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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
铃木-1
01
铃木眺望着城市,想着昆虫的事。尽管已是夜晚,城市却丝毫不见黑暗。不仅不见黑暗,还喧闹不已。华丽的霓虹灯与路灯闪烁,举目望去净是人潮,像是色彩俗艳的昆虫蠕动着。铃木感到毛骨悚然,回想起大学教授的话。那是十年前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
“个体与个体之间如此贴近生活的动物,可是非常稀少呢。人类这种生物与其说是哺乳类,倒不如说更近似昆虫吧。”那位教授笃定地说:“更像蚂蚁和蝗虫。”
铃木提出疑问:“我曾经在照片上看过,企鹅也是群居动物。那企鹅也是虫吗?”结果教授听了满脸通红,气愤地说:“企鹅是例外!”
接着,铃木想起两年前过世的妻子,她很喜欢这个话题,笑着说:“这种时候,只要乖乖地附和‘老师说的没错’,就不会出错了。”的确,每次听到他说“你说的没错”时,她总是显得很高兴。
“发什么愣!快推啊。”身后的比与子催促着,铃木赫然回神。他摇摇头,甩掉亡妻的记忆,将眼前的年轻人推进车里,让他倒在轿车的后座上。
那是一名金发、高个子的男人。正沉睡着,他穿着黑色皮夹克,底下露出黑色衬衫。黑底上印着小虫模样的花纹,低俗。不管是衬衫花色还是人品,都一样俗不可耐。
男人身旁还有一个女人,也是铃木费尽千辛万苦搬进去的。女人一头黑长发,穿着黄大衣,年约二十出头。闭着眼睛、嘴巴微张地靠在椅背上,同样发出鼾声。
铃木把年轻人的脚抬进车里,关上车门。这可真是粗活——他吁了一口气。
“上车。”比与子吩咐。铃木顺从地打开副驾驶座车门,进入车内。
轿车就停在藤泽金刚町的地铁站最北侧的接驳口旁,眼前是拥挤不堪的十字路口。
晚上十点半。虽然是平日,但是靠近新宿这一带,夜晚比白天热闹许多,人潮汹涌。带着醉意以及清醒的人们以各约一半的比例在周围走动。
“很简单吧?”比与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她雪白的肌肤发出陶瓷般的光泽,即使在车内也十分醒目。一头褐色短发盖过耳垂,或许是单眼皮的关系,表情显得冷峻。鲜红色的口红相当醒目,白衬衫领口敞开着,穿着长至膝上的裙子。听说她跟铃木同是二十七岁,神情却不时流露出一种更老成——也可说是更老奸巨猾的气质。尽管外表像是享乐至上的轻浮女子,但铃木怀疑她其实很聪明,有教养。比与子踩在刹车上的脚套着黑色高跟鞋。穿那种鞋竟然能开车——铃木不由得佩服。
“哪有什么简单不简单的,我只是把他们搬上车而已。”铃木说这话时神情都扭曲了。“我只负责搬来昏睡的男女,把他们搬上车而已。”他像在强调自己没有更多责任。
“这样就吓得缩头缩脑的,能做大事吗?你啊,试用期也差不多快结束了,今后要习惯这种事才行。”驾驶座的比与子噘起嘴巴。“不过,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带走这些年轻人吧?”
“是啊。”尽管铃木嘴上这么回答,却不是真的很震惊。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这是间正派的公司。“我记得‘芙洛藏书网莱茵’在德文里好像是‘千金’的意思?”
“你很清楚吗。没错,公司的名字是寺原取的。”
从比与子口中说出的姓氏,让铃木浑身紧绷。“是父亲的寺原?”他确认地问。他指的是社长。
“当然。那个蠢儿子怎么取得出像样的名字。”
是啊——铃木回答的同时,感到一股黏稠的赤褐色情绪从腹部深处涌了上来。
一想到那个蠢儿子——也就是寺原的长男,铃木总是如此。他拼命压下这股情绪。妻子过世这两年,铃木学到最多的,就是安抚这股难以单纯名为愤怒或憎恶的满腔愤慨。
“我没想过叫‘千金’的公司,竟然是以年轻女性当作饵食的。”铃木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意外吧?”比与子的口气有些自豪。尽管和铃木同龄,资历较深的她在公司内已经担任相当的职位,这一个月负责指导新进的约聘员工铃木。
至于铃木这一个月来的工作,就是在商店街招揽女客人。他只需要一个劲儿地叫住、呼唤走在闹区的女性们,即使被拒绝、被忽视、被唾骂,还是不断出声招揽。当然,大部分的女性往往头也不回地走过。这工作完全没有所谓的诀窍、努力、工夫或技巧,即使对方露出厌恶的表情、警戒或走避,他只要继续出声就是了。不过一天之中大概有一人,一千人里会有一人,对铃木的话感兴趣。他会带她们到咖啡厅去,介绍化妆品与健康饮料的功效。他滔滔不绝地语带威胁、奉承与信口开河,说着“效果不会马上出来,但是一个月之后,就会出现戏剧性的转变”等煞有介事的说词,并打开小册子,上面印刷着彩色图表和数据。不过根据比与子的说法,这本册子上的内容“全是子虚乌有”。
容易上当的女性当场签下契约,稍微精明一点的人则说“我会再考虑”,扬长而去。如果对方回答的语气里透着成交希望,他就尾随上去。接下来,会有特别行动部队阴魂不散地展开强迫性的推销行动。他们会闯进女人家里赖着不走,以几近监禁的方法把契约拿到手。——据说如此。这部分的情形,铃木只耳闻不曾亲身经验过。
“我说你啊,进公司都一个月了,也该进入下个阶段了。”约莫一小时之前,比与子这么对铃木说。
“下个阶段?”
“你不会打算永远在路上揽客吧?”
“是啊……”铃木暧昧地回答。
“今天来做点不一样的。要把人带进咖啡厅时,我也一起去,记得叫我。”
“哪能这么简单就拉到客人。”一个月来的经验,让铃木露出苦笑。
不知幸或不幸,不到三十分钟,出现愿意倾听铃木推销的年轻男女,人现在就在后座。
首先是女方表示兴趣,她以无可救药的轻浮语气问男方:“唉,你不觉得我再瘦一点的话,简直跟模特儿没两样吗?”男方也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啊,怎么看都像模特儿。”
铃木联络比与子之后,把两人带到咖啡厅去,像平常一样介绍商品。不晓得是缺乏警戒心,或是智慧与经验不足,他们积极附和铃木的话,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一点称赞就让他们喜形于色,看着小册子上的说明资料用力点头同意。
“他们也太没警觉心了,不要紧吗?”铃木望着这两人,不禁担心起他们的将来。他回想起两年前还担任教职的那段时间,几名学生的身影唐突地在脑中复苏。不知为何,最先浮现脑海的是那些素行不良的学生。“老师,我们该做的时候也是会做的。”耳边仿佛响起这句话,那是他最后一个担任导师的班上学生说的。那个学生老是在课堂上骂脏话,同学也避之唯恐不及,但是有一次他在闹区逮到偷行李的窃贼,受到表扬。“我该做的时候也是会做的。”他表情腼腆又骄傲地对铃木笑着说。接着,像个小学生似的说:“老师,你不会放弃我吧?”
这么说来——铃木想道,眼前这名繙着小册子、脸上有痘疤的男子,与那个学生有些神似。尽管这两人根本毫无瓜葛,铃木仍然情不自禁地把他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名学生的父亲是个木匠,事到如今,铃木想那名学生也许是不愿意继承家业,才误入歧途的。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比与子离座去柜台续点咖啡了,这不是平常的流程。他斜眼窥看,发现她在杯里动了手脚,八成是下了药。
不一会儿,年轻男女眼神开始涣散,打起瞌睡来。女方先说:“人家都叫我小黄,叫他小黑唷。这是我们的绰号啦,绰号,所以我才穿黄大衣,他穿黑衣服。”她又喃喃说道:“咦,怎么困起来了?”就这么睡着了。隔壁的男人也接话:“可是我的头发是黄的,你的是黑的呢。”说完,才吐出一句:“咦,怎么……”也睡着了。
“喏,带他们上车吧。”比与子说,铃木一一将两人搬上车。
“这些笨蛋,如果选对用途,也是能卖钱的。”她不感兴趣地说。我的学生们也一样吗?铃木感到沮丧。他指着自排车的排挡杆,问:“不出发吗?”
“去哪里?”
“我不知道,不是要带走他们吗?”
“平常的话是没错,”比与子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不过今天不一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铃木的背脊寒毛倒竖,问道:“什么意思?”
“我得考验你才行。”
“考验……考验什么?”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紧绷得颤抖。
“你被公司怀疑啦。”比与子的话中不带怜悯,反而带着看好戏的口气。
“为什么?”铃木咽下一口唾液。
“要说哪里可疑,可多的是。”驾驶座上的比与子又噘起了嘴巴,说:“我们公司,可是疑神疑鬼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比起完全信任员工,我觉得一家公司疑心病重是应该的。”
“你这人给人感觉很老实,你说你进我们公司之前是做什么的?”
“老师。”铃木回答,他不觉得有必要隐瞒。“我以前是国中老师,教数学的。”
反射性地,学生们的脸孔又掠过他的脑海。这次出现的学生,每张脸上都写着困惑、同情以及厌烦。啊,对了,那是学生们参加亡妻葬礼时的表情。
“我就说吧?你一脸老实样,一进公司就被怀疑啦。毕竟感觉差太多了。国中数学老师可能进我们公司,干这种欺骗年轻人的勾当吗?”
“至少我就有这种打算。”
“不可能的。”
没错,的确不可能。“或许你不知道,可是现在这么不景气,要找工作真的很难。我一听到公司——‘芙洛莱茵’在徵约聘员工,就跑来应征了。”
“骗人的吧。”
“是真的。”骗人的。铃木经过一番的调查,才得知“芙洛莱茵”的存在。
他觉得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现在可不是在闲聊,这是审问。
他望向窗外。左手边的饭店喷水池前聚集了一群年轻人,看起来肤浅又聒噪。铃木想着,这就是我的学生堕落后的德行吧。
尽管才刚进入十一月,圣诞节的装饰物已经妆点在行道树及大楼的大型看板上。汽车喇叭声与年轻人矫揉造作的喧哗,仿佛随着行人边走边抽的香烟烟雾一同飘起。
“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不是什么正派的公司,可是你知道有多不正派吗?”比与子口吻悠哉,提问拐弯抹角,听在耳里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要怎么回答,”铃木脸颊痉挛,歪着脖子说:“这只是我的想象……”
“想象也好,说来听听。”
“我在想,或许我卖的根本不是健康食品,而是其他东西。像是吃了会上瘾的药物,或者是用你喜欢的字眼来说……”
“非、合法的?”
“对,没错。”
这一个月以来,铃木好几次见到使用“千金”商品的女性,每个看起来都眼球充血,躁动不安,半数以上都以异常迫切的口吻催促:“快点送商品来!”她们皮肤干燥,为喉咙干渴所苦,与其说像正在减肥,更像是药物中毒。
“答对了。”比与子面不改色。
又不是在猜谜,铃木板起了脸孔。“可是,像那样在路上招揽有效率吗?就像单线钓鱼一样,付出那么多努力,却好像没什么赚头呢。”铃木一边说,一边对自己吐槽:我何必为“千金”的经营状况担心?
“不要紧,也有一网打尽骗到手的时候。”
“一网打尽?”
“例如说,在大型场地举办美容讲座,请来一堆女孩子,营造大拍卖的狂热气氛,促销商品。”
“会有人受骗吗?”
“大部分都是暗桩。五十个人参加,有四十个是我们的同伙,她们会争先恐后抢购商品,制造假象。”
“其他人会因此上勾吗?”若是诈骗老人的恶质推销行径,铃木倒是听说过。
“你知道‘剧团’吗?”
“剧团?在剧场演戏的那种?”
“不是啦,我是指业界的‘剧团’。”
铃木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业界”,就是危险、非法的业者吧。知道愈多愈觉得滑稽,非法业者常用些莫名其妙的叫法来自称或称呼同业者。
“有个叫‘剧团’的集团,我不晓得他们有多少成员,不过里头有各种演员。只要委托他们,什么角色都能演。以前在横滨的保龄球馆发生过一起外交部官员被刺杀的命案,听说过吗?”
“那应该没印在教科书上吧。”
“当时,保龄球馆里的客人全是‘剧团’成员。也就是说在场的人都是共犯,社会大众根本不知情。”
“所以?”
“我们公司也会委托‘剧团’的人,请他们到活动会场当暗桩。”
“这就叫同业界的互助是吧。”
“嗳,不过我们跟那里也闹翻了。”
“闹翻?”
“为了钱的事,出了点小问题。”
“哦。”铃木漠不关心地应声。
“而且还有器官的事。”
“气关?”
仿佛把车内的操作面板当成器官的代替品似的,比与子说着“心脏啊,”按下空调按钮,“肾脏之类的。”然后把调节温度的杆子移到右边。
“哦,是器官啊。”铃木佯装冷静。
“你知道日本有多少人在等待器官移植吗?多着呢。换句话说,这是笔好买卖,一本万利的生意。”
“或许是我见识浅薄,不过国内应该不允许擅自买卖器官吧?”
“我知道的也是这样。”
“不能开这种公司吧。”
“不会有问题的。”
“为什么?”
比与子像在教导无知学生社会运作的方式,语调慎重起来,说:“比如说,以前不是有家银行倒闭了吗?”
“嗯。”
“结果政府投入了几兆圆税金,挽救银行。”
“所以呢?”铃木几乎弄不清楚现在的话题了。
“这个例子不好的话,喏,不是有雇用保险吗?上班族都要缴的。你知道那些保险金里,有好几百亿都花在盖一些无用的建筑物上头吗?”
“好像曾在电视新闻看过。”
“也就是花了数百亿,建设一些只能制造赤字的没用建筑物,很奇怪吧?明明这样,却又嚷着什么雇用保险财源不足,听了不觉得生气吗?”
“生气啊。”
“可是,这些浪费的家伙却不会受到惩罚。就算被那些人浪费几百亿、几兆的税金,我们却不能生气,很奇怪吧?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老百姓很善良?”
“因为上头的大人物默许。”比与子竖起食指。“这个世界不是以善恶做标准的,订定规则的是上头的大人物,只要有大人物罩你,一切都没问题。寺原也一样,他和政客们唇齿相依、两人三脚,关系切也切不断。要是政客说‘某个家伙真碍眼’,寺原就帮他们实现愿望。政客则以不找寺原麻烦做为回报。”
“我从来没有见过社长。”
比与子调整后照镜的角度,摸着自己的睫毛,然后斜睨着铃木。“你要找的,是蠢儿子的寺原吧?”
铃木宛如被万箭穿心,震了一下,差点尖叫出声。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压抑住那股激动,冷静地回答:“我,要找,寺原社长的儿子?”
“这就回到我一开始的问题。”比与子用手指绕着圈圈。“你被怀疑了。”
比与子的表情像在闲聊,指着铃木的左手说:“我一直忘了问你,你结婚了吗?”
很明显地,她指的是铃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他回答。“现在没有。是以前的事了。”
“可是你却还带着戒指?”
铃木痛苦地扭曲了脸。“因为胖了,拔不下来。”
这也是骗人的。毋宁说戒指变松了。铃木比结婚当时还瘦,只要一个不留神,戒指就会弄丢。每当那种时候,他总会想起亡妻的话,浑身哆嗦。“千万别弄丢了戒指。”生前的她曾经郑重地对他说:“看到戒指,就要想起我唷。”要是丢失了戒指,亡妻地下有知,一定会大发雷霆。
“我来猜猜看。”比与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就跟你说这不是猜谜了。”
“你太太八成是被那个蠢儿子害死的,对吧?”
为什么你会知道——铃木拼命压制住就要探出去的身子,仿佛自己下一刻就会眼神游移,喉结抽动,眉毛颤抖,耳朵发红。要把持住,是一件至难之事。内心的动摇仿佛随时都会从身体的孔穴溢流而出。
同时,铃木脑里浮现被压溃在休旅车与电线杆间的妻子身形,他慌忙甩开这个画面,腹肌使力,问道:
“为什么寺原社长的儿子要杀我太太?”
“正因为他不需要理由就能杀人,才会被叫做蠢儿子嘛。”比与子一副“你明明知道”的表情说:“蠢儿子到处惹事生非。半夜偷车飙车是家常便饭,喝醉撞死人更是一年到头都有的事。”
“太过分了。”铃木不带感情地说。“真是太过分了。”
“就是说啊。十恶不赦呢。那,你太太的死因是什么?”
“不要随便把人家说成死人好吗?”
铃木忆起了亡妻被辗过的身躯,以为早已抹灭的记忆轻易地、鲜明地复苏。他仿佛又看见她浑身是血,鼻梁扭曲,肩膀的骨头被压得粉碎。铃木呆立在现场,听见一旁跪伏在路面的中年交通事故鉴定人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只是没踩煞车,根本是故意加速的。”
“是被车子撞死的吧?”比与子一语中的。
没错。“你不要擅自决定好吗?”
“如果我记得没错,蠢儿子两年前撞死的女人,就姓铃木。”
这也没错。“骗人。”
“真的。我常听蠢儿子吹嘘他的英勇事迹。”
英勇事迹——这种形容让铃木勃然大怒,可是如果对她的话做出反应,就等于一脚踏进了圈套。
“不管蠢儿子再怎么为非作歹,也不会受到惩罚。你知道为什么吗?”
“天知道。”
“因为有人袒护他。”比与子扬起眉毛。“父亲跟政客。”
“就是刚才说的税金跟雇用保险的道理?”
“没错。总之,你知道杀害你太太的蠢儿子还逍遥法外吧?所以特别调查他的事,发现那家伙在父亲经营的公司工作,也就是‘千金’,所以才会以约聘员工的身份进公司。”比与子背书似地流畅说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何必大费周章做这种事?”
“因为想报仇吧?”这还用说吗?她说:“你在伺机下手干掉那个蠢儿子,才在我们这里工作了一个月。不是吗?”
真是败给她了,一语道破。“这是冤枉。”
“就像刚才说的,”比与子说到这里,扬起嘴角。“你有嫌疑。”她身后的车窗上,霓虹灯艳丽地闪烁着。
铃木咽下口水,喉头一动。
“所以,我昨天接到了指示。”
“指示?”
“要我确认你究竟单纯只是一个员工,还是一个复仇者。”比与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耐人寻味的蝴蝶。“因为我们公司需要没大脑的员工,却不需要聪明的复仇者。”
铃木半晌无语,只能露出讨好的笑容。
“附带一提,不只是你而已。”
“咦?”
“像你这种憎恨寺原或他的蠢儿子,为了复仇进公司的人,还有好几个,所以我们也习惯应付这种状况了。大概一个月,我们会说是试用期,看看情况,如果对方还是很可疑,就加以试探。”比与子耸耸肩。“就像今天这样。”
“这是冤枉。”铃木再一次回答,却明白自己身陷绝望中。
不只有自己——这个事实让他眼前发黑。在可疑的“千金”工作,尽管怀疑自己贩卖的是毒品,这一个月之间依旧向年轻女性推销;然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妻子报仇。那些受骗的人是自己活该,他只能这么说服自己,强压住罪恶感,抛开恐惧与冠冕堂皇的说词,一心只想着报仇。
当他知道这只是别人的翻版、再翻版,不由得沮丧起来。恍惚与无力感让他眼前发黑,一片漆黑。
“现在开始,我得考验你,看你是不是真心想为公司工作。”
“我想,我应该能符合你的期待。”铃木回答着,发现自己的声音愈来愈小。
“所以,”比与子竖起左手拇指,指指后座。“你得杀掉那对男女,尽管他们和你毫无瓜葛。”
02
铃木战战兢兢地侧头窥看后座,问:“为、为什么、我……”
“为了洗清你的嫌疑啊。”比与子不疾不徐,若无其事地说。
“我不认为这可以证明什么。”铃木眉间挤出皱纹。
“证明?我们公司很单纯的,才不会去在意什么可能性啊,是不是冤枉的,只有简单的仪式跟规矩而已。听好了,只要你当场杀了那两人,你就可以成为我们真正的一员。”
“真正的一员?”
“就是拿掉约聘员工前面的约聘两字。”
“真是教人感激涕零。”铃木无计可施,叹了一口气。“为什么我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
引擎熄火,车内一片寂静,但是仍能感觉到震动,铃木很快发现那是来自自身的脉搏。每次呼吸,身体就剧烈起伏,胸口的收缩传到车身。吐气,再次吸气时,他闻到座椅的皮革气味。
铃木茫然地覜望窗外,他看见十字路口的行人号志绿灯开始闪烁,也许是自己精神恍惚,觉得灯号闪烁得很慢,不管怎么等,灯号迟迟不变成红色。
这个绿灯到底要闪到什么时候?
注视那个号志时,铃木觉得被拖进了另一个世界,但有一个声音响起:“你只要用枪把后面那两人射杀就好了,杀掉他们,你只有这条路了。”他被唤回现实。
“杀、杀掉他们之后会怎么样?”
“你说呢。可以用的器官,会立刻取出来卖,女的可以拿去当摆饰。”
“摆饰?”
“切掉两手两脚。”
“骗人的吧?”铃木说,但没等到“骗你的”这个回答,他甚至觉得“很有可能”。铃木重新坐正,感到头昏眼花。
他想起亡妻的脸,但立刻甩开那个画面。“手枪在哪里?”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问出口了。
“想动手了?”
“只是问手枪在哪里而已。”
“枪,就在这里。”比与子开玩笑似地以恭敬的语气说,从车座底下取出造型朴素的枪。她把枪口对准铃木的胸膛。“听好了,如果你想逃走,我就拿它对付你。”
咦?铃木感到诧异。身体动不了。只是枪口对着自己,就全身无法动弹。为什么?他很疑惑,但立刻明白了;他被枪口强大的压迫力吞没了。枪口的黑色洞穴深处似乎有什么人正目不转睛地逼视他。比与子的食指就扣在扳机上,只要指关节一弯,稍加用力,子弹一瞬间就会没入自己的胸膛吧。实在太轻而易举了,这个念头让铃木浑身血气尽失。可怕的是枪口,不是飞来的子弹;他想起曾在某本小说读过这句话。汗水突然渗出,淌下背。
“你要用这把枪,杀死后面那两人。”
“只是假设,”铃木此刻就连开口都胆怯不已。“如果我接过那把枪,把枪口对准你的话,你要怎么办?啊,这完全只是假设而已。”
比与子没有吃惊,甚至露出同情的神色:“现在还不会把枪给你啦。等一下会有其他员工过来,到时才把枪交给你。那么一来,你也没办法轻举妄动。”
“等一下,你说谁要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蠢儿子要过来。”
“咦?”铃木全身僵硬,脑筋一片空白。
比与子把枪换到左手,右手指着前车窗,把食指按在窗玻璃上。“蠢儿子八成会从那里过来。”
“寺原……?”铃木霎时感到脑袋里的东西“轰”地倾泻一空。空洞,脑袋一片空洞,什么都无法思考。“寺原他……要来这里?”
“是儿子。长男。你没在近距离见过他吧?这是好机会呀。等一会他就要来了,杀死你太太的那个蠢儿子就要来见你了。”
“他、他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确认你的行动呀。考验员工时他都会在场。”
“真低级。”
“你还不知道吗?”
铃木说不出话来。浮现在脑海的是亡妻的身影。她的三种形姿重复地在眼前播放;平静的笑容、遭遇事故后损伤的脸庞、在火葬场看到的白骨——三种画面依序浮现。
铃木凝视前方,行人专用时相路口看起来好近。等待号志的人聚集成群,像伫立在茫茫大海前一般,在斑马线前等候着。
人群密集的程度,又让他想起教授的话。的确,眼前的是一大群昆虫。
“啊,看到蠢儿子了。”比与子愉快地说,伸出食指。铃木一惊,坐直身体,伸长了脖子。
右前方的人行道上,有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西装加上大衣的打扮散发出危险的讯息,威风凛凛。男人索然无味地抽着烟,站在原地。在路灯照亮之下,人行道周围清晰可见。
比与子手扶车门,说:“那个蠢儿子,该不会是没看见我们?”话声刚落,她已经拿着枪打开门走出车外,朝着寺原长男挥动右手。
铃木也离开了副驾驶座。他站在马路边,直直望向寺原长男所在的位置。即使相距数十公尺,铃木还是能把握他的形姿。
妻子死去的容颜掠过脑海。就是那个男人!愤怒涌上心头。
他想起亡妻的口头禅。“也只能做了呀。”就是这句话。不管遭遇到什么状况,她总是这么说着拍拍铃木的肩膀。
前方有门的话,也只能开了吧。门开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行?若是里头有人,就出声招呼,有食物端出来,就尝尝滋味。有机会的话,也只能试了呀。她总是一派轻松地这么说。她上网的时候,总是把画面上所有连结全数点开,以致电脑不时中毒。
“我的视力很好。”铃木忍不住低声说道。轿车另一头的比与子万无一失地警告:“提醒你一声,你要是敢逃,我会开枪唷。”
寺原长男整个身影清晰显现,他站姿威风凛凛,肩幅宽阔,背梁直挺,个子很高,看起来长得也不错。铃木不知不觉中伸长了脖子,他眯起眼睛,盯住目标。仿佛愈看距离就会缩短,愈能看清寺原的长相。
寺原有着看来精力十足的粗眉与丰满的鼻翼,嘴上叼着香烟。他把香烟吐到马路上,烟蒂在地面反弹,右脚踩上烟蒂,搓揉似地仔细踩熄。好痛——铃木差点叫出声来,那烟蒂好似亡妻的身影,两者重叠在一起了。
昂贵但品味低俗的黑色皮大衣底下,系着一条红领带。那种红,像是亡妻流下的鲜血颜色。铃木右手紧握,长长的指甲扎进掌心。
在这里结束一切吧。铃木在脑中馍拟即将发生的事:灯号转绿,寺原长男走向这辆车,来到铃木面前。只要从比与子手上接下手枪,立刻把枪口对准寺原长男就行了。本来就是件没胜算的事,但也只能做了。
有机会的话,就该试试。也只能做了呀。你说的没错。
“咦?”出声的是比与子。在马路的号志从绿色转为黄色的瞬间。
寺原长男朝马路跨出脚步。行人号志依然是红灯,他却一步、两步地走向前。
下一瞬间,他被车撞了。一辆黑色的迷你厢型车撞上了寺原长男。
铃木像要紧紧抓住车祸的瞬间似地,睁大了眼睛。周围寂静无声。就像失去了听力,视力取而代之,变得愈发敏锐了。
03
他目击寺原长男的右大腿冲撞在车子的保险杆上方。
大腿朝着车子的行进方向往内侧折断,脚离开地面,上半身右侧朝下摔向引擎盖,身体越过引擎盖,撞上挡风玻璃,颜面擦过雨刷。
寺原长男由于反作用力被弹向马路,身体左半侧跌在地上,左臂扭曲了。有什么东西掉到路面,原来是从西装弹开的纽扣。散落的圆型纽扣画出弧线,打转着。
身体跌落之后,在柏油路的凹陷处改变了方向。以脖子为轴似地,身体弓起,脖子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
肇事的迷你厢型车没有停下,继续辗过了寺原长男的身体。
右轮辗上右脚,辗上长裤布料、大腿后侧,车体开上躯体,铃木仿佛可以听见肋骨折断、肝脏被辗碎的声音,他的背脊冻住了。迷你厢型车继续前进了数公尺,总算停了下来。
铃木看见纽扣旋转的弧度变小,“喀”地一声落地。
交响乐团的演奏结束后,众人往往屏气凝神,场内一片寂静,停了一拍之后喝彩的拍手才骤然响起;同此情景,肇事现场的群众在一片死寂之后,突然发出尖叫。
铃木的耳朵恢复了听觉。喇叭、尖叫声、杂音般的喧闹,水坝决堤般哗然而至。
尽管内心骚动不已,铃木依然凝视着前方。因为他看见了人影。他直盯着一名就要从混乱中的路口离开的男子,无法移开视线。
“怎么会这样。”比与子瞠目结舌。“被撞了。”
“被撞了。”铃木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噗通乱跳,连眨眼都办不到。
“喂,你看到了吗?”比与子面露困惑,问道。
“咦?”比与子也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吧?有个可疑的人走开了,对吧?”她激动地追问:“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到对方了吗?你视力不是很好吗?你看到蠢儿子是被谁推的吧?”
“我、”铃木无从判断什么才是恰当的回答,可是“看见了”三个字已经脱口而出。“我看见了。”
比与子沉默了。她望向铃木,再看看自己的脚,咋了咋舌。她又把视线移回前方,下定决心地说:“你去追。”
“追?”
“你不是看到那个男人了吗?”
“咦?”铃木陷入困惑,禁不住问:“可以吗?”
“别会错意了。我们还没有认同你。可是总不能就这样放过凶手吧?”她苦闷的神色说明了她做出多么艰难的抉择。“要是让他逃走了,我不会放过你的。”她说,然后一副想到妙计般的表情,抬起头加了句:“对了,要是你逃走的话,我就杀掉车里那两个年轻人。”
“这算什么?”
“别管了,快追!”
突如其来的骚动以及意料之外的发展令铃木混乱不已,几近错乱。尽管如此,当他意识过来时,脚已经踏了出去。
“叫你快去!”比与子发作似地大吼。“快追那个推了蠢儿子的凶手!”
铃木像头被鞭策的马匹一样跑了出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瞧见比与子脚上的黑色高跟鞋。的确,穿那种鞋可没办法追凶,这算是她的过失吧。
鲸-1
01
鲸站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后,望着窗外。他把才刚拉上的窗帘掀开五公分左右,从隙缝间俯视市街。真是无趣的景色——他想。饭店的二十五楼,还不足以将所有建筑物置于眼下,而夜晚的闹区也不显得赏心悦目。只有在十字路口交错的汽车车灯,大楼的灯饰闪烁着而已。紧邻的建筑物让天空看起来像一块狭窄的天花板。
鲸放下窗帘,回过头来。这间单人房意外地宽敞,镜台与牀铺的设计有一种肃穆的威严,打理得干净整洁;在都内的饭店当中,这里称得上高级。
“要看看外面吗?”
他朝男人的背影出声。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对书桌而坐,眼睛盯着墙壁,像是第一次坐在书桌前的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
“不用了,谢谢。”男人只回过头来,也许是被鲸的声音唤回神来,他像是吓了一跳。
这个男人在鲸至今为止见过的政客秘书里,算是令人比较有好感的。一丝不苟的旁分发型,让人感受到他的一板一眼;尽管穿着质料上好的进口西装,却不让人觉得矫揉造作或不愉快,实在难得。即使面对年纪小了一轮的鲸,也不改彬彬有礼的语气,这应该是出自男人的性格和知性吧。鲸的体格散发出不输给格斗家的压迫感,但男子并没有因此显露卑躬屈膝的态度。
“不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鲸明知无此必要,还是建议男子。
“咦?”男子的眼中已没有昔日的霸气。
你就要死了,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外头景色的机会了。鲸本想继续说明,却打消了念头。反正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自己置身的状况,没必要为此多费唇舌。说起来,那也不是值得在临终前特地看上一眼的景致。
男人依然面对书桌,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和信封。
“这、这种事,”男人背对他,开口问道。“常有吗?”他仿佛为了自己说出口的话颤抖。
“常有?”
“像我、像这样,”男人拼命地寻找合适的词彚,可能是太过混乱,精通的英文脱口而出,“suicide”说完,他问道:“被迫自杀,是常有的事吗?”
他的肩膀在颤抖,摆在桌上的拳头紧握,克制着不让感情溢流而出。
总是这样。他们一开始总是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若要形容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豁达。他们一副通达事理的样子,说:“这样就行了吧?”一会儿之后,又异样地饶舌,错以为若是不说话就得死。——尽管说了还是一样得死。
鲸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房间的天花板,看着绑在通风口上的塑胶绳,绳环已经绑好了。委托人并没有指定要上吊,不指定的话,一般都采取上吊的方式。
“人死了就能被原谅,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男人说,他把椅子打斜,斜眼看鲸。“就算身为秘书的我自杀,情况也不会改变。社会大众明明清楚得很,知道真正恶劣的另有其人,然而却因为我自杀,让整件事不了了之,这不是很没道理吗?”
和对方的对话拖长通常不会有好事,鲸从经验上学到这一点。
“那不是凭我一个人能做出来的。这是当然的吧?那么复杂的事,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想得出来?”
男人是梶议员的秘书。这数十天来,梶因为遭媒体揭发他接受通讯公司的不当献金,身陷丑闻风暴。目前情势极度不利,正面临穷途末路的窘状。由于众议院的选举近在眼前,党部舍弃他的可能性极高。
“只要我自杀,追究责任的声浪就会减弱吗?”
“胆小,动不动就大呼小叫,一害怕就出手伤人。梶不就是这样一个人?”鲸想起梶的脸。老议员个子小,一张娃娃脸;为了营造根本不存在的威严,在嘴边蓄了一圈胡子,两道粗眉无时无刻不高高扬起,但仍是毫无力道。鲸每次看到梶在电视上的言行举止,就觉得这个男人根本不想从事政治,只是想要耍无赖而已。
“梶总是委托你做这种工作吗?”
“这是第一次。”这不是谎话,梶是认识的议员介绍的,三天前第一次和鲸联络。“我不喜欢他,不过工作归工作,我接下了。”
“这次的事件若是能更冷静地应对,根本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男人眼球严重充血,滔滔不绝地说:“都是因为梶慌了手脚,胡乱发言,事情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怎么不怨自己要担任那种人的秘书呢?”
男人呜咽似地大口喘气,咽下口水,叫嚷着:“这太没道理了!”他一直是一个馍范生,一帆风顺地活过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高声叫骂。出声的他反倒被自己的举止吓得睁圆了眼睛。
“追究的声浪会转弱。”鲸简短地说。
“咦?”
“找个代罪羔羊,是有相应的效果的。”
“就算不会有人信服吗?”男人露出遭到背叛的表情。
“这一行我已经干了十五年。”
“逼人自杀的行业?”
“若是没用,我早就失业了。”鲸在床上坐下。身高一百九十公分、体重九十公斤的巨大身躯把弹簧床压得吱吱作响。他穿着有三颗扣子的深灰色西装,从内袋取出文库本(注一),无视于恳求地望着他的男人,看起书来。
02
“你、你在看什么?”男人问。不是出于兴趣或好奇,只是害怕自己被抛下。鲸无言地把书背转向对方,书封已经拿下来了,纸张皱巴巴、脏兮兮的。
“那本书,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读过。”男人眼睛发亮,为了找到双方的共同点而欣喜。甚至有种“怎么,我们根本是同类嘛!”想要握手言欢的气氛。“是经典名着呢。经典真不错。”
“这世上所有的小说中,我只读过这一本。”
男人张着嘴,不知所措。
“这不是夸张、吹嘘,也不是自卑。”虽然提不起劲,鲸还是继续说明:“这是我唯一读过的小说。”
“你一直只读这本书吗?”
“等书破了不能读,就买新的。这已经是第五本了。”
“那样的话,背都背得出来了吧?”男人强颜欢笑地说:“书名倒着念,就成了‘涎与蜜’唷。”他声音亢奋,像是身负传达这件事的使命一般。
鲸缓缓抬头,凝视文库本的书名,原来如此。“我没发现。”
忽地他想起十年前的事,当时他误以为自己能和理解这本小说的人惺惺相惜,由于误会太深,他犯下了错误,一个令他懊悔不已的失误。看过同一本小说的人,在全世界不知几凡,然而当中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同志,当时的他还不懂这个道理,只能说是愚蠢至极。
男人的太阳穴抽动着,说:“我真的得自杀吗?我现在做的是垂死挣扎吗?”
“不,大家都是这样的。”鲸头也不抬地说。事实上,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政客的秘书自杀,又能怎么样?”
“有人自杀,就麻烦了。有效果的。”
只要秘书表明“这件事的责任全在我”这种连小学生都不会扯的谎,上吊自杀,社会上对于政客的抨击就会大幅转弱。散布公害而遭受与论挞伐的大企业社长从大厦跳楼自杀,也有相同效果。尽管会招来“一死了之太卑鄙了!”、“这只是逃避罢了!”等等批评,不过社会大众也会达成一种“可是人都死了,就算了吧”的共识。
注一:文库本为日本书籍的一种出版形式,约为A6尺寸,相较于精装本,有携带方便、价格低廉等优点。
注二: href='2095/im'>《罪与罚》的日文书名,将“罪”(tsumi)与“罚”(batsu)的发音颠倒过来,即变成《涎(tsuba)(日文汉字作唾)与蜜(mitsu)》。
“只要祭出牺牲,就算不合理,再追究下去也太麻烦了。”鲸接着说。
男人听了发出呻吟,双手捂住脸,趴伏在桌上。这也是常见的反应。鲸读着文库本,等待男人宣泄情绪。有时有些人还会在饭店房间大吵大闹,和那些人比起来,眼前的男人算是比较好的。而男人止住呜咽和颤抖后会说什么,鲸想象得到。
男人果然如预期中的说了:“总>99lib.之,只要我死,我的家人就会平安无事吧?”
到了这个地步,作业的准备阶段便告一段落,就像矿车滑下山坡一般,事态将加速进展。玻璃窗对面大楼招牌上的红色灯饰正闪烁着,仿佛在为鲸的工作鼓噪加油。
“不会有问题的。”鲸在书里夹上书签,站了起来。走到男人身边,用指节敲敲桌上的信纸。“遗书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男人像是变回了十来岁少年,露出像在观察监护人脸色似的眼神。
自杀吧,那样一来,就能保证家人的安全;反过来说,“若不自杀,家人就危险了。”
“有人拒绝过吗?”男人问。他在问有没有坚不自杀、反抗到底的勇者。
“有。”
“那些人后来怎么了?”
“因为原因不明的火灾,一家人全被烧死。”
再明显不过的,一抹希望之光从男人脸上蒸发。
“也有人被酒后驾驶的卡车撞死,还有人的独生女被飙车族凌辱。”鲸念经似地一一列举。这些都是他听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不过“听起来像真的一样”比什么都重要。
男人支吾起来,嘴唇颤抖着:“只要我炤你说的做,我的家人就会平安无事吧?”
鲸姑且点头,但并没有根据。他从没确认过被害者的家属是否会获得补偿,也没有兴趣。不过,他推测应该是那样。因为就算对象是死人,那些政客和有钱人也不愿意欠下任何人情。
男人垮下肩膀,所有希望都落空了。
他抓起笔,翻开信99lib?纸。
让对方写遗书,也是工作的一环。有些人的遗书只写给家人,也有人写给政客或上司。让对方自由发挥,事后再确认内容,如果有问题,就扔掉。
鲸再度坐回床上,回到文库本的剧情。只要打开书页,读上一两句,立即就能融入小说中的世界,回到杀害老妇人的俄国青年进退两难的抑郁心境;比起现实生活,鲸更熟悉书中的世界。
男人写了三十分钟左右,偶尔撕下信纸揉成一团,但没有大吵大闹或是气愤拍桌。写好之后,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侧身看鲸。
鲸呼吸平顺,繙页无声无息,或许男人以为鲸已经从室内消失了。“你在啊。”他看起来像是失望,又像松了一口气。“那个,有、有没有人手抖得没办法写遗书?”
“有三分之一是这样。”鲸从小说世界回神过来。
“那我算是比较好的吧。”
“是啊。”鲸繙过文库本的书页。
都到了这步田地,他们还在意自己的“位置”,实在叫人哑口无言。尽管死期近在眼前,他们还是忍不住想确认自己高人一等。
鲸在文库本中夹上书签阖上,收进口袋。他站起来,对男人说明步骤:“移动椅子,把头放进绳圈里。事情一瞬间就结束了。”
“好的。”回答得郑重其事的男人表情恍惚,若有所失。
“你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以前有一个政治大老这么说。他不说“特别的能力”,而用“奇怪”来形容。“虽然那种恐怖不具形体,一面对你,人会不由自主地陷入绝望。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连胆大包天的我,面对你,也不禁有些沮丧。内心的罪恶感和无力感不断滋生,让人忧郁不振,像是掉入万丈深渊。那些自己犯下的微不足道的过错不断膨胀,不禁觉得活下去是种痛苦。”
竟然好意思说只是微不足道的过错——对方的厚脸皮让鲸目瞪口呆。政治大老继续说了:
“你有强迫别人自杀的能力吧。”
“那你快去死吧。”鲸回答。
实际上,鲸并不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什么感觉,不过他注意到了,面对面时,对方的表情就像瞪视着黑暗,逐渐失去生气。
“爬上椅子。”他在男人耳边呢喃。呼哈、呼哈,眼前的秘书像是忘了怎么呼吸似的,吃力地喘着气,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全身打颤。鲸觉得自己不像在威胁,反而像在开导对方。脱掉鞋子,站到椅子上,脖子伸进绳圈里。明知若是听从鲸的指示,迟早会死,对方仍是一一照办。
看样子没必要动用手枪了——鲸想。有时,也会碰到不肯正视鲸的眼睛的人,他们不会被鲸的力量蛊惑,试图逃走。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拿出手枪了。鲸会亮出枪,低声威胁:“如果不死,我就开枪。”尽管这话解释起来,成了“如果不想死,就自杀”这种歪理,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他们因为不想立刻被枪杀,会选择听从鲸的指示。
因为人不到最后一刻,不相信自己会死。
男人握住绳子。此时,他忽地问道:“目前为止你逼死了多少人?”
鲸眉毛都不动一下。“三十二人。”
“你背起来了吗?”
“我有记录,你是第三十三个。问这个问题的,你是第八个。”
“做这种工作,你不觉得悲哀吗?”男人的脸就像为了应付唐突造访的死亡,皱纹激增,皮肤干燥,仿佛一瞬间老去。“你不会受到罪恶感折磨吗?”
鲸苦笑。“我会看见亡灵。”
“亡灵?”
“被我逼着自杀的那些人,最近开始出现在我面前。”
“一个接一个吗?”
“三十二个人,轮流。”
“那算是一种罪恶感的表现吧?”
原来有这样的解读方法啊?鲸吃了一惊,但没有回答。
男人的表情扭曲,看起来既像在怜悯疯子,也像在享受拙劣的怪谈。
“那么,我迟早也会出现在你面前吧。”
“没有人规定非那样不可。”
“我在学生时代常听爵士乐。”男人突然岔开话题,鲸明白这是他人生最后的脱序。“我很喜欢查理·帕克唷。”
鲸不打算奉陪他的脱序。
“他有一首有名的曲子,叫《Now's the Time》,《就是现在》。这曲名很棒呢!”
的确,这个句子很不错。鲸忍不住跟着复诵。
“就是现在。”
仿佛把鲸的话当成信号,男人会了句“就是啊”,踢开了椅子。椅子摇晃,男人的身体落下,在空中被绳子勾住,天花板吱吱作响。鲸像往常一样,观察过程。
03
黄色塑胶绳陷入男人脖颈,绳圈从下巴往耳后缩紧。男人口中,舌根顶住了气管。鼻子为了吸气颤动着。咻咻地喘着。
他的双脚前后踢动,椅子被踢倒。男人双脚摇摆,像在进行游泳特训似地,动作愈来愈快,没过多久逐渐趋缓。
唾液从嘴边流下,白沫伴随着喘息,从嘴角溢出。
男人的双手伸向勒紧脖子的塑胶绳,试图伸进皮肤与绳索间的缝隙,指甲挠抓着下颚的皮肤。
也许是因为血压上升,脸部和眼球渗出红潮,脖子一带肿胀不少。全身开始痉挛,是因为氧气减少,脑内的二氧化碳增加了吧。这时,男人的身体一瞬间放松,脸部失去颜色,转眼间一片苍白,有如沉浸在脱力感当中,肩膀頽软,身体左右摇晃。
04
鲸眺望悬吊在半空中的秘书之后,进行室内确认,检查有没有留下垃圾或忘了擦拭的指纹。例行性的后续处理结束后,他探向桌上的遗书。如他所料,男人只留下了给家人的信。他写下对妻子的鼓励、对孩子的关爱、人生教训等话语,最后以“我会永远守护你们”的字句作结。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内容,字迹颤抖得不很厉害,后半的字列稍稍倾斜,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忽然一阵眩晕袭来,自己站立的场所开始旋转,感到一阵头昏眼花。鲸忍住蹲下的冲动,奋力睁开眼睛。同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还是老样子,都是人呢。”
鲸回头。窗边,一名男子正从窗帘隙缝间窥看外面。鲸咋舌。那是两年前上吊的参议院议员。当时爆出不法献金收贿案,为了馍糊焦点,他被迫自杀。
政客的问题总是与金钱纠缠不清,不是钱,就是为了自尊。至少也该有一两件起因于国政方针或义愤填膺的委托案吧,然而至今为止,一件也没出现。
那个应该已经死去的议员,用手比出手枪形状,食指敲打着玻璃窗。正下方就是行人专用时相路口,等待号志的人潮像群聚在一起的蚂蚁。
刹那之后,鲸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站在路口的人群当中,有个人影弹也似地跳出马路。
那个人一出到马路上,立刻被车子撞了,一切发展迅速得令人吃惊。就像投手投出去的球瞬间被打者打回场中央,迅雷不及掩耳。
“死了吧。”一旁的议员亡灵极具存在感,感叹:“被撞了。有人撞车自杀呢。”
“不,不对。对方不像是主动跳出去的。”鲸在内心这么回答。尽琯没有清楚目击,但他如此确信。
由于突如其来的车祸,路口附近的人就像溃散的军队一般四分五裂,纷纷嚷嚷。有人聚集到受害者身边,有人背过脸离开,有人把手机按在耳边,有人听到喧嚷察觉骚动跑了过来;这些情景仿佛就发生在他眼前。
在这当中,鲸看见一个人影浮出来似地散发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空气,往其他方向前进;一群蚂蚁当中混杂了另一只不同种类的蚂蚁。
“推手”这个名词浮现在鲸的脑中。
紧接着,理当被埋没的记忆从脑中泉涌而出,记忆打开尘封的盖子,有如泥水般流出;当时的自己,以及过错、悔恨等等情绪,十年前的记忆一口气浮现,全身仿佛被火焰烧灼。陈旧焦黑的情感,又再度被加热,是焦躁与后悔,不愉快的悔恨。
鲸再一次把那可憎的心情塞回脑袋深处,将之压溃似地封印起来。再次回神时,议员的亡灵已经消失了。
鲸瞥了一眼吊在半空中、已经停止呼吸的男人,离开了房间。上吊尸体发出的倾轧声,也随着门关上渐渐转弱。
门上有标示提醒房客“外出时请记得携带钥匙”。鲸没有拿钥匙,出了门。门完全关上了。
蝉-1
01
“啰哩八嗦的吵死人啦!”蝉胡乱抓着褐发,朝眼前的妇人高声抱怨,还做出掏耳朵的动作。“吵死了。”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妇人年过四十,脸上厚厚的底妆盖住了皱纹,身上紧绷地包裹着年轻品牌的衬衫。她打算凭一己之力来阻止衰老吗?蝉看得目瞪口呆。
这栋二 5c42." >层楼住家位于茨城县水户市的新兴住宅区,蝉人就在客厅里。
妇人的眼睛全红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她眼睛眨也不眨地逼近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嘛!”她带着混乱的表情指着后方,那里倒着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什么是什么,那个趴在沙发上的是你老公,躺在电视机旁的不就是你儿子。不过是断了气的啦。话说回来,那台电视真是有够大的,几寸的啊?还是叫宽荧幕?高画质?对了,听说那种宽荧幕电视连平常看不到的地方都看得到?真的假的?”蝉滔滔不绝地说。
“我不是在讲那个,我是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啦!”
蝉望向边桌上的时钟,岩西差不多要打电话来了。“顺利完成了没?”岩西总是一派轻松地打来确认,然后一定会用一副宣示神谕的>藏书网口气说:“杰克·克里斯宾不也说过吗?‘守时就是守身’。”蝉想在这之前把工作解决。
“我不是在讲那个!我是在问为什么我得遇到这种事?!你是什么人啊?你不是不动产公司派来的吗?”妇人声音尖锐,语气充满憎恶。
“说是不动产公司的人,是骗你的,歹势。”蝉耸耸肩,伸手摸摸垂在耳边的褐发,他的头发相当柔细,自己也很中意。一踏出脚步,就感觉到地毯的触感。“要是你们不让我进门,我没办法工作嘛。如果我按门铃说:我拿刀要来杀你全家了,你们不可能放我进去吧?啊,会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就说吧?所以啊,我只好冒充不动产公司的人请你们开门嘛。你家不是打算要买大厦吗?明明都有这栋豪宅了,真厉害啊。反正,有人告诉我这件事,吩咐我扮成不动产公司的人上门。”
“谁吩咐的?”
“岩西啊。”
“那是谁啊?莫名其妙!”再继续听你胡说八道,我就要神经错乱死掉了!女人高亢的声音仿佛在如此预告。
“就是我上司啊。不过也只有我跟岩西两个人啦。那家伙接案子,我做事。你不觉得很不合理吗?劳动的人可是我,那家伙啥也不做耶!很奇怪吧?”
客厅墙上有一个大柜子,排列着各式皮包,像是皮包店的展示柜。原来这世上有人是这么花钱的啊——蝉佩服地想。
“我是来杀你全家的。就跟你说是工作啦。”
“来杀我们……为什么?”妇人体内仿佛充塞了烦躁与焦急、恐怖与愤怒。蝉走近一步,妇人便陷入极度恐慌。她踉跄了一下,手撑在一旁的餐桌上。
“我只是接受委托而已,理由我也不晓得。岩西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只会说,就是那个啊,杰克·克里斯宾。”
“撕冰?”
“你也不晓得唷?就说嘛,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反正那个白痴一开口,就一?定要引用那家伙的话。好像是个乐团主唱,你也没听过吧。反正,岩西满脑子都是那家伙的歌词,开口闭口就是杰克·克里斯宾曰,老是这样,杰克·克里斯宾曰:‘弱冠青年,无知才是幸福’。真是听他放屁。像是委托人是谁啊,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啊,他半丁点儿都不透露。我不就像便利商店的店员,不晓得自己卖的面包是怎么做的吗?不对,好像不大一样啊,我想是因为那件事吧,你儿子家教不是‘很好’吗?”说到这里,蝉又再次语带讽刺地强调“府上家教”几个字,说:“他之前不是放火烧死了藤泽公园里的游民吗?”
“呼、火、”妇人睁圆了双眼,眼角痉挛了一下,蝉没有漏看。这大婶心里有鬼哪。
“那不是前阵子发生的吗?藤泽公园里有游民被烧死。有人在睡着的游民阿伯身上浇上汽油,用打火机点火。那是你儿子干的吧?”
“才不……”妇人原想说“才不是”吧,话却说到一半没说完。
“岩西啥都不告诉我,我自己调查了一下,结果听到不少关于你儿子的传闻。人家说他虽然住在水户,为了做坏事,还特地大老远跑到东京去。真教人佩服,我甚至有点感动呢。我很欣赏他这种努力哟。总之,因为同伴被烧死,其他的游民气炸了。那些家伙该行动的时候还是会行动的。毕竟他们还有希望嘛。他们虽然是‘homeless’,不过可不是‘hopeless’,对吧?”
“你说的那件事,警察已经在调查了啊。”
“我说啊,比起凶手被警察逮捕,游民们更希望有人做掉他,毕竟这年头少年犯根本不会被判什么大不了的刑罚嘛。所以他们凑了钱委托岩西,要他干掉那个教人火大的小鬼,所以,我就来了。”蝉一鼓作气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可是,为什么连我们也遭殃?就算我儿子不对,为什么连我老公也被杀?”
“这是客户的要求啊。”蝉再一次搔抓头发。“说要干掉你们全家,也收了三人份的酬劳嘛。对了,对了,你听我说,可是我拿到的钱竟然不是三倍耶!这很不合理吧?这种状况叫什么去了?炸、炸……”
“压榨?”妇人应答的表情此时突然恢复正常,不过回答之后,立刻又陷入半狂乱状态。
“对,就是压榨。”
“你以为做出这种事,不会被抓吗?杀了三个人会震惊全国的,媒体会大肆报道,警方也会全面搜查,你很快就会被抓的。会被判死刑!死刑唷!”
“我说啊,这年头这种命案一点也不稀奇了,为了抢区区几万块,杀人全家的人到处都是。你知道这种悬案有多少件吗?”
“会做出那种事的,都是中国人之类的吧!”
听到妇人自以为是的口气,蝉苦笑说:“说那种话,中国人会生气唷。真是过分。不管哪一国,都有人会为了钱不择手段。日本人也会干的。总之这种事多的是,而且很难破案啦。再说,”
“再说?”
“在这个国家啊,人杀得愈多,审判就拖得愈久。很奇怪吧?”
“杀人哪可能那么容易!”
“很遗憾,就是这么容易。”蝉耸耸肩。实在有够罗嗦的——他不耐烦起来。做母亲都这么啰哩八嗦吗?幸好我妈在我小学时候就失踪了,那才叫做母爱吧——他由衷地这么想。“对了,告诉你一句我喜欢的话好了。”
“什、什么?”比起自己的性命遭到威胁,妇人似乎更不满蝉的无礼。
“‘如果告诉查理·帕克,可以到路上杀掉十几个白人,他一定会扔掉乐器放弃演奏的。’”蝉说得很快,口沫横飞。“那是高达电影里出现的台词。”
“什么跟什么?”
“也就是说,查理·帕克想杀白人想得要命,只好靠着吹萨克斯风来排遣。可惜现在没有萨克斯风的人到处都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这真是个悲惨的世界啊。你不会不懂吧?”
妇人涨红了脸气愤不已,还是显得傲慢。比起丈夫跟儿子被杀害的愤怒与悲伤,她似乎对自己遭受攻击一事更感到愤懑。
“你也对女人动手吗?”她这么吼道,一副像是说“你敢吗?”的挑衅口气。实在不晓得她的脑袋回路怎么运作的。
蝉板起脸孔。对了,是有那样一部电影——他带着一种像咬到苦涩果实的心境回想起来。明明是个优秀杀手,却自命不凡地说什么“我不杀女人跟小孩”。“专家才不可能那样哩。”蝉噘起嘴巴,口水又喷到妇人身上,说:“医生动手术的时候,会说‘我不医男的’吗?就算上门的客人再怎么丑,特种行业的小姐还是会好好服务人家啊。什么‘Nowomen,nokids.’。这根本就是歧视!我最讨厌那种人了!”他把脸凑近妇人。“而且啊,那个杀手明明是 6cd5." >法国人,却讲英语耶。很奇怪吧?”
“那又不关我的事!”
妇人大叫的瞬间,蝉的手动了,右手的刀子向前刺出。蝉仿佛自身化作刀刃一般,集中神经,确认手中的触感。
02
刀尖刺上妇人腹部,肚脐右上方,一施加力道,可以感觉刀子刺破表皮与皮下组织。蝉在脑里描绘着人体构造,两相比对似地继续移动刀子。
切过腹横肌,割开无数的毛细管与神经,割开肌肉,刺出空洞。到达肝脏的时候,他停顿了一秒左右。
妇人淌着口水,呻吟着。
蝉准备拔出刀子。刀锋抽离的部位,一定会开始涌出鲜血吧,蝉想象着在对方体内泛滥的血液。
拔出刀子时,他转动手腕粗暴拔出。
间不容发地,他接着刺向妇人的胸部,朝着隆起的左边乳房下数公分处,猛力刺下。
刀刃通过脂肪,穿过肋骨间的缝隙,继续往内部挺进,刺入心肌。蝉想象着刀子的路径。
妇人睁大了眼睛,瓦斯喷发似地从口中“咻”地吐出气来。
蝉再次抽出刀子。血色从妇人脸上褪去,她臀部着地向后倒去。
蝉注视着妇人持续了一阵子的痉挛,以及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的景象。他小心移动,避免踏到血泊,接着就像观察压扁的虫子一般蹲了下来。确认妇人手腕已经没有脉搏后,他拖过带来的运动背包,更换衣物,当场扔掉沾了血迹的衣服。那是大量生产、大量贩卖,随处可见的衬衫和牛仔裤。
手机响了,蝉感到厌烦。一接起电话,就传来岩西“顺利完成了没?”的问话。他应该已经四十好几了,说话却像个高中生一样粗鲁,明明不谙世事,蒙昧无知,却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
“..刚结束。”蝉答道。
“快点走人吧。还有,明天过来拿钱。”
“知道啦。罗嗦。”
“杰克·克里斯宾不也说过,‘大功告成,先走为妙’。”
“难不成你不借用那个人的话,就不会说话吗?”蝉有一股想要扔掉手机的冲动。他也想,如果忍耐老头子的疯言疯语也算是善行一件,神明一定确实记住了我的名字。
“有什么办法?我想说的话,全写在杰克·克里斯宾的歌词上头嘛。”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的工作老是这种杀光全家的?麻烦死了。像今天,一个女的啰哩八嗦没完,我都快抓狂了。”
“其他家伙不肯做啊。”
“不肯做?”
“他们不想杀无辜的女人跟小孩。”
“啥?”蝉觉得这话太令人费解,纳闷起来。“为什么不能杀小孩?小孩总有一天也会变大人唉?那要到几岁才可以杀?不想杀猫杀狗还可以理解,人管他什么年龄性别,不都是人吗?”
“就是啊。就是因为你不在意这种小事,我才接的嘛。像我们这种小业者也只能捡这种其他人不做的工作。换个说法,就是‘见缝就钻’。”
这句话八成也是引用来的吧。“你倒乐得轻松。”
“养鹈鹕的啊,伟大的不是鹈鹕,而是饲主啊。”
“我又不是鹈鹕,是蝉啦。”
“真罗嗦。”
“罗嗦的是你吧,压榨混蛋。”
“你也知道这么深奥的字眼唷?听好了,我可没有压榨你的意思。”
“真的假的?”
“因为杰克·克里斯宾的音乐,主题就是对压榨和冷漠的义愤啊。”
就知道他要来这一套。蝉没有应声,挂掉电话。他移动脚步正想离开的时候,发现一本不曾见过的杂志,拿起一看,似乎是有线电视的节目表。蝉惊叹地想:有钱人连电视节目也比较多啊。以后该不会连头条新闻都要额外收费吧?有些什么节目呢?他拿起遥控器。
铃木-2
飞奔出去的铃木脑中充塞着疑问与困惑。
他斜向穿过马路,笔直地跑上人行道,视线前方是男人的背影,许多行人挡住铃木的去路。察觉事故骚动的人们,立刻变身为看热闹的人群,逆行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快步前进的铃木,用他迟钝的脑袋拚命思索自问。
寺原长男被车撞了,这是错不了的。不过他死了没有?被迷你厢型车撞上,摔飞到路上,头还朝反方向弯折,一动也不动了。那99lib?样,还有可能活着吗?
铃木目击有人从背后推了寺原长男一把。虽然有看错的可能,但比与子也看见了。真的吗?那人真的推了寺原长男吗?总之,只能先追上那个男人再说。
右手是一排特种行业进驻的大楼,华丽的招牌灯闪烁着,马路上的车灯不间断地照亮铃木的脸。
前方矗立着一栋高层饭店,一旁设置了直立式的电子告示板,不时显示众议院选举的民调结果,以及在中东发生的空难消息等等。
他跟在领先数十公尺的男人背后。
那男人推了寺原长男。直到穿过一个斑马线时,铃木才惊觉自己的复仇被人抢先一步。他感到浑身无力,膝盖一软,差点摔倒。被人抢先了?这不是真的吧?他斜着身子避开行人,事态发展太难以置信,他几乎要瘫坐在地。
接着对自己的质疑也浮上心头:为什么不逃?既然已经被“千金”看穿真面目,还有人拿枪逼自己杀掉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这可是不杀人就会被杀的生死关头。趁现在逃走不就好了?
不,他否定了这个念头。
若是在这里放弃跟踪那个男人,自己一定会后悔的,如果不确认是谁杀了妻子的仇人,自99lib?己也活不下去了。
眼前的男人背影,看上去平静地不可思议,虽然脚步片刻不停,但是丝毫不像逃离犯罪现场的犯人,没有半点慌乱或狼狈。这与不断侧身、和擦身而过的年轻人碰碰撞撞狼狈不堪的铃木两相对照,对方就像顺流而下般顺畅前进。
男人穿着灰色短大衣。铃木从他的举止判断,对方的体型削瘦。
为了不跟丢,铃木拚了老命,他追踪在人群间时隐时现的男人背影,彷佛不小心多眨眨眼,男人的背影就会忽然消失。对方的动作太过流畅,令铃木不敢掉以轻心。
更重要的是,男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
在泛滥的河川中,彷佛只有他身边的地方风平浪静:有一种透明的沉静特质。那男人真的是凶手吗?铃木突然不安起来。
自问自答从脑袋涌出。“可是,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看见?看见什么?”“看见寺原长男被推出马路,被车撞死啊。”“不,..那可能只是单纯地意外。”“不对,那是被人推的。那家伙是被推出去的。”“被推?被谁?”“现在你不就在追那个人?”
不明就理的一方与客观的一方,两者在体内争论着。
有人踢到了铃木的右脚踝,他感到一阵剧痛,却不能停下脚步。路上有机车呼啸而过,那轰隆声响推动铃木的背。他挪动脚步,尽管不清楚自己的脚步是踉跄还是追逐,也只能前进了。
男人走下地铁的阶梯。
铃木加快脚步,以免跟丢。藤泽金刚町的地铁车站有三条路线交会,车站内构造颇为复杂。铃木刚踏上满是烟蒂与湿气的阴暗楼梯时,手机响了。他望着小虫群聚在嗡嗡作响的萤光灯上,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是比与子,尖锐的嗓音透着兴奋与混乱。
“现、现在,”铃木正在下楼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在追。走到地铁车站了。你那边呢?”他踏空了一阶,差点跌倒。“那家伙,”他两阶并作一阶,继续下楼。“怎么样了?”
“被送进医院了。”
“平安无事吗?”他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
“不晓得。”
被撞成那样不可能没事吧?铃木内心这么想,却没有反驳。
他把手机放在耳边,在车站的通道前进。圆柱等距并排,处处挂着指示转乘月台的看板,左侧是一排已打烊的店铺,前方有自动贩卖机,除此之外,是一片煞风景的景象。鞋子踩出声响。他没有追丢男人的背影,男人走向地铁的乘车处,尽管两人之间有三十公尺的间距,但并没有妨害跟踪的障碍物。
“不要让凶手逃走了。”比与子说。
“对方不一定是凶手吧?”没错,还不能确定他就是凶手——说完,铃木才想到。
“他就是凶手,还用说吗?我也看见了。我问了跟蠢儿子在一起的小弟,他们也说看到有人推了蠢儿子一把。”
“为什么?”复仇?还是抢走别人复仇的机会?
“我刚才打电话回事务所,”电话中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对不起,我听不清楚。”
“是‘推手’!”比与子自暴自弃地高声说道。
“‘推手’?”
“听说好像有这方面的专家,我们手上的情报很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公司里有人知道。”
“哪种专家?”
“推人啦。像是在马路或车站,在背后推人一把,制造车祸。”
换句话说,那个男人是受人委托杀了寺原长男吗?铃木试图整理思绪却不顺利。
“总之,由你去查出那个男人的所在,目前我们手上没有其他线索。”他半吼着命令铃木。
“为什么我得做这种事?”
“你要是立下功劳,保证有好处的。还可以洗清嫌疑。”
铃木没有答话。
他看见男人进入剪票口,抛下一句“待会儿再说”,粗鲁地挂断电话,赶往售票机。他瞥了一眼票价表,确认最贵的车资之后,买了一张票。撕也似的抢过车票,穿过剪票口。
一大群穿西装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蜂拥而至,接二连三与铃木错身。铃木望向指示乘车处的看板,搭上长长的手扶梯,准备前往月台。前方有五名老妇人排成一列,悠哉地讨论麻将的役满贯如何如何,让铃木听了心浮气躁。
上行线跟下行线似乎都才发车,月台上没什么人,地面黏了许多被踩扁的口香糖残渣,看起>来暗淡无光。尽管位处地底,空气却很潮湿,彷佛一直曝露在雨中。
男人的身影跃入眼帘。
他站在左侧下行的一号线。铃木放慢步伐,移动到时刻表底下,交互望着手表和时刻表,彷佛看了手表就忘了时刻表的内容、看了时刻表又忘了时间似地,装作交互眺望,趁机观察男人的样子。
对方年纪大约三十五岁,虽然不是娃娃脸,却也不会给人疲乏中年人的印象。
乘客渐渐多了。就像徵菌生长在湿气中一般,乘客宛如从月台下平空涌出,陆陆续续增加。人群逐渐形成队伍,铃木也加入行列。
阅读周刊的男性、戴耳机听音乐的年轻人、聊天的上班族,男人被众人包围着,静静地站在最前头;彷佛像在喧嚣的城市里唐突出现了一棵树、一座静谧的湖泊。铃木讶异地注视着他站立的姿态。
电车进站了,铃木紧张起来。车门打开,乘客前仆似地鱼贯进入车内,铃木也跟着进入车厢。就像你说的,也只能做了呀。
鲸-2
电梯抵达一楼,想起高雅的铃声,门扉开启。鲸出了电梯,经过大厅,柜台前有七、八个等待che的客人,颇为热闹,传来一种高级人种酝酿出来的、有品位的欢笑声。鲸没有特别加快脚步,往出口走去。
拿着行李的门房抬起头来,匆匆瞥了鲸一眼,又别开视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留意到他。
穿过正面的自动门,计程车就靠了过来,鲸无视车子,走过弯曲的通道,离开饭店的势力范围。冷风缠上鲸的脖颈,身体中心紧绷起来,他的手冻僵了。
他来到行人专用时相路口,但是马路另一头比想像中更加混乱,这是因为从二十五楼看到的那场车祸吧。
推手。那是推手吗?鲸迅速抛开这个念头。
人墙画出半圆,包围住停在路肩的救护车,警车也赶到了。穿着制服的警官与站在迷你厢型车旁的年轻女性面对面,任谁都看得出来,穿着荧光红大衣的那名女子就是肇事者,然而她却异常冷静,丝毫不为所动bbr>,手上挟着烟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和警察官争论着。“我又没撞人。”“明明就撞上了。”“是那个男人自己冲出来的。”“那不就是你撞的吗?”“受不了,快点处理好不好?被害人可是我耶!”“哪有这么说话的?”“要是撇开坚固性不谈,应该是我的车子被那个男人撞了才对。”鲸想像着他们的对话。
事故造成轻微的塞车。
硬要变换车道的车子不绝于后,出现了几声短暂的喇叭争执,看热闹的人当中,有不少人讲着手机。附近大楼设置了碳酸饮料的大型广告,一闪一闪地定期照亮群众,人们丑陋的脸孔自黑暗中显露出来。
鲸在西装外穿着黑色短大衣。他从大衣内袋取出手机,按下背下的号码。
对方立刻接通了:“是我。”自以为鼎鼎有名,不需自报姓名的人意外地多。
“我是鲸。”鲸简短地报上姓名后,对方暧昧地回应“这样啊”,像是顾虑四周耳目,故作糊涂。“结果怎么样?”
“结束了。”鲸回想起刚才那个男人悬吊在塑胶绳上的身影。“接下来随你什么时候发现。遗书在桌上,是写给家人的。”他转述房间号码。
梶像是求婚获得了允诺似地,松了一口气。“你帮了大忙。”这么说的梶似乎丝毫不为共事将近十年的秘书死去的事实感到悲伤。他不知是激动还是不安,紧张兮兮地问:“这事不会曝光吧?”
“不知.99lib.道,我只做自己份内的事,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家伙只有写下给家人的遗书吧?”
“什么意思?”
“你没有带走别的东西吧?”
“什么叫别的东西?”
“写给媒体的信之类的。”
鲸沉默了半晌,这个叫梶的男人似乎比想像中更胆小,他一定是那种好不容易解除烦恼,又为了新烦恼惊慌失措的人。愚蠢、不成体统,而且棘手。前两点鲸还可以忍耐,但是最后一点是大问题。
“谁能保证你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泄漏出去?”梶这么说。
“我干这行十五年了,你只能信任我,你可以向介绍我给你的人打听。”
“可是,你不一定不会背叛我啊。”
鲸没有回答,迳自挂断电话。不该接这个工作的——后悔涌上心头。梶很危险,疑神疑鬼的胆小鬼会为了自身的安稳而不停采取对策,他们无法放胆去做,也不擅临机应变,不把烦恼的根源一一斩除,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行人号志转绿,鲸踏出脚步的同时,其他人也一同起步。人群像要埋没十字路口,简直像小规模的领地之争。穿过斑马线后,右转。最近的地下铁入口在反方向,但鲸不打算逆势而行。
“有没有目击者?”唐突地传来一个女声,一名短发的年轻女子就站在旁边。她身材纤细,态度却大模大样的。“有人看到车祸经过吗?”她粗鲁地朝人群叫唤。女子肤色白皙,每当路灯或霓虹灯、警车红灯映照在她身上,她的脸色也跟着一下粉红一下鲜红。
“喂,你有没有看到?”一回神,女人就站在鲸面前。她用一种不自然的亲热冲着鲸微笑,单眼皮的眼睛里浑浊阴翳,女人虽然长得不错,却又一种邪门的气息。她散发出一股锐气,却又像刀刃缺损的美工刀一般不够锋利。红唇在白色肌肤上像蛞蝓一般蠕动着。
“看到什么?”
“刚才的车祸。你看到了吗?我同事被车撞了。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你是指什么?”
“像是推他的人……”女人眼神锐利,像是不想放过对方的丝毫反应。
鲸心头一惊,但立刻掩饰过去。推手,这个称呼掠过脑海。
“不,”鲸摇头,脑中瞬间浮现在饭店二十五楼看见的光景,跳出马路的男子,从他背后走过的另一名男子。那是推手。“我没看见。”
他差点忆起十年前的不愉快回忆,不成熟的自己犯下的过失,脸上挤出皱纹,试图封锁这段回忆。
女人脸颊一颤,目不转睛地仰望鲸,说道:“喏,要是你想到什么的话,请联络我。”她不死心地递出小巧的名片。
鲸看著名片,上面印着“株式会社芙洛莱茵”。鲸扬起嘴角,这家公司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寺原那里啊。”
“你知道社长?”女人脸颊颤动着。“喂,你知道什么对吧?”
“推手。”鲸之所以这么说,不是说漏了嘴,而是想试探女人。
女人皱起眉头,反问:“你知道推手?”她伸手想抓住鲸,却被鲸甩开。
鲸嘴巴紧抿着快步走过,女人脸色大变叫喊着追了上来,但鲸很快就转弯甩掉她,迳自走了。
走下地铁的阶梯后,地面上喧嚣逐渐远去,冷风吹不进这里,身子温暖起来。鲸穿过剪票口,移动到乘车处,乘客熙来攘往,鲸混进其中。黄色车体的电车不一会儿就进站了,这节车厢没有空位,恰好五人座的一隅有乘客起身,鲸在空位坐下。一旁有些酒意的女人恶很很地瞪过来,但是一看到鲸的体格,就移动了视线。
鲸从西装内袋取出书本,翻开夹了书签的书页,开始读起不知读过多少遍的字句。没过多久,车内广播通知下一个停靠站时,鲸突然感觉对面的座位开始摇晃。又来了吗?他发出不悦的咋舌。不只是座位,四周景物全都摇晃起来,看不清轮廓。不是周围震荡,而是自己陷入眩晕,是这半年来反覆发作的老毛病。才刚感觉眼前摇晃,视野就陷入一片黑暗,回过神时,“那个”又出现了。
“那个”,多余的东西,也就是他的被害者的亡灵,现身了——目中无人的表情,像在说“我一直都在场呀”。
这次也一样。眩晕平息后,一睁开眼睛,正对面的座位坐了一个女人。
取而代之地其他乘客全部消失了,直到刚才还坐着看报纸的男人、盯着手机的女高中生、抓着吊环打瞌睡的上班族,都消失无踪了。只见坐在对面,烫了一头波浪长发、五官分明的女子。她朝着鲸优雅地挥手,微笑。身上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裤装。
宽阔的车厢内只有两人相对而坐,感觉十分奇妙。
女人是五、六年前被鲸逼迫自杀的新闻主播。她是个充满使命感的人,明明只是个电视台主播,却再三涉入备受关注的事件里,不理会上司的制止,拼命采访,意图追查政客不欲人知之处。而那些政客最不喜欢被人打探隐私,更不用说被揭疮疤,当然不可能放过她。
遗憾的是,她不是那种一被恐吓就会乖乖听话的类型,反倒展现出一种狂热、近乎病态的顽固。这要了她的命。
她惹毛了不能招惹的政客们。鲸接到了委托。
“这才是身为一个记者的职责。”
在她自杀的饭店房间里,她这么主张着。她很激动,声音也在颤抖,义正辞严地宣言:“我不愿意正义就此摧折。”
“正义?”
“小时候,我是看电视的民间故事节目长大的。坏爷爷会受到惩罚,好爷爷终有好报,我从小就被灌输这种观念,所以才看不过去。”
鲸回答:“这是个现实世界。你在这里哭哭啼啼写着遗书,双下巴的痴肥政客正躺在床上和女人看电视,这就是现实世界,跟你看不看得过去无关。”
女人没有同意鲸的说法,但她看着鲸的眼睛,也陷入忧郁,最终她主动上吊,像个钟摆在空中摇晃。
而现在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朝他挥手。交替出现的死者身形,在鲸看来与凡人无异,难以区别,令人厌烦。既狡猾又周到。
鲸转开视线,若是一直盯着女人,自己随时有可能大吼出声。他想大叫:“消失吧!”
唐突地,腹部一阵疼痛。
一种沉重的钝痛。鲸用手按住肚子,扭动身子。那不像是疾病导致的具体症状,而是一种模糊的、难以指出痛源的疼痛。像是身体开了个洞般空虚,以及混合了焦躁与倦怠的苦闷感。最近他时常被这种疼痛侵袭,毫无预警地发作,只要忍耐片刻,痛楚就会消去,然而这种痛苦的时间却渐次变长,愈来愈频..繁,愈来愈漫长。原因不明。鲸不打算去看医生,也不觉得这是求诊就能痊愈的。
“因为罪恶感吧?”
声音在耳边响起,鲸抬起头来。新闻主播的脸就紧贴在右方,那名化了妆的美女凑近,呢喃:“对吧?”鲸转向正面,对面座位上空无一物。“你总是面不改色地逼人自杀,其实你很内疚不是吗?”
鲸没有回答,他明白要是回答就正中对方下怀。女人不过是幻觉,实际上坐在身边的是其他搭乘地下铁的乘客,若是对亡灵说话,周围的人会把自己当成疯子吧。随身携带的小说里有一段话在脑中想藏书网起。“没什么好狼狈的!这不过是肉体的不适罢了!”记得那名俄国青年在杀人之前,说这种话来安慰自己。而现在的我,恐怕也只是为了单纯地肉体不适而苦——鲸这么想。
女人呼出的热气吹上脸颊,说了:“对了,你看到刚才的事故了吗?那是推手干的对吧?你也知道吧?”
鲸忍住咋舌的冲动。这女人净是挑些令他不愉快的话题。
“欸,旧事重提,真不好意思,不过你曾经输给推手是事实,对吧?”女人呢喃。
“输”这个形容词让鲸不禁苦笑,简直就像为了无聊的胜负忽喜忽悲的幼稚藉口。“不要再罗嗦推手的事了!”尽管未出声,鲸在体内喊着。那只是推手抢先完成了工作,跟胜负无关。
“就是因为你畏畏缩缩的,才被推手抢先一步不是吗?”
鲸闭上眼睛,努力放空脑袋。畏畏缩缩,女人的指责还在耳中回响。
“你是不是该放弃这一行啦?”女人不知不觉间坐到另一侧,对着他的另一只耳朵悄声说:“退休不就好了?”
“闭嘴,再继续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鲸没有出声,瞪视女人。
结果招来女人轻浮的回答:“我早就死啦。”她笑了笑,突然把脸贴近,厉声道:“被你害死的!”
彷佛一阵冷风吹进脑袋,鲸上身倏地一抖,寒意窜过全身。鲸用力闭上眼睛,数秒之后,睁开。
女人的身影消失,又回到现实世界了。
坐在对面熟睡的男人、沉迷于手机的女人、一张臭脸的老太婆、盯着杂志泳装照的男人、大声欢闹的男女,再度浮现。
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现实,鲸微弱地发出呻吟。
蝉-2
蝉走在新宿区南端一栋九层老旧大楼的逃生梯上,抓着布满红色铁锈的扶手,爬上螺旋梯。
结束水户市的工作,经过一夜,他搭乘第一班常盘线电车回到东京都内。一早下起的细雨依然持续着,尽管雨势不强,路面还是全湿了,雨点的劲道也足以让建筑物旁的杂木林发出沙沙声。深灰色、状似发达肌肉的乌云覆盖住整座城市,但远处仍看得见云间的隙缝。
到了六楼,蝉手插>在牛仔裤后口袋,直接穿过甬道。
蝉脑里还留有昨晚看的电影内容——工作结束后,在水户那栋房子里看的有线电视节目。
是加百列·卡索的《压抑》。他没听说过这个导演,片名也很普通。
他当下想要转台,却不知为何耿耿于怀,回过神来,已经看到影片最后。岩西知道了一定会暴跳如雷——明知如此,他还是看完了。
电影叙述一名双亲意外身亡的法国青年短暂的一生。
萤幕上映出日复一日、清早背着大捆报纸奔走在迷宫般复杂街道的青年身影;而最精彩的,就是从天空俯拍远阔、错综的市街场景。
随着送报的青年年岁增长,他从跑步改成骑脚踏车,又从脚踏车换成机车。虽然台词很少,但很显然的,看出青年很瞧不起派报社的老板。这个痴肥老板一心只知奴役青年,自己却极其懒惰。
贫困的青年后来体验了恋爱,同时不可避免地经历了失恋,过一天算一天。老板的态度日益恶毒,他瞧不起青年,不时出难题给青年,拳脚相向,却迟迟不发薪水。发薪水时,也只把纸币扔在青年脚下。每当这种时候,青年总是气愤地说:“亲手交给我!”
影片最后,青年带着刀子前往报社,准备刺杀老板,老板却这么对他说:“你只是我的人偶。”
同时,愤怒的青年身上不知不觉间竟然多出好几条绳索,绑在手脚上,活像受人操纵的人偶。
“那是人偶的绳子。”老板静静地说:“你的双亲会死,你会恋爱,会失恋,甚至从你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嗨,人偶。”老板嘲笑他。
一开始大笑的青年,脸上渐渐失去血色,片刻之后,他开始放声尖叫,然而从他口中迸出的却是鸡叫声,他才发现就连这也是被老板操控。青年挥舞刀子,疯狂地想要99lib?切断身上的绳索,结果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最后,青年躺在病床上喃喃说着:“当人偶也好,放我自由。”
这部电影好像在法国还是意大利的影展上得了奖,内容阴沉,剧情没什么起伏。应该是一部黑白电影,不过也许是为了表现青年的心理,处处混入了蓝色影像,令人印象深刻。不过看完以后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简直就像看见了自己,很不爽快。“这才跟我没关系。”蝉慌乱地对自己说,反而更显示出他内心的动摇。
电影最后一幕,店老板望着精神病院,喝着罐装啤酒,笑道:“跟他比起来,我是自由的。”那张脸与岩西的螳螂脸重叠在一起。蝉不愉快极了。
蝉在大楼通道前进。或许因为旁边就是树林,大楼背面几乎晒不到阳光,湿气很重,有一股霉味,地上有三只虎头蜂的尸骸。是被霉菌干掉的——蝉毫无根据地认定。黄黑间杂的花纹给人一种危险的压迫感,蝉发现:老虎也好,虎头蜂也好,黄与黑的组合能唤起人们的恐惧呢。他胡乱想着:记得有杀手自称虎头蜂哪。比起“蝉”,“虎头蜂”感觉厉害多了,真令人火大。
蝉在六〇三号房间停下,按下门铃,与其说是门铃,更像警笛,在室内回响的尖锐声响都传到外头来了。没人回应,蝉迳自转动门把,走进屋里。他知道门没有上锁,也知道岩西不会应门。
这是两房两厅附厨房的分售大楼,从室内察觉不出屋龄已有二十年,爱干净的岩西从地板到地毯、墙壁、浴室及厕所、天花板都打理得很干净。岩西说,杰克·克里斯宾曰:“室内之美,源于自身。”无聊。
“嗨。”岩西看到蝉,抬手招呼。
这间约六坪大的房间铺着地毯,像从小学教职员室偷来的铁桌摆在窗边,岩西大摇大摆地仰靠在椅子上,脚搁在只放了电话、电脑跟地图的桌上。瞬时,电影《压抑》里登场的派报社老板身影与岩西重叠在一起,蝉心头一惊,不悦地咋舌。吃惊、生气、咋舌。
桌前有张黑色长沙发,蝉坐在上面。
“干得真不赖,真不赖。”岩西像嘲笑人似地拖着尾音。“干得很不错嘛。”岩西折起报纸,扔向蝉。
蝉看着脚边的报纸,却没有捡起。“已经登出来啦?”
“自己看啊。”
“不用了。麻烦。”看了也一样,反正不外乎“灭门血案”、“深夜行凶”,半斤八两的标显,半斤八两的报导。永远不变的悲叹,相同的质疑。
当然,刚入行时,蝉也会兴致勃勃地去确认新闻或报纸内容,就像运动选手会剪下自己活跃的比赛报导,他也期待着自己犯下的命案会被怎么描述,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反正报上不会登出什么大不了的情报,牛头不对马嘴的犯人画像也让他倒尽胃口。
“总之,”蝉把脸转向岩西。“赶快用你那台破电脑算一算,把我的钱拿来,然后再说声慰劳的话。听到了没?”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大声说话啦?”岩西晃着那张活像螳螂、下巴尖细的脸,耸了耸肩,袖子里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跟棒子。“说起来,我是上司,你只是个部下欸?说得更清楚点,我是司令官,你是士兵。用那种口气说话的家臣不是被开除走路,就是被斩首变成无头鬼,没别条路啦。”
“那样的话,这么做不就得了?明明就不敢。你啊,没有我,啥也办不到。”蝉火气比平常大了许多。
“蝉,没有我,你就没工作啰。”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笨蛋,光杀人赚不了钱的。明不明白?”岩西伸出食指。“接受委托,交涉,然后调查。重要的是事前准备。‘离开隧道的前一刻,更要当心’。”
“杰克·克里斯宾曰”
“你很清楚嘛。”
你的哪一句话不是他说过的?蝉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想问,那个叫什么宾的家伙,到底是玩哪种音乐啊?庞克吗?还是自由爵士?”蝉自认颇清楚老摇滚乐团,却从未听说杰克·克里斯宾这号人物,他不禁怀疑,该不会根本没有这个人?
“第一个想出‘不想活得像行尸走肉’比喻的,就是杰克·克里斯宾。还有,第一个把吉他弹片扔向观众席的摇滚歌手,也是杰克·克里斯宾。”
“电力和电话该不会也是他发明的吧?”
“有这个可能。”看到岩西自信满满地点头,蝉立刻吼回去:“才怪!”
“总之,调查是少不了的,要是随随便便下手杀人,一定会被怀疑是同一个人干的,这样日后也不便行事。所以啊,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得费心安排才行。目标的身家调查,不都是我负责的吗?”
“什么目标不目标的,少卖弄那种装模作样的字眼。”蝉厌烦地吐了吐舌头。“不就是牺牲者吗?那叫做被害人好不好。”
窗外传来喧闹声,即将参加众议院选举的候选人正大声呐喊着,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内容,不过隐约听得出在说选情告急,请选民支持。背对窗户的岩西表情忽地放松下来,“你会投给执政党吗?”他说。
“我才不去投票咧。”
“你啊,知不知道以前的人为了得到选举权,可是费尽千辛万苦?”岩西口沫横飞地说教,露出凌乱的牙齿。
不过是只螳螂,有什么好神气的!蝉不屑地想。“随便啦,钱快拿来。”
岩西不回答,开始敲起电脑键盘。
蝉扫视室内,他三个月没来这间办公室了。杀风景的白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书架或柜子之类的家具。
“没带水户的名产回来唷?”望着电脑萤幕敲打键盘的岩西扬声说道。
“纳豆还是什么都好,啥都没买吗?”
“我说啊,”蝉不耐烦地起身。“我是去工作的,而且还是晚上到别人家里,杀人全家这种大任务耶!这可是和帮忙没电梯的高楼住户搬家一样累人。况且这种时间店家早就关门了,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车站前的漫画吃茶店消磨时间,你要我去哪里买名产啊?”
“漫画吃茶店?”岩西表情一变。“你没让店家看身份证吧?”
蝉叹了一口气,说:“当然不是拿真的。说起来水户又没多远,要买纳豆,自己去不就得了。”
蝉重新在沙发上坐好,轻轻阖眼,试图平复心情。他想起影片中的法国青年, 90a3." >那个面容憔悴、嘴里反覆说着“自由”数十次的派报员。我可和他不一样——蝉这么告诉自己,默念了不下百次。也许是累了,渐渐困了起来。蝉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托着下巴,愣愣地发呆。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个声音响起,蝉抬起头来。一个信封掉在左前方地板上,封口是开的,纸币从里头滑了出来。
“就不能好好拿给我吗?”蝉埋怨着,起身捡起信封,打开确认。他没有细数,里头有三叠纸钞。“亲手拿给我啦。”
“真罗嗦。”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杀了那么多人,竟然才拿三百万?”
“太多了,觉得不好意思吗?”
“你找死吗?”听到蝉的咒骂,岩西放声大笑。
“这种话从杀手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三百万太少了吧?”
“再抱怨我就雇别人唷,只要十万就兴高采烈的家伙到处都是。”
“就因为那种人不可靠,你才会雇我的吧。”
“罗嗦,这些够你活一年了。”岩西拿起桌上的耳挖子开始清理耳朵,他半眯着眼掏耳朵的模样丑陋极了,蝉有一股冲动想要使力压下那支耳挖子,刺穿他的耳膜。
“对了,我可是客人耶。连杯茶都没有吗?”蝉突然想到。
他以为岩西会生气,没想到岩西出乎意料地捧来茶杯,亲手交给他。“如果要喝红茶的话,我有唷。”
蝉轻声道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呼出一口气,注视着杯里晃动的水波。“要泡出这么淡的红茶不容易吧。”
“一点也不难。只要用泡过四、五次的茶包,简单得很。”回到座位的岩西炫耀似地高声说。
“我说啊,”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红茶是附近超市卖的便宜货吧?这种东西泡过四五次,就不叫红茶了,是红茶的渣,红茶的残骸。别那么小气好不好?明明A走那么多我的血汗钱。”
“你很罗嗦唷,真的跟蝉一样,唧唧唧叫个没完。”
“说起来,你应该提供我一些情报吧?”
“情报?什么情报?”
“像是昨天的工作啊。那家人为什么会被杀?”他想起那个到最后都抱怨没完的中年妇人。“当然我也不是白痴。大致猜得出来。是流浪汉那件事吧?防火的是那家的儿子吧?”
“流浪汉?放火?什么跟什么?”岩西觉得麻烦地加强语气:“你很在意吗?”
“还不到在意得不得了的地步啦。只是如果每天在河边洗衣服、在河里抓鱼,总会好奇河水是从哪里流过来的吧?上游发生了什么事?河水又是从哪里涌出的?自然想去上游看看吧。我也想知道委托人是怎样的家伙啊。”
“但是也有可能去到上游后,却发现一个水龙头,与其为了那种事失望,不如在下游不知情地玩耍比较好。对吧?‘弱冠青年,无知才是幸福’。”
“是是是。”岩西忽地开口了。
蝉瞪视岩西,当做回应。
“我一直在想,你杀人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这是什么鬼问题?”
“你杀人的时候,会替自己找藉口,掰个理由,还是念经吗?”
“怎么可能。”
“你什么都不想吗?”
事到如今,还问什么?蝉有一种被长年搭档的捕手询问“你有几种球路?”的感觉,但他还是试着思索答案。“我脑袋不好,所以很擅长避开难题,像是数学定理,英文文法之类的,那种东西就算抄在黑板上,我也看不懂。不懂的时候,我就停止思考。杀人也一样,我才不想那是好是坏,因为是工作,所以去做。哦,对了,就像那个吧。”
“哪个?”
“开车的时候,红绿灯就要从黄灯转到红灯了,想说应该没问题,就踩下油门冲过去。”
“然后,后面的车子竟然也跟了上来,吓人一跳呢。”
“是啊。可是有时候碰到前方堵车,结果就只能停在路中央,挡到其他车子,那种时候挺过意不去的吧?”
“的确。有一点。”
“跟那很像。”
“啥?”
“挡到路了,歹势,可是也没那么严重嘛,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杀人的时候心情就像这样。反正我杀的对象都是让人火冒三丈的混帐,又吵又笨得要死,根本没必要内疚。”
“你这人有问题!”岩西像喝醉似的放声大笑。
“才没问题,请说是‘还在开发中’。”蝉反驳道,但脑里不知为何回荡着《压抑》里店老板的台词:“你只是我的人偶。”
铃木-3
铃木用双手扯着外套衣领,整理歪掉的领口。“你的领子老是歪的。”他想起总是为他拉平西装的亡妻面容。“要是有了孩子,就让他负责帮你打领带。”她常这么说,还做出抱小孩的动作。虽然从未表明想要小孩,但从平常的话中推测,或许她想早点生个孩子。
铃木深呼吸了一次,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距离目击寺原长男被撞,已经过了将近半天。天空被厚重的云层覆盖,小雨执拗地下个不停,雨天的关系,尽管是星期六,路上却不见行人。这里是位于东京南端的住宅区,处处可见“根户泽公园城”的看板,平凡无奇。
马路旁的垃圾收集场里堆着垃 573e." >圾,雨滴打在塑胶袋上发出答答声。分不清是雨水气味,还是从塑胶袋传出的厨余恶臭,一股潮湿的臭气掠过鼻腔,与井然有序的人工城镇格格不入。铃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也只能做了呀,你说的没错。
昨晚,比与子在深夜一点过后打电话来。
“你在哪里?”
“刚回到我的公寓。”铃木撒谎,却被她当场识破:“骗人。”铃木想,公寓八成被监视了。“你在哪里?”
事实上,他当时人在都内的一家商务旅馆,那栋老旧的五层楼旅馆收费低廉,但服务品质与清洁度也打了折扣。
“你在做什么?人在哪里?喂,你查出凶手下落了吧?公司现在可是闹得鸡飞狗跳的。”
“鸡飞狗跳?”
“寺原气疯了。他召集社员,吼着一定要揪出犯人。毕竟死了儿子嘛。他不是生气,也不是发疯,简直是气、疯、了。很惨吧?喂,你有在听吗?难不成你搞砸了?”
你稍微喘口气再说比较好吧,铃木一面为她着想,心想:这样啊,寺原长男果然死了。他.听了不感慨也不惊讶,只是茫茫然的,心情复杂。片刻之后,他说明:“我找到他的住处了。我从藤泽金刚町搭地下铁,到新宿转车,再坐到终点站。”
“哪一条线路的终点站?”比与子箭也似的迅速投以质问:“哪一站?”
铃木反射性地想回答,却改变了主意。“还不行。”
“我还不能说。”
“什么意思?!”比与子粗声问道,话筒中的声音尖锐刺耳。“你在耍我吗?”
“我还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凶手。”
“只要告诉我人在哪里,立刻就知道他是不是!”
“你要怎么做?”
“叫我们的人赶到那家伙住处,当场盘问。”
铃木不假思索立刻回答:“不要。”他并没有其他计划或盘算,反射性地拒绝:“我不想那么做。你打算用武力逼他招供吧?”
“当然,或许会动用到一点点武力,如果那男人乖乖招认,那又另当别论。”
不可能只是“一点点”这种程度。“那种事,”铃木吃螺丝似地再说一次:“我不喜欢。”
“你啊,清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已经有人怀疑该不会是内部员工委托推手干的唷。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你可是头号候补嫌疑犯,第一顺位唷。不快说出推手的下落,你就惨了。”
“又不一定是推手干的吧?或许单纯只是一场意外。”尽管可能性极低,也有可能是自杀。
“在场的小弟都说绝不是意外,他们看到有人推他,那手法绝对是专家。一定是推手!”
“我不干了。”
“啥?”她停顿了几秒,但立刻逼问:“什么叫不干了?你果然是为了复仇才进公司的吧?”
“不是的。”在寺原长男已死的现在,铃木当下无法判断是否还有说谎的必要,但是既然无法当机立断,他觉得继续撒谎才是上策。“我只是不想干了。”
“你以为可以说不干就不干?”
“如果是现在,”铃木盘算着继续说:“如果是现在,我逃得掉。这里不是你的车,也没有枪对着我,已经没有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问题了。没人知道我在哪里。”
“我说啊,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不管怎么样,公司绝对会揪出那个人,不要小看我们的情报网。就算是推手,只要我们有心,马上找得到人。”
“那样的话,那么做不就好了。”
“可以简单解决的话,谁不想乐得轻松?”比与子简直就像在聊一夜情的话题。
“我不干了。”
“好。”比与子的声音比方才更清晰有力。“好,我明白了。”
她快活的声音让铃木不安。
“那我就杀掉他们。”
“他们是指?”
“今天被搬上车的两个人啊,他们睡得一脸天真无邪呢。”
铃木脑海里反射性地浮现自己学生的脸。“老师,我该做的时候也是会做的。”那个笑着搔着头的学生身影掠过脑海,睡在后座的年轻人长得跟他很像。
铃木忍住惊呼,努力不让对方听出自己内心的动摇,“那又怎么样?”他勉强挤出一句话。
“你要是不合作,我就杀了他们。”她的口气轻松得像在说“那我就先去吃饭了”。
“那两个人跟我又没关系。”
“你要抛弃他们吗?”好狡猾的说法,像是要把所有责任推到铃木头上,把全世界的不幸祸根都栽赃到他身上。
“我才没有。”铃木怒上心头,立刻回嘴。同时,耳边响起“谢谢老师没有放弃我”的话语。毕业典礼当天,那个学生来到职员室向他鞠躬这么说,他还宣言:“我要继承父业,成为木匠。”没错,我不能抛下他们。
“那就快点说出推手在哪里。”比与子声音中的笑意清晰可闻。
“可以再等一等吗?我的确跟踪那个人回到家,但是在确认之前,我还不想说。”
情急之下,铃木选择了拖延战术。既不承诺,也不拒绝。
“确认什么?”
“确认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推手。”
“都说了,那种事公司会调查。”
“我想自己调查。”
“你要怎么确认?”
“明天,我会去他家拜访。”
“刚才去拜访不就好了?按下门铃,叮咚,开门见山地问:‘是你推的吧?’直接看他的反应不就得了?”
啰哩八嗦说这么多,那你自己跟踪不就好了?“已经很晚了,明天再说。而且,他好像有小孩。”说到这里,铃木想起男人家的外观。阳台上的盆栽、儿童用的脚踏车、足球;一切都在说明那栋屋子里住着一家人。
“你说什么?”
“你觉得推手会给盆栽浇水,骑儿童用脚踏车,踢足球玩吗?”
“你在说什么?你说推手有小孩是什么意思?!”
现在,铃木就站在那栋屋子前。他躲在商务旅馆的事似乎没有曝光,目前没有被跟踪的迹象,铃木顺利回到了根户泽公园城。
这栋两层楼的透天厝,墙壁漆成淡褐色,屋顶像是放了块板子一般平坦,每一扇窗全拉上窗帘,无法窥见室内的情况。围绕着庭院的砖墙被雨水打湿,山毛榉伸展到外头,门柱上缠绕着牵牛花的藤蔓。邮筒埋在门柱里,表面因生锈和泥泞泛黑。雨水在屋顶反弹,沿着排水管落下,水滴声嘈杂作响。
门的对侧,小巧的庭园里置有成排踏石,尽头处就是玄关。铃木撑雨伞细看,却不见门牌。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门柱上的门铃,伸出手,却按不下去。
仰头看向二楼,阳台上晾着小孩穿的运动衫。雨水不收进去没关系吗?铃木有点在意,又发现阳台的屋檐很宽,衣服似乎不会淋湿。
这户人家有小孩。
这一点错不了。那个男人是推手,杀手有小孩,有家人。——骗人的吧?
昨晚发生在藤泽金刚町路口的一幕在脑海中复苏,影像以缓慢的速度重新播放,他回想起男人穿过寺原长男背后的瘦长身影。
铃木注意到时,雨几乎已经停了,他把手掌伸出伞外,确定雨停了以后收起雨伞,再一次眺望整个屋子。
“有事吗?”
有人唐突地出声,吓得铃木几乎跳了起来。眼前站着一名少年。自己只顾着收伞,没听见脚步声。
拿着蓝伞的少年一头短发,容貌让人联想到穿着水手服的私立小学生,翘起的鼻子很讨人喜欢。“这里是我家。”
“啊。”铃木慌了手脚。“这样啊。”
“我叫健太郎。”他自我介绍。
铃木仔细端详少年,年纪大概在小学中年级左右,长相虽然童稚,却给人聪明伶俐的印象。“你找我爸爸吗?”他说。
铃木因为动摇差点口吃,“是啊。你爸爸在吗?”他问道。他顿时觉悟,没时间畏畏缩缩了。你说的没错,也只能做了呀。
“我爸说,听到别人的名字却不自报姓名的人,不可以信任。”
“对不起。我姓铃木。”
“谁帮你取的?”
“咦?”
“铃木这个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健太郎是我妈妈取的名字。”
“这是我的姓啊……”铃木对少年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感到困惑,歪了歪嘴唇。
“啊,那种笑容会被我爸爸讨厌唷。”少年就像揪出别人犯错似地,立刻伸手指着。
“你这孩子真不讨人喜欢。”铃木不高兴起来。尽管嘴上这么说,同时也感到混乱。他应该是来追查杀人凶手的,然而与这名少年平和的对话又算什么呢?他陷入茫然。
就在这时,少年打开大门,走向玄关。“没关系,我帮你叫爸爸来。”
“噢。”铃木挤出更接近呻吟的回答。称呼推手“爸爸”的儿子——他还无法把这件事当成现实,感觉就像误闯了雾气迷漫的森林,虽然行走其间,但周遭朦胧的树木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铃木俯视鞋尖,轻轻闭上眼睛。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疑问伴随着怯懦,接二连三泉涌而出。是不是该离开了?是不是应该赶快逃走?
闷声响起,他抬起头来。
铃木心脏发出巨大的声响一震,不知不觉间男人已经打开家门站在眼前了。无疑地,对方就是昨晚在藤泽金刚町路口看到的男子,一股寒气逼得铃木全身寒毛倒竖。男人穿着贴身黑色高领上衣与褐色灯芯绒裤,比想像中的还要瘦削,凹陷的脸颊给人一种锐利的印象。铃木咽了一口口水,连眨眼都感到无力。男人并非一脸阴郁,但也没有露出亲切的笑容,却也不是无机质的面无表情。他的头发随性地留长,硕大浑圆的眼睛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敝、敝姓铃木。”
没有名片,也没加上头衔,铃木的自我介绍相当可疑。铃木试着微笑掩饰,然而露出的笑容极不自然,非但掩饰不了什么,反而使他更显可笑。
男人的表情完全没变,照理说他可以藏书网藉口要可疑分子离开,挥手赶人。甚至是上前打人,诘问铃木怎么会知道这里。但他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自有一股威严,却不会给人压迫感。
“我姓ASAGAO。”他报上姓名。铃木问他汉字怎么写,他在空中比划出“槿”这个字。“那不是念MUKUGE吗?”铃木提出疑问,男人只是耸耸肩膀。
“有什么事吗?”槿问。
铃木望向打开的大门缝隙间露出的庭园石板,下意识别开了视线,这动作恐怕也代表他输给了对方的威严。“那、那个,”铃木开了口,却接不下去。你是推手吧?他本来打算直截了当地提出质问,然而实际面对面,却说不出口。“你是推手吗?”“嗯,是啊。你有什么事?”“昨天,你推了寺原——寺原的长男吧?”“是啊。”“果然。我就知道。那么,再见。”铃木实在不认为两人的对话能够如此顺利发展。
眼前,槿的视线真的就如字面形容的贯穿了铃木。铃木的双脚僵直,表情僵硬,嘴唇也动弹不得。
“没事的话,请你回去吧。因为儿子叫我,我才出来的。”槿的语气并不像他说的话本身那么冷漠。是觉得游刃有余吗?他像是看透了铃木,正在试探他。
铃木知道此刻再也不容许半点犹豫,他绞尽脑汁,然后在意识到之前,这么开口了:“那、那个,请问您想为令公子请家教吗?”
我究竟在说什么啊?!
鲸-3
01
意识到早晨来临前,鲸先察觉正在下雨,醒了过来。他躺着不动,眺望着从吊在上方的塑胶布滑落下来的雨滴。
这里是新宿区东郊的公园。公园靠近大街一带有喷水池和草坪,整备完善,而鲸身处的所在,却是广场深处走下楼梯的区域,这里是藏身于美丽公园的不美丽地带。喷泉反射阳光,父亲朝儿子丢出的皮球轨迹化为鲜艳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与这些清新景象无缘的潮湿洼地。
以前这里曾是一间公园管理室,拆除之后,变成一块三十公尺见方的空地。相对于喷水池和广场,这里地势凹陷,照不到阳光。
现在空地上满是塑胶布和瓦楞纸箱、帐篷,一眼就看得出绝对未经公园管理员许可。
鲸曾听说,第一个在此定居的游民是伪装成赏花客。或许那人本来真的打算占一块能够赏花的地盘,没想到却占了一个看不到樱花的位置,他铺上塑胶布,若有管理员赶他离开,就用赏花当藉口装傻,然而等到樱花凋谢,他仍赖着不走。没过多久,游民接二连三聚拢过来,渐渐地形成一个小聚落。
鲸在夏末的时候来到这里,也就是说,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两个月。
鲸想,这也算是一种城镇吧。这块三十公尺见方的潮湿土地上,有十几个成人带着各自的家当与缘由,在此定居。就这层意义来说,这里的确像个城镇。
“我们不是在生活,只是活着而已!”住在隔壁帐篷的中年男子以前曾经这么大吼;当时区公所的负责人表情悲伤地对众人说:“你们在这里生活,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的。”
“不是在生活,只是活着而已!”这句话颇为震撼,鲸记得当时睡在隔壁的他还因此睁开了眼睛。
鲸没用帐篷,只 7b80." >简单铺着纸箱当床,上方挂着塑胶布当屋顶,如此而已。因为没有墙,冷风不时吹来,但还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他躺在铺了两层的纸箱床上,倾听雨声,望着雨滴渗入地面。
鲸缓慢地撑起上身。
已经有好几个人开始活动了,有人在修理自己的帐篷,有人专注于伸展运动,雨势如果再大一些,还会有人洗起头来。目前还没有人那么做。
楼梯旁有两个男人生起火来,用纸板做出小型屏障,一面避雨,一面热锅。
鲸望向扔在一旁的手机,已经过了早上十一点。
他仰望天空,充满立体感的漆黑云朵浮在空中,也许是风势强劲,云就像液体卷出漩涡般移动。下午雨就会停了吧。
“喂喂。”一旁有人向自己搭话。鲸反射性地起身,转过身,手伸向出声的人,还没确认对方的脸就揪住对方衣领举了起来。
“对、”男人脸色苍白地吐出声音,因为被鲸勒住喉咙,发不出声音,吐着舌头。“对不起对不起。”他挤出声音。
鲸放开对方。
是睡在自己床位附近的中年男子,他总是一脸病容,连夏天也穿着厚重的外套四处晃荡。他正难受地抚着喉咙,一遍咳嗽,黑白交杂的胡子上沾满了食物渣,有些结块呈现干掉的牛奶颜色。分不清是体垢还是头发的油垢,一股独特的恶臭充满鲸的鼻腔。
“那个啊那个啊,”白发满是尘埃的那名男子指着背后。“田中桑他田中桑他,叫我来叫你,叫你。”他身体前倾忙不迭..地说。重复同样的话,似乎是他的语病。
鲸回头。
他看见锅子旁有两名男子不安地站着。哪一个是田中?
住在这里后,鲸不曾和任何人交谈,甚至没有点头招呼过。体格壮硕,冷漠又没有帐篷的鲸,想必很引人侧目,却从未有人向他搭讪,大家只是远远观察他。无谓的同伴意识真麻烦——尽管这么想,鲸还是跟着男人走过去。
走近一看,矮个男人边用筷子搅动锅子,边说“来了来了”,张开的嘴里缺了门牙,看起来已经过了退休年龄。
旁边是个戴眼镜的瘦男人。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瘦,但是这个人更是瘦得夸张,脸颊像被削去似地凹陷进去,看起来约四十多岁。眼睛周围透着一圈阴影,使他更显苍老,戴在头上的鸭舌帽画着放大镜图案,孩子气的图样与他显得格格不入。他撑着一把坏掉的塑胶伞。
“有事吗?”鲸的声音低沉。
“欸,田中桑好像有话想跟你说。”缺了门牙的男子别开视线说。
这么说来,瘦骨嶙峋的“放大镜帽子男”就是田中了。像是脚不方便,他的右手拄着一根东西当拐杖。
放大镜男撩起额前的头发,指着鲸说:“你,昨晚梦魇,呻吟了。”
鲸眯起眼睛,试着回想昨晚自己睡得如何,却徒劳无功,连有没有做梦都不记得。
“你,在烦恼,最近,看起来这样。”田中继续说。
另外两个人一脸忧心,就像心惊胆跳地看着同事会不会惹毛大客户似地,瞥了瞥鲸。
“我?在烦恼?”
“你四周,我总是看到,奇怪的东西。”田中说着七零八落的句子,然后又忙碌地撩起头发。
“奇怪的东西?”鲸眯起眼睛。
“田中桑他田中桑他,看得见幽灵鬼怪唷,幽灵鬼怪。”白发男嘀咕着插嘴,喷出像野兽散发出的腥臭气息。
“那像是亡灵,总是飘浮在你身边。现在也是。是个穿高级西装的,男人。”
田中接着描述了亡灵的容貌——或者该说是亡灵的轮廓。
鲸听着,确信田中看到的是昨晚在饭店被迫自杀的议员秘书。
“他在哀叹着火灾什么的。”
“那是人的名字,是梶。”
“你就是被它们缠得神经衰弱,梦里才会呻吟,对吧?”田中喷出大量水泡状的唾沫。
鲸有一股冲动想要一脚踢翻他们的锅子,扬长而去。
“其实你,不想干了吧?”
“田中桑,是不是再讲得委婉一点比较好?”缺门牙男就像生意人从中斡旋一样,试图打圆场,他还在当上班族时八成也是这种角色。
“什么意思?”鲸低声反问田中。
“你身边会有奇怪的东西,是因为你的工作,对吧?”
“或许吧。”岂止或许,绝对是这样,出现的亡灵全都是被他逼上绝路的人。
“所以,只要不干这份工作就行了。”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田中的口气不像刚开始那样七零八落,顺畅流利多了。发现这个转变的鲸,看见田中镜片后面的混浊眼睛变得清明,肌肤也变得光滑许多,嘴角堆积的唾液完全不见,甚至散发出硬挺的气息,彷佛下一刻就要抓起拐杖打过来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睡昏头了还是错觉?鲸虽怀疑,却不明所以。田中的模样不变,不像游民,反倒更像干练的教师或医生,眼神散发出的锐利光芒像要贯穿鲸一样。
这时,缺门牙男插嘴说道:“田中桑以前是心理谘询师,他说的话自有道理。”
“你最好停止现在的工作,如此一来,你也能解脱。”此时田中的建言听来竟如此悦耳、让人感激涕零,他的视线彷佛在抚慰着鲸,帽子上的放大镜就像在鉴定鲸这个人。
“只要不干了就行吗?”自己发出的声音犹如身陷困境的少年穿过教堂门扉般充满迫切感,鲸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的。”
“要怎么做才好呢?”
“按部就班地让事情变简单就行了。”田中辩才无碍地说。“把身边的人、事、物,一个一个解决,除去多余的杂音,只留下必要的东西。只要从生活中复杂的东西开始清除就行了,进行清算。”
“清算?”
“从头开始。清算。”
鲸不知如何接话,苦苦思索,但舌头只在嘴里打转,却想不出该说的话,就连分泌唾液都很困难。“那样做的话,痛楚就会消失吗?”
“是的。”田中展现出指示正道之人的气势,又说:“你在工作上没有遗憾吧?那样的话,痛楚会消失的。”
于是,鲸回溯起过去,虽然是急就章的瞬间作业,但他还是闭上眼睛回顾自己过往的工作。
田中在一旁默默地凝视他。缺门牙男和白发男面露困惑,坐立不安,表情像在说“这段沉默是怎么一回事?”没多久,鲸睁开眼睛。
“若是没有遗憾的话,”田中带着精神分析师的威严开口,鲸立刻打断他:“不。”他插嘴道:“有遗憾。”
“是吗?”田中一副“果然如此”的语气。
“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曾失手一次,仅此一次。”
鲸回想起十年前新宿车站附近的商务饭店,自以为早就将那段可憎的记忆封入脑海深处忘得一干二净,它却从昨晚开始不断浮上心头。
商务饭店的单人房里有一名女议员,以庶民派自居的她穿着廉价套装,脚踩低跟皮鞋,面无血色地站着。“为什么我非自杀不可?”一如以往,她说出每个被害人都会说的台词,浑身颤抖着。虽然是十年前的往事,但当时的鲸对于逼人自杀这个工作已经十分熟练,那次本应是个轻松的任务。
“你很介意那次失败吗?”田中问。
“那是我唯一的失误,我很后悔。”
02
女议员写完遗书后,转身面对鲸,身高差距使她必须仰望着他,她压抑着感情这么说:“走到十字路口,对众人磕头,亲吻大地吧。因为你亵渎了大地。然后再向世人大声宣告:‘我是个杀人犯!’”
那一刻鲸瞪大了双眼,陷入极度的恐慌,并不是她说的话打动了他,而是因为她说出的话,是引用自鲸唯一看过的那本小说内容,这令他大为震惊。
“我误会了,误以为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同志,所以没能完成工作。我放过了她,太愚蠢了。”
女议员意外保住一命,狼狈不堪、脚步踉跄地离开了饭店。
“结果怎么了?”田中的声音传来。
“被别的家伙抢先了。”
二天后,女议员在日比谷的十字路口突然扑向一台黑色的四轮驱动车,被撞死了。事后鲸听说,委托自己的政客同时也委托了推手。
“你很后悔吧。”田中慢慢地说。
“很懊悔。因为一个可笑的误会,我搞砸了工作。”
“悔恨是祸根,是一切灾祸的源头。这样看来,你就算引退,烦恼还是无法消除。”
“原来如此。”鲸缩起下巴,瞪着比自己矮上一颗头的田中。“我该怎么做?”
“对决。”
“对决”二个字听起来有些滑稽,鲸玩味着这个字的音色,感觉一股气流自头顶抽出。
“喂,这个给你。”缺门牙男的声音让鲸回过神来。
他迅速地眨着眼。眼前景象与方才相同,站着三个游民,然而正对面的田中脸色已经回复成一开始的穷酸、阴沉与多病,半点心理谘询师的影子也没有,只是一个肮脏、病弱的男人。刚才的对话究竟是怎么回事?鲸讶异不已。难道这也是自己的幻觉吗?怀疑的念头像锁链般束缚住他,他把这种想法甩出脑袋藏书网。
缺门牙男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食物。
“这个,给你吃。”
鲸把脸靠过去,一眼就看出那是鱼,几秒钟后,他才发现那是公园池子里的鲤鱼。
“你,那是你干的吧?”缺门牙男拼命地向他搭话:“今早的报纸有写。”他指着锅子底下的火,那份报纸恐怕已经被火烧成了灰。
“昨晚水户有一家人被杀了。”
“那又怎样?”
“那是你帮我们报仇的吧?呐?呐?”
鲸不解,无法回答。
“那一家的儿子放火烧死了其他地盘的游民,这一带的游民都知道。那家伙被杀了,我们在猜是你干的。是这样吧?呐?”
“你们搞错了。”鲸冷淡地回答。事实上,他们的确找错对象了。
“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吧?呐?呐?”缺门牙男就像棒球队的捕手把希望寄托在裁判身上似地祈祷着。
“不是。”鲸回答。“我只做委托的工作,没有委托和约定,我不会做白工。”
然后他默默转身,留下来的男人们发出含糊的道别。鲸回到自己的住处——那个铺了纸箱的床位,为了驱走还飘荡在自己身边的亡灵,他挥动着右手,像是赶蚊子一般。这时,手机震动了起来。
对决。这句话在耳边回响着。对决,然后洗手不干。或许这也不坏。这是对决,是清算。
鲸再一次回头望向方才的男人们,三个人都消失无踪了。果然是一场恶质的幻觉吗?鲸愕然,却发现那里还留着冒着蒸气的锅子。他们应该只是去取水什么的吧——鲸这么说服自己。一定是这样的,只是,假设他们真的只是幻觉,又有什么差别呢?
鲸接起电话,听见梶那快活得近乎不自然的声音。
蝉-3
01
离开岩西的大楼后,蝉经过河边的人行道走到车站,在停车场偷了一辆不错的脚踏车。雨势已经转小,如果不仔细观察天空,看不出还在下雨。他跨上脚踏车,踩着踏板,绕到刚开门营业的超市买完东西,回到自己的公寓。
这是一栋只有小门的旧公寓。是昭和时代后期落成的钢筋水泥建筑,一层有五户,总共三层楼,形状就像横着立起的蒟蒻。
蝉的房间在二楼的最角落,他把手伸进玄关前的瓦斯表后面,取出钥匙开门。里面是三坪大铺木板的两个房间。跟铺地毯相比,冬天比较冷,但只要一想到地毯表面会积灰尘和小虫,他宁可选择木板。西侧房间摆了一张单人床,空间被塞满CD的架子填满,架子正中央有一个方形时钟,指针指着早上十一点。
他走向厨房,把刚买来的蛤蜊放进盆子。
盆子里装了水让蛤蜊吐沙,准备就这么放到晚餐前。
蝉沉默地俯视容器,看见气泡一个个浮上水面。是蛤蜊在呼吸,它们无声地张开壳,吸气,吐气。蝉专注地看着,蛤蜊还活着,真好。
望着蛤蜊吐沙的这一刻,是蝉最感到幸福的时刻,他不晓得别人怎么样,但是再也没有比望着蛤蜊呼吸更令他感到平静地时候了。
人也是——蝉偶尔会这么想。他觉得,如果人也像蛤蜊,呼吸的时候能看见气泡或烟雾,是不是就更有活着的真实感?若是看见往来的人们嘴里吐着气泡呼吸,也许就比较不容易对他人暴力相向?绝对会的。——虽然我还是会吃掉这些蛤蜊。
接着好一阵子,蝉就这样对着蛤蜊悠闲而宁静的生命证明看得入迷。杀掉它们吃掉,这件事对蝉很重要。杀掉,吃掉,活下去,若是每个人都自觉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就好了。蝉情不自禁地这么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是无机质的手机铃声把他拉回了现实。
蝉离开厨房回到房间,从挂在衣架上的麂皮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只有一个人会打电话来,他彷佛又能听见店老板自以为是地说着“你是我的人偶”。
02
“把已经离开的人再叫回来,一定得真心诚意地道歉才行。”蝉在靠墙的椅子坐下,瞪着把手肘撑在不锈钢桌上的岩西,这是他第一次在一天里拜访岩西的大楼两次。“你敬爱的杰森没说过吗?”
“是克里斯宾。”岩西喷着口水不悦地说。“反正你也不会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吧?顶多只是待在公寓看电视嘛。”
“是蛤蜊。”
“有蛤蜊频道吗?”
蝉说着“无聊”吁了一口气。“说起来,我才刚结束工作,哪有人连休假都不给又马上塞工作进来的?你的神经是怎么长的?”
“罗嗦,有工作上门我有什么办法,反正这种事是第一次,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别耍赖了。”
“杰克·克里斯宾可是说过呢,‘能够原谅的只有第一次。’换句话说,第一次是OK的。喏,OK吧?”
“才不OK咧。”
“而且,这次的工作来头可不简单,委托人可是政治家.99lib.唷。”
坐在桌前的岩西拿起手边的杯子,露出压抑着喜悦的恶心表情。
“有政治人物上门就笑成那样,你这个人简直差劲透顶。拜托你,够了吧。虽然我本来就不觉得你有多了不起,可是也别再让我继续幻灭下去吧。”
岩西面露不悦,像是被人指出缺点,涨红了脸,也许是想要掩饰,他加强了语气:“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样?上门的是哪个政治人物啊?”
“你知道一个叫梶的众议院议员吗?执政党的,他常上电视大肆抨击对手。”
“梶?没听过。”
“你啊,晓不晓得以前的人为了获得选举权,可是历经千辛万苦?”
“又来那一套。听好了,我光是顾好自己的生活就很吃力了,对政治一点 5174." >兴趣也没有。”
“我说啊,你要是继续这么漠不关心,总会一天会被洪水吞没的,明白吗?好好盯住政治人物,要不然明天连歌都没得唱了。”
“反正那也是神说的话吧。”
“杰克·克里斯宾说,真正领导国家的人,是不会以政治人物的身分出现的。很了不起吧?法西斯主义不会以法西斯主义者的姿态出现,这也是他说的,很犀利吧?”
“政治人物什么的,谁当选不都一样。”
“蠢蛋。”岩西挺胸说道。“你没听过‘滚石不长苔’这句话吗?要是同一个人一直掌握政权,肯定会腐烂的嘛。既然谁当都一样的话,不定期轮替不就糟糕了?就像丢着不管的积水,会长出水藻臭掉的,长时间由同一个政党执政的国家不是很稀奇吗?”
这么说的你,还不是向执政党的政治家谄媚,真是没救了。蝉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那,那个叫梶的要我们做什么?”
“杀人。书店的客人大都是来买书,杀手接到的委托自然是杀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最讨厌政治人物了。”蝉挖着耳朵说。“那些人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跟选区里亲爱的选民,真要说的话,就算对自己的支持者见死不救,也要为整个国家着想,这才算政治家不是吗?”
“不是。”岩西歪着嘴说:“政治人物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
“不然是什么?”
“比如说,那种人会利用金钱和权力,对我说:‘今天下午我会在东京车站的高塔饭店见一个男人,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体格壮硕。可以帮我收拾那家伙吗?’。明明隔着电话,说话一副瞧不起人的口气,那人简直就像傲慢的化身。”
“然后,那人就叫做梶?”
“没错,那就是政治人物。”
“对手可是巨汉喔。”蝉显得意兴阑珊。“那不是我的拿手范围吗?”
“什么叫拿手范围?”
“你昨天不是说了吗?灭门血案之类,别人不想干的工作,那才是我的专长。这次的委托人要杀的不是一家人,不是女人也不是小孩。欸,是个巨汉耶?”
“别挑三拣四了。跟你说是工作,而且酬劳很讃唷。毕竟是政治人物,出手很大方。”
“先不管什么政治人物,为什么要杀掉那个巨汉?”
“我说啊,你也不能问那些来买色情杂志的人为什么要买色情杂志吧?”
“问了人家也不会生气呀。”
“当然会生气。本来我也不打算接这个工作,我也知道你才刚解决一个工作,我当然很清楚,也料到你一定会抱怨没完,原来想要拒绝的。”
有够虚伪——蝉姑且听之。
“可是打昨天起,咱们业界就吵翻了天。”
望向岩西背后靠阳台的窗户,原本遮蔽天空的乌云散去,灿烂的太阳正探出头来。
“业界是指?”
“就是干我们这行的业界啊。”
“你是认真的吗?”蝉皱起眉头。“不是跟艺能界什么的搞错了吧?杀人还有什么业界,这算什么?”
“罗嗦。情报与合作,很多时候是很有用的。要是有新的业者出现,可以立刻得到消息,毕竟那可是生意对手呀。也能听到一些重要的传闻。像你,不也在那家色情书店蒐集情报?”
岩西指的是一家叫做“桃”的色情书店,位在离东京车站稍远的小巷子里,由一名女老板经营。不晓得是嫌麻烦,还是店名就取自老板的名字,那个女老板也叫做“桃”。
“罗嗦,我只是喜欢那家店而已。”
“喜欢色情杂志?”
“那里摆满了一大堆裸女封面的杂志耶,不是很壮观吗?我就喜欢那种。”
“色胚。”
“才不是咧。比起打扮得装模作样的女人,我觉得那些摆好姿势,脱光衣服的女人更了不起。没有任何秘密,令人放心,直接了当,甚至让人感觉清纯。”
“少蠢了。”
“你很罗嗦耶。不过,我这种人可不少,所以那里打听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
“听好了,那家‘桃’也算业界的一角唷。业界里有很多传闻和小道风声都是从那里流出。”
“这么说来,是不是有叫虎头蜂的家伙?”蝉想起掉在大楼通道的虎头蜂尸骸,这也是从桃那里听说的。
“那家伙好像专门下毒杀人,不过最近没听到什么风声,说起来,蜜蜂不是刺个一次就死了吗?只有一次的话,没什么好恐怖的。”
“那是蜜蜂吧,虎头蜂可以刺人好几次的。”
“还有一个叫做鲸的。”
“鲸鱼不是在海里?”
“那男人专门逼人自杀,常有大人物委托他杀人。”
“好逊的工作哪,要干的话,当然要直接砍啊开枪的才痛快。自杀什么的,就算丢着不管,每年也有好几万人自杀。自杀才不是工作,是一种现象吧?”
“你很吵耶。”
“当然吵,我是蝉嘛。”
“你也知道寺原吧?”
“‘千金’唷?”大家都这么称呼那家公司,经营者是一个叫寺原的男人。他们贩卖可疑的药品,进行疑似人身买卖的勾当。蝉虽然没直接接触过,却听过不少教人听了忍不住皱眉的传闻,据说他们软禁女人,让她们不断生小孩,再卖到国外做为器官移植之用。虽然无法确定传闻的真假,那公司的确恶名昭彰。
“其实,昨晚寺原的长男死了。”岩西鼻孔抽动着,口吻像是故意吊人胃口。
“真是可喜可贺啊。”蝉轻松地回答。事实上,他的确觉得这事值得庆幸,虽然蝉没实际见过本尊,但常听说寺原长男的传闻,他仗着父亲的权势任意妄为,提到他的人往往皱着眉头,小声地议论纷纷。“是被人杀死的吗?”
“被撞死的,被一台迷你厢型车。”
“那可真是报应呢。那家伙不是常酒后开车撞死人吗?我还听说他教唆同伙,故意把车开上通学路撞死小孩呢。”
“不过听说寺原儿子的死,不是单纯地意外。”
“他不是被撞死的吗?”
“不过好像是被人推的。”
“被推?什么意思?”
“有那方面的专家。”岩西或许是懒得说明,难得含糊其词,就像把废纸胡乱揉成一团一样。
“什么叫做那方面啊?又是谁委托的?”
“不晓得。寺原的仇家可多了。”岩西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反正,寺原现在拚了老命,动员了所有部下,委托各路调查,张大眼睛要揪出杀死儿子的真凶。”
“反正这事也轮不到我们吧?”
“没错。”岩西自嘲地说,不过表情同时流露出个体户经营者的意气。“不过相反的,别的工作上门了。”
“就是梶吗?”
“业界其他家伙都为了寺原的命令忙翻天,每个人都在追查凶手。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愿意接受委托。这可是个好机会!趁大家在办运动会,咱们抢到了新客人。”
“我不想干。”事实上,水户的工作疲劳尚未褪去,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对岩西言听计从,受他指使。“几小时前,你不是才说连续工作很危险吗?”
“不,你会干的。”岩西笃定的口吻令人火大。
蝉暗地吞了口口水,有种被人断言“你只是个人偶”的感觉,电影场景连续不断地闪过脑中,让人错觉自己正被绑在精神病院病床上。
铃木-4
为什么要装成家庭教师呢?连铃木自己都想不透,现在这种滑稽和突兀的处境让他陷入苦闷,但他立刻换个想法,觉得这主意或许不坏。家庭教师的话,可以定期拜访,顺利的话还可以一周上门好几次,如此一来,就有机会找到槿就是“推手”的证据。
槿露出吃惊的表情。接着说:“原来如此。”
铃木不懂那句“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想做出应酬笑容,却只露出失败的怪表情。槿又接着说了:“要进来吗?”
“咦?”
“我可以听听你的介绍。”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铃木又语无伦次起来。“可以吗?”他反问。
“你不愿意的话也无妨。”
“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铃木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跨过玄关、房间的门朝哪一边开,彷佛身体的右半边紧张得不得了,左半边却困惑不已。铃木慌忙俯视脚下,幸好自己还记得脱鞋。
铃木被带..进客厅,坐在淡茶色的沙发上,他先是双脚交叉,又立刻摆正,右手拇指在左手食指和拇指之间来回摩擦,冷静不下来。如果有“手足无措”这种死因,自己应该差不多快死了——铃木半认真地担心起来。他望向隔壁的饭厅,那里摆着餐桌和厨具设备。
“这样啊。”
听到话声,铃木慌忙抬头。槿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不知不觉中。
“什、什么?”他没有在听。
“你是业务员吗?”
“嗯,差不多。”铃木心不在焉地回答,又慌忙更正:“不是的,虽然也跑业务,可是我也教书。”如果不这么说,计划就会前后矛盾。
“真辛苦。”
“已经习惯了。”如果是真的业务员的话。
“你想当健太郎的家教吗?”
“是的。”铃木带着觉悟,正视着槿。
槿的头发像是用手梳过,打扮随性,给人的感觉很清爽,不像是个中年人。但是,他也给人一种压迫感。是眼神的问题,他的眼睛硕大分明,绽放出一道锐利精光。不,不是眼睛,而是眼珠子。他的眼珠子格外醒目,眼白不带半点浑浊,瞳眸则呈完美的圆形。
我曾经在哪里看过——铃木突然忆起昨天在车内对准自己的手枪。他的眼睛就像枪口,比子弹更可怕的枪口,铃木像是被枪口正对着,顿时动弹不得。
他瞳孔周围的虹膜极度接近黑色,轮廓分明的眉毛紧邻着眼睛,脸颊和脖子一带没有赘肉,眉间与嘴角虽有皱纹,但是与其说是老化或疲劳的痕迹,更像是伤痕或刻痕。
“我在镇内拜访家里有小学生或国中生的住户。”铃木继续不晓得要持续多久的胡说八道。
“你是业务员,却没有名片?”槿一针见血地指出。
“噢噢。”铃木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他拚命支持就要倒下的身躯,现在的情势如果以将棋来比喻,就像才刚下第一步棋,就差点俯首称臣一样。“老实说,刚才拜访其他住户时,名片刚好用完了。真不好意思。”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接下来,铃木开始介绍自己的工作,尽可能不让说词前后矛盾,致力说明。当然,全是一派胡言。
他一一虚构家教中心的名称、事务所的位置、签约的家教人数、过去的业绩和大受好评的指导方法、身为家教的自己的学历和经验。他掰出没带说明手册和广告单就来拜访的理由,捏造不穿西装穿便服拜访的好处,不知不觉中,家教中心成了全国规模的机构,铃木从上个月起担任“根户泽公园城”一带的负责人。
说是铤而走险也不为过,不过在“千金”担任约聘员工贩卖假瘦身食品的一个月里,他已经练就一身天花乱坠说服对方的好本领,所以总算坚持到了最后。
一连串的说明之后,铃木咽下叹息,从鼻子缓缓吐出气来。不坏,就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来说,自己的表现算是相当不错吧?
“因此,希望有机会担任健太郎小朋友的家教。”
对面的槿眼里发出了异样的光芒,铃木感到胸口瞬间变得冰冷。
“原来如此。”槿的声音比铃木担心的更不带情感,不过他的眼光依旧没变。“那么,家教费怎么算呢?”
“啊。”铃木的声音略嫌高亢。还没想到这一层!“不好意思,忘了和您说明,”他夸张地搔着头。家教的行情是多少啊?“费用相当弹性,我们可以商量。”他扬起眉毛。“我们会尽可能配合您的要求。”这段说明简直不负责任到了极点。
“配合我的要求啊。”槿微笑。一股犹如森林枝叶随着清风摇曳的风韵轻柔地笼罩自己,铃木第一次发现,原来中年男子也有这般风韵。就在这时,铃木裤袋里的手机响起,单调的机械声重复着。铃木身体一震,视线往下移。
“你的电话。”槿简短地说。
“是的,应该是公司打来的。”铃木站起身问:“方便接个电话吗?”一定是比与子打来的,这是“千金”配发的手机。
“嗯,”槿挥挥手。“请便。”
铃木起身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贴上耳朵。他背对着槿,面对着墙。
“情况怎么样了?”她直截了当地问。她的问题既暧昧又单纯,像一记铁槌敲来。
“我正在说明。”铃木在意背后的槿,佯装业务员。
“说明?说明什么?难不成你在那个人家里?!”
“是的,我正在说明。”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
“干嘛?那么装模作样的口气。”
这个女人真迟钝,现在根本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铃木斜眼偷瞄沙发上的槿,槿却不见踪影。
同时,背后响起“我去叫健太郎”的话声。顿时,鸡皮疙瘩爬满全身,铃木转过脖子,槿的脸就在他正后方。铃木完全没察觉他走近。槿一脸平静,指着二楼。铃木背后的寒毛直竖。他是什么时候站到身后的?
铃木一颤一颤地.点头,脸颊抽动着,目送槿离开房间后,把嘴巴凑近话筒。
“我正在跟他谈。先放过我吧。”铃木按捺住怒吼的冲动,悄声说道。
“都怪你自己不好,慢吞吞的。”比与子口气倒是高傲得很。“告诉我你在哪里。”
“他们平安无事吧?”
“他们?”
“后座的年轻人。”那对品行和脑袋看起来都不怎么好的男女;表情和那个学生——那个品行不良,但该做的时候还是会做的木匠之子——神似的年轻人。
“当然没事。”铃木觉得她的承诺听起来很可疑。“杀了他们对公司也没好处嘛。可是你再不说出地点,他们可就不一定平安无事了。”
“所以,我——”铃木加强语气,急促地说:“我还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凶手,虽然成功进到对方家中,但是他有家人,我提出要求想当他儿子的家教。”铃木留意着入口,一口气说完。
槿会不会突然在背后现身,一把推倒自己?对着电话说明时,恐惧掠过心头。他情不自禁地觉得,尽管这里是电车不会行经的住宿区,自己人在屋内,还是可能出现一台为了碾死自己而来的电车,加速朝自己冲过来。车头撞破了水泥墙和木材,从粉碎的玄关猛冲过来的景象,历历浮现眼前。就像一匹马边长嘶边抬起前脚一样,车头浮在半空中,猛扑上来。驾驶座没有任何人,细长的、四方形的列车即将把我碾碎——尽管这里根本没有轨道。
“你白痴啊?”
“咦?”
“当什么家教啊?”
“就是……为了接近他啊。”铃木吞吞吐吐地回答。“我觉得这是个好方法。”
“我不晓得你的话有什么真实性,你真的觉得那种方法可以摸清他的底细?”
“那如果我说推手有个可爱的小孩,你会相信吗?”
“当然,再怎么坏的人也会有妻儿,连寺原都有儿子了。”
那个名字再度让太阳穴的脉搏跳动起来。“总之,我会确认他是不是凶手,不会花太多时间,可以再等我一会儿吗?”他不能说出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可以等,可是寺原已经暴跳如雷了唷,他动用了很多人手。总之,你动作快点,要是一不留神,你搞不好也会被杀掉唷。”
“唷?”
“要是那个男人真的是推手,他绝不会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到自己家里,你不认为吗?何况还雇用对方当儿子的家教,这绝对不可能。真是那样,那家伙不是少根筋,就是看穿了一切,准备玩弄你再解决掉。冷静想想,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铃木一时间无法回答,脑中乱成一团。
“喂,你在听吗?”
没在听,因为他听见有人接近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铃木一惊,慌忙转身背对门口,压低声音说:“我晚点再打给你。”挂断了电话。
“讲完了吗?”槿走进客厅。
铃木掩饰僵硬的表情,点点头。
“正好,内子刚好回来了。”槿朝玄关伸手,说:“这是内子和我家老二。”
铃木无法判断是否该继续扮演家庭教师,只是他也不知道如果不想演下去,又该如何收场?
鲸-4
眩晕在计程车里发生时,鲸皱起脸孔心想:在这种地方发作吗?看来亡灵们不计较时间、场所,没有规律,也不知道客气。
鲸靠在后座椅背上,不经意地望着车窗,头像是被人摇晃般感到震动,刚开始他以为是计程车行经颠簸的路面,但是胃部的痉挛.99lib.让他立刻知道不是。鲸感觉太阳穴揪紧,眼底作痛,只好闭上眼睛。
“大白天就搭计程车,真奢侈呢。”
驾驶座传来说话声,鲸抬起头来,他和司机在后照镜里四目相接。
正确来说,那不是司机。鲸上车时,握着方向盘的是一个操东北腔、戴眼镜、头发凌乱的中年男子,但是鲸现在看到的却是个年约四十岁的长发女子,容貌优雅。“好久不见了。”
鲸没有回答,再次望向窗外。
小巧的绿色冲印店被抛在后头,招牌旁设置了一个圆形时钟,虽然看不清楚,但从指针的位置大略判断得出还不到正午。
车子一驶上往东京车站方向的国道,立刻就碰到塞车,像水管中的水突然变成黏土状动弹不得,车流停止了。
雨应该停了,但可能是有水自行道树上滴落,水滴溅到车窗上,不断踩着煞车的前方车辆煞车灯鲜红地亮起,远方空中盘旋的云朵逐渐稀薄而散开。“快放晴了呢。”女子轻柔地说:“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为什么非死不可呢?我不过是在私立大学事务室工作的一介小职员而已。”
那女人,三年前,鲸逼她从大楼顶楼跳楼自杀。他忘了委托人是任职于哪一个政府机关的官员,只记得对方外表稳重,是透过亲交的政客介绍,联络上鲸的。
“为什么我会被杀呢?”
“是你自己要死的。”不知不觉间,鲸做出回答。他无法判断自己是把话说出口了,或只在脑中回应而已。
她温柔地微笑着:“推托之词。我的确是自己跳下去的,但那是被你逼的,就像被迫殉情一样,那是强迫自杀。”
“有人觉得你碍事。”鲸从委托人那里听说了梗概,理由很普通,那名官员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就是这名在私立大学工作的长发女性交往,但是某天,他发现自己与这名女子做爱的次数竟然比妻子更多,顿时害怕起来。“不是以年计,而是总计起来,比内子还要多。”他打从心底震惊,接着恐惧妻子与女人的立场会不会就此颠倒。
“就算这样,也用不着杀人吧?”
“谁叫你失去理智,缠着他不放。”
“是那个人不好。”
“无论什么时候,不好的总是‘那个人’。”
车流依然停滞,或许是感到不耐,前方的车子按起喇叭,像对吠叫起了反应的狗,其他车子也开始按喇叭。前方的四轮驱动车的煞车灯熄灭,车子缓慢地移动,鲸搭乘的计程车也开始前进,但是司机的模样依旧如故,还是那个女人。
“不说这个,我在想,你真的要去饭店吗?”频频瞄着后照镜的她睫毛很长。“打电话来的那个议员,是叫梶来着?感觉不能信任。”
“比‘那个人’更不能信任?”
“他们半斤八两。”
约莫一个小时前,鲸接到梶打来的电话。
“昨天的事吗?”鲸想起在饭店上吊自杀的秘书。梶用一种近乎不自然的磊落态度说:“那件事情甭提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然后开口:“接下来,我想拜托你另一件事。”
“很奇怪不是吗?”驾驶座的女人右手掩口笑了。“明明昨天还吓成那个德行,今天却装出一副没事的模样。”
“装出?”
“不是装的还会是什么?那个议员心里其实怕得要命。”女人的轮廓愈来愈鲜明,鲸对此感到疑问与焦躁,亡灵或幽灵身影应该更稀薄、更暧昧模糊吧?难道他们就没有身为亡灵的节操吗?
“不就只是那个疑神疑鬼先生满意我的表现,委托新的工作,如此而已。”
“你其实心底也觉得很可疑吧?总不会真的把他当成常客了?昨天他不是还忧心忡忡地说‘你不会说出去吧?’那种人不可能到了今天就跑来说什么‘我要委托你新工作’。与其说是态度改变,不如说是变了一个人。很不对劲吧?”
“这就是政治家的作风。”
“你要依他说的去高塔饭店吗?很危险唷。”
梶的委托如下:下午一点过后,在东京车站旁的高塔饭店的大厅见面。
“去做什么?”鲸回答。“我想和你商量下一个工作。”鲸回说:“在电话里说不就行了?”结果为半咆哮地说:“不直接见面很难说明!这事很复杂的!”鲸知道,人生气的时候,往往是感到恐惧的时候。被人殴打、嘲笑、闲言闲语、看穿伎俩、欺骗;这些行为都会引发人对自身安全的不安,换句话说,会激发人的恐惧。人们因此发怒。
鲸答应在饭店见面,相反地,他叮咛梶:“你一定要亲自来。无论什么理由,如果你没露面,我会当做你骗了我。”
“如果是这样,你会怎么做?”
“我会去找你。”地址总有办法查到。就算是梶,也没有继续追问“你找我做什么”。
“我知道了,我当然会去。”梶说话的尾音微微颤抖着。
“要自杀的对象是谁?”
“我的秘书。”
“你的秘书不是昨晚上吊了?”
“是另一个秘书。”
“有那么多秘书,光靠秘书的选票就能当选了吧。”
“总之,”梶说:“就照昨天的方法做。你帮了我大忙。”
接着他详细说明那个秘书的姓名、年龄、住址和家庭成员。
“那一定是骗人的,连续两天都有秘书自杀,不可能不被怀疑嘛。就算再怎么愚蠢、胆小的政客也不会做到那种99lib?地步吧。这是陷阱。”
这我也发现了。
“他想陷害你。”
这我也发现了。
“你被看扁了。”
这我也发现了。接着鲸想到,这女人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觉,想的事当然会一样。
国道总算顺畅多了,车流动了起来,计程车开上快车道时,鲸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他用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皮,忍受痛楚。
“先生,你还好吗?”听到问话,他睁开眼睛,驾驶座上坐着男人。对方倒映在后照镜的眼神僵直,就像在窥伺毒虫的背影一般,战战兢兢的。
“我说了什么吗?”
“欸、欸,是啊……”司机面露豫色。
“我说了什么?”
男子想要开口,踌躇着,然后用一种“既然被问,逼不得已”的痛苦表情,说:“什么杀啊,自己去死……之类的。”
“是吗。”鲸气愤地回答。和亡灵对话的自己,想必被司机当成疯子吧,不过就算如此,又怎么样呢?
“其他还说了什么吗?”
“其他,”司机似乎犹豫着该说不该说,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屡次张开.了嘴却没有出声,像金鱼似地一开一阖。“客人还说了‘常客’。”司机说。
蝉-4
岩西指示的时间是下午一点。蝉从距岩西的大楼最近的车站搭乘地下铁,这班车虽然不会在东京车站停车,不过只要在附近车站下车就行了。蝉知道高塔饭店的所在,他估计应该可以提早抵达。
守时就是守身。
蝉想起岩西常引用的话,陷入忧郁。他被一种错觉掳获,怀疑自己的动作和思考、从摸鼻子的习惯到老掉牙的冷笑话,是否全都是岩西的复制?骗人的吧?那个岩西只会耍嘴皮子,工作不都是我完成的吗?根本不可能有这回事——蝉这么告诉自己。对吧?对吧?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愈想愈徒增焦虑,他甚至认真想要确认自己身上有没有缠着绳子。
出了地铁,蝉本想直接走去东京车站,却在中途绕到家电量贩店,没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期待如果待在吵杂的地方,被噪音包围,是否就能不去想无聊的事。他穿过店内的顾客,走到里面,店里有手扶梯,他在旁边停下,那里陈列着用灯油作燃料的电暖器,他想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暖器,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在找电暖器吗?”发现时,店员来到了身边。那是尖鼻高个子的男人,比起在电器行工作,似乎更适合到餐厅开红酒拔木塞。
“没有,看看而已。”蝉望向拥挤的店内。明明生意这么好,何必在乎我这种顾客?蝉感到不可思议。
“哦,这样啊。”店员堆在眼角和嘴边的笑纹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地撇向一边,嗤了一声。
“喂,你!”蝉急忙抓住店员的手臂。“你刚才嗤了一声对吧?”
走在一旁的一对男女听到这句话,睁大了眼睛,不过还是继续走过。
“什么?”店员没有一点内疚的样子,一脸爱理不理地回过头来。
“我说,你刚才嗤了一声对吧?”
“我没有啊。”但是他的眼睛彷佛在说:我是有说,那又怎样?
“因为我年轻,你瞧不起我是吧?”
“才没有。”店员或许是对自己的腕力有自信,脸上的表情强势,像在说想打架就来吧。仔细一看,他的胸膛厚实,手臂也很粗壮,比起在餐厅拔酒瓶塞,似乎更适合到高级酒店当保镖。
“你该道歉才对吧?”蝉事不关己似地说。
蝉右手伸进口袋里,抓住刀柄,有一股冲动想把刀尖插进店员嘴里,刺穿他的脸颊,不过还是隐忍下来。尽管忍耐下来,却烦躁难耐,为了压抑焦躁,蝉往店门口走去。他下定决心,要是那店员再强词夺理,或是追上前来,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刀刺穿他。然而,似乎没有那样的迹象。
外头是手机卖场,热闹非常,从年轻人到中年男性,都各自物色着轻薄短小的电话机型。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子拿着麦克风介绍新产品,说明那只手机功能有多强大、多方便。一旁的广告旗上写着“手机联系全世界”,那未必是夸大其词。
抵抗神明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生子嗣;蝉想起某本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现在不同了,抵抗神明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带手机。
售货员淘淘不绝地说明手机附带的相机性能有多好。明明没有想买的意思,蝉却混进人群中听了一会儿才离开。
他穿过十字路口,经过倒闭的寿司店,钻进小巷。那是一条被灰泥墙壁建筑物包围的小径,是通往东京车站的捷径。
与其说是路,称为缝隙或许更贴切,很不好走。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学校老师说:“愈是捷径,愈困难重重唷。”当时蝉这么回答:“哪有这回事。走捷径当然轻松多了。”现在他的想法还是没变。
脚边散落着空罐、杂志和色情广告单,蝉避开塑胶垃圾桶和废弃冷气机往前走去,约莫前进了二十公尺,他听见有人说“此路不通。”是一个低沉而粗鲁地男声。
有三个男人,两个穿西装的男人面对一个蹲着的男人站着,开口的是站着的男人之一。他的肩膀很宽,留着一个像运动选手的短发。“回去。”他对着蝉挥手,动作像是在赶一只狗。你自己才是狗咧,留那什么头发,活像一只柴犬——蝉在内心咒骂,继续前进。
一眼就可以看出眼前的状况绝不寻常。
西装二人组手里抓着拳头大的石头,外表三十出头,虽然穿着西装,脸上却伤疤累累,充满危险的氛围;蹲着的男人双手被绑在背后,嘴巴被胶带封住。
“喂,小鬼,快滚回去!”另一个男人也开口恐吓。
蝉一阵火大,不识相地问说:“你们在干嘛?”
“不干你的事,滚开!”这名男子留着长发,鼻梁低矮,一张圆脸,手上戴着像是拳击手套的东西,穿西装的腰上缠了一条锁链,像是要代替腰带。简直像横网(注一)身上绑的绳子呢——蝉想,随即转念:哦,原来如此,就像土佐犬嘛。(注二)站在前面的是柴犬,后面的是土佐犬,原来如此啊。蝉擅自这么认定。
“两条狗合力欺负一个大人啊?”蝉用下巴指指蹲着的男人。男人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头顶有些部位头发特别稀薄。搞不好是遭人用力扯下头发造成的。
“什么狗?”柴犬皱起眉头。
噢噢,那种表情,看起来更像柴犬了。蝉几乎感动起来。
“你也想吃点苦头吗?”土佐犬的嘴巴嚼动着,像是在嚼口香糖。
“这是那个吧?私刑?”蝉耸耸肩,问。
柴犬跟土佐犬听了既没动怒,也没有上前来揪住蝉。“我们没闲工夫理你这种小鬼。喂,你要过就快过,不过别多嘴啊。”他们说了这些,便不再理会蝉,再次转向男人。
注一:相扑选手的最高位阶。会被授与白麻编成、垂挂有注连绳的粗绳,穿戴于饰裙之上。
注二:产于日本高知县的犬种,体格壮硕,性格凶猛,常作门犬。此外,土佐门犬比赛比照相扑,优胜的狗亦被称为横纲,授予相同的饰绳。
此时蝉才注意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寻常的打架或争执,是“工作”啊。看着那两人无所谓的侧脸和公式化的动作,他明白了,他们正在“工作”。
“你差不多也该招了吧?”柴犬蹲下,轻轻拍打男人的脸颊。男人被胶带封住嘴巴,眼眶含泪,摇了摇头。
“你知道推手的下落吧?>..”土佐犬抬起脚作势要踢男人的头,鞋尖在男人的耳边停住。
“推手”?不曾听闻的字眼正要穿过蝉的耳膜,却在途中卡住了。“推手是什么玩意儿?”说出口他才想到自己在意的理由,是“推”这个字卡在蝉的脑袋,他想起岩西一小时前说的话。“寺原的儿子搞不好是被人推的。”
“喂,你们刚才说的推手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还在啊?快滚!”土佐犬绷着脸。“就算是小鬼,该死的时候也是会死的。”
“不告诉我推手是什么的家伙,八成,也会死。”蝉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加迫切,对此,他相当意外。
柴犬与土佐犬对望了一眼,进行了一场无言的交谈,最后似乎达成共识不理会眼前的疯小鬼,他们无视于蝉,视线转回男人身上。“你啊,再不快说,寺原先生他们就要来啰。能在我们这一关解决的话,算你好运唷!”
听到寺原这个名字,蝉差点叫了出去。中大奖了!
柴犬再次蹲下,他伸手撕开男人嘴上的胶带,一口气向左扯下。男人发出惨叫,张开嘴巴,鲜血从嘴角涌出。他接连吐出一些碎片,刚开始蝉以为是小石子,但是马上看出是啤酒瓶碎片,沾了血。刚才男人嘴里八成被塞进了破酒瓶。
男人吐出分不清是话语还是喘息的回应。“我不知道……”他喷出唾液和血水拼命解释:“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推手……”
“吃了这么多苦头都不说,他应该没说谎。”土佐犬转向柴犬。“怎么样?”
“可是现在不过才折断了手指、扭断脚趾、捏碎耳垂、割破嘴巴,才刚热身而已耶。”柴犬屈指计算。“嗳,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已经差不多了。”
“没错,没错。”男人点头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喂,你们说的推手是什么啦?”蝉焦急地靠近男人们,一个米店的塑胶袋缠在他脚上,啪沙啪沙作响。
“你怎么还在啊?!”柴犬跟土佐犬同时开口,逼近蝉。“烦死人了!”
“推手是谁啊?”蝉更往前踏出一步。
“跟你没关系。”
“不会是那个吧?跟寺原的笨儿子被车撞的事有关吗?”蝉一说,柴犬跟土佐犬瞬间脸色大变,土佐犬的眉间和太阳穴抽动着。“你知道什么?”不晓得什么时候拿出来的,他的右手拿着折迭式小刀。
要拿刀子跟我互干唷?这家伙强吗?蝉感到些微的兴奋。
土佐犬一步、两步地踏过来。蝉把握他“嘶”地吸气的时机,配合他的呼吸。刀子刺了过来,蝉不慌不忙应对,男人的动作不慢,但也不快。我看得一清二楚啦——蝉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嘲笑他。
蝉后退一步,身体向左回转,闪开刀尖。土佐犬收不回劲道,往前扑倒,接着立刻重整姿势,重心移到后方,蝉抓准了这个时机。若是扑空,人当然会缩回身子,蝉的右手顺势挥向对方的腹部,手掌在冲突的瞬间握成拳头,配合腰部的转动挥过去。
接着蝉将左手的刀子向前挥去,闪烁的刀尖在空中画出扇形。
他瞄准土佐犬的脸刺进右脸颊,也许是抵到了牙齿,刀子在途中停了下来,蝉立刻抽回刀子。土佐犬睁圆了眼睛,手上的刀子掉了下来。太不像话了,一点都不强嘛!蝉甚至感到幻灭。
“可恶!”土佐犬瞪大眼睛,摸着脸颊,望着沾了血的手。你现在可没功夫摸脸啦!蝉向左移动,刀子换到右手,对方呆站在原地,蝉屈身钻到土佐犬脚边,右手用力一挥,刀子穿过皮鞋,插进右脚趾甲。刀子穿透鞋皮刺进皮肤,插进骨头的触感传到手腕,刺穿没肉的脚趾甲总给人一种奇妙的触感,教人兴奋。
土佐犬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柴犬慌了手脚,目前的局面相比让他摸不着头脑吧。
蝉抽回刀子,心想太麻烦了,干脆三个人都杀掉好了。柴犬、土佐犬,还有蹲伏在地上的男人。但是,此时他注意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时间。
他弯起左手,确认表面,不到十分钟就下午一点了。慌忙中他跑了出去,这种时候抱脚呻吟的土佐犬、狼狈不堪的柴犬、泫然欲泣的男人全都无关紧要了。
工作迟到了!完蛋了,又要被岩西唠叨了!蝉加快脚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脚步。仔细想想,迟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铃木-5
01
“哎呀,你好。”从玄关进来的女子开朗地向铃木打招呼。他看起来很年轻,完全不像家庭主妇,就像个快活的大学生,要是槿没有向他介绍“这是内子”,他一定想像不到。
槿介绍铃木,说明他来访的经纬,她听了露出极为吃惊的表情。“我叫小堇。”她自我介绍后,兴奋地说:“他很少会招待来客呢,吓了我一跳。”这样的她看上去更像女大学生了。
小堇戴着黑框眼镜,给人一种知性的印象,短发染成了褐色。
铃木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无法立刻接话。
小堇脚边粘着一个小男孩,像要躲起来似的站在她身后。
“那个小的是次男。”槿说。“他叫孝次郎。”
他或许是害羞,又像是从巢穴里偷窥世界的小动物,右手抱着一本类似相簿的东西。
“初次见面,你好。”铃木生硬地鞠躬后,小男孩又神秘兮兮地掩起脸来。
“不过说到家教,”小堇一面思索一面说道:“我家健太郎还是小学生,好像稍嫌早了一些呢。”
“嗯,您说的也没错。”铃木随身附和。坐在沙发上的槿立刻开口:“业务员这么轻易放弃好吗?”
铃木慌忙回头,望向槿。他的声音与其是在激励业务员,更像是看透了铃木的演技,识破了这场骗局。他再次化身为湖泊,表情有如平静地湖面。铃木直直地注视着槿的脸,却看不出所以然,就像想揣测湖水的真心却只是徒劳,感到无力。
“可是,也有人说啊,”铃木急忙找话,在脑袋里的仓库翻箱倒柜,把能用的素材一一挖出。“念书的习惯,应该从小培养。”就连当老师的时候,他都不曾说过这种鬼话。
健太郎走近孝次郎,问他:“还好吧?”
“医生说只是感冒而已。喏,孝次郎?”小堇对着像只无尾熊般抱着自己大腿的少年说。
不晓得是因为有陌生来客在场,还是一向如此,孝次郎的声音小得像睡着的呼吸声,有气无力地说:“感冒了。”点了点头。
“医生很可怕吧?”健太郎问,像在展现做哥哥的风范。
孝次郎听了把右手凑到嘴边,像在讲悄悄话似地低声说:“嗯,很可怕。”然后接着说:“可是,妈妈买了贴纸给我。”
为什么要用这种故作神秘的方式说话呢?铃木看不出理由,不过这似乎是孝次郎讲话的习惯。
“是哦。”健太郎答道,然后一把抢过孝次郎挟在腋下的本子,不理会弟弟的抗议声,翻开,然后一副做哥哥的口气说:“你收集很多了嘛。”
铃木也看过去,打开的是一本贴着一排一排昆虫贴纸的收集本,上面贴了各式昆虫贴纸,色彩艳毒,有些虫的翅膀花纹教人毛骨悚然。
铃木想到那可能是随零食附送的赠品,同时也感到讶异,这年头还有沉迷于蒐集昆虫贴纸的少年啊。
“今天拿到了甲虫唷。”孝次郎的声音虽小,却听得出有几分自豪,他指着哥哥打开的那一页的最右上角。
“这就是甲虫?好酷啊!”健太郎表现出分不出是感叹还是惊叹的兴奋模样。铃木也望过去,大吃一惊。那是一只绿色的、有如树木尖刺的虫子,形姿非常怪异。虽然不能说不可爱,外表却让人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虫?”令他哑口无言。
人类这种生物,很像虫。
他想起这么说的教授。不,不管怎么看,虫子都跟人类不一样,根本一点也不像。
看来,孝次郎宝贝似的抱着的,似乎是专用的贴纸收集册。
“喏,大哥哥,你会做什么?”健太郎仰望着铃木。
“咦?”
“家教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根据发问的时机不同,这个问题其实很严肃。铃木苦笑着,像是有人诘问自己:说说看,你这个人究竟能为这世上留下什么功绩?
“我先说,”健太郎明白地宣言。“我很讨厌念书唷。”
小堇笑了出来,槿则面不改色。
“对了,亲爱的。”小堇出声,她对着槿的侧脸说:“我后天不是要去京都出差吗?”
“有这回事吗?”槿侧了侧头。
“如果铃木先生能照顾健太郎他们,实在帮了大忙呢。”
铃木望向小堇。这不正是意料之外的搭救之声吗?他忍不住期待起来,手握得更紧了。
“但是,”槿站了起来,伸展着背脊。“这与其说是家庭教师,更像是保姆的工作不是吗?”
静谧的声音像要渗入体内似的,但是铃木不能就此败下阵来。“不,这也无妨。”他闲不容发地回答。“当然上课也很重要,但是孩子还小的时候,也应该重视书本以外的教育才对。”他随便掰了一些迎合的话。“广义来说,家庭教师跟保姆是一样的。”两者差得可远了。
“咦,意思是大哥哥要陪我玩吗?”健太郎出声问道。
“你很高兴吗?”槿望向健太郎,眯着眼睛的他与其说在看亲儿子,更像是在观察动物,眼神冷漠。
“因为爸爸都不陪我玩嘛。”健太郎像在挑剔长官的失策。“大哥哥会陪我玩吧?”说完,他像吟诵不熟练的咒文似地接着说:“你看起来像个滥好人。”
现在不是因为被说成滥好人而动怒的时候,铃木姑且点头附和:“是啊,我也能陪健太郎玩游戏。”他加强语气说。
“你会踢足球吗?”
“足球也行。”他双手抱胸,嗯、嗯地点着头。“高中时,我可是以国立为目标的。”
“国立跟足球有关系吗?”
“说有的话是有啦。”说没有的话就没有吗?
“哦……”
于是,健太郎露出一种想要发表世界和平宣言的认真神情,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了:“爸爸,你最好雇用这个大哥哥唷。”
听到“雇用”这个词从小学生嘴里说出来,铃木有些狼狈;即使如此,健太郎的话无疑是一计强心针。
“如何呢?就当作试用期吧。”铃木继续游说。“就像刚才说的,夫人出远门的那几天,就当作试用期,雇用我看看如何?”他揣度讨价还价的分寸。
槿双手环胸正在考虑,小堇出声问话:“要不要试试看呢?”等待判决的铃木咽下了口中的唾液。
“那,”发言的是健太郎。“大哥哥,我们出去玩吧,去踢足球。这段期间就让爸爸他们去讨论,看是要雇用大哥哥,还是开除你。”
“呃,你们都还没雇我,也谈不上什么开除不开除的……”铃木开口订正,但健太郎不理会,拉着他的手。“走嘛,走嘛!”说着大步走向玄关。“孝次郎也一起来吧。”
孝次郎听了又把手凑近嘴边,一副在讲秘密的模样。“我不去了。”他说:“我感冒。”
“没关系,大哥哥走吧!”健太郎硬是要拖走铃木,看铃木要拿大衣,就说:“踢足球用不着那个啦,放着就好。”
铃木束手无策,只好带了手机离开房间,在玄关穿鞋。
自己应该是来查出推手的真面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铃木微微甩头,觉得事态的发展很没有真实感。这是谁准备的闹剧吗?他不禁提出疑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也只能做了啊。你说的没错——吗?
02
走出玄关一看,雨已经停了,天空出现晴朗的蓝天,彷佛太阳的眼睛在发光,阳光从云间射出。马路上车痕的积水、大门砖墙表面的一颗颗雨滴,像会在转眼间蒸发而去。
“走吧。”健太郎从庭园抱来足球,拉扯铃木的袖子,伸出右手指示。“附近有河岸,去那里吧!”
两人走在住宅区,并列的房屋外观大同小异,像是以混淆访问者为目的,毫无个性可言。
穿过这个平凡无奇的城镇,走了一会儿,抵达了河岸,距离并不远。这个足球场排水良好,地面几乎全干了,因为铺上了沙子,也不会溅起泥泞,也设置了球门。并没有看见其他游客。
两人间隔了约二十公尺,互相传球了好一阵子。
一开始先瞄准对方的脚边,慢慢地把球踢过去,像把球推出去一般,轻踢。渐渐地,两人踢球的力道增强,球在地上弹跳着,他们开始朝左右方踢去,做些变化。
健太郎的足球踢得很好。不管是用脚内侧踢球,还是用脚尖射门,都有模有样。而且出脚相当谨慎,做为重心的脚尖总是朝着正确的方向,技巧相当熟练。
踏稳地面,移动中心,扭转身体,咬紧牙关,抬脚。
健太郎接住球的同时用力回踢,球偏右侧滚来,不过感觉上是刻意瞄准铃木可以勉强接住的位置,铃木伸长右脚,好不容易停住球。
既然对方有那个意思——铃木也把球踢向健太郎的右侧。不动作快点就来不及啰!铃木在心中催促着,激动着。而健太郎的动作比想像中迅速,他小跑步赶向球,直接踢了回来。
真狂妄。铃木接到球,照样直接把球踢回去。
他渐渐忘记对手只是个小学生,不管往哪里踢去,健太郎一定会确实地把球踢回来,铃木认真起来,不知不觉间加强了脚上的力道。
这样下去太没面子了,铃木焦虑起来。什么面子?身为大人的面子?以国立为目标的足球选手的面子?抑或身为家教的面子?自己明明就是冒牌物。
他感觉脑中出现了一个空洞,也没有心力胡思乱想了,脑中只想着要怎么把球踢到哪里,健太郎才会佩服我?这样的自己,实在可笑。
活动肉体真是不错,这是人类最原始的喜悦,而原始也就代表着根源。他想。
每当把球传给健太郎,脑中比与子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更小,他逐渐忘去寺原长男被车撞死的凄惨景象,压在胸口的重量消失了。也再也听不见那句威胁:“你要是再不说,那对男女就死定了。”咦,那对男女是在说谁?铃木用左脚内侧接住了传球。
“会感到不安、气氛,是很动物性的情绪。”他想到亡妻的话。她继续说:“而追究原因、寻找解决方法,或为此忧心忡忡,则是人类独有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人类因此而伟大?还是想说人类很没用?”铃木反问。
“如果你问动物‘你为什么活了下来’,它们绝对会这么回答你:‘恰好如此罢了。’”
换句话说,她或许是想表示千方百计、费尽心机地玩弄伎俩,是人类的缺点。的确,踢球时,有种问题已经快要解决的错觉——尽管事实上毫无进展。
脚尖触碰到球的感觉,像是用手紧bbr>?紧抓住球一般,踢出去的球就像沿着轨道般飞了出去,尽管球已经离脚,还是觉得飞出去的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球画出的平缓抛物线,就像从体内发射出去的箭矢,准确地贴在对方脚上,被接住了。
此时,推手跟比与子的事都无关紧要了,铃木沉迷于踢球与接球,陷入放空状态。好舒服,一种恍惚感在全身扩散开来。
休息休息!直到健太郎大喊之前,铃木完全听不见周遭的声音,连戒指从无名指上脱落了都没发现。
戒指不见了!糟糕!铃木脸色苍白,慌忙望向脚边。
“该不会弄丢了吧?”他好像听见了亡妻的指责,立刻在心中回答:“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弄丢呢?
亡妻总是害怕自己被遗忘。
平日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是表现得豁达大度,不管是电费调涨、晒好的棉被被午后雷阵雨淋湿、还是铃木失去了担任教师的自信,她总是笑着说:“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她偶尔却会不经意地透露:“会不会有一天,大家全忘了有我这个人呢?毕竟没有我存在过的证据嘛。”即使她口吻故作轻松,还用装模作样的咏叹调说,铃木知道那其实是她内心的不安之声。
现在想起来,“膝下无子”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铃木记得她曾好几次这么说:“如果有孩子,我的孩子会记住我吧,而那个孩子的孩子会记得那孩子的事,这样我就永远不会被遗忘了。”
“不要紧的。你不会那么容易被忘记的。”铃木这么回答,她举了一个可笑的例子:“可是,谁都不记得滚石乐团里有布莱安·琼斯(注一)这个人不是吗?”
“大家都记得吧。”铃木立刻接口。
“骗人,你又没有证据。”
“不是有唱片和CD吗?”铃木原想补充说明布莱安·琼斯也曾出现在高达的电影(注二)里,虽然影片中的他看起来很落寞。
“是吗?bbr>”她夸张地提出质疑。“才没有会记得布莱安·琼斯是滚石的成员呢。又没有证据。”
“不,只是你自己不记得而已。”
虽然不晓得她有多认真看待这件事,不过她确实一直担心被遗忘。
“这样做就好啦。”刚好在她过世两个月前,铃木曾如此提议。当时他苦思该如何为妻子打气,结果灵光一闪,想出办法。这个提议很普通、很单纯,不过正因如此,也很有说服力。他秀出左手的无名指,说:“这个戒指,每当我看到戒指,就会想起你。就这么决定吧。这样一来,不就很难忘记你了吗?”
“‘很难’忘记是什么意思?应该说‘绝不会’忘记才对吧?”她好笑地反驳。
“世上没有绝对这回事吧?”
“那是你努力不够。”她指着铃木。“你要努力,绝不忘记我。”
注一:布莱安·琼斯(Brian Jones,1942~1969)为早期滚石乐团领军人,是一位音乐鬼才。后因沉迷毒品酒色,于1969年退团,一个月后溺毙于家中泳池。
注二:指高达一九六八年以滚石乐团为主题拍摄的半纪录片《一加一》(OnePlusOne)。
“我很努力啊。”
“胡说,每次都是我比较努力。不管是打扫还是准备三餐,都是我在做,加班一定也是我加得比较多吧?”
“我们讨论的不是这种努力吧?”
“还有,”她继续弯着手指说:“替支持的棒球队加油也是我比较努力,做爱的时候一定也是我比较努力,也是我努力发现好吃的蛋糕店的。”她一口气列举了一大串,像在夸耀自己有多努力,简直就像发动努力的波状攻击。
铃木被她的气势折服,心想:“你这么聒噪,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事后想想,那或许是她掩饰难为情的方法。
要是弄丢了戒指就糟了,可能是踢球的时候弄丢的,他凑近地面想像戒指落下的轨道,睁大眼睛趴在地上。
幸好,在一公尺外的地方发现了戒指。铃木捡起戒指拍掉泥土,戴在无名指上。你真的记得我吧?亡妻彷佛瞪视着自己。当然记得啊,就是因为记得,才遇上这种麻烦事嘛。
03
健太郎运着球走过来,两人一起坐在长椅上。“大哥哥很厉害嘛。”健太郎喘着气仰望铃木。
“你也很厉害啊。在学校也踢球吗?”
健太郎俯视着脚边,呕气似地嘟起了嘴巴。
“没有嘛?”铃木追问。
“嗯。”健太郎摇摇头。“差不多。”
“可是你踢得这么好。”
“就是嘛!”
这不是奉承也不是安慰,像他踢得这么好,社团活动时想必也能出尽风头。真可惜——正当铃木想这么说突然恍然大悟,该不会与父亲的职业是推手有关吧?想当然,推手不能引人注目。错不了的。换言之,这也意味着他们不能长期定居在同一个地区吧。
“你们常常搬家吧?”他试探着。
健太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铃木,他张开小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瘪起嘴。铃木想,应该是父母叮咛过他不能告诉别人吧。
“不过,大哥哥的足球真的踢得好棒。”健太郎开心地说。
“不只是个滥好人而已吧?”
“嗯。”健太郎就像一只认定主人的狗,被升格当家猫的野猫,眼睛闪闪发光的。“欸、欸,那你也知道PK吧?PK是什么意思?英文我不太懂说。”
“啊。”这个问题让铃木发出惊呼,又想起了亡妻。“你知道PK是什么字的缩写吗?”有一天,她这么问铃木。“或许有一天孩子会这么问自己,先知道比较好。”她的不安怎么看都操之过急。
“这其实不是英文单字,而是由两个词的第一个字母组成的。”铃木想健太郎解释,就像哄骗亡妻的时候。“所谓PK,就是各取小熊维尼的第一个字母。”这说明虽然荒诞无稽,但铃木觉得很适合说给小朋友听。“什么嘛?”亡妻当时听了很不服气,直到铃木解释:“你不觉得教小孩罚则的意义也没意思吗?”她才接受。
“咦?”听到意料之外的解答,健太郎吃了一惊,但随即嘟起了嘴巴:“少蠢了。”他的发音全无抑扬顿挫,就像在念外来语一般。
“因为全世界第一个进行PK赛的就是小熊维尼。那时候,担任守门员的就是那只老虎——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就是跳来跳去很吵的那只。”
“跳跳虎?”
“对,就是它。”
“少蠢了。”健太郎又说了一次。
总觉得——铃木不禁想起笑着向亡妻报告——好像在陪自己的孩子玩啊。如果我们有孩子,就是这种感觉吧。
“少蠢了。”铃木模仿健太郎的发.?音说。
鲸-5
01
在高塔饭店的对侧,隔着中央分隔岛的对向马路,鲸在人行道下了车。他爬上天桥楼梯,穿过天桥,尽头处与饭店的二楼入口相连。
四十层楼高的饭店,若不仰起头来,无法掌握全貌。红砖色的外观古色古香,但是仔细观察,可以看出那是经过人为加工。明明就算扔着不管,也迟早有一天会旧,鲸实在不认为可以营造陈旧的外观有什么意义,就跟老成的年轻人、匆忙度日的青年一样,同样愚蠢。或许,是人都想早死吧?
鲸通过自动门,搭上手扶梯,眺望着垂吊在挑高天花板的华丽水晶灯,抵达了宽广的大厅。地毯透过脚底传达它是高级品的证明,纤维很有弹性。
鲸先确定自动门的所在、楼梯位置、电梯间、客人的人数与行动,将资讯输入脑中,在大厅的沙发坐下。
看向手表,下午一点十五分,梶还没现身。鲸交叉双腿,从皮外套里取出文库本,看着书页。一瞬间,俄国青年忧烦的世界扩展开来,他用眼睛追逐着文字,文字所构筑的世界覆盖住、包围自己。
“你来了啊。”约莫十分钟后,一个声音响起。鲸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的男人;一头白发,眉间刻着皱纹,胡须像刚用浆糊黏上去似的十分不自然,就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鲸想。虚张声势的威严,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深度,肤浅的男人。鲸阖上文库本收进外套,他一站起身,梶便反射性地后退,眼睛一颤一颤地抽动,试图掩饰自己的恐惧。如果他不是被鲸人如其名的庞大身躯震慑,就是心怀鬼胎,难掩心虚。
“是后者。”
“什么?”听到鲸突然冒出这句话,梶面露诧异之色。
“没事。”鲸说。“话说回来,才过了一天,又有新工作了吗?”
“换个地方吧,这地方耳目太多,要是被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不好交代。”
“不交代不就行了。”
“政治家总是被要求交代一切。”
“但是你们提出过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释吗?”鲸差点脱口而出。你们才不是交代,是打马虎眼。“只要告诉我秘书的名字、照片,还有人在那里,那就够了。根本没必要见面。”
“事情很复杂的。你不懂。”梶朝电梯走去,鲸尾随着。“他是想设计你唷。”亡灵的声音又掠过脑海。“你被看扁啰。”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02
梶领头进入的房间非常宽敞,二十四楼的二四〇九号室,衣柜很大,房间中央的双人床也很壮观,镜子前摆了一张长桌,陈列着化妆品。整体清洁的若是有政治人物带女人进来享受,不得不抗议:“对肮脏的我而言,这里太干净了。”
窗边放了一张圆桌和沙发,鲸在那里坐下。而梶迟迟不坐下,站着环顾室内。
“怎么了?”鲸出声问道。
“没事。”梶只答了这么一句,便转过身子,突然折回入口。他想做什么?鲸也追了上去。梶打开通道上的门,鲸从他身后探看,只见洗脸台和便器,以玻璃隔间的浴室。换气扇似乎打开了,听得见螺旋叶片旋转的声响。梶似乎被倒映在洗脸台镜子上的自己吓了一跳,关上了门。
“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身后的鲸低声一问,梶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就算听到国民流露街头,他也不会这么苦恼吧。
武器吗?还是人?哪一种?鲸推想着。会把他带进房间的理由,一定>是两者之一。室内暗藏了手枪或利刃,或是安眠药之类的药物,梶打算用武器与鲸对抗;或是安排了刺客。
“谈谈工作吧。”鲸佯装不知情,回到床边。总算开始露脸的阳光射入窗内。“给我对方的资料,我马上办。”
“算不上什么资料,”梶说,打开自己的黑皮包。皮包颜色饱和、富有光泽,一看即知价值不菲。他取出一张纸,递给鲸,是履历表。上面贴有一张照片,填写资料的笔迹很女性化。“纸张很旧了呢。”用浆糊黏贴的照片都快剥落了。
“在我的秘书里,算是元老级的了。”
“你要杀掉老班底?”
“不是杀掉,是对方自己去死。不是吗?”梶流畅地说,态度却显得不自然。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梶的眼睛,瞪视他,因为人的思考会反映在眼球上。
忽地,鲸唐突地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打工 5730." >地方的老板眼神。那个老板总是盛气凌人,把人踩在脚下,是个鼻翼肥厚长相下流的中年人,他把鲸当成笨蛋,瞧不起他,而当时老板眼中浮现的轻侮神色,现在在梶的眼底也看得见。眼前的议员说穿了也跟那个丑陋老板半斤八两,毫不足取,害虫一只。
“借个厕所。”鲸说,走向通道。“或许会花点时间,坐着等吧。”他对梶说。也许是不习惯受指使,梶楞了一下。
鲸打开门,走进浴室,光滑的淡..粉色马桶就在前面,上方有架子摆放浴巾,鲸拿起一旁的浴袍。
他抽出腰带,双手试着拉扯两端,够牢固,牢固得足以套成绳环,穿过人的脖子,勒住颈动脉,吊死对方。
鲸在镜中看见自己的模样,白发间杂的短发,宽额上有一道淡淡的横纹,细长的眼睛,宽阔的鼻子,真是个表情匮乏的男人——鲸像是在看着别人。
需要遗书吗?鲸向自己确认。有必要让梶写遗书吗?不用了,选举前有资深议员自杀,想必是头条新闻,应该也不会有人起疑。毕竟能让一个老奸巨猾、胆小怕事的议员自杀的理由,不胜枚举。
鲸拿着浴袍的腰带,回到房间。
他看见梶慌忙切掉按在耳上的手机。
“讲电话?”
“打不通。”梶表情悲伤地说。
“你雇了谁?”鲸一面逼近,一面质问。
“你在说什么?”
“你雇了人想收拾我对吧?没想到你依约把我诱来这里,那家伙却没出现?”
“你在说什么?”
“真同情你。”
“你在说什么?”
“你找我为你工作,然而工作结束,你却无法信任我,又委托了别人来收拾我。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万一成功了,你也无法信任那个人,结果又开始了新的苦恼。不是吗?你得永远不断地委托下一个人。的确,这个国家有一亿以上的人口,你也许一直找得到人帮你杀人。可是,这个作法并不高明。”
“你是指我很笨吗?”这是,梶终于显露他的不快。
说得好像你一点都不笨的样子。
“你对不安很敏感。”
“你要说什么?”
“有个简单的解决之道。”鲸说,向前逼近。
梶挺直背脊,太阳穴抽动着,仰望着鲸。此 65f6." >时,他的瞳孔彷佛放大了,眼睛颜色出现变化,鲸的话吸引住他,他的呼吸频率逐渐配合鲸的呼吸。“简单的解决之道,是什么?”恳求似地,他的声调变了。
“死了,不就一了百了。”
“笨蛋……”
“说得好像你一点都不笨的样子。”这次,鲸说出口了。
“我死了又能怎么样?”
“你担心的事,全都会消失。”鲸语气不带强迫,淡淡地说。梶全身僵硬,像是面对催眠师时刻意抵抗,认为自己绝不会被催眠。然而,不久,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疟疾痊愈一般,表情舒畅。
太简单了。每个人其实都想死。就像现在。就是现在。眼前的梶崩溃似地靠坐在沙发上,或许是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全身无力。
“我要拉上窗帘了。”
鲸像平时工作时一样,进行该做的步骤,然后,做了。
蝉-5
01
蝉抵达东京车站,穿过像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的人潮,前往八重洲口。他不是要搭电 8f66." >车,而是要穿越过去。好几个抱着大堆行李的年轻人从眼前通过,实在碍事。这些人干嘛偏要从我面前经过呢?——他莫名气愤,差点掏出刀子。他望向车站内的时钟,下午一点二十分,迟到二十分钟了。
他本想干脆就这样爽约,让委托人气死算了。他想惹“梶议员”不高兴,好看岩西惊慌失措的模样取乐。“蝉,看你干了什么好事!”然后对着脸色大变的岩西,丢下一句“那你开除我啊”,或许蛮有趣的。
然而最后他还是决定赴约,说是职业道德或许好听,说穿了是他根本没有怠忽工作的决心。
这次的工作并不复杂,委托人梶议员一点和某人藏书网约在饭店大厅见面,他本希望蝉能当场刺杀对方,但是岩西不得不拒绝这项提议。这是当然的,大厅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能不能约到房间或是别的地方?”岩西这么交涉着。
“那,我只要进去房间就行了?”听到蝉这么问,岩西搞笑地说:“电影里不是常演吗?杀手假装客房服务,进到房间,打开餐点盖,结果里头摆了一把手枪。”
“那根本行不通好吗?一进到房间,得先下手为强,一定得速战速决才行,懂不懂?”
“随你爱怎么做。”
“我要怎么进去房间?”
“对方希望你先埋伏在房间里。”
“埋伏?”
“议员说他不想和对方独处,希望立刻把事情解决。”
“好怕和对方独处唷——这种话只有可爱女孩才有资格说。”
“现在哪里还有可爱女孩啊?你见过吗?”
“没见过。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没见过,还是存在。”
“例如什么?”
“旅鸽之类的。”
“那不是绝种了吗?早就没有了啦。总之,政治家也有资格说‘不敢和对方独处’这种话。”
“是、是。”鲸用手指掏着耳朵,“反正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对。”
“那家饭店每个房间都会准备两份钥匙,是卡片锁,你先到柜台领卡片,先躲进房间。”
“都跟你说了,我不喜欢偷偷摸摸的。”
“蝉不是都会在地底躲上七年吗?”
“那不是躲,是等候时机。”
“随你怎么做都好,总之就是杀掉走进房里的目标就是了。别搞错对象哦,你要杀的是一个大块头的男人,留胡须的矮个子是梶议员,千万别弄错啦。”岩西告诉他房间号码。
“那个大块头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的工作有关系吗?还是说你对付不了壮汉?”
“没那种事。”蝉加重语气说。“大家伙大多都是纸老虎。我只是想多知道一点情报嘛。”
“我也不知道啊。那种事不重要,听好了,要是这次能赢得梶议员的信赖,好处多多唷。好好干啊。”
“想赢得信赖,就别失手——是吧?”蝉故意用一种像是引经据典的语气回答。
不出所料,岩西欲言又止、迟疑片刻,然后试探地问:“难道这是杰克·克里斯宾说的吗?”口气里透着不安,没想到竟然有他不知道的情报。
“对啊。”蝉说谎。
“这、这样啊……”
这家伙真的受杰克·克里斯宾影响很深呢,蝉不得不佩服,同时怨恨地想:那个音乐家干嘛不说“要对年轻伙伴慷慨解囊”呢?
全家出游的乘客陆续从京叶线月台涌了过来,抱着一堆印着戴白手套老鼠的袋子,尽管妨碍通行,蝉却能宽容以待。那只老鼠,我倒是不讨厌,蝉心里想着。
02
抵达高塔饭店时,已经下午一点三十分。
蝉踩着纤维富有弹性的地毯走向柜台,他觉得一旁并排的三个们房不屑地瞪着自己,心里升起一阵不快。
梶现在一定在房里焦急万分地想着:怎么还.99lib?没来?这么一想,蝉愉快起来。和自己想杀的对象在房里独处,他想必正因话不投机而冷汗直流吧。嗳,虽然他可能会生气,但只要自己好好完成工作,他也不会有怨言吧。搞不好他会这么说:“害我提心吊胆这么久,不过顺利进行实在太好了,”再微笑着说,“政治家偶尔也需要刺激呢。”甚至要和蝉握手。晚一点到达,对方才会更感激自己。
他对柜台最左边的男人报出二四〇久号房,对方马上递出钥匙,眼底浮现一种“你这种小鬼到这里干嘛?”的轻蔑与侮慢,蝉板起了脸孔。
他拿着像是银行汇款卡的钥匙走向电梯,电梯门正好打开,他走进去立刻按下“关”的按钮,催促地不断敲打着按钮,执拗,又慌张。
电梯很快就停下,让人不禁怀疑真的到达二十四楼了吗?走出电梯,瞥了一眼正面的客房位置图,朝右方走去,在二四〇九号房前站定。他左右扫视确认四周没人,没有房客也不见服务人员。蝉想,要是库柏力克的电影,现在早就血流成河了。他右手伸进大衣口袋摸着刀子。对了,忘了带替换的衣服!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这点,焦躁与羞耻心同时渗入肌肤,怎么搞的,用刀杀人很容易溅得满身是血,平常执行任务时他都会穿着可以随时丢弃的衣服,今天却忘了准备。蝉不明白,他不觉得自己心情松懈,也没有特别心浮气躁,却忘了准备衣物。
嗳,无所谓。他打起精神。别让.99lib?血流出来就行了,不然把大衣处理掉就好了。他看看手表,已经过了约定时间这件事是错不了的。
蝉用左手把钥匙插进门把底下的平坦缝隙,迅速抽出,小灯点亮,发出金属卡榫打开的声响。蝉在脑中模拟接下来的动作:进入房间,确认对象,是大块头的男人,接近目标,动手,就这样。
蝉右手拿刀,左手握门把,再用身体撞开门,冲进房里。
室内有人,看起来很高,蝉当下判断:就是这家伙,是大块头。他脚底一蹬,冲向房间中央,刀尖向前,扭动身体,挥刀。
蝉停下脚步。
他发现自己瞄准的对手不是大块头的男人。
对手因为悬在半空中,乍看之下块头很大。一条毛巾绳悬挂在天花板的换气孔上,男人的脖子就套在上面,悬在空中。
咦?蝉用鞋抵住地面紧急煞车,放下持刀的手。这是怎么一回事?
留胡子的男人口吐白沫,上吊了,身体像个灯塔一般旋转着。他脚下那滩水,应该是断气前失禁造成的吧。脏死了,都渗进地毯了!一股汗水与厨余混合般的臭味扑鼻而来。
蝉茫然伫立,垂下肩膀,心想,该不会因为自己迟到,梶这家伙意气消沉,索性上吊自杀吧。要真这样,还真是对不起他了。
铃木-6
一进家门,健太郎就把足球扔到庭院去。“用过的东西要物归原处。”铃木不假思索地说,这也是亡妻最常提醒铃木的话。健太郎不情愿地停下脚步,闹脾气似地噘着嘴,把球摆到架子上。“谁知道原本放哪里嘛。”嘴里嘟哝着藉口,走进屋里。“球摆在哪里还不都是球。”铃木听着他的话,怀念地想道:我也曾经这么跟亡妻抗辩过呢。
走进玄关的水泥地,一股独特的起司香味飘进了鼻子,铃木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起司与奶油的独特臭味与人工味道不同,混合了丰润与不安定,让人体认到自然万物都会腐烂的事实,和汗水或唾液的味道近似,夸张一点说,让人感受到生命力。
“是义大利面!”健太郎高声说道,急忙脱掉鞋子。“我妈煮的义大利面很好吃唷。大哥哥也留下来吃吧!”他的口气像是国王准许客人留宿一般。铃木突然想到无关紧要的小事,自己小时候好像还没有“义大利面”这种说法呢。刚才踢球的河岸,虽说排水良好,但是鞋子还是沾到了泥土。铃木走出玄关,在外面掸掉泥土,注视着不断掉落的土块和紧紧黏附在鞋底的污泥。
像是算准时机似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愤恨与焦躁、恐怖接踵袭来,是比与子打来的。铃木离开玄关,边走回大门边接电话。太频繁了,异样的电话频率反映出他们的焦急与僵局。铃木留意敞开着的玄关,把话筒凑近耳朵。
“怎么样了?”她又这么问。
“没有怎么样。”
“你人在哪里?”
“我还不确定。”我还没弄清楚那个男人是不是推手,直到刚才,他都在跟那人的儿子踢足球,不可能有什么进展。
“你在磨蹭什么啊?”
花了点时间踢球。“我想用迂回战术。”铃木回想着当国中老师的时代,回答。他曾经好几次想从学生那里获得情报,直截了当地询问,却以失败告终。必须拐弯抹角,从外侧开始打探,得慢慢地兜圈子才行。
“又不是攻城,什么迂回战术。我们已经等不下去了。”
“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已经死了两个社员唷。”
“咦?”这种事可以像闲聊般顺便提到地说出来吗?
“他们动作拖拖拉拉的,所以十分钟前被寺原一枪毙了。”
“为什么?”
“员工不卖命工作,老板生气啦。”
哪有这种公司!铃木想顶回去,还是打消了念头。正因为有这种公司,铃木才会站在这里,陷入妻子被杀、发誓复仇、追查推手的境地。
铃木在脑中盘算,设想自己的立埸、比与子和寺原的状况,迅速分析情势。
他们正在找铃木,但是还没找到人,或许此刻正气得跳脚,气得牙痒痒的,除了用手机与铃木联络之外别无他法。“要是我现在逃走,会怎么样?”
“逃走?什么意思?”
“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现在逃走,或许还有救也说不定。你们又不晓得我在哪里。”
“我们知道你家在哪。”她背诵出铃木公寓的地址。
“我也许不会回去了。”
“你以为事情这样就算了?”比与子的声音紧张起来。
“我不认为,可是你们不可能找得到我。”
“你不可能逃得掉的!”比与子放大嗓门,威胁道:“你逃不掉的!再说那种话,那对男女就没命了唷。你也会尝到苦头,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的事,早就已经发生了。铃木冷静得连自己都无法想像,心中的冷酷令人联想到冰冷的汤匙。妻子死了,被一个轻浮自私的年轻人杀死了,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惨剧。
“总之,快去问那个男人是不是推手,赶快回来不就得了?”比与子恢复了轻佻的口气。
“我要褂电话了。”铃木不耐烦起来,粗鲁回道。和比与子之同的联系,现阶段只有电话,只要阻断这条线,就得以暂时解脱。“我在他家外面,正要回去。”
槿双腿交叉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完全没有抬头看铃木。
“很好玩唷!”健太郎高声说道。“大哥哥球踢得很好。”接着像是有事走进了隔壁的和室。
“那很好呀。”槿的声音听来像是知悉世上根本没有任何好事。
铃木手足无措地在客听和饭厅之间徘徊,烦恼该在沙?发坐下好,还是向健太郎求援:“你可以帮我说几句好话吗?”
回过神来,发现孝次郎就站在脚边,铃木倒抽了一口气。虽然不至于真的跳了起来,但着实吓了一跳。孝次郎晃动着柔细的发丝,抬起头,小声地说:“坐下来吧?”
“啊,好。”铃木趁机在槿对面的沙发坐下。“感冒怎么样了?”他问。
“感冒?”孝次郎一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却马上换个严肃的表情缩缩下巴,小声地说:“不要紧,我尽量努力。”
这实在不像一个小孩会说的话,铃木忍不住笑了,同时想起亡妻说过“你努力不够”的话。刚才和比与子交谈而紧绷的脑袋,彷佛解开绳索似地松弛下来。“这样啊,你在努力呀。”
“喏,”孝次郎身高几乎和坐着的铃木视线同高,像是直接在铃木耳边呢喃似的,“你会教什么?”他的声音沙哑。
“教什么……”说实话,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能够教给小孩子的事。
“爸爸什么都不肯教我。”孝次郎瞄了瞄槿的脸,“所以,教我一些东西吧。”他的眼睛充满对知识的好奇,熠熠生辉。
“我代替你爸爸教你?”
孝次郎这一说,铃木感觉自己彷佛变成了他们的父亲,真是不可思议。而且这样感觉还不赖。他仿佛听见亡妻揶揄他的声音:“你啊,性子急,又爱一厢情愿。”
他看看时钟,下午近两点。“好香的味道呢。”
槿用那种看透一切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铃木。“迟来的午餐,好像是义大利面,要吃吗?”
霎时,复杂的情绪交错。让我上餐桌,表示已经接纳我了吗?或者他只是在试探我而已?铃木烦恼不已,问道:“可以吗?”
“分量应该够,内子做菜最大的优点,就是量多。”槿面无表情地说,眼睛盯着手中的杂志。
“没错,这就是量产型义大利面。”传来堇的声音,铃木转向左边,她已经站在那儿,双手捧着盛义大利面的盘子。
铃木毕恭毕敬地接过盘子。不晓得是不是闻到了香味,健太郎蹦蹦跳跳地再度登埸,拿来叉子,孝次郎则跟在健太郎后面转来转去。
“我也可以一起吃吗?”铃木确认,小堇快活地点头:“不用客气。”清脆的语调明朗轻快。
摆好义大利面后,全员就位,动起叉子。戈贡左拉起司的气味像蒸气般飘荡在屋内。“真好吃。”铃木老实地称赞。“我就说吧。”健太郎自豪地拉长语尾,望向一旁的孝次郎,问:“你在做什么?”
孝次郎打开了昆虫贴纸的收集册,看到色泽诡异的甲虫和露出艳毒腹部的蝶类幼虫,铃木不由得想拜托他:“吃饭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看?”
孝次郎把盘子挪到一旁,拿着原子笔对着明信片,一副要舔上明信片表面似的,脸凑得很近。
“你在做什么?”铃木一问,孝次郎倏地抬头,露出认真的神情说:“我要抽甲虫。”一样是那种虫子摩擦翅膀般的细声。
“寄十张重复的贴纸过去,就可以抽甲虫。很稀有,很恶心的那种。”小堇为铃木说明。
“长戟大兜虫。”孝次郎还是用呢喃的声音说,接着转向明信片,指着笔记本的背面看了铃木一眼,问:“这字怎么念?”看样子似乎是明信片的收件地址,上面写着“黑塚企画赠品发送中心”,公司名称很可疑。铃木读出地址:“东京都文京区辻冈。”
“东~京~都~”孝次郎复诵很认真,握着原子笔写字的模样很可爱。“文~京~区~”他接着念。字虽然写得歪七扭八,但铃木觉得传达出了他的热切期望。
“铃木先生,如何?你可以照顾我们家的小朋友吗?”小董用手指擦拭沾在嘴角的酱汁,笑着问。“还附赠恶心的虫子唷。”她开玩笑似地接着说。
“呃……”铃木没有自信,也不打算虚张声势,暧昧地应和着。也许是听到了他心虚的回应,槿“吁”地叹了一口气,可能是觉得铃木太没出息,看不下去。
“欸欸欸,孝次郎,你知道PK是什么意思吗?”健太郎问孝次郎。他把手按在明信片上,妨碍孝次郎写地址的工程。
“什么意思?”孝次郎一脸认真地望着哥哥。
“就是小熊维尼啊。‘Pooh’跟‘熊’两个字,加起来就是PK。大哥哥教我的,很无聊对不对?”
可能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孝次郎一脸茫然地看着哥哥。小堇礼貌性地轻声一笑。
“当然,我还会教你们很多事。”铃木刻意强调。
“那那那,大哥哥,你吃过那个吗?”健太郎突然改变话题。铃木搞不懂为什么“那那那”后面会接着食物的话题。“就是那种老鼠吃的起司啊,卡通里不是常出现吗?开洞的那种,三角形的。”他拚命地用手比出起司的形状。“那个看起来好像很好吃,你吃过吗?”
“咦?”意外的问题让铃木怔住了。
“问爸爸,他也不理我们。哪里有卖那种起司呢?”
可能是看多了卡通和漫画,想像力也变丰富了吧。铃木姑且撒了个谎:“那种起司真的很美味唷。”
健太郎跟孝次郎互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那种起司果然好吃呢。”
他们又接二连三问着“土拨鼠会戴墨镜吧?”“长毛象的肉可以生吃吗?”这一类不晓得到底有几分认真的问题。
铃木虽然无法据实以告,却小心地以不敷衍的态度回答。他尽可能详尽的、连自己都觉得“真心诚意”地应答着。
“那个好像也很好吃。”孝次郎用右手遮住嘴巴,压低声音说。
“什么东西?”铃木反问。为了听清楚他的声音,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孝次郎说:“在雪山迷路的时候,用来救人的狗。”
“圣伯纳犬?”铃木一面想像着救难犬的模样一面回答。
“对,对,那种大狗狗。”
“那不能吃啊。”
不是。孝次郎摇摇头说:“不是狗狗,是它>..脖子上的,木桶里的。”
“威士忌?”铃木抢先问道。
“对,就是那个。”
孝次郎严肃的口气,让铃木和小董笑了出来。槿虽然沉默,却也眯起了眼睛。健太郎嚷嚷着:“嗯,那个我也想喝喝看。”
赶往救难的圣伯纳犬脖子上挂的木桶里的酒也很吸引铃木,那威士忌一定非常美味。
“不然遇难看看好了。”听到孝次郎的低喃,铃木等人都放声笑了。
笑声停止,才喘了口气,一阵眩晕袭来。事态的发展毫无真实感,这个过度平静的餐桌,让铃木感到困惑。他实在很难想像身在如此和乐家庭中的槿,会从事“推手”这种阴险卑鄙的职业。而且,自己竟然跟踪这个“推手”,潜进这个家庭调查,也实在不像是发生在现实世界的事。到底要怎么样牵扯,才能把这个家庭跟寺原一行人连结在一起呢?
我到底是蹚进了哪一滩浑水?铃木不安起来。
他转动叉子,卷起面条,看着蘑菇和香菇随着叉子的旋转与酱汁扭动在一起,铃木陷入一种被吸入漩涡般、眼睁睁地坠入梦境的错觉。
像漫画似地,接二连三不同的情景浮现在脑海。
首先是许多辆车子,气派的黑头车一辆接一辆驶入住宅区,停在这栋房子前。
十来个穿西装的男子下车,侵入庭院。有体格魁梧的,也有戴眼镜的斯文年轻人,可能是寺原的部下,“千金”的员工吧。他们踏上屋子石阶,打开玄关门。比与子就在这群人之中,她对男人们下达指示。接着看见客厅桌子底下,健太郎蜷缩在那,而孝次郎就蹲在他旁边,左右张望,小声地问哥哥:“发生什么事了?”两人都很害怕,却没有正确理解到情势有多绝望。厨房里小堇一脸惨白地僵立在原地,她站在瓦斯炉前,被两名陌生男子拿枪抵着。她差点露出笑容,回过神来却发现这场骚动并非玩笑或闹剧,嘴角颤抖了起来。
接下来,埸景换了。
这次是在幽暗的仓库。两个小孩遭人绑住手脚,倒在地上,小堇尖叫拉扯着头发。铃木知道她遭遇了什么恐怖的事,是恐吓与拷问。
“你还好吧?”槿的声音让铃木回过神来。
他的叉子卷着面条,送到下巴,就停止了动作。
健太郎说:“大哥哥好像突然没电了喔。”他一开口,白酱飞沫就从口中喷出。
“突然想到一些事。”可不能老实说出正在想像你们遇害的情形。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恐怖的事?那种情景简直就像在预言未来,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想到什么事?”健太郎不在乎地露出嘴里的面条,出声同道。
“什么事?”孝次郎也悄声问。明信片已经快写好了。
尽管没有出声,小堇也用好奇的眼神望着铃木。铃木封她的第一印象——好奇心强的女大学生——还是没变。
吃完了义大利面,盘子里的奶油酱让铃木恋恋不舍,可是又不能伸舌头舔个一干二净,只好死心放下叉子。
“请问,”铃木望向槿。要问的话就趁现在。也只能做了呀。你说的没错。“槿先生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他舍弃拐弯抹角,选择拿着长枪正面迎击的作法。前一刻想像中的埸面,让铃木慌了手脚,他觉得要是再这么悠哉下去,那些不祥而骇人人的埸面,就要活生生的实现了。
铃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祝着槿,期待着槿的回答,就算他不回答,能看兄他露出狼狈的模样也好。
“工程师。”回答的是坐在铃木旁边的小堇,“好像叫系统工程师?我不太清楚,反正外子是这么说的。”
“是吗?”
“谁叫他都不告诉我他的工作内容嘛。”小堇耸了耸肩。
槿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既没有特别紧张,也没有松懈下来。
“这么说,是那个吗?跟电脑程式有关的?”
“嗯,那一类的。”怎么样,很可疑吧?槿的回答暧昧得就像在挑衅。
铃木支吾着寻找接下来的说词,要是这时能想出两三个问题,测试他是不是真正的系统工程师就好了,但是他没这个能耐。他倒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思索片刻后,叹了一口气。
我到底想确认什么呢?铃木陷入苦思。想知道他是不是推手?或者想要他不是推手的证据?我想把他们交给“千金”吗?还是想保护他们?又或者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你知道蝗虫吗?”槿突然开口。
“咦?”被这么出奇不意地一问,铃木慌了手脚,他勉强动着脑筋,“蝗虫……您是指昆虫的?”
健太郎与致勃勃地探出身子,孝次郎则是对“昆虫”这两个字起了反应,或者是“蝗虫”这两个字太吸引他,急忙翻起收集册来。
“这个人有时候会说些莫名奇妙的事。”小堇笑道。
“飞蝗。”
“是绿色的那种吧?”
“嗯,是啊。”槿静静地说。“不过,也有不是绿色的。”
“不是绿色的?”
“要是生长在同类密集的地方,就会变成一种叫‘群生相’的状态。”
“密集是指像‘人口密度很高’吗”
“没错,‘群生相’的飞蝗颜色黝黑,翅膀很长,而且很凶暴。”
“您是说黑色的蝗虫?”
坐在对面的孝次郎指着摊开的收集册,小声地说:“这个。”用手指敲着印有土黄色蝗虫的贴纸。“就是这个。”他用手遮住嘴巴悄声告诉铃木。
“同样是飞蝗,也有许多不同的种类。如果成长在同伴众多的地方,粮食会不足,所以飞翔能力会变强,好飞到别的地方觅食。”
“的确有可能。”铃木知道昆虫求生的战略非常巧妙,这点工夫或变化的确很有可能发生。
“我认为,”槿顿了一下,挪开眼前的餐盘,手肘放到桌上。他双手交叉,直盯着铃木。漆黑的眼睛像一道深井,深不见底,听得见回声。“我认为不只是蝗虫。”
“什么?”
“不管是什么生物,只要群聚生活,形态就会逐渐改变。变得黝黑、急躁、残暴。等到回过神来,已程变成了飞蝗。”
“残暴的飞蝗吗?”
“群生相会大批移动,蚕食各处作物,连同伴的尸体都吃。即使同样是飞蝗,也已经和绿色飞蝗大不相同了。人类也一样。”
“人类?”铃木好像突然被点到名字。
“人类要是住在拥挤的地方,一样会变得异常。”
“原来如此。”
“人类密集群居,尤其是通勤人潮和关光胜地的塞车潮,简直教人叹为观止。”
先于意识之前,铃木用力地点头。他想起那位教授的话,脱口而出:“人类这种生物,与其说是哺乳类,倒不如说更近似昆虫吧。”
“是啊,你说的没错。”
“你说的没错。”听到人家这么说,果然爽快。这种时候若是有人反问:“那企鹅也是虫吗?”的确教人不快。
“不管多绿的蝗虫,也会变成黑色。蝗虫能够伸展翅膀,逃到远方,但是人类不行,只会愈来愈凶暴。”
“你是指人类全都是群生相吗?”
“尤其在都市。”槿的眼神锐利起来,但不是为了威吓铃木。“想要平静度日,极为困难。”
坚定不遥地伫立在拥挤的人潮中,沉静而颀长的树木;铃木脑海里又浮现这个意象,同时感到一股强烈的疑虑在体内滋生。尽管两人聊的是蝗虫,但是听起来反倒像是他在告白“我就是推手”。
槿的表情没有变化,眼底却像有一道光芒在试探铃木。不,只要认定,在月亮上都能看见兔子,不能妄下断语。只不过,他觉得对方像是抛下了一句暗示: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铃木忍住吞口水的冲动,战战兢兢,彷佛此刻只要喉咙稍微出声,槿就会立>.99lib?刻现出推手的本性,对付自己。“你觉得人口减少,会变得比较平静吗?”铃木发现自己问话的声音很紧张。
“应该会吧。”槿立刻回答。
“你为了让飞蝗化的人类恢复原状,想要减少人类的绝对数量,才把人推向汽车或电车前面吧?”铃木很想追问下去,终究忍了下来。
眼前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铃木面对着槿,暗自思索。推人,加以杀害;这称不得上是一种职业都有待商榷。然而,眼前这个男人确实袷人一种奇妙、静谧与诡异混合的压迫感。这个男人是谁?假如他真的推了寺原长男,我又该怎么做?铃木没办法继续提问,他冒然闯入敌阵,却失去了攻击手段。铃木低声呻吟,除了呻吟,他无计可施。
过了一会儿,铃木不经意望向一旁,看到孝次郎拿着他随手摆在桌上的手机端详,正用双手按着按键。
啊!铃木一惊,急忙抢过手机。要是孝次郎在操作时不小心接通比与子的电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可能是动作过于粗鲁,孝次郎吓了了一跳。
“这个很容易坏,不能乱摸。”铃木含糊解释,毫无说服力。
“骗人!”健太郎压声说道,还凑到弟弟耳边悄声说明:“那种口气一定在骗人,一定是他不想让其他人碰。”孝次郎用力点头,一脸无趣地把注意转回明信片,又开始念:“东~京~都~,文~京~区~”
有一种像是被自己的孩子搞得焦头烂额的感觉,铃木望着两名少年这么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觉得好像听见了某人悠哉的回答。
鲸-6
回到公园,来到国内,水花自喷水池里猛烈喷出,水珠在空中画出优雅的弧线落进池子。倒映在水面的山毛榉树影受水滴衡擎而晃动,叶子落尽的乾枯枝桠映在水面,看来就像细密延伸的血管,这些血管震动的模样看来也很奇妙。
喷泉倏地停止,像是若无其事的说“刚才的都是骗人的”,周围变得平静。云朵西散,整个公园似乎变得明亮许多。
鲸身体前倾,走回自己的睡窝,同时想着一小时前和梶的对话。
“我为什么非自杀不可?”一开始面露愤慨与惊愕的梶,在与鲸交谈的过程中,说话恢复条理,倒也通达事理。梶有三个女儿,鲸原打算在关键时刻抬出他的女儿威胁,或者取出手枪,说“不自杀就去死”不过没那个必要了。
“你骗了我吗?”鲸逼问之下,梶三两下就招认了:“其实,我雇了别人除去你。”
“除去”这种说法太过时,鲸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暗自想,“鲸”不该被除掉,应该是被保护的生物才对。
“我和对方说好,要他埋伏在这个房间里。”梶难过地说。
“真同情你。”鲸只回了这么一句。
之后梶急遽地失去生气,变得孱弱不堪。
那个男人——鲸想,那个男人可能依稀察觉到自己正逐渐成为政界无用的废物、衰老的绊脚石,他似乎也在为自己寻找台阶,甚至有过要藉..自己的死,在政界激起一番波烂的浪漫情怀。
“我要以死唤醒世人。”他用高昂的语调自语,.99lib.在桌前拿起钢笔写起冗长的遗书。
“我可以预见读完这段文章后,媒体感叹不已的样子。”他口沫横飞地说着,或许他一直梦想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没多久,梶就寓写完那封信。
“你是为了什么从政?”最后,鲸在梶站上椅子之后问他。
梶的表情已经变得朦胧,或者该说恍惚。他俯视着鲸说:“这还用说吗?这世上有人不想当政治家的吗?”
他的回答一如预藏书网期,鲸微微点了点头。
鲸瞥了一眼梶痉挛的身体,拿起桌上的信,上头挢揉造作造作地写着“致太晚赴死的人们”,鲸感到一阵反感。
他离开房间,进了电梯。离开饭店前往东京车站途中,他撕掉信封,把信扔到百货公司门口的垃圾桶。
“怎么样了?”背后传来声音,鲸停下脚步。他正站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的十字路口。
鲸回头,那里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帽子上头画着放大镜图案、附帽檐。男人戴着眼镜,脸颊瘦削地像被bbr>挖去了肉,既像是死期不远的阴郁老人,也像失去希望的悲观青年。是田中。他右手拿着拐杖,身体歪斜地站着,或许是股关节的状况恶化,姿势很不自然。
“你去工作了,对吧?”他说话的声音很流畅,鲸又混乱了,他分不出这是现实,还是幻觉。如果是幻觉,却没有伴随晕眩。最重要的是,田中并不在鲸的被害者名单中。他不记得有这回事。“工作?”
“你的表情像是这么说。早上你说的遗憾,已经解决了吗?”
“不。”推手这个字眼闪过脑海,“不是那 4ef6." >件事。”
“那么,解决了别的麻烦吗?总之,你看起来一脸舒畅。”
“是因为梶的事吧。”
“火灾的事吗?”田中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不确定到底听懂了没有。“趁早解开你的心结比较好唷,然后立刻引退,不然,这样下去的话……”
“这样下去的话?”
“你会变成死人。”
“像你一样吗?”
“咦?”
“你是活人吗?”
“看不出来吗?”
“看了就能知道吗?”鲸加重语气。
“你正被幻觉吞没唷。”田中说。
“什么?”
“不久以后,你的人生将遭到幻觉吞没,你得留神点,否则会开始分不清哪边才是现实。”
“早就开始了。”鲸差点脱口而出,却还是忍住。
“幻觉是有徵兆的。例如走在路上,眼前的号志怎么闪都闪不停,不管怎么走就是走不到楼梯尽头。或是在车站看着驶过的电车,不管等多久,电车就是没完全通过,当你纳闷这列车怎么这么长时,你就危险了。这些全是幻觉的证据,号志和电车容易成为幻觉的指标,既是陷入幻觉的契机,也可能是醒来的信号。”
“也许每个人都身陷自己的幻觉,是吧?”
“有可能。”田中满不在乎地回答。“对了,换个话题。”田中右手握拳按在左手掌上说:“最近我..读到一本书,里头写着:未来是依神明的食谱决定的。(*^__^*优午~~)”他略显害臊地说。
“未来?食谱?”
“总之,就是今后的事或许在我们身外就已经决定好了。在那本书中,稻草人会说话,他是这么说的。”
“你是用什么表情去读那本稻草人会说话的书?”鲸不感兴趣地说:“那只是虚构的世界,和我身处的此时此地,也就是现实世界无关。”
“哪边是小说,哪边是现实,只身处其中一边的人是无法判断的唷。不说这个,你的遗憾怎么办?”田中对他说。“未来已经决定好了,只要顺其自然就行了。你今天完成了一项工作,或许这就是一个契机,就像河川缓缓流过一样,事物总是联系在一起的。”
“河川迟早会出海吧。”
“完成那个火灾的工作时,你没有得到下一个暗示吗?”
“暗示?”鲸觉得像是听了一埸荒谬的演说,不耐烦起来,却无法听而不闻。
“就是新的线索啊。”
“哦。”鲸边应着边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口袋里放着在饭店抄下的一组电话号码,是梶最后打的那通电话,鲸调查手机的通联纪录,抄了下来。这应该是梶委托的对象,派来刺杀鲸的杀手。为什么要抄下这种东西,鲸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注意到这点时,他已经拿起了笔。
“这发展也写在食谱里了。”田中像是看透了一切说道。
“就算是这样,”鲸瞪着对方。“会改变什么吗?”
对决呀。
田中说。鲸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说出口了。
总头开始清算呀。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是鲸自己说出的。
蝉-6
蝉烦恼着该如何告诉岩西。在饭店房间里,脖子上套着绳索、以典型的上吊姿态左右摆荡的,无疑的就是那个姓梶的议员吧。“目标男子块头很大,留胡子的矮个子是梶议员,千万别弄错啦。”他想起岩西的说明。那人块头不大,不可能是他。仔细想想,那人个子很矮,而且嘴边的东西怎么看都是胡子。
蝉离开车站,本想搭地铁,却提不起劲,便在站前的百货公司消磨了一会儿时间。
他不想接到岩西的电话,听他悠哉地问:“顺利结束了吗?”所以连手机也关了。
要获得自由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掉双亲;蝉想起某本小藐里这么写道。而现在不同了,想获得自由,只要关掉手机就行了。单纯,无聊得要命,没有梦想。换句括说,自由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
这是你的失误!他可以轻易想像得到岩西一定会朝他咆哮。“全都因为你的迟到,事情才变成这样!竟然迟到坏事,我哪有脸去向委托人报告!”
可是——蝉在想像中和岩西争论。反正委托人都自杀了,也没人可以听报告了。
“那不就没问题了。”
“酬劳呢?应该拿到手的酬劳怎么办?你一点都不觉得有责任是吧?”
为什么我该负责?”
“都是因为你迟到啊!”
不用说,争执一定会演变成这样,而且过错确实出在“迟到”的自己身上。
时间就在咖啡店里消磨、在商店街徘徊当中过去了。
“咦,蝉,你在这里啊。”突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蝉吓了一跳转过身。
“是桃啊。这种大冷天,你那什么打扮?”
一个穿着分不清是内衣还是洋装的衣服,体型肥胖的女子站在那里,半透明的布料透出肌肤,虽然看得见隆起的丰满乳房,却不会让人有性的遐想。
“我一直在找你耶,不对,找你的人是岩西。”她气喘吁吁的,像久未运动的人难得运动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竟然在这种地方闲晃,你打算到我的店里来吗?”
“或许。”尽管自己没有意识到,不过蝉的却是朝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平常来到东京车站附近,他大多都会绕到“桃”这家色情杂志店,以致与半习惯性地朝这里走来。
桃从外貌判断不出年纪,半年前曾听她说“又到了我的本命年啊”但在蝉的眼里,桃像二十四岁也像三十六岁,甚至像四十八岁。嗳,总不可能是十二岁吧。
“岩西找我?他找我干嘛?有事打电话不就得了?电话可是文明的利器耶,而且最近还可以随身携带,他不晓得吗?”
“我说啊,”桃板起了脸孔,鼻子旁挤出皱纹,一下子老了许多。看她这样子,应该也不是二十四岁吧。“你关掉手机电源了吧?”
“说的也是。”
“岩西刚才打电话来,那人实在够罗嗦的。‘蝉去了你那里对吧?他的电话打不通,要是你看到他,叫他马上回电给我。’看他慌的,简直就像联络不上马子的男人。”
蝉顿时愁眉苦脸。烦死人了!因为太烦了,全身突然痒了起来。“八成是因为那家伙自以为把我操踪在手掌心,只要稍微联络不上,就大惊小怪。”
“你不是被他操控着吗?”
“什么?!”桃简直像对准了蝉最敏感的部位刺过来似地,让蝉大吃一惊。
“你不是乐在其中吗?”她慵懒地掀动嘴唇,看样子,她刚才好像就是这么说的。“被他操控”,是自己听错了吗?
“你啊,不保持联络怎么行呢?这个世界可是靠情报组成的。城市啊,不是靠大厦、马路或行人,而是情报构成的。你知道吗?大概二十年前,美国大联盟有个创下四成打击率的白人选手。”
“我手上的棒球名监里没这个人。”
“他的打击率之所以遣么高,是因为他知道所有暗号,他请人从看台上用望远镜看到暗号,再告诉他。”
“所以呢?”
“能够蒐集情报的人才能存活下来。”
“那不过是作弊罢了。”
“这个业界也一样,情报就是武器。”
“‘业界’啊,岩西也说了一样的话。笑死人了!杀人这一行也有业界,那..还得了。”
“你真的很讨厌岩西呢。”
“讨厌!讨厌死了!”
“芭蕉的俳句里不是有这么一句?‘寂静啊,渗入岩石里的声’。”
“那又怎样?”
“岩西跟蝉,不都在这段俳句里吗?‘岩西’里的‘蝉’声。你们啊,不管嘴上怎么抱怨,终归是一挂的。”
“那只是冷笑话罢了。”蝉尽管不高兴,还是耸了耸肩了问说:“那,岩西说了什么?”难道梶的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
“天晓得,大概是想确认你工作完成了没吧。他猜你八成到我这儿来了。你啊,又不买书,却老爱往我这儿跑呢。”
“关你什么事。总之,岩西那里我会打电话啦。”蝉觉得麻烦,想要离开。“这么说来,”他停下脚步。“你最近有听说寺原的事吗?”
她皱起眉头,明显露出不快。“什么..听说不听说,搞得鸡飞狗跳的,大家都被拖出来了。”
“大家指的是谁?”
“业界的大家。”
又是业界啊,蝉实在受够了。“这么说,刚才也有两个怪家伙在乱来。”蝉想起在小巷子里持刀相向的男人,柴犬根土佐犬“推手是何方神圣啊?有人耍很想问出他的下落呢。”
“就是他!”桃像要刺穿什么似地很很戳出手指。“就是因为那像伙干掉寺原的儿子,才闹得满城风雨,他就是万恶的根源。”
“真的有推手吗?”
“我也不清楚,听说他专门从背后暗算,推人一把,藉机杀掉对方。可惜有关他的传闻太少了,我也很少听说。”
“你没听说过吗?”桃竟然不知道,真是稀奇。
“只有一些,不过没有半点可用的情报。其实啊,我还以为推手只是像都市传说之类,信口胡诌的东西。”
“什么意思?”
“譬如说,像你这种收钱杀人的人,他们搞砸任务时,常舍说什么‘被推手抢先一步’,‘被推手妨碍了’,拿推手常藉口,把过错全部怪罪到捏造藏书网出来的推手身上。我是这么看的啦。”
“不利的事,全推给全球暖化不就好了。”
“不然就是‘不快点完成任务,会被推手抢先唷。’之类的警告。”
“就像‘说谎就会被阎罗王拔掉舌头’之类的吗?”
“没错。”看她一脸严肃,蝉也不好意思出言讽刺。“总之,关于推手的线索非常少。别看我这家店小,可是打听得到很多消息唷。”
“你知道一个鲸的吗?”蝉现学现卖,说出刚听来的知识。
“那家伙专门逼人自杀,很有名呢。”
“很有名吗?”
“听说个子很魁武,很危险,真的像鲸鱼一样。我只有远远看过一次。”她说的像是亲眼看过海里的鲸鱼一样。
“寺原的儿子真的是推手干掉的吗?”
“不晓得,现 9636." >阶段还只是谣传,谣言要多少都有。寺原的儿子素行不良,想必到处招怨吧。”
“我想也是。”
“我听说寺原的儿子偷袭别人,很多组织都气得火冒三丈。”
“很有可能。”
“不过,寺原那好像有一个员工查到推手的下落了唷。”桃不假思索接着说:“只是,那个员工不肯说出推手在哪里。”
“什么?!”蝉眉间挤出皱纹。“把人揪出来,逼他招供不就得了?不是自己的员工吗?没想到寺原意外地不中用呢。”
“就算想揪他出来,也不晓得那员工人在哪里,目前只能靠电话联络,还找不到人。要说为什么的话——”
“为什么?”
“东京太大啦。”
“真意外。”
“加上最近电话又可以随身带着走。”
“真令人吃惊。”蝉虽然嘴上这么回答,却感到纳闷:那个员工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麻烦呢?
“或许他是喜欢反抗上司的类型吧。”桃说。
“你说什么·”
“我说,他可能不想对上司唯命是从吧。”
“我也不是不能了解。”若是这样,蝉就能理解他的心态。那个员工或许是想要抢在寺原前头吧。“可是,那家伙真傻。”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很傻啊,或该说很蠢吧。”
两者都是吧。“那,寺原怎么做?”
“到处蒐集情报。也到过我这儿来了。岩西应该也有接到联络吧?”
“才不会有人理他呢。”蝉说。突然发现在这件事上面,自己似乎领先了岩西一步,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他不禁笑开了,像是有人在胃部深处挠痒,体毛微微颤抖着,满心期待。
“喂,要是找到那个推手,算是大功一件吗?”
“什么大功啊,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啊?”
“大家都在找推手吧?但是不晓得人在哪里。先抢到的人先赢吗?”
“不过,从我刚才听到的,”桃继续说。“他们好像打算诱出那个员工唷。”
“等一下,叫他,他就会来吗?他也知道要是去了,不可能轻易了事吧?一定会被刑求逼供啊。与其呆呆地回去,倒不如一开始就招了嘛。”他应该没笨到那种地步吧。
“我也这么想啊。”桃双手在腰间一摊,“可是,搞不好那家伙还没有真实感也不一定。”
“没有真实感?”
“毕>竟他既没被人拿枪指着,也没人包围他,生活一点也没改变。就算知道其他人拚了老命要找他,本人或许还没有真实感。即使脑袋明白‘危险’,但还没真正感受到危机。”
“是这样吗?”
“打个比方好了,”桃竖起手指。“有个强力台风要登陆,听到报导的人都知道外头很危险,躲在房间里。但是呢,最近的建筑物很坚固,隔着墙壁,根本不知道外头是什么状况,听不见风雨声,也看不见雨势。可是打开电视,就看得到灾情状况。那样一来,你知道人会怎么做吗?”
“怎么做?”
“会偷看外面。”桃强调似地缓缓说道。“他们会打开门窗,确定外头的状况,想说:‘真有那么严重吗?’大家都会这么做。接着,就被狂风刮来的树枝打到脸,受了伤,急急忙忙关上窗子,由衷地说:‘哇塞,这台风有够强。’”
“原来如此。”蝉听懂了桃话里的含义。“也就是说,那个员工就算知道危险,还是有可能现身啰?”
“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有人当真的。”
“不要等到吃到苦头时为时已晚就好。”
此时,一个新的念头在蝉的体内逐渐成形。“喂,”他对桃说。“你知道进行拷问的地点吗?”
“你问这种事干嘛?”
“我要掳走那个社员。”
“说什么傻话。”桃不当一回事的样子。“你想被寺原盯上吗?”
“我要问出推手的所在,然后由我来收拾那个推手。”
“什么意思?”
“我要抢在拖拖拉拉的‘千金’员工前头,帮寺原报仇。这样一来,寺原也不会太生气吧?”
“搞不好他还会感谢你呢。”桃的口气像是料定蝉绝不可能成功。
“就说吧?”蝉从容地回答,他确信自己一定办得到。“这样,迟到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啦。”
看着自信满满的蝉,桃哑然张口。“怎么,你以为你已经立下大功啦?”
“什么大功,你活在哪个时代啊?”
铃木-7
01
桌上的盘子已经收拾干净,小堇的动作很俐落,就在铃木在意着槿的视线期间,她已经洗完盘子,问道:“你能喝咖啡吗?”铃木原以为是在问自己,顺着堇的视线望去,才知道她问的是健太郎。
“当然能喝啊?”嘟起嘴巴的健太郎很可爱。“对吧?”他对孝次郎说。
“咖啡是什么?”孝次郎小声地问。
“一种苦苦的茶,苦茶。”健太郎语带骄傲地说明。“我讨厌苦苦的。”孝次郎低声抱怨,看起来感冒像是完全痊愈了,铃木稍感放心。仔细一看,孝次郎又拿出新的明信片,把脸凑在上面。“文~京~区”又在写了。“辻~冈~三之二之……”孝次郎一边念诵一边写下地址,模样很可爱。他大概打算再寄一张吧。要是我们也有孩子的话,会是这种感觉吗?这么想的同时,铃木又想起亡妻的身影。夹在电线杆和车子之间,脖子扭曲的妻子。
开车撞死妻子的凶手很快就查出来了,是个素行不良的年轻男子。对方二十多岁,终身与反省或后悔几个字无缘,只忠于自己的欲望而活。铃木无法接受妻子的死被当成单纯的交通意外处理,动用存款委托了徵信社调查。.
“铃木先生,这件事或许不要再深入比较好。肇事的车,好像和另一名年轻人有关。”一段时日之后,调查员提出报告,与其说是报告,更像忠告。
“反正那人也是个垃圾吧?”铃木盛怒之下这么脱口而出,尽管这不是一名教育者该有的说法。调查虽面部抽动着,说:“就算是垃圾,对方也是危险的垃圾,就像核废料一样。还是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调查员又告诉铃木,这场车祸,其实起因于寺原长男的恶作剧,他不肯再透露更多,但是铃木软硬兼施的逼他说出了“千金”的事。
“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一介教师的铃木惊讶地想着。寺原和“千金”,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因为愤怒,他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惊叹。
“这个世界有各种不同面貌,比方说,你知道昆虫有多少种类吗?”调查员说。
对了,当时也提到了昆虫啊。
“光是种类,就有上千万种,而且每一天都会发现新品种。也有人说,如果包括未知的品种,可能上千万种吧。”
“已知的十倍吗?”铃木茫茫然地应和。“也就是说,未知的世界就是有这么多。”对方回答。
“你有心事吗?”槿盯着铃木的脸。
“我们会不会雇你,有这么严重吗?”小堇担心地把脸靠过来。
“啊,不是的。”铃木老实说出:“只是想起了内子的事。”
“铃木先生已经结婚了啊?”小堇探出身子,一副女大学生想要插手别人恋爱的天真无邪。她看到铃木无名指上的戒指,笑颜逐开。
“嗯,是啊。”铃木含糊其词,右手把玩着随时可能从手指滑落、略松的戒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小堇兴奋地问。槿似乎对妻子的热心毫不感兴趣,迳自保持沉默。
“自助餐。”铃木说。
02
邂逅亡妻,是五年前铃木独自去广岛旅行的事。路面电车驶进闹区不久,就能抵达他住的那家颇为高级的饭店。
早餐在顶楼的西式自助餐厅,在那里,铃木遇到一个盘子堆满了食物的女子,她正好站在等待队伍里的铃木前面,左手捧着食物堆积如山的餐盘,那就是妻子。
蛋包饭、炸鸡块、肉丸子、芝麻拌四季豆、炸白身鱼和香肠,这些食物成山地堆在盘子上,和洋杂处,堆得乱七八糟,看不出任何主题或偏好。大量的食物堆得很稳当,实在令人佩服,铃木看得入神,连要拿早餐都忘了,实在太壮观了。
途中,她似乎感觉到了铃木的视线,瞥了他一眼,表情像在说:你有意见吗?
她把盘子放到桌上,又去排队,这次拿了咖哩、甜点等,每种料理各拿了一些。
铃木虽感兴趣,却也没有在意到想上前打探。只是,她刚好就坐在隔桌,像是遇到头顶上缠着绷带的人会问“你受伤了吗?”,铃木出与礼貌,指着她的盘子说:“你的食量真大呢。”
她没有生气,毫不介意地说:“我啊,就喜欢一对一决胜负。”口气有些自豪。那种态度近似于蔑视不懂规矩的初学者。
“一对一决胜负?”
“我才不会去想最后早餐会有多少这种无聊问题。”
“我不觉得这是无聊问题。”
“站在食物前,我只会问:‘想不想吃这个?’”
“问谁?”
“问自己啊。想吃的话,就装进盘子。就是这样。这是一对一的胜负。最后会累积多少分量一点都不重要。”
“不,很重要啊。”铃木诧异地想:这人真奇怪。“不过,人各有志吧。”
“还说别人,你那种拿法,不是太糟糕了吗?”她指着铃木的桌子。
铃木只拿了两盘,一盘盛着面包,另一盘装着优格。
“那种东西,到普通的商务旅馆就吃得到了,你瞧不起饭店自助餐吗?”她责备铃木太过随性的食物取法。
“我早餐吃得很少。”
“太浪费了。”她甚至露出一种面对罪犯般的轻蔑眼神。“明明就有这么多料理,也只能不客气地拚命吃了啊。”
也只能做了啊。现在一想,从邂逅的最初,她就这么说了。
后来铃木起身离座时,看到她脸色苍白按住肚子,盘子上的料理还剩一半以上,食物山只被挖掉了一角。“欸,你想不想吃这个?”她完全忘了刚才威风的宣言似地,对铃木说。
“你反省了吗?”
本以为是一对一决胜 8d1f." >负,谁知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对多,寡不敌众啊。”
“哦,是吗。”
“总觉得要是能把这些全吃掉,每天不愉快的事似乎也能一起消化。”她的表情严肃,看起来很痛苦。铃木回答:“消化食物跟消化问题是两回事。”
一个月后,两人正式开始交往,一年半后结了婚,蜜月旅行去了西班牙,在饭店用自助式早餐时,她又做了一样的事。“我总是一对一决胜负的。”
人总是重蹈覆辙呢,铃木再一次体认到。
03
“自助餐……饭店附的早餐那种?”
“对,就是那种,而且正是在饭店的餐厅。”
“你在拿料理的峙候顺便追求夫人吗?”
“说不上追求啦……”
“喏,今天在这里拿到契约的话,尊夫人也会很开心吧?”小堇用天真的语气大剌剌地说,但铃木不觉得不舒服,反而因为妻子已经过世,违背了她的期待而感到抱歉。
电话响了,又来了。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铃木拿出手机,站了起来。“或许是她打来叫我别吃义大利面了,快点回家。”他半开玩笑地说。不过虽不中亦不远矣,电话是比与子打来的。
他出到玄关口,把电话凑近耳朵。
“快回来!”比与子的声音像剌一样射了过来。
“简直像在呼叫男朋友。”
“有闲工夫开玩笑,就快点回来。怎么样,查出来了吗?那男人是推手吗?究竟还要我问几次才行?总之,你快回来,告诉我们人在哪里。”
“还不行。”铃木觉得自己像个一直解不出数学题目的低等生。还没,我还解不开,可不可以饶过我?“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他恳求着,现在也只能拖延时间了。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查出来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吧。够了,就认定那个男人是推手,反正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只要把可疑的人一一抓来惩罚就行了。有嫌疑,就有罪。总之,你快回来,就算先说明经过也好。”
“回去以后,你们会用蛮力逼我招供吧。”
“你以为我们这么野蛮吗?”
“不是吗?”铃木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这对我们又没好处。”
“那两个人平安无事吗?”铃木想起来,问道。
“谁啊?”
什么谁啊。“昨天你用药迷昏,搬到车上的年轻男女。”那个长得像我学生的青年。喏,那个要继承父业当木匠的学生。
“哦,没事没事,他们好得很。”
?“听起来像在骗人。”
“真的啦。那两人现在监禁在总公司。”
“监禁?”
“应该说软禁吧?毕竟又没用链子绑起来。那两人吃了药,迷迷糊糊的。总之,人还没死,就在总公司。而且还意外老实呢,搞不好会雇用他们也不一定唷,对方也有那个意思。”
“怎么可能……”
“要不要见个面,顺便谈谈这些事?欸……你在哪里?”
“呃,”比与子问话的口气太自然,铃木差点就回答了。“我不能说。”
“竟然没上当。”比与子嘻皮笑脸地说。“那我给你一小时,四点到品川车站来,有旧饭店的那一头,有车子会去接你,其他的等你到总公司再说吧。”她又说明了车站前的公车站位置。
“我才不要在那种地方见面。”很可能在自己呆呆站着的时候就被强拖进车。
“不喜欢地点吗?要不然哪里好呢?”
“不,不是这种问题。”铃木支吾。
“总之,这次你要是迟到一分钟,我绝对饶不了你。就算我放过你,寺原也会抓狂,或许会有人代替你被杀。”
“谁?”
“例如说,把同姓的男人一个一个抓来杀掉。”
“姓铃木的人很多唷。”
“那不是很值得一试吗?”
“爱说笑……”铃木想一笑置之,却办不到。这不是不可藏书网能的事。
铃木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看着手表在确认时间了。自己打算去见她吗?他难以置信地自问。明明可能是陷阱啊?不,对付我这种小角色,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吧?
比与子虽然像平常一样喋喋不休,这次却掺杂着一种不择手段的迫切感。这次那对男女也许真的会被杀,最后该不会真的演变成是我舍弃了他们?这带给铃木的恐惧要来得更巨大。
“而且啊,”比与子对吞吞吐吐的铃木施压,“对你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大新闻……”
“那就不要说。”
“蠢儿子复活了。”
“什么?”
“寺原的蠢儿子。人家说祸害遗千年,还真是这样呢。他在医院接受治疗,已经恢复意识了。”
“骗人。”铃木在脑中描绘出脖子呈不自然歪斜的寺原长男,大声说道:“不可能!”
“详情等你来了再说。怎么样?感兴趣吧?你还没有帮太太报仇;换个说法,也就是你还有机会复仇。”
“他不可能还活着。”
“你很在意吧?快来吧。”
“不可能。”
“那个蠢儿子不只受到父亲和政客们的袒护,”比与子接着说。“搞不好连神明都很眷顾他呢。”
鲸-7
01
鲸下了电车,走出车站,笔直穿过河岸。正确地说,若要以最短距离前往目的地,就会经过河岸。强风从侧面吹来,打在脸上。鲸抬头一看,一只鸟以张开双手般的姿势飞翔,不确定那是鸢还是红隼。他期待能用叫声来判别,但是鸟叫声与风声?99lib.重叠,听起来像“哔~咻咯咻咯”也像“叽、叽”。
在那只鸟的眼里,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鲸想。在空中蜿蜒飞翔的猛禽看着地上的我,知道我是活着的人类吗?
黄昏四点,太阳还没西沉,已经下降到相当低的地方了,就悬在左边远方的大厦群上。
河川在摇晃——一开始鲸这么想。迂迥曲折的河川朝两旁扭曲,河水似乎随时会泛滥,地面好像陷了下去,景物晃动着,鲸这才发现是平常的眩晕。又来了吗·他皱起眉头。下一瞬间,声音和气味都消失了。他睁开了眼睛。
“你为什么打电话给岩西?”声音响起。
这次又是哪个亡灵?鲸厌恶地望向一旁,没有人影,砖头左右张望,却没看见出声的对象。
“你就那么在意那个政客雇用了谁吗?”声音继续响起,没看到人影。
终于连亡灵的实体都看不见了吗?鲸想着,视线移向上方。刚才的鸟在上头飞翔,与其说是飞,形容成飘浮更贴切吧。是它在跟我说话吗?虽然不晓得是鸢还是红隼,不过或许问话的是它。“为什么特地打电话?”它重复着先前的质问。“你该不会相信那个叫田中的话吧?”
周围没有人的气息,也听不见车声,是碰巧,还是因为自己正置身幻觉里?
三十分钟前,鲸拨打在饭店记下、梶死前尝试聊络的电话号码,他没有任何打算或计划,单纯认为只要电话接通,自己总有办法应付。
盘旋的鸟又发出声音:“话说回来,那个岩西三两下就告诉你大楼位置呢,你不觉得可疑吗?”
“那家伙太冒失了。”鲸不知不觉间与鸟对话了起来。“是个思虑不周,行事敷衍的人。”
他想起刚才电话里和岩西交谈的情形。铃声一声都还没响完,岩西就接起电话,不等鲸出声,就高声问道:“蝉吗?你干嘛关掉电话?”像是父亲斥责行为放荡的孩子一样。
“蝉?”鲸一反问,岩西的口气就变了。“啊,搞错啦,不好意思。那你又是哪位?”他彷佛想用粗鲁的口气掩饰动摇与羞耻。
鲸从对方的声音掌握了他的外表与性格。从他的用词和说话的速度,鲸想像对方绝对是个粗鄙肤浅、不知礼数的人。你是梶委托的对象吗?鲸在内心这么问。他委托你杀掉我吗?你现在还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没到饭店来?梶已经死了,你的任务失败了,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鲸转念想:或许这个男人不是实际执行者,从他的声音感受不到杀手独特的戒慎恐惧,可能对方是联络人或管理者,所以鲸试探着说出“你的部下倒在饭店”这种信口胡诌。这里既不是饭店,也没有人倒下。
“蝉吗?”对方反射地激动问道。“倒下的是蝉吗?”
“是蝉。”鲸配合着接话。
“那个白痴怎么搞的?从刚才就联络不上,真是的。对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带他过去,告诉我你的位置。”鲸流畅地接话。就像毫无抵抗地顺着对方制造的水流乘船一样。
“叫蝉听电话。”对方说。
“他昏了过去,睡着了。”当然只能这么回应。“要不要我带他去医院或警局?”
他料想对方绝对不会同意而这么说,果然对方的反应在自己预料中。“用不着那么麻烦,送到这里来就好。”
“地点在哪里?”
“你是谁?”都到了这步田地,才问这种问题?
“我是梶的部下。”鲸信口开河。他预期只要说出委托人梶的名字,对方也会卸下心防。
“哦,这样啊,梶议员的部下啊。”所以才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啊,对方像是自己做出了结论,接着说出自己所在大楼的位置。鲸一面记下地址,心想未免也太毫无防备了,这难道是他一贯的作风吗?
“把他放在大楼入口就行了吧?”鲸装出嫌麻烦的口吻说道,对方便轻易上钩。“就顺便送到房间来嘛,六〇三号房的岩西。”连房号都说出来了。
“我现在就过去。”鲸要挂断电话时,“等一下。”对方插话了,“蝉那家伙有顺利完成任务吧?梶议员的工作完成了吧?”
“完成了。”鲸撒谎。很遗憾,我还活着。“我现在过去。”他再次重复,挂断。他考虑时间和搭车路线,这个时间与其搭计程车堵在路上,坐电车还比较快。他迅速跑进眼前的JC车站,坐上刚进站的列车。
02
“接电话的人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鸟说,现在的它化身成既不像鸢也不像红隼的模糊影子。“工作最重要的就是慎重,冒失当然不用说了,对方真的是杀手吗?实在臭不可言,绝不能让他待在上风处。”鸟一副封风向了解指掌的姿态,在空中飞舞着。
“实际执行任务的是那个叫蝉的人吧。”
“去见他,然后呢?”
“跟他谈谈。”鲸回答之后,才想到“是这样啊。”是这样啊,原来我打算跟他谈谈啊。
“不可能只是谈谈吧?”鸟小小地回转。“和你说话的话,那个岩西会死,你可是教唆自杀的专家,岩西一定会自杀。你打算让岩西自杀,对吧?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觉得厌烦了,为了让一切回归空白。鲸说话的语气像在说服自己心中的某人。“我要从身边开始,一一解决。”从和我有关的人,从我的敌人开始,一个个处分。如此一来,事情也会逐渐明朗化。“这是清算。”
“那是田中说的吧?”鸟揶揄地说,“你受到他的影响了。”
“不对。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这是,鲸感到到脑袋一阵摇晃,他闭眼,睁开眼。情景看起来比刚才更加鲜明,在空中翱翔的鸟儿消失了,算是取而代之吗,右手边电线杆上停了一只乌鸦。乌鸦跟他没有关系。
03
堤防下傅来欢呼声,鲸砖头,那里有个四周围着网子的网球场,穿着单薄的四人组不畏寒风正挥着球拍。
好像回到现实了,这么想的同时又忖度起来,谁知道这不是幻觉?至少我无法判别。
或许自己这刻正身处幻影与亡灵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根本没有任何连接。就像戟埸上倒下的士兵,死前一刻做的梦一般。若是置之不理,从自己脑袋里流出来、分不清是液体还是气体的妄想,会不会就这么流入空中,扩散在大气中吞没整座城市?
距离城镇中心虽有点远,鲸还是很快就找到大楼,是一栋九层楼建筑,明明没下过雨,却让人感觉湿气很重,呈现一种阴森的灰色。
鲸走过正面入口进到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那个岩西会等在房里吗?鲸在电话里的信口胡诌,不知道对方究竟信了多少。搞不好岩西已经和那个叫蝉的人取得联络,发现了鲸的谎言。“喂,这不是蝉吗?咦,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说你昏倒了耶?”“我好好的呀。”“那刚才的电话是怎么一回事?”“陷阱吧。”“那家伙就要过来了。”“你最好提防点。”不确定他们是否已经这么讨论过了,或许他们正在等着鲸的来访,在六〇三号房拿着手枪,等待他自投罗网。
这样也好。鲸这么想着,他意外地发现这一刻自己竟如此冷静。他确信,为了让眼前复杂的状况变得单纯,最好抛开算计与猜疑付诸真正的行动。一个个清算的时刻,不需要事先安排。
他在走道上发现虎头蜂尸骸,黄与黑的配色十分诡异。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与阴郁,让人怀疑这栋大厦是不是用尸骸建成的。鲸站在六〇三号房前,果决地按下门铃。没有回应,再按一次,依然没有回应。
果然是陷阱吗?鲸怀疑,却没想过打退堂鼓。他握住门把,缓慢地旋转,轻轻拉开,门没上锁。一踏进屋内,里面就传来“喂,很慢耶”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守时就是守身’啊。”
听到他轻浮的口气,鲸确定这家伙没有任何防备,既没有拿着武器准备迎擎,也没有呼叫同伙。没准备也没觉悟,他好像真的以为梶的部下把蝉带回来了。与其说是滥好人或是天真,倒不如说他少根筋。以罪犯的标准来看,这种毫无防备简直是种罪恶。一个细瘦男子出现在走廊前方的门,虽然戴着眼镜,却没有丝毫知性气质,小脸,下巴尖细,气色很差。
怎么这么慢?蝉在哪里?你不是带他来了?那家伙净是给人惹麻烦,完全不联络,急死我了。而且梶议员那边也没有联络。”他焦急地说,在鲸的面前站定。“你怎么穿着鞋子就进来了?啊啊?”
“岩西吗?”鲸边发问便走近。
“等一下,你干嘛?”都这步田地了,不仅无法掌握状况,连危机感都没有的这个男人,让鲸不只厌恶,反倒羡慕起来了。
“你板着一张脸干嘛啊?”岩西一步、两步地后退。“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吗?你不知道什么叫礼貌吗?礼、貌。你不知道吗?要让人生有意义的最大武器,就是礼貌。你知道这是谁说的话吗?”他口沫横飞似地说。“蝉按照指示,干掉大块头了吧?”他口沫横飞地说到这里,突然张着嘴巴僵住了。
他总算发现逼近的人,正是那个大块头了。“你……”他嗫嚅着,因为太过惊讶而瘫倒在地,但是立刻扭转身子,以四脚着地的姿势爬回室内。
鲸跟了上去,他穿过房间,进入屋里。地面铺着木板,沾在鞋底的泥土留下了脚印。左手边是黑色的沙发,正面有一张不锈钢桌。
岩西绕到桌子另一头,翻找着抽屉。他的脸色苍白,像一只漂白过的螳螂。
鲸慢慢地接近,左脚踩在地面,举起右脚很很踢了把手探进抽屉里的岩西一脚。岩西滚也似地往后倒下,拿着的手枪掉在地上。
“干嘛啊你!”
鲸看也不看地上的手枪,站在跌坐在地的岩西跟前,弯下腰,迅速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嘴巴。“痛!”岩西微微呻吟,但鲸更用力地、要捏碎苹果似地捏住他的下颚,于是连叫声都停止了。鲸顺势抓起岩西,岩西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双脚离地微弱地踢蹬着。
可能是牙齿咬到舌头,岩西嘴巴流出渗着鲜红血丝的唾液,嘴边沾满了血沫,像一口气咬碎塞了满嘴的草莓一样。
鲸放下手臂,岩西瘫倒在地。他摸摸脸颊,看见沾在手指上的血,叫嚷起来:“你干什么啊,混帐!”
鲸左右扫视房间,寻找可以用来上吊的道具,却遍寻不着。洗手间的毛巾能用吗?他思忖。就算找到绳索,也没有可以挂的柱子或通风孔。他确认里面的窗户大小,宽度可让人穿过。虽然不合用,却也不是不可能。
“跳楼吗?”鲸俯瞰正用膝盖慢慢撑起身体的岩西,呢喃。
“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梶委托了你吧。”
此时,岩西总算确认了眼前的人就是蝉没杀成的大块头,“就是你吗?”
“你想杀我吧?”
“不行吗?只要接到生意,管他什么工作都得干啊。”岩西似乎完全不把双方体格和臂力的压倒性差距放在心上,并不是逞强,只是不在意;他太愚蠢了。“说起来,你也不是什么正派人物嘛。我们还不是同行。”
“同行?”
“杀人啊。”
“不对。”鲸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地一口否定,我才不是杀手。“是我面前的人自己要死的。”
“你就是那个逼人自杀的?”岩西的表情瞬间僵住。
“你知道?”
“听说过。这样啊,你就是那个鲸啊,个头真大。”
“你以为鲸是小鱼吗?”
岩西似乎这是才意会鲸前来、站在自己面前的理由。“喂,是我吗?你是来做掉我的吗?”
“这里只有你一人。”
“等一下啊。欸,为什么要我自杀呢?你就这么不爽我接下梶的委托吗?”
“不是。”
“那为什么?”
“为了清算。”
“什么跟什么啊?”岩西说完,停止了眨眼。他抬起眉毛,定住,嘴巴微长:“蝉怎么了?不会被你做掉了吧?”
鲸往前一步,双手抓住岩西的双肩,瞪视着岩西,低沉地说:“你想跳楼吗?”
岩西瞳孔转动着,微微发颤,虹膜彷佛要渗出眼白似的。“啊啊。”那是带着某种感动的呻吟,额头与嘴角的皱纹彷佛瞬时变淡了些。
跟平常一样——鲸想。每一个人在自杀前都会露出淡泊的表情,像是看开了一切,真要形容的话,称得上神清气爽的表情。眼神像是做梦一般,表情舒坦,也可以说是恬淡,毋宁说是渴望死亡,不是吗?
就算抵抗、哀叹、失禁、挣扎、用指甲绕抓绞住颈动脉的绳索,最后还不都因为准备自我了断而欢喜吗?鲸忍不住这么想。
“后面。”鲸用下巴指示岩西背后。
岩西带着空虚、恍惚的眼神,回过头去。
“这是你最后一眼看到的景色了。”鲸说。
岩西像被吸引似地,走到窗边。
鲸望着他,确信自己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他也会往下跳。
正在这时候,一阵眩晕袭来,连气愤的时间都没有。几乎在鲸想要抱怨“竟然在这种节骨眼”同时,头部感到一股压迫,不闭上眼睛就无法忍受,是一种脑袋被人捏碎般的苦闷感。
几秒种过去了,痛苦平息,鲸睁开眼睛。一如预期,本来在眼前的岩西不见踪影了,他的右手还站着一名中年女性。“你一定在想,竟然在这种时候出来捣乱,对吧?”脸颊丰腴,下巴屯积脂肪的妇人——亡灵愉快地说。鲸默然不语,看也不看她一眼,他告诫自己,眼前的不是现实。岩西就在这里,虽然看不见,但他应该就在这里。
“你打算逼这个弱不禁风的眼镜男自杀吧?”妇人指着岩西原本应该站立的地方带剌地说:“我也是从大厦顶楼被扔下来的,你又想做同样的事吗?”她的口气混合了挖苦与讽刺。她以前就这么说话的吗?
鲸仍旧无视她的存在,死命凝神察看,依旧看不见岩西的身影。自己还在幻觉里。
“可是我告诉你,”不晓得是否生前就是如此,妇人滔滔不绝地说:“这个男的一看到你的脸就一副要去自杀的表情,可是那八成是装出来的。”
“什么?”鲸忍不住出声,望向站在右边的政客夫人昀亡灵。
“这个男人可是老奸巨猾,他只不过装出被你催眠的样子罢了。”
鲸慢慢地转向正面,却只看得见窗户。泛黄的蕾丝窗帘另一头反射出即将西沉的夕阳。参差的大楼中亮起的萤光灯、电线杆上缠绕的藤蔓、四散却依然流动的波状云——虽然能够清楚把握这些,就是看不见岩西。
“要是松懈下来,不当他一回事的话,会被一枪毙命唷,或许这样也不错。”妇人接着说,“不管怎么说人都是向往死亡的嘛,你也不可能例外。”
一瞬间,鲸觉得像血开始渗出伤口、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脚底窜爬,这种全身汗毛倒竖的感觉到底是什么?鲸感到诧异,然后马上领悟了,那是焦躁感与危机感,像爬过全身似地抚上来。
虽然张大眼睛,却依然看不见岩西。现实世界究竟在哪里?鲸转动眼珠左右凝视,现实在哪个方位?
电话响了。
细长而颤抖的电子铃声尖锐地响起,鲸动弹不得,但当第二声铃声响起,鲸的脖子像要断了一般受到一股轻微冲击,晃了晃脑袋,眨了几下眼睛。
室内亮了起来,饶舌的妇人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岩西跃入视线。鲸从幻觉脱身了。
刚才还站在窗前茫然注视的岩西,不知不觉中移动到鲸视野外的右手边,他屈着身体,四肢着地,伸长了手。
手枪掉在岩西的右前方,鲸立刻逼近。身后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单调又刺耳。鲸抬起右脚,踢开岩西的脸,沾在鞋子上的泥土四散,岩西被踢飞撞上塑胶垃圾桶,纸屑和泡面袋散了一地。鲸的手伸向地上的枪,“不许乱动。”
电话铃声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谁叫你自己要露出破绽?”
“破绽?”
“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岩西的眼神很严肃,却硬挤出笑容。“什么教唆自杀专家嘛。”
鲸没有回答,打开手枪保险,枪口对准岩西。自己衣服内袋里也装了一把手枪,但那完全是为了逼人自杀用的,并没有装子弹。
“你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岩西大笑,笑声很刺耳。“蝉还没死是吧?他才不可能被你这种人干掉咧。”
电话固执地响着。
“我可以接个电话吗?”岩西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你以为你能接吗?”
“在死之前,至少让我接个电话吧。”与其说是肺腑之言,倒像是他表现幽默的方法。鲸拿着手枪道:“随你便。”他不是可怜岩西,反正岩西横竖要死,这是已经注定的事,“接电话,然后跳楼。”
“跳楼唷。”岩西苦涩地瘪起嘴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杰克·克里斯宾说,”声音微弱得分不清是不是打算说给鲸听。“逃避人生的家伙,就跳下大楼吧。”
谁啊?说那种无聊话的家伙。鲸正打算反问时,岩西拿起了桌上的话筒。
蝉-7
“那个社长被带去哪里了?”蝉问。他抓住桃的肩膀左右摇晃,桃只好像安抚小孩似地说:“好啦好啦,用不着这么粗鲁,我也会告诉你的啦。”甚至还假装遥着波浪鼓,装出哄小孩的模样。“见不得人的事呢,当然得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进行。”她说出某栋大楼的名字,位在品川车站往东车程约十五分种的地方——她边说边取出记事本画了张简单的地图。那里本来有一家汽车工厂,很久以前就荒废了。那附近有这一带难得一见的大片杉树林,八成是因为花粉症才被人敬而远之。那条马路对面全是杉树林啊。”
“用花粉驱逐人类,很梦幻,不错啊。”
“一点都不梦幻好吗?满脸鼻涕和眼泪,哪里梦幻了。四周不是仓库就是旧大楼,其中一栋就在寺原公司名下,光看就可疑得要命,笑死人了。墙壁变得脏兮兮,鸟漆嘛黑的,窗子也都是破的。”
“你去过吗?”
“去工作。”桃满不在乎地说。
“去送色情杂志?”
“也有啦,不过人家也是有副业的呀,副、业。”
“不知道哪个才是副业唷。”
“反正,我曾经承包过寺原公司的业务,在那栋大楼工作过。”
“承包业务啊。”
“大公司不管什么业务都会外包啦,我做的工作只要打开电话簿,随便乱打电话,接电话的如果是老人家,就威胁对方说:‘你孙子被我们揍得很惨’之类的,‘想要我们放过他,就汇钱来’。真是意外的好骗。十来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人手一只手机,拚命地打。”
“工作那么轻松,真好。”蝉想起岩西委托自己的工作内容,叹了一口气。“一点风险都没有嘛。”
“是啊,还有一群人配合着演戏,叫‘剧团’来着。他们装出被刑求的样子,假装惨叫。”
“那,那个员工会被带去那栋大楼?”
“那个跟踪推手、嘴巴很硬的社员?应该吧。寺原的公司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时,都选在那栋大楼。”
不用说,那个社员一定会被严刑拷打吧,不可能平安无事脱身的。“告诉我们犯人在哪里?”“不,我不说。”“那就没办法了。等你改变主意再告诉我们吧。”——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不论那是不是叫做拷问,总之一定会进行拷问的。
“什么时候开始?”
“不晓得。不过刚才好像有人接到指示了,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谁接到指示?”
“拷问专家啊,暴力的爱好者啊,擅长折磨别人问出情报的家伙,我听说那些人接下了工作。”
“寺原是认真的啊。”
“当然啦,儿子都被杀了嘛。可是你真的打算插手吗?”桃看他的眼神有些忧心。
“大家会对我刮目相看吧?”我要抢先找到推手,收拾他。蝉情绪高昂起来,肚子一带开始发痒,冷静不下来。这无关使命感或优越感.99lib?,而是一种脚底变得踏实,确立了自己存在的实在感。
“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吧。”桃劝阻他。蝉噘起下唇不满回说:“你是叫我乖乖听从岩西的命令就好了吗?”
“不是这样啦。可是,寺原很不好惹的,真的很危险啦。”
“告诉你,我是自由的。”
“什么?”
“我才不是任人操纵的傀儡。”
蝉说完,一把抢过桃手里的手枪地图离开了。如果是品川东郊,开车去比较快。这么想着,他在街上溜达了一阵子。
他物色容易下手的车子,脑海里整理该做的事。他想,行动单纯一点比较好。
前往目的地的大楼,带走那个员工,把他拖进载到别处,问出推手下落,再抢先赶过去,给他一刀,就行了。向岩西报告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大吃一惊,明天起就会改口叫自己“蝉先生”吧。
就算那个社长不肯招供,用拯救他免于拷问的恩情施压,或许他会愿意透露一点情报。再不然,强问出来就行了,不过是救出被拷问的人,再加以拷问一番罢了。
抢功啰!抢功啰!蝉兴奋难耐。我要证明自己一个人也能立下大功。
走了一会儿,蝉转进大马路旁办公大楼间的一条小巷,发现一辆停在路边的休旅车,那是一辆白、灰双色的新车种,车顶加装了可以装载滑雪板或雪橇的架子。最重要的是,那台休旅车像在夸耀自己有生命一般,浑身震动着。引擎没有熄火,车门没锁,方向盘旁的钥匙也插着。可能是驾驶怕冷,不想关掉暖气,天真的以为自己马上就回来,不会有事。
太棒了。“要是让我设立奖项,一定颁给你诺贝尔不小心奖。”
蝉叨呛着,身子滑进驾驶座,迅速关上车门,扳动自动排挡杆。这真的是——蝉内心大喜,竟能偷到这么棒的车,只能说是上天的旨意了。
他把车子开出宽阔的国道,却在十字路口前遇到塞车,蝉感到不耐,立刻转进了叉路。时间指着四点。
蝉选择空旷的小路行驶,没多久看见前方车辆一辆接一辆地亮起煞车灯,他不悦地咋舌,停车。这是一条略往右弯的道路,朝前一看,前方一百公尺左右正在施工,有人挥着红色萤光棒在指挥交通。驶过那里之后,应该就不会塞车了,好像只有那里在施工,只能忍耐了吧。蝉靠上椅背。
会打电话,纯粹是一时兴起。蝉厌烦了一直踩着煞车静静待着不动,等他会意过来,已经取出了手机。他打开电源,找到登陆的号码,打给岩西,你干嘛联络那个男人?自己的内心傅来一个不解的疑问。你是因为接下来要去寺原.的大楼,觉得害怕,想先得到父母的许可,才打电话给岩西吗?
才不是咧。
蝉搔头,听着电话铃声。岩西一定没料到我在追推手吧?他打算听听岩西的声音,嘲笑他一番。
岩西一直不接电话,铃声一直响着。“跑去哪里摸鱼了?”蝉忍不住想埋怨。
然后他想起梶自杀的尸体,饭店房间里像绑了绳子的砝码般笔直垂挂着的身影。岩西接到消息了吗?不,房间的门锁着,或许尸体还没被发现。
如果是那样,岩西现在一定正气呼呼地等待蝉的联络。
没人接电话,眼前堵住的车流总算动了。蝉想挂掉电话时,却传来了“干嘛”的回应。岩西傲慢的脸立时浮现眼前。
“我啦,是我。怎么那么慢才接电话?白痴。”
“罗嗦,我很忙。”岩西的回话里有种在意旁人的焦躁。
“明明就游手好闲,不是看电视就是在睡觉吧。”
电话那头傅来岩西咽口水的空白,岩西接着说:“你果然还活着啊。”
“这不是废话吗?你耍什么白痴啊?”蝉把电话按到耳边。前方车辆的煞车灯一辆辆熄灭了。
“蝉,听好了,你要是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兴奋,岩西的声音颤抖着。
“这是我的台词。”蝉提高音量。“要是我告诉你现在我要去哪,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你要去哪里?”
“品川。”蝉的话中藏不住笑意。我才不是乖乖受你掌控的小角色哩。“品川的郊区啊,有一栋大楼。”
“大楼哪里都有吧。”
“是寺原的大楼唷。”
“寺原先生的?什么意思?”岩西的声音听似心不在焉。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蝉兴奋难耐。“我啊,”他顿了一下,充分享受胸口的激昂,说:“现在要去收拾推手。”
“你、你说什么?”听到岩西惊讶的反应,蝉高兴极了,几乎要“呀荷”地欢呼出来了。
“听好了,听说有人藏书网知道推手的下落,那家伙被‘千金’的人诱出来了,我要把他抢过来。”
“抢过来?你在想什么啊?”
“嗳,你等着看吧。要我报告结果给你听也行唷。”
岩西的声音中断了。前面的轿车前进了,蝉的脚放开煞车。“喂,拜拜啦,再联络。”
“等一下。”岩西恳求地问:“哪里?你要去哪里?”
“罗嗦,说不清楚的地方啦。”跟你预告就很好了,被你碍事还得了。“反正,”蝉匆促地说,“我已经不受你控制了,自由了。吓到了吗?”
“才没有咧。”岩西的口吻不像是逞强或斥责属下,硬要说的话,声音甚至充满了感情。
“你说什么?”
“你一直都是自由的。”岩西清楚地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蝉一时穷于回答,搜寻着词汇,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太过困惑,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大受动摇。“嗳,反正你就在那楝肮脏的大楼等着吧。”他勉强回答。
“罗嗦。”岩西的声音很轻快,却听得出话里的阴影。“蝉,拜拜,有缘再见。”
“什么有缘再见,反正见了面你又会跟我吵着要名产吧?我才不会对你唯命是从哩。”
“你真的很吵呢。”岩西发出困窘至极的声音。“对了,你知道吗?杰克·克里斯宾引退时说的话。”
“我一直想问,那个叫什么宾来着的家伙,真的有这号人物吗?”
“杰克·克里斯宾决定结束音乐活动时,有个杂志记者这么问他:‘你退休之后想做什么?’你猜他怎么回答?”
“就跟你说不知道了。”这种无聊的瞎扯淡,至今已经听过不下数十遍了,他想挂断电话却转念决定听到最后。他打算干掉推手后,就和岩西断绝往来,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这么一想,听他说到最后也不坏吧。“他说什么?”
“想吃披萨。”
“啥?”
“他这么回答啦。退休之后,想吃披萨。”岩西虽然在笑,听起来却像在哭。
“就算不引退也吃得到吧?”
“就是啊。”岩西说,笑了出来。“很有意思,不愧是他吧?”
“少蠢了,我要挂了。”
“就这样,你好好加油啊,蝉。”岩西最后这么说:“别输了啊。”
加什么油啊?蝉目瞪口呆地挂掉电话,用力踩下油门。打开车窗,风溜也似地吹进来,这就叫开放感吧——他想。
铃木-8
01
“我负责的学生发生了一些事。”铃木继续提出虚假的解释,“我必须暂时回去一趟。”
小堇听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说:“哪有什么暂时不暂时的,你还要再回来吗?也去别户人家推销看看怎么样?”
“啊,呃,”铃木支吾着,“可是,我很希望你们能够雇用我。”况且根本还没清楚槿究竟是不是推手。
铃木嘴上这么说,却对寺原长男的事在意得不得了。比与子的声音在脑中回荡着。他还活着?怎么可能。那种惨状还能活着?现在医学有这么进步吗?再怎么说,也进步得太夸张了吧。
铃木还是答应和比与子见面。他当然知道这可能是陷阱,拿那两个跟他非亲非故的年轻人性命作为交涉筹码,信口开河说什么“寺原长男还活着”,他们无非是想藉此诱出铃木。非常有可能,岂止可能,除此之外根本别无可能了。
只是,铃木评估事态应该不至与太糟,只要小心注意,对方也不会轻举妄动吧。和比与子交涉完之后,决定不约在车站圆环,而是约在人更多的地方——例如咖啡厅——见面。“我们只是想听听你的说明,这种小事可以配合你。”她不以为意地说。“那,就约在咖啡听。”
槿一家四口全到玄关送铃木。“大哥哥真的要走啰?”铃木在水泥地穿上鞋子,健太郎问道。
“要回去了吗?”听见小声的问话,铃木慌忙望向脚边,孝次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的左侧来。他穿着拖鞋,像要抱住铃木似地把手伸进他的口袋。
“我还可以来吗?”铃木问他,孝次郎把手掩在嘴边小声说道:“我不知道。”哦,是吗。
“对了,你刚才写好的明信片,我可以顺便拿去寄。”铃木提议。不过孝次郎摇摇头,小声回答:“我还要写。”你到底有几张重复的贴纸啊?铃木忍不住想问。
“东~京~都,文~京~区~”孝次郎又唱诵着。
槿在一旁默默看着。正当铃木握住玄关门把要开们的时候,小堇出声唤住他:“对了,铃木先生。”
彷佛背后被击中似地,铃木浑身一震,回过头去。
“我不晓得你要去哪里,不过要不要让外子开车送你?”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喏,”她对槿说:“送客人一下吧?”
“说的也是。”意外的是,槿点头了。“仔细想想,这里离车站有点远,开车比较快。”
铃木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揣测起这个行动的真意。“你要是一个不留神,搞不好会被杀唷。”铃木回想起比与子电话中的话。他觉得不能放我回去吗?“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让你活着回去”。恐惧立时窜上背脊,铃木担心地想:他该不会打算把我载到远方,收拾掉我?
“你要去哪里?”眼前的槿依然给人一种透明的感觉,甚至有种错觉可以透视他看见他身后的楼梯。
“到品川。”没有片刻考虑的时间,铃木被对方牵着走,答案脱口而出:“车站的咖啡听。”
“那我送你到车站。”
“不用了,谢谢。”铃木连连挥手婉拒,但是当槿用他那看透一切、有如吹过静谧森林的微风般的声音说“不用客气”时,他就无法拒绝了。
门前停了一辆蓝色轿车。回过神来,铃木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了。这里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车?自己什么时候打开车门、系上安全带,铃木完全没有印象。就连脚踩过地面的记忆都不复存在。槿没有诱导自己,也没有催促自己,无意识下,自己已经坐进了副驾驶座。跟出生的时候一样呢——铃木忽地想到。不知不觉间出生,不知不觉间身在此处。“哪里都没有我存在过的证据啊。”亡妻的话语复苏,铃木赫然一惊。碓实,在不知不觉中出生,自动展开人生旅程的我们,或许并不会在这世上留下任何证据,就像没有布莱安·琼斯曾经是滚石乐团一员的证据一样。
仿佛剧本已经在未知的地方准备妥当,而自己不知不觉中依循着它演出。铃木甚至认为事情会如此顺利展开,会不会是因为身处梦境或幻觉当中?简直顺利到不自然的程度。
槿熟练地开出车子。
轿车平缓行进时,铃木一直很怕开车的槿会不会说出“我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这种话来,车窗外的景色让他知道车子是开往品川方向,却无法放下心来。铃木很想缩起肩膀,蜷起身体。
不久后他发现,现在不正是解决疑问的大好机会吗?自己实在太糊涂了,铃木因为自己的迟钝目瞪口呆。只有两人共处车内,这正是确定对方是不是推手的好机会。铃木下定决心,感觉到自己体内名为勇气的士兵们一同奋起,现在正是站出来的时候。
他转向右边,“那个……”他看向槿,话却在这里停住了。你真的是推手吗?他说不出这句话,总觉得若是再深入一步,就会掉下悬崖似的。身为“千金”的员工,待会儿我必须向公司报告才行,我可以跟他们说,你就是推手吗?——铃木想这么问。就算得不到答覆,他也想看看槿的反应。可是他做不到。面对威风凛凛的敌人,勇气十足的士兵们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槿开口。
“健太郎真是个活泼的孩子呢。”怎么转移话题了?!铃木自己都莫名其妙,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拿啡听,铃木在“千金”工作的第一天曾和比与子一起去过。她好像也记得这件事,用一副装模作样的少女口吻说:“约在我俩邂逅的回忆之处呢。”去你的回忆之处——铃木板起面孔。
店内不大,柜台站着留胡须的店长和一名服务生,除了铃木以外,只坐了两名男客。他在看得见入口的座位坐下,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了。铃木还未察觉切身的危险,他盘算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大声嚷嚷,客人或店长应该会帮忙通报警察。
铃木喝了一半端上藏书网来的水时,比与子现身了。她穿着深蓝色套装,虽然样式朴素,裙子却异常地短,很不搭调。
“总算见到面了。”比与子露出怀念的笑容,坐到铃木前面,点了咖啡。她瞪视着让自己伤透脑筋的问题人物,眼里透露着不耐烦。
“寺原——先生还活着,是真的吗?”铃木首先这么问,声调不自然地提高。
“还尊称他先生,你这人也真了不起呢。”
铃木有股想要摇晃比与子身体的冲动,他按捺着想要揪住对方衣领逼问“寺原还活着吗?回答我!”的欲望。那个恶意与倨傲怠慢的化身还活着吗?
“先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只想知道他的事。”
“你有先报告的义务吧?”
“报告什么?”
“推手的事。你跟踪的人是推手吧?告诉我他家在哪里。寺原急疯了,大发雷霆。”
“应该,”铃木搬出准备好的台词。“应该不是。我一直在观察他,但是他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
“什么叫普通人?拿刀子杀人的杀手,毒杀邻居的女人,要说是普通人,这些人也是啊?”
“我想他跟那埸意外无关,那个人不是推手。”
铃木内心则做出相反的结论:那个人一定是推手。槿平静的表情、锐利的视线、看透铃木般的发言,在在令人感受到身分特殊的人所具备的独特压迫感。光是面对面说话,就有如被刀尖抵住一般。从他提到“蝗虫”的话中,感觉得到他对人类的嫌恶以及冷酷的观点。槿是推手,这么认定才说得通,那种匪夷所思的压迫感绝不寻常,如果他不是推手,就无法说明他散发出的不协调感,是他把寺原长男推向马路的。这就是结论。
但是,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比与子一干人。
一想到健太郎与孝次郎开朗的笑容,铃木的胸口就猛地哆嗦起来。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这个想法超越了义务和使命感,更接近渴望。我必须保护他们。铃木像是突然成了他们的父亲,受到一种使命感驱使。“最好不要再管那个男人了。他不是推手。”铃木加重语气,耸耸肩。
“决定的人不是你,是我们。”比与子的语气像在斥责铃木的傲慢。她的瞳仁深处闪过一道诡异的光芒,混合了残酷与焦躁。
事到如今,铃木总算察觉到自己的处境比预期中危险。
“你也太天真了。要逃的话,不逃到最后怎么行呢?竟然傻呼呼地跑出来。像你这种半吊子,人生很悲惨唷。”
“我不知道推手在哪里。那个人不是推手,你们就算逼我也没用。”
铃木这么说,却感到自己的头愈来愈沉重。咦?他纳闷不已,脸思考都无法随心所欲。眼皮垂了下来,他慌忙睁眼,但眼皮立刻又垮了下来。
我被下药了。铃木总算发现,却已经迟了,太迟了。他用变得逞钝的脑袋拚命思考:“这怎么可能?”他早就设想到比与子可能会用安眠药,所以比与子进入店里之后,他就一直警戒着不让对方有机会碰到杯子,她应该没有下手的机会——铃木想,但同时省悟了:“剧团?”
那是比与子曾经提过的业者。她不是说过吗,“只要接到委托,他们什么角色都能演。”搞不好这家店从客人到店员,都是“剧团”的成员,他们在水里下了药。很有可能啊——铃木哀怨地想,就在后悔着“我真是个傻瓜”时,睡着了。
03
身体弹跳着,铃木睁开眼睛,头好痛。铃木发现自己在车子后座,座椅全被拆掉,铃木就躺在那里。是厢型车吗?车内很宽敞。他被两名男子挟持住,大衣被脱掉,车体的冰冷隔着毛衣透过体内。
手脚都被绑住了,绑住自己的不是胶带或绳索,而是被戴上了像束缚具般的东西。准备得真周到——铃木佩服不已,但是一想到他们八成早就习惯处理这种事,就感到恐怖。
“你啊,真是可怜。”右侧的短发男子对他说。他的脸凑近铃木,一副要滴下口水的姿势。这个人好像是咖啡厅的客人。“剧团?”铃木出声说。
比与子的笑声响起,铃木歪过脖子,她从副驾驶座探出头来。“你记得很清楚嘛。可惜这些人不是,剧团跟我们现在处得不是很好,这些人的本业是……”
“本业是……?”
“拷问专家。”比与子的嘴唇漂亮地扬起,令人着迷。
啊啊……铃木只能吐出低吟:“我就知道。”
“你也真是蠢,竟然会相信那种谎言。”
“谎言?”
“蠢儿子被撞得稀巴烂的,怎么可能还活着嘛?”
我就知道。寺原长男不可能还活着的。铃木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害怕。这果然是个圈套吗?自己的不安应验了,不出所料。
彷佛看透了铃木的心思,比与子又说了:“不过你应该也是半信半疑吧?”
“明明不信,却还是来了啊。该说是头壳坏去了吗?有够蠢的。”左侧的扁鼻子男子说。一头毛燥的黑髪留得很长,虽然不见头皮屑,但是看起来不像是为了赶流行而留的。男子右颊贴着纱布块,微微渗着血。“你坚持这个男人一定会来,还真说对了。”他望向比与子。
“嗳,铃木的性格我大概清楚。”比与子爱理不理地回答。“而且危机感这种东西,就算脑袋明白,却意外地没什么真实感。”
“什么意思?”短髪男转向正面。
“以为自己不要紧。”比与子笑道。“人不管身处多危险的状况,还是认为不要紧。写着‘危险’的箱子,实际打开之前,都会以为‘不会多危险吧’。就跟通缉犯会去打柏青哥是一样的心理。嗳,不会怎样的啦,不会突然变那么严重啦。他们深信危险会按部就班地一步步造访,就像即使被警告会得肺癌,人们也不会戒烟一样。”
真的就是这样。铃木也相信事情会一步一步来,虽然想过比与子可能说谎、自己可能会落入圈套、自己的判断可能有误,然而想像归想像,他却不认为真的会发生。
“结果如你预料,这家伙出现了。”脸颊贴着纱布的男子对铃木投以同情的眼光。
“你最好赶快招出你知道的,我们可是专家。”右侧的短髪男说道,两片嘴唇有如厚实的鳕鱼子般诡异地蠕动着。“拷问可是我们的拿手好戏。”
“而且老子今天心情不太好。”左侧的男子话中带刺。“你最好觉悟。”
铃木有股冰柱贴上背脊的感觉,毛骨悚然,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利刃剃穿。
04
铃木仰卧着,身体被按住,他望着车内的天花板。他很清楚现在置身的状况,只是,还没有把握到事态究竟有多绝望。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我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铃木对这么想的自己感到目瞪口呆,同时想起亡妻生前说过的话,那是他们漫不经心地望着电视萤幕上的外国纷争时的事。“就算敌国的士兵挡在面前,我们或许还是不会有身处的现实感吧。”她说,“我想过去世界上发生的大部分战争,都是在大家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时候发生的。”她遗憾地耸耸肩。你说的果然没错,我完全忘了这些话——铃木把神经集中在无名指的戒指上。“跟你说,世界上大部分的不幸,都是因为有人认为没什么大不了而发生的。”没错。
铃木完全不晓得自己要被带到哪里,他望向左右车窗,却只看得见开始转暗的云以及复杂的电线,完全找不到可供辨识方位和所在的线索。因为平躺在车底,就连上下感觉都快消失了。啊——当他惊觉的时候,嘴巴被贴上了胶带,塑腥的气味令他晕眩。
“喏,到啰!”没多久,比与子用一种抵达期待已久的动物园般的开朗声音说,甚至有种要欢呼“熊猫在哪里?”的气氛。
“啊。”一直默默无语的司机出声了。
“干嘛?”比与子的声音响起。
“前面有人。”司机的声音毫无生气,不仅没有生气,听起来也缺乏思虑,彷佛他生来就只是为了开车。
“前面是哪边的前面?”
“有人从这条路走过来。”
“没人啊?”
“跑掉了,不见了。”
“你啊,是不是嗑太多我们家的药啦?”
听到这句话,铃木才知道司机八成是“千金”的客人。沉迷于禁药的客人为了拿到药,常被当成牛马使唤。眼前的司机八成也是这样吧。
扁鼻子的长发男打开车门,走出车外,看起来不良于行,拖着右脚走路,挂在腰间的金属锁链发出声响。
“给我乖乖的。现在就把你搬出来。”右侧的短发男把手插进铃木的胁下,因为束缚具而动弹不得的铃木伸长了身体,就像一块板子。
先下车的纱布男抓住铃木的脚,把他拖到车外,自己简直就像搬家的行李。
被搬到车子外头后,冷风吹了上来。铃木转动眼珠,确认自己的所在。这是一条像单行道的小路,左方有一排大楼。
哪里傅来物体“沙沙”摇晃的声响。铃木躺着,抬起下巴,眼睛朝上转动,在马路的另一头他看见了树林。是杉树林。风强烈地吹动树枝,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树枝在呢喃,也像是威风凛凛的树木在恫吓。
铃木脚先头后被搬了出去,他的脸朝上,只看得见漆黑的天空。不一会儿,建筑物映入眼帘,他们似乎正前往建筑物的入口,那里有五或六层楼高。
这里原本可能是办公大楼,但是现在看起来不像有人租用,有些楼层的玻璃窗还是破的,二楼的窗户看得见堆积如山的轮胎。唯一确定的是,这里待起来绝不舒服,也绝对不会有熊猫。
05
铃木不晓得电梯停在几楼,门打开的同时,他又被放倒了。穿过通道,经过门扉,被抬进房间。那是一间空荡荡、一无所有的办公室。或许公司撤走之后,就这么保持原状,只有一片宽阔的空间,水泥墙壁直接裸露出来,地板铺满了冰冷的磁砖。
从前也许常在此进行消毒作业,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出渗入其中的药品气味。
房间正中央摆了一块像床垫的东西,铃木被放到那上头,背后的冲击让他的五脏六腑震了一下。灰尘挨到脸上,他呛咳起来,好一阵子都睁不开眼睛。
“我先声明唷,我可不想折磨你。”此与子坐在椅子上。那是把附有小轮子的椅子,她从相距数公尺远的地方一口气滑过来,要不是嘴巴被胶带贴住,铃木真想回答她:“我相信。”
“只不过,我也说了,我们可不是什么正派公司。”
铃木的呼吸急促,布制胶带独特的臭味剌痛鼻腔。
“而且,疑神疑鬼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这我知道。
铃木脸庞纠结着。飞扬的灰尘止息了。他转动脖子,底下的床垫傅来一股潮湿的恶心湿气。两个男人站在两旁,左侧的纱布男双手已经戴上黑色的皮手套。
“我已经给你好几次机会了,在咖啡听的时候也是。我拜托过你好几次,叫你说出那男人的地址,可是你就是不说。我实在不晓得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对吧?”
铃木看见右侧的短髪男手中握着一把肮脏的铁槌。
那一瞬间,铃木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安得游移起来。好可怕,在自己动弹不得的此时,他们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脑中满是恐惧。
槿的脸、小堇的脸、健太郎与孝次郎的脸依序浮现,他想起他们的住家所在。只要招出,自己就能得救了吗?突然变得得怯懦的自己,让铃木震惊不已。你啊,这么容易就要抛弃孩子们吗?他觉得亡妻正用轻蔑的眼神望着自已。
“我觉得这样的你很了不起呢。是叫沉默的美学吗?”比与子扬起鲜红的嘴角,“只不过,这是伴随着风险的。”
铃木觉悟到嘴上的胶带不会被撕掉了,浑身颤抖。对她而言,或许报告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她不打算从我口中问出情报了。眼睛明明睁着,视野却被黑暗笼罩;那是迟来的绝望。
“我们会慢慢来的。”左侧的纱布男露出鄙俗的笑容。“我不会整死你,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这个男人真像只青蛙——正当铃木这么想,对方重重一拳打进自己腹部。无法呼吸,铃木吐出舌头呻吟。与其说是出声,更像是声音从口里泄了出来,唾液也不断地流出,嘴巴被胶带封住,流出的唾液又回到口中,进入气管,呛到了自己。又一次被殴打,有什么东西从胃部涌了上来,一定是还没消化的义大利面。铃木勉强只能想到这种事。
“手指、脚趾、手肘、膝盖。”他听见短髪男右手挥舞着铁槌,打着拍子说,铁槌虎虎生风地舞动着。
鲸-8
鲸望着敞开的窗子。随风摆荡的红色薄窗帘就像舔舐着室内的舌头般翻动着。鲸没有看窗外,就算往下看,也只有摔烂的岩西而已,搞不好还会被聚在尸体周围的居民看见脸孔。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大楼门扉开开关关的声响,尖叫和吼声此起彼落,一下子吵闹了起来。
鲸扫视室内,看着桌上的电话,想起跳下窗户之前的男人——长得一脸螳螂相的岩西。
“好好加油啊,蝉。别输啦。”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之后,岩西挂断电话。然后像卸下重担似的,表情一派畅快,摊开双手说道:“真教人吃惊哪。”
“什么?”鲸问。他打开窗户,窗帘像在欢迎跳楼者似地颤动着。“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蝉。”岩西露出满是齿垢的门牙,口臭扑鼻。“我的手下。应该要杀掉你的家伙。”
鲸的眉毛一震。
“你也想干掉蝉吗?”
“干掉?”
“你不是要一个一个清算吗?那样的话,蝉也是对象之一吧?”
对决、一一清算。这个声音在鲸的脑中反覆回响着。“那个蝉人在哪里?”
“品川的大楼。”
“大楼哪里都有。”鲸反问,而刚才岩西在电话中也对蝉这么说。
“我吓了一跳呢,那家伙说要去寺原先生的大楼唷。”
“寺原。”鲸的脑中浮现数面之缘的“千金”老板寺原的脸,脸上满是没刮干净的胡子、肤色黝黑;姿势很好,个头虽小,却像小块矿石一般格外监视,体格结实。眉毛粗浓,鹰钩鼻,有着一张不像中年人的精悍长相,充满了气魄与威严,具备发号施令者应有的风范;难以亲近、严厉、毫无破绽。
“既然你是干这一行的,应该也听说过寺原吧?他儿子最近被撞死了,你知道吗?”
鲸没有回答,但是反射性地,昨晚目 51fb." >击到的情景在脑中播放。在藤泽金刚町车站附近看到的交通事故,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的行人中,有一个人跳出马路遭迷你厢型车撞飞。推手,这个名词闪过脑袋。不要想。有如咒文般,鲸告诉自己。推手。不要想。不,应该想,这是对决。
“寺原先生认为,”岩西露出不正经的笑容。“那是推手干的。”
“那又怎么样?”
“听说有人知道推手的下落。”尽管鲸没有要求,岩西却开始说明。
寺原的员工好像查出推手的家,可是却不肯说,好像已经找到那个员工了,寺原好像打算施暴,逼他吐实。
“全都是‘好像’哪。”
“蝉打算中途拦截。”不晓得为什么,岩西显得有些自豪。“刚才他在电话里这么说哩。”
“在哪里?”鲸口干舌燥起来。“说!”他像要用声音中的魄力贯穿对方似地问:“你的手下、蝉,去哪里了?”
一切都串连在一起了。鲸俯视自己的胸口缓慢、但确实地上下起伏。就像田中说的,从一个契机开始,一切都联系在一起了。鲸开始相信,未来已经写在某人的食谱之中(⊙o⊙),而写下这道食谱的,或许就是那个不良于行的田中。
“你果然打算干掉蝉吧?”岩西笑开了。
“你要阻止我?”
“怎么会?”
“你很高兴?”鲸完全搞不懂眼前的岩西究竟在想些什么。
“自己的手下干出超乎想像的大事,这不是很痛快吗?”岩西说完,从鼻子喷出气来,嘻嘻地笑。“虽然那家伙很讨厌我。”
“你不讨厌那家伙吗?”
“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唯一的手下能够独当一面的话,我也能够了无牵挂地飞了。”尽管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冷静,“跳楼自杀”的决心似乎没有改变。
“你不是要飞,是死。”
“我啊,”岩西骄傲地说。“最讨厌自杀的人了。只有人能用死来逃避,这不是太狂妄了吗?不管再怎么不幸的猪,都不会自己去死,人太傲慢了。所以啊,我要飞。死只是顺便。”岩西一把拉出桌子的抽屉,鲸以为他要拿出武器,举枪瞄准。“别开枪啊,我怎么可能抵抗嘛?”岩西举起双手。“我可不想在死之前就给杀..t>了。”
他缓缓地放下手,探进抽屉,拿起一张小照片转向鲸;是一张黑白的证件照。
“是什么?”鲸捏着照片,问。
“蝉。”
照片上的年轻人一头柔软的头发留到耳际,有着尖挺的鼻子,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看起来年纪很轻。
.99lib.“本想帮他准备护照,结果忘了。”岩西一副对自己的过错或健忘洋洋得意的样子。“这家伙就是蝉,别搞错啦。”
“为什么特地告诉我?”
“因为我想目睹你跟蝉的对决啊。”99lib?
“你看不到的。”
“他人在品川。寺原的总公司虽然在那附近,不过应该是其他地方,他如果想拷问员工的话,会选在另一栋大楼。你应该也知道吧?”
“知道什么?”鲸讶异地注视岩西。
“寺原的另一栋大楼啊。和大马路间隔着一条路的肮脏小巷里,就在杉树林对面,在业界很出名不是吗?”
“杀手也有业界,这还得了?”鲸在眉间挤出皱纹。
“真有意思,蝉也说过一样的话。”岩西轻快地笑了出来,翻找着桌上的地图,递向鲸。“就在这里,一定是这栋大楼。”
“你是我的同伴还是敌人?”鲸不解。
“都不是。我是观众,看热闹的。”岩西说着,从椅子上起身,走向窗户。“拜啦。不想活得像行尸走肉,真是句名言。”话声刚落,岩西已经跳出窗外。没发出尖叫声,没多久,肉块在地面摔烂的声音响起。
因为不想撞见其他住户,鲸从后面的楼梯飞快下到一楼。他瞥见警车停在大楼出入口前,虽然没有鸣警笛,但旋转灯开着。
鲸离开大厦,折回来时的道路,他想穿过堤防从JR车站到品川去。他看手机确认时间,下午四点十五分。
鲸大步前进,看见恰好在十字路口转过来的计程车拦了下来,坐车去比较快。他拿出撕下来的地图给司机看。“到这里去就行了吧?”司机不耐烦地说。
“去就是了。”
车子才刚起步,鲸就感到腹部一阵疼痛,就像胃部装了个螺丝状的东西,有人把它用力扭到不能再紧般的疼痛。一点一点,仔细的、执拗的痛楚。鲸右手按住腹部,把脸靠在左侧窗玻璃,试图平复呼吸。他不自主地扭动身子,以为被转到极限的螺丝又继续转动了。
同时,他感到胸口开了个洞似的出现一个窟窿。把洞塞起来,他用大脑下达指令,却徒劳无功。腹部的钝痛与心窝的空洞,同时折腾着他的身体。呼吸困难,鲸拚命张动嘴巴。也许是贫血的缘故,他知道自己的体温下降了。
“客人,不舒服吗?”司机望着后视镜说。
鲸想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想吐的话说一声啊,我会停车的。”司机毫不掩饰他的不快,说道。他想必把鲸当作天黑以前就沉迷于酒精的醉鬼之流。
鲸闭上眼睛,努力平息呼吸,下颚的咬合处发出颤音。好冷,身体哆嗦起来。鲸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把没了封面、皱巴巴的文库本用力卷成筒状。“没什么好狼狈的,这不过是肉体的不适罢了。”
“那是罪恶感吧?”他彷佛看得见轻蔑地调侃自己的亡灵身影。
大约过了十五分种,计程车停了下来。身体的痛楚总算消失,鲸深呼吸时,听见了不悦的问话:“这里就行了吧?”司机转过头来的脸就在面前。“从那里左转,然后右转,就是那栋大楼的正门了。”司机比画着手指说。换句话说,是叫他下车用走的。
鲸扫视周围,确认地说。“你不开到大楼前面吗?”
“大楼正面有杉树林啊。喏,客人也看得到吧?”司机脸上有着刮完胡子的青色痕迹,他用食指比向挡风玻璃的左上方。“我有严重的花粉症,再靠过去就惨了。”
“惨了?”
“我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到时视线模糊,搞不好会出意外。”
这个有着青色胡碴的司机口气傲慢得让鲸不禁怀疑他是自己想像出来的亡灵之一。
鲸从皮夹里取出纸钞,付了车资下车。可能是相当惧怕花粉,计程车紧急启动,转眼间不见踪影。鲸在十字路口左转,慢慢走着。路很窄,有一条两部轿车勉强可以擦身而过的马路,两旁肮脏的大楼节比鳞次。飘荡着一股落魄的氛围。霉臭味。与其称之为大楼,更像是水泥箱。
没有行人,也没有车子。走了一会儿,前方有亮光,好像来到大马路上了。一辆休旅车停在前方约二十公尺处,车头朝向这里,开上右边的人行道,打斜地停放。
一名年轻人徒车上下来,鲸赶紧藏身到右侧墙壁的凹陷处。那名年轻人身形瘦削,动作敏捷流畅,甩动着猫毛般柔软的头发,展现出猫一般柔韧的身躯。
鲸看见了对方的侧脸,是蝉,他想起岩西给他看的照片。
蝉-8
蝉开着偷来的休旅车,以顺畅的速度抵达大楼。按照桃指点的路线,经过品川站后,以一次强硬的回转和插入车道,蝉总算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立刻就找到了寺原的大楼,那是一栋五层楼的暗灰色建筑,各楼窗户因为尘埃而变得雾白,龟裂的墙壁淌血似地渗出水来。
蝉行经大楼,在第一个转角左转,轮胎发出了一点声音,但是蝉没工夫在意。前行数公尺后,把车子开上路肩,车体打斜着停了下来。
下车前,蝉注意到后座摆了毛毯,掀了开来,心想要是有谁藏在里面就糟了,但是底下只放了两只空纸箱。蝉盖回毛毯,打开驾驶座的门,走出车外。
他顺着来时的道路,走回大楼。
马路另一头有一片树林,郁苍茂密、充满压迫感的杉树林。约四、五十公尺高的杉木排成一列。尽管无法确认树林的规模,但是似乎不小,赤褐色的树木笔直伸展,树梢延伸出叶子。简直就像瞄准天空的矛嘛——蝉感叹着在心中呢喃。可能是有风吹过,树木左右摇晃,一摇晃,叶子就沙沙作罄。就像大型动物踩踏地面,全身体毛都在颤动一般。
前方驶来一辆厢型车,蝉慌忙折返,跑过转角躲起来。
他竖起耳朵,听见厢型车的停车声,又传来女人的声音。蝉从墙后探出半张脸。
他看见女人打来后座车门,接着两名男子从车内现身。他们匆匆地走进建筑物,看不清长相,但是注意到那二人组抬着像行李的东西。不,不是行李。蝉马上就发现那是一个被绑住的人。
原来如此,那就是传说中的员工啊——蝉舔舔舌头。就是那个不肯松口、顽固、不幸、即将被拷问的员工啊。幸好对方不是大块头或高个子,蝉松了一口气,这样要掳走他就容易了。确认厢型车驶离开后,蝉走向大楼。“好好加油啊,蝉。”岩西的话浮上心头,他忍不住想回答“用不着你说啦”。
大楼入口前铺着白地砖,满地口香糖残渣和乱丢的烟蒂,就像牢牢附着的徽菌或苔藓一般。
大门上有个圆形门把,蝉握住它,用身体施压推开门。一楼原来可能设有服务台,正面摆了一张长形柜台。
他站在电梯前,确认停下的楼层。
确认他们在四楼停下之后,蝉转身走出大楼,走向紧急逃生梯。搭电梯不是明智之举,电梯移动的话,可能会惊动四楼的人,换来一开门就被埋伏的男人开枪打中的下埸。
蝉蹑手蹑脚,一阶一阶走上生锈的楼梯。冰冷的风与其说是扑上脸颊,更像是在摩擦他的脸。呼吸急促起来,蝉知道自己渐渐感到兴奋。我要干——他低语着。
抵达四楼,蝉拉开紧急逃生门,滑进室内,来到通道,尽头处是电梯。他笔直前进,看见左手边有一道沉重的门,他把耳朵凑近门旁的磨砂玻璃窥探,里头人数似乎不多。蝉评估,下车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自己总有办法对付,先进去再说。他手里抓着刀,身体撞门冲了进去。
攻其不备的时候,要诀在于脚步不停。
室内开着灯,灯管也许是故障了或是旧了,不够明亮,不够还是足以看清室内的情况。房间中央的女人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到蝉后,更是睁圆了眼睛。
太慢啦。
蝉跃过地板,他看见躺在床垫上的男人。小哥,我来救你啦。
蝉一面逼近一面观察眼前的对手。他集中精神,照顺序来。一如预料,只有一个女人两个男人而已,女人正要从附滚轮的椅子上站起来,像是怔住了。
先从女的下手。蝉判断。两个男人手里没有枪,床垫左侧的男人戴着皮手套,右侧的握着工具,是把铁槌。如果有人带枪,在女人身上的可能性比较高。女人因为臂力与体格处于弱势,常不动声色带着枪。
所以蝉先是奔向女人,举起左拳,挥向女人的下巴。用刀也可以,但是蝉不假思索地空手抡去。女人一脸惊愕,像是不曾被人打过,跌倒在地,脚上的高跟鞋松脱。如蝉所料,她带着手枪,枪掉在地上,滑到房间角落。
男人抡着拳头冲了过来,蝉迅速挥动手上的刀子。
男人脖子的位置、自己右手的长度、刀刃长度、与对方的距离——他完全把..握住了,就像割开垂在眼前的床罩似地,蝉挥动着刀刃。他用身体记住了这些动作,极为熟练。开始替岩西工作之后,数年来他都用刀子割开吊在房间的布块,当作训练。“就像棒球选手在榻榻米上练习挥棒动作一样,不是很帮吗?你看起来简直像个健全的运动员呢。”他想起岩西当时揶揄的口气和他大笑的样子。
挥舞的刀子刺进男人脖子的皮肤,陷进肉里,切开颈动脉、割开骨头的触感传了过来。
男人瞪着蝉的眼睛,张着嘴巴停住了动作,舌头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神转为暗淡,血沫溢了出来。血从脖子流出,就像被捏住开口的水管似的,喷溅而出。蝉把男人的身体拽倒在地,血在地板汇集成滩。蝉又端正姿势,面对紧接着冲击过来的短髪男。
男人举起拿着铁槌的右手,蝉看到对方的脸,“咦”了一声,向右侧身,避开了铁槌的冲击。猛冲过来的男人往前扑到。
“这不是柴犬吗?”蝉说完,发出干笑。对方就是数小时前在往东京车站的小巷里遇到的男人,剪短的头发就像柴犬一样。蝉看向另一边,方才用刀子切断脖子的男人倒在那里,腰上缠上了一条锁链。这家伙原来是土佐犬啊。
怎么,是柴犬跟土佐犬啊。真是感动的再会,你们是太郎跟次郎吗?
柴犬再一次举起铁锤。蝉凝神细看,看到了。他的眼睛追着柴犬手臂动作的轨迹。柴犬打算从左边殴打蝉的脸,蝉上身后仰,看着铁锤恶很很地掠过鼻尖,避开。不晓得,是愤怒还是混乱,柴犬两眼通红。
铁锤掠过的同时,蝉挺起后仰的上身。“刚才放你一马,但这次不行了。”他迅速地说,但柴犬似乎并没有在听。“因为‘能够原谅的只有第一次’啊。”
因为挥空,柴犬失去了平衡,勉强重整态势后抡起了右手,他想把铁锤丢过来——蝉瞬间理解。距离这么近,被砸到可吃不消。这么想的同时,蝉的右手也动了,他扔出刀子。感动的离别。没有余韵也没有声音,飞离蝉手上的刀下一秒就插在茶仔的藏书网右眼上。
柴犬没发出惨叫,他往后退去,显得很疑惑,无法理解为什么右眼失去了视力,比起痛楚,他似乎无法支撑变得沉重的头部,不断地向后踉跄。
“为什么?”柴犬发出困惑的声音。
蝉以为他在问“为什么要刺我”,回答:“因为你们是太郎跟次郎嘛。”
间不容发地,蝉抓起口袋里准备好的第二把刀子。他靠近柴犬,刺进对方心窝,刀刃移动到胸口。所有的步骤都一如往常。手上传来切开布匹般触电的触感,刀子贯穿脂肪、刨挖心脏的感觉。蝉了若指掌。一口气抽出刀子之后,可以听见血液大量涌出的声响。
柴犬倒下了。蝉再次转向女人,他确认刚才的枪还在地上。女人似乎费了一番功夫才爬起来,还没有余力捡起手枪。“我先声明,我可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另眼相看。刚才虽然是空手,但是我可没有手上留情,只是打你的那只手碰巧没拿刀而已,明白了没?”
“你是什么东西?”褐髪的女人瞪大眼睛,尖声说道。
看得出女人在虚张声势。他把女人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短发、穿套装、黑色丝袜,高跟鞋掉在一旁,皮肤很白,就像人形模特儿一样。
“不好意思,这家伙我带走了。”蝉弯下腰,把刀子放在鞋子旁,望着躺在床垫上的男人。男人被皮带绑住了,绑得很紧,很难解开。蝉双手并用,在皮带与皮带间弄出缝隙,一点一点拉开,却不顺利。“绑得真牢耶。”蝉不禁感叹,解开皮带竟然比拿刀干掉两个人更困难,这是什么道理?
这时,蝉察觉到女人走动的气息,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回头,拿起刀子站了起来。
他看见女人的背,女人正奔命跑向门,脚上没穿高跟鞋。蝉咋舌着,准备扔出刀子,却还是忍住了。
女人很可能是去向寺原通报,但是只要杀掉推手,寺原也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吧——蝉心想。“没必要追那个女人吧。”
他再一次蹲到床垫前,动手解开皮带,在耐心地拉扯后,皮带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有什么东西从男人手中掉了下来,掉到地上发出轻声。蝉迅速地用右手捡起,拿到眼睛高度。是戒指,虽然看起来不像高级货,不过多少可以换点钱,蝉把它收进牛仔裤口袋。
“我来救你了。”蝉在不断眨眼的男人耳边说。“很感动吧?”
铃木-9
搭救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铃木完全摸不着头绪,可以确定的是,对方是初次见面,而且将他从束缚具中释放出来。
情况岌岌可危,正值穷途末路、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铃木刚想起来仍是浑身颤栗。当时他的手指差点就被铁槌敲碎,先是有人重殴自己的腹部,接着侧腹部又被踢,长发男人从后面拉扯铃木被绑住的手,抓住手指按在床垫上,“好,打断。”他对短髪男子下逵指示。“打断你一两根手指,看你想不想说。”
铃木想像手指被铁槌敲碎的情景,脑中描绘出碎裂的骨头、断裂的血管、破碎的指甲,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自己陷入了绝境。他的胃部瞬间有如被扭绞般疼痛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闯了进来。
二人组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他们也不明白眼前的状况。
接下来,铃木无法掌握办公室内发生的对话和争斗。他闭着眼睛,伏着脸,就像躲在洞穴等待暴风雨过去,或是闭上眼睛忍受不愉快的电视节目;掩住眼睛、背过脸去,这些全都不关我的事。
等到声响和动静都没了,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最先看到倒在右手边的男人。那是拿铁槌的短发男,他的头转向另一侧趴伏在地,铃木看见他从长裤里伸出来的细瘦脚踝。短髪男全身抖动,不住地抽搐着,那副可怕景象实在很难让人认为他还活着。
铃木把脸转向左边,这次看见另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身下有一滩液体,仔细一看,那是血。
活着的只剩下前来援救铃木的男人,他看上去年纪很轻,顶多二十出头。举止欠缺沉着和威严,就像是热中偷窃和恐吓的性急年轻人,所以当听到他bbr>说“我来救你了”,铃木很难把眼前的年轻人想成救世主。
他扶铃木起身,命令:“走。”被殴打的腹部传来一阵钝bbr>重的疼痛,肋骨感到刺痛。铃木用袖口擦拭嘴巴四周的唾液,有一股酸味,更刺激了铃木想吐的欲望。
“你没有……”铃木忍不住说,“你没带威士忌来吗?”
“什么?”
“不,没什么。”昏沉的脑袋让他产生一种遇难的错觉。
年轻人自称“蝉”,他得意洋洋地自我介绍,尽管没这个必要。他有一个漂亮的头发、打扮时髦:“蝉”感觉不像本名,或许是绰号。他也许是嫌铃木动作太慢,走过来把肩膀借给他:“快点啦。”他撑着铃木的身子,半拖着他走。
铃木回头望去,看见倒在地上的两个男人,他们一动也不动,就像堆在地上的黏土作品:与其说是尸体,更像是老旧地板上的突起物。
“不是还有一个女人吗?”铃木想起比与子,她直到刚才都还在自己身边,就坐在椅子上,现在却不见踪影。
“哦,那个女人逃走了,跑得很快。不过算她聪明。”
“聪明?”
“不够聪明的家伙会抵抗,变成那样。”蝉用拇指比着背后的男人们——该说是男人们的尸体。“那女人八成去通知同伴了吧,危险的家伙动不动就爱叫人,真没趣。能靠人数解决的事,根本没多少。你不觉得吗?”
“你到底是谁?”铃木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是蝉啊。刚才说过了吧?”
应该不是唧唧叫的蝉吧——铃木想。“你是寺原的人?”
“别拿我跟他们混为一谈,你才是他的人吧?我的公司是规模小多了的个体户啦。有名的是你才对吧?”
“我有名?”
“你知道推手的下落吧?”
蝉握住铃木的左手腕,力道很强,感觉得到他觉不让铃木逃走的坚强意志。铃木一时语塞,如果立刻用“你在说什么?”或“你们都误会了”之类的藉口搪塞过去就好了,但是铃木已经错失良机。他欲言又止,脸部僵硬,咽下了唾液。他的反应或许比任何说明都清楚。
“你知道推手对吧?”蝉再一次确认。
他们穿过通道,来到电梯前。蝉看见电梯显示依然停在一楼,说:“好像没有其他人来过呢。”他按下下楼按钮,傅来电梯启动的声响。
“万一搭电梯下楼,”铃木想到。“寺原的手下就等在门外怎么办?”
他想像那一刻:铃木与蝉搭乘的电梯抵达一楼,门扉开启,比与子和她的同伙拿着枪等在眼前,一齐开枪。?发生这种事怎么办?即使这个桥段在电影中被使用了上百次,现实中只要发生一次就万事休矣。
“如果有人埋伏,我们会被射成蜂窝。”
“蝉变成蜂窝的话也太妙了。”蝉兴味索然地笑了笑。电梯发出声响打开门,蝉放开手,把铃木推进去。“碰碰运气。应该还不要紧。还没听到车声吧?刚才的女人就算叫来同伴,他们那种人脑袋都不太好,总是乱哄哄地吵成一片,如果赶来了,绝对听得见刹车声和关门声的。既然没听见,就还不要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铃木的双手被蝉被扭在身后按住,身体一动,关节就一阵剧痛。我简直就像被刑警制住的犯人——铃木想。
“万一,”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门外有子弹等着我们的话,不好意思,你就当挡箭牌吧。”
电梯的行进速度很慢,像是故意要让人着急似的,底板则仿佛要脱落似的左右摇晃。
“带我去找推手。”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推手。”铃木在口中玩味着这两个字的发音。每个人都在找推手,他无法不这么想。“你找推手做什么?”
“见面,跟他聊聊。”
“只有这样?”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你跟他有仇吗?”
“没有仇就不能见面唷?”
到一楼了。铃木屏住呼吸,电梯门左右开启。只能祷告了。瞄准自己的无数枪口、扣在扳机上的无数手指、射进肉里的无数子弹、大量出血、无尽的痛楚、自己的哀嚎、开了洞的内脏……影像排山倒海地涌入脑中。万一中枪,我要呐喊亡妻的名字——铃木暗自下了决心。光想像脚就发软,他全身哆嗉起来,差点站不住。
为什么?事情为什么会成这样?泄气和疑问充塞全身,铃木试图用亡妻的话驱逐恐惧。也只能做了啊。没错,全都是为了她。铃木站稳脚步,用力闭紧牙根发颤的嘴巴。
为了你,我挺努力的吧?
门开了。铃木差点闭上眼睛,他奋力绷紧额头和脸颊的神经,忍住衡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该看清楚。
寂静无声的一楼办公室就在眼前,空气彷佛顿时停止了流动,没人埋伏,铃木觉得穷紧张的自己实在滑稽。
“没事嘛。”蝉轻快地说。铃木放心地轻轻叹息。“可是他们迟早会来的,走吧。”
铃木勉强抬起几乎打结的双腿,走向出口。
“推手是什么样的人?”蝉在背后问道。
“他、他有家人。”铃木怀抱着希望说道,他想唤起蝉的同情心,既然蝉和推手之间没有恩怨,如果知道对方有妻小,或许会打消念头。“他有小孩,两个小孩,所以可不可以放过他们?”
蝉听了发出模糊的欢呼声,听起来也像口哨。“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呢。”
“咦?”
“全家灭口可是我的专长。这下我得加把劲才行。”
这算哪门子玩笑?铃木脸颊抽搐,注视着对方的侧脸,蝉满脸欢喜地,不像是因为刚讲完笑话。这群人全是飞蝗啊。
铃木被蝉拖行在人行道上,走了一小段路,两人左转进一条较窄的人行道,前方有一辆停在路肩的休旅车。
“快上车。”蝉推着铃木的肩膀。门似乎没上锁,蝉直接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上车。”他说。
“快逃!”有人这么说。“上车你就完了呀。”铃木听见警告。他听从忠告,左右张望,寻找逃跑的机会,只是他不认为光跑就能甩掉蝉,不管是体力还是运动神经,明显都是蝉占了上风。
“别想逃走啊。”蝉警告。铃木惊讶地转过头时,挨了一拳,他倒向车门大开的副驾驶座,脑袋因为眩晕意识朦胧,遭拷问专家殴打的部位又痛了起来,很想吐。他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感觉,知道鼻尖顶着的是车座椅,却忘了该如何移动身体才能爬起来。
不知不觉中,双手又被拉向后方,身子动弹不得,增加他判断方向的难度。他的双手被绑住了。蝉好像把束缚具带来了,虽然看不见,但是手似乎又被皮带绑住了。蝉粗鲁地关上车门。
蝉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身体滑进座位。“来兜风吧。”他轻快地说。
鲸-9
“来兜风吧。”鲸听见驾驶座的男人这么说,他藏身在后座的毛毯底下,叠起原本在毛毯底下的纸箱,铺在身下。车内光线昏暗,若不细看,藏在毛毯下应该不至于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也只能在车里打斗了。
鲸在后腰带塞了一把枪,那是岩西办公室里的枪。平时携带的那把没装填子弹的手枪,他擦掉指纹之后扔进了河里。
“你为什么想找推手?”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说,罄音混杂着困惑与畏惧。“为什么执意想知道他的下落?你既然跟寺原没关系,为什么呢?”
副驾驶座的男人就是知道推手所在的员工吗?
“就跟你说没为什么嘛。你只要告诉我推手的下落就好。听好了,你能选的路只有两条,要不乖乖招出来,不然就是我强逼你说出来。第二条路,想必不太轻松,又痛又难过,而且结果还是跟第一条路一样。”
“这跟刚刚有什么两样?”副驾驶座的男人愤恨地说。“这跟寺原的手下对我做的事有什么不一样。他们也想折磨我,逼我说出来,你想做的事不是跟他们一模一样吗?”
“你是想说我缺乏原创性吗?”
“不是的。”
回答之后,副驾驶座的男人好一阵子不作声。是需要时间做决断或是决定保持沉默,毛毯底下的鲸无从得知。
“嗳,无所谓,换个地方慢慢问你。”蝉说完,窸窸窣窣动着身体。“钥匙怎么不见了?你知道钥匙在哪里吗?”
鲸以为蝉在问自己,但这是不可能的事。鲸想,车子若是不开动,对自己有利。他慢慢伏下身子,准备起身。
车体摇晃着,鲸失去平衡,他以为引擎发动了,不过并不是。才心想“不会吧”,这个“不会”就发生了。眩晕开始,同时间头痛发作,脑袋的螺丝又被转紧,鲸觉得头似乎随时都要爆裂。
“结果,我也现身了。”声音在耳边响起。鲸睁开紧闭的双眼,望向左边。
一个黑鬟旁分、身穿西装的男人就在身旁,他99lib?人也在毛毯里,脸凑得很近。两个大男人挤在同一张毛毯,实在称不上舒适,但是鲸此时无法赶走他。反正不过是一个亡灵。“你帮我报仇了呢。”男人客气地说。
是昨晚在饭店单人房上吊的男人,那名个性一板一眼的秘书,因为梶的贪污事件成了代罪羔羊;鲸的第三十三名受害者。又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鲸.无声地回答。
“可是你让梶自杀,我很高兴。”他流畅地说。“梶也死了,或许在另一倜世界他也会雇我当他的秘书呢。”他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鲸没有回答。他决定等待男人消失,这段期间他焦躁不已,担心蝉随时会发现自己。
“做这种工作,你不觉得可悲吗?”
鲸没有回答,右手按住眼睛,紧紧闭上,焦虑浮上心头。
“你也真是辛苦呢。”男人在耳边低声说道。
鲸没有回答。可是,他觉得男人要是再不住嘴,他的愤怒就会爆发,忍不住朝秘书咆哮,他没有自信能够压抑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一切都写在食谱上。他想起田中的话。现在发生的事也写在食措上吗?那 4e48." >么,调理出来的究竟会是什么料理?既然如此——鲸想——不管亡灵消不消失,都只能行动了。尽管前座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但是他们一定在那里。就算看不见,也只能行动了。得一一清算才行,鲸下定决心。99lib?
他缓缓屈起膝盖,那个秘书紧紧贴在自己脸旁,鲸甚至感觉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彷佛稍一疏忽,就会把这一边错认为现实世界,将清醒后的世界当成幻觉,他像要突破包覆自己的幻觉薄膜,准备从毛毯里起身。就在这时,一阵眩晕袭来,耳边傅来秘书的声音。
“就是现在。”
鲸撑起身体,把左手伸进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一把抓住蝉的额头。
亡灵消失了,蝉就坐在位置上,手中也感得到蝉的存在。蝉的表情反映在后视镜里,他一脸惊恐,动弹不得。
鲸抓着蝉的头往椅背上撞,蝉的后脑勺撞擎椅背的沉重声音也傅到了鲸的耳中。这是清算。
蝉-9
莫名其妙。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被拖出车去。有人头先脚后地拖着自己,臀部完全离地,鞋跟在地面磨擦着。就像雪橇——蝉想,不过不是坐在雪橇上,而是自己成了雪橇,被人拉着。
有人拎住外套后领,拖着自己走;那人力气很大,他甚至一度以为拖着自己的是汽车或机车。
这里是哪里,蝉左右张望,他看见柏油路面,正前方是刚才还坐在里头的休旅车。这是怎么一回事?蝉感到混乱。正当他好不容易弄清情势,身体却忽地浮了起来,他像个行李被抬了起来,似乎是越过了路肩,脚下的地面不知不觉间成了泥地。
蝉还记得,自己直到刚才还坐在休旅车的驾驶座上恐吓寺原的员工,那之后他为了找钥匙摸索着牛仔裤的口袋,忽然一双手冷不防地徒后面伸了出来,这件事他也记得。一双手从车座左方冒了出来。蝉怀疑自己的眼睛,一时无法反应,一眨眼之间那双手捉住他额头。视线突然封闭,他知道眼前看到的是手掌的掌纹,只能透过指缝看见前方,紧接着后脑勺往椅背撞了上去,一阵闪光之后意识逐渐远去,脑袋在摇晃,身体震颤着,之后的事蝉就不大清楚了。
车门声响起,连续砰砰两声,他隐约意识到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身体却动弹不得,昏沉沉的,手脚使不上力。
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开口抱怨的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被拖出车外。
脸颊感到疼痛,有什么东西刺着左脸颊,有草的味道。定睛一看,一旁就是草丛,是它在扎剌着蝉的身体。
是杉林。
他身在大楼对面那片郁苍且散发诡谲气息的杉林中。明明离马路没多远,却听不见半点声响,只听到蝉的鞋子磨擦地面以及某人踩过枝叶的声音,就像走进洞窟里,蝉被拖进森林深处。
这家伙是谁?竟然藏在后座?——此时蝉总算有余力提出这个疑问,难以置信的蝉转过头去,试图掌握对方的身影,却只是徒劳。
总不会是匹马吧?
拖拉着蝉的力道强劲、粗暴,加上乱无章法的行动,让蝉半认真地以为对方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匹疯马。
他想起从后座伸出来的手臂,打消了这个可笑的推测。那是人手不是马蹄,而且还看得见掌纹呢。那不是马,是人。一个有着怪力的人正拖着我。
蝉头先脚后地被拖行着,简直像被当成行李对待,他设法把右手伸进牛仔裤后口袋,抓住刀柄,朝对方身后扔去。
第一刀没有命中:是方位不对,或是手挥动的角度有错,刀落空了。“为什么没中!”蝉下意识地大吼,像是倾家荡产买彩券,摃龟时气得跺脚的败家子。“怎么可能没中!”
突然,身体向下掉落,那人放开了他的后领,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身往后倾倒。一阵疼痛傅来,背部感受到泥土的湿冷。蝉蜷曲身子滚到一旁,全身满是泥土和草叶,慌忙站起身来。
得逃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可惜大脑中枢似乎尚未恢复,蝉踉跄着。“你是谁啊?”蝉拿着刀子与来人封峙,好巨大——他在心中感叹着。
男人站在数公尺外,体格极为壮硕,即使在昏暗的树林中,也能看清他的模样——他比蝉高出一个头以上,肩膀相当厚实,短鬟,眉毛与眼睛间隔很窄,肤色不白也不黑,脸的中央是一个壮观的大鼻子,因为轮廓很深眼窝呈现黑影。对方穿着大衣,双手垂在两侧,看起来没拿武器。蝉掌握封方的呼吸,研究巨人的呼吸,吸气,吐气,配合着对方的呼吸频率。
“你是蝉吗?”巨人说。语气很平静,一股奇妙的压迫感震勤了空气,蝉甚至怀疑出声的是四周的杉树。
他重新扫视周围,全是杉树,约有四十公尺高的杉木覆盖了天空,彼此间隔数公尺矗立着,赤褐色的树皮裂纹呈垂直状,似乎可以轻易撕开;向上生长的树枝与螺旋状生长其上的针叶随风摆荡。光线从树叶之间的缝隙洒落,日落前的微弱阳光朦胧地照亮树林,就像光线透过开了洞的帘幕投射出直线的光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蝉察觉眼前的男人非比寻常,严加戒备。
能够轻易拖着蝉的蛮力,面不改色、沉着应对的风貌,在在散发出一种巽样感。跟刚才交手的柴犬和土佐犬完全不一样——蝉想。看他从容不迫的样子,这家伙很特别。
“你本来应该要杀掉我的。”对方的嘴唇微张,声音透过地面攀爬过来。
蝉明白了。“就是你啊?”他牵动脸颊,勉强挤出笑容。“梶要杀的巨人。”
“你为什么没来杀我?”巨人问道。
蝉调匀呼吸,不让封方察觉自己的攻势,踏出下一步。
距离。
蝉满脑子只想着距离,能够确保距离的人就是赢家;刀子的狙击范围加上臂长和刀身足以贯穿颈动脉的距离,奋力射出小刀能够确实命中的距离。必须再靠近一些才行。
蝉知道只要一击不中,这场战斗就结束了。他再次踏出脚步,目测距离。巨人一动也不动,默不作声瞪视着蝉。
简直就像大石头,蝉想,这家伙就像敲打几百遍也不会碎裂的岩石之王。
再两步,再一步——蝉默数着,正要踏出下一步时,他跳了起来。距离巨人约有两公尺,蝉唐突地举起刀,朝巨人猛冲过去。
你不可能躲得掉的,蝉确信。这个距离太短了,巨人不可能避开猛冲上去的蝉,地上的树枝在蝉的脚下啪吱啪吱地断裂。
巨人表情僵硬,慌忙将重心左移。
“就跟你说来不及啦。”
蝉假装挥动右手的刀子,却伸出左手,他的左手也藏着一把刀。
巨人意外地身手敏捷,但是因为被蝉右手的刀子诱骗,动作慢了一拍。蝉的目标是对方的腹部,就像拳击手使出钩拳,他剌进左侧腹部,刀尖剌破大衣布料,割开里面的针织毛线衣。蝉绷紧并集中神经。刀刃陷进皮肤的触感沿着握住刀柄的手指和手掌傅到手臂及大脑,刀尖切开肌肤表..皮,血渗了出来,刀子继续往深处挺进。他能想像接下来的手感。
只要扭动腰部,将刀子刺进对方体内更深处,刀尖会伴随着类似杀鱼的俐落手感陷入肉中,切开脂肪,挖出肠子。
然而事情却无法如此顺利。巨人身体后仰,躲开了这波攻擎,他顺势跌坐在地,发出巨响。蝉的刀尖失去目标,扑了空。而仰着倒下的巨人,手往后一撑迅速爬起身来。
蝉收回挥出去的左手,重新调整前倾的姿势。“块头那么bbr>大,意外地很会躲嘛。”他苦笑着说。尽管嘴上说的从容,其实蝉内心焦急万分地喊着:这下惨了!
巨人站得笔直,拍掉手上的泥土,他俯视右腹的伤口,用右手按住又拿开,看着自己的手,一脸新鲜地凝视着从身上流出的暗色血液。
“那一刀不深。”蝉像是开玩笑地说完,感觉紧张蔓延全身,手心渗出汗水。“下一刀我会剌深一点的。”我真的办得到吗?
“你真有精神。”巨人低声说道。这句话不像嘲笑也不像侮蔑。
“蝉本来就很吵。”
“而鲸鱼很大的。”
听到这句话,蝉缩起下巴说:“我才刚从岩西那听说你的事呢。你就是鲸啊。是做什么来着?逼人自杀吗?”
“是见到我的人自己去死。”
“真敢说。”蝉佯装若无其事,露出假笑。
“每一个人其实都想死。”鲸说。
“那样的话,我有件事想拜托你。”蝉一边说一边慢慢移动脚的重心,他在寻找逼近的机会。距离,必须再一次抢到距离才行。他思考该如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蝉望着左手的刀,虽然血不到滴落的程度,但刀尖的确沾了血。
“什么事?”
“我的上司啊,叫做岩西。说好听点是上司,其实不过是个没用的接线生罢了。帮我干掉那家伙吧。只要看到你,每个人都想死吧?啊,可是岩西脸皮厚得不得了,或并不容易,帮我收拾掉他吧。”蝉口气轻佻地说。
鲸没血色的脸孔仍是面无表情,说道:“并不难。”
“啥?”蝉不自觉尖声叫道。
“岩西也一样。见到我就自己死了。”
蝉顷刻说不出话来。他咽下口水,差点放掉刀子。“你去找过他了唷。”他重新握紧刀柄。
“在来这里之前。”
“岩西怎么死的?”
“很在意吗?”
“很在意啊。”蝉耸耸肩。
“跳楼。”鲸的口气很冷淡,蝉无法判断这是对蝉的体贴或是他的本性。“从窗户跳下去了。”
“哦,这样啊。”蝉的脸僵硬起来,频频眨眼,他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鲸往前踏出一步,蝉没有留意,只觉得鲸的身形突然变大了。“岩西,他对你期望很深。”
“期望?那家伙?”蝉苦笑。这算是哪门子玩笑?“那家伙才不冀望我哩。”
鲸的身体看起来更大了,蝉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靠近的,巨大的身躯挡在眼前,像一座耸立的岩山。
“总之,谢啦。”蝉不屑地说。“那家伙不在了,真是谢天谢地。”
“你是真心这么想?”有人说话。除了自己以外,在埸的只有鲸,这句话理当是鲸问的,然而鲸的嘴唇似乎没有动。
“当然是真心的啊,岩西真是烦死人了。”难不成你以为我在逞强吗?”
“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什么?”鲸的声音响起,蝉回过神来。
他以为自己在和鲸对话,但似乎并非如此。我在自言自语吗?他感到背脊发毛,耳朵发烫。蝉双手握紧刀柄,试图整理思绪。
岩西死了。
意思就是我被解放了吗?蝉立刻想到。这个发展跟加百列·卡索的电影完全不同。岩西死了,可是我还活着,也就是说我根本不是那家伙的人偶。这个结局跟电影里悲惨地哀求着“就算是人偶也好,请放我自由”的青年完全相反。结局?我已经走到结局了吗?
“我是自由的,我不是人偶。”蝉低声说道。
“你是自由的吗?”不知为何,鲸的声音就在耳边鸣响。他觉得这次开口的真的是鲸,却无法肯定。我到底在跟谁说话?他不安起来。
像受到吸引似地,蝉抬起头正面凝视着鲸,看见鲸的瞬间,他的背部一阵寒意,全身毛髪倒竖,浑身哆嗦。他直觉明白不可以看,却无法别开视线。被盯住了。
也许是杉林制造出来的阴影效果,鲸的双眼与其说是眼睛,更像是孔穴。没有眼球和眼皮,就像头盖骨的眼窝裸露出来一般。再仔细看,可以隐约看到眼白部分,但瞳孔及虹膜却像空洞。
那不是眼睛,是空洞,蝉对着那两个空洞看得出神。还是什么玩意儿?这么想的同时,蝉被吸进那两个无底深谭,被吞没,深深沉入黑暗的水底。比夜晚更漆黑的水包围住蝉,从他的口中入侵。并不难过,那些水就像沁入体内。我被浸蚀了,蝉朦胧地想。异物侵入体内浸透全身的同时,也腐蚀了自己,黑暗的液体扩散全身。尽管如此,蝉依旧无法将目光从鲸的眼睛移开。
一种黑色的、凝胶状的忧郁情绪在胸中扩大,蝉清楚地感觉到它即将攻占自己的脑袋。
一种与恐怖、不安、羞耻或愤怒都不同的黑暗情绪充塞蝉的体内,既潮湿又黏腻,同时又让人感觉干涸。
这是——蝉恍惚地想,这种感觉是什么?
他怀着一种在沼泽中喘息的心情,努力动脑。他对这股前所未有的忧郁感到困惑、恐惧,一种像是对自我的失望或灰心、幻灭的感情侵袭自己,分不清是沮丧还是恍惚。
难道——下一秒,他唐突地发现:难不成是我内心的罪恶感决堤而出了?罪恶感?怎么可能?!
这一刻,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 54cd." >响起,那是呢喃、是尖叫,是怒吼,也是哀求,数量惊人的脸孔同时浮现脑海,是密密麻麻的人脸以及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各种声音。数量庞大的人脸和声音,让蝉几乎晕厥过去,彷佛洪水一下子涌进眼睛和耳朵似的。
过了一会儿,蝉才发现那是死在自己手下的人们和他们吐出的话语。诅咒与憎恨的合唱,加剧了黑色忧郁的侵略工程。
蝉咬紧牙关忍耐着。
这才不是罪恶感,无聊。他咒骂道,状况没有改善。
“是岩西的缘故吧。”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发自鲸的口中,但蝉确信绝非如此。
“岩西不在了,你头顶上的盖子也消失了吧?”那个声音继续说道。“至今为止,你能毫无顾忌地杀人,是因为有岩西在吧?现在岩西死了,你只能被泛滥的忧郁淹没、窒息吧?”
后面这番话明显不是鲸说的,那些话像钟声般在回荡蝉脑中。跟岩西才没关系——蝉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回应。跟岩西没关系!我在遇到他之前,不就已经在杀人了吗?岩西只负责接电话跟安排行事历罢了,哪有什么挡住罪恶感的防波堤之类的作用。
鲸依然注视着蝉。
我跟岩西没有关系,就算岩西不在了,对我也没有影响。“我早在遇到他之前,就存在这世上了不是吗?”蝉再一次这么告诉自己,然而下一刻,他却惊愕不已。
眼前一片漆黑。就像撞到一团黑色块状物一般。回过神来,蝉发现自己跪倒在地。他知道血气正从脸上流失,突如其来的绝望感让他茫然失顾。“我想不起遇到岩西以前的事。”蝉发现了这个事实,膝盖颓软下去。骗人的吧?他呢喃道。然而话不成声,只发出近似杂音的呼吸声。
力气从身上流失,原本跪立着的蝉完全瘫坐下去。
肌肉使不上力,脚也失去了知觉,即便如此,仰着脖子的蝉还是没有从鲸身上移开视线。他无法移开。俯视自己的鲸没做出任何特别的动作,既不殴打,也没踢踹、绑住蝉的身体,或..是取出手枪。只是以那双空洞的眼睛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蝉。然后,等待。
蝉注意到了。这个巨人在等我自杀。
每个人都想死。
这句话压上了蝉的心头。开什么玩笑!他发现右手不知不觉间伸到面前,身体使不上力,只有右手有感觉。而手正握住刀子,刀尖朝着自己,预备着。
咦?
简直就像要刺死自己一样,蝉慌了。尽管慌张,身体却不听使唤。每个人都想死。这句话再一次在耳畔响起,这次蝉回答了:“嗯,没错。”我一直想死啊——他说。正好,我早就想除掉从内脏扩散到胸口、脑袋、身体各处的黑色忧郁啊——他知道了。
蝉注视着鲸的眼睛,抬起右手,他再次跪起身子,挺出腹部。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分不清是太阳还是路灯,有光线微微地从杉叶间洒落,那是一种淡淡的、朦胧的光线。
在有如长枪伸展的杉树林死去也不坏——蝉想。可能是有风吹来,杉树弯曲的树身重重地摇晃,那声响彷佛在催促着蝉,说着:“死吧,快死吧!”剌下去,然后去死吧。罗嗦,死就死。蝉下定决心。就在手上的刀即将剌向自己时,视野突然开阔,笼罩四周的雾气突然间消失了。
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陷入困惑,但是他立刻就明白了。
鲸的样子不对劲,虽然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眼睛却快闭上了,一脸做梦的表情。这是怎么一回事?——蝉想。
铃木-10
铃木无法掌握目前的情势,当他注意到时,驾驶座的车门从外头打开,蝉被拖了出去。
被独自留下的铃木好一会儿都处在茫然的状态,手脚被绑住,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撑起身体,倚着椅背坐起来,从车窗望向右方。
远远地,他看见蝉的身影。蝉被一个体格壮硕的男子拖行bbr>着,速度快得让人怀疑蝉是被放在拖车上。巨人抓着蝉的衣领,把他拖进杉林。
此时太阳几乎完全下山了,周围景物罩上一层薄雾,马路对侧的杉林里很阴暗,就像无底沼泽或没有尽头的洞窟。蝉像被吸进去似地,身影融入黑暗的森林中,失去踪影。
要逃就趁现在。铃木扭动着上半身和四肢,改变身体方向bbr>,他设法将车门打开,却不顺利。他背过身体将手靠近车门,尽可能张开手指,想拉住把手却徒劳无功。不要急、不要急、不要急。在他说服自己冷静期间,内心的鼓励不知不觉变成亡妻的声音。
急什么?急什么?我从没听过人着急时能做好事的。你说的没错,可是不快一点,杉林里的人就要回来了。他彷佛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铃木的双手拚命挣扎..,上半身扭动着,食指到上臂的肌肉在抽搐边缘,但是他没工夫理会。
我到底在做什藏书网么啊?这个疑问掠过脑海。寺原长男、“千金”、后座的年轻男女、“杀掉后面的男女”、车祸、比与子命令自己“快追!”的声音、槿的家、健太郎与孝次郎、足球、寺原长男还活着、品川车站、寺原长男死了、束缚具和胶带、昏暗的小巷和大楼、遭到皮手套殴打、“我来救你啰、休?t>旅车、消失的蝉——铃木在脑中回想起一连串的经过,再一次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想着亡妻,看见被挟在车子与电线杆之间、再也回不来的她。现在可不是在这种鬼地方悠哉的时候。
背后傅来车门打开的声音。铃木惊讶地转过头,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了。这次又是什么事?厌烦与恐惧同时涌上心头,他望着背后。
“好像很惨呢。”槿就站在那里。
鲸-10
尽管感到混乱,鲸缓慢地环视四周,原本跪在眼前的蝉消失了。
至今为止,幻觉出现以前都会伴随头痛或眩晕的症状,这次却完全没有徵兆,因此鲸一开始并没察觉自己陷入了幻觉。杉树的枝叶呢喃般的沙沙声、吹过耳边的风声,似乎比刚才更大声了,鲸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总算意识到大事不妙。
蝉应该死了吧。前一刻他都已鲸把刀子对准自己的腹部,眼神涣散,一心求死的模样。想必用不着自己暗示,在十秒内蝉就会自我了断。现在却因为自己身陷幻觉,一番工夫全白费了。危机感瞬间笼罩了鲸。
岩西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掠过脑海,在鲸陷入幻觉期间,岩西偷偷爬过地面试图捡起手枪。当时真是千钧一髪,再晚一步,困在幻觉里的鲸就会中弹身亡。看不见蝉的身影,鲸意识到眼前处境更加危险,比起岩西,蝉实战经验更丰富, 53ea." >只要鲸稍露出破绽,蝉觉不会错失良机。
鲸就像急病发作似地踏出脚步,右脚朝蝉刚才所在的位置踢去。一想到蝉随时会攻击自己的恐惧驱策着鲸,他胡乱踢了一通,不出所料,全都扑了空。
蝉移动位置了。鲸转动身体,窥视四周。但他只看得兄杉树,间距相等耸立的杉树。他退后一步。
“怎么,鲸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说话声响起,鲸回过头去。岩西——数十分钟前从大楼窗户跳下的岩西——就站在对面,打扮和在办公室时一样,披着紫色羊毛衫,齿列凌乱。“蝉差一点就要出局了呢。”
“还不是因为你的出现。”鲸咒骂道。就连在人前和亡灵对话这点顾忌他也不在乎。都什么时候了。
“结果是我救了蝉的小命啊。”岩西摊开双手,“真是凑巧。”
“没错。”鲸边说边转身,他转了一圈紧盯着四周。“现在性命交关的,是我。”
“不,蝉也还没恢复过来唷。”岩西的声音听起来像高与,也像在忧郁。他往旁边移动,踏到了地上的树枝,树枝没有折断,走过泥土地时也听不见脚步声。
“蝉属害吗?”
“跟我比起来。”岩西下流地笑了,与奋得像是意外遇见一位裸女。他的视线突然落在地面,突出下巴。“喂,你的书掉了。”他开口说。
鲸慌忙低头,口袋里的文库本不知什么睛候掉在地上,风翻动摊开的书页,纸张发出轻快的沙沙声,倏地,停止了。
鲸想捡起书时,岩西的声音傅来:
“读读那一页吧,上面写着:‘最善于自我欺骗的人,活得最快乐。’怎么样?你顺利骗过自己了吗?”
“我不会骗自己。”
“所以你才活得不快乐啊。”
鲸无视于他的发言,伸手拿书。这时风向忽然改燮,将书页吹向另一个方向,一个句子映入眼帘。
‘但是,神又为你做了什么?’
这句话刺进鲸的脑中,他苦苦思索着这是谁的台词,拉斯柯尼科夫吗?索尼娅吗?还是其他俄国人?映入眼帘的话仿佛刺穿了水晶体和视网膜,直接飞进脑袋哪里。
“神指的是杰克·克里斯宾吗?”岩西的话不知所云,鲸索性闭上眼睛。
与其说神为你做了什么,倒不如说,有谁真正得到过神的帮助?——鲸想。别说神或他人了,实际上自己都没有为自己做过任何事,不是吗?鲸觉得好笑。或许发现这理所当然事实的刹那,人就不想活了。人只能苟活着,根本没有藏书网所谓的生存意义:得知这个事实时,人已经做好准备面对死亡。
鲸无从得知蝉的位置和他现在的姿势。他还趴在地上吗?跪着吗?不,他还在这个杉林里吗?不是在乎杉林的时候了,蝉这个人真的存在吗?谁能断言他不是亡灵之一?到底哪里才是现实?
鲸不放过一丁点呼吸声、脚步声、衣物磨擦声和任何气息,屏气凝神侧耳倾听,他在感觉,连水分渗出杉树皮的声音也不放过。他的皮肤神经燮得敏锐,听觉灵敏。
鲸睁开眼睛,紧接着一道光闪过。
数十公尺外的马路上,有车驶过,事灯从眼前闪过,鲸的眼睛追逐着黑暗中的明亮车灯。他感到头部一阵摇晃,就像被空气打到。这里才是现实世界吗?鲸再次凝神细看。
他想捡起脚边的文库本,弯下腰,伸出右手。
这时,两样东西同时进入眼帘。
一个是手枪,从岩西办公室带来的手枪,就掉在手伸出去的前方。之前看到的文库本只是幻觉吗?
而另一个是蝉,就近在眼前,背对自己。他向前跨一步转过头来,手里握着刀子。
因为鲸突然弯下腰,蝉握着刀的手挥了空,姿势失去平衡。鲸捡起手枪,挺直身子,伸出手臂,扣下扳机。
蝉-10
蝉立刻扳回失去重心的身体,转向鲸,抡起刀子。下一刻,他的胸口一阵灼热。
他不解地停下动作,双手无意识地按住胸口。好热,却不明白发熟的原因。他想吸气,却只能发出咻咻声,这次又吐不出气来。蝉无法呼吸,手不自主地伸向喉咙。他伸长了喉咙,张嘴,却无法呼吸。当然,也说不出话来。被枪射中了——领悟时,膝盖已使不上力,蝉倒在地上,压到树枝。伤口一阵刺痛,连咋舌也办不到。耳朵贴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这时,他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蝉仰躺在bbr>地,杉树在数十公尺高的地方晃动,燮成比夜晚更漆黑的影子俯视着蝉。树叶窸窣作响,纷纷落下。更靠近自己的地方,可以看见鲸的脸,他无言地俯视着自己。
“不可以输啊。”说话声响起,很明显地这不是鲸说的。蝉转动着眼珠,在鲸的左 8fd1." >近看兄了岩西的身影。一张螳螂脸,嘴巴露出凌乱的牙齿,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稍微一动关节就会咯bbr>吱作响。
“你自己不也从大楼跳了下来?”逐渐扩散的痛楚让蝉咬紧牙关藏书网,空气、精气、志气和体力从胸口的洞不断流失,他渐渐虚脱。
“罗嗦。”
“话说,这个巨人,不是逼人自杀的吗?”蝉指向鲸,发现自己的手指颤抖得不像话,抖得更厉害了。
“是这样没错。”
“他根本就没让我自杀嘛。”蝉似笑非笑地指向自己的胸口。“他朝我开枪欸。跟别人说的不一样嘛。”蝉哑着声音。
“那是因为你太难缠了。”岩西的轮廓变得朦胧,逐渐融入周遭景物。那是伤口的疼痛作崇,或是岩西本身不真实?
“那么大的鲸鱼,怎么可能觉得一只小蝉难缠?可是最大的哺乳类对上一只昆虫耶。”
“我想你自己知道。”岩西突出下巴。
“知道什么?”
“你会死。”
“我知道啦。”蝉朝旁边吐了一口口水,唾沫混着血丝流淌在嘴角。“人总是要死的。”
“你没有什么遗言吗?”
“才没有。啊啊……”蝉发出呻吟。“蛤蜊。”
“蛤蜊?”
“我的蛤蜊还在吐沙。”蝉呢喃,想到公寓厨房的容器里反覆着呼吸的贝类,在脑海描绘着噗、噗吐沙的蛤蜊。“一直待在那里也不错。”
“蛤蜊吗?”
“蛤蜊啊。你知道,人跟蛤蜊谁比较伟大吗?”蝉问。
“当然是人啦。”
“白痴。听好了,人类的智慧跟科学只能为人类派上用埸,你懂吗?除了人类自身以外,根本没有生物觉得有人类真好。”听完,蝉感到一股寒意,头晕目眩起来。
“说得你好像不是人类的样子,你下辈子干脆投胎成蛤蜊算了。”
“我也想啊。”蝉凝视着按在胸口的手、沾在手上的血。
“喂,有东西掉在那里唷。”岩西指着蝉倒下的位置旁边,泥地上有个小巧的戒指,沾到了黑土。“那是,从那个员工..那里摸来的。”
“很贵吗?”
在这种状况下,出口依然不离钱的岩西,让蝉觉得好笑。不可思议的,他并不感到嫌恶。“想要的话送你。”
“才不要咧。”岩西露出讽刺的笑容。“再见。”他的声音与鲸的声音重迭在一起。
铃木-11
槿驾驶的轿车随着车流顺畅地前进,城市的道路就像河川呢——副驾驶座上的铃木由衷地想道。车头灯朦胧地照亮入夜之后的马路,他的心境完全像在月夜顺流而下般,不安而胆怯。
铃木磨擦着刚才被绑住的手腕,看着膝上的束缚具,那是由黑色皮革制成、附有皮带扣的专业道具,无论如何拉扯都无法挣脱。
铃木望着槿的侧脸,“啊”地惊叫出声,对方的表情未免太平静了。这个人——羚木99lib?再一次见识到,眼前的人即使被席卷城市的烈火包围,也一定面不改色吧。就算面对淹没大楼的洪水或是沙麈蔽天的巨大暴风,甚至被宣告自己寿命将尽时,他也会以一句“这样啊”全盘接受吧。铃木忍不住这么想。
“槿先生。”车子等红灯时,铃木总算开口了。
“什么?”槿转过头来。
“你怎么会知道那里?”
“哪里?”
“我被困住的休旅车,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我跟踪你。”
“跟踪我?”
“在品川车站前放你下车后,我就跟着你。”
“跟到咖啡厅?”
“是啊。我停下车,在店外看着。”
“因为我很可疑——吗?”铃木问道。如果槿真的认为他只是家教中心的业务员,就没有必要跟踪他。
“你觉得自己不可疑吗?”槿的的口气不像诘问,反倒带着一种看着猫的动作不禁微笑的柔和感。铃木一时语塞。比与子跟自己说“你被怀疑了”的声音又掠过脑海。我走到哪里都遭人怀疑啊,铃木沮丧极了。
“家教中心的业务员不可能那么厚脸皮的。”槿说。
“世上的业务员大半都是不厚脸皮就干不下去的。”铃木不死心地说着分不出是藉口还是抗辩的话,“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刚来的时候。”
铃木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尽管槿一开始的反应就像看透了一切,但是亲耳听见自己的身分打一开始就曝光,打击还是相当大。自己岂不就像才刚登上舞台,就被观众识破“有机关”的魔术师般可笑吗?
“从我跟健太郎说话的时候开始吗?”
“打一开始。”
总不会是打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吧?铃木感到沮丧。“健太郎他们也发现了吗?”他战战兢兢地问。“他们也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听到这个答案,铃木的脸像要烧起来一样。“我从一开始就原形毕露了吗。”
“所以我才跟着你。你从咖啡厅被人搬出来,像喝醉了一样睡得不省人事,是被下了药吧?你被搬上停在车站圆环的厢型车里。那些人看起来不像善类,该怎么说呢……”
“非、合法的?”
“嗯。”槿点头,放开煞车,驶出车子。“没错,有那种感觉。”
你也半斤八两吧?
“我连忙跟上去,车子愈开愈偏僻,然后我把车停在别处,沿路走回小巷,看到一辆休旅车停在那里,往里面一看,你就在里头。”
“我可是吃尽了苦头。”
“看起来是那样。”槿望向羚木膝盖上的束缚具,问:“是谁干的?”
“你知道‘芙洛莱茵’这家公司吗?是德文,意思是‘千金’。”
“我应该要知道吗?”
“应该。”铃木有所觉悟了。现在不需要装腔作势了。如果是小说,被识破捏造事实还好,如果是造假的纪实文学被识破,再继续强辩也没有意义。铃木觉得坦诚一切是唯一上策。他再次在内心召集勇气的士兵。来吧,集合了,这次一定要成功。铃木再次提出质问:“因为槿先生杀死了寺原的长男啊。”
“我吗?”
“是的,槿先生你。”
“有趣。”他面不改色,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有趣。“我怎么杀死他儿子的?”
“推手。”铃木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号。虽然紧张,但不至于发抖得太夸张。铃木瞪视着槿,而槿的表情丝毫没变。
“你推了他不是吗?从后面推了站在路口的寺原一把。”
“什么?”
“有一种叫推手的杀手,专门从背后推人,趁机杀害被害人。”
“推人?”
“你就是推手。”
“我是系统工程师。”
铃木不打算遇到这点挫折就败下阵来。“不,你是推手。”他笃定地说。
“原来如此。”然而看不出如此回答的槿究竟认同了多少。
“而且,我看见了。”
“看见了?”
“我看见你推了那个人。”
铃木以为会得到冷淡的回应,意外地并非如此。槿沉默了数秒,像在寻找适当的措词,然后他回答:“没有。”
“咦?”
“我应该没被看见。”
这句话让铃木失去信心,他慢慢地回溯记忆。“嗯,确切地说,我并没看到推人的那一瞬间。但是,我看见你离开现埸,我看见了。”
“离开现埸的人全都是凶手吗?”
“不是这样的。”铃木结结巴巴地说。他很讶异,槿的反应是至今未曾见过的,虽然他不至于露出“不小心说溜嘴”的困窘表情,但是槿的侧脸看上去似乎在为自己的多话觉得难为情。
当他说“应该没被看见”时,虽然不明显,但说话的口气的确流露出志气或自尊之类的情感。“槿先生刚才的口气,像是在说‘我执行任务时才不可能被人看见’呢。”
“是吗?”槿的嘴角线条变了柔和些。
“这是你身为推手的自负吗?”铃木接着说,“你果然是推手呢。”他用一种说是试探太过露骨、说是断言却稍嫌举棋不定的问法。
“推手——可笑的称呼。”槿微微扬起嘴角。“你不觉得吗?”
铃木知道他是故意岔开话题。槿的回答不肯定也不否定,像是在享受问与答的交流。
“你要去哪里?”铃木望着挡风玻璃问。早已驶过品川车站,可能是为了避开国道,车子开进狭窄的单行道,虽然沿途都有路灯,却不甚明亮。
“根户泽。”槿回答,“我要回自己家。你也要一起来吗?”
“嗯,可是那里很危险吧。”
铃木脑中闪过骇人的情景;数小时前,他在吃义大利面时脑海闪过的情景。
抵达根户泽公园城住宅区的黑头车、闯入屋内的“千金”员工、藏在餐桌底下的健太郎与孝次郎、面无血色的小堇;另一个不同的埸面:倒在阴暗仓库的两个小孩、尖叫的小董紧紧搂住孩子们,她赫然回头的那张脸变成亡妻的脸。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亡妻的脸。铃木觉得胸口梗塞,意志消沉。
血液在血管里奔窜,脉搏剧烈起伏牵动了身体,铃木压抑着已经涌到喉头的不安,想说出“你被盯上了”,舌头却不灵转。
“怎么了?”
“你还是坚称自己是系统工程师吗?”铃木的声音很激动。
“无所谓坚称不坚称的。”槿很平静,转动方向盘右转,踩下油门,加速转弯。离心力将铃木的身体推上车窗。
槿倾斜身体,摸索裤子的后口袋,左手拿出钱包递给铃木。
“这是什么?”
“里面有职员证,系统工程师的派任单位发的,这样能证明我的身分吗?”
“这种事不重要。”铃木粗声说。他不打算打开钱包,无从得知里面是否真有职员证。
“我不是你说的推手。”99lib.
本以为他总算要招认自己是推手了,对方却矢口否认。铃木被他捉摸不定的态度耍得昏头转向。“你还要继续说这种话吗?”车窗外被抛在后头的行道树影子看起来像是伫立的巨人。“总之,你家现在很危险。”
车子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号志转成红灯了。
“你先是谎称家庭教师,又被可疑的人抓走,现在又恐吓我我家很危险。要不是我耐性好,早就把你推下车了。”
“槿先生不是把人推下车,而是把人推到车子前。”
驾驶座傅来叹息。
“寺原的公司——也就是‘芙洛莱茵’公司,他们跟槿先生有过节,正在找你。”
铃木不理会槿的反应迳自说下去。
“太莫名其妙了。”
“不,他们恨得理所当然。”
槿看似愉快地从鼻子吁出气来,又散发出那带点阴柔的风情。“恨得理所当然?”真有趣的说法。假设真是这样,他们又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这下换铃木沉默了。
“这辆车子似乎没被人跟踪,你说出我家地址了吗?”
“还没说。”铃木说完,一股羞耻感袭上心头。槿见状优雅地从鼻子呼出气来,“诚实是件好事。你可能会说吗?”
“要是被严刑拷打,或许我已经说了。”
“也是,拷问是人类的发明之一。”
“不过我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在那之前,蝉救了他。
“这么说,我家就没危险了吧?”
“的确是这样,但是……”铃木说着,有股莫名的不安。然后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或许被装上什么也不一定,感到一阵战栗。他慌忙掀起衣服,毕竟现在的科技已经能透过人造卫星锁定一个人的所在位置了。他们绑住铃木之后,很可能也装设了那一类的装置。
“刚才把你从车里拖出来时,我大致检查过了,你身上什么都没有。”
“啊,这样啊……”检查过了?
“只要不是被塞进肛门,应该不用担心。”
听槿这么一说,铃木把意识集中到肛门一带,却没感觉到任何异样。要是那种地方被塞进什么,自己早就察觉了吧?可是,铃木想,到底是哪种系统工程师,会细心到检查对方有没有被装设追踪装置呢?
铃木怀疑起手机来,他想到“千金”发给的电话里也许装了定位仪之类的特殊装置?他把手伸到后裤袋,却完全没发现手机。“咦?”
“怎么了?”
“手机不见了。”
“弄丢了吗?”
“或许是掉了。”说完铃木才注意到大衣不在身边,“大衣丢在厢型车上,手机或许也掉在那里。”
“真可惜。”
“反正是公司的电话,丢了也不可惜。”会打这个电话的顶多也只有比与子。他想,如果光靠手机就能查出铃木的所在,公司何必大费周张诱他出面。“没问题了。”没错,没问题。
“是吗。”
此时,电话铃声响了,微弱单调的电子铃声似乎是来自槿的手机。槿左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贴到耳边。“没事,因为等他才拖到这么晚。现在我正载他回家。”他回答。“对。他好像还要来我们家。我叫他听。”他把手机递给铃木,“小堇有话跟你说。”
会是什么事?铃木困惑地接过电话。
“啊,铃木先生?”她那悠哉又乐天的声音,让此刻的铃木羡慕不已,却也感到嫌恶。像是发生大地震时,还有人跟自己聊演艺圈的八卦。“正好。其实啊——”她轻快地说。
眼前的挡风玻璃顿时黯淡许多,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该说是不祥的徵兆还是发现不稳因子,总之一股浓雾般不舒服的感觉笼罩全身。
“铃木先生的手机在孝次郎手上唷。”小堇说。
“咦?”
“他不是送铃木先生到玄关吗?好像是那时候从口袋里拿走的。”
铃木拚命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没错,那时孝次郎的确紧缠住自己不放,想不到手机竟在那时候被拿走。他反问:“没人打电话来吧?”
鲸-11
如果是“蝉”,用“尸骸”表示或许要比用“尸体”恰当一点,鲸俯视着地上的年轻人如是想。他望向被杉树包围的狭窄天空,那就像覆盖住周围的一层膜,连枪响的尾音都被吸收了。
很久没有开枪了。鲸回想起第一次开枪射击、第一次杀人的情景。
拉扯出来的记忆染成了青色,人物、背景住家与道路全由浓淡不一的青色构成。像旧照片一样,记忆也会模糊泛青。
鲸走在漆黑的杉林里,脑中浮现那片泛青的情景。
二十岁的鲸体格和现在没太大差别,但脸上的皱纹没有现在这么多,额头上的横纹也很浅。当时他在报摊工作,住在紧邻山手线的木造公寓,完全没想过要离开那个狭小的城镇。
生锈的公寓楼梯、巷弄的机车声、列车经过时的震动——这些都在脑海里复苏。
鲸已经忘了会在报摊工作的原因了,他只记得当时他不看地图在住宅区四处游走,挨家挨户按门铃,推销报纸。如果碰到态度恶劣的住户,鲸便硬是推开门,恐吓对方,积极推销和收款。
当时鲸对店老板满腹不满,那个倨傲地坐在店内的痴肥老板总是拿鲸当家臣使唤,他偏黑的皮肤与卷翘得厉害的头发浮现眼前。老板动不动就说“你啊,就只有块头大”,发薪水时也是不屑地扔在地上。就是当时郁闷凄冷的心情让记忆褪化成青色吗?
这是一段阴郁的过去。
老板总是盛气凌人,充满了意图支配鲸的人生的傲慢,他曾夸张地说:“搞不好你是我操纵的人偶。”
鲸第一次开枪就是在那时候。一次推销报纸时,他遇到一个不正派的客人,详情他忘了,总之客人把枪给了他——不,或许是鲸抢来的,他带着枪回到店里,朝店长开枪。那一枪没有丝毫犹豫、成就感,不觉爽快也不感到狂热。
不久前他曾听老板噘着嘴抱怨着“没钱啊没钱”,嚷嚷着“受不了,真想一死了之”,十几岁的鲸听在耳朵里便顺理成章觉得“反正人早晚要死,我只是把时期提前罢了。”
那之后鲸再也不曾开枪,直到今天。离开前鲸曾停下一次脚步,回头望着倒下的蝉,刚才还在痉挛的他现在一动也不动了。
他再次朝杉林出口走去,树林里没有像样的小径,换个角度想,每一块地面都是路。他走到马路上,对面有一排大楼,完全没有车子经过。由于光线昏暗,眼前的马路与其说是路,更像是条深沟。鲸穿过那道黑沟,走向蝉开来的休旅车。
男人应该在副驾驶座,他应该知道推手的下落——鲸强烈祈祷着。接下来只要除掉推手,清算就结束了。
这是对决。
只要对决,就能不带遗憾引退了。他想起报摊的老板,自己枪杀的那副躯体化成青色的影像映在脑中。严格说来,或许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清算。
他拐过大楼转角,靠近休旅车,副驾驶座的车门微微开启。对方逃走了吗?完全看不见那个年轻人的踪影。鲸默默望了车内一会儿,后退了几步。
追踪推手的线索消失了,岩西跟蝉也从地球表面消失了,他一筹莫展。鲸环视左右,寻找年轻人留下的足迹,阴暗的人行道上似乎连一颗灰麈都遍寻不着,鲸怀抱着一丝期待,期待对方像蛞蝓一样在行经的路上留下发光的黏液痕迹。
这时,傅来女人的说话声。“我现在也要过去了。”她高亢的语调让鲸大吃一惊,回头寻找出声的人。
一个女人靠在大楼的墙上。鲸大步走近她,抓住对方的手腕。女人发出呻吟,放掉按在耳朵上的手机。鲸用右手一把抓住女人额头,把她按在墙上。一股人工的柑橘味扑鼻而来,可能是香水。
“你是谁?”女人的声音里听不出恐惧,因愤怒而尖锐。
鲸记得她,记忆一点一滴地复苏。“你是寺原公司的女人吧,之前在车祸现埸看过你。”昨晚在藤泽金刚町车站路口递名片给他的女人。
双脚悬空的女人扭动着身体抵抗,膝盖瞄准鲸的股间,鲸完全不为所动,将女人压在墙上。仔细一看,女人没穿鞋,光穿着丝袜站在这种地方本身就很诡异。鲸附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女人痛苦地歪着嘴答道:“我们的员工被怪人给掳走了。”
“员工??99lib.”
“我叫来同伴,人却被掳走了。”
“你逃过一劫了是吗?”
“我是想逃,可是如果就这样回去,不晓得会被说什么话。”女人嚷着。“所以我才在这里闲晃,想办法。”
“推手在哪里?”鲸提出了质问。
“你、”女人生气了,“你在说什么啊?”
鲸右手施力,女人的额头不宽,若是使出全力,要捏碎头骨并不困难。“推手在哪里?你公司有员工知道推手的下落吧?”
女人的脸色微微发青。
“就这样撞烂你的头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不封厥讨厌脑袋像烂水果的样子。既然不讨厌,就有可能这么做。”
“我知道了。”鲸感受到女人拚命求生的意志。
“知道什么?”
“我告诉你推手在哪里。”
鲸放开手,将手自女人额头移开,女人就这么摔在人行道上,失去平衡,以别扭的姿势蹲在地上。鲸弯下身,把脸凑近女人,要是这女人有任何反抗,他会立刻动手。女人捡起掉落的手机,拍掉泥土。
“你真的知道推手在哪里吗?”
“只是碰巧。”女人试图平复呼吸,神态带着一丝优越,动着嘴唇说。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让人感到窒息,“我想打电话给铃木。”
“铃木?”
“我们的员工。那个跟踪推手、嘴巴硬的笨员工。”
“他叫铃木吗?”
“结果,一个小鬼接电话了。”
“小鬼?”
“八成是推手的小孩吧。我才开口,他就说:‘铃木大哥哥忘了手机了。’”女人嘲弄似的细声细气模仿小孩的语气。
“推手有小孩?”听起来就像“窖子里秋月”一样,格格不入。
“我好声好bbr>藏书网气地问他,他就真的告诉我住址了。”女人露出猎人把猎物逼到绝境的满足笑容。“真笨。”
“把住址告诉我。”鲸抓着女人的肩膀站起来,把她拉到休旅车旁。“上车。”
铃木-12
“大事不妙了!”铃木反覆说着这句话,槿却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让他急得直跳脚。“就算着急,也不会比较早到家。”槿淡然处之。铃木完全没那份闲情逸致,“油、油门,”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有油门吗?用力踩油门就会跑得比较快。车子不就是这回事吗?bbr>..!会快点到家的。”他用颤抖的食指指着驾驶座下的油门说:“大事不妙了!”
路灯和自动贩卖机的灯光从车窗两旁经过,天色已经全暗了,景物的轮廓融化在薄暮中,化成深色影子的建筑物不断往后跑去。
“住址已经曝光了!”铃木叫道。“寺原会立刻找上门来的。”
99lib?小堇刚才在电话中的说明,已经足够让铃木血气尽失。
“孝次郎乱玩铃木先生的手机时,正好有人打电话进来,那时我在厨房没注意到,结果孝次郎跟对方聊了起来。”
在电话中和孝次郎对话的,当然是比与子。她刚开始想必吓了一跳,马上就联想到“推手有小孩”这个情报,改口问孝次郎:“铃木在你旁边吗?”你现在在哪里呢?”“你家在哪里呢?”“你会背家里的地址吗?”
怎么会这样?!铃木觉得被扔进了黑暗深渊,耳鸣不绝。“孝次郎告拆对方了吗?”
“好像。”小堇阳光般的嗓音更加深了铃木的绝望。“真不好意思唷,是不是该跟对方道歉比较好?”
“太糟糕了!”铃木几乎吼了起来。
“告诉人家地址有那么严重吗?”
“糟糕透顶!”
“对方搞不好以为铃木先生在我们这里,特地跑过来呢。那是铃木先生的女朋友吗?不能让太太知道的人是吧?”
“不是这样的!”铃木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来,完全 4e0d." >不是那么悠哉的一回事。“你家现在很危险,快点离开!”他对着电话大吼,小堇却不慌不忙回说:“真可疑呢。”只是笑着。
铃木说服99lib?不了她,便将手机递给槿。“槿先生,请你向她说明。”槿接过电话,“哦”了一声,接着只是“哦,嗯,是啊,是啊”地应和小堇,柔声说道:“他现在有点激动。”瞥了一眼左手边的铃木。
“等一下,槿先生,请叫你的家人快点逃走啊。”
然而槿的态度依然没变,就像话家常似地说了两三句话之后,“就这样”地挂了电话。他望向铃木说:“就是这样。”
“怎么回事?”铃木真的生气了。“现在可不是这么悠哉的时候,你明白吗!”
“只有你一个人在大惊小怪。”槿笑开了。
“健太郎他俩真的很危险!”
“如果你说的全是实话。”
“我说的全是真的!”
铃木已经没有装腔作势的必要,也没有余力思考说明的顺序,他迅速说明至今为止的经过,粗声告白。
寺原长男的事故、被吩咐跟踪槿的自己、寺原派人拚命寻找凶手、以及住址曝光之后,好几名员工应该正赶往他家——铃木喉咙畿乎充血地迅速说出这些经过。“所以你家现在很危险!”
“你要我相信你?”槿悠然地闪过铃木扫过来的话锋。
“拜托你相信我。”前方的小型轿车碍眼极了,铃木发出不悦的咋舌。让开——他在心里咒骂。“得快一点才行。”急什么?亡妻的声音响起。
槿望着后视镜转动方向盘,慢慢地变换车道,郁没有回应。车子超过小型轿车。铃木把手按在额头上,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甚至愤怒。
“你……”此时,槿开口了。
“什么?”
“有证据吗?”
铃木像是被击中了最大的弱点,甚至感觉到肉体的疼痛。“证据……吗?”
“能够说服我的证据。”
“没、没有。”铃木并不打算逼迫对方,他加强语气说:“我只能请你相信我,你不也看到我被那些不良分子拖进车里吗?他用还绑住了我。”他指向束缚具。
“搞不好是你们在演戏。”槿微笑着说。
除了引擎声和擦身而过的车声,车内悄然无声,连汽车音响都没有打开。尽管感觉得到轮胎行进间的震动,车内弥漫着一股寂静,铃木害怕若是这股寂静与沉重的空气再持续数小时,自己的神经会被紧张与压力崩断。“事情怎么样我都不在乎了。”他也想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如果就这么打开车门跳下去,不知该有多轻松。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不这么做的理由。
在铃木决心跳下车前,槿先说出:“到家了。”轿车停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看不清城镇的模样,纵横延伸的马路明显说明这里是住宅区。看到槿转动方向盘把车子开进停车埸,铃木睁大了眼睛。“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车子不用开进去!”
“你还不死心呀。”槿一副想要快转聊电影似的表情。
“请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寺原他们一定正往这里来了。”
解除车锁之后,槿砖头看着铃木。同道:“证据呢?”
“证据?”又是证据。
“证明你说的是实话的证据,我是推手的证据,有人盯上我家的证据,我得慌张不可的证据。”槿像在考验铃木,注视着他。
铃木茫茫然地凝视那双深湖般的瞳眸,他想逃走,想得不得了。可是他下定了决心。他胡乱搔着头发,做了一次深呼吸,肯定地说:“还说什么证据。”铃木发出连斥责学生时都没有过的激昂语气。“这跟证据有什么关系?相信我就是了。要说证据的话,这世上也没有布莱安·琼斯曾是滚石乐团一员的证据啊!”
车内寂静无声。铃木哑然不语,惊愕着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槿却放声大笑起来,这是铃木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这答案不错。”
“什么?”
“姑且就相信你吧。”槿的话让铃木眼睛眨个不停,“真、真的吗?”就像看到以为永远不会停的豪雨瞬间停止一般吃惊。
“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回答,没想到竟然是布莱安·琼斯。”
铃木想起亡妻,虽然无法把握目前的情形,不过你说的真的没错——的样子。
鲸-12
鲸开着休旅车,不时瞥一眼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尽管她的胸部与臀部丰满,身材肉感,却带着让人无法轻易接近的尖刺,和第一次看到她>藏书网的印象相同:尽管白皙的肌肤让人感觉柔弱,却像缺了角的刀刃,让人不大舒服。
和刚上车时相比,女人显得放松了些。
“我告诉你推手的家怎么去。”她亲昵地对鲸说,很久以前我去过一次,应该找得到。啊,在下个十字路口右转。”
鲸移动到右车道,问道:“你们要找那个推手复仇吗?打算怎么做?”
天空和路面都呈深蓝色,两旁的路灯朦胧地散发光芒,几乎没有来车,但前方十字路口聚集了几盏车头灯,简直就像甲虫或蛾之类的昆虫。
“哦,那件事啊。”女人噘起嘴唇,慢吞吞地说。她沉着的态度只是假象,鲸看穿这一点,对方正努力掩饰自己的焦急与恐惧。她压抑着声音和颤抖的脚,打算伺机逃走。“我已经联 7edc." >络公司了,我们的人应该正赶过去。”藏书网
“去推手家吗?”
“是啊,打扰他们一家团聚的时光。”
“真残忍。”
“世上那有不残忍的事?人一出生就注定要死,光这件事就够残忍了。”
女人的手机发出剌耳的铃声,她迅速接起电话。“对,我正赶过去。”她说,斜睨了鲸一眼。“有位亲切的先生开车送我。应该不会花多少时间,我差不多要到国道了。”她匆促地说。“你们那里怎么样?那你们应该会先到吧。到了再打给我。”
鲸问挂断电话的女人:“是谁?”
“‘千金’的人。我在‘千金’里面地位算高的,对方算是我的手下吧。”
“有几个人会过去?”
“这跟你有关系吗?”
“不晓得。”当然大有关系。和推手对决时,其他观众必须回避,换句话说,抵逵推手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寺原的员工。“有多少人?”
“我没细问,不过有四、五辆车过去,大概有二十个人吧。”
“真多。”对手不过是一个小家庭,这人数简直是小题大作。
“人数多,对方才容易死心,觉得就算奋力抵抗也赢不了这么多人。不是吗?”
“应该不至于找些三脚猫的员工吧。”
“全是些身强力壮、粗暴冷血的家伙。公司应该也请了外头的人帮忙吧。”
鲸正想反问外头是指什么,突然想到难不成是指“发包给其他业者吗?”无聊——鲸打从心底这么想。悖离社会的无赖们竟然遵从发包承包、转包外包这种社会机制,令他觉得愚蠢至极,就跟反对阶级制度的革命家却建立阶级一样。
“推手先生大祸临头了。”女人事不关己地说。“他得在强敌环伺下保护家人。人那么多,总不能一个个推去撞电车。”
“你们打算怎么对付推手?”
女人望着自已的指甲——这应该也是佯装镇定的动作之一——丰满的嘴唇蠕动着。
“带上车,一家人全带去总公司。”
“不会当埸解决吗?”鲸估算,如果是这样就能在前往总公司的途中掳走推手。
这是对决。
田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要对方不抵抗,应该不会开枪。毕竟——”
“毕竟?”
“最生气的是寺原啊。他不亲手毅、杀掉推手,不会甘休吧。”
“寺原在总公司等着儿子的仇人吗?”
“应该是。他现在一个人留在总公司,想必正兴奋地铺着塑胶布吧。”
“塑胶布?”
“血啊、粪便之类的要是沾了满地就麻烦了吧?拷问时,那些东西总是溅得到处都是。他现在应该在为拷问做准备。社长很喜款来这套。啊,在那个十字路口左转。”女人伸出手指,鲸听从指示,把休旅车开进狭窄的小路。对向突然有小型车驶来,鲸按了两下喇叭,两车就算迎面撞上也不奇怪,幸运的是双方平安擦身而过。
“真令人佩服的社长。”
“我想他今天应该格外起劲吧。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杀子仇人嘛。”
“就算对方是女人或小孩吗?”
“我想应该会先干掉掉小鬼,接着把他太太也杀掉,让推手后悔莫及之后,再凌虐本人。等他供出委托人的名字,再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花样很多,时间也多的是。”
“原来如此。”鲸一面回答一面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不被打扰,与推手交手。
车子穿过狭窄的通道,号志正好转成绿灯,顺利驶入国道。鲸忽地在意起一件事,问道:“他真的是推手吗?”
“什么意思?”
“你们要去找的人,真的是推手吗?”
“我们有人跟踪他。”
“确定 662f." >是他吗?”
“不晓得。”女人满不在乎地歪了歪头。“是没有证据。”
“原来如此。”鲸猜八成是这样。
“就算我们搞错了,那一家人跟推手没关系好了。”
“有这个可能。”
“那又妨碍到谁了吗?”女人若无其事地说。
铃木-13
尽管槿嘴里说愿意相信铃木,他进入家门后仍没有要采取行动的迹象。他走上玄关,对说着“你回来了”的小堇“哦”地应声,指向铃木笑道:“他终于招认了。”
“招认?”小堇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凝视着羚木,“铃木先生,你招认了什么?”
问我招认了什么,我要怎么回答啊——困窘的铃木答道:“其实我不是家庭教师。”他压下羞耻心与罪恶感,简单解释。
小堇一脸遗憾地笑着说:“己经讲出来啦?”就像看着通俗的猜谜节目不服气地说:“怎么讲出答案啦?”
铃木跟在槿后面进入客厅,走向餐桌。
“我早就露出破绽了吗?”
“打一开始。”她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同情手法被拆穿的魔术师。“我玩得很开心。”
“不,先别管这些了。”铃木说道。现在可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事态紧急。”
“你刚才在电话里也这样说。”她笑容满面地说,>看在心焦的铃木眼里甚至感到可憎。
“啊,大哥哥,你果然回来了。”客听传来健太郎的声音,更加深了铃木的焦虑。眼前这家人的悠哉态度让他说不出话来。可不是逍遥自在的时候了!他忍不住横眉竖目。健太郎在铃木跟前停下,语带自豪地仰头说道:“我早就知道大哥哥不是家庭教师了。”
铃木虽然羞得满脸通红,却为这个家中的平稳气氛感到慌张。“槿先生。”他叫唤。铃木气愤起来,为什么自己非得这么拚命不可?
才短短一天,你就把自己当成他们的爸爸啊——他感到亡妻正这么揶99lib?揄自己。“都是因为你死了。”铃木在内心回答。
槿在餐桌椅坐下,像命令铃木坐下似地指着对面的位置。铃木虽然没有心情,但不照他的话做似乎就无法继续对话,便心不甘情不愿坐下。“快逃吧!你刚才说你相信我不是吗?”他探出身子。
“嗯。”槿点点头。“你说的是实话。”
“那样的话——”
健太郎跟孝次郎这时也来到餐桌旁。
“这个。”孝次郎用比平常更小声的声音说。他坐在椅子上,挺直上身把手机递到铃木眼前。“对不起。”
铃木慌忙接通手机。
“我擅自接了电话,对不起。”孝次郎低头道歉。
“啊,没关系。”铃木回答。虽然关系可大了,但是现在责备他也于事无补了。
“孝?99lib?次郎没有错。”听到槿的声音,铃木抬起头来。“是我拜托他拿走你的手机。”
“为、为为……”因为太过混乱,铃木口吃地问。“为什么?”
“你不是家教这件事,我打一开始就知道了,但是我想要更多你的情报,才拜托了孝次郎。”槿沉着地说明。
铃木注意到时,小堇也在一旁坐下了,她的表情虽然柔和,铃木却有一种在餐桌上受到全家人指责的沉重心境。坐成这样,是在进行审判还是仪式吗?——他忍不住想这么问。
屋外忽然傅来车子驶进的声音,引擎声在平静的住宅区里回响着,而且不只一辆。铃木心跳加速。“槿先生,先逃再说吧!他们来了!”
“是啊。”尽管这么说,槿却没有起身。
“叫警察吧!”铃木想到,拉高了嗓门。“对了,总之先叫警察吧。槿先生或许不愿意,总比面临险境好吧。”铃木说完,想拨手机却发现电源没关,很显然地,电池没电了。偏偏在这种时候!铃木冲动地想把手机砸在地上。
铃木察觉“千金”员工逐渐近逼的气息;停在门前的车,闯进屋里的危险人物。尽管不可能,他彷佛听见脚步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度。他们一定会被带到某个危险的偏僻处所。
只能引起骚动了——铃木想。现在只好把附近的居民也拖下水;大叫、制造噪音,视情况甚至放火。事情闹大的话,也许能吓跑“千金”的人。
还有,铃木想到也许可以从二楼沿着屋顶逃到邻家。
“我先联络警察,然后到二楼去吧,我们从屋顶逃走。”铃木环顾房间。“可以借一下电话吗?”他说,不待回答就走到客听。
他在室内踱步,两只脚害怕得不停发抖,一松懈可能就会瘫软在地,他的双腿抖得连刚出生的小鹿都看不下去。就算只有自己和孩子们逃出去也好,该怎么做呢?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搓揉,这才发现戒指不见了。“咦?”他忍不住出声。掉到哪里去了?
啊,你弄丢了唷?耳边响起亡妻的指责。
“没有电话。”声音响起,他望向身后,槿站在客厅与饭厅之??间耸了耸肩。“不好意思,这个家里没有电话。”
“没有……电话?”这句话让他陷入深深的绝望。
鲸-13
鲸驾驶的休旅车抵达住宅区时,女人又接到了电话。
“我们也快到了,没关系,你们先行动吧。”女人淡淡地下达指示。“小孩子也一起带上车。对,不要99lib?紧的啦,要是有邻居出来,就说是运送病人什么的,随便掰个理由就行了。对对,快去吧。”接着“啊,对了”地加了一句,“如果住家跟住家之间的距离很近,搞不好他们会从阳台或屋顶逃走,千万要注意。对对,后门也是。要所有人包围屋子,不许出差错。推手不是普通人,要是不好好警戒可会被反咬一口唷。”她用上司的口吻俐落地下达命令,还仔细问清从社区入口到目的地的路线才挂断电话。她望向鲸,一脸满足地说:“总算要开始了。”
“要进屋了吗?”
“好像是。只把他们带走而已,我想事情马上就会结束。用人海战术包围对方,再用小孩要胁,做父母的大概都会乖乖就范。”
“你们的员工不是也在吗?”
“你说铃木?他还会回去吗?我想他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也干不出什么大事,就算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也不碍事。”
“这样啊。”鲸只是有些介意。紧要关头时,那种干不出大事的人可能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成为阻碍。
女人指示在下一个路口左转,说:“接下来直走到底就到了。”
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住宅区,外观相似的住宅并排着,道路笔直地延伸。鲸觉得换个角度看,这里简直就像牢房。他又想起十几岁时到处送报的经验。骑着脚踏车或机车,一个人在日出前的城镇奔波,周围一片漆黑,有种唯我独醒的错觉。黎明前的数小时被寂静所包围,让人有种解放感与优越感。
“在那里吗?”鲸说。隔着挡风玻璃看过去,数辆车子纵列停在前方约一百公尺处,紧挨着马路左侧的人家。车灯虽然熄了,还是依稀看得到车身。
“是啊。”女人点头。
鲸放慢车速,准备停车,同时思忖孩该如何处置推手。如果女人的话不假,寺原的部下不会当埸杀害推手。
怎么办?要在哪里截人?鲸思考着,没多少时间了。
“没时间烦恼啦。”突然间,有人在一旁说道。
鲸连忙踩下煞车,轮胎发出摩擦声紧急停下。鲸和女人都向前扑倒,安全带陷到肉里。
“你干什么啊!”女人尖叫道。
“这女人好吵。”一个男人从后座探出脸来露齿说道,是应该已经死去的蝉。他从驾驶座旁探出头来,说:“被我揍的时候,明明乖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连鞋都没穿?”
“你……”鲸瞪着蝉,又望向女人。女人以为鲸在和自己说话,“干嘛?”地回应着。“你停在这里干嘛?撞到猫了吗?你不知道煞车要轻轻踩吗?你是在哪里学开车的啊?算了,反正就在前面,我在这里下车。”也许是察觉出鲸的神情有异,发现此刻是逃跑的好时机,女人伸手开门。“拜。”她慌慌张张地下车,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关上车门,车内一阵摇晃。
“被她给逃了。”蝉啐了一口口水。不知不觉间,他坐到副驾驶座上。
鲸搞不懂眼前发生的状况。坐在那里的是蝉的亡灵没错,可是像上次一样自己没发生眩晕,而且照理说看到幻觉时应该看不见现实世界的人,然而副驾驶座的女人却还在。
“吓到了吧?跟平常不一样对吧?这就表示你的情况在恶化,也就是你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而且会愈来愈糟,就跟这个国家一样。总之,能再见到你真令人高兴。”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现了。”鲸揉了一下眼角,冷冷地说。
“不快点去行吗?”蝉指着女人跑掉的方向。“还在这里磨蹭,你的宝贝推手会被人抓走唷。”..蝉高兴地笑着。“会被人捷足先登唷。”
鲸不想听从蝉的指示,却还是解开安全带,走下驾驶座。他越过马路。
“我也想知道推手人在哪里。”蝉跟在一旁,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口袋,逍遥自在地走着。明明两人步伐不同,蝉却能紧跟在鲸身边。“我本来打算干掉他,好扬名立万。”
“死人安静一点。”
前方的车队纵向并排了四辆车,每一辆都是骨架厚重的进口车,像黑得发亮的昆虫,还有触角般的天线伸出。
几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一楝像两颗正方形骰子重叠的建筑物前,从外观看与其说是住宅,更像设计公司。
“虽然对你很过意不去,”此时,蝉一副看好戏的口吻说。
“什么?”鲸问。
“推手不在这里。”
鲸讶异地看着蝉,但他像要卖关子似地看着众人。鲸快步走近,找到女人。
“混帐!”女人对着西装男子气得直跺脚。她看到鲸靠近,顿时退了一步,马上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亲昵地埋怨着:“真是糟糕透顶。”
“怎么了?”
“都到这里来了,才说是搞错了,你相信吗?”女人抓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叫。
鲸转向穿西装的男人。那人体格魁梧,面无表情,像只训练有素的军用犬。“不是这栋房子吗?”
“推手不在这里啦。”蝉的亡灵在他的耳边笑道。“棒透了。”他说。
对方好像误认也是‘千金’的干部,老实地回答:“是的,里面没有任何人。这里不是住家,好像是间公司。”
“公司?”鲸问,女人露出讽刺般的笑容:“听说是家小事务所,里面全是昆虫贴纸。”
“昆虫?”
“是的。”西装男子进一步说明。“我们硬闯进去,却只发现贴纸和昆虫的饲育用具而已。”
“那个死小鬼,到底跟我说了哪里的地址!”女人狼狈地尖声叫唤,接着开始咬起指甲。
鲸望着标示在建筑物门柱上的地址,“东京都文京区辻冈三丁目二番三号”。
“很赞吧?”蝉一个劲儿地放声大笑,鲸默默地注视着他,接着听见笑够了的蝉这么说:“放心,你还有机会唷。”
铃木-14
“这里没有电话。”槿回答,接着更说出“这里不是我家”这种出入意表的话。铃木哑然失声,好不容易开口说了一句“啥?”这种可笑回答。
铃木坐在餐桌椅上张口结舌,他正面坐着槿,旁边坐着小堇,而健太郎跟孝次郎则坐在两旁的椅子上。
这算哪们子恶作剧?铃木脑中乱成一片,茫然失措,总算勉强抚平心情,努力想厘清这团混乱的迷雾。脑袋在空转,有种松鼠在转轮上奔跑,发出喀答喀答空虚声响般的心情。
“你口中的危险分子看来是不会来了。”槿倾听屋外的动静后,用一种不像揶揄也非玩笑,而是接近怜悯的声音说。
刚才虽然听到车声,来人却完全没有接近这栋屋子的迹象,也没有停在门前的进口车或危险分子的脚步声。寂静无声的住宅区,像是在嘲笑手足无措的铃木。
“好像是呢。”铃木回答。虽然对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难为情,眼前自己置身的状况更令他困惑。他困窘到了极点,“这些事不重要……”
“你刚才还为了这些‘不重要’的事而惊慌失措呢。”槿指谪道。
“大哥哥的表情好严肃。”健太郎用食指指了他几下。“好好笑。”孝次郎悄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投降了,实际上铃木真的举起了双手。我承认我输了,我知道自己的愚蠢了,所以请把我从困惑的深渊里拉出来吧。“孝次郎不是告诉对方住址了吗?”
“他说的是其他地方的地址。”槿回答。孝次郎缩着下巴点头。
“其他地方?”
“我要他拿走你的手机,也交代他如果有人问他在哪里,就随便说个地址。”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下指示的?”
“昨天。”
“昨天?”铃木拉大嗓们反问。“那不是在我出现之前吗?”铃木拜访这个家,是在今天的白天。
“你昨天也来过了。”槿笔直地注视铃木,铃木又陷入一种望着湖面的错觉。“你跟踪我来到这个家。不是吗?”
“哦,那件事。”铃木点头,他想不到隐瞒的理由。“没错,我的确跟踪你。寺原的长男发生了车祸,然后——”
“你跟总我到这里,原本以为你会当埸攻击我,但你并没有。”
“如果我那么做,你会怎么办?”
“不晓得。”槿看起来不像装傻,“我推测你应该会再度来访,就和他们商量了。”
“商量?什么意思?”
“商量你来的时候要如何对付,还有怎么处置。”
“什么?”
“我们想确定你扮演的角色?你是来杀我的吗?还是只是来侦察的员工?又或者是被卷入的普通人?”
“所以你们接受了我自称家庭教师的说词?”铃木觉得眼前一片白雾,餐桌四周笼罩着浓雾,对话内容以及槿诉说的真相都只能模糊地掌握大略而已。不管怎么样挥手,雾都不肯散去。
“是啊,我们相信你说的话。”
“正确地说,是假装相信吧。”
“可是,和你一起踢足球真的很好玩唷。”健太郎像要安慰失魂落魄的铃木,低声说道。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其实,”开口的是小堇,“我们原本想多知道一些铃木先生的事,看看能不能趁机接近寺原。”
铃木没想到会从小堇口中听到寺原的名字。他想,推手的妻子果然也熟谙这个危险世界吗?“你说的寺原,是那个寺原社长吗?”
“不是有家叫‘芙洛莱茵’的公司吗?”槿不甚开心地说。“‘千金’。”
“这是怎么一回事?”铃木单刀直入询问。“小堇夫人,还有健太郎跟孝次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出于对铃木的同请或内疚,槿微微地蹙了一下眉头,没有夸大的前言,也没露出装模作样的表情,说:“他们不是我的家人。”
我认输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次他真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铃木的嘴一张一阖地翕动,却想不出可以说的话。
“她们是我的雇主。”槿淡淡地接着说,“你听说过‘剧团’吗?”
铃木点点头,他记得比与子曾跟他提过。
“她是那个团体的一员,详情我并不清楚,他们也是成员之一。”槿看着健太郎与孝次郎,他的视线不像父亲在注视儿子们,而是更不同的,是望着同伴或同志——正确地说,是望着雇主的眼神。
“我们一直跟寺原的公司合作,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些纠纷。”小堇像女大学生抱怨男朋友似地皱着眉头,口气严肃。“我们假想要解决这件事,决定委托他。我们虽然会演戏,在杀人方面却是门外汉。”
听到“杀人”这字眼从她口中说出,铃木差点尖叫出声。
“只是,寺原的公司很大。”槿面无表情地说,“非常大。”
“嗯。”铃木分不清是痉挛还是认同地点着头,“很大,很恶劣。”
“而且凶暴,对吧?所以我们担心如果寺原的儿子死了,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不认为那个公司会默默隐忍,或许会因为我推了一个人,而掀起一埸风暴,会波及无辜,有人可能因此被迁怒遭到池鱼之殃。”
“有可能。”铃木陷入朦胧,想起比与子的话。儿子被杀陷入震怒的寺原,只要手上握有权势、机会,准备妥当,甚至可能在盛怒之下向别国发动战争。
“所以,我刻意让人跟踪。”
“跟踪你?”
“人如果走投无路,是会爆发的,只要留下一条活路就行了。只要留下线索,人就会拚命循线追来。我们估计在追查我的所在时,寺原应该不会节外生枝。”
铃木发现到自己的角色,差点掩住脸。“那就是我吗?”
“别人也无妨。我们预计会有人追来,就把那人诱导到这个城镇,这个家来。这个原本是间空屋,是为了这次的任务租的。”
“是我们准备的。”小堇说,“我们”指的是剧团吧。“这间屋子连家具一起出租。”
“然后呢?”尽管觉得已经没有往下听的必要,铃木还是问道。
“她跟他们,”槿依序看向小堇和健太郎、孝次郎,“伪装成我的家人。”
“为了嘲弄我?”明知不是这样,铃木还是自嘲地问。
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听得目瞪口呆。“你啊,”他看见亡妻强忍笑意指着自己,“你啊,把他们当成家人,结果人家根本是伪装出来的一家人嘛。”她笑着。“你就是性子急,又太一厢情愿了。”
“我们并没有嘲弄你的意思。”槿静静地说,小堇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不只是寺原长男,我们也想收拾掉社长。我们一直在寻找机会。”
你们连社长都想杀吗?铃木以为自己只在心里这么想,却在无意识下说出口了。“我们的目标是长男,可是那间公司本身我们也看不顺眼。如果能够除掉社长,对我们也有利,才想利用这个机会。”小堇回答。“所以,我们才想观察跟踪而来的铃木先生。”
“也就是利用了我,是吧?”
“说利用就太让人过意不去了。”槿耸耸肩,“我们是想活用你。”
“还不是一样?”铃木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逗得小堇跟健太郎哈哈大笑。
自己不是坐在观众席上,而是一个人站在舞台上,铃木觉得丢脸极了。他红着脸低下头,调匀呼吸,凝视桌上的刮痕,默默地整理思绪,却不顺利。他再一次注视对面的槿。
那张脸上透明的静谧表情,像是未曾有人踏入的雪原和一点一滴融化它的阳光。一张冷漠无情的脸,不知为何却带有一丝暖意。真是不可思议——铃木由衷地想。
“可是,”他开口,他还有疑问。“为什么计划中止了?你们放弃杀死寺原了吗?”为何事到如今要告诉我真相?因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既然你知道了秘密,就不能让你活着。”槿低声说。
铃木觉得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抚过脖子,难道他们已经决定要杀了我吗?
“骗你的。”槿若无其事地扬起眉毛。如果这是笑话,真的没有比这更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了,铃木甚至有些动怒。“不是放弃。是因为寺原社长好像死了。”槿接着说。
“咦?”虽然已经惊讶连连,铃木还是不由得惊叫出声。“什、什么时候?”
“刚才。”小堇回答,她望着槿的侧脸,“我们的人联络我们,说寺原死了。应该是被杀死的。”
“被、被谁?”
“不晓得。”小堇不像在说谎。“目前还不知道。”
“什么……”
“回程时,她不是打电话来了吗?”槿望向小堇。“那时她通知了我这件事,所以我们再也没有利用你的必要。”
“请说是活用。”铃木勉强这么回嘴。
“其实,我们原本不打算告诉你事情原委,反正也不是什么值得特地说明的事。原本想把你载到某处,道别后让你回去,就结束这一切。”
“那为什么决定要告诉我真相?”
“因为想这么做。你看起来不像坏人。”
“对,不像坏人。”小董同意,健太郎也露齿笑道:“看起来像个滥好人。”
“而且布莱安·琼斯这个答案颇令人愉快。”槿笑也不笑地说。
铃木恍如在梦中地前往玄关,这一切全没了真实感。总之,他想要回去。
该回去哪里?公寓平安无事吗?商务旅馆有空房吗?杂七杂八的问题同时浮现。总之得回去,只有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这是今天第二次送铃木先生了呢。”小堇对着站在玄关水泥地的铃木说,健太郎与孝次郎也并肩站在一起。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他们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惆怅,至于这是“剧团”培养出来的礼貌性演技,还是他们真的感到寂寞,疑神疑鬼的铃木无法判断。
“大哥哥要回去了吗?”健太郎说。
“嗯。”铃木边点头边说。“不过这里也不是你家呀。”我也只能回去了。
“是这样没错啦……”健太郎看起来很消沉,一旁的孝次郎牵着健太郎的手,小声说:“你要回去啰?”仔细一看,他们两人长得很像,眉毛粗细和耳朵形状如出一辙,或许他们真的有血缘关系——铃木想。
事到如今,铃木才对他们小小年纪就加入“剧团”一事感到震惊。他们至今为止的人生想必与一般人迥然不同、或说是异常或异样、不幸或苦难——总之难说是过着寻常人生吧。铃木愕然。他们的父母呢?连学校也没去吗?他想起踢足球时的健太郎,他那高兴的模样或许不是演技,而是发自内心的。
你在学校也踢足球吗?当铃木这么问他时,健太郎的反应有些落寞。“嗯,差不多。”他无精打采地点头。
明明不知道情况,同情个什么劲儿?亡妻的声音响起。你太一厢情愿了。没错——铃木心想,但是与两兄弟面对面当下,他能想像他们所走的路有多险恶与艰辛,铃木几乎瘫坐在地。你们两个真了不起——他打从心底这么想。
孝次郎站到铃木面前,伸出右手。
铃木讶异得弯下身把脸凑过去,孝次郎用他一贯的窃窃私语声,说:“这个给你。”
“咦?”铃木看见他的右手握着一张贴纸。铃木战战兢兢、不好意思?99lib?t>地接过贴纸,凑近一看,上面有一只美丽的紫色天牛。“我可以收下吗”他问道,孝次郎用力点头。
铃木仔细端详那张贴纸,感觉弥足珍贵。“这很稀少吧?”他说,“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孝次郎眼神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那是重复的,我最多的一张。”
“我想也是。”比起失望,铃木忍不住想笑。
“我送你吧。”槿说。
“不,不用了。”铃木伸出左手,挥舞着。坐上你的车,好像又会发生什么怪事——他正想这么说,左手手指却映入眼廉。啊啊……他沮丧地垂下头来。
“怎么了?”小堇问。
“还是请你送我好了。”铃木低下头。“我想去找戒指。”
“戒指?”
“我得去找才行。”
了不起,亡妻在耳边拍?t>手。“我还以为你忘了呢。”——铃木总觉得她会这么说。
为了你,我很努力吧?
鲸-14
鲸面对站在一旁的蝉——正确地说是蝉的亡灵,问:“还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有啊。机会很大唷,很、大。”
“在哪里?”鲸已经无法把蝉当成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人,蝉的轮廓甚至比一旁的电线杆还要清晰。
“刚才的地方啊。”
“刚才的地方是指哪里?”
“就是我被你干掉的地方啊。”就像约翰·蓝侬死于达科塔大厦,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我就死在那片杉林里。”蝉像是难为情地搔搔头。“去那里吧。”
“回去做什么?”
“我倒下的地方有一枚戒指,是那个叫铃木的员工的。我拿走他的戒指,它就掉在哪里。”
这么一说,鲸想起来了。在杉林遭到枪杀的蝉胸口出血,呼吸不规则,而他一直喃喃说着分不清是呓语还是疯话,听起来也像在跟鲸背后的亡灵对话。那时,他的确提到了戒指。
“铃木会去找戒指。”
“为什么你认为他会去那片杉林?”
“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在杉林,但铃木应该猜想得到戒指掉在那一带。反正不是在车里就是大楼里,铃木一定会去的。”
尽管不是真的把蝉的话当一回事,鲸还是觉得值得一试,眼前反99lib?正没有其他方法。
周围开始喧脑起来,成群结队聚集在住宅区的进口车当然是原因之一,主要还是因为发疯似地大吼大叫的女人。有几户人家探出头来。穿着西装的“千金”员工们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备感狼狈。
这里已经和鲸无关了。既然推手不在这里,女人、“千金”和住宅区都与他无关。他掉头走回休旅车。
“等一下,是公司打来的电话。”鲸听见女人紧握着手机嚷嚷,“要是社长打来的话,我要怎么解释才好啊?”她完全失去冷静喋喋不休。
真难看,鲸想。他看着女人接电话,心想这女人露馅了,就算佯装老练的恶棍,一旦发生事情却是这副德行。
“你说什么!”不一会儿,女人大声叫唤,频频质问电话另一头的人。她不断提出问题,反覆确认。听不出谈话内容,只听到最后她说:“怎么会这样?那些家伙是何方神圣啊?”
发生了什么事吗?周围的西装男子们逼问讲电话的女人。鲸也移动脚步缓缓接近她。
“社长死了。”虽然不至于陷入茫然,女人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与疲惫,脸色发青,苍白的肌肤浮现蓝色的血管。
..咻,蝉的亡灵吹了声口哨。“寺原死啦?这下好了。”
“社长怎么会死呢?”听到旁人的问话,?女人摇摇晃晃地摆动身体,呢喃着:“被杀死了,说是被人毒死了,有人下毒……”她像是念着咒语,像在梦魇里呻吟般反覆说着。“说是在总公司喝了毒茶,死了。”
“谁干的?”鲸不知不觉中站到女人面前询问她。路灯照耀下,他看见自己的影子细长地投射在马路上。“是谁下的毒?”
“那个啊,”女人仰着头像是对着夜空说话,她旋转着身体,像要三百六十度环顾四周一样。“我们监禁的那两个人也不见了,那对年轻男女,本来打算让铃木杀死的那雨个人。”
鲸听不懂女人的说明,其他部下也是一头雾水,身穿西装、身形魁梧的男人们纷纷露出走投无路的表情。
尽管如此,女人依然伸展双手,就像歌剧女伶般优雅地旋转,心神狂乱。“那两个叫什么黄什么黑的男女啊,他们杀掉社长了。难道那两个人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才接近我们?”她一边哀叹,手舞足蹈,像是逐渐失去理智。
“黄与黑?”蝉的亡灵轻快地在鲸的耳边说:“该不会是虎头蜂吧?虎头蜂的花色就是黄黑条纹吧?那种诡异的配色。”
“虎头蜂。”鲸也出声说道。这么说来,以前曾听说过有职业杀手是靠下毒来杀人的。
“是谁委托虎头蜂的?”鲸问蝉。虽然觉得向自己创造出来的亡灵询问自己不知道的事很愚蠢,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不晓得哪。不过,大家都想要寺原的命吧,这是确定的。”蝉飘然说道。“别管这些家伙了,快走吧。去埋伏铃木,然后跟推手对决。”
鲸转过身,走过马路。自己在路灯照射下投射出来的影子重叠在砖墙上。回到休旅车打开车门时,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对决。”鲸回过神时,话语已脱口而出。
铃木-15
在槿的车内两人几乎没有对话,尽管有说不完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心情复杂。
铃木坐在副驾驶座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前往品川了,但可能是因为天黑了,感觉就像奔驶在陌生的土地上,只看得见对向车道的车灯。白光渗入阴暗的车窗,像线一般延伸出去,由于看不见车体,车灯仿佛亡灵般来来往往。
脑袋重重点了一下,铃木发现自己差点睡着了。
“不要紧吧?”他听见槿的声音,铃木回答不要紧,觉得头很重,发疼。或许是比与子他们下的药效力还在,脑袋充塞着钝痛与睡意。
“你为什么会在寺原的公司工作?”
一开始铃木无法对槿的问题做出回应,迳自沉默。槿再一次提出疑问。
“我对那家公司所知不多,但是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在那种地方工作的人。”
“其实,”铃木说到一半,又含糊其词。其时我的妻子被寺原长男以好玩心态杀害,我为了复仇,潜入这家公司。感觉很幼稚对吧?可是我是认真的。我舍弃了平凡生活,决定在“千金”工作——只要一开口,话语似乎会在一瞬间抑制不住地倾泻而出,所以铃木暂时保持沉默。风一吹,四散地面的纸片阵阵扬起,铃木的心就像纸片一般浮躁不安。总算停下来了吗?才刚喘一口气,风又立刻吹起,激起兴奋的波涛。他保持沉默,静静地等待风停。但是四周太过宁静,这次他又开始想睡,真是棘手的状态。
可能是察觉了铃木的心情,槿没有继续追问。
“我想要复仇。”铃木的声音平静得令自己满意。
“向寺原吗?”
“向他的长子。我想为自己复仇。这么说虽然自私,但是其他人会有什么下埸我都不在乎,所以我虽然察觉那间公司卖的是非法药物,也要自己不在意。”
“真是自私呢。”
“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事实上,对于贩卖非法药物一事,铃木并没有怀抱太大的罪恶感。直到那黄黑二人组被带到车上,比与子命令自己枪杀他们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对了,那两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呢?铃木有些担心。那个貌似自己学生的年轻人被平安释放了吗?要是寺原真的死了,“千金”八成会陷入混乱,希望他们能趁乱逃跑。老师,谢谢你没有抛弃我——铃木并不期待对方这样感谢自己,只是有些挂心。
铃木坐在座位上,视线追着黑色的夜景。前面,后面,又从前面看到后面地视线追着景物。“槿先生,白天你提过蝗虫的事,那是真的吗?”说完后,铃木想到那不过是今天发生的事,惊讶不已,总觉得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这在十年前听到的教授的话,记忆反倒更加鲜明。
“蝗虫?”
“藏书网数量增加过多,让大家都成了凶暴的褐色飞蝗。槿先生是这么说的。”
“你不认为吗?”
“塞车的景象总是让人烦躁。”
“人太多了。”
“所以你才会做这一行吗?”也许是药物引起的头痛和睡意削减了铃木对推手的畏惧,让他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你才会推人,杀死他们吗?”
“这个国家一年有数千人死于车祸。”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出数据。
“好像是吧。”
“就算是恐怖分子也不会杀害那么多人。没有恐怖分子曾杀过一万个人,对吧?如果包括伤者,车祸的被害者人数更是骇人。”
“嗯。”
“然而,有意思的是,却没有人提出不要开车的建议。这样一来,人命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不方便。比起生命,方便更重要。”
“槿先生虽然这么说,自己不也开车吗?”
“是啊。”
“车子感觉就像飞蝗伸展的翅膀呢。”
“或许是吧。”
这段对话说不上是契合还是牛头不对马嘴。铃木不觉得彼此意气相投,两人之间也并非因此产生特别的羁绊,不过这段绝非为了填补沉默的对话令人感觉惬意。
“对了,”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时,铃木突然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小堇小姐跟健太郎他们了吧?”
“应该是。他们应该已经离开那栋屋子了,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吧,我和他们只是偶然一起合作罢了。我的工作一向独来独往。”
“这样啊。”
“你该不会是想说寂寞吧?”槿并非嘲弄,而是淡淡地说。
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真的很寂寞——铃木想回答,却因为羞耻说不出口。天真的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甚至一厢情愿地萌生同伴意识,这令他羞耻到了极点。
灯号转绿,槿踩下油门,开始加速的轿车顺畅地行进。经过品川bbr>车站,静静驶入阴暗的道路。入夜以后,路上车很少,铃木觉得从昨日以来这奇妙的雨天总算落幕了。
“虽然现在问有些太迟了,”就在铃木被带去的大楼影子倏地浮现在左手边时,槿望着前方开口了。“你的戒指真的掉在那里吗?”听起来也像在问:有必要特地到这种地方来找吗?
“我觉得是在这里弄丢的。不是在车里,就是在大楼里。”
“你不觉得回到这里很危险吗?”
“我没想那么多。”铃木老实回答之后,脸红了。“我只想着,一定得来一趟。”
鲸-15
杉林宛如拥抱了夜的漆黑,一走进去黑暗的空气瞬间包围全身。鲸觉得每踏出一步,自己的身体就被染得漆黑,再踏出一步,觉得影子正舔舐着自己。
林中每一棵树,都在夜里屏息观察自己。
蝉的亡灵再也没出现,也没出现其他的亡灵。树林像冻结似地寂静无声,比起寂静,寒意更加刺骨。
蝉的尸体倒卧在地面,完全没有移动半分。空无一人的树林深处倒卧着不为人知的尸体,而尸体令人惊奇地完全融入景色之中,既不阴暗也不唐突,自然地与景色合而为一,就像落在树林里的树枝、昆虫尸体、杉叶和鸟粪。
鲸俯视尸体。明明没有任何照明,却能看清楚蝉的侧脸,甚至是他脸颊上的胎毛。他还张着眼,如果就这样放着不管,迟早鸟儿会在上面啄食皮肉、昆虫会在上面产卵,或是偶然飞来的植物种子会进入耳朵或眼睛,开出花朵。蝉的尸体双手朝前伸出,右肘弯折着,食指自手中突出。
简直像在指示方向——鲸想着,他在手指前方看到了戒指,戒指没有反光,但他立刻就找到一半没入土中的戒指。鲸捡起它,他觉得蝉真是热心,这么亲切地指点他戒指的所在。
鲸拍掉戒指上的泥土。他不敢保证铃木真的会回到这里,听从亡灵的建议连他自己都不觉得这是正常人会有的行动,但是他别无选择。鲸靠在树皮皲裂的杉树,闭上眼睛。他竖起耳朵,感觉冰冷的空气,听着自己的呼吸。
他决定暂时离开杉林,走着走着把手伸进外套内袋,一触摸到皱巴巴的文库本,一种安心的感觉在胸口扩散。
他离开树林。眼前是单侧二线道的马路,与它的宽幅不成比例,没什么车子通过。他望向对面的大楼,发现五楼亮着灯,鲸感到惊讶。
是寺原公司的员工在工作吗?或者是夜间打扫的人?鲸移动到路灯正下方,靠在灯柱上。在形似巨大山蕨的高耸路灯下,他打开文库本,要平复心情,这是最有效的。
此时,大楼的灯熄了。原本五楼亮着的萤光灯就像大楼闭上眼皮般“啪”地熄掉了。
鲸在文库本里挟上书签,关上书页放回口袋。他离开灯柱,目不转睛地凝视大楼出口,等待有人走藏书网出来。应该会有人出来——他想,然后期待那是自己期盼已久的人。
鲸不晓得自己等了多久,他没看手表确认,不清楚是数分钟还是数十分钟。
马路对面,一个男人从正们走了出来。这一瞬间,鲸听见“他来了”的声音。一开始鲸以为说话的是蝉,但那又不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好像有数人异口同声,不是大叫或怒吼,而是小声地提醒着鲸:“他来了。”
死不瞑目的政客秘书、被外遇对象背叛的女人、混淆了正义感与自我满足的新闻主播、被栽脏的议员、被父母舍弃的谦虚年轻人、误对政客女儿出手的黑道分子,还有辛勤地操持杀手经纪业的螳螂脸男人——这些人从鲸的里里外外,一口气同时发声。“他来了。”魄力十足的呢喃声。
从大楼现身的男子身影逐渐显露出来,是个清瘦的男子,年龄约莫二、三十岁吧,是铃木。“你说的没错。”鲸对着不可能在埸的蝉道谢。铃木来了。鲸离开路灯,往左走去。他站在铃木对面,两人之间隔着马路。
这是对决。
他听见田中的声音。没错——鲸点头。我必须和那人对决才行,不过他又想:“那个人又不是推手本人,我有必要跟他对决吗?”但这个想法立刻被其他声音盖过。“谁又能断言那个男人不是推手呢?”
鲸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但是这个讯息足以说服鲸,那个年轻男子可能是推手。当然,他的确很有可能是推手。快结束了——他无意识地呢喃——这是最后的对决,是清算的终结。
鲸隔着马路,与铃木面对面。由于路灯照耀,朦胧之间还是看得间铃木的表情。铃木看到鲸了,刚开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鲸,但是很快就瞪大了眼睛,恐惧与困惑掠过他的脸。
鲸踏出一步,胸口那种开了空洞般的疼痛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从那种剧痛中解脱了,也不再头痛了。明明身体没被锁链绑住,也没有背负石块,鲸却深深感觉.自己重获自由了。踏出下一步时,一个句子掠过脑袋,是口袋里文库本中的句子。
“如果我是出于饥饿、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杀人的话,”
鲸记忆中,拉斯柯尼科夫这时停顿了一下,然后这么说了:
“若..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应该是幸福的!”
不对。鲸反驳,不是出于饥饿。根本不需要理由。99lib?为了清算,我要杀掉铃木,然后获得幸福。他怀着一种未曾有过的畅快心情,踏出脚步。
铃木-16
铃木在抵达大楼前先下了车,现在还不确定寺原已死的情报是否正确,小心起见,他决定从一百公尺远的地方走过去。“你打算怎么从这里回去?”槿问。“总会有办法的。”铃木回答。最后两人在这里分手,没有话别,也没有举手致意,各自离开。
铃木慢慢走近大楼,发现大楼完全没有人的气息。他先寻找比与子他们开来的厢型车,但是没找到。他想车子也许是停在大楼周围的马路上,但是绕了一圈都没发现。
接着,他进入大楼,虽然没上锁,但自动门没有反应,铃木用蛮力撬开了们。电灯关着,里面漆黑一片,铃木摸黑前进,果然没有人。搭乘电梯前往五楼期间,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必须找到戒指的使命感强烈得让他忘了害怕。
铃木在五楼打开电灯,趴在地面仔细审视自己待过的地带。他四肢着地匍匐在宽阔的楼层,凝神细看。虽然可能性不高,他连通道及紧急逃生梯都查看了,结果只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没有找到戒指。他想起戒指最有可能掉落的位置——在被蝉搀扶着前往电梯的通路间——来回寻找, 5374." >却一无所获。头痛慢慢加剧,眼皮也愈来愈重,好想睡——他气势怯弱起来,转念间立刻要自己振作。尽管不知道戒指在哪里,至少知道睡着了就不能找戒指了。
如果不在大楼里,那会在大楼前的人行道上吗?铃木前往一楼。
穿过大楼正门时,铃木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压迫感,像一团压缩过的空气迎面扑来。
一开始他以为是正前方那片异常阴森的杉林诡谲的气氛所致,但是很快地就察觉并非如此。
对面反向车道的人行道上、铃木正对面,站着一个男人。对方就像一棵巨木,他背对着犹如巨大眼窝般的深邃杉林,像棵树般耸立着。
是那个带走蝉的巨汉,铃木过了一会儿才察觉。
数小时前,打开休旅车驾驶座车门,把蝉拖出车的那个男人。
他一直待在那片杉林里吗?——铃木纳闷。带着蝉消失在森林深处后,那个巨漠待在那片树林里做什么?没看见蝉。铃木甚至怀疑巨汉是树林的一部分,或许他扮演着树林的触手手,负责到树林外掳来蝉或虫子。
男人踏出马路。他是森林的化身,森林的使者。
铃木被那股压迫感吓得全99lib?
身僵直,动弹不得,无法移动脚步,无法转过身去,甚至连眨眼都不能随心所欲。他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出现的?简直像路上的影子突然站了起来。
男人往前踏出一步。他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以致看不清表情。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铃木耳边响起,那分不清是人声、风声是自己的衣物磨擦声。“每个人都想死。”他听见这句话。
男人进一步逼近的同时,铃木感到胸口变得沉重,像被压上填满沙子的布袋沉甸甸的。顿时,阴郁的情感窜遍全身,连呼吸都无法随心所欲,再怎么吐气,胸口都无法舒坦。这种痛苦,与先前的药物后遗症明显不同。
是逐渐99lib?靠近的巨汉散发出的气息引起的吗?铃木想着,意识渐渐变得朦胧。
一股漆黑的忧郁在铃木体内扩散开来。
替“千金”工作的记忆映在脑中。铃木在路上搭讪路过的女性,叫住刚从乡下地方来到都市、打扮突兀的女性。她面露不安,带着腼腆的表情,随他到咖啡听去。她全身散发出对都市的憧憬和对新生活的期待。铃木打开小册子,取出试用品的粉末,向她推销。她想要确认钱包里的数目,铃木便大优待似地说“用过再付款就行了”露出虚伪的笑容。她高兴地带着申请书回去了。过了两星期,铃木在同一条商店街看兄那个女人,她之前那种淳朴的笑容消失了,眼圈泛黑,被风月埸所的招募人员拉住,脚步危危颤颤,毫无生气。难道自己推销的商品会危害健康——可能是有成瘾性的毒品,而它侵蚀了她?
铃木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短短两个星期就出现影响,她看起来如此憔悴,恐怕是被都市的毒气侵蚀了,和自己无关。铃木这么说服自己,然后继续叫住路过的女性。
为了替妻子报仇,这是无可奈何的。明明没人责备自己,他却开始自我开脱。我必须在这间公司工作,获取信任,才能接近寺原长男。
不觉得自私吗?非难的,也是自己的声音。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成为诈骗公司的职员参与恶行,也可以毫不在乎吗?
没错,铃木回答。这无关善恶,而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只要能为妻子复仇,一切都无所谓。
铃木和自己辩白,拚命点头。豁出去算是犯罪吗?从胸口到喉咙,徒头脑到内脏,黑暗的烟雾扩散开来。
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结果你根本没帮妻子报仇嘛。”屈辱的指谪响起,虽然不晓得是谁说的,但绝对是封铃木的冷嘲热讽。听起来剌耳,但没有错,根本是一语道破。
铃木觉得眼前覆上一片暗幕,没有浓淡的漆黑布幕笼罩了自己,就像风吹过空洞一样,空虚的声音在体内回响。
他不知不觉踏出了马路,看见马路右边远远出现微弱的灯光,两道车头灯照照了过来,逐减靠近。来得正好,真是幸运。铃木一步、两步地走下马路。得快点跳出马路才行,他愈来愈焦急。得快点死才行。
难道亡妻也有相同的感觉吗?——铃木这么想。寺原长男等人粗暴地开车撞上来的时候,或许她也期望着死亡。铃木突然遭么觉得,或许这才是真相,他如此确信。她敏感地察觉这个世界充满绝望、悲惨,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只想就此死去。一定是这样的,我也应该追随她去才是。
铃木带着一种做梦般的心情,靠近逐渐逼近的车灯,来车是一辆小货车,渐渐看见像凶猛山猪的车头了。
得跳过去才行,铃木叮嘱自己,他想亡妻一定也会为自己高兴。他踏出右脚,想再跨前一步,再差一步就要撞到车子了,快成功了:妻子当时一定也感到如此安心吧。正当铃木这么想,打算行动时,一个声音傅来。
“不要擅自决定好不好?”
这不是真正发出的声音:亡妻彷佛依偎着铃木,把嘴唇凑近铃木的脸,发出她一贯的甜美笑声,说:“为什么我非得想死不可啊?”
铃木赫然一惊,停下脚步。小货车在眼前擦身而过,千钧一髪地避开了冲撞,铃木完全听不见引擎声和轮胎摩擦马路的声音。
就在下一瞬间,他看见了。
应该站在对向车站的巨汉,往前扑倒似地跌在马路上。他伸出修长的右手,倒在地上。
“啊!”
小货车撞上了巨汉。煞车声、男人身体被压碎的声音、车体的倾轧声与司机的怒骂声,这些铃木完全听不见。他只是失魂落魄地呆呆站着。粉碎的车头灯、凹陷的引擎盖、扭曲的男人手臂与他被辗过的上半身;这些影像都像用慢动作呈现。
小货车向左滑行了数十公尺后,斜向停了下来。
这一刻,铃木只能茫然站立,过了一会儿,他的脚能动了,走近被撞的男人。
地上有一本文库本,没有封面,看起来常被翻阅。铃木想捡起书,却发现戒指就在一旁。铃木立刻捻起,凑近细看。原来戒指是滚到这边来了。
“喏,这不是找到了吗?”亡妻的声音响起。
铃木左右转着头,忍不住寻找槿的身影。漆黑的杉林,欲雷又止地摆动着枝斡。铃木看着不知是血液还是汽油的液体伸展在寂静无声的夜晚道路上,觉得就要当埸倒下。疲惫与安心感同时覆上全身,他的膝盖顿时瘫软。咦?这么想的同时,人已经瘫倒在柏油路上了,脑袋感到一股顿时变重的压迫感,脸部的肌肉垮下,眼皮闭了起来。夜空的蓝与杉林的黑混合在一起,融入马路无机质的灰——这么想的同时,脑袋也染上了那个颜色。好困。
铃木-17
01
铃木在饭店的餐听——广岛饭店的最顶楼——面对着盘子,柔和的朝阳倾注窗边,他坐在那里嚼着叉子上的油炸料理,把食物用力咬碎,塞进喉咙。
“您吃的真多呢。”
听到声音,铃木抬起头来,一名瘦削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桌边,是个陌生人,可能是刚好经过感到在意才出声搭讪吧,从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或轻蔑。“食欲真旺盛。果然还年轻哪。”
“那是因为,”铃木脸颊肌肉放松,露出微笑。“自助餐是一对一决胜负啊。”
“什么意思?”男人嘴角皱纹加深,露出苦笑。
“是跟每一道料理的封决呀。拿着盘子,面对每一道料理,问说:‘这个吃得下吗?还是吃不下?’”
“同谁?”
“问自己呀。如果吃得下就拿,就算整体分量因此变多,也根本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吧?”中年男子露出参差的齿列,他的盘子上只有味噌汤、白饭和盐烤鲑鱼。“像我,这样就够了。”
你瞧不起自助餐吗?虽然想这么回答,但铃木只是“哈哈”地笑着,又把料理塞进嘴,淋在肉上的醋,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
铃木一面用餐,回想起半年前的冬天。“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徒寺原长男之死开始,围绕着推手的那埸骚动。
那之后,当铃木突然转醒时,人已经在品川车站,就坐在上行月台的长椅上。醒来后,他慌忙扫视四周,却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不晓得巨汉的尸体及小货车的事故后来怎么样了,记忆一片朦脓,就连自己是走路还是坐车到车站来的,都不记得。
“对了。”他突然想起,摸摸衣服口袋,他想到里面有孝次郎给他的贴纸。铃木想看看贴纸,确定它的触感,好印证至今为止的事并不是幻觉。但是他找不到,怎么找都找不到贴纸,他一筹莫展。
回到住处也未免太没戒心了,铃木决定暂时找便宜的旅馆住,他实在不晓得自己现在的处境。
铃木在御茶水的商务旅馆住了一个月,屏声息气地过日子,生活没有特别燮化。手机放着没充电,自然不会接到自比与子的电话,而天牛的贴纸终究没有找到。
后来他战战兢兢地回到公寓一趟,没发现巽状。虽然仍是困惑,但他怯生生地决定开始新生活。他到闹区打听情报,听说“千金”的势力基本上已经完全瓦解了。
铃木不晓得那天发生的种种是不是公司倒闭的开端,或者不如说,他甚至不确定那埸体验是否实际发生过,连自己是否曾在“千金”工作过都忍不住怀疑。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千金”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至于根户泽公园城,他曾经在数个月之前造访过,凭着直觉与记忆,他在房屋外观相似的住宅区徘徊了一小时,却没能找出那户人家,至少他找不到记忆中的那栋房子和车子。他走在路上,留心地上有没有那张遗失的昆虫贴纸,但是也没有发现。
上个月的报纸刊载了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跳下地下铁自杀的新闻。女子自杀前言行举止异常,运动报刊以相当大的篇幅刊登了这则新闻。铃木总觉得那是比与子,照片拍到了掉在月台上的高跟鞋,看起来也像她的鞋子。当然,真相不明。
唯一清楚的,是亡妻依然在另一个世界,而自己没有为亡妻复仇。
所以,这几倜月,他闷闷不乐地活着。
“你在消沉什么啊?”尽管听见妻子鞭策的声音,铃木却连回应的力气也没有。他关在公寓里,期待榻榻米散发出的湿气能让自己发霉。
又过了一个多月,他下定决心,不再继续迷惘。契机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偶然打开的电视机里,画面上出现许多狗,那些狗儿争先恐后地争食容器里的狗食。它们心无旁骛地,甚至可说粗鲁地张动着嘴巴,它们抢食的模样让铃木赫然一惊。
他赶忙去买求职杂志,找工作,觉得“不工作不行”。那些忘我争食的狗儿让他感受到一股可爱又可笑的生命力,让他觉得“我也得活下去才行”。
他找到一个补习班临时讲师的工作,算是临时约聘员工。招募广告耠人的感觉有些可疑,但铃木并没有犹豫。那家补习班离新宿有点远,位在小巷里。铃木下定决心,要靠这个工作重新来过。
就在上班前一天,铃木搭乘新干线来到鹰岛。他想在重新开始前,到邂逅亡妻的饭店餐厅一趟,以这当作新生的仪式,再回到东京直接前往夜间的补习班工作。这是他预定的行程。
为了翌日的早餐,他从中午开始就没用餐,忍耐着空腹,缅怀与亡妻的回忆,拜访了好几年没去的原爆圆顶馆,等待早晨。晚上躺在床上几乎无法入睡,不是因为肚子饿,而是仪式之前的紧张。
而现在,铃木面前装了一大堆料理的大盘子,嘴巴嚼动着。他咀嚼、蠕动舌根,连味道也没仔细品尝就吞下喉咙。
“你看起来好像在挑战什么呢。”中年男子佩服地说。
“我正在消化。”铃木嚼着炒蛋回答。
“吃下肚,当然会消化啦。”
“我是为了消化很多事。”铃木决心一次将亡妻消化。“我要活下去。”铃木吞下食物,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意思?”
“我想了很多。身而为人,却活得像行尸走肉,实在对内子太过意不去了。”
“你结婚了?”
“为了活下去,得尽可能多吃才行,不是吗?所以我要尽量多吃。”食物塞满嘴巴,咬碎,吞咽,不断重复。他不打算说“吃饱了”然后放弃。
为了活下去,得尽可能多吃才行。
铃木的话含在口中,与食物混在一起,没有发出声来。
他觉得亡妻彷佛就坐在对面,前方一样摆着装得满满食物的盘子,按着肚子,脸色苍白地说:“我吃不下了。”
我要全部吃完,我要活下去。铃木干劲十足。看着好了!我要活得像样一点。
“你的志气是不错,”男子露出同情的表情,“可是照你那种吃法,含早死唷。”
02
那天午后,搭乘新干线回到东京车站的铃木,站在月台上等待快速列车。时值黄昏,周围有许多乘客,有弯着腰的老人,也有染了头发的男人,每个人都一脸闷闷不乐地提着皮包。黏在月台上的鸽子粪看起来就像白色的涂料。
即将进入盛夏的七月中旬,衬衫衣领和接触脖子的部分渗满了汗水。
夕阳灿烂地倾注而下,用一种藏书网符合“放射”这种形容、无分轩轾的照射方法。阳光反射在车站前矗立的电力公司大楼上。
铃木的正面有轨道,前方是下行列车的月台,那里也有人排队,每个人都对恶毒的阳光感到厌烦,铃木心想这些人期待的大概不是电车,而是电车里头的冷气。
他听见背后有个年轻男人嚷嚷着“我不是你的人偶”,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但他没有回头。
铃木转头望向轨道两侧,心想“电车怎么还不来呢”,望向右边,视线缓慢移动到对面的月台,发出了惊叫声,“啊!”
正对面有两个少年,穿着同一款式的不同色T恤,及膝的裤子衬托出他们的活泼与可爱。
他们似乎也注意到铃木,较高的少年伸手指向遣袒,是健太郎。一旁像是弟弟的少年也露出牙齿,是孝次郎。
铃木知道自己的脸颊线条顿时柔和许多,同时感觉胸口纠结的绳结松脱了,温暖的空气慢慢地荡漾出来。“啊,是真的。”他差点脱口而出,“他们果然真的存在。”他想告诉亡妻。
没看到小堇的人影,也没看到槿。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少年背后站着一个未曾谋面的戴眼镜男子。
那也是——铃木想。那也是为了工作吗?是隶属于“剧团”这个团体的他们的新角色吗?
他看见孝次郎腋下挟着一本像大相簿的东西,一定是那本贴满了昆虫贴纸的收集册。他?
说那是他的宝物,这一定不是骗人的。
你给我的贴纸不见了——他想告诉孝次郎。既然是他多出来的,弄丢了也没关系吧?站内广播在这时响起,低沉模糊的声音通知回程空车即将通过。
铃木微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健太郎他俩,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少年们也只是面露笑容。铃木举起右手想要挥手,恰好这个时候,左方开进了进站的列车,电车迅速地驶入月台间。
就像河川堤防决堤,泥流倾泄而下般剌耳。急流通过眼前,完全看不见对岸了。
电车迟迟没通过,铃木有些焦急。健太郎跟孝次郎会不会在列车通过时就消失不见?他感到不安。
电车好不容易通过了——才这么想,几乎在同时间右方又驶进一列电车,车子在铃木面前经过,车厢内有人影,所以不是回程空车,而是不停靠此站的急行列车。
带着像要抹去景色股的猛势,列车轰然急驶,扬长而去。视野被遮蔽,被车子的轰声震慑,就在那一瞬间,铃木听见了声音。
咦?——他感到诧异。正面月台傅来少年高亢的嗓音,喊着“少蠢了~”。那声音虽然稚嫩,却异常有活力,即使混在电车的轰声当中,依然傅到这里。这样的话——铃木心想,右手用力握拳。
“这样的话,把他们当成我们的孩子又何妨呢?”铃木想这么问亡妻。“哪有这样的?”总觉得她会这么么反驳自己。
“少蠢了~”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一定是孝次郎。怎么,原来你能大声说话啊,铃木愣愣地想。
好想穿越轨道,走到他们身边,铃木有股冲动想这么做,却又觉得那简直像是有推手推着自己去撞车一般,差点笑出来。
铃木静静地望着列车通过。“话说回来,这电车会不会太长了点?”他悄声地问亡妻。
急行列车依然通过b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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