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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王者》
第一章
仙醍国王队是仙醍市的零食企业“服部制菓”所经营的职业棒球队。这支球队非常弱,输球是家常便饭,连赢两场就算表现优异。他们从没拿过联盟冠军,也不把争夺冠军视为打球的目的,和其他球队比起来,他们几乎可说是淡泊无欲。对于队伍战力孱弱,服部制菓的第二代社长兼仙醍国王队老板服部勘吉,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大家应该都知道仙醍峡的枫红吧?我们仙醍国王队就跟那枫红一样,每年吸引观光客,成为本地人的骄傲。对枫红而言,有所谓的输赢吗?没有吧?你们会期望枫红获胜吗?不会吧?同样道理,仙醍国王队的存在本身便具有意义,输赢根本不重要。”
记者继续追问:“但如果球队一直输球,本地人很难引以为傲吧?”服部勘吉一听,瞪大双眼,打从心底觉得错愕地说道:“会吗?有这回事?”
五年前,仙醍国王队里有位来自美国小联盟的打者,名叫富兰克林,罗斯福。这位与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同名同姓的球员在仙醍国王队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傲人的成绩,却在回国前丢下这么一句话:“继续待在仙醍国王队,我恐怕会顿悟人生。”
或许这只是一句半开玩笑的挖苦之词,背后却蕴含着三分残酷的现实。仙醍国王队打从队伍成立到本季,当然从没拿过日本第一,连联盟第一也始终沾不上边,球队成绩几乎年年垫底。像这样持续活在战败的耻辱之中,队上球员多少顿悟出一些真理也不奇怪。那位美国球员还曾模仿罗斯福总统的演讲,振振有辞地说:“我们该害怕的不是输球,而是不再害怕输球。”
并非所有仙醍市民都是仙醍国王队的支持者。因为球队实在太弱,不少本地人反而将仙醍国王队视为仙醍市的污点。即使如此,仙醍国王队还是有支持者,有些人是抱着鼓励弱小球队的使命感,有些人是基于同情,有些人则是单纯认为应该挺自家人。当然,球迷从不会分析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支持球队,对他们而言,支持仙醍国王队只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
山田亮望着坐在餐厅椅子上的妻子。妻子即将临盆,肚子鼓得跟气球一样。山田亮幽幽地想着,要不是有电视转播,妻子恐怕会不顾一切,挺着大肚子冲去球场看南云慎平太总教练的最后一场比赛吧。预产日已经过了两天,一点小刺激都有可能引发阵痛。
电视画面上,东卿巨人队与仙醍国王队正在仙醍球场进行例行赛的最后一战。七局上半,身穿王牌背号18号球衣的仙醍国王队投手正在施展他独特的潜水艇式投球法。九九藏书
山田亮生于仙醍、长于仙醍,三十二年来从不曾在仙醍以外的都市生活过,妻子山田桐子也一样,他们夫妻俩都是仙醍国王队的支持者,热情远远超过一般球迷。尤其是山田桐子对南云慎平太的热爱,更是常人难以想象。
总教练南云慎平太原本也是仙醍市人,自青少棒时期便倍受瞩目。他在高中、大学棒球赛事中均留下了辉煌纪录,人们都期待着他日后进入职棒大展身手。正因如此,当他遵照选秀会的抽签结果加入仙醍国王队时,大家都对他相当同情。这么厉害的强打者待在仙醍国王队,肯定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恐怕也尝不到胜利的果实,实在太可怜了。而一如众人预期,仙醍国王队确实没能善用南云球员,即使他的个人成绩不算差,曾有机会角逐全垒打壬、打点王、打击王等各种头衔,却从未获得这些殊荣,虽说这都列在个人纪录,团队运势及队友士气低落的负面影响却难辞其咎。所有人都为他难过,如果他去了仙醍国王队以外的球队,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南云慎平太取得自由球员资格时,大家都认定他会跳槽去别的球队,连仙醍国王队的高层人士也不例外。所以,当大家发现他并没有宣布转队,反而理所当然似地继续留在仙醍国王队,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当时的总教练甚至亲切地当面向他说明制度,提醒他“你现在有权跳槽去其他球队了哦”,队友们也送给南云慎平太一张清单,上头条列着种种“待在仙醍国王队的坏处”,即使如此,南云慎平太还是不为所动,继续以主力打者的地位待在仙醍国王队,直到退休。对一般棒球爱好者而言,他是个怪人,而在仙醍国王队球迷眼中,他简直是个牺牲奉献的活菩萨。九九藏书
山田桐子读小学时,班上有个女生长期住院。山田桐子和她感情很好,虽然不知道她的病名,仍常常去探望她,借她笔记,告诉她学校发生的事。有一天,山田桐子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同学看起来神采奕奕,于是问她足否遇到什么开心事。同学眉开眼笑地回答:“今天南云球员来看我哦!”一问详情,原来同学在医院里闲着没事,写了好几封仰慕侰给南云球员,没想到南云球员真的来探病了。
山田桐子不禁为同学感到高兴。同学接着说,南云慎平太离去前还向她保证:“我下一场比赛一定会打出全垒打,所以你的手术,也要撑过去哦。”山田桐子听了,更是激动不已。不过除了激动,她也感到些许不安,因为南云慎平太要是没能击出全垒打,要怎么负起这个责任?
“跟贝比·鲁斯一样。”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山田亮这么说。
“是啊,跟贝比·鲁斯一样,答应小孩子打出全垒打。”
“结果呢?南云慎平太达成约定了吗?”
“三支。连续三个打席都是全垒打。”
山田亮也记得那场比赛,尤其是第三支的那记特大号全垒打,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是个没有云的漆黑夜晚,灯光照亮整座球场,天空却是深不可测。南云慎平太打出的球刺穿了夜幕。一开始,大多数观众都以为这只是一记飞向打击板正上方的内野高飞球,因为球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上攀升。这颗球飞得相当安静,宛如在探测夜空到底有多深,最后终于画出大幅度的抛物线落在外野看台上。
山田亮从没儿过如此犀利、停留空中时间如此长的全垒打,全身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直到现在,山田亮才终于明白,原来那场比赛的全垒打背后竟有着如此感人的故事,他深受感动,更是以身为仙醍国王队的球迷自豪。
至于山田桐子,由于当年还是个没有心防、宛如海绵般不断吸收新事物的小学生,这样的体验自然.99lib.在她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感动。
“为负起责任,我将在今年卸下总教练一职。”就在球季进入尾声,仙醍国王队确定再次垫底时,南云慎平太总教练发表了这个决定。在他担任总教练的五年里,仙醍国王队在中央联盟六球队里不是排名第五,就是第六。这样的成绩,请辞下台似乎也是应该的,但也有不少人的想法是:“球队成绩烂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最近才开始,何必突然认真自责了起来?”没人知道南云慎平太辞职的真正原因,有人说他压力太大,有人说他终于察觉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还有人说他大概已经觉得腻了,再也不想碰棒球。
对山田亮及山田桐子而言,这场比赛是南云慎平太总教练的生涯最后一战,其意义之重大,当然不在话下。
这场比赛的对手东卿巨人队不但是中央联盟最受欢迎的球队,在整个日本职棒界也拥有数一数二的声势。由于历史悠久,队上历年的明星球员不计其数,几乎每一场比赛都会透过电视实况转播。球队红,压力也大,每年坐二抢一是家常便饭;而一旦连败三场,球迷就会骂翻天。常然,成绩不可能年年如意,有时赢得漂亮,也有几年输得惨不忍睹。不过今年东卿巨人队的气势相当旺,打从开幕就连战皆捷,很快便已笃定成为年度联盟冠军。
“1比0还不能安心。”山田亮看着电视画面上的球场说道。
“巨人队应该自有分寸吧?”
东卿巨人队既然已稳拿联盟冠军,下一个目标当然是成为日本第一,相较之下,仙醍国王队的成绩是倒数第一,换句话说,今天这场比赛的输赢对双方的年度表现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何况这是南云慎平太总教练的生涯最后一战,照理说该给仙醍国王队一个面子。
这虽然不是明文规定,却是存在于球队之间的默契,是做人的厚道,是一种绅土协定。事实上,东卿巨人队今天的先发阵容就不是最活跃的一军,而是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冷板凳的球员顶多能算是一军半;投手更是不久前才从高中毕业、今年刚加入职棒的新人。对于东卿巨人队如此明显放水,山田夫妻并不觉得愤怒,因为两人心知肚明,以仙醍国王队的实力而言,放水是必要的;与其拘泥于无聊的尊严问题,倒不如让这值得纪念的一战好好地以胜利画下句点。九九藏书
七局下半,仙醍国王队的攻势三两下就被瓦解。山田桐子啜了一口煎茶说道:
“你看呢?”
“你刚刚不是也说了,巨人队求胜心再怎么强,应该自有分寸。我想,今天一定能赢。”
“我问的不是比赛。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喔,你问这个啊。”
之前的定期超音波检查都无法确认孩子的性别,虽然每次医师都指着照片说:“这个看起来有点像男生的生殖器。”却始终无法断言,就这么迎向即将临盆的这一天。
“你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呢?”山田桐子温柔抚着肚子问道。山田亮看着妻子,内心有个单纯却直接的感触,那就是——人心是会变的。山田夫妻七年前因联谊认识,一起吃过几次饭之后正式交往,当时山田桐子曾轻描淡写地说出“我不想要小孩”这种话,或许她只是随口说说,也或许是故作轻松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总之,山田亮听了并不觉得有何不满。
第二章
妻子的怀孕虽非预定中之事,倒也称不上意外。刚听到消息时,山田亮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接话,反而是妻子.99lib.主动开口:“不如就生下吧。”
山田桐子的内心变化是缓慢而确实的。熬过害喜的痛苦、上医院的麻烦,她看着肚藏书网子一天比一天大,开始避免摄取垃圾食物,时常走路当运动,还一本接一本地阅读育儿书籍。她对体内不时蠕动的胎儿所灌注的关爱,任谁都看得出来。人是会变的。不,严格来说人是很难改变的,但一旦体内孕育了新生命,这奇迹般的现象却足以撼动 难以改变的本性。
电视的球赛转播继续着。八局上半,东卿巨人队进攻。第一个打席是背号9号的新人投手,他因为年轻,肌肉还不结实,看上去十足是个瘦弱少年。山田亮有些讶异,没想到这个新人投手直到这一局还没被换掉。
山田桐子吃力地起身,走向厨房。山田亮见她要拿茶壶,连忙说:“我帮你拿就行了。”桐子回道:“这也是运动。”
此时电视传出欢呼,山田亮转头一看,只见新九九藏书人投手望着天空,高高举起了拳头。山田亮与站在厨房的山田桐子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整99lib?座仙醍球场一片安静,透过电视也感受得到球场上鸦雀无声的气氛。仙醍国王队的18号投手一脸茫然若失,似乎很错愕自己竟然被一介新人投手击出全垒打。
山田桐子站在茶壶前,虽不至于面无表情,却显得有些精神恍惚。山田亮急了,赶紧安慰道:“不过是被追平而已,不用紧张。”但山田桐子依然神色迷惘,呆立原处,像是想不起自己名字而困惑地逐一翻找着脑中的记忆,也像是在思量着什么。
“你怎么了?”
“好像破水了。”
第三章
这是中央区西侧一家私人妇产科诊所,地点刚好位于山田家与仙醍市公所的中间。山田桐子一进诊所,值班的助产士便带着她走进里头的房间,留下山田亮一个人在等候室。不久妻子回来,已换上了生产用的宽松衣服。“果然破水了。”山田桐子说。山田亮拿起之前为了这一天而事先准备好的一袋住院用行李,咽了口口水,整个人因紧张而心神不宁,两腿站不太稳,甚至有种地板变得松软的错觉。
助产士不知何时来到山田亮面前说道:“距离开始阵痛还有一点时间,我们会请山田妈妈先在空房间休息,山田爸爸您可以选择留在这里或是回家等待。”
被助产士叫“爸爸”实在很别扭,山田亮不禁有些害臊。
“他留在这里。”山田桐子代替丈夫回答,接着问道:“对了,请问那间休息室里有电视吗?”
助产士愣了一下,不明白山田桐子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还有闲情逸致看电视,于是老实地问了这个问题。山田桐子泰然自若地回道:“只是想确认球赛结果而已,搞不好已经打完了。”
两人进了休息室,山田桐子一关上门,立刻走到电视机前坐下。虽然这实在不像第一次生产的孕妇该有的举动,山田亮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认为“本来就该这样”。
薄型电视的画面逐渐变亮,屏幕上出现了仙醍球场。山田亮拿起遥控器,关掉声音。站在画面正中央的是仙醍国王队的投手,背号32号,之前那位王牌投手不知何时已被换下场。
山田亮一看站在打击区的敌方打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连连眨眼,不停深呼吸,心里暗忖:“这是同一场比赛吗?”刚刚走出家门前,比赛已是八局上半,然而现在电视里的比赛,竟然还是八局上半。不仅如此,站在打击区的敌方打者竟然同样是那个高中刚毕业的新人投手,那个身材瘦削的少年。他刚刚不是已经打了一支全垒打吗?为何99lib.还在场上?难道这是录像节目?山田亮虽心生怀疑,但画面角落的得分纪录表却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八局上半,两出局,5比1?山田亮完全被搞胡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打者已经打了一轮了。”先搞懂状况的是山田桐子。
仙醍球场足以容纳两万名观众,今天大概坐了五成满。由于座椅颜色是象征仙醍国王队的蓝色,大片的空座位看上去就像汪洋大海,红褐色泥土及绿色草地则像是大海中央的一块湿原。镜头拍到的观众都是东卿巨人队的球迷,每个人都在高声欢呼,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显然是在替打者加油。山田亮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怒火,大量血液冲上脑门,宛如洪流般,不断冲刷脑细胞,冒出大量泡泡。
看得见南云总教练正坐在仙醍国王队休息区的长椅上,他盘着胳膊,不动声色,神情却流露前所未见的空虚与寂寥,宛如荒凉大地上立着一株脆弱而纤细的树木,正承受着发出哭哀嚎的狂风侵袭。
东卿巨人队的新人投手轰出了这一局的第二支全垒打,几乎在投手投出球的同一瞬间,球已经朝左侧外野看台飞去。观众席上的巨人队球迷高举双手,大呼万岁。
山田亮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那名99lib.t>新人投手开心地蹦蹦跳跳跑垒的纯真举动,看在山田亮眼里都化成了傲慢。他转头望向山田桐子,妻子也正以两手扶着大肚子,咬牙切齿地瞪着电视画面。
经过度日如年的煎熬,这半局终于结束,换边攻击。八局下半,仙醍国王队转守为攻。山田亮暗暗希望国王队能迎头赶上,除了期盼,还隐隐觉得“这样才说得迩”,逦么意羲深远的比赛,绝不可能输得那么惨,目前的败势一定只是为了之后的高潮铺陈。果然不出他所料,国王队在两出局之后,连续以安打,触身球及四壤球上垒,形成满垒状态。山田亮终于松了口气。
接下来打击轮到仙醍国王队的第四棒,山田亮更是大为振奋,他握紧拳头,完全没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异常粗重。这时他想起身旁的妻子,正要转头关心状况,房门刚好开启,助产士走了进来问道:“还好吗?”
“很痛。阵痛间隔也变短了。”山田桐子回答。只见她呼吸沉重,额头开始冒汗,视线却依然钉在电视银幕上。山田亮吃了一惊,完全不晓得妻子是何时开始阵痛的,他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站在打击区的国王队第四棒刚好挥棒落空,而那挥棒动作之大,连站在电视机前的山田亮都彷佛听见了风声。
“山田妈妈,该进待产室了。”助产士冷冷地说道。
第四章
接下来发生了两件令山田亮都不敢相信的事。第一件是,仙醍国王队的第四棒两三下便惨遭三振,让八局下半珍贵的进攻留下三个残垒。第二件则是山田桐子在进待产室前对他说:“老公,你留在这里看完比赛。”
山田亮一听慌了,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不让他跟进去,但慑于妻子的认真语气,只好照做,助产士哭笑不得,一脸“你们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表情。
妻子与助产士离开之后,山田亮独自看着电视。九局上半,东卿巨人队的攻势一波接一波,仙醍国王队宛如已倒地昏厥却被敌人当成沙包的拳击手,拳头不断往身上招呼。东卿巨人队的打者轮番上阵,安打、上垒不断重演,彷佛永无止境。
更过分的是,摄影机竟然以特写镜头拍摄坐在仙醍国王队休息区的南云总教练,似乎想让观众瞧清楚弱者的窝囊模样。只见南云总教练微微嘟着嘴,看上去就像个忍着不哭的孩子。
此时一颗球飞了过来,原来是打者挥棒太慢,击出一记横向的界外球,不偏不倚朝着南云教练而来,所幸球没有砸到南云总教练,但让他吓了一跳,整个人滚倒在地,脑袋狠狠撞到长椅边上。南云总教练带着虚弱的腼腆笑容站了起来,那模样令人不忍卒睹。
山田亮的呼吸愈见紊乱,忽然觉得脸颊湿湿的,这才察觉自己流下了泪。他紧盯着电视屏幕,心脏的鼓动越来越快,满脑子想着:“难道我的小孩得在这样的日子、在这样的夜晚出生吗?”山田亮分不清自己是在焦虑还是恐惧,但他隐隐察觉,一出无法挽回的悲剧正要上演。
或许是因为前段进行得太快,九局上半结束时,转播时段都还没填满,比数已拉到了15比1。
当仙醍国王队的第八棒站上打击区,有气无力地举起球棒时,转播骤然结束。明明是南云总教练的最后一场比赛,却完全感受不到电视台对他的敬意,转播就这么拦腰中断。
第五章
山田亮走出电梯,来到待产室,见山田桐子正在助产士的陪同下准备前往分娩室。山田桐子一脸疲惫与痛苦,但一躺上分娩台,立刻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山田亮,微微瞇起眼问道:“结果如何?”
山田亮说不出话来,九九藏书只是一个劲儿紧紧握住妻子的右手。比赛输了十四分,这样的屈辱教他如何说得出口。山田亮感觉妻子的握力变强,愕然抬起了脸,见山田桐子双目含泪,对着丈夫轻轻点头。“我们该害怕的不99lib?t>是输球,而是不再害怕输球。”——从前那名外国球员说过的话,回荡在山田亮的脑海。
“我感觉得出来。”山田桐子呢喃道:“是男孩。”
一个小时后,山田桐子产下了体重三干零五十公克的男婴,婴儿的哭声响彻分娩室,连助产士们也啧啧称奇,直说没听过这么精力充沛的哭声。山田亮望着嗷嗷痛哭的婴儿,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他心里知道,这是战士的怒吼,就在这一刻,山田亮完全预见了儿子的命运,以及自己注定该走的路。
同一时间,南云慎平太被送进了仙醍市内的急救医院。山田亮是在之后才晓得这个消息的。比赛结束后,南云慎平太回到饭店,竟出现呕吐、晕眩等症状,被送上了救护车。经过救护人员及医师的努力,依然宣告不治。根据推测,死亡原因是九局上半那次摔倒,脑袋撞到长椅造成的脑震荡。
第一章
在你三岁生日这天,你父亲比平常早回家。他在这年七月突然被调去新部门,负责各种活动的统筹而忙得焦头烂额,从九月下旬就没准时回家过,唯独这一天,他不顾同事的抱怨,丢下工作回到自家所在的公寓大楼。他打开门,说了一句“我回来了”便朝客厅走去,却没听见你的应声。你正和母亲在客厅看电视棒球转播,藏书网你母亲抱着你,让你坐在她的大腿上。
你父亲并不因你不理睬他而难过,反而因你认真看着赛事而感到欣慰。
这天转播的比赛在东卿巨蛋球场举行,由仙醍国王对上99lib?东卿巨人,是三连战中的第二战,也是两队在本季的最后一次对决。你不断做出各种反应,一下指着仙醍国王队的二垒手福田让二喊“让二”,一下指着右外野手高桥宗宏喊“高桥”。一看见东卿巨人队黑白双色相间的制服,你会发出嘘声,用力摇着头,这时的你已经知道这么做能讨双亲欢心。
“战况如何?”你父亲问。
“3比1,跟预测差不多。”你母亲的口气非常平淡,既不动怒也没感叹。
“有没有提到南云总教练?”你父亲问得若无其事,其实内心并不平静。此时的你还不晓得,三年前的今天,你的双亲遭遇了一场极尽屈辱的比赛,同时得知了总教练死亡的噩耗。
“99lib.
转播刚开始时,那个姓佐藤的主播说了一句,‘对了,仙醍国王队的南云慎平太前总教练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逝世的’,就提了这么一次。你不觉得‘对了’这个字眼实在很过分吗?”
你的母亲将你抱离大腿,走去厨房准备晚餐。你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发现你父亲手上拿着一张薄薄的有色影印纸。
你站起来拉扯那张纸,歪着脑袋问:“这是什么?”你的父亲走向厨房,将纸递给你的母亲说:“最近这附近好像有色情狂出没。”
“色情狂?”母亲问。
“听说会偷内衣,这是提醒大家小心的通知单。”
“真可怕,不如家里摆根木制球棒防身吧,反正王求将来也用得上。”
你听到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登时变得兴奋起来。我?用什么?而你会觉得兴奋,证明你已隐约察觉自己的使命。
“现在买木制球棒还太早了,王求得好几年以后才用得上。”
太早?什么太早?你应该摸不着头绪吧,听着父母在头上对话,明明是关于自己的话题,却一句也听不懂,你不由得有些焦急。
“应该从轻一点的球棒买起,让他可以尽情挥棒。”
你父亲是个平凡公务员,每天穿着土气的西装上班,骨瘦如柴,单眼皮,头发旁分,眉毛有点垂,鼻子不高不低,外表毫无特征,年纪则是即将迈入中年,却又对人生依然一知半解的三十五岁。但你还没九九藏书能理解这些,对这时的你而言,父亲是独一无二的指导者,是人生的范本。
第二章
王求这个名字是你父亲取的。
出生后没多久,你喝完了母乳,躺在妇产科诊所的床上沉沉睡去。你母亲看着你的睡脸,突然霞光一闪,说道:“既然这孩子将来会在仙醍国王队大显神威,名字里要是没有个‘王’字,实在说不过去吧。”
有趣的是,她既不说“我想要有个‘王’字”,也不说“加个‘王’字如何”,而是类似“不加‘王’字的话,似乎违逆了天命”的语气。
你父亲大表赞同,接着提议:“既然他将成为仙醍国王队梦寐以求的球员,‘求之为王’,不如就叫王求如何?”
“王求,还可以解释成‘王之所求’。”
“王之所求,求之为王。真是太棒了。”
你的父母喜出望外,立刻决定采用这个名字。但是当你父亲到区公所办理出生登记,在表格上填下你的名字时,才发现“王求”写横了就像个被拉长的“球”字,这样的巧合一点也不讨喜,反而像是在卖弄老掉牙的文字游戏,说出口都有难堪。你父亲想到,为你取这样的名字,搞不好会害你在小学或中学时代遭同学讥笑,小孩子虽然没有恶意,却最爱莫名其妙地捉弄人,什么事都能当话柄,你的同学很可能会把“王求”念成“球”,把你的绰号取为“球男”甚九九藏书至是“Ballboy”。
不过,你父亲只烦恼了数秒钟,顶多眨了几次眼睛吧,他很快便决定依照原本的打算,将姓名栏写着“王求”的出生登记表递了出去。他后来向你母亲说明了他的理由:
“这孩子未来将身负重任,不能连名字被拿来开玩笑这种小事都克服不了。”
第三章
一家人坐在餐桌前,开始了你的庆生餐会。电视依然开着,两队的比数不知何时拉开成25比1。
早在你出生前,99lib.仙醍国王队就是万年吊车尾的弱小球队;而在你出生的那个夜晚,仙醍国王队受尽屈辱,之后竟变得更弱。
佐藤武在三年前继任总教练职位。这个人曾在仙醒国王队担任投手。但那是五十年前,也就是半世纪前的事了,他在担任投手期间的成绩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凡不起眼。如今他的年纪已超过七十五,斗志与上进心早已磨光,压根没打算做任何努力让球队变强。在就任记者会上,他甚至失言说了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反正退休后无事可做,光靠年金度日又太枯燥,所以我决定抱着打柏青哥消磨时间的心情,接下这个工作。”大家都觉得匪夷所忠,不明白仙醍国王队为什么要请这种人当总教练,但国王队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99lib.
最大原因在于球队的资金严重不足,这也意味着高层根本无心经营。球队老板服部勘吉甚至说过:“我们正考虑把球员的年薪制改为每个月领固定薪?99lib?水。”换句话说,高层根本不打算砸钱让球队变强。因此当上总教练的人,就必须带领这样一个一天到晚输球的球队,既没有成就职,报酬又少,显然只有闲得发慌的好事者才会愿意接下这种烂摊子。
这样.99lib?的球队当然不可能变强,虽然三年前就是年年垫底了,佐藤武继任后,胜率更是年年下滑,得分愈来愈少,失分愈来愈多,总教练就跟个吉祥物没两样,而且是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吉祥物。一个球队能烂到这种地步,也可算是破纪录了。
但你的父母并没有绝望。
仙醍国王队的每况愈下让硕果仅存的那一小撮球迷悲愤不已。有些人选择了离开,永不再看球赛;有一些狂热分子依然抱着“仙醍国王队再弱也要支持”的使命感,这简直是同情弱者的极致表现,令人闻之落泪。
你的父母不属于这两种球迷的任何一方,他们不是一般球迷,也已经不是狂热球迷了,这样的心态是从何时出现的呢?是从你出生那天,也就是三年99lib?前的今天开始的。
“维持现状也无所谓”是你父母的共识;就让仙醍国王队继续当支弱小球队吧,不管连败多少次,不管输得多惨,一咬牙就忍过去了,你的父母把眼光放在遥远的将来。有一天,某个球员加入仙醍国王队之后,国王队将会脱胎换骨,从此所向披靡,一雪长年来的耻辱。
你的父母如此深信着。没错,那个球员,就是你。
第四章
生日餐会开始后不久,你将父亲送你的礼物盒拆了开来。“让他玩这个太早了吧?”你的母亲看了之后说道。
你拿出盒子的是一台玩具投球机,包括以电池驱动的投球机本体,以及附加的一根塑料小球棒和十颗彩色塑料球。投球机的结构相当简陋,只是一支可旋转的臂杆连接在台座上。
“王求还玩不来。”
“我知道。”你父亲并没有反驳,“不过,让他早点习惯也不赖,最好让他身旁随时拿得到球和球棒。他玩不来没关系,我可以玩给他看。”
书上说要让小孩子学打棒球,最好的方式是让他看见家长打棒球时的快乐模样,要是硬将球棒塞进孩子手里逼孩子挥棒,或是拉着孩子去打击练习场,只会引起孩子的反感,造成反效果。这是很正确的观念,你双亲所做的都是正确的选择。
吃完了晚餐,你母亲开始收拾餐桌。你挺直了背,将自己用过的盘子与被子迭起来抱在怀里,摇摇摆摆走到流理台旁交给母亲。“王求,谢谢你。”母亲笑着抚摸你的头,你感到一阵温暖。
你回到客厅时,电视依然开着,你看到屏幕,立刻嘟起嘴发出嘘声,因为画面里站在打击区的是东卿巨人队的打者,你的父亲正站在电视机旁,握着刚从盒里拿出来的塑料球棒。你看了看父亲手中的球棒,又看了.99lib.看电视里职棒球员所握的木棒,发现两者形状一样,指着连喊:“一样、一样。”
父亲举起塑料球棒,摆出打击姿势。父亲是右撇子,电视里的球员却是左打者,姿势不太相同。父亲挥了棒。由于是小孩子用的小型玩具球棒,父亲双手握着挥棒其实有别扭,砰的一声轻响,球棒撞到了旁边的矮柜,突如其来的声响和父亲吓了一跳的表情逗得你呵呵大笑。
父亲又挥了几次棒,接着拿起塑料球轻轻往上抛,一棒挥去,却没打中。父亲脸上露出苦笑,神色却带有一丝严肃,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不是游戏,而是生涯使命。你也察觉到今天的父亲和平常有些不同。
父亲放下球棒,扬起下巴往椅子一坐,一边嘀咕着自己平日太缺乏运动了。他转头朝电视望去,你也跟着看向电视。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站99lib?t>上左侧打击区,频频以钉鞋刮着地面,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眼神锐利地瞪着仙醚国王队的投手。
“现在上场的是今年获得双冠王头衔的大冢文太,听说他的家人今天也来到了球场哦。”主播说道。比数变成12比1,胜负已相当明显,为了让沉闷的比赛不要太沉闷,主播想尽办法挖出观众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我记得他有个儿子,是吧?”担任球评的前东卿巨人队投手和主播一搭一唱。
“是的,听说最近刚满三岁。其实在今天的比赛开始前,我们访问了他的儿子哟。”主播这句话刚说完,画面一切换,出现一名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童。
“不好好转播比赛,搞这些花样做什么?”你父亲咂了个嘴抱怨。
“没办法,这是东卿的电视台。”你母亲边说边从厨房走出来。她端着一个盘子,上头堆满削好的苹果,99lib?还插了两枝牙签。
屏幕上出现那名孩童的特写镜头。他年纪跟你相仿,头发很长,眉毛浓密,一个国字脸。“洋一要当投手。”孩童噘起嘴,语气坚定地对着麦克风说道,接着又补了一句:“嗯,一定要当。”彷佛在?99lib? 说服自己似的。你应该好好记住这位大冢洋一的面容,因为你总有一天会过上他,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录像画面结束,镜头转回打者大冢文太身上。主播说:“听说洋一小弟弟的梦想是跟老爸对决哦。”
“文太也真辛苦,得等到儿子成为职棒球员才能退休呀。”球评以煞有介事的语气说道。他对自己这句玩笑话似乎很满意,主播也只好陪着干笑两声。
“老爸打职棒,儿子就能打职棒?真是天真。”你母亲淡淡说着,拿起苹果咬了一口。你见果肉喷出汁液,同时闻到甜甜的香气,也伸手从盘中抓起一块,放进嘴里咬下。苹果比想象中酸了些,但滋味宜人,香甜液体在口中扩散,而且每咬一下,脑子里都发出轻响,你觉得非常有趣。
你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看着屏幕里的大冢文太。见他敛起下颚,跨出马步,高举球棒指向天空,整个人看上去平稳扎实,宛如八风吹不动的沉重摆饰,又像一棵枝干扭曲的诡异大树。这一刻,大冢文太的姿势让你印象深刻,电视昼面里的人物动作仿佛成了清晰无比的立体团。浮上你的脑海。你将苹果放回盘里,抓起扔在电视机前的塑料球棒,走到电视旁边,照着脑中那幅大冢文太的姿势摆动身体。一开始你分不清左右,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渐渐掌握手肘的移勤方式,成功摆出了脑海中的姿势。
“喂,桐子。”
你父亲以异于平日的严肃口气喊了你母亲。她听见呼唤,抬起了头。你父亲瞪大眼,努了努下巴向你母亲示意。这时你威觉背后好像有光射来,于是放下球棒,转头往后看,你看见双亲眯起了眼,露出一脸陶醉。
“王求,就是这样。”父亲微徽拉高了嗓音说道。
“王求,再来一次。”母亲竖起食指对着你点头。
你不知道父亲的“就是这样”及母亲的“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但你猜想与刚刚模仿大冢文太的打击姿势有关,于是你又做了一次。
你父母宛如看见了神迹。父亲圆睁双眼,看得入神;母亲则是摀着嘴,同样是一脸着迷。夫妇俩相视,点了点头。你对双亲的反应只觉得一头雾水,转头往电视看去,仙醍国王队的投手正将球举过头准备投出。
你在内心喊了一声“坏球”。虽然年纪遗小,你已学得了不少棒球术语。自从本地的有线电视台去年开始转播仙醍国王队的比赛,你几乎每天都和母亲一起观看,耳濡目染之下,无论你愿不愿意,多少都记住了一些字音。你不但听得懂,而且会念。“坏球”说得很好,“好球”则还有点咬字不清。
你凝视着电视画面,只见那颗被投出的球慢慢偏向左侧,捕手伸长了左手,好不容易才接到了球。
父亲不知何时来到你身旁,用力摸着你的头说:“没人教你,你怎么能摆出这么漂亮的姿势?”
“这个。”你的手指贴上电视屏幕,像要在上头留下指纹似地,抹着画面上出现的左打者大冢文太。
“你在模仿这个人?”母亲蹲下身子,让视线高度与你的相同。
你点点头,又望向电视。投手正一个扭身,准备将球投出。
你心里知道这一球将会是“好球”。不知为何,你就是能预测球的去向。“好……球。”
你轻轻说了出来,但你的父母并没有听见。
球离开投手的手,朝着大冢文太所站的本垒飞去,进入好球带。你还来不及思考,自己握着的塑料球棒已经挥出,这么一扭身,摆好的打击姿顿时变了样,看上去你只是以右手抓着球棒乱挥,球棒打上你父亲的腿,而就在同时,电视传出清脆的声响。“全垒……打。”你说道。
这一天起,你经常挥舞着玩具塑料球棒玩儿。虽然你总是试着模仿大冢文太的姿势,但随着日子过去,脑中那幅立体图愈来愈模糊。如果能再看一次比赛转播,想必能加深印象,可惜今年的球季已过。
你的打击姿势与完美的第一次愈差愈远,但你的双亲并不气馁,他们压根不认为那第一次只是偶然,反而将那视为一种预告,他们相信你在数年后便能够再度达到那样的完美境界,而他们的这个判断,也是正确的。
没错,那是预告。
你不停地挥棒,有时会抛起球打着玩。你的父母并没有刻意指正你的.99lib.挥棒动作,顶多简单说明持棒方法,却没有详细解释手该怎么握,或是手臂要怎么摆,他们明白现在教这还太早。
第五章
接近年底的某个星期天,你跟着父亲去购物中心买玩具投球机的电池。购物中心里的特别活动区正举办特摄战队真人表演,吸引了你们的目光。你从没看过棒球转播以外的电视视节目,当然对战队文化也是一无所知。许多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小孩在舞台前看得入迷,台上有数人身穿红或蓝等各色亮面紧身衣,正与张牙舞爪的怪兽对打。“那是什么?”你问父亲。
“应该是叫某某战队来着,反正就是好人打败坏蛋喽。”你父亲说到这,突然觉得那些战队队员为“人”似乎不太恰当。
“哪一边?”父亲听你这么问,一时愣住。
“哪一边是坏蛋?”
“噢,当然是——”你父亲正要回答,心里忽然燃起莫名的感动。没错,把帅气、明亮的角色认定为正义的一方,而把古怪、丑陋的角色认定为坏蛋,或许只是一种偏见,而这种刻板印象正是造成种种悲剧的元凶。你父亲对于你能够不受世俗观念束缚而感到欣慰,认为你是个能看穿事物本质的孩子。没错,一如你父亲的发现,你拥有看出关键核心的天赋,所以能够直觉判断出投手投的球将会是好球还是坏球。
“我喊‘预备、起’,大家一起为他们加油哦!”手持麦克风出现在舞台旁的女主持人对着看表演的孩子们说道。
这样的场面对你来说相当新鲜,彷佛一种从不曾经历过的仪式。
“要是喊加油有用的话,人生就轻松多了。”你父亲老实说出心中感想。
女主持人一喊“预备、起”,所有孩子同声高呼:“加油——!”而你的父亲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喊了声“加油”。
之后你们散步来到公园。
你在游乐设施与沙堆之间奔跑,你父亲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你,却是满脸笑咪咪的。上次来公园的时候,你只爬得上溜滑梯台阶的一半,但今天你已能爬到顶端,虽然步伐踉踉呛呛,却完全不需要父亲出手帮忙。你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大,会做的事一天比一天多。你抓着溜滑梯顶端的扶手,俯视下方的父亲,有种飘飘然的腾云驾雾感。
你并没有发现公园来了三个女人。你坐在秋千上,由父亲推着。你甩动双脚,正在尝试让鞋子碰到地面,突然有人喊了声:“王——求。”
你父亲立刻转头探看,一边将你抱下秋千。你也跟着移动视线,只见三名全身黑色打扮的女人正站在沙堆旁的树丛里。她们在这时出现,不知该说是来得早了,还是来得迟了。从这一刻起,你的命运已无法改变。
三个女人差不多高,穿着黑色长大衣,头戴黑色荷叶帽,鞋子也是黑的,也难怪你一看见她们,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女巫”,她们比你刚刚看到特摄战队真人表演里的邪恶怪兽更令人内心发毛。
你父亲觉得诡异,怒目瞪向三个女人,正打算带着你离开,其中一个女人扯开嗓子,吟咏般说道:“王求,你要多欲多求。”
“王求,你要多欲多求。”第二个女人说道。
“王求,你要多欲多求。”第三个女人说道。
你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抬头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看着三个女人,皱起了眉头。
“千欢万喜呀,因你即将为王。”其中一个女人喊道。女人的表情非常认真,没有恫吓之意,只是对着你们父子俩高声呼喊。
“千欢万喜呀,因你即将为王。”
“千欢万喜呀,因你即将为王。”
三人高声喊着同一句话,简直像是在演话剧,你被逗得呵呵笑了起来,转头望向父亲,想看看父亲是否也在笑,却见父亲一脸严肃,气势十足地大喊:“是真的吗?”你很疑惑,不知道父亲怎么了。“这孩子真的会成为王吗?”你父亲追问。
听到你父亲的提问,三个女人先是一阵静默,面面相觑之后,像是得出了共识,纷纷点了头。接着由站在中间的女人代表三人发雷似的,她以宏亮的嗓音喊道:“只要勃南之森不动。”
“只要那个森林不动就行了吗?”
“不公与公正。”一个女人说道。你听过前一个词,后一个词却感觉似懂非懂。99lib.
“王求,要活得公公正正的。”另一个女人吟咏般说道。
“王求,你能贯彻公正吗?”
“那是当然的。”你父亲语气坚定地说道:“这孩子一定能活得公公正正。”
“会那么顺利吗?”
“周围的人也能公正待他吗?”
“恐怕没那么容易。”
“廉洁即是卑鄙?99lib.,卑鄙即是廉洁。”
“公正即是不公,不公即是公正。”
“决意贯彻公正的人,会落得不幸下场哦。”
“没错,这个故事就注定是那样的结局呀。”
“即便如此,王求即将为王,千欢万喜啊。”
你当然一句也听不懂,而你父亲也是一脸莫名其妙,耸起肩膀悄声嘀咕:“阴阳怪气的家伙。”你听到了,学到原来“阴阳怪气”是形容像这样穿得一身黑、讲听不懂的话的女人。
就在这时,你父亲的手机响起,他拿起手机一看,“妈妈打来的。”他接了电话。
你听到“妈妈”两字,愣愣地看着父亲的手机。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心中涌起不安。这天母亲独自出门,应该是去刚开张不久的有机蔬菜店购物。
“妈妈叫我们去找她,走吧。”
等你突然想起转头一看,刚刚那三个诡异的黑色女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你不必觉得寂寞,因为在你接下来的人生中,她们将会不断出现。
你们走回父亲停在公园外头的箱形车,父亲将你抱进后座时,脸色依然很难看。你觉得很不安,差砧哭了出来,多亏车行的晃勤转移了你的注意力。
车子在县道旁一家运动用品店前停下,你怀疑母亲会在这家店里,但父亲只是一径带你走了进去,道是你第一次进入这家店,好奇与恐惧让你一颗心七上八下,但你还来不及仔细观察,你父亲已快步找到棒球帽专区,毫不犹豫地拿起其中一顶,走去柜台结账。那是东卿巨人队的帽子,黑白相间的配色,印着.99lib.帅氯的图案,“买这个?”你问父亲。你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买这一款帽子。
“你妈妈交代我买的,”你父亲似乎也是买得不明所以。
车子继续往北开,可能只是你多心,总觉得父亲似乎开得比平常粗鲁。你们来到一间老字号的超市旁,你父亲将车子开进停车塌,把你抱下车。
“抱歉,突然把你们叫来。”你母亲已等在那里。她抱起你,脸颊自然地贴上来磨蹭。
“你到底在搞什么?还叫我买这种东西。”你父亲的口吻有些严厉,说着拿高手上那只运动用品店的袋子,简直像是拿着什么脏东西似的。
“跟我来。”
你母亲牵着你的手迈步而行,一家人绕到超市后头,走下一道狭窄的阶梯,来到一处旧住宅区。这附近的街道可能是切削山坡地建成,坡道特别多,你们小心翼翼地朝坡下走去。你母亲的身高颇高,体态苗条,你看着她那双长腿敏捷优雅地踏步前进。“我刚刚只是偶然经过这里。”你们来到一处施工现场,你母亲边说边穿越工地。这里似乎正在盖公寓大楼,而可能是星期天的关系,工地里不见半个工人,施工车辆也宛如睡着般静止不动。你母亲朝建材堆放处走去,说道:“然后,我偶然间瞄到那边好像有个奇怪的东西。”
那儿有个男子瘫倒在地,你不由得伸手指着“啊”了一声,你父亲也跟着惊呼出声。那个人宛如人偶一样动也不动,朝天仰躺,左手弯向上,右手则弯向下,恰如紧急逃生门上方人形标志的姿势。这是你第一次看见尸体,所以没有特别的感受吧,加上这具尸体非常干净,既没有流血,骨头也没刺穿皮肤,只是脑袋转向不自然的角度。
“我不知道这家伙是谁,不过,我猜……”你母亲说着望向天空,你也跟着往上看,斜上方看得见一栋深褐色的公寓。“他大概是从那里的阳台摔下来的。”
“这可不得了,叫救护车了吗?”你父亲慌忙掏出手机。
“这个人已经死透了。”你母亲冷冷地回道,接着她指向倒地男子的手说:“而且,你看他拿着什么。”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一身作业员打扮,窄肩,双颊凹陷,骨瘦如柴,肤色苍白。男人抓着一样粉红色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块薄布。
“这是……”你父亲战战兢兢地走近尸体,“胸罩?难道是摔下来的时候从胸口滑出来的?”
“你也太有创意了,”
“不然这怎么来的?”
“一定是内衣贼呀”
“大白天的也敢愉?”
“可能是昨天晚上摔下来的,一直到刚刚才被我发现。”
你父母望着手抓胸罩的年轻尸体,沉默了好一会儿,而且下意识地用力吸气,但没闻到任何怪味。
“真可怜。”你父亲感慨的说道。
“这是自作自受,有什么好可怜的,”你母亲则是极为冷淡。
“难怪需要这个。”你父亲已经明白母亲叫他买那顶帽子的原因了,当然,你还是一头雾水。
“得在报警前处理好才行。”你母亲冷静地说道。她很快拿出手帕包住手掌,接过东卿巨人队的球帽,走进尸体,将尸体所戴的清新淡蓝色帽子取下,换上东卿巨人队的球帽。男子原本戴的帽子上清晰印着仙醍国王队的徽章。
“内衣贼没资格当我们仙醍国王队的球迷。”你母亲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没错。”你父亲用力的点头。
将东卿巨人队的球帽戴到尸体头上之后,你母亲慢条斯理地拿出手机报警。你低头望着尸体那双睁得浑圆、彷佛想将天空吸入的眼睛。见父母似乎有种大功告成之后的心满意足,你也就心满意足了。
第一章
又来了。山田又把手心贴在桌面,张开五指,紧盯着瞧。他坐在教室靠走廊那一排的最后一个位子,就在后门旁边。教室课桌椅在上课时间总是排得整整齐齐的,但现在是午休时间,桌椅多少有些移位,教室里显得颇凌乱。一吃完午餐,班上男生几乎全跑去操场了。自从足球社的田之上带动班上踢足球的风潮,一到中午,他就会跳出来硬拉大家去操场,就连对运动不拿手的古谷和高桥,午休也会去参一脚。原本我也是当中一人,但我上星期左手腕骨折,上了石膏,没办法玩球,所以这星期都留在教室独自一人看书。只要用左手手肘压住书,右手翻页,看书并没有妨碍。
我最近迷上图书馆的世界伟人传记系列,现在读到《居礼夫人传》。每次只要班上同学提到和小黄瓜有关的话题,至少会有一个人拿居里夫人来开玩笑,所以这名字我很耳熟,却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我曾听过三明治是“三明治伯爵”发明的,所以我以为居里夫人是培育出小黄瓜的人,直到看了傅记后,才知道原来居礼夫人是一位不顾自身危险进行实验的伟大科学家,吓了我好大一跳。
但更令我吃惊的是,《居里夫人傅》竟然记载了居礼夫人小时候的事,连她心里在想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例如“当时她觉得母亲好可怕”或是“她在心里发誓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之类的句子,在书里经常出现。居礼夫人明明是长大之后才变成伟人的,为什么书里能够把她小时候的心情记录得那么详细呢?这一点我实在是想不透。或许是某个人知道她日后会变伟大,所以从她小时候便天天帮她做纪录,像在写日记一样,把她的心情及遭遇一点一滴全部记下来。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的?99lib.
心情就变得很落寞,因为我身边并没有那样的人。从来没有人拿着笔记本把我的童年事迹写下来,也没有人问我现在心情如何、在想什么;既没有人采访我,也没人为我留下任何文字数据。我想,这意味着人家晓得我长大以后不会成为伟人吧,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写成伟人的传记。没错,我不会成为伟人。
一群女生聚在黑板前方玩扑克牌,值日生正在收拾营养午餐的餐具,发出喀喇声响,另外有几个女生拿出涂鸦本画漫画,几个男生在下将棋。独处的人除了我,就只有坐在教室后方座位直盯着手看的山田。
山田是我们班上最高的人,我想他可能在全学年、甚至全校学生当中也是数一数二地高。他的身材不特别壮也不特别瘦,但体形非常大,平常总是穿薯蓝色运动服,胸口绣着我看不懂的汉字。
他是个奇特的人。既没有被同学欺负,也没有遭人排挤,却总是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只听说他喜欢打棒球,是市内少棒队的一员。
不过他倒不算孤僻,只要跟他说话,他就会回应;上课时被老师点到,也会乖乖作答。但是不知为何,他总是一个人行动。大家刚编进这班时,田之上常主动邀他一起踢球、游玩或聊天,但最近似乎也不太想理他了。
大约两天前,我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每到午休时间,山田就会独自盯着自己的手看。我本来以为他在看手相,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他看的是手背。他昨天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而且看完手之后还会去拿字典。果不其然,大约十分钟之后,他走到教室后面,拿了一本大字典回座位。我们班的钟蟋饲养箱旁边有个小书架,大家的公用字典就收在那儿。山田把字典摆到自己桌上,翻开后又立刻阖上,然后又翻开,不断重复这个动作,我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想干嘛。
我站了起来朝后门走去,压抑内心的紧张,假装是偶然看见他的举动,开口问了:“嗳,你在查什么字啊?”
山田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我。
“呃,因为……看你一直在翻字典,我只是随便问问啦。”我边说边忍不住频频瞟向周遭,感觉自己好像在做坏事。
“喔,你说这个啊。”山田低声回道。他有张圆脸,头发很短,单眼皮,眼角微微向上吊,鼻子很大,最很宽,耳朵更是大得吓人,近看像头野蛮的动物,却又带着几分博士的知性。
“我在做眼力训练。像这样把书翻开之后马上阖起来,记住瞬间看到的字,然后再翻开确认有没有记错。”他一面解释,一面翻动桌上的字典。他的声音不算小声,带着一种厚实的沉重感。
他说这就叫做瞬间视力,接着他又解释了一直看手背的原因。那是一种训练眼球移动速度的运动,首先看着左拇指的指甲,然后依序转移视线到右拇指、左食指、右食指,尽可能让眼球快速左右转动。“不能转动头,只能动眼睛,速度愈快愈好。”他说道。
“为什么要做这种训练?”
“嗯?”他似乎有诧异我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当然是为了棒球。打棒球要靠眼力的。”
第二章
放学后,我决定跟踪山田,除了努力不跟丢,还得留意不被他发现。我跟着他穿过白色护栏夹道的街道,走上一条上坡路,在一家干洗店旁的路口右转。我记得那附近有座公园,本来以为那就是山田的目的地,没想到他只是迅速地横越公园,继续笔直往前走。
最后他走进大型量贩店旁的一座打击练习场。由于附近清一色是道路、停车场及淡色系的建筑物,唯独那块区域被绿色网子包围,宛如都市里冒出的一大块霉。我联想到奶奶家的蚊帐,只觉得诡异又不吉利。
网子前方有间小屋子,看来是管理员室。屋里走出一位老伯,二话不说就递给山田一根球棒,山田也理所当然似地接了下来,将书包交给老伯之后,便走进练习场的最深处。我绕过网外,朝山田的所在处靠近,那儿刚好竖立着打击练习场的招牌,于是我躲到招牌的柱子后方。
山田一举起球棒,机器射出了球,他旋即一个扭身挥棒击球,球笔直地朝对面网子飞去,速度太快,我甚至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球飞过来,当的一声,又往回飞去。我想起了从前看过的忍者卡通,左右两头各有一名忍者,两人朝对方迎面直衢而去,倏地同时跃上半空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刀子碰撞声,在空中交错而过的两名忍者各自着地,眼前的景象有点类似那样的状况,球飕的一声飞来,当的一声被打回去,啪的一声撞在网子上。面对一颗颗飞来的球,山田总是能漂亮地打击出去。过了一龠儿,球不再飞来,于是山田掏出硬币投进机器里,接着又重复相同的过程。球来,山田扭身挥棒,球被打出去,他完全没有挥棒落空,一球接一球打击出去,我在旁边只是看着也觉得心情舒畅,不禁看得忘我。
忽然,我看见奇怪的人影。前方绿网外侧的大柱子九九藏书后头站着三个大人,一身漆黑的服装,戴着黑帽,三个似乎都是女人,像要避人耳目似地紧靠着彼此缩在一起,三双眼睛则是直望着正在挥棒的山田。我暗自嘀咕怎么会有三个怪人在偷窥山田,但其实我也正在和她们做一样的事。就在我们犹豫着不该通报管理员,又冒出一个身棒球制服的男人。那男人朝三个黑衣女人走去,不停地挥手像在赶狗似的。三名黑衣女人似乎很怕他,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声响再度响起,我的视线移回山田身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他打出去的球全都飞往右侧。刚刚的球明明都撞在正前方的网子上,现在的球却都往右边飞去。机器停了,山田再次投入硬币,这一轮他打出去的球全都飞往左侧。这时我才明白,他可以控制球往哪里飞,我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身穿棒球制服的男人站在刚才那三个女人所站的位置,同样藏身柱子后头打量山田。原来他的目的也是偷窥。我不知该说什么,难道山田命中注定得活在别人的视线之中?还有,那个男人一身棒球制服装扮也让我百思不解,今天这种上班日也有业余棒球赛吗?就算有,打完球也该换掉制服才对,莫非我看见的是幻觉?就在我左思右想时,一阵风吹来,我的眼睛进了沙子,我抬起手想揉眼睛,骨折的伤口却一阵剧痛,我连忙紧紧按住石膏,等我抬起脸,身穿棒球制服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我讶异不已,揉了揉眼睛再看,发现山田也消失了,我急得频频张望四下,只见山田正提着球棒走出打击练习场,我连忙跟上。
“帮个忙如何?”山田这么对我说,是在我再度展开跟踪之后没多久。他在一条小路的转角右转,我想也不想便跟上去,一转过弯,他竟然站在那儿等着我,吓得我一屁股摔到地上。
“你一路跟在我后面,应该是很闲,不如来陪我练习吧?”
“练习?”我愣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早就发现我在跟踪?”
“我眼力很好的。”
我不敢拒绝,半推半就地陪山田来到了公园,可是我不懂棒球,左手又不能动其实很不安。山田要我别担心,他说:“原本是爸爸要陪我练习的,但他临时有工作走不开。”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上班时间和大家不一样吗?”
“他在市公所上班。”山田说:“平常都是妈妈陪我练习,妈妈有事的时候,爸爸就会请假提早下班。”
“特地请假来陪你?”实在很难想象有大人会为了陪小孩练棒球而请假早退。
练习开始了。山田将毛巾挟在腋下,然后挥棒。他拜托我:“如果姿势歪了就跟我说。”但我左看右看,山田的姿势不管做几次都标准无比。练了一阵子之后,山田递给我一颗羽毛球,说道:“单手应该也能投球吧?你把这个抛过来让我打。”我看公园的角落早已架着一面网子,那搞不好也是山田之前准备好的。
我试着抛出羽毛球,但因为很紧张,一开始抛得不好,不是太低落地,就是抛到山田的身上,我有些焦急,但山田并没有生气,只是一一指示我“再用力一点”或“再靠这边一点”。习惯了之后,我抛得愈来愈好,于是山田开始挥棒,精准地将球打出去。近距离看山田挥棒,那气势实在吓人,他每挥一次棒,都会刮起一阵强风,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我真的有种自己会被风卷走的感觉,轻飘飘飞在空中的羽毛球被他的球棒击中时,就像被剑砍中似的。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沉,我有种错觉,彷佛推动着时间流逝与地球旋转的,正是山田一次又一次的挥棒。
“对了,刚才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偷看你练球哦。”我还是很在意那三个黑衣黑帽的女人以及一身棒球制服的男人,于是找机会试着问了出口。
“三个穿黑衣的人?”山田停止挥棒。
“对,虽然不是三胞胎,但打扮差不多,很像女巫。”
“那就是女巫了吧。”山田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
“还有那个穿棒球制服的男人呢?”
山田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一会儿之后,他偏起脑袋说:“大概是未来的我吧?”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接着他递给我一颗硬式棒球,说道:“再来帮我投这个。”我一接过坚硬而沉重的棒球,差点没把球落到地上。棒球的重量和刚才练投的羽毛球完全不同,几乎让我的手臂举不起来。一开始我拿捏不好力道,一直投不好,后来渐渐能抛出曲线了。山田则是打击得非常完美,硬式棒球一次次被他击中时发出的响亮声响,就好像一记记敲在我的身上。
到了晚上七点左右,天色已完全变暗。山田结束练习,我的右手也因硬式棒球的重量而酸痛不已,球怎么都抛不好了。
“山田,你每天都练到这么晚?”
“是啊。回家吃完饭之后,还得继续练。”
“真的假的?”
“那家打击练习场营业到很晚。”
“这样你一整天下来不就只有练棒球了?”
“没那回事,我还会呼吸。”
这很像班上同学会说的玩笑话,但没有人像他说得这么语气平静、面不改色。
第三章
我回到家打开玄关门,一看见爸爸的黑鞋摆在脱鞋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不已,胸口彷佛浮现一团黑雾。爸爸回来了。此时我才发现,我跟踪山田并不只是因为我对他感到好奇,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回家。我试着让自己当个旁观者,想象着自己的心情,很想在书里写下“居礼夫人不想回家,她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这样的句子。如果什么事情都可以推给居礼夫人,不知道会多么有趣。
父亲像是变了个人,居礼夫人很寂寞。母亲说:“你爸爸没做错事,却被公司当成坏人,他很难过又不甘心,所以脾气变得躁了些。”居礼夫人好希望父亲赶快恢复精神,但父亲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差,有时吃了药之后精神恍惚,有时大吼大叫、乱扔东西,居礼夫人很害怕。一开始她以为父亲只是暴躁易怒、爱动粗而已,可是有一天父亲终于不再说人话,他趴在地上以手脚撑住地面,像一头半虎半狮的野兽。父亲的脸变成了绿色,背部长出坚硬的鳞片,成了一头从未见过的猛兽,有时懒散地躺在屋角,有时一边绕圈子,喉头一边发出咕噜声,一旦看见不顺眼的东西,就会露出獠牙,发出恫吓的低吼。他还曾经咬伤母亲的手臂;一个星期前,他从楼梯上扑下来,居礼夫人急忙闪避,造成左手骨折。疼痛让居礼夫人更加害怕父亲,居礼夫人觉得自己好可怜、好悲哀。——我脑袋里浮现这样的文章,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99lib.
我穿过走廊走进客厅,在厨房的妈妈对我说:“怎么这么晚呢?别让我担心呀。”妈妈的气色不算差,态度却有畏畏缩缩,看得出来相当疲惫。“爸爸呢?”我问。“睡了。”妈妈指蔷二楼。我似乎听见野兽喉头的咕噜声以及无预警的咆哮,连忙使劲甩了甩头。
第四章
隔天下课,我决定再来跟踪山田,但说是说跟踪,才跟到楼梯口的鞋柜前就被发现了。“今天也一起来吗?”他问我,我答应了,于是就和昨天一样,我们走过上坡路,穿越公园,来到打击练习场,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练习时多了山田的妈妈。山田伯母又高又瘦,有一张和山田一模一样的圆脸。“谢谢你昨天陪王求练习。”她接着问:“职棒你支持哪一队?”我看她脸上虽然带着微笑,眼神却异常尖锐,不禁有些紧张。我想起山田平常的蓝色运动服胸口位置绣着仙醍国王队的徽章,于是小心翼翼地回答:“当然是自己人。”
“真的?那就好。”山田伯母的表情登时柔和了起来。她的响应听起来,如果我回答的是其他队伍,她就觉得不太好。是这意思吗?
今天的练习内容和昨天差不多,先在打击练习场练习,接着前往公园,山田先在腋下挟着毛巾练打击姿势,然后挥棒打羽毛球,昨天那三个黑衣女人和棒球制服男人都没再出现。山田伯母一直陪在山田身边,只有偶尔叫住他讲事情,但并不是大声责骂或嚷嚷,她只是一边翻开带来的厚重参考书,一边和山田讨论,给他一些“像这张照片这样会比较好”或“下次试试这个练习吧”之类的建议。
“你每天都这么拚吗?”
“这样算拚吗?嗯,每天都这样。”
“你以后是不是想当职棒球员啊?”
“你会问向日葵的种子‘以后是不是想当向日葵’吗?”
“什么意思?”
“向日葵种子长大就会成为向日葵呀,不是想不想当的问题。.99lib.”
离开公园的路上,我问山田伯母:“山田参加的球队很强吗?”
“王求的队伍?你是指东仙醍少棒队吗?”山田伯母说。
“嗯,山田这么厉害,其他队友应该也很强吧?”
“这个周末刚好有比赛,你来看就知道了。”山田伯母回道。山田走在伯母身旁,脸上并没有笑容,当然也没有怒意,他只是笔直地望着前方。
这天是星期日,多亏了爸爸,让我有机会去看山田的比赛。爸爸从早餐时就不太开心,不断碎碎念。不,是一边流着口水低吼,一边以前脚拨着报纸,我仿佛看见他将报纸哗啦哗啦撕开,张口咬住,撕扯成碎片。爸爸成了古怪又凶暴的猛兽,一副随时会放声嘶吼的模样。我害怕得不敢靠近,妈妈大概也是和我相同的心情,对爸爸说了声:“我去买个菜。”便赶紧带着我出门,但她好像根本没打算买菜,一面牵出99lib?脚踏车一面频频叹气,低喃着:“是要上哪儿去好呢……?”我忍不住说:“妈,我想去看棒球。今天朋友有比赛。”
于是我和妈妈一前一后,骑着脚踏车前往广濑川的堤防。天空清澈无云,堤防高于平地,视野辽阔,骑在上头非常舒服。骑着骑着,堤防下方出现一处宽广的运动场,看到一群人在打棒球,我心中彷佛瞬间有一股温暖微风吹过。停脚踏车时,妈妈问我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我才察觉自己脸上带着笑容。
我们走下堤防阶梯,朝棒球场走去。比赛已经开始了,打击者刚好是山田。就和放学后的练习一样,他的姿势非常稳。“那个就是山田。”我才刚对妈妈这么说,就看见山田一个扭身,已经把球打上了蔚蓝天空。我愣愣望着球愈飞愈远,好一会儿视线才移回球场上,发现守备方身穿红色制服的球员全都垂头丧气。妈妈张口笑了,好久没见她这么笑过。我一看记分板,才一局下半,看来山田在第一个打席就挥出全垒打,我不由得庆幸自己赶上这一幕。妈妈也很开心,直说:“我们来得正好呢!”但比赛结束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一幕并不珍贵,因为山田五次上场打击全都击出了全垒打。他打出去的球有往左边飞的,也有往右边飞的,每次方向都不同,宛如是算计好的。
不远处的河川传来潺潺流水声,河畔球场上却相当宁静,天空万里无云,一片和平景象。山田打出去的全垒打球宛如伸向蓝天的手,悦耳的击球声响之后,球轻抚过天空,温柔滑落。望着这样的景象,舒畅的气息充盈我的胸口,让我全身轻飘飘的,感觉就像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
但令我诧异的是,不但山田本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连坐在长椅上的东仙醍少棒队球员们的反应也相当冷淡。
第五章
比赛结束后,两队开始整理场地和收拾球具,我想等他们收完后去找山田说说话,这时妈妈的手机突然响起,她一看来电号码,当场皱起眉头,站起来走到远处去接电话。我看着妈妈讲手机的模样,彷佛听得见电话彼端传来猛兽的吐息与怒吼,眼看就要把妈妈震倒。妈妈挂断电话后对我说:“爸爸叫我马上回家,那我先走了哦。”说完便骑着脚踏车匆匆离去。
剩下我独自望着球场。泥土整得相当漂亮,隆.99lib?起的投手丘看上去好温柔。不知为何,我看着那温厚的弧度,竟然想起了从前和爸爸妈妈去信州高原玩的回忆。当时真是快乐。爸爸拜托我分他吃一口冰淇淋,直说吃一口就好,我拒绝不了,只好把冰淇淋给他,没想到爸爸张大口,一口就几乎把冰淇淋吃光了。爸爸不停跟我道歉,最后又买了一支遗我,想起来真是好笑。但爸爸已经和那时候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他是一头腥臭冲天、以四脚爬行、不时颤动着鼻子、呼吸粗重、随时可能冲上来攻击我和妈妈的可怕猛兽。
球场整理完了,几名东仙醍少棒队的球员往我这方向走来,每个人都是一身脏制服,提着大运动袋,身旁跟着家长。经过我面前时,一个球员刚好说道:“爸爸,队里有王求实在很没意思,你不觉得吗?”他是山田那一队的投手。“没错,这种比赛真无聊,又不是把球打出去就好了。”另一个扛着球棒的球员说道。
我看着他们逐渐走远,才将视线移回球场上,没想到就和上次打击练习场时一样,山田又突然不见踪影。我吓了一跳,站起来张望四下,还是没看见山田,于是我奔上堤防望向远处找人,无意间一个转头,发现相对球场的另一侧堤防下方有一座小小的停车场,几个大人正聚在那儿,其中一名是身穿棒球制服的男人,站在一辆白色箱形车旁,而男人的面前有一男一女,女人捧着一个?99lib.盒子,正要递出给身穿棒球制服的男人。我心头一惊,因为那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正是山田伯母。
“他们在送钱。”一道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得大叫出声。山田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语气平淡地说:“我爸妈跟对方教练谈了条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不笑也不怒的表情。
“只要不对我投故意四坏球,就有钱拿。”99lib?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接口。
“我经常被故意四坏。最近三场比赛,除了第一个打席之外,全是故意四坏球。像这样一天到晚被保送,会妨碍我的进步,所以我爸妈决定先跟对方教练讲好。”
我再次望向白色箱形车,山田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开了,只见对方的教练将收下的盒子放到副驾驶座上。
“一起走吧。”山田说道:“爸妈叫我先回家。”
为了不让山田察觉我内心的惊讶,我试图转移话题:“对了,你真的好厉害,每次都是全垒打耶。”
“我从以前就看得出投手会投出什么球。投手出手的同时,我就知道那一球是好球还是塽球了。”
“那是直觉吗?”
“我也不晓得。”
第六章
山田骑着我的脚踏车,我则坐在后座。虽然单车好像是规定禁止双载,但我们才不管那么多。一到我家门口,我立刻察觉家里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脑袋里倏地浮现这样的句子:“那时,居礼夫人知道家里出事了。”或许居礼夫人是见到面朝庭院和室的纸拉门早上还好好地,现在却破了好几个洞,才会察觉不太对劲吧。
山田帮我把脚踏车停好,对我说了声“再见”,但我没有心思理他,惴惴不安地径自朝家门走去。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一打开玄关门,踏进走廊,便听见妈妈的声音。不是说话声,而是情绪化的呜咽。我脱了鞋往走廊深处走去,地板很脏,我穿着袜子的脚一滑,差点摔倒,感觉脚下又黏又湿,仔细一看,那竟然是血,我吓得几乎失去意识,就在这时,傅来了类似地呜的低沉声音。一头又像老虎又像狮子的野兽从客厅探出身子,牠的披毛相当浓密。睑泛着绿光,嘴边沾着红色液体,踏出走廊的前脚轻轻颤动着,接着牠张开血盆大口,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啸,连走廊墙壁都被震得不停颤动。我害怕得双腿一软趴倒在.99lib.地,死命往后退。我努力挣扎,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两腿却无法使力,膝盖一弯,我又倒下了。背后再度传来一阵狂吼,撼动了墙壁和地板。我身后的猛兽像气球般不断膨胀,变得像只巨大的河豚,塞住了整个走廊。忽然,牠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嘴里彷佛就要喷出火焰,身上的缘毛及背上的鳞片闪闪发亮,我不知道牠的躯体究竟是像恐龙一样坚实,还是又湿又滑软绵绵的,我只知道自己快被吃掉了,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却连喊救命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翻滚身子避开。猛兽的脸猛地撞在走廊墙上,发出肉被挤扁的恶心声响。“一起死吧!”我听见猛兽这么99lib? 说。那是爸爸的声音,话却是从可怕又狰狞的猛兽口中说出,我听得全身毛骨悚然,仓皇逃进客厅,发现妈妈倒在电视机旁边,她按着肚子,脸色苍白、全身是血,正不停发抖。我见状,也跟着开始发抖,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我打开客厅窗户跳进庭院里,顾不得脚上只穿着袜子,踏着地上的石板便朝门口狂奔。背后再度响起野兽的吼叫。
来到外头的路上,迎面竟站着山田,我有些讶异,没想到他还没离开。山田一脸困惑地望着我,似乎想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他看见我衬衫上的血迹,顿时瞪大了眼。接着,或许是因为嗅到了危险气味吧,他从背包抽出了球棒。
我转头一看,那头身体变得无比巨大的绿色野兽冲出了家门。我的眼前仿佛罩上一层薄雾,视野变得蒙蒙眬眬,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野兽再次张口,像要喷出火焰般放声大吼。我仰望这头全身血迹斑斑的巨兽,整个人动弹不得。
忽然,随着一声钝重的撞击声响,野兽的额头嵌上了一颗球状物,脸登时皱成一团。
我大惊,转头一看,只见山田正摆出漂亮的完成打击姿势。我登时明白,他从背包取出沉重的硬式棒球,一个挥棒打了出去,球就这么敲上野兽的额头正中央,劲道非常猛烈,几乎贯穿野兽的头部。
野兽翻起白眼,身形一晃,仰天摔倒。地面没有震动。山田只是微微撅起嘴,又空挥了几次,仿佛只是在确认自己的挥棒姿势正确无误。他那宛如打倒恶龙的骑士英姿,非常美丽。
爸爸没有再醒来,他死了。警察认定他是伤害妈妈的凶手,逮捕了他的尸体。
爸爸拿着菜刀在家里逞凶的时候,我和山田刚好在家门外练挥棒。爸爸杀得忘我,情绪激动地冲出家斗,却不巧被山田打出去的球击中额头。我和山田都很震惊,因为那种情况下,是故意要打也打不中的。
我对警察这么说。妈妈也顺着我的话作证。
第一章
在叙述十二岁的山田王求之前,得提及几个在他的人生中扮演要角的人物,这些人直接或间接地与山田王求的生活有所交集,影响了山田王求的人生,甚至曾经改变山田王求的前进方向。
津田哲二正是当中一人。他出生于盛丘市,小时候当然还不是打击练习场的管理员,不仅如此,他根本过着与棒球完全沾不上边的生活,津田的父亲对运动很不拿手,津田自己也一样。升中学前,因父亲被调职,全家搬到仙醍市,住进国宅小区,知道津田高中毕业。后来他进了东卿的私立大学,便一直住在东卿,毕业后在证券公司上班,娶了年纪比自己小的老婆,生了一男一女。孩子们独立了,自己也退休了,津田和妻子才搬回仙醍市居住。直到这时,津田的人生都与运动无缘,顶多看看电视上的棒球转播,但比起球赛,他更爱看动画与漫画。津田拿退休金买了一楝中古的透天厝,至于为何选择回到仙醍,是因为津田认为,仙醍这和平的乡下都市对十多岁的年轻人而言或许少了刺激,却颇适合年过花甲的自己安享天年。
老人年金与存款让津田没有经济上的困扰,但为了偶尔转换心情并养成良好生活作息,津田开始寻找打工机会,而简直就是所谓的心想事成,一个绝佳工作找上门了,那就是在他家附近的津田打击练习场当管理员。不久前,津田在住家附近的整骨院认识了一位同样姓“津田”的男人。这位“津田”拥有许多不动产,有一天他对津田说:“我在空地那边有座打击练习场,一直空在那儿,你要不要来当管理员?你也姓津田,管理‘津田打击练习场’,就像自己当老板一样。”
打击练习场的管.99lib.t>理员,这工作听起来很轻松,做起来确实很轻松,只要一整天坐在管理员小屋里,偶尔帮客人换换零钱,做贱简单的机械维修工作,收拾球具,打烊后算好钱收进保险箱里就好。津田对这份工作并无不满,这种平凡、枯燥的工作正适合他的个性。每天在家和妻子干瞪眼也会厌烦,不如来这里看着小学生或大人天真无邪地挥棒,工作空档还可以翻阅他喜爱的动画杂志或莎士比亚戏曲作品来消磨时间。
任职不到一年,山田王求在双亲陪同下来到这家打击练习场。
“这里的机器最快能投到时速多少?”山田王求的父亲问。
“左打者用的最快只能到一百三十公里,右打者要用的话,最里面那台能投到一百四。”津田哲二回答。
“能不能请你找时间帮忙调整出一台供左打者用、能投出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机器?”山田王求的母亲问。津田望向扛着球棒的少年问道:“小朋友,你是左打者?”少年用力点了个头。津田继续问:“你想打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球?”
“这只是暂时的目标九九藏书。”父亲点头应道。
像这种以当上职棒球员为目标的亲子,在打击练习场其实不少见,或者应该说,意外地还满多的。有父亲会站在孩子身后的网子外头紧盯孩子挥棒,给予严格的指导;有些小孩子则是一味挑战高球速。不知是这些父母太热心教育,还是为了替孩子圆梦,又或者是将自己的梦想托付在孩子身上。津田每次见到这样的亲子,都觉得何必这么执着呢,很想劝他们说,做任何事都是开心最重要,打球也是一样道理呀。第一次见到山田一家子时,津田内心也是抱着这个想法。
然而,随着山田的孩子每天前来报到,津田哲二开始有了期待。他逐渐认为,自己搞不好真的在目睹一名未来的职棒球员的成长过程。随着山田王求从小学低年级升上高年级,津田的这个期待已经成了坚定不移的信心。山田王求的挥棒姿势,就连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完美无暇。不管.99lib.多快的球,山田王求都打得中。津田依照当初的约定,将能投出一百四十公里的机器修改成左打者用,但一百四十公里的球速对少年王求而言也已不具挑战性,津田哲二热心地打电话向厂商询问是否有更快的机器,甚至尝试自行调整机器里的驱动带,想办法让机器投出更快的球。常然,改造机器不是件简单的事,津田最后只能放弃,转而将打击区往前移,让击球点更靠近机器。但即使如此,山田王求依旧不费吹灰之力便打中球。看着山田王求的力气与日俱增,朝着优秀的强打者快速成长,津田哲二变得满脑子只想帮上这个少年的忙,虽然他的脑袋从没出现过“使命感”这个字眼,但他的动机只能以使命感来解释。
因此,当津田对着小学六年级的山田王求说出“机器已经不可能投出更快的球了,而且再把位置往前移大概也没什么效果”这句话时,就好像是无法满足国王要求的臣子,内心充满了沮丧与自责。而山田王求当然无法体会津田的咸受,只是淡淡回道:“人不是万能的,总有做不到的事。”
第二章
少年王求从津田打击练习场的管理员手中接过书.99lib.
包,背到肩上。虽然太阳已西沉,空气依然闷热。
“下个月就是全固大赛了吧?”管理员老伯问道。少年王求点了点头。下个月的星期天在东卿即将举办全围大赛,来自全国十六支在预赛胜出的球队将以淘汰赛的方式一决胜负,“你今年一定要雪耻哦。”管理员老伯说。
少年王求偏起头,似乎不明白要雪什么耻。管理员老伯解释道:“去年你不是几乎每次上场都被故意四坏保送?”喔,原来在讲那回事。少年王求这才听懂老伯再说什么。
“你不生氯吗?”
“习惯了。”少年王求淡然地说:“反正只要成为职棒球员,就不会再被故意四坏保送了。”
“那可不见得哦,职棒比赛为了蠃是不择手段的。”
“可是我爸妈说,职棒球员都是正大光明地对决。”
“王求,你爸爸嫣妈对于职棒,也不是很了解吧?”
少年王求不由得心头一凛。又来了……。他内心暗自嘀咕,最近他时常心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有点像是心中的树枝被啪的一声折断,他的眼前会闪过瞬间的漆黑,也像是脑袋里的小.99lib.灯泡陡地灭了一下。
“怎么了?”
“这阵子……”少年王求试图说明,却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受,他沉默了片刻,对老伯说出了他昨夜作的梦。梦境里,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国度,驾驭着巨人,与邪恶的坏人战斗。奇妙的是,那个巨人的腹部有个可容纳一人进入的洞穴,他就是在那个洞穴里不断挥动着木制球棒;而他每一挥棒,巨人就会呼应他的动作,同步挥动手上的武器与坏人对战,逐就这么驾驭着巨人,持烂铁,但他没办法坦诚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看着父母露出一脸满足的表情,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轻声道谢。
“于是你就在回家路上,把那机器扔进海里或河里了,对吧?”听完少年王求的梦之后,管理员老伯露出一脸同情说道。
“你怎么知道?”少年王求问。
“钢弹里也有类似的剧情。”老伯回答。少年王求不懂老伯在说什么。
第三章
来到公园里,一面挥棒,一面回想着刚刚在打击练习没打好的那一球。不论何时,自己总是能够清楚忆起曾经面对过的每一球的轨道及速度,在脑袋中重复播放那一球的影像,挥棒,然后检视球被击出的角度。即使只是想象中的球,脑中也能确实感受到每一次击中后的余味。
接着,打开网子旁的置物柜,里面有个大布袋。这布袋是双亲事先准备好的,装着练习的用的道具。打开布袋,取出两只塑料杯子。
直到前一阵子,父亲或母亲每天一定会来陪伴进行放学后的训练,或是指示练习项目,或是帮忙检视姿势及动作。但到了最近,也就是自己开始常常作驾驭藏书网巨人的梦之后,几乎都是独自练球了。
“你一个人待在傍晚的公园里,不会害怕吗?”母亲曾忧心忡忡地这么问,但她也得兼差贴补家用,最后99lib?只好答应。
望向公园时钟,现在是傍晚五点。可能是接近夏天的关系,这阵子太阳愈来愈晚下山,四下虽然昏暗了些,还不至于无法练习。首先利用公园水龙头将两只杯子装满水,接着来到喷水池高台的石阶前,两手各拿一只杯子,蹲着马步走上石阶。由于挥棒的要诀在于“下半身扎实,上半身柔软”,这训练可让身体熟悉那种感觉,一方面让踏出的脚步平稳,同时拿着杯子的手臂保持一定的弹性。“脚步要平稳,手臂要柔软。”不断在心中如此默念,来回走了几趟之后于将水倒掉,收拾好杯子,回头练习挥棒。
持棒,藏书网拢好姿势,想象身体有两条轴线,一条连结左肩胛骨至骨盘,另一条则是连结右肩胛骨至骨盘。扭身,旋转两条轴线。从拉抬到伸展,每当做出无懈可击的挥棒动作,虽然没人看见,内心还是会涌上有如受到褒奖的欣慰与喜悦,仿佛听得见父母的掌声。
练了一会儿,除了挥棒的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声,少年王求突然听见了细微的说话声,于是停下了动作。右后方传来沙沙声响,转头一看,三名身穿学生制服的男生正从树业后方走出来,他们的块头比少年王求大,似乎是公立中学的学生,少年王求的目光不由得被他们叼着的香烟及冉冉上升的烟雾吸引。国中生之一恶狠狠地喊了声:“看什么看!”说完兀自讪笑。另一个国中生突然说:“啊,我认得这个人,他是杀人凶手。”两个同伴一愣,都停下了脚步,国中生继续说:“他跟我弟弟同班,小四的时候杀过人。喂,我说的没错吧?”
少年王求愣愣握着球棒,不知该怎么回答。太阳不知不觉已下山,四下景色昏暗难辨;明明没有风,公园的树却轻轻摇晃,发出宛如细语呢喃的声响。
“那是一场意外。”少年王求说。
“不管是不是意外,那个人死了事实是吧?”国中生说道。三个国中生原本距离少年王求数公尺远,此时全都走到他面前,低头瞪着他。身穿黑制服的三人带有不良少年特有的威吓气势,但少年王求并不觉得害怕。
“那明明是扭曲事实。那明明不是意外。球明明是瞄准了额头打出去的。”
不知哪里传来说话声,少年小求转头一看,看到公园外围的树林之间,某棵树后方出现一道黑影。那黑影倏地闪现,又喊了一句:“将为王者!”那声音像混杂在风中的呼喊,又像只是一般的风声。
“那明明是扭曲事实。那明明不是意外。球明明是瞄准了额头打出去的。”旁边另一棵树后方也出现黑影。
“那明明是扭曲事实。那明明不是意外。球明明是瞄准了额头打出去的。”再旁边的树后方也传来说话声。
少年王求对那三道黑影并不特别关心,既不恐惧,也没打算走近看个清楚,他反而暗自思量——你们说得对。当时一看到那个男人从同学家中冲出来,自己的确是抱着打倒怪物的心态抽出了球棒。那不是意外。
“将为王者,不悔其行。”
“不愧为王,行之成理。”.99lib.
“行非误杀,不悔其行。”
三道黑影各自说道。
接着浮现在少年王求脑海的,是一块黑布。那件事之后,少年王求的父亲有天突然拿了块大黑布,带着他来到公园,摊开黑布,将布的四个角各自以99lib?绳索绑在树木或游乐设施上,这么一来,四方形黑布便成了一个小小的标靶。
“来,王求。”父亲点着头说道:“这块黑布就是你心中的郁闷。所有的罪恶感、恐惧与不安,就是这块黑布。”
少年王求不明白父亲话中之意,还是乖乖点了个头。
“挥棒吧!用你的球打掉这块黑布。”
“咦?”少年王求愣住了。
“这就是全垒打。”父亲一边说,一边兴奋地频频点头。
“这就是全垒打?”
“把世界上的不安、恐惧、灾厄,全部打上天空,打进宇宙里。这就是全垒打。”
父亲是真的这么相信吗?少年王求有意外,但另一方面,他觉得既然父亲这么说,肯定不会错。父亲将硬式棒球轻轻抛了过来,少年王求看准了一棒挥出,球以强劲的力道猛地撞上黑布,倏地带着黑布飞向远方,郁闷心情似乎也瞬间一并消失得一乾二净,只留下爽快感。
第四章
“喂,你那个同学后来搬家了,对吧?没有人会想跟杀父仇人念同一间学校啦。”国中生滔滔不绝地说着。少年王求凝视他的面孔,却想不起他弟弟到底是谁。
“你知道吗?十四岁以下是不必负法律责任的。小学生就算杀人也不会有事,真羡慕你啊。”
“那是意外。”少年王求坚持道。“那是意外。”国中生故意挤出娘娘腔九九藏书的声音重复少年王求的话。“那明明不是意外。”树后再次传来嘶喊:“将为王者!”
国中生看着少年王求手上的球棒,讥笑道:“练棒球没办法出人头地的啦,也交不到女朋友哦。”国中生拿起嘴上的烟,递到少年王求眼前。“喏,要不要来一口?”
少年王求摇头回道:“不要。”国中生们再次高声大笑,讥讽道:“果然是个老二没长毛的小鬼头,真是死脑筋耶。”少年王求低头望向自己的两腿之间,不明白为何会跟老二的毛扯上关系。
“打来瞧瞧呀!”
少年王求抬起头,只见那位自称是同学哥哥的国中生走到远处,模仿投手的投球动作,慢条斯理地举起手臂。少年王求反射性99lib?地举起球棒。
同学哥哥的姿势并不正确,虽然手臂动作大得宛如使尽全力,但整体是失衡的。从他手中投出的是一颗约半个拳头大的石头,直直朝少年王求的腋下飞来,却是偏离了好.99lib.球带。“喂,打来瞧瞧啦!”同学哥哥讪笑着对同伴说:“我弟说这家伙很会打棒球的。”
同学个个弯下腰,又捡起一颗石头。另一个国中生嘲笑道:“喂,可别K到别人吶。”
石头再次朝少年王求飞来,他没有挥棒,因为偏得太外侧了。或许是石头体积小的关系,感觉飞行速度比打击练习场的球还快,少年王求有些兴奋,忍不住说道:“再一次。”
“喂喂喂,你这家伙很没礼貌哦。”同学哥哥一边苦笑,一边摆出投球姿势。“大约丢到这个区域。”少年王求指着自己腰际高度的好球带范围。另外两名国中生见少年王求竟然这么厚脸皮敢要求投球路线,也开始觉得有趣。
石头带着强劲的走势破风而来,少年王求一扭身,球棒打到了石头,感觉就像以锐利的箭尖划在球棒上,而事实上石头的确让球棒留下了伤痕,擦棒后往一旁弹去。“打中了!打中了!”两名国中生拍手大喊;树后方也传来疏疏落落的掌声,是那三道黑色人影鼓的掌。投石头的同学哥哥将嘴上的烟扔到脚边。
“再一次。”
“我累了,懒得陪你玩。”同学哥哥不耐烦地回道。“抱歉,再一次就好。”少年王求要求。刚刚那颗石头进了好球带,自己却没能确实打击出去,少年王求不觉得丢脸,只觉得新鲜。上次自己没有确实把球打击出去,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很啰嗦耶。”同学哥哥嘴上碎碎念,却没生气,他弯下腰伸长手臂,又捡起了一颗石头。公园周围的街灯亮起,光线照射在少年王求一干人的脸上。
“我要投喽!”同学哥哥握紧石头,摆出投球动作。少年王求集中注意力,凝神注视。球……不,石头飞来,少年王求挥棒,响起短促的声响。
正中球心的感觉沿着手掌传递全身。随后传来晔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
石头打破了右前方公寓大楼二楼的窗户,少年王求和国中生全静了下来。公园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外围路灯发出振动空气的低鸣。“快逃!”一会儿之后,国中生低呼,少年王求也慌忙抓起书包。“听着,”同学哥哥将手搭上少年王求的肩说:“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这只是一场意外。不是犯罪。”他自顾自叮嘱了这句话之后,一伙三人便匆匆离开。少年王求奔出公园的那一刻,树林依稀传出黑衣女人们的窃笑:“王要逃喽。”
第五章
紧接而来的星期天,少年王求搭母亲的车前往河畔的棒球场。母亲将车停进停车场后,带着少年王求走下通往球场的阶梯。此时少年王求察觉球场的气氛异于平日,身穿东仙醍少棒队蓝色球衣的队员集合在一处,家长们则坐在长椅区备好餐点,这部分部很正常,特别的是,球场上显得此平常热闹,人群中多了几位身穿棒球制服、从没见过的大人。少年王求与母亲一进入球场,家长们纷纷向他们打招呼,但母亲只是敷衍地响应,快步拉着少年王求笔直朝教练走去。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问奥寺教练。
“咦?我没跟您说吗?今天是棒球指导日。”奥寺总教练搔了搔头,露出一脸不好意思。
“你没说。”
“山田太太,职棒球员愿意花时间来指导我们的少棒队员,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奥寺总教练说着转头看向左侧,只见一群拿着摄影机或麦克风的记者正包围着五名身穿棒球制服的高大男人。“而且全国大赛快到了痲,我想这对队员来说是很好的经验哦。”
“我可不这么想。”
少年王求很清楚母亲为何生气。不是因为总教练没有事先告知棒球指导日一事,也不是因为母亲认为平常的练习比接受指导更有意义,问题出在,前来指导的球员并非本地仙醍国王队的人,母亲甚至大喇喇地挑明了抗议:“为什么找巨人队的?”
“东卿巨人队愿意来指导我们,这是天大的好事呀。”奥寺总教练说道。少年王求察觉教练脸上虽带着笑容,眉毛却不停抽搐。看来教练是因为母亲太难缠,才故意不告知她今天的活动。
“总教练,怎么了吗?”一名身穿黑自双色制眼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是东卿巨人队的球员大久保幸弘。
“没事,请不用担心。”奥寺瞇起了眼,接着对少年王求的母亲说:“山田太太,大久保先九九藏书生直到前年还是仙醍国王队的球员哦。”
“我知道。”母亲没好气地应道。少年王求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大久保幸弘在前年的球季达成了全勤出赛,打击率三成五、二十支全垒打的优异成绩,守备同样零失误,是仙醍国王队唯一获得金手套奖的球员。该球季仙醍国王队的球队整体成绩依然是最后一名,更凸显了大久保的活跃。
“所以啦,就是因为他跟仙醍国王队的渊源,我们今天才请得到他来呢。”
“跑去东卿巨人队的叛徒,还有脸回来?”
奥寺总教练和大久保球员都傻住了。天空是那么蔚蓝,竖起耳朵还听得见河流的潺潺水声,这么和平的时空下,竟然出现如此充满敌意的话语,两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自由球员,说穿了还不是个死要钱的。”
“山田太太!”奥寺总教练忍不住喝止。大久保虽有些不知所措,并没有动怒,似乎已习惯这样的批评,“关于那件事,除了请求大家的体谅,我也不好说什么。”他温柔一笑,接着为了化解尴尬气氛,他转头问少年王求:“你守什么位置呢?”
“不固定。”少年王求悄声说道:“哪里都可以。”
“王求可以胜任所有守备位置藏书网哦,最近比较常当左外野手。”奥寺总教练带着微笑回答,他的眼神充满骄傲,鼻孔翕张。
“这样啊。”大久保似乎心下了然,“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呢。职棒球员在少棒时期多半能够守好几个位置,身兼投手及第四棒的也不少。”
“谁跟你一样啊。”母亲低声咕哝,但这句话只有少年王求听见。
“能不能挥两棒让我看看你的姿势?”
少年王求点点头,放下背包便抽出球棒,正要屈膝暖身,头上方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王求,回去了。”少年王求吃了一惊,抬头望着母亲。“我们走吧。今天妈妈陪你练习。”
奥寺总教练也吓了一跳,试图说服少年的母亲,少年的母亲出言反讥,两人一来一往争论了起来,少年王求则是一径凝视着大久保。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面对职棒球员,一想到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的人,少年王求心中虽没有憧憬、失望或紧张,却忍不住紧盯着眼前的魁梧男人看。
“要不要挥挥看?”大久保说道。
“怎么了?”这时,另一名身穿东卿巨人队制服的男人走了过来,这位是头髪花白的中年男人,显然不是现役的球员。“您好,我是教练驹込。”他露出白的牙齿,主动对少年王求及其母亲打招呼,晒得黝黑的健壮身材让他看上去充满年轻活力。
“山田太太,这位驹込先生,您一定也认识吧?他在东卿巨人队不但是牺牲打的高手,更是犹如铜墙铁壁的二垒手。”奥寺总教练突然兴奋异常,仿佛在介绍自己仰慕已久的大人物。
“那是从前的.99lib. 事了啦,而且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驹込露出苦笑。
奥寺总教练一听,竟露出前所未见的呆板神情,宛如受操纵的舞台人偶比划着夸张手势说:“没那回事!驹込先生是个光明正大、高洁、贤明、勇敢又诚实的人!”就连少年王求也觉得疑惑,不晓得奥寺总教练是吃错什么药了。
“王求,我们今天自己练习。”母亲拉起少年王求的右手。
“喂,王求,你甘心就这么回家吗?你不想接受职棒球员的指导吗?”奥寺总教练说得温柔而恳切。
“别随便怂恿我儿子。”
“别这么固执嘛,山田太太,真要说起来,您又没打过棒球呀。”奥寺总教练轻描淡写地说。
而母亲也只当耳边风,完全不为所动。但这一刻,少年王求心中却再度浮现那个驾驭巨人、从父母手中接过旧机器的梦境。在那个噩梦里,母亲虽然滔滔不绝地向他解释驾驭巨人的技巧,但母亲自己根本从没驾驭巨人,观念也都早已不合时宜。见母亲一边抱怨一边走上堤防阶梯,少年王求也随后跟上,却在上到堤防顶时忍不住回头。球场上的奥寺总教练正举起手,遥遥望着少年王求。
第六章
回到自家公寓大楼前,发生了一件小意外。母亲在停车场内倒车入库时,竟擦撞到隔壁的箱形车,虽然是小事,母亲却不知怎的失去了平常的冷静,低呼着:“哎呀,这下怎么办才好……”后来母亲对少年王求说:“王求,抱歉,你今天自己练习好吗?”
少年王求点点头,拿起背包前往打击练习场。一路上,大久保球员高大的身材及粗壮手臂不断浮现他的脑中,挥之不去。来到打击练习场,熟悉的管理员老伯迎上来,露齿笑道:“怎么?今天不去球队练习呀?”少年王求一开口便说:“我想去河堤边的球场,能不能借我公车钱?”他说得毫不犹豫,连自己也很惊讶,没想到会脱口说出这种话,但比起讶异,“再晚就来不及了”的焦虑心情更加强烈。“发生什么事了?你打算离家出走?”老伯完全会错意,少年王求这才说出棒球指导日的事。
“那可得动作快!搭出租车去吧。”老伯从钱包拿出五千圆,“这应该够你搭出租车来回了。”
“这样好吗?”少年王求问。
“当然好,请快点出发吧。”不知为何,老伯对少年王求说起了敬语。
少年王求搭出租车回到河堤边,天空依然清澈无云,球场的泥土在阳光照射下显得夺目。少年王求快步走下阶梯,奥寺总教练奔了过来,兴奋得几乎想紧紧抱住少年王求。“你愿意参加我们的练习?”少年王求点点头,立刻摆好打击姿势,挥起了球棒,大久保与驹込良和也都来到少年王求身旁。少年王求不停挥棒,大久保只是默默看着,并没有给予任何知道,一会儿之后,大久保语气亢奋地对驹込良和说:“这孩子很优秀啊!”.99lib.
“嗯,真的很厉害。”光明正大又高洁的驹込良和吞吞吐吐地说道。见到少年王求的完美挥棒姿势,他也是惊为天人。
“我想让他打打看.99lib.铃木卓投手投的球,不晓得方不方便呢?”奥寺总教练满脸堆笑,语气像是邀人上酒家喝酒。
“咦?”大久保楞了一下。
“我想让这孩子见识一下职棒球员的实力。”
大久保顿了片刻,旋即苦笑道:“少装了,你真正的用意是想测试这孩子的实力吧?”
“绝对没那回事。”
“奥寺先生,职棒球员没那么好对付。挥棒姿势漂亮,跟能不能打中职棒球员的球是两回事。”驹込良和像在对奥寺总教练晓以大义。
“不,”奥寺总教练充满自信,甚至不惜反驳仰慕对象,“这孩子另当别论。”
第七章
十多分钟后,少年王求站上了打击区。钤木卓对少年王求的扎实姿势大感佩服,虽然是个头还小的小学生,持棒的姿势却完美得没话说。“加油!王求!”坐在三垒方向长椅上的少棒队教练喊道,其他队友也坐在教练旁边。钤木卓心想,棒球指导日虽然是以指导基础训练为目的,来一点余兴节目也不错,因此,方才驹込教练问他:“听说那孩子是这个球队的打击主力,你能不能投几球让他打打看?”钤木卓立刻答应了。此时电视99lib.及报社记者都已经结束采访离开了,而当然,钤木卓并不会对一个小学生认真,他打算以中等速度投几个容易打中的球,让小孩子打中,今天的练习就会在快乐的气氛中结束,孩子们心中若留下愉快回亿,就会更喜欢棒球,而且有了自信之后,技术也会进步。铃木卓自己小时候也是这种良性循环的受益者,他很清楚职棒球员出现在棒球指导日的职责就是诱发孩子心中的良性循环。
少年打出了全垒打。
去势强劲的球划破了右外野的天空,观战的孩子们乐不可支,站在后头的东卿巨人队同伴也出声调侃。钤木卓一脸苦笑,摆出夸张的懊悔模样。第二球,球速没变,但他故意压低了轨道。
少年王求再次轻易击出全垒打,这一球往左外野的方向飞去。铃木卓背后持续传来同伴的揶揄,他哭笑不得地看向打击区,这时突然,他发现自己心上不太释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藏书网
他投出的球被打击出去并不意外,毕竟自己放了水。小学生能够接连打出两记全垒打,确实让人佩服又惊讶,但并不是不可能发生。铃木卓内心的疙瘩并非因为这件事。
略一思索,钤木卓明白了。自己感到不对劲的原因在于,99lib.眼前的少年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明明从职棒投手手中轰出两支全垒打,少年却没有露出丝毫满足或兴奋的表情,只是淡漠地面对成绩,仿佛这一切部是理所当然,说得严重一点,铃木卓甚至觉得少年的神情透露出许失望。
少年王求的反应让铃木卓也认真了起来,正确来说,他燃起了怒火。铃木卓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他决定在最后一球使出全力,让少年明白业余球员与职棒球员之间的悬殊差距。铃木卓转头望向站在界外区的驹込教练,驹込似乎也被少年的惊人实力激起了心中某种情绪,若有深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铃木卓高举手臂,全力投出了快速球。少年的动作看起来极为缓慢,他扭动身子,挥出球棒,当球棒通过本垒板上方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感觉少年的身体突然胀大,仿佛成了高耸入云的巨人。铃木卓被巨人的气势一慑,差点站不稳。清脆声响中,少年的球棒已挥到底。铃木卓瞪大了双眼,转过身,眼睁睁看着球往中外野方向飞去。屈辱与不甘在铃木卓的脑中涌现,宛如一股浑浊的泥浆翻腾流动,但这股浊流在片刻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新无比的空气满溢。铃木卓发出了豪迈的笑声。
第八章
少年王求将职棒投手全力投出的球打成了全垒打,同一时刻,远在名伍屋市的仓知巳绪正在家里看书。她和少年王求同年纪,一样是小六生。名伍屋距离仙醍非常遥远,搭新干线联络两地都还得转车,因此住在名伍屋的巳绪当然不可能认识少年王求。这一天,她不想陪父母出门购物,自己一人留在家里看书。她年纪虽小,心思却相当成熟,知性及感受性都远多过一般小学生。一有时间,她就看书,此时她正在读莎士比亚的戏曲。
她的双亲都觉得女儿太早熟,巳绪本人却不这么认为。对女儿这么小就读莎士比亚,父母除了烕到骄傲,多少也有些不安。
巳绪正在读的是莎士比亚的《西泽大帝》。比起西泽或布鲁塔斯,巳绪对西泽的近臣安东尼更感兴趣。安东尼以高明的演讲虏获民心,让号称“高洁、贤明、勇敢且诚实”的布鲁塔斯陷入阌境。巳绪对安东尼大为倾倒,也对他擅长操弄群众心里的话术感到恐惧。西泽死后,安东尼对仆人说的一段话,更是让巳绪印象深刻——“你一定感到椎心之痛吧,快到一旁尽情哭泣,悲伤是会传染的。看,你眼角的悲伤泪滴,让我的双眼也湿润了。”99lib?99lib.
尤其是“悲伤是会傅染的”这句话,触动了仓知巳绪的心,她察觉自己也感染了悲伤,伸手以袖子擦拭眼角。
第一章
十三岁藏书网的你,脸上被踢了一脚。你只觉得鼻头一热,眼前似乎有东西炸了开来。对方是一身学生制服的高大男生,他先是双手猛推,让你的背狠狠地撞上墙,你跌坐在地,他便一脚朝你脸上踢去,一旁的其他男生高声叫好。包围你的共有五人,全是和你同校的三年级学长,当中两人抽着烟,一人戴着眼镜,他们都穿着改宽裆的学生裤,小房间外还有人负责把风。
头部又受了一击,你感觉眼前一片黑,伸手捣住鼻子。模糊的冲击感退99lib.
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疼痛。鼻腔里有种像是被灌入盐水的味道,一抹之下,手上沾满了血。你抚摸鼻梁,担心鼻骨已断。
这是你第一次遭受暴力对待?99lib?
。
这里是仙醍东第五中学北侧体育馆内的舞台后头,阴暗狭窄的空间里塞满了体操垫与跳箱,到处是结成棉絮状的灰尘,最深处有间小房闲。你从入学到现在过了半年,已经颇适应中学生活了,但是在被学长们拉进这小房间之前,你完全不知道藏书网体育馆里存在着这样的空间。小房间外的馆内练习场上,羽毛球在空中交错,桌球发出阵阵清脆声响,吆喝声及摩擦地板的脚步姆此起彼落,一片朝气蓬勃,但你身处的小房间却笼罩在冰冷空气中。
“王求,森学长找你。”二十分钟前,你在教室里换棒球制服,正准备去棒球社练习时,乃木这么对你说。乃木是个皮肤白皙的男孩,梳着时髦的发形,原本念东卿都的小学,升中学时因父亲调职而搬来仙醍市。乃木长得一副小白脸模样,没加入任何运动类社团,但小学时曾参加东卿都运动大会的百米短跑且获得不错的成绩,但是包括你在内,班上同学没人知道这件事。
“森学长?哪个社团的?”
“你不知道吗?那个三年级的老大。”
森久信是三年级学生当中体格最好、品性最差的学生,小学时练过空手道及踢拳,对打架相当在行,就连老师,在他面前也多少有些紧张。他父亲是医师,开了间诊所,谣传他总是偷拿父亲诊所里的药来为非作歹。没错,这谣言是真的,正因如此,这名学生的风评从没好过。不过你对学长姊的消息毫不关心,甚至没听过森久信这个名字,当然也想不透他。
“我得去社团练习。”你说。这个周末有场练习赛。
“你要是敢不去找他,后果可能很严重哦。”乃木说。他脸上的肌肉轻微抽出,但你没有察觉。你不太喜欢乃木这个人,不过也没有讨厌他的理由。乃木是班上最常找你讲话的同学,经常缠着你,告诉你班上哪个女生的胸部最大,或是翻开杂志向你介绍你根本不感兴趣的重型机车。你觉得很烦,却又不九九藏书
得不感谢他,因为你在教室里并没有其他要好的朋友。每当下课时间,你除了小便之外几乎无事可做。眼见班上同学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嬉闹,你有种无法融入群体的隔阂感,但是你并不因孤独或孤立而苦恼,你担心的是自己这么面无表情地坐在教室里,恐怕会破坏教室的规律与和谐气氛。所以每当乃木过来攀谈,你虽不耐烦,一方面也因为自己终于能够顺利扮演教室里的一员而松了一口气。
“王求你啊,”乃木从一开始就直呼你的名字,好像你们是多熟的朋友,“长得这么壮,又板着一张脸,大家都不太敢跟你说话呢。”
进中学时,你的身高已超过一百七十五公分,在同侪间相当醒目。过了一个暑假,你的肌肉开始快速成长,胸膛变厚,手臂也变粗了。
在乃木的指导下,你学会了自慰。梅雨季刚过的某天下课,乃木将你拉到男生厕所,从书包取出裸女写真集和漫画,搭着你的肩问道:“王求,你还是处男,对吧?”你目睹照片上裸露的女性性器官及交缠的赤裸男女,心脏突了一下。这是你初次听闻性行为这件事,除了恶心与排斥感,还产生一种过去不曾体验过的兴奋。你内心激动不已,完全无法平静。
乃木见到你的慌张模样,得到了些许优越感。“王求,你自慰过吗?”乃木问你。你皱起眉头,不明白那是什么,乃木于是得意洋洋地向你说明自慰的方法。
第二章
这一天,棒球社的练习结束,你照常上打击练习场打了一百球,然后回家,洗澡,入夜后躺进被窝里,你立刻试着依照乃木的说明步骤碰触生殖器。你至今已有好几次下体变得坚挺的经验,总是苦恼着不知如何才能化解亢奋情绪并让下髓恢复原状。此时你一试,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开始动作有些生疏,后来逐渐掌握诀窍,你变得欲罢不能。自慰完之后,你沉浸在成就感、虚脱感与难以形容的罪恶感之中,隔天面对母亲都觉得有尴尬。你犹豫着该不该戒掉这个行为,但每到夜晚,你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生殖器。
一星期后,你主动走到乃木的座位旁,低声说道:“那件事会上瘾。”你这么说并非基于自责或自我解嘲,你只是单纯陈述事实,乃木却乐不可支,四周听见这句话的男同学也开心得不得了。你在他们眼中是个刚毅坚强,恬淡无欲的人,不能和一般人相提并论。他们得知你也深受性欲的左右无法自持,都安心不少·九九藏书
当然,你和他们确实不能相提并论,他们单因自慰这件事便把你当成同类,只是更彰颢他们的无知。不过,谴责他们是无济于事。
“听说做大多有碍健康,但谁知道怎样才算做太多呢?”坐在乃木隔壁的篮球社社员说:“有人说靠运动来发散精力才是正确的作法,但性欲跟运动根本是两回事嘛。”
“下次我借你色情DVD。”乃木对你说。
你拒绝了。DVD播放器在客厅,瞒着父母偷看实在太麻烦了。另一方面,就在这段时期,你察觉自己不再作驾驭巨人与恐怖敌人战斗的梦了。你曾怀疑这两件事有所关联,却想不出个中道理。
“啊——,好想做爱啊。”一个男同学说道,大家都笑了,你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对性行为的模糊期待占据了你的思绪,你试着想象自己和某个女人裸身相拥,互.99lib.相抚摸性器官的景象,但你觉得那还太遥远、太不真实,此时的你根本想不到,这件事在两年之内就会成真。
“不过,这也算是正式和女人做爱前的训练,就跟挥棒练习一样。”乃木说道。他做出挥棒的动作,嘴里直喊着:“练习、练习。”你听到他将自慰比喻成挥棒练习,忍不住哈哈大笑。
乃木及其他同学看见你笑得开心,都有些难以置信。事实上,你自己也很愕然。“好想早点离认练习的成果啊。”某个同学一脸陶醉地说道。
“你在臭屁什么?不过是会打一点棒球,有什么好得意的!”朝你脸上踢了一脚的高大学长森久信说完,吐了口口水,口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你边站起来边问道:“为什么打我?”
“听说你很瞧不起我们是吧?”这群人当中一个叼着烟、头发染成浅褐色的男生说道:“你跟别校的人说,森还有我们光会说大话,没什么了不起,是吧?”
当然,你没说过这种话。
没错,大约就在这件事前后吧。原本一路走来,你的人生朝着各方向的轨道成苌延伸,至于最后会进入哪一条轨道,端看过程中遇到的各种要素与契机。而就在这件事发生前后,你的人生开始朝某条轨道偏移。
“听好了,我马子是西中的,西仙醍中学。她学弟谣传说东第五中学的森久信只有嘴巴厉害,一问之下,谣言居然是我们学校的学弟散布出去的,于是我到处打听,问到你们班的人,终于给我问出来了。”
你立刻猜到他问的那个人是乃木。
“你们班那个乃木,我昨天把他叫出来问,他吓得跟什么?一样,马上招出是你在外头搬弄是非,讲我们的坏话。”
“森,你真是知识渊博,连搬弄是非这么难的成语都用得出来耶。”浅褐色头发的学生笑道。
“哼,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心里很清楚,乃木说了谎,推你出来当替死鬼。
“听说你一年级就当上棒球社的正式球员啊,那又怎样?敢瞧不起三年级学长,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森久信说着身子一闪。你张大双眼,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将重心放在右脚,抬起左脚,膝盖一屈,你知道他不是想用脚背踢你,而是打算以脚底将你踹出去。你的宽广视野以及敏锐判断力远远超越一般人,于是你一个侧身闪过,森的鞋底踹到墙99lib?面。
“躲什么躲!”浅褐色头发的男生大声怒吼,你心里一惊,森的拳头已经飞来。“慢得跟蜻蜒球一样。”你心里如此想着。小学时参加少棒队,队友们将速度太慢的球戏称为“蜻蜒球”,意思是慢到蜻蜒都可以停在球上休息了。森的拳头比蜻蜓球还蛮,来势看得一清二楚,你丝毫不觉害怕,伸出左手,抓住了挥来的拳头,有一种戴着棒球手套接住球的触感。
学长们见到这一幕,登时脸色大变,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抓住对方拳头是一种宣战的举动,代表着反抗暴力的决心。
五个学长内心有些发毛。你的肌肉虽然还未发育完全,体格已相当壮,他们担心你要是豁出一切反击,后果恐将难以收拾,于是他们立刻全围上来,合力对你拳打脚踢。你虽不觉得多痛,但敌人的攻击彷佛永无止境,你难以承受坐到地上。众人改以脚踹,你只好抱住腹部,缩起身子。你头上挨了一脚,几乎失去意识。制服纽扣因冲击而脱落,掉在地上,这道轻微声响让你回过了神,但你能做的只有缩着身体苦撑,等待暴力止歇。
第三章
回到家,你的父母吓得面无血色,直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时间还不到晚上七点,父亲平常这时间都还没下班,今天是刚好公出办事,所以比较早回到家。父母以为你和平日一样参加棒球杜的练习,却见你鼻青脸肿地回来,身上制服也破了,当然紧张得不得了。
“怎么了?谁打你?”母亲连声追问。有着一张圆脸的母亲向来带着温柔笑容,此时却胀红着脸,气得吊起了眼,嘴唇微微颤抖。你走进客厅脱下制服,一边检查袖子上的破洞,一抚摸手臂上的伤处确认发疼的部位。
“王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挨揍了。”你不觉得有说谎的必要,于是老实回答:“三年级学长借故找碴,把我叫出去揍了一顿。”
“棒球社的学长吗?”你父亲两眼布满血丝,欲言又止,一副后悔让你参加中学软式棒球社的表情。但是,害你在硬式少棒队待不下去、只好参加学校软式棒球社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父母,所以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是棒球社的啦。身上很多地方在痛,不过骨头好像没大碍。”
神奈河县的横滨中学棒球社将在这个星期天前来仙醍,与你们学校的棒球社进行练习赛。横滨中学棒球社是一支拥有悠久历史的强队,今年春季全国大赛中获得冠军。他们愿意大老远搭新干线来和你们仙醍东第五中学棒球社比赛,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该校棒球社顾问的偷腥对象住在仙醍,他想以带队远征为借口,在仙醍度过一个快乐周。第二个原因是,该顾问最近从横滨中学出身的职棒球员口中得知,仙醍东第五中学有个很强的学生,听说小学时曾经轻而易举地将职棒球员全力投出的球打成全垒打。该顾问对这传闻半信半疑,但的确勾起了他的兴趣。第一个原因除了顾问本人之外没人知道,第二个原因则经由你们学校软式棒球社的顾问,传进了你耳里。你得知有人对自己的实力感兴趣,甚至不惜千里跋涉来见识,当然有兴奋,不过,你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你回到房间,将制服收进衣橱里。这是你第一次没参加社团练习。你换上休闲服,走向浴室。99lib?
母亲站在脱衣间前等着你。“王求,痛不痛?”她伸手想抚摸你的脸颊,你却微微向后缩,不由自主地想避开;你有些害臊,而且你下意识地害怕自己一接受了母亲的安慰,心情将变得依赖,会倏地退回幼儿时期的心智。回想起来,你虽然经历过几次球队内的口角或比赛中的争执,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拳脚相向,此时你终于知道当自己遭受力时,父母会有什么反应。
“学长不会再找碴了吗?误会化解了吗?”
“不知道。”你老实回答。你心里猜想,恐怕没那么简单。没错,误会并没有解开。那个身材高大的森久信在体育馆后头那问肮脏阴暗的小房间里痛扁了你一顿,看着你一味缩着身子挨揍的模样,只是心情暂时舒畅了些,并没有原谅你,他还盘算着过一阵子再来找你麻烦。
就在你走进脱衣间时,家里电话响了。你心想不可能是找你的电话,于是继续脱掉上衣,正准备将内裤也脱下时,父亲来到门外喊道:“王求,电话。你同学乃木打来的。”你于是裸着上身走向客厅。
“就是他打了你?”父亲满脸严肃地低声询问,你不禁对父亲的单纯感到好笑,默默摇头,接起电话。
“王求,你没事吧?对不起。”乃木在电话中说道。你只是苦笑没作声。“你怎么了?”乃木紧张得追问。
“没生气。”你回答。这是事实,你并没有生气。乃本接着不停向你赔罪并找着解释,你听他说个没完,便开口道:“我要去洗澡了。”乃木连忙道歉,声音有点发抖。你并不晓得,乃木此时既恐惧又后悔,他责怪自己不该为了躲掉学长的威胁而将问题推到你的身上,一想到你可能为此跟他绝交,他就担心得不知如何自处,全身颤抖。“那等你洗完,我能不能再打给你?”
“不行。”你无情地拒绝,对他说,你洗完澡后得做柔软操、伏地挺身、仰卧起坐、背肌训练及握力训练,“今天没去棒球社,得练久一点。”
“好吧。”乃木回道。你察觉他的声音有些悲伤,于是为了让他知道你并没有生气,你没细想便开口说道:“练完后,我还得花点时间自慰才能睡觉。”电话另一头的乃木脸上登时出现一丝喜色,不过当然,你是看不见他的神情的。
第四章
接下来的事情,是在你睡着了之后发生的。本来你父亲一直坐在客厅看新闻节目,母亲则是刷洗流理台之后熨衣服。晚上十一点,两人一确定你睡着了,便展开行动。
父亲脱掉运动棉裤,换上平常很少穿的牛仔裤。母亲递给他一件薄运动外套,说道:“应该不用戴手表吧?”你父亲点点头,取下手表放回置物架。夫妻俩并未商量过一字半句,心中却已有了默契。
前置作业早在你洗澡时便开始进行。你母亲一边留意着浴室的动静,一边调出电话的来电纪录,拨了回去,这通电话当然是打到了乃木家,乃木有些错愕,不明白你母亲为何突然打电话来。
你母亲面不改色地扯着谎:“王求刚刚跑出去了,我怕他是去报仇,得赶快阻止他才行。请问你知不知道对方华呀。”同样的歌声来自不同的影子。
“那是打假球吗?非也。那是为了保护王的才华呀。”
不知何时,你父亲的左右侧及背后各站着一道人影,三人都身黑色大衣,头戴黑帽,比夜色更漆黑。你父亲只是隐约感觉到她们在场,没看见确实的人影,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微风在耳畔轻拂,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呢喃。
“此刻王正在家里好好地睡觉,是吧?”
“就是这小毛头。就是他让王受了伤。”
“王不会输给从女人胯下出生的男人。”
你父亲听见了三个女人的低吟。
“臭老头干嘛突然不出声啊?莫名其妙,”森久信一脸不耐烦,说着兀自掏出手机。
“只要勃南之森不动,王就能成为王。”
“只要勃南之森不动。”
“只要森不动。”
就在这时,森久信动了。你父亲一见他朝一旁走去,立刻举起雨伞,奋力系上森久信的耳朵。森久信按着耳朵,大声喊疼。紧接着你父亲身旁的三道人影各自抽出了伞,那是同样宛如影子般半透明的雨伞,但说得严谨一点,上头还印着仙醍国王队的标志。三道人影粗鲁地挥动雨伞,以尖锐的前端攻击森久信,刺耳金属声与钝重撞击声不断响起,一会儿之后,啪啦一声,伞影一折,似乎有伞折断了,但人影依然不肯罢休,像挥鞭一样挥着伞。至于你的父亲,在打了第一击之后,就只是伫立一旁默默看着。
第五章
隔人早上,你走进教室,一如平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乃木立刻走来问道:“喂,王求,你没事吧?”你见他不是平常的吊儿郎当模样,一副像是有什么不便明讲的事要找你商量似地噘着嘴,你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察觉一定是为了昨天的事。“我没生气,别担心。”你说道。身上虽然到处是瘀青,并不特别疼痛,青肿的右脸颊也已敷上纱布遮掩。
“王求,你昨天后来见到森了吗?”
你一时之间不明白乃木为何这么问。当然见到了,他不是把我找去吗?不然这伤怎么来的?乃木摇摇头,低声说:“不是啦,我指的是昨天晚上,你不是跑去森家找他吗?”
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回道:“昨晚跟你通完电话,我洗完澡、做完体能训练就睡了。”没错,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你是好事。
99lib.乃木抿着嘴,一脸无法释怀的模样,但他迟疑片刻后,只说:“嗯,当我没问过,我刚刚听说森学长失踪了哦。”
森久信今天没有来学校。当然,这个人原本就不是每天乖乖上学的好学生,逃学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乃木接着说,森昨晚好像没回家,而且森家 附近还发现了血迹,他的双亲有些担心,早上便跑来学校询问了。
森久信到底过上了什么事,目前还没人知道。你只回答了一声“喔”。
这么一来,乃木这话题也说不下去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对你说:“我想跟你一起打棒球。”但是此时的你满脑子只想着周末的练习赛,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但乃木是认真的,而且就在两年后的夏天,某场重要的棒球比赛中,乃木甚至站在打击区上满心恐惧地暗忖:“地面明明摇晃得这么厉害,为什么……”99lib?.99lib.
第一章
地面明明摇晃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大家还有办法若无其事地继续进行球赛?略一思索,我明白了,原来地面没有晃动,晃动的是我的腿。心脏好像快从嘴里蹦出来,真想叫心脏别这么拚命。我正站在打击区里,感觉自己就快跪了下去,只好转头对裁判说:“暂停。”我走出打击区,呼了一口气。一垒方向的休息区里,学弟们正张口大喊,但我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
县大赛的决赛是在市立棒球场举行,气氛与过去的比赛完全不同,总教练和队员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休息区里,正前方的记分板又大又气派,我感觉自己彷佛误闯进了职棒比赛的赛场。
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冷静就没问题。我放下球棒。双手撑着膝盖,做了几次蹲屈动作,接着我拿起球棒,双手握住,伸展上半身。眼看站在投手丘的高瘦投手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心里有些不爽,但转念一想,那家伙一定只是故作镇定而已。他们仙醍白桃中学是棒球强校,连续五年晋级全国大赛,每年都将许多优秀球员送进号称甲子园常胜军的东北堇高中,换句话说,他们的目标是称霸全国大赛,而今天只是县大赛决赛而已,对手又是我们这种弱小队伍,陷入苦战已经是丢脸丢到家了。何况今天的比赛,我们的第四棒每次上场都是被故意四坏保送,他们使出这种卑鄙手段也只领先我们一分,要是最后被我们反败为胜,应该会被球迷和校方骂到臭头吧。所以那位单眼皮投手虽然表面看起来轻松,心情想必是也七上八下。
“祝你们比赛一切顺利呀。”三天前,权藤在参观练习时对我们这么说。这个人是体育专栏作家,不久前缠上王求,不断追问像是“小时候是不是真的曾将职棒投手的球打成全垒打”及“是不是真的杀过人”之类的,大家都觉得他很烦,也有社员取笑他自以为是社团经理呀,他竟然笑嘻嘻地回说当经理也不赖。虽然他给人感觉不坏,有时也会请我们吃面包或上快餐店,但毕竟是个摸不清底细的大人。我猜他今天应该也回来观战,但放眼望去却不见他的身影,这座球场连观众席也盖得异常气派,隔着围墙及安全网,根本看不清楚谁是谁。
我试着做深呼吸,拉开两臂,缓缓吸气、吐气。对手休息区似乎传出讥讽,可能是类似“小少爷,这游戏你不会玩啦”之颠的,但我根本听不清楚。
心脏的鼓动怎么就是慢不下来,双腿无力,我握紧球棒空挥着,偶然瞥见坐在休息区的比目鱼。他叫平井,是体育老师,担任我们棒球社的顾问。因为长得像比目鱼,我们都这么叫他。我看比目鱼将手凑到嘴边,大喊着:“挥得很好!就是这样!”我不禁苦笑,看来比目鱼比我还紧张,他的眼睛大概已经花了。像我们这种弱校,竟然能打到距离全国大赛只差临门一脚,比日鱼恐怕作梦也想不到。虽然我很慌张,至少我判断得出来自己刚刚的挥棒动作糟得可以,比目鱼却连这一点也看不出来,还大声叫好,看来真的已经没救了。
我不断提醒自己冷静,但脑袋感觉轻飘飘的,什么都无法思考。王求是我的下一棒,他正单膝跪地蹲在打击等待区里,一副八风吹不倒的沉稳模样,完全没在意我的状况。我想起之前有一次练习赛,王求也是这么蹲跪着,我偷偷绕到他身后半开玩笑地用了推了他一把,但他的身子稳得跟什么一样,我甚至怀疑他是真的被钉在地上。此刻的王求依旧没把我放在心上,只是直勾勾盯着投手丘的方向,但我看不出来他凝视的是投手,还是投手背后的天空。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同样的疑问,我在一入学初次见到他时就想过了。当时我穿着还不习惯的中学制服,只觉得领口紧得难受。我查完分班表,打开教室门,看见一群和我同年的陌生同学,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来。这些人看上去不是幼稚的小毛头,就是俗气的乡巴佬,我一想到自己得和这些人相处三年,就有股难以言喻的怒气涌上。如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我是在害怕。刚从东卿搬到这个陌生的东北地方,我很担心自己显得突兀,怕和同学们处不好,所以,我故意对每一个和我对上眼的同学摆出臭脸,努力表现出一副“我跟你们不同”的态度。其实我跟他们并没有任何不同,但当时的我告诉自己,我比他们“高尚”得多。而在所有同学当中,唯有王求不一样,他不像我在同学面前虚张声势,也不会故意与老师作对,但是同学们都认为他难以亲近,就好像摆在神社里的奇妙装饰品,每个人都只敢远远观察,不敢走上前触摸,王求的个头是班上最高的,恐怕也是全年级最壮的吧。我听同学说,王求打棒球很强,而且不是普通地强,大家都对这位实力很强的棒球少年敬畏三分。但我一开始却曾在背后说他闲话,同学们私下提起王求,我便哗众取宠地说:“那家伙只是个块头大的草包啦,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穿了,我就是无法忽视王求的存在。然而王求似乎从不在意与班上同学的交流,很少说话,总是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某次下课时间,我第一次对他开口,就是问他:“你在看什么?”
王求转头看我,眼中不带丝毫戒心,只像是看着烦人的小虫子。“你坐在位子上一动也不动,到底是在看什么?”我又问了一次,王求便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
“看球呀。”
“球?”
“我在回想上次比赛时打出的那颗界外球,想确认到底是哪里没打好。”
当时我当然听不懂王求在说什么,现在的我就懂了,王求的脑袋会记住每次投手投出的球及野手的动作,不仅是他自己上场的情况,就连其他球员上场打击,他也能够把球路记得一清二楚。他会在脑中回放球的来势,想象自己挥棒的动作。或是试着以手套接住被打出去的球。
“你是说想象练习?”
“算是吧。”
那绝对不是普通的想象练习。我曾在下课时间偷偷观察王求,他有时连趴在桌上小憩都会全身汗水淋漓,我发现那并不是睡到盗汗,而是因为脑中的想象练习而打球打出满身大汗,这听起来很荒唐,却是唯一的可能。总而言之,一开始的时候,我由于无法理解王求这个人,总是不时去烦他,就好像为了得到同伴的尊敬而将种社里的奇妙摆饰一脚踢飞,是同样的道理,其实我一边接近他,心里可是吓得直发毛。
“乃木,你怎么动不动就提那档子事?”王求曾这么问我,“你真是好色。”
“是啊,我是好色。”我笑着回答,“可是男人都好色。王求,你也一样呀。”
我这回答并不是为自己找借口,而是事实。但的确,我会把那档事挂在嘴上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除了这个话题,我找不到其他方面能让自己显得比王求厉害。王求满脑子只想着棒球,功课也不算差,所以我只有在“性”这件事上头比他懂得多。“王求,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嘛?”每当我这么取笑他:心里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该死。”我低声咒骂。挥棒落空。投手一副轻松搞定的表情投出了球,球从我的球棒上方通过,落人捕手的手套中。裁判大喊一声“好球”,更是让我心中直冒火。我的腿依然在颤抖。刚刚那球我根本没能看清楚,只是像瞎子摸象一样胡乱挥棒。我抬头望向投手丘方向,外野一片昏暗,天空的颜色也看不清楚,大概是阴天吧。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是好天气的,而且,现在明明是八月初,竟然丝毫没有夏天的感觉。我望向记分板,1比0。仙醍白桃中学领先。没错,我们快输了。最后一局下半,已经两人出局,垒上没有跑者,我如果出局,比赛就结束了。正因为很清楚这一点,我更是紧张。投手正抚摸着手套里的球。怪了,捕手是何时将球投还给他的?不,等等,我是何时进入打击区的?我刚刚不是喊了暂停,正在旁边练挥棒吗?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走回了打击区?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又喊了一次暂停,继续练我的挥棒。休息区里的比目鱼似乎正在对我说什么,其他队员也在大声喊叫,学弟们的加油声似乎从未如此热情,雄厚的气势几乎要撕裂空气,我感觉自己体内的正轻微震动。
刚进棒球社时,全社球技最差的就是我。我既不是转学生,却直到一年级下学期才入社,这样的例子可说少之又少,学长和其他一年级社员都当我是个怪人。原本我是隶属西洋棋社的幽灵社员,品性也不好,一天到晚被老师约谈,而我在心中给自己的定位也是坏学生,每天混吃等死,只想在学校悠哉地玩三年。有时我会想起小学参加田径社的练习及比赛的回忆,那种累死人的事,我再也不想碰了。在这儿,学长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抽烟、偷窃样样来。我干这些坏事时并没有什么罪恶感,反正其他坏学生或多或少都在做,我只想赶快升上二年级,好在一年级新生面前耀武扬威。
然而我在一年级的秋天,突然决定加入棒球社。因为我每次看见王求那满脑子只想着棒球的与世无争模样,就会产生一种恐惧与自卑,感觉自己似乎被他抛弃在一旁,恐怕只会离他愈来愈远,那么索性我也加入棒球社吧,或许跳进棒球的世界,能够减轻我心中的恐惧。看到投手将球举过顶准备投球,我正想大骂“我还没进入打击区,你投什么球啊”,但低头一看,我正站在打击区里,而且球棒举得好好的,球来了,我勉强一扭身,但腰部摆动太少,只有手挥了出去,球擦过球棒前端,撞上网子,发出巨响。裁判高喊:“界外!”
我舒了一口气,低声对自己说:“没有退路了。”这场县大赛一结束,我们将升上三年级,到时候我们只能退出社团活动,在考试及升学的抉择中度过中学的最后时光。“反正又不会死。”——这句话在我脑中响起。
只要挥棒落空一次,或是99lib?好球来了却没出棒,一切就完了。我晓得自己的两腿不停颤抖,想嘲笑自己懦弱,却笑不出来。天空好阴沉。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呢喃在我脑中响起:“我一定会上垒的!”与其说是说话声,更像是在黑暗中蜷起身子擦亮火柴,那小小的火苗所释放出的微弱光芒。“然后接在我之后,王求一定会把球打出去!”但那不是我的声音,说话的人显得信心十足,似乎确信我会上垒。我决定相信那不是我的声音,甚至反过来鼓励那个说话的人:“嗯,如果是你,一定能把棒子交到王求手上的!”还补上一句:“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信心。”
第二章
我直到一年级的秋天才突然加入棒球社,之前从没打过棒球,却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顾问比目鱼信誓旦旦地鼓励我:“现在开始也不晚!”我当然没有傻到相信他的话,但我心想“反正王求怎么做,我照着学就成了”。我本来就对自己的运动神经颇有自信,打定主意模仿王求的挥棒及守备动作,练习方法也有样学样。我相信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能追上王求。这个策略算是成功了一半,我彻底模仿王求的动作,训练量也无视自己的体能极限,拚命以超越王求为目标.99lib.。我的球技确实突飞猛进,但是,距离王求还是太遥远。我愈是进步,愈能体会王求的遥不可及。我跟他并非活在同一次元的人,明白了这个现实的时候,我只能苦笑。
一开始,我只是模仿王求进入打击区前的习惯小动作、练习挥棒的方式与挥棒时机等等,但是到了后来,我甚至开始观察他吃东西的模样。
“你是同性恋吗?一天到晚黏在王求身边,恶心死了,以后就叫你同性恋乃木好了。”入社后过了大概两个月,有个二年级学长在社办里拍了拍我的背取笑道,其他二年级学长大声叫好,鼓噪了起来,连一年级社员也跟着窃笑。我没有回嘴,如果是从前的我,应该早就一拳揍过去了,即使体格赢不过人家,我也会拿球棒或球往学长身上招呼,但那次,我并没有反击,因为我球技还太差,要是和学长打架,只会被认为是因为自卑才恼羞成怒。
后来过了一阵子,比目鱼问我想担任什么守备位置,我想也不想便回答“游击手”,因为那位笑我是“同性恋乃木”的学长正是游击手,我打算夺走他的正式球员地位。我对自己已经有了自信,感觉得到自己的肌肉愈来愈结实,挥棒也愈来愈顺手。不出我所料,我一升上二年级,立刻成为正式的游击手。
我听见了声音,才察觉自己正在做挥棒练习。什么时候喊了暂停,我自己也记不得。敌队休息区传来笑骂:“小少爷,你也暂停太多次了吧,要不要顺便去撒泡尿?”
看来对手为了获胜,早已顾不得形象了,我再次深呼吸,继续挥我的球棒。
我想起昨天野间口对我说的那番话。昨天比目鱼在作战会议上唠唠叨叨地讲了一堆,会议结束后,野间口悄悄凑过来低声说:“嗳,我跟你说啊……”野间口是我们球队的投手,长得很高,脸像马铃薯。我本来以为他要和我说比目鱼的坏话,没想到他带着微笑对我说:“这样讲满害臊的,但我想向你道谢。”
“道谢?道什么谢?”
“我们能变强,都是你的功劳。”我一头雾水。“你应该跟王求道谢才对吧?听说明天会有棒球强校的球探来看王求哦。”
“这传闻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有职棒的球探来找过比目鱼。”
“职棒的球探?真的假的?”我露出惊讶表情,其实内心不太惊讶,要是像王求这么厉害的角色都进不了职棒界,那才应该惊讶。“总而言之,我们能打进决赛,全是王求的功劳呀。”我又强调了一次。
“不,大家都知道王求很厉害,但我们一开始都没办法当自己是他的伙伴,反而比较像是球迷吧,一直觉得王求跟我们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我们一辈子也不必妄想变得像他那么强,顶多在一旁望着他默默赞叹,我只期待有一天王求进入职棒界,我就能拿这件事来跟朋友炫耀。”野间口神情苦涩地说道:“可是啊,你中途加入了我们社团,而且非常努力。”
“因为我是从零开始的吧。”
“是没错,可是我们看你一副想跟王求一较高下的态度,本来只当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以为你马上就会放弃,没想到你却坚持了下来。我们看见你的努力,才惊觉冷眼旁观的自己才是最大的笨蛋,因为这缘故,我们比以前更加认真练习。当你从学长手中夺下正式游击手的位置时,我们真的很替你高兴。在你的鼓舞之下,我们进入了决赛,对上白桃中学,这是我入社时根本不敢奢望的事。全是你的功劳。”
我“喔”了一声,除此之外也不好说什么。虽然我没有把开心表现在脸上,心里多少感到欣慰。当天晚上,难得在家吃晚饭的妈妈问我:“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真不像平常的你。”我板起脸回答:“我也是会笑的。”接着我提起了这场决赛,妈妈告诉我:“打棒球一定很辛苦吧,不过你也别紧张,反正又不会死。不管输赢,都当做漫长人生中的一段美好回忆就好。”
没错,反正又不会死,但要我别紧张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上得了垒,下一棒就轮到王求了,王求绝对会打出全垒打,虽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唯独这件事例外,王求在这种紧要关头绝对不会失手,只要他打出再见全垒打,我们就能够反败为胜。换句话说,此时我能不能上垒,将决定我们会不会晋级全国大赛。我一想到中学生活即将画下句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望向天空,好希望也有人对我说一句:“嗯,如果是你,一定能把棒子交到王求手上的!”
我一踏进打击区,立刻又喊了暂停。敌队的人按捺不住,不断在我身后叫嚣,但我根本没心思理会他们。我走向打击等待区,打算找王求拿止滑粉袋,但这只是借口,我想在打最后一球之前,和王求说说话。
王求还是一样专心望着球场,彷佛我并不存在。他的表情虽认真,却一点也不紧张,那眼神就好像站在高处俯视壮观山河或千万子民的国王。“王求,止滑粉袋。”我一喊,他才终于转过头来,接着默默起身,将止滑粉袋递给我。“王求,我一定会让你上场。”我一面轻拍止滑粉袋,一面说道:“我一定会上垒的!”
王求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看着我,他的目光既不锐利也不凝重,只像是在观察珍禽异兽。
“那我上场喽。”我故作轻松,扔下止滑粉袋,提着球棒回到打击区。王求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王没有赐下只字词组,却赐下了宽容的眼神。不知为何,我脑中很自然地浮现这句话。
进入打击区前,我再次望向投手,四下景象和刚刚完全不同了,我看清楚了计分板大屏幕后方的蓝天。晴空万里,和刚刚的阴霾天色截然不同,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双眼,没想到天空原本就这么蓝,感觉视野无限辽阔,连外野手的模样也看得一清二楚。我低下头,望着脚上的钉鞋。这鞋子是和王求一起去仙醍车站前的运动用品店买的。“乃木同学,你脚程快,这双最适合跑步了。”戴着眼镜的胖胖店长不断向我推荐。
双腿不再颤抖了,我试着以钉鞋摩擦地面。
摆好了挥棒姿势,我发现投手的面容变得异常清晰,见他流了好多汗,我才察觉自己的脖子也满是汗水。夏天好热呀。投手举起了手臂。我握紧球棒,扭腰,抬高手臂,在心里默念:“绝对不能挥空。”就算只是击出本垒前滚地球,以我的脚程也肯定能够上垒。一定要碰到球棒,总之一定要碰到球棒。我如此告诉自己。我已顾不了挥棒姿势正不正确了。
投手的身子一扭,球从他手中飞出,我也旋即一个回身微抬左脚,立刻踏回地面,将重心脚的膝盖往前移,扭腰,手臂一挥,我看见了朝着球棒飞来的球。金属球棒传来令人身心舒畅的震动。打中了。我看见球往三垒与游击手之间的方向猛然飞去,当场拔腿狂奔。
美丽的深褐色泥土上画着白线,我沿着白线奋力往前跑,身体往前倾,摆动弯起的手臂,球现在在哪里,我根本没空去想,我只是不断抬脚,将地面往后踢,钉鞋一次次挖起地上的泥土。前方的一垒手高举右手手套,做好接球的准备。眼角余光中,我看见游击手做了个传球动作。原来球没有穿出内野!?我满心以为球已经飞到左外野去了,没想到竟然落入游击手的手套这里,为什么会这样?以那球的速度,绝不可能是内野滚地球。唯一的可能是游击手飞扑接球没接好,让球掉到地上,所以才急忙传往一垒。我感到呼吸困难。一垒垒包就在眼前,我的背上似乎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把我往前推,那力量或许是来自阳光,或许是来自休息区的加油声,也或许是妈妈那句“反正又不会死”。我感觉身体比平常轻盈,心里产生了“一定来得及”的自信。就在踏上垒包的那一瞬间,我头壳内部软软的脑像是呼地飘了起来,再也没有烦恼。然后就在我踏过垒包的下一刻,双腿突然变得沉重,我摔倒在地。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多公尺,我想,这是我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了,制服和手臂沾满了泥土。此时我看见一垒手朝着球场中央奔去,我一愣,只见裁判举起手大喊:“出局!”白桃中学的球员高声欢呼。
我的心脏强烈鼓动,几乎要破胸而出,该不会就这样突然炸裂吧?我勉强拍起膝盖,直起身子的一瞬间,眩晕向我袭来。我不断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彷佛全身的肌肤都在渴望着氧气。我往休息区看去,只见比目鱼正仰着头,紧闭双眼,像个小孩子似地强忍泪水。
原本待在休息区的队友全向我奔来,乱摸我的小平头,说些“你干得很好”或“好可惜”之类的话语。被他们这么摸着,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地藏菩萨石像还是摆饰什么的。“摸再多也不能保平安啦!”我不禁大喊,声音却是嘶哑的,原来我哭了。不止我,其他人也哭了。我不停骂着:“该死。可恶。”耳边传来队友的安慰:“是游击.99lib.t>手守得太漂亮了,不是你的错。”我一边咒骂,一边拨开队友的手,朝着球场左顾右盼,却不见王求的身影。我焦急了起来,就像个找不到母亲的孩子。加油席上坐满了学生及家长,我直到这时才察觉今天的观众这么多,许多人鼓着掌,最前方的围墙边站着一名身材壮硕的男人,身穿背号5号的棒球制服,简直像是刚参加完比赛就来观战的球员,他也在鼓着掌,而且他鼓掌的动作相当奇妙,优雅而沉稳,和其他人的动作大不相同。
王求的双亲也在看台上。一名西装打扮的男人朝他们走去,大概是球探吧,不知道是私立高中的球探,还是职棒的球探,总之都是为了王求而来,可是今天王求完全没有表现的机会,球探不知会做出怎样的评价。
就在我怔怔地望着看台时,王求母亲的视线突然射向我,我的心脏刹时扑通乱跳。她一看到我,眼神立刻变得锐利,目光中除了鄙视,还带着浓厚的恨意,我不由得别过了头。
有人拍了我的肩,我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王求正转身离开。他大概是刚好走过我身旁,顺手拍了拍我吧。王求依旧是那副态度,没有感慨,没有倦意,也没有懊悔。见他提着球棒渐行渐远,我好想追上去说两句话,想向他道歉,想听他对我说声“别放心上”。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窝囊地擦拭不断涌出的泪水,肩上被王求拍打的部位又热又烫,我不明白这股热气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它逐渐从肩膀传遍全身,透过钉鞋流入地面,延伸至嚎啕哭泣的队友及比目鱼身上,最后笼罩整座球场,就好像一颗透明的灼热气球,无声无息地膨胀,将球场包覆其中,就在王求打开休息区后方的门、从球场上消失的那一瞬间,气球啪地破掉,于此同时,我切实地感受到,我的中学生活就此画下了句点。
第一章
山田王求高中时期所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是他高一时的全国高中棒球大赛宫城县预赛第三战,王求就读的仙醍南高中对上樱丘高中。仙醍南高中是县内足以与东北堇高中相提并论的棒球强校,几乎年年晋级甲子园;反观樱丘高中却是普通的公立高中,实力相差悬殊,比赛结果早在所有人的意料之藏书网中,即使如此,看台上还是见得到数名手持摄影机、笔记本电脑或笔记用具的记者,还有几名看上去像是职棒球探的男士。
“井口兄,那个山田真的那么厉害?”
坐在看台上的井口光听见身后传来询问,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大概和自己一样也是职棒球探吧,再不然就是体育报记者。“别问我,我只是个普通的球迷。”井口光回道。他的身分虽然是东卿巨人队的球探,但这话却不是推托之词。他不像其他记者或球探带了望远镜、笔记用具或.99lib.手机前来,而是一身轻便、两手空空地坐在座位上看比赛。
井口光第一次听到山田王求这个名字,是在某场东卿巨人队的慰劳餐会上,投手铃木卓偶然说出:“当年有个小学生打中我全力投出的球,那孩子今年应该也上高中了吧。”井口光不愧是职业球探,原本已喝得微醺,倚着墙打瞌睡,一听到这话登时清醒,凑上前去询问详情。
那个时候,山田王求还是仙醍东第五中学的三年级生,正为了即将到来的中学综合体育大赛而加紧练习,井口光立刻前往学校观摩山田王求的练习,一看之下,大为惊艳。山田王求不但体格健壮,更令人吃惊的是他身体的柔软度与棒球天赋。一般而言,依靠得天独厚的体格与肌肉而活跃于一时的年轻球员,迟早会遇到瓶颈,无法再进步,但山田王求的身体尚未完全成熟,显然还有成长的空间。
井口光看了几场山田王求“打击率破九成”的练习赛后,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由于故意四坏球太多,山田王求的有效打席少得可怜,但只要球一进入好球带,他总是能够打击出去。如此漂亮的打击率数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亲眼目睹比赛之后,井口光只能接受事实。山田王求确实不曾放过任何一颗好球,而且绝大部份打出去的球都是全垒打,“挥棒落空”这单词对山田王求而言是不存在的。
“大家都没察觉,王求最厉害的是选球的眼力。”一名姓权藤的特约体育专栏作家曾在井口光面前如此分析。每次去看球赛,井口光总会遇上这号人物。“我观察这个天才少年好久了。”权藤大言不惭地笑着说:“你们职棒球探实在是后知后觉,你已经算是嗅觉最敏锐的了。”
“选球的眼力啊……。嗯,他这一点确实很强。”
“我听说他能够凭直觉判断投手投出的球会不会进好球带,至于这个传闻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喔,不过你就算去找他的父母谈,也只会吃闭门羹而已,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井口光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但是他前阵子去向山田王求的中学棒球社顾问打招呼,那位长得像比目鱼的老师也是露出一脸怜悯说道:“别白费力气了,王求的父母不可能给你好脸色看的。”
“为什么?”井口光询问,得到的答案很简单。山田王求的父母痛恨东卿巨人队。
或者应该说,那对夫妻只对仙醍国王队有兴趣。
井口光一开始并没有把这问题想得太严重,他觉得,东卿巨人队虽号称最受欢迎球队,嗤之以鼻的人也不在少数,山田王求的父母大概正是其中之一吧,所以就算一开始的接触与交涉或许不会太顺利,只要使出磨功,表现出诚意,最后一定能获得认同的,因为他自己至今已有无数次类似的经验。
结果却令他跌破眼镜。
山田王求的父母顽固得令人咋舌,宛如坚硬无比的岩壁,完全找不到切入点。井口光以职棒球探的身分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夫妇两人原本喜出望外,但当井口光向他们自我介绍,才说出“我是东卿巨人队的——”这几个字,不,夫妻俩在听到“东”字的瞬间就已脸色大变,那不只是“面有难色”的程度,而是只能以“面目狰狞”来形容。父亲就别提了,就连母亲也是两眼一瞪,眉间挤得像是快打结,冷冷地回道:“不必了,我们没兴趣。”交涉的窗口就在这时完全被关上。
不管上门几次,状况丝毫不见改善。井口光有时假装偶然来到附近,有时则是事先打电话恳求面谈,但不论用何种方法,都遭到严词拒绝,不但没有商量余地,还被警告“再纠缠下去就叫警察”。即使如此,井口光还是不死心,有一次,他直接找上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山田王求,递出了名片。井口光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意,毕竟那对父母对东卿巨人队的恨意已经到了异常的地步,儿子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没想到山田王求看了一眼名片,只是以相当平静的态度说了声“辛苦你了”,口吻除了客气,还带了几分同情,几乎让井口光吓得跳起来。“家父家母一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吧?”山田王求淡淡说道。井口光一听,不知怎的,登时有种不顾身上穿着西装也想跪在地上磕头致谢的冲动。“我是绝对不可能进东卿巨人队的。”山田王求的语气相当诚挚,虽然不算温柔,却没有丝毫轻蔑之意,“谢谢你的好意,真是非常抱歉。”
“你父母为什么这么讨厌东卿巨人队呢?”
山田王求沉默了片刻,感觉并不是答不上来,而是在思考说出原因之后,听的人能不能理解。一会儿之后,山田王求终于开口了:“你知道南云慎平太吗?他曾经是仙醍国王队的球员,也当过总教练。”
这突然冒出的人名让井口光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这号人物。“恩恩,我知道,就是在比赛中……”
“对,因界外球而死的那位。”
井口光恍然大悟。那场比赛正是仙醍国王队对上东卿巨人队,山田王求的双亲既然是仙醍国王队的球迷,对南云慎平太的景仰之情想必非同小可,南云慎平太因比赛而亡,他们会对东卿巨人队怀恨在心也是不难理解,但是,井口光心想,这是否太偏激了?南云慎平太过世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何必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家父与家母都是很温和的人,只不过一提到棒球,尤其是关于仙醍国王队的事,就会性情大变。”
“那你自己呢?”
“我的生日,就是南云慎平太的忌日哦。”
山田王求说完后便迈步离开,彷佛这句话已解释了一切。
那天起,井口光不再试图挖走山田王求了,一反以往死缠烂打的敬业精神,井口光放弃得相当干脆,这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再纠缠下去只会造成反效果。
“少来啦,你佯称自己是普通球迷,其实是在找机会下手吧?”后方座位的男人继续向井口光攀谈,“你们东卿巨人队最爱玩这种潜水艇战术了,表面上装作没兴趣,其实偷偷躲在水面下观察,一有机会就探出头来,把好人才全部抢走。”
“没那回事。”井口光挤出笑容回道:“山田王求是特例,我拿他没辙。”
“是吗?天底下会有你搞不定的球员?”
“是啊,所以我真的只是个普通球迷。”
第二章
山田王求蹲跪在打击等待区里,眺望着球场。外野看台上方的计分板标示着得分数。五局下,7比0,山田王求所属的仙醍南高中领先,上场打击的三年级学长金杉仁看起来一脸严肃,不管领先多少分,藏书网不管对手再弱,不管投手再怎么差,这位学长依然没有丝毫松懈。山田王求对这样的人颇有好感。
仙醍南高中的棒球社远近驰名,吸引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中学球员,社员数约九十人,置物柜、训练器材、淋浴间等硬设备完善,声势相当庞大。由于不少仙醍南高中棒球社的专业学长进入了职棒界,这人为回馈母校校,往往慷慨解囊,充沛的资金便反映在设备及社员素质上。
金杉仁一棒挥出,金属球棒发出清澈声响,声响虽轻,却足以震动整座球场的空气。球迅速穿越二垒垒包右侧,往中外野方向滚去,山田王求见状,站了起来,眼角余光看见站在二垒旁的三年级学长正不断挥着手。原本在二垒的球员九九藏书跑过三垒后继续冲刺,回到了本迭。8比0。
击出安打的金杉仁则上到了二垒,脸上并无喜悦之情,只是平静地拍着制服上的泥土。
山田王求走向打击区。这是他今天的第四次上场打击。但毕竟只是地区预赛,又遇到上班日,观众席上的数十名学生几乎都是挤不进休息区的棒球社社员或加油队,大人观众并不多,就算有,也大多是学生家长。即便如此,当广播响起:“第六棒,左外野手。”整座球场霎时欢声雷动。
看台上的记者与球探们全都猛地采出身子紧盯球场,有些人忙着确认三脚架上的摄影机是否正常运作,井口光也是一反先前的悠哉,全种贯99lib.注凝视着场内,却不见他手上有任何记录用具。
山田王求以钉鞋将打击区内的泥土踏平之后,缓缓晃动球棒,一举起,摆好姿势,看着投手手上的球,想象其轨道。此时,在山田王求的脑袋里,有着一片完美无瑕的天空,万里无云,中央悬浮着一团瞹昧、模糊却强有力的意念,那正是“我会打出全垒打”的信心。
没有人预料到,这将是山田王求高中时期的最后一次上场打击。
第三章
同一时刻,一辆两吨重的大货车正行驶在距离仙醍球场五公里之外的马路上,驾驶是中山庒次郎,三十五岁,任职于搬家公司。他刚卸完货,想先回公司一趟,下午还有另一批货得送,帮手们已经先赶往现场了。
中田庄次郎想起昨晚那通电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从腹部扩散到胸口。
“周末的约,我想了想,还是没办法答应你。”电话另一头的女人悻悻地说道:“等我OK的时候再联络你吧。”
这女人是在酒馆里认识的,她说喜欢看运动比赛,中田庄次郎于是邀她这个周一起去看仙醍国王队的球赛,票都买好了,没想到女人竟然打了这通电话来。当然,赴不赴约是女人的自由,可是“还是没办法答应”这种说法是怎么回事?表示她一开始就打算爽约吗?还有,既然要取消约定,不是应该好好地向对方讲个理由?为什么听起来她压根没打算解释?难道她连想借口都嫌麻烦?中田庄次郎愈想愈烦闷,叹气连连。
后头传来喇叭声,中田庄次郎才惊觉灯号已经转绿,连忙踩下油门。
之后没多久,中田庄次郎便撞见一个女人站在人行道上。当时他刚左转过路口,开在最外侧车道上,忽然看见前方有个身黑衣的苗条女子高举着手,显然是想招出租车,然而,中田庄次郎不知怎的踩了煞车,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问道:“要不要载你一程?”
山田王求的挥棒动作只做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投手投出的变化球朝外侧愈偏愈远,飞过好球带的外侧,落入捕手的手套。裁判大喊:“坏球!”
中田庄次郎一边确认号志一边开车。身旁的女人戴着荷叶帽,看不出表情,但耳朵很大,鼻子高挺,五官似乎颇端正,一身黑色装束有如丧服。
“谢谢你。我招不到出租车,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女人说道。中田庄次郎一听,背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他从没听过这么性感的说话声,随着音色振动,他的胸口与两腿之间彷佛有东西在爬。依照规定,公司的车是不能让人搭便车的,这点中田庄次郎相当清楚,要是被同事撞见,传进上司耳里,自己恐怕会遭到惩处,但是中田庄次郎却无法不这么做。“请载我到地铁车站。”女人说。中田庄次郎一听,纳闷不已,这里距离地下铁车站很近,直接走路过去反而比乘车省事,但他并没有将这疑惑表现在脸上。“你喜欢棒球吗?”车内突然响起这句话,口吻简直就是清纯高中生在邀班上同学去约会。中田庄次郎皱起眉,暗忖着到底是哪个家伙说出这种蠢话,才发现那个家伙就是自己,不由得面红耳赤。
“我很喜欢棒球呀,尤其喜欢仙醍国王队。”
“噢,这样啊。”中田庄次郎感觉一颗心扑通乱跳,全身发寒,直冒鸡皮疙瘩,甚至有一股类似贫血的晕眩袭来。这位头戴黑帽的女人肯定是个绝世美女,好想看看她的长相。中田庄次郎这么想着,却不得不盯着正前方的挡风玻璃,好确认马路灯唬及路边有没有停着车子。
“你不认为在这王的国度,需要一位王吗?”女人的话声清亮,“王一挥手,就能够消弭世人心中的不安。”
“什么?”
中田庒次郎想转头看女人,又担心灯号改变,只好继续直视前方。此时是绿灯,别家搬家公司的大货车正从对向车道迎面而来。
“真正的王不应该走在康庄大道上。你不这么认为吗?”
中田庄次郎满腹疑惑,正想问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想到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却是:“没错,王不能走在笔直的道路上,应该走在弯曲泥泞的小径,而且不能搭马车,必须赤着脚前进。这样才有资格成为王。”
中田庄次郎心底开始发毛,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与此同时,他怎么都想看看女人到底是长得多漂亮。就在他下定决心转头看去的一瞬间,女人抬起了脸,隐藏在黑帽下方的肌肤透出白皙亮光,照得中田庄次郎几乎睁不开眼。然而,女人只是静静地伸出手指着前方的挡风玻璃,宛如敲打玻璃般戳了戳空气。
中田庒次郎一惊,赶紧回头看向正前方,只见车道上出现一样物体,中田庒次郎一看傻了,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前方车辆的保险杆或货车车台,而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那是一头野兽,以四脚站立,长得有点像狮子,又有点像老虎,但披毛是绿色的,更加深了中田庄次郎的恐惧。野兽的前脚最上端,也就是以人体来说相当于肩膀的部位,竟高高隆起,这头雄壮威武的野兽对着中田庄次郎张大口咆哮,紧接着躯体开始膨胀,一张嘴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就要将大货车一口吞噬。中田庄次郎瞪大了眼,全身动弹不得,却发现野兽的额头部位有块圆形凹陷,宛如被硬式棒球之类的沉重球状物砸中留下的痕迹。野兽的躯体以惊人的气势持续胀大,眼看就要把大货车撞飞,中田庄次郎来不及思藏书网考,已将方向盘往人行道方向切去。
好球。在投手投出球的前一刻,山田王求已预知了结果,连球路轨道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挥了棒。球在即将进入本垒时突然降低高度,但这也在他的计算之中,球棒不偏不倚地打在球的中心点,确实击中球的触感沿着手臂传递全身。他奋力扭身,球远远飞去,消失在左外野看台。山田王求放下球棒,朝一垒奔去。这支全垒打让比分差距在第五局达到10分,提前结束比赛,休息区里的队员们高声欢呼。
中田庄次郎驾驶的大货车开上人行道,闯进一座小型收费停车场内。前方出现路人,中田庄次郎急忙又把方向盘一切。脑袋一片混乱,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怔怔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持续回旋。煞车早已踏死,车子却煞不住,先是撞破了停车场内的围墙,冲进旁边的树林里,最后撞上正前方一棵樱花树才终于停了下来,安全气囊弹出,中田庄次郎的脸埋在气囊里不断喘气,心脏剧烈跳动,全身不听使唤。一会儿之后,他想起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担心女人是否受了伤,可是他怎么都记不起来女人上车时有没有击安全带。中田庄次郎开口想问“你没事吧”,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说话声:“多谢协助,可喜可贺。”
没开花的秃樱花树被撞得连根拔起,原本深入土中的树根在大货车的强力撞击之下露出地表,连带将周围的泥土都翻了开来。人群逐渐聚集,站在印有搬家公司名称的大货车车柜旁指指点点,这些人多半是住在附近公寓大楼的家庭主妇与小孩。
“妈妈,那是什么?”一个小孩指着樱花树的断根问道,那处地面被彻底翻开,泥土中露出白色物体。“是白骨!”另一人喊道。
山田王求缓缓沿着画了白线的四方形路线跑垒,心中并没有特别的感触,他不知道,这将是他高中时期的最后一次跑垒。
露出地面的白骨在当天就被证实是森久信的遗骨。森久信的父亲是仙醍市内森诊所的院长。那副白骨身上并无衣物,原本难以判断身分,但死者的上颚牙齿数目比一般成人少了两颗,警方便是依据这项特征确定了死者身分。森久信在三年前下落不明,父亲以为他离家出走,所以没有向警方申报失踪。森久信的母亲在接获警方通知后来到现场,神色呆滞,甚至没流一滴眼泪。
警方朝弃尸方向展开调查。森久信三年前就读中学三年级,是个名副其实的不良少年,不少刑警认为:“大概是恶少之间的争执引发了杀意吧。最近的年轻人下手相当狠,杀了人埋在樱花树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嗯,确实很有可能。”
但侦查方向随即有了改变,因为警方在埋尸的土里找到一小块塑料布片。一开始,警方以为那是普通的垃圾,仔细一查,才发现是透明塑料雨伞的一小部分,而且这伞是仙醍国王队的周边商品,只有在仙醍球场里的服务区或仙醍国王队商品专卖店才买得到,并非随处买得到的透明伞。
球场才买得到的伞又怎样?怎么可能单凭这一点就锁定歹徒身分?
总之,应该查查看森久信的周围是否有仙醍国王队的球迷吧,再者,他当时是中学生,歹徒搞不好跟学校的棒球社有关联。
别傻了,要是案情这么单纯,可真要谢天谢地了。
谢天谢地。警方在展开查访的第二天便锁定了一名棒球社社员,他是森久信的学弟,当年曾遭到以森久信为首的不良少年集团围殴。此外,警方还查出这名少年曾经参加本地少棒队,并且从其他少棒队队员的母亲口中问出了重要证言——
山田家喔,他们是仙醍国王队的死忠球迷,疯狂程度远远超乎一般人想象哦。
哦?怎么个疯狂法?
第四章
地区预赛的第三战到第四战之间有几天的空档,在这没有比赛的日子里,某个深夜,山田王求因尿意而从睡梦中醒来,睡眼蒙眬地走向厕所,掏出生殖器,却发现尿不出来。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刚刚明明很急,为何现在尿意全失?莫非想尿尿的感觉只是在做梦?山田王求走出厕所,心想既然醒了,顺便喝杯饮料再睡,于是朝客厅走去,但走到客厅门口时,他停下脚步。
因为他看见父亲正站在一片漆黑的客厅角落。他想出声,有觉不妥,便静静看着。父亲不知在黑暗中做什么,气氛非常诡异。
看起来好像是在做双腿的伸屈运动,有点像深蹲之类的肌肉训练,又不太一样。山田王求的父亲山田亮虽站立着,身子却不停上下晃,还一边动着手臂。
山田王求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想转身回房间,视线却怎么也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
昏暗的角落里,山田亮像在踢着什么东西。地上其实空无一物,但山田亮却对着彷佛倒在地上的什么不断猛踢,还重复做着抓住棒状物往下刺的动作。
就像是以雨伞之类的东西试图刺烂地上的一袋垃圾。
隔天早上,山田王求避重就轻地问父亲:“爸,我昨晚听见奇怪的声响,你是不是在客厅做什么?”
山田亮一愣,回道:“我没起床呀。”走过来餐桌边坐下的山田桐子也说:“我也没听到怪声耶。”
山田王求犹豫了一下,不晓得该不该据实以告。最后,他决定说出真话,根据过往的经验,堂堂正正地以直球决胜负,往往比算尽心机的变化球更具效果。
“我半夜做了那种事?”山田亮不像在说谎,只见他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睡迷糊了?”山田桐子偏起头。
山田王求站起来走到父亲昨晚站的位置,模仿当时看到的动作。
一脸迷惘的山田亮看了一会儿,似乎醒悟了什么。“喔喔,我知道了。”
“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山田亮说:“昨晚你看到的,就是精神状态回到那时候的我。”
山田桐子听到这便心下了然,淡淡接口:“原来是那件事……”
“我不认为自己做错,所以并不内疚,但或许我的潜意识不这么认为。”山田亮自顾自分析了起来,“难以释怀的心情于是操纵了睡梦中的我,让我再度做出当时的动作,应该是这样吧,我又回到以雨伞殴打他的那时侯的自己。”
山田王求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却感觉得出这事非同小可,而且应该是某件见不得天日的事。
“我去一趟警察局。”吃完早餐后,山田亮倏地起身说道,语气彷佛只是要出门买个东西。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山田王求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想,”开口的是山田桐子:“这也是必经之路。”
“没错。”山田亮点头同意,“这不 过是巨大力量推动之下的结果。”
“那我呢?我该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山田王求终于挤出了声音。
山田亮与山田桐子同时转过头,以充满慈爱的目光看着山田王求,眼神中除了疼惜,又像正目送一艘伟大的船朝着与自己的船所处地点完全不同的汪洋大海驶九九藏书去。
“继续走你的道路。”山田亮点着头说道。
“坚持你的王之路。”山田桐子跟着说道。
“如果遇上了困境,就回想一下你出生当时的事吧。”山田亮接着说。
“可是我根本不记得啊。”
父母.99lib.眼中盈满了泪水。山田王求看着父母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暗自下定决心:“我会继续打棒球的。”
隔天,山田王求99lib.向仙醍南高中提出了退学申请。
第一章
福兰克林·罗斯福曾在演讲时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唯一该恐惧的事物,就是恐惧。”我指的并不是在仙醍国王队待过一阵子的那位美国球员,而是和他同名同姓的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你的母亲将这句话深深铭记在心。
因恐惧而惊慌失99lib?措,是最值得恐惧的事。
一位深受你双亲爱戴仰慕的职棒球员也说过类似的话。为了客观起见,我还是直接说出名字——那位球员就是南云慎平太。他在担任现役职棒球员期间,接受《棒球队月刊》杂志的专访时,说过这么一句话:“大家都在骂,说我们球队太弱、太烂,我不断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因此而恐惧。上场打球的人是我,我必须坚持我的信念,坚持打出我的棒球。这是我的棒球人生,不能指派代打。”
不能恐惧,不能慌了手脚。你的母亲相当明白这一点。就算周围有再多的喧嚣与敌意,也不能迷失山田桐子的人生;山田桐子身为山田王求的母亲,无论如何让必须坚持下去,母亲这个角色是不能指派代打的。她每思及此,心情便自然平静了下来。
媒体紧咬不放的那段日子,你家里一天到晚接到恶作剧电话,威胁、职责与辱骂透过电话、信件、电子邮件及谣言等各种管道进入你家,但你的母亲并没有乱了方寸,依然过她该过的生活,实在很了不起。她依然期待着电视的球奏转播,总是不忘记设定预约录像,当然也记得随时提醒你练球。此令人吃惊的是,她对你父亲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愧疚。
由于必须行事低调,你母亲没办法做结账员或店员之类的工作,不过在机械化的便当或面包工厂里担任作业员却不成.99lib.t>问题。你父亲也将当公务员时领得的薪水确确实实地存了下来,让你们母子俩能够好一阵子不愁吃穿,这一点无形中也带给你与你母亲莫大的鼓舞。
就在这个时期,有一天,你母亲作了一个梦。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梦,让她分不清到底是像梦境一样的现实,还是太具有现实感的梦境。寝室里有两张单人床,你母亲在靠墙的那一张上头躺着,忽然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一名男子掀开窗帘走了进来,动作非常自然且熟稔,简直像是爬进自家的二楼房间。你母亲凝神一瞧,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而不知为何,年轻人身球学生制服,拿着一把收束的雨伞,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头上还插着另一把伞。这个人正是森久信,但你母亲当然不认得他,只当来了个“亲切、开朗的年轻人”。头上插着伞的森久信满面笑容,绕着床边来回走动,边走还边将手抵着下巴,不停摇头晃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就这么晃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走到你母亲的枕边蹲下,在她耳畔温柔说道:“王求将会遇到一个人。或许就在最近,也或许是明年,这个人将改变王求的人九九藏书生轨道。”
“改变人生轨道?是往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你母亲问。
头上插菩伞的男子低声说道:“没有好坏之分,王求的人生是早已注定的。总之能确定的是,王求会继续打棒球。”
谢谢你的告知。——你母亲想道谢,却在此时醒了过来,并且将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她虽然忘了,但这起告知并不是瞎说,你的确即将面临一个人生转折点。
第二章
你走在街上,有个男人叫住了你,但你认不出对方。这是当然的,因为你根本没见过这人。在街上被叫住并不稀奇,你常遇到这种事,有时是指名道姓,但通常是暧昧的窃窃私语,好比:“暧,快看,就是他。”看,那个人就是杀害中学生的歹徒的儿子,听说他自己从前也杀过人哦,只不过当时被认定是意外就是了。
你父亲前往警察局自首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直到现在,你还是经常遭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当时,周刊及电视新闻耸动地报导这起“杀人凶手的儿子是高中的超级棒球明星”事件,各种难辨真假的传闻流窜在你家公寓大楼周边。当然,由于你还未成年,你和你母亲的面容都没有被公布出来,报导上也不见将你们眼部杠黑线的照片,但是邻居及学校同学都心知肚明,你就是那个杀人凶手的儿子,加上99lib.你体格壮硕,从远处也能一眼认出,被人家在背后指着说“看,就是那家伙”,根本是避不了的事。
但你并不畏缩。即便扛着摄影机的男人朝你奔来,采访员将麦克风伸到你面前,或是自称记者的人粘着你,你总是沉默面对,一一回答问题而不是逃避。虽然电视台终究因你未成年而没将这录像播出来,说到.99lib.你的表现,实在是可圈可点。
“请问你现在心情如何?”你觉得这真是全天下最模糊、最没有意义的问.99lib. 题了,偏偏很多人爱问。你每次都会认真思考该怎么回答,但你很怀疑一个人的心情是否真能以言语表达出来。“嗯,很复杂。”这是你的回答。多么完美呀!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了。但是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他们满足,没办法,你只好说出他们可能会接受的答案:“家父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我很惊讶,也很难过。家父一定是认为我被欺负,才会失去冷静。”这样的回答依然无法满足那些人,但他们到此便不会再追问了,毕竟你不是演绎人员,也不是政治家,只是个高中没能念完的未成年少年,何况这世界纷纷攘攘,杀人案甚至已经可说是稀松平常的事,你父亲所犯的案子又是属于比较没意思的杀人案,因此不到三个月,探访员、记者都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彷佛蝗虫过境之后的田地,只留下死寂的荒芜。
第三章
这会儿叫住你的是个身穿深蓝色西装外套的男人,直条纹衬衫搭米黄色长裤,搭配得相当合宜。你看着他,觉得这男人的年纪大约三十上下吧,花框眼镜虽然有做作,却颇适合他。男人没有系领带。
这天是个平常的上班日,午餐时间刚过不久,藏书网你走在与拱顶商店街隔了两条街的静谧小巷中,路旁悄悄座落着两家汽车旅馆。
这男人是本地企业的推销员,刚在新住宅区挨家挨户拜访了一圈,正要回公司,而为了抄快捷方式,他走进了这条小巷。至于你,则是刚在商店街的快餐店面试完,正要回家。你认为既然不念高中了,至少要赚点钱贴补自己的饭钱及生活杂费。你的心意令人感动,但这是错误的,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你在这段时期,对人生开始有些彷徨,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就好。当然不好,你不应该停滞不前,你必须立刻回到棒球的世界,回到那个与职棒接轨的世界才行。但你迷茫的点却是,自己该不该依旧只想着棒球的事;你觉得自己应该开始打工,赚取父亲的诉讼费以及对森久信父母的赔偿金。你错了。打工的时薪不过八百圆,你要赚多少日子采购赔偿一条生命?这显然是个不切实际的烦恼,但你抱着这样的烦恼绝不代表你愚蠢,这也是你必经的历练,在这个季节,你就是会胡思乱想。但无所谓,反正你根本不会有时间管这些凡尘俗事,这是早已注定好的。九九藏书藏书网
第四章
这名身穿深蓝色西装外套的推销员与你擦肩而过之后,忽地转头对你喊道:“喂,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推销员不悦地瘪着嘴,言下之意似乎是你这杀人凶手的儿子,怎么有胆走在光天化日的街上。
“你问我在想什么吗?嗯,很复杂。”你反射性地这么回了他。你不胆怯、不退缩,语气坚定,但你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移开了视线。你望向推销员身后的汽车旅馆,那是一栋层楼建筑,有着奶黄色外壁及大红色阳台,屋顶一排大大的英文字是旅馆的名称,整栋建筑的气氛与周围的大楼及店铺极不协调。旅馆内的装潢也是走粉色系,床铺上画着草莓、海豚等可爱图案,不适合当柔情密意的幽会地点,只适合轻佻放纵的逢场作戏。高中退学前,你曾数度光顾这家汽车旅馆,对象是中学同学关口美登里,你们俩在放学后换上便服,第一次走进这家旅馆时,你烦恼着不知该选哪间房间,同时兴奋莫名,剧烈的心跳让胸口疼了起来。一进房间,你立刻伸手脱她的衣服。彷佛永远也脱不完的衣服令你焦躁不已,手却没停下来,脱自己的衣藏书网服时,你甚至差点将衣服扯破。你想起了这段回忆。只觉得好遥远、好模糊,宛如硬要自己想起孩提时的一场梦似的,很难相信那是亲身经历过的一段过往。
高中退学后,你和关口美登里便断了音讯。你一直以为她不再和你联络,但事实有出入,其实关口美登里曾经好几次试着打电话到你家,也曾在你家门口徘徊,但那阵子你和母亲将家里的电话线拔掉了,门外则一直有记者守着,关口美登里根本无法靠近。
眼前的推销员死缠着你不放,明明是个顺便推销商品的好机会,他却没这么做,只是对着你破口大骂:你老爸杀了人,你走在街上应该挂个牌子,上头写着“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才对啊。“我以为你们早就搬家了,没想到这么厚脸皮,还敢住在这里。之前我在网上看过,你小时候也杀过人,是吧?搞什么,居然父子俩都是杀人凶手。你打出去的球把人家砸死了,对吧?”
你听到他说“在网上看过”,一开始还以为他曾经站在球场安全网外头看你上场打击,略藏书网一思索,便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你想要绕过推销员离开,他却故意挡住你的路。“你这个杀人魔。”他说得咬牙切齿,同时伸手朝你的胸口推来,因为,难听的话说了这么多,你却丝毫不为所动,推销员心下害怕,便想以蛮力将你推倒,但你的胸膛比他想象的要结实得多,他发现推不动你,更是慌了手脚。
“哼,十四岁以下不用负法律责任,小学生杀了人也不会有事,太不公平了吧!”推销员恨恨地说道。
就在这时,一名身穿西装的年轻人出现在推销员的背后。“够了、够了。”年轻人一边拍手一边对推销员说:“同样的话,五年前我就说过了,你不用再来炒冷饭啦。对吧?王求君。”
推销员猛地转头一看,脸上表情写着“你哪位啊?”而你对这问题的答案也很有兴趣。
“让开、让开。”年轻人缓缓走近,挤进你与推销员之间,对你说:“哟,好久不见了。用英语说,就是after long time.对吧?”
年轻人有个大鼻子,眼皮浮肿,嘴唇宽大,看上去一脸凶相,让人联想到蜥蜴之颊的爬虫类动物,但年纪很轻,今年刚满二十岁。你满心疑惑,不认得这个人是谁。其实你见过他,只是忘了。
“你忘了我了?思,这也怪不得你,毕竟我们只在五年前一起玩过一次而已,five years ago.”
你偏起头,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其实很简单呀,想起小石头打破窗户那件事吧。
“我们不是在公园里玩过棒球游戏吗?我丢石头给你打呀。”长得像蜥蜴的年轻人说着挥起右手,做出投球动作,“你用力一打,哗啦一声,石头就砸碎了旁边住家的窗户。”
你想起来了吗?在那夜晚幽暗的公园里,茂密的树木枝叶随风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在你的眼前,不是出现了三名男学生吗?“你是那时的……”你说道。没错,他就是那时的那位。
推销员发现自己被冷落在一旁,不由得怒火中烧,尤其他平日就老觉得自己遭人排挤,更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对待。“喂,你是干什么的!少管闲事啦!”推销员粗声粗气地吼道,在下一秒,只见他大声惨叫,跌坐在地。“你干什么!?”他又惊又怒,一面抚着屁股,一面死命扭过上身想看清楚自己的屁股一带。“没干什么啊,只是拿这个戳了一下。”西装年轻人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亮出右手捻着的东西。那是一根缝衣针,原来他悄悄捻着针,将手放低,伺机插进推销员的臀部,而且插得非常深。“流血了!”推销员将手伸进裤子里一摸屁股,当场哀号。“你再不走我就用这needle多戳几下哦。”西装年轻人边说边举针做出往前刺的动作。推销员脸色苍白,手压着臀部,一拐一拐地仓皇离去。他回到家后,往屁股涂抹消毒药水,贴上一大块ok绷,不停咒骂着:“那个该死的杀人凶手臭小鬼!”在他的认知这,这个伤当然要算在你头上,因为你就是万恶的渊薮,而出于对你的莫大憎恨,有一天,他开始疯狂投书给棒球界人士,这将对你的人生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不过那是99lib?好一阵子之后的事了。
第五章
“别因为我这一身西装打扮就误会了,我可不是上班族哦,我只是假装成上班族。”蜥蜴男收起针,对你说道:“现在是大白天,像我这样年纪轻轻的还在街上闲晃,肯定会遭人白眼,但是只要穿上西装,大家就会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正在跑客户的业务员,所以啦,我出来上工,要不就是穿西装,要不就是穿作业员的制服,其实我真正的工作时拍下那里的照片。”他边说边伸出拇指比了比肩头后方,而那个方向只有那栋奶黄色外观的汽车旅馆。“我专门拍进出那家旅馆的客人。”蜥蜴男拿起手上的数字相机在你面前晃了晃,接着他“啊”了一声,突然小跑步朝汽车旅馆奔去,一边喊着:“工作上门了!你等我一下,我还有话想跟你聊。先别走哦,我马上回来。I'll be bae.”.99lib?t>九九藏书
眼.99lib?见一对中年男女从汽车旅馆走出来,这位一身西装的蜥蜴男来到两人面前,亮出手上的数字相机,说道:“我拍了二位走进汽车旅馆的照片哦。”中年男女霎时面无血色,眼神虚无得宛如看破尘世的诗人。“你、你拍了照片?”中年男人这反应也很虚无。蜥蜴男回答:“对,要不要花钱买回去?”原来这就是他的工作。中年男人从钱包抽出几张纸钞递了出来,一身西装的蜥蜴男接下,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按了按数字相机上的按钮,再度将数字相机亮到两人面前说:“看,照片已经删掉了。It was deleted.”
没多久,一身西装的西装蜥蜴男回来了,对你说:“像这样勒索汽车旅馆的客人,就是我的工作。其实偷偷摸摸上汽车旅馆的人意外地多哦,如果把这世界上的工作从有意义的排名到无意义的,我这工作大概是倒数五十名左右吧。”
你无从判断这样的评价算是宽容还是严苛。
第六章
走出小巷后,你们俩穿越大马路,来到公车站牌旁的长椅坐了下来。没有搭公交车却占着候车椅,你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可能因为今天是上班日的关系,此时并没有候车的人。
“给你。”蜥蜴男递给你一支方才在附近便利商店买来的棒冰。你说声谢谢,撕开袋子,一舔之下,你打了个哆嗦。时序已接近十一月,天气相当寒冷,在户外吃棒冰,连体温都像要被吸走似的,但你们两个大男人就这么津津有味地吃着棒冰,你一个没咬好,一大块碎冰掉到地上,四散飞溅,你以鞋底踏磨着碎冰让它消融。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听说你不念高中了,该不会连baseball也不打了吧?”
“从没断过呀。一直都在练习。”
“可是比赛呢?我问的是比赛。”
“比赛……”你垂下头。融化的冰啪嗒滴在柏油路面上。“很少参加了。”
你说谎了吧?不是很少,而是再也不曾参加。对吧?
高中退学之后,这一年来,你从未间断地每天练着棒球,由于不用上学,练习时间更是倍增。刚开始记者和采访员当然也追着你来到打擎练习场及公园,但你只是默默流着汗水练习挥棒,一心一意做着肌肉训练,鲜少休息,他们全看在眼里,不但完全挖不出适合写成新闻的题材,还在你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息,渐渐也不敢来打扰了。你一天比一天强,肌肉愈来愈结实,挥棒速度愈来愈快。或许你感觉不出来,其实你这时的棒球实力已经超越了参加高中棒球社时的状况,但你却无法参加比赛,甚至不敢奢望能参加比赛。你的体内充塞着一股或可称为棒球精力的能量,无处宣泄。你应该已经察觉了吧?最近你的脸及手臂一带的肌肤不时发生轻微痉挛,那正是你体内名为棒球之野兽的嘶吼。
“那两人还好吗?”你问道。你已经吃完了棒冰,正在察看木棍上是否写着“再来一支”。
“那两人?Which two people·刚刚旅馆门口那两个?”一身西装的年轻人珍惜不已似地舔着他的蓝色棒冰。
“我念小学那时候,我们在公园拿球棒打石头,和你一道的那两人。”当时出现在你面前的国中生应该有三名。
“喔,你说他们啊?”年轻人频频点头,因为他相信这举动能帮助往事浮上脑海,“谁知道呢。国中毕业以后就渐渐没联络了,可能去东卿了吧。说来你不相信,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公交车从西边快速驶来,在站牌前然停下,没有乘客下车。一个刚才来到站牌候车的母亲抱着婴儿上车,公交车发出呼吸般的喷气声,驶离车站。你们俩默默目送公交车消失在街角。
那辆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座位坐着两名少年,你看见他们回头微笑着对你挥手,眼神中满是怀念之情。你认得吧?他们正是五年前在公园里的另外两人,那两个曾经与你在公园共度一段时光的国中生。公交车上的他们依然是当时的年纪,笑着与你错身而过。
“喂,王求。”
你听到呼唤,抬起了脸。
“你一定要上场打球。要是不出赛,球感会变钝,这一点连我这棒球门外汉都知道。”
他说的没错。
“还有,别苦着一张脸。”
第一次有人对你这么说,你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确实,最近的你时常神色凝重。
“不论什么时候,你都必须表现得不卑不亢。就算被这种缝衣针刺了,连眉头也不能皱一下。”
“这太难了。”
“太难也得做。你一定要挺住,摆出从容不迫的架势。”
总有挺不住的时候呀。——你回道。
“身为王,一定要摆出架势。”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说:“用英语说,就是……”他皱起了眉头,“唔,是什么来着?be cool吗?”
“我想上场打球。”三天后,你向打击练习场的管理员津田哲二说出了心里话。你并不是要请津田哲二帮你想办法,你只是想找个人聊聊,而你能够谈心的对象,也就只有津田哲二了。
从小学起,你几乎每天都到津田打击练习场报到,高中退学后也不曾间断,津田打击练习场就像你的第二个家,对你来说是比学校更熟悉、更重要的地方。至于津田哲二这号人物也是,他比学校老师更了解你,比你每天早上赤脚踩上的体重计更清楚你的身体状况,他已将球棒交到你手上数干次,已看过你的挥棒动作数千次,在杀人案闹得沸沸扬扬的时期,他甚至曾苦口婆心地这么规劝纠缠你的记者们:
“山田王求是我的朋友,我所看到的始终是个认真、淳朴的棒球少年。你们媒体都说,这少年背负着与他父亲同样的罪。当然,媒体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是,从这少年的态度中你们可曾看到一丝野心?为了增进自己的挥棒技巧,这少年每天每天都来这里练挥棒。这少年的人生和棒球是分不开的,他热中练习的模样,你们都是亲眼目睹的,是吧?如此凛然的灵魂,为何必须背负罪名?媒体都说,杀人是罪恶,少年的父亲犯了罪。没错,媒体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是,这位少年是无罪的,这位少年所做的一切练习是无罪的,棒球是无罪的。”
这段话其实是津田哲二最爱看的莎士比亚戏曲著名台词改编而来,虽然内容讲得支离破碎,但大部分记者摄于津田哲二的滔滔气势,竟然心生一种超乎常理的罪恶感,感到自容;至于剩下小部分的记者则没有特别感受。
“对耶,还是应该上场实战比较好。”听到你这么说,津田哲二应道:“这样吧,我有个朋99lib.友,和一群上班族组成了业余棒球队,你要不要先去那里打练习赛?”津田哲二小心翼翼地对你提出建议,却难掩兴奋神情。终于能够为王求尽一份心力,他感到无比荣幸。
你一口答应了。
到了约好的那天,你一早前往津田打击练习场。本来讲好和津田哲二来这儿会合,由他开车载你去县北部出赛,然而当你抵达时,不见津田哲二,只有一名相貌威严的男士等着你。你相当错愕,一问之下,这名男士也姓津田。
“我有话要告诉你。”二号津田的口吻非常凝重,你猜想他要说的大概是“我们打击练习场不欢迎你们这对杀人父子”之类的,于是你挺起胸膛,心里已有了觉悟,但二号津田说出的却是完全出乎你意料的事。
“阿哲昨晚在家中昏倒了。”
你明白“阿哲”指的就是津田哲二。津田哲二昨晚因脑溢血而失去意识,被送往医院,所以今天没办法来赴约。联络二号津田的是津田哲二的妻子——津田清美,她忙着办理检查及住院手续,突然想起了你的事,因为前一晚津田哲二一直兴高采烈地跟她说“我明天要带王求去打练习赛呢”。
“所以,我就来了。”二号津田对你说道。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代替“阿哲”开车载你去打球。
“能载我去医院吗?”你问。
“你是医师吗?”相貌威严的二号津田说。
你摇头:“那就对了,阿哲的事交给医师去烦恼,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当天傍晚,练习赛结束后,你与二号津田一同赶往医院。病床上的津田哲二依然没清醒过来,他的孩子们聚集在病房里,你与二号津田不好进去打扰,于是和津田清美一同来到了用餐区。津田清美显得相当疲累与忧心,但一看见你,第一句话却是:“上场了吗?”你点点头,低头望向手上的大提包,里面装着今天借来的棒球制服,得洗干净之后才能归还,但是你心里明白,可能不会再去参加那个球队的练习赛了。你晓得今天的比赛过程中,队员家人及观众不断封你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说些“瞹,快看,就是他”之类的闲言闲语。没错,到处都有人在传你的闲话,但你不须为此闷闷不乐,因为真要说起来,身为王,受到流言蜚语中伤乃是家常便饭。“那个国王不但杀死无数敌国士兵,连本国士兵也杀了不少呢!”像这样受到指责,正是身为王的宿命。
“打到球了吗?”津田清美偏起头瞅着你的木讷表情。你每天都和津田哲二见面,见到津田清美,这却是第一次。
“三支。”二号津田竖起手指,“连续三个打席都是全垒打。”
“外子一定很高兴。”津田清美笑逐颜开,转头望向病房方向,“不过,他大概不惊讶吧。他总是说,你跟一般的棒球球员不能相提并论,进了职棒也肯定会大放异彩。”
在你的脑中,小时候的种种正宛如走马灯般一一闪现。第一次在家拿起球棒摆出打击姿势;跟着双亲上打击练习场,管理员津田哲二投来不以为然的目光;看着津田哲二帮你调高机器的球速;挨揍的回忆也浮上脑海,你被中学学长森久信一干人围住,脸上挨了一脚;然后是中学与高中参加过的每一场比赛,每一次上场打击的细节,全都历历在目。
“嗳,王求,你为什么这么会打棒球?你是天才吗?”津田清美问道。或许她只是随口问问,你却穷于回答,也许应该单纯且谦虚地回道“没那回事”,但你直觉觉得这么说对昏迷不醒的津田哲二太失礼了。
“那还用说!这是什么蠢问题!”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怒骂。医院内本来一片宁静,更显得那骂声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包括你在内,大家都迟迟没发现那声音是来自距离用餐区颇远的病房内。躺在病床上、面朝天花板的津田哲二粗鲁地扯掉掩住口鼻的氧气面罩,使尽力气大喊:“当然是天才!你对王问这么愚蠢的问题,真是不知分寸!”津田清美哑口无言,怔在当场好一会儿,突然嗤嗤笑了起来。你望着津田清美眼角渗出的泪水,心中的迷惘也逐渐消散。
第一章
服部制菓股份有限公司社长、仙醍国王队董事长兼老板——这就是服部勘太郎在四十岁时的头衔。我小他一岁,职称是服部制菓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长兼仙醍国王队总务部长。总务99lib?部这称呼既暧昧又笼统,职责可涵盖天南地北,但我的实际工作内容很简单,就是服部勘太郎的监督者兼咨询顾问,讲难听点就是玩伴。
五年前,社长服部勘吉把我唤进社长室,对我说:“我想把儿子叫来身边,就由你来辅佐他如何?”
我除了惊讶于服部勘吉竟认识我这无名小卒,也无法理解他找人辅佐他独生子的用意。身材矮小、理着山本头的服部勘吉社长听我问起缘由,回道:“我儿子勘太郎是个败类,连我这做父亲的也看不下去。他在东卿干了不少坏事,把他叫回来身边,或许他会安分点,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看着他。”我脑中冒出了几个问题:为什么指定我?服部勘太郎在东卿干的“不少坏事”是什么?就算我在旁边看着又有什么用?对于第一个问题,社长毫不犹豫地回道:“三田村,你跟我儿子只差一岁吧?公司里这个年纪上下的男职员,就只有你了。”
原来不是因为我有什么特殊才干,只是个经过消去法后剩下的人选。我没有拒绝社长的勇气,只能答应下来。身为一个有妻小的男人,没有比失去工作更可怕的事了。
服部勘太郎简直跟社长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身材矮小,理着山本头,就连大外八的走路方式也如出一辙,脸上没什么皱纹,肌肤光滑,体态微胖。我第一次向他自我介绍时,他只是瞥了一眼我的名片便说道:“三田村,那就劳烦你了。我不知道老爸交代了你什么,但老爸显然会比我早死,你还是听我的吧。”接下来的五年,我一直跟在服部勘太郎身边。他并不曾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只是一天到晚大喊“三田村,跟我走”,拉着我到处跑。
服部勘吉社长让儿子服部勘太郎当上仙醍国王队的老板,大概只是因为自己厌倦了球队老板的身分,想撒手不管。但社长生性小气,就算是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甘心拱手送人。虽然是支孱弱的球队,他也只肯交到亲人手上。
服部制菓已有百年历史,九九藏书是个朴实稳重的企业,创业以来的经熟商品是夹着红豆及草莓馅并包上海苔片的大福,其界于美味与恶心之间的奇妙口感被认为有独到之处,颇受好评,业绩稳定成长。服部制菓与仙醍市政府等各自治单位都有密切往来,官商勾结的丑闻每隔一阵子就会浮上台面,这也表示服部制菓是个地方色彩相当浓厚的企业。另一方面,仙醍国王队则是前任社长抱着游戏心态买下的球队,对仙醍制菓而书向来是个无用的包袱。
球队老板几乎没有需要做的事。
比赛与球队营运有专人管理,对外也有公关部门负责发言,勘太郎只要对管理人员的提案或公关负责人提出的计划做出采纳与否的裁决,并决定增加或减少预算就行了。换句话说,服部勘太郎一年到头都很闲,每天在仙醍市内到处游荡,而我当然只能跟着东奔西走。
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不觉得这是件苦差事了。陪着服部勘太郎闯荡,我逐渐受到那危险而妖异的世界吸引,简直就像是老实的中学生被不良学长带坏,提心吊胆却又食髓知味而无法自拔。
服部勘太郎干的事情多半危险且不合法,他在东卿干些什么,来到仙醍也就干什么。人并不会因环境改变而有所成长,当然也不会洗心革面。
服部勘太郎非常好赌,小钢珠、吃角子老虎、赛马样样精通,但他还嫌不够刺激,开始涉足仙醍市闹区的地下赌场。我是他的跟班,他在地下世界的人脉愈来愈广,我当然都看在眼里。他在某间赌场成了熟客,就会有其他客人向他介绍别的赌场;去了别的赌场,又会认识更多的人。
服部勘太郎是个性情洒脱、颓废、放荡不羁、怕麻烦却胆大包天的人,不喜欢安定度日,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实际的性格也是这样。这样的人显然不适合出社会安分地工作,能不能当个优秀的企业经营者也有待商榷,能够确定的是,他在地下世界相当吃得开,不少长辈对他青睐有加,亲昵地唤他“阿服”,也有不少年轻人仰慕他,喊他一声“勘太郎哥”,我看在眼里也不禁得意,彷佛逐渐累积人望的是自己。一开始,我看他做了违法之事,或是结交三教九流的危险人物,总会烦恼该不该向社长服部勘吉报告,因为这是我身为监督者的职责所在,如果不确实执行,等于是渎职。但后来我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因为就算报告也不可能让服部勘太郎变得安分,再说社长服部勘吉自己也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物,只能说是虎父无犬子吧,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已被服部勘太郎的魅力深深吸引。
服部勘太郎的赌运相当强,尤其是麻将,强得简直像是受到概率之神眷顾。任何人对上他,下场多半是输个精光。
大约三年前,又一次我和服部勘太郎在酒馆喝酒,有个男人得知服部勘太郎是球队老板,兴匆匆地进来搭讪道:“仙醍国王队真是弱得令人尊敬呀。”服部勘太郎如此响应“仙醍国王队的弱是必要的,看着球队输球的快感,也是一种娱乐。”他这番话不是在逞强,也不是信口胡言。服部勘太郎的父亲——服部勘吉社长就曾说过:“仙醍国王队的存在本身便具有意义,输赢根本不重要。就像枫红一样。”社长不但说了这种语焉不详的话,还考虑过“把球员的年薪制改为每个月领固定薪水”。服部勘太郎对球队强弱的漠不关心更胜乃父,甚至说出“仙醍国王队就应该要输”这种主张,“任何公司都一样,最大的成本就是人事费,球队也不例外,球员的薪饷就是最沉重的负担。所以换个角度思考,只要能缩减这项支出,99lib?球队就能永续经营。如果一心想着要赢,就必须砸大钱吸引优秀球员;但如果赢不赢都无所谓,那么球员素质优劣也就不成问题了,反正就算一直输球,还是会有球迷。虽然我一直无法理解这些人的心态,但这么弱的球队还是有一定数量的球迷支持,这是事实。所以只要抱着细水长流的觉悟,这笔生意还是有点赚头啦,何况还能帮服部制菓打广告。比起强队,总是弱队比较受人喜爱呀,这就叫做同情弱者效应吧。”这个论调,我已经听他说过不下十次。
自从眼部勘太郎当上球队老板后,仙醍国王队在六队职棒队伍当中几乎年年垫底,而且与第五名差距甚远,中央联盟简直像是只剩下五个球队在竞争。正因如此,即使在酒馆里被人挑明说“仙醍国王队很弱”,服部勘太郎也不痛不痒,既不动怒,也不觉得惭愧。但是有天晚上,有个男人讪笑着说:“球队老板是你这种毛头小子,难怪球队会输。人家说富不过三代,原来是真的。”服部勘太郎一听,脸色大变,蓦地站起,抓起钝重的烟灰缸便往男人头上砸去,还补上一脚。男人登时血流如注,昏了过去。我吓个半死,幸好男人的性命无碍。我不知道服部勘太郎为何会气到动粗,或许是“富不过三代”这句话犯了他的大忌吧,店里也是一片哗然,不久警察就来了,但服部勘太郎并没有遭到逮捕,这件事也没有浮上台面,全是靠熟人的暗中处理。欠服部勘太郎一份情的人相当多,在高赌注的麻将桌上输得灰头土脸而欠他一屁股债的人也不少,这些人付不出钱,却大多拥有人脉或权利,有的为政府工作,有的则是与警方高层关系密切。
第二章
公寓大楼的某室,一名男士正向服部勘太郎下跪道歉,额头贴着地毯,一身高级西装,年约五十。我和这个人并没有正式交换过名片,一问之下,才晓得原来他是相当知名食品制药商的高层人士。直到刚刚,在场的这几个人还围着客厅中央的桌子打麻将,参加者包括了服部勘太郎、现在正跪着的高层人士、某艺人经纪公司社长、在东卿颇负盛名的某年轻职业麻将师。这间公寓大楼不时会像这样举办高赌注的麻将大赛,吸引自认是麻将高手的人,有钱人以及想发财的人前来参加。
今天的麻将大赛连打了八小时,由服部勘太郎大获全胜,他在每一圈都领先其他三人,最后以一人独赢收场。一旁的餐桌上放着计算点数用纸、数迭钞票、信用卡,甚至还有履历表。跪着的这位食品制造商高层人士输得最惨,别说付不出钱,他已拿不出任何东西来抵债。艺人经纪公司社长也输了不少,但神色镇定,刚刚还向服部勘太郎要求:“再来半圈吧,我想玩大一点,一定要把今天输的钱赢回来。”服部勘太郎不为所动,只回道:“电视上的益智问答节目常来这一招。前面的问题答对只有十分,最后一题答对有五万分,每个参加者都有机会反败为胜。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这种把戏。”艺人经纪公司社长见服部勘太郎不答应,愤然从公文包中掏出收着履历表的档案夹说道:“我拿我旗下的年轻女模来加码!”但服部勘太郎只是耸耸肩,摇头说道:“没兴趣,反正好女人一定看不上我。”
“不然这个筹码如何?”艺人经纪公司社长脸色难看,却不放弃,“我认识一家伙,很会挖出别人的弱点。”
“别人的弱点呀……”服部勘太郎听到这便已兴致缺缺,不必听完也知道艺人经纪公司社长想说什么。要是想威胁谁做什么事,或是想把谁拉下台,这专门抓住人家小辫子的家伙一定派得上用场,就是这么回事吧。就连我,对这一类的筹码提案也已经听到耳朵长茧了。仙醍市里靠做这种事换钱的人不少,好比服部勘太郎前阵子在麻将馆认识的一个年轻人,他赚外快的方式就是在汽车旅馆外偷拍进出男女的照片,以此向对方勒索。“这人或许有朝一日会派得上用场吧,可是不怎么好玩。”服部勘太郎咕哝道。没错,“好玩”二字可说是他的生命原动力。
服部勘太郎完全把跪在地上磕头的食品制造商高层人士当空气,自顾自抓起遥控器打开墙上的大电视。赌完之后的求饶场面是服部勘太郎最不会应付的了,他赌只是为了享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紧张感,并非为了赚钱。“重点是能不能获得刺激。对吧?三田村。”他常这么对我说,所以他根本不在意胜负已决之后的事,话虽如此,要是轻易将对方的欠债一笔勾销,下次对赌时就再也没有紧张感了。明明无所谓,又不能轻易饶恕,像这样为了钱的事情而僵持不下,是他最讨厌的事。
电视正在播放生活信息节目。外头天色已亮,艺人经纪公司社长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将屋内照得一片明亮。电视画面映着一对体格健壮的父子,父亲身棒球制服,正是东卿巨人队的总教练大冢文太,那壮硕的体格几乎已成了他的正字标记。
这天的专题报导名称是“夏季甲子园之星——大冢洋一的半生记”。大冢洋一是大冢文太的儿子,在高中棒球界相当活跃,引起不少讨论。
“半生记?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哪来的半生?”服部勘太郎似乎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却没有转台的意思。电视上介绍着从小到大都是王牌球员的大冢洋一,服部勘太郎感慨地说:.99lib.“不愧是顶尖人物,跟凡人就是不同吶。”那不是取笑,也不是嘲讽或嫉妒,而是真心羡慕。“服部先生,您也是顶尖人物呀。”跪在地上的高层人士抬头说道,很显然是在拍马屁,但我并不会因此瞧不起这个人,反而是感到同情。为了死里求生,他也正在尽他最大的努力。但服部勘太郎只是转头望着他,没有搭腔。
这几年来,我以损友的身分跟着服部勘太郎到处游荡,却始终看不透他对自家企业及自已的立场有何想法。身为服部制菓的第三代,他到底是厌烦、开心还是早已目空一切,我无法判断。
“找才不足什么顶尖人物。”服部勘太郎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您可是赌博之王呢。”跪在地上的男士又说。
服部勘太郎叹了口气,“王?”他绷起脸说道:“这世界哪来什么神.99lib. 、什么王的。”
“没想到您这么不浪漫呀。”我试着说。
“我说的是事实。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在这个国家,根本不存在拯救万民的王。再说日本本来就不是君主制,哪来的王。”服部勘太郎说到这笑了,“啊,不过,勉强要说的话……”
“勉强要说的话?”
“大概会出现在棒球界吧。”服部勘太郎看着电视上的大冢洋一说道。
“什么意思?”
“棒球界不是有全垒打王、打点王什么的嚼?所以说,王都是拿球棒的哦。”服部勘太郎似乎对自己的发言相当满意,弹了一下手指,扯开嗓门说:“像‘救救我’、‘请大发慈悲’这种话,应该去对顶尖的棒球球员说啦。”
“说到这,听说这个姓大冢的小子在今年的选秀会上被东卿巨人队选中了呢。”艺人经纪公司社长指着电视说道:“儿子加入父亲领导的球队,确实很有话题性。”
“咦?高中球员的选秀会不是靠抽签决定的吗?”自称最强麻将师的年轻人高声说道。他从刚刚就一直保持沉默,这还是他首度开口。
“总有门路呀。”艺人经纪公司社长说得暧昧,却不像是空穴来风。
“是喔?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服部勘太郎自己身为棒球队老板,却一副初次耳闻的语气,“我们球队向来是正正当当地抽签选球员的。不过,嗯,就算抽到了好球员,人家也不会来的啦。”
仙醍国王队的高层每年在选秀会上总是陷入两难抉择——想指名优秀的球员,又担心优秀球员被仙醍国王队指名后会难过得想死,就连我也能感受到高层的内心纠葛。过去曾有相关负责人以这件事征询服部勘太郎的意见,服部勘太郎的回答相当干脆:“只要专挑愿意来我们球队的人指名就行了,没有必要为了争取好球员九九藏书而毁了人家的大好前程。养球员不但花钱,好球员在数年后取得了自由球员资格,还是会跳槽到别队去啊。而且说到头,我什么时候拜托你们让球队赢球了?”
相关负责人听到这番话之后豁然开朗,如同吃了定心丸。再弱小的球队也会想赢球,这是人之常情;任何接触过棒球的人,应该都能体会到那种“想赢”、“想变强”的心情。但相关负责人却对服部勘太郎的看法大为叹服,再度领悟到“仙醍国王队不需要赢”、“只要存在便具有价值”的奥意,上下从此有了共识。
“这位大冢洋一要是来到我们仙醍国王队,肯定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搞不好后来害人家丧失斗志、陷入绝望之中也说不定。”服部勘太郎指着电视说道。
“那样也蛮有趣的啊。”自称麻将师的年轻人噘起嘴说:“看着顶尖人物落入绝望深渊,一定很好玩。”
“我没兴趣。出于嫉妒而期待优雅飞在空中的鸟掉下来,那不符合我的风格。我比较喜欢看着绝对不会飞的牛飞上天,然后哈哈大笑。那样有趣得多。”
艺人经纪公司社长兴匆匆九九藏书地说:“服部,你的意思是,比起东卿巨人队输球,还是仙醍国王队赢得联盟冠军要有趣得多?”
“我从没那么想过,不过意思确实有点接近。”服部勘太郎也同意,“只可惜仙醍国王队是绝不可能赢得冠军的。”
“为什么?”我问,服部勘太郎听我突然问这问题,似乎有些吃惊,转过头看着我说:“还用问吗?”他耸了耸肩,“因为我没打算砸钱呀。”
“就算没资金,球队还是有可能变强啊。”其实我会这么说,只是觉得和他抬杠很有意思。
“不可能。”
“您为什么能够如此断言呢?”
“仙醍国王队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三章
“今天接下来有什么行程?”服部勘太郎问我。麻将大会结束了,我正开车打算送他回家。“您一晚没睡,还是回家补个眠比较好。”我老实回道,反正他也没有非做不可的工作,就算有,依他的个性也不会放在心上。“可是我睡不着啊,总觉得觉得有点无聊。”坐在副驾驶座的服部勘太郎搔着脑袋,突然粗声粗气地问我:“对了,三田村,你儿子还好吧?上次你不是说他在学校遭人霸凌?”
他突然提起这件事,我有措手不及,同时小学四年级儿子的面容浮现脑海,那畏畏怯怯的表情,让人看得心痛。“后来怎么了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像不是太恶劣的霸凌啦。”
“霸凌才没有恶不恶劣的分别。”
“嗯,这么说也是。只不过,我儿子连霸凌的人是谁都说不上来。”
“那这显然是恶劣的霸凌啊!”
接下来好一阵子我们都没再开口,我默默打方向盘左转,在等绿灯时,我突然想起今天十点仙醍国王队要举办新人测试会。各球队每年都会在秋季举办类似的测验,也就是俗称的入队考试。
“好舒服啊。”服部勘太郎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迎着风懒洋洋地说道:“以常识来看,好球员根本不会来参加仙醍国王队的入队考试。”
优秀的棒球球员绝大多数活跃于高中棒球社或大学、社会人组成的棒球队,且多半会被球探挖掘,进入选秀会,接受球队挑选。因此球队自行实施入队考试的目的,只是为了吸收不曾活跃于任何棒球团体的遗珠,但这样的优秀球员极少,就算有,他们也只会报名参加热门球队的入队考试,换句话说,会来参加仙醍国王队入队考试的,都是能力上不了台面,却又不肯放弃职棒之梦的三、四流人物,对这些人而言,只要有球队愿意收留就心满意足了。
“这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服部勘太郎说:“像这样的货色,就算我们把年薪制改成每个月领固定薪水,他们也会争先恐后地来报名吧。入队考试这制度真是太棒了。”
真亏他能够这么想。事实上,仙醍国王队每年入队考试的合格者着实不少。相较之下,其他球队入队考试动辄一、两百个报名者,能通过第一关的只有几十个,通过第二关的人数多半挂零,就算有也是寥寥数名,因为有实力进入职棒界的人才根.99lib.本不用参加什么入队考试,由于现代的日本在吸收职棒新血这件事上头已经建立了严谨的制度,而制度造就了这样的现象,当中却唯独仙醍国王队例外,每年入队考试都有好几名合格者,原因无他,因为我们的标准太松了。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一边暗骂自己怎么没早点告诉服部勘太郎。前方的灯号这时变红,我一面踩煞车一面说:“听说今年的报名者当中有个狠角色哦。”
“狠角色?有多狠?”
“杀过人。”
“杀过人?”
“正确来说,是他父亲杀过人,”
那是住在仙醍市的十多岁少年,名叫山田王求。几年前,,他父亲因杀害一名中学生而遭逮捕,引起不小的骚动,电视及周刊都大肆报导了这起父亲杀害儿子学长的事件。
“那个儿子报名了我们的入队考试。”
“那个儿子?你说的是凶手的儿子?他还在?”
我不明白服部勘太郎说的“还在”,指的是“还住在仙醍市”或是“还活在这世上”。“听说那个少年从小就很会打棒球,小学时还曾经将职棒投手全力投出的球打成全垒打。”
“哪有职棒投手会吃饱没事干对小学生全力投球。”
“听说是东卿巨人队的投手哦。不仅如此,听说那少年在中学和高中时,每次上场打击都是全垒打。”
风从车窗外灌入,不断吹拂服部勘太郎的头发。早晨的街上一个路人也没有,我有种错觉,彷佛我们正驰骋在一座荒凉的废墟里。不过两个大男人开车兜风,其实感觉挺古怪的。
“两个问题。”服部勘太郎看着窗外说道。彻夜未眠的疲倦与结束大赌的亢奋让他显得有些恍惚。“第一,这么厉害的棒球少年为什么没参加选秀会,而是跑来报名我们的入队考试?”
“因为他是杀人凶手的儿子。”答案很简单,“父亲被捕之后,他就没念高中了,所以已经不是任何学校棒球社的一员。”
“是喔。”服部勘太郎意兴阑珊地说:“第二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挑上我们的球队?虽然我不认识这个叫山田的小家伙,但有一点我敢肯定。”
“哪一点?”
“如果我是他,绝对不会傻到报名仙醍国王队的入队考试。”
“这问题的答案和第一个问题一样:因为他是杀人凶手的儿子。”我一边留意着黄灯,踩下油门,穿过十字路口后,在下一个大路口左转。“没有球队愿意接受杀人凶手的儿子。”
“可是啊,杀人的又不是他。他没有犯罪,而且拥有超强实力,为什么不要?”
“话是这么说,但是每个球队都不想负担额外的风险呀。山田王求不论报名哪一个球队的考试,都不可能合格的。他的名字在职棒界人士及球探之间已经小有名气,所以就算他报名,肯定在第一关就会被淘汰。当初他报名我们球队时,我们也立刻发现了。他是本地人,会来报名仙醍国王队的入队考试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我们还是吓了一跳。”
“我话先说在前头,杀人凶手的儿子,我们也敬谢不敏哦。没事何必自找麻烦。”服部勘太郎笑道。
“那是当然的。”我驶进高架桥下方的地下道,很快便钻了出来,“我们在第一阶段就刷掉他了。”一般来说,书面数据审查阶段只会淘汰体格或年龄等基本条件不符合规定者,山田王求的情况可说是特例。
“喔,是吗?”服部勘太郎倏地转过身看着我,“你们刷掉他了?”
“您对他有兴趣?”
“没有。”服部勘太郎露出苦笑,“好吧,我今天还是回家睡觉好了。”说着打了个呵欠。
我正想回答“我也认为这样做比较好”,突然一道影子从车道旁窜出,挡在车子正前方,我一惊,急忙踩煞车,但不知是姿势问题还是鞋子卡住,我的脚竟然离不开煞车踏板。99lib?我心急如焚,脚却将煞车踏得更紧,紧急煞车使得整留车身猛地往前一倾,我的眼角余光看见服部勘太郎从座位弹起,接着又被安全带拉回来,而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的头撞上方向盘,感觉自己宛如飞上了半空中。
车子停得死死的,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幸好后面没99lib.有车子追撞上来。我吁了一口气,这才定睛一瞧,眼前竟是一头诡异的四脚兽威风凛凛地站在挡风玻璃前方的车道正中央,野兽长得又像狮子又像老虎,躯体呈现墨绿色,不知是披毛还是皮肤的颜色,只见牠神色木然地直盯着我们的车子。一开始我还以为牠有三只眼睛。除了两只像猫眼一样锐利的大眼睛,额头中央还有颗圆眼。但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额上那个不是眼睛,而是个凹洞,洞壁还刻着两道线痕,我直觉那是硬式棒球上的缝线,但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有棒球击中野兽额头这种事,显然是我多想了,但那凹洞中确实清楚地刻着两条细线。野兽的躯体相当大,布满尖锐的鳞片。
我吓得手足无措,竟然做出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我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走出车外,甚至没余力思考这么做会不会被野兽袭击。
再怎么说,都市的大马路上都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野兽。——我的理性如此告诉自己,但此刻我的双眼却清晰映着这头野兽。我的脑袋一团混乱,野兽身上的腥臭随风阵阵飘来,我正犹豫要不要报警,忽然出现一个男人,对着野兽一边发出嘘声一边做出类似赶狗或赶乌鸦的挥手动作。男人身穿棒球制服,背号是5号。他赶走了野兽,对吓得动弹不得的我鞠了个躬之后便转身离去。
我惊魂未定地回到驾驶座,昏倒在副驾驶座的服部勘太郎似乎刚清醒过来,张开双眼说:“喂,三田村,怎么回事?出车祸了?”
我支吾着不敢明说,于是瞎掰说刚刚路旁冲出一只狗,一听就晓得是谎话,但服部勘太郎只是伸了个懒腰,松了松颈部筋骨说道:“这下我全醒了。反正没事,我们去入队考试会场晃晃吧。”
我们在荞麦面店提早吃了午餐,抵达球场时,第一关考试已经结束了。我们从休息区走进球场,太阳光亮得刺眼,刚刚还在拉起遮光窗帘的房间里打麻将的我们,有种被纯真少年以眼神指责的罪恶感。
“三田村先生,您来了呀。”打击教练野田翔太走上前来说道。这个人;十年前是我们仙醍国王队的正式球员,退休后经营烧肉店,吃成一副圆滚滚的身材,连跑步都有困难。即使如此,我们还是雇用他来指导一军,这就是仙醍国王队的现状。“我算不上稀客吧?稀客是我后面这位。”说着我看向身后的服部勘太郎。“啊!”野田翔太惊呼一声,瞪太双眼说道:“老板,您也来了?”
“这是我的球队,我当然要来照顾。”服部勘太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语调却像照念台词一样生硬。一问起入队考试状况,野田翔太便将刚好拿在手上的报名资料递了出来,上头列着通过第一关考试的二十名考生资料,二十张以自助式快照拍出来的臭男生照片排在一起,实在不太赏心悦目。我随手翻阅,上头记录着考试成绩,有人合格了,有人没合格。我们的合格标准是五十公尺跑六秒五之内,远投八十五公尺以上,这样的标准已经远比其他球队宽松得多,但是只要被担任主考官的教练或二军总教练相中的考生,稍微不合格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过关。这就是仙醍国王队。
“有个像伙很厉害哦。”野田翔太眼神发亮地抽出最后一张报名表,上头写的考生名字是“乃木洋”。五十公尺跑六秒三,远投一百三十公尺,身高一百八十五公分,高中毕业,目前没有隶属任何棒球团体。一旁的服部勘太郎探头过来瞥了一眼,只是笑了笑说:“呵,真不简单。”并没有特别兴奋。
“这家伙的挥棒很杀哦。第二关考试就快开始了,请二位也来看看吧。”野田翔太说完便朝休息区后头走去,大概是要去厕所吧。我与勘太郎对看一眼,我问道:“要不要去考场边上看比较近?”
“不用了,在观众席看吧。”他耸肩回道。
“身为老板,您这样会不会太低调?”
“身为败家的第二代,还是低调点好。”
第二关的考试内容因考生选择的守备位置有所不同,希望当外野手的考生必须先测打击能力。负责投球的是仙醍国王队的二军投手,投球实力不敢恭维,但还是有很多考生连这样的球都打不到。
乃木洋是第二个上场的考生,他一站上打击区举起球棒,感觉整座球场顿时扭曲变形,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身处何方。乃木洋彷佛成了一株巨大的神木,所有人都从根部抬头瞻仰其壮观的枝干。
乃木洋轻而易举地将球打到了外野看台上,棒球简直瞬间变得像乒乓球一样轻盈。而且相较于投手一脸严肃的神情,乃木洋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每一颗投手全力投出的球,都被他轻轻松松打成全垒打;有时球路偏了,没有进入好球带,他便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只见野田翔太与投手兼投捕教练野地荣太商量两句,换了另一名投手上场。
“那是谁?”服部勘太郎指着场内问。
“他叫佐藤。最近刚被踢出一军,但头球技术不错。”
“技术不错?是以我们的水平来看吧?”
“是的,在仙醍国王队里算不错,去了别的球队就很难讲。”
“三田村,你讲话真直。”
换了投手,乃木洋依然故我,接连击出全垒打,球依照右外野、中外野、左外野的顺序飞出,球场上的教练群看得目瞪口呆,其他考生也不例外。打击测验结束后,乃木洋若无其事地走下打击区,野田翔太与野地荣太立刻上前与他握手。“简直像在迎接英雄嘛。”我说出了心中感想,这时服部勘太郎也开口了:“我说这个乃木洋啊……”他的口气比刚刚多了一些兴奋,但似乎依然不抱期待,“应该会去其他球队吧。他今天来只是想小试身手而已。不过,三田村,像他这么厉害的年轻人,为什么得靠入队考试才能进入职棒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也是杀人凶手的儿子吧。”我随口回答,“要不然就是……”
“要不然就是什么?”
“计算机动画的人物。”
“三田村,你真是个冷面笑匠。”服部勘太郎笑着说道,一径凝视着球场。我也漫不经心地环视观众席,忽然发现稍远处站着一名男人盘着胳膊,身背号5号的棒球制服,正是先前我看见野兽的幻觉时,现身驱赶的男人。他正异常认真地注视着考场,我虽然对他有好奇,却没打算上前攀谈。
当天晚上,我弄清楚了几件事。首先是关于乃木洋为何得靠入队考试进入职棒,原来我误打误撞说中了答案,他正是杀人凶手的儿子。
“乃木洋是假名?”服部勘太郎正在麻将馆里搓着牌,“原来不是计算机动画呀。”
“听说是他中学朋友的名字。”山田王求知道以本名报考一定会吃闭门羹,所以用了别人的名字,看来他对自己的处境也相当清楚。他以乃木洋的名字报名,仙醍国王队的受理人员也无法光靠照片就认出“山田王求又来了”。
烟雾弥漫的麻将馆内,打牌声、咂嘴声及吆喝声此起彼落,空气中混杂在紧张与倦怠感。我是服部勘太郎的下家,此刻我正将打出的牌横放,喊了声“听牌”。
“服部哥,你们在聊什么?”坐在我正对面摸牌的年轻人凑身上前发问了,感觉他似乎对这话题很感兴趣。
“有个狠角色来报名我球队的入队考试。”
“什么样的狠角色?”
“杀人凶手的儿子。三田村,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山田。山田王求。”
年轻人顿时喜上眉梢,兴奋地说:“真的吗?”
“怎么?你认识?”我问。年轻人得意洋洋地频频点头回道:“Yes! Of course!我还请他吃过冰呢!”
“那我再跟你说个好消息。”服部勘太郎淡淡地说道:“明年你就可以看到山田王求上场比赛。他现在是仙醍国王队的人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即使年轻人刚好丢出了我在听的牌,我却忘了“胡”。我完全不晓得山田王求何时入了队,也不知道服部勘太郎何时有了这个打算。不,我想服部勘太郎恐怕也是刚刚才临时决定的。
此时我隐约听见了掌声,转头一看,发现有三个女人凑在另一桌,似乎围着一名男性上班族,三个女人都穿着宛如戏服的漆黑服装,正低着头轻轻鼓掌,脸上露出既欣慰又得意的微笑。她们的身体像影子一样朦朦胧胧,看得我头皮发麻。
“太好了。”一个女人低喃道。
“决定了。”
“开始了。”
三个女人的声音小得彷佛只有我听得见,我感到一阵凉风拂过脖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Maryelous!Maryelous!”同桌年轻人还在喃喃自语。
第一章
少年说:“去年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样的心情?”这里是仙醍车站西侧,某大饭店后方一间家庭餐厅的二楼。少年是小学三年级生,戴着棒球帽:人高马大的山田王求则戴着毛织帽,帽缘拉得极低,如此一来周围的人确实不会发现是他,但反而像是个像绑架小孩的怪叔叔。
“哪个时候?”山田王求反问,一边喝着乌龙茶。此时是星期一的早上十点,店里客人并不多。
少年将吉士汉堡排吃得一乾二净,正舔着盘里剩余的酱料。“就是你被投故意四坏球的时候呀。”
王求还是不明白少年指的是什么时候,因为去年一整年,他一共被故意四坏保送了二十二次。
“差点创全垒打纪录的时候啦。”少年说。
范围缩小了一点,但还是不够明确。全垒打纪录也分数种,像是单季全垒打数、连续打席全垒打数和连续比赛全垒打数,不论哪一种,山田王求在去年不是创了新纪录,就是差点创新纪录。
“连积九场比赛打出全垒打,可是后面的比赛都被故意四坏保送,是要怎么创纪录嘛。”少年继积说。
“没办法,那时候球季已经快结束了,剩下的比赛太少。”
目前职棒界的单季连续比赛全垒打数纪录,是四年前由东卿巨人队的车田史郎创下的“连续九场”,破了十五年来无人能破的“连续八场”纪录,当时着实喧腾了好一阵子。山田王求是在探望津田哲二时,从体育报上得知这个消息。当时年纪不到三十岁的车田史郎是个风流帅哥,曾与好几个女明星及女播报员传出绋闻,私生活方面经常遭人调,但他的长打才能逐渐崭露头角,俨然成为棒球界的新英雄。山田王求看到这则新闻时,没有特别的感想,因为他并不清楚连续九场比赛打出全垒打到底难不难。
山田王求曾试着想象自己成为职棒球员后的状况。自己有可能被敌队投手投得毫无招架之力,深刻体认到职棒界的严苛及全垒打纪录的伟大;也有可能发现在职棒界打全垒打根本没什么了不起,改写连续九场比赛全垒打的纪录压根是小菜一碟,自己反而因此感到失落。到底会是哪一种状况,他无法预测,不过以结论来看,两者都不算正确。职棒界投手的霸气与技术确实与业余投手天差地远,相当难应付,却不至于应付不了;连续九场比赛打出全垒打确实不简单,但他隐约觉得,应该不至于难如登天。
我还一直以为职棒球员不会投故意四坏球。——山田王求低声咕哝。
少年耳尖听见了,说道:“没那回事,职棒比赛最重要的是赢球,别说是故意四坏球,为了打赢,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这跟讲求毅力呀青春之类的高中生是完全不一样的。”
眼前这个小学生话说得老气横秋,山田王求不禁莞尔。
“我从高中就一天到晚被故意四坏……不,早在跟你年纪差不多的时候,打少棒时就是这样了,每次上场都是故意四坏球,十次上场有一次能打到球就算幸运了。所以,我一直以为棒球就是这样的运动,投手基本上很难得投好球,打者只能耐着性子等待,重要的是不能错过那仅有的几次机会。”
“十次上场只有一次能打到球?那已经不是棒球了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等着对手露出破绽,根本就是剑道或是柔道嘛。”
“我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打球打到今天的,对我来说,这就是棒球。”
小时候,父母总是这么对他说:“少棒队的投手自知敌不过你,只好故意四坏球。等你进入职棒界,敌队也得顾尊严,就不太敢对你投故意四坏球了。”
事实上,山田王求进入职棒界后,被故意四坏保送的机率真的减少了,而且尊严问题的确是原因之一。以敌队的立场,对一个资历才一、两年的新人每次都故意四坏球,实在太丢人,因此除非是非赢不可的比赛,而且又遇上山田王求在关键时刻上场,否则敌队极少对他投故意四坏球。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山田王求隶属于仙醍国王队。仙醍国王队实在太弱,就算山田王求打出全垒打,甚至让仙醍国王队获得一场胜利,对大局也不足以构成影响。敌队高层若认为“反正7比1也是赢,7比5也是赢”,就有可能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让投手与山田王求堂堂正正对决。
“如果只有东卿巨人队对你投故意四坏球,还可以理解,因为他们不希望车田的纪录被你打破,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少年继续说:“但是,为什么连其他球队都要阻挠你破纪录?”
每逢山田王求即将改写职棒纪录,对战的对手就会投故意四坏球或触身球。山田王求也多少察觉,与其说对手是想保护身为纪录保持者的同伴,那应该比较接近不理性的情感,就好像无法坐视己方领土被可恨的强敌夺走一样。山田王求也很清楚,原因恐怕都是出在自己父亲身上。在世间人们的价值观中,杀人犯的儿子获得殊荣,是一件有违天理的事。
“你爷爷还好吗?”山田王求问。
“嗯,很好。我上星期才去爷爷家玩呢。”
山田王求与津田哲二上次见面,是在去年球季结束的时候。山田王求听说打击练习场要被拆了,特地到工地现场观看拆除过程,在那儿遇见了津田哲二。坐在轮椅上的津田哲二对于山田王求没有被遴选为新人王一事相当忿忿不平。
“没办法,我太晚升上一军了。”山田王求说。
“你们那个总教练真是头壳坏了,这么晚才让你上一军是怎样?可是就算如此,你的成绩还是相当漂亮啊,比那个大冢洋一好得太多了。”
新人王的决定并没有一套严谨的计分方式,而是由各体育报的记者们进行投票表决,不过只要表现优异,票数自然会增加,大致上与观众的直觉评价不会有太大出入。山田王求自入队第一年就缔造了辉煌成绩,却没有被选为新人王,这只能说记者们心中都有着“别选山田王求”的抗拒在。记者们都是胆小99lib?的,只敢在文章里恶搞、炒作山田王求,却不敢让他受到正式表扬,因为一旦让他受到表扬,就像是正当化了山田王求的存在,没有记者敢担这个责任:而或许一般观众的心里也潜藏着相同的心思,所以没有任何人对山田王求没当上新人王一事提出质疑。
“又一次不公平的对待!”津田哲二义愤填膺,接着,他试着说服自己:“也罢。反正王求不是什么新人王,而是真正的王。”
第二章
爱人说:“这么做好吗?”这里是仙醍车站西侧,某大饭店一间客房的双人床上。山田王求与女人皆全身赤裸。两人在下午进入饭店房间,经过一番巫山云雨,满足了性欲后,女人冲了澡,光着身子又钻进被窝来。“你指哪件事?”山田王求问。“你明天有比赛吧?今天却大白天的跟我来开房间,这么做好吗?”女人说。山田王求一听,眨了眨眼回道:“你不认为这句话应该在脱衣服之前问吗?”
女人开心地笑着说:“人家怕你一听就改变心意了嘛。以你的个性,很可能这么做。”
山田王求与女人的初次邂逅,是一年前的某天夜里,地点是名伍屋某公园。那天晚上的比赛,出田王求连续三次上场都被触身球保送,三次都是二垒有人的得分机会。敌队投手原?99lib?本试着以边边角角球诱骗他上当,却每球都被他打成擦棒界外,最后投手耐不住性子,干脆以触身球让他上垒。山田王求对三次触身球并不生气,反而对剩下的两次上场时自己竟然没打出安打感到百思不解。比赛结束回到饭店,他急着想检视自己的挥棒是否出了问题。体育报的记者们来邀他一起吃饭,他拒绝了。每次出征前往其他都市打球,记者们总会邀他吃饭或上酒馆喝酒,他的态度算不上友善,却总是吸引许多记者靠近,原因无他,因为他的父亲是杀人犯,加上他以育成球员的身分入队,却在第一年便大放异彩,可说是新闻性与话题性十足的人物。山田王求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何况记者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讨生活,所以他一向不会让他们太难堪,唯独这一天例外,他拒绝了记者们的邀约,独自离开饭店,走到远处一座大公园里练习挥棒。在疏疏落落的几盏公园路灯及月亮的微弱亮光下,山田王求不停挥着球棒,感觉挥棒的动作似乎和平日一样稳定,他的脑中重复播放今天没打好的那几球,不断挥舞手中的球棒。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尖叫,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挥棒的风声,但他立刻察觉不对劲,因为那声音来自阴暗、茂密的树丛附近。他停下挥棒,朝声音的方向奔去,接着凝神观察四下,虽然视野极差,但他的双眼早已习惯捕捉移动的物体,当眼角余光看见有道影子在动,99lib?他直觉认为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举起球棒正要挥出,才发现那道影子是个女人。刚刚听见的尖叫声,正是这女人所发出的。“遇到坏人了?”山田王求问。身穿低胸连身裙,脚蹬高跟鞋的女人点了点头。“在哪里?”山田王求问。女人指着他说:“我遇到一个三更半夜在公园里拿着球棒挥个不停的怪人。”山田王求一愣,不知女人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
“我在练习。”山田王求解释。
“你是棒球少年?”女人将裙襬微微拉高,叉开双腿站稳,握住假象的球棒,摆出挥棒动作。山田王求正惊愕于女人的姿势相当正确,就听到女人说:“我中学和高中都是垒球社社员哦。爱看书的垒球社社员。”到底是谁先主动的,山田王求记不得了,他与女人在公园角落里做起了爱。没有脱衣服,只是拉下内裤就上了。一开始是躺着,但被地上的野草及石头磨得发疼,两人改采站姿,又担心被人看见。体育报的记者要是目击这一幕,一定会乐得眉开眼笑吧。山田王求心里惴惴不安,却无法停止。球队规定球员在出征期间必须在凌晨一点前回到饭店,这天山田王求没赶上门禁时间,被罚了两百万圆。违反门禁的罚则全看总教练及教练如何裁处,以仙醍国王队的惯例来看,罚款两百万圆算是相当沉重,总教练驹込良和声称这么做是为了杀鸡儆猴。“再厉害的球员,也得遵守纪律。职棒球员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或体力,而是正义感与使命感。”驹込.99lib.良和曾公开说过这番话。其实正是这份使命感,让他愿意接下仙醍国王队总教练这毫无好处的烂摊子。驹込良和与仙醍国王队既无瓜葛也无情分,他完全是为了让整个职棒界更为蓬勃才答应担任这弱小球队的总教练。少数笔锋辛辣的报章媒体讥讽他是“不甘寂寞”或“沽名钓誉”,但大部分的舆论都对他持肯定态度,认为他这种牺牲奉献的精神相当可贵。同样是“为球队牺牲”,有不少仙醍国王队球迷拿他跟当年的南云慎平太相提并论,对他赞誉有加。
“我不太能认同他。”
这是驹込良和在就任总教练的记者会上,被问及对同期入队的山田王求的看法时,所做出的回应,他只简单说了这句评论。对于诚实且正直的驹込良和而言,他虽然知道山田王求拥有棒球才华,但是要将杀人犯的儿子培训成职棒球员,内心想必颇不是滋味吧。如果这时能有个记者平心而论,说出“父亲犯错,罪不及子。”无视山田王求长年练习的辛苦与成果,是否对他太残酷了点?或许驹込良和也会比较释怀,可惜世间的言论多半是“既然是棒球天才,谁还管他父亲做了什么”这种煽风点火的论调,更加深了驹込良和心中的不满。
山田王求对两百万圆罚款并没有提出抗议,也不觉得惊讶,他惊讶的是,那个女人竟然在没有预先告知的情况下搬到了仙醍市,还伪装成他的亲戚,取得他的联络方式。“有什么关系嘛,我们交往吧。”女人怂恿道。那一天起,山田王求便经常与她幽会。
“嗳,明天的比赛不是很重要吗?”全身赤裸的女人捏着山田王求的脸颊说:“关系到你能不能破纪录呢。”
山田王求只是淡淡地点了头。目前已经连续九场比赛打出全垒打,今天休息一天,明天的比赛只要打出全垒打,就创了职棒界的新纪录。
“不过,大概又会被投故意四坏球了吧。”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气鼓鼓地高声说道:“他们每次都这样!”
山田王求心想,津田哲二的孙子在几个小时前提起这件事,这女人现在又提,今天还真是一直绕着这个话题打转。
“去年是因为剩下的比赛太少,今年状况不同,不可能接下来每场比赛都给我故意四坏,我想,总过得到机会的。”山田王求说。
真的遇得到吗?彷佛有个声音在问自己。真的等得到好球吗?
“就算不是被投故意四坏,对手也有可能投一些角度刁钻的球,阻挠你破纪录呀。为什么大家看在眼里都不生气呢?”
“我母亲很生气。”
“她以外呢?”
除了山田王求的母亲以外,感到气愤的只有仙醍国王队的一小部份球迷。整个职棒界之大,仙醍国王队那一小部分球迷所发出的声音就跟蚊子叫差不多,根本无人重视。何况山田王求本人并没有为此发表感想,总教练驹込良和也同样不闻不问。
女人直起身子跪坐在床上,俯视着山田王求问道:“对了,王求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山田王求原本看着天花板,听到女人这么问,视线移到女人脸上,愣愣地看着。“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有些诧异,还是回道:“详细来由我也不清楚,不过王跟求合起来就是‘球’字,或许只是觉得这样蛮好玩的吧。”
女人听了勉强挤出笑容以对,接着说:“王求,你会成为王吗?”
“什么意思?”
“王可是很厉书的哦。”女人说。山田王求听她说得抽象,不禁觉得好笑。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任何人都必须对王唯命是从。”
女人絮絮叨叨地描述起一幅画面。
城堡前的石板广场上,挤满了数千民众。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都有,大家都在等着王出现,期待王能化解自己心中的不安与恐惧。当王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地从城堡走出来,所有人的口中都发出了若有似无且难以形容的赞叹。人们跪在地上深深磕头,城墙上的士兵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动也不动,每个人都紧闭双唇,竖起耳朵等着聆听王的教诲。
“在这个时候,”女人说道:“王只要指着一个民众,说一句‘砍了那个人的头’,那个人就会脑袋搬家。没有人会质疑王握有的生杀大权。王的决定就是神的决定,王的梦想就是神的蓝图。”
“我不懂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样的王只会带来危险和麻烦。”
“嗯,确实没错。”女人沉下嗓子,彷佛在叙述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但是相对地,王也可以救人。”
“怎么说?”
“王只要站起来说一句‘别再争执’,争执就会平息。王只要指着病人说‘让他得救’,病人就会恢复健康。”
“不可能。”山田王求立即反驳,“王的权力和疾病是不相干的两码事。”
但此时不知怎的,山田王求的脑中浮现了小时候父亲摊开的那块黑布。
第三章
服部勘太郎说:“你明天得好好加油哦。”这里是仙醍市闹区,某老旧公寓顶楼一家酒吧的包厢里。此时华灯初上,酒吧还没开始营业,但服部勘太郎是老客户,店主破例让他提早入店。包厢内非常宽敞,有张足以容纳六人的大桌子,此时只坐了三个人,分别是山田王求、仙醍国王队老板服部勘太郎以及总务部部长三田村博树。服部勘太郎坐在山田王求正对面,三田村则坐在勘太郎身旁。
“您指的是连续比赛全垒打的纪录吗?”山田王求一边将筷子伸进盘中一边问道,实在很难相99lib?信服部勘太郎竟然会对那种纪录感兴趣。这个人所追求的应该不是利益、名誉、记录或比赛结果,而是某些更抽象的欲望。山田王求已逐渐熟悉服部勘太郎的脾气,知道这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生活的原动力只来自于“觉得好玩”这种单纯的情感。而当初服部勘太郎允许他入队,多半也是基于相同动机。
“有没有创纪录根本不重要。像你这样的天才,创了纪录也不算新闻吧。”服部勘太郎说道。他虽年过四十,依然面皮白净,留有孩童的稚气、天真与残酷,就像是以虐杀昆虫为乐的顽童。“那个纪录保持人叫什么来着?车田吗?那家伙跟你比起来,根本是个凡人,大家把他捧成了棒球巨星,但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就逊色多了。”
山田王求自从入队后,便被服部勘太郎唤作“天才”,山田王求知道他这么叫既非取笑也非奉承,所以只当作没听见。
“你看看,本季开赛到现在,几.99lib.乎所有纪录都是由你遥遥领先啊,其他人都只是在争夺第二啦。”
“那我该为什么加油?”
“为什么都好。你小时候没看过特摄战队真人表演吗?当战队陷入危机时,一旁的主持人大姊姊就会说:‘大家一起为战队加油!’然后孩子们就会大喊:‘加油——!’天才就跟战队一样,观众随便喊声加油,你们就必须办到。”
山田王求想不透个中逻辑,只好沉默不语。
“不过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明天又被故意四坏该怎么办?如果又受到阻挠,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山田王求淡淡回道:“其实都好,就跟天气一样吧。旅行当天会不会下雨,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与其看着天气预报怱喜怱忧,倒不如坦然面对任何天气。下雨就撑伞,晴天就穿凉快一点。”
“拿天气来比喻棒球?”服部勘太郎笑道。
“我父亲说过,上场打球就跟天气一样。”
“真是个好父亲。”服部勘太郎拿起啤酒杯一口喝干,转头对三田村博树问了声:“对吧?”但三田村博树不置可否,似乎不太想承认杀人犯是个好父亲。
“您赌哪一边?”山田王求问。服部勘太郎嗜赌如命,经常参与违法的赌博行为,连山田王求都知道。之前服部勘太郎赌些什么,山田王求并不清楚,但自己入队后,服部勘太郎常拿他会不会击出安打、会不会打出全垒打、会不会被三振、会不会创纪录等事情与同伴对赌。山田王求对此没有特别感想,也不打算干涉。
“我当然赌你会打全垒打呀。”服部勘太郎笑着回道,但山田王求无从判断这是不是真话,转而窥探三田村博树的脸色,但三田村始终一脸严肃,默默动着筷子,俨然只当自己是个秘书。山田王求心想,这两人应该不是同性恋,互动却像结缡已久的夫妇。“您今天找我出来,只是要叫我加油?”
“忽然想见见你呀。此外我还想告诉你,我不久前想到个好点子哦。”服部勘太郎兴高采烈九九藏书地说道。山田王求看着服部勘太郎的表情,想起了津田哲二的孙子。当小孩子说出“我想到个好点子哦”的时候,多半不会是什么好点子。“王求,你知道美国那个贝比·鲁斯吗?听过吧?”
山田王求点点头。这么有名的人物当然听过。
“不是说贝比·鲁斯曾经做出全垒打宣告吗?打击前先伸手指向外野看台,接着挥棒一打,球果然飞到外野看台上。”
“那只是神话吧。”一直沉默着的三田村博树开口了:“实际上可能没那么夸张,大半是后人的渲染与杜撰,可信度不太高啊。”
“是真是假不重要。”服部勘太郎兴致勃勃地看着山田王求说:“全垒打宣告哦,你不觉得这东西挺有梦想的吗?”
“会吗?”王求偏起脑袋。全垒打宣告和梦想是怎么扯上边的?
“言出必行的人,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呀。所以——”服部勘太郎话只说到这,不是要卖关子,而是他突然呛到而咳个不停,话讲不下去,但山田王求晓得他想说什么,一旁的三田村搏树也很清楚,接口道:“可是这个年代还干那种事,只怕会被骂到臭头。指着看台做全垒打宣告,实在太嚣张了,那是一种羞辱投手与敌队的行为哦。”他的语气平静,并没有因老板的失常言行而显得仓皇,反而像是充满无奈与消极的碎碎念,俨然一副“该说的我都说了,反正你应该也不会听进去”的口吻。服部勘太郎果然不为所动,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说:“没问题啦,反正山田王求早就是臭头状态了。”
山田王求笔直看着服部勘太郎,应道:“是啊。”事实如此,他也没打算否认。遇上滂沱大雨时,与其坚称根本没雨,不如认命地穿上雨衣。
“不过我不会做全垒打宣告的。”山田王求边说边拿起桌上的茶杯,发现里头没茶了,只好倒过杯子让仅剩的液体滴到舌头上。
“不然这样如何?我们不玩全垒打宣告的把戏,改成如果你没被三振,我就把你撵出球队,你觉得呢?”
“您的意思是要我故意被三振?”九九藏书
“我只是做个假设。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怎么办?”
“为了让您在赌局上获胜?”
“没那回事,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不知道。”山田王求没有烦恼太久便老实地答道。自己有可能照做,也有可能抗命。被强迫做这种事确实心有不甘,说不介意是骗人的,但是一被撵出球队,一切都玩完了。体会过职棒界实力的自己,已无法满足于业余比赛,与其结束棒球生命,或许听过地吞个三振才是明智之举。
“如果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被三振,就把你父亲放出来,你会怎么做?”
“您办得到这种事?”
“只是打个比方。”服部勘太郎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你这小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打棒球的,我完全看不出来,所以我只是想知道棒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何况你只要上场,不是全垒打就是安打,乱无趣的,我看你还是做个全垒打宣告或三振宣告比较好玩哦。”
山田王求瞥了一眼手表,说道:“我差不多得告辞了,等等跟母亲有约。”服部勘太郎依然坐得稳稳地问道:“我说王求啊,你快创新纪录了哦,你觉得明天的投手会给你投好球吗?”山田王求偏起头:心想自己又不是天气预报员。“我告诉你,投手绝对会投好球。所以你就尽情地打,创个新纪录回来吧。”服部勘太郎说着豪迈地笑了。
山田桐子说:“你是不是又长大了?”这里是仙醍市的市郊,某栋公寓大楼的一室。山田桐子迎接儿子进家门,一进到客厅,便盯着儿子上下打量。
“多了点肌肉而已,称不上长大。”山田王求说着,坐到餐桌旁。从小到大,山田王求都是坐在这个正对电视机的座位吃饭,因为双亲希望山田王求随时都能清楚收看棒球转播。现在家里的电视和以前的完全不同了,小时候看的是纵深极长的映像管电视,现在的却薄得像一片板子。家里还有一面墙设置了整座从地面到天花板的书架,满满陈列着录音带、DVD等影像记录媒材,内容当然全是棒球比赛。早在山田王求小时候,这书架就塞得没有一丁点缝隙,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满到放不下,山田王求觉得很不可思议,真不晓得父母是用了什么样的整理术。
山田桐子按下摆在餐桌上的遥控器,不出山田王求所料,电视银幕映出的是自己比赛的录像画面,而且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去年与东卿巨人队三连战中的第一战,站在投手丘上的是身穿王牌背号球衣的大冢洋一。
山田王求自从进入仙醍国王队,跻身职棒界后,便经常被拿去与大冢洋一比较。大冢洋一是知名棒球球员的儿子,从小表现亮眼,可说是棒球界的贵族;相较之下,山田王求却是过着在污泥中打滚的人生,好不容易才抓住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如此强烈的对比,当然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期待天才投手与怪物打者一决高下的声浪从没消失过,但这场对决却迟迟没实现,包括赛程安排或投手轮值表刚好没对上等因素,主要原因都在于大冢洋一那一方,说穿了就是,他们其实是在刻意避战,因为没有好处。大冢洋一虽是新人,论知名度与实力都已是职棒界的顶尖球员,和山田王求对决只是自找麻烦。如果打败山田王求,不管是大获全胜也好,略胜一筹也罢,当然会让大冢洋一的声望锦上添花,球迷们也会欣喜若狂;但如果输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而这正是东卿巨人队高层的忧虑。这里指的高层,就是东卿巨人队的老板以及大冢总教练——也就是大冢洋一的父亲,这两人相当清楚山田王求的实力,所以迟迟不愿安排对战。
“他们是不敢应战啦。”某个熟识的体育报记者曾对山田王求这么说:“对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山田王求依旧千篇一律地回答:“没什么看法。”
“难道你不想跟大冢投手对决看看?”
“我不知道。”山田王求回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许记者本来预期山田王求会磨刀霍霍地回答“我很想与高明的投手较量看看”之类的,没想到山田王求只是淡淡地重复同样一句“我不知道”。
这场对决在山田王求进入职棒界的第二年,也就是去年球季即将结束前,终于实现了,而此刻餐桌对面的电视正在播的就是该场比赛的纪录像片。
“这投手的实力还算差强人意啦。”山田桐子拿着罐装啤酒坐在椅子上,“为什么特地挑出这场比赛来看?”山田王求问。
“不是特地。我常常重看你的比赛,只是今天刚好看到这一场。”
画面中的山田王求一个扭身,镜头迅速追向强劲飞出的球,直追到外野看台上,接着画面映出茫然若失的大冢洋一,然后是缓缓奔向一垒的山田王求。
“这场比赛之后,这个投手就陷入低潮了啊。”山田桐子单手拄着下巴,平淡的语气中不带丝毫同情,“陷入低潮的新人王,别想有什么作为了。”
电视上不断回放山田王求的挥棒镜头。除了这支全垒打,还有这场比赛另外两支全垒打的画面。山田王求只是看着电视,心中并无特别的感想。一会儿之后,山田铜子问道:“对了,你还记得那个体育专栏作家吗?好像是叫权藤吧?他以前不是一直缠着你?”
“喔,是啊。”山田王求回答。中学至高中那段期间,那男人经常出现在他身边。
“他一直说你是天才,夸口说要负责记录你的生平,还说要帮你写传记,后来还不是没下文了。”山田桐子讲得慢条斯理,语气中听不出任何埋怨。
山田王求想起去年球季快结束时,曾在偶然走进的某间家庭餐厅里巧遇权藤。那天没有比赛,山田王求点了午餐,一个人边吃边阅读肌肉训练的教学书籍,隔壁四人桌坐的就是权藤一家人,除了他身材福态的妻子,还有两个看起来正值青春期的成熟女儿。“好久不见了。”权藤有害臊地主动过来打招呼,接着得意洋洋地向家人介绍:“这位就是天才打者山田王求。”但他的妻子及女儿显然漠不关心,只微微点头道了声“你好”。笼罩着这一家人的冷漠空气,正说明了权藤在家中的地位,山田王求不禁对他心生同情。
“你真的太了不起了,彻底颠覆了打击的概念啊!”权藤不顾嘴角沾着西红柿酱,讲得口沬横飞,“至今的打击率,三成以上算优秀,四成以上就是丰功伟业了,但你的打击率至少有六、七成,搞不好还有机会上到八成欵!要不是那个死脑筋的乖乖牌总教练嫉妒你,把你丢在二军那么久,你的打击率肯定是第一名,搞不好是第二名的两倍数字呢!”
“嫉妒?”
“还用问吗?总教练肯定是嫉妒你,才一直不让你升上一军。”
“我是以育成球员的身分入队,所以升一军的速度慢了。”
“那跟升一军无关啦,全是因为总教练跟那个大卡车教练在打压你。”
大卡车指的是身材高大、理着短发,有着一张国字脸的打击教练。这个人在职棒球员时期便因体格健壮、从不受伤而获得“大卡车”的美名,和总教练驹込良和是从高中时代便认识的老朋友,感情好到曾被怀疑两人是同性恋关系。
“大卡车也不喜欢你哦。”
“可是他曾经称赞我的挥棒姿势。”
“你的挥棒姿势太完美,他想不称赞也难。”
权藤这么一说,山田王求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他在室内练习场进行打击训练,不停打着机器投出的球,大卡车教练刚好走过去指导隔壁的球员,只见大卡车拿起球棒,亲自示范挥棒动作。山田王求只是有一看没一看地望着他们,但大卡车一察觉山田王求的视线,登时停下动作,脸色非常难看地别过头去,那表情像是羞傀,又像是嗔怒。山田王求觉得一头雾水,最后只能转身离开。直到现在,山田王求还是不明白大卡车那天到底是怎么了。
“你想想,每次你击出全垒打回到休息区时,大卡车曾经出来迎接你吗?就算偶尔出来跟你击个掌,他的脸上有笑容吗?”
山田王求听权藤说得斩钉截铁,不禁试着回想,每次击出全垒打时,坐在休息区的打击教练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不知为何,山田王求记忆中的打击教练总是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迎接自己,甚至是将头别开,假装没发现他打了全垒打。
“有你这种队员,教练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呀。”权藤说道:“我猜,从下个球季开始,不会再有人理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会一直被故意四坏保送?”山田王求问。
权藤摇摇头,“没那么简单。你实在太强了,强到大家都搞不清楚到底怎样才叫强打。近九成的打击率,这么破天荒的数字,没有人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最后大家只能把你当成特例,假装你根本不存在。不管是大卡车还是总教练,都不会再理你,因为他们一旦接纳你,等于是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那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继续浑浑噩噩地过你的职棒生活。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什么事?”
“仙醍国王队有了你,还是无法得到联盟冠军。不,甚至连A级都晋升不了。这就是仙醍国王队。”
“王求,明天有没有希望?”山田桐子的声音将山田王求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晓得母亲指的是有没有希望打破连续比赛全垒打的纪录,于是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
“不过?”
“老板说明天的投手一定会投出好球。他好像很有自信,我也不懂为什么。”
山田桐子听了之后,神情相当复杂,除了狐疑,似乎还带着难以苟同的心情,“那个老板不能信任”、“那个老板是恩人”、“那个恩人很奇怪”等等各种想法在她脑中交错盘旋,“会不会是老板买通了敌队的总教练、投手还是捕手,要对方堂堂正正地跟你一决胜负?”她说。
“为了我做这种事?”
“有可能是为了赢钱呀。”
确实有可能,山田王求也同意这一点。这时,他想起小时候父母以金钱贿赂敌队教练,恳求不要让投手对他投故意四坏球的往事。心头除了怀念,山田王求觉得胸口充塞着一股宛如刚做完爱的感伤与空虚。他望向电视柜上的相框,当时还是小学的自己扛着球棒,抬头挺胸地站在镜头前,山田亮与山田桐子站在身后,背景则是棒球场。山田王求不由得深深感慨,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帮助,自己才能够身在这里,过着棒球生涯。
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人知道,山田王求的棒球生涯只剩下两年了。
第一章
津田纯太对你说:“去年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样的心情?”这里是仙醍车站西侧,某家快餐店里。这里去年还是一间家庭餐厅,换了店之后,店内作为不少,客人却不多,你心想明年这里大概又会改头换面吧,很可惜,你猜错了,这家快餐店要到三年后才会关门大吉。
同一个少年在去年对你说过同一句话,但你没有想起来。
就读小学四年级的津田纯太有张光滑白嫩的脸蛋,面容却与老得像枯木的津田哲二有三分神似,你不由得暗自佩服遗传因子的神奇。
津田纯太抓着长汤匙,一边舀出圆盅状容器里的冰淇淋,一遍补充道:“就是你创了全垒打纪录的时候呀。”
你还是无法确定少年指的到底是什么时候。要说和全垒打有关的记录,你去年就创了其中两种,分别是连续十场比赛全垒打,以及连续六打席全垒打。
“你啊,那时候打出了全垒打,脸却还是跟平日一样臭。我知道打全垒打对你来说很简单,退休一点也不开心,让人看了不太舒服钦。”
“我当然开心,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其实你并不特别开心。不止是跟全垒打有关的纪录,就连创下单场比赛最多打点的记录时,你也不曾感到开心。你心里到底作何感受,连你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勉强要打比喻,或许可以拿以下这个故事来形容:
有天早晨,你出门走在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问你:“你手上那个是什么?”你只觉纳闷,缓缓摊开右手一看,掌心竟有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厚纸板。你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开始握着这玩意儿,一想到有可能打从出生便握着这东西,你便感到不寒而栗。你不敢将这一块小厚纸板丢掉,又不愿一直握在手里,只好放进口袋或背包里,随时带在身边,连搬家时也没有将它丢弃。春去秋来,你逐渐长大、年老。你或许结了婚,或许没结;你或许生了小孩,或许没生。总之有一天,你迷了路。你原本只是想抄近路,没想到愈走愈远,愈走愈钻,最后来到了一条死巷,而你发现迎面的墙上有面巨大的拼图,一群老人围在拼图旁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则坐在地上。你看见拼图中央缺了一块,猛然想起随身带着的小厚纸板,于是你试着将那块小厚纸板塞进拼图的空白部分,厚纸板的形状与缺口完全吻合,拼图完成了。老人们并没有高声喝采,只是面面相觑,深深点头。你见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赶上了,终于达成使命了。没错,你每次打出全垒打时,心中的感受就类似这样。你只是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终于赶上了”,或是“终于达成使命了”
“你现在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打球呢?”津田纯太问道:“爷爷跟我说,现在的王求就像个无事可做的王一样。”
你吃了一惊。
爷爷说的有道理。你只要上场,不是击出安打、全垒打,就是被投四坏球或触身球,你实在太厉害了,但是.99lib.当你的厉害成了惯例的时候,大家就被搞胡涂,不知道该不该认为你很厉害了。
你哑口无言。说到成了惯例,你想想,确实你的去年和今年过得几乎没有变化,比起来幼儿园到高中那段期间的生活还比现在要刺激些。职棒球员的生活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着单调且重复的日子,要是把今天和去年的这一天放在一起比较,搞不好根本没什么两样。
你不禁脱口而出一件你从以前就很想问的事情:“是因为有我在的关系,棒球变得无趣了吗?”你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舌头彷佛自己有了意志。
津田纯太一愣,问道:“王求,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的存在,是不是破坏了平衡?”虽然你无法具体说明平衡如何被破坏,但你感觉得出来,你愈是击出全垒打,以近九成的打击率不断累积打点,周围的人便愈不知如何看待你的成绩。你就像组织里的一块异物,但因为无害,组织无法将你摘除,只好对你置之不理,或当你不存在。你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已打乱了和谐。
“没那回事,大家都很喜欢看你打球呀。”
“是吗?”但你的疑虑依旧挥之不去。
爱人对你说:“这么做好吗?”这里是仙醍车站西侧,某宾馆一间客房的双人床上。你已穿上内裤,女人则依然全裸。两人在下午进入宾馆,浑然忘我地翻云覆雨。不,严格来说你并不是浑然忘我,而是魂不守舍。你满脑子只想着傍晚要去医院探望某个人。女人淋浴后没有穿上内衣,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外头的景色之后,走去打九九藏书开冰箱拿出饮料,径自喝了起来。女人有副丰腴的身材,胸部极大,让人忍不住怀疑她喝进喉咙的饮料是不是全都流进了胸部,把胸部像水球一样撑大了。“你指哪件事?”你问。你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这女人在这种地方,其实你和她在价值观、生活方式、性癖好及饮食习惯上全都大相径庭,你也隐约察觉你们的交往是不可能顺利的。
“你明天有比赛吧?今天却大白天的跟我来开房间,这么做好吗?”女人问。
你一听,眨了眨眼回道:“这段对话好像之前也出现过。”
女人笑了,瞇起像猫眼似的大眼睛,丰满的胸部上下晃动,“这就是传说中的既视感吗?真是太奇妙了。”
你忆起与这女人的初次邂逅,那是半年前在某家中华料理餐厅里,当时球季已结束,大冢洋一突然跑来仙醍市找你,于是你订了位于高楼层的餐厅,点了高级晚宴套餐招待他,当时你心中的情感究竟是罪恶感、同情心、厌恶还是优越感,你也说不上来,或许全部都有吧。大冢洋一是东卿巨人队的投手,在两年前的正式比赛上彻底败给你,你们悬殊的实力差距赤裸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那之后他便一蹶不振,从去年到今年,大半时间都在农场球队度过。这次是他直接找上你,说要私下造访仙醍,邀你一起吃顿饭。
见到面后,大冢洋一几乎没说话,你也没有主动开口,你们俩坐在窗外视野极佳的包厢内,却连景色也没能成为你们的话题,你们只是默默挟菜放入口中,店员们上菜或收拾餐盘时,见你们两位高头大马的男客始终无语对坐,都不禁流露出讶异的眼神。
“王求,你真的不太正常。”大冢洋一终于开了口,是在你们已开始吃甜点的时候,白白嫩嫩的甜点,宛如美女的裸体。他瞥了你一眼,眼神游移,满脸苦涩地说:“你为什么要来呢?”你听到这句话,抬起头反问:“来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吧?你不是大老远搭新干线来到仙醍?”
“我不是那意思。”大冢洋一摇了摇头。
“你指的是,来到职棒界吗?”你问:“还是来到中央联盟?”大冢洋一重重叹了口气,说道:“都不是。我指的是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为什么要跟我出生在同一个时代?”
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默默耸肩以对。
“你快回宇宙去吧,或是回魔界去也行。”大冢洋一说着露齿笑了,像在明白地向你表示这只是句玩笑,你也终于露出笑容。直到最后,你还是不明白大冢洋一为何会来找你。其实简单讲就是,他,大冢洋一,感受到了自己的能力极限,另一方面,既是父亲又是东卿巨人队总教练的大冢文太带给他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开始有了逃离职棒界的念头。当然,大冢洋一也拥有过人的棒球才能,如果他能放弃与你比较,并脱离父亲的势力前往其他球队发展,也是大有可为的,但他没有勇气这么做,这就是他的弱点。他想提早退休,却不知如何实现这个愿望,他甚至考虑过不惜闹出丑闻,强制结束自己的棒球生命。彷徨不安的大冢洋一在这时突然兴起见你一面的念头,因为你正是让他陷入低潮的主因。他巴巴地赶到仙醍,就是期待见了你之后能得到心灵平静。三年后的某一天,大冢洋一醉倒在东卿的繁华闹区中,受到一名身材高大的女子摔角选手细心照顾,这件事让他终于下定决心退出棒球界,以女子摔角经纪人的身分重新过自己的人生。当然,你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帮你结账的餐厅女店员,就是现在跟你上床的女人。那天她将长发束在后脑杓,化着淡妆,你骤然对她产生好感,甚至忘了要掏钱付账,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因为你脑中闪过一张脸孔,那是你十多岁时的女朋友关口美登里。当年你还太年轻,和她那一段其实算不上真正的交往,这点你也很清楚,而且你后来几乎不曾想起她,但是,当你与眼前这位中华料理餐厅的女店员四目相交,记忆突地涌现脑海,你把这女人当成了关口美登里,当然这压根只是错觉。
“暧,明天要创的纪录是什么来着?”全身赤裸的女人坐在床上晃着身体,把弹簧床的弹力当成了游戏,丰满的胸部累赘地浪来浪去,“连续九场全垒打?还是什么?”
“明天要是打出全垒打,就是连续十一场了。”
“这纪录很了不起吗?”
“跟其他的新藏书网纪录没什么不同吧。”
“可是应该会有人会因此感到开心吧?”女人说道。你多少也晓得,就算自己明天创了新纪录,这女人也不会为你感到开心,顶多会期待你拿到额外的奖金,让她享受更多的购物乐趣。
“大概又会被投故意四坏。”你将头靠在枕上,望着天花板,“明天应该是等不到好球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为什么?跟我说、跟我说嘛。啊,对喔,反正就算没有被投故意四坏球,你也会接到牺牲短打的指示吧?”
女人的直觉意外敏锐。今年的球季自开赛以来,每当你即将创下连续打席全垒打的记录,驹込良和就会下达牺牲短打的指示。四坏球并不会破坏连续纪录,但是一打了牺牲短打,连续记录就得重头来过。即使如此,你还是不愿相信总教练这么做是出于恶意。
“那一定是故意的啦。”女人说。她说的没错。“你们总教练讨厌你,所以你也不必理会他的指示,打你的全垒打就是了。”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真不晓得你是太老实还是怎样。”
第二章
仓知巳绪对你说:“愿不愿意用全垒打救我?”这句话与其说是开玩笑,更像一种挑衅。你对眼前的女人并不觉得怀念,虽然99lib.
分手才一年左右,但女人的样貌变化太大,你几乎认不得她是曾经与你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反而有种错觉,彷佛她只是个不客气地对你搭话的陌生女子。仓知巳绪坐起上半身,粗鲁地将连在左手上的点滴管线推到一旁,只有习惯于打点滴的病人,才敢做出这样的举勤。
仓知巳绪瘦得不成人形。当初和你交往时的她就很苗条,但如今的她脸颊凹陷、下颚瘦削、眼窝明显,宛如全身的肉被削掉了一大半,你看.99lib.着都觉得心痛,眼前彷佛罩了一层薄膜,有种在朦胧梦境里望着她的感觉。
你在几天前收到仓知巳绪的简讯。
上头只短短写着:“我住院了,你愿不愿意来看我?”仓知巳绪和你提分手,是在去年你创下连续比赛全垒打纪录之后不久,后来她便音讯全无,如今她突然有了消息,你心里也有警戒,怀疑她只是因为感冒或骨折住院,因为没钱缴住院费才找上你。然而,她的简讯里还有一句:“我得的是难治之症。”
“写‘不治之症’太像悲剧了,所以我写‘难治’,表示我还没绝望,还在垂死挣扎。”坐在床上的仓知巳绪不断以湿纸巾擤鼻涕。你没问病名,她也没说。“别担心,这病不会傅染。这场生死对决在我的体内开始,也只会在我的体内结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仓知巳绪颤抖着双唇说道,但因为她边说边咳嗽,你没看出她是带着笑容说的。
仓知巳绪原本住在名伍屋,当初是为了接近你才搬来仙醍。你有些纳闷,不明白她为何会住进仙醍的医院。原因其实很简单,专门治她这种.99lib.病的高明医师在仙醍,所以她再度从名伍屋来到这块土地。
仓知巳绪看着从窗口射入病房的夕阳,那余晖宛如世间最后的一丝热情。“我来到仙醍之后,突然很想知道你过得如何,所以传了简讯给你。”你站在床畔,同样望向夕阳,棉絮般的白云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浮现你脑海的是自己少年时期在公园练习挥棒的画面。随着你的每一次挥棒,太阳逐渐倾斜,天空愈来愈红,周围愈来愈暗,你甚至想过,或许只要自己不再挥棒,夜晚就不会降临。“你在想棒球的事吧?”仓知巳绪的声音让你回过了神,“看到这么久没见的旧情人被病魔缠身,你的心里还是只想着棒球。”
你茫然地想着,仓知巳绪算是旧情人吗?自己和她确实有过肉体关系,但是否有过心灵的契合?你想起方才跟你上床的女人,拿仓知巳绪和她相比较,两人有类似的地方,但更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个性;仓知巳绪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水,如今交往的女人却像一片沼泽。
“我前阵子在书上看到一则有趣的文章,标题是<祈祷与怀孕的关联性>。”
你默默听着骨瘦如柴的仓知巳绪说下去。
“上头说,不知道是哥伦比亚还是哪里的某大学医学系,在数年前发表过一篇实验成果。你快点在眉毛上涂口水,我要开始讲了。”仓知巳绪的口气让人听不出来她有几分认真。她说,这起实验的对象是在韩国首尔某医院接受体外受精疗程的两百一十九名女人,首先,暗中将这些女人分成两组,“他们让一组接受祈祷,另一组则没有。”
“接受祈祷?”
“是啊,他们把接受祈祷组的女人照片寄给住在美国、加拿大、澳洲等地的一居民,要那居民为女人祈祷,祈祷文内容也相当有趣,但我就不提了,总而言之,大意是‘希望这位女人能怀孕’。而当然,接受实验的女人和医师都不晓得这场实验。”
“连医师也不知道?那这个实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想确认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心电感应吧。”仓知巳绪耸耸肩,以手指沾了口水,慢条斯理地抹到眉毛上,“后来呢,实验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哦。接受祈祷的那一组,怀孕成功率比另一组高了将近一倍呢。”
你眨着眼,不知该作何回应。你并没有嗤之以鼻,却忍不住回想仓知巳绪从前的言行举止。她原本就是会相信这种事的人吗?从哪个小细节看得出来吗?
“我也是半信半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实验成果。不过啊,总觉得如果祈祷真的能发挥功效,也不赖呀。”
“你从以前就这样想?”你想问的是,你从以前就是会这样想的人吗?
“我变了。”仓知巳绪语气强硬地回道:“最近才变的。以棒球来说:大概是八局下半吧。总之,我希望你为我祈祷。不管灵不灵,有祈祷总比没有好。”
“我从没祈祷过。”
“不然这样如何?你一边在心中默念希望我能痊愈,一边一球接一球地击出全垒打。”她今天把你叫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我会看电视转播,所以要是看到你为了我打出全垒打,说不定我的病情会好转呀。我从以前跟你提过关于王的事,还记得吗?”
你隐约有印象,却不记得细节。
“人民的死活,全掌握在王的手上。王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够让生病的老百姓恢复健康。”
“握球棒要两只手。”
“那你就用两只手。”
“可是,”你回道:“我不为别人打全垒打的。”
“做一下有什么关系。贝比·鲁斯做过,你很喜欢的南云慎平太也做过,这还是你跟我说的呢。”仓知巳绪接着说:“你知道吗?悲伤是会传染的。”
“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悲伤是会传染的’,这是一句很有名的台词,悲伤这种东西,会跟不安及痛苦一起传染给别人。不过,王王不会被传染。不管悲伤或痛苦,王都是免疫的。所以,王要负起拯救万民的责任。”
“我听不太懂。”
“你只要一球接一球畅快地击出全垒打,有一天,医师就会来到床边跟我说,‘这真是奇迹!你的病情好了很多,快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我想在学会上发表。’”
你差点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傻话”,但你忍住了。
“我有点累了。”她说着躺了下来,拉起棉被盖着身子,闭上双眼。你还没离开,她已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只见她轻启双唇嗫嚅着:“现在的我已经两好球了,只能靠擦棒界外来拖延时间。为了不被三振,我只能一直挥棒、一直挥棒。我好累,但我不想就此结束,只好继续撑着。界外球,界外球,又是界外球。”
你不知道仓知巳绪得了什么病,也不知该如何医治,你只能愣愣看着点滴管及一旁的湿纸巾。棉被的洁白与她脸色的苍白都泛着刺眼的光,感觉四下愈来.99lib.愈朦胧。
“拖延,继续拖延。仓知球员又打了一记界外球,真是难缠。投手一定也很累了吧。”仓知巳绪闭着双眼,一径播报着自己编造的棒球实况转播。
你听着听着,依旧是那副表情,然后,你凑上她的耳畔轻声说道:“球棒握短一点,看清楚球路。”
第三章
三田村博树说:“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喔。”这里是仙醍市闹区,某老旧公寓顶楼一家酒吧的包厢里。此时华灯初上,酒吧还没开始营业,但店主是你的球迷,破例让你们提早入店。包厢内非常宽敞,有张.99lib.足以容纳六人的大桌子,此时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是仙醍国王队老板三田村博树。原本的球队老板服部勘太郎半年前遭人暗算,在仙醍车站的厕所里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伤重不治。三田村博搏树临危受命,挑起球队老板这个重担,虽然他对外表示“服部勘太郎老板原本就不管事,我接他的位置很轻松”,但毕竟是硬着头皮上阵,免不了吃了些苦头。你不讨厌三田村博树这个人,但也没什么好感。
“您指什么事?”你问。
“当然是指你能不能刷新全垒打纪录。”
“三田村先生,您也赂博?”
“我没那个胆,也没那个钱。”一头白发的三田村博树抚着后脑杓说。这样的响应让你感到些许空虚,感觉就像是关着许多猛兽的栅栏里走进了一头温和的食草性动物。“我可不想为赌赔上性命,不会死的刺激才叫享受,会死的刺激一点也不好玩。”
你听他这么说,察觉三田村博树似乎认为前球队老板的死不是偶然,而是赌带来的祸端。“是这个原因吗?”你没明讲,只是轻描淡写地问道。
“嗯,大概是吧。仇杀。”
你并不讶异。服部勘太郎.99lib?是仙醍市一流企业服部制菓的第三代,坐拥金山不愁吃,过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放荡人生。直觉敏锐,运气极佳,个性中带着几分冷酷与狡猾,这样的人当然容易招致怨妒,树立仇敌也是家常便饭。
“王求,你最好也小心一点。”三田村博树说道。你挑起眉,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最近听到一个传闻,据说前老板之所以过害,是因为上个球季的比赛引起某些人不满。”他说。
你试着想象“某些人”到底是一些什么样的人物,脑袋里却只浮现黑压压的一片影子。你望着桌上茶壶冒出的一缕热气缓缓摇摆着上升。
“当机率极低的事情成真,压注在那件事的人就会赚大钱,这就是赌,不是吗?好比在梅雨季下注天气会放晴;或是在小孩子跟格斗家比腕力时,下注小孩子会赢。以棒球来说,就好比山田王求——”
“被三振?”你非常聪明,说出了正确答案。三田村搏树回道:“就是这么回事。有些人赌你会被三振,而要是你真的被三振,那些人就能大捞一票。当然,你被三振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换句话说,压注这件事的赌客根本就是坐以待毙,于是那些人便去拜托前老板,要他让你被三振。”99lib?
你偏起头,老实地说:“就我印象所及,他从来不曾指示我那么做。”
“所以他被杀了。”
“是这个原因吗?”
“传闻是这么说的。真相如何,我也不知情。不过相反的状况倒是发生过几次,前老板曾经向敌队的投手施压,要求对方不要对你投故意四坏球,而且不止一次。”
“他又不是我父亲,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三田村博树无奈地耸耸肩回道:“还不是因为好玩?”
第四章
同样这个时候,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你认识的男人正在写信。五年前,你曾在街上遇过这男人一次。他是个推销员,身穿深蓝色西装外套,在街上对你大骂“杀人凶手的儿子”,缠着你不放。你觉得不耐烦,却不知如何脱身,最后是另一名男子以缝衣针帮你赶走了他。或许你已不记得他了,但他却忘不了你,而且随着岁月流逝,你在他记忆中的印象愈来愈差,他对你的怒气也愈来愈强烈。当他得知你进入职棒界并出尽锋头,还是隶属自己居住土地仙醍的球队,他心想:“这太没天理了!”于是有一天,他开始埋首写投书,内容简单讲就是:“球队应该即刻开除山田王求。”他定期将这样的信寄给仙醍国王队老板、高层人士以及各大体育报,当然都是石沉大海,但他执拗地继续投书,信的内容慢慢有了变化,寄送目标也锁定了唯一一人。至于他为什么会选上总教练驹込良和当要求对象,原因无人知晓,或许是他带着憎恨的眼光观看球赛转播或新闻报导时,隐约察觉驹込良和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气质吧。他认为驹込良和可能会认同自己的理念,便不断对驹込良和寄出手写的信件或明信片。刚开始他根本不会写信,还特地拿出指导书信撰写的参考书,从季节的问候语写起,久而久之,他觉得这些繁文缛节写起来绑手绑脚,干脆直接拿起手边的文库本小说,照抄里面的字句,写到后来,他甚至把山田王求比喻成专制帝王西泽,写出这样的文句:“那位山田王求,现下虽谨守本分,然一旦羽翼长成,将显其残暴不仁之本性。此人正如蛇卵,孵之必成祸害,务必早除。”或是“驹込良和啊!山田王求这名字究竟有何魅力?为何这名字屡屡从人民口中喊出,甚至超越称颂你名字的次数?念念看吧,你的名字也很响亮,丝毫不输给他的名字。驹込良和!听啊!是不是很响亮?”99lib??99lib?.99lib.
99lib?
信一封接一封写,推销员的文笔愈来愈高明。
驹込良和平时住在仙醍市的饭店里,这些信都送抵了他手上。或许是字迹工整的关系,驹込良和虽因字里行间流露出的诡异情绪而产生戒心,还是每一封都读到了最后。驹込良和将看完的信折一折,扔在饭店房间的书桌上,但信中的字句已然深深渗入他的心中。
第五章
你母亲说:“你是不是又长大了?”这里是仙醍车站西口某家开在地下楼层的餐厅,大楼就位在穿过商店街之后越过一条大马路的转角处。你迟到了,站到椅子旁脱外套时,你母亲盯着你上下打量。
“多了点肌肉而已,称不上长大。”你说着,坐了下来。女服务生从旁递上菜单,并为你的水杯加水。店内的灯光刻意调得暗淡,客人脸上都蒙上一层若有九九藏书深意的阴霾。“我跟你爸爸啊,从前来过这家店几次,我记得没错的话,结婚戒指也是在这里手下的哦。只不过当时我们坐哪个位置,我不太记得了。”你母亲喜孜孜地环视店内说道。你假装自己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露出微笑。
前菜送来了,是99lib.色彩淡雅的法式肉冻,你以叉子将肉冻整块叉起,放入口中。
“你爸爸过得不错哦。”
你母亲说起两天前去探监的状况。监狱会客室中央隔了一层透明板子,你的父母却像坐在自家餐厅聊天一样相当惬意,只差没电视可看。你父亲笑得开心,你母亲也神色和悦。你父亲听了你的近况,知道你藏书网表现出色,开心地瞇起双眼。
吃完了主食,你母亲趁甜点还没送上之前站了起来,向服务生询问厕所在哪里。“都来过好几次了,还是不记得厕所在哪里。”她带着苦笑走向店内深处。你默默望着母亲的背影,她虽然年事已高,瘦削的身材却和从前没两样,依旧有着苗条的四肢与修长的颈子。
你轻啜了口杯里的水,漫无目的地环视店内,这是,你发现左前方的吧台座位坐着一个男人。
你凝视着男人身穿的棒球制服:心想:“这一天终于来了。”你并不诧异,虽然一时心跳加速,但你硬是吞了口唾液,宛如将觉悟也吞进胃里,登时恢复了冷静。在这弥漫着做作气氛的餐厅里,那一身沾满泥巴的棒球制服显得尤其突兀,却没人对男人投以怀疑的目光。那件棒球制服,你相当熟悉,对印在背上的“5”这个数字也感到怀念,你看了一眼数字上方的大写英文字母,站起来走了过去,在男人身旁的吧台坐下,说道:“谢谢您长久以来的关照。”
这个身棒球棒球制服的男人正是南云慎平太,也就是我。我于是开口了:“别这么说,我才想向你致歉,一直窥视你的生活,真抱歉。”你没有看向我,我也没有看着你,我们俩就这么坐在吧台边,面朝同一个方向。
“我从小就常常看见您。您有时站在打擎练习场的柱子后方,有时出现在公园里。”你说:“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家父躲起来守护着我,后来又怀疑是球探。”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你噗哧笑了。那是你从未露出过的愉悦表情,彷佛有股搔痒沿着身体内部往上爬,最后从嘴巴及鼻孔中喷出。我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您的背上印着那么显眼的NAGUMO,我想不知道也难。”你说。
“我死的那一天,你出生了。”
“嗯,家父和家母认为这件事意义重大呢。”
“给你添麻烦了。”
你没有回答。这时你在想些什么,我猜不出来。
“人生过得如何?棒球有趣吗?”我问。
你还是没开口。但我看到了你微微点头,终于猜到了你的心思。
你想说的一定是“棒球很有趣”吧。
“还剩下一年。”我宣告。
第一章
球场服务区里没有客人,走道上也是一片空荡。津田哲二点了啤酒还有给孙子的柳橙汁,年轻店员表情古怪,大概是在暗忖“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节骨眼,居然有人会离开座位”吧。服务区内没有半个人,不是因为观众太少,而是因为所有观众都待在观众席上紧盯战况,没人想在这时起身离开座位。虽说服务区侧边有一小台薄型电视可以让服务区内的观众掌握比赛状况,但既然来到球场,没人会想透过电视机看比赛。
巨大的声音骤然从背后涌来,宛如一股看不见的大浪冲撞岩壁激起滔天水花,涌现一道无形的压力,声音之大,令人不敢相信那是来自于观众席的呼声。
津田哲二转过头,却只看得见内野铁柱上的照明在漆黑夜空中发散着刺眼光芒。这整座球场呈圆钵状,周围的斜壁是观众席,球员们进行比赛的场地则位于钵底,所以从服务区是看不到赛场的。津田哲二听着观众席传来的喧闹,即使没亲眼看见投手或打者的状况,也知道一定出事了。
这座足以容纳两万人的藏书网仙醍球场没有屋顶,在静谧的夜空底下点起辉煌的灯火进行运动比赛,让人联想到在黑暗里围着营火热烈进行仪式的神秘祭典。
观众席的蓝色座椅与红褐色的球场泥土互相辉映,绿色草皮宛如汪洋大海。
整座球场热浪沸腾,每一双眼睛都绽放着神采,每一颗心脏都剧烈鼓动。比赛前半段的气氛已是异常高昂,山田王求在第九局上半的精采守备更是将激情推升到最高点,他飞身跳接住即将飞入左外野看台的球,并高速回传,将已经离垒的三.99lib. 垒跑者刺杀出局。但由于要接这颗球,山田王求整个人狠狠撞上左外野的围墙,或许是拉伤肌肉的关系,王求在第九局下半开始前曾进入休息区接受简单的紧急治疗,当王求再度回到球场,所有观众皆鼓掌叫好。
津田哲二望向服务区侧边的薄型电视,出现在画面上的特写是东卿巨人队的投手宫田,背上的王牌号码清晰可见,背景则是场边的安全网。
主审与捕手都站了起来,忧心地看向左侧打击区里倒地不起的仙醍国王队打者,津田哲二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楼梯,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为什么打者会倒在地上?是吃了触身球吗?他终于看到了球场底部色彩温润的绿色草皮与红褐色泥土,环绕在周围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宛如成片的灰色碎石。津田哲二大概在半年前复健到已经不需要靠轮椅移动了,但步行速度仍相当缓慢,更是让此刻的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王求,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倒地不起?
第二章
挥棒落空。我因为不甘心而咬紧了牙根,球落入捕手手套的声响听起来异常刺耳。站在投手丘上的宫田依然面无表情,更是让我怒火中烧。看台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叹息宛如惊呼,又像是悲伤形成的巨大团块。球场一半以上的座位被填满,看样子观众大概有一万数千人吧。以我们球队的比赛来说,这样的观赛人数多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很清楚观众们为何叹息。现在是九局下半,两出局,如果我也出局,这场比赛就会在仙醍国王队输5分的情况下画下句点,但观众叹息的原因并不是仙醍国王队的落败,没有人会为理所当然的事叹息。相交于近年以最快速度取得联盟冠军宝座的东卿巨人队,我们球队今年拚死拚活才抢到第四名,几乎已经是奇迹了。两队实力悬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即使这是无关名次的最后一战,我们的球迷可没乐观到认为最后一局有机会逆转5分之差,他们都很习惯支持我们的比赛然后亲眼看着期望落空,因此,他们叹息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此刻待在打击等待区里的那个男子。观众期待的是那个男子——山田王求在最后一战的最后一个打席上场,而且从球场的气氛看来,似乎没有人认为他上不了场。而他上场的前提,就是我必须上垒。现场一万数千名观众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达成这个使命,要是我在这时候被三振,球场恐怕会发生暴动吧。?99lib. .99lib.t>
我的腿在发抖。这种情况要我打中球,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抬脸望向投手宫田,见他也是一脸严肃,他的思绪应该也正绕着山田王求打转吧,他一定接到了绝对不能让山田王求上埸的指示。看到他的眼神无比认真,我知道自己的脸色更难看了。我不可能打中宫田的球的,人家可是号称今年所有球队当中最活跃的投手,而我虽然是第三棒,打击率不过两成七,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本来还抱着一丝期待,要是运气好,坏球先来几个,搞不好还能等到四坏球,没想到一上场就被赏了两颗好球,一颗坏球也没有。大势已去,一切都完了。“栗田君,你在碎碎念什么啊?”身旁传来声音,我吓得转头一瞧,戴着面罩的捕手菅井正抬头看我。“我在念佛号。”我苦笑着回道。
“不好意思喔,这一季会在你手上结束。我们不会让那个人上场的。”菅井说。
“你们打算以逃避结束比赛?”我说。菅井似乎没听见,也或许是听见了,但不想回应。我能理解他们想逃的心情。现在蹲跪在打击等待区的那个男子,最近三场比赛除了四坏球外,全都是全垒打;光是今天的比赛,他就已经轰出了两支。不仅如此,这个人最近打全垒打之前都会伸出右手笔直指着外野看台,他本人并没有解释那动作是什么意思,但很显然,那正是全垒打宣告。观众当然欣喜若狂,我们这些队友错愕不已,东卿巨人队的投手、野手及高层则是勃然大怒。昨天东卿巨人队的老板还难得说出重话,表示“那是一种侮辱,完全感受不到对敌队的敬意”,但我相信球迷们心里一定很兴奋,我说的不只是仙醍国王队的球迷,而是所有的职棒球迷。东卿巨人队的球迷虽然表面上骂声连连,内心一定也对这场骚动感到雀跃不已,满心期待山田王求上场打击。至于新闻媒体更不用说,根本是乐得手舞足蹈。所以东卿巨人队拚命要让我出局,说什么也不愿让山田王求上场,也是情有可原。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向主审要求暂停,走向打击等待区,向山田王求拿止滑粉袋。我本来想喊他,终究是忍了下来。要是此时对王求开口,我怕自己气势一软,当场就会跪下来向他求救。山田王求的表情比平常严肃许多,显然也没心思说话。我拿着止滑粉袋回到打击区,抬头望向天空。夜空一片漆黑,失去了远近感,简直像是贴着一张黑色图画纸。“一定会上垒的!”耳畔响起说话声,我不禁左顾右盼寻找声音来源,还以为是捕手菅井说的,但低头看他,他只是一脸诧异地回看我。或许是幻听吧。
我晃着球棒,进入打击区,眼角余光瞥到了山田王求。打击等待区里,他正低头蹲跪着,把球棒当拐杖一样撑着身子。
“只要我上垒,”没错,“只要我成功上垒,下一棒的王求一定会击出全垒打。”这样的想法不断在我脑中扩散,“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上垒!”我感觉胸口充盈着一股使命感。
“嗯,如果是你,一定能把棒子交到王求手上的!”再度响起说话声,这次却是出现在我耳朵深处。一会儿之后,又冒出一句:“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信心。”我不禁暗骂:“真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一边笑了出来,就在这时,我感觉肩上的压力减轻了,双腿也不再颤抖。
第三章
你的母亲在病房里看着电视。这间病房位于单人房住院大楼的东边角落,你母亲就坐在一张铺了坐垫的朴素木椅上,仓知巳绪则坐在病床上,同样盯着电视画面看。此时响起哔哔声,仓知巳绪将体温计从腋下抽出,交给等在一旁的护士。“三十七度整。仓知小姐,觉得食欲如何?”
“最近有比较好一些。”
“气色似乎也变好了呢。”
“或许是祈祷开始生效了吧。”护士只把这当玩笑话,微微一99lib.笑便离开了病房。
“我从没见过他这种表情。”
“嗯?你说什么?桐子伯母。”
“我说王求。”
你母亲大约半年前开始固定来医院探望仓知巳绪,她们两人认识的原因很复杂,包括你一时说溜嘴、母亲会错意、以及电话中的沟通不良,如今你母亲几乎天天来探病,在病房里与仓知巳绪一起观看夜间球赛的转播。当然,你完全被蒙在鼓里。刚开始的时候,医师和护士见你母亲这个与仓知巳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成天来探病,多少有些成心,但如今他们已经完全把你母亲当成热心探病的家属了。
“哪里不对劲吗?”仓知巳绪凑身向前,像要看进电视屏幕似的。画面上映出的是东卿巨人队投手宫田的背影,你站在离镜头很远的打击区,只看得到小小的身影。你举着球棒,站在左侧打击区内,宛如岩石般屹立,摆出打击姿势。仓知巳绪看不出哪里不对劲,而且其实画面上的你太小,根本看不到表情。仓知巳绪转头望向你母亲忧心忡忡的侧脸。你母亲平常是个开朗、温和、表情丰富的人,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但是每当看见出现在电视上的你,99lib.她的表情就会完全变了个样,彷佛想动用灵魂之眼,把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看进心里。仓知巳绪第一次见到你母亲露出这种表情时,也吓得心里发毛,不知如何是好。但久而久之,仓知巳绪渐渐明白了,你那过人的毅力与凛然气质,或许正是源自于你母亲那超乎寻常的关心与庇护。想通了这一点后,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身为王,必须保持冷酷而神圣,若有必要,即使杀人也在所不惜。而在背后支撑着王的,正是历史的洪流与血脉传承的魔力。仓知巳绪明白,山田王求的母亲,正如同麦克白的妻子。
“仓知小姐,你本来就看好这局会轮到王求上场吗?”你母亲仍盯着画面问道。
“不,我以为他别想上场了。”仓知巳绪回答。九局下半,两人出局,两好球,第三棒的打者栗田一下子喊暂停,一下子摸止滑粉袋,一下子又畏畏缩缩地练起挥棒,看他那副模样,显然是乱了阵脚,没想到竟然能打出内野安打,完全出乎仓知巳绪的预料。“桐子伯母,你呢?你一直看好王求这局会上场?”
你母亲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仓知巳绪登时醒悟,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对你母亲而言,轮到你上场打击是必然的结果。“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你母亲的语气听不出来是看开还是看破一切。
欢呼声大得几乎将电视震破,回荡在整间病房内。画面映出了你的上半.99lib.身特写,你母亲默默凝视着你,旋即皱起眉头说:“真的不太对劲。”
“你是说王求的脸色吗?”就在仓知巳绪开口询问的同时,投手宫田投出了球。仓知巳绪战战兢兢地吞了口口水,竟感到些许恐惧,担心吞口水的声响会穿越病房传入球场内。
一垒上的栗田久人一脸茫然,似乎还沉浸在达成使命后松懈下来的恍惚之中,他并没有做好奔二垒的准备,一径蹲在一垒垒包上。说来荒唐,此时他已成了等着看你击出全垒打的观众之一。
你倒下时,你母亲与仓知巳绪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宫田投出的球没有进入好球带,而是朝你的脑袋飞去。你猛地把球棒一横,避开了球,人却摔倒在地,场内登时一片哗然。仓知巳绪虽然紧张得忘了呼吸,对这样的场面并不惊讶,只是心想,喔,又搞触身球这一套。因为每次你上场,四坏球和触身球根本是家常便饭。直到你母亲又说了一遍:“不太对劲。”仓知巳绪才开始觉得状况不妙。因为你倒地后,一直没再站起来。
第四章
你蹲在打击等待区里,低着头,以球棒撑住身子。你看向自己的腹部,只见蓝色制服下方不断渗出深红色鲜血。
你回想着九局上半刚结束时发生的事。
成功刺杀了三垒跑者后,你回到休息区,防护员立刻叫住了你。“你刚刚撞到围墙,要不要紧?保险起见,还是让我看一下吧。”
防护员说着把你带到后头的休息室,脱掉你的制服,缓缓拉伸你的左臂。这位有着发福体态、蓄着胡子的防护员虽然强作镇静,呼吸却相当紊乱。“刚刚那球传得真漂亮,太让人吃惊了。”他低声说道。你只是随口应声,满脑子想着最后一局的打击顺序。等一下应该又轮到从第一棒开始,换句话说,只要有一人上垒,自己就有上场打击的机会。
“王求,我想问你一件事。”防护员一边审视着你身上撞到围墙的部位一边说道。
“一点也不痛,应该没事。”
“我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全垒打宣告?”
“不好吗?”你转过头想看向背后的防护员。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做会招来怨恨的。”
你没有回答,因为连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你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家伙。”身材臃肿的防护员咕哝道。你不讨厌这个防护员,他原本是一军教练,你在数年前参加入队考试时,正是他兴匆匆地将这件事报告当时的球队老板服部勘太郎。他后来被解除教练职务,但他相当努力,考取了防护员执照,又回到球队。他这个人有些笨拙,但做事认真,最重要的是,他是少数能以平常心和你相处、不会刻意讨你欢心或与你保持距离的大人之一。你一面穿上制服一面问道:“全垒打宣告真的会招来怨恨吗?”
“没伤到吧?”此时另一个人出声了,你转头一看,绰号大卡车的打击教练就藏书网站在一旁。
“应该不至于影响上场打击。”防护员向打击教练报告之后,轻拍了拍你的背,对你说了句:“上场去招你的怨恨吧!”便走出了休息室。你随后也朝门口走去,就在经过打击教练身旁的那一刻,这位大卡车抽出刀子,朝你的腹部捅了一刀。你低头看向伤口,反射性地伸手掩住伤口,腹部登时涌上一阵灼热。你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脸色铁青的打击教练。
就在这时99lib?,你的周围浮现三道人影。你感到一阵寒意,虽然看不见明显的轮廓,你很清楚三道影子正是那三个黑衣、戴黑帽的女人。
“这一刻终于到了。”女人出声了。
“这一刻终于到了。”
“这一刻终于到了。”
三道影子吟咏般字正腔圆地高声说道。
“这男人要你的命。”
“为何他要这么做?”
“指使者是总教练。”
仙醍国王队的总教练?99lib.驹込良和是个光明正大、高洁、勇敢又诚实的人,形象朴实,个性耿直,接下弱小球队的总教练一职,全是基于一股使命感。对他而言,你是个眼中钉,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第一,你的棒球生涯已夺走数条人命。第二,你不易亲近,连你自己也放弃了经营人际关系;至少看在驹込良和眼中是如此。第三,你是个太优秀的棒球球员,别说是日本,就算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比你优秀的打者,换句话说,他嫉妒你,在你面前觉得抬不起头。此外,你最近几场比赛屡屡做出全垒打宣告,这样的行为与驹込良和的美学及信念背道而驰,这是第四点。最后一点是,因为那个推销员不断寄来谴责你的信,这信的内容缓慢但确实地侵蚀了驹込良和的心。“驹込良和,别在沉睡了,快醒来吧!张口呐喊吧!打倒你的敌人,拯救你的同伴!”
“可能的话,不必伤害山田王求的肉体,只需囚禁他的灵魂!但如果你办不到,那么山田王求势必得流下鲜血!驹込良和,我要对拥有这个尊贵名字的你进书——杀了山田王求。不必恐惧。然而,不能让憎恨蒙蔽你的心,你必须带着尊崇的心下手,把这当作献给神的祭品!”
这字句其实都是从莎士比亚作品的文字改编而来,却深深打动了驹込良和的心,令他奋然决定采取行动。那位推销员不知不觉已成了书信高手,写出来的字字句句都足以震慑人心。驹込良和看到“你必须带着尊崇的心下手,把这当作献给神的祭品”这句话,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身材壮硕的打击教练大卡车与驹込良和是自高中便认识的知交,两人感情深厚,总是心意相通,因此,大卡车自然察觉了驹込良和的意图,却不希望见他弄脏自己的手,于是大卡车在最后一个打席上场前,做出了野蛮的行径。
就这样,你的腹部被捅了一刀。
第五章
你搔抓着泥土,血管彷佛不断从每一根手指与脚趾的前端往外钻。你感觉天旋地转,夜间照明异常刺眼。就在你纳闷天空为何看起来那么虚假,才察觉自己呈仰躺姿势倒卧在地。有人从上方视视着你。是捕手与主审,两人都戴着防护面罩,看起来像一对面貌神似的父子,你不知他们为什么面色凝重地看着你。你刚刚避开了差点打在身上的球,摔倒在地,却一直没站起来,或许他们是在担心吧。
你觉得全身使不出力气。不知何处傅来球评的声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山田王求没有站起来,仙醍国王队休息区里的人也没有过来关心。”
你勉强转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空宛如一只对你冷眼旁观的巨大瞳孔,这让你想起了父亲从前摊开的那块黑布。你心想,得将不安与恐惧绑进黑布中,把黑布打上天空才行。
“王——求。”不知何处传来呼唤你的声音,你觉得好耳熟。“王求,你要无欲无求。”“王求,你要无欲无求。”
“王求,你要无欲无求。”三道声音交迭。
“山田老爸,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与山田亮年纪相仿的男人不安地指着电视说道。这里是监狱内的大休息室,包含山田亮在内,共待着七个男人。
“喂,时间快到了哦。”另一个男人转头看向时钟说道。监狱规定的就寝时间是九点,眼看没剩几分钟就得回房去,虽说能在九点前看到第九局已经要偷笑了,多亏今天的比赛节奏明快,可是到了这个关头,大家当然都想亲眼目睹最后的比赛结果。其实这七人已经好久不曾像这样一99lib?起看电视了,选择电视节目的权利是每天轮流落在一人头上,今天刚好轮到山田亮作主。平常多半是有人看电视,有人看书或写信,今天很难得所有人都坐在电视机前。
“为什么他不站起来?”一个年轻男子焦急得手指不停颤抖。大家都知道这小子是急性子,经常在浴室急着喊了半天找不到毛巾,最后才发现毛巾在自己头上。周围的人纷纷出声劝他别慌。
“山田老爸的儿子倒在地上迟迟不起来,我能不慌吗?”
但是山田亮听了只是微微点头,心中没有太多不安。望着画面中倒地不起的儿子,山田亮已经全然明白.99lib?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或许自己犯罪、入狱服刑,全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我想麻烦大家帮个忙。”山田亮对着大休息室内其他的六个人说:“我喊‘预备、起’,大家一起为他加油,好吗?预备、起!”
“加油——!”七个大男人齐声高喊。
你彷佛听见了加油声,手臂微动,幽幽苏醒。就在你抓住球棒握柄的一瞬间,场内似乎变得明亮了些。99lib?你动了动双腿,听见摩擦沙土的声响。你身上流出的血,宛如泥浆般浓稠,你一时间无法判断方向,映入眼帘的是看台上的观众。你以手掌撑住地面,弯曲膝盖,感觉一股疼痛从腹部扩散至全身,又在转眼间消失。
你抬起头,发现视野蒙眬一片。似乎有人对你伸出手,但你看不清楚是谁。你晓得稍远处的半空中,悬浮着三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她们轻佻的掌声宛如雨点般纷纷落下。一头四条腿的猛兽绕着她们奔驰,额头上有着明显的凹陷。
“让我们看看吧。”浮在空中的女人说道。
“让我们看看吧。”另一个女人笑着说道。
“让我们看看吧。”第三个女人点头说道。
第六章
黑茫茫的云层覆盖整片天空,居礼夫人狠狠瞪着投手。看样子马上要打雷了,恐怕随时会下大雨,居礼大人心想,得赶快以全垒打吹散这片坏天气才行。投手投出了球,居礼夫人知道自己一定会击出全垒打。
一名男子坐在左外野看台角落,一面窃笑,一面在手边的纸上写下这样的文章。男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位小学时曾共同度过一段时光的朋友,而这位朋友如今的身影与当年在公园里见到他的姿态,丝毫没有改变。
缓缓与自己的肌肉对话,慢条斯理地站起。
看到钉鞋前端沾着尘土,于是伸手拍去。
红褐色尘土落到地面,宛如沙漏里计数着时间的细沙。
支起身子,拍了拍屁股。
尘土一颗颗落下,与地面的土碰撞相合,发出若有似无的微弱声响。
再拍一次屁股。
制服上的尘土一点一点被拂去,布料原本的颜色逐渐浮现。
调整好腰带的位置。
挺直腰杆。
挥转球棒数次之后,以双手 握紧。
深吸一口气。
沉静心灵,细细聆听肌肤与骨头的声响,感受脉搏的振动。
轻轻闭上双眼。
感受着夜倏地靠近,黑暗的气息拂着脸。
想起了父亲。想起了母亲。上方。
凝望深邃夜空。
鲜血汩汩流出。
摆出从容不迫的架势。
回顾自己过去无以计数、一次又一次的挥棒。
朝着外野看台伸99lib?出手指。
欢呼声宛如无形的团块,朝自己涌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