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大河之巅》 1死去活来 那是一头三条腿的青狼,血红的双眼正俯视着黑妮儿,乌亮的鼻子在她脸上咻咻深嗅。蓦地,青狼哭也似狺狺起来,腥红的舌头激动地在她两腮上舔来舔去,肚皮下肥涨的**上不断有白色乳汁渗出。显然,这头母狼还在哺乳期。 孤独从幽深阴冷的黑暗中穿过,黑妮儿恍然走进了一片模糊的明亮中。 妮儿,回来———依稀听到干娘玛丽娅的低泣和呼唤,她仿佛躺在了干娘的怀里,干娘温暖的泪水和甘甜的乳汁不断滋润着她的双唇,浑浊的脑壳渐渐清亮起来。 动了动,她慢慢睁开了眼睛。面前,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热烈凝视着她。怔了怔,黑妮儿魂飞魄散鬼嚎起来,“狼———” 青狼触电似霍得跳开,箭一样蹿向远处。尽管只有三条腿,牠的矫捷与正常狼没啥区别。 口腔里依然弥漫着一缕淡淡的乳香,舌尖及唇齿上分明还挂着某种甘甜滑腻的液体,这显然不是幻觉!茫然四顾,黑妮儿忽然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手里竟还攥着一把东洋刀。 这是一把日军兵曹标配的制式军刀,蓝丝绦制成的刀绪,伞兵绳编成的柄卷,很糙。紧握着刀柄,糙硬的柄卷对掌心形成了一种粗粝的刺激,电流一样源源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心脏,她仿佛听到热血在血管中的汹涌澎湃,滞涩的意识突然变得流畅起来。她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想起了那个鬼子曹长的鳖孙样儿。那,是她第二次杀人! 砍了鳖孙曹长多少刀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尖叫着便乱彪彪抡起刀来,疯狂飞舞的刀下,那鳖孙很快变成了一坨坨烂肉,脑壳、爪子、脚板纷纷散落于地…… 门外当时还站了一大群鬼子,当这些鳖孙看到她剁馅似地砍人一幕时,集体崩溃了七八秒,见过砍人的,没见过她这么砍的!鳖孙们一个个眼睛惊得牛蛋大,眼瞅着曹长被她片成了零碎儿,却没人想起来飙她一枪。 其实她才不管这些嘞,即便门外站了一万头鬼子她照样剁了那鳖孙。两天之内她已死了九回,早他娘活得不耐烦了! 【刀绪:刀穗;柄卷:刀柄上的缠绳。】 昨天一大早,为了得到野鹁鸽窝里那一捧鸽米(鸽屎),黑妮儿从两丈多高的悬崖上失足滚落,当场摔得死了过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人挪到了河边的树林里,周围人影绰绰嘈号不已,一群龟孙正在那里乱糟糟张罗不停。定睛一看,那些人全都骨瘦如柴两眼深凹,两颊皮肉累累下垂,鹄面鸠形鬼魅一般。她打个激灵彻底清醒,自己落到一群饥民手中了! 最可怕的是,这些鳖孙的眼珠全都野狗似红得冒血,那是吃过人肉的典型特征。 距她不远,一个龟孙小伙正闷头在石头上刺啦刺啦磨一把破刀,其他人则在稍远的地方架锅烧火聒噪不休。清炖还是黄焖、白焯还是烧烤,龟孙们争得面红耳赤口水四溅,兔子过年似红火热闹。饥民们认为她已经挂了,正准备把她剁巴剁巴吃肉喝汤哩。 想到自己即将要被这些龟孙吃了、屙了,黑妮儿吓得魂不附体,迫不及待想跳起来逃走,然就在她行将爬起的一瞬,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倏得一闪:这些饿疯的龟孙现在最恼的就是自己又活了,贸然爬起也许死得更惨!她见过那些饿晕的饥民被活活分割的惨状,谁他娘管你死了还是活着,叼到嘴里就是肉。 肚子饿,人就不是人了! 正心念急转,就见那个磨刀的龟孙小伙霍得站起,提着破刀兴冲冲走来。黑妮儿大惊失色,急忙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旋,龟孙小伙来到她身边蹲下,煞有介事操起一副乡村野屠的虚伪嘴脸,嘟嘟囔囔念叨起土得掉渣的安魂咒来,“猪猡猪猡别见怪,你是爷爷一道菜。一刀送你投胎去,荣华富贵等你来。” 这套乡村版的杀生贯口充满了强词夺理和伪善逻辑,杀戮被赋予了天经地义,而被杀则被描绘得前途光明,最糟糕的是,在他的破嘴中她俨然成了一头猪猡。这让她相当崩溃,且再也不敢心存侥幸。 她强忍剧痛暗暗咬破舌头,让腥咸的热血溢满舌面,极力控制住剧烈的心跳并全力屏住呼吸,使自己的身体纹丝不动,右手则悄悄扣住了身边一块砭石。 龟孙小伙念念叨叨一丝不苟地在她脖颈上比划着下刀部位,认真专注的鳖孙模样极是敬业。末了,他用左手拤在她气管上定好位置,右手举刀准备剁下,不料黑妮儿突然睁开了双眼,眼珠子努得白大白大,血淋淋舌头伸出老长,诈尸似嗷咾一嗓,狞厉刺耳如鬼嗥。 妈呀呀呀呀……龟孙小伙唬得浑身僵硬歇斯底里狂嚎起来,若不是眼框挡着,他的俩眼珠能从眼窝里蹦将出来。 带着崩溃的癫狂,黑妮儿抡起砭石狠命拍去。砰一声闷响,沉重砭石结结实实拍上了龟孙小伙的面门,伴随着颌骨及牙齿的断裂声,他整张脸顿时平了,雕塑一样保持着举刀姿势僵硬而缓慢地向后倒去。 意想不到一幕惊得周围饥民全体石化,一个个舌头打结眼珠子停摆,仿佛一群呆鹅被无形的大手提住了脖子。黑妮儿腾地弹身跳起,打起飞脚一阵风似没命逃开。几天下来一粒粮食也没嚼过,她也不知自己从哪儿冒出的这把子力气。 一口气跑到教堂前的舍粥场,黑妮儿这才喘着粗气放缓了脚步。谁知刚停下脚步,她眼前忽然飞起了蓝的、白的、黄的星星,米蛾似飘来飘去,肺管子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一丝儿气息都拔不上来。 未几,视野里所有东西都变得虚幻,一道道极亮的白光在眼前胡乱翻滚,她感觉自己轻飘飘要飞。黑妮儿怕得要命,这是要成为饿殍的征兆。 见她趔趔趄趄摇摇欲倒,一群卧在粥场四周,已饿得抬不起脖子的饥民顿时红了眼,鳖孙们慢腾腾抄起各式各样斩骨剁肉的刀子斧头,僵尸一样一声不吭地跟在了她身后,一个个急速吞咽着贪婪的嘴水,牙齿磨得嘎吱乱响,秃鹫一样瞪着她,就等她变成仆尸的一刻。 耳根肌肉急速抽动几下,内耳听骨传来一阵连续轻微的咯噔声,黑妮儿的两耳天线一样直愣愣竖起。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她的耳朵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特异功能,每当某种未知危险降临时,她的两耳就会不由自主发紧竖起,内耳便会传来那种预示危险的轻微咯噔声。黑妮儿意识到,危险已逼近自己身后。 饥民们尖锐的磨牙声及贪婪的吞咽声唬得黑妮儿战栗不已,她摇摇晃晃停稳脚步,试图驱开身后这些鳖孙,不料却发现自己转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很清楚,再走下去自己肯定要虚脱倒下,转瞬便会成为身后这些鳖孙的干粮。 于是她努力站稳了身子,深深吸气徐徐呼出,就这样静静等待或对抗着身后的死亡。 半月前,教堂里最后一粒粮食被熬成了稀粥赈济了饥民。黑妮儿的干爹,也就是牧师马修便再也没有舍粥的能力了,皮包骨头的他无奈而难过地离开了教堂,划起一张八仙桌改成的小船逆流而上,说是到郑州红会募粮去了。 于是乎,饿极的灾民都他娘变成了两条腿的野兽,死人和死猫烂狗一样可以下肚充饥,那些饿殍仆尸无一例外成了饥民果腹的嚼谷。 从花园口决堤算起,韦县在大水中生生泡了仨月,方圆百里的动物、植物、观音土已被灾民们吃了、屙了好几遍,好歹能进肚皮的东西早就光光如也。日本鳖孙的炮楼里粮食倒多的是,但你不当汉奸根本嚼不上鳖孙那一口儿。 天地良心,饥民们不吃人吃他娘啥嘞? 天阴得墨汁似,隐隐雷声从天边滚来。 长长的对峙中,黑妮儿身后的饥民打起了虚晃。 噗通一声,饥民中间终于有人支持不住而栽倒在地,干腊腊的瘦腿没捣腾两下便翘了辫子。其他饥民顿时红着眼睛嗷嗷鬼叫起来,刀斧飞舞血花四溅,刚刚断气的鳖孙转瞬被其他鳖孙大卸八块扔进了各自的铁锅瓦罐中炖将起来,连他娘一片指甲盖儿都没留下。 两手攥着满把的凉汗,黑妮儿轻轻嘘了口长气出来。饥民们则意犹未尽地吮着手上的血迹,晃晃悠悠缩回了各自的旮旯拐角,仿佛野兽缩回各自的巢穴。 人肉的香味在空气中袅袅弥漫,黑妮儿的口腔禁不住汪出一股酸溜溜的嘴水,舔舔嘴唇她贪婪地咽下嘴水,不料肚里咕噜一声一阵翻江倒海,张开嘴巴想呕,肚里却啥也没有。 饿死也不能吃人!拖起沉重的脚步,黑妮儿踉踉跄跄向自己家的方向挪去。 2黑八煞 原来的家早被大水泡成了一堆残垣断壁,如今所谓的“家”只是在残垣断壁间搭了个黍杆窝棚,瘦狗似歪歪拧拧趴在那儿等死。 见黑妮儿两手空空回来,躺在窝棚里挺尸等食的后娘一个蹦子弹起老高,连带着脖上的瘿袋一阵活蹦乱跳。因着愤怒,后娘一双牛眼喷出火焰,高高颧骨上青筋暴绽,恶毒咒骂裹着唾沫星儿铺天盖地砸将过来,“娘那X,赔钱都没人要的黑八煞,空着蹄子回来你让老娘吃啥?你这十世发不了科的仆尸、饿殍、倒卧……”丑恶的后娘长着一张嬉笑怒骂皆成纹的褶子脸,稍一组织表情便能夹死一脸苍蝇,尤其是她暴怒发威的时候。 面对后娘凶彪彪扑近的面孔和花里胡哨的咒骂,黑妮儿吓得踉踉跄跄连连后退,哀怨无助的眼神频频扫向爹爹和弟弟,希望他俩挡一挡后娘。不料爹爹弟弟仿佛都没了脉,躺在黍杆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死狗一样无动于衷。 “娘那个X,你还回来弄啥、你咋不死外头嘞……”恶毒咒骂中,后娘拧着捯跟脚连连蹦高,一双爪子劈头盖脸打在黑妮儿脸上,沉重击打声噼里啪啦响了起来。虽然饿着肚皮,可糟践起黑妮儿来,后娘从不吝惜气力,她一双牛眼似乎看不到,黑妮儿的头上及耳朵里此时正往外汩汩冒血。那是坠崖摔得。 这个矮小黑瘦嘴脸丑陋,身高刚及黑妮儿腋下的瘿袋娘们,许多年来一直把殴打黑妮儿当成一种乐趣,一天不打黑妮儿就浑身难受,天晓得这娘们哪儿来那么大的歹毒气性。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瘿袋婆娘下起手来没头没脑不忌生死,拿起任何家伙都敢往黑妮儿身上招呼。于是打着打着犹不过瘾,后娘转身从窝棚里抽了一根棍子出来,双手高举恶狠狠向黑妮儿头上砸去。 “去你奶奶———”一股热血直冲脑窍,黑妮儿抡起巴掌疯也似扇将过去。啪一声脆响,后娘满脸开花风筝一样飞进了窝棚,捂着面门蛆虫似蠕动翻滚起来,半天拔不上个声气儿。跋扈惯了,猛乍乍受到反击她还很不适应,一时被打蒙个球了。 黑妮儿有点后怕,支愣着巴掌不知所措,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敢突然爆发。许多年来,一直凶暴歹恶的后娘竟这样不堪一击,这蛇蝎娘们儿真他娘老了! 半晌,后娘才吐出一颗黄牙捯过气来,口鼻蹿血嚎啕大哭,不过她的口条上再也不敢卷半个脏字。一巴掌便被修理成龟孙,黑妮儿不得不信,后娘的一生纯粹是欠抽的一生。 爹爹翻开眼皮,有气无力劝起自己的婆娘:“你是黄鼠狼打臭嗝儿,死鸡吃多了吧?要不是俺妮儿拼死拼活操持这家,你狗日的早饿成仆尸沤成粪了,你还忍心糟践她?” “就是!”弟弟桂良蓦地睁开眼睛,嘴角裹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你就是遇到俺姐孝顺。搁我,牙早给你掰光了,让你天天骂人!” 没想到亲生儿子竟也如此数落自己,后娘哭得愈发来劲儿,满地打滚儿可着嗓门猛嚎。 【瘿袋:甲状腺增生形成的瘤状物,民间谓之瘿袋。】 黑妮儿不姓黑,姓单,原叫单妮儿,之所以被唤成黑妮儿完全是因为她那人间少有穷凶极恶的铁八子命相。据说,她这辈子神鬼难镇逮谁克谁,至少要克死八条人命方可趋吉冲和,因此她这命相便有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名字———黑八煞! 单妮儿出生时,亲娘血崩而死,那些嘴巴比裤腰还松的乡亲便嚼起了舌头,说她命硬克亲。偏偏她还天生一头卷毛,头顶三个冲天旋儿,乡亲们见了更是嗟讶,私下的议论更他娘蝎虎,说一旋前世是人、二旋前世是畜、三旋前世是鬼……颠来倒去都一个意思:这丫头心狠命硬克性大,早晚是个祸害!据神汉张铁口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给她找个福大命大八字硬的姑爷来镇压。 刚满一岁,爹爹单二就为她张罗起娃娃亲来。定亲那天,双方的家长、亲戚、媒人及张铁口一伙聚在了酒桌上,拉开架势为双方孩子合八字。张铁口拿出算盘三下五除二、八去二进一,煞有介事接连批出三个上上吉! 一口气灌下一碗烧刀子,张铁口翻着白眼儿斩钉截铁解析起来,“丫头乃下山虎的铁八字,极硬!男娃是个冲天挑的牛角八字,硬极!若分开单论,两人都是极凶的命相,然物极必反相生相克,这两造八字遇合一起反而因应出贵不可言的好运势来。男娃铁定的封侯拜将,丫头指定是一品诰命,子孙后辈将世世公侯代代簪缨。” 张铁口业务广泛手段强悍,死蛤蟆都能吹出几滴尿来,双方的家长亲朋被哨得皆大欢喜,当下便换了帖子成了礼。大人们觥筹交错频频举杯,不大功夫便喝得鼻孔冒烟四蹄朝天。没人注意到,对方的小男孩趁着大人不注意,独自一人跑到院子里捉蜻蜓,结果一不小心掉进井里。男孩他娘当场疯了,噗通一声也跳了井,眨眼之间两条人命,喜事成了丧事。 张铁口大惊失色掐指重算,惊恐眼神在单妮儿脸上来回瞥了好几通,末了二话不说抬脚便跑,仿佛看到了鬼!未几,张铁口放出话来,说单妮儿生在丑牛却怀在润九,是个“败血子”,且是那种命相极凶的“阴败血”,加之出生时正值交夜,时辰阴极、八字至硬,她是世上少有的“黑八煞”!也就是说她这辈子神鬼难镇逮谁克谁,至少要克八条命方可趋吉冲和。 从那时起,单妮儿便被人唤成黑八煞或黑妮儿。看到她,大伙仿佛看到了鬼。 那时的单二还牛高马大,是个叫驴一样的车轴汉子。婆娘刚死那阵儿他还本分,但冰被子凉炕的日子久了,对女人的渴望便来得格外强烈,没多久他就和村里的张寡妇捣鼓在一起,干柴烈火老臼陈杵,两人如饥似渴,隔三差五便在高粱地里行云布雨耍猴猴。 一次,正当张寡妇在单二胯下玩命耸臀决心将破鞋进行到底时,单二认为时机已到,于是信心满满得提出来要和她搭伙过日子。不料张寡妇当即便熄了骚火退了潮,提起裤子拉下脸,“先把你家的黑八煞处理了再说,老娘怕被克死。”思来想去,单二无论如何舍不下黑妮儿,咬紧牙关愣没答应。张寡妇气急败坏,当场和他一拍两散劳燕分飞。 单二病急乱投医,颠颠儿粜了一囤粮食外加一头母牛,打算用一大笔现金换取寡妇的真爱。岂料张寡妇是个一条道走到黑八马拉不回的榆木脑,粪土金钱义正词严,用一字不改的原则关闭了谈判大门。单二事后才知,原来他只是张寡妇裙下的姘头之一,风流寡妇不可能因为他这一棵歪脖树而放弃整座大森林。 单二灰头灰脑死了心,回过头央格起媒婆来,下重礼从浒水聘了一房女人。然就在单二张罗着娶婆娘续弦时,张寡妇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当下手脚冰凉四肢瘫软,掰开十指算了一夜也没推出谁下的孽种,怪只怪自己的档期太密!而最要命的是,其他姘头都有家有室很难插足,想来想去只能在鳏夫单二的炕头上暗度陈仓。 没奈何,张寡妇的榆木脑一软变成了豆腐脑,不得不自降身段儿找单二重启对话,希望和他搭伙过活,零条件!面对她极富诱惑的动议,单二当即给予了积极热烈的响应,他二话不说抓了十几服堕胎药甩到寡妇面前,异常温柔嘱咐道:“先吃三个疗程再说。” 原以为单二是个面头好捏,一搭手才发现他是油锅里的琉璃球子捏不住,张寡妇恼羞成怒反复重申搭伙主张,单二则面带微笑友好表示,“打胎没有意见,搭伙纯属扯谈!喝酒的耍货多了,凭啥俺认这壶酒钱?” 单二王八吃秤砣死不认账,张寡妇豆腐脑一热成了浆糊脑,破马张飞大闹不休。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张寡妇犯了大忌,两人的奸情不打自招,四乡八里沸沸扬扬,单二男人家家没什么所谓,她却在众人的唾沫中沿着绝路一路狂飙。 等到单二结婚这天,绝望的寡妇一包耗子药喝下后踉踉跄跄扑进了婚宴现场,当着众人七窍流血呜呼哀哉。现场一片混乱,单二魂飞魄散,待处理完张寡妇这档子乱事他才想起洞房的新娘子,不料新娘子不堪羞辱已悬梁自尽,黄花菜早他娘凉了。 转眼之间二尸三命,单二口吐白沫一头栽倒,生生在炕上躺了小半年。刚满三岁的黑妮儿从此伺候起这个不成器的爹,端屎端尿端饭递药,单二这才熬过命来。张铁口见机则四处招摇,“瞧见没,爷批的八字灵不灵?说穿了全是黑八煞那个小妖孽闹的!已然克了六条命了,这可还欠她两条哩,你们都小心点!” 大伙被唬得连单二都不敢兜搭了,生怕被他传了晦气,回头再糊里糊涂被黑八煞给克死个球。到了这步境地,由不得单二不信邪了,看女儿的眼神渐渐也冰了起来,再也不敢思量娶婆娘续弦了。关键是想也没用,哪个女人脑壳肿了敢跳他这坑? 日子咣当一声,黑妮儿唰得到了五岁。几年的鳏夫熬下来,单二想娘们儿都快想疯了,看到个母猪撒尿他都能双眼喷火鼻血狂蹿,肾火不是一般的旺。 那年秋天,单二拉了半车地瓜赶集,半道遇见个牛眼瘿袋的讨饭婆娘,他眼一热心一痒,用几颗地瓜和她搭上了茬口。投桃报李,瘿袋婆娘拿出针线三下两下把他裤褂上几条破口子给奁补上了。 心田之中热气腾腾、丹田之下大火熊熊,单二不假思索便疯言疯语撩拨起瘿袋婆娘来。荒郊野外四下无人,孤男寡女心照不宣,没撩拨几下单二便火烧火燎抱起她蹿进了高粱地,瘿袋婆娘假意挣扎两下便浑身酥软任他摆弄…… 事毕,瘿袋婆娘大马金刀揩净了下身的汤汤水水,一时神清气爽眉眼生辉,提起裤子直奔主题:“单哥,俺一朵鲜花生生被你采了,你说这事儿咋办?” 靠!你要是鲜花,哪坨牛粪敢让你插?单二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即将被坑,急忙用一串很假的咳嗽试图蒙混过关。瘿袋婆娘眯起牛眼冷冷盯着他往死里看,单二被挤进了墙角,吭吭哧哧开了腔:“妹……妹子,一看你就是玩家子,你……你咋还当真嘞?” “不怕你玩,就怕你玩不起!”瘿袋婆娘邋遢腌臜貌似猥琐,说起话来却刀刀见骨很有含量,“说句痛快的,是俺跟你回家过日子,还是你跟俺到衙门见官家?” 见……见官!?单二如遭雷击魂不附体,挥刀自宫的心都有了。盯着她脖上活泼好动的瘿袋,单二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想接茬又不敢张口,生怕说到“过日子”仨字恶心。 然恶心归恶心,仅凭自家那点小家当别说见官,能搞定那帮衙役就算祖坟冒龙卷风了。瘿袋婆娘是个裤兜比脸还干净的讨吃婆,自己好歹也算一肉头户,进了衙门挨宰的只有自己!奶奶的,原以为打了个野鸡不料却碰到个狐狸,这咋整好……? 见拿住了单二的大筋,瘿袋婆娘咬着黄牙咯咯娇笑,“嫌俺脖子上多个瘿袋?娘那个X,你又不玩它!嫌膈应你可以闭上眼不看,吹了灯俺和其他娘们有啥两样儿?” 联想到官司、班房、酷刑诸如此类,单二彻底塌了腰条麻了皮。细细品过瘿袋婆娘掷地铿锵的话语,他眼珠一转顾不得恶心,委委屈屈把瘿袋婆娘领回了家,他打算先糊弄几天,然后找个不能生养的事由把她赶走算逑。然一段时间过后,痛并快乐的单二却日久生情,对此他哭笑不得感受贼深,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单二逐渐走向适应,黑妮儿噗通掉进了火坑。瘿袋后娘的白眼仁实实容不下她这个黑八煞,天天打得她鼻青脸肿。偏生这个黑八煞性子拧极,挨打时不哭不叫不跑不闹,一口糯米细牙截金断玉似紧咬一起,一双凤目恶狠狠瞪着后娘,小母豹似奓起柔软浓密的鬣鬃,一言不发地展示着她稚嫩的煞气。后娘邪恶的愤怒在这个与众不同的生命面前如破刀剁上了金刚石,每每卷刃豁口。于是后娘越打越气越气越打,往往打到最后,后娘不是累得巴掌生疼脚杆发软便是气得嘴角抽风瘿袋要爆。 有后娘便有后爹,亲爹单二慢慢也跟着婆娘对黑妮儿动起了拳脚,及至儿子桂良出生后,单二彻底成了后爹,一脚将黑妮儿踢进牛棚里住,家里的老犏牛从此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歪瓜裂枣,天荒地老。瘿袋婆娘转眼活过了十几个春夏秋冬,且气血健旺活蹦乱跳,丝毫没有要被黑八煞克死的征兆,那些爱捣闲话的乡亲好像集体瞎了眼,黑妮儿依然是他们嘴里神鬼难镇逮谁克谁的黑八煞。 3卖身救父 足足一袋烟的功夫过去,后娘还躺在黍杆上打滚干嚎如痴如醉……窝棚口忽然一暗,张铁口鬼一样踅了进来。看到这个长相恶劣的干瘪老头,单二的菜青面皮唰得白了,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空洞洞的眼睛里飘过一缕惊惧。 谁也闹不清张铁口到底多少身份,周围地面儿上但凡有个大事小情,总能见到他上蹿下跳的影子,求神问卜、驱鬼降妖、收魂放蛊并兼理风水,业务手段被坊间传得贼蝎虎。因着长期混迹在人、鬼、妖等不同世界,张铁口养就了一身人不人鬼不鬼的阴煞邪气,一张口绝没好事,大伙看到他都躲瘟神似跺着走,生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凶险鬼话。 可话又说回来了,大伙谁也离不开他,红白喜事没他不行,遇到什么乱力怪神妖蛾子,还非得找他设醮作法拨乱反正不可。因此在韦县这一亩三分地上一直有一种说法:官府收粮收税弹压地方、土匪杀人越货管杀不管埋、马修为大伙祈求幸福播种希望、张铁口负责料理牛鬼蛇神并为之代言。四足鼎立的韦县天地,张铁口这鳖孙是个人物哩。 惊疑之中,单二战战兢兢开了腔:“她叔,啥……啥事?” “好事!”张铁口阴森森在黑妮儿身上扫了一眼。 黑妮儿无动于衷,后娘装腔作势的哭声立马停了。原来,皇协军团长丘纺织他娘病了,打算添几个丫鬟伺候老娘,特地委托张铁口操持这事。听张铁口话里话外那意思,大灾之年,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丫头片子遍地都是!因为瘿袋婆娘苦苦哀求,他才选了黑妮儿,否则以她的绝命八字不可能在乌泱泱的海选中脱颖而出。 天呐……自己被缺德的后娘偷偷卖了!黑妮儿浑身一震如掉进了冰窟窿,面色苍白嗓子发紧,一时噤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做贼心虚的瘿袋婆娘别过脸去不敢看她,一双牛眼却紧瞅着张铁口手里拳头大一个布袋,那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玩意儿。 “想好了没?”张铁口居高临下一副很不耐烦的嘴脸。在手里掂了又掂,他才恋恋不舍把手里的布袋扔了过来,“嗟、这是身价。”布袋哗啦落地,透出一声真切的粮食响动。 饿极的人对粮食异常敏感,隔着布袋就能听出里面装的黄豆。单二的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儿,大灾之年,卖儿鬻女本稀松平常,黑妮儿若摊上别的买主儿也算求之不得的好事,好歹她一条小命儿能活下去,谁知偏偏摊上丘纺织这个牲口!单二一时肝花儿乱颤满脸虚汗。 “娘那个老X,想啥嘞?”瘿袋婆娘一把推开单二,迫不及待伸出了爪子。生黄豆在她龋齿间发出嘎嘣蹦的惨叫,饥饿让她忘了自己刚刚掉了一颗槽牙。 “我去!”黑妮儿忽然流出了眼泪。 从小挨打受气她从未哭过,这一刻她却忍不住了。丘纺织后背长疮肚脐眼儿流脓,是个坏透了的坏种。韦县这片地界上,丘家就是个阎王殿,去他家等于去送死!然早晚都得饿死,自己还有什么路可走?尽管是蛇蝎后娘卖了自己,但后面连着的却是爹爹和弟弟两条命,若能为他俩换一口救命的嚼谷,俺这条贱命也算值……值了…… 哭着哭着,黑妮儿挺直身子给爹爹磕了仨响头,然后抱着弟弟的脑壳狠命亲了起来,泣不成声说不出个整话,“桂良……姐走了……你要挣扎活着……牲口一样活下去……”也许这就是永别,她恨不得把弟弟含进嘴里化进心里。 站起身来,黑妮儿狠狠抹一把泪,一声不吭跟着张铁口出了窝棚,一辆骡轿正等在外面。 “妮儿………”单二眼中滚出两行浊泪,挣扎起身试图阻拦,不料被瘿袋婆娘一把扯了个跟头,单二跌得四蹄蹬天白眼乱翻,半天喘不上气儿。“姐———”桂良嚎啕大哭,连滚带爬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姐,我就是饿死也不让你去,你别去……” 姐实实活够了!黑妮儿心里呜咽一声,慢慢掰开桂良的双手,一步一步走向了骡轿。桂良爬在地上声嘶力竭嚎啕不已,“姐———姐———” 乌云翻滚电走金蛇,卡啦一声炸雷劈头盖脸在头顶响起,街边一棵古柳在耀眼的电闪中被击得粉碎,大地一阵激烈抽搐,空气里漾起谈谈的焦臭,倾盆大雨恶狠狠砸了下来。车夫凌空一个响鞭,骡轿载着黑妮儿冲进了密不透风的雨幕。 桂良在泥水里拼命打滚儿哭叫,“姐———姐———姐……” 搵一把热泪,黑妮儿再也没有回头。 不堪的岁月,多少困顿如黑妮儿一样的女孩子,卑微如路边的野草,悄悄地发芽,艰难地长大,未及绽放便在风雨中无声无息凋谢。没人,知道她们的哀伤。 县城,丘纺织家正热热闹闹大办丧事。前院灵棚里,大孝子丘纺织驴一样满地打滚儿玩命干嚎,全家老小及家丁仆人也都披麻戴孝挤眉弄眼,努力筹措出一副伤心欲绝的嘴脸。 灵棚两侧,一僧一道两座法台相对耸峙,水陆道场和阴阳焰口同时开耍。但见道士作箓画符、仗剑焚表、舞兮蹈兮,绕着台子疾走如飞,衣袂飘飘若水上萍漂。对面台子上,一溜和尚闭目打坐诵经念咒,木鱼急如雨点、铙磬嘈嘈切切,十几个飞钵不时从一众小和尚手里呛啷啷抛出,流星赶月似在空中次第飞成一溜长线,绕场一周后又飞回台上各小和尚手中,次序井然力道适中拿捏得分毫不差,手段甚是惊人。 灵棚前方,一乐一戏两班人马打起了擂台。乐棚中,乐人们粗着脖子红着脸,努着腮帮极力鼓吹,端的是唢呐齐鸣声震云霄。戏棚中,戏子们则扭着身段一板一眼极力卖弄,咿咿呀呀绵绵不绝。 没有人能想到,几百里外的花园口,暴涨的老黄河此时已将原有的旧决口冲出一个数公里长的巨大缺口,老黄河从此将彻底改道。 4成了陪葬丫鬟 张铁口领着黑妮儿走进院里的时候,丘纺织正躺在地上打滚儿打得正欢,一身屎黄色将佐呢被他滚得五花六道满是褶子,满脸麻子被鼻涕眼泪洇得又肥又大,仿佛几百头年轻的扁虱正爬在他脸上谈情说爱哩。 一个小家奴不知死活,一双眼睛叽里轱辘瞅着他脸上那些麻子胡思乱想,越琢磨越觉得有趣儿,一不小心竟没憋住,喷得打出一串鼻涕泡儿,扑哧一声笑将起来。 “敢笑?俺让你狗肚里哭!”丘纺织顿时勃然大怒,红着眼睛疯也似咆哮起来,“拉出去喂狗———”丘家大宅养了好几条日本狼狗,这几条畜生隔三差五总能吃到新鲜人肉,那些成为狗饲料的不是战俘囚犯就是丘纺织看不顺眼的家奴百姓。 “爷饶命……”小家奴脚杆儿一软瘫倒在地,“饶命啊爷———”两个皇协军丘八凶神恶煞扑将上来,老鹰抓小鸡似拖走了鬼哭狼嚎的小家奴。 “肥猪上屠,挨刀的货!”丘纺织恶狠狠啐了一口老痰出来,吃人的眼神狞恶扫过一众孝子,大伙毛骨悚然浑身觳觫,急忙捂起面门趴在地上,争先恐后假嚎起来。 杀了一只鸡震了一群猴,丘纺织梗着脖子余怒未消,一转眼瞥见戳在人缝中的张铁口,他阴起面门冷冷招手,“妈了个X的那谁,过来过来———” “来了———”张铁口分开众人急步趋过,胁肩谄笑弯在了丘纺织面前。丘纺织吊着眉梢耷拉着嘴,仿佛谁欠他二百吊,“妈那X,事都办好了?” 张铁口点头哈腰凑到丘纺织耳边嘀咕几句。丘纺织转过头来,血红眼睛在黑妮儿身上上下下打量几趟,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看到灵棚法台和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黑妮儿心中咯嘣一下,丘纺织他娘不是病了,是冰了!再看张铁口毫不意外的样子,这龟孙好像早就知道这事,可他为什么还口口声声说是给丘老太太买丫鬟……不祥的预感嗖一下从黑妮儿的脚板窜上脑窍。 吃罢晚饭,黑妮儿被送进后院的下人屋里,几个老妈子进来给黑妮儿换上新衣梳妆捯饬。从她们同情的泪光和窃窃私语中,黑妮儿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自己被丧尽天良的张铁口骗了,丘纺织买的压根不是丫鬟,他买的是给他老娘殉葬的金童玉女! 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张铁口将亲自操刀在黑妮儿头顶割开一个十字口儿,然后将水银灌进她的天灵盖内活活将她毒死,民间管这叫“点玉女”。因为有水银养着,她死后将容颜不腐栩栩如生,生生世世跪在丘纺织他娘的棺材前侍奉。 全能的主……你毁了这恶毒的世道吧、你灭了这些伤天害理的魔鬼吧!好人……好人咋活得这么可怜……黑妮儿流着眼泪气噎不已。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对这个腌臜世界产生了强烈憎恨。她悄悄藏起一把剪刀,这是为张铁口准备的。狗娘养的,姑奶奶在地狱等你! 死亡的重压下,有人因恐惧而崩溃、有人因绝望而麻木、有人奋起抗争向死求生,说到底完全由个人的心性所定。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博爱的天性一直左右着黑妮儿纯良的本能。受到伤害时她首先想到的是忍耐、承受、饶恕,而不是反击,她怕伤害了对方,那怕对方十恶不赦。然而,纯良博爱绝不意味着任人宰割,她的性格中,从来不乏血性刚烈。 她要宰了张铁口,以上帝的名义! 陪着黑妮儿掉了阵儿眼泪,老妈子们擦了眼睛颤巍巍离去。 “进去吧你!”门外嗷咾一声鬼嚎,一个穿得十分光鲜的青皮小伙儿被人一脚踹进了屋内,他踉踉跄跄好一阵趔趄才稳住了身子。咔塔一声,有人从外面锁上了屋门。 屋里安静异常,屋外大雨哗哗作响。青皮小伙儿十八九的模样儿,嫩闪闪的脸蛋儿被酒气染得酡红,明艳得有点儿女人。他骂骂咧咧拍打着身上的泥脚印子,忽然一眼瞥见了黑妮儿,青皮小伙顿时两眼放光喜形于色,颠着鸡毛腚轻飘飘凑到她脸前,满嘴酒气一脸邪笑,“喂、我说,你就是那玉女吧?哭有毛用?都这辰光了。” 黑妮儿默默拭泪闷头不语,青皮小伙如发情的骚鸡公,围着她转来转去,打着酒嗝拍着翅膀,“不就殉个葬吗?早死早托生!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 青皮小伙邪贱夸张的模样分明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神经质,黑妮儿没搭理他,依旧埋着脸面独自在那里默默抹泪。青皮小伙愈发放肆,一只爪子轻轻搭上她肩膀,嘴脸更暧昧轻贱,“姐姐,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黄泉路上能结伴同行,这是万年都修不来的。今晚这屋就咱俩,你我二人不如苦中作乐……” 他话未说完,黑妮儿猛得抓起剪刀,横眉怒目杀气嗖嗖,小伙子大惊失色急忙跳开,“别别别……开个玩笑。” 恶人都是怂人惯出来的。黑妮儿手握剪刀冷冷瞅着他,小伙子被瞅得毛骨悚然眼神凌乱,声气越来越低:“俺……俺叫陈小鸡儿,有话好说……”他原想说几句场面话给自己圆个脸,不料俄延半晌却驴唇对不上马嘴,尴尬慌乱中他只好拖起个椅子慌慌张张躲到了墙角,一双眼睛不时贼溜溜偷觑这边一下,然后飞快垂下眼敛,如此反复不已。 黑妮儿慢慢收了剪刀,心中冷冷一哼,这货应该就是那“金童”了。 雨更大更急,瓢泼似分不出个点儿来,仿佛天河被捅了个窟窿,前院灵堂的乐声几乎完全淹没在哗哗雨中。高高的檐阶下,庭院的积水已漫过了脚踝。 掌灯时分,门外铁锁哗啦一响,张铁口浑身酒气闯进屋里,手提一柄一拃长的攮子,身后两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三人进来后,屋内顿时卷起一股寒气。 张铁口今晚特意换了职业行头并捯饬了首面,瓜皮小帽、长袍马褂,巴掌大一张鸡脸窗纸一样苍白,鼠尾似一条杂毛小辫耷在溜肩子前,瘦骨嶙峋的身坯仿佛剃了肉的骷髅,腌臜的指甲养得又尖又长,乍一看仿佛僵尸刚从墓穴里爬出,活活吓死个人! 张铁口这身扮相是某些特殊仪式的符号象征。也就是说,今晚他就要点金童玉女了,黑妮儿和陈小鸡儿的大限到了! 5杀! 陈小鸡儿一见顿时唬得浑身寒毛嘎嘣奓起,一屁股从椅子上跌坐到地上,一个大汉上去薅起他一把塞进了椅子。 张铁口的三角眼在他俩脸上漫扫一遍,寒起嗓门磔磔问道:“你俩谁先上路?” 妈呀呀呀……陈小鸡儿怂得直淌水儿,吱哩哇啦鬼叫起来,撅起屁股没命往墙角拱去,鼻涕眼泪糊满了面门,刚才在黑妮儿面前生装的卵子气早他娘飞到了爪哇。 “我先来!”黑妮儿冷冷一声,语气寒得结冰。 “你?”张铁口极感意外。 黑妮儿面无表情,“我。” 张铁口从没见过黑妮儿这种抢着要死的主儿,他脸上的表情不禁一窒,“好好好……那就别怪张叔作孽了。”他用尖尖的指甲弹了弹攮子刃口,哈着酒气直彪彪走近她,顺手从怀里摸出一瓶酒递过,“嗟、喝两口壮壮胆儿。别怕,这活计张叔干老了,水银点下去保你当场就见你的那个上帝去了,一点不遭罪!” “俺不怕。”黑妮儿的嘴角裹起一丝狞笑,“你也甭怕。” “俺不……”张铁口闻言心中狐疑一闪,怕什么怕……这黑八煞真他娘怪异! “那就好。”黑妮儿的声音很轻、很冷,阴森飘渺仿佛来自地狱。 张铁口莫名其妙打个寒噤,黑妮儿毫无征兆突然发动,张铁口陡觉肚皮一凉、一疼,紧跟着再一凉,仿佛一坨子寒冰塞进了他的肚囊,转瞬间那坨子寒冰又变成了炽热的火炭,五脏六肺火辣辣燃烧起来。 哇———张铁口痛苦地叫了一声,僵着脖子垂下了眼珠,只见紫腊腊一嘟噜肠子正冒着热气从自己的肚皮内惨球球翻将出来,汩汩涌出的样儿宛若一朵鲜花正在怒放,杀猪开膛时那种特有的脏腑气味儿热腾腾喷进他的鼻腔。张铁口顿时吓神经了,抬起惊恐的眼珠毛骨悚然地看着黑妮儿,嘴壳子一噏一合却发不出一丝儿声响儿,手中的攮子嘡啷坠地,一瓶烧酒啪一声摔得粉碎。 “以上帝的名义!”黑妮儿两腮的咀嚼肌狰狞纠结,挥起剪刀再一次捅进他的肚皮。 娘吔………张铁口魂飞魄散狂嚎一声,抱着肠子趔趔趄趄撞出了门外,一个跟头栽倒在雨水里拼命打起滚儿来,叫驴似亢奋的惨叫与他灯草人子似的身胚极不相配。 咋啦咋啦……事情发作得过于突然,身后那俩大汉不明就里一阵乱嚷,相跟着扑出了门外。待看清张铁口肚皮上的肠子和剪子时,两人不由腿肚子转筋尿点子狂飙。 当锐利的剪刀第一次刺入张铁口体内时,黑妮儿没有丝毫的犹豫、不适或者恐惧,甚至连愤怒都没有,鼓荡在心中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血脉贲张和兴奋酣畅!作为一个女孩子,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这令她有些诧异和不安,难道自己真是个狠毒嗜血的黑八煞?这个念头在心中仅仅一闪,随即便被连续捅刺带来的激动湮没。 张铁口在院子里鬼哭狼嚎,黑妮儿长长嘘了一口气出来,她缓缓沉下腰,面无表情捡起地上的攮子,胸中热血在激烈鼓荡,狗娘养的全来吧,横竖是个死! 缩进墙角的陈小鸡儿已吓得目瞪口呆血液凝固,想起自己在她跟前的轻贱样儿,他悔得恨不得撞墙自尽算球。此时见她手提攮子头发怒竖,凶神附体似杀气腾腾,他只觉喉头紧涩几乎忘了呼吸,魂不附体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扑过来摽自己一刀。 张铁口如挨了刀的母鸡一样在雨水里玩命扑棱,搅得后院水花四溅,杀猪似的惨叫惊动了正在前院喝酒的一帮鬼子丘八。 “八嘎———”酒兴被搅,带队的鬼子曹长愤怒而警觉地站起身来,一把摔了酒杯鬼叫一声。呼啦一下,鬼子兵们端起大枪直彪彪扑进了后院,蚂蚱一样僵硬机械却迅速异常。还隔着老远,龟孙曹长便瞥见了屋内明艳照人的黑妮儿,他的两眼顿时喷出了蓝光。回过头来,他厌燥地看了一眼正在雨水中扑腾的张铁口,很不耐烦一挥手,“拖出去!” 嗨!鬼子丘八们炸雷般应了一声。两个鬼子拖死狗似拖起张铁口扔到了前院,其他鬼子则挺起刺刀连踢带打,把跑来看热闹的众人统统赶出了后院。见此情景,丘纺织面露诧异嘴壳子频频噏动,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敢吱唔,夹在人群中悄悄退回了前院。这些日本丘八是代表贾岛联队长来给他捧场的,他根本不敢惹。 于是张铁口被拖进牲口棚里等死,丘纺织则抱起他娘的灵牌哭自己的委屈,狗日的东洋兵,这哪是撑场子的,分明是来砸场子的,狗日们显然对玉女起了坏心…… 然生气又能咋的?他只能化闷气为闷屁悄悄放了,完了还得舔东洋兵的腚眼儿说香。 后院安静下来,曹长手攥刀柄杀气腾腾直趋屋门,手下丘八们则知趣地撸着大枪分列门外,熟练摆出一副把风架势。鳖孙们满怀希望默默祈祷,希望曹长不要在暴怒之下一刀砍了花姑娘,最好先享用一番。如果那样,后面就该轮到他们受用了。 如一只愤怒的蚂蚱,曹长奓着双翅威风凛凛闯进屋去,进门的一刻,他顺势用脚带上了屋门。哐当一声,门外的鬼子丘八顿时心花怒放兽血沸腾,曹长关门的举动表明,他进屋的目的是玩花姑娘。鳖孙们心领神会相顾淫笑,卯足了邪劲儿等着轮到自己的一刻。 曹长粗短有力的棒槌腿下,劣质的猪皮马靴跺得屋内尘动砖摇橐橐山响。黑妮儿面色苍白,雪雕似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鳖孙曹长的饼脸猛得凑到她的面前。 对着黑妮儿凶狠逼视片刻,曹长陡得拔出军刀高高举起,哇呀一声劈向黑妮儿,铿然一声,军刀带着金属颤音在空中划过一道死亡之弧,黑妮儿平静闭上了眼睛……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的一刻,呼啸的军刀忽而硬生生停了下来,森寒的刀刃离她脖子还剩一寸之遥。 黑妮儿闭眼呆坐一动不动,仿佛吓傻了。曹长对自己营造出的威势煞是满意,露出满脸淫笑和一嘴假牙,“花姑娘的,害怕的不要,死啦死啦的没有,玩笑小小的。” 缩在墙角的陈小鸡儿已小便失禁彻底歇菜,空气里氤氲起一股难闻的尿骚气。 听到屋内曹长劈刀时的尖锐鬼叫,门外的鬼子喽啰都吓了一跳,浑以为曹长要杀了花姑娘,全都大惊失色趴在门缝上向内偷看,末了却见曹长只是和花姑娘玩笑,一群鳖孙顿时放松心情吁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回过头来,鳖孙们继续他们的意淫和憧憬。 6向死而生 带着猫玩老鼠的惬意,曹长用刀尖一点一点挑断黑妮儿上衣的所有纽袢,然后军刀一翻,黑妮儿的褂子便轻轻滑落地上,她的上身只剩下一件月白色的莨绸汗褂。 摇曳的灯光下,黑妮儿凝脂似的脖颈臂膀泛出玉一样温润的光泽,雪白抹胸透过莨绸汗褂隐隐可见,满头浓发乌云鸦堆、明眸皓齿面若樱花,修颀而不失柔美、端丽而不乏英挺,曹长不禁惊叹一声,幺西——— 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曹长围着黑妮儿上下左右反复欣赏,腌臜的内心在极度狂喜中激烈扑腾,和这个美丽的支那女人比,广岛老家那些柿饼脸、豆荚眼、蒜头鼻子一点点的鬼婆娘简直就是一坨坨会出气儿的肉偶! 用刀尖挑黑妮儿的裤带时,曹长遇到了麻烦。因着殉葬的讲究,她的裤带是九十九盘生丝绞花绳编成,结实得不能再结实了。曹长连挑了十几刀都没挑断,于是他按耐不住内心猴急,干脆丢开军刀蹲下身去,肥滚滚两只爪子火烧火燎撕撸起她的裤带来。 黑妮儿屁股下早压着张铁口那把攮子,曹长蹲下身刚在她的裤带上撕扯两下,她手中忽然便多出把攮子来。寒光一闪,曹长大惊失色本能躲开了脑壳,噗一声,攮子贴着他脖子的皮肉深深捅进其锁骨骨缝里。八嘎———曹长痛呼一声奋力跳起,咔嚓一声,锁骨和攮子同时折断,血箭激射而出,他的左臂顿时剁了大筋似耷拉下来。 黑妮儿手握着半截攮子疯狂挥舞,曹长的右手在电光火石间飞快卡住了她的脖子并使出吃奶的劲儿死命往床上按。狗日的曹长是那种战场上真刀实枪玩过命的老兵,凶悍沉着卵子气十足,陡遭重创仍能凌厉反击,放一般人早他娘疼休克了。 陡听屋内曹长狂叫,门外鬼子忍不住趴上门缝向内偷窥。然碍于视角所限,他们只能看到曹长肥壮厚实的后背和花姑娘耷拉在床前乱蹬不已的两腿,花姑娘显然已被曹长制服并按倒在床上了,曹长嗓子眼儿里正发出那种陶醉的鬼叫……门外的鳖孙们顿即释然,看来曹长即将得手,狂叫喝骂是因为兴奋难耐。 见大伙一副猴急模样,同在门外等待的伍长把一肚子邪火全发在了他们身上:“混蛋,看什么看,不知道曹长是著名的榻榻米重炮?” 怪不得叫得这么凶?鳖孙们相互使个眼色,彼此露出会意淫笑。 即便你打死这些鳖孙他们也不会相信,屋内的花姑娘此刻正和他们的曹长殊死搏斗哩。这绝非他们两眼生痔脑洞漏油,而是因为由来已久的骄狂使然。他们不可一世地认定,强者制定了规则,弱者必须遵守,中国人都是怕死的懦夫,没人敢忤逆皇军的淫威。 显而易见,一个对人类文明毫无贡献只会模仿的工匠型二流民族,其整体思维肯定存在天生的狭隘。明治维新后,日本除继承了其固有的野蛮和不自量力外,最大的精神获取莫过于对西方坚船利炮的膜拜。在剽窃了西方一系列军事技术后,日本这头刚刚肥壮起来的蚂蚁开始用自以为强大的腭钳来思考一切并觊觎世界,鼻屎大个岛国居然想“八纮一宇”,从根子上便注定了终将覆灭的必然。 黑妮儿的颈骨被曹长卡得嘎吱直响,窒息令她眼前金星直冒,凭着本能她拼命挥动半截攮子向曹长脖颈胸腹等要害方向胡乱刺去。 因为左侧锁骨断裂,鳖孙曹长的左臂已完全瘫痪,即便军刀就在身边他也不敢撒开右手去拿,他发现这个支那女人力气奇大身体素质极好,只要他稍一泄劲儿她就能跳起来把那半截攮子捅进自己的胸膛,手忙脚乱中,他只能拼死卡住她的脖子来控制局面。 不过让他稍感庆幸的是,这个玩命的女人一点章法都没有,完全是拼着本能和血气用半截小刀对着自己的胸腹方向乱刺,貌似刀刀凶险其实根本够不着目标,而她却根本不知道迂回一下,先用小刀对着自己的右臂来那么一下。 暗自侥幸中,曹长使出全身力气狠卡她的脖子,希望快速将她置于死地。大脑缺氧使黑妮儿的动作频率在明显下降,曹长嘴角裹起一抹残忍笑意。 然就在这时,昏头昏脑的黑妮儿忽然一攮子刺偏,噗一声血花四溅,半截攮子深深捅进他的右臂。宽阔锋利的攮子断茬在龟孙的小臂肌肉上造成了宽阔的创口,然后长驱直入直达臂骨,在碰到坚硬的臂骨后,猛烈惯性使攮子的运动方向陡然一拐,攮子断茬继而沿着臂骨和肌肉的结合面继续向前快速切割。 攮子在臂骨表面刮擦出的剔骨声与肌腱血管纷纷断裂的声音混合一起,隔着厚厚的肌肉钝闷而残酷地传导出来,龟孙的小臂肌肉被生生剃离了挠骨,末了嘎嘣一声,挠动脉被生生割断,猛烈的动脉血喷泉一样激射而出。 八嘎———凌迟般的剧痛使鬼子曹长几乎断气,右臂转瞬脱力。黑妮儿猛得弹身坐起,胡乱飞舞的攮子噗一下捅进了他的眼眶,眼珠顿时爆胎放水。哇———鳖孙再也扛不住剧痛撒开了爪子,捂起眼睛踉踉跄跄跪倒在地,叫驴似猛嚎起来。 一眼瞥见身边的东洋刀,黑妮儿顿时热血沸腾,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委屈、痛苦全都迸发出来。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她尖叫着抓起军刀,乱彪彪对着曹长剁了下去,一刀、两刀、三刀……刀光疯狂飞舞,腥血四处喷溅,曹长三下两下变成了一坨坨烂肉,脑壳、爪子、脚板下雨似散落到地上。 伴随着哗哗雨声,两人的搏斗声不时屋内传出,门外鬼子却丝毫没感到异常,搏斗声被他们龌龊的内心理解成其它声音了,再者他们已习惯了曹长便秘似的鬼叫,加之害怕伍长斥骂,他们连门缝子也不敢扒了。直到苦逼曹长的惨叫盖过雨声传到屋外时,他们才意识到大事不好,鳖孙们立即停止了**的喧哗,转身推门往里看去…… 猛然看到她剁馅似砍人一幕,鳖孙们集体崩溃了七八秒。见过砍人的,没见过她这么砍的!鳖孙们一时眼睛惊得牛蛋大,眼瞅着刀光闪闪血肉横飞,曹长生生被片成了肉片,却没人想起来飙她一枪。 黑妮儿才不管鳖孙们在不在外面呢,即便门外站了一万头鬼子她照样活劈了这个鳖孙!一天之内她已死过数回,早他娘活够了! 八嘎———短暂的震惊过后,伍长率先回过神儿来,挺起刺刀恶狼似扑向屋内。热血沸腾地劈斩中,黑妮儿的思路反而异常清晰!伍长冲进屋门的一瞬,她一撩军刀劈向空中,吊在屋梁下的灯盆被猛得砍翻,灯盆内数斤热油带着无数火苗飞向了伍长。 伍长做梦也想不到黑妮儿会这么干,猝不及防中他本能扣动了扳机。砰一声枪响,子弹钻进了黑妮儿的左肩头子,她一个踉跄又稳稳站住。流星似的火雨迎面泼了伍长一脑壳,噗轰一声窜起尺高的火焰,刹那之间伍长变成了一柄熊熊燃烧的火把。 哇———“火把”惨叫一声弹出屋外,一头扎进院中的积水里惨球球打起滚儿来。 火雨纷纷坠落地面,门内周遭被密集的火苗完全覆盖,其间的杂物见火即燃。黑妮儿早想好了一切,她要烧了丘家这座阎王殿,和所有鳖孙同归于尽。顷刻间,滚滚浓烟和熊熊大火从门窗咕嘟嘟扑出屋外,门窗被烟火完全封住,屋内混沌一片。门外的鬼子不得不躲开扑面喷出的炙热烟火,气急败坏跳到院子中间,对着屋里噼里啪啦乱打起来。 灼热的子弹贴着面颊嗖嗖掠过,黑妮儿激动地浑身直抖,她仍沉浸在挥刀猛剁带来的烈血激荡中。大火在屋内迅速蔓延,身上的莨绸坎肩和满头乌发旋被烤出一股焦糊气味,她长长吐出一口闷气冷静下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盼望着一颗子弹立即结束自己悲惨多舛的命运。仁慈的主,请带俺走吧,俺这辈子活得……活得够够得了…… 妈呀呀呀呀……陈小鸡儿魂飞魄散鬼哭狼嚎,如一条被夹断尾巴的狗,激烈打滚儿四下乱钻,惨烈的鬼叫绝望而响亮。 陡然,空气突突激振起来,所有的耳膜几乎同时感到针扎似一阵刺痛,一种沉闷的巨响自远而近破空飞至,如万千老牛呜呜吼起,大地开始剧烈颤抖,街上的房倒屋塌声及无数男女惊恐的哭叫搅作一团,呼啸的大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丘家大宅里鬼哭狼嚎顿起,惊恐的鬼子争先恐后夺门而逃。 然一切都晚了,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滔天巨浪从空中凶狠砸下,丘家大宅瞬间被巨大洪峰埋进了滔滔深渊。黑暗的波涛下,黑妮儿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丝清晰意识,仁慈的主啊,请审判我们这些罪人吧…… 7刀枪,是上帝之鞭 微风,新黄河睡了一般。 阔大的河面上,汤汤大水不带一丝水花,温柔恬静的模样和它昨晚的狂躁爆烈简直判若两样儿,只有势不可挡的气势还在昭示它的不羁:爷爷是黄河了,爱咋地咋地! 紧握刀柄坐在泥滩里,黑妮儿还在体味着军刀传递来的血脉贲张,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她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缺乏人性的世界,恶人横行鬼子当道,善恶曲直只能用刀枪捋清。刀枪,是上帝之鞭! 她以手撑地准备起身,不料肩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剐骨似的剧痛,猝不及防的剧痛让她一头栽倒。一直在地上躺了许久,痛劲儿才慢慢过去,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扭头向肩头上看了一眼,伤口上结了厚厚一层血痂,剧烈的疼痛来自于弹洞内部,她明显能感觉到,有个硬物嵌在伤口深处的骨头上,估计是个弹丸。 定了定心神儿,她一咬牙伸出右手,强忍剧痛抠破了伤口表面的血痂,一根指头慢慢探进了弹孔,在钝刀剜肉似的疼痛中终于触到了那颗镶嵌在骨缝中的弹丸。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她眼睛一闭猛地抠出了弹丸……爆炸似的剧痛中,她浑身哆嗦大汗淋漓,脑壳子一晕差点再次栽倒。 哭一样的狺狺随风而来,浑身冷汗的黑妮儿猛得哆嗦了一下。那头三条腿的青狼仍不甘心地蹲在不远的山脚下,血红眼睛正含义不明地注视着她。抹一把凉汗,黑妮儿拄着东洋刀从烂泥滩上趔趄站起,对着青狼恶狠狠挥起军刀,“滚———” 青狼悻悻站起身来,慢腾腾拖起一条硕大蓬松的扫帚尾,一蹦一跳消失在山脚下的老林中。看到它浑圆的屁股和一瘸一瘸的步态,黑妮儿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环视周围,黑妮儿终于依稀认出,这里是马王山的最高峰———蟹脚峰。每年冬闲,她都女扮男装来马王山背木炭,然后背到县城去买。这里是韦县和浒水的交界,距韦县县城一百来里,也就是说,一夜之间自己被洪水漂下来一百多里。 乌云漫垂,一片汪洋,高高的蟹脚峰只剩半截露出水面,周围的那些低矮山头都成了新黄河中互不搭界的小岛,鳖盖一样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放眼望去,烂泥滩上哩哩啦啦躺了不少河漂子(溺尸),一个个被河水泡得胖肿惨白呲牙咧嘴,男的一律面孔朝下、女的全都仰面朝天,全是昨晚那场大水漂下来的死鬼。 黑妮儿在烂泥滩上找来找去,希望从河漂子身上扒拉点儿吃的,顺便看看这些河漂子里有没有活口儿。翻着翻着她突然发现,泥滩上居然还趴着好几具日本鳖孙的尸体,鳖孙们手里居然还死死攥着大枪。一阵翻腾,她从鬼子的背包里翻出不少铁盒子。 铁盒子形状各异,圆的扁的都有。这些东西她不陌生,老马修管这玩意儿叫罐头。盒子表面的模糊图案表明,大都是些牛肉、猪肉或鱼肉罐头。饥火难耐,黑妮儿顾不上仔细分辨,迫不及待砍开几听罐头,饿鬼似没命嚼起。 随意砍开的几听罐头不是腌猪肉就是咸鱼,因为肚内饿劲儿催着,起先她倒没觉出什么咸不咸的,吃了几听后齁劲儿便泛了上来,一时渴得要死再也咽不下一口。她抬起头四下踅摸,希望能在附近找到一处干净的潦水洼子。 这时,前面不远处的一具河漂子突然撅着屁股慢慢蠕动起来,黑妮儿以为诈尸不禁呼吸急促,本能攥紧了手里的东洋刀,然定睛看去,那具死尸却又不动了。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双眼,不料那具死尸却再次动了起来,且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想必是个活人!她急忙放下罐头,举着东洋刀一步一步捱了过去。 是个男人,的确还活着,只是太虚弱了,泥鳅似一拱一拱,半天翻不过身来。黑妮儿哈腰帮他翻过了身子。那人张开无神的眼睛,一阵咳嗽吐出了满嘴泥沙,有气无力地抹去脸上的泥水,不聚焦的眼神迷茫而惊恐地瞅着周围一切。 待看清那人的嘴脸,黑妮儿咧咧嘴哭笑不得,原来竟是陈小鸡儿那个嘴尖皮厚没骨头的怂包。这么大洪水,两人蚂蚁一样在波涛中漂下来一百多里,没想到在这里居然又聚在了一堆儿。她不禁感叹起来,命运这玩意儿有时真的很奇特,它总能牵引着两个完全不搭嘎的人,在时间的长河里,在某一点相遇。也许,这世界真他娘太小! 刚刚还过魂儿来,陈小鸡儿的脑袋还在发蒙,眼神儿一时聚不起焦,死狗一样瘫在泥水里一动不动。想到昨晚他流里流气的无良操行及后来拉稀摆带的怂样儿,黑妮儿多少有点鄙夷并外带了几分的不耐烦,她抬起脚连踢了他几下,“嗨、嗨,还有脉没?” “姐姐,怎么是你?”听到熟悉的声音,陈小鸡儿的眼神忽然聚拢并认出她来,他呲出门牙无耻笑起,大概他已经忘了自己昨晚的不堪,三寸不烂的口条顷刻又恢复了流畅,“多大个事儿?灌了几口泥汤子而已。拉俺一把,站起来咱又是一条好汉!” 明明一个软蛋,偏偏爱充好汉,所谓跛者不忘其行、哑者不忘其言,人越缺啥越爱显摆啥。黑妮儿冷冷一哼,手搭凉棚仰面朝天,“白日当头、乾坤朗朗,我说天咋这么黑呢?” 陈小鸡儿不知她在讥讽自己,抬起脑壳狐疑望天,“天黑……啥意思?” “天上一阵黑,一群牛在飞。为啥牛能飞?因为你在吹。” “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叫陈小鸡儿,梁山有个阮小七儿,光听字号你俩就有点像,若论起嗜好来,你俩恐怕更像。” 听到这话,陈小鸡儿有点儿小激动,眨巴着眼睛急猴猴问:“啥嗜好啥嗜好?” 黑妮紧绷着面皮不怀好意,“他钻进水里就不上岸、你不解裤子就敢小便,你俩都是耍水的好汉,他叫‘活阎罗’,干脆你叫‘尿腌腚’吧。” 即便黑妮儿点破了他昨晚吓得小便失禁,并顺手把绰号都给他预备齐了,陈小鸡只不过咧了咧嘴而已,端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腆起老脸呜哩呜噜替自己往回找补,“人有三急,水火无情,那不是………那不是一时没憋住吗?” 见他无耻到没救,黑妮儿惊得眼皮子嘣嘣直跳,“知道老子现在最想干啥?” “干啥?” “挖个坑把你埋了!”黑妮儿恶毒一笑转身便走,河风中远远飘来她皮里阳秋的东路梆子调,“爷是那晒不干、蒸不烂、捶不扁,放在碗里响当当的铜豌豆……” 怔怔望着她粗野的背影,陈小鸡儿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眼前这个黑妮儿和他昨晚初见的那个黑妮儿完全不同了。愕了半晌,他才找出一个自认为恰当的词汇来:玩世不恭! 或许他的感觉没错,但他的结论太皮毛。怎么还能一样?一次坠崖,两次差点被饥民吃掉,险被张铁口灌了水银,几乎被鬼子曹长掐死,差点被日军枪弹崩死,紧接着火烧、水淹、遇狼……一天一夜九死九生,换了谁都会脱胎换骨,至少她对生命的态度由此将变得简单纯粹:活在当下,心无挂碍,无所畏惧,神鬼不移! 也就是说,今日之黑妮儿绝非昔日之黑妮儿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已彻底颠覆,心中原本柔软的地方长出了一把锋利的刺刀:弱肉强食的世道,俺黑妮儿再不当任人作践的蚂蚁了,爷是顶天立地的强梁! 浴火之后,凤凰涅槃,人生的嬗变往往在死后重生。 眼前,一群麻雀呼啸飞过,鹰一样射向天空。 8陈小鸡儿 躺了许久,陈小鸡儿使出吃奶的劲仗爬起,热起一张漂亮脸蛋儿讪讪凑来。黑妮儿头也不抬甩了几听罐头过去,“嗟、好汉!”她看也不看陈小鸡儿,只顾从几个死鬼子身上撕撸那些枪支弹药。 狼吞虎咽吃过几听罐头,陈小鸡儿身上有了气力,殷勤过来帮她搜罗枪支弹药。这小子嘴尖皮厚骨头软不假,却很有眼力见儿,尽管他对黑妮儿的举动很不解。没吃没喝要枪有屁的用场?带着满脸疑问他没话找话,“姐……” 黑妮儿正摆弄一支东洋盒子炮,面无表情打断了他,“叫哥!” “哥……?”陈小鸡儿惊愕万分张皇四顾,“谁……谁哥……?” “我。”黑妮儿下意识拢拢头上打结的头发。 直到此时陈小鸡儿才注意到,黑妮儿原本浓密卷曲的长发已被火燎得只剩半拃长,乌蒙蒙冲天怒竖,加上满身泥污,哪还有一丝 原来仙女似的模样儿,倒是平添了许多蛮悍爷们的粗犷。他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觉得她玩世不恭,完全是因为她的性别。如果她现在的言行举止换在一个爷们儿身上,那些所谓的玩世不恭便是豪放不羁了。 这小子见机极快,眼珠一转改了口,“哥……” “说!” “要这些杀人放血的劳什子作甚?” “保命。”说这话的时候,黑妮儿脊背忽而一阵发凉,隐隐觉得老林中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正诡秘盯视自己。是那头三条腿的青狼。 “保……保命?你这话太瘆人了!”陈小鸡儿不禁惶悚起来,转着脑壳惊慌四望,“不会吧?这儿就咱哥儿俩,谁……谁会搞咱们?” “白生生的鸭子,一肚子的青泥!” “啥……啥意思?” “光眉华眼看着伶俐,其实你是人头猪脑。” “不……不明白。” “没个十天半月这水根本退不下去,你我只能上蟹脚峰落脚。荒山野岭、野兽出没,没有防身的家伙你一天都活不过去。” “山上有个山神庙,可以住那儿。” “你懂个六啊!山神庙早被野兽占了。” “你……你咋知道?” “蟹脚峰方圆不过十来里,这场大水把马王山所有野兽全逼上了蟹脚峰,你说我知不知道?” “那……” “那什么那?你就是个有脑壳没脑子、有脑子没脑仁、有脑仁没脑筋、有脑筋没脑油、有脑油却脑壳有洞的唢呐手,吹的不咋地还脑油乱喷……” 黑妮儿口水四溅说得正欢,不料猛听一声枪响,手中的东洋盒子炮不知怎地陡然爆响起来,猛烈的后座力致使手枪从她手里跳脱出去。哇———陈小鸡儿惨叫一声应声倒地,抱着脑壳没命打起滚儿来,杀猪似的鬼叫声中,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涌出。 黑妮儿吓坏了,急忙掰开他的双手查看伤情,好一阵拨拉才在他的耳朵上发现了一个血忽刺啦的弹孔。黑妮儿放下心来,看来黑八煞之说真不虚的,谁接近自己谁他娘离死不远! 陈小鸡吓神经了,躺在地上玩命打滚儿嚎个不休,黑妮儿眼中不由生出一丝厌弃和不耐,“行了行了,就擦破点皮,死不了!” 陈小鸡儿顿时不嚎了,他惊恐凝视手上的鲜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你没诳俺?” 黑妮儿冷冷晙他一眼,“有点卵子气中不中?” 打五岁起,黑妮儿便开始自己照顾自己。漫漫冬夜,她只能在漠漠寒风中独自用双臂环抱着自己取暖;食不果腹,她不得不孤身追逐于河流山林以虫蛇野菜果腹,这些年的背炭营生中,更是时刻在水里火里挣命。这样的身世经历,陈小鸡儿的世界她完全不懂。 陈小鸡儿,官名陈咬金,家里曾是宝昌有名的大财东。 小时候家里故意给他起了小鸡儿这么个贱名儿,为的是阎王不爱判官不喜,生死簿上不勾他。由于父亲常年在外跑生意,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在几个年轻貌美的姨太太房里轮流住,时间一长,小鸡儿的亲娘便心灰意冷郁郁而死,从此陈小鸡儿过继到二姨太房里过活。 9占山为王 今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众香国里,陈小鸡儿快乐得花儿一样,倚红偎翠,不知今夕何夕矣。天崩地裂一声响,洪水铺天盖地来,陈小鸡儿吓的瘫作一堆儿只会小便失禁哇哇大哭。危急时刻,姨娘们拼死拼活把他推上了房顶,而她们却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全都葬身波涛香消玉殒。大水之后,诺大宅子毁于一旦,陈氏阖门只剩小鸡儿一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小鸡儿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好漫无目的地加入到难民的行列。 逃难的路上人山人海,小鸡儿和他的影子一路向西。当惯了少爷的人比不得一只蝼蚁耐活,一点打食儿的能耐都没有。抢、他没那胆子,偷、他没那身子,骗、他没那脑子,讨、他拉不下脸子,唯一只会苦逼死挺。饿到将死时,他碰到家里的一个老佃户,好歹蹭了几口嚼谷吊住了小命。从此他学会了蹭食儿,但凡遇到有点面善的逃荒者便凑过去套近乎,一来二去竟练出一条弹簧口条和一张城墙厚的面皮。 至于去丘纺织家当金童,纯粹是为了蹭口吃喝而自投罗网。原想着吃罢饭抹嘴便溜,不料却被锁进屋里给死死圈住,小鸡儿后悔得直撞墙,后来想着七天后才出大殡,一时半会自己还殉不了小命,于是壮起鼠胆继续蹭食儿,反正中间还有时间可寻机逃走。 头眼见到黑妮儿时,小鸡儿心里砰砰直跳痒得不行,喷那番硬话不过是二两鼠胆撑起了三两软骨,纯粹是贴胸毛充汉子,既给自己壮胆同时想撩拨黑妮儿,不料黑妮儿眼中的杀气吓得他当时便退避三舍,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 说白了,陈小鸡儿是那种半吊子型的贾宝玉,抽着大烟的同时在思考人生的意义、寻花问柳之际还要奢谈爱情的坚守,无耻而单纯、狡猾而胆小,即便此时黑妮儿说出多难听的话,也只能让他略微有点难为情,尴尬二字他从来不晓。 所以当黑妮儿的骂声刚刚落地,他便不尴不尬问:“哥,咱下面咋办?” 黑妮儿仍着魔似摆弄着那些杀器。她属于那种聪明而执着的人,刚才的走火已让她基本搞清****的击发原理,一事通而百事通,一阵摆弄下来三八大盖也让她琢磨出点道道来。此刻见陈小鸡儿讪讪问起,她抬起下巴冲着河滩上那些河漂子点点,“去,拣好点的衣裳扒拉几身儿,完了咱们上山。” 陈小鸡儿猛一哆嗦,惊恐望着那些呲牙咧嘴的尸体,身体直往后缩,嘴里嗫嚅道:“不……我不……” 黑妮儿一摆大枪顶上他脑壳,嘴里模拟着枪响突然大叫一声,“砰———” 妈呀呀呀呀———陈小鸡触电似蹦起老高,魂飞魄散肝胆俱裂,“我去———” 山坳深处,山神庙的飞檐翘角隐约在丛林的缝隙间。这一带漫山遍野的栎木、椴树、青㭎、山榉,全是上好的烧炭原料,炭窑就在山神庙西面不远的断崖下。 以前背炭时,因着脚程、天气的原因,黑妮儿和其他炭客子一样,不得不经常和大伙结伴在山神庙里歇脚过夜。背炭的营生艰苦而凶险,炭客子们是典型的用人肉换猪肉吃的一群,因而养就了豪横蛮悍的生番鸟性,好起来可以为哥们儿两肋插刀,恼起来拔刀专插哥们儿的两肋,所以炭客子们也被人们称为“炭驴”。 就在这座山神庙里,黑妮儿曾亲眼看到,一伙炭驴正热热闹闹吃伙酒,其间有人一语不合,呼啦一下一伙人便抄起刀斧混战起来……不大工夫,一伙人血糊刺啦倒了一片。黑妮儿唬得魂飞魄散,撇下二百斤木炭逃出庙门,冒着大雪悄悄溜下山去。可没过多久,再碰到这伙鸟汉时,鳖孙们却又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并意淫娘们儿,任事没发生过一样。渐渐地,黑妮儿也就习惯了他们这种狗脸长毛的鸟性了。 炭客子们有帮,根据地域自发形成了韦县、浒水、宝昌三大帮伙,另外还有几个小小不言的松散小帮。平时大伙井水不犯河水,但到了十冬腊月木炭紧俏旺季,各帮间为争一窑炭而频发火拼,起先不过刀子斧头砍砍杀杀,到了后头,手喷子、独橛子、羊拐子等花里胡哨的**竞相亮相,慢慢的,大抬杆、榆木炮等威力巨大的重型火器也被搬将出来。 炭驴们走州过县没人敢惹,除了他们雄霸而好斗外,最主要的就是因为他们随身都带着火器。也就是从那时起,黑妮儿接触到了火器,那些原始的土枪虽然简陋,基本结构和击发原理却与洋枪很像,她对枪并不陌生。 还没走到山神庙跟前,黑妮儿和陈小鸡儿就听到院里传出凶残暴烈的撕咬嗥叫。正如她所料那样,此处早被野兽们盘踞了,此刻它们正为争夺盘口而殊死混战哩。 野兽的凶狠嘶嚎如几十把钢刀刮在玻璃上,刺耳而扎心,陈小鸡儿惊得心头突突鹿撞,脸白得窗户纸一样。黑妮儿面无表情抬起****,对着院里冷冷扣动扳机。 砰砰砰一阵枪响,尖锐爆裂声顿时将野兽的嘶嚎压下,庙内旋陷入死一般的短暂寂静。紧接着一群乌鸦狂风一样旋上天空,无数豺狼狐彘奔雷似闯出门来,轰轰隆隆蹿进了周围丛林,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爷才是这里的主儿。”黑妮儿冷冷一声跨进了庙门,陈小鸡儿提着一包衣裳畏畏缩缩跟在后面。 山神庙里空荡荡的,苍松桧柏拔地而起,巨大树冠枝枝桠桠横亘过院子的天空。柏籽如霜松塔满地,浓绿的苔藓绿草将檐阶石缝完全覆盖,满院藤萝野野地爬在墙上地上胡乱疯长,屋檐及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鸟粪。显然,这里已许久无人涉足了。 墙角,几棵老枣树枝繁叶茂,月娃拳头大的枣子红满枝头,是梨枣,韦县特有的品种,与灵宝大枣齐名天下。黑妮儿捋下几颗枣子慢慢嚼起,但觉唇齿留香满嘴流蜜,吃到最后一颗时,她的思路变得再清晰不过:从今往后,蟹脚峰便是爷爷安身立命的盘口! 10山魈 黑黢黢的夜,绵密的细雨扑簌簌打在老林子里,马王山笼罩在匀净低沉的沙沙声中。 睡得正香,黑妮儿陡然被一阵刺耳的咳嗽惊醒。她睁开迷目四下扫视,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夜已然很深,竖耳细听,咳嗽声来自屋外的院子里,有人在那里正一声接一声咳嗽不已,很苍老,显然不是陈小鸡儿那厮。 正暗自惊疑,啪嗒啪嗒的泥泞脚步在院里响起,咳嗽声渐渐逼近了窗户,窗棂上响起沉缓有力的敲击。夜深人静,敲击声格外令人心惊,黑妮儿大惊失色一咕噜坐起。 一条黑影正影影绰绰站在窗外,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黑妮儿可以明显感觉到,黑影正不怀好意地透过窗棂格子向屋内阴森森偷窥。她不禁头皮发紧心头乱撞,悄悄撸起大枪顶上膛火,沉起嗓子警觉喝问:“哪一个?” 苍老声音依旧咳个不停,断断续续道:“咳咳……相好的,带烟没?咳咳……借……借袋烟抽……咳咳……” 荒山古庙、半夜三更,哪来的老头儿、借他娘什么鬼烟……恐怖念头急速闪过,黑妮儿浑身毛发嘎蹦蹦竖起,鸡皮疙瘩摞了一身三层,莫非遇到传说中的山魈了!? 以前背炭时,常见那些老炭客子小臂上套着长长一截竹筒儿,黑妮儿感到很是奇怪。老炭客子神神秘秘告诉她,马王山里常有山魈出没,竹筒是专门用来对付山魈的。 据说,那些山魈都是死于狼虫虎豹之口的炭客子变的,他们的冤魂不甘做孤魂野鬼,于是怨气化作猿形山魈,整日游荡在山林里,四处寻找替死鬼。 若碰到山魈,它会抓住你的胳膊大哭不已,哭声凄惨催人泪下,这时你千万不能心软掉泪,你一哭它便认为你愿意做它的替死鬼儿,于是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你吃掉。你要不哭它也没辙,哭累了它便抓着你的胳膊沉沉睡去,这时你便可以悄悄褪掉胳膊上的竹筒溜之大吉。 山魈醒来后,发现手里只抓着个空竹筒,发了疯的它往往会把怒火发泄到将周围山石树木上,一袋烟功夫能将一大片山石林子尽数毁掉。据说山魈的烟瘾奇重,抽烟人若碰到山魈往往好办。它会咳嗽着借你的烟抽,愁眉苦脸一袋一袋抽个没完,边抽还边埋怨烟叶子不带劲儿,直到把你身上所有的烟丝抽完才放你走,否则会一直缠着你不放。 见她半晌没有动静儿,窗外黑影再次出声,“相好的……带烟没?咳咳……借袋烟……”敲打窗棂的声音更重更急,窗棂发出一阵嘎吱吱的拆裂声,黑影显然已经焦躁起来。 惊惧无助中,黑妮儿只能用战战兢兢的声音祈求上帝:“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我们免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险,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您的,直到永远。阿门!” 祈祷过后,黑妮儿镇静了许多,一咬牙从窗棂中捅出了大枪,“嗟、烟袋来了!” 黑影一嘴噙住枪口,口齿含混迫不及待催促起来,“咳咳……点火……快点火。” 枪口那端被牙齿咬得嘎吱吱直响,力道奇大,黑妮儿几乎攥不住枪把子了。到了这一步想啥都多余,她一咬牙恶狠狠扣动了扳机,“去你奶奶———” 咚———沉闷枪声在黑影的嘴中炸响,窗外一阵磔磔怪叫,似哭似笑,“嘎嘎……好烟……真他娘带劲……嘎嘎……”叫声渐行渐远,黑黢黢的院子寂静如初。 “哥,咋咋咋了……?”陈小鸡儿举个火把从隔壁房间腾腾跑来。黑妮儿坐在那里仍对着枪口发呆,面色蜡黄满脸是汗。陈小鸡儿苍白着面孔失急慌忙,“咋咋咋了、哥,半半半夜三更你放枪作甚?” “没啥,来了个山魈,跟我借烟嘞。”极力按压心头的狂跳,黑妮儿尽量轻描淡写,“我送了鳖孙一袋猛烟。” “山山山魈……!”陈小鸡儿满脸泛起苦胆色,“你……你别唬俺。” 见他不信,她把枪口伸到他鼻子底下,“自己瞧瞧,上面还有牙印儿。” 陈小鸡儿看了一眼,摇着脑壳忽然笑起,“哥,你撒癔症哩。” 收回枪口仔细一看,黑妮儿吃惊不小,枪口泛着油汪汪的烤蓝色,新崭崭寒光闪闪,别说牙印子,一星灰尘都看不到!她有些恍惚了,“刚才……刚才明明一排牙印……” 陈小鸡儿更加笃定,“撒癔症!” “有人在院里一直咳个不停。”她皱起眉头不解问道:“你没听到?” 陈小鸡儿说,“我从小择铺,换个地方就睡不着,躺下一直就没合眼。院里安安静静什么动静也没有,倒是听你一个人在这边自言自语了,我刚想爬起你这边枪就响了……” “算了算了,看来真他娘撒癔症了。”她摆摆手打断陈小鸡儿,“睡去吧,天亮还早。” 陈小鸡儿却不敢独自到隔壁睡了,磨磨蹭蹭赖着不走,死皮赖脸要在这屋睡。黑妮儿一听便黑起了脸子。陈小鸡儿可怜巴巴央格道:“哥、你是俺哥哩,俺怎敢有非分之想……俺就是……就是……” 黑妮儿冷森森道:“你不怕俺撒癔症一枪崩了你?” 陈小鸡儿脸上绿色一现,视线在大枪上一躲一闪,“俺怕……可……” “都他娘怪我!”黑妮儿气得扑哧笑起,“也罢,今晚咱俩先在这屋将就一宿,明天无论如何得把屋子里外拾掇严实。” 见她点头,陈小鸡儿喜滋滋爬上炕,蹬鼻子上脸要和她睡在一头儿。黑妮咬牙作色一脚将他踹到了对面炕角,乌洞洞枪口指向他的面门。陈小鸡儿唬得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一声,不大工夫便陷入深深梦乡。什么狗屁择铺全是鬼话,此前他一个人在那屋着实吓坏了,独自在那厢悄悄出了半夜冷汗,此时有黑妮儿作伴,他睡得相当扎实。 然而黑妮儿却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了,她非常清楚,刚才自己压根儿就没撒癔症,到底咋回事?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迷迷糊糊便想起了干娘干爹。 11永远的思念 八岁时打摆子,黑妮儿烧得昏死过去,瘿袋婆娘撺掇下,单二提着黑妮儿来到村外,打算挖个坑把她埋了,不料此事却被牧师夫人玛丽娅给碰上了。 魔鬼!玛丽娅一见顿时怒不可遏疯了一样,扑上来一把将单二抓了个满脸血,操着一口中原腔破口大骂,犹大、鳖孙、日恁娘……连骂带挠,她愣从单二手里抢过了冻僵的黑妮儿,拐着一条瘸腿一溜烟似将她抱回了教堂。 跪在壁炉前,玛丽娅解开自己衣襟,**着胸脯将黑妮儿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滚烫的身子温暖她僵硬的躯体。一个时辰的温暖呼唤,小黑妮儿终于回了气儿,两片奎宁灌进肚里,黑妮儿还了魂儿。 马修夫妇出生于阿尔卑斯山下的巴伐利亚,正宗的日耳曼撒克逊种儿。年轻时两人都喜欢高山滑雪,一次事故让玛丽娅落下后遗症,走路带点微瘸。 偏生黑妮儿小小年纪便知感恩图报,看到眼里便记在了心上,每打一捆柴回来总要送去教堂半捆,采一筐野菜总少不了教堂半筐。 牧师两口儿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大鼻子娘娘腿脚不好,她心疼大鼻子娘娘。牧师两口儿被这个仁义坚强的小人儿感动地唏嘘不止,玛丽娅常常搂着黑妮儿泪流满面,说她是上帝赐予自己的小天使。 最让牧师两口儿震惊的是,这个小天使不但情商极高,而且具有罕见的天赋。马修布道时,那些大段的拉丁文祷词她只听一两遍就能朗朗上口一字不差,虽然她一个词都听不懂。仅仅两三个月的相处,她便能用流利的德语和他俩交流。惊愕之余,马修开始教她一些几何、物理、天文、地理等方面的知识,玛丽娅索性按中原习俗认她做了干女儿。 在教堂黑妮儿是小天使,回到家反而成了小奴隶,蜜水和黄连的双重滋养中,黑妮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修颀高挑的身材、白皙柔腻的肌肤、浓密卷曲的乌发,这个柴禾妞身上洋溢着一种别致的异域韵味。特别是她沉稳得体的举止和纯洁内敛的优雅全得自于教堂的熏陶和干娘的真传,一般村姑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歪瓜裂枣的单二养出个天仙一样的闺女儿,然一提“黑八煞”仨字,提亲者往往退避三舍。 黑妮儿十八岁那年,干娘玛丽娅去了天国,黑妮儿去教堂的次数便渐渐少了,不是她没良心,而是因为乡亲们的闲言碎语,她要避嫌。尽管老马修已老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山羊,尽管众所周知她是老马修的干闺女,但周围那些鳖孙乡亲什么污秽想象都能编排出来。 她只能偷偷躲过众人的眼睛,每隔几天便做贼似给干爹送些干柴、木炭、瓜果、菜蔬等,要么是探望老马修的身子骨、要么帮干爹洗洗涮涮端茶递饭,根本不敢在教堂里久留,更不敢像以前那样在教堂里过夜。 乱世之中,女孩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越漂亮越容易遭到那些尿壶嘴的编排,何况她头上还顶了个黑八煞的帽子。 黄河决口,哀鸿遍野,一群群饥民蝗虫似聚集到地势较高的单家营子一带。老马修一个人舍粥、募赈、布道实在忙不过来,累得大口吐血。黑妮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穿起干娘留下的衣裳,胸前挂起十字架帮老马修在教堂广场熬粥舍粥。尽管那些尿壶嘴边喝舍粥边铺排她,黑妮儿已顾不上许多。救人要紧,仁慈的天父在天国看着哩。 近水楼台先得月。黑妮儿一家除了能正常领到一份舍粥外,刷锅水也被她提回家赈济了一家人的肚皮,亲爹后娘没他妈受饿。炮楼子里的日本丘八天天出来祸害大姑娘小媳妇,马修屡屡劝她带着家人住进教堂避难,但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她一直没点头,隐隐中她只觉得亲爹后娘腌臜龌龊,根本不配住进这圣洁的地方。 马修早年曾被教会派往日本传教,并因此受到天皇的接见,这种礼遇让日本鳖孙们对他格外尊重。凑巧的是,该地驻军的贾岛联队长曾留学德意志,对教堂自酿的德式风味的小麦啤酒情有独钟,三天两头到教堂讨酒喝。一来二去,马修通过贾岛搞了不少“保护证”回来,周边的鳖孙乡亲因此少受了日本龟孙的不少祸害。 由于大汉奸丘纺织在那里搬弄口舌,后来贾岛知道了老马修在骗他,许多不在教的普通百姓也堂而皇之拿着“保护证”糊弄大日本皇军,于是“保护证”慢慢不起作用了。 幸亏黑妮儿从干娘干爹那儿学了一口流利的德语和一些日本杂碎话,日本兵几次上门抓花姑娘,都被她举着十字架用德语、日语糊弄走了,否则就连又丑又老的瘿袋后娘也逃不脱鬼子的祸祸。 岁月老去,单二黑了木耳软了巴蕉,对瘿袋婆娘的热情早已不在。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以前眼中钉似的黑八煞原是自己一家老小的贵人,于是他对女儿的称呼也从黑八煞变回了俺妮儿,每每吃着舍粥喝着刷锅水的时候,单二往往禁不住老泪纵横,轻唤着女儿的名字一遍遍忏悔自己的罪孽。 对于父亲这些忏悔,黑妮儿看得很淡,其实她从来就没恨过自己的亲爹后娘,干爹干娘的宗教世界让她很小就懂得了宽恕和悲悯。 但是,昨天后娘那一阵毫无人性的耳光彻底引爆了她所有的痛苦记忆,从记事起便一直伴随的肆意作践和恶毒摧残一瞬间把她轰成了碎片。她真有点想不通了,世上怎么会有后娘这种歹恶之人?你宽恕她的一切恶行去爱她,甚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吃,她吃饱了一抹嘴巴便开始糟践你…… 救命———黑暗中,陈小鸡儿突然打了个哆嗦,含混不清地嚎了一嗓子。黑妮儿的回忆戛然而止,她泪流满面翻了个身,慢慢用拳头擦去眼泪。困倦袭来,她迷迷糊糊呜咽了一句:“宽恕,不是万能的……” 12靠得住的弟兄只有刀和枪 林子里的野鸡呜呜叫起,红岗岗的日头撒满炕头,黑妮儿蓦地从梦中睁开眼睛,竟是个大晴天!见陈小鸡儿蜷在炕角仍睡得死去活来,她拧起大枪悄悄来到了屋外。 窗台外一片血淋淋景象,黑妮儿吓坏了。窗台周遭喷溅着大量血迹,地上厚厚一滩凝血触目惊心,窗棂上到处都是某种动物留下的清晰爪痕。从痕迹上看得出来,它的爪子至少有海碗大,不堪一击的窗棂被拆裂了好几格。 墙根下一溜血线哩哩啦啦,沿着墙脚歪歪扭扭向后院蜿蜒。黑妮儿哗啦一声顶上了膛火,循着血迹小心翼翼寻到后院。突然,她看到一头黑熊仰面朝天躺在后墙根儿那里,巨大的身躯山一样悍霸巍峨,她吓得赶紧缩回墙角,举枪瞄准随时准备搂火。 半晌过去,黑熊一直保持着那种奇怪而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发出。它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她,更没有对她发起攻击的意思。黑妮儿渐渐镇静下来,慢慢伸出脖子仔细看去,只见黑熊的身体及四周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血渍。她似乎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举着枪战战兢兢凑了过去。 到了跟前定睛一看,她不由手抚胸脯长吁了一口气,黑熊早他娘死了!只见它的嘴叉子被炸得四分五裂,天灵盖上掀开一个拳头大的弹洞,白森森骨茬和粉红色**从弹洞中露出,垂死挣扎时它在地上刨出一个巨大的土坑,估计当时疼得不轻。 虽然明知它已经死翘翘了,但她依然心有余悸,壮起胆子用枪捅了捅黑熊,然后飞快跳开。黑熊的身体木头一样僵硬,显然已死得透透的了,黑妮儿这才放了心。 注视着黑熊山一样悍霸巍峨的身胚,她心里咯噔一下着实后怕起来。陈小鸡儿说的确实没错,看来自己昨晚还真是撒了癔症!愣把黑瞎子当成了山魈,居然真真切切和这熊玩意儿唠了好一阵闲嗑。 想到这儿她又暗自庆幸起来,正是因为撒癔症才想到用火器充烟袋来骗“山魈”,贪吃的黑熊看到窗内有东西伸出便以为是什么好吃的,逮住便往嘴里塞,于是歪打正着一枪打碎了熊瞎子的脑壳。也就是说,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黑瞎子的话,自己心里一慌不定会整出什么可怕的后果! 山民有谚:一彘二熊三老虎。意思说熊这玩意皮糙肉厚凶悍爆烈,几乎就是打不死的神话。迷迷糊糊从鬼门关里转了一遭回来,稀里糊涂打死一只熊,而她却浑然不觉。联想到这两天发生过的一桩桩事情,冥冥之中仿佛真有神助一般!黑妮儿除了感谢上帝,她突然隐隐意识到,黑八煞一说虽然混账,但从小到大经历过这么多灾难,每到关键时刻似乎总有一种神秘力量在暗中保护自己。因为这种力量,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死生。 自古以来,这个世界出现过许多与众不同的人,无论忠奸善恶。他们那种俯视世界超越自我的睿智坚毅或者疯狂刚愎,均源于他们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强大内在,这让他们超乎常人。他们能想常人之不能,敢做常人之不敢,所以他们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创造力或破坏力。而其强大精神的获取,也许仅仅来自人生中一次偶然的心灵暗示,自然的或超自然的。就像一粒偶然的种子,因为偶然的际遇落入到一颗偶然的心灵,在合适的机会生根发芽,继而成长为强大的精神内在。前提是,暗示必须足够强烈,或者你足够聪敏并具有悟性。 从小到大,黑妮儿几乎是在黑八煞这个强烈暗示中长大,而天使、圣女这些天天挂在干娘嘴边的赞美无不具有浓厚的宗教暗示意味。当她遇到这些无法解释的经历时,那些偶然的种子便开始快速发芽生长,而以她目前的处境,她也需要这样一棵参天大树。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黑妮儿开始相信自己的与众不同,并开始俯视周围的一切。 剥下的熊皮钉在山墙上,足足铺满一面墙,看上去很不真实。一条熊腿炖了满满一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院中的“饭桌”上摆了尖尖一盆肉,黑妮儿和陈小鸡儿两人坐在“饭桌”旁,头也不抬大快朵颐。 所谓的“饭桌”不过是一截锯掉了树身的老树桩,两人合抱粗,齐膝高许。黑妮儿依稀还记得,桌面中间的小裂缝原本只有两指宽,不知哪个歇脚的炭客子闲得手痒,愣是给裂缝中打入了一截胳膊粗的木楔子,裂缝被木楔子撑得足有一拃宽并横贯了整个“桌面”,肉盆放在“桌面”上便不太稳当,稍不留意便有肉汤从晃晃荡荡的肉盆中溢出,堆得岗尖岗尖的一盆肉不时有肉块滚落出来跌进桌缝里。 每有肉块跌落桌缝里时,愤怒的陈小鸡儿都会放下手中吃食,使出吃奶的劲仗试图拔下那截木楔子,可试了几次都没拔出,每次他都失望地骂上几句。 黑妮儿对他的无聊很不耐烦,“烦不烦啊,妥妥吃你的。” “看着闹心!”陈小鸡儿梗着脖子嘀咕一声,放开木楔子索性不管了。 一阵疾风暴雨似大嚼,陈小鸡儿吃得鼻子眼睛直往外飙油,内心更感慨万千。前天还他娘饿得要死要活,为了蹭口食儿几乎丢了小命,今天却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世外桃源大口吃肉大块朵颐!他边吃边啧啧咂嘴,这一切都转换得太快,这世界太不可思议,简直恍若一梦。为了验证不是做梦,他不时在自个儿胳膊上咬上一口,要么就是在大腿上猛掐几下。 军汉的肚皮穷哥子的命,黑妮儿的饭量不但很大而且吃得奇快,眨眼功夫便连肉带汤吃了岗尖三碗。见陈小鸡儿不时抓耳挠腮怪模怪样,她皱起眉头不解问道:“你猢狲是闹虱子还是起痱子?” 陈小鸡儿忽然就流出了几滴眼泪,答所非问道:“哥,你救了俺,兄弟今生跟定你了,水里火里就是它,俺要皱眉俺是王八蛋!” 你要靠得住,母猪能上树!黑妮儿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她也知道他的真心话不能当真。真到玩命的关节,他这种财主秧子屁事都指望不上。靠猫念经、靠屁吹灯,十有八九要落空!她见识过他的“雄风”。 面对她复杂的目光,财主秧子的面皮慢慢变得酱紫,抹了猪血似的。他埋下脑壳抱起熊掌一声不吭啃了起来,乌糟糟的头发刺猬似竖着,这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真正尴尬。 黑妮儿见状忽然有点不忍,于是没话找话,“哎、我说,吃完饭咱把山神庙里里外外拾掇严实,这里今后就是咱的窝了。” “嗯。”陈小鸡儿没有抬头,嘴埋在熊掌中瓮声瓮气,“哥,有空你教我放枪吧。” “你不说我也要教你。乱世之中,只靠人性你活不下去!” “嗯。” “不讲理的鳖孙世道,你我最靠得住的弟兄只有两个。” “谁?” “一个刀,一个枪。” “太对了哥!仁义道德是给讲仁义道德的人讲的。”财主秧子又激动起来,咬牙切齿一拍桌子,“那些日本鳖孙,漂洋过海跑到咱们中国来祸害!我家在宝昌是数一数二的大买卖,县城四条街有三条是我家字号,日本鳖孙一来便炸了花园口,家里上百口子如今就剩我光杆一个!奶奶的,一旦让我学会使枪,我……”说到这里,他突然面皮一红不说了。他心里门儿清,在黑妮儿面前,有些硬话自个儿说不起。 黑妮儿没注意他的表情,仍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一会儿吃完咱先收拾院子,完了烧一锅热水洗个澡,顺便帮我把这点头发剃了。” “剃……剃光?”陈小鸡儿很震惊,大张着嘴巴阖不拢了。 “唔———”黑妮儿脸色陡然变得警觉,缓缓点头时她飘忽的眼神越过了他的头顶,竖起的两耳表明,她正在凝神谛听别的什么。 陈小鸡儿刚想张嘴说话,猛听山下传来一阵老牛一样的哞哞声,仔细听过却是汽笛的声音。黑妮儿脸色一变拧起大枪,对陈小鸡儿一摆头,“火器全背上,我们瞧瞧去。” 【注:由于当时国府宣传及国际舆论,国人一直以为是日本人炸了花园口,直到抗战结束,真相才慢慢浮出水面。】 13鬼子来了 山下,岸边浅水中,一艘草绿色铁壳船在哞哞乱叫,狗咬自个儿尾巴一样原地打着转转。 船尾甲板上,草绿色篷布下不知苫了什么玩意儿,高高堆耸在那儿,舰艏甲板上则垒着沙袋架了机关枪,煞有介事气势汹汹。十几个鬼子在前后甲板上跑来跑去不知鬼嚎些什么,气急败坏的样子给人感觉铁壳船似乎出啥毛病。 未几,铁壳船停止了原地打转,几个小鬼子蚂蚱似跳到烂泥滩上,背起缆绳拼命将船拖向岸边,看样子他们要把铁壳船固定住。一个肚皮肥沃的年轻军官举着个望远镜在左顾右盼,不时会抬起望远镜对着蟹脚峰上漫扫一圈。 半山腰,距山道不远的一丛橡树窝子下。黑妮儿和陈小鸡儿慢慢拨开前面茂密的灌木丛,山下鬼子的一举一动清晰地呈现在他俩的视野中。 “鬼……鬼子的小火轮!”只看了一眼,陈小鸡儿便牙痛似倒抽一口凉气,不安地扭过脑壳看着黑妮儿,“难不成……难不成他们要上山扎营?” 黑妮儿咬着牙冷冷盯着河边,“不可能,马王山实际已成新黄河中的孤岛,东西两岸离这儿少说都一二十里,这几个鳖孙在这儿扎寨不够给西岸国军塞牙缝儿的。” 正说着,就见船上一个鬼子三把两把脱个精光,黄蜡蜡屁股上只剩一件小孩屁帘似的兜卵布,扑通一声从船尾甲板上跳进水里。 上上下下几个潜水之后,他又落水狗似爬回船上,对着众人一阵胡乱比划,于是船上的鬼子全都垂头丧气跳到烂泥滩上。 看到鬼子上蹿下跳的样子,黑妮儿不由嘀咕道:“这些东洋龟孙怎么全都一副没长开的猢狲样儿?” 罗圈腿、仁丹胡、瓜片帽、三八枪,当时的日本兵几乎全这么一副卵子样,一个个活似黑风洞里跳出的小妖,难怪黑妮儿瞧着别扭。 陈小鸡儿挠着脑壳答所非问道:“估计是尾舵出了毛病!” “错!窑上管这叫缺捆儿柴或窑出早了,村里的说法叫月份不够……”刚说一半她便意识到说两岔了,咧咧嘴她不露行迹地回到正题,“尾舵……你咋知道?” “我家原先也有十几条运货的小火轮儿,跟这个差不离儿。” “那就是说,他们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可……可能吧……” “不行,得想办法把这些鳖孙启发走。” “最……最好别惹……说不准儿他们一会儿就自己走了。” 陈小鸡儿话刚落地,就见那鬼子军官突然放下望远镜,抬手往山上一指,鬼子们扭过头齐刷刷朝山上看来,紧接着纷纷操枪上膛。鬼子军官一阵指手画脚,两个鬼子跳回船上,其余鬼子则端着枪鬼鬼祟祟向山上摸来。 黑妮儿一拍脑门恨得直咬牙。两人从庙里离开时走得太急,肉还在锅里炖着,炉膛里的火也忘了熄,鬼子一准儿是看到山神庙冒出的炊烟了。 山坳里,古庙寂寂青烟袅袅。一群鬼子悄悄从山道口冒了出来。略一观察,那个肥沃的鬼子军官对着山神庙方向快速打了几个手势,鬼子丘八们遂鬼魅似游移包抄上去。 在向山神庙快速运动包抄中,鬼子们利用跑位过程自动形成了三人一组的突击、掩护、警戒诸战术单元,各战术单元在梯次运动中又自动形成了三角形战术分队。 整个过程中,鬼子丘八们动作敏捷跑位准确,士兵与士兵间以及单元与单元间的协调非常默契,可见这些鳖孙平时的战术训练水平及战时的行兵结阵能力很高。 “三三制战术分队”是日军在二战中最常使用的战术模式之一。攻击推进时,同一单元内三人互为犄角相互掩护,而各单元之间亦各司其职互为犄角共同进退,任何一个士兵受到攻击时,本单元其它两人以及其他两战术单元都能在最短时间内对其形成支援,从而使整体战力及战场生存能力在同等兵力状态下得到大幅提高。 特别是白刃战中,其优点更加突出,日军士兵三人一组三角站位,背靠背互相掩护,整体破绽很小,对手往往很难找到弱点实施有效刺杀,反过来鬼子却可以一起或单独迎击对手并发起进攻。 看到鬼子训练有素敏捷凌厉的嚣张样儿,躲在远处崖顶子上的黑妮儿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幸亏发现早,不然非得被这群鳖孙给捂在庙里不可! 未几,突击单元的鬼子最先逼近庙门,前面一个士兵一跃而起,两个垫步助跑后飞起一脚跺开了大门,身后两个鬼子紧随其后冲上前去,噼里啪啦丢了几颗**进去. 轰轰爆炸在院内接连响起,鳖孙们端起枪对着院内一阵密集狂射。硝烟四起,后面所有鬼子一跃而起旋风似冲进院内。整个突击过程中,各单元配合严丝合缝,攻击节奏如行云流水。 噼里啪啦一阵乱打,庙内没有任何动静。十几个日本鳖孙遂停止射击,挺起刺刀四散搜索,咋咋呼呼把山神庙翻了个底儿朝天。不大的山神庙里,除了房檐下的熊肉和墙上的皮张,鳖孙们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鬼子军官收起枪放下心来,庙中的人估计全吓跑了。 肉香四溢,鬼子们呼啦一下围在了锅边,肥沃军官拔刀从翻花大滚的肉锅中叉出一坨子肉来,面带不屑浅浅尝了一点,没嚼两下便呸一口吐到地上。白水煮肉缺盐少味儿,他显然吃不下去。其他鬼子见状也纷纷探出刺刀挑起肉和骨头一试味道,末了同样感觉难以下咽. 鬼子们不由忿忿起来,一个鳖孙竟掏出家伙对着肉锅撒起尿来。哄笑声中,其他鬼子也纷纷解开裤子准备如法炮制。 从发现鬼子起,多年的背炭历练便一再提醒黑妮儿,有些事你能控制时你可以持强,你不能控制就只能守弱,除非你想把事情搞砸,所以她根本没打算跟这么多的鬼子照量。 然当她看到庙里鬼子畜生一样的操行时,所有的经历和理智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想都没想她便探出枪去对着锅边的一群鬼子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枪响,如芝麻落进了针眼,简直寸到家了!黑妮儿就这么胡乱一枪比画过去,正中那个正在撒尿的鬼子后背,这鳖孙仿佛被人从背后猛踹了一脚,一头插进沸腾的汤锅里再也没爬起身来。 枪声骤起,庙里鬼子受惊的蚱蜢似纷纷溅开,就地一滚各自进入有利地形开火还击。仅凭黑妮儿突如其来的一枪,鳖孙们便已锁定了他俩藏身的大体方位。 枪声大作,弹如飞蝗,黑妮儿在懊悔中胡乱甩过去几枪,奈何这几枪的运气实在太差,子弹带着哨音全飞上天去,连鬼子的毛都没沾上。 一阵对射后,鬼子们发现了他俩的具体位置,肥沃军官猛得放下望远镜,挥舞军刀愤怒咆哮:“是两个支那农夫,活捉他们!” 一声令下,十几个鬼子交替掩护闪转腾挪,向着崖顶方向快速包抄过来。 黑妮儿拍了拍瑟瑟发抖的陈小鸡儿,“点子硬,扯忽!” 两人腾地跳起身来,打起飞脚蹿进了树林,玩儿命向远处的炭窑方向迂回而去。鬼子见状哇呀一声一跃而起,向着他俩遁去的方向展开快速追击。 即便是这种快速的搜索追击,鬼子依然严格按行军队形搜索前进,尖兵、后卫、侧卫一样不少,前后左右全笼罩在他们警惕的视野里。 日军这种严格训练所固化了的战术素养决定了他们就像一架机器,一架配合紧凑、战力极高的战斗机器,貌似僵硬呆板实际却具有很强的作战效能,无论进攻还是防御。 14诱敌 炭窑是那种六窑并联的轮窑,内部通过一条宽阔主火道连在一起,一次上料可烧六窑炭。其中的每一孔窑三丈宽许,六窑并联一起,自东向西一直延伸出去十八九丈(60m左右)。 六孔窑已用泥巴砖块封了五个,只剩最东头一孔未封,油缸、火把、劈柴仍整整齐齐码在窑口甬道里。这些东西是留作最后点火封窑用的,说明当时里面各窑的炭料、劈柴已经上齐,原本只等着点火烧炭了,中间不知发生什么变故突然停下不烧了。 冲进窑口,黑妮儿一脚踹倒堆在甬道里的劈柴,两人一头钻进窑内。主火道上方的窑顶设有几个出烟口,光线从出烟孔垂直射进,长长的窑内并不很暗。黑妮儿指着主火道尽头方向对陈小鸡儿说,“我把风,你先进去,往尽西头跑。” “欸———”陈小鸡儿慌慌张张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向西头深处跑去。 未几,紧追不舍的鬼子在窑场边缘露了头,伏在窑口甬道内的黑妮儿立马扣动扳机,子弹带着尖厉啸音从鬼子们的头顶飙过。鬼子们那边也不含糊,迅速卧倒的同时枪口对着窑口这厢噼里啪啦射来一串串子弹。 弹如飞蝗、火星四溅,窑口的砖渣土块被鬼子精准的压制射击崩得噼里啪啦乱蹦,落了黑妮儿一头一脸。凭直觉她清楚地意识到,射来的子弹基本都打在了自己周围两三尺左右范围内,若不是窑口具有很好的隐蔽功能,自己早挂了。 面对这么一群训练有素的鬼子,黑妮儿自知根本不是个儿,于是胡乱搂了几火后便见好就收,跳起身没命向轮窑西头深处跑去,边跑边将那些码得高高的栎木堆一一蹬塌,身后主火道旋被坍塌下来的劈柴死死堵住。 一阵射击过后,窑口里没了动静。鬼子军官打个手势,两个鬼子一左一右迅速迂回上去,身子紧贴窑口互相打个手势,两人同时掏出**甩进窑内。 轰、轰———两声巨响,烟雾尚未落下,所有鬼子一跃而起冲进了窑内。 黑妮儿一口气跑到炭窑尽里头,“Ц”型的火道在尽头处拐了个九十度硬弯,这里的窑角上方还有一个出烟口,一缕光柱从出烟口直射下来。陈小鸡儿正不知所措地蜷缩在光柱里一动不动。黑妮儿见状气不打一处来,跑过去对着他就是一脚,指着窑顶的出烟口狂吼,“你他奶奶的等死呢?还不赶紧滚上去!” 陈小鸡儿如梦方醒,撅着屁股忙不迭爬上高高的栎木堆,嗖一下从出烟口爬出窑顶外。 主火道被坍塌下来的大量劈柴栎木死死堵住,穷追不舍的日军前路被堵视线受阻,浑身的邪劲儿却使不上二两。鳖孙们气得发疯,边清理火道边噼里啪啦朝炭窑尽头方向乱打一气。 昏暗炭窑内,鬼子枪口的喷焰一闪一闪,子弹噼里啪啦飞了过来。黑妮儿回过身去,昏天黑地朝鬼子方向又比划了几枪,然后一溜烟从出烟口爬出窑顶。 【注:轮窑系多窑并联而成,由于第一孔窑和最后一孔窑都有一面外侧墙不受火,所以轮窑火道便设计成“Ц”型,除了主火道上方设出烟口外,两端侧火道尽头也设出烟口,以保证整个轮窑内部受热均匀。】 窑顶的出烟口外,一个粗瓷大瓮摆在那里,那是烧窑时用来封闭出烟口的。由于长时间没用,里面积满了雨水,无数蚊蛹蜉蝣弹着身子快速上下倏忽其中。黑妮儿使出全身力气试图推倒大瓮封住出烟口,奈何肩上的枪伤严重影响了她的发力,一使劲儿就疼得要命,沉重大瓮只晃了两晃,瓮中的雨水呼地溢了出来。陈小鸡儿似乎吓傻了,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看着这里,却不知过来帮把手。 窑内鬼子的枪声和嚎叫瓮声瓮气从出烟口传出,黑妮儿气急败坏地对着陈小鸡儿破口大骂,“狗日的瞎了还是瘸了?还不给老子爬过来!” 陈小鸡儿的魂魄在骂声中归了窍,连滚带爬蹿了过来,两人合力推倒大瓮封住了出烟口。黑妮儿算得很细,只封住轮窑尽头的这个出烟口,目的是让轮窑尽头陷入黑暗,从亮处冲过来的鬼子刹那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等他们适应过来时,她已经得手了。 “快走!”黑妮儿对着陈小鸡儿又是一脚,然后头也不回蹑手蹑脚向窑顶东头方向跑去。陈小鸡儿不知所措颠颠儿撵上。 跑过轮窑中部的一个出烟口时,黑妮儿停下脚步附耳细听,从窑内传出的声音可以听出,鬼子已经越过该出烟口位置,正向轮窑的尽头(西)步步逼去。也就是说,日军此时距轮窑最东头的入口至少已有十二三丈远(四十米左右)。 黑妮儿挺起身子,脸上隐隐浮起一丝冷酷狞笑。 大量坍塌的劈柴将主火道堵塞得很严重,鬼子艰难而缓慢地向前推进着,一时很难看清轮窑尽头的情况,加之黑妮儿从窑顶外封住了侧火道上方的出烟口,轮窑尽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显得幽深而遥远。鬼子们以为,两个走投无路的支那农夫仍躲在前方的某个黑暗角落里瑟瑟发抖呢。 许久过去,鬼子才慢慢逼近了轮窑尽头,噼里啪啦乱枪声中,枪口喷焰闪烁不停,纷飞的子弹碰到窑壁后纷纷转向,跳弹拖拽着暗红色弹道与纷飞的火星一起噼啪乱跳。借助跳弹微弱的映光,满心狐疑的鬼子军官终于发现,轮窑尽头似乎还有一条与主火道垂直的侧向通道伸向未知的地方,两个支那农夫土遁了似毫无动静。 黑暗幽深的环境、对方诡异的沉默。鬼子军官陡然警悟,这座堆满干柴的巨大炭窑充满了危险,说不定就是支那农夫专门为皇军布置的陷阱,自己带领士兵贸然闯入十分愚蠢。 “危险!”鬼子中佐浑身冷汗急切吼起。“撤———” 一声令下枪声骤停,鬼子们迅速转身,交替掩护向外撤退,干净利索警惕沉着。 15把鬼子烧成人炭 两丈多高的窑顶上,黑妮儿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跑来跑去焦急四望。不知什么原因,多年来一直搭在轮窑东头外墙上的木梯杳无踪影了,两人被困在高高窑顶上一时无法下去。 “哥、你听!”陈小鸡儿突然声嘶力竭鬼嚎起来,惊慌让他的声音劈了叉,“鬼子枪声停了,会不会是……?” 黑妮儿倾耳细听,窑内隐隐传出鬼子的咚咚脚步和短促的呼喝。不好,鬼子正往外撤呢!黑妮儿面皮一紧,急忙把手里的三八大盖递给陈小鸡儿,“拽我下去。” 说着她拽着枪管端部,双脚蹭蹬着窑壁一点点往下出溜。陈小鸡儿面色惨白,惊慌而笨拙地拽着三八大盖慢慢把黑妮儿往下放。 从窑顶看下去,一大堆劈柴凌乱散落地面,其中一部分劈柴猬刺似指向天空,锋利的茬口令人生畏,黑妮儿一旦失手跌落无疑会被这些锋利的劈柴刺成筛子。陈小鸡儿惊恐的闭上了眼睛。 黑妮儿离地面还有一丈多高的时候,陈小鸡儿的胳膊已下探到极限,悬在半空的黑妮儿焦急吼起,“还磨蹭毛呢?快放!” 陈小鸡儿一惊,不知怎么就触动了扳机,砰一声枪响,紧攥枪口的黑妮儿身子一弹摔出老远,沉重坠落在一滩烂泥上。咚一声闷响,黑妮儿口鼻蹿血四肢大摊,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陈小鸡儿魂飞魄散鬼嚎起来,“哥———”叫唤声中,他不顾一切从窑顶纵下,连滚带爬扑上来抱住黑妮儿。 黑妮儿面色煞白口鼻蹿血不止,泥一样瘫在陈小鸡儿怀中。 “哥……你别死……俺他娘是个废物……”陈小鸡儿鼻涕眼泪俱下,手忙脚乱解开她上衣,毛手毛脚在她身上乱摸乱掏,试图找出她身上枪伤所在。 啪一声脆响,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黑妮儿睁开双眼有气无力骂道:“你找死!” 陈小鸡儿捂着脸破涕为笑,“哥,你没死……” 话音未落,窑内陡然又响起激烈枪声和鬼子叽哩哇啦的鬼叫,鳖孙们显然听到了外面的枪声,玩命向外撤退的同时,他们试图用密集的子弹压制窑口周围潜在的危险。 从鬼子的枪声和叫声中可以听出,他们离窑口已经不远。黑妮儿一把推开陈小鸡儿,挣扎起身趔趔趄趄向窑口跑去,边跑边扯掉自己的褂子。陈小鸡儿一咬牙连滚带爬跟了上去。 窑口甬道里,满满一缸引火油矗在那儿。黑妮儿不顾一切扑上来将褂子浸入油缸,蘸满油的褂子淋淋漓漓被扔到了劈柴堆上。 鬼子的子弹嗖嗖打在窑口周围,凶狠的叫声几乎贴在耳边,他们距窑口只有几步之遥了。黑妮儿紧张得呼吸停滞双手直抖,哆哆嗦嗦从甬道侧壁的砖窝里摸出一盒火柴,嗤一声划燃,咬牙切齿将火柴抖落在褂子上。 呼的一声,褂子燃起,耀眼火焰卷着乌嘟嘟浓烟被斜斜抽向轮窑深处,沾了油的劈柴熊熊燃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劈柴燃爆声,窑顶的几个出烟口冒出了滚滚浓烟。 鬼子的剧烈咳嗽和绝望惊叫随之激烈响起,枪声顿时稀落下来。接踵而至的陈小鸡儿抱起一块大石奋力向油缸砸去,哐当一声,油缸应声破裂,满满一缸油汹涌流进窑内…… 轰然一声,引火油剧烈燃起,窑内火势更猛,窑口的甬道完全被大火封堵,窑内传出鬼子们亢奋的惨叫。 炽烈的高温烘烤下,黑妮儿和陈小鸡儿不得不退到了甬道外。窑顶出烟口强烈的抽吸作用使狭窄的窑口甬道形成了猛烈的内灌气流,窑口周围的树叶尘土被气流急速吸进甬道内。 黑妮儿和陈小鸡儿两人如站在风口之中,头发衣裳随风猎猎翻飞,满耳都是气流和大火发出的惊人嘶啸,如一列怒吼的火车急速驶过。 须臾,鬼子的惨叫完全停息下来,黑妮儿眯着双眼站在那里,注视着窑口的烈烈大火一动不动,专注陶醉的样子仿佛在欣赏一件杰作。 “东洋鳖孙,全你妈成人炭了。”眼前景象令陈小鸡儿极为震惊,痴痴呆呆问,“哥、是不是一开始你就算计好这么干了?” “一袋烟功夫,窑就红透了……”黑妮儿答所非问慢慢转过身来。然就在她转过脸来的一瞬,她的两眼陡得冒出了凶光,两腮咀嚼肌狰狞纠结在一起。 此时她上身只剩一件汗褂,陈小鸡儿一双贼眼正直勾勾盯着她雪白的颈项臂膀,脸上带着色迷迷的笑意,腌臜的内心不知正转着什么龌龊念头。黑妮儿见状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老子宰了你!” 啪一声脆响,陈小鸡儿的面皮被扇出五条血红指印,滚烫滚烫的。捂着面皮他还在狡辩,“是你自己没穿褂子,怨不得俺。” “闭上你那娘们唧唧的眼睛!”黑妮儿又羞又恼,抱着膀子暴跳如雷,“把你褂子给我。” “俺又不是故意的……”陈小鸡儿不满地脱下自己的褂子,嘟嘟囔囔递给她,一双贼眼仍贪婪地在她丰满的胸脯上一瞥一瞥。 黑妮儿更加恼怒,“告诉你陈弱鸡,打现在起你给老子记住,在老子面前你他妈就一臭娘们儿!听清没有?否则我一枪超生了你!” 臭……臭娘们儿?陈小鸡儿顿时面皮起火矮下去半截儿。黑妮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让他从此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这码事,免得动辄便生出色迷迷的念头。 麻利穿好褂子,黑妮儿拧起眉毛沉声厉喝:“臭娘们儿,老子的枪呢?” 陈小鸡儿垂着眼皮指着远处,嗓子眼儿里勉强挤出一声,“那……那儿……” 枪落在不远的那堆劈柴里。黑妮儿鄙夷晙他一眼,“废物!”然后看也不看他,径自过去拣枪。陈小鸡儿身子矮得更低,恨不能找条地缝一头钻进去。 拣枪的时候,那些猬刺似耸立的劈柴着实把黑妮儿吓了一跳,她抬头看看窑顶高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当时若跌在这些劈柴上,自己肯定被刺成筛子变成干肉了。 “废物,差点开销了老子!”她咬牙切齿看了一眼自己腕上那一串枪口喷焰造成的燎泡,扭头怒视着臭娘们儿陈弱鸡,这都拜他那一枪所赐。 当时她吊在枪口上双脚蹭蹬着窑壁,身体和窑壁形成了较大的角度,呼啸的子弹贴着她的肚皮打在了下面的地上。枪响的一瞬,受惊的她本能发力,身子一弹摔倒了较远的烂泥滩里。不过歪打正着的是,她既躲过了子弹也躲过了那些致命的劈柴。 “废物!”她摇了摇脑袋再次咀嚼这两个字,脸上漾起无奈笑容。 转过身子,她一摆枪口指向陈小鸡儿:“陈弱鸡,你过来。”说着她拉开枪机看看,膛里还剩一颗子弹。 从前天晚上到现在,陈小鸡儿已数度领教过黑妮儿杀人不眨眼的蛮悍,特别是她刀劈军曹那一幕,想起来就让他魂飞魄散。此时见她拉动枪机对着自己,浑以为她想做掉自己,陈小鸡儿唬得差点跪下,一屁股跌坐地上鬼嚎起来,“哥……饶饶饶命,刚才我不是故意的……我承认我是臭娘们儿……我再不敢偷看了……饶命啊哥……” “过来!”她举起枪冷冷瞄着他,“快点!” 乌洞洞枪口下,陈小鸡儿尿脬发紧浑身直抖,走两步退一步地挪了过来,双手犹自扎煞不已,“哥……别别别杀我,我……我能给你洗衣做饭生娃……”惊恐之下,他几乎连生孩子这种对性别要求极高的专业活计都要兜揽。 “熊样儿。”她喷的一笑放下枪,朝窑顶颔了颔首,“说,你咋下来的?” 虚惊一场,陈小鸡儿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抹去脸上的白毛汗,“枪一响你就掉了下来,我以为你挂了,心一急真心不想活了,眼一闭就这么跳了下来。” 听到这话,黑妮儿心中莫名悸动了一下,眼神渐渐变得皎洁清朗,脸上的嘲笑慢慢散去,末了她叹口气,“行,算你小子有点儿义气!” 抓住猛叫娘,放开便猖狂,陈小鸡儿乃典型的死皮无赖操行。见黑妮儿夸赞,陈小鸡儿顿时满脸放光,大拇指一竖大吹法螺:“那是,哥们儿这辈子就靠义气二字活着了。” 黑妮儿被他这种有上限没下限的无耻操行逗得直咧嘴,索性也玩世不恭起来:“太感动了!让俺先哭会儿。” 陈小鸡无耻一笑,一不小心鼻孔吹出葡萄大俩鼻涕泡儿来,他用袖子随意一抹,忘乎所以神态更加轻佻,“哪里哪里,举手之劳,不必以身相许。” “给点颜色就开染店、有点活水就想泛滥,”黑妮儿倏地敛颜正色冷冷一哼,“小子,过头饭吃得、过头话说不得,当心闪了舌头磕了大牙!” 黑妮儿陡然作色,陈小鸡儿张口结舌,奈何他无耻惯了,眼珠一转顺势瘫坐地上,抱着右脚哎哎哟哟声唤起来。黑妮儿起先以为他是装腔作势自找台阶,不料却发现他的核桃骨(踝骨)乌青发亮肿起老高,伤得似乎不轻。 她大吃一惊,忙俯下身子摩挲着他的脚踝,“疼不疼、伤没伤着骨头?” “哎哟哟哟……”陈小鸡儿吸溜着凉气受宠若惊,本想夸张伤势借机受用佳人抚摸,临要出口却又咬着槽牙充起了汉子,“不……不碍,头剁了碗大个疤!” 黑妮儿真不放心,点漆似的双瞳充满了关切,“真没事?” 陈小鸡儿吸溜着凉气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在地上跺了跺脚,“多大个事儿!” 黑妮儿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汉子!” 雨停了,天晴了,感觉自己又行了,陈小鸡儿的二两骨头又轻了起来,他呲牙一笑摇头晃脑道:“本来———” 他话未落地,窑内忽然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大量灰尘火星儿从窑口急速喷出,声势煞是骇人。陈小鸡儿满脸得色顿时变得绿油油的,他一把抱住了黑妮儿,哆哆嗦嗦的尖叫明显带着崩溃的意味,“鬼鬼鬼……鬼子还活着!” 上帝!陈弱鸡的操行让黑妮儿彻底凌乱,她轻轻掰脱了他的双手,第一次忍住了几乎要脱口飙出的臭骂。罢了,小鸡儿活到现在不易! 出烟口的浓烟已变成数尺高的火焰,她淡淡道:“窑已经烧透了,活他娘个鬼!” 陈小鸡儿瞪起牛眼不解地指向窑内,“那……那刚才那动静儿……?” 黑妮儿越发哭笑不得,“要不你进去和鳖孙们唠唠。” 陈小鸡儿:“我……” “走!”黑妮儿拧起大枪转身便走,头也不回撇下一句,“去河边。”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肉被烧焦的浓烈糊臭。 16埋伏和等待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新黄河被漫天余晖映得薰黄。蜿蜒的东岸上,日本龟孙新建不久的炮楼据点绵延不绝,哩哩啦啦像一坨坨新鲜的狗屎。 泥泞的黄河中,大块大块的浪团固体似相互挤压涌动不息,波涛的深渊下,是曾经繁华的乡镇村庄,两岸的黄泛区中,昔日肥沃的土地和茁壮的庄稼已荡然无存,只有个别高大结实的建筑从水洼表面或烂泥滩上露出矮矮一截顶子,孤独哀伤的注视着满目疮痍的中原。今后的许多年里,这条任性的新黄河将一直在中原滚来滚去。 铁壳船静静泊在岸边。两个守船鬼子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甲板上窜来窜去,不时停下来手搭凉棚仰望山上,要么相互谈论着什么,船头上那挺机枪乌洞洞指向山腰。 半山腰橡树窝子下,黑妮儿皱着眉头紧盯着河边的铁壳船,头也不回问:“你说,船上装的什么?要是粮食就好了。” 陈小鸡儿略带惊慌应了一声,“好是好,可就凭咱俩根本就到不了跟前,那儿架着机关枪嘞,一扫一大片。” “废话。”黑妮儿白他一眼,探出枪口瞄向船上的鬼子。 陈小鸡儿急忙拦住她,“哥,不能开枪。” “咋了?” “上来的十几个鬼子下落不明,这俩鳖孙肯定正为这事嘀咕呢。这么远你打不上他们不说,惊动俩鳖孙他们很可能就解开缆绳顺水跑了,完了肯定带人回来搜山。” 有道理!黑妮儿诧异地看着陈小鸡儿,深不见底的双瞳荧光闪烁,“看不出来啊!除了有点娘们儿唧唧,你肚子里还有点干货。” 陈小鸡儿得意忘形:“兵法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 黑妮儿不悦:“少拽酸屁,你就说咋办!” 陈小鸡儿答得很利索,“不知道!” 黑妮儿恶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放屁都不臭。” 陈小鸡儿忽而没头没脑蹦出一个字:“等!” 黑妮儿:“等什么等?说清楚!” 陈小鸡儿:“只要我们一直不露头,这俩东洋卵子就搞不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就不敢贸然离开。等他俩熬不住了,自然就会上山打探,我们可以在山道上架起滚木礌石,到时候……嘿嘿……” “滚木礌石……太妙了!”黑妮儿恍然大悟,“时间我们有的是,只要俩鳖孙敢上山……呵呵,你小子确实是一娘们儿,够阴!” “这你说的?”陈小鸡儿阴险一笑。 黑妮儿很笃定:“我说的。” “娘们儿就娘们儿我认了!”陈小鸡儿的笑容忽然变得灿烂而无耻,“反正咱姐儿俩一样,今后你睡觉洗澡上茅房我都跟你一起。” 黑妮儿被他的无耻逻辑呛住,她悻悻地晃晃枪,“你觉得我是那种你能惹得起的?” 陈小鸡儿答得很溜,“比较惹不起。” “比较?” “是非常。”陈小鸡儿狡猾一笑,“不过你也别拿我当娘们儿。” 黑妮儿满脸庄重,“好吧,你不是娘们儿。” 陈小鸡儿得意洋洋摇头晃脑,“本来———” 黑妮儿恶毒爆笑:“你是假爷们儿。” “呸!”陈小鸡儿朝地上猛啐一口,“还是娘们儿……”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野猪叫声陡然从身后方向远远传来,两人惊得浑身打个寒噤。这种叫声听上去极不寻常,是猪猡挨刀时那种垂死而激烈的惨叫。 “听声儿好像在山神庙。”黑妮儿面带狐疑凝神谛听,“难道庙里有人?” “会不会是鬼鬼鬼……鬼子?”陈小鸡儿原形毕露,喘着粗气结结巴巴道:“哥,快快快……快离开这里,小心被鬼鬼鬼……鬼子抄了后路。” 野猪的凄厉叫声不断传来,黑妮儿不甘心地瞅了一眼山下的铁壳船,咬起牙关点点头。 山神庙内,石头垒起的简易炉灶倾翻在地,肉汤和骨头散落四处,灶火早熄了。那个倒霉鬼子的尸体面目皆非的横卧在泥汤子中,鳖孙的胸前被打出碗大一个弹洞,稀烂的肺叶从洞口露出乌嘟嘟一滩,看上去令人作呕。 这一枪是黑妮儿从二百米开外误打误撞射来的。出膛的子弹经过最初50米的直线飞行后,三八式步枪优异的弹道稳定性开始下降,待子弹进入这个倒霉鬼的后背时,子弹虽已失稳但强劲的侵彻力却未丝毫减弱,6.5mm的弹头遂跟头把式地在这个鳖孙的体内变形、破裂、移位,绞肉机一样在其体内及出口处制造出豪华的创伤。 除此而外,这鳖孙的脑壳已煮得德州扒鸡似的,酥烂绵软几乎熟透,加之炉灶倾翻时脑壳受到了地面的猛烈冲击,其脑壳上的大部分头肉被摔得脱骨,只剩白森森的颅骨吊儿郎当连在脖子上,一双空洞洞的眼窝苦球球凝视着天空,似乎还在思考着帝国的灿烂明天。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头野猪正无缘无故趴在“饭桌”上拼命惨叫,满嘴白沫两眼血红。乍一看它声嘶力竭的痛苦表情,既像为鬼子哭丧吊孝,又像被鬼子的鬼魂附了身,仔细看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动弹不得。作为山神庙里唯一的活物,它的行为充满了诡异。 黑妮儿警惕地从院墙缺口冒出了脑袋,庙内的情景让她惊愕不已。 死鬼子狼藉地躺在那里,白森森的骷髅头看上去相当恐怖!不过这至少说明庙里没有其他活着的鬼子了,如果有的话,他肯定会想办法处理战友遗体,而不是任其躺在那里暴尸。况且自己和陈小鸡儿离开这里后就再没有进来过,此处至少有一个时辰不在两人视线之内,假如真有鬼子藏身于此,他有足够的时间把现场全部清理干净。 想到这儿,黑妮儿稍微松了口气,不过那头趴在“饭桌”上拼命惨叫的野猪却又让她匪夷所思起来,是鬼子的鬼魂拿住了野猪还是野猪被其它什么玩意困住了……眼前的场景不仅无法解释且邪森森透着一股子鬼气,她乍起胆子露出半截身子。 野猪一眼发现了她,瞪起血红的双眼挣扎得更加起劲儿,凶狠的样子仿佛要冲过来撕咬她,绝望尖锐的嚎叫刺得她耳膜和脑仁儿一阵阵生疼,黑妮儿捂起脑壳直想跑开。 17磙石檑木(1) “哥,咋咋咋回事?”陈小鸡儿蜷缩在墙脚肝胆俱裂,捂着耳朵浑身哆嗦。 “一头野……野猪……”只说了一半,黑妮儿便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表达,她恼羞成怒愤愤给他一脚,“你就不能起来看看。” 陈小鸡儿脚杆发软,站了几下硬没站起身,黑妮儿薅着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提溜起来,陈小鸡儿战战兢兢探出了半截脑袋。 缩着脖子向院内瞄了一眼,陈小鸡儿张开的嘴巴一时合不拢了,许久才结结巴巴惊叹道:“嚯……嚯……俺嘞个神神!”惊叹过后,他喷得邪笑起来,“真他娘有趣儿……太他娘有趣儿了!” 黑妮儿被其夸张神态搞糊涂了,愣愣看着他,“咋回事?” 陈小鸡儿抱着肚皮笑得直不起腰,“哈哈……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这辈子算是……算是开了眼了……”他的脑壳摇得跟猪颠儿疯似。 黑妮儿焦躁起来,啪得在他脖子上搂了个脆亮脖拐,“到底咋回事?” 陈小鸡儿喘着声气邪笑不已,“还说自己是爷们儿,你要是爷们儿你肯定能看出门道。” 黑妮儿瞪起眼睛,“少废话,快说!” 陈小鸡儿笑得更凶,半天才捂着嘴巴止住狂笑,“这是一头公野猪对不对?” 巨大的獠牙,浓密的鬣鬃,显然是一头公野猪。黑妮儿点点头,“那又咋了?” “哈哈哈……”陈小鸡儿歇斯底里再次狂笑,“它的卵蛋……它的卵蛋被桌缝夹住了……”他笑得浑身抽筋两腿瘫软,出溜一下躺在地上,两手在地上狂拍不已。 瞬间震惊过后,黑妮儿忽然明白过来,红着脸飞快向野猪胯下瞄了一眼。原来,野猪的睾丸被结结实实夹在了桌面中间那条桌缝里了,而撑开那条桌缝的木楔不知什么原因已无影无踪,原来分成两瓣的树桩有力地挤合在一起。野猪的睾丸显然已被夹得粉碎,而皮肉组织仍紧紧夹在树缝里,随着它不停的挣扎,大量血液不断从其胯下及树缝侧面汩汩流出。 稍一思衬,黑妮儿恍然大悟。野猪是世界上嗅觉最灵敏的动物(没有之一),不久之前,这头野猪被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肉香味吸引,兴奋驱使它甩着引以为傲的卵蛋一路追踪到此。见庙里没人,它便大摇大摆闯进庙里拱翻了炉灶,吃完锅里的肉后仍不解馋,于是又跳上“饭桌”继续吃肉盆里的残羹剩饭。 然不幸的是,偏偏它采用了蹲式进食法,于是它胯下吊儿郎当的卵蛋不知不觉便落进了宽阔的桌缝里,更糟糕的是,或因为贪玩、或为了桌缝里的那几块碎肉,它居然节外生枝,硬把那根木楔子从桌逢里拱了出来,于是宽阔的桌缝以迅雷不及拔卵之势瞬间合上,惨剧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野猪的惨叫渐渐虚弱,身体无力地瘫在了桌面上,血红的眼神不再犀利,晦暗的神情奄奄一息,因为失血过多,这头顽皮的野猪时间不多了。黑妮儿转过头来,陈小鸡儿正瞅着她嗤嗤邪笑,她拉下脸子抬枪瞄向了他的裤裆,“下三滥,再笑我让你跟它一样。” 太阳的余晖倏地湮灭在黄河里,青色的暮霭大幕似撂了下来。 眼看着天色将黑,小林中佐和一个分队(班)的士兵还没有回来,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船上留守的两个鬼子火烧火燎毛躁异常,前野准尉不时看着腕表骂骂咧咧坐卧不宁,仿佛一只错吃了海椒而**火辣的蝗虫,烦躁不安地在甲板上遛来遛去。 他们在山上到底遭遇了什么?这个问题一直被彷徨纠结的前野嚼来嚼去。中午那阵激烈的枪声表明,小林中佐及其随扈分队在山上曾与不明武装交过火,之后的长时间沉寂则表示交火方之一被击溃或被全歼了。 如果是小林中佐他们解决了对方,时间已然过去六个小时了,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回来了,可是……每每想到可是,前野的思路便戛然而止,他不敢继续往下想。凭直觉,小林一伙的情况很不妙! 小林信是从支队司令部刚刚空降到联队的军官,准备到韦县就任步兵第一大队大队长。万一出了意外,联队长肯定会宰了自己这个随扈的领队。峻苛的军法后果令前野准尉心急如焚越来越慌,当时没拦着小林中佐上山已铸成大错,如果再消极等待下去只会让未知的事态朝着更加不妙的方向继续发展,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 想到这儿,前野猛一跺脚,全副武装撸起了大枪,看架势他要孤注一掷上山找人。 操舵兵鬼谷隆一顿时面现菜色不知所措,这个毛发茂密,身高只有143cm的北海道虾夷武士,操着浓重的虾夷口音结结巴巴恳求前野留下来一起守船。理由是船上载有大量辎重军需,仅凭他一人之力很难确保安全,一但发生意外,两人将受到严厉的军法制裁。 作为一个炮筒子里爬出来的老炮灰,前野何尝不懂这些?一个分队的业务愣砸给一个人搞,天照大神来了也搞不赢,何况现在要砸给一个满嘴虾皮满脑虾酱的虾夷番鬼。没奈何,小林信的身份太特殊,据说是天皇陛下的远房表弟,他本人还是个所谓的鸟毛男爵,和这个混蛋的安危相比,辎重算个毛!两害相权取其轻,前野的抉择很痛苦。 前野原想鼓励一下鬼谷来着,但看到鬼谷发育不良的嘴脸以及惊慌失措的神态时,他不禁火冒三丈,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开导开导这个还没开化的番鬼,于是鼓励换成了修理,一连串三宾雨点似扇在鬼谷脸上。【三宾:日语,耳光。】 噼里啪啦的耳光声中,鬼谷被开导得只有挺着鸡胸嗨嗨死挺,再也不敢软磨硬泡请前野君留下来了,而前野君骂了几句后再也不敢耽搁了,头也不回跳下船去,一溜烟似模糊在不远的山峰背景里。 18磙石檑木(2) 黑暗无声无息逼近了铁壳船,潮水暗暗涨起,船缆悄悄湮没在水下。 宽阔的河面上,孤独的铁壳船墨点似漂在水面上荡来荡去,浓重黑暗中,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不时会突然打着水花噗噜噜掠过水面,怪里怪气的尖叫惊得鬼谷一阵儿紧似一阵儿,而岸边的涌浪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仿佛岸边总有人在黑暗的掩护下试图靠近汽船……龟缩在机枪掩体后,一惊一乍的鬼谷感觉自己的全身被冷汗湿透,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 为了驱散内心的孤独和恐惧,鬼谷突然跳起身子,抓起歪把子机枪朝着周围的黑暗漫无目的乱打起来。 浓重水汽中,歪把子机枪特有的尖叫贴着水面传出老远,继而在蟹脚峰四周的山谷中引起一系列尖锐变调的水音,黑黢黢的山谷里仿佛有无数的妖魔鬼怪正站在夜空中磔磔冷笑,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阴森诡异。 放开机枪,鬼谷瘫倒在沙袋上,对着无际的黑暗歇斯底里鬼嚎起来:“前野———我日你九州的妈———” 天高地迥、大河无垠,强烈的孤独和浓重的黑暗令人窒息,鬼谷直想哭。 尖锐枪声陡然传来,黑妮儿和陈小鸡儿骤然从梦中惊醒,她闪电般撸起了大枪,陈小鸡儿则闪电般钻进她的腋下。 一镰弯月从蟹脚峰后明晃晃露出,山下大片水域笼罩在蟹脚峰巨大阴影中,月光所及的水面则泛滥着幽兰的亮光,明亮与黑暗相衬,亮者更亮、暗者愈暗,铁壳船原先所在位置完全隐匿在山脚的阴影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船呢?”黑妮儿一把推开陈小鸡,声音里透着懊恼。 “鬼子会不会溜了?”眊半天连船毛都没眊到,陈小鸡儿慌乱纠结起来。他既怕鬼子上山,更怕鬼子跑回去搬救兵,如果那样就完蛋操了,马王山的舒坦日子将一去不返。 “你怎么把风的……?”黑妮儿本想臭骂几句,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闷了回去。 自打中午开始蹲守这里,陈小鸡儿便一直睡得死去活来,黑妮儿硬撑着两眼监视山下,直到后半晌儿她实在熬不住了才唤醒他接替自己,不料陈小鸡儿的少爷身板儿实在受不得这种打熬,转眼便在她的鼾声中扯起鼾来。 黑妮儿不禁暗叹,人比人气死人。陈小鸡儿稀里糊涂托生到财主家、稀里糊涂享福、稀里糊涂长大,遇到事情最多能咬着牙口不伦不类地吹个牛冒个泡儿,怎能指望他这种财主秧子操心扛事?何况鬼子躲在火力强大的船上,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都可自由离开。而自己完全处于被动等待一方,看到鬼子离开又能咋地? 正胡思乱想,下面山道上陡然响起山鸟们急促尖锐的叫声,不少山鸟飞离开枝头扑棱棱在林梢上急速盘旋起来。鸟叫声和翅膀的扇动声分明透出某种惊慌失措!几乎同时,黑妮儿的双耳嘎吱吱竖起,直觉告诉她,有情况! 陈小鸡儿似乎也听出山鸟的惊叫很不对劲儿,他凑近黑妮刚想说话,她嘘一声打断了他,两人慢慢爬向山道中央的一堵临时垒起的石墙后。石墙是中午垒起来的,齐肩高,居高临下矗立在山道中央,虎视眈眈俯视着下面的山道,如战场上的滚木礌石。 山道贴着山崖蜿蜒而上,沿途的林鸟不断发出惊叫,由远及近连续不断。分明有什么东西正向上慢慢逼近,而且是个陌生的大家伙!马王山的大家伙一般都对鸟类不太感冒,而山鸟对土著的大家伙业已司空见惯,看见了也不会如此大惊小怪。除非山鸟们看到了它们从未见过的大家伙,不然不会让它们集体感到了威胁。 略一沉凝,黑妮儿附耳贴地仔细谛听起来。地面隐隐传来时有时无的节奏性震颤,同时伴随着某种动物足部与山石的蹭蹬摩擦声,间或还夹杂着枯枝细微断裂声以及小石子儿悄然滚落的声音。 “两条腿儿,”黑妮儿猛然抬头,皱眉俯视着下面黑黢黢的山道,“是人!” 陈小鸡儿浑身一颤,抱紧双臂缩成一团儿,“鬼鬼鬼鬼……鬼子!” “怎么只有一个?”黑妮儿满心狐疑,转眼看到陈小鸡儿惊慌猥琐模样,她不由低喝一声,“你他娘稳起势来,不然老子宰了你!” “我我我我没怕……”陈小鸡儿嘴硬,“他一个人,好歹咱俩人。” 黑妮儿:“闭嘴!” 陈小鸡儿缩得更紧,两眼越过石墙惊恐注视下面陡峭的山道。 月光下,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缓缓从下面陡峭山道上冒出,一闪一闪反射出冰凉的金属光泽。随着金属光泽不断升高,一条黑影鬼鬼祟祟现出了全身。黑妮儿这才看清楚,圆滚滚的玩意儿原来是黑影头上的钢盔。 “鬼子!”陈小鸡儿压抑惊叫一声,倏地缩回石墙后,一头拱进了黑妮儿的怀里藏起,黑妮儿一把将他推了个狗吃屎。 陈小鸡儿压抑的惊叫还未落下,前野陡得停下脚步并迅速单腿跪地,大枪准星指向上方的山道来回扫视,食指紧紧扣在扳机上,钢盔下凶恶的眼睛泛出淡淡幽蓝。 鬼子显然听到了陈小鸡儿的惊叫!黑妮儿咬牙切齿恨不能一脚踢死这吃货,冰凉的手心攥出了满把的凉汗,她硬生生克制住要推倒石墙的冲动。那鬼子刚从陡坡地段爬上缓坡,如果此时推倒石墙,鬼子完全有时间退回陡坡下隐蔽,飞滚的石头会在变坡点处越过鬼子头顶飞到更下面的山道上。一旦那样,事情便很难控制了,鬼子逃走的可能将变得很大。 黑妮儿急中生智,撮嘴弄舌发出一串蛙鸣,她想弥补陈小鸡儿的过失。 前野很老练,蛙鸣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惕,他依然保持着跪姿,静静据枪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的身影与周围的黑暗完全融为一体,一双眼珠在眼眶里一圈一圈地无声画弧。 这样做的好处是,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可以最大限度地用眼球余光搜视周围环境。除此而外,他全身的肌肉紧绷一起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射击或弹身后撤。 一道参差的障碍物高高矗立在上方的山道中央,月光下投出长长一截阴影。障碍物中间的缝隙里有几绺月光透射下来,这说明那不是山道上一道天然石阶,更像是人工堆砌在那里的一道石墙,而刚才那声疑似人声的惊叫就来自石墙后,情况相当可疑! 前野把目光和枪口锁定在那道石墙上耐心等待起来,如果那几绺透过缝隙的月光产生明灭变化,说明石墙后有人移动,也就意味着那里藏有埋伏者。 弯月缓缓滑过天庭,时间过了许久,山鸟已完全平静下来。寂静的窥视中,前野还在不屈不挠地与石墙后未知的危险耐心对峙。耐心和警觉是夜战的第一生存法则,特别是在黑暗的对峙状态下,耐不住性子是愚蠢和修炼不到的表现,结果只能是被干掉。 突然,下面的寂静山道上传来一阵沉重脚步,沿途的山鸟再次惊叫并盘旋起来。不好,有人上来了!前野大惊失色,缓缓转过枪口瞄向陡坡下。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山鸟惊叫,下方山道上有人拖着哭腔在不安鬼叫:“前野君———你在哪里———” 是鬼谷隆一那个混蛋!黑暗之中,前野气得肺管子几乎要炸,恨不得抬手一枪将这个狒狒一样的虾夷番鬼飙回北海道他姥姥家。 “前野君———我日你九州的妈———”鬼谷脚步凌乱跌跌撞撞,略带哭腔的公鸭嗓表明,他还没渡过变声期。 除了小和民族,虾夷族是小日本帝国唯一的少数民族。他们主要分布在日本列岛高纬度地区,以渔猎为生,高兴时他们也用人肉杀西米打牙祭,他们是这个文明世界中硕果仅存的几个食人族之一。但令人费解的是,作为高加索人种的一个分支,虾夷族是白人在地球上唯一的矮种表亲,其平均身高当时只有145cm左右,看上去很不科学。 即便在平均身高只有155cm的小日军丘八中,鬼谷也是个侏儒,之所以能征召入伍,主要因为他天生就是渔民,能熟练操纵各式的小型机动船,帝国在中国南方的战事已开始捉襟见肘,陆军亟需大批能熟练操舵的专业丘八。花园口决堤,中原沦为泽国,他和一批专业操舵兵从华东被紧急调来黄泛区,以补充河防部队的水手不足。按说他这种手艺型丘八在军中至少能混个技术军曹,但在傲慢的小和民族眼里,虾夷番鬼只能充任下等兵。 【杀西米:日语,刺身、生肉料理。】 鬼谷的鬼嚎把一切都搅烂了,前野再也不敢静静蹲伏下去,如果石墙后真有埋伏,自己和鬼谷无疑已暴露给对方了。愤怒的前野压抑着快要爆炸的心情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后挪去,警惕的枪口始终对着那道可疑的石墙。 这时,鬼谷从陡坡下突然冒出了脑壳,他几乎在哭,“前野君———你在……”他话未落地,透过石缝的那几绺月光倏地消失了,石墙后显然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前野惊得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一跃而起,对着下面的鬼谷狂吼,“蠢货,快退……” 轰隆一声巨响,石墙顷刻坍塌下来,大量石头携带惊人能量滚滚而下,前野的声音淹没在轰轰巨响中。猝不及防的鬼谷惊呆了,他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地站在山道上,根本不知道卧倒躲避。就在这时,前野不顾一切地跳了下来……狭窄山道上,鬼谷根本来不及避让,前野的身体重重砸上他的肩膀,两人同时跌倒一起顺着陡坡向下滚去。 接踵而至的石头山崩地裂似奔腾砸下,裹挟着他俩一起消失在黑暗的悬崖下。 19青狼示警 天麻麻亮,罡天大雾水一样在山间流动,隐藏于山坳里的山神庙在林雾中时隐时现。 刚打了个盹,陈小鸡儿便在一阵女人的凄惨哭声中睁开了眼睛。揉揉眼,初醒的迷糊迅速褪去,陈小鸡儿炮弹一样从炕上蹦了起来——— 昨晚,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铁壳船上的粮食、被服及枪支弹药扛回庙里,随后又捣鼓了大半夜才把铁壳船撑到蟹脚峰东面的鸡肠峪中,那里有一个半淹水中的幽深山洞,正好作为铁壳船隐藏之所。腰酸腿疼的陈小鸡儿当时累得几乎断气,要不是黑妮儿拿枪逼着,打死他都受不下那份儿洋罪。 末了,黑妮儿把自己关在另一间偏殿中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里外三新全换上了刚刚缴获的日式军袄。等她回到这边屋子的时候,陈小鸡儿已经用全套的日式军用铺盖铺好了炕,正光着屁股蜷在被窝里看着她笑哩。很明显,他还想和她睡一条大炕。 黑妮儿没吭声,转身把堆在地上的粮袋和罐头重新码平,又打开一套全新的被褥铺在上面。临睡前,她特意抽出****在陈小鸡儿眼前晃晃,哗啦一声顶上膛火,然后抱着枪和衣躺下,闭上眼睛淡淡道:“小心点儿,老子晚上爱撒癔症!” 就这一句,陈小鸡儿脑子里立时浮现出那只脑壳被爆的黑熊来,只觉眼前发黑浑身皮子阵阵发紧,一晚上基本没合眼。 此时黑妮儿仰八叉躺在粮袋和罐头垒成的床铺上睡得正香,响亮鼾声如豪悍爷们儿,盖在她身上的崭新军毯随着鼾声的节奏规律地起伏着。 女人的哭声显然来自院外,同时还伴随着激烈的拍门声。陈小鸡儿心头突突鹿撞,荒山野岭,哪来的女人?何况天还没完全亮起。他忽然想起那个脑袋被煮成骷髅的鬼子兵,会不会是鬼? “哥、醒醒、快醒醒,”陈小鸡儿彻底吓醒,急切摇起黑妮儿,语气中带着行将崩溃的慌乱,“哥、哥,醒醒,外面有人。” 黑妮儿鼾声立止,身子一滚坐起身来,麻利撸枪在手并推弹上膛,“啥事?”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睛甚至还没完全睁开。 “嘘———小声,”陈小鸡儿急忙推开她的枪口,满脸惶恐指着外面,“你听。” 黑妮儿竖起耳朵略一凝神,蓦地睁开眼睛狠啐一口,“有点汉子气中不中?那是狼!” “狼?”陈小鸡儿松了口气,挠着脑袋不可思议道:“怎么恁像女人?还拍门。” 黑妮儿没理他,腾地跳下炕去打开了房门,径自提枪来到院里。 浓雾在庙外汩汩淌过,流水一样富有质感。一头狼披着满身大雾蹲在门外狺狺低嗥,略带沙哑的声音如老妇的哭声,它的牙齿和爪子狠命啃挠着门板,看样子它想进去。在它疯也似的啃挠中,院门一晃一晃,碎木茬一点点从门板上撕裂剥离。 残酷难听的钝性摩擦声刺得黑妮儿的耳朵和心脏连连抽搐。她听出来了,是那头三条腿的青狼!这两天它不时在附近出没,鬼一样阴魂不散。不过每次它都是远远盯着自己,只要自己做出驱赶动作,它便迅速跑开,看上去似乎没有伤害自己的企图。 黑妮儿咬牙切齿举枪对准门缝外,半天过去却迟迟没有扣动扳机。青狼那略带蹒跚的步态突然从她脑际闪过,她莫名其妙感到了某种亲切,干娘走路的样子一闪而过。 “狼、你想干什么?我手里可有家伙嘞!”黑妮儿慢慢放下枪,对着门外沉声说:“你我前世无仇今世无冤,你不要再盯着我了,不然我手里的家伙不是吃素的。” “哥,搂火啊!”陈小鸡儿对她的行为极感诧异,“你跟它费什么口水?它又不懂人话。” “你懂个六!”黑妮儿白他一眼,“它救过我命。” “什……什么?”陈小鸡儿更加不可思议,“它救过你命,什么时候,我咋不知道?” 陈小鸡儿一连串反问令她一时很难回答。这狼当时只是没吃自己并碰巧把自己给舔醒了,无论怎么说也不能认定那是在救自己。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信口开河冒出这么一句,然说过之后她口腔里突然泛起了一缕莫名其妙的奶香味儿,这让她突然变得非常肯定,“对,它肯定救了我。” 黑妮儿语气坚决意思却很含糊,财主秧子很明白她前后两句间的细微差异,但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黑妮儿为何要这么说。他压根儿不了解她的身世,也不清楚她是个黑八煞,更不知道她身上发生过的那些匪夷所的故事。即便她告诉他一切,对他这种弱鸡来说也都属于传奇,小说演义里才会发生的传奇。 门外突然沉寂下来,长时间的无声无息。陈小鸡儿指着门外嗫嚅一句,“好像、好像走………走了。” 黑妮儿诧异看他一眼,迫不及待打开门冲了出去。门外浓雾缭绕,青狼已不知去向。黑妮儿环顾周围呆呆不语,不知她在想什么。 远处山腰上,青狼沙哑的长啸突然又响了起来,紧接着山道方向传来一阵沉闷枪声,有点张牙舞爪的意思。狼啸渐行渐远,厚厚的大雾后,它的叫声孤独而苦闷。 “我明白了。”黑妮儿恍然大悟:“青狼刚才是专门儿给我们报信儿来的。” “鬼………鬼子来了!”陈小鸡儿浑身觳觫满脸都是苦胆绿,除了恐惧,此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土枪!”凝神注视着漫天大雾,黑妮儿摇了摇脑壳,很笃定,“不是鬼子。” “那……那是啥人?” “也不像土匪,土匪从不随便放枪。听架口儿倒像炭驴,他们喜欢拿枪乱打。” “万……万一是土匪咋办? “我咋知道?”黑妮儿忽然焦躁起来:“先回屋把机关枪架起,爱他娘谁谁。”说着她头也不回跳回院内。 陈小鸡儿打个激灵,眼睛惊恐向周围打了个闪,匆匆跑进院子闩上院门。 不大工夫,就听院门外脚步杂沓人声嘈嘈,院门被踹得哐当直响,紧接着一条人影从院墙上轻捷翻进院内,熟练而麻利地打开了院门,一群瘦骨嶙峋的汉子从浓雾后疲疲沓沓拥进庙内。大夏天的,他们中的不少人却身穿棉袄头戴“茶壶套”毡帽,扮相很怪异。 黑妮儿顿时松了一口气,是炭客子。 20黑白通吃 常年在山里讨生活,棉袄和“茶壶套”是炭客子们四季必备品。穿着棉袄进窑掏炭可以隔热;山林露宿棉袄往身上一盖就是被子;“茶壶套”除隔热、防寒、防蚊虫外,拉下折叠在一起的筒子形帽檐还能罩住整个面部只露两只眼睛,炭帮火拼时拉下帽檐就等于拉下了面皮,再熟的朋友动起手来也不留情;跟土匪、衙门动手时还能防止被人认出…… 当年黑妮儿背炭时也一身这样的行头,有趣的是,这身行头完全掩盖了她的女性特征,几年下来竟没人发现她是个丫头片子。因为所有人都认定,没有女人能够承受凶险苦累的炭驴生涯。 “呔———!”尽管来人身份已基本明了,黑妮儿还是抄起江湖架口吼了一嗓子,“高高山上一朵花,枝枝连连到我家,什么蔓儿?” 这是一句很平常的江湖切口,前两句以比兴起句,可实可虚,重点是后面的“蔓儿”一词,以比兴方式询问对方的来历、身份、姓名等,江湖边缘那些卖艺之人表示辈分地位的“万儿”、“腕儿”等均脱胎于“蔓儿”一词,估计是不求甚解以讹传讹所致。 浓雾之中,一群汉子原以为荒庙里没人,不料黑洞洞的屋内猛扎扎一声吼起,一群汉子登时吓了一跳,一个个张牙舞爪抄起了火器。 为首汉子陡然瞥见窗户眼儿中伸出一截乌亮粗壮的枪管,枪管上一圈圈螺纹状的散热肋片看上去很是霸气,一看就是个大块头火器,至不济也是机关枪之类。 “慢着弟兄们!”为首汉子脸色一变急忙拦住大伙,“听架口儿是道上的,家伙都收起来吧!” 转过头来,他对着窗户一抱拳,“二郎庙里俺当家、花果山上把猴抓,俺是哪吒他舅。”为首汉子这句切口等于说他是二郎神杨戬,而杨戬的最大特点是三只眼。 “你是三眼?”黑妮儿有点意外,“扯鸡毛蛋,三眼是条彪形大汉,你他娘是条瘦狗!” “靠你姥姥!”看来真遇到熟人了,为首汉子放了心,眉开眼笑骂道:“彪形大汉是牛年马月的黄历了,如今的活口儿谁他娘不是瘦狗?” “少他娘废话!”黑妮儿作势摆了摆枪口:“老子问你,三眼的妹妹什么蔓儿?” 黑妮儿话音刚刚落地,一个瘦小汉子满脸激动走上前来,娇憨地扯了扯为首汉子的衣襟,“哥,听声儿好像是黑八斤那猢狲!” 为首汉子还未吭声,瘦小汉子一把撸掉自个儿头上的茶壶套,一条乌亮辫子唰得垂落下来,原来是个姑娘。她二话不说跳脚便骂:“黑八斤儿,你龟孙是癞蛤蟆垫床脚,装得什么大肚皮?还不赶紧给姑奶奶爬出来!” “黑八斤”是黑妮儿背炭时的绰号。炭帮做事亦正亦邪,介于黑白两道之间,打家劫舍之事碰到了偶尔也干,他们管这叫打富济贫,不过这个“贫”仅指他们自己。因为都有家有口,所以炭驴之间从不用真名,为的是犯了事不连累弟兄。 门哗啦一声打开,黑妮儿惊喜跳出门外,“三眼哥、蕙儿,真是你们?” “八斤儿,真是你……!?”兰蕙眼睛湿润又惊又喜,扑上去紧紧抓住黑妮儿的胳膊摇来摇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然就在这时,猛听嘎嘎嘎一阵机枪怒吼,密集子弹刮风一样从窗口喷出,众人猝不及防全吓神经了,任凭子弹崩豆儿似从身前身后掠过而不知躲闪。 密集子弹带着啸音打得院里的砖头瓦块噼啪直冒火星儿,屋里的陈小鸡儿在没命鬼叫:“哥———哥———救命啊……机关枪他娘的疯了……” 这挺被称为“歪把子”的大正11式机枪是昨晚从铁壳船上扛回来的,由于此前被鬼谷用来壮胆击发过,因此歪把子完全处于子弹上膛保险大开状态,而黑妮儿对枪上机关仅一知半解,什么保险不保险她压根不懂。无知者无畏,于是这挺上了膛的歪把子昨晚就支在她和小鸡儿脑袋前,张牙舞爪瞅了他俩一夜。 刚才黑妮儿出来时顺手一撇,机枪就那么掰着两腿随意趴窗户那儿了。陈小鸡儿原想把歪把子挪回原位,不料刚一碰机枪它就吼叫起来。陈小鸡儿吓麻爪了,以为机关枪发疯自动射击,他鬼哭狼嚎死死抓着扳机不知撒手,直到整整一弹斗子弹打光才消停下来。 所幸的是,这么近的距离、如此密集的子弹,只两三个人被跳弹擦破点油皮,其他人则连毛都没掉一根儿。 不过大伙全吓傻了,枪声停下老长时间后,有人才妈呀一声瘫坐地上。 “混蛋!”黑妮儿又惊又气,冲进屋内对着小鸡儿就是一串脖拐,“我宰了你!” 三眼随即跟了进来,淡淡一笑拦住黑妮儿,“行了八斤儿,这儿是山神庙,只当是山神爷放了串炮仗逗咱玩儿嘞。” “不是……”黑妮儿指着陈小鸡儿余怒未消,“这龟孙差点给咱全灭喽。”陈小鸡儿抱着脑壳死狗似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黑妮儿抬脚作势又要踢他,“我他妈挂了你……” 一眼瞧见满屋的大米罐头和墙上的野味,三眼的口中顿时汪出激动的嘴水,他再也无心听她说啥了,二话不说抓起一把生米塞进嘴里,嘎吱嘎吱没嚼几下就恶狠狠咽进肚里,末了急不可耐呜哩呜噜催促起来,“八斤儿,赶紧给哥整点吃的……救命哇!” 因着口腔里兜了满满一口嘴水,三眼说话的声音如水蛤蟆打鸣水音十足。黑妮儿喷的笑起,一把拎起陈小鸡儿后领恶狠狠吼道:“赶紧架火煮饭,快、立刻、马上!” “诶……”陈小鸡儿屁滚尿流,夹起尾巴嗖地蹿出屋去。 【弹斗:歪把子机枪供弹设备,一次可装填五个38式步枪**,共三十发子弹(6.5mm,与38式步枪弹通用),功能与捷克式机枪弹匣类似。】 21雌雄莫辩 早饭过后,大雾慢慢散去。 一条熊腿、半爿野猪、半麻袋大米以及几十听东洋罐头被三眼等人吃个精光,连带一大锅肉汤也喝了个底儿朝天。 三个多月没见过正经粮食了,猛乍乍看到这些真正的吃喝,三眼一伙如野猪闯进了苞米地,世界顿时离他们远去,全都两眼发直机器一样专注而高速地消灭着眼前的食物。 中间陈小鸡儿还想凑个趣儿,不失闲地卖弄起三寸不烂之舌,把那头野猪主动送肉上门儿的段子加油添醋演绎了一遍,不料大伙全都没听到似毫无反应。 撂下饭碗,三眼一伙抱着圆滚滚的肚皮躺倒便睡,屋里屋外挺得四处都是。不大工夫鼾声如雷响起,屋里屋外此起彼伏,一个个显见是累到了极点。 黑妮儿转身要走,兰蕙一把薅住她的衣袖,“八斤儿……嗝———你猢狲良心让狗吃了……嗝———” 因为长期饥饿,兰蕙深陷的眼睛里此时全是忿忿;因为吃得太猛,她喉管里潜伏了无数饱嗝,以至于她每说一句,中间都要夹上一串饱嗝,喉管里仿佛有个青蛙在叫春。 黑妮儿强忍笑意明知故问:“蕙儿,咋了嘛?” “咋了?这一年……嗝———你死哪去了,连个信儿都没有……嗝———” 你一直拿我当爷们儿,我差点就被你个小母狼生吞了,鬼才敢去你家?黑妮儿暗暗一笑,嘴里却冠冕堂皇,“唉、甭提了!我干娘病了,这一年我一直伺候她来者。” 去你的干娘!兰蕙眼圈红了,委委屈屈声气凝噎,“去年我大病了一场,差点挂了?” 黑妮儿吃了一惊,表情认真语气急切,“这么严重,啥病?” “啥病……嗝———你问我哥就知道了。”兰蕙咬着雪白的牙口儿幽幽瞪她一眼,“为这事我哥还专门去韦县找过你好几趟嘞。” 从她神态上黑妮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兰蕙害的是相思病!她不禁暗笑,三眼一辈子也甭想在韦县找到自己,他要找的是一个绰号“黑八斤”的青皮小伙。 见她不吭气儿,兰蕙更加不忿,“道儿上有规矩这我知道,可你也太没良心了,我家你都去了三四回了,你从来就没给俺撂下个真蔓儿。” “真蔓儿……?”见兰蕙对自己用情已深,黑妮儿慌了神神,沉吟着要不要说出自己的女儿身,心念连闪她最终还是嬉皮笑脸接过兰蕙的话茬现说现编,“妹子,我不过一普通炭驴,真蔓儿只有三眼哥他们配使,我怎敢跟三眼哥比,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拐了弯掺了水,纯粹是为了挂住兰蕙的话茬而不致冷场,说白了就是为说而说,江湖称之为“打水蛋”。 即,抛一团水到空中,看着像个蛋,落地一滩水,什么干货都没有。对于当事者兰蕙来说,黑妮儿说了一堆,她却从这一堆里得不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江湖,貌似粗犷豪放,有时却很细腻委婉。那些不想回答、无法回答但不得不回答的场合,江湖自有其特殊的语言体系,如打水蛋、软挂茬、钻话缝、推斜磨等一整套套。 不过对黑妮儿来说,她这番话并非只是上手段而没有一点儿真实意思。实际上近两年来,她一直有意识在和三眼拉开距离。敬而难亲,是她内心深处对三眼的真实感觉。 作为浒水的炭帮老大,三眼能说会道城府很深且能踢能打一身武功,黑白两道三教九流都趟得开场子说得上话,是那种胳膊上跑马肚里撑船一根指头能剥葱的狠角儿。按理说浒水的木炭市场被他一手捂着,早是腰缠万贯的大财主了,可他依旧穿破棉袄戴茶壶套,和普通炭驴一样进山背炭。碳帮弟兄谁有个大事小情他都会出头露面一力帮办,可谓仗义疏财挥金如土,道上人称“小孟尝”。 起先黑妮儿对三眼也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隐隐生出过一段儿暗恋。但随着接触多起来之后,她发现三眼做事面面俱到汤水不漏,似乎太精明了!就像其绰号一样,两眼后面似乎还藏着第三只眼。 他的仗义疏财在不经意间往往带着一丝儿设计感,接受他帮助的同时你会在热泪盈眶之余暗自叹息,义气这玩意儿不是谁想讲就能讲的,讲义气得有资本。而身为炭驴,你的资本只有小命和木炭,小命虽不值钱但谁也不敢说丢就丢,剩下的就只有木炭了,于是你的木炭便只能卖到三眼手中,尽管他出的价比行市低。 义气氛围下,炭驴弟兄觉得正常而满足,黑妮儿却隐隐感觉不公。 因为特殊的经历,黑妮儿的精神参照中充满了宗教色彩,义气在她心中就像阳光,纯净而不含一点儿其它。正因为这种下意识的比较,她的思路渐渐清晰:三眼并非不讲义气,不过他似乎更讲交情,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其仗义疏财更像生意场上的感情投资,他用交情赚取了炭驴弟兄的义气,用很少的金钱拿走了炭驴弟兄养家的血汗。 这个念头甫一露头黑妮儿便吓坏了,并因此自责了很久,觉得自己太刻薄太小人。 然就在她满心自责时她忽然发现,三眼不但经常出入各种窑子暗门,而且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不清,这让她极度伤心并开始悄悄和三眼拉开了距离,她不想时时面对内心的纠结。 不是你的菜,别去揭锅盖!刚刚萌芽的暗恋就这样被她硬生生掐断。 兰蕙自然不晓八斤儿心中的这些疙瘩,她依旧热着肠肚喃喃倾诉,“我哥是我哥、你是你,在我眼里谁也比不上……你猢狲……你猢狲懂我意思吧?” 黑妮儿急忙摆手,再一次祭出了水蛋,“嘘———话不能这么说,让三眼哥听到不好。” “呵呵,啥话让我听到不好?”身后忽然有人呵呵笑起,三眼长大英挺的身形从黑妮儿身后闪出。“八斤儿,又在哄弄我这傻妹妹呢?” “三眼哥,”黑妮儿急忙站起身来,“咋不睡了?” 三眼撸撸脸子打个哈气,“打了个盹,睡不着。” “谁傻了?”被哥哥搅了场子,兰蕙恼怒地瞪起了眼睛,“你来干啥?” 见妹妹不悦,三眼挠着脑壳打起哈哈,“我这妹妹啥都好,就是痴了点。” 黑妮儿尴尬笑笑,没说话。没法说。 “我就痴了咋啦?”兰蕙不依不饶,冲着三眼直翻白眼,“你管不着。” 三眼声音愈柔,“蕙儿,你也两天没合眼了,去眯会儿吧!我和八斤儿商量点儿事。” 兰蕙刨根问底儿,“啥事?” 三眼没吱声儿,只慢慢沉了脸。三眼比妹妹大了十来岁,闲事上惯她宠她,可江湖上的事儿一点也不许她掺和,说白了这是爱,父亲一样的溺爱。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谁稀罕?”兰蕙怒冲冲起身,大眼睛依旧瞅着黑妮儿恋恋不舍,深深的双瞳,无限的意思。 上帝!黑妮儿见状吓了一跳,赶紧扭过头去撸脸、干咳、吐痰,根本不敢看她。 “黑八斤儿,你龟孙是屎壳螂进石臼,装什么蒜骨嘟呐?有种你就装一辈子!” 兰蕙有点失望,咬牙跺脚气咻咻走了。 22竖杆子 兰蕙渐行渐远。三眼看着她的背影笑眯眯摇了摇脑壳,然后回头冲着黑妮儿咧咧嘴,意味深长一笑。 黑妮儿跟着咧了咧嘴,似笑非笑含义模糊。不能说,一说就是错,她晓得分寸。 三眼不疾不徐摸出一盒红锡包,变戏法似弹出两棵烟卷递到她面前。两人点烟深吸一口,三眼目光深邃地看着黑妮儿,“八斤儿,今后什么打算?” “说实在的,在这孤岛上我还真不知今后咋办。”黑妮儿挠着刚剃不久的簇青脑壳若有所思,“不过,亡国奴的日子俺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三眼点点头,眯起眼睛用探寻的口吻说,“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这话吓着我了!”黑妮儿喷个烟圈,嗔怪中带着正经,“三眼哥,在你跟前我永远都是小兄弟,咱还跟以前一样,有事您吩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你先在这儿踩的盘儿,这儿就是你的盘口,有事我得和你商量。” “你啥意思啊三眼哥?”黑妮儿真有点急了,“你啥块头,我啥块头?你再这么说我就没脸呆这儿了,我走行不行?” “靠你姥姥,还这么倔?”三眼很满意,脸上却无奈一笑,宽阔手掌在她肩上拍拍,疲倦中带着无限温暖,“好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反正你迟早是我妹夫。” 黑妮儿哭笑不得赶紧打岔,“三眼哥,啥事你说。” 三眼点点头没立刻言语,而是掩着嘴巴扭过脸去,无声吐了一口痰出去,然后就着“饭桌”边沿轻轻抹去烟头上长长一截灰条,思考的同时也在筹措语言,沉毅渊重气派凝练。 这就是他和一般炭驴不一样的地方,一般炭驴无论什么场合都黄痰吐得卡啦响、烟灰嘣得四处扬,张牙舞爪咋咋呼呼;再有,三眼很少撂狠话,永远都不急不徐云淡风轻,可一旦发狠,那可是血水里捞骨头的主儿,不把你拆成零碎决不罢手。他是戳脚高手,凡被他练过的不死也都残球子了。 沉吟良久,三眼徐徐开口,“兄弟,是这么回事,俺们这次来就不打算走了。” “有雷一起顶、有事儿一块扛,太好了!”黑妮儿使劲儿点点头,点漆似的双瞳专注地望着他。 三眼轻轻一拍大腿:“实话告诉你吧,我杀了几个日本鳖孙!为了蕙儿。” “杀得好!” “我想在这儿竖杆子!娘的,实在活不下去了!” “逼上梁山!我们没得选择。”黑妮儿寒凛凛一双眸子射出一缕坚冷犀利,“咱局是现成的局、山是现成的山,就差三眼哥扛这杆旗了。” 三眼:“这么说你同意了?” “切———又来了你?”黑妮儿摆摆手无奈一笑,“其实我已经这么干了,刚才那些嚼谷和火条都是从小鬼子手里切来的。” 三眼点点头:“早看出来了,一水儿的东洋造,不过你没说俺们也不好乱问。” 黑妮儿:“我还掐了十几个日本鳖孙的秧。” “十……十几个!?”三眼真得吃了一惊,嘴巴张开老大两眼直愣愣看着她,“就……就你和那小白脸子?叫什么小母鸡儿来着?”头眼见到陈小鸡儿时,三眼便看出这小子是个吃饭端大碗、干活挠腚眼的水货,所以话里话外不免带了不屑。 “陈小鸡儿。”黑妮儿听出他的不屑,忍俊不住咧嘴一笑,“官名陈咬金。” “对、陈小鸡子。”三眼的不屑并未稍减,“给哥摆摆,你是咋日弄的?” “也没啥,鳖孙们自己找死!”黑妮儿有点小得意,嘴上却很淡,“他们的小火轮不是弯在山下了吗?鳖孙们用千里镜瞎球乱照,结果就照见俺俩了,王八蛋居然追上山来想杀我们,让我一枪崩死了一个,剩下十几个让俺给诱进炭窑里烧成了人炭。留在山下看船的两个鳖孙晚上也摸了上来,结果让我俩用滚木礌石砸成了相片。” 三眼一拍大腿明显激动起来,大拇指竖起老高,“兄弟,哥这辈子眼里夹过个谁啊?不是哥捧你,佩服!嘿嘿,这男人看男人啊走眼,这女人看男人啊走心,啧啧啧……还是俺蕙儿招子里有水儿!” 见他又提起兰蕙,黑妮儿暗暗叫苦赶紧把话往回扯,“我那是运气好,还沾了地熟的光。”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三眼以前对黑八斤的印象不过是个厚道倔强温善寡言的傻帅哥罢了,他喜欢八斤儿一是因着妹妹喜欢,二是觉得八斤儿的人品好得冒烟儿,属于扔进妓院都不会泡妞的主儿,妹妹嫁他肯定一辈子占上风。但放在骨子里掂量,三眼看不上这类憨哥。 然这次再见黑八斤,他第一眼便隐隐觉得,八斤儿已不是原来的八斤儿了,沉稳而不失狡黠、机敏而不乏桀骜,谈笑间寒凛凛一双眸子突然会鹰隼似狞狠一瞥,眉宇间随之漾起一缕森寒之气,亲而难犯精悍异常,很是耐人寻味。再听他和鬼子照量的手段,毫无章法却浑然天成、毛糙鲁莽却无懈可击,刚才一番试探下来,八斤儿不但知冷知热而且很有分寸,这让三眼放心的同时也吃惊不小,这小子吃了什么唐僧肉,几天没见竟炼到这等境界! 你啥块头,我啥块头?反复咀嚼黑八斤这句皮气老辣的揶揄,敬重和忠诚全在里头。三眼摇着脑壳得意笑起,奶奶的、亏这小子能想出这种说口儿? 【戳脚:流传于冀鲁豫一带的一种硬派武功,脚攻为主,捷猛刚狠,实战性很强。和一般国术不同的是,戳脚只有独立招式而无系统套路,更像散手或截拳道。】 小林信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个随扈分队及一船辎重!怒冲冲摔了电话,贾岛联队长重重一拳砸在了桌上,茶杯铅笔震得纷纷跳起。愣了许久,他才无力地坐回椅子。 电话是第一步兵大队代理大队长森田重厚打来的,已经两天过去了,小林信居然还没到韦县上任,沿途各炮楼据点也均未见到他的影子,而按正常的速度,只需大半天他就能到达韦县县城。 这个不可一世的混蛋跑哪儿去了?默然良久,贾岛次郎蓦地站起身来,拿起铅笔快步来到地图前一阵圈点推测,希望能推断出小林信最有可能失踪的区域。除了皇室背景和男爵身份,小林信还是东宫(太子)侍从长小林中将的独生子。 中日战争爆发时,小林信刚从帝国陆大毕业,在参谋本部坐了几个月见习板凳后即被派往中国战场镀金。从那时起,他便在派遣军下属各部调来调去,虽未参加过一场像样的战斗,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不声不响从见习尉官一路狂飙到中佐。 23鬼子偷袭 三个月前,第一步兵大队的横尾大队长在中原会战中阵亡,贾岛当即指派中队长森田重厚代理指挥第一大队,一俟代理期满便正式任命为大队长,且此事报请过独立河防支队,支队长也点头同意了。 【支队:日军基于战术需要而暂编的作战单位,略同于旅团建制。】 眼瞅着森田的代理期就要满了,谁知这个小林信却鬼一样从天而来,其任职命令上写的很清楚,他被委任为第一大队大队长。面对小林信这个公子哥儿和出尔反尔的支队长,贾岛次郎在措手不及中有一种被戏弄了的愤怒。 然军令如山,贾岛虽一肚子怒火也只好先执行命令。他当即安排小林乘车前往一大队赴任,不料小林信借口要熟悉一大队防地的最前沿,也就是黄河东岸的炮楼据点,死活要坐船前往。 贾岛刚一沉吟权衡,小林便旁若无人地抄起贾岛桌上的电话,大喇喇向远在数百公里外的支队长提出要求,贾岛这个陆大的前辈学长直接被任性的小林学弟给无视了。贾岛气得几乎吐出一口老血,差点就给这个混蛋学弟来一顿陆大式三宾。 支队长软硬兼施,贾岛只好歪着鼻子勉强同意给小林信派船。愤怒的贾岛故意派了一艘补给船,而且要求船上装载一个小队的被服粮食及枪械等,目的是恶心并警告小林信,他只配享受辎重待遇。 小林信这个公子哥倒没说什么,支队长却变本加厉,竟越级命令各县据点沿途接应引导小林信,同时还命令联队的内卫中队派一个分队(班)随扈侍卫。 这哪里是前线服役,分明是旅游观光?贾岛越想越生气,索性命令森田重厚火速带船顺流而下,在半途迎接他们的新任主官,偏不让小林信游山玩水!然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作死的蠢货竟神秘失踪了! 最要命的是这蠢货手里还有一份支队的河防部署计划,那上面详细罗列了支队下属各联队在黄河东岸的据点、兵员、装备以及近远期作战纲要等,系极密级军文,若因此落入支那人手里,后果将不堪设想! 贾岛越想越恼,霍地离开地图,将铅笔重重掷于桌上,沉声断喝:“来人———” “到!”靴声橐橐,副官长岗推门而入,毕恭毕敬侍立于桌前,“阁下。” 贾岛厉喝道:“电令,皇军驻韦县第一步兵大队、驻浒水第二步兵大队、驻宝昌第三步兵大队,各自抽调一个中队,着即对各自防地的黄河水域展开搜索;各大队其余部队及联队直属单位在各自的辖地附近展开全面搜寻;皇协军丘纺织部负责黄河东岸沿岸搜索。通令各部,务必尽快找到小林信下落。” “是!”啪一声合上文件夹,长岗双脚一碰深鞠一躬。 “回来。”长岗刚走到门口,贾岛厉声叫住了他。 贾岛原想在电令中强调一下那份河防部署计划,临要出口却改了主意,毕竟小林信的下落还未最后确定,此事不宜过早张扬。想到这里,他悻悻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电令上特别注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算了……什么算了?面对他的闪烁其词,长岗副官很诧异,迟迟疑疑应道:“是。” 夕阳,无涯的黄河,三艘日军汽船快速顺流而下。 手扶军刀站在甲板上,森田重厚恼怒的心中混合着一种莫名的快意,特别是想到电文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几个字时,他脑子里火光一闪,咬牙切齿暗衬道:即便见到活的,我也让他变成尸体! 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顶头上司贾岛次郎了,这个短小精悍充满叛逆的疯子,狷介狂傲胆大妄为,不但敢和全世界叫板,更喜欢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作为九州最大的煤炭株式会社唯一的社长继承人,贾岛十五岁便被父亲送去德国学采矿,不料他却自作主张偷偷报考了慕尼黑军校;从德国留学回来后,放着家族企业的社长助理不干,他却偏偏跑到别的小煤窑当矿工;直到父亲去世后他才很不情愿的接过了家族企业,正当家族企业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时,他却撇下诺大的企业去当兵;入伍刚刚三天,他便因挑战军中传统暴打军曹而身陷囹圄。那个军曹喜欢虐待新兵并以残酷变态臭名昭著,草根新兵们敢怒不敢言,贾岛用训练竹枪一顿猛抽,军曹被抽成了红烧蹄膀。 出人意料的是,入狱这件事却在无形中把贾岛塑造成帝国士兵心中的悲情英雄,并由此引发了数万士兵联名营救他的浪潮。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贾岛不久便被年轻的天皇特旨赦免,并在天皇推荐下以慕尼黑军校优等生身份顺利进入帝国陆大深造。 陆大修业期满,贾岛以军刀组首席毕业生身份荣膺“御前演讲”殊荣,加之有过欧洲学习军事经历,旋被优先分配到参谋本部第一部任少佐作战班长,未几便调至一线部队,顺风顺水做到大佐联队长一职。有消息说,不久他将调回参谋本部出任第一部少将部长。 轰轰烈烈的“贾岛事件”为贾岛次郎赢得了“疯狗贾岛”的绰号,也在等级森严的日军中开创了少壮军人“以下克上”的先河。贾岛那些野心勃勃的陆大学长,如冈村宁次、石原莞尔、板垣征四郎等(时多为高级参谋)从该事件中窥视到一条飞黄腾达的捷径,他们在军内成立了以冈村宁次为首的少壮军人秘密社团“一夕会”。对内努力谋取陆军省及参谋本部要职、对外以武力吞并满蒙为首要宗旨,丧心病狂假传军令屡屡制造冲突,最终把日本、中国乃至全世界拖入到一场旷日持久的战火中。 归根结底,所谓的“下克上”其实只是一种表面假象,真正的始作俑者却是幕后的天皇,无论大正还是昭和。他们需要年轻军官的肆意妄为,借以废掉内阁及军部那些老牌的“明治人”,继而朝纲独揽顺利推行自己的军国主义构想,这从冈村宁次被两代天皇誉为“少壮三羽乌”就能看出其中端倪。说白了,“贾岛事件”不过是天皇的一次试水之举。 因为贾岛的狷介狂傲胆大妄为,森田几乎可以断定,在第一大队大队长的替补人选问题上,贾岛对小林信的突然出现充满了愤怒。 “报告少佐!”舱顶瞭望的旗语兵突然大声叫起,“马王山到了。” 森田点点头,面无表情望着马王山厉喝一声,“发信号,命令各船保持警惕,随时进入攻击准备。” “是!”旗语兵答应一声,信号旗在他手里急速舞动起来。 【明治人:大正及昭和天皇在位时,军队及内阁重臣中不少是明治时代发迹的老牌官僚,这一特殊群体被当时的日本官场统称为明治人。】 【少壮三羽乌:日文习语,略同于汉语的少壮三杰,与乌鸟有关,象征大无畏精神。】 24猝不及防 三艘汽船高速冲上岸边的泥滩,舰艏激起的涌浪一直冲到很远的地方。船还没有完全停稳,鬼子们便噼里啪啦往下跳去,争先恐后的样子仿佛喝了疯狗尿,奋勇狂热目空一切。 然而,他们的奋勇在这里似乎有些过头了。最先跳下去的十几个士兵双脚刚落在泥滩上时,柔软的沙泥就像有生命的怪物一样刹那变得坚硬无比,以至于他们的军靴落地时如撞上了石板,发出极响的拍击声,足弓和脚踝被震得隐隐作痛。 就在他们刚刚感到惊愕时,脚下沙泥忽而变得涣散稀软起来,靴底的支撑力瞬间消失,靴面突然便陷进了泥中,随着他们不断挣扎和极力捣腾,短短几秒后,他们不长的罗圈腿很快被泥沙吞噬,鳖孙们的奋勇狂热顿如风吹雨打去,一个个惊慌失措拼命呼号起来。 船上的日军见状再也奋勇不起来了,全都不知所措地站在甲板上面面相觑。 森田猛然醒悟,这是一片洪水退去后刚露出水面的泥滩,由细腻的泥沙堆积而成,表层貌似凝固匀净,下层泥沙中所潴留的水分仍接近于饱和,这时的泥滩譬如一枚薄皮大馅的灌汤包子,薄薄一层皮子下馅稀如水。若不慎落入其中,只能迅速卧倒并快速向远处滚去,如一味在原地捣腾,越捣腾则陷得越快。 对于船上的丘八说,绝不能靠近那些陷入泥中的士兵实施近身营救,那样的话只会导致更多人陷入困境。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陷入者提供相应工具让他们自救。 来不及细想,森田对着正在泥沙中挣扎蠕动的士兵大喝一声,“趴下———” 说着他抓起甲板上的木杠、轮胎等物接连抛向他们。船上的鬼子见状也跟着如法炮制,凡能作为支撑物的大件儿家什统统甩了下去。陷在沙泥中的士兵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个趴在篷布木杠等物件上,蛆虫似蠕动着身体一点点往外挣扎。 森田见状放下心来,险情得以控制,对于这些陷入泥沙中的士兵来说,生命危险已经解除,爬到岸边只是时间问题。 森田再也不敢在这片开阔的烂泥滩上耽搁下去,这里目标太大且行动受限,如果骤然出现敌情,己方全是活靶子,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于是他大声命令道:“全体轻装,下船后不得停留,径直向岸边运动,越快越好。” 手按船帮轻捷跳下,森田撩开双腿一阵风似跑到真正的岸上,整个过程中他的靴底只沾了薄薄一层泥沙。船上士兵见状纷纷跳下,没人敢做丝毫停留,一个个拧着大枪弓着腰,惊弓之鸟似向岸边猛跑,争先恐后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罗圈腿。 当鬼子的汽船刚刚出现在马王山下的时候,黑妮儿等人正蹲在院里吃饭。突然,熟悉的狼嗥在山神庙后面的崖顶上一声接一声响了起来。 有情况!黑妮儿愣了愣还没吭声,陈小鸡儿面带惊慌叫唤起来:“不好,有人要上山!” 他的话没头没脑跨度很大,在场众人全愣住了。 兰蕙本来就不大待见陈小鸡儿,总觉得这个水货四不着调儿令人生厌。她眼中的男人要么是三眼那种器宇轩昂型的大男人,从容淡定顾盼雄飞;要么就是黑八斤这种玉树临风型的帅哥,阳光厚道中带着皮里阳秋。 在她眼里,黄腔走板一惊一乍的陈小鸡儿太女人,何况他一天到晚吸血蚂蝗一样缠着八斤儿须臾不离,这让她很不高兴,她甚至隐隐怀疑,这个陈小鸡子莫非是个二尾子? 此时见陈小鸡儿莫名其妙嚷嚷起来,兰蕙心中无名之火腾地冒出,寒着脸咚一声将碗墩在了树桩上,怒气冲冲借题发挥,“狗咬月亮,你瞎汪汪啥?” 陈小鸡儿求救似看着黑妮儿,“哥,青狼报信儿呢?” “唔。”黑妮儿面无表情,快速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头都没抬。 青狼报信……?他俩的对话让大伙更摸不着锅子。 这时,凌乱脚步在院外咚咚响起,坎子上瞭望值哨的老贼骨气喘吁吁闯了进来。 老贼骨是个傻大个儿,外带严重口吃,越急越说不出话来:“鬼……鬼……鬼子来了!” 结巴分前结巴和后结巴,他属于前者,说第一个字比较困难,一旦说出第一个字,后面的话往往比较流利。 三眼眉毛一跳:“多少人?” 老贼骨慌里慌张胡乱比划,“乌……乌泱泱一片,少……少说一百六七。” 他闷声闷气声音特大,大伙全听到了。 弟兄们先是一阵呆若木鸡,紧接着如凉水溅进了油锅,许多人跳起身来嘈嘈号号乱作一团,慌乱中更有人碗筷坠地,噼里啪啦碗碟碎裂饭菜撒了一地。 一片混乱中,黑妮儿面无表情仿佛没看到眼前一切,只顾闷头扒拉碗里的饭菜。陈小鸡虽面带惊慌目光闪烁,因为黑妮儿没动,他也硬撑着架口安安静静蹲在那里一动没动,饭当然是再也没心吃了。 三眼的脸面顿时挂不住了,自己带来的弟兄在八斤儿面前太窝面子,就凭这些草鸡还竖鸟的杆子扯毛的旗嘞?太他娘跌份儿了!他一黑脸子咆哮起来:“呔、老鳖炸潭呢你们这是?都给老子稳起势来,抄家伙!” 三眼平时很少变颜变色,此时勃然大怒,一声便镇住了台面,大伙顿时停止嘈号稳住脚杆儿,打起飞脚慌慌张张跑去寻枪找刀。 黑妮儿三下两下扒光碗底的饭菜,一推碗筷对三眼说:“走、看看去。” 【坎子:黑话,哨位、埋伏点的通称;望子:黑话,哨兵、探子的通称。】 许久过去,陷进泥中的日军士兵才狼狈不堪地爬到岸边,身上的枪支弹药以及下半身的军靴、军裤、兜裆布之类差不多全遗落在那片泥滩上。烂泥滩转瞬又恢复了匀净如毯,一丝皱褶都没有了,落在那儿的枪支弹药已被泥滩全部吞噬进去。 看着那些衣裤不整宛若泥狗似的部下,森田拧起了眉头,这段意外插曲让他心里窝了一团蒺藜刺似的腻味。去他妈的小林信,他才不在乎呢,他更愿意看到小林信这个混蛋已经为天皇陛下尽忠了。 25俺就擎起一杆大旗 伏在半山腰的橡树窝子下,三眼仔细数过正在烂泥滩上乱做一团的鬼子,不由皱起眉头倒吸一口凉气,“奶奶的,这么多龟孙!我们只三十来号。” 说话的当口儿,他扭头看着黑妮儿,那意思很明白,敌众我寡,他不想和鬼子照量。黑妮儿明白,三眼不想打不是因为普通意义上的害怕,他想守弱,然后徐图。 “虱子多了不嫌咬,老鼠多了不怕吵!”略一组织语言,黑妮儿给三眼递过话去,“鬼子在明、我们在暗,鬼子在下、我们在上,天不时地不利的,他们人多顶个毛。” “连毛都不算!”陈小鸡儿一拍大腿抖起机灵:“八斤哥的说法在兵法上叫用虚。” “鸭子听雷,你懂个六啊?”兰蕙满脸不屑瞪他一眼,转头对三眼嚷嚷道:“哥,我觉着八斤儿说得在理儿!怕啥?打狗日的东洋卵!” 陈小鸡儿不失闲跟着附和,“对,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叫绝境犯险勇者之道。” 兰蕙更加不屑,“去去去,拽啥拽?你这叫傻冒孩子想法多。” 三眼皱起眉头拉下脸子,“丫头片子掺和啥?一边呆着去!”说着他转向黑妮儿,“兄弟,眼下咱最缺的是粮草,这一票鬼子油水不大。” 黑妮儿摇摇头,“三眼哥,目前咱手中只有十来杆东洋造,其余全是**。要想扯旗放炮树杆子,凭这几杆火条根本罩不住盘子,这伙鬼子手里的家伙你就不馋?” 黑妮儿神情坚毅目光坚定,三眼从中感到了压力,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斟词酌句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打过之后马王山就暴露了,日后我们在这儿还怎么立足?一旦被鬼子盯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这才是你真实的想法。黑妮儿不由暗笑,“我们在这儿起局占山树杆子,早晚得让人知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暴露就暴露呗,暴露了就跟他们干。” “关键是敌强我弱,我们还是慢点为好,慢就是稳,稳才能活。” “干得过就干、干不过就走!弱有弱的干法。” 三眼摇着脑壳一脸茫然,“大水连天,马王山四断之地,怎么走?” 黑妮儿嬉皮笑脸,“怎么来就怎么走。” 见她云山雾罩不着边际,三眼脸上带了愠意:“说的轻巧,往哪儿走?” 黑妮儿收了皮笑凝重起来,“这么大中原、这么大黄河,只要愿意,我们哪里不能闪转腾挪?只要有枪,我们到哪儿哪儿就能立脚!” 三眼曾是腰缠万贯家大业大的土豪,习惯了有根有基四平八稳,很少有黑妮儿所说的那种闪转腾挪,即便啸聚山林拎着脑壳玩命他仍希望有个稳定的所在。 而黑妮儿是苦水里熬出来的,身上的衣裳肚里的干粮便是她全部的家当,海阔天空无论到哪儿都能安之若素,同样面对树杆子这事儿,她的思维便更简单从容而没有拘泥。 毕竟做过老大,三眼知道自己再反对下去不但显得没种而且娘们唧唧上不得台面。 江湖上混,首要就是面子,丢了面子就没了一切。况起局、占山、树干子时最讲究弟兄们一起 “过堂”(作案)递投名状,否则凭啥信你,谁敢跟你一起流血玩命砸响窑? 一番快速拿捏,尽管还很不情愿,三眼还是咬紧了牙口,“也罢、那就干他娘的!” “干!”黑妮儿抄起大枪哗啦一声顶上膛火,“在我们的地盘上就得按我们划的道走,怎么打、什么时候打、什么地方打我们说了算,我就不信日本鳖孙是天兵天将。” “龟孙的天兵天将!”陈小鸡儿又来劲儿了,跟屁虫似在后面嗡嗡道:“哥们儿又不是没打过,一石头砸下去龟孙们照样红瓤子乱飙红汤子一地!” 三眼一翻眼皮瞪他一眼,那样子很冷,陈小鸡儿顿时窝了脖子。他从未涉足过江湖,许多规矩根本不懂,大佬说话时他这种喽啰级的角色只能夹着嘴巴蹲一边听,根本没资格插嘴。 三眼扭头看着黑妮儿,语带商量:“八斤儿,我意思是,既然干咱索性就往大里干。”他是那种扎实蛮悍的脾性,一旦决心下定立马就变得坚决果断,那怕心里还有疙瘩。 “就等你这个大掌柜的金口玉言了,我和弟兄们听你的。”黑妮儿扭头对着大伙,振臂一挥语带双关,“弟兄们,对不对?” 众人:“对———” 黑妮儿貌似征求大伙意见,实际上是变了个花样当众宣布,三眼就是马王山大掌柜的。虽然两人昨天说到了树杆子的话题,但还没来得及实施,此时她这么说等于是在阵前把推举大掌柜和树杆子两件事揉在一起,有了大掌柜自然便有了杆子。 她问的巧妙,大伙都是千年的狐狸,说起聊斋谁他娘不懂?大伙的回应便相当热火。 “让兄弟们高看了,惭愧!”三眼对黑妮儿一抱拳,热腾腾脸上写满感激,“可事情总讲个先来后到吧,我觉着八斤……” 江湖最讲究“抬轿子”仨字,说白了就是人抬人高。黑妮儿深晓个中道理,目前马王山万事俱备,就缺个大掌柜的。 三眼既有大掌柜的范儿又有大掌柜的抹儿,无论年龄、资望、能力,他都是不二人选,保不齐他自个儿心里也这么想的。她索性把事情彻底挑明,省得三眼在这件事情上为了所谓的先来后到而心里疙疙瘩瘩。 而对于三眼来说,在挑头做大这种事上,别人抬你和你毛遂自荐属于天上地下两个层次,就像陈桥兵变,赵匡胤无论多想当皇帝也必须是弟兄们把黄袍硬披到他身上,完了他还得假眉三道推辞那么一两下下,这样才显得贵重而有分量,这就是所谓的面子。 有面子才有里子,两者都有才有魅力,上上下下也才会买账,维系绿林的纽带永远是老大的魅力。 没等三眼说完,黑妮儿劈口打断了他,“三眼哥,蛇无头不走、雁无头不飞,你原就是炭帮老大,眼下大敌当前生死攸关,你忍心看着弟兄们无头苍蝇似瞎撞乱撞?” 三眼扎煞着双手显得很无奈,“不行不行,弟兄们听我说……” 黑妮儿坚决打断他,“还说啥说啊?弟兄们全是冲着你才在这儿聚作一起,你要不挑头可就寒了弟兄们的心了,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伙轰然一声,“是———” 三眼抱拳作了个罗圈揖,“弟兄们,你们是赶着鸭子上架啊!” 见他在话里有意无意留了口子,黑妮儿就势往口子里赶紧填话,“鬼子马上就上来了,大掌柜的,你就赶紧安排吧。” “八斤儿,瞧你这事闹的……”三眼做作地嗔她一眼,皱起眉头叹口气,“不过大敌当前,我也不敢矫情拿搪了,我这儿先谢谢弟兄们信我。” “您要矫情俺们也不能答应。”黑妮儿皮丢丢一笑:“弟兄们对不对?” 大伙齐声嚷嚷:“对———” 黑妮儿手在空中虚按了按,“弟兄们,大敌当前言归正传,咱听大掌柜的安排。” 她一口一个大掌柜的,大伙也跟着改了口,“大掌柜的,你就安排吧。” 大伙明白,从改口的这一刻起,三眼将正儿八经成为蟹脚峰的大掌柜了,大伙再也不是行走在绿林边缘的炭驴了,而蟹脚峰从此将成为日伪、国民**及普通百姓眼中的匪巢,真正的绿林即将开始。 【砸响窑:黑话,特指抢劫。抢劫成功即称为窑砸响了。】 26鏖战(1) 远远向蟹脚峰上望去,一条山道丝带一样蜿蜒在山腰。 十三式高倍望远镜里,山道表面清晰呈现出野草枯萎衰败时特有的枯黄,和周围山体的植被色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说明山道表面那些原本茂密的青草苔藓近来被频繁践踏过。 森田心里一跳,经常有人或动物行走的路面是不生苔藓的!可见这条小路上不久前还很少有人或动物涉足,直到最近才有人或其他动物频繁行走其上。 对此,他更偏重于人为的因素,而这些人很可能是支那难民队伍或支那人组成的某种武装团伙! 森田越想越吃惊,马王山地处新黄河中心,距皇军控制的东岸及支那军队控制的西岸均有一二十里,属于交战缓冲区。如果山上盘踞的是土匪还好办些,若是支那**军问题就严重了,也许他们此时正埋伏在山上某个角落里虎视眈眈俯视着自己。 在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中,如无飞机重炮支持,自己贸然带队上山极有可能遭到重创。关键是用这些皇军士兵的生命为小林信这种菜鸟冒险是非常荒唐的,可如果不上山搜索,万一小林就在上面、万一他将来被友军救出,到时自己又如何向贾岛大佐交代? 沿着这样的思路下来,森田摇摆在犹豫和不甘的波动中。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一线军官,那种头发一奓啥都不怕的狂热早被残酷的战争消磨殆尽。中国军队并不像帝国宣传的那么不堪一击,只有刚出军校的菜鸟和没见过世面的草鸡才信那些鬼话。 正在沉思,一个小队长挺胸腆肚跑过来请示行动指令,森田不想让手下看出自己的犹豫不定,一咬牙厉喝一声:“失去装备的士兵原地警戒,其他士兵以行军队形搜索上山,立刻行动!” 说罢,他拔出佩枪头也不回向山上走去。箭在弦上,他已经没时间思考了,只能硬着头皮冒险上山。 小队长一挥手,一群装备还算完整的鬼子紧随在森田身后,刀出鞘枪上膛,气势汹汹沿着前山小径向山上搜索而去。 因为黑妮儿一伙真心拥戴,三眼如八戒吃了人参果,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没一孔不暖洋洋的,他努力抻住心中的热劲儿,端出大掌柜的架口谋划道:“弟兄们,既然整就往死里整!开打后一不要把鬼子惊跑,二不能让鬼子知难而退,要不知不觉把狗日的血一点点放光。” 黑妮儿眼中火光霍得一跳:“老鼠拉锨把,大头在后头。” “对,简单说就是我们先躲在暗处用土枪打头阵,让鬼子觉得我们不过是一票土鳖,手里就几根土枪;等他们二次上来时我们改用滚木礌石伺候,让他们觉得我们还是土鳖,不过多了几块石头木棍而已;最后,我们石头土枪洋枪一起招呼,打他个四蹄朝天死在路边!” 黑妮儿一竖大拇指,“大掌柜的英明!这叫先甜后苦哄着上道儿,鬼子肯定上钩。等他们意识到我们这些土鳖不是土鳖时,血已被放得差不多了。” “八斤儿说得透彻,就这意思。”三眼在大伙脸上漫扫一遍,“弟兄们,我知道大伙跟鬼子没交过手,有点怯。可怯有啥用?我们是活不下去了才躲到这马王山上的,但这些日本鳖孙成心不让我们活,找上门儿来了。咋办?只能玩命了!” 如辣椒面撒在伤口上,弟兄们的黑脸顿时红得酱紫,脑壳恨不能塞进裤裆里。老贼骨红着脖子结结巴巴道:“大……大掌柜的,刚才丢人了,猛一见鬼子来了咱确实有点蛋黄子发软,关键是咱没跟这些鳖孙练过……。” 黑妮儿喷的一笑,故意学着老贼骨的样子插科打诨,“都……都是背炭的豪横汉子,走……走州过县什么场面没见过,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咱马王山炭驴鸟过谁了?东……东洋卵子算他娘几啊?” 接过话茬,三眼飞快在空中划个圈,把所有人都圈在里面,“说句戳心窝子的。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只有我和蕙儿好歹算一家人囫囵着活出来了。你们呢?你们的爷娘、妻儿、兄弟姊妹都哪儿去了?淹死的、饿死的、飞机炸死的、直接被鬼子祸祸死的,哪一个跟鬼子不是血海深仇?我们要永远记着,小鬼子就是我们的世仇、死仇,不死不休的敌人!” 这话已经不是撒辣椒面了,简直就是拿刀子往大伙心窝子里猛捅。 所以他话还没说完,大伙便泪流满面心如刀绞疼得浑身哆嗦,一个个咬牙切齿眼睛里燃起熊熊大火,嗷嗷鬼叫着要替爷娘妻儿报仇雪恨,初时的畏怯一扫而光。 先撒辣椒后捅刀,双管齐下左右开弓,三眼瞬间将一群惊慌失措的软脚蟹收拾成一票嗷嗷鬼叫的虎狼。这手段外加这场面,黑妮儿看在眼里不由暗叫一声惭愧。 山道上,森田带着尖兵分队走在前头,大队人马远远跟在后面,再往后还有后卫分队。由于山道很窄,行军队形中省略了侧卫。 警惕行进中,森田不时蹲下身来仔细观察路面上那些可疑的青草苔藓。然令他失望的是,青草苔藓的大面积枯萎只能表明这是一群穿着鞋子的人类踩踏后遗留的痕迹,却根本无法从中过滤出其他更多的信息来。 就在他感到失望的时候,视线突然被路面上一块外形圆润的石头吸引。 那是一块纯白色的鹅卵石,拳头大小,表面沾了薄薄一层黑色印记,类似于汽车轮胎在路面上制动摩擦产生的痕迹。 再仔细看,卵石基部与路面的土皮之间产生了明显的松动错位,估计是被人踩踏时发生了滑移,那层薄薄的黑色物质很有可能是踩踏者的鞋底在石头上打滑留下的。 他拿起卵石嗅嗅,一缕淡淡的橡胶气味沁入鼻腔。这一发现让他心头一亮,一定是橡胶底儿的皮靴留下的痕迹。支那军人及百姓大都是千层底布鞋或草鞋,留下这种痕迹的可能极小,即便有也只能是零零星星的。 他把目光转向周围的路面仔细搜视起来,很快便在那些裸露在苔藓青草外的砾石上找到了这种橡胶材料的遗留痕迹。如此众多的痕迹说明,曾有一群穿着橡胶底儿皮靴的人不久前从此经过,而一群穿着橡胶底儿皮靴的人会是什么人?答案是唯一的,帝国军人! 望着广袤的峰峦,森田一时兴奋异常。 马王山地处战略缓冲地带,敌情十分复杂,按联队司令部命令,联队下属各部只能在黄河东岸及附近水域实施各种战备执勤。一般指挥官根本不敢也绝不会率部轻涉此地,敢于破例的只有小林信这种爱出风头的二百五,这些靴痕很有可能是小林信及其随扈分队留下的。 这让森田更加坚信:小林信一伙已凶多吉少,毕竟已经失踪两天了。这样的推论令森田窃喜不已,他倏地站起身来大声命令,“小林中佐很可能来过这里,你们继续搜索,注意突发敌情。” “嗨!”嗜血的士兵和他一样兴奋,眼中射出狼一样的凶光。 森田一挥手,尖兵分队搜索而去,他自己则留在原地等待后续部队。 27鏖战(2) 鬼子尖兵沿着山道搜索而上,走走停停四顾张望,勤奋的猎狗一样嗅来嗅去。 隐蔽在橡树窝子后,三眼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数来数去鬼子也就那么十来个,他不由泄气道:“奶奶的,怎么只上来十几个?” “这是他们探路的望子。”黑妮儿一眨不眨看着下面:“大队鳖孙跟在后面。” “划不来,白整了那么多滚木礌石。” “苍蝇也是肉,拍一个算一个,砸了前面望子,后面的鳖孙肯定要上来报仇,正合我们一点点放血的章程。如果一开始就把狗日的砸个七晕八素,反会把狗日的惊毛了。” “倒也是。”日军虎狼之师,三眼其实心里很没底儿。瞅着上来的鬼子,他心里恶狠狠道:这是树杆子开山门的第一仗,无论如何要打赢。 他在那里咬牙切齿作颜作色,黑妮儿看在眼里嘿嘿一笑,“掌柜的,杆子是咱的杆子、盘子是咱的盘子,马王山咱说了算。打也在咱、不打也在咱,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尥,大不了钻林子打转转,他们滚了我们再回来,盘子还是我们的。为这我还专门编了个顺口溜。” “顺口溜?快说快说!” “敌来我飞、敌走我归,敌多我耗、敌少我搞。” 一开始黑妮儿曾简单提过这层意思,这次她说得更透,等于从战略层面指出了蟹脚峰杆子今后的生存法则。她这么一认真,三眼立马便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心说这小子到底和鬼子真刀实枪练过,这顺口溜很实用。他由衷地点了点头,“对!跟狗日的耗。” “鬼子是狗大户,我们是光脚板儿,能抓挠点枪弹粮草我们就算赚了,只要把握‘见好就收’四字,被耗得永远是他们,吃亏的买卖我们不干。” 黑妮儿越说越有料,三眼越听越入味,不料陡听一声土枪爆响,漫山遍野响起震耳欲聋的回音,不知哪个弟兄走火了还是心慌胡乱放的枪。 鬼子尖兵此刻刚刚接近黑妮儿预定好的伏击位置,铳响还未完全落下,鬼子尖兵们迅疾卧倒,噼里啪啦向上搂起火来。 密集子弹带着尖锐啸声从炭驴们的头顶嗖嗖飞过,大伙弓着身子伏在滚木礌石形成的掩体后东张西望不知所措。 蛮悍血性的炭驴们属于那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一群,习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近身群殴,一但拉开架势和日军这种百战劲旅阵地对决,他们便感了陌生别扭或茫然失措,手里端着家伙却不知该不该搂火还击。 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他们的战场经验和战场应变几乎为零。 失去了出其不意,这场伏击肯定完蛋操!三眼炮火冲天地臭骂起来:“谁他娘乱放枪?我宰了狗日的!” 紧要关头,一向胆小如鼠的陈小鸡儿却出人意料地跳了起来,“都他娘搂火啊,别让狗日的尥了!”说着他探出枪口对着下面胡乱搂了一火,轰然一声,土枪喷出握粗一股火舌,满满一管铁丸铺天盖地向鬼子尖兵倾泻而去。 陈小鸡儿一枪打去,趴在狭窄山道上的的鬼子尖兵几乎全都着了道,虽不致命却人人中弹流血,鬼子们的枪声顿时为之一窒。炭驴弟兄们见状突然开窍,纷纷抄枪对着下面的鬼子尖兵轰了起来。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鬼子的训练有素在这里反倒坑了他们自己,如果第一声土枪响起时,他们立马转身后撤,他们肯定还有一线生存的机会,但他们却选择了就地卧倒射击。 所以当几十杆土枪山崩地裂轰然响起的时候,鬼子们尖兵们这才惊恐意识到,他们在一个错误的地方遇到了一群错误的对手。密集的弹丸铺天盖地而来,十几个尖兵动都没动一下便被打得全身冒烟变成蜂窝。 刚与大队人马会合,森田便听到一声沉闷的土枪响起,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激烈枪声旋骤然而起,紧接着几十杆土枪的轰响狂飙大作声势骇人,一时山谷回荡震耳欲聋,蟹脚峰如煮沸的一锅稀粥。 惊愕的森田刚要下令支援尖兵,山上突然便沉寂下来,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了。他不由毛发倒立浑身拔凉,难道尖兵分队已经完了? 从对方沉闷的枪声中很容易判断出来,那是一种比较原始的膛爆枪,尖兵所遭遇的对手应该是一群拎着原始火铳的支那武装,很可能就是山里的山民猎户。 森田放下心来,不过对手的低劣装备又让他感到了奇耻大辱,如热醋浇在烧红的王八壳上,森田几乎要炸,他嗖一下拔出军刀,歇斯底里怒吼起来,“掷弹筒火力准备。” 所谓火力准备是指军队发起进攻前或冲击之前的重火力突击,目的是摧毁、压制和破坏敌防御设施及指挥系统等重要目标,杀伤敌有生力量,为进攻创造条件。 森田的命令甫一出口,鬼子掷弹筒射手开始快速装填射击诸元,弹药手则立即单腿跪地从背后载具上卸下装备,尽管隔着山头什么目标都瞧不见,射手们还是熟练估算出土枪所在区域的射击诸元。 眨眼间,几十具掷弹筒装填完毕,射手们则以自己的肚皮或膝盖作为支撑并找好仰角,一声令下,所有射手几乎同时拉动了击发杆。 空空空———炮弹发射声急速响起,弹群带着轻啸射向天空,眨眼变成一群墨点大小的乌鸦,空中随即传来尖锐的呼啸,那是弹体高速飞行时撕裂空气的声音。 轰轰轰———山那边一阵火光闪烁,炮弹在视距外未知的区域密集爆炸,冲击波如大槌擂鼓,剧烈的震颤通过地表传导而来,附近山体的风化石哗哗震落到山道上。 森田挥刀向前,“前沿火力前出压制,全体攻击———” 戈击击———山道上响起了鬼子狂热的冲锋号子。机枪、枪**、掷弹筒等前沿火力单元依次冲在最前,普通步兵则以小队为单位紧随其后,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向上展开。 两米来宽的山道上,这样的冲锋队形根本无法展成散兵线,只能簇拥一起呈一字长蛇阵向上仰攻,密度大且后续波次根本无法为前置波次提供火力。真正接敌时,只有前沿火力和冲在最前面的士兵能对敌形成火力打击,后面的士兵只能看着前边士兵的屁股虚张声势,干瞪着两眼插不上手。 森田何尝不知蜂拥而上的弊端,但他根本不想用小分队一点点向前推进的方式稳健而缓慢地消灭对手。 在他的潜意识里,如果那样就等于把这群支那山民当成了大日本皇军的同等对手,这对不可战胜的大日本皇军来说不啻是一种侮辱!他要犁庭扫穴一蹴而就,用强大火力和雷霆之势干净利索得踩死这些山民。 最主要的是,他发现对手两次射击间的间歇时间很长,必须抓住这一难得时机实施快速进攻,何况尖兵分队吉凶未卜,只有最快最有效地震慑敌人先声夺人,才能迅速减轻尖兵分队所面临的压力。 28鏖战(3) 土枪的硝烟还未散尽,成群的炮弹便呼啸而来。虽然是隔着山头盲射,许多炮弹还是落在了炭驴弟兄附近。 隆隆爆炸中,硝烟弥漫火光四起,地面的泥土如波浪一样剧烈起伏,炭驴们站立不稳纷纷跌坐地上,晕船似的想吐。 伴随着大地的剧烈震颤,冲击波从炭驴们的头顶高速掠过,瞬间将大量的空气挤走并形成负压,头上的茶壶套被纷纷吸上天空,头发呼地一下全竖了起来,一时间大伙都感觉呼吸困难拔不上声气儿。 炮弹不断落下爆炸,其中数枚甚至精确落到了滚木礌石后的掩体中,处于爆心的几个炭驴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不见了人影,只剩胳膊大腿和柔软的内脏散落在周围,几个脸盆大的弹坑内盛满了血水和碎肉。 剧烈爆炸和惨烈景象在炭驴弟兄们中引起了不小混乱,震撼的场面远远超出了他们有限的经验和想象。大伙儿如炸群的野鸡,撅着屁股胡乱扑棱四处乱钻,甚至有人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磕头作揖,拼命祈求祖宗和老天的保佑。 三眼见状气得发疯,三步两步蹿了过去,抡起巴掌对着一个个撅起老高的屁股猛抽起来。一般情况下他不敢用脚踢人,只敢上手。他是戳脚高手,脚上带功,随便一脚能踢碎八块砖,动怒的情况下更没轻重,轻则伤残重则要命。 一发炮弹在陈小鸡儿背后不远爆炸,冲击波将他撞出一溜跟头。陈小鸡浑身是血魂飞魄散,受惊的骡子一样跳起身来,尥着蹶子一瘸一拐跑回了黑妮儿身边。 黑妮儿扭头飞快扫他一眼,只见他抽了大筋一样瘫在地上觳觫不已,手里的土枪已不知去向,左右脸颊肿胀红亮,显然是被爆炸冲击波拍得。黑妮儿抓住他衣领一把薅起,眼睛在他脸上冷飕飕逡巡一遍,“没事别乱跑,有事别慌张!怂了?” 陈小鸡儿神情恍惚摇了摇脑壳,颤着声气儿哆哆嗦嗦,“没……没怂。” 黑妮儿一把将他搡开,二话没说从腰里拽出日本盒子递过,“子弹压好了,拿着。”说着她还顺手甩了一顶高帽子给他:“刚才你那关键一枪真不是盖的,是条汉子!” 此言一出,陈小鸡儿立马挺直腰杆儿停止了哆嗦,他一撸袖子,左手竖起大拇指,右手用枪顶了顶帽檐,脸上挤出一种浮夸的凶悍:“哥,您擎好了,兄弟绝不给你丢脸。”说着他霍得站起身来,提着日本盒子视死如归地跑向掩体。 世上敢于玩命视死如归的境界大概分三等,一等是天生的、二等是练出来的、最末一等是被哄或被逼出来的,此时的陈小鸡儿大概属最末一等。 鬼子的掷弹筒火力来回犁过几遍后便停了,混乱的炭驴们也被三眼的巴掌抽得消停下来,下面山道上旋传来了鬼子海啸般的冲锋口号,且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黑妮儿环顾大叫:“鬼子上来了,滚木礌石准备。” 她话音刚落,就见十几个鬼子抬着机枪突然从下面的变坡点跳了上来。 甫一上来。鬼子便发现了那些高耸的滚木礌石和隐蔽其后的炭驴,他们二话不说立即卧倒,伏地的同时几挺机枪便喷出了火舌,炭驴弟兄还没来得及搂火即被密集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 从发现目标到抢先形成压制,鬼子后发先至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一丝多余动作。 面对训练有素的东洋卵子和密集的弹雨,炭驴弟兄们只能躲在掩体后高举着土枪探出枪口盲射。 夹杂在狂风一样的机枪射击声中,他们笨拙凌乱的射击显得那样可笑和不自量力。直到此时黑妮儿才真正意识到恐惧和后悔,三眼也许是对的,压根儿不该和鬼子这么照量。 俄顷,鬼子**枪手也从下面运动上来,借着机枪火力的掩护,他们迅速匍匐向前,在快速运动的同时连续发射炮弹。剧烈的爆炸隆隆响起,炭驴们的**声被完全掩盖。一招得手,鬼子机枪组和**枪组开始了快速的交替掩护,双方此起彼伏迅速向前突进,几个流畅的交替掩护后便将前沿火力推进到滚木礌石前三十多公尺处。 此时鬼子的进攻战术与一般状态下截然不同,一般情况下是步兵在前发起冲锋,掷弹筒、**枪、机枪小组在前沿两翼形成前制火力,掩护步兵逐步向前推进,而现在的情况完全反过来了,前沿火力小组在前冲锋,第一冲锋波次的步兵还在后面哩。 这也说明,在这种狭窄地形下不进行详细的战术组织便贸然发起进攻,鬼子们实际上也有点乱套。即便如此,这些鬼子还是凭着丰富的战场经验和出色的战术素养弥补了这一细节上的缺陷,把进攻完成得有声有色如入无人之境。 一时间,炭驴们被鬼子凶猛的火力打得几无还手之力,战斗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笨拙而零乱的**射击声被压得几乎听不到动静了。最糟糕的是,第一冲锋波次的鬼子前锋紧跟着也顶了上来,他们挺着明晃晃的刺刀,蜂拥一起嗷嗷鬼嚎着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摄人心魄的枪声和鬼子嚎叫声中,陈小鸡儿手中高高举着砍刀,随时准备砍断拦绳释放滚石檑木,不料黑妮儿却一直没有发令。陈小鸡儿频频向黑妮儿看去,颤着声气儿不断叫道:“哥,鬼子上来了……该放石头了,哥……鬼子的鼻毛都能看到了……” 滚木礌石是最后的杀手锏,放得越迟给鬼子造成的杀伤越大。 黑妮儿面如鉄铸一动不动,抱着歪把子机枪死死盯着即将冲上的鬼子,根本不理陈小鸡儿的哀嚎,陈小鸡儿急得满头大汗几乎要哭。 到了这份上,一向从容的三眼也按耐不住了,奶奶的,心狠折本儿!怎么还不出手?他焦灼的看着黑妮儿,好几次张嘴想催但最终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一票战斗说好了交给八斤儿掌握,他不能乱插杠子。 29鏖战(4) 鬼子行云流水一样的攻击节奏中,凶猛精准的火力和快速敏捷的突击浪潮根本无法阻挡。 未几,鬼子的步兵前锋快速越过了机枪等前沿火力位。因着冲锋通道过于狭窄,为防止误伤,机枪手和**枪手随即停止了射击。只剩最后二十来米,用不了十秒,鬼子前锋就能跨越这段距离。 到了此时,黑妮儿再也不敢死守所谓的老鼠拉锨把慢慢放鬼子血了,否则被放血的将是炭驴弟兄们。她急速举手冲着陈小鸡儿猛得一劈,“放———” 也许是过于紧张,也许是突然松了劲儿,陈小鸡儿一刀砍下后不但没砍断绳子,手中的砍刀反被紧绷的大绳弹得脱手,呛啷啷落到老远的地方。 “我的刀……”陈小鸡哀鸣一声,连滚带爬扑过去拣刀。 刹那间,鬼子前锋旋风似又冲上来十几米距离,只需最后几个纵跨他们便能冲到滚木礌石前。鬼子的枪声此时几乎完全停下,漫山遍野回荡着他们震耳欲聋的喊杀,前锋指挥官挥起军刀在空中挽出一连串刀花,士兵们哗啦哗啦拉动枪栓开始退弹,黄镫鐙的子弹纷纷坠入尘埃,几十把雪亮的军刺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炭驴弟兄们仿佛看到了死神的狞笑。 黑妮儿咬牙切齿霍得站起,抱着歪把子扣动了扳机。 嘎嘎嘎———歪把子机枪刮风似怒吼起来,亮晶晶的弹壳雨点一样从抛壳窗迸向天空,伴随着密集的枪声,她几乎在吼:“全能的主啊,我从深渊呼唤您的名字,愿您能听到我的恳求,为我们伸张正义,为我们照亮永恒之光,让我们在主的慈悲中战胜恶魔!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遗憾的是,歪把子猛烈的后座力撞得她激烈摇晃不已,失去准头的子弹大都飞上天去。然阴差阳错的是,炭驴弟兄们却从她大声的祈祷和无畏的射击中受到感染,许多人索性不再隐蔽,站起身来对着鬼子扣动了扳机,沉闷的**再次响起。 面对骤然而起的轰轰铳声和迎面泼来的弹雨,挺着刺刀猛冲的鬼子不但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反而被激烈铳声激得凶性大发,野兽一样的狂嚎更响,冲锋的速度更快,全都一副我是鬼子我怕谁的操行,根本不顾身边战友被打得满脸开花接连倒下,仿佛一群没有人性、没有血肉的机器。 “去你奶奶!”千钧一发之际,三眼几个纵掠怒射而出,大鸟一样凌空飞起,巨大冲力和内劲儿全集中在截铁断石的右脚前掌,对着拦绳凌空一个戳脚。嘣的一声,紧绷的拦绳被踢成两段儿,滚木礌石顿时失去束缚,泥石流爆发似轰轰隆隆奔流而下。 面对呼啸而至的滚木礌石,鬼子排山倒海的杀声转瞬变成了短暂绝望的鬼嚎,眨眼过后便戛然而止,漫山遍野只剩滚石檑木摧枯拉朽般的震天怒吼。 石头和原木组成的洪流沿着山道狂泻过后,鬼子前锋和前沿火力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狭窄山道上什么都没留下,山道表面的土石植物甚至被滚木礌石铲走了厚厚一层,激烈的战斗在最危险的时刻戛然而止。 许久过去,炭驴们仍满脸冷汗地望着下面空荡荡的山道发呆,心有余悸的样子仿佛刚刚从恶梦中醒来。 大伙对洋教虽不甚了解,不少人却从此深信不疑,关键时刻是八斤儿的那阵洋咒让大伙化险为夷。 山脚下,退下来的鬼子乱七八糟分布在河岸边,沮丧颓唐疲惫不堪。 森田手扶军刀呆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剧烈起伏的胸脯暴露出他内心巨大的愤怒。面对一群战术粗鄙战力低下的山民,在胜利的最后一刻遭遇灭顶之灾,一个步兵小队及机枪、**枪分队全军覆没!最让人不堪的是,当时皇军占据了绝对优势,对手已惊慌失措即将崩溃。 如一个黑毛壮汉被一黄毛小儿一拳打了个嘴啃泥,眼冒金星火冒三丈,这滋味不好受! 森田其实很清楚,这场战斗的失利归根结底是因为自己的骄狂。 战场上,指挥官的情绪很容易影响下面的士兵,自己的骄狂在不经意间感染了麾下,以至于前锋士兵冲到敌人掩体前时竟然完全放弃了**爆破压制这种最起码的常规战术,很轻率就发起了“白兵突击”,正是这种低级错误让苟延残喘的山匪抓住了拼死一搏的最后几秒。 骄狂是要付出代价的!森田握刀的手背青筋暴绽,柄卷被攥得吱吱直叫,他越想越气,腾地跳起身来厉喝一声:“来人———” 第一小队几乎全军覆没,第二小队被派进山谷里搜寻那些被滚木礌石砸下悬崖的士兵,应声而来的只有第三小队队长。站在森田身后,小队长气壮如牛地敬个军礼并双脚一碰,军靴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小队长无声地站在那里等待命令。 凝望着远处的落日,森田长暗暗嘘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常,“通知第二小队迅速返回,全体准备撤退。” “撤……?”小队长极感意外,小心翼翼问道:“就这么不打了?” 森田头也不回,鼻孔里只喷出一个字来,“撤!” 小队长很不甘心,“如果现在就让第二小队返回,山谷里那些阵亡官兵如何处理?” 他话未说完,森田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逼近其面孔厉声咆哮起来:“撤———” “嗨!”小队长双脚一碰深深一躬,慌里慌张跑了。 狰狞向蟹脚峰漫扫一眼,森田抬步向汽船走去。 【白兵突击】:即白刃冲锋,且冲锋中不许开枪,纯以精神压垮对手。日俄战争中,日军纯以“白兵突击”击垮了优势装备的沙俄军队,日军伤亡一个师团以上,却获得了日俄战争的最后胜利。从此,这种野蛮疯狂的战术被日军奉为经典。 30诡异的日军 太阳刚一落山,湿气便升了起来。蚊虫的翅膀被湿汽打得湿漉漉的,想飞也飞不高,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灌木间嗡嗡盘旋。 躺在橡树窝子下,黑妮儿抱着膀子蜷成一团,整个脑袋几乎全窝进了怀里,尽量减少被蚊虫叮咬的可能。 刚刚经历过一场差点全军覆没的乱战,炭驴们还没从紧张的状态中缓过神儿来,此时一个个身心俱疲地抱着大枪躺在地上抽烟打盹。没人说话,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恶狠狠的拍蚊子的声音,要么就是执哨的卜卜发出的嘹亮屁声。这小子爱放屁,绰号卜卜。 山下的日军开始上船,山上的炭驴弟兄兴奋异常,鳖孙们显然要尥了。一直躲在树后看打仗的兰蕙颠颠儿跑了出来,兴奋摇着黑妮儿的胳膊,一扭一扭一跳一跳,娇憨烂漫如小白兔,“八斤儿,鬼子被我们打跑了。” 黑妮儿坐起身子,小心翼翼关上机枪保险,“呵呵,鬼子是要跑,但不是被我们打跑的。” 兰蕙刁蛮惯了,她的话不容篡改,那怕面对自己的心上人也不妥协,“我们打死鳖孙那么多人,鳖孙们吃不住劲儿了要尥,咋不是我们打跑的?” 三眼发迹于江湖,虽忝列土豪阶级毕竟是崛起于草根之中,所以兰蕙压根儿就不可能养成真正的大户小姐模样儿,一旦被她缠上便没完没了。黑妮儿不想纠缠,一拍脑门故作领悟状,“噢………要按你这么说,他们还真是被我们打跑的。” 兰蕙明显看出黑八斤是在搪塞自己,拉下脸子很不高兴,“你猢狲咋阴阳怪气的?我说打跑的就是打跑的,哪儿错了?” 黑妮儿连连点头赶紧认输,“打跑的打跑的,你说得对!” 兰蕙更加不忿,“黑八斤儿,你猢狲拿我当三岁屁孩糊弄是不是?” 黑妮儿转移话题转守为攻:“天地良心,这么多年我啥时糊弄过你?举个例子。” 兰蕙顿时语塞,想了半天才说出憋闷已久的惆怅,“以前……以前你是没糊弄过我,可这次上山以来,我总感觉你啥地方不对劲儿,感觉……感觉……” 黑妮儿还未说完,三眼大步走来,满脸慈笑对兰蕙说道:“蕙儿,你也累了,去歇会儿,我跟八斤儿有事儿商量。” 屡屡被兄长搅黄场子,兰蕙极为不满,翻起白眼怒冲冲瞪着三眼,“你咋知道我累了?我不累!” 三眼不急不恼,“不累就好,那你和卜卜去给弟兄们整点吃的去?” “不去,卜卜屁太多。” “那就让摆子驴跟你去。” 摆子驴年龄不大长得很急,精明的脑壳上秃得不剩一根毛,有事没事每隔几秒便闪电似摇一次秃头。 他自己可能觉得这样挺帅,但在别人眼里,他闭眼摇头浑身哆嗦的样儿就像一头突然受惊的草驴。摆子驴若是再帅一点,蕙儿也许会考虑考虑,不料三眼给她派的搭档不是放屁大仙就是秃瓢老怪,蕙儿怒不可遏道:“我这会儿又觉得累了,去不了。” “也成,累了你去歇会儿。” 如论如何跳不出三眼的圈子,兰蕙无可奈何忿忿喊起,“我偏不———” 三眼笑笑不再理她,搂起黑妮儿的肩膀一使眼色,“咱们去那边。” 看着他俩远去的背影,兰蕙气得直跺脚。陈小鸡儿凑过来翻着眼皮冲她连使眼色,阴阳怪气意味深长,“瞧见没,他俩搂得还挺紧。” 这话明显带着一股醋味,兰蕙越发认定他是个二尾子了。此时见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膀子上不肯离开,兰蕙感觉反胃得不行,一抖肩膀啪一下打落他的手,“咸吃萝卜淡操心,不怕操心长白毛?闪远!” “咋了你?” “少管!你谁啊?” “我陈小鸡儿啊你忘了?” “公鸡母鸡?” “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纯鸡公。” “我怎么感觉你会下蛋?” “你……你说我二尾子?” “这你说的。” 日军第二小队刚进到山谷就接到了撤退命令,回过身来还没走出几步,前面不远的树林里突然滚出个毛不愣登的怪物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鬼子丘八哗得散开,噼里啪啦推弹上膛准备射击,不料那怪物忽然用怪腔怪调的日语叫唤起来:“别开枪———我是帝国军人———别开枪———帝国军人———” 鬼子们端着大枪一步步逼上前去,这才发现所谓的怪物是个重伤的日军丘八,只不过这厮身材特别矮小,特小号的军服被厚厚污泥血渍完全覆盖,花不愣登像个爬兽。 小队长从其样貌口音上大致看出点端倪,收起军刀厉声喝问:“你是虾夷族?” “是长官,我叫鬼谷隆一。”鬼谷拼命点头,用生硬的日语慌慌张张回答着:“联队直属舟船中队的操舵手,下等兵。”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我们奉命护送小林中佐去韦县,中午时船到这里,小林中佐非要上岸画几幅山水素描,不料船在靠岸时撞坏了尾舵……” 一听跟小林信有关,小队长立刻意识到事体重大,一挥手果断打断鬼谷的啰嗦,命令士兵抬起这个虾夷番鬼匆匆撤出山谷。 见过鬼谷后,森田心中一扫受挫的阴霾,乐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 据鬼谷讲,小林信及其随扈分队昨天确实上了蟹脚峰,且与山上一支不明武装有过交火,之后便神秘失踪了。眼下自己在这里分明又碰上了那支所谓的不明武装,否定之否定,这就意味着小林信一伙肯定被山上的这支不明武装给消灭了。 森田兴奋地几乎要放声狂啸,小林信的失踪一点也不神秘,神秘的是大队长的椅子又要回到自己屁股下了。 兴奋过后,森田的思路变得冷静,联想到小林信的死和自己刚刚经历的重挫,他清醒意识到,山上这伙土匪并非想象中那样愚蠢,自己迩前设计的那个所谓的欲擒故纵太过生硬,很容易被对手看出破绽。一番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弥补破绽的方法。 他认为,与小林信同时失踪的那艘故障船之所以一直无法找到,那是因为它当时就落到了山上这伙土匪手里。因为土匪赖以生存的物资只能依靠蟹脚峰以外补给,所以舟船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特别是机动能力很强的汽船。 森田迅速对之前的欲擒故纵之计进行了调整,将其优化成一个完美的守株待兔之计。为了逼真,撤退时他故意让三号船高声鸣笛并做出尾舵失灵的样子原地转个不停,大肆招摇一番才把三号船上的士兵转移到一号船及二号船上,然后带着两艘船逆流而上原路返回,尾舵“失灵”的三号船被孤零零抛弃在山下,明面上只留下两个士兵守船。 鱼儿上钩是因为贪嘴!森田深信不疑,贪婪让人的判断力大打折扣,侥幸让人把陷阱当成馅饼,面对如此鲜活逼真的诱饵,那些蟑螂一样的山匪肯定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欲望。 31黄雀其后 林子里,三眼和黑妮儿面对面坐在地上。三眼抽着烟似在思考,黑妮儿默然看着他,不时用探寻的眼神催他开口。未几,三眼终于打破了沉寂,“以前我杀那几个鬼子感觉跟玩儿似的,都是一脚毙命。没想到今天这些鳖孙这么猛,刚才真悬!” “掌柜的,如果近身肉搏,你一个单挑五六个东洋鬼一点问题没有,但这种拉开阵势的两军对垒我们真不是个儿。不是灭咱自己威风,今天我们全沾了马王山的光,纯属侥幸!跟鬼子打,决不能死守成算。” “能看出来,这些鳖孙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真不白给!可话又说回来,他们也很僵化,前面一拨望子明明被**干成了蜂窝,他们后面的进攻却一点也不改套路,还是一味硬打猛冲。要我的话,就用炮一直轰,反正有的是炮弹,那怕隔山打牛,十炮中但有一两炮落我们头上咱也吃不消。” “这说明鬼子压根儿就瞧不起我们,很狂!他们吃亏就吃在这一点上。” “所以我感觉鬼子尥得太快,才刚刚打了一场乱仗,远远没到认输的地步。” “还有,明明能带走山谷里的阵亡士兵,他们却撇下不管,这跟他们的习惯不符。” “我被皇协军抓过伕,专门火化阵亡鬼子。如果战场上实在无法带走尸体,鬼子会砍下尸体的一条小臂或剪一绺头发带回火化。” “我琢磨着,鬼子这么干是想让我们感觉他们很狼狈,故意尥给我们看的。” “你也怀疑他们使诈?” “我怀疑他们想回马一枪!” “怎么讲?” “鬼子明显有备而来,还没分出胜败就尥杆子,我感觉有三种可能。” “哪三种?” “第一,奉命撤退;第二,回去搬兵;第三、诈败,然后回马一枪。” “刚退回山下就接到撤退命令,哪儿有这么巧的?何况上边派他们来一定有特殊目的,啥没见啥又让他们撤,这不有病吗?其次,山下鬼子实力仍远超我们,根本用不着搬兵,即使搬兵也用不着全撤。所以第三种可能最靠谱。” “对,鬼子想用他们丢弃在山谷里的火器当诱饵,骗我们下山好一举消灭。可惜这个诡计有点烂,太老套。” “呵呵,都是我们玩剩的!那年我们和宝昌帮火拼,我假装打不过,让弟兄们把炭全扔到山道上然后撒腿便尥,结果那帮笨鳖以为捡了便宜,累死累活帮我们背到了山下,没想到我们在山下吃饱喝足了正等他们呢。一顿疯打,连他们的木炭最后都归我们了。” “鬼子的回马枪是建立在我们上下山只有一条山道的基础上……” 没等她说完,三眼一拍脑门两眼放光道:“你说的是猴道?” “就是它。” “太妙了,我们可以从猴道悄悄缒下,神不知鬼不觉把鬼子丢弃的枪弹收了。” “把鱼饵吃了,把鱼钩塞回鬼子嘴里。” 这时,卜卜匆匆朝这边跑来,人还未到,叫声和屁声嘣嘣先到。不仅如此,这小子还是个烂眼圈,边跑还边揉眼睛,忙得翻蹄亮掌不亦乐乎。 “掌柜的,鬼子尥了。” “废话,早知道了。” “鬼子一条小火轮弯到山下了。” 小火轮?三眼瞳孔放大心脏猛跳,迫不及待道:“看看去。” 夜幕降临,两艘日军汽船逆流而上渐行渐远,舱顶雪亮的大灯渐渐在上游的河面上变得萤火虫般大小,末了倏地泯灭在水天相接的天际。 看着孤零零弯在河边的鬼子汽船,三眼和黑妮儿犯起了嘀咕,两人又有点看不懂鬼子的把戏了,心态随之也发生了很大改变,疑疑惑惑怀疑起此前的判断来:若不是真尥,鬼子也不至于连小火轮都丢下不管了,或许鬼子真遇到了什么紧急状况。 问题就出在这艘汽船上,三眼和黑妮儿两人都太想得到它了。能不能诱鱼上钩,诱饵的口味和投放时机至关重要。口味和时机不对,诱饵再漂亮鱼也不碰,口味时机对了,明知是诱饵鱼也会视而不见冒险去吞。 森田对此拿捏得极准,三眼和黑妮儿很动心。 入炭行之前,三眼曾在小火轮上干过,汽船开得极溜。他试过黑妮儿缴获的那艘汽船,发现那船只是尾舵螺旋桨断了一片涡轮叶片而已。如果把眼前这艘鬼子汽船弄到手,把两船的尾舵螺旋桨拼凑起来,立马就能攒出一艘好船来。 只要有一艘汽船在手,蟹脚峰山寨便如虎添翼从此纵横黄河鄙睨任何对手,必将成为黄河两岸的绿林翘楚。最紧迫的是,山寨几十号弟兄每天人吃马嚼,原先那些粮食根本撑不了多久,三眼正为这事着急上火哩。 人一急就顾不了许多了,渴急之人鸩酒也喝哩! 三眼不假思索便要下山摸船,黑妮儿对其中的危险仍心存一定忌惮,因此她首先还是劝说三眼:“掌柜的,船对我们固然重要!但我还是觉得切鬼子汽船风险不小……” 三眼劈口打断了她,“趟绿林就是刀头子舔血,哪能不冒险?何况鬼子大队已经走远,他就想回马一枪也来不及。” 黑妮儿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有说服力的道道儿,放着嘴边的肥肉不吃,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于是咬咬牙道:“也罢,刀快不怕脖子粗!只要货切得利索。” “这还差不多!”三眼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事赶早不赶晚,我现在就带十几个弟兄悄悄摸下去,你带人在山上见机行事。” “我跟你一起去,山上弟兄让老贼骨掌握。” “也好,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为了保险,咱兵分两路,你带一路走山道,我带一拨身手麻利的弟兄从猴道下到樱桃谷里,顺路把鬼子丢在那儿的火器先给收了,然后咱们在谷口那片槭树林里汇合。” “这样更好,万一鬼子有什么猫腻我们也可以前后照应。” 樱桃谷长满了樱桃树。每到果熟季节,山上的猕猴会利用悬崖上那些石坎石棱石窝作为攀援支点,垂直下到谷底摘樱桃吃,时间久了便在峭壁上踏出一条直上直下的通道,炭驴们将这条通道称作“猴道”。 每逢大雪封山,个别急于下山的炭驴往往借助绳索从猴道上冒险下到谷底,反而比走大雪覆盖看不出样貌的山道更安全。 32祈祷 陈小鸡儿饶舌的口条片刻不闲,因为他的夸张演绎,黑妮儿捅张铁口劈东洋鬼、降山魈毙黑熊、炭窑火烧鬼子兵、野猪送肉上门等一系列神奇故事迅速在炭驴弟兄们中间传将开了。 除此而外他还到处吹嘘说,八斤哥会避刀咒、避枪咒、避火咒等等,有鼻子有眼就差把那晚的大洪水也说成是八斤儿呼风唤雨招来的。 万物有灵,冥冥之中有天意。炭驴们常年在山林江湖等凶险环境中讨生活,本来就很迷信,经他一番渲染发酵,大伙更加认定,八斤儿头上肯定顶着西洋大神。 临下猴道前,摆子驴神神秘秘把黑妮儿拉到一边,闪电般摇着脑 壳说道:“八斤儿哥,弟兄们让我求你个事。” 黑妮儿吓了一跳,伸手在他秃脑壳上摸了一把,“没发烧啊,谁你哥?” “你。” “扯!你比我大十几岁。” “算了算了先不论这个,是这么回事,这不是要摸下猴道切鬼子汽船吗?大伙心里没底,让我跟你说道说道,想请你给大伙做个洋法事,图个吉利保个平安,还有避刀咒、避枪咒、避火咒,要能给大伙念上一通更好。” “什嘛乱七八糟的?”黑妮儿如摆子驴一样闪电般摇了下脑壳,“不会!” 见黑妮儿拼命摇头语气坚决,摆子驴的脑壳摇得更凶,得了猪癫疯似地比比划划道:“就是……就是打仗那会儿你念的那个洋咒,你给弟兄们念念就中。听小鸡儿说,西洋咒专克东洋鬼。” 黑妮儿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 所谓的洋咒不过是当时自己壮胆的祷词而已,而作为职业牧师的干爹在布道时还经常告诫信众,‘祈祷最好的愿望,做最坏的打算’,这里面的‘事在人为’之意再明白不过,所以她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摆子驴。 然当她看到大伙期待的目光时,心中灵光蓦地一闪,恐惧需要经验克服,而勇气和决心必需信仰点燃。弟兄们摸黑縋崖打鬼子,全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买卖,祈祷一下给弟兄们肥一肥胆儿也中。 “好吧。”略一沉吟,她点点头,“那就跪下吧,双手合十,心放静。” 大伙缓缓跪下,神态肃穆表情**。黑妮儿敛容静心,学着干爹布道时的肃穆神态,缓缓走过大伙面前,在他们脑门子上一一虚划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以主之名,愿君主降临,浩明圣谕,永世流传,给我们每日温饱,让我们英勇无畏,在深渊中拯救自己。耶稣与你同在,愿主保佑你们。阿门。” “阿门。” 黑妮儿根本不会想到,这种仪式感很强的宗教行为将在这些蛮悍血性的汉子心中产生巨大的影响,无形中她成了大伙的保护神,跟着她大伙便心无挂碍义无反顾。 借助绳索帮助,黑妮儿带着十几个弟兄战战兢兢从猴道上缒下了樱桃谷。 影影绰绰之中,黑妮儿惊愕发现,那些从山道上被砸落崖底的鬼子大多跌落在崖壁根部,尸体横七竖八到处都是,而滚石檑木大多落到了据崖壁较远的地方。 仰头看一眼黑魆魆的崖壁,黑妮儿估计摔下来的那些鬼子不可能有活口,何况坠崖之前这些鳖孙已经被滚石檑木砸过一遍。她一挥手,大伙猫腰散开,沿着山谷蹑手蹑脚向外潜行,一边走一边捡拾散落地上的武器及鬼子身上的弹药。 让黑妮儿异常兴奋的是,因为谷底密密麻麻长满了樱桃树,从崖顶坠落的武器弹药首先会落到樱桃树上,经树枝缓冲反弹后才坠落地面,所以大多数武器的状态依然良好,其中两挺歪把子机枪的弹斗里都还整整齐齐压着五个**,扣动扳机就能搂火。 潜伏在樱桃谷口的槭树林中,日军第三小队士兵几乎被蚊虫折磨疯了。空中,一波接一波的花脚蚊在他们的身上着陆、会餐、起飞;地面,各式各样的昆虫浩浩荡荡开进他们的裤裆、腋窝及脖领里觅食、打猎、混战。 一开始,这些对军纪十分敬畏的小日本武士还能勉强承受,咬着槽牙一动不动趴在那里死挺,随着时间的流逝,蚊子和昆虫越聚越多,龟孙们被钻心的刺痒折磨地几乎发狂,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皮全都抠掉。 再往后,有人受不住折磨而动弹起来,抓挠拍打咒骂不已,他们的骚动立刻招来小队长痛苦的斥骂声。按下葫芦翻起瓢,刚骂完这个那边又有人骚动起来,于是槭树林中不时响起咒骂蚊虫或喝骂士兵的声音。 最惨的要数那些直接趴在蚁窝上或其它昆虫家门口的丘八,有毒和无毒的昆虫为了捍卫家园,对入侵者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疯狂进攻。当腋窝裆部这些娇嫩部位受到昆虫集群噬咬时,那种噬骨穿心似的痛苦令小日本武士们切腹自杀的心都有了。 特别是蚁群在攻击时会释放大量蚁酸,身处其中的士兵不但被刺鼻的蚁酸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呼吸几乎无法进行。 原来,按照森田的守株待兔之计,鬼子撤退时使了个障眼法,上三号船的人数远多于其他两船。当三号船出现尾舵“失灵”时,该船上的士兵便乱糟糟换乘到其他两船上,于是第三小队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在了三号船上。山上炭驴的注意力当时全集中在鬼子要尥杆子这件事上,根本没料到鬼子在上船和换船环节中还有“暗度陈仓”的猫腻儿。 猫在闷热的船舱里一捱到天黑,第三小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上岸并潜入了谷口的槭树林中。原想着这片树林地处谷口且毗邻山道,可同时扼控山道和山谷两处,只要山匪们敢下山,一下便能将其退路截断。 但令鬼子意想不到的是,槭树能分泌一种甘甜的汁液,那是昆虫们最爱的饮料和食物,所以槭树林是各类昆虫最喜欢安家落户的乐土。要想在这样的旮旯子里长时间潜伏,小日本武士必须有以身饲蚁的勇气和毅力。 33中计 成群的蚊虫在低矮的樱桃树下撞来撞去,黑妮儿等人一路上也被这些小东西折磨得够呛。 谷底的风很小,空气异常闷热,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经过汗水浸渍后更是奇痒无比。好在炭驴弟兄经年累月在山里讨生活,早就皮糙肉厚司空见惯,基本上还能消受得了。财主秧子陈小鸡儿却惨了,连拍带打哇哩哇啦叫个不停,气得黑妮儿一路上没少踹他。 黑暗中,蹑足前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陈小鸡行将崩溃的时候,黑妮儿忽然感觉周围的光线亮了些许,紧接着脑门上蓦然一凉,一丝微风迎面吹来。透过树叶缝隙朝天上猫了一眼,星空已不再是窄窄的一绺,侧耳细听,依稀能听到隐约的黄河涌浪声。 她急忙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压低了声音提醒大伙:“快到谷口了,枪上膛、脚放轻、嘴憋紧,卜卜和小鸡儿不许出声,不然回去一人二十棍。” 谁知她话音刚落,卜卜即砰砰两枚硬屁撂出,铜锣一样嘹亮,大伙忍不住想笑。黑妮儿陡然警觉地嘘了一声,大伙赶紧安静下来。谷口方向,黄河有节奏的涌浪声中,隐约夹杂着一阵阵低沉的嗡嗡声,似乎有人压低了嗓们在那里悄悄说话。 “是大掌柜他们!”陈小鸡儿惊喜道:“他们已到槭树林了。” “不可能。”黑妮儿竖起双耳仔细分辨远处的声音,“山道虽然好走,但绕来绕去少说也要比我们多走四五里,何况他们是摸黑下山。” 哒哒哒……陈小鸡儿的牙齿忽然打起架来,“难不成是……是鬼子?” 远处的说话声时断时续,声调低沉起伏很小,毛驴拉磨一样单调机械。警觉的黑妮儿顿起疑心,日语没有四声变化,只有高音低音,所以日本人说话时音调变化很小,始终维持在一种固定声调上,僵硬机械毫无感**彩。 耳根肌肉急速抽动几下,内耳听骨传来一阵连续轻微的咯噔声,第六感觉发出的警示让黑妮儿非常吃惊,难道真是日本鳖孙?念头仅仅一闪她便否定了自己,汽船上只留了两个鬼子,黑灯瞎火的他们不在船上守着跑山谷里弄啥? “卜卜。”用嘴说这俩字时,黑妮儿感觉很别扭。 卜卜鬼一样无声地闪到她面前:“啥事?” “我问你,鬼子从抛锚船下船时,你数过他们人数没有?”她突然怀疑,鬼子在抛锚船上不只留了两个人。 卜卜点点头:“数过。” “多少?” “数是数了,可我不识数,只能数到二。” “去你奶奶的,你该改名了。” “改成啥?” “数一数二。” 就在林中鬼子被昆虫折磨得即将崩溃时,寂静山道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未几,十来条黑影悄然闪出了山道,他们先在河滩上一阵顾盼,然后猫起腰鬼魅似向槭树林摸来。 敌情陡现,林中的鬼子顿时忘记了瘙痒和刺痛,轻轻拉动枪栓推弹上膛,然而小队长的心里却泛起了嘀咕:按森田少佐的预判,土匪的首要目标是汽船。按理说这些土匪应直奔目标而去,不料他们却绕向了树林这边……难道这十几个土匪是奔着山谷里那些丢弃的武器而来,而后续的土匪就跟在后面不远,他们的目标才是汽船? 就在小队长快速拿捏之际,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了,只见船上的大灯刷一下亮了起来,土匪们则受惊的鱼儿一样四散飞溅开去,所谓的伏击配合转瞬变成了打草惊蛇。小队长气得眼前阵阵发黑,直到受惊的土匪跳出了光圈他才气急败坏下令射击,只能这样了,他已没有选择。 常年行走山林,炭驴们最大的能耐就是能跑能跳绕山蹿,鬼子小队长一瞬的嘀咕足够弟兄们免于全军覆没。灯光亮起的一瞬,弟兄们便意识到大事不好,条件反射似骤然跳开,一溜风似向山道方向玩命奔去。三十六计走为上! 枪声爆豆似响成一片,三眼身边的弟兄接二连三中弹倒下,狂奔中不断有粘热的液体飞溅到三眼头脸之上,腥咸气味急速涌进他的鼻腔,那是弟兄们的热血。片刻之间,一伙人疾速蹿上了黑暗的山道,三眼扫了一眼,身边只剩下四五个弟兄。就在这时,林中的鬼子哇呀一声一窝蜂似冲了出来,狂呼鬼叫着向山道追来。三眼回头瞥了一眼躺在滩上的弟兄,他气急败坏大吼了一声:“闪———” 螳螂捕蝉黄雀其后,第三小队的鬼子刚冲出槭树林不远,不料身后却陡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从槭树林到山道这短短一截河滩上,鬼子们蜂拥一起正玩命追赶三眼一伙,船上的大灯将他们的身影照得一清二楚,此时的鬼子无疑成了黑妮儿一伙的活靶子。如此近的距离内,刚刚缴获的两挺歪把子和十几杆三八式营造出了疾风骤雨般的火网,刹那之间便给猝不及防的鬼子造成了不小伤亡。 黑暗中的袭击来得十分突然,训练有素的鬼子士兵一时间失去了基本的战场判断力,连起码的还击方位都没搞清,他们被打蒙个球了。没死的鬼子士兵则撞来撞去乱作一团,伤亡仍在继续,而船上的大灯仍固执地照在他们身上。短暂混乱过后,鬼子小队长终于发现,袭击者来自身后槭树林中。他拼命呼喝士兵卧倒还击,同时对着汽船使劲儿打着手势,示意船上士兵熄掉大灯。遗憾的是,船上的士兵毫无反应,他们正趴在甲板上拼命向槭树林方向射击,根本顾不上所谓的船灯了。小队长气的几乎吐血,抬手一枪将船上的大灯击得粉碎。 船灯骤灭,周围陷入漆黑一片,黑妮儿急命弟兄停止射击并悄悄向樱桃谷深处尥去。临走时她还不忘了给鬼子下点烂药,只见她操起日语对着林外大吼一声,“对面什么人?” 鬼子的枪声顿时停下,他们一时恍惚起来,对面这些使用皇军装备操着日语的偷袭者到底什么人?趁着鬼子一时犯晕,黑妮儿起身便溜。她心道,一旦鬼子明白过而味儿来,自己和弟兄们就走不了了。 34扯呼 当黑妮儿一伙从背后偷袭鬼子时,三眼等人正没命向山上狂奔,陡增的枪声让他们急忙停下了脚步,大伙随即意识到,八斤儿他们和鬼子交上手了。就在这时,他们陡然听到,黄河上游不远的一座孤山后响起了蒸汽机的巨大轰鸣,紧接着两盏大灯骤然亮起,雪亮光柱刺破夜空,两条汽船幽灵似从山后转出,开足马力全速向蟹脚峰方向驰来。 原来,森田带着两艘汽船向上游走了一段后便熄火灭灯泊在东岸,派人把鬼谷送上岸之后,森田下令调转船头回返蟹脚峰。两艘汽船摸着黑无声无息顺流漂下,在距蟹脚峰约一公里左右的一座孤山后,森田命令汽船依山抛锚,只等蟹脚峰下枪声响起便迅速冲出去前后夹击,把那些愚蠢的支那山匪一举消灭在岸边的烂泥滩上。 看到两艘汽船气势汹汹如飞而至,三眼大惊失色暗叫不好,鬼子玩的是双管齐下,不但山谷里埋伏了队伍而且还要回马一枪,鬼子摆的是个志在必得的坎子。 这时,山谷里的枪声忽然停了,三眼心里猛然一沉,难道八斤一伙被……就在他打算不顾一切带领弟兄返回去探个究竟时,山谷里枪声再次响起并迅速向樱桃谷深处游移而去。三眼当即意识到八斤儿等人沿原路往回尥了,他不由松了一口气,一挥手大吼一声:“闪。”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森田费了老鼻子劲儿布局设计,没料想非常完美的守株待兔还是泡了黄汤,白白搭上二十多名士兵性命不说,还跑了兔子丢了诱饵。森田遂把一腔怒火全撒在了第三小队的残余丘八身上。他先一顿耳光把小队长的面门修理得腊猪头一样紫红透亮,然后命令第三小队连夜收集山谷里阵亡士兵的尸体。他自己则带领其余部队准备悄悄攻山,出其不意攻破匪巢。 部队刚刚展开,正准备行动时,森田忽然接到了贾岛来电,命令其部就地待命不得妄动。森田反复研读来电,恍然意识到,贾岛可能已见过鬼谷而另有计划了,否则以他的疯劲儿决不会下达如此命令。 森田的内心其实也充满了矛盾,失去了大部分机枪和掷弹筒等前沿火力装备后,火力优势已荡然无存,倘纯以步兵强攻,只会招致更大的损失。 之所以硬着头皮准备攻山,一是考虑到火力不足,只能借助夜色掩护撞大运;二是为了面子,他不想让贾岛认为他无能。而让他最感纠结的是,他根本不想为了小林信去玩自己的老命,何况贾岛大佐对小林信也厌恶至极,继续攻山或许意味着出力不讨好……可反过头来再一想贾岛睚眦必报的疯狂秉性,森田又有些无所适从了,毕竟损失了近半个中队的士兵和装备,这才是他心头的硬伤。 磋磨许久,森田终于想出一个所谓的拖字诀来。于是他下令就地火化阵亡士兵,同时给贾岛发电,把这里的战况加油添醋渲染了一番,末了请求联队直属山炮中队或支队下属的轰炸机联队前来增援。 在这个所谓的报告里,森田耍了滑头,一则为自己开脱,同时也在给贾岛打预防针,貌似要继续攻山,实则把皮球踢给了贾岛。如果贾岛有意进攻,他一定会增派援军,如果贾岛根本不想为小林信而继续死伤皇军,他一定会找出各种理由命令撤退。 森田坚信,贾岛一定会选择后者。 天亮了。橡树窝子阵地上,几块石头支起了两口大灶,一口大锅炖了美美一锅肉,另一口大锅则焖了白米干饭。灶火熊熊,香气四溢,炭驴弟兄们这厢刚端起饭碗,山下的日军却开始火化起尸体来,浓烈的焦臭弥漫上来,大伙恶心得丢开饭碗纷纷咒骂起来。 按照鬼子习惯,一旦他们在战场上开始火化尸体,这就意味着准备停火或撤出战斗。三眼心里一动,无精打采说道,“看来鬼子真要尥了。”他还在为自己昨晚的贸然之举自责,此刻独自窝在树下,饭碗丢在一边,没一点心思吃。 黑妮儿抬起头看看天,苍穹下乌云漫垂一动不动,她的嘴角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老天真准时,今天秋分,老霖雨马上就到。” 三眼抬了抬眼皮,心里暗衬道:老霖雨一来就一二十天,届时淫雨霏霏,山道上水流湍急,对鬼子的进攻极为不利,紧接着便是河水暴涨,日本人在山下连个落脚点都没有了。 黑妮儿仿佛能洞穿他心里所想,她咧嘴一笑道:“看来我们能消停一二十天。” 看到她胸有成竹的样儿,不知怎的,三眼又想起了以前黑八斤儿的模样,恍惚之中不禁暗暗感慨:才一年多没见,这小子的变化怎这么大?识文断字不说,还会东洋语西洋咒,不动声色便事事想到了前头,昨晚要不是他,自己肯定挂了……正走神乱想,两只日式铜烟盒忽然递到了他的面前。 是黑妮儿,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烟卷儿,还有打火机。看到烟卷,三眼眼睛发绿如获至宝,一把抢过烟盒,迫不及待打开。咔嚓一声,黑妮儿揿燃打火机递过火来。 “八斤儿,你小子就是诸葛亮……”三眼兴奋而含糊地说着,眯上眼睛吞云吐雾起来。五六个时辰没抽上烟,三眼的烟瘾已经稠得化不开了,他的沮丧低落跟这个不无关系。 香烟是日军配给的散装战用品,没有牌子,制式的铜烟盒上轧有刀枪交叉图案,中间竖着一杆倭鬼的旭日旗,图案下面的正中位置轧有“中支那派遣”几个不伦不类的日本汉字。打火机也一样,属于制式军品。 军品香烟的烟味儿很淡,很没劲,三眼连抽三支才勉强过瘾,末了他毫不客气地抓过黑妮儿手中的打火机揣进自己的裤兜。黑妮儿见状则淡淡一咧嘴,“大掌柜的,只要能把山洞里那艘汽船捣鼓好,别说这点香烟了,今后咱要啥有啥。” 几滴水珠飘落在三眼的脸上,他一抹脸抬起头来。阴暗苍穹下,纷纷扬扬的细雨绵密落下,老霖雨说来就来了。 35二元分裂人格 直到中午十二点,森田仍未接到联队回电。 此时他呆坐在汽船指挥舱里,心绪凌乱地看着河面上的绵绵秋雨,非常后悔自己迩前在电文中的画蛇添足,或许根本就不应该请求增援。贾岛对小林信的死固然无所谓,但自视甚高的他却无法容忍皇军在这里的失败,因为这场战斗可能会让马王山土匪悟出一个并不复杂的道理:皇军并非那么难于对付。贾岛此时可能正率部赶往这里,而在这种鬼天气里作战,轰炸机联队肯定无法增援…… 正胡思乱想,森田忽然看到,第三小队的士兵排着长队抱着一个个牛腰子饭盒登上了另一艘汽船,而那些饭盒里装的全是阵亡士兵的骨灰,这让他沮丧的心情愈发晦暗。 森田从小父母双亡,留下他和两个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弟兄三人相濡以沫艰难长大,手足之情自非一般。 战争爆发后,二弟在淞沪会战中阵亡,三弟在徐州会战头部中弹变成了痴呆,森田因此受到了极大打击,经常会突然陷入这种沮丧的胡思乱想状态,无精打采气馁颓唐,阴冷的眼神常常吓得身边的丘八不敢靠近,生怕一不小心触了他什么霉头。 电台呼叫器忽然急促闪烁起来,电讯军曹迅速戴上耳机打开了电台,滴滴答答的电键声响了起来。森田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回踱步,焦躁不安的猜测着贾岛来电的可能内容,以往悦耳流畅的收发报声在他耳朵里此时是那样的刺耳和令人烦躁。 俄顷,电讯军曹卸下耳机迅速译出电文,起身急趋到森田身边,双脚一碰挺身立正:“报告少佐,联队长来电。” 森田急切夺过电文,上面只寥寥两句:“部队着即撤回,着森田少佐速来联队。” 森田松了一口气,旋又感到十分意外,这是他一直期盼的结果,但与贾岛死缠烂打不见生死不罢休的疯子作风迥然有异。 浒水码头。烟雨蒙蒙汽笛黯哑,三艘汽船正缓缓靠岸,一队皇协军士兵冒着细雨站在码头上已等候多时,后面不远的的官道上,一辆篷布军卡远远停在那里。 汽船还没完全靠岸,一个肥滚滚的皇协军上校便激动地甩开了身边打伞的士兵,大步向汽船迎来,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指挥手下士兵准备渡板。森田认出了来人,是皇协军团长丘纺织。他心里不由一动,他来干什么? 哞哞汽笛声中,汽船侧舷碰上了码头的条石,船身猛地一顿,停了。 森田手扶军刀跨上渡板,大步跳上码头。丘纺织撅着肥腚满脸谄笑跑了过来,又是敬礼又是学着东洋鬼子的鸟样频频鞠躬,“森田君辛苦了,奉联队长之命,卑职特在此恭迎阁下。” 什么事如此大动干戈?森田心中有事,难免有点敏感过度,只草草点了个头,黯哑着嗓子说道:“丘桑,你的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丘纺织胁肩谄笑还想溜沟子,森田心里焦躁哪有心情和他扯闲篇儿,表情冷漠淡淡一挥手:“送我去司令部的。” “是是是,请少佐上车。”热口条碰上了凉腚眼,丘纺织强忍愤怒伸手哈腰,森田一甩雨衣大步走向了军卡。发动机一声怒吼,汽车急速驰进了雨幕。 丘纺织一把抹着脸上雨水,对着军卡的背影跳脚骂起,“日你姐,谁想跟你扯淡,有功夫老子还找俺娘去呢。” 那晚的洪水铺天盖过来时,丘纺织刚回到楼上准备吃晚饭。惊涛骇浪眨眼便淹没了一楼,几个贴身马弁见势不妙架起他急忙蹿上了楼顶。惊魂未定中,丘纺织陡然看到,惊涛骇浪之中,他娘的棺材载着他娘的尸体箭一样漂向了远处。 丘纺织急得顿足捶胸痛不欲生,几乎要跳水去追,几个马弁死拉活拽才按住了他,丘纺织哭得死去活来数次背过气去。 丘纺织属于典型的分裂型二元人格,既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恶魔,同时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孝子。 据说他出生时他娘正踩着织机织布,因此他便有了纺织大号。有年冬天,他娘病倒在床,郎中说要用鲤鱼鳔入药方能治好。当时的丘纺织刚二十出头尚未发迹,家里穷得**子淌绿水,又逢着寒冬腊月,哪儿去找鱼鰾?想到二十四孝,这厮一咬牙真就跑到河上卧冰求鲤去了。 此事在当地引起不小轰动,丘纺织的孝行也被当地北洋军标统牛化文看中,不但主动找上门来掏钱请人给他娘治病,而且非要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丘纺织乐得屁颠屁颠,浑以为攀上高枝草鸡变凤凰了。 结婚那天,新娘子刚一下轿,丘纺织当场便嗷一声昏死过去。原来,走下花轿的标统千金不但是个侏儒而且还是个罗锅子兼小儿麻痹后遗症,口眼歪斜一步三晃活似夜叉降临,引得到场的喜客无不捂嘴窃笑。淫威之下,丘纺织根本没敢奓翅儿,悄悄抹了眼泪,乖乖和标统千金成了亲。一年后,标统千金居然给丘纺织生了一对双胞胎小子。牛化文大喜过望,觉得自己没看错丘纺织这个后生,于是把他弄进队伍里吃了粮。 时光荏苒世道变迁,牛标统慢慢变成牛军长,丘纺织也从丘排长一步步变成丘团长。然天有不测风云,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冬天,一辈子作威作福的牛化文突然中风失语瘫痪在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牛军长的乌纱旋被上峰卖给了别人,牛军长则被一脚踢出了营盘。 老丈人这座靠山轰然倒下,丘纺织却一点也没犯怵,他先让土匪把几个牛皮烘烘只会吃喝嫖赌的舅子哥全都绑了票,一股脑塞进冰窟窿里喂了鱼。然后借着陪伺老丈人之际,半夜三更把老丈人剥了个精光,赤条条扔到院子里和一群小雪人玩过过家,他自己则坐在屋里烤火喝酒听洋戏匣子唱《大报仇》。 可怜牛化文一辈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想到此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幽深后院中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活活落了个冻成冰棍的下场。 牛化文一死,牛家的万贯家产全归了丘纺织,有点姿色的女眷无论辈分高低全被他纳了妾,年老色衰的全被他交给土匪掐了秧。 至于他的侏儒老婆,他不但一根汗毛未动,而且对侏儒愈加呵护,口口声声要剿灭土匪为几个舅子哥报仇雪恨。正因为如此,谁都没对他背后的恶行起丝毫疑心,包括他老婆在内。从那时起,丘纺织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恶魔,唯一没变的是,在爹娘面前他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 贾岛命令他率队搜寻小林信时,他正带着队伍四处寻找他娘的棺材。借着这个命令,他索性把手下一个团全撒了出去,大张旗鼓在黄河两岸寻找起他娘来。 未几,还真有一排士兵在下游宝昌的一片乱汊港子里找到那副棺材,可惜棺材早被人打开过了,里面空空如也丘老太太不翼而飞。在场的丘八全都心知肚明,丘老太太肯定被饥民们从棺材里拉出去吃肉喝汤了。丘纺织找娘心切满腹侥幸哪里会往这方面想,仍疯了一样喝令部队继续搜寻。 【标统:相当于后来的团长。北洋军师承日本陆军,以镇为基本战略单位,相当于师,下设协、标、营、队、排、棚等单位,相当于现代的旅、团、营、连、排、班。】 36代号V3 怀着忐忑的心情,森田一步一步捱进了联队司令部,不料贾岛根本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一见面便握着他的手一番安抚并直截了当告诉他:“根据鬼谷的信息,小林信已死无疑!其失踪一事就此可以画上句号了。” 贾岛瘦小而安静,白皙的面孔精致的金丝眼镜,看上去很斯文,若不是身上的军袄和屁股后的军刀,他的气质更像个大学教授。“疯狗贾岛”是当年那些参与营救他的草根士兵率先叫响的,主要形容他出人意料的勇气和胆大妄为的性格,倒不是说他歇斯底里像条疯狗。 当时的日军将领大都沉默寡言务实勤奋,安静的皮相近乎木讷,骄傲的内心烈如火山,这也许和日本军人所崇尚的“风林火山”境界有关吧。 当然,东条英机和石原莞尔除外,这俩货已变态到两个极端,东条是个到处指手画脚呱呱乱叫的小丑,石原则傲娇到不食人间烟火不说人话了,壁虎一样阴沉。从某种意义上说,贾岛和石原莞尔或辻正信之流类似,都有过辉煌经历,但很快就被官场厌恶,因为傲得出格。 【风林火山:日军文化中用来比喻性格修养的最高境界,意即“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其实这是从孙子兵法中剽窃去的,日本军人总把风林火山挂在嘴上,却从不提后两句:“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因为不了解,所以他们不懂中国力量。】 森田当即明白了贾岛的意思,他强压狂喜挺身立正:“嗨!” 贾岛背过身去,在办公桌前缓缓踱步,沉吟半晌徐踱徐说:“但问题是,这个混蛋随身携有我军河防要塞部署图,因为他的失踪,该计划的去向令人堪忧。” 森田不由心头巨震,他见过那份河防要塞部署图,上面详细标注有独立河防支队沿黄河东岸数百公里防区内的据点分布、部队番号、兵员装备及近远期作战纲要等。独立河防支队已被陆军参谋本部单列为战略基本单位,所以此图涉及到帝国的战略构思,属“极密”级军事文件。很明显,后果很严重! 想到这儿,他充满疑虑地问道:“阁下,按我军规定,这种极密文件只下发到联队主官一级,小林信手里怎么会有?” 贾岛猛地转过身来,表情焦躁面目狰狞,“他是天皇的表弟、小林中将的公子,这个混蛋想干什么全支队谁敢出面干涉?” “难道他是私自携带?” “他是支队参谋,来此赴任时擅自带了一部分参谋作业用的极密文件,其中包括这份河防要塞部署计划。等支队发现并命我追索时,这混蛋已在韦县途中了。” “为什么他要这样?” “这只有他本人能回答!无知、愚蠢、任性,无可而无不可。” “太不可思议了,这可是牵扯到支队河防要塞的极密文件啊。” “仅河防要塞部署一项便可称作极密,而‘V3工程’则是极密中的极密。” “V3工程……?” “此乃大本营一号机密,不便细说。” “……” “你想过没有,本支队为何会被大本营特列为战略单位?而作为方面军的一等精锐联队,我部为何会被派来守备黄河,且建制不减反增?” “怪不得联队新增了第四步兵大队,且从不露面,难道他们负有特殊使命?” “不错。” “卑职明白了,河防部署间接涉及到了‘V3工程’。” “对!小林信之死本来就令参谋本部无法向天皇交待,而河防部署的丢失则关系到‘V3工程’可能泄密,同时也事涉陆军参谋本部、陆军省及全体陆军的荣誉体面。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全体陆军的丑闻!一旦让海军那帮人知道我们出了这么大纰漏,他们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天皇面前他们不知又该怎么污蔑陆军了。” 长期以来,日本陆、海两军的梁子极深,宿怨可以追溯到幕府时代。 明治维新时,陆海两军因政见不同甚至刀兵相向,杀得跟血葫芦似的。 明治维新后,日本陆军师从普鲁士建军,海军则效仿英国皇家海军建制,双方又多了互相瞧不起这样一层龃龉。陆军历史悠久并占据军界上层大权,海军却因打赢“甲午海战”和“日俄战争”后来居上,此消彼长矛盾愈演愈烈。 及至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时,双方已到了自成一体各自为政的地步,谁也不尿谁。而在战略构想、军费军备等大政方针上更是分歧极大势同水火,以致于天皇不得不组建战时大本营,亲自出任大元帅来节制两军。 即便如此,也只是暂时解决了一些表面问题,双方暗地的较量从来就没停止过,彼此都拿着放大镜天天在找对方纰漏,双方甚至都设有专门针对对方的侦查、监听部门,芝麻大点破事都会成为御前会议上诟病对方的口实。 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森田这才感到自己的帽壳太小,事态的严重和复杂已远远超出自己想象,他小心翼翼问:“大佐阁下,您让我撤出战斗是不是也是基于此方面考虑?” 贾岛点点头,“见过鬼谷后,我立刻将小林信所有情况及河防部署的可能去向向支队作了报告,支队赶紧向上逐级呈报。参谋本部接报后直接给支队发来电令,再三严敕,要求务必低调处理,然后徐图。” 参谋本部越过派遣军、方面军等高级指挥机构直接给支队一级单位下达命令的情况极为罕见,可见此事在陆军上层引起的震动非同一般。森田双脚一碰:“卑职明白,如果此时对蟹脚峰水匪大动干戈,一怕引起外界猜疑从而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投鼠忌器,怕土匪被打急了逃走,日后我们夺回河防部署的可能将会变得渺茫,而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土匪逃向黄河西岸,把河防部署计划交给支那军方。” “很有思想!”贾岛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赞赏的目光凝视着森田,“作为第一大队代理主官以及事件的见证者,你立刻把小林中佐阵亡经过写成一个报告呈上。”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吟哦半晌意味深长,“这个报告名义上是写给参谋本部,实际是写给天皇陛下和东宫侍从长小林中将看的,你会不会写?” “明白!基于天皇陛下及大日本皇军荣誉,小林中佐的死因最好是上任途中被支那狙击手冷枪狙杀的。” “很好!我们处于占领区前沿,敌我双方犬牙交错,这个阵亡理由很有创意!不过我以为写成冷枪致伤更好一些!这样小林信就可以有英勇表现的空间了。 “明白,就说小林中佐重伤之后强忍伤痛奋勇追击,最终击毙支那狙击手,但他自己却失血过多而伤重不治。” “小林信的尸体你怎么解释?” “天气炎热不便久存,已经火化。” “很好!”贾岛拍了拍森田的肩膀,感慨万千道:“血性忠诚、才识英敏、力持大局、独为其难,我没看错森田君!” 说着贾岛转身回到桌后,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电报宣读起来,“着晋森田重厚为第一步兵大队大队长,军衔并迁为陆军中佐。此令!大日本皇军中支那方面军独立河防支队。” 【中支那方面军】:中方习惯译为华中方面军。 37神秘的慰安所(1) 自打小林信鬼一样冒出来后,森田在晋升一事上一波三折,先是从希望到绝望,然后又从绝望到希望,蟹脚峰一仗他自感打得很烂,没想到反而获得晋升。此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却有点不自信了,恍恍惚惚感觉跟做梦似的。 直到贾岛轻咳一声,森田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挺胸立正道:“感谢阁下栽培,愿为天皇陛下效忠!” “祝贺你,森田君!”贾岛走过来握着森田双手摇了摇,声音暗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弟弟森田三郎已伤愈出院,刻日将调来联队服役。” 贾岛话音刚落,森田顿觉天雷滚滚,心脏抽成一团儿几乎停摆,他苍白着面孔虚弱问道:“三郎……三郎因战伤已经接到退役命令,怎么……怎么又……?” “这是方面军的安排。”贾岛淡淡一句带过此事,脸色一瞬变得极为坚冷,“小林之事连带着陆军高层将领,如有纰漏,不知有多少人要剖腹谢罪。” 尽管森田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贾岛话中传递出的警告他还是听出来了,急忙强打精神说道:“卑职一定严守秘密。” 贾岛的语气柔和下来,“告诉你,我也刚刚接到命令。从现在起,我将以代理支队长身份继续兼任联队长,军衔不变。你不觉得很微妙吗?” 森田突然明白了,为了让惹出事端的支队长抽身局外,军部就地擢拔贾岛代理,而军衔却和支队参谋长相当。这不啻告诉贾岛,他只是个顶缸的角儿。如此看来,贾岛调回参谋本部的事情不但要黄,不定哪天还可能脑袋落地,升迁实则是个火坑。 想到这里,森田不由忿忿起来,“这叫李代桃僵,龌龊!这些高级将领平时满嘴忠君爱国,出了纰漏却……” “住口!”贾岛厉声喝断森田,略一收拾心情,他压低声音道:“你想多了。放心吧,皇军将领到了将军一级基本都变成政客了,而政客注定贪婪自私患得患失,此事的利害有些人比我们更加在意,他们会拼命掩盖此事的。” “明白!”森田心中稍安,随即想到了鬼谷,他小心翼翼提醒贾岛,“阁下,鬼谷隆一是小林信一事的唯一见证人,报告里是否……?” “鬼谷已被宪兵队处理了,你最好忘了他。” “明白!” 踽踽走出联队大门,森田满脑子都是报告和三郎的事。 很明显,三郎已成为上峰手中胁迫自己的筹码,自己的报告一旦呈递上去,小林信这件事情便和自己永远绑在一起了。万一天皇陛下或小林信的父亲看出破绽而深究此事,势必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这个所谓的见证者首先将成为替罪的羔羊。 沿着街道走了好一阵子,森田慢慢从愤懑归于平静。怪只怪自己愚蠢,谁让你在搜寻小林信这件事情上跑那么快了?如果当时悠着点儿,率先到达马王山的就是其他友军了,那么今天写报告肯定不是自己。值得庆幸的是,贾岛大佐已在第一时间内以官方身份判了小林信的死刑,即便小林信现在突然活着回来贾岛也会让他立刻变成一具死尸! 而稍觉欣慰的是,自己现在已是大队长了,可以支配更多的资源来照应弟弟。 一阵细雨掠过面颊,丝丝凉意让他发烫的脑壳清醒了许多,一个大大的疑问忽然冒了出来,联队长为何只字未提河防部署该如何追回?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吱的一声,尖锐的汽车刹车声陡然响起,一辆军卡猛得停在森田身边,车轮激起的泥水溅了他一身。森田不禁狂怒,手握军刀扭头咆哮:“八嘎!” 车门打开,两个白袖章宪兵中尉急忙跳下,两人手扶军刀匆匆来到森田近前挺胸立正刚想道歉,森田二话不说一顿耳光迎面掴去。 看到他领章上崭新的中佐军衔,两个宪兵只有挺着面皮嗨嗨死捱。其实该打的应该是车上的司机,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两个宪兵根本不敢申辩,好在他俩一会儿可以狂扁那个倒霉催的司机找补回来。 噼里啪啦耳光声中,车上慢腾腾下来个中佐,他面带揶揄微笑,一直看着森田发威,也不过来制止。 森田一眼认出此人,是联队直属宪兵队队长田边勇,他陆军小学时的同学。 森田停止狂殴泄愤,面带诧异语含余怒,“混蛋,你怎么在这儿?” “混蛋!”田边仍一脸揶揄,“你怎么也在这儿?” 说着田边对两个宪兵漫不经心一挥手,两个家伙如蒙大赦,捂着热辣辣的面门一溜烟向街边一所院子跑去。森田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来到联队慰安所门前。 霏霏细雨中,许多日军丘八嘴上噙着安全套手里拿着入场券,喜笑颜开排成长龙,兽血沸腾地站在慰安所门前等待入场。 更有甚者,有些性急无耻的士兵早早把安全套拆了封,取出其中的套套吹得跟气球一样,或拿在手里任意把玩或做出各种含义猥亵的表情动作,引得一众丘八们不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见此情景,森田忽然明白了田边脸上的揶揄所蕴含的内容,他急忙解释,“混蛋,你想哪儿去了?我刚从联队出来,随意走到这里。”田边明显不信他的解释,继续用皮丢丢的口吻打趣,“混蛋,你又想哪儿去了?”两人喷得笑起,亲热的拳头咚咚砸上对方的胸膛。 两人还没寒暄几句,就见刚才挨揍的两个中尉宪兵抬着一个士兵匆匆从慰安所里出来,马不停蹄向军卡走去。他俩身后还跟着驻勤在慰安所的大尉军医,这个专治花柳性病的专科军医在后面跟个碎嘴娘们儿似唠叨个没完:“慢点慢点,小心颈骨错位。” 看到担架上的士兵,森田不禁大吃一惊!只见这倒霉鬼屁股朝天地趴在担架上,但匪夷所思的是,他的面孔和屁股的方向竟完全相同。也就是说,他的脑壳向后旋转了180?。 已经是尸体了还怕什么颈骨错位?森田很错愕,“这怎么回事?” “士兵斗殴吧。”田边带着明显知道内情的坏笑讳莫如深道:“还能怎样?” 凝视着田边那黑色的兵种领章,森田忽而意识到其中的不寻常,“不对,抬伤员应该是联队野战医院的事,怎么会让你们这些黑领章的秘密警察来干?” “你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田边一脸的满不在乎,“大队长阁下,找你的凉子姑娘放松去吧。” 说到这里,他捂着嘴巴压低声音,“我警告你,今天中午刚到了几个东京慰安妇,千万别惹。”说罢,他在森田肩膀上颇有深意重重一拍,头也不回走向了军卡。 38神秘的慰安所(2) 这个专门配属联队的慰安所规模并不大,拢共也就二十来个慰安妇,均系“从军慰安妇”,也就是说,她们全是自愿随军并决心为帝国奉献下半身的日本妞,且都有军籍,是联队特殊意义上的军用物资。 因为担负着全联队3800多条军棍的生理满足任务,日本妞们不得不夜以继日连日奋战,忙得连吃饭和上茅房都顾不上。实在拉不开栓的时候,年过花甲的妈妈桑也不得不甩开膀子亲自操刀上阵,奋力鏖战在慰安一线。 当上大队长的最大好处之一就是进慰安所不用排队,而且慰安所备有几个专门的姑娘为联队高层军官服务。这几个姑娘出身体面长相标致,大都毕业于帝国高等学府,不像那些专为低层军官和大兵蛋子服务的大路货,不是来自大阪的贩夫走卒之家就是来自偏远地区的农家渔户,更多的则是帝国各地职业卖肉的纯种妓女。 看到森田这个冷峻帅悍的联队新贵进来,妈妈桑未穿内衣的身体似乎要从和服中破茧而出,只见她踩着木屐扭着屁股碎步婀娜迎上前来,又是祝贺又是欢迎,熟练而风情万种地在森田怀里打了个滚儿,不由分说挽起他的胳膊往后院扯去。 毫无疑问,她想亲自伺候他。 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桑曾是东京闻名遐迩的名妓,色艺双全艳名远播,榻榻米上的业务独步天下,即便到了今天这么高的芳龄,仍能以技术流闻名联队并拥有贾岛大佐等一杆子拥趸和粉丝,虽然脸上褶子令人无法直视。 穿过乌烟瘴气鬼哭狼嚎的士兵娱乐区时,森田伸长脖子不断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他心上的凉子姑娘。 妈妈桑心知肚明笑容可掬道:“森田君,你现在贵为大队长,凉子已没资格为你服务了。” 妈妈桑不笑还好,一笑之下脸上的厚厚脂粉扑簌簌坠个不休,满脸的褶子水落石出,额头及双颊上顿时堆出“川、王、八”等一系列变幻莫测的汉字来。 她的脸和她的话都让森田感到了不爽,他阴起面门用力甩开她吊在自个儿膀子上的手,冷冷道:“我就找她,你让她来吧?” 这个呆瓜难道对一个慰安妇动了真情?妈妈桑夸张地张大了嘴巴,用看到傻帽一样的表情看着他,“凉子今天已接待过六十多个士兵了,即便来了也不能让阁下尽兴。” 这句话不知哪个地方触动了森田敏感的神经,他陡得拉下面皮厉吼道:“快去!” 【日军构成包括军人、军属、军夫、军马(犬)、军资等五类,地位从高到低,从军慰安妇被明文归入第五等军用物资之列,死后可以进靖国神社。】 沙沙细雨中,后院静悄悄的。 院子中间,半亩方塘一鉴秋水,锦鲤明虾恬然其中。如丝的细雨轻轻洒落在碧绿的莲叶上,继而汇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银丸一样从叶面上滚落水中。 水池周围,两排日式套院掩映在茂密的藤萝竹篁间,隐隐一阵苍凉古筝声从某个套院泠然传出,那是日本著名古曲,《三国的黎明》。沥沥秋雨、淡淡花香,清凉水汽直沁心脾,古曲低徊、水面明净,不由令人发古幽思。恍然间,森田仿佛回到了故乡的山野。 这处幽静所在是联队高层军官专用的娱乐场所,以前贾岛带森田来这里耍过妞,他对这里并不陌生,不过令他颇感意外的是,如此优雅的古筝以前在这里从未听到过。趁着凉子还没到,森田饶有兴趣地穿过竹径,循着古筝的声音向后院深处慢慢踱去。 优雅的古筝声越来越清晰,森田完全沉浸在古曲的旋律和意境中。 突然,一个和服木屐的疤脸汉子幽灵一样从竹篁后无声闪出,抱着双肘迎面站在前面的小径中间,横在腰前的肋差格外抢眼,神态打扮一看就是个浪人。 【肋差:缩小版的军刀,主要用于剖腹。】 疤脸汉子表情阴鸷目光犀利,凶狠而警觉地注视着渐渐走近的森田。森田见状极为扫兴,心说优雅琴声中怎么忽然冒出个浪人,简直大煞风景! 见森田旁若无人越走越近,疤脸汉子神态益发狞戾,冷冷一声断喝:“站住。” 森田极感意外,缓缓抬头怒火中烧,“混蛋,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疤脸汉子傲然一声,“不管是谁,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出去!” “蠢货……”森田手握刀柄狂笑起来。自己好歹也带甲近千经略一县,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贾岛若是老大自己就是老二,哪儿冒出这么个不长眼的混蛋,敢在太岁头上撒野? 狂笑和骂声还未落地,森田陡觉眼前一花,疤脸汉子闪电似晃到了他面前,也没见疤脸汉子怎么动作,森田便带着狂笑凌空飞出…… 落地的一刹,森田才反应过来,对方用的是柔道中的“天地投”技法。 随即,他便飞机迫降似面门触地,嘴巴重重啃上了卵石小径,牙根及下颌骨钝闷的断裂声从内耳传出,紧接着他便一溜筋斗翻进了黑暗的深渊…… 39纵横驰骋 为了修好汽船尾舵螺旋浆,三眼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他先是带人在鸡肠峪搭了简易码头建了简易船坞,先把汽船架了起来,然后带着几个懂点打铁的弟兄用了整整两天烧木炭、翻砂模、化铁水、浇模具,好容易铸出几片与螺旋浆叶片一模一样的叶片来,谁知安上后没转几下便断了。三眼意识到,铸出的东西硬度够,但跟生铁锅一样,太脆,经不起水流的大力冲击,特别是在尾舵启动的瞬间。 于是又改成了锻制,锻制的前提是必须有好钢胚,黑妮儿索性把那把东洋刀献了出来,还搭了十几把三零军刺掺和在一起。然要命的是,因为没有模具,锻打过程只能靠目测来修正形状和尺寸。好容易敲打出来一片叶片,先是装不上,后来勉强装上却不起作用,船到水里依旧猛打转转,而且还添了新毛病,打转转过程中船身还一抖一抖,整个一哮喘老太。 就这样折腾了五天,一会儿架船上坞装卸叶片,一会儿下水升火试航,大伙全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三眼累得实在没咒念了,气哼哼摔了斧子,“拉**倒吧!” “既然都要放弃,索性豁出去了。”一直跟在旁边打下手的黑妮儿站了出来,抄起一把斧子说道:“再试最后一把,不行就拉倒。” 大伙不明就里,眼瞅着她提着斧子嗖的跳上船坞,一斧子砸断了尾舵螺旋浆上的两片叶片,一片是刚缎出的,另一片却是原本完好的,于是螺旋桨上就只剩下两片叶片了。见其如此蛮整,三眼惊得说不出话来,拉**倒原是一时气话,其实他是累急了想缓两天再说。这倒好,原来的完好叶片也给整残了,再想修好势比登天。 黑妮儿提着斧子气昂昂站在船坞上,“大掌柜的,死马当活马医了,再试一把如何?” 奶奶的,三眼咧咧嘴苦笑一声,还能咋地?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他懒洋洋带了几个助手上了船,大伙拉着缆绳没精打采把船放入水面,三眼指挥助手升火,锅炉轰轰响起。 待锅炉烧到预定气压,三眼有气无力打开给汽阀向汽缸,活塞带动曲柄连杆咣当咣当运转起来。他一手掌舵,另一手挂档,慢慢把前进档推到最低档,汽船缓缓动了起来,船身轰轰震颤划过水面,一点点向峡谷中心的水域运动。 令人难以置信是,预想中的原地打转却没有出现,船身很正,航迹笔直。难道……难道就凭八斤儿胡球日鬼两下就他娘修好了?三眼惊得两眼牛蛋大,挠着脑壳云里梦里,他狠狠搓了搓面皮,强按震惊之情慢慢转动了舵盘,船艏随之慢慢掉头摆正了方向。 随着船艏摆正,三眼心中的震惊渐渐变成了狂喜,他暗暗提一口气稳了稳神儿,缓缓把将档位推到最高,蒸汽机的轰鸣骤然加剧,汽船猛得抖动几下,如烈马驰骋前兴奋的嘶鸣扬蹄,随即船身猛往前一蹿,汽船风驰电掣般在鸡肠峪水面上狂飙起来。 鸡肠峪自东到西贯通整个马王山山脉,长约十五六公里。因地势较低,黄河水內灌后形成了一条狭长的山谷水道。因其走向与新黄河流向近似垂直,所以谷内水势非常平稳,宁静如一条带状的山间湖泊。虽然同属黄河一脉,却不带一丝山外水流的那种凶暴气儿。 烟雨蒙蒙,汽船拖着一条雪白的航迹迅速消失在远处河面上。站在岸上的炭驴们仍沉浸在匪夷所思的奇迹中如痴如醉,摆子驴闪电似摇着脑壳,嘴里不住嘀嘀咕咕道:“逆天了、简直逆天了……二爷了不起!” “二爷”是黑妮儿在杆子中的职务。那天正式竖了杆子拜了香(歃血盟誓),大掌柜三眼亲口封黑妮儿为二爷,总揽军师、粮台等一干业务,一人之下众人之上。黑妮儿起先死活不干,奈何大伙硬把她抬上了二把交椅。 摆子驴话音未落,大伙变纷纷竖起了大拇指,“二爷确实了不起!” 不料陈小鸡儿却摇着脑壳唱反调,“二爷了不起吗?我看未必!” 听到这话,大伙的目光齐刷刷瞪向陈小鸡儿,那样子很不屑。蕙儿甚至当场翻脸,“你鳖孙纯粹是屁股上插掸子,充什么大尾巴狼啊?” 陈小鸡狡黠一笑,“懂毛啊你们?二爷是了不起吗?那是非常了不起!” 轰然一声,大伙笑骂起来,“这鳖孙!在这儿等咱呢。” 陈小鸡趁势举起拳头大声疾呼,“二爷威武———” 大伙顿时沸腾,对着黑妮儿齐声欢呼:“二爷威武———” 兰蕙难掩满脸傲娇,歪着膀子有意无意往黑妮儿身上蹭,同时暗中狠掐了黑妮儿一把,一双黑瘆瘆的大眼睛甜蜜蜜剜着黑妮儿:“威武个屁,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兰蕙从小跟着三眼闯江湖,自然养成江湖儿女心性,大开大合惯了,本来的悄悄话和小动作却让所有人都听到和看到了。此时见她这个山寨公主毫不避人地对二爷明送秋波,粗豪的炭驴汉子们反被弄得不大自在起来。 见大伙都一副讪讪神情,黑妮儿赶忙对大伙挤出个笑脸:“蕙儿说的没错,威武个屁,我这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二……二爷,你……你这么说那是你有范儿。”老贼骨呆头呆脑还想刨根问底儿,“我……我就纳了闷儿了,我都瞎一辈子了,怎么从没碰到过死耗子?” 陈小鸡儿接过话茬不怀好意道:“因为你不是猫。” “因为你是狗,”卜卜满脸奸笑,“还是瞎狗!只能碰到热屎。” 摆子驴则学着老贼骨的结巴样儿,“还……还是个结……结巴狗。” 三人你来我往调侃老贼骨,惹得大伙哄笑阵阵。 “这……这说不通啊。”老贼骨很倔,属于叼着屎橛给他麻花儿都不换的那种,待大伙笑声落下,他便再次刨根问底,“二……二爷,坏了一个叶片,船……船本来就不得劲儿了,怎……怎么你又砸了一个反倒好了?” “就是啊,一个人挨了一刀眼看要挂,你上去不救反而又补一刀,结果他不但没死反而站起身来活蹦乱跳,这不活见鬼吗?”实际上大伙都想知道这里面的道道,见老贼骨再次问起,于是纷纷打探起其中奥秘。 黑妮儿挠着脑袋边想边说:“其中的道理我明白,但说不出来,我只能比个例子。我问你们,尾舵螺旋浆上原本几个叶片?” “四个。” “怎么分布的?” “对称分布。” “断了一片后还对称不?” “不对称了。” “小时候玩过纸风车没?” “玩过。” “风车一般几个角?” “四个。” “如果剪掉一个角风车还转不转?” “不转了。” “为啥?” “缺一个角,风吹上去力量不匀,风车就歪球子了。” “为了让风吹上去力量均匀,咋办?” “再剪掉一个角,让剩下的两个角对称。” “我刚才就这么干的。” 司空见惯的事,转瞬就会遗忘,而熟悉的环境中,细节往往被忽略。道理,有时就像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其实很简单,关键是怎么捅、能不能捅破。黑妮儿就这么比了个例子,大伙顿时恍然大悟。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其实第一眼看到螺旋浆的样子我就想这么干了,只不过怕大掌柜的笑话我没敢提。刚才也是没招了,正路走不通,索性反着来。” “二……二爷,弟兄们都说你不是凡人,我还一直不信,今天我算服了!”老贼骨咂着嘴由衷赞叹,“以……以前我爹老说,世上的人分三等,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棍子教、三等人教不会。看来人和人确实不一样!” 一片哄笑中大伙又纷纷笑骂起老贼骨。 “你还不信,你以为你什么南北?” “他以为他是大萝卜不用尿浇。” “他脑壳被驴踢了,不小心又撞了墙,然后被门夹得开了花,接着又淋雨进了水。” 一片嘈号中,三眼驾着汽船出现在下面水域。看得出来,三眼特激动,他一反平日的沉稳凝重,很烧包地高声鸣笛并操纵汽船在水面上做出一连串S型转弯,就像一个骑着烈马的骑手故意炫技卖弄。大伙跳着脚高声呐喊起来:“大掌柜的威武———” 40神秘的浪人 日军联队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森田苏醒过来,田边勇满脸坏笑站在病床前。森田想说话,却发现根本张不开嘴。田边幸灾乐祸地拿出一面镜子伸到他面前,嘻嘻哈哈道:“我警告过你,别惹那几个刚来的东京慰安妇。你倒好?” 一个脖子上套着颈椎支架,面部裹满绷带的人脸出现在镜子里,只在鼻子眼睛嘴巴等部 位开有几个黑洞洞的小孔,古怪惨白幽灵一般,昏迷前发生的一切迅速划过森田脑际。 八嘎———森田无声地狂吼一声猛然坐起,田边勇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按回病床。 “镇静,听我说!”田边死死按着他,压低声音神秘说道:“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但我也不想看你去送死。你知道那疤脸浪人什么来头?” 森田摇摇头,静静看着他。田边放开他,鬼鬼祟祟跑到病房门后,迅速开门向外张望一番,然后关好门一溜烟转到病床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搬弄:“那家伙和三个东京慰安妇中午才到,还是我带人去宝昌机场接的飞机。想想看,诺大一架三菱运输机只搭了他们四个混蛋,完全就是专机待遇!而且还派我这个堂堂的宪兵队长亲自迎接,什么慰安妇有这么大排场?即便支队长也没这个谱吧?” 森田似乎从他话里嗅出点什么,痛苦地点了点头。田边瞥他一眼傲然一笑:“凭我在宪兵队多年历练的眼光,三个慰安妇中两个年龄大的满身风尘之气,一看就是真**,但剩下的那个小姑娘却怎么也看不出真实身份,清纯水嫩像个中学生。至于那疤脸浪人,从他的气质、站姿和步态上看,一看就是个军人,且是伞兵出身,我估计来自久米留伞兵旅团。而以你柔道六段的身手,在那家伙手里居然被耍死鸡一样耍成这样,可见……” 田边哪壶不开提哪壶!恼羞成怒的森田无法开口咒骂,遂伸出脚去踢他,田边嬉皮笑脸敏捷跳开,继续饶舌道:“综上所述,我怀疑那家伙是伞兵特种大队的高手。” 传说中的北村特种大队!森田心头微微一震,现在返回去一想,田边的分析很有道理!可笑的是,在失去知觉前的一瞬,自己还以为那家伙是黑龙会高手。幸亏自己当时没拔刀,否则脖子也被扭到屁股后面去了。 “可奇怪的是,”田边勇还在啰嗦,“在那个年轻清纯的小姑娘面前,这家伙却非常谦卑,仆人一样……” 长期的军旅生涯养就了森田职业军人的习性,冷峻、严谨、遵守纪律。田边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他已意识到这里面的水很深,自己和田边可能已触到某条神秘的红线了!他急忙摆手示意让田边住嘴,不料田边是个话痨,哪儿能轻易刹住:“什么……不让我说?你还不如让我剖腹!我都憋一早上了,好容易过来看你,你还不让我一吐为快。” 森田气得直拿脚踢他,心说你妈该说的时候故作深沉,不该说的时候你倒来劲了。你要早说老子也不至于躺在这里挺尸,老子这会儿正和凉子鱼水贪欢呢。 这时,病房门忽然无声打开了,一个带着墨镜的中佐轻捷走进,神情倨傲模样陌生。森田和田边错愕互视同时摇头,两人都有点蒙,这混蛋是谁? 墨镜中佐径自走到森田病床前,军靴一碰深鞠一躬:“森田君,职责所在,请多包涵!你我之间的误会请阁下最好忘了。” 森田的大脑在记忆的旮旯拐角里极力搜寻着此人的信息,几乎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他的目光被来人臂章上一只金色大鸟所吸引。那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鸢,传说是神武天皇战胜敌人的吉祥鸟…… 森田还在恍惚,墨镜中佐已扭过头去看着田边,居高临下笑意残忍:“田边君,作为本地驻军的秘密警察首脑,如果你还想为帝国服务,最好不要胡乱讲话!”说罢他转过身去,旁若无人地出门离开,脚步轻捷如猫科动物。 飘然而来倏忽而去,此人仿佛没出现过一样,神秘的行事风格让森田二人更加错愕,傻傻看着门外呆了许久。突然,田边一拍脑门锐声叫道:“是他,那个疤脸浪人!”顿了顿,他忽然挽胳膊捋袖子跳了起来,“敢他妈威胁我?我现在就让特高课做了他!” 森田突然想起,那只金色的鸢是久米留伞兵旅团的标志!此人隶属北村特种大队无疑。该大队名义上隶属于伞兵旅团,实际却归北平的竹机关节制,此人是那个年轻清纯姑娘的下属,也就意味着那姑娘来自于竹机关。他是代表她来封自己嘴的。 此时田边还在那里虚张声势骂骂咧咧,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森田拿起床头纸笔迅速写了几个字,冷冷递给他:鬼谷隆一你们是如何处理的? 田边怒气冲冲脱口而出,“还能怎样?扔黄河里喂……”话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森田此际提及此事的含义,急忙捂起嘴巴不再吱声,脸色一瞬变得苍白。 第十章 空手做牌 天依旧阴得很沉,雨却停了。黄河中心的野鸡岛上,一群皇协军正躲在树林里烤火打尖,透过茂密的树隙能看到林外不远的岸边,一艘飘着三色旗的汽船泊在那里。 从岛上的断壁残垣依稀可以看出,这个所谓的野鸡岛曾是个高地村落,大水落下后又露出了水面。村里原先的村民在大水中已不知去向,倒是有不少的鸡鸭猪狗幸存下来,如今这些猪狗六畜完全以纯野生状态在岛上繁衍生息。 劈柴很湿,加上阴天,浓烟贴着地皮慢慢向四周蠕动,经久不散。丘八们被呛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为首少尉不住扇着烟气剧烈咳嗽,嘴里还不住咒骂抱怨道:“妈的、这鳖孙天气!湿得老子身上都快长毛了。” “排座,冒棵烟儿。”一个歪嘴上士满脸谀笑给少尉递烟点火,极顺溜地拍着马屁,“得亏排座英明,咱才发现了这风水宝地,不然弟兄们还在河面上瞪眼儿傻找呢。” “找个锤子!”排长满脸邪笑,“上头那些蠢猪也不想想,这里是韦县上游,难不成丘团座他妈划着棺材板儿逆流而上了?她是想去郑州逛还是要去洛阳耍?” 大伙一阵狂笑,“估计棺材板儿改小火轮了,不然老太太没那么大力气。” 笑声歇下,歪嘴上士腆着脸贼兮兮试探道:“排座,这里距韦县县城少说十几里地,团座他娘肯定不会驾着棺材逆流而上。也就是说,今天咱肯定得空手而归,您看……回据点免不得被连长臭骂罚饭,弟兄们琢磨着不如……不如……” 排长一挥手,“谁他妈说要回去了?既来之则安之,打完尖弟兄们开始搭窝棚,咱先在这儿好好耍两天,回去就说船坏半路了,懂我意思吧?” “还是排座虑事周全!”歪嘴上士忙不迭点头谄笑,“得嘞,剩下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您老款款歪在这儿抽烟养神,一切由卑职安排。” 少尉歪着身子有气无力摆了摆手,歪嘴上士吆五喝六安排起来,先是指挥船上的伙夫班炒菜擀面烙油饼,然后安排人手架网捕鱼扛枪打猎,风风火火有条不紊。 看到渔网都赫然出现了,少尉咧着嘴笑骂起来:“我说刘歪嘴,你鳖孙早有预谋啊,看来你是在拿老子作伐。” “排座,什么都逃不过你这双慧眼,您老是孔明转世啊!最近弟兄们跑得翻蹄亮掌乏透了。”歪嘴上士憋着坏笑赶忙解释:“可老天有眼,谁让咱弟兄摊上您这爱兵如子的好长官呢?出发前大伙搞了些菜蔬果品地瓜烧,一来巴结孝敬您老,二来就便儿歇歇蹄儿。” “妈的还有酒,怎么不早说?”排长顿时来了精神,迫不及待撸起袖子,“快快快,抬上来抬上来。” 几天来,这些丘八风里来雨里去,马不停蹄忍饥挨饿到处寻找丘纺织他娘,每天回到据点不是挨揍就是罚饭,一个个都乏的透透的了。今天好容易发现这块小岛躲一阵清闲,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不大工夫窝棚便搭了起来,派去捕鱼打猎的也都满载而归。 未几,大盆的红烧猪肘、侉炖羊肉、黄焖野鸭、铁锅炖鱼以及几听东洋罐头外加五六盘素菜一溜烟似端进了窝棚。一时香气四溢热气腾腾,加上酒坛新开,窝棚里洋溢起一股清冽酒香,排长一挥手:“整!” 丘八们一窝蜂扑将上去,饿狼一样吃喝起来。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