听到祖母的话,便随口应着。 “那就好,慰祖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有被那个姓庄的女人引诱那一阵子,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奶奶,别再提了,以后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我现在就想好好念点书,别的事都没功夫想。” “慰祖是对的,男儿志在四方。”父亲鼓励的说。 “我不会让大家失望。”他又给了一句保证。同时计划着:先念个学位出来,光宗耀祖,再结婚生子,给刘家延续后代,让祖母抱曾孙,然后便慢慢的接过父亲的事业,做个有身分有地位的实业家。做父亲的好儿子,祖母的好孙子,刘家的撑门之柱。 他到海德堡留学,便是抱着这种心情来的,而且有百分之百的诚意要真去做,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做好。他一点也不曾想到,连这个荒唐的梦也被惊破,破得那么丑恶,惨不忍睹…… 第6节 刘慰祖拿着王宏俊给他的五百马克,独自游逛了两天,到过附近的小城,坐过不同的啤酒馆,有一天沿着纳卡江步行往上走,直到下午才回来。 十年以来,他一直做刘浪,努力要忘记以前那个可怜复可笑的刘慰祖。但到了海德堡这地方,刘慰祖竟整个复活,刘浪反而逐渐消失了。他无法抵抗也无法躲藏的,又回到了往日的刘慰祖。有关刘慰祖的一切悲悲喜喜,像纳卡江汹涌的江水般,滚滚的朝他奔来,将他淹没。 多时以来,他以为自己是个早已从世俗世界中解脱了的人,所谓人世的喜怒哀乐,在他的身上已发生不了任何一点感动的作用。能那么彻底的从他所痛恨、厌弃、鄙视的肮脏虚伪的旧环境中挣脱出来,是他颇引以为傲的一项成就,是极端成功的报复手段,痛快而又解恨的事。想不到的是:到海德堡寻旧,竟把旧日的一切都寻回来了。它们仍然像往昔那样折磨着他,噬蚀着他的心,仿佛这十来年的努力都付诸了流水,刘慰祖还是刘慰祖,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一步也没有从旧有的圈圈中迈出去。 这个感觉使他痛苦,也促使他想快快的从这种痛苦中逃走,去继续流浪生涯。 “老王,我明天一早要离开了。”沿着江岸跋涉了十公里归来,正好王宏俊下班回家。见面他便对王宏俊说。 “明天离开?那怎么行。这两天我医院的事太忙,病人都是约好了的。也不能请假陪你,想跟你好好的谈一谈也没有功夫。你来海德堡是旧地重游啦!多待几天吧!” “旧地新地对我都没什么分别,反正到哪里都不能久待,都想快快离开。我想还是走掉算了。” “不要走,真的,既然来了就多待几天。我已经邀了郭新治他们星期六来吃晚饭。我故意卖个关子,说是要给他们一个惊奇。”王宏俊见刘慰祖不太有兴趣的样子,以为他落魄到这个程度,自惭形秽,羞于见到旧日的同学。便又试探的问:“怎么?你不喜欢见到他们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你叫我多留几天我就多留几天好了。”刘慰祖听得出王宏俊话中的含义,心中有点好笑,又说:“你别看我浪荡子一个,见国王我也不比他低的。喂!老王,我再待两天是行,伊丽莎白受得了我的烟瘾吗?” “你又没正经的了。”王宏俊只好赔笑。 星期六那天天气好得出奇,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刘慰祖吃过早饭就独自出去闲荡,王宏俊要陪伴被他拒绝。王宏俊问他要去哪里?刘慰祖说要沿着江边散步,往上走。王宏俊听了忍不住笑: “啊呀呀,原来惨绿的老少年要去寻旧梦去啦!那我就别打搅啦!” 刘慰祖逛够了回来,已是午后,睡了一个大午觉醒来,太阳都快下山了。当他蓬松着头发,穿着拖鞋,两只手插在裤袋里,晃晃荡荡满不在乎走进客厅的时候,王宏俊请的客人已全到齐。 他一进去,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怎么样?这个惊奇够大吧?本人没吹牛吧?”王宏俊搓着他那两只胖胖的,看来很滑润的手。那动作让人很容易想到他在产房接生前后,在水龙头下洗濯的样子。“你们想不到刘慰祖在海德堡吧?哈哈。”王宏俊好像有意要把气氛弄得轻松,笑的声音好大。 “这个惊奇可不小,怎么失踪了的惨绿少年忽然回来了呢?”郭新治第一个叫着,奔过来跟他握手。“你这些年跑到哪里去啦!我们一打桥牌就想到你。喏,这是我太太,也是老海德堡,你总还记得。” 刘慰祖朝郭太太掠了一眼,认出她是当时常和林碧在一起的徐聪慧,也是学教育的。当年虽不是很美,倒也小小巧巧眉清目秀,看着满聪慧的,绝不是今天这副福相。说也奇怪,为什么人一长出福相来就看不出聪慧了呢? “我记得,她不是徐聪慧吗?” “这位陈兄你记得吗?当年在卡斯鲁的,这位是陈太太。”王宏俊指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士,和一个打扮得很入时的年轻女人说。 “喔,原来是陈光明博士。我怎么会不记得。”刘慰祖本还想说:“他不是追林碧追得见我就瞪眼的那个家伙吗?”但看看倚在陈光明身边,笑得那么单纯的陈太太,便没说出口。那时候陈光明追林碧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本来学理工的追起小姐来可以占些优势,可借遇到了当年刘慰祖那样的人,谁也要大败特败。陈光明追林碧追不上,他不必用劲去追,林碧就自动来接近。这其间的差别太大,所以陈光明见他很少说话,多半瞪瞪眼睛就过去。见陈光明在座,刘慰祖忍不住恶作剧的想:“这可有好戏看了。” 寒暄完毕,王宏俊给倒饭前饮用的开胃酒,刘慰祖照例要每天都得喝两三次的威士忌。他端起酒杯正要坐下,就听到陈光明问: “刘兄在哪里高就?” “在——”刘慰祖注视着陈光明正在微笑的面孔,直觉的认为这句话的全部词句是:“你在什么地方鬼混啊?你怎么看来像条丧家之犬,可怕得紧啊!” “在——”刘慰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摸摸小胡子,“在天地之间。”口气和态度都是认真的。 他的话再度令众人吃惊,陈光明窘得面孔泛红。 “真的,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啦?走的时候连再见都不跟我们说一声。你现在搞些什么?”郭新治的语气和十年前一样,仿佛很够交情似的。 “有人说:刘公子潇洒,又会划船,可别是驾着一只小船到五湖四海里飘荡去了吧?”徐聪慧开起玩笑。 王宏俊见到刘慰祖半天不做声,只把两只腿伸得老长的在喝问酒,以为他又被窘住了,连忙清清喉咙,夸张的道: “各位总还记得咱们慰祖老弟当年的丰采,那时候他年少英俊,要人才有人才,要文才有文才,是这一带老中里的顶尖儿人物。” “听你的口气,好像我今天是要文才没有文才,要人才没人才,是个顶吃瘪的人物。”刘慰祖挺幽默似的说。 “刘兄好像是念经济的,现在做本行的工作吗?”陈光明又把话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好像非要弄清楚刘慰祖的来历不可。 “我——陈兄做什么工作?”刘慰祖明知故问。 “我是七十三年拿到博士的。从那时候起就在××汽车公司工作,已经做了八九年啦!现在算是研究部动力学组的主任。”陈光明正了正眼镜,也正了正坐的姿态。 “哦,主任,不简单啊!”刘慰祖且感且叹的,又转对郭新治:“老郭,听说你在教中文?” “对呀!我在汉学系教书,也是拿到学位就开始干,教了七年啦!”郭新治呵呵的笑了两声,又道:“徐聪慧老吵着要回台湾。我说:‘且慢吧,我要在海外散布中华文化的种子呢,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岗位!’呵呵。” “喔,你是教授,老王是医生,陈兄是科学家,各有所成。都是时代的中坚分子。”刘慰祖赞许的点点头,燃上一支烟来吸,一吸就吸个没完。 “慰祖是个不平凡的人。”王宏俊觉得有替刘慰祖解除窘迫的义务,郑重其事的道:“以前我们只知道他功课好,人体面,家世好,有才气,可弄不清他的才气有多高?慰祖老弟的才气是了不得的。他现在是专业画家,凭着一只彩笔,走南闯北,行迹遍及全球,为的是宣扬中国艺术,目标倒是跟老郭一样呢!不过慰祖除了画国画之外,也画西画,还做美术设计工作,艺名叫刘浪——” “流浪?……”几个人异口同声的。 “算了,你别替我瞎吹了。”刘慰祖用手做了个制止的姿态。“你以为我发窘了,感到自惭形秽羞于启齿了,是不是?忠厚的老王,你别乱担心。”他不在乎的笑笑。“念书、成家、立业,为个人创造前途,为社会造福,在家做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在外面是支撑社会的大柱子。这像是一条铺了铁轨的轨道,人人得顺着它走,不然就不对了。” “我认为这条轨道是正路,并不错。”陈光明说。 “看对什么人说吧!对于自认是正人君子的,这条道路是再正也没有啦!可是对于有些人,譬如说在下,就不稀罕那么走。坦白的说:我今天就是个流浪汉,凭着能画几笔,十年来东漂西荡的也没饿死。你们问我做什么?我的经历就这么简单。”他张了张两只胳膊,再抽烟。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接不下话去。过了好一会,郭新治才以无限同情的声调道:“慰祖兄,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如此?以你的背景和条件,实在不应该这样偏激。” “我一点也不偏激,不过是拒绝再过欺骗自己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一般人都在过欺骗自己的生活?”陈光明颇不以为然的,连笑容也没有。 “依我看是的。”刘慰祖倨傲的仰仰下巴。 “奇怪……”一直很少开口的陈太太叽咕了一声。 “这个道理我想不通,还需要你再解释。”陈光明说。 “这个道理再明显也没有了,在我们周围有多少不平的现象?有多少黑暗的现实?有多少满嘴仁义道德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可是没有人敢承认。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因为一承认这个世界就显得太丑恶,太没价值,这个日子也就没法子过了。”刘慰祖猛猛的吸了几口烟,把剩下的一小段烟蒂用力的掐死了,再用力的比个手势,道:“于是,就装傻,做大鸵鸟,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生活不是欺骗是什么?”他说完冷笑着看看众人。 “我不认为这是欺骗,也不认为这个世界像刘兄形容的那么令人绝望,我认为像我们过的这种生活也还不错,值得我们为她努力。”陈光明立刻反驳。 一直用心的听,又像在思索什么的郭新治,抱歉的笑笑,也开口了: “慰祖兄,你这‘欺骗’两个字用得可太重了。当然,我绝对承认,这个世界不是尽善尽美的,是有许多许多的缺陷,问题是没有人有能力一下子把她统统改善过来。”他语调和平,谈话之间不时的做歉意的笑容。“像我们这些平凡的人,能做的无非是尽自己的责任,本着良心、良知,做自己能做的事,如果每个人都能这样做,不是世界就慢慢变好了吗?” “你的想法太乐观了,我不认为那有多少用。良心、良知、责任之类的字眼也没有绝对的标准。你看那些整天吵吵叫叫,叫人家要有道德、有良心的人,他自己有道德有良心吗?也许他自以为有,也许根本连自己都知道没有,不过是自我标榜来沽名钓誉,用什么道德呀、良心呀、仁爱呀之类的字眼来骗人的。” “刘兄把人类社会整个否定了?”陈光明大为震憾的。 王宏俊见刘慰祖当众发表惊世骇俗的高论,早担着一分心思,见他愈说愈口无遮拦,言词愈来愈锋利,愈偏激,几次想岔开话题又插不进嘴,更急得?99lib.不知如何是好,只把两手不停的搓,好像非要搓掉一层皮才肯罢休一般。 “呵呵,今天可热闹了,几个大辩论家遇在一起,有好戏看啦!”为了缓和空气,他有意的打哈哈。 几个人辩得兴起,都没理会王宏俊的话。 徐聪慧几次想开口参加辩论,也因情绪过分激动及刘慰祖的话锋太快,插不进嘴而欲言又止。小鸟依人型的陈太太一脸茫然,显然是对所谈的题目既不感兴趣也没大听懂。 王宏俊忙着倒酒让下酒的小点心,数度阻止辩论继续发展而不成功,也懒得再阻止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甜酒,舒适的往椅子上一靠,笑着道: “叫你们吵吧!山人我静坐一方,隔岸观火了也。” 刘慰祖几乎是有点轻蔑的牌子瞭王宏俊一眼,继续说: “对于向来不肯深思、怕事、又好依赖的中国人来说,这样的论调是要吓坏人的。本来嘛,人人都听话、都孝顺,惟独你对父母不孝顺,这还得了?不是忤逆吗?你看看,这帽子大不大?你不听他的、顺着他、把好吃好喝的给他,他就给你扣个不孝的大帽子。这顶帽子一扣,你旁边的人都认为你不好了。”刘慰祖说得兴起,欲罢不能,大大的喝了一口威士忌。“只因为做父母的人给了我们这个生命,他就觉得理直气壮了,投资了,对你有恩惠了,非叫你连本加利的还不可了。不管他值不值得人尊敬,都硬逼着你尊敬他,听他的,把他看得又高又大。其实只要我们肯多想想,就知道这是‘愚儿政策’……” “刘慰祖先生,你能不能让我插几句嘴?”一直想插嘴插不上的徐聪慧到底抢上了一句。她先抚弄了一下额头前的头发,圆圆的面孔上看得出激动。“孝顺和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像你那么解释的。譬如说我自己,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敢说,甚至在我的孩子还没出生之前,我就开始爱他们了。我看他们比我自己还重,我总想着怎么叫他们过得更好、更幸福、将来有更好的前途。可是我并没盼望他们要如何的回报我,如果他们将来回报我,对我孝顺,那是因为他们爱我。你不能把人与人之间的爱,特别是父母之爱都给否定了。慰祖兄,你没结婚,没做父母,如果你做了父亲,论调就不会是这样的了。” “对,刘慰祖,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吧!”王宏俊想把紧张的空气冲淡,又故意打哈哈。 “真的,慰祖兄,你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到现在还是王老五呢?也有三十五了吧?快找个对象结婚吧!结了婚,人生观会改变的。”郭新治说。 “嘻嘻,”刘慰祖龇着牙笑起来。“你们以为我讨不着老婆,才把人生说成这个样子啊!各位朋友,跟你们说句真心话:我永远不会结婚,我根本反对婚姻制度。把两个活生生的人硬是捆在一起,叫他们过一辈子,这不是荒唐吗?不但荒唐还等于是自己骗自己。” 刘慰祖的话,又把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在座的除了刘慰祖本人,全都结了婚,他否定婚姻,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使得每个人都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和忍无可忍的愤慨。连做主人的王宏俊也笑不出来了。 “慰祖兄,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你认为什么样的社会才是理想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怎么样才算是真诚无欺的?”郭新治耐心的问。 刘慰祖的眉宇间闪过一抹痛楚,沉吟着道: “很坦白的说:我对于人类社会,已经不抱希望。因为人没有办法真正做他自己,总是或多或少的被愚弄、受限制。因为人没有办法得到真正的自由,这个世界也就没办法摆脱虚伪。这是个恶性循环,没办法的,我早绝望了。” “慰祖兄,你的看法太悲观了。”郭新治说。 “别忘了他是惨绿少年啊!”王宏俊很勉强的打哈哈。 陈光明已经半天不开口,表情是愤怒而鄙夷的,羞与为伍的冷漠已明显的写在脸上。他太太反而开口了: “刘先生说的话真好玩,人不做自己做谁呢?我觉得我旁边的人都不虚伪,都好可爱。”她说完抿着涂了口红的嘴笑了,一边用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整整头发。 “喔——”刘慰祖只哼了一声,意思是:“你懂什么?笨蛋!” “唉!刘公子,你的想法我可没办法同意。”徐聪慧把垂着的眼睑抬起,望着刘慰祖,郑重的说。“我个人觉得有足够的自由,我守该守的规律,负该负的责任,过我喜欢过的生活,念我想念的书,学我想学的东西。我觉得就够了,杀人越货闯红灯的自由我不需要,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人百分之九十会同意我的想法。” “我也相信有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认同你想法,所以我说这个世界没希望了。”刘慰祖的话锋依然锐利,并不因为徐聪慧是女性而有所让步。“最让人感到没希望的就是人的因循、逃避、和投降式的易于满足心理。”他不理会众人困惑的表情,继续说他的。“一般人?都有这种心理,都会说:‘我守规律、负责任、不做不该做的事,我是好人。’可是就不往深处想想,他守谁的规律?负谁的责任?全世界的人都吵着要自由,其实争来争去的都是白费力,自由是永远不会属于人类的。”说到后来,刘慰祖的声调里透着一种绝望到极点的苍凉。 屋子里膨胀着一股非常窘迫的空气。 过了一会,郭新治想出来新话题以改变气氛: “这几年台湾内文坛兴盛得很,有好文章出来,慰祖兄以前不是常写诗吗?现在还写不写?” “不写!什么都不写。”刘慰祖嗤之以鼻的说。“写那个干什么?不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就是跟在一群人的背后摇旗呐喊,再不就搞小圈子互相吹捧,自说自话的无病呻吟,我不写诗,不写散文,也不写小说,什么都不写。” “不写,看不看呢?”郭新治又问。 “看倒是看的,常常是一边看一边生气。” “生气?为什么?”徐聪慧问,陈太太注意的听。 “因为它们有本事惹人生气,有的硬逼你爱,有的专掏古老董,回忆个没完没了。有的言不由衷,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也有的自以为知道得多,振振有辞的,其实是坐并观天。”他把最后一点威士忌往嘴里一倒,然后把空酒杯在手上转来转去的翻弄。“总之,那些书一点也影响不了我。” “书影响不了你?什么能影响你?”王宏俊开玩笑的问。 “什么都不能。” “别把话说得那么死,我的葡萄牙烤鸡一定能够影响你。”伊丽莎白高高的身材站在门口,满面笑容。“你们没闻到烤鸡的香味吗?快到饭厅去吧!” 进饭厅之前,徐聪慧走在刘慰祖身边。 “你还记得林碧吗?”她忽然问。 “林碧——”刘慰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个长发披肩,皮肤洁白,脸上永远凝着一层冷漠,两只长长的凤眼里,总含着一种近乎痴迷神情的女人,“我谁也记不起了,包括林碧在内。对我来说,她像是一盆白水,太干净,也太没味道了。” 徐聪慧绝望的轻叹一声,把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 第7节 昨晚上刘慰祖酒喝得太多,一夜睡得好沉,连梦都没有一个。要不是外面的鸟儿叫声太大也太美,他保不定还能继续睡下去。 他睁开眼睛,见一道道的红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挤进来,使得地中央的部位像铺了一块四方形的光毯,照亮了屋子里的幽暗。 “我在这里是个极不受欢迎的人,我要立刻离开。”是他醒来后的第一个意念。 看看手表,已是十点。如果动作快一点,说不定可以赶上十一点半开往巴黎的那班车。 他想着就起来,收拾好了背囊再推开百叶窗。 窗外是另一个世界,太阳好得让他禁不住要惊叹,而那条在阳光中闪烁、细长如带的纳卡江,美得令他几乎不愿离开海德堡。几只麻雀在窗下的梧桐树上跳着、叫着,他看着它们,看了好一会才舍得把窗子关上。 他下楼就看到王宏俊。王宏俊站在楼梯间,搓着两只手,像有什么焦急的事待解决,又像等什么人。 “咦?怎么把大包袱也背下来了?”王宏俊指指他的背囊。 “我要走了,赶十一点多那班车。” “唉,你总忙着走做什么呀?去哪里?” “谁知道去哪里?大概还是巴黎。” “算了,别去了,巴黎你也没有熟人,去了还是流浪汉。” “难道在海德堡我就不是流浪汉?”刘慰祖把背囊往地上一丢,牵着嘴角笑了。 “你在海德堡还是什么流浪汉,这里有你的朋友。” 刘慰祖笑得更深了,是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朋友?到现在我还有朋友?”他指指自己的鼻尖。 “为什么没有?你当我们都是谁呢?” “唔——”刘慰祖有点语塞。 “来,来,惨绿的老少年,你吃早点,我陪你说话。”王宏俊把刘慰祖推到厨房里,动手给他弄早餐,忙着烧咖啡煮鸡蛋,切面包拿黄油和果酱。 “你熟练得像个厨子。”刘慰祖坐在小桌子前,点上烟慢慢吸着。“伊丽莎白和小孩们呢?” “今天伊丽莎白的堂嫂过生日,她带着孩子赶热闹去了。我特别留下来陪你,待会咱们去贝克家吃午饭。” “可是我吃完早饭就要走。” “算啦,算啦,你往哪里走,你就暂时安定一下吧!你别忙着说不,等我先说完。”王宏俊急切的止住刘慰祖抢话,一方面已把热腾腾的咖啡给他端到小桌上。“今天一早郭新治就来电话,他说:‘老王啊,咱们可不能叫慰祖再流浪下去,要想办法让他定下来。’你看,朋友对你多关心,你怎么可以说走拍屁股就走?” “我昨晚上借着酒劲,大撕这些文明人的假面具,他恨我都来不及吧?还认我是朋友?”刘慰祖怀疑的说,开始慢慢的吃着早餐。 “恨?由哪里说起呀?谁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谁都可以意见不同,动不动就恨还得了。”王宏俊坐在刘慰祖对面,喝着他新冲的茶。“老弟,在某些时候,人要宽厚、装傻、随俗,做个你所谓的‘傻快乐’,譬如像兄弟我。” “所以我很佩服你。”刘慰祖调侃的看着王宏俊。 “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够真。你一点也不佩服我,不单不佩服我,你根本不佩服任何一个人。不过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学学我的生活态度。”王宏俊比了个手势,阻止刘慰祖打断他的话。“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什么都不会说,你是我的朋友,我要是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未免于心不安。慰祖,你不能再把自己作贱下去,你要回过头来重新生活——” “怎么样重新生活?”刘慰祖笑着问。 “正正经经的做点什么!定下来,回到正常社会过正常人的生活。慰祖,你非得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不可,你这算什么?三十大几眼看快四十的人了,过的日子像个嬉皮。这怎么行?简直糟蹋了你的聪明才智,也对不起你的父母。想想看——” “嘻嘻……”刘慰祖小声笑个不停,笑得王宏俊说不下去了。王宏俊翻着眼睛问: “你笑什么?” “我笑我已经猜到你下面的话了。”刘慰祖止住了笑。 “下面什么话?” “我想再说下去就是叫我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 “就算我真那么说也不可笑,你该有个家。” “哪个发了疯的女人会跟上一个流浪汉?” “所以我说你得定下来。” “怎么定?”刘慰祖又想笑。 “别笑,我已经替你答应了。等会陪你到一位谭先生那里去。老郭说谭先生要开餐馆,托他找人给做设计工作。他现在灵机一动想到你,你不是也做这一行吗?所以叫我跟谭先生联络,我刚打过电话,你吃完了就去——” “你替我答应了?”刘慰祖有点责怪的。 “替你抓住了这个机会,做不做的决定权在你。去谈了再说。”王宏俊见刘慰祖的神情不愉快,继续解释道:“慰祖,朋友们实在是不忍见你这样下去,希望你定下来。我们的构想是:你不如在海德堡开个美术工艺社,资金方面大家可以想办法,我保证尽力。”他拍拍胸脯。“我也希望你摘下有色眼镜,好好的恋次爱,把你那危险的人生观改改。” “老王,好朋友,你为我想得太周到,对我希望得也太多了。”刘慰祖站起身连着拍了王宏俊几下肩膀。“只怕我会让你失望。至少,我知道是不会‘好好恋次爱’的,我根本否认爱情,我跟女人交往,目的只有一个——” “别说了,我知道你那个目的。”王宏俊的圆脸上挂着愁苦和无可奈何。吁了一口气,又道:“记得你说过,曾经爱过一个女人,结果是被骗,很恨她。到今天还恨?” “还恨。那个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遇到,我都要报复。要把她给我的痛苦还给她。” “那又何必。” “那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容不了欺骗和虚伪,对于这种人我永远不原谅。” “慰祖,我认为能饶人处且饶人。” “老王,我不能。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我想再问你一句:你这么做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有什么好处?起什么作用?”王宏俊叹着气。 “大的好处大的作用是没有,小的有一点。好处是我不必再去敷衍那些伪君子和说谎者,不必再受约束。到底把自己从那个可笑的圈子里解脱出来了。作用吗?最让我想起就会开心得直笑的是,报复了好多人。” “报复了谁?”王宏俊困惑的缩起稀疏的眉毛。 “报复我们刘家的祖先,你要我争气,我就偏不给你争;报复我祖母,她希望我娶个高贵千金做刘家的孙少奶奶,好让她抱曾孙子。我偏连婚也不结,把她的曾孙子也耽误了;当然更得报复我父亲,他指望我念个博士出来,给他争面子,还等着我继承他的事业。对不起,我可没那兴趣。” “这是为了什么呀?慰祖,我真不了解你,我们怕真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王宏俊差不多绝望的说。 “老王,你知道的,我曾经是个很乖很乖的傻快乐,预备做一辈子傻瓜蛋的。可是那些人,居然把我那点可怜的傻梦整破,把我的人生一段段的毁坏,实在太卑鄙太残忍也太可恨了。我的报复实际上是跟他们同归于尽,可怜得很。” “喔——那么,你去不去那个姓谭的华侨家呢?” “就去转转吧!”刘慰祖又点烟,已是第三支了。 “你抽烟大多,肺怎么受得了?”王宏俊又隐约的叹气。 “谁管肺受不受得了?”刘慰祖重重的吐了一大口烟,任性的扬扬眉毛。“像我这样一个没法子再做傻快乐的人,早已看开了,绝不肯为了多活两年而委屈自己。生命并不值得我为他吃那样的苦。我也不像你,觉得生命那么可爱。” “生命是可爱的,人人这么觉得,如果你不这么觉得,那是你反常,不是别人不对。”王宏俊说着改变了口气,和善得像在哄一个小孩子。“所以,慰祖,你一定得定下来。” “我东漂西荡惯了,定不下来了。” “瞎说,从没听说过谁有流浪的习惯,你又不是吉普赛人。快去吧!快要十一点了。” 姓谭的华侨住在一幢公寓大楼的三楼。刘慰祖和王宏俊乘电梯上去,不等按电铃,门就已经打开了。 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门里,他穿着铁灰色的整套西装,雪白的硬领衬衫,打着素色领带。见他们上来,他笑着说道: “家栋眼睛好,从窗口看到你们来了。” “这位是谭允良先生,这是我的老同学刘——” “刘浪。”刘慰祖郑重的自报姓名。 “好潇洒的名字,一听就是个艺术家。不过我可不敢叫这个名字,我流浪流怕了。”谭允良幽默的说。 他们刚在客厅坐定,一个身材细高面目清秀的男孩子就腼腼腆腆的进来了。 “爸爸,要不要把妈妈煮好的白木耳盛给客人?” “唉!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还傻头傻脑的,什么叫客人?这不是王叔叔吗?这位是刘叔叔。” “喔,王叔叔,刘叔叔。”那孩子笑着挠他又浓又黑的头发。“你们喜欢白木耳?” “喜欢,麻烦你盛碗给我吧!”王宏俊很欣赏的朝那孩子打量了一会,转过脸向刘慰祖道:“家栋这孩子很讨人喜欢,心地单纯、听话,人又聪明。”见刘慰祖国不转睛的盯着家栋,他又问;“你看我说的不错吧?他还会弹吉他唱热门歌呢!” “不错。可是——可是我看他怎么这样眼熟?”刘慰祖悠悠的转过眼光来。 “你看他眼熟?我早就看他眼熟了。你猜他像谁?他的五官很像美国的电影明星娜姐丽华。”王宏俊说。 “王叔叔,娜姐丽华是个女人,我怎么会像个女人呢?我 4e0d." >不像她。”家栋红着脸提出抗议。 “叔叔没说你像她,只说你鼻子眼睛有点像她而已。叔叔才真像女人,米契老说我像松达太太。”王宏俊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家栋笑得最厉害。“家栋,学习没问题吧?” “喔——”家栋立刻收了笑容,忧虑罩在脸上。“德文还是太难,文法弄不清。数学也有不懂的地方。”他有点羞涩的说。 “不懂就问嘛!你什么地方有问题?拿来我看看。” “去盛白木耳吧!然后把数学和德文都拿出来请王叔叔教教你。”家栋应着出去后,谭允良又遭:“家栋从小念书就好,不用我们操多少心。到了德国问题就多了,他是乖,可是德国的社会不一样,各种引诱力大,外国孩子比较野,家栋又是个没主意的,这几天就吵着要买摩托车呢!因为他的朋友有,我们怕危险,不敢给他买,他还不高兴呢!” “这么大的孩子,最容易受朋友的影响。”王宏俊说。 正说家栋,家栋就端个托盘进来了。他先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白木耳,再把腋下夹着的数学书拿下来。 “念几年级了?”刘慰祖端起白木耳来喝。 “二年级,就是初中二。”家栋说。 “咦!怎么没看到谭太太?”王宏俊问。 “她到教堂去了,就回来的。她每个星期天都去。” “信得好诚啊!”王宏俊说。 “她是在逃难的路上大彻大悟而信起教来的。对她来说,有个信仰比没有好。我鼓励她到教堂去。”谭允良笑得很苦涩似的,嘴的两旁深深的陷着两条大纹。 王宏俊是啊是啊的连连附和,最后道: “谭先生,艺术家已经在这里了,你的计划如何?不妨跟刘先生谈谈。” “好好,刘先生等等,我去找我的草图来。”谭允良说着出去了。临出去时对王宏俊和家栋道:“如果你们怕吵的话,不如到家栋的房间里去讲。” “王叔叔,到我房间去好不好?”家栋也说。 “好,到你房间去吧!”王宏俊和家栋也出去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刘慰祖一个人。他微微的蹙着眉,眼望天花板,一手托腮,出神的寻思着。他想:这个叫家栋的男孩子看着太眼熟,必定像某个他所熟悉的人。他像谁呢:难道?……!叫他觉察到有人走进来,而这个人不是谭允良。谭允良的步履不是这样的,他可以断定…… 刘慰祖回过头,见一个女人站在他身后两尺多远的位置。那个女人正对着他的背影发呆,两只又黑又深的眼珠睁得像要夺眶而出。 “慰祖,怎么会是你?”她打量着他,惊异写在脸上。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幸会,谭太太。”刘慰祖站起身,先也是惊异,后来就转变成恶作剧式的调侃。“谭太太,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刘浪,是个名符其实的流浪汉,没饭吃99lib?的穷艺术家,现在是受谭老板的雇,给你们设计饭馆来了。” “慰祖,这……这怎么可能?你是艺术家,叫流浪?给我们设计餐馆?这……你不是在说笑话吧?” “谭太太,一个像我这样的流浪汉,哪有心情说笑话!我说的句句是真话,我不用花言巧语骗人的。”刘慰祖讽刺的说。眼光毫不避讳的在庄静身上转来转去,他看出她变得太多了。她显得并不太健康,双颊微微下陷,面色有些苍白,鬓角上连白头发都出现了。没变的是她嘴唇上面那颗又黑又大的痣,和脸上那对又黑又大的眼睛。但是眼神也不同于往昔。他记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热力,像似一团燃烧的火,让人会在那团火里融化。现在,这对眼睛是深幽幽的,宁静而带着点凄苦的,温和得不带一丝火气。时间待她似乎并不仁慈,往日的青春艳丽,竟没有留下多少痕迹。“谭太太,你老了。”他不怀好意的。 “人人都要老的。”庄静淡然的说。 “奇怪,我太太不晓得把那张图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谭允良边说边走进来。“啊,你回来啦!这位就是——” “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刘慰祖龇牙笑着。 “那好极了。阿静,你把那.99lib?张图,就是前天咱们画的那张草图,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不到。”谭允良朝妻子注视了一会,关心的问:“你脸色不好,别是病了吧?” “昨晚上又没睡好,头有点疼。”庄静用一只手轻轻的揉着太阳穴。刘慰祖注意到:那只手背上隐隐的透着青筋,手指的关节显得粗大,手指甲上也没有徐宏丹。这只手也不是以前的了。 “你去躺躺吧!我跟刘先生谈谈。” “我先给你们找回去。”她说着匆匆的去了,临去时快速而若有深意的掠了刘慰祖一眼,好像在说:“你会把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告诉他吗?你不会吧?那是只属于你和我的。” 刘慰祖在那样的眼光下多少有点感动,心肠也软了一些。他什么也不再说,只默默的重新估计谭允良。谭允良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就是妻子婚前的情人,还在那儿幽默生动兼而有之的,形容他当日在西贡的事业是如何的辉煌。见到刘慰祖一语不发,仿佛很专心的听他叙述,他感到很安慰,几乎以为遇到了知音。殊不知对面的人正用比侦探更锐利的眼光研究着他,想知道他谭允良凭着什么夺去了刘慰祖的情人? 刘慰祖研究的结果:认为谭允良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引人之处,顶多是个滥好人。碰巧这类人又是他一向视为乡愿、缺乏个性的草包,是最看不起的。像庄静当年那样有锋头的女孩子,会丢下优秀英俊,出身贵族之家的刘慰祖,去嫁给这样的一个商人,真让他感到耻辱。 “那时候,我常跑台湾,对台北熟得很。” “常跑台湾?”这句话倒引起了刘慰祖的注意。 “跑生意嘛!每年都去两三次。” “跟你太太是在台湾认识的?” “哈哈,那时候他在XX银行工作,我去办结汇,就认识了。”谭允良出声的笑着说。 “噢,是这样的。真罗曼蒂克。”刘慰祖像似很认真的。接着又打个哈哈: “台湾的女孩子很漂亮啊!” “是哦!当年的阿静,我是说我内人——” 庄静拿着一叠纸出来,交给谭允良道: “允良,你和刘先生仔细谈谈吧!我真的很不舒服,得去休息一下。刘先生,对不起,我失陪了。” “谭太太别客气,有谭先生陪我就足够了,谭先生好健谈啊!”刘慰祖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听了谭允良谈到那点与在静相识的经过,他的羞耻感在加重,恨意又重新上升;原来她是这样蓄意欺骗他的。 庄静出去后,谭允良打开他画得乱七八糟的一堆图,比了又比,讲了又讲,一会儿拿只笔在上面画画,一会儿又用数目字算买材料颜料得用多少钱?刘慰祖心不在焉的听着,一点也没弄明白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直到谭允良把几块冰冷的云母片塞在他手上,他才倏然一惊,问: “这要做什么?” “这是云母片,我托人给寄来的样品,你看用来装饰墙壁怎么样?不错吧?” “喔,不错。你是老板,只要你喜欢,当然是可以用的。”刘慰祖敷衍的把那几个小薄片在手上玩弄了几下,又还给谭允良。 “我的意思是,钱多花几个没关系,重要的是要堂皇,还要雅致。我们的家已经没有了,看样子也只好永远住在这里,这个餐馆也就是我们的全部产业了。”谭允良说到后来就变成了感叹,不胜啼嘘的。“如果只有我和阿静两个大人,也许我就不费这个事经营什么餐馆了,可是为了家栋,我们不能不把将来好好的计划一下,他该有个好前途,做父母的总该让他生活得好一点,是不是?” “是的。” “唉!经营餐馆也不容易,我们是外行,将来是不是能做得顺手也不知道。反正麻烦刘先生给好好设计一下,装潢得吸引人一点就是了。” “一定、一定。”刘慰祖一抬头,见王宏俊和家栋进来,就对王宏俊道:“老王,谭老板的这桩生意我决心接了。看样子真要在海德堡住上一阵子了。” “那好极了。你做出声名来,洋人照样也找你,你就在这里定下来得了。我负责给你拉生意。”王宏俊见刘慰祖把事情谈成了,非常高兴,又老话重提。 “刘先生家在哪里?”谭允良忽然问。 “我不能跟谭老板比,我哪里有家!我是茫茫四海,到处为家。” “谭先生是老实人,你别跟人家胡诌吧!咱们该走了。”王宏俊说走站起就要走。“家栋若在功课上有任何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可以约个时间到我家去。” “我们一同到外面吃中国饭好了。”谭允良说。 “不成,我要带着刘慰祖到我丈母娘家吃中饭去,他是他们的老房客,一家人都想要看看这个流浪的艺术家呢!”王宏俊已经自动去开门了。 刘慰祖跟着王宏俊出来,见庄静站在门前。 “刘先生一定要先看看房子内部,才好做通盘的设计计划,应该带刘先生去看看才对。”她对谭允良说。神情挺泰然自若的,仿佛什么病也没有了。 “好呀!今天下午我们可以去。”谭允良说。又问:“你头还疼吗?脸色倒是好些了。” “我睡了十分钟,觉得是好得多了。”庄静对她丈夫温柔的笑笑,朝刘慰祖也客气的笑笑。“今天下午别去了,我在教堂里邀了两位太太来喝下午茶,明天上午去得了。” “好,就明天上午去。我们家是女权至上,太太说了就算。”谭允良说完自己先哈哈的笑了。 从谭家出来,刘慰祖的嘴角上一直挂着微笑,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王宏仅把车子发动了,他才从牙齿缝里冒出了“有趣”两个字。 “什么东西有趣?”王宏俊不解的问。 “谭老板的这个工作有趣。”刘慰祖掩饰的说。 “你觉得有趣就好,我就放心了。” “喂!老王,赶快给我找个地方让我搬出去,我真要在海德堡住上一段时间。” “何必找地方,住在我那里不是更方便。” “方便是方便,烟瘾怕你们一家人怎么包涵也受不了。我看还是给我找个狗窝,让我随意怎么搞吧!” “好,随你,那就找。”王宏俊默默的开了一段路,忽然问:“怎么到了趟谭家,你变得心情这么好?” “当然,事情有趣,又有钱可赚,谭老板答应给我两万马克的设计费。我又想通了你的话,真想定下来了。心情怎么会不好?”刘慰祖笑得嘻嘻哈哈的。“你和谭家很熟?” “不熟,只见过几次面。他们平常不太跟人来往,跟别的越南华侨好像也不走动,也不太明白他们的背景。不过听说谭先生在西贡的生意很大,据说连轮船都有好几艘。所以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现在还能独资开餐馆。他们两夫妻看着都像老实人,那位太太说话永远轻声轻气的,他们的感情好像很好。” “人家夫妻感情好不好你怎么能看出来?” “别抬杠吧!喂!有人说谭太太年轻时候是美人,他们好像本来还有孩子,在逃难的路上死了,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没打听 8fc7." >过,不过这个家栋可真是他们的大希望,两个人的心全在他身上……” 刘慰祖静静的听着,一句嘴也不插,一个字也没漏掉。心里反反复复的叨咕着:“这可真叫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个地方遇到她?这真是上天的安排,也许天地间真有个什么都知道的神仙……” 第8节 ×大学附近新开了一家小银行,是××银行的分行,离学校步行只五分钟的路,方便得仿佛是专为这个学校的师生员工们设立的。从银行开张那天起,来来往往的便多是×大学的人,一些家住在外城的学生,家中汇款、存款,尤其要借重这家银行。 刘慰祖有一笔数目不是很小的款子,存在城中区的银行里。那是他通过联考被取入×大学时,父亲奖励他的礼物。父亲曾说:“我不..要像很多父母那样,每个月发给孩子多少零用钱,我要你练习自己支配用度,把几万块钱一次给你,做你一年的零用。以后每年会再给。你学经济,将来还要管家业,管大钱的人要先从小钱管起,你就随自己的意去支配吧!” 刘慰祖很能控制预算,虽然经济比一般同学宽裕多多,却也不愿随便挥霍浪费。他把款子存在城里,需要用时便去取出一些。一年过去,只用了半数,而父亲早?又把另一笔钱存在他的帐户上了。 今早他收到银行的通知单,说他的户头上又增添了五万台币。拿着那张单子,他不禁想:“每次提款都要特别进城,费事又耽误时间,为什么不把钱转存到学校附近新开的银行里呢?”他决心下课后去打听一下。 刘慰祖穿着进口货的皮甲克,两手插在甲克口袋里,迈开穿着裤线熨得笔直的法兰绒裤子的长腿,潇潇洒洒的走进只有一间门面大小的××银行分行。 小小的柜台前只坐了三个人,加上里面的三四个,整个银行也只有七八个工作人员。 他进去时,正赶上下班前。里面的顾客很少,几个工作人员,有男有女,都在忙着结帐。他站在柜台外,朝里面张望,期望有个人过来为他解答有关存款的问题。他站了好一刻,也没有谁来理会。那几个工作人员不是忙着打理别的顾客,就是在闷着头算帐。 “喂,请问,你可有时间——”刘慰祖向柜台里一个正低着头按计算机的女职员问。 “请问你要做什么?”那个女职员不等刘慰祖说完,已站起身来到柜台前,和他隔了柜台对面看着。 “喔——”刘慰祖隐约的叫了一声,便像块木头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女人是谁?怎么这样面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对,一定是在什么场合见过。她给他的印象怎么会奇异、震撼到这样强烈的程度?那张脸——一张闪动着两只墨黑的眸子,颧骨微微突出,抹着薄薄的胭脂,艳丽中透着点忧郁的脸,对他是多么的熟悉。熟悉得好像天天、时时在他的视线里、意念里,或者根本就属于他,特别是她那涂了猩红色唇膏的美丽嘴唇边上的一颗大黑痣,太熟悉了,也太亲切了?她……她是谁呢? “请问,你到底要什么?”那个长了一颗大黑痣在旁边的嘴唇又问。 “请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舌头像是失了控制的机器,忽然冷子着来上一句: “我叫什么名字关你什么事?”那张艳丽的面孔板得像技呆板的人造化,一点笑容也没有。“你到底有事情没有?没有的话我还有工作呢!谁有工夫开玩笑。”她又冷冷的说。 “啊——”他又轻吁了一声,为自己的失态羞红了脸。“对不起,我——”他不知嘟囔了些什么?一溜烟逃出了那家小银行。慌得就像有谁拿了手枪在背后追赶,一连快步走了好几条街才停下。“我是怎么了?不会是得了神经病吧!”他摸摸脑袋,自言自语的说。 存款的事完全没办,人倒丢到了家,这家银行他是再也不敢去了。不单不敢再进去,连经过那个小窄门都要避免。如果让那个嘴唇边上长了一颗大黑痣的女职员看到,可真不好意思呢!说不定她已把他那天的失态,当作笑话讲给另外的几个行员听了,说不定他们以为他真是一个神经病,或是一个登徒子小流氓之类的人物……想到这儿,他感到胸腔里的心都在发痛,脸孔热得像发烧,一种羞耻与绝望混合成的痛苦情绪,压迫得他几乎要毁灭自己。 如果他不在乎那个女行员,也就用不着注意她对他的印象了。不幸的是他非常在乎她对他的观感。甚至有几次想换上讲究的衣服,用最从容优雅的态度,到那个小银行再去转上一圈,挽回她对他的恶劣印象。他也真那么做了,可恨的是,到了银行门口勇气就消失得一点也不剩。于是又垂头丧气的缩回来,回来后又念叨着她对他的坏印象和蔑视,又诅咒自己、恼恨自己。 有次他正过街往银行门口走,不料她突然和一个男同事匆匆从里面走出。他连忙躲在路边一辆汽车的后面,睁大着眼睛注视他们:她穿了一件米色的套头绒线衣,下面是咖啡色短裙,脚上踏着一双裸露脚跟的高跟鞋。她从短裙中伸出的腿,又长又白又圆润,美极了,他惊羡得发出隐约的嗟叹之声。陪伴她的那个男职员,梳了个光溜溜的大包头,穿西服打领带,一脸铜臭气,对,一脸铜臭气。这个人他常在路上遇到,那天他到银行去时,也看到他在和顾客打交道。那样一个平庸的男人,竟有幸运陪着她在街上走,而自己只轮到躲在车屁股后面偷看,这还像被男同学嫉妒、女同学倾羡、教授们重视的刘慰祖吗?他不平、嫉妒到了极点,几乎想去和那个男人撕扯着打上一架。当然他并没真的那样做,他的教养使他永远不会那么做。 刘慰祖整天垂着头,敛着眉,沉默得像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他肯定自己是爱上她了,既无法从那感情里解脱出来,也无勇气去向她表白——那只会更惹起她的讪笑和轻视吧?更知道不该去爱她;在他自己、他的家人,以及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意念里,都不会认为刘慰祖该爱上一个小银行里99lib?的小职员。但他却是真真正正的爱上她了,爱得那么猛烈,毫无挣扎的可能。 这份感情令他太痛苦,他曾想到自杀、最后想到转学,想:离开这个环境也许就淡忘了。 暑假很快的到了,放假前夕,他以诀别的心情,决心鼓起勇气再到那家小银行一趟。预计只停留三分钟,只看她一眼。这一眼,意味着与折磨了她几个月的初恋告别,意味着他对这段痛苦人生的肯定和体认,如果她要笑嘛?就叫她和他们那一堆除了算帐管钱,别的什么也不懂的人去笑吧!反正他暑假后决定不来了,非转学不可。主意已定,那天他便挺胸昂首,像个即将就义的勇士般,闯到银行里去了。 他做梦也不曾料到她正站在柜台后面,瞪着大眼睛朝门口注视。他像中了陷阱的困兽,一进门就掉进她的视线里,想逃也不可能了。他傻傻的望着她,正不知该怎么安置自己,她竟先开口了。 “刘先生,好久不见了。”她微笑的说。听她的口气,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又仿佛两人已是非常相熟的朋友。她居然知道他姓刘,还说“好久不见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迷惘的看着她,不知所措。 “刘先生,请你过来。”她向他招招手,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上涂着带银光的蔻丹。 “你叫我?……”他走到柜台前,讷讷的说。 “嗯。我叫你。你不是叫刘慰祖吗?”她说着又笑了。笑的时候,唇边的黑痞看着可真俏皮。“你不是问我的名字吗?我叫庄静。庄是村庄的庄,静是安静的静。” “喔喔——你的名字很诗意。”他笨拙的龇牙笑着说。 “刘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在我们银行办呢?如果有,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替你解决。”庄静收起了笑容,很是郑重诚恳的。 “喔喔,是这样的,家父在我名下存了一笔钱,是给我每个月零用的,现在存在城里的××银行总行里……”他在感动之余,便一五一十的,把整个事情说了。 庄静用心的听着,两只墨黑的眼珠不时的直视着他,涂着淡色唇膏的嘴唇间或蠕动一下。待他说完,她颇有把握的嫣然一笑,明快的道: “就是这件事吗?好办得很,明天你到×银行去一趟……” 从银行出来,刘慰祖已经换了一个人,几个月来积压在胸怀中的郁闷,找到了纤解的通道,已全部排遣出去了,他觉得从来没这么轻松愉快过,也从来没这样充实幸福过。她的一颦一笑,一转首一凝眸,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深深的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回味着她的言谈,她对他友善的态度,感动得心跳都加快了。但他还在苦苦的寻思:何以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面熟,仿佛已认识多年了呢?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舞会里?友人家?还是街道上?思过来想过去,又好像并没在任何一个场合见过。那么,她到底是谁呢?他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也从没听过庄静这两个字。想到最后,他认为只有用佛家的“缘”字来解释。他和她一定是在前生见过。对,一定是的,他真的这么相信。并且为这个不平凡的再世之缘益发的感动了。 存款的事庄静第二天就给他全部办好,当她把存招交给他的同时,也接受了他去咖啡馆坐坐的激请。 夏日的黄昏后,满街人潮,空气里扩散着闷人的溽热,咖啡馆里的冷气倒是清凉沁爽的。他和她,对坐在角落上的火车座里,他要了一杯橘子水,她要了一杯冰淇淋,慢慢的吃着。 “你怎么知道我叫刘慰祖的?”他忍不住好奇的问。 “刘慰祖的大名谁不知道呢?有天我问你们学校的王会计,知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学生?”庄静调皮的眯着眼笑了。“我把你的样子形容了一番——” “喔,一定把我形容得其宝无比。”刘慰祖腼腆的插嘴。 “哪里,别冤枉人好不好?我说:一个穿着淡咖啡色皮甲克,裤线好直,身架子好挺,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像个未来的哲学家或者是诗人那样的人……” “啊!你怎么可以拿我开玩笑?”他兴奋得脸都红了。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那么觉得。”庄静停止了吃冰淇淋,两只黑眼珠水汪汪的凝视着他。 “喔——”他激动得差不多想凑过去,在她那又甜又伶俐的红唇上亲一下。“那——那为什么我第一次去,你刮我胡子?” “我们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尊严,怎么可以谁问名字就告诉他。” “喔——”这句话听得他满心舒服。“你问王会计认识我不?他怎么说?” “他说:这个人多半是刘慰祖吧!刘慰祖是我们学校顶出名的学生之一,不单本身行,家世也显赫,他祖父就是刘世昌啊!父亲是刘继先。”庄静学着王会计的口气,然后又道:“你祖父好有名哦!我们念历史都念过他的名字。” “我祖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白手兴家,叱咤风云。我们家客厅里挂着一幅他的大照片,他骑着大白马,手上拿着指挥刀,真够神气。那个指挥刀的刀鞘是金的,上面镶着五块宝石,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我祖母说将来都给我。”刘慰祖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庄静,接着又说了一些家里的生活情形。庄静听得入神已极,显得十分感兴趣。 “听你的形容,你可真是个天之骄子。”庄静轻叹着说。 “也谈不上天之骄子,不过我们家每个人都很好,都很让我以他们为荣,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如此而已。” “你真让人羡慕”。庄静又慢慢的吃冰淇淋,笑容也没了,话也不说了。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他窥探着庄静的表情。 “只有一个母亲,父亲早死了。”庄静淡然的说。 “你母亲独力把你养大,她很了不起。” “了不起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在市场里摆拆字摊给人算命。我是商职毕业的——唉,别说这些好不好,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祖父骑大白马拿指挥刀的相片嘛!” “好,一定带你去看。”刘慰祖仿佛很有把握的说,其实心里明白事情并不那么容易。刘家交往的人全是在社会上有头有脸,有地位,或是祖先有声名的。像庄静这样一个连学都升不起的算命的女人的女儿,银行的小职员,他祖母会欢迎吗?会允许他和她交往下去吗?当然,庄静是可爱的,比祖母牌友吕四奶奶的孙女吕蓓蒂之类的不知可爱了多少倍,而且他已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必得有天把她带到家人的面前。这一天不知何时会到来?还得用恒心毅力去争取。考虑到这一层,他不禁有些忧心忡忡了。 学校里很快的传开了刘慰祖和×银行之花热恋的消息。 学生们交异性朋友谈恋爱本来是最平常不过的,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但事情发生在刘慰祖身上,对象又是附近银行里的女职员,就显得非常的不寻常。人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为什么学校里那么多的女同学对刘慰祖倾心,他都不理不睬,特别是校中的大美人,八美图之一的韩芳藜,主动的向他发动攻势,是几乎人人知道的。他都装傻,故做不懂,只跟她保持着普通同学的交情。以致许多人认为他根本属于太上忘情,对谁都不会动情的一种。也有人说他条件太好,眼光高,就连韩芳藜那样人品才华都全的人也不放在眼里。直到他与庄静一同到淡水河上月夜泛舟、看电影、泡咖啡馆的种种行动传到学校,大家才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但紧跟着的是好奇与惋惜。好奇的是这个女职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才,居然把个刘慰祖迷得神魂颠倒?忱惜的是,已在社会上做事的女孩子自然不如在学的学生,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女同学他不爱,倒去爱一个在社会上工作了好几年,已染上社会气的女职员呢? 于是,无论男女同学,都想看看X银行之花的真面目。那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小银行便人来人往的热闹起来了。 碰巧庄静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城里一千多人办公的总行大楼里,她也是众人注目的名人,锋头出惯了,并不怕人看。她站在柜台里,谁看她她就用那对锐利的黑眼珠往回看,终于看得那些好奇的人退缩不来了。 “那女人生得是不错,可是岁数一定二十拐弯了。” “看着是很帅,不过又涂红嘴唇又抹红指甲的。” “她的那对眼睛真美,看谁谁都受不了。” “想不到刘慰祖的胃口就是如此。” 众人很议论了一阵子。平日很重视舆论的刘慰祖,这时为情所迷,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反正就是爱定了庄静这个人。 外人议论,家人也看出了他的变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关在房里看书了,他的话变多了,而且出语幽默,常说笑话。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人也变活泼了。他常常不回家吃晚饭,如果回家吃,也是筷子一放,嘴巴一抹就走,不过十二点不回来。他越发的注重衣装和仪表,出去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针对这些迹象,祖母和父母亲交换心得的结果,一致认为他是有了要好的女朋友,正在闹恋爱。 那天吃过晚饭他正要开溜,就被祖母叫住。 “慰祖,你别忙着走,坐一下,奶奶有话问你。”祖母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拿只牙签悠闲的剔着牙。 “奶奶有什么话要问?”他只好硬着头皮站住,明知故问的装傻。 “你最近总不着家,夜里很晚才回来,回来也迷迷糊糊魂不守舍。你都到哪儿去啦?”祖母凹眼膛里的眼珠锐利的盯着他。 “我——”他明白摊牌的时候到了,考虑着该怎么说。“我跟一个朋友在一起。” “在一起做什么?” “喔——就是谈话、散步、看电影什么的。” “你这朋友一定是女的吧!”祖母好像有意要逗逗他,含笑的说完,和坐在旁边的父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嗯,是女的。” “是你们学校的同学?”继母插嘴问。 “不是同学,她是银行职员,已经工作两年了。” “在银行工作?学会计统计的?”一直坐在旁边吸雪茄烟的父亲,忽然开口了,喜形于色,他的想法是:如果刘家能讨一个懂会计的媳妇,将来厂里的财务不必假外人之手的话,该是多么理想。 “大学毕业,又工作两年,岁数一定比你大吧?”祖母停止了剔牙,把牙签丢在盘子里,等着他回答。 “她……她没念大学,是商职毕业的。岁数……是比我大两年,今年二十一……”他吞吞吐吐的。 “慰祖,我真不懂得你,学校里放着那么多现成的女同学你不交,倒去交上一个年岁比你大,连大学也没念过的女人,这算什么?”父亲已经改变了最初的态度,失望深深的挂在他方方正正的脸上。“她为什么不念大学?是考不上还是有别的原因?” “她功课好,也想念大学,问题是环境不允许。” “环境怎么不允许?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他们没有钱,她父亲是在十年前去世的,她母亲是……”他不善于说谎,又觉得她母亲的职业使他难以启口,他怎么能说她母亲是“铁口女真人”,在市场里摆拆字摊给人算命的呢?“她母亲……” “她母亲是做什么的?”祖母的目光像两只利剑,紧盯着他的脸。 “她母亲……是个预言家……”他含混的说。 “什么是预言家?”祖母转向父亲和继母。 “你是说,她母亲是给人拆字算命的?”父亲没回答祖母的话。一下子掐灭了雪茄烟,站起身大声问。 “什么?她母亲是个算命的?这……”祖母激动得失去了一向的镇定,有点气急败坏的。“这也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交上这样一个女人?什么叫算命的?完全就是跑江湖的下三滥嘛!” “算命的就是专门胡说八道,用假话来骗钱的。”父亲气得来来回回的在地上走,一步比一步重,仿佛要把地板踏个洞出来才能减轻心中的气闷。 “慰祖,想想看,我们这种人家,怎么能跟一个在市场上摆摊子拆字算命的人家来往?结亲当然是更不可能了。你不怕人家笑话吗?你就不想想你爷爷的声名和你爸爸的地位吗?你倒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女人凭什么把你迷住的。”祖母板硬着尖尖的面孔,生气的说。 “奶奶,她人是很好的,也知道上进,还想报考大学夜间部深造呢!她聪明得很——” “我不管那些,就凭她妈妈是个拆字的这一点,我就怎么样也没办法承认她。”祖母冷冷的说。 “以骗人的手段谋生,下流。”父亲下了断言。 他窘迫的站在地中间,满面愁苦,不知该出去还是该留下来?当然是应该出去,和庄静约好八点钟在西门市场的一家咖啡馆里碰面的。壁上的挂钟已指着七点半,眼看着要迟到了。他想拔腿就跑,却又没有勇气,祖母和父亲正在生气,而且反对他去会晤庄静。他向来没胆子反抗祖母和父亲,也不想反抗,在深心里他几乎承认他们是对的。摆拆字摊的女人算什么呢?不正如父亲所说,是“以骗人的手段作为谋生的技能吗?”他去过庄静的家里一次,母女两人住着两个小房间,里面的布置倒还清雅,只是挂在墙壁上一张世界地图大小的人像,上面画着各式各样的黑痣,还写得麻麻密密的注解的图,令他看了好难过,难过得要作呕或是不能忍耐。 庄静的母亲头发已半白,从五官上看,年经时候应该还是个有姿色的。怎么会吃上这一行饭呢?他把这话问庄静,她说:“我母亲懂阴阳,学过易经,有资格做这一行的。”后来她又说:她母亲的职业使她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以前是没办法,我们不能不吃饭,我不能不念书。现在我也工作了,赚的钱是不多,不过省一点苦一点也可以维持的。我几次跟妈妈说:拆字摊别摆了吧!她不肯,说是让她再唬几年,积几个钱,我好上大学。你别看我妈妈,她一直因为我没能上大学觉得不安呢!” 想起庄静的这一段话,刘慰祖的眼前不觉一亮,仿佛突然看到了光明。 “她跟我说:她母亲就要停止给人拆字了。她母亲现在不过是想赚几个钱给她上大学。”他讨好的说。 “不是她现在做不做的问题,是她已经做过了,根本就属于这个等级的问题。”父亲顽固的说。 “不行,这个女孩子你别交了。家世不登大雅,年纪又比你大。慰祖,你从来是听话的孩子,听奶奶的话,重新交一个。”祖母说着灵感就来了。“人家吕蓓蒂老来找你玩,你也不热呼,依我看她就不错——”。 “跟庄静比起来,吕蓓蒂就像一个戴了假面具的小丑。”他不敢编排祖母的不..对,就以糟蹋吕蓓蒂来出气。 “慰祖,你这什么态度?奶奶的话你也可以顶?” “继先,你也别骂他,他是一时迷了心,认准了一个门;……”祖母反而护着他。 这时,一直在作壁上观的继母说话了: “妈,我看不如让慰祖把那个女孩子带回来看看。慰祖不是说,她母亲做那一行是不得已,为了生活吗?也许那女孩子是真好,在那么苦的环境,还总念着要上大学呢!如果仅仅是钱的问题,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我们为什么自己不能培植一个儿媳妇呢?继先,你认为我的意见怎么样?” 继母的话使他感激得差不多要跪在她的脚下了。他注意的观察着祖母和父亲的反应。他们先是不赞成,由于他的恳求,继母的打圆场,祖母才勉强的点点头,允许把庄静带回家,叫她亲眼看看再作道理。 祖母松了口,父亲那一关也就算顺利通过。现在他心里不停祈祷着的,是庄静能合祖母的意。 第9节 星期六的中午,刘慰祖按照约好的时间到××银行门口等庄静下班。庄静是在一个月前调回总行的。自从她调回来,他便每天都要跑一次城里,常常是等待她下班,然后一同去吃晚饭,再到河边或郊外,僻静人少的地方去散步谈心。 庄静出来了,新做的头发,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薄呢套装,涂着淡粉色口红,抹着蓝眼膏,艳丽得路上的行人都要回过头张望。 “好漂亮,收拾得像要去赴大宴了。”刘慰祖笑着打量她。 “天知道,到你们家做客比赴大宴会还让人紧张呢!”庄静嘟起小嘴。 “记着,我祖母无论说什么,你都听着,可别反驳。” “知道了。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跟我父亲要多谈银行业务,会计统计什么的。” “我好像是专程去讨好的,也许只不过是白费力。”庄静忽然又担心的患得患失。 “哪里会?别乱想。”他说。心里其实知道庄静离刘家选媳妇的条件差得远。如果他能冷静的凭理智选对象,也不会挑选她。无奈爱情是这么无可理喻的事,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震撼的,就直觉的感到认识她,熟悉于她的一切,非要爱她,获得她,也非得到她的爱不可。他们已经交往了半年,从一开始便是没有保留的热恋。对于庄静的一些小毛病,他也不是没看到,譬如:她太注重外表的修饰,太陶醉于自己的美丽,也太喜欢对异性表现她的魅力,而惹起他的忌妒之心。她时而大谈命相学,时而大谈金钱,让人弄不清她到底喜欢什么?但庄静的优点也是说不尽的。她坦率、活泼、能言善道、脑筋灵活,热情得像一团火,又那么美艳。交往了半年,他只有愈来愈受她,愈来愈不能没有她,如果一天不见,他这一天就会像缺了什么。他认为庄静的吸引力是无人能抵御的,连祖母和父亲也抵抗不了。想到这儿,他的信心又来了。 “他们会喜欢你的,谁都会喜欢你,庄静。”他深情的说。 因为知道庄静要来吃午饭,他父亲拒绝了一个宴会而特别留在家里。当他带着被刘家的豪华气派震慑住了的庄静,走进他祖母专用的内客厅时,祖母、父亲、继母早就等在那儿了。 祖母坐在铺着猩红色软垫的太师椅上,穿着真丝袷袍,头发抿得一丝不乱。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耀眼的翡翠戒指。父亲和继母分坐在祖母的两旁。他和庄静进去时,他们三个人正在谈笑。 “奶奶,庄静来了。”他牵着庄静到祖母眼前。 “啊——”他听到祖母隐隐的低呼了一声。也注意到,本来正在笑眯眯的祖母,从庄静进来的一刻,脸色就骤变,不单笑容在刹那间消失,仿佛还有些惊惧和疑惑。父亲的反应和祖母一样,只是显得更紧张,他僵站在椅子前,眼镜片后面的眼光是惊慌的。 “庄小姐别客气,随便坐。”继母倒是和平常一样的从容和婉,笑吟吟的过来招呼。 庄静被屋子里的空气弄得愕住了。感激的对继母笑笑,再朝他瞄一眼,便不安的坐在沙发上。 “庄小姐府上是哪里?”祖母到底是祖母,早已恢复了一向的高贵威严和镇定,眼光锐利的打量着庄静。 “是湖南。”庄静谨慎的答。 “唔,湖南。”祖母对“湖南”似乎有特殊好感,脸。上又有了笑容。会心的朝父亲看了一眼。“你母亲也是湖南人?” “也是的。在来台湾前,母亲一直在湖南。” “黄,是你母亲的本姓?”祖母又问。 “是。母亲娘家姓黄。” “湖南,鱼米之乡啊!好地方。可惜我当年在上海念书,做学生嘛,就忙着用功了,也没能去看看。”父亲也恢复了自然,开始发挥他最擅长的交际辞令。“听说庄小姐在××银行服务?” “是的,已经工作快三年了。银行工作是枯燥一点,不过整个的说,也还算有意义,对整个工商业的推动多少发生了一些作用。”庄静从容不迫,伶牙俐齿的说。 “对的,对的。现在台湾的银行业务非常上轨道,对于工商业的发展很有帮助。”父亲果然对这个题目大感兴趣。 祖母不说什么,一对锐利的眼睛仍不时的打量庄静。 “庄小姐在哪一部门工作。”继母也没话找话的问,其实他早说过,庄静在营业部。 “我在营业部存款科。”庄静和婉的微笑着。说话的时候,嘴唇上边的大黑痣闪闪动动,衬托得她有种逼人的妩媚。“伯母,叫我名字好了,别叫小姐。太客气了。” “好呀!叫名字也好,你的名字真漂亮,庄重安静,就像你的人。”继母笑着说。显然是十分中意庄静的。 “还是叫小姐吧!人家庄小姐是社会上做事的人,不比慰祖的那些同事,都还是半大孩子,呼名道姓的没关系。”祖母客气的说。又转对他道:“你看人家庄小姐多懂事,倒是做事的人,不像你,还是个傻小子。” 祖母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他尤其开心,认为祖母已同意了庄静,这使他担着的心思放下了一半。 “奶奶,我正跟她学怎么待人接物呢!”他笑着说。 一顿饭吃得非常融洽。美娜和惠娜部争着要坐在庄静旁边,结果是左右两旁一边一个。饭后两个人又缠着庄静给讲故事,讲完故事又带庄静去看他们的房间和玩具,看完了又不停的问东问西。庄静一面用白纸给叠着猴子、小鸟、青蛙之类的玩意,一面耐心的回答。两个小女孩的心整个被她征服了。 庄静的应对这样得体,一家人都这样对她满意,事情看来是一点问题也没有了。在送庄静回去的路上,刘慰祖说: “你真会说话,我们一家人都被你征服了。” “真的吗?我觉得你祖母不喜欢我呢!”庄静悻悻的说。 “没那话。那是你还不了解我奶奶。我奶奶不同于一般的老太太,她一辈子做贵夫人,被人尊敬惯了,所以总有点冷冷的、摆架子似的。其实她心肠热得很,我看她对你很满意。” “是吗?但愿如此。”庄静还是不太愉快的说。 庄静的判断是正确的。他送过庄静回来后,祖母就开门见山的表示了态度: “慰祖,你要跟这个庄静疏远,这个女孩子刘家不欢迎。” “奶奶,为什么?庄静有什么不好?”刘慰祖困惑的问。 “她母亲是个摆算命摊子的。我们如果跟这种人家做亲戚,不要让人笑掉大牙。”祖母嗤之以鼻的冷笑两声。 “奶奶,她母亲做这一行是没办法,是为了生活。”刘慰祖求助的朝父亲和继母看看,想不到他们的态度也变了。父亲重重的垂着眼皮,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继母也在躲避着他求助的眼光,好像就怕他求她似的。“在没请庄静来家吃饭以前,不是对这一点已经取得谅解了么?不是早已经知道她的家庭环境了吗?” 祖母和父亲望了一眼,两人都有些语塞。祖母仰仰她尖尖的下巴,道: “她的那个长相我也不喜欢。” “奶奶,庄静不是长得很好吗?人家都说她漂亮。” “那叫什么漂亮,妖里妖气的,这样的女人绝对靠不住。”祖母武断的下了评语。 “慰祖,你大学才念到第三年,谈婚姻还太早,这个女孩又比你大,社会气也重,不适合你。你应该理智一点,慢慢的和她疏远。”父亲拿下嘴上的雪茄烟,指着他说。 “你不要再带她来家,我不愿意看到她。”祖母说完,挺着笔直的脊背走出去了。随后父亲也离去,只剩下继母在收拾茶具。 “妈,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庄静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奶奶和爸爸都突然不喜欢她了?”刘慰祖凑到继母身旁,心不在焉的帮着捡拾桌上的东西。 “慰祖,你还年纪轻,交朋友的机会还多得很,不要认准一个目标不放。”继母和善的,带着些同情的,答非所问的说。 “可是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你奶奶和你爸爸顾虑你的前途,认为她对你不适合嘛!” “为了我的前途?”刘慰祖咀嚼着这句话,回到楼上自己房里,仰面躺在床上。 他看出事情绝不这么简单,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内,那原因是什么呢?他做了许多假设,做完又觉得每个都无可能性而全部推翻。而且肯定无论因为什么原.因,都不会削减他对庄静的爱,他对她的感情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动摇的,这一点在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决定了——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太奇妙了,他觉得从来就认识她,她那张带几分妖艳,嘴唇上有颗大黑痣的脸,对他一点也不陌生。他一直认为这是“宿缘”,是前生注定的。现在祖母和父亲竟然因为对庄静有成见,来破坏他与庄静的爱情了。他为此情绪大坏,终日不说不笑,阴沉着脸,跟众人之间有意的疏远。他的仇视态度使祖母和父亲难以忍受,过了两星期,便自动的找他谈这个问题。 “慰祖,你不应该一天到晚跟我们拉着长脸,奶奶跟你爸爸是为了你好,如果我们不疼你,也不这么关心你的事了。”祖母平和的说。 “慰祖,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先念出书来再谈婚姻?”父亲的语气也是和善的。 “我又没说不先把书念出来。”刘慰祖呐呐的说。 “那就得了,就没问题了。我和你奶奶对庄静这个人没成见,无非是怕她影响了你的学业。既然你还是一心一意要念书,这个问题就先不必谈,等你学业合一段落后再提也不晚,你还是安心念书好了。” “爸爸,我们能不能先订婚,订了婚我就心安了。”刘慰祖感到脸在发热,这样的要求可不容易说出口呢! “慰祖,你好像比奶奶还老古董。现在的青年人哪里还讲究什么订婚?你有什么不安心的?怕庄静不理你了?那是用不着的。要是她的心向着你,不订婚她也跑不了。怕我和你爸爸变卦?更是用不着,我们怕的是你只顾交女朋友,不念书了。既然你念书的心一点也没变,家里就放心了,事情也就了结了。”奶奶的薄嘴极有抑扬顿挫的说着京腔。 “真的,别订婚。人家同学们都不订婚,你一个人订,看着多特别,会惹人好笑。”继母还是那副笑吟吟的面孔。 “奶奶不是不喜欢庄静吗?”刘慰祖还是不太放心。 “唉!慰祖,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奶奶不过那么说说罢了,就是怕你不肯念书。庄静不是满好?我干嘛不喜欢她。”祖母笑得咯咯的。 “喔——”刘慰祖真的放下了心。 “你跟她交往,可不必带回家来,还是留一点分寸。”祖母又说。 “我不带她回来就是。”他说。心想:你们当庄静爱来呀?她早就说我们家“官场气”太足了。 “还有,你晚上回来要早,这一向你回来都太晚了。你用钱也太厉害,我到>?银行查了帐,你存户上简直没有几个钱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以后我要换个方式给你零用钱了,每个月初发,不再整笔的存在银行里。你的功课退步了,知道吗?这种情形也必得改变过来。”父亲严肃的说。 “爸爸,什么时候才算学业告一段落?”刘慰祖鼓着勇气问。 “留学回来就算告一段落了。”父亲挺轻松的回答。 “留学回来,那得多少年?”他几乎叫起来。 “如果她真跟你好,十年八年也能等。”父亲点上一支雪茄烟抽了两口,又道:“只要你听话,不忘本身的责任,不叫家里人失望,书念得好,两个人一同出国也不是不可能。” 父亲的这句话像一粒定心丸般定住了刘慰祖,能争来这样的结果他已经很满意了。他明白庄静的被接受很不容易,完全是祖母和父亲不忍伤他的心才勉强答应的。 刘慰祖和庄静像以前一样的交往着,出游、看电影、坐咖啡馆。 他们最喜欢的去处是淡水河畔的一个水门边,门旁有块大石头,正好容纳两个人紧挨着坐。有人说这个水门曾吊死过人,还有人在这里跳水自杀过,总之,是挺不吉利的。但他们不怕,他们只知道恋爱,只管自己,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或吉不吉利的闲事。 白天太阳太大,他们总是黄昏以后才去。坐在大石头上看着月亮上升,看黑郁郁的江水、听水声……和以前不同的是,刘慰祖总是紧紧张张,一过十点就纷叨着要回家。 “忙什么?这么早就忙着回家?”庄静偏钩住他不放,好像有意要跟他捣捣乱。 “回去看书。书念得好,爸爸才多给钱,咱们才玩得痛快。毕业成绩好,分数高,家里才会答应我的请求。” “你对家里有什么请求?” “喔——”他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只好掩饰的道:“请求很多,各方面的。” “哼,别骗我,当我没看出来吗?你祖母和父亲对我有成见,他们看到我第一眼的表情就够明白了。我并不傻。” “庄静,没有的事。你太多心了。”刘慰祖嘴上如此说,心里的疙瘩可比庄静还大。祖母和父亲不喜欢庄静,对她母亲的职业感到羞耻,在万分勉强的情况下才答应他与她交往的真象,他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庄静的脾气他明白:她是属于热情、冲动、任性、有决心,说做就做的那一型。她的周围有的是追求者,如果她知道祖母与父亲对她这样轻视,而赌气跟别人去好,移情别恋可怎么办?因此他始终瞒着她,她自然也不晓得他在家中艰苦争斗的经过。当他说将来如何如何的时候,她也说将来如何如何。但庄静是个感觉灵敏的人,自从那次到刘家去吃过一顿饭,便不见刘慰祖再邀请她到家去玩,也少听他再谈他的家人和家里发生的种种事情的迹象来看,显然刘家并不欢迎她做他们的儿媳妇。这不单伤了她的自尊心,也使她伤心、忧心,她有时会试探着问: “我们总是计划着将来如何如何,将来的事要哪天才能兑现呢?依我看那不过是做白日梦。” “那不是白日梦,都会实现的,你得有耐心。”他安慰她。 “有耐心?”她斜歪着嘴唇,讽刺的笑了。 他们希望着、期待着,渐渐的,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灼不安在两人之间滋生了。他对祖母和父亲的诺言是绝对相信的,庄静却愈来愈感到怀疑,感到不耐,她的这种心理愈来愈明显的在言词间表现出来,这便造成了两人间的不协调,甚至发生口角。但他们是相爱的,每次吵了嘴之后,都感到难过,他会流泪,庄静也会流泪,两人相对啼嘘的求着对方原谅。庄静一天比一天锐利的言词,常常是他们争执的根源。 “你非去留学不可吗?”有次她仿佛挑衅似的问。 “留学是件好事,为什么我要拒绝?” “那么你要我等多久?” “顶多四五年。” “等你过四五年得了博士回来,也许我死了,也许头发都老白了,也许你有别人了。”她嘟起猩红的嘴唇。 “我们可以一起去,我爸爸说过的,如果我书念得好,两人可以一起去。”这话他已说过不只七八次了。 “你相信你爸爸的话?”她有点轻蔑的。 “为什么不?我爸爸是个君子,他从来说话算话,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他对庄静的语气很反感,不太高兴的说。 “是喽!你说过的,你崇拜你父亲,一心一意想做好儿子。” “我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我崇拜他并不算羞耻。每个儿子都想做他父母的好儿子,这是应该的。”他忍着怒说。 “你怎么能确定你父亲是值得尊敬的?是好人?” “你——”他激动得血液的循环都加快了。“我父亲能干,有学识,对我祖母孝顺,为人正直心肠又好,他每年捐给社会上的钱不只十万,他的好是大家承认的……” “可是他看不起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看不起他认为不够高贵的职业。而且他的好以及他的善心都是他的金钱和地位培养出来的——”庄静自觉话说得太重,便及时的住了嘴。但她的话早已像铁钉一样,深深的钉进刘慰祖的心里,使他感到疼痛。 “这是侮辱。庄静,这是有意的侮辱。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心思想我父亲,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字眼说我父亲。” “慰祖,我不过是说气话,你别认真。”庄静抱歉的眯着眼笑起来,笑得他不能再认真。 “我这人真没修养,怎么那么容易认真,我该知道你是说气话的。”他也讪讪的笑了。 “慰祖,你爱不爱我?”庄静用两只柔白的手臂环住他的颈子。 “还用问吗?我不是说过一千遍了吗?除了你,谁也不会让我这么爱她。”刘慰祖紧紧的拥住她,用脸揉搓着她蓬松的鬈发。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给我的印象太特别了,第一眼看到你吓了我一跳,我觉得认识你,跟你熟得不得了。总之,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是陌生的人,觉得早就在爱你了。”他一边揉搓着,一边喃喃着。 “嘻嘻,我不陌生,你看过我?你在哪里看过我呀?”她嘻嘻的低声笑。 “在——在前生,庄静,真的,在前生。”他认真的说。 “嘻嘻——”她还在笑。“慰祖,你这话像个佛教徒说的。你是不是相信佛?” “想信,可是慧眼不够,那是我祖母的事,她是信佛的。” “我一点也不信,可是我喜欢听你说前生见过的话,慰祖,我爱你得很呢!” 她吻他。 “我也一样。庄静,我们对将来要有信心,有耐心。” “我有的。慰祖,为了你,我能让自己有。”她的语气肯定得很。 她总说多么的爱他,却又常常给他制造吃醋念酸的机会。有天他到银行去找庄静,见她和一个外表很潇洒的男同事有说有笑,连他在柜台外对着注视了十分钟之久,她都没发现。这便惹得他忌妒心大发,蓄意要报复。 “你该劝劝你妈妈,改改行才好。你看,那算什么?难道你相信拆字算命?依我看他们全是说假话。”当他们在西门市场经过一个算命摊子时,刘慰祖不怀好意的说。 庄静只微笑的看看他,一句话也不搭腔,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走,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才停住脚,道: “我母亲的职业你管不着,我也不想劝。我是不相信拆字算命,也承认他们是在说假话,不过我还是尊重他们,因为他们说假话是光明正大的,是等于标明了贩 5356." >卖谎话的,好在愿者才上钩,想受骗的是自找,不想受的可以拒绝。何况他们都是为了生活,出于不得已。他们不像那些伪君子假善人,明明是欺人骗人还说自己诚实,还做出高贵有人格的样子。”她愈说愈气,冷笑着道:“如果我母亲有你祖母那么好的命,生来就有钱,每天除了打牌什么也不用做,她就不必选择摆拆字摊说假话去骗人的钱了。可惜她不能,她得养活她自己,还想积点钱让她女儿上大学——!” “庄静,我道歉,我刚才是气话,是胡说——”其实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你道歉也不行。慰祖,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没办法合到一起去。我们必须要分手了。”庄静把话说完,腰肢一扭,踏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就转身走了。他连忙追上去,嘴里叫着: “庄静,别走,听我说——” 庄静头也不回,连走带跑的,拦住一辆车,跳上去一会就走得老远。他站在马路当中,恼恨着自己的冲动和愈变愈坏的嘴。 庄静真的不理刘慰祖了。到她家里、银行里、或在街上截住她,都是不睬不理,就像从来不曾认识他一样。后来她居然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仿佛真的下决心跟他绝交了。 刘慰祖的日子被罩上一层重重的阴云,绝望像利剑似的刺着他的心,他痛苦得不知怎么是好了,坐不住立不稳,书念不下去、饭也吃不下去,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 这情形立刻被他祖母和父母发现了,于是他们都来安慰他,表现对他的爱和同情,也都劝他忘记庄静。 “那个女孩子,我第一眼就看出她不可靠,是个朝秦暮楚的人。慰祖,这个女孩子不值得你为她伤心。”祖母说。 “慰祖,天涯何处无芳草,凭你的人才还不能交到更好的女朋友吗?忘了她吧!”继母鼓励他。 “去去,找同学玩玩去。或者叫你妈帮你准备个派对,请你的朋友们来跳跳舞。”父亲塞给他一大叠钞票。 “吕蓓蒂前天还来了呢!你怎么不去找找她。”祖母又抬出她最中意的吕蓓蒂。 刘慰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的走开了。家人的关怀令他惭愧,而对他和庄静的不了解令他加倍的痛苦。 他自然不会去找吕蓓蒂,却在一个失眠的深宵,从床上爬起来,驾着父亲的汽车一口气跑到庄静的家。 他用力的按电铃,拼命的打门。折腾了半天,黑暗的窗口亮了,紧闭的门徐徐的开了。门里站着庄静,她神态惊慌,眼光里充满恐惧。 “庄静……” “啊!慰祖,是你……”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把门打开,让他进去。“我好怕,不知道是什么人叫门。”她涂了蔻丹的柔长的手指,轻抚着胸口。 “你怕,你一个人在家?”他奇怪她母亲怎么不在家? “妈妈到南部她干姐家去了。”庄静两手插在睡袍的口袋里,有点矜持的说。“你知道吗?她的摊子已经收了快一个月了。她口口声声说要自食其力,不要我养活她,可是她又找不到别的事。她心情不好,到南部住几天散散心。” “她的摊子收了?是你叫她收的?” “嗯,是我。” “喔,庄静,我那天只不过在胡说,你就认真了。”刘慰祖大为感动,上前一步,把庄静揽在怀里。 “慰祖,不光是为你,我本人也不喜欢妈妈的职业,总觉得她丢脸。可是我伤了妈妈的心,我好难过,……”庄静伏在刘慰祖的胸口上孩子似的哭着。 “庄静,不要哭,我们总要想法子把一切解决的。”他亲她的额,她的脸,她那颗大黑痣和滚热的眼泪。“庄静,我的小姐姐,我以为你真不理我了呢!” “我怎么会呢?慰祖,我爱你,除了你我不会爱任何男人,你懂吗?”她用手臂环住刘慰祖的颈子。 “我懂,我现在懂了。”刘慰祖把脸伏在她的颈窝里喃喃着。那夜他留在那里没回家。 两人又言归于好了,阴影却仍然在。但是他们故意不去看它,躲着它。 “庄静,你要鼓励我。我必得要用功念书,必得有好成绩,我让家里满意,家里才会让我满意,我的目标是将来两个人一块儿出国,祖母和父亲都是说话算话的。” “对,我们不该再闹意见,该努力改变环境,对不对?”庄静快乐的说。 “对,庄静,你真聪明。” 两人决定改变环境,环境竟真慢慢的改了。他们不再为家庭的阴影所左右,不再彼此挖苦,双方都本着诚意,为未来开辟途径。 有天庄静用她墨黑的大眼珠朝刘慰祖凝视了好一阵,忽然说:“慰祖,咱们结婚好不好?” “现在结婚?”刘慰祖吃惊已极。这个提议令他大意外了。“为什么忽然想现在结婚?” “因为……因为我觉得结了婚心就定了。”庄静垂下长长的睫毛,那神情看着竟有几分落寞,脸色也显得憔悴。 “唉!你在想些什么?难道不结婚就有什么不安心的?”刘慰祖扶着庄静的肩,轻轻的摇晃着。“不要胡思乱想,等我毕了业再谈吧!书没念完背后就拖个家——” “我可以负担家庭生活,不过得苦一点。”庄静打断他的话说。 “不行,庄静,那绝对不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服人的表现和和平的态度来争取未来的幸福吗?我们如果现在结婚,不单影响我的学业,家里也绝不能原谅。难道你愿意我跟家里闹翻吗?你绝不会的。是不?庄静,我们要有耐心,要等……”刘慰祖觉得庄静这个提议太荒谬了,说了一大篇不能结婚的原因。庄静一言不发的听着,听完沉思了半晌,微笑着说: “慰祖,你是对的,我们不该现在结婚,你也不能跟家里闹翻。我不过是说着玩玩的,你别认真。” 庄静果然再也不提结婚的话了。但她似乎有意在回避他,约她出去,她总推说太忙走不开,到银行去找她,她竟常常不在。那天他去她又不在,他便问坐在她附近的一个女同事:为什么庄静又没来? “庄静请长假了,以后不来上班了。”那个女职员说。 “请长假不来了?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呢?”刘慰祖如坠在迷雾中,困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呢?”那个女职员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刘慰祖,旁边的另外几个人好像不忍看他,都重重的低着头。 “天晓得,这可是怎么回事呢?”刘慰祖无声的自言自语,决心到庄静家里找她问个明白。 庄家的门深锁着,他在门铃钮上重重的按了一阵,竟是无人来应。正犹疑着该走还是该打破门冲进去,一位邻居太太不声不响的出来了。那位太太打量了他两眼,道: “你别按铃了,庄家昨天搬走了。” “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搬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庄小姐昨天在法院公证结婚。她客也没请,结完婚就搬了。庄老太太也跟着女儿女婿一道走了……” 那邻居太太说了一长串话,刘慰祖只听到前面几句,知道庄静结婚了,庄老太太跟女儿女婿全家搬走了。别的全没听见,也不想听。 刹那间天旋地转,宇宙来了个大翻身。刘慰祖像个梦游者,甩甩荡荡,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家里。 家人被他的模样吓坏了。 “慰祖不是病了吧?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父亲第一个发现。祖母也早就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 “不,不是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慰祖,你跟人打架了?”祖母镇静的问。 “奶奶,你知道的,我从不跟人打架的。”刘慰祖比画着一只手,嘿嘿的冷笑个不停。“现在大家可以放心过太平日子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她……她已经跟别人结……结婚了。”他泣不成声,用那只比画着的手把脸一捂,跌跌跄跄的跑回自己房里。 刘慰祖找出所有庄静的相片、信,和她送他的枫叶书签、领带、给他编织的毛衣,抱到后院的空地上,点把火一口气全烧了。烧完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父亲和继母进来劝了他一顿,父亲说的仍是男儿志在四方之类的勉励话,继母还是强调天涯何处无芳草。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想着如果有天找到庄静,要怎么报复她。到第三天头上,他祖母推开门进来了,她腰干挺得还是那么笔直,脚步还是那么镇静,目光比平常是加倍的锐利。 “慰祖,你到镜子前面去照照,你还像个男人吗?不过是一个女人负了你,你就做出这个嘴脸来,好像不把自己作贱出个好歹不甘休似的。你想想看,你上算吗?人家已经跟别人亲热去了,已经不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了,你倒反而为了人家给自己受苦,受折磨,值得吗?这样的一个女人,朝秦暮楚的,还值得你为她伤心到这个程度吗?难道你还恋着她?” “奶奶,我不是还恋着她,我恨她。我要杀她——” “瞧你,大学生了,说话还像个小孩子,慰祖,奶奶告诉你,这个女人绝对不值得你为她伤心,我早就说她妖里妖气的,靠不住。可不是让我说中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也算给你受了个教训,以后看人可要留点心思了。”祖母说话用丹田之气,一句句声若洪钟的敲着他的耳鼓。“慰祖,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奶奶可看你是大人呢?是刘家的撑门柱,咱们刘家是好哇还是赖?就看你的了。家里的人全指望你,你怎么可以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糟蹋自己呢?你想想,这叫我们该多难过啊!” “奶奶,你老放心,我没忘记责任,我会重新振作起来的。”刘慰祖无精打采,背书一般的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慰祖,你是奶奶的好孙子,奶奶疼你,看不得你有一点不如意。” “我知道。奶奶,我会振作,会忘了她。”他说。 说是说,事实是事实,遗忘是何等的不易…… 第10节 当刘慰祖从床上爬起来,王家的几个人已经全走了;王宏俊去医院,伊丽沙白去上班,两个孩子上学,只剩下松达太太在收拾房子。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有松达太太用吸尘器吸地的声音,刘慰祖在四楼听那声音不是很大,但一直没有高低变化、没有节奏的轰轰响声,听得他好心烦,好寂寞。 他凭窗外望,外面的天气太好了,好得叫人不想这么蠢蠢的装着一本正经,而想大大的放松一下,到野外敞开胸膛大叫几声。 这几天,他又烦闷得慌。旧地重游毕竟不是轻松的事,与庄静的意外相遇更令他震撼。旧地旧人都使他更清楚的看到往昔的自己,看得愈清楚,他的心情便愈低落,不平和愤慨便愈加重。 说过去的一切全是荒唐大梦,虚伪的做戏,把他们一概否定吗?想不到要真正的否定也是极艰难的工作。多年来他骄傲于自己的特立独行,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摆脱了一切虚情假意,不再受世俗观念的左右。但是,在某些时候又觉得不过是白费力气,事实上一点改变也没有,刘慰祖还是刘慰祖,所谓刘浪,不过是个小丑型的假人,比刘慰祖还要可>怜可笑。 他望着远远的蓝天,和天空上一字排开的黑色燕子,情不自禁的产生了强烈的怀旧情绪。想起往昔的种种,反而有些惋惜、伤怀似的。 他甩甩头,点上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正了正颜色,心里教训着自己道:“这太不像我了,我早就不是这类温情主义的人物了,不可以再做自做多情的嘴脸。”他狠狠的吸着烟,像平日遇到大困难的时候一样,每用力一吸,就好像用锋利的武器,把他所厌恶的婆婆妈妈的软性情绪,用力刺了一下。 等人是如此令人不耐的事。看看手表,差五分钟就是九点半了,正是谭允良该来接他的时间。“唉唉,等情人的丈夫居然等得这么心焦。”他再次的感到自己可怜又可笑。 一辆淡灰色的汽车从路的左端滑过来,停在王家的大门口。“这是谭允良来接了。”他想。却不料下车来的是庄静一个人,这真让他感到出乎意外的惊喜,连忙掐熄了烟,快速的跑下楼去。 松达太太正要去开门,刘慰祖对她摆摆手道: “我去开,我这就出去了。中饭我不回来,告诉王大夫和王太太不要等我。” 刘慰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和庄静碰个正着,对穿了一身米色套装的庄静仔细的端详。 “谁说时光无情,收拾起来还是不错嘛!怎么一个人来的?谭老板呢?”他口气中充满调侃,把“老板”两个字说得特别清楚。 “他刚到法兰克福去了,到家具工厂看看订制的餐馆家具。”庄静从容的说着,和刘慰祖上了汽车。 “是临时决定去的,还是早就要去的?” “到德国哪里有说去就闯去的事,早约好的。” “哦?这么说,你坚持今天去看餐馆,是有意的安排罗!” “我是有意的。”庄静只简短的说一句,仍然望着前面的路,专心开车。 “到底是老朋友,很能体贴我的意思,我昨天回来就一直想一非找你出来叙叙旧不可。咱们是有旧可叙的,是吧?”刘慰祖冷讽热嘲的说了一阵,见庄静没反应,很自觉无趣。轻叹一声,改了语气道:“庄静,我有话要和你谈。” “你要谈什么?” “你呢?你把我找出来要做什么?” “也是想谈谈。” “谈什么?”刘慰祖定定的看看她的侧影。 “谈——当然是谈装置餐馆的事,你不是我们请来的设计师吗?再就是——再就是想谈谈你。” “谈我?”刘慰祖故作大惊小怪。“我这个人还有什么可谈的?在你们这些正经人的眼睛里,不算嬉皮也要算无业的游民。” 庄静不睬他。开了好长一段路,才悠悠的道: “慰祖,我正是想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太让我惊奇了。你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你了。” “哦?真的?真是老交情,好关心我,一眼就看出我变得不像从前了。依你看,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庄静半天不做答。小心的转了一个急弯之后,才道: “变坏了,变得比以前更幼稚了。” 这句话相当的触怒刘慰祖,气得他半天开不得口。 “慰祖,别怪我说话太坦白,咱们是老朋友,我见到的不能不说。”庄静又说。 “庄静,我也很坦白的告诉你一句话:今天的刘浪可不是以前的刘慰祖,今天的我就是我,我一点也不会因为谁的批评或是看不惯而改变自己。”刘慰祖冷冷的说。 “这种作风就是幼稚。”庄静笑笑,侧过头扫了刘慰祖一眼:“你好像一身是刺,成心要跟所有的人作对。” “不是我要,是我不得不。”刘慰祖疲惫的打了个吹欠。 车子早出了海德堡市区,沿着纳卡江往下开,在一片浓密的松林前,庄静停住了车子。 “下来走走吧,这里风景真好。”她掏出墨镜戴上。 刘慰祖靠在车座里不下来,眼睛瞅着庄静,嘴角上牵着点恶作剧的笑容。 “你不是接我看餐馆的吗?怎么到这里看风景来了?” “餐馆可以下午去看,先在这里谈谈。”庄静平静的说。 “好个风流浪漫的谭太太,瞒着丈夫跟老情人到风景漂亮的江边上谈心。” “你怎么油腔滑调的?如果你的态度不能改,我们就立刻回去。”庄静也被激怒了。 “千万不要,既然来了,就别放过机会。” “唉,慰祖,希望你有一点诚意,不要总是流里流气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还多呢!”刘慰祖的态度稍微郑重一些了,但只保持了几分钟,便又嘲笑的道:“诚意是什么?诚意的本身就是欺人之谈。我以往就吃亏在对人大有诚意了。” “慰祖,你恨我可以,但是不要恨所有的人。听你的口气,你是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敌人。” “我不恨你,也不恨所有的人。我轻视所有的人,不相信他们说的话,瞧不起他们做的事。”刘慰祖下了车,把车门重重的甩上。 庄静沿着江岸上的小径慢慢往前走,刘慰祖对着她的背影看看,迈了两个大步赶上去,就成了两人并排的形势。 小径边上的柳树正在冒新叶,柳条儿长长的垂着,直抚到水面上。江畔有点风,每当一阵风徐徐地吹来,柳条儿就款款的摆动几下,水面上也就连着起几圈涟漪。 庄静摘了一条柳枝,轻轻敲打着左手的手心。 刘慰祖默默地跟她走了一段路,突然双手用力的扳住她的肩膀。 “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去跟谭允良结婚?我看他毫无惊人之处嘛!不过是个普通商人。听说他以前有过几条大船,那就是你嫁他的原因吗?”他忿忿的,带点尖刻的说。 庄静保持着沉默,仍用那条柳枝轻轻敲着手心。刘慰祖一把抢下柳条来,丢到江水里。 “你别想逃避,我问你为什么?你听到了吗?” 庄静抬起了眼光,像看一个从不相识的人似的,冷冷的看着刘慰祖,看了好一阵,才淡淡的说道: “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不要再提。允良是我的丈夫,他是个从不伤害任何人的好人。如果你还顾念以前的感情,就不该用这种字眼批评他。” “哎唷,真会教训人。”刘慰祖调侃的笑笑。“我看你比我变得更多。以前那个浑身都是热力的女郎,怎么变成了冷面的女道德家?” “如果有过我那样的经历,还不知道醒悟的话,那个人一定是麻木的。”庄静一扭身,坐在水边的红木长椅上,愣愣的望着江水。 “你有过什么不平凡的经历?”刘慰祖的口气还是不认真。 “我的经历,你想也想不出。”庄静顿了一会,低沉、苦涩、慢悠悠的说道:“一个家过得好好的,非得逃难不可,坐着小船逃,在大海里漂了二十天,三个孩子死了两个——” “死了两个?”刘慰祖为之动容了。 “嗯,死了两个。我们一共有三个男孩子,都长得壮壮的,也都聪明听话>.,我爱他们比爱我自己厉害得多,可是我眼看着他们没吃没喝,被大太阳晒得快成了人干,七孔流血,一点一点的死去,我也用不上丝毫的力。”庄静说得很伤心,拿出手帕在黑眼镜下抹拭着泪水。“你看,现在我又像个正常人了,又会流眼泪了。那个时候我连眼泪都没有,两个孩子一先一后的死,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她沉吟了半晌,又开始擦眼泪。“谢谢天,到底还把家栋留给我了。家栋是老大,下面一个比一个小两岁,那么好的两个孩子,就那么死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堵着脸不住的饮泣。 “庄静,不要哭。”刘慰祖情不自禁的凑过去,搂住她哭泣得起起伏伏的肩膀。 “不要紧,我哭哭就会好的……”她抽抽搐搐的哭了一阵,果然自动的就停止了。“慰祖,经过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的心情、思想,整个变了,以前谁对我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人性也是很残忍很残忍的。现在我只想着,怎么样让自己过得平安,也帮助别人过得平安,没有别的欲望。”她已恢复了正常,言语又是平静有条理的了。“所以说,慰祖,你找我算旧帐是找错了,那些事对于我,已经连根拔去了——” “哦?连根拔去了?那你找我出来做什么?”刘慰祖听得火起,同情心尽失,气愤不平的问。 “你看,你又激动了。慰祖,我找你出来,不是叙旧的。” “我已经知道你不想叙旧了,可是要做什么?” “我有两件事想要求你。第一是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透露我们以前的关系,尤其是允良和家栋。因为——和允良结婚十几年,我从没跟他提到曾经和一个叫刘慰祖的人恋过爱。我想,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又何必要知道。他很爱我,又总自认为配不上我,这几年我们的遭遇已经快让他没有勇气活下去了,现在好不容易慢慢的好转了一点,可不能再让他受任何刺激——” “你真是个体贴的好太太,连先生的心理问题都注意到了。”刘慰祖霍地一声站起,在地上来回走了两遍,停在庄静面前嘿嘿冷笑几声。“不过我可没有义务注意他的心理——唉,别急别急,我话还没说完。我虽然没义务注意他的心bbr>理,可也没兴趣去告诉他,跟他太太谈过恋爱。所以这一点你可以绝对放心。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呢?” “第二件——?”庄静稍稍思索了一下,恳切的道:“昨天见到你,我真的太吃惊了,我——我真不相信你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慰祖,你为什么要故意糟蹋自己,你——” “谁说我在糟蹋自己?”刘慰祖冷冷的打断她。 “慰祖,我不是在跟你斗嘴,你也不必因为以前的事跟我刁难,我是一番诚意。”庄静说得很轻,很慢,但一切的善意和关切,都从那些慢条斯理的话语中透露出来。 刘慰祖先还有点嬉皮笑脸,成心要跟她做作对,后来就渐渐的变得严肃了。庄静的话勾起他的很多回忆,惹起他无限的深思,成串的往事,像幻灯片上的影像一般,一幅幅的图景,清楚得历历如绘的重现在他眼前。 他点上一支烟,坐在长椅上有一口没一口,心不在焉的吸着,视线对着江岸的一大片淡黄色的迎春花。 “记得你总说:你祖母如何的疼你,你父亲如何的重祝你,盼望你毕业后出国深造,不单要学有所成,还要继承他的事业。我还记得你在你们系里是功课最好的学生,教授们都喜欢你。还有,你那时候看着真是好,正派、诚实、纯洁、上进。”庄静不自觉的沉入在回忆里,许是回忆中有太多的温馨甜蜜,她那张带着一点矜持,表情竭力持着含蓄,不太露喜怒的脸都显得光彩了。苍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墨黑的眸子放出的光,竟不像一个中年妇人该有的。“那时候,你单纯得像个大孩子,今天你——” “今天的我怎么样?不正派、不诚实、也不单纯了?像什么?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还是像四海浪荡的流氓?”刘慰祖不在乎的喷出一大串烟圈。 “慰祖,这些年,我想起你,总以为你已经是了不得的学者,或者继承了你父亲的事业,成了大企业家了,哪里料到你是今天这个情形——” 刘慰祖把正在吸着的烟从嘴上拿下来,打断她的话道: “你认为学者和企业家就比我今天这个样子强吗?我倒不觉得。我告诉过你:我看不起那些人,他们全活在欺骗里,活在谎话里,他们全是不诚实的。如果他们诚实的话,就没办法心安理得的这样过活,就会和我一样,要从这个世界上逃走。哼,说句老实话,我看不起所有的人,看不起这个虚伪的社会。”刘慰祖丢掉燃着的半截香烟,用脚跟得粉碎。 “我知道你看不起所有的人,你要从世界上逃走,可是为什么?以你的环境,你的能力和智慧,你是没有理由偏激到这个程度的。” “我不偏激,我不过比别人稍率真一点,诚实一点。” “可是你的表现,你的生活方式都太奇怪了,为什么?” “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的话,最好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突然跟谭允良结婚,不告而别?”刘慰祖盯着庄静的脸,固执的问。 “因为——”庄静重重的垂下眼睑,垂成一个弯弯的弧形,两道上翘的眉毛也跟着变成弯弯的了。这个表情是刘慰祖所熟悉的。在当时,每遇到疑问,她便会这么重重的垂着眼睑,这使她看着更为娇媚,更有女人气,他就喜欢她这个神杰,会捧起她的脸,在她宽宽的额头上吻了又吻。 庄静的这个表情,使刘慰祖很不情愿的有些心动了,可是并不想捧起她的脸来亲吻。不想,不是因为她是有夫之妇,而是因为恨她、怨她,不承认对她有丝毫的感情。 “因为觉得我们不适合。”庄静平静而缓慢的继续说:“种种的不适合。我想,何必那么勉强呢?正好那时候我认识了允良,他一见我就拼命的追我,表示想娶我,我想不如答应吧!就跟他结婚了。” “原来事情就如此的简单啊!于是你就把我一丢了之?”刘慰祖出声的冷笑。 “慰祖,你没有理由责备我。你回想一下看,是谁先对不起谁的?你们家看不起我母亲,挑她职业不高尚,可是允良不单没有看不起她,还接她一同去西贡,他一直奉养我母亲,直到她死。”庄静按捺不住激动的说。 在静的话使刘慰祖语塞,他沉吟了半晌,才悻悻的道: “我说过问题可以解决的,不过是时间问题,你就等不及了,你对我没信心。至少你该先给我知道你的打算。” “那又何必,无非更增加事情的困难。” 刘慰祖望着江水,半天不说一句话,庄静也望着江水,再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她正想提议是不是该回去了?刘慰祖却突然开口了: “庄静,你知道吗?你把我对人间的好印象,打出了第一道裂痕。你总该记得吧?我对你是很好的、很真心的,差不多想把自己整个奉献给你。”他的声音里透着深重的哀伤和惋惜。 “我记得的,慰祖。” “记得就好。你想,你突然不告而别,跟别人结婚去了,对我是什么样的打击?”刘慰祖比个手势,阻止庄静插嘴。“你走了之后,我对于爱情的看法整个变了。我不再相信爱情,也不敢再相信女孩子。这时候,我才懂得了祖母和父母对我的爱是多么的真诚可贵。于是,我仿佛变得六根清净了,对于什么玩玩耍耍的事都不去想,不去碰,就一心一意的要做好儿子、好孙子,用功读书,将来成大事业,挑起 95e8." >门户,光宗耀祖,也让我奶奶跟我父亲高兴。” “我料想你要朝这条路上走的,可是——” “可是?可是你料想不到的事多得很。你还记得我家里的情形吗?” “怎么不记得,虽然只去过一次,印象可深刻极了。你祖母的样子好威严,你父亲的风度——” “我父亲风度翩翩,一表bbr>99lib?绅士,是吧?”刘慰祖嗤之以鼻的笑笑。“告诉你,庄静,那全是假的,是表面上演戏的,如果剥开他们的皮来看,你会吓死——” “怎么回事?你用这种口气说你祖母、你父亲?”庄静听得骇然,不相信的睁大了眼睛。 “我是受骗者,为什么不能用这种口气说?庄静,你还记得?我祖母和我父亲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那副惊慌的样子?” “记得,到现在我都想不出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我想我不至于面目可憎的那么怕人吧!” “庄静,你猜得正相反。他们看到你,更看到了自己的面目是多么可憎,作贼心虚了。因为你的脸长得太像我的母亲,特别是嘴唇上那颗大黑痣,太像了,我母亲的嘴唇上有颗跟你一模一样的黑痣——” “你母亲那里有这样一颗痣?”庄静用一个手指尖摸着唇上的痣。“我也看不出她跟我哪里像?我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她真漂亮,又会收拾,衣服也穿得讲究——” “你说的是我继母,我是说我的亲生母亲。” “你不是说你母亲早死了么?”庄静困惑的望着刘慰祖?。 “那是他们骗我的,我的母亲没有死,还活着,我见到过她。” “真的?”庄静简直不知该不该相信了。 “当然是真的。你记得我总说看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眼熟,好像见过,甚至很亲近吗?” “对,你总那么说,还说是前生见过。”庄静忍不住微笑,往事对她仿佛是太美了。 “后来见到我母亲我才明白,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熟,就是因为我母亲,你不单长像像她,连表情都像。” “为什么因为我像你母亲,你祖母和你父亲就那么讨厌我?你怎么见到你母亲的?”庄静对刘慰祖所说的情况感到太新奇了,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他们不是讨厌你,是怕,是看到你就想起他们做过的亏心事。高贵的人,表面上是不承认他们会做亏心事的,可是他们心里并不糊涂,自己做过什么明白得很。于是就东赖西赖,瞪着眼不承认,真是虚伪得可笑。”刘慰祖像是在叙述一个仇人的丢脸行为,咬牙切齿中透着快意。 “就为了这个原因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我说过的,你把我对人生美好的印象闯出了第一条裂痕。后来,我发现了我祖母和我父亲的骗局,就感到整个的人生被毁坏了。我是个被骗被牺牲的人,可笑的是我一直认为他们真高贵,爱他们、崇拜他们,一心一意的按他们的喜好做……”刘慰祖说着咯咯的笑个不停。“唉!唉!真好笑。” “你祖母跟你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他们对你至少是真心真意的爱。” “呸!真心真意?说穿了无非是自私,只因为他们想利用我做他们的好孙子好儿子,替姓刘的撑门户……”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庄静越发的好奇。 “别再问了,我连提都懒得再提他们。唉!我肚子饿了,得找个地方去吃点什么。” “好吧,我们走。” 庄静在前,刘慰祖在后,往停车场的方向去。经过一棵大树下时,刘慰祖突然从后面把庄静拦腰一抱,拉进怀里就要吻她。庄静没料到他来这一招,吓了一跳,接着竭力的挣扎。 “你要做什么?慰祖,这里不是淡水河边,你我也都不是以前那两个人。你不能这样。”她气咻咻的说。 “为什么不能这样?”刘慰祖紧搂着庄静不放。 “请你尊重我是一个男人的妻子,我还有那么大的儿子,我不喜欢我儿子有个被人说闲话的母亲。”庄静正着颜色。 “啊呀呀,好一副贞节烈妇的面孔。别跟我来这一套好不好?”刘慰祖说归说,还是放开了她。 “你认识从前的我,不认识现在的我。” “你也不认识现在的我,对于你我心情矛盾。我恨你——” “你是个心里变态的人。我们的想法差得太远。我走了。” “你看我心里变态,我看人人心理变态。你别走啊!我给你道歉。唉!庄静,你连一个心里变态的老朋友都不原谅吗?”刘慰祖拦住庄静,庄静哭笑不得,只好跟他一同上车。 庄静沿着江边的马路往上开,停在一家乡村风味小馆的门前,问:“你吃鹿肉吗?这家饭馆专卖野味。” “吃,吃,我不是文明人,什么肉都吃,人肉也行的。” 庄静皱皱眉,不再理刘慰祖,待跑堂的来问要什么?刘慰祖就毫不客气的要了烤鹿肉、混合沙拉和红葡萄酒。要完了对那跑堂的道:“这位太太要什么我不知道?你问她。” “你好像对这里熟得很?”跑堂的离去后,庄静说。 “熟得很,做学生的时候常来。那时候我就有车,星期放假常带王宏俊他们几个出来兜风吃馆子。”他喝了一口刚端来的红酒。“这家鹿肉我没少吃,花老子的造孽钱嘛!” 庄静正端着一杯矿泉水在喝,听了不禁微笑着道: “你是过过好日子的人,好吃的、好喝的,都经验过。” “不错,都经验过,可是那又算得了什么?跟受的昔比起来,就变得可笑了。” “你永远忘不了受过的苦,专忘享过的福。” “我是忘不了受过的苦,不单忘不了,还要弥补。” “怎么弥补?” “人生只有一次,被损害的是追不回来了。怎么弥补呢?无非是出出气而已。报复就是我的弥补方法,说起来很阿Q的。”刘慰祖有点颓丧的说。 “唉唉,又是报复。依我看,你好好的生活,尽量过得快乐,才是弥补之道。”庄静又试着劝他。 “这是高调,尽量过得快乐?怎么能尽量过得快乐呢?除非自欺,对于一般人自欺并不难,对我就不可能。我太清醒了,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像我这样一个人,是没多少理由可以快乐的。”刘慰祖已把半瓶酒灌下肚,一会晦涩的红晕在他微黄的面皮下泛出来。 “慰祖,我说句一针见血的话你可别生气,你是从小养尊处优一帆风顺,被惯坏了。你是温室里的花,太没抵抗力,对别人只是一点点打击的事,对你就是天塌了。慰祖,你并没有理由像你想的那么绝望——” “高调、高调,这又是高调。我看还是快吃烤鹿肉得了。”刘慰祖粗暴的打断了庄静的话,指指正在端菜上来的跑堂。“庄静,咱们现在完全谈不到一块了。我告诉你,我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在外面飘荡这多年,见过些山山水水,吃过各种苦头,受过各式各样的折磨,我经历的比任何人都多。喂!跑堂,再来一瓶酒。”他开始津津有味的吃着烤鹿肉。 庄静用眼光在他脸上扫了一转,也不再说什么,拿起刀又默默的吃着。面前坐着的人竟是她少女时代的恋人,当日儒雅纯洁的大男孩,今天放浪形骸的愤世嫉俗者。他曾经那样爱过她,现在却声言要报复她,这一切变得太多了,她差不多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对面那个满面风霜,自称刘浪的人正在大口的喝着酒,大块的吃着肉,大言不惭的苛责着与他有关的人,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世事的变化是让她震惊极了,使她陷在真与幻之间的朦胧里。她沉默的听着刘慰祖发表各类新奇的言论,不再搭话。待他说完了好长一段话,她才淡然的道: “快吃吧!还要去餐馆呢!” 谭允良买下的一楼一底,开餐馆的小楼,原是一家小酒馆,在海德堡的僻街上。几天前酒馆才正式结束,把房子移交给他们。如今除了一堆圆形的小桌子,歪歪斜斜的摆在地中间之外,整个大厅空空的。因为太空就给人一种陈!日破败的感觉。两人在屋里巡视了一圈,庄静问: “你看这间房子可以装磺成很好的中国形式吗?” “不成问题,老板娘,我有把握把它装磺得很好,保管不叫你这两万马克白花。我这人是货真价实的,不过,你得给我两个工人,一个木匠和一个粉刷工。” “那不成问题。”庄静朝刘慰祖打量了一会,突然问:“慰祖,你替我们做这个工作,会不会委屈了你?”想起王宏俊那天在电话中说的话,和刘慰祖将要在谭允良的手上接那两万马克的钞票,她觉得很替刘慰祖难为情,竟有些不忍心。反倒是刘慰祖自己不在乎,他耸耸肩,笑着道: “有什么好委屈的?请你别替我不好意思,我没那观念。你以为我替你们做事拿你们的钱就丢脸了吗?我倒一点也不觉得,我拿一分钱做一分事,凭工作赚来的钱,最公平的交易,丢什么脸?”他似乎把她的心情早研究透彻了。 “那就好,事情就这么决定吧!” “对,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刘慰祖又讽刺的学着庄静的口气。“决定了你才好回去交帐,不然谭老板回来问你做了什么?你难道说只请老情人去吃了烤鹿肉,算了旧帐不成?”他嬉皮笑脸的挖苦,见庄静又在皱眉头,便故意放得很正经的问:“谭允良管你的行动吗?我看他很纵容你似的。当然喽!凭他谭允良能娶到你这样一个女人也不容易了,怎么能不贵而娇之。” 庄静咬咬嘴唇,终于忍无可忍忿忿的道: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的态度简直——简直讨厌,我居然爱过你这样一个人吗?真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不是到底嫁给谭老板了吗?” “允良为人比你不知好多少倍,他心地忠厚,从不伤害人,不像你。”庄静不能控制的说。 “好一副贤妻的嘴脸。不过,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把我跟你的谭老板一起比,那对我是侮辱——” 刘慰祖正轻蔑的说着谭允良,谭允良就推开门进来了,后面跟着家栋。 “咦,你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庄静问。 谭允良跟刘慰祖打过招呼,对庄静道: “我到法兰克福看完家具就回来。回家见你不在,我就知道你跟刘先生看餐馆来了,刚出大门,遇到家栋放学回来,他也想来,就把他带来了。”他用嘴指指正在满屋子东张西望的家栋。 “我可以给刘叔叔帮忙。刘叔叔,我也喜欢画画,你教教我好不好?”家栋对刘慰祖说。 “行啊!可是你有功夫吗?你妈妈不是正在给你找老师补习功课吗?”刘慰祖抬起眼睛扫扫庄静。 “喔,老师,补习——”家栋用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颈子,舌头伸得老长的。“我也可以有点业余嗜好吧!” “你还是先把功课赶上再谈别的吧!”庄静和善的对家栋说。 “你的业余嗜好已经太多,游泳、打拳、弹吉他、唱歌、骑车、跳舞,怎么会还有功夫画画?”谭允良微笑着说。 “允良,家具做得怎么样?”庄静把话回到正题上。 “不错,就像我们想像的那样。他们答应一个月后全部交货。”谭允良说着转对刘慰祖:“外行人开个餐馆也不容易,什么心思都用上了,将来怎么发展可不知道。” “哪里,你是内行,做别的生意是经商,开餐馆也还是经商,差不了多少的,你太太又能干,可以帮大忙。”刘慰祖并不很诚恳的说。 谭允良倒很听得进这几句话,特别是关于赞美他妻子的部分。 “阿静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没她真不行。”他望着庄静笑了,笑容里充满深情与纵容。“阿静,我以为你和刘先生上午就来这里了!怎么现在才来?” “我上午出来得晚,又陪着刘先生去吃中饭,到江边那家小馆吃烤鹿肉,吃完才来的。你中午吃的什么?要不要我回去给你弄点什么吃吃?”庄静温柔的说。 “不用,我在火车上吃过了。”谭允良看看棚顶又看看地板,再看看堆着的桌椅。“这房子够老了,收拾起来也不容易呢!外面要整个粉刷过,工人下星期就来。里面什么时候可以动工呢?刘先生,我计划是五月中一定要开张,最迟五月底。春天是游客季,开了门就会有生意。” “谭老板真不愧是生意人,算计得真精。”刘慰祖仿佛有点讽刺似的。一面掏出烟来,咔嚓一声用打火机点上了,挺惬意的吸着。“我是随时随地可以开工,不过你们要快点把工人找来,中间那堆桌子椅子也得先搬开。” “那没问题,我今天就可以去办这些事。刘先生,我有一点点的意见:我想,我们这个餐馆不要像一般中国餐馆那样,又是龙又是凤,搞得像个观音庙。我想我们要弄得清淡一点、雅一点。阿静,你说呢?”谭允良跟刘慰祖说了又转向庄静,等她回答。 “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允良。”庄静肯定的点点头。 “我赞成刘叔叔画一幅中国画在这面墙上。”家栋指着正对着大门的墙壁。 刘慰祖吐着烟雾,冷冷的观察这一家三口,当他发现他们是真的彼此关爱,是一个坚实而谐美的小小团体的时候,他的不平、嫉妒与愤恨的心情又浮了上来。 “你要雅一点?”他有点轻蔑的看着谭允良。 “我是希望清爽一点、雅一点。”谭允良一点也没听出刘慰祖口气的讽刺,很老实的说。 “好吧!谭老板既然要雅,咱们就雅一点。”刘慰祖还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和语气。 “我们的意思你已经明白了,现在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你是设计师,怎么设计当然看你的,你的计划图画好先给我们看看就是了。允良,我们回去吧!”庄静对刘慰祖的语气几乎冷硬得近乎命令,对谭允良则是商量的口气。 “老板娘的命令一定服从就是了。喂!谭老板,我看你太太真能干,比你还厉害呢!”刘慰祖拍了一下谭允良的肩膀,好像在跟他开玩笑。 “她是比我能干,我全靠她。” “允良,你别说笑话了,没你拿主意我就什么也做不成。” “你们两个人可真算得相敬如宾,她捧你,你捧她,看着真叫我这个王老五羡慕。”刘慰祖趁谭允良不注意,快速而恶作剧的朝庄静掠了一眼,庄静装做没看见,从桌上拿起皮包,慢慢往外走。 “刘先生为什么不成家呢?”谭允良笑着问。 “跟谁去成?没人要啊!” “刘先生真会开玩笑,像这样一表人才的艺术家还会没人要?” “我倒也希望有人要呢!拜托你们贤伉俪替我注意注意,给介绍一个——” “允良,我们真得回去了,我还有事。”庄静已经打开门,在门口回过头来催。“家栋,你还在做什么,要走了。” 家栋正坐在楼梯上,看他刚买的狄斯可唱片上的说明。听到叫他,便大声的道: “我留下来给刘叔叔帮忙好不好?” “不好,你得回去做功课。”庄静不容商量的说。 家栋好不情愿的从楼梯上站起,谭允良又说了些客套话,谭家三口人终于走了。 空荡荡的一间长方形大屋子里,就剩下刘慰祖一个人。他把香烟捻灭了,在房子中间呆站了一会,便去坐在刚才家栋坐过的楼梯上。 过分膨胀的怒气,塞得他的胸腔满得像随时可能爆炸开来的汽球。他无论如何服不下这口气,为什么害了人的人反倒有好结果?反倒能过得心安理得?为什么他刘慰祖永远是个被害者?是个被牺牲的角色?不行,他就是输不下这口气,也痛恨这种黑白颠倒的现象,他一定要反抗,要报复——虽然他早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遇到庄静,也要报复。但在江边上的长谈,在小馆里的默默相对,使他几乎改变了心意,几乎想收拾行囊离开海德堡,把过去的创痛和忿恨一笔勾销了。因为,他在她那对墨黑的大眼眸里,看到了当年在淡水河边看过的神情,那神情似乎在说明一项很重要的事实;她对他仍然在爱着,一点也没变。他差不多心肠立时变软了,也差不多恢复了一些对爱情的信心。觉得爱情这东西可能还是有的,人心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冷酷绝望,他甚至觉得对这样一个深情的女性报复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当他看到她对谭允良的态度,他们一家三口那种美满和谐的情形,便明显的看出,自己是又一次被愚弄了。他发誓非报复不可,他双手抱着头,满面愁容的寻思着,怎样给伤害他的人以还击? 第11节 谭允良和庄静从一开始就担着心思,怕餐馆不能按着预定的时间开张。因碍着面子及逃避刘慰祖怀疑他们干涉他的自由,对于工作的进度从不过问。谭允良有时还要客气的说一句:“刘先生辛苦了,慢慢做好了,不必赶,不要累着啊!” 事实上这位刘先生是个百分之百的随意潇洒派,压根儿就没想赶,更没想把自己累着,一切都依自己的兴致和方便。兴致来了,可以画到第二天清晨,整个海德堡都睡了,他还站在梯子上抹抹涂涂。遇到情绪不佳或无心工作,他就整天不拿画笔,不是躺在床上睡门头党,就是躲在屋子里看书抽香烟,烟灰盘里的烟头总堆得像个小山。自从由王宏俊家搬出来,他就不必为不愿看伊丽莎白的长脸而克制烟瘾了。 有时他也会出去遨游,沿着江岸散步,偶尔也到树林里无人的地方去徘徊,还会架起画架来写生。他是再自由也没有了,心里差不多根本就没有主与雇的观念,他想的是:“你们是主人又怎么样?我认为我更是呢!你们找了我就要听我的。”幸亏谭允良为人老实忠厚,庄静又看在旧日的情分上不忍伤害他,不愿让他知道;当初郭新治是用什么样的言词说服谭?99lib.允良,他们才雇用他的。郭新治说: “谭先生,你请别人也是付钱,请我这个朋友也是付钱,你就请我这个朋友得了。我看他落魄得很,景况相当糟,你就先把机会给他,以后怎么安顿他我们这些老朋友会想办法。都是中国人嘛!等于帮个忙,报酬也多给点才好。”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雇用了他,他倒反宾为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工作进度慢得令谭允良夫妇暗自着急。但他们从没摆出过主人的嘴脸,否则怕早就闹翻了。 这天刘慰祖又情绪不佳,睡到十点多才起床,起来后抽了一阵子烟,到街上咖啡馆吃了个大早餐,可就是提不起兴趣到餐馆去工作。在街上逛了一阵,他决心回去取画具,到哲学路上去写生。 刘慰祖在一棵大树下支起画架,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笔在画布上涂抹。 “哈罗,刘叔叔。” 刘慰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见家栋站在旁边。 “哦?是你。”刘慰祖打量着家栋。家栋梳着鼓鼓的大包头,穿着紧绷在腿上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木展拖鞋,手上提只塞得十分饱满的皮质大书包。也许是走路急了些,两边脸颊热得红扑扑的。虽然个子跟他不相上下的高,那张面孔倒还是孩子脸。“你没上学?” “下午没课,上午是满的,可是最后一堂的数学课老师请假,我就早回来了。”家栋笑着说,显然老师请假使他很高兴。 “怎么没骑车?” “拿去修了。”家栋把大书包往旁边的长木凳上一丢,叹了一口气,挺消沉的道:“这辆车老出毛病,爸爸妈妈说要给我买辆新的,我说不要,要嘛就买摩托车,要嘛什么都不要。为什么亚力山大可以骑摩托车我就不可以?” “谁是亚力山大?” “我的朋友。亚力山大只比我大一岁,就可以骑摩托车。我说买摩托车,爸爸妈妈总说等到十八岁再说。后来又说骑摩托车危险,说是不如到十八岁的时候买辆二手货的汽车。唉!实在我什么别的车也不喜欢,就喜欢摩托车。”家栋耸耸肩膀,坐在长木凳上,踢掉了木拖鞋,把两只穿着红袜子的大脚踩着草地。“不过也没办法,爸爸妈妈的话总得听,他们总是为我好。”他说着忽然顿住了,微微的扭着眉峰,过了一会又道:“我爸爸妈妈都不太喜欢亚力山大,说他家教不好,不喜欢我跟他太接近呢!” “亚力山大的家教怎么不好呢?” “他爸爸妈妈都是天体会的会员,顶讲究自由的。所以亚力山大也自由,想做什么都行,他抽烟、喝酒、想念书就念,不想念就不念,可以随便到狄斯可舞厅去跳舞,也可以不在家里睡。”家栋说着神秘的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道:“刘叔叔,说了也许你不信,亚力山大已经有过三个姑娘了,他自己告诉我的。” “三个姑娘?”刘慰祖还不懂,但立刻也就明白了。看着家栋那纯洁的娃娃脸,他心情竟有些矛盾。这个孩子在跟他吐露心事呢!对他该是很信任的,说不定他的意见对这孩子会发生些作用。那么,他该跟他说什么?叫他听父母的话,做个“好孩子”?问题在家栋是庄静的儿子。一个把他的生命闯出第一道缺口的人,他倒反而帮助她“愚”她的儿子让她省心省事,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他刘慰祖不是那样宽宏大量的人,何况他对什么父母、家教、听话一类的观念是嗤之以鼻的。“家栋,依我看,亚力山大的父母是对的。亚力山大的日子过得多有趣呀!”他说。 “你认为是这样的吗?”家栋很为刘慰祖的话感到意外。他直着眼光思索了片刻,悻悻地道:“亚力山大的日子才像大人过的。当然有趣啦!可是如果我像他那个样子,爸爸妈妈一定会伤心的。”家栋说着站过来看刘慰祖作画。 “家栋,你爱你的爸爸妈妈吗?” “谁会不爱自己的父母呢?唉!刘叔叔,你这是画的什么呀?”家栋不解的指指刘慰祖画了一半的画。 “是纳卡江。家栋,人不一定非爱父母不可的,也有人不爱。” “奇怪——?”家栋只注意看画,并没注意后面那句话。“水是绿的呀!怎么这上面又灰又白,树林也是绿的嘛!这黑……” “江水本来是绿的,树木本来也是绿的,可是因为世界大胜,人心太污秽,它们都被染成别的颜色了。在我看,它们就是黑漆漆灰茫茫的一片。”刘慰祖郁郁的说。 “奇怪,我看它们美极了,是又亮又绿的一片。” “我在你那个年纪也是看什么都是绿的。” “现在你看什么都是黑的?灰的?那怎么可能!”家栋噗嗤一声笑出来。 “别忙,等等吧!慢慢的你就知道颜色要变的。” “哦?”家栋越发的坠入五里雾中。“刘叔叔,你是个好神秘的人,听你讲话好有趣。”语气里颇有莫测高深的敬佩。 “真的,你说的话都是别处听不到的。刘叔叔,我能常常来跟你聊聊谈谈吗?” “为什么不能呢?家栋,刘叔叔也喜欢跟你在一起谈谈聊聊呢!”刘慰祖认真的说。 “喔,真的?”家栋高兴得脸都红了。“刘叔叔,后天是星期六,我们下午又没课,我去找你好不好?” “当然好,你来嘛!我有的是好故事讲给你听,情节比你看的侦探小说还精彩呢!”。 “真的?那多棒啊!我后天准到你那里。” 家栋走了。直到他细长的身影在转弯处消失,刘慰祖才把眼光收回。家栋这孩子令他情绪复杂。那张单纯的孩子脸上,仿佛有种特殊的吸引力,不单使得他愿意去亲近,甚至竟有些潜意识的在喜欢他。这情形对他刘慰祖可不是平凡的,他一直认为不会喜欢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 他继续画着,望着动荡的流水,普照的艳阳,竟神经质的觉得自己那空无内容的生命,正在缓缓的灌入生机,渐渐的滋生希望。他几乎想把纳卡江的水和岸上的树林全画成绿色的了。 连着雨天,刘慰祖都过得挺兴奋的。他买了好几种零食和两本侦探小说,等着家栋星期六来,预备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吃零食。他有的是探险经验,可叫家栋惊得伸出舌头。 星期六那天家栋并没来,他白等了一天,这使他真的很气愤,居然连小孩子也会口是心非,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 家栋还是来找刘慰祖了,只是比他所说的星期六晚了几天。来的时候,刘慰祖正在餐馆工作。 内部拆除的部分早已做好,该装修重做的,按照刘慰祖的设计有了些规模。现阶段要做的是油漆、粉刷,直接在壁上画中国风味的画。刘慰祖打好底子,在正对着门口的墙上,画一幅整面墙那么大的山水壁画。使进来的人第一眼就能触及它。另外,在两旁的墙壁上,每隔一段相当的距离,画上一幅三尺长一尺半宽大小的画。其中有梅兰菊竹、牡丹和芍药,全是花卉。他的目标是要做到淡雅,少用刺眼的鲜艳色彩。就是棚顶和壁间的顶柱、壁画四周的框,也避免用直接的大红大绿,而是用他别出心裁配出来的国画中常用的赭石、秋香绿、靛蓝和朱砂色。 他要画得淡雅,并不是为了谭允良的要求,而是因为自己的喜好。他的国画一向是淡淡的,着色不多的。有人就批评过,说他的作品不够明朗,总给人一种晦涩、阴沉、消极、进世的感觉。并认为他能表现出这一点,已足证有相当的才华,如果加以努力,当会有大的成就。 对于任何批评,他从来很少放在心里,“成就”两个字对他更是毫无意义。他之所以卖画,是为了吃饭,为了不再沾刘家的边、不再用父亲的造孽钱。除此之外,画画对他就没别的意义了。 他站在梯子上,细心的用大笔涂抹着。说是笔,不如说那是柄刷子,蘸油漆的笔不是刷子是什么呢? 油漆是他特别调配过的,颜色极别致,味道是出奇的难闻,他一边画一边不住的皱眉头,抽鼻子。油漆蘸在笔上是如此的笨拙而难以施展,使得他原本就不好的情绪越发的恶劣,更觉得自己像个油漆匠。不巧雇用他的又是谭允良和庄静,受压迫、不公平的感觉相对的就加深了许多。他气呼呼的画着,气呼呼的想着:想着庄静曾如何的对不起他,王宏俊是多么的乡愿,谭允良是何等的平凡庸俗,伊丽莎白既不美又无特殊气质,可气的是他们仿佛都过得十分幸福。庄静跟谭允良,王宏俊和伊丽莎白,都是互99lib.相体贴彼此相敬,像似真的有爱情那档子事一般。而他竟是一无所有,整个生涯都是在受迫害受欺骗。他看不起他们那类的所谓幸福,可是也忍受不了他们那种自以为很幸福、很有德性的嘴脸。 他知道庄静在故意疏远,王宏俊也在有意的保持距离。特别是庄静,自从那次的郊外长谈后,就避免跟他单独在一起,对以前的种种更是绝口不提,好像她和他之间压根儿就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而有意把他们的关系变成单纯的主雇关系。她嘴上说得最多的,不是谭允良就是家栋,尤其是家栋。“家栋还是个孩子,对他的教育我们要特别注意”。“家栋心地善良,就是容易受别人的影响”。“家栋是我们全部的希望,为了他我们也得把家业兴起来。” 说起谭允良,她的口气也是极感情的:“允良是个好人,与世无争,屈己待人,他从来bbr>不伤害任何人。”这是她说过好几次的话。对于目前的生活,她似乎异常满足,好像生来就做谭允良妻子和家栋母亲的角色,更像个坚贞无比的烈妇。十几年的隔离,她的这副新面貌对他够奇,使他对她产生了莫测高深的神秘感。她是真的那么满足吗?她真心爱谭允良?还是她在装假?装假能装到这个程度,功夫应该是很到家的了。于是这便让他更清晰的想起,当年她如何骗了他负了他的往事,因而怀疑她比别人更虚伪,更会说假话。还有,何以家栋说好星期六要来找他而未来呢?必是庄静阻止他来。“刘叔叔那个人像个流氓,你要离他远啊!”她会这么说。对,一定她是说过了,不然家栋为什么没来呢?…… 刘慰祖正想得激愤,忽然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想不到是家栋。家栋一手提书包,一手抱吉他。 “哈罗,刘叔叔。”家栋来到梯子下面,歪着头往上看。 “你来啦?”刘慰祖停下笔,低头望着家栋。“不是说上星期六来吗?怎么今天才来呀?” “因为要考试,妈妈找了补习老师到家来给我讲数学,不许我出来玩。”家栋讪讪的说。 “哦?不许你出来?”刘慰祖的小胡子笑得弯弯的往上翘。心想:可不是叫我猜着了吗?她不愿意家栋跟我接近,她怕我带坏她的孩子,在她的眼睛里我是可怕的,沾不得的。好哇,你要跟我较量较量吗?…… “今天怎么又许你出来了?”他试探的问。 “今天开始放复活节假,放学比平常早。你不知道下个星期五就是耶稣受难日吗?”家栋的语气极为严重的。 刘慰祖几乎笑出声来,他眨眨眼睛轻蔑的道: “我哪有闲功夫管谁受不受难呢?” “不过这日子放假总是好。”家栋很开心的咧着嘴笑。 “喂!家栋,你饿吗?”刘慰祖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糖丢给家栋,家栋一手接住了。“瞄准功夫不错呀!”他索性不画了,把笔丢在梯子的横板上,然后跨过一条腿坐在上面。 “刘叔叔,你画得好漂亮。”家栋大口啃着巧克力糖。 “这不漂亮,这是画匠做的事。刘叔叔只好做画匠,不做就没饭吃也没烟抽了。”刘慰祖点上烟吞云吐雾了一阵,见家栋糖已吃完,便把香烟盒子举起来晃晃:“也来一支?” “不要。我们班上有好几个同学吸烟,我从来不敢的,吸烟容易肺上生病。刘叔叔,你吸那么多,不怕生病?” “我不怕,我跟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这也不敢那也怕,自己吓唬自己,把自己管得像幼稚园里的孩子一样,那样的日子就是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我情愿少活几年也不愿意过那种日子,我是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完全凭自己高兴。”刘慰祖坐在梯子顶上,傲然的说。 “哦?”家栋对刘慰祖的论调感到很新奇,觉得他的想法和他的人一样的与众不同,他早就对这个潇洒的流浪艺术家崇拜了,如今听到他的人生哲学,更产生了无限深奥、神秘的感觉。“刘叔叔,你的想法好特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如果你跟刘叔叔多谈谈,你会有更多的事第一次听到。”刘慰祖对家栋挤挤眼。 “哦!那一定的。”家栋伸着长颈子,朝坐得高高在上的刘慰祖愣愣的看了一会,砰的一声把书包和吉他盒子都丢在地板上,去搬另一个沿墙倒放着的梯子,把梯子立直了,便像只身手灵活的猴子般,三下两下的爬了上去。他也学着刘慰祖的姿势,坐在两节梯子折叠处的横木上,和刘慰祖在半空中相望着。“刘叔叔,你为什么给自己取个名字叫刘浪?”坐定了,他忽然问。 “因为我是个流浪汉嘛!” “你为什么要做流浪汉呢?” “因为做流浪汉自由,可以到处走,到处看,不用受;谁的管,也不用穿西装打领带做假正经的样子。流浪汉的生活是真实的,用不着扯谎,装面子唬人的。” “喔?”家栋翻着眼珠,显然对这段话并没完全懂。他想了一会,问道:“刘叔叔,你喜欢到处走,到处看?” “当然,世界这么广大,千奇百怪的事物多得很,我干嘛不尽量见识见识,为什么要把自己圈在一个角落里,就看眼前那一点点天,受旁边那几个人的包围和愚弄?”刘慰祖耸耸肩,比比手。 “旁边那几个人是谁呢?”家栋又把颈子伸得老长的。 “是——譬如父母、老师,和一些自以为很不错的人。” “你认为父母和老师也会愚弄他的——”家栋惊愕得不知该怎么问下去,傻傻的微张着嘴,盯着刘慰祖。 “为什么不会?父母对儿女灌输听话啦!孝顺父母啦!守规矩啦之类的观念,弄得做儿女的以为不这样做就不对了,于是就听话、孝顺、守规矩。当老师的也是一样,反正都是不让你做自己想做的那种人。”刘慰祖像一个正在开讲座的大哲学家,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用动人的声调说。 “啊,刘叔叔,你这想法太新奇,我真是头一次听到。”家栋听得动容,深深叹息。“我的爸爸妈妈和老师的确总叫我要听话、要孝顺,要守规矩。可是我只想着他们是为我好、爱我。” “他们是用爱做武器,达到控制你的目的。”刘慰祖极具挑拨意味的笑着说。说完便立刻转了话题:“你吉他弹得不错吧!我听说你有歌唱天才,会一边弹吉他一边唱,像个大牌歌星。” “什么是大牌歌星?” “就是特别出名的。” “喔,我在我们班上唱歌和弹吉他都是最好的。”家栋一点也不谦虚的说。 “唱支曲子给刘叔叔听听。”刘慰祖指指地板上的吉他。 家栋先有点不好意思咧着嘴傻笑,接着就下来打开装吉他的盒子,一手抱着吉他,又爬到梯子顶端。 “我唱个什么呢?”家栋喀朗喀朗的拨弄着吉他。99lib? “唱个你最喜欢的。” “好,我唱《你像火山一样热》。”家栋清清嗓子,伴着吉他唱起来。 《你像火山一样热》是时下最流行的狄斯可歌曲,唱起来火辣辣的,连带着又叫又喊。家栋的嗓音有点沙哑,而哑?嗓子唱热门歌正可增加味道,乍听确很像目前一个正在走红的歌星。家栋唱,刘慰祖就用香烟当指挥棒,在空中挥来指去的打拍子,嘴上帮忙哼着和声,把个空荡荡的大厅,唱得暖烘烘的,充满了歌声。 家栋唱完,刘慰祖用力的拍手。 “这样的天才,不去做歌星大可惜了。”他把嘴巴弄得喷喷直响。 “做歌星?你说我是天才?”家栋兴奋得红了脸,口气将信将疑的。 “你是天才,你会成为最红的歌星。”刘慰祖夸张的扬扬眉毛。 “哦——”家栋摸摸他光秃的下巴,摇摇头。“那怎么行,妈妈爸爸叫我用功念书,叫我念大学,将来还要念硕士博士呢!哪里会叫我去做歌星。”他的语气里不无遗憾。 “这就叫愚儿政策。他们要控制你的生命,不让生命的主人控制自己的生命。” “谁是生命的主人?”家栋不解的问。 “你,你是生命的主人。”刘慰祖指指家栋。 “我?是生命的主人?”家栋怀疑的指指自己的鼻尖。 “自然啦!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一个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有思考的能力,有意志,自己能决定自己该走哪条路,该怎么做?所谓:‘把生命握在手里’如果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想做什么都束手缚脚的不许做,那还叫做人吗?那不是成了傀儡吗?”刘慰祖重重的吸着只剩下一小截的香烟,愤愤的吐出一大口浓烟来。“家栋,这是悲剧,这是可耻的悲剧。” “什么 662f." >是悲剧?”家栋挠挠他浓黑的头发,表情茫然。 “人生是悲剧。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过着傀儡的生活,一辈子受人摆弄。人活着又好不容易就这么一百零一次,让一些笨人愚人给搅和完了,这辈子就算白过了。你说,这不是悲剧吗?”刘慰祖沉痛的说。 “刘叔叔,你的想法限所有人都不同,你今天说的,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太新奇了。”家栋叹喟着。 “觉得刘叔叔的论调可怕?”刘慰祖笑了。 “不可怕,只觉得与众不同,有道理。刘叔叔,我佩服你。现在放假了,整整两个星期不上学,我要天天来找你玩,听你说话。”家栋腼腼腆腆的说。 “来嘛!我欢迎得很。可是怕你又说了不算。” “这次一定算。”家栋肯定的说。 家栋果然说话算话,真的天天来,来了就两人闲聊,这使刘慰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连用刷子蘸漆画画也显得不那么无聊了。 家栋常会在不知不觉中讲起家中的生活,他的妈妈如何,说了什么,爸爸如何,说了什么。这个题材正是刘慰祖最要听的。在家栋无心的叙述中,他有个肯定的发现:庄静和谭允良不愿家栋与他接近。这个发现使他对庄静越发的不满,更增加了要跟她作对的决心。 复活节到了。 复活节对中国人什么都不是,对西方人意义可大了。商店关门,机关和中小学放假,大学还没开学的海德堡是学生城,学校放假,大街上和小酒馆里的人就少了,显得整个城都静悄悄、冷清清的,连王宏俊一家也去了山上休假。 刘慰祖的日子难过极了,无处可去,终日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消沉,越觉得生活里连一丁点希望也没有了。 庄静一家在三天前去了巴黎。据说谭允良的表兄最近到了那里,邀他们会聚首。在走前,庄静仿佛没事人似的说:“刘先生也应该去休休假,到瑞士或是奥国去玩玩。” “我很会安排自己,不劳谭太太费心。”他不领情的给她顶回去。 他越来越对庄静的态度反感,越不能原谅她的过去,也越痛恨她的虚伪。 她很明显的在躲避着,有意的要把她和他的距离拉远,当着人称他为“刘先生”,表情总是不苟言笑,冷冷淡淡的,好像两人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她真是把以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么?还是在故意的掩饰?他见过、交往过、做过恋爱游戏的女人够多,从来可没见过像她这么让人捉摸不透,难以了解的。她对谭允良表现得又体贴又顺从,但他注意到,当她在不经意的掠上谭允良一眼时,眼光也是冷漠的。他很想摸透这一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着谭允良?是不是真的把他刘慰祖整个否定了?可恼的是她从不给他问这话的机会,而且总当着他的面表示她与谭允良的恩爱,这就更坚定了她几次想放弃的报复念头,觉得不能轻易饶了她。 他想报复她,却不知该从何做起?要怎样做才能把她给他的痛苦和伤害加本加利的还给她?事情摆得再明白也没有;如果他在她心里有分量,伤起她来就不费吹灰之力,如果他对她全无意义,那么便怎么做也是白费力气,伤不着她。正在他不知该怎么动手的当儿,家栋的主动与他接近,给了他新的启示和灵感:要伤她,不必从她本身着手,可以从她最爱的人着手,她说过的:“家栋是我们全部的希望。” “家栋是你的全部希望吗?我有办法叫他变成最大的失望。”刘慰祖想着,不禁暗自得意的笑了。 这些日子,家栋常常来找他,帮他涂颜色,给他弹吉他唱歌听,接受他的“说教”。 从家栋信赖的眼光里,不成熟的谈话里,他看出家栋对他有分真正的信任和崇拜。他的那些一般人听了就怕的论调,家栋都奉为金科玉律,不单奉为金科玉律,还照单全收,变成了他自己的思想,甚至付诸于行动。 家栋的显著改变:他对学校的功课似乎不那么看重了,对父母和师长的管束感到厌烦了,埋怨他们干涉了他的自由,阻止他做自己生命的主人,强迫他做他们所喜欢的那型人。有次家栋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所认为对的,不见得我认为对。刘叔叔,你说我的想法对不对?”口气是绝对信任的,无半点怀疑。 “太对了,家栋,你的想法了不起。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你是一个大男人。因为你的想法比你同年龄的孩子有突破性。”他赞美的朝家栋翘翘大拇指。 家栋带了充分傻气的面孔,泛上一层激动与羞涩的红晕,接着,就把他在家中如何的与父母冲突描绘了一番。 “我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念书了,想找几个朋友组织乐队,去做歌手。把爸爸吓坏了,直说不可以,爸爸那个人向来是没脾气的,只叹了口气说:你要做什么都行,不过要先把中学念毕业。妈妈吗?她从来就是把两个眼睛专门放在我的身上,最会干涉我的。她听了我的话,气得脸都白了,说:这叫什么论调?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孩子变了,以前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说:妈妈,我也有长大的时候,我不会永远做你的洋娃娃,受你的摆弄。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可是后来我好难过,因为我把妈妈给气哭了。”家栋先还嘻嘻的得意笑着,后来就颓丧的沉下脸。 “她是我妈妈,看着她难过我也不好受。”家栋有点不忍似的说。但他很快的就转变口气,带着讨好的意味:“刘叔叔,我从头到尾就没提你,爸爸妈妈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常常在一起。” “家栋,决不要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两个男人之间的默契,流浪的画家和流浪的歌手,两个自由的灵魂最真纯神圣的结合。一般俗人不会懂得的,所以顶好别跟他们说。你懂吗?”他说了一大堆玄之又玄的道理,见家栋听得那么专注,一副膜拜的神情,便得意的微笑起来。 他很开心,觉得终于找到了对付庄静的武器。“这个武器她可抵挡不住呢!”他很解恨的想。那一刻,他简直为计谋的得逞要高声欢唱了。 但这种得意和快乐并不久长,当他夜深无眠,靠在枕头上吸烟,回想着一天所发生的事,谈过的话,见过的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扪心自问:“我这样愚弄一个小孩子,把孩子做报复的工具,我真的已经变得这么残忍了么?”当他这么问自己的时候,他几乎是惭愧的,是蔑视自己的,这当然令他很矛盾,很痛苦。不过这类自责的情绪不是他性情中常会出现的,偶尔出现了,消逝得也很快。 如果他的心里真因为这样而有所不安时,他便回想别人曾对他做过的一切,除了庄静对他的负心,更令他不能忘也不能原谅的是他的祖母和他的父母,他们是怎么样欺骗了、毁坏了他的一生?如果别人能对他那么做,为什么他不能以牙还牙?这几天他想得最多的便是他最后那一段人生的破灭。 那时,他正在海德堡…… 第12节 教堂顶上的大钟刚敲过五下,太阳正在偏西。刘慰祖提着大皮包,里面装满了书和笔记本,匆匆的从法学院那幢又灰又旧的古老大楼里走出来,登上他的雷诺小跑车,朝相距并不远,坐落在山坡上的住处驶去。 他沿着纳卡江,悠闲而缓慢的转动着方向盘,眼光不时的投在金光灿烂的流水上。心中按捺不住的赞美着:“多美呀!这阳光、这江水。”他觉得这世界真美、真和谐,常常为这分美好和谐而感动。虽然他的感动受过创伤,那块伤痕至今仍触碰起来便会疼痛,但他也并不否认世界是美好,人心是高贵的,幸福并不只是空洞的名词。而爱,他也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关系便是爱。譬如他,被一群人爱着,他也爱他们。他们给他希望给他信心和信赖,他也不愿负了他们的期待,努力的,情愿而带着点牺牲意味的,做他们所喜欢他做的那种人。 他们是谁?是祖母、是父母、两个妹妹,和埋葬在地下的刘家历代祖先们。自从庄静不告而别,他对他们便爱得更深更挚,醒悟到惟有这些血肉相连的亲人的爱,才是真诚无欺、无条件、无利害关系,可以放心的去接受、去奉献、去倚赖的。 他慢慢的开着车,悠悠的想着心事,依稀的感觉到一股浓重的乡愁,飘飘渺渺的自天外袭来,沉沉的扑向他。令他想起家中的生活、家中的人、祖母的关爱、父亲的看重和知己感、继母的温柔和蔼,对他视如己出的亲切、两个妹妹对他的莫名崇拜,天真纯洁的爱心……多么温暖可爱的家呀!他真想念它。算计着:今天也许bbr>会有来信吧!每次收到家信,不管父亲、继母,或是妹妹们写来的,都会给他最大的快乐,都会吸引得他看了又看,而接连着几天都会过得格外充实欣愉。 想到可能会有家信,他便不再欣赏落日余辉中的纳卡江了,用力的把油门一踩,那辆神气的小跑车就往坡上爬去。 到达住处,房东贝克一家人已经全回来了,他们在高中读书的大女儿伊丽莎白看到他迎面就道: “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王还没回来呢!喂!刘,你有好几封信,我都放在你写字台上了。” “谢谢你呀!伊丽莎白。”他迈着大步跑上三楼。 果然有三四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封是同学来的,一封是汽车修理厂的帐单,台湾来的家信是大妹妹美娜的笔迹,另外的一封字迹完全陌生,地址也不清楚,连个署名都没有。这封信使他感到很奇怪,“会是谁写来的呢?”他心里猜测着。拆开妹妹美娜的信。 信封一拆开,首先掉出来一张相片,是全家的合照:祖母坐在中间,父亲和继母分坐两旁,美娜和惠娜站在背后,一家人全笑吟吟的。看那相片后面的字,是“摄于爸爸妈妈结婚纪念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可惜我们亲爱的哥哥不在,多么的美中不足。” 刘慰祖把相片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好几遍,仔细的研究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然后才开始读信。 美娜的文笔很好,又爱写信,一写就是密密麻麻的两大张。这次也没例外,爬满了蝇头小字的两张纸,从父母结婚纪念日的活动说到祖母的牌运,从她英文考试得了九十九分,谈到她未来想做个文学家的志向,从她老师的外号说到她同学的近视眼。他一边看一边会心的微笑,这是多么动人,多么亲切可爱的信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到他们身边去,告诉他们:他是如何的想念他们、爱他们、渴望跟他们在一起。家,真是人间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一个人在异国蹉跎,是多么的寂寞无趣啊!这么一想,他的乡愁更浓更重了。 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好奇的打开了,一看之下,他的血液立刻循环得快速起来,脸孔也因羞辱与愤怒激动得燥热,看到最后,他气得把那张纸团成了一个球,丢到字纸篓里。 信上说:他父亲刘继先是伪君子,是表面高尚内心龌龊的衣冠禽兽,毁掉了一个女人整个的一生。而这个女人正是生养他的母亲。又说他祖母是幕后真正的凶手,是最毒辣阴险的妇人。如今姓刘的一家过着舒服豪华的日子,他做高贵体面的贵公子,他可怜的母亲却在人间受苦…… 他直觉的认为信上的话全是造谣,是父亲商业上的竞争者使用卑鄙手段,离间他们父子的感情,毁谤他父亲的名誉。如果这个人的目的真是如此,那么他是彻底的失败了。伟大的父亲,是他仰之弥高又敬又畏的偶像,岂是不相干的人一封信就能动摇的?至于祖母,自然是慈爱、庄重、高贵的集合体,怎么会是“凶手”。 他立刻否定了这封信的内容,并且决定过两天要写封信给父亲,提醒他严防小人,必要时要设法查出造谣者的姓名,聘请律师跟他理论,诉诸法律。 四月春光的海德堡,美得像少女的笑靥,清纯、甜蜜,散发着淡淡的魅力。 刘慰祖垂着头,一手提着书包,另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哲学路上踌躇徘徊,遥望着下面的纳卡江。 路侧山坡上的栗子林已经绿透了,在阳光下像一堆颤动的翡翠。玫瑰花鼓着饱满的苞,杜鹃粉红色的蓓蕾,都在吐香,把空气也薰染得芬芳了,当他呼吸得稍重时,总觉得有股逼人的幽香,随着空气进入鼻子里。 纳卡江逢春水涨,江面加宽了许多,水势汹涌,打着漩涡,忽高忽低的吟唱。他望着缓缓长流的江水,觉得胸中的忧烦比江中的流水更多。 最近,他常常故意摆脱林碧,独自到哲学路上来徘徊。同学们开他玩笑,说他是找作诗的灵感呢!也有人风传,说他和林碧闹了憋扭,在闹情绪。 说他闹情绪并非无稽之谈,说是为林碧烦恼也有一部分正确——跟一个不懂做爱情游戏的女人沾上边,可真是烦恼,她就认准了你,抓住就不放。而平心而论,林碧还称得上是可爱的。可惜的是他刘慰祖绝不许可自己再为女人动心。他对爱情抱怀疑态度,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 他最大的苦恼,来自那封神秘的匿名信。信里的话,多日来在他脑子里萦回不去,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死死的缠住他不放——他早把那封信从字纸篓里捡回来了。 他很不愿相信那封信里的话是真的,可怕的是一些似真似幻,似有似无的模糊印象,竟因了那些话,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真切了。 他记起印象中确有那样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张涂着白粉和胭脂的脸。有一对黑大的眼睛,那对眼睛里曾经有眼泪,含着泪凝视他。她有一对柔软的手,有温热的怀抱,那双柔软的手曾经把他拥在怀里,紧紧的搂着。她亲他,亲他的额头、他的脸蛋、他的头发。她的嘴唇上有一颗黑痣,他曾经抚摸着那颗黑痣,嘻嘻的傻笑。 最初他以为这个记忆中的女人是庄静,后来再深思便觉得不对了。他仿佛叫过这个女人“妈妈”,他曾经全心的爱过信赖过她,曾为被强迫与她隔离而痛碎了心,而哭哑了嗓子,……接着,更多更明显的影像出现了:一间光线阴暗的小屋,小屋里昏黄的电灯,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那个男人拿只棒棒糖,哄着他叫爸爸……他不肯……丁妈用粗糙的手拧他大腿,骂他“贱人养的”,祖母三番两次的告诉他:“到台湾以前你还太小,没有记性,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的事全是梦话。哪里有过那些事呀?” 全是梦话吗?他倒希望那真的是梦话。可是,其中有些景象太真了,太清晰了,使他没有办法怀疑是假的。譬如说,他的印象里有个孟老师,曾教过他念书和画画,孟老师给他画过一幅《童子献桃》,他至今还珍贵的存着,难道那也是做梦吗?也是假的吗?如果他印象中的那些事全是真的,那么祖母和父亲为什么要欺骗他?他们到底做过些什么?把那个仿佛是他母亲的女人怎么处置了?她在哪里?她还活着?如果活着在什么地方?什么景况?为什么祖母和父亲、以前的佣人老丁夫妇,都要有计划的欺骗他?一些常来往的朋友们也帮着欺骗?…… 他终日被这些疑问纠缠着,曾经觉得那是真,也曾经认为那只是捕风捉影的幻想,事实上并无那些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又责怪自己太胡思乱想。他的心情比一团缠搅在一起的乱麻还乱。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亲真的是在欺骗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每想到这个问题,他惊惧得灵魂都在颤抖,觉得他的宝殿神宫是建筑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个粉碎了。而且,他那么热爱、信赖、尊敬着祖母与父亲,他们为什么要欺骗他?忍心欺骗他?…… 这种猜测、怀疑,时喜时忧的日子太痛苦了,他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七月初暑假开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装,飞回台湾去了。 离开家两三年来第一次归来,他的心情好异样。 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直无法安静。好多好多的假设,种种的猜测,在他脑子里演绎活动着。他问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么办呢?” 会是真的吗?他是多么希望是假的啊! 事前他没漏一点消息。当他提着箱子站在大门口,开门的老梁第一个就大着喉咙叫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呢?没听说你要回来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来啦!”老梁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称他为“小先生”。 跟着老梁的叫声,他祖母、父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站在走廊上,用惊喜的眼光盯着他。 “咦!你怎么回来了呢?事先也不写封信,至少电报或是电话总该打一个的。”他父亲说。两年没见,父亲一点也没变,还是精神饱满,西装笔挺,头发整齐得好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 “这样也不坏,给大家一个惊喜嘛!”他继母文雅的笑着。 “哥哥、哥哥……”两个妹妹叫着跑到他身边,抢着要替他提手上的箱子。 “我想家了,临时决定回来的。”他暧昧的笑着说。心中的矛盾浪潮,翻江倒海的动荡。在没看到他们之前,他几乎断定他们骗了他,已经恨他们,轻视他们了。没想到见了面,又觉得眼前这群人对他全是真心真意的爱着,甚至也没办法强迫自己不去爱他们。他可真矛盾。 “我的孙子想我了。好孩子,不管你是不是先告诉一声,奶奶看到你就乐了。”他祖母用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抚摸他的脸。 他被像捧星星月亮似的捧着。祖母注意到他眉宇间的忧愁,直探听是怎么了?外面太苦?想家?继母吩咐厨子每顿做他爱吃的菜和点心,父亲恨不得把业务发展得如何迅速顺利的情形,一口气全告诉他。两个妹妹缠着他问东问西,大妹美娜硬说他看来更像电影明星詹姆斯狄恩了。他们当然没想到;他所说的“想家了,回来看看”只是烟幕,他的真正目的是回来做侦探工作的。 刘慰祖以到中部拜访旧日同学为口实,专程到高雄去找老丁夫妇。 老丁和丁妈离开刘家以后,刘慰祖只见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和同学们组织旅行团到南部观光,途经高雄,顺便去看看。另一次是在军训期间的一个周末,在老百家住了一宿。由于老丁夫妇在离开的时候表现得太绝情,使得他祖母非常伤心,一直不能原谅,也不愿再看到他们,他们便也知趣的没再上过刘家的门。 刘慰祖那两次去,老丁和丁妈倒对他相当热呼,虽然不像以前那样,口口声声叫他“慰祖少爷”,但慰祖慰祖的叫得也很亲热着呢!丁妈给他做了他童年时代最爱吃的刀削面,老丁硬逼着他喝了半杯高粱酒。“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连酒也不沾一口,你也..太老实了。”老丁连连说。直说得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过分老实了些,便硬着头皮试了一试。结果一点也没醉,老丁直赞美他其实是有酒量的。 老丁和丁妈在刘家的许多年,一个管内一个跑外,人本来就精明,经验又丰富,因此他们买的那幢三层楼旅馆,经营得十分顺利。日子过得悠闲又优裕,在当地也算是场面上的人物,人称丁先生或丁老板、丁太太。以前在刘家被称做老丁、丁妈做佣人的往事,他们绝口不提,仿佛早已忘怀,或是压根儿就没有过那段历史。 刘慰祖见了面还是叫他们为老丁和丁妈,叫了十多年,他是没法子改口了。 他走进“和顺旅社”的时候,老丁正戴着老花眼镜聚精会神的看报。看到他进来吃了一惊,摘下眼镜站起身道: “可真是稀客呀!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到外国留学去了吗?”老丁端详的看他,老脸上笑出横一条竖一条的皱纹。 “回来过暑假的。想老丁和丁妈了,特别专程来拜访的,欢迎不欢迎?” “啧啧,说哪里话?请还请不来呢,怎么会不欢迎?我和老伴常想起你,说你小时候的事。你小时候真是听话。” “是吗?那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最近也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所以找你和丁妈聊天来了。丁妈呢?” “她上街买东西去了,就回来,你到楼上先洗个脸吧!” 正好有住店的客人来,老丁去打理客人,命一个小茶房把他带上楼。 刘慰祖跟在那小茶房的身后,仔细的观察着“和顺旅馆”里的装潢设备,突然之间发现这家旅馆相当高级,内部所用的材料全是上等的,而且几乎每个房间都有卫生设备,茶房和打扫的工人用了十多个。“这老丁倒是在刘家贪了多少污呢?这个资本真不是一点点呢!”他想。 当他洗过脸下来时,正碰到丁妈提个大胶袋走进来。 丁妈穿着齐肩膀的洋装,露出小牛腿般粗细的两只膀子。她花白而疏稀的头发烫得弯弯曲曲,像块烂羊皮似的蒙在头上。厚而小的嘴唇上涂着土红色的唇膏,这便更显得她那浮了一层汗渍,又圆又大又扁的黄脸,格外的黄而亮,令人不由得不怀疑是刚从油桶里浸泡过的。 丁妈看到楼梯口站个年轻人朝她注视,立刻停住了那两只正在往前迈进的短粗腿。 “哎唷,我当是谁?这不是慰祖吗?你怎么来了?”丁妈拉开大喇叭嗓子,哇啦哇啦的叫着。 “想你了,特别从德国坐了飞机来看你的,丁妈。”刘慰祖走到丁妈面前,嘻嘻的笑着。 “哟,这不是成心折我的老骨头吗?你哪里会想我?还从外国坐飞机来看我?我信吗?你这孩子也学得不老实了。” 丁妈把胶袋放在柜台上,两手扯着衣服领子一边抖动着一边道:“外面真热,还是家里最舒服,这冷气多赶劲。” “你们两个真有办法,真就发财了,开这样规模的旅馆,别的不说,资本就够大的。”刘慰祖不经意的笑着说。老丁听了连忙分辩道: “我们当初开张的时候,好些个朋友帮忙的,就我和丁妈哪里有这个力量?”他说着又转向丁妈:“喂!老板娘,你给慰祖做点刀削面怎么样?天不早了,该吃晚饭了。” “好哇,我歇会儿就去。”丁妈坐在藤椅上,朝刘慰祖看了又看。笑着道:“这慰祖是越长越体面,个头好,风神也大气,跟他爸爸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你记得我爸爸年轻时候的样子?” “怎么不记得,我到你们家去的时候,你爸爸还没有你现在大呢!才十八九岁……” “你又要说书啦,我看你去做刀削面倒好多着呢!”老丁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话。 “老丁,你别挡着丁妈说话,我今天大老远的来,就是来跟你们说历史的。”刘慰祖面上含笑,口气可坚定得很,仿佛不容有一丝商量的份。“丁妈也别做刀削面给我吃了,回家这几天,我妈叫厨子专做我爱吃的,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我今天有心要请请你们,咱们出去吃,找个清静的地方谈一谈。” “哟!慰祖怎么跟我们客气起来了,你来看我们,是我们家的客,哪有叫你请的道理。”丁妈听刘慰祖说要请她,嘴上推辞,心里高兴,一张脸笑得鼻子眼睛挤在一起。 “慰祖,你是有什么事情来的吗?是你奶奶或是你爸爸打发你来的?”老丁沉吟了一会,疑惑的问。 “我是瞒着他们来的,事情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瞒着你奶奶跟你爸爸?他们到现在还禁止你跟我们来往?你爸爸人还老实,你奶奶那位老太太,提起来让人伤心。跟了她那么多年,就是不许我们走,她就认了我们天生是伺候人的命——” “你闭住嘴,别唠叨行不行?”老丁再度不耐烦的打断丁妈的话,对刘慰祖道:“你有什么要谈的?现在谈嘛!” “还是出去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刘慰祖胸有成竹的说。 老丁夫妇把旅馆的事交代了一下,便随着刘慰祖一道出来。刘慰祖拦住一辆计程车,直赴离港口不远处的一家西餐馆。 还不到上座的时刻,馆子里客人并不很多,其中一大半是外国海员。刘慰祖之所以选择这个餐馆,为的就是这家尽是外国顾客,听不懂中国话,不必担心说话不方便。 刘慰祖要了最贵的酒和菜,老丁夫妇却都没吃什么。丁妈是吃不惯西餐,老丁则是不知道刘慰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不下心去吃。刘慰祖早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想好了,大吃了一顿之后,又叫了一杯咖啡。 “老丁,丁妈,我这次真是冲着你们两个回国的。”他手上把糖加在咖啡里,脸上若有深意的笑着。 “为了我们——”老丁困惑的看着刘慰祖。 丁妈也弄明白了,刘慰祖确是为了某种严重的任务,特别来找他们的。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安的门坐着。 “你们不要紧张得那个样子,我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见老丁和丁妈都隐隐的松了一口气,他又冷笑着道:“我不是为你们来的,可是你们做的事我并不是不知道,我回来后很跑了几个地方,老丁在盖房子、卖房子、买材料、做家具时候做的假帐都抓着了。事情虽然过去了七八年,要想追究还是可以的——” “慰祖少爷——”丁妈惶恐的低呼。 “你别急,我说过的,不是为你们的事来的。你们做假帐吃里爬外的骗,又不是只这一回,已经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又何必追究?再说我也没有兴趣管这些闲事。我要弄明白的是我自己的事。” “什么事呀?”老丁做贼心虚,勉强装作没事的问。 刘慰祖从上装袋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白纸,打开来,递给老丁。老丁从夏夷威衬衫的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的从头看到尾。 “你对这封信上的话怎么说?”刘慰祖的眼睛盯着老丁。 “喔……喔……”老丁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呀?我看看。”丁妈把信看了又看,她认字不多,但信上的话仿佛看懂了。“奇怪,这封黑信是谁写的呢?” “我看这种信最好别理,不知道写信的人有什么动机。”老丁说。 “不,这封信是谁写的?什么动机?我都可以不追究,不过有关我本人身世的部分,我是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刘慰祖看看老丁又看看丁妈,继续道:“咱们是公平交易,我替你们守住你们见不得人的秘密,你们要告诉我我的整个身世,家里发生过什么事?我父亲与我生身母亲之间的详细过节。如果你们不肯说,我怕就不能不追究你们做下的那些事。” “慰祖少爷,别把话说得那么凶。关于你父亲跟你母亲之间的事,也不跟我们相干,我……” “怎么不跟你们相干?我记得你们把我母亲往大门外赶,记得丁妈拧我大腿,骂我是贱人养的。怎么不跟你们相干?”刘慰祖冷着面孔,咄咄逼人的问。 “慰祖少爷,我们是吃人家的饭替人家办事,老太太要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丁妈眨巴着眼皮,申辩着说。 “我从十六岁就跟着你爷爷,心一直是向着你们刘家的,你们刘家不欢迎的人,就算我老丁想表示同情也不行。” “你的心向着刘家,怎么还贪刘家的钱?利用刘家的名声在外面唬人,招摇撞骗?”话说得太直,老丁和丁妈的脸上多少有些愧意。刘慰祖又道:“我说过,不管你们这些臭死人的事,我要知道的是有关我母亲的事。你们说,谁是我母亲,姓什么叫什么?她跟我父亲是怎么回事?” “你母亲姓陆,她真名字叫什么不知道,只晓得她做舞小姐的名字叫陆露——” “哦?你是说我母亲是个舞女?”刘慰祖吃惊的打断丁妈的话。 “就是因为她是舞女,所以你奶奶说什么也不许她进门。” “我父亲那样的人,怎么会认识一个舞——”刘慰祖想到那个舞女正是他的生身之母,就说不下去了。 “唉,是这么档子事。”丁妈想:反正也瞒不住了,而且刘家老太太对他们又不像先前那么亲近,何必再帮助她说话?以前慰祖是小孩子,好欺侮,今天他是个有知识的大男人,最难惹,为了刘老太太得罪他才不上算。这么一想,她就以平日最擅长的三站六婆的本领,从头说起了。 “是这么档子事,那时候你爸爸十九岁,一个人到上海去念大学。其实他可以在北平上大学的,就因为你奶奶管他太严,他就偏说上海的大学比北平的好。你奶奶指望儿子成材,也没话可说,只好叫他去了。唉,你奶奶那个人哪!心气高啊!她那个出身,做大户人家第三房的小……” “你说些不相干的事干什么?少多嘴。”老丁又止住丁妈。刘慰祖却止住老丁道: “我要知道这些,你叫她说。丁妈,你说下去,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第三房姨太太?”这话对他太新奇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你就叫我说得了,少挡着我。”丁妈怨过老丁,继续往下说:“我到你们家的那年,你奶奶已经要称奶奶,或是大帅夫人、督办夫人了。要不是那天有个你爷爷的旧部下来拜年,见面叫你奶奶为三奶奶,连我都不知道底细。你奶奶就有那个威风,再嘴碎的下人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她。那时候我跟老丁刚成亲,他也不说。” “我从不唠叨这些婆婆妈妈。”老丁无表情的说。 “是啊!他也不说。可是那个冒失鬼一叫三奶奶,把你奶奶的脸都气白了。立刻叫老丁把他赶走。说‘这种混虫,’以后再也不许上刘家的门。”丁妈像在讲故事,说得津津有味。“后来我偷着问老丁,这可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老丁说:你爷爷前后娶了四房人——” “四房?是说四个太太?”刘慰祖又忍不住诧异的问。 “嗯,四房。元配是个乡下人,又慓又悍,个头也高大,是你爷爷没发迹的时候讨的;第二个是女学生,硬抢来的,因为受不了大太太的折磨,吞鸦片烟死了;你奶奶哪,是天桥落子场里唱落子的姑娘。你爷爷在一个什么督军的堂会上看到她,就给娶回来,宠得像什么似的。你奶奶那个人也真是精明厉害,心性灵活,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能管,你爷爷就看重她这一点,干脆把家交给她当了。” “你没见过以前那个大奶奶,事情弄不清,还是叫我来说。”老丁枯坐了一阵,终于闲不住了。“那个大奶奶,人不聪明,也不要强,后来又抽上大烟。人一抽上大烟就完了,家明摆着就是你奶奶当了,你奶奶知道读书认字重要,找了个女学生当家教——” “得啦!别提啦!还不是把女学生收成了第四房。”丁妈把嘴巴弄得啧啧的响。 “那个时代的人,做到督办那个光景,讨个三妻四妾是应当的。”老丁对丁妈说完,又道:“在那种三房四妾的家庭,顶重要的是女人的肚子争不争气。那个大奶奶生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是白痴。二奶奶过门几个月就死了。你奶奶就争气,过来一年多就生下你爸爸,这下子地位可不就比山还稳了吗?那个后娶的四奶奶更不行,戴个近视镜,不擦胭脂不抹粉,像个女学究。后来你爷爷花啦一声,出事死了。你奶奶就镇镇静静的,把家重做了一番安排。” “怎么安排的?”刘慰祖连忙问。这些“宫廷秘史”他以前闻所未闻,觉得紧张刺激兼而有之,加上义愤与好奇,听得十分入神。 “你奶奶先派人把大烟鬼的大奶奶和她那两个闺女,送回原籍乡下。给了一笔钱把四房的也打发了。紧跟着就命令上下所有的人,一齐改口称她为夫人、奶奶。大伙儿本来就最服三奶奶的气,现在见她成了一家之主,当然都乐得这么叫。”老丁说得嘴角上直冒唾沫,拿起面前的白兰地呷了一口,舔舔嘴,接着道:“你奶奶自个儿撑着一个家,带着你爸爸和几个下人,家道过的比以前一点也不差。她也真要强,哪家的姨奶奶不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呀?你奶奶就不——” “你奶奶三十多岁就流髻,脸上也不抹胭脂,只擦薄薄的一层粉,身上的旗袍永远平平整整,连个皱纹也找不出。”丁妈截断老丁的话说。 “你奶奶那时候就相信我,什么事都问我的主意,叫我去办。”老丁半眯着眼,回忆着说:“老梁那时候只轮到做剪树浇花扫院子的粗活。” “那么我爸爸跟我生母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刚才说我爸爸到上海去念大学。”刘慰祖不放松的追着问。 “对呀!你爸爸到上海念大学,跟着人家到跳舞场去玩,遇到你母亲。你母亲那年才十八岁,因为家里有个醉鬼父亲等着她养活,只好下海当舞女,伴了一两年舞,一点也不走红,遇到了你爸爸这个大少爷,她就舞也不伴,干脆两个人同居了。”老丁放下酒杯,比了个手势。 “哦?同居了?我奶奶怎么说?” “你奶奶哪里知道呀?我们全不知道。只奇怪你爸爸怎么总不来信?来信的话就是要钱,放暑假回来也是住不上十天就忙着回上海。你奶奶可不是糊涂人啊?跟她说过好几次。”老丁指指丁妈。“别是那小子有什么外务吧?上海滩那种地方是和尚去了都会动凡心的。——” “可不是。你奶奶担心,我还劝她说:大少爷那个人顶正派、人老实、书又念得明白,哪会做荒唐事呢?你奶奶就说:‘丁妈,你看人看不到底,越是没见过市面的,越容易受引诱。’唉!想不到话就真叫她说中了。不久就传来消息说:你爸爸在上海和一个舞女同居,连孩子都有了。我们听了还是不肯信——” “那个孩子一定就是我噗?”刘慰祖指指他自己。 老丁和丁妈互相看了一眼,都没答话。 “有趣,原来这个名门的大少爷是个私生子。”刘慰祖嘿嘿的冷笑两声。“你们说下去,一点也不许瞒我,说。” “听到这消息我们全不敢相信。商量的结果,是写封信问问你爸爸本人,看他怎么说?信写去了,你爸爸的回信不久也来了。他承认是跟一个女人同居,已经有个三岁的小男孩,因为怕你奶奶不赞成,所以一直不敢说出来。事情既然挑明了,他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他请求你奶奶准许他和你娘结婚——” “喔,是这样的。”刘慰祖的心里闪过一阵希望,想:原来我并不是私生子。而且从这一点来看,我父亲到底是个君子,是个有良心有责任感的人,是值得我尊敬的。“我奶奶接到这封回信,怎么答复的呢?” “你奶奶看了信差点气昏过去。”丁妈把两只短肥的巴掌比比画画的。“那天我正在给她篦头发,她看完了信半天没吭气,过了好久才说:‘这叫人还有什么指望?不管你怎么要强,他就偏要打你的脸。’当时你奶奶气的直发抖,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掉。又过了两天,她忽然把我跟老丁叫到跟前,说:‘咱们得到上海开开眼去,赶快买飞机票收拾箱子。’” “那次你奶奶是有计划的突击检查,一点风声也没露,下了飞机就叫辆小汽车到大旅馆住下。”老丁说着不禁面现得意的笑了。“那时候算了不起的大旅馆了,依我看,比我们的‘和顺’还不如呢!我们在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也没通知你爸爸,叫了三辆黄包车,一人坐一辆,就按着你爸爸信封上的地址找了去。他们住在一幢弄堂房子的楼上,一前一后两间。那一带好像也没什么体面人家,乱七八糟的——” 丁妈听到这里,忍不住咯咯的笑。 “我们去得早,正是倒马桶的时候,臭气素得人直想往后退。你奶奶下了洋车,用手帕捂着鼻子对我说:‘这畜生堕落得不成样子了,住在这种地方,下贱!’她气是气,心疼也真心疼,叫开门上了楼,你猜我看到什么?” “你看到什么?”刘慰祖不解的看着丁妈。 “我看到你呀!”丁妈又开始比比画画。“我走在你奶奶前面开路,老丁等在楼梯口。我一上楼,就看到个胖嘟嘟的小小子当门站着,手里抱个大皮球。我跟你奶奶说:‘夫人,一定就是这孩子,你瞧他的脸不跟少爷一样?’你奶奶看着你,一句话没说,就进屋去了。” “直接就进屋去了?进去怎么样?” “瞧你,进去不进屋做什么?你爸跟你娘都在,你娘坐在大镜子面前,你爸手上拿把梳子,正在给你娘梳头呢!你奶奶腰杆子挺得溜直,大模大样的往那儿一站,可真把他们吓了一跳。” “喔、我奶奶说什么?” “你奶奶站了半天不做声,瞪着眼看看你爸爸,又看看你妈妈。你娘知道这是你奶奶兴师问罪来了,赶忙站起来把椅子搬到你奶奶的身后,请她坐,想讨好讨好她嘛!接着就要到楼下去烧茶。这时候你奶奶可就说话了,你奶奶说:‘你给我站住,我不用你伺候。’说完她就板着脸坐下了。开始盘问你爸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叫他来念书他要做这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奶奶说:‘你真丢你爹的脸,我都替你害臊。’”丁妈绘声绘影,描述得详尽极了,不时的模仿着他祖母的语调。 “我爸爸的爹,那不是我爷爷吗?”刘慰祖插嘴说。“是你爷爷,那时候的北方人都把父亲叫爹。”老丁在一旁解释。 “我爸爸和一个女人同居就算丢了我爷爷的脸?我爷爷自己还讨了四个老婆呢?这个理怎么讲法?”刘慰祖又是不服气的冷笑。 “你别打岔,听我说啊!”丁妈说上了瘾,急着要发表肚子里的秘闻。“你奶奶问你爸爸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你爸爸老实说:知道你奶奶不会准许他们结婚,不敢说。你奶奶一听笑得直出声,说:‘我儿子讨媳妇我只有乐,哪会不准呢!不过我总得挑挑,要看看那媳妇合不合我们刘家的格。’接着你奶奶就开门见山的明知故问,问你娘是做什么出身的?你爸垂着脑袋不肯说,没想到你娘自己就说了,承认以前做过舞女。” “哦?我奶奶什么反应?”刘慰祖急切的想知道下文。 “你奶奶听了假笑着说:‘你的出身可真叫露脸,你一个当舞女的人,勾搭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什么用心?你要多少钱才放手你就说吧!结婚我是绝不会答应,你们现在就要分手,继先得跟我回家去。’” 丁妈说得嘴干,古嘟古嘟灌了半杯果子水下去,又道:“你娘当时哭得泪人儿似的,跪在地上求你奶奶。你爸爸闷嘴葫芦一个,一句话也没有。你奶奶以为他愿意跟着回家呢,哪知道他进去拿个小瓶子出来就往嘴里倒,说是不如死了算了。这下子可把你奶奶吓坏了。”丁妈夸张的眨巴着眼皮。“我奶奶怎么办?” “你奶奶跟他们谈判嘛!正式订条件,她对你娘说:‘要是你真没有舞女的习气,真一心一意想跟继先的话,你一定愿意他多念点书,做个成材的人。我们刘家就这么一个后代,你不能就把他这么毁了。’你娘说:‘我没要毁他,他一直在念书的。’你奶奶说:‘那就好,看样子你是不像一般舞女,很知好歹的。这样吧!继先要依他原来答应我的,把大学念毕业,再到外国走一趟,从外国回来再正式结婚。你们这么久都拖过去了,连孩子都三岁了,也不在乎再等两年。这两年的生活费我照旧给。’你爸跟你娘只好答应了,他们哪里知道你奶奶是缓兵之计呢?”丁妈连连叹息。 “缓兵之计?”刘慰祖不解的问。 “可不是吗?那年你爸毕业了,你奶奶立刻叫他去留学,说是你娘和你由她照顾。她给你娘又做衣服又买首饰,你爸跟你娘都乐,认为你奶奶真承认他们了。哪里知道你爸坐上轮船没几天,你奶奶就说要把你接到北平去住几天玩玩,把你给带走了。把你带走,你爸爸又在外国,你奶奶可就没有的可顾虑了。她打发老丁拿着几条大黄鱼——” “就是十两一条的金子,那时候都把金条叫黄鱼。”老丁解释完挺不高兴的对丁妈道:“只拿了两条,你胡说什么‘几条’?你别叨叨起来就收不住那张破嘴。” “是,两条就两条。”丁妈会意的改了口。“老丁拿着黄鱼跟你娘办交涉,说孩子你奶奶留下了,这两条二十两是给她的损失费。说你爸爸不会跟她结婚的,叫她死了心,去另求发展。” “卑鄙、卑鄙。”刘慰祖气愤得脸也红了。“这就是我们高贵人家的骗人手段——” “你别气呀!你也不能全怪你奶奶,你娘当时答应了,金子也收下了,后来又回到舞厅去当舞女。”老丁说。 “我不信。在北平的时候,她明明来跟我奶奶要我,我奶奶不肯给,你们两个当时也是帮凶。” “哟!慰祖少爷,你不能怪我们,我们是吃刘家的饭,做刘家的事,主人叫怎么做就怎么做。”丁妈连忙申辩。 “我们是替你奶奶办事。可是你娘也真是的,你爸爸一走,她就搭上了一个流氓,连着到家里来诈财。到底让她又给诈了一大笔去。”老丁接着丁妈的话说。 “一个流氓?——”刘慰祖微杜眉峰,努力在搜寻着回忆中的片片断断。“对,有那么一个人,穿件大红衬衫,戴顶鸭舌帽,手里拿个棒棒糖,哄着我叫他爸爸——” “他总是穿件红衬衫。现在年轻男人穿粉的红的全不稀奇,在那个年月可显眼得很啊!”老丁呷了一口酒,喷喷嘴,回忆着道:“你娘来闹,你奶奶当然不给,可是他们到你的幼稚园里把你骗走了。” “什么叫骗?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儿子,我本来是属于她的,是你们这些狠心冷酷的家伙硬拆散我们母子的——”刘慰祖咬着牙,悲愤的喃喃。在同时,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间简陋的旅馆小屋,昏黄的灯光,母亲柔长的手、温暖的怀抱、滚热的眼泪、母亲的吻、穿红衬衫的男人手上的棒棒糖——“我母亲是舞女也好,不是舞女也好,她总是生养我的母亲。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们也不必往下说了,我全记起来了;老丁带了一伙人到小旅馆里又把我抢了回来,这次我奶奶就再也不许我出大门了。我母亲几次上门来要我,都被赶出去。丁妈骂我是践人养的,拧我大腿。我奶奶硬编排我有臆想病,爱说梦话……”刘慰祖气呼呼的顿了一下,沉着面孔问:“这时候我爸爸在国外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吗?他是什么态度?”他本对父亲还抱着一线希望,然而老丁明白的说: “你爸爸在国外认识了你现在的继母,你娘跟他本来也不匹配,又没正式结婚,当然也就算了。不过他写信回家,叫你奶奶把你领回来,并且要给你娘一大笔钱——” “卑鄙、卑鄙,他们把我骗得好苦。我一直看得他们好高,相信他们,全心全意的向着他们,想不到原来是一场骗局,一幕大丑……”刘慰祖的额头冒出汗珠,眼眶里噙着泪,心像碾碎了,痛得滴血。他清楚而悲哀的看到:“自以为美好的世界,残存的梦,已整个破灭。” “慰祖,你不能只往偏处想,你要想想,如果你跟着他们,你会有今天吗?说不定你要吃多少苦,不定会沦落成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能够断定我跟着他们就要吃苦?就要沦落成什么样的人?我的命运该由我自己选择,用不着别人替我费心……”刘慰祖冲动的打断老丁的话,抢着说。但是老丁不慌不忙的呷了一口酒,悠悠的道:“我知道得很,慰祖少爷,那个男的后来又来敲诈过——” “你是说他们在台湾?”刘慰祖摒住气问。 “以前是在香港,现在不知道,那个姓魏的——就是那个总穿红衬衫的家伙,专程坐了飞机到你们家来勒索,说是你娘打发他来要钱的,开口就是三十万台币。你奶奶说不给,那家伙说不给或是把他送进监牢都没用,反正他已经跟你娘约好了,他到时候不带钱回去,她就花钱登广告,把所有的老底都掀出来。你奶奶跟你爸爸一听慌了,磨来磨去,给了十五万台币了事,事情也是我办的。” “以后他就不来了吧?” “要是不来敢情好了。”老丁叹了一口气,把脑袋晃了两下。“他境是入不了啦!可是他写过好几封信来,叫把钱寄到香港去,不然就要宣扬秘密,那家伙是个赌徒。” “你有他们的地址?”刘慰祖深沉的问。 “我——”老丁很为难的样子,吭吭哧哧的半天才道:“也许有,不清楚了。” “什么不清楚了?你别想再骗我,一定就在你裤子后头口袋的小本子里,你把本子给我看看。”刘慰祖伸出手。 “何必给你,我自己来看。”老丁勉强的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个小记事本来,翻来覆去的看。 “慰祖少爷,你去找他们干嘛呀?找到也弄不到一块去。你是洋学生,好人家的大少爷,他们是——” “你不要管我,从现在起,我不再受任何人的管,不再受任何人的骗,我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了。老丁!你到底找到没有,拿来我找。”他再伸出手。 “你别急,已经找到了。可是你去找他们有什么好处?”老丁把翻开的小本子放在刘慰祖的面前。 “有什么好处?我去找我的亲娘,谈什么好处不好处,你不也有个娘吗?”刘慰祖瞪着眼尖锐的说,立刻掏出记事本来,仔细的抄下“魏超”的名字和地址。 他抄完到柜台付了帐,迈开大步就往外走。老丁和丁妈直叫:“慰祖少爷,你等等……”他却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13节 复活节一过,海德堡也跟着复活了。 大学开了学,中小学恢复了上课,一辆跟着一辆的游览巴士运来游客,霍普特大街上涌着人潮,纳卡江上的小客船载满游江的外来人,吐吐的响着从江面上驶过。 坡上的树林已经绿透了,跟前面的一大片纷红的杜鹃花相映,形成了鲜明瑰丽的对比,让人感到这可真是春天了呢! 春天来了,好像人就该生气勃勃的快乐起来了——这个道理刘慰祖就是想不通,干嘛春天一来人就该快乐?花要开,叫它去开;草要长,叫它去长;恁什么要跟着傻快乐?他是不快乐的。那些毫无理由快乐,却看来活得很快乐的人,在他的眼睛里是可笑而毫无价值的,是傻瓜,是傻快乐。刘慰祖嘴上衔着烟,眼睛望着天花板,倚墙半躺在床上,闷得心都在发疼,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乘虚而入,潮水般的涌到眼前,肆意的折磨着他。他感到自己正佝偻在深冷的桔井之底,见不到一丝光明。他似乎听到敲门声。 “进来。”刘慰祖冷冷的应了一声,奇怪谁会来敲他的门。 门开了,家栋伸着细长的颈子站在门口,一脸是笑。 “刘叔叔,我回来了。” “哦?家栋。”刘慰祖有点惊喜。在这个时候闯进个人来,这个人碰巧又是个肯听他的言论的,真令他出乎意外的高兴。“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把穿着皮鞋的脚从床上移到地上。 “刚到,跟爸爸他们回家把东西放下就来了。”家栋有点讨好的说。一只手揉着喉咙,轻咳了两声,又道:“刘叔叔,屋子里空气太坏了,全是烟,我把窗子打开好不好?” “唔——”刘慰祖看看床头几上烟盘里小山般高的烟蒂,和空中弥漫的烟雾,点点头说:“好,你开吧!” 家栋把窗子打开了,夕阳的余辉立刻亮堂堂的伸到窗前,窗子下面核桃树上的两只鸟,吱吱叽叽的叫声也传了进来。 “外面天气那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家栋坐在窗前的桌子上。 “玩?有什么好玩的,我不想玩,我正在想事。” “想什么事?我能不能知道?”家栋郑重的问。 “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房子该多么好。没有房子,也就没有人故意盖了大房子显阔,也不会有人住不起房子而挨冻,会减少很多可耻的现象。”刘慰祖悠悠的说。 “没有房子我们住到哪里去?” “住在山洞里、水边上,古时候的人没房子,也许比我们过得更快乐呢!” “喔——”家栋扭着眉峰认真思索,想把这个道理想通。“古时候的人比我们快乐?”有点怀疑的。 “当然。那时候的人没有房子、车子和学校,也没人硬要管他们,我情愿是那个时候的人。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啊,对!”家栋扑通一声从桌子上跳下。“在巴黎,我看到好多跟你一样想法的人,他们成群的睡在街边上,有男有女,旁边放着酒瓶,穿得破破烂烂。是我表哥带我去看的,我问表哥:‘他们做什么职业?’表哥说他们什么也不做,他们在追求心灵解放。” “追求心灵解放是应该的,我们的心都要被闷死了。” “还有一天,我和表哥在街上走,看到一队梳着辫子,赤脚披着黄色毯子的人,也是有男有女,手上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表哥说这也是追求心灵解放的。”家栋又说。 “我真佩服他们的勇气,我也正在挣脱束缚,可是就做不到那个程度。你看,这多悲哀呢!”刘慰祖又在点燃新烟。 “你认为那些人好?做的对?”家栋斜歪着头问。 “当然,他们做他们想做的,不装假。” “喔——我也看到在街边上唱歌的,胡子头发长得像石器时代的人。”家栋在脑袋后面比比,又在下巴上比比。 “那正是你的榜样。”刘慰祖微笑的看着家栋。 “我?”家栋用食指顶着鼻尖,又把颈子伸得老长的。 “除了你还有谁?你不是不喜欢整天在家做功课,也不喜欢数学跟德文么?不喜欢的事为什么要做?” “喔——”家栋瞪着眼想想,耸耸肩,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支烟往嘴上一插。故做老练的咋嚓一声扳开打火机点燃了,皱着眉毛吸了几口,道:“我也情愿去做个流浪的歌手,那多潇洒,又不用天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也不用扶妈妈的骂。不过……可是……” “什么不过可是?” “爸爸妈妈——” “又是爸爸妈妈,我以前也是最相信爸爸妈妈,可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会骗人。等哪天有空我给你讲我的故事,那里面可真有好戏呢!” “有好戏?紧张不?”家栋大感兴趣。 “紧张、刺激、曲折。”刘慰祖做个神秘的表情。 “喔,你非讲给我听不可。”家栋十分急切的。 “今天不行,等有空再讲。” “你讲给我听,我就讲给亚力山大听。” “你还常跟亚力山大在一起?” “不像以前那么常常的了,因为亚力山大已经离开了学校,和一群我在巴黎看到的那种人在一起。” “你跟他在一起你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偷偷的。我妈妈一点都不喜欢我跟亚力山大在一起。”家栋看看窗外,忽然问:“什么时候人才算长大了呢?” “一个人把生命真正抓在自己手里,能支配自己的意志,有勇气做要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就算长大了。” “我要快快长大。”家栋有些忧郁的说。 “你就要长大了,家栋。”刘慰祖微笑的看着家栋。 “我好着急,就想快长大。” 家栋又谈了好一会才走。 家栋走后,刘慰祖便去关上窗子,关完窗子转过身的刹那,他不经意的看到正对着窗子的墙壁上,挂着的大镜子中的自己。那个人影居然吓了他一跳,差不多不能相信那就是刘慰祖其人。 刘慰祖定定的对镜站着,定定的注视着镜里的人。 那个人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根根直竖的一头浓乱的头发,挺俏皮的两撇小翘胡。那个人像是浑身没有一颗安静的细胞,又好像是正在被谁追赶着,也许后面有火往他身上燃烧,他看来是多么的张皇失措,又是多么的焦灼不安,他的眼光是空茫的、黯淡的,那里面只有失望、深不见底的失望,也只有仇恨、深不见底的仇恨。那个人就是刘慰祖吗?刘慰祖就是那样的一副面貌吗? “奇怪,他也不是没照过镜子,甚至每天都会有意无意的照上一次,怎么就从来没发现过这张面孔变得如此的多,如此的冷,如此的可厌呢?” 他一步步慢慢的踱到镜子面前,伸长着颈子,左照右照,看了又看,越看越觉那个人不像自己,也不想承认那是自己。他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大毛巾,蒙在镜框上,镜中人立刻消失了。他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心里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悦。 刘慰祖像往常一样,独自去坐酒馆,直到酒馆关门才离开。不同的是,今晚他没像往日那样,直接回到住处。 自从仔细的照了镜子,他便被一种难以抵抗的伤感压迫着。他厌恶自己,不喜欢再想到或看到自己,也厌恶回到那间寄身的小阁楼里去。 刘慰祖没想到夜色这么好,好得连他这样的人心肠都会软化,变得柔情似水起来。 他决心到江边上走走,过了桥从哲学路回去。 店铺当然是早就关门了,橱窗里的灯光却照耀得像天上的月亮那么亮。一个扁扁的大月亮被一抹轻雾般的浮云遮掩着,水银似的清辉仍然任性的流泻到地面上,把这在夜色中格外显出浪漫之美的小城,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那些古老的建筑物,在空中翘首张望了几百年的教堂尖尖的顶,和对山上灯火通明的古堡,覆在大地之上那片深海般湛蓝的天空,都让人以为是置身在中古世纪的神话世界里。 刘慰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慢慢的溜达着往前去,偶尔经过一对夜归的情侣,他就要回过头去张望,直到那对不知名的青年男女去远了才回过头来,他的态度不免引起他们的猜测,或许以为是个神经病患者吧!他清楚的听到一个很美的少女对她的男友说:“这个东方人的态度很怪,不会是有精神分裂症吧!” 是喽,这么美,这么辽阔的天地之间,竟没有一寸地方是属于他刘慰祖的,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不是个神经病吧?这不是个无家的流浪汉吗?这可是我们这里的陌生人呢!这类话他听得多了,仿佛也麻木了,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然而,在今夜,在如此迷人的春夜的月光下,听到那样的话,他的感触是深的。他甚至在羡慕那些人,羡慕那些深关着的百叶窗里熟睡的人;不管老样的家,有个家总比没有好一点吧?至少不必像只野狗似的到处乱闯了。于是,刹那之间,“家”的形象已在他的脑子里小具规模了,他想起王宏俊劝他娶个妻子生两个孩子的话,几乎连两个孩子的名字也给取好了,妻子的外型应该像林碧…… 从霍普特大街的尽头走到纳卡江畔,江水在月色的辉映中寂寞的闪烁着、奔流着、吟唱着、唱得刘慰祖的心越发的温柔了,“这个世界还是美丽的”,他不禁想。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直到他走到庄静和谭允良居住的大楼下,才又变得丑陋了。 睡了一觉醒来的刘慰祖,又恢复成每天的刘慰祖,垂头丧气的到即将开张的“龙风餐厅”去画画,指挥工人涂涂抹抹,心里想着怎样报复老板娘庄静。 对于家栋,刘慰祖身上好像有磁,那孩子就是爱来找他,常常放学后来转上一转,来了就叫刘慰祖讲流浪的经历。 又到了星期六,不过对刘慰祖也没多少分别,反正起来就到餐馆“刷墙”——如今他总以这两个字来自我嘲弄,刷到中午,正想出去吃午饭,家栋满头大汗的闯进来了。 “刘叔叔,你看我是来了吧?我就怕你已经走了,把车子蹬啊,蹬啊,蹬得飞快。”家栋讨好似的说。脱下甲克拭抹额头上的汗。“喔,上帝,好热。” “你还没吃饭吧?走,咱们一块去吃。”家栋的来,使刘慰祖感到欢喜。 “刘叔叔,我是来听你讲故事的,饭不吃不要紧。嘻嘻,刘叔叔,我就喜欢听你说话。”家栋傻笑着说。 “也好,咱们就买东西到树林里去野餐。” “野餐,好主意。我要吃烤肠子。” “刚才还说饭不吃不要紧呢!现在又说要吃烤肠子了。” 家栋伸伸舌头,把头发绕了两下,又笑了。 刘慰祖在街头小店里买了烤肠子、面包、酸牛奶和饮料,放在家栋脚踏车后面的铁篮子里,两人并肩往树林的方向慢慢溜达着走去。 家栋推着车,很知己的和刘慰祖说着话,内容不外是学校里的事,某某老师多么讨厌,某某同学买了辆二手货的摩托车,他妈妈给他找来的补习先生是如何的不知趣,老催他做习题等等。当然,他一点也没忘记要听刘慰祖的故事。 刘慰祖多半沉默,心里有点后悔,何必对一个孩子说那些话呢?社会固然是丑恶的,人性固然是卑劣的,但像家栋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也不必知道得那么多、看得那么透。人是越糊涂越幸福,越傻越快乐,那么他为什么不任由家栋做个糊涂的傻快乐呢?至少,不必此刻就把蒙着这个脏、臭、丑、诈的世界的大幕揭开,让一个孩子的心,那么早便无可抵御,无可逃避的浸在痛苦和绝望里。他那么处心积虑的要把人间的一切罪恶,夸张的,带着些挑拨性的告诉家栋,目的是什么呢? 他有目的吗?他想可能是有的,可是他不愿承认。 对于家栋这孩子,他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滋生的。其实家栋并不是生得俊美挺秀的那一型,谈吐也不是智慧拔群的一型,怪的是他对这孩子还喜欢接近,像现在这样,两人在一起谈谈说说,他竟然会有一种满足得近乎幸福的感觉——他多时来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把他牵引到久久的往昔——没来海德堡以前,和刚来海德堡头两年的日子。如果那时候没有那封匿名信来揭开他眼前的大幕,也许今天他还是个傻快乐,也许会顺顺当当的把书念完,也许还不等把书念完就跟林碧结婚了,那时的林碧倒好像对他是很痴情似的…… “你怎么不做声呢?”家栋见刘慰祖总不开口,忍不住问。 “我在听你说,也在看风景。”刘慰祖指指呈现在眼前的纳卡江。“家栋,今天我看水、看树、看山坡,都是绿的。” “我早就说都是绿的嘛!”家栋发出胜利的笑声。 他们走近江岸,上了横在江上的石桥。刘慰祖站在桥上,眼光顺着奔流的江水遥遥望去。在天水相连的朦胧尽头,他仿佛看到今生今世再也追不回来的年华,那些年轻的,挽着点哀愁,伴着些欢愉,时而希望无穷,时而又茫然无依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离得太远了,离得多远?纳卡江的江水知道。 第一次看到纳卡江的时候,他就惊异于它的美丽。当时他爱写诗,曾写过不少歌颂纳卡江的诗,寄到台湾的报刊上发表,这便使他的诗才出了名,加上他的仪表,手头阔绰和那辆崭新的雷诺小跑车,海德堡几个有锋头的女孩子全为他倾倒……唉唉,那些日子!他望着江水,水声的高朗,水势的汹涌,使得他一阵阵的发出慨叹。 春江水涨,上游的冰雪已经化尽了,江面比平常像似宽了许多。好划船的人已经摇着桨在水上荡漾了。 在纳卡江上驾着一叶轻舟,深深的想,静静的随波逐流,是他往昔最常为之的。同学们因此跟他开玩笑,称他为“惨绿少年”。这类绰号让他越发的看出了自身的孤单,不被了解,也促成了他更喜欢到江上享受孤独。纳卡江分担过他的痛苦和秘密,每踱到江畔,看着一江的缓缓长流,他都像见到共过患难的真心朋友,产生一份无法抵御的感动。 刘慰祖痴望了许久,才和家栋下了石桥,从一条弯曲狭长的石阶路走上去。这条路叫“蛇路”,也是他当日顶熟悉的。那时每做恋爱游戏,必会把那个女伴带到这条路上来。特别是在黄昏或夜晚,可以在路途中的某个角落,借着幽暗遮住脸上的羞怯,装作多情的样子来吻她。那被吻的女孩子,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往往便因这罗曼蒂克的气氛,因他的诗意与多情的一吻,而假戏真做的爱上他了。她们真爱上他了,他就要逃走了,就要到纳卡江上去划小船,纤解被良心谴责的痛苦,并且控制住那颗蠢蠢欲动,几乎认起真来的心。对于爱情,他至多就发挥到那个程度,绝不再把自己投进去。 不把自己投进去也不是容易的事,譬如遇到林碧那样的女孩子,事情就不简单了。你跟她做爱情游戏,她可不跟你做爱情游戏。她认真、严肃,当她用那双长长的凤眼看你的时候,就好像在告诉你她随时可以为你殉情,但是当你企图跟她亲近亲近,热烈热烈吗?她又忽然冷若冰霜起来,让你亲热不了。那时他就跟她玩笑的说过:“你是一盆白水,对我太干净,也太没味道了。”林碧曾因这句话一个星期不理他,还批评他“玩世不恭”。 唉唉,林碧那样的女孩子,就像这条路,像条蛇,你惹上她,她就缠住你。痴藏书网情的女性真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她那痴情是当真还是演戏,譬如那时候的庄静。 想到庄静,刘慰祖便很自然的侧过眼光打量家栋。家栋正把那辆载了不少重量的脚踏车,扛在他不太宽的肩膀上,一步步的往坡上爬。爬得气喘咻咻,额头上冒着汗珠,那张巴啦巴啦说个不停的嘴,也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孩子看着蛮天真、蛮可爱、蛮能吸弓哦。可惜他是庄静的儿子,庄静负了我刘慰祖,跟谭允良睡觉生下的儿子。这个孩子……”他心中叽咕着。 “刘叔叔,明天你几点来我们家?”好不容易爬完坡,到哲学路上,家栋放下脚踏车,用一只手背抹汗。 “谁说我明天要去你们家的?”刘慰祖不懂家栋怎么会想出这个问题来问他。 “明天是我的十五岁生日,妈妈请了郭叔叔、王叔叔全家来喝茶吃蛋糕和吃晚饭。她没打电话给你吗?”家栋又把颈子伸长着。 “喔——大概是——”刘慰祖的好情绪已经又降到零度。他狠狠的想:“好极了,庄静,你居然真做得出,你怕我引坏了你的孩子,请了别人不请我。你不想家栋跟我接近,好吧!看我们两人哪个凶。” “刘叔叔,要是妈忘了请你,你也要来。” “我当然是要去的,你的十五岁生日多重要啊!我那里能不去呢?我会送你最好的生日礼物。”刘慰祖勉强笑着。 “奇怪,妈妈怎么会忘了告诉你?”家栋困惑的扭着眉峰。 “说不定她打过电话,我忘了。刘叔叔记性坏。” “你记性坏?你说十几年前,几十年前的事你都记着。” “那时候的事记着,现在的事转眼就忘。你肚子饿了,咱们来野餐吧!” 他们坐在树下的长木椅上,拿出食物和饮料。 “刘叔叔,你可要讲你的故事啊!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变成一个流浪的艺术家的。”家栋拿着一截肥大的烤肠子,另只手拿着一罐打开的可口可乐,又吃又喝。 “你羡慕流浪的生活?”刘慰祖什么也不想吃,只打开啤酒来喝,喝完一罐便点上香烟来吸。 “流浪生活有点危险,可是总比在家被管得木头人样的好吧?”家栋仿佛挺苦闷似的说。 “哼!”刘慰祖重重的喷了一口烟。“整天就想管人的人,下流。你知道,我以前是很眼从的,谁都说我是好孩子、好儿子、好孙子、好学生。可是——”他又重重的喷了一口烟。“后来我就不理他们那一套了,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们,都是谁?” “他们?首先是我的祖母、父亲、母亲。当然那时候我还把他们当成顶好的好人呢!听他们的,信他们的,那个时候我看什么都是绿的。”刘慰祖对着山脚下的江水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又悠悠的道:“二十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爱得什么似的,她也天天说爱我,可是她跟别人走了,结婚去了……”他逐渐的顿住了,一口连着一口的吸烟。 “她跟别人结婚就叫她结去,那有什么关系,你骂她一顿,或是给她两拳头,不就行了。”家栋颇义愤填膺的,说完了再又吃又喝。 “骂一顿或是捧两拳都太便宜了,刘叔叔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人,我要报复。” “你怎么报复?你知道那女人在哪里?” “喔……知是知道的。”刘慰祖觉得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便转了话题道:“你想,那个女人骗完了我,紧接着我又发现我最爱的祖母、父亲也在骗我,发现他们的真面目一点也不像他们的外表那么高贵,那么善良。你想,连自己的亲人都如此,别人的还可信吗?所以,家栋,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是里外不一样,不可信的。倒是像亚力山大的父母那种人,还真诚,反而可信的。” “刘叔叔,你祖母和你父亲都做了什么呢?”家栋东西也不吃了,好奇的追着问。 “他们吗?这个话说来可就长了……” 刘慰祖从他儿时对母亲、祖母、父亲的记忆,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和疑虑,一直说到在海德堡收到的匿名信,以突击检查的方式回到台湾探寻事情真相,与家人不告而别,开始浪荡生涯,到最近的闯回去大闹天宫,撕破那些伪君子和假淑女的面具。他说得绘声绘影,紧张生动又极尽挖苦夸张,把个没见过世面的家栋听得目瞪口呆,大大的入迷。 “你想想,家栋,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还做那个好儿子、好孙子、好学生吗?”刘慰祖说完了一长段话,半包烟已经吸光。他拍拍屁股从椅子上站起,抬眼望望天,仿佛自言自语的道:“太阳都快偏西了,得回去了。” “刘叔叔。”家栋的两颊泛红,显然是被刘慰祖的身世感动了。“刘叔叔,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对的,人是顶坏会说谎的,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不公平。可是我们怎么办呢?”他几乎是绝望的说。 “我们怎么办?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惟一的办法是消极抵抗,不再为这个世界吃苦,不再听那些假善人伪君子的鬼话,给他来个百分之百的不合作。” 他们已把东西整理好,家栋推着脚踏车从树下出来。 “啊呀!已经五点了,我回去保管要挨训。”家栋看看手表,伸伸舌头,顽皮的笑笑。 “你又不是婴儿,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晚回去一点就要挨训?”刘慰祖仿佛很不平的说。 “喔……”家栋颓丧的垂着头,很为自己委屈。 “你回去吧!我从这边走了。” “刘叔叔,你明天可要来。” “一定。可是你先别说,我到时候闯了去大家才觉得好玩,先说了就没意思了,是不是?” “是的,我一句也不会说。不过你要来啊!” “一定,一定。你回去吧!” 家栋骑上车走了,刘慰祖对他的背影呆望了一会,便调身从蛇路回到城里。一路上他感到气愤得胸口要爆炸了。 家栋说他的生日茶会下午四点开始,刘慰祖算准了时间,是四点过一刻到的。家栋去开的门,门一打开就惊喜的大声道:“啊!刘叔叔,真有你的!这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吗?哈哈,真有你的!” “当然是送你的礼物,十五岁的大孩子了,该有这样一件礼物。” 随着声音,刘慰祖和家栋一前一后的进来。家栋推着一辆崭新的中型摩托车,兴奋得好像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笑。嘴里连连的说:“这个礼物太好了,这个礼物太好了,刘叔叔,你真了不起,我好喜欢这辆车啊!” 跟着刘慰祖和那辆摩托车的出现,正在谈话的人们立刻安静了。 “谭先生、谭太太,我这不速之客是专来给家栋贺生日的。不请自来,不要紧吧?”刘慰祖满不在乎的说。说完便跟在座的人一一招呼,和王宏俊、郭新治握了手又拍肩膀。“好久没见啦!过得更得意了吧!”招呼到庄静,他把她的手重重的捏了一下。“谭太太,家栋过生日,你怎么请别人不请我?是忘了吗?”他说着笑了,笑得小胡子直颤。 “……”庄静明白刘慰祖是来跟她捣蛋的。看他那胸有成竹来意不善的架势,她想像不出他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他会当着众人羞辱她吗?会恶作剧的道出他们往昔的关系吗?“我……是忘了。”她终于言不由衷的说。说的时候,心里可就在想:“早知如此,还不如请他来呢!” “忘了?嘻嘻……”刘慰祖坐在沙发上。 “小孩子过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好意思惊动刘先生?刘先生送这么重的礼,可就更不敢当。”谭允良干笑着,一边忙着给刘慰祖倒酒。 “这个礼太重了,再说我们还没允许家栋骑摩托车。”庄静已恢复镇静,她客气的对刘慰祖说,跟着又转对家栋:“家栋,你不能接受这个礼物,要把摩托车还给刘叔叔——” “为什么要还?我才不呢!你们一天到晚就管我,这不许那不许。我都十五岁了,还不可以骑摩托车?人家亚力山大十四岁就开始骑了,我不要还。这是刘叔叔送我的,又不是送你的。”家栋听说要他还摩托车,情急得也不顾有那么多客人在座,便对他母亲顶撞起来,两只手也绝不肯松开那辆宝蓝色的摩托车,摸了把手又摸电灯,看了轮子又看油箱,一副爱不释手浑然入迷的神态。 “家栋,不可以顶撞妈妈,妈妈的话是对的,你要听话。”谭允良和善的劝着家栋说。 家栋不做声,只一味的摆弄那辆摩托车。 “把朋友送的生日礼退还?我想不太好吧!退给我我可不接受。这辆车是我昨晚上眼人家说了整整一个钟头的好话,店老板才开车带我到他铺子里取来的。还是因为认识,不然怕给他磕头他都不会肯。店铺关门之后做买卖是法律禁止的呀!我冒着犯法的危险给置办了礼物来,谭太太居然想不接受,那怎么可以。”刘慰祖说了一长串,一会摸胡子,一会皱皱眉毛,表情丰富。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可是不敢接受。主要是家栋还不能骑——” “我当然能骑,我已经骑过好几次亚力山大的车了。”家栋忽然从摩托车上抬起头,打断他母亲说了一半的话。 “是啊!家栋是能骑的,他已经是个年轻人了,他可以有他的兴趣和生活,大人怎么可以总把他当婴儿?”刘慰祖给家栋帮腔。 “慰祖,每家父母有他们自己教育儿女的方式,外人不该去影响。”伊丽莎白忍不住插嘴。 “啊!可爱的伊丽莎白,你说得真有道理,我保证不在你们米契和卡蒂亚十五岁生日的时候送摩托车就是了。”刘慰祖已把大半杯威士忌喝完,示意谭允良再给他倒第二杯。 “你的装潢工作做得怎么样了?”郭新治有意转换话题。 “你是说刷墙的工作!快了,快了,已经弄完一大半了。” “做完之后有什么打算?”徐聪慧问。 刘慰祖注意到庄静和谭允良都很用心的等着听答案,便哼了两声,加重语气道: “哦——什么打算吗?我想——海德堡这地方风景好。纳卡江多美呀!叫人怎么舍得走,这里又有你们这些好朋友。”他用手绕了个半圆形,方向触及所有在座的人。“所以,我怕我真要在这里落户了。”他直觉的感到庄静和谭允良在尽量控制着,不让失望从脸上表现出来,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便立刻在他的心中滋生。“这个地方是值得落户的。” “你说真的还是胡扯的?”王宏俊像似很关心的问。 “你可把我问住了,我自己也不太知道是真的还是胡扯的。”刘慰祖暗中扫了庄静一眼,发现她忧虑的脸上隐隐的浮现了一抹希望的光彩,便摸摸下巴,又道:“百分之九十五是真的。我是只飞倦了的鸟,想找个枝儿栖一栖。”说完跟着一阵哈哈大笑,除了庄静,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但是尴尬的空气却被这一笑转为和谐了。这以后也没有谁再提起那辆摩托车的事。 从谭允良家吃过饭出来,天已黑透。郭新治说孩子得快快上床睡觉,一家人立刻驾车走了。伊丽莎白也口口声声说时间已太晚,米契和卡蒂亚非得回去休息不可了。王宏俊安慰她说明天是圣灵降临节,学校放假,稍晚一点没关系。然后对刘慰祖道:“上车来,我先送他们回去再送你。” “不必送我,我有脚,可以走。”刘慰祖双手往裤袋里一插,说着就要开步。 “什么不必送,来,来,上车上车。”王宏俊把刘慰祖拉回来推在车里。 王宏俊把伊丽莎白和两个孩子送到家,再继续往刘慰祖的住处开,车子刚一开动他就问: “喂!你今天是怎么啦?是成心去搅局的吗?你是不是和谭先生夫妇处得不好?我看你好像故意在跟他们作对?人家父母不同意孩子骑摩托车,你为什么偏要送摩托车呢?再说这个礼对你对他们都太重了。你一共收入两万马克,一辆摩托车要四五千,你叫他们怎么想?” “我哪里管得了他们怎么想?我要的是家栋快乐。”其实刘慰祖有意作对的心思已在语气中流露无遗了。 “你说你没跟他们处得不好?那他们为什么不请你?”王宏俊借着黑暗遮脸,直截了当的问。 “你问他们自己去吧!特别是那位太太,她心里有鬼。” “真的?我看不会。依我看他们夫妇人都很忠厚。” “忠厚什么?不过是戴着假面具。”刘慰祖嗤之以鼻。 “唉!你这不是偏激得毫无道理吗?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合你的标准呀?你为什么对两个老实人也不能容忍呢?” “我瞧不上这些人的乡愿、虚伪,要戳破他们的假面具。”刘慰祖一点也不惭愧的说。 王宏俊不做声,默默的开了好一阵子车,才悠悠的道: “你在做什么呢?你在跟全世界作对?这又何必。” “我恨虚伪,我也再不肯受愚弄,我要说真的,做真的。”刘慰祖顽固到底。 王宏俊叹息一声,又沉默了。到了刘慰祖的住处,他把车子熄了火,慢慢的说道: “你口口声声骂这个世界虚伪,崇拜真实。这是好,是对的,哪个有良知的人不崇拜真实呢?可是,老弟,你有没有想到,做假固然不好,太真了也未见得就好。说真的,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最真的,女人生产,一个新生命,不带一丝修饰,没一点掩饰,就那么赤裸裸血淋淋的由母体里出来,那样子够真了吧!那是再真也没有了。可是那美吗?我告诉你,老弟,那可真不美。那小东西就像水泡过的标本,皱皱的皮,还有点浮肿,而且看着脏兮兮。他真好看的时候,是洗干净穿上衣服包起来以后。你看,没有修饰,百分之百的真实还是不行。” “哦?”刘慰祖对这说法感到新奇。 “人总说女人善于造作。可是到她们躺到产床上生孩子的时候,就造作不起来了。她又哼又叫,挺着光溜溜的大肚子,那样子再真也没有了,可是那样子也真丑。无论什么胃口的男人,也不会因为一个产妇的表情太真实而爱上她。你崇拜真实,难道你会爱上一个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是在产床上躺着生产的女人吗?” “我?”刘慰祖听得出神,没料到王宏俊会这么问上一句,颇有点狼狈。“不管她是不是躺在产床上,我都不会动心。我连自己都不爱,哪里还会爱上什么别的人?”他慢吞吞的..,有点伤感的说。 王宏俊隐约的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道: “你真的对人生这么绝望吗?我不相信。你呀!还是心情太年轻,缺乏磨练。我告诉你,人跟人的关系并不见得像你想的那么绝望。一个人怎么会谁都不爱呢?就算真的不爱自己,也不见得就不会爱别人,譬如说我,我爱卡蒂亚和米契就比爱我自己还爱得凶。如果你是父亲的话,你也会和我一样。” “绝不可能。就算我有孩子,我也不重视这个关系。我既不会像一般当父母的那样,为子女牺牲,也不会欺骗子女,叫他们爱我孝顺我。总之,这些你们认为又好又重要的人伦关系,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也许你听不惯这些话,那也没别的办法,至少我说的是真话,是我心里想的。”刘慰祖边说边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继续说。“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没人性,是吗?那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人性是什么?有什么好?我根本不想有。”他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朝王宏俊摆摆手,就要往院子里去。王宏俊忙把车窗转下来,伸出头叫住他。 “喂!没人性的人,明天到处关门,你一个人怎么过呀?” “不知道怎么过,今天想明天的事,太早了吧?”刘慰祖停住脚步,瘦高的身材在幽暗的夜色中像个黑影。 “明天我们全体去江边烤肉,你也来嘛!” “老王!”刘慰祖嘿嘿的直笑。“我的仁慈、富同情心、一心一意想做真君子的老王,你对你这个冷血的朋友做的已经很够了,就是你现在不认我是你的朋友,我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何必呢?明知道我去了会使大家不高兴,包括你自己——” “慰祖——” “喏,喏,喏,别认真,就算我瞎说的。我明天不去,我要好好的睡一场门头大觉。” “唉,随你吧!”王宏俊关上车窗,摆摆手,慢慢的开着车走了。 刘慰祖站在街沿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听不到一点声息,天空是黑黝黝的,没有一点星光月色,整个天地像似沉在海底了,阴沉得悸人。风在夜里就强劲起来,从他松垮垮的破甲克领子往里钻。他耸耸肩,拉上了拉链,朝着黑色的天空咬咬牙,傲然的想:“我不怕你,我什么都不怕,我跟你拼到底。” 第14节 刘慰祖真睡了一天门头大觉。待“圣灵降临”完毕,再像往常一样的去“刷墙”,他正刷得一肚子不耐烦,满心是火,可巧庄静就来了。 庄静走路的脚步比平常快了一些,面孔上还是无表情。“慰祖,我有话跟你说,出去一下好不好?”庄静一进来就直奔刘慰祖,郑重其事的说。 “什么事呀?这么严重?”刘慰祖停住画笔,打量着庄静。“这里不一样能说吗?他们又听不懂中国话。”他把嘴唇缩得尖尖的,朝两个正在工作的工人呶了呶。 “还是出去说好。”庄静无笑容,口气肯定。 “好哇,就依你。”刘慰祖把大笔往地上一丢,拍拍手,嘴角往上一弯,笑了。“我算准你会来的。” 庄静不理他,自顾自的往外走,刘慰祖跟在她身边。 庄静默默的上了车,默默的把车开到江畔人少的地带。 “哈,纳卡江畔的春天,这还了得,多诗情画意呀?你把我带到这里可是要做什么呢?”刘慰祖调侃的说着,下得车来看看天空又看看江水。 “慰祖,你到底要怎么样?”庄静注视了刘慰祖好一会,严肃的问。 “我要怎么样?”刘慰祖搔搔头。“我不要怎么样呀!”他皱皱眉,做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气。 “慰祖,请你不要再演戏。你不是最恨虚伪吗?为什么你自己倒装假?你明明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从事有计划的破坏。”庄静一反平日的含蓄和和善,狠狠的说。 “你在说什么?有计划的破坏?老板娘,别把话说得那么厉害好不好?”刘慰祖继续调侃。 “你为什么要给家栋买摩托车,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同意他骑的。他在学校功课跟不上,又交上了坏朋友,我们正在想法子补救,你居然故意支使他跟家里作对——” “哎唷,我哪里敢,再说我也没那力量。” “请你把你的玩世不恭的嘴脸收起来吧!慰祖,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所有的人。可是孩子是无辜的,请你不要报复在孩子身上。家栋还是个小孩子,他好幻想,总想冒冒险,他又崇拜你,把你看成特立独行的奇人。”庄静努力控制着情绪,可还是越说越激动。“他当你的话是金科玉律,这些天动不动就跟我们吵。家里简直容不下他了,父母差不多就成了他的仇人,总说我和他父亲自私、压迫他、干涉他。口口声声吵着学校不适合他,想不念书了,要去做歌手,还想去流浪,要‘自由自在的享受生命,要做这个大千世界的探索者’。我还当他是亚力山大那里学来的观念呢!想不到是你。要不是你送他摩托车,我们还不知道——”母性使庄静像变了个人,说话的口气是责备的,脸上的表情是恼怒的。她把刘慰祖看成了拐带小孩的骗子,她要从这个骗子的手里抢回她的孩子。 “因为我送了摩托车,那些观念就一定是我灌输给他的了?”刘慰祖打断庄静的话,嘲弄的反问。 “是家栋自己说的,我们问了他,叫他老实说——” “哦?你们审问他?你们给他用刑没有?”刘慰祖讽刺的笑笑。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他的父母,我们管教孩子是应该的。” “应该的?好好的反省反省,你就那么完美吗?就有资格管别人吗?”刘慰祖轻蔑的说。 “慰祖,你不能把你本身的痛苦迁怒到一个小孩子的身上,你怎么忍心愚弄一个孩子?”庄静的口气软下来。 “我没愚弄他。”刘慰祖冷冷的来上一句。 “你没有愚弄他?那么你为什么灌输那些奇奇怪怪的观念给他?” “那些观念只是在你们这些戴了假面具的人看来奇怪,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认为那样的观念对、好,合乎人的本性,所以才灌输给他。” “你——你说话不凭良心。”庄静气得脸都红了。 “我根本没良心。”刘慰祖板着脸,下巴往上翘翘。 “没有人会完全没有良心。” “偏偏我就一丁点儿也没有。”刘慰祖摊开双手一扬。 庄静沉默了。对于一个自认没有良心的人能跟他论什么理呢?她脸颊上薄薄的肌肉,颓丧的垂着,双手抱肩,怔怔的望着流动的江水。绝望、忧心、愁苦,从她喜怒不常形于色的面孔上,深深的流露出来。 她设想,如果继续下去,家栋可能的变化:他会像亚力山大和现时欧美社会里,很多很多迷失的青少年一样,心里不平衡,厌弃家庭和学校,任所欲为,追求盲无目的的自由。最后是堕落,说不定会吸上毒,更糟的是做杀人越货绑票的勾当。这类事情她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得多了,并非自己吓唬自己的幻想,而是真可能发生的事实,如果真的这样发展……想到这里,庄静已经惊惧得脊背发冷了。她决心要设法制止这个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她要用一切的力量保护她的孩子。 “慰祖,”庄静极力控制着情绪,免得再触怒刘慰祖。“你是个有才气的艺术家,你的天地是大的,像巴黎那样的地方才是你求发展之处。在海德堡这种小地方,特别是给我们装置那样一个小餐馆,对你来说是大才小用了。我想你做得一定没兴趣——” “不管做得有没有兴趣,拿人家的钱做人家的事嘛!何况我还有别的目的。”刘慰祖说。 “慰祖,咱们算是老朋友了,钱的事不提,”庄静不理会刘慰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看,餐馆的装置也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和允良可以自己来。你何必还待在海德堡这个小城里呢?你要是去巴黎会好得多,巴黎是艺术之都啊!如果你在经济上有任何需要,我们都可以尽力帮助。你在巴黎应该有间画室,你应该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生活……” “请你快闭住嘴。”刘慰祖怒声说。双手往腰上一叉,冷笑着道:“老板娘,你那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你想收买我?我怕你没那能力。告诉你,我要做的事,就没有一个人能阻止。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不听任何人的。你想调虎离山吗?你调不了的,这只老虎就认准了海德堡这个地方,不走了。” “你,你……”庄静定定的注视着刘慰祖,看出了他是绝不会妥协的,他的脸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口气里、眼光里,只有恨,只有茫然和失落。她完全的懂了!刘慰祖之肯留在海德堡为他们设计餐馆,目的只有一个——报复,不达到报复的目的决不会甘休。这个可怕的人,她怎么会爱过他,情愿为他牺牲的呢? “你……”庄静绝望得不知说什么是好,现在她无暇想刘慰祖这个人的人性和值不值得爱的问题,而是刘慰祖要继续留在海德堡做报复工作的问题。家栋已经不是以往那个傻乎乎、懒洋洋的孩子了。他有一脑子奇奇怪怪的思想,满嘴似通不通的道理,他已经开始蔑视父母,也不肯听管教了,他眼看着要被刘慰祖用来做代罪羔羊,要给毁掉了。这将如何是好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你就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庄静的喉咙像被什么梗住,说不下去了。 “我对他有什么不好?我叫他认识真正的人生,有什么不对?”刘慰祖还是那个调调。 “你的那些想法,对你也许是‘真正的人生’,对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平凡的小人物,不过是吃饭穿衣过日子、求生存,对于那些超凡拔俗的大道理,一点也不能懂。”庄静委委屈屈的,说着流下泪来,在皮包里掏出了条小手帕,不停地在眼眼上拭抹。“慰祖,不管我曾经怎么不好,惩罚也受够了,你想过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人,三个孩子失去了两个,……现在我们只有家栋一个了,求求你把他留给我们,求求你……”她抽抽搐擂的哭着。 刘慰祖本来已有些不忍,但听到庄静口口声声的“我们”,他的不忍就逐渐退去,恨意就越发的加深。 “你哭什么?你还有几个孩子可以失去呢,我连可失去的都没有,我的人生被你们这些骗子整个偷走了。你不要哭哭啼啼,以为我会心软。我不会心软的,永远不会,懂不懂?” “你也是人,为什么不会?慰祖,请你设身处地替我们想想: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你愿意看着他堕落吗?还是要他做个正常人?如果你爱他,你会希望他平安幸福。” “问题是我既不爱他,也不管他做什么人。” “你哪里还是人,你是魔鬼,是野兽,你一点人性也没有了。”庄静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 “我没有说我有人性。” “啊——天……”庄静哭泣着快步走了。 庄静讨了一场没趣,家栋跟父母作对变本加厉,开日闭口的要自由,每天放了学就骑着刘慰祖送他的摩托车出去游逛。 家栋的转变,使得谭家在创痛中建立起来的一点欢乐、幸福和远景,整个付诸了流水。庄静忧心戚戚,终日沉默。谭允良尽力保持着他一向平和乐观的态度,只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边上的两道大纹更深,看来更苦涩了。不单两个人的心上罩着阴云,连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被愁苦占据着,家里的气压低到极点。 昨天谭允良接到家栋级任导师的电话,叫他去一趟,他今天依约去了,那位导师史密德博士见面就把一叠作业本子交在他手上,说:“你看看吧!这是家栋近两个星期的作业。” 谭允良把本子逐一的翻开看,除了数学和化学能看懂一些,别的作业因他的德文程度有限,完全看不懂。内容虽看不懂,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红笔打的大叉子,他倒是看得懂的。那说明着家栋的功课是水准以下的坏,所做的功课几乎很少有对的。谭允良一边看一边叹气。 “这还是前两个星期的,虽然错得一塌糊涂,他还肯做的。现在他连做也不肯做了。叫他交作业本子,他干脆说没做,态度理直气壮,好像没做是很对的,有次居然说‘不想做’。这孩子突然变了,听别的学生说:他在外面交了些不太规矩的朋友,行为很荒唐。”史密德博士面色阴沉,语气中充满开怀,开门见山的说。 “是的,我和他母亲也发现,他变了很多,从前家栋虽然不是很爱念书,话倒是听的,现在他却口口声声说我和他母亲干涉他、压迫他。”谭允良用结结巴巴的德语说。想了想又遭:“他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们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史密德博士,你知道,我们原来有三个孩子,两个小的在逃难中死了,现在只有家栋一个,我和他母亲的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他的转变让我们难过极了,也烦恼极了。但是,请你千万先容忍他一些,我们会用一切的力量使他改正过来……” “你放心。谭先生,我们做教师的,是要教育孩子,并不是说孩子有了问题就放弃了。” 史密德博士跟谭允良又谈了一些有关家栋的情形,和应该应对的方法,最后在道别的时候又说:“家栋这孩子本质是聪明的,也有点思想,至少他是竭力的要做有思想的人。可惜的是他走岔了路,想的全不正确。这是很危险的,我的意思是说,这关系着他一生的前途……” 史密德博士的话,像一堆铅块塞在谭允良的心里,再想想家栋近一个月来的论调、态度和行为,他差不多认为生活已到绝望的边缘了。如果他想得开一点,可以任由家栋堕落下去——他又不是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一个人自己要往邪路上走,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帮助他呢?很多西方的父母,在尽了应尽的责任之后,不是就任儿女去自由发展,好坏由他们自己去决定了吗? 他却不能那样做,从家栋来到人世的那一刻,他便爱他了。红彤彤的一个小婴儿,一头湿漉漉的浓发,哭的声音那么大。在家栋出生前,他没有把握是不是会爱他,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家栋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的爱上他了。这分爱一直延续到今天,一点也没改变,如果说有一点改变的话,就是把对失去的两个孩子的爱,也一起给了家栋,爱得他更多了。 忆起在大海中死去的两个孩子,谭允良更沉陷在极度的悲伤里,往昔在西贡那幢别墅式的大院落里的日子;美丽而好修饰的妻子,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不绝的欢笑声,成功的事业。虽然战争的阴影时时在威胁,他却从来没有悲观过、失望过。此刻,他的失望是沉重的,悲伤压得他原有点佝偻的背,弯度又加深了一些。他开了房门,轻步走进去。 屋里是静悄悄的,他以为没有人在家,到了客厅,才发现庄静正面对长窗,背向他站着。对他的进来似乎一点也没觉察。 “阿静,我回来了。”谭允良装着很愉快的叫。 “喔!”庄静转过身,勉强的笑了。“史密德博士怎么说?” “唉!家栋这孩子是真变了!……”谭允良把与史密德博士的谈话叙述了一遍,最后道:“再任他这么下去不行了,非得严加管教不可。真奇怪,这孩子怎么会突然就变了?” 庄静沉默的听着,不发一语,眼角眉梢却在说着两个字:愁苦。 “允良,家栋的转变不是偶然的。”庄静突然说。 “我知道不是偶然的,他是受了坏朋友的影响。哼!亚力山大那个小嬉皮——” “不,允良,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这是有计划的阴谋,有人要牺牲家栋以达到害我们的目的”庄静打断谭允良的话,阴霾的说。 “谁要害我们?” “允良,”庄静踱到谭允良身边,欲言又止的望着他。 “你,阿静,你是怎么了?”谭允良困惑的回望着庄静。她的神态使他直觉的感到:一桩极大的秘密正在她的胸怀中隐藏着、翻腾着,以至把她折磨得那么憔悴、不安、彷徨无主。“阿静,你看来好疲倦,过来坐坐吧!”他扳着庄静的肩,和她同坐在长沙发上。 “允良,这怎么解释呢?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什么事?阿静,我早看出了你心里不平静,可是你什么也不说。”谭允良握住庄静的右手,轻轻的抚摸。“阿静,我们结婚十几年了,两个人没吵过架,没红过脸,同享过福,也共患过难。你当然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阿静,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最美、最不了起的女人了。” “现在还是?” “现在是、将来是、永远是。阿静,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是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代替的。”谭允良继续抚摸着庄静的手,吞吞吐吐的道:“可是……可是阿静,你好像从来不肯在我面前完全展露你自己,你不告诉我你的心事,也不谈往事,我一向尊重你,你不说我就不问。可是,阿静,我们到底是十几年的夫妻,我——” “我知道,你不说,可是你心里失望,你委屈。”庄静反握住谭允良的手,望着他的脸道:“允良,你对我太好了,你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嫁给你真是幸运,允良,我心里是有秘密,这个秘密折磨得我要崩溃了,也严重到直接威胁我们的幸福了。允良,你没想到吧?慰祖,唔,刘慰祖就是那个人……” “刘慰祖就是那个人?”谭允良惊愕得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是觉得你和他之间不很平常,只当你爱上他了,没想到他就是——阿静,你老实告诉我一句话,你还爱他?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心里有他的。” “一点不错,可是现在没有了。现在我只觉得这个人可怕,想怎么躲开他。”庄静又是忧心戚戚的。 “他故意引诱家栋堕落报复你!”谭允良恍然大悟。 庄静点点头,烦恼的道: “这个人完全变了,他把这个世界看成漆黑一团,满心的恨。想的永远是毁坏、报复。最可怕的是连人性都泯灭了,自称没人性、没良心。” “只要是个人就有人性——” “我看他是真没有人性了。我曾经去求过他,请他不要再愚弄家栋,他居然——” 庄静和谭允良正说着,家栋从外面回来了。他大摇大摆的转了一圈,哼了一声,也没和父母招呼一句,就想往外走。 “家栋,你往哪里去?”庄静叫住他。 “我跟朋友约好的,得出去一下。”家栋有点不耐烦的沉着面孔说,说着又往外走。 “你先别忙走。你说说看,去会哪个朋友?到什么地方去会?”庄静走到家栋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你自从得了这辆摩托车,就好像生了翅膀,天天不在家。家栋,你真不知道妈妈爸爸为你担多少心思?家栋,你变得太多了,变得一点也不听话了——” “哼——”家栋从鼻子里喷出一抹冷气,斜睨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庄静,身体晃荡了几下。“我不能永远听你们的话,我总得做我自己的主人吧!”他打断了庄静的话99lib?说。 “你才多大呀?就要自己做主?这个道理完全是讲不通的。你好像不知道父母关心你、疼你——” “哼!关心我、疼我,谢谢吧!我可不需要你们这样关心我、疼我,我要自由,你们——”家栋再度打断庄静的话,理直气壮的说。 “家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可以跟你母亲用这样的口气讲活?你太没大没小了。”谭允良本来正要以和平亲善的态度规劝家栋,但家栋对庄静的顶撞使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便板上脸说了一句。他以为家栋听了他的责备会知错,不再继续顶撞下去了,哪知情况正相反,家栋不但没有半点悔意,反而更傲慢不驯了。 谭允良气得脸色发青、全身颤抖。 “家栋,你这个使孩子,你已经中了人家的计。我早叫你不要到刘慰祖那里去,叫你别听他的谬论,你不听,现在你已经被他迷惑了。家栋,你为什么不听爸爸妈妈的话,反而去信一个……”庄静说着忽然哽咽起来。 “你们当然不愿意我去和刘叔叔接近,因为他会告诉我真理,你们就不能对我实行愚儿政策了——” “你说什么?什么政策?”谭允良忍着气问。 “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先用一些不通的道理把人弄愚了,然后就可以随便控制了——” 谭允良接捺了半天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一抬手,一个嘴巴打在家栋脸上。 “你这话哪里像人说的,简直像畜生说的,你——”谭允良很为打出去的一巴掌后悔,话也越说越软。“家栋,你该懂得爸爸妈妈的心,管你是为你好,如果我们对你的好坏不在乎,也就不用为你这么操心费神了。家栋,你长了这么大,爸爸第一次动手打你,实在是……”他更走近家栋一些,情不自禁的去抚摸家栋被打疼的脸。家栋见父亲要触碰他,像闪电一般霍地一扭身躲开了。 “把你的手拿开,不要碰我,你、你们不要想再管我,我走了,我可以像刘叔叔那样,去全世界流浪,过我想过的日子,不要过你们想过的日子……”家栋一边狠狠的高声说着一边往外走。 “家栋,你不要走,你听妈妈说——”庄静奔上去拉住家栋一只膀子。 “不要拉我。”家栋用力挣脱了他母亲,径自开门出去了。 “家栋,你快回来!”谭允良追上去叫。 “家栋,我的孩子,你别走啊!”庄静急得提高了嗓子。 家栋哪里理会,头也不回的去了。 庄静跑到临街的窗前,打开窗子向下面喊: “家栋,你回来,有话慢慢说。” 家栋回答她的是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 “这孩子,真走了,他会到哪里去呢?唉唉,我为什么要打他那一巴掌……”谭允良痛苦的喃喃,急得满地转圈子,转了两圈,拿起了上装就往外跑,“我开车跟他吧!看他到什么地方去?” “允良,你别去,他已经去远了,你没法子跟了。”庄静急切的说,然而谭允良已进了电梯。屋子里的空气由动荡转为死寂,苍茫的暮色正从落地的大玻璃窗上流进来,把残留的一点光明化为幽暗。庄静茫然的仁立在地中间,恍然如置身于荒山中的死谷,又像漂流在无人的海上,只感到孤单、无助和绝望。 眼前的情景,此刻的心情,使她不能避免的想起在大海中失去的两个孩子,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等于是被凶恶的人活生生的置于死地的。上天总算可怜她,给她留下了家栋,如今家栋也要离她远去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去哪里?……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做了不少的假想,场面全是惊险的,她仿佛看到家栋骑着刘慰祖送的那辆摩托车,在车辆如梭的公路上奔驰。又好像听到尖锐的一声急刹车,摩托车便被弹出去好远,那个瘦长的孩子便像只死狗似的躺在血泊中了……” 庄静越想越怕,竟有些毛骨悚然起来。她决心要找回家栋,不管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找呢?”她自言自语的问自己,正在这时,刘慰祖的影子触动了她的灵机,毫无疑问的,无论家栋去什么地方,都会去先和刘慰祖招呼一声,说不定他此刻正在刘慰祖那里。 这个假设使庄静优乱的心立时出现了一个通道,轻松了不少。她连忙拿起电话拨刘慰祖的号码。刘慰祖正好在家,听到是庄静,他似乎很意外,玩笑的道: “原来是老板娘,打电话来要吩咐什么?” “慰祖,我们家发生了事情。” “哦?大事还是小事?” “慰祖,请你帮帮忙,我们急死了。你知道,家栋骑着摩托车走了。”庄静气急败坏的说。 “走了?走哪里去了?”刘慰祖挺轻松的。 “不知道,允良一时冲动,打了他一下,他就赌气离家,说再也不回来了。” “哦?有这样的事!”刘慰祖还是漫不经心的说着风凉..话。 “我估计他一定会到你那里去,如果他去了,就请你千万留住他。我这就赶来。”庄静不理会刘慰祖的口气,急急的把话说完。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我又怎么留得住他呢?” “慰祖,求你帮帮忙。” 庄静叫了辆计程车,赶到刘慰祖的住处。 刘慰祖穿着大皮鞋靠在床上,正在抽烟,一屋子烟臭味。天已经黑透了,他却只开了床头的小灯,使得半个屋子沉在昏暗里。他的脸也是半明半暗,鼻子以下的地方明亮,眼睛和额头是晦涩阴郁的。 “哦?说来真来了,你不怕?”刘慰祖还是那个调调儿,不单没有因为庄静进来而站起来迎接,连坐的姿态都没让一下。 “我怕什么?”庄静忍着气反问。 “怕你那个谭先生知道了起误会,或是——”刘慰祖恶作剧的笑笑。“或是对你不礼貌。”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庄静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家栋没来过吧?”她想家栋一定没来过,如果来过的话,刘慰祖怎样也会把他留住的。哪知刘慰祖道: “来过,又走了。”他满不在意的说。 “走了,去哪里?回家了?”庄静紧张的问。 “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不过恐怕不会回家。” “你这是做什么?你……”庄静气得声音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是非要害死我们才甘心吗?为什么你不留住他?你……” “他要走他想走的路,我为什么要劝他回去?”刘慰祖冷漠的看看庄静,又加重了语气道:“我在基本上是支持他的想法的。所以,他说要去过新生活,我听了满高兴,送了五百马克支持他。” 庄静又急又气又恨,绝望的骂道: “你是无可救药了,你是坏透了,比魔鬼还可怕。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没人性没良心了,我——”庄静正边说边转身要走,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刘慰祖拿起话筒,一听是谭允良的声音,便笑着道: “啊呀!原来是谭老板,对呀!你太太在我这里,我叫她来听电话。”他用手按住话筒对庄静不怀好意的道:“快来听电话吧!你那位谭老板真了解你,知道你在我这里。” “允良,你在哪里?”庄静急忙接过电话。 “阿静,我到处打电话找你,到底找到你了。”谭允良在电话中急切的说。“阿静——” “允良,你找到家栋没有?他没回家吗?” “阿静,你得快来大学医院的急救处,家栋出事了——” “啊,天哪,我的孩子,家栋,家栋——”没等谭允良把话说完,庄静就尖叫一声,伤痛欲绝的哭起来。以至后来谭允良又说了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楚。“允良,我这就赶了去”。她挂上电话,转过脸狠狠的注视着刘慰祖,咬着牙道:“刘慰祖,你连一只野兽都不如,野兽吃人,可是不吃自己的儿子,你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杀死,你残忍……” 刘慰祖听说家栋骑摩托车出事,早吓了一跳,现在又听庄静骂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杀死。”更多了一层迷惘。 “我杀死自己的儿子?”他不解的望着庄静泪痕斑斑的脸。 “家栋是你的孩子。那时候我发现怀孕了,试着跟你提出结婚,被你一口否决,说至少要等你大学毕了业、留学的事定了才能提结婚的事。我当然很失望,后来又想,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为什么不成全他,要他有个好前途呢?正好那时候允良追求我到了发狂的程度,他完全明白我的情形,可是一点都不计较,情愿跟我结婚。这多年他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我的事,我却心里总想着你,连在大海里漂着的时候都没忘记。我真对不起允良……”她哭得语不成声。“我遇到你,是……是上天的安排,要惩罚……我……” 刘慰祖从灵魂里震撼出来,整个人惊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如此的,他确实连做梦也没想到。 “庄静,你安静一下。”他伸出两手想扶庄静的肩膀。 “拿开你的脏手。你,刘慰祖,残忍、冷酷、自私。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永远想着仇恨和报复,连对你的祖母和父母都不例外,现在又亲手害死你的孩子。当然,害死谁对你都无所谓的,你自己都承认没人性的。” “庄静,听我说——”刘慰祖所有的锐气在一瞬间全消失了,他瘦削的脸上挂着愁苦、悲伤和自责。 “不要跟我说什么,我不想听,我永远不要再见你。”庄静神经质的叫,叫完一溜烟的走了。 “庄静,你等等——唉!刘慰祖,刘慰祖,你可是都做了些什么呀!”刘慰祖用一只拳头不住的敲击着自己的脑袋。 第15节 刘慰祖坐着计程车到医院急救处,只见里里外外一片冷清,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走进去,跟门房打听,才知道家栋已经转移到外科部去了。 “那孩子没有生命危险吧?” “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我又不是大夫。”那守门房的人忙着整理桌上的卡片,头也懒得抬。 如果是在平常,刘慰祖一定会顶撞他几句,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便掉头默默走出来。他感到世界在一瞬间整个变了。快得他来不及接受。而他个人,在这惊魂动魄的大变动中,也从头到脚的被重塑了,他觉得仿佛有软化剂一类的东西注入了他的血液,把他那些惯于抵抗和蓄意与人作对的锐气,一下子化为乌有。整个的人,从里到外,好像整个脱胎换骨了,竟感到被一种感人的温柔拥着。 家栋会是他的儿子?他居然有儿子!在这个苍苍茫茫,荒凉冷酷的世界上,居然有个人从他而来,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而他,刘慰祖,竟然故意的去愚弄、摧毁这个惟一的属于他的人,现在这个人已经在他的阴谋中倒下来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刘慰祖,真的冷酷到谁也不爱,作了孽心上也无负担,真是像他自己认为的,已经没有“人性”了吗?人性真能从人的躯体上分割出去吗?…… 外科部离急救处步行有相当长的一段路,刘慰祖在少人的街上踽踽独行。在一字排开美丽的街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一条,孤零零的映在石板地上。 多年来,自从他决心抛弃旧的自己及所拥有的一切的一刻,眼泪对他就成了陌生的东西。他本身绝不流泪,更厌恶别人流泪,什么样的泪珠都不能感动他。然而此刻他的眼泪竟如纳卡江春天的水一般源源不绝,抹去一批又是一批。为什么哭?眼泪由何而来?他一点也答不出,只觉得有太多的泪水要倾泻,费多大的力也无法把它们挡住。他先只是流泪,渐渐的转为呜咽。最后当他走过一幢大楼的高墙下时,终于不能控制的放声嚎陶。他的哭声高扬而尖锐,伤痛与委屈之中夹缠着原始意味的悲凉。在无边的黑夜里,在少人行走的街道上,听来竟有些像电影上荒山雪地里的狼嚎。 刘慰祖正哭得痛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人,那人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哭?出了什么事?” 刘慰祖抬起头,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慈祥的老者。那老人注意的打量着他,眼光从头扫到脚。 “噢,原来是个东方人。你看来很年轻啊!是这里的学生吗?还是旅行到这里的?你遭遇了什么困难呢?说说看,也许我能帮助你。”老人和蔼的说。 “我……”刘慰祖抹去了鼻梁旁的眼泪,人又慢慢的恢复到平静。“谢谢你,好心的老先生。你帮不了我的忙,没人帮得了我的忙,连我自己都不能。” “是吗?你的情况这么严重吗?听你的话,是个很罗曼蒂克的人呢!罗曼蒂克的人免不了伤心事多,我年轻的时候也很诗意的,还打算殉情过呢!嘻嘻,人生就是这么样子的,有时候好,有时候坏。那情形有点像打球,球怎么来你得怎么接,不能放弃,还要输得起。呵,年轻人,你不会像我年轻时候一样,也正在想殉情吧?”老人又像玩笑又像认真的。 “你放心,我不会的。我没那个勇气,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为他那么做。”刘慰祖已恢复平静,言词和表情也还原到平日的冷漠和高傲。 “真的?那好,那我就放心了。年轻人,珍惜你的生命,人就活这么一次,不快快乐乐的过才是傻瓜。再见了。”老人很绅士的掀了掀礼帽,蹒跚着步伐去了。走了一小段路又回头过来问:“你有家吗?有地方可以去吗?” “喔,我——”刘慰祖一向最讨厌别人问他“你有家吗?”一类的话,每遇到这样的问题,他总是连思索也不要的就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有。” 此刻他竟觉得不能这么回答,为什么不能也找不出适当的解释。他沉吟了片刻,对那老人提高声音道: “我有家,我有好多亲人,别为我担心!” 老人对这句话似乎很满意,跟他招招手,说了声“祝你好运”,就消失在街的拐角处。 一场痛哭,像汹涌的春江之水,把刘慰祖胸中郁结了多年的怨与恨的坚冰,冲?99lib?得松动了,而一股温柔的暖流正从那些隙缝中缓缓的流入。 他记挂着家栋,猜测着可能发生的后果,那些假设令他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忧虑、焦急、不知所措。 这感觉对他够生,长久以来,刘慰祖不曾关心任何一个人,包括他本身在内。如今,只为庄静透露了秘密,只因家栋是他的骨肉,他便在不知不觉,不情不愿中变了,那些被他摈弃、抵抗了多时的东西,也无声无息的回来了。 “唉唉,刘慰祖、流浪,你是白费力了,你努力了那么多年,就想抛弃自己,现在证明你是徒劳无功。”他在心中窃笑着自己说。 刘慰祖到外科部,从电梯出来刚转到长廊上,就看到庄静和谭允良在长廊的另一头。他们听到脚步声,本能的同时回过头。当他们发现了来人是他,脸上顿时凝上一层霜,眼光寒冷得令他打颤,虽然离得很远,他的感觉也是真确又深刻的。他正想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竟同时转过脸,进入侧面的一个大玻璃门里。 长廊上静极了,只有刘慰祖的步声,和浓烈的酒精气味。 刘慰祖看那大玻璃门上的字,知道里面是开刀房、化验室、诊断室、和主治医师及值日医师的办公室。 “你找谁?这里是闲人免进的,你没看到门上的字吗?”刘慰祖还没进到玻璃门里去,一个穿白衣戴白帽的中年护士就迎上来挡住他。 “喔!我——”刘慰祖不想骗她说没看到“闲人免进”的片子,只哼哼呀呀的支吾过去。“我想知道谭家栋的情形,他是正在接受手术吗?” “谭家栋,对,就是那个骑机车出事的中国孩子。他是正在接受手术。”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生命危险?” “没人能答复你这个问题。我们做护士的,就是知道也不可能随便说话,这是职责问题。”护士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你是谭家栋的什么人?”她又问。 “我是——”刘慰祖突然发现这个问题竟是不易回答。“我是他父母的朋友。”他想了想才说。 “原来是朋友。他手术还没完,情况如何还不知道,离朋友探病的时候还早呢!你最好先跟谭家栋的父母联络好,过几天再来。现在你是不被允许进来的。”护士铁面无私兼执法如山,口气中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 刘慰祖又焦灼又失望,不服气的道: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等候结果?我刚才明明看到谭先生、谭太太进来的么!” “哦?”那护士把双手往白衣服两旁的口袋里一插,面孔微微一扬:“谭先生、谭太太是谭家栋的父母,你是谁呢?” 刘慰祖没料到这个护士说话直截了当到这个程度,一时目瞪口呆,正想教训她几句,碰巧里面走出来个五十多岁,面貌和善,看上去很像医生的人。他立刻甩下那护士,迎上去道: “你是外科病房的医生吗?我是谭家栋的代父,对他非常非常关切的。他已经开完了刀吗?到底是那里伤了?有没有危险?他是跟汽车撞上了吗?” 那个医生朝刘慰祖打量了一下,见他真是很关切的样子,便和气的道: “幸亏他不是跟汽车撞上,是自己撞到桥栏杆上,跌到下面去了。伤了好几处,不过都不要紧。开刀是因为腿,他的左边小腿骨断了——” “哦?断了?”刘慰祖的心重重的抽了一下。 “是啊,断了,不过也不要紧,小孩子嘛!复原得快,他们冬天滑雪还不是也常有断腿的事。三个月之后又可以出去生龙活虎的跑了。你别担心。”那医生挤了一下眼睛,乐观的笑了。“摔了这个大跤,他以后就知道小心了。” 医生走后,刘慰祖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不能移动。他的脸上浮现一层梦一样的光彩,心里念着:“家栋是我的孩子,他没有危险,他不会死,三个月后他会完全复原,会生龙活虎的出去跑——”他悲喜交集得想跪在地上,“谢谢那个信护着家栋的神——他几乎相信天地间是有那么一个涵盖整个宇宙的神了,如果不是他佑护着家栋……” “你这个人一点都不诚实。”刘慰祖被这句话从冥想中惊醒。原来还是那个护士。她沉着脸,表情中带着鄙夷,加强了语气再重复一遍:“你一点都不诚实,刚跟我说你是谭家的朋友,跟劳韦医生又说是谭家栋的代父。你到底是谁呢?你一点都不诚实。” 刘慰祖懒得跟她顶撞,沉默的出了医院。夜已深,月亮悬在高天,周遭没有一个行人。他盲目的在街头荡着,心里霍地用那护士的话问自己:“你是谁呢……” 在街上绕了大半夜,刘慰祖才回到住处。进了屋子就穿着大皮鞋往床上一靠,一支连着一支的吸烟。在轻烟综绕中,那些深烙在他记忆中的前尘往事,又走马灯般在眼前清晰而生动的转动着。那些事、bbr>那些人,曾使他对整个的人世失望,曾使他以生成为人而愤恨羞耻,曾使他狠下心丢弃一切,自滚滚红尘中逃走,成为一个浪迹天涯无家无业的流浪汉,直到今天。可笑的是,由于庄静的一句话,不单这个流浪汉自塑的世界起了变化,连他深信着的那些逻辑、意识、哲学,也起了根本的动摇。 “悲剧、这是一场悲剧,也是可笑又可悲的恶作剧。”他自言自语。 “这场悲剧和恶作剧的背后主使者是谁?”他问。很想找出那个阴谋家来,用他的报复哲学去对付他。 当刘慰祖发现那个愚蠢的“阴谋家”原来是他自己,他的悲哀就更加深了。他习惯.的把两边嘴角往下弯,弯得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的颓丧和悔恨压出来。 刘慰祖不知是在什么时辰睡着的,醒来时才发现枕头被香烟烧了个大洞,床头几上的小座钟指着下午一点。 他醒来后第一..个意识是:“我是个有儿子的人,家栋是我的儿子。”他的感觉很异样,也很喜悦,而更多的是辛酸。 他想他必得快快到医院去,他得知道家栋的伤势有无变化,得看看他,得仔细的看看他。 他也恍然大悟的弄明白了,怪不得家栋从一开始就喜欢接近他,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原来是潜意识的出于天性。父子的心是脉脉相连的,难怪他第一眼看到家栋就觉得太眼熟,熟得像每天都会见到。那时他以为他像庄静,现在才发觉,家栋的五官和表情相当像刘家的人,像他祖母、父亲、母亲,也说不定更像自己。所谓血缘关系,竟是如此的奇妙、坚韧,隔离得多久,多远,也不会磨灭。 祖母、父亲、母亲,在他心里都是小丑一般的人物,形象是丑恶的。他早就拒绝去爱他们了。什么家族、血缘之类的关系自然也被他完全否定了。他肯定自己不会真心的去爱任何人,也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人也不会真正的爱他,在他的印象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丑恶的。 但是此刻他真真确确的感到,他是爱家栋的,也感到家栋在爱他,真心诚意的爱他——否则家栋不会那么信任他。不会那么毫无怀疑的接受他的思想和每一句话。 他被这个感觉深深感动着,接着就灵机一动的想到要保有他。他决心要争取抚养家栋。 如果有家栋在身边,一切都会慢慢恢复美好,说不定他会放弃流浪生涯,为他的儿子,勉强在这个他蔑视的社会里,做个看来很上进的“人”。是的,为了家栋能够一生过得平稳些,快活些,他是可以那么做的。 问题是家栋的脑子已经被他洗得差不多了。一个把世界看得那么透、那么无价值、那么灰茫茫如一片荒原的孩子,如何能再像以前那样迷迷糊糊的傻快乐? 刘慰祖的困扰在加深,怀疑也在加深,他问自己:“同样的道理,为什么临到自己儿子的头上就不适用了呢?” 想来想去,他领悟到解铃还须系铃人,反正家栋信任他嘛! 由于昨天的经验,预防护士们的以衣冠取人,刘慰祖又刮脸又换衣服,发誓今天非见到家栋不可。 刘慰祖先在街上买了两张新出的狄斯可唱片,和一盒上好的巧克力糖,才到医院去,问明了探病的时间和家栋的病房号数,便径自往里走。 “喂喂,请问你贵姓?”刘慰祖正在敲门,就被一个奔过来的小护士叫住。那护士挡在门口,表情紧张。 “我叫刘慰祖,是来看望谭家栋的,他……他……”看那护士的神气,不容他不起疑心,是不是家栋的伤势恶化了? “你就是刘慰祖先生吗?非常抱歉,谭先生和谭太太交代过,说他们不希望刘先生拜访病人。”护士小姐瞪着大大的蓝眼睛,一点也不给他留面子。 刘慰祖多少感到些难为情,也没心情故做不在乎的摸摸小胡子耸耸肩膀了事,他踌躇了一下,气闷的问: “为什么我不可以拜访病人?”问完了他才醒悟到这话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我怎么知道?你得问谭先生、谭太太自己。”护士小姐毫不示弱,伶牙利齿。 “现在谭太太在吗?请你叫她出来,说我要见她。” “好吧!你等等,我去告诉谭太太。”那护士好像怕他跟进去,一进房就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她出来了,又像先前一样的?挡在门口。“不行,谭太太说她不想见你。我也帮不上忙,很抱歉。”她果然歉意的笑笑,笑完了才说真心话:“请你走吧!我还有事呢!总不能老在这里守着门。” “哼,”刘慰祖气得头昏脑涨。如果是在几天之前,他一定会揪住那小护士的后颈重重的亲她的嘴,亲完了问她:“你让不让我进去?如果不让我还要亲。”对付这类傲气、严肃、自认正经的女人,他从来就用这种办法制裁的。但是今天他一点也没想到要那么做,虽然恨透了这个小护士幸灾乐祸的面孔,也不肯那么做。 “那孩子,我是指家栋,知道我在外面吗?”刘慰祖问。他极想知道,出了车祸的家栋,对他的感情变了没有? “那孩子吗?好像倒想看到你。可惜他还是个孩子,得听他爸爸妈妈的话——” “家栋想见我?我——请你让开,我要进去。”听说家栋想见他,刘慰祖冷却的心又热活起来了。“我非看到他不可。” “对不起,病家不要见你,我们不能随便放你进去。”那小护士固执的说,顽石般的立在门口。“你不过是他们的朋友,人家不想见你就算了嘛!何必缠个没完。” “朋友——”刘慰祖咀嚼着这两个字,忘情的道:“我不是他们的朋友,我是——”他话还没说出,就被一声招唤打断。 “慰祖。” 刘慰祖顺着声音看去,见手提皮包的王宏俊匆匆走来。王宏俊面色凝重,表情深沉,好像正面临到什么重大的困难。一反他平日的快乐开朗。 “慰祖,我是专为你来的。”王宏俊认真的说。 “为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有千里眼啊!何况只隔一栋楼。”王宏俊竭力要把话说得轻松,却还是无法真正的轻松得起来。“是谭家夫妇打电话把我叫来的。” “哦,原来他们打电话求救兵啊!”刘慰祖大不以为然。 “你给人家的威胁太大嘛!人家只好求救兵。”王宏俊说着对小护士道:“你去吧!没你的事了。” “王大夫,再见啰!”小护士如蒙大赦的去了。 “你来也好,正好跟我进去看家栋。”刘慰祖又想推门。 “慰祖,我有话对你说,出去坐坐酒馆怎么样?”王宏俊像刚才那个护士一样,也挡在门口。 “我要看了家栋才去。”刘慰祖固执的说。 “你晓得的,他们怕你见家栋。事实上你见家栋,只会把情况弄得更坏。”王宏俊若有深意的顿了一会,又道:“你们的事,昨天谭太太对我说了。” “对你说了?”刘慰祖感到意外。“谭允良也在?” “也在旁边。慰祖,人家是一对与世无争的好人,你伤害他们伤害得还不够吗?我看你就克制一些,别见家栋吧!”王宏俊把两只手搓着,沉吟道:“你灌输给家栋的那些观念,已经让他陷得很深了。现在他的父母正在开导他,设法叫他回到以前的样子,从那些危险的想法里解脱出来。他们也怕家栋知道和你真正的关系,所以不愿意你再见家栋。我看你就暂时算了吧!走,咱们坐啤酒馆去。”王宏俊边说边推着刘慰祖去电梯的方向。刘慰祖也没再提出异议或抗拒,就和王宏俊上了电梯。 医院正是下班的时刻,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王宏俊人缘好,谁都认识他,他跟这个说过“再见”又跟那个问“你好”。刘慰祖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重新陷入那个属于他个人的孤独世界里,那个世界荒凉寒冷,一片灰茫茫,除了自己孤单的身影,看不到任何一个人。 啤酒馆还没上座,几乎是空的,刘慰祖和王宏俊坐在角落里的老位子上,各要了一杯半公升的啤酒。 “老王,我决心不计任何代价要争取家栋。”刘慰祖咽下一口啤酒,把杯子碰了一声放在桌子上,所有的决心都从那声响里冒出来。 “你要争取家栋?你是说,你要他承认你是他的父亲?”王宏俊怀疑的问。 “我本来就是他的父亲嘛,真正的血统关系,他不承认也不行。他是刘家的骨肉,应该姓刘。姓谭算怎么回事呢?” “你也有这样的观念?也重视这种关系?真想不到。” 刘慰祖先垂着脸默默不作声,随后吞吞吐吐的道: “有什么想不到?我也是人,是中国人,中国人向来是注重人伦关系的。” “哦?”王宏俊的口气还是怀疑的。“这真不像你说的话,我记得你是顶看不起这种关系的。你不是又在转念头报复庄静吧?如果你是的,我就劝你不要。你做得已经很够了,而且庄静没有罪,有罪的是你自己。”他不能按捺的有些激动,话也就说得没有修饰。“慰祖,你我曾经是好朋友,你帮过我很多忙,到今天我还重视这份友谊,所以才不客气的批评你。当然,在你的心里,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大笨蛋、傻快乐而已,是没有价值的,也许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讨厌我的批评。可是不管你高兴与不高兴、接受不接受,我要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假如我们的友谊真因为我惹怒了你而完蛋了,也是没办法的事。”王宏俊端起啤酒喝了两口,接着道:“你不是认为我是好好先生,太乡愿吗?现在我可不乡愿了。” “喔——”刘慰祖一手撑着下巴,嘴角沮丧的下弯着。“你说,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你的话,立刻离开海德堡,让谭家再恢复安静的生活,让庄静跟她丈夫再重新教育他们的孩子——” “家栋是我的孩子。”刘慰祖冲动的打断王宏俊。 “好好,就算家栋是你的孩子,你就更该为他的未来想想吧?你已经把他对父母的尊敬给摧毁了。他满脑都是你的人生哲学,居然认为包括他父母在内的所有的人,全是一样的自私、虚伪、愚蠢,认为这个世界是丑恶不堪,没有一点希望了。慰祖,你已经把一个孩子的心灵给摧残了,给污染了,而这个孩子却是你自己的儿子——” “你不要再说了,这我都知道。”刘慰祖双手抱着头,痛苦的喃喃着说。“你不要以为我那么没心肠。我的痛苦之深是你们这些正常人不能体会的。” “我相信你是很痛苦的。所以,我劝你终止痛苦、抛弃过去、离开海德堡。” “带着家栋离开?” “不带家栋,你非得打消要争取家栋的念头不可。第一在人情上你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把家栋可能转好的机会完全断送。第二在法理上你也站不住脚,庄静可以否认家栋是你的孩子,你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所以,慰祖,你要像你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离开。”王宏俊严肃的说。 “一个人离开?还是一个人?永远一个人?老王,跟你说句真心话,我什么都没有。现在忽然有了家栋,他就是我的希望。我以往做错的,我要弥补——” “你为什么是一个人?你有家、有父母、有妹妹、可以娶妻生子,你要拒绝他们,自然就永远是一个人。”王宏俊插嘴说。 “好梦被惊醒的人,就没办法再继续活在梦里欺骗自己。老王,你知道的,我满心创伤——” “是吗?我倒觉得你很喜欢给别人制造创伤。” “喔……你是指谭家的事?” “不光是谭允良家。那时候对林碧,你跟她真真假假的,她可是一片诚心,结果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算什么呢?对林碧多难堪,多伤她的心。”王宏俊旧事重提的打抱不平。刘慰祖听了仿佛有些愧意,但想了想又悠悠的道: “男女交往谈情说爱的事,本来是彼此彼此,愿者上钩,谈不到什么责任。林碧还不是结婚生子给人家做太太去了吗?” “你知道林碧傻等了你好几年,见你真的不回来,绝了望,才跟她现在那个美国丈夫结婚了吗?” “怎么知道她是在‘傻等’我呢?”刘慰祖习惯的开始抬杠。 “她自己跟徐聪慧说的。还有,假如你认为男女谈情说爱的事是愿者上钩,没责任的,那你为什么要恨庄静?慰祖,你不应该只要求别人,专门原谅自己。”王宏俊不留情的说。 “唔……”刘慰祖垂头丧气的,仍然觉得满心的委屈。 “老王,不是我原谅自己,而是一个人生破碎了的人——” “别再谈你以往那个破碎的人生了,往者已矣!重新建立新的吧!回去爱你的家人,你的父母,过正常人的日子。” “怎么开始呢?你知道的,我的情形……”刘慰祖说着吞吞吐吐的顿住了,表情极痛苦的。过了半晌,又吞吞吐吐的道:“老王,你知道吗?十年前,我回台湾打听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曾经到香港去找过我的亲生母亲。她……她给我印象太……太……老王,告诉你真话吧!我母亲做过妓女……”他说着就饮泣起来。 “哦……”王宏俊微微的感到震撼。 “你说,这样的情况,叫我怎么原谅他们,爱他们呢?” “慰祖,天下没有一个人十全十美,也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百分之百圆满的。做人本来就不是顶轻松的事,如果你不能原谅你父亲的话,你还能指望家栋原谅你吗?你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至于母亲,慰祖,我告诉你,母亲就是母亲,你的身上有她的血、有她的肉、不管她做过舞女酒家女还是妓女,你都不能说她不是你的母亲。” “老王,我承认你的话是对的,母亲就是母亲。说句老实话,如果我能做到太上忘情,也就不会自己苦成这个样子了。”刘慰祖已渐渐转为平静,慢吞吞的说。语调是沉闷苦涩的,一点也不像他往日的明快尖锐。“可是真难,难得很啊!你想想,就算我不计较我母亲做过什么?我也没法子接近她,因为她旁边有那个红衬衫——” “什么?红衬衫?”王宏俊听不懂。 “就是她姘居的男人,那个男人总穿着红衬衫,他的外号也就叫红衬衫。当年父亲抛弃了我母亲,我母亲就被这个家伙引诱了。三十多年来,这个红衬衫就吃我母亲喝我母亲,逼我母亲卖淫,可恨极了,就算我容忍我母亲,也不能容忍那个红衬衫,我看他比刽子手还可怕。”刘慰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些见不得人的家事闷在心底,天长日久,积压得成为一股忧郁和怨恨,失落的茫然和彻底的失望。他一直试着连根抛掉那些人、那些事,否认与他们之间的血肉相连的关系,有时真能做到这一步,有时却又不能自己的想起他们,他被这种矛盾的情绪折磨着,时而抑郁、时而悲伤、时而愤恨。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这么毫不保留的向人坦白的吐露心事过。 “喂,再来一杯。”刘慰祖对柜台里的酒保招呼。“唉唉,老王,事实是如此的,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没有办法?如果你母亲跟那个红衬衫没有感情,你就帮助她赶走那家伙,然后自己奉养母亲。如果你母亲偏不想离开他,你就得想法子叫他改头换面,做个正经人。不过,依我想,你母亲对他是恨、是怕、是不敢惹,要是你挺身出来站在你母亲的背后,她就不肯再受他的欺侮了也不一定。总之,你放弃、自苦、抽开。两只手不管,甚至不承认她是你的母亲,可是不对的。”王宏俊热心的给出主意,由于兴奋,圆脸又红扑扑的。 “喔,你是这个主意?”刘慰祖很犹疑。 “不错,我是这个主意。要是我,我就这么做。” “那么我父亲那边呢?”刘慰祖无奈的苦笑。“说句真心话,这些年我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我父亲,也是很难做到。我常想起他,有时候们心自问,觉得他应该算个好父亲,至少他是努力往好了做。凭良心说,他对我是不错的。可是每当我想起他对我母亲的始乱终弃,今天还不承认错,还做出君子面孔,我就生气,就觉得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他。”刘慰祖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又道:“还有,我不能忍受他们的骗局,譬如说我祖父,明明是个落伍军阀,除了刮了无数的不义之财外,可说没做过什么惊人的事。可是全家要敬他为神明,把他骑着大白马的像放得和半边墙一样大,把他用过的长刀挂在墙上,还口口声声叫我学他。我祖母是一个跋扈专制的老太婆,我们母子是活生生被她拆散的。偏偏她是家里的老祖宗,我得孝顺她,这是什么道理?”他说着又激动了,一会摸摸胡子,一会比比手势。“你说,这不是虚伪、不是瞪着眼在扯谎吗?你说,我怎么不对人生失望?这个世界有什么道理可讲?嗯?你说说看?”他用力的把桌子一拍,旁边几个喝酒的全吃了一惊,有的就转过头来看他们。 “老弟,慰祖,你怎么永远活在过去里,走不出来了呢?你祖父祖母都属于历史了,不属于现代。像你我这样年纪的人,不往前面看,总往长了霉的牛角尖里钻,不是愈钻愈黑,愈没指望吗?”王宏俊平心静气,有耐性的说。 “往前看,前面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处处是虚伪、欺骗、不公平,有什么值得我为它努力?就算为它辛苦了一场,代价又是什么?最后还不是一场空,除非做个傻快乐。”刘慰祖瘦削的面孔上,又罩上平日那种阴郁。 “你又来了。”王宏俊笑着长叹一声。“依你说,我们不做傻快乐做什么呢?都去流浪或者都去出家,再不就都去自杀吗?人生一共几十年,是很短的,可还是值得我们为它努力。就算是为了儿女吧!这个代价也是值得的,何况人生的意义不会这么狭窄,我们总不希望这个世界停顿,总希望这个世界进步,一代比一代过得更好。是不是?那就只好高高兴兴的做个傻快乐喽!依你的理论,好像人生一点意义也没有,应该想法子叫人类绝种才对——” “我倒没那么想。”刘慰祖插嘴辩护。 “咦!人这样坏,人生这么没意义,生活又那么辛苦,干嘛要一代一代的造人,好麻烦的,干脆绝了种不是更省事吗?”王宏俊比比双手,锋利的说。“可是,连你也不赞成人类灭种的。为什么不赞成?慰祖,我告诉你,就是人活着还是有意义的。像我,是产科医生,每天都要接几个生,我明明知道那个哇哇大哭的小玩意,早晚也要老,也要死的。细想起来,这可不是白忙一场白费事吗?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个工作是庄严的,那个小生命是神圣的。慰祖,我告诉你,每一个生命都是庄严神圣的,因为人知道这个,才兢兢业业的做个真快乐,不是傻快乐——” “是傻快乐。”刘慰祖再度打断王宏俊的话,执拗的说。 “好,就算傻快乐。”王宏俊有些无法控制的激动,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偏着头问:“你是认定人生是毫无意义,不值得认真生活的了。那么你老实答复我一句话:你承认你是爱家栋的、承认他是这个世界上真没亏欠过你什么、真心真意信任你,爱你,在血统上跟你最亲的人。对吧?” “嗯,对的。”刘慰祖点点头,忍不住淡淡的笑了。 “那么,我再问你,你是愿意家栋做个傻快乐呢?还是情愿他死掉,或是去做个打吗啡吸毒的嬉皮?你别笑,我这话一点不可笑。人活着既然没价值,干嘛白费劲呢?像嬉废那样随心所欲多好呢?嗯?是不是?——” 刘慰祖勉强的苦笑着,半天答不出话。因为,他不单希望家栋一生过得平平稳稳,做个傻快乐,甚至他本身也愿为了家栋,返回他所蔑视的人群社会中来生活,也做个傻快乐。现实的问题是他是不是能争取到抚养家栋的权利,有没有机会做假快乐还不知道。但是,他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口软认输。 “你哟!今天的演讲可精彩得很。”刘慰祖把话题拨弄开,酒杯一推,站起身道:“我疲倦得很,想回去休息了。” “你怎么决定?还是要争取家栋?还是离开海德堡,成全那孩子做个傻快乐?”王宏俊也站起来,紧盯着问。 “家栋跟着我一样可以做傻快乐,也许做得更好。我可以为他回家去做好儿子。你想,那环境不是对他更有利吗?” “你错了。家栋跟你,就做不了傻快乐了。现在他的世界还是完整的,只不过出了一点漏子。你如果以他父亲的姿态出现,他的世界就破裂了。你是有经验的,你自己仔细考虑考虑吧!” 刘慰祖随着王宏俊走出酒馆,一路上垂头不语。王宏俊最后这几句话深深的震动着他。不错,他是有经验的,他懂得一个孩子的心灵世界是怎么样的脆弱易碎,美好的天地会怎样迅速的在一刹那间天崩地裂云黑雾暗的。 他沉默着,深深的沉默着,晚春迷人的暮色,在他眼前如荒漠一般的展开,与他心情一样的黯然。 “慰祖,人可以自私,但是不能太自私,人有时候也得牺牲一点,不然连做傻快乐也不可能。慰祖,这是我这个当朋友的劝你的最后一句话。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王宏俊说完,跟他握握手,就想转身离去。 “老王,我还有句话想问问你,你有林碧的地址吗?”他握住王宏俊那只手没放。 “没有。就是有你也不必知道。”王宏俊抽出那只手,摇了两下。“人生是往前进的,后退不了的,放过去的就追不回来了。你还打听林碧的地址干什么呢?我看你还是让她过安静日子吧!”他说着转身走了,走两步又回过身道:“慰祖,如果一个人不能从过去里走出来,这个人是可怜又可悲的,他永远不会快乐。往前看吧!别总在发霉的牛犄角里打转转。”他说完径自去了。 刘慰祖愣愣的站了一会,便沿着霍普特大街,往纳卡江的方向踱去。 第16节 刘慰祖背着大背包,提着袋,告别了房东,从那幢居住了近三个月的小楼里出来。 他原本决定明天上午走的,后来想想,既然心愿已定了,何不早些离去呢?多待一天多给别人一些威胁?,多增一些无谓的牵挂,又是何苦呢?不如说走就走,立刻动身算了。这么一想,他就打理了行囊,往火车站去了。 去巴黎的夜车是十点半开,距离现在还有足足的两个半小时。按正常情形说,他出来得实在是太早了一点,特别是在这样没处藏没处躲的阴雨天。 其实天是在突然间变的。一整天都是干干爽爽,一直到黄昏前的一刻,才飘起牛毛细雨。 绵绵密密的雨丝,弥漫在黄昏的朦胧幽暗中,像是无边的迷雾,混沌沌的展开,挡住了远处的山,模糊了近处的花和树,惟有纳卡江的吟哦,反倒比晴天时更高朗了。 刘慰祖没有把甲克上的雨帽拉起,任凉幽幽的雨丝扑在他的头上和脸上。他的浓浓乱乱的头发已经湿透,脸上也积了雨渍。他不去理睬也不想拭抹,就在漫天细雨中走着,反而觉得这雨浇得他好舒服,舒服得就像一个罪人在接受圣水的洗礼。经过这场清洗,也许那些罪过能渐渐褪去,还他一个干净的新人来? 今天下午他见到家栋。 庄静和谭允良本来是坚决拒绝他和家栋见面的。经过王宏俊的奔走说项,传递了他“绝不透露真正身分。绝不再说任何一句挑拨离间的话。保证这是谁一的,最后一面”的保证,他们才勉强答应了他的请求。 是王宏俊陪他去医院的。 家栋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包着石膏的左腿被高高架起,左边的额头和左边的手臂上贴着药布。他到的时候,家栋正拿着一杯冰淇淋在吃。谭允良和庄静坐在病床前面的椅子上。见到他和王宏俊进来,家栋像往常一样的叫声: “刘叔叔,王叔叔。” 庄静站起身,定定的,冷冷的注视了他一会,就和谭允良、王宏俊一同走出病房。 要和家栋单独会面,是他惟一的,也是坚持的要求。 “家栋……”他盯着那张额头上贴了块大药布的娃娃脸,竟有些不能自己的辛酸。 “刘叔叔,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我?我摔得好惨,腿也断了,头也破了,真倒霉。”家栋指指腿又指指头,指完了照旧吃冰淇淋。口气里多少有些责备他的意思。 “家栋,真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叫你骑车去找亚力山大的。”他抱歉的说,想笑却是笑不出。他的心情太异样了,同样的一个家栋,对他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他的儿子。而这个儿子是他不能也不被允许承认的。这是一个什么样令人悲哀、痛心的关系?他百感交集,深情的端详着家栋毫无病容的脸。 家栋真的一点病容也没有,面色健康,脸颊红扑扑的,津津有味的吃着他的冰淇淋。 “没关系,医生说,三个月就好。三个月以后我不又可以和原来一样了。” “和原来一样?”他坐在家栋床前的椅子上。 “是啊!和原来一样,奋斗到底。我跟爸爸妈妈说了,书是绝不要念了,要跟亚力山大他们去做流浪的歌手。看遍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受人管,和你一样。”家栋已把冰淇淋吃完,在床头小几上拿了块纸往嘴巴上抹了两下,调皮的笑了。“刘叔叔,跟你说老实话,我受了伤,爸爸妈妈都不好骂我,我说什么都行。” “唔……”他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想不念书了,要跟小流氓们去做“流浪的歌手”,要离开家庭,到外面去过嬉皮一样的生活,要自绝于正常的社会,要葬送自己的前途……而这个孩子是他刘慰祖的儿子,他惟一全心全意爱着的骨肉,最尴尬的是这些观念来自他……他说不出有多么的后悔,多么的自责。 见他不说话,家栋继续道: “妈妈爸爸这两天拼命的灌输我,什么要用功念书喽!书念不好将来会后悔的喽!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啦!天下只有爸爸妈妈才最爱孩子啦!他们说他们的,我反正有我的主意,我咬准了一句话:要做个‘流浪的歌手’,像刘叔叔一样,走遍天涯海角——” “走遍天涯海角?家栋,我可懒?99lib?得跑那么远,我要回我的家了。”他忽然打断了家栋的话,微笑着说。 “啊?你说什么?你要回家?”家栋不信任的看着他。 “是啊,我要回家,回到我爸爸妈妈那里。” “你说你不爱你爸爸妈妈,你恨他们的。” “那是逗你玩的,哪个孩子能不爱他的爸爸妈妈呢?” 家栋的脸色变了,眼睛张得大大的,怀疑的看着他,看了好一阵,才冷冷的道: “我懂了,你不是逗我玩,你是有心的欺骗。爸爸妈妈已经说过了:你专门说谎,愚弄小孩子,你心理变态……” “家栋——” “我问你,你真走过那么多地方吗?”家栋轻蔑的问。 “我?”他思索了一下,笑着道:“那些话也是说着玩的,其实只到过三个地方:台湾、海德堡、巴黎,别的就没有了。” “哼!果然让妈妈说中了,她就说你是吹牛。”家栋把他的娃娃脸板的铁硬,狠狠的道:“我现在懂了,你就像电影上的变态人一样。因为你喝酒抽烟不务正业,你父母不喜欢你,你就破坏别人爸爸妈妈跟孩子的感情,你叫我跟爸爸妈妈作对,你为什么要拿我逗着玩?为什么要欺骗我?你……你,你这大骗子——” “家栋——” “不要再叫我家栋,我不喜欢你叫我的名字。你这骗子,害得我摔断腿,骗得我差一点离开爸爸妈妈——你走,我不想你在我的房间里——” “家栋——” “你请走,我不要再听你说话。”家栋手指着门,眼眶噙着失望的泪。 “咦,我的话不是跟亚力山大说的差不多吗?怎么又不好了?”他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故做不解的。 “我现在懂了,亚力山大那一群全不正常,全有问题,还是妈妈爸爸说的对。你是变态人,故意整我的。你走吧!大骗子!”家栋激动的大声说。 “我走?”他凝视着家栋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心里叫着:“我的孩子,我真要走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家栋见他还不走,扯开嗓子叫道: “爸爸妈妈,你们进来。” 门开了,庄静、谭允良、王宏俊,一起走进来。 “怎么了?家栋,”庄静白了他一眼,第一个奔到床前。当她发现了家栋的眼泪,就恨得咬着牙道:“你这个残忍的人,到底又跟家栋说了些什么?” 谭允良责怪的看着他,王宏俊的绝望深深的刻在脸上。“慰祖,你做了什么?”他严厉的问。 “我没做什么,不过跟家栋谈谈天——” “哼,谈谈天,骗子。”家栋生气的指着他,接着道:“妈妈,你说的对,这人是个变态人,他自己回家,却挑拨别人离开家去流浪,原来他哪里也没有去过,全是吹牛的……” 在家栋激动的大说大讲时,他悄悄的退了出来。 “慰祖,慰祖,你等等——” 他正要上电梯,庄静急急的追了上来。 “慰祖,谢谢你,慰祖——”庄静双手握住他一只手,黑黑的大眼睛里濛着一层水幕。 “庄静,我把家栋还给你了,咱们之间的恩怨也了了。”他淡淡的说。 “你要往哪里去?”庄静还握住他不放。 “还不知道,不过明天上午一定离开海德堡,你放心吧!”他轻轻挣脱她的手,上了电梯。 “慰祖——” “安心做太太、做妈妈吧!没人再来打搅你了。再见。”他向她举了举手,就把电梯的门关上了。 ………… 刘慰祖背着那个沉重的大包袱,步履艰难的往前踱着。踱着想着,已经又到了他最熟悉也最眷恋的纳卡江畔,走上石桥,在漫天漫地的细雨中,俯视着下面的流水。 江面上飘着薄雾,江身看上去只是灰茫茫的狭长一条,平日的秀姿美色,几乎完全被渐浓的阴雨暮色淹没了。她像一个愁苦的怨妇,面上蒙着深色的轻纱,垂首饮泣。没有人能看清她的五官,只感到她的眼泪,隐约的窥探到,她美丽忧怨的眼睛是湿润的。 水势滔滔,江声浩荡,刘慰祖摒住气仁立在桥下。脚下滚滚不绝的江流,奔腾澎湃的水声,使他浑浑然如浸身其中;如果只是大江中的一粒涓滴,你如何能从那汹涌的狂流中抽身而出?他想着不禁有些怆然欲泣的感动,而更多的是酸楚…… 刘慰祖在桥上站了很久,直到全身被雨浇透了,才缓缓的朝桥下走去。他算计着该去车站的时候了,无论如何不能赶脱今天最后的这班车。海德堡这地方够美,纳卡江分担过他的苦恼和忧伤。但此时此刻,他对她们已不再留恋,他有他的路,也许那条路还很长。他想着便心情亢奋的迈开大步往前去。当他发现步履是这样艰难,而这份艰难来自背后那个大包袱时,就一点也没犹疑的卸下那个压了他多年的大东西,愤然的把它投在江里。 扑通一声,包袱没了,脊背也轻松了。他微微的运动了两下筋骨,快步往车站走去。 王宏俊等在车站,是刘慰祖不曾料到的。 刘慰祖远远的看到王宏俊立在车站的正门外,不停的搓着两只手,一会左望望,一会右望望,显然等人等得很焦急。 当王宏俊看到浇得透湿的刘慰祖迎面而来,他那黑红光润的面孔上就布满了笑容。 “你到什么地方去狂啦?怎么像只落汤鸡。”王宏俊像平常一样的说着笑话。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走?”刘慰祖不回答,只问。 “我去找你的,想跟你去坐酒馆,房东太太说你走了,我算计今晚上只有这班车去巴黎,就来了。来了好久,等你也不来,我正奇怪你到哪里去了?”王宏俊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刘慰祖,微笑着又道:“刘慰祖还是刘慰祖,惨绿色的老少年像是裸长青树,又跑到江边上淋雨寻梦去啦?” “不是的,不是的,这次真的不是。”刘慰祖认真的分辩。 “是也不要紧的,人总得有点梦,不然这个日子过得也太枯燥了,重要的不能钻到梦里出不来,一辈子就活在梦里。”王宏俊照例的发表了一番理论,搓搓双手,放郑重了问:“慰祖老弟,你这一走又不知道哪天见了。你倒是有什么计划呢?如果你真喜欢巴黎,我看你不如就在那里定居吧!开个设计社,或是搞个画廊,资金方面大家想办法。” “不,老王,别为我担心。”刘慰祖望着王宏俊诚恳而充满关怀的脸,慢吞吞的说。“我想我在巴黎不会久待的、” “看你,还是要去流浪?”王宏俊的黑脸上挂着重重的失望。“搞了半天,你还是要做什么‘刘浪’。我劝你别做了,做‘流浪’干什么?怎么做也不会成功。想逃开所有的人哪!办不到的。真的,老弟,听我这个傻快乐一句话:做不到,绝对做不到,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从世界上逃走——” “老王,别急成那个样子,我并没说非去流浪不可。”刘慰祖打断王宏俊的话说。 “唔,不流浪了,也不想在巴黎久待,那你要干什么呀?再回海德堡?我劝你可别再来捣乱了——” “老王,我不会再来海德堡,至少谭允良一家不离开我就不会来,我是说……”刘慰祖沉吟着。 “唔……”王宏俊注意的听。 “我是说,先到巴黎待几天看看,反正那里有飞机直达香港,我可以去看看我母亲,想办法把她安置一下。”刘慰祖说着又沉吟的顿住了,过了好一会,思索着继续道:“我父亲年纪也不小了,也需要人接续他的事业,我想他是很盼着我回去的。还有我祖母、继母和妹妹……” 刘慰祖话没说完,开往巴黎的火车已经进站。 “喔,我得上车了。”他紧紧的握住王宏俊的手,不停的摇晃。“老王,如果有时间的话,回台北来玩玩,有我招待你。带着伊丽莎白和孩子一起来。” 火车的速度快起来,王宏俊、车站的那幢楼、烟雨弥漫中的海德堡,一样样的被抛下。 刘慰祖关上车窗,静静的靠在坐位上。心里反复的想着王宏俊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一个人不能从过去里走出来,这个人是可怜、可悲的,他永远不会快乐……” 他想:我必得从过去走出来,我今年三十六,也许能开始新的人生…… 火车疾速往前奔着…… 纳卡江在雨夜中静静的流……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