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奥杜邦的祈祷》 引子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追逐一个乳沟里夹着打火机的兔女郎,追着追着,就来到了一个未知的国度。 那不算是噩梦。至少,城山没有出现在梦境中,光是这一点就值得庆幸。 我从枕头上抬起头,望向一旁,阳光从藏青色的窗帘缝隙射进来,在同样是藏青色的地毯上拉出一道白光。我挺起上半身凑近床沿的木框,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这里不是我家,我家在晨曦映入的方位没有窗户,更何况我家根本就没有床。 我用右手摸摸脸颊,皮肤光滑却有些肿胀,像是起荨麻疹般肿肿的,那是被城山揍过的痕迹。我惶惶然地用指头轻轻一按,还留着令人不舒服的痛楚,而那痕迹偏偏是出自警察之手。 我试着用不灵光的脑袋掌握目前的状况。 不知道为什么,最先想起来的是辞职时的事,也就是向工作了五年的软件公司递出辞呈时所发生的事。 我看着手表上的日期,今天是十二月一日,所以那己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当时,头发花白的课长一脸错愕,郑重其事地收下我的辞呈。在软件行业中,技术与程序语言日新月异,系统工程师的身价随着资历增长而水涨船高,小公司应该很欢迎狂妄员工和高取代性劳工辞职。 那位上司公事化地问我为什么要辞职。 “眼睛。”我想我是那么回答的,“眼睛疲劳。这五年来,每天盯着电脑屏幕,我的眼睛己经坏了。” “伊藤,你几岁?” “二十八。” 课长看着我,他的目光中夹杂着轻蔑与嘲笑,说你明明还很年轻嘛。 “年纪轻轻就弄坏眼睛,你不同情我吗?” 当时,我的视力以惊人的速度衰退,继眼睛疲劳之后,是慢性肩膀酸痛。此外,背部还会感到莫名的疼痛,光是盯着屏幕就觉得浑身发冷。 “都是因为叫电磁波的玩意儿。”我说明原因,课长还是臭着一张脸。快三十岁的人了,连下一份工作都没着落就职辞,在搞什么鬼啊?课长一脸不悦,大概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辞职。我知道为什么会想起那时的情景,当时的不愉快和这间陌生的房间毫无关联。 玄关处发出敲门声。我一想要起身,右脚就发疼,膝盖处有撞伤的痕迹,大概是从警车上跳车时弄伤的吧。 敲门声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只好摸摸鼻子往玄关走去。这里究竟是哪里?我应该已经逃出来了呀。 这是一间套房,十二平方米左右,地毯上没有布满灰尘或发丝,感觉很干净。房间和厨房之间隔着一道门,厨房再过去才是玄关,泥地的玄关和房间之间几乎没有落差,在如此不自然的玄关处放着一双篮球鞋,那是我用最后一份薪水买的。鞋尖乖乖地朝着大门方向,但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将鞋摆好过。 敲门声仍旧不停歇。不得已,我只好伸手开门,我怕幵门的那一瞬间城山会冲进来,但实际上门口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男子。我松了一口气,随后感到诧异。 “嗨!”对方亲昵地举起手打招呼。我不知该放松还是警戒地对待他那亲密的态度,只好眨眨眼观察他的模样。 我最先想到的是狗,他的脸很像一只正在闹别扭的狗。一头自然的发型,体型与九九藏书我相仿,年纪相差不大。他身后是一片万里晴空,感觉有点寒冷,但是个晴天。那是平静的冬曰晴空。 “我是日比野。”他抬头挺胸地报上姓名。我说我姓“伊藤”。“轰大叔拜托我带你参观这座岛。”他一说起话来,更像黄金猎犬了。仔细看的话,他说不定还有一副端正的五官呢。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黄金猎犬长得很帅呢。” 黄金?他讶异地歪着脖子。 “嗯……你刚才说的轰大叔是谁?”我对于一无所知的事也只好一一询问。 “你不记得了吗?”他说话的口吻仿佛是我相识十多年的老友,倒也不会让人不悦。 “还有,你说的岛指的是哪里?”话一出口,疑问旋即接二连三地涌现。“话说回来,这屋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屋子目前没人住,很久以前住过一个木工,不过现在没人。因为没有屋主,所以随时都有人住进来。” “还有床呢。” “没有安全套。” “咦?” “幵玩笑啦。”他的表情依旧认真。 “这是哪里?” “这里是荻岛,从仙台附近的牡鹿半岛一直往南的地方。你是搭轰大叔的船,一路摇摇晃晃地过来的。” 我眯起眼睛,从来没听过这个岛名。 “你不记得了吗?也难怪,你一直藏书网处于昏睡状态,完全不省人事。照过镜子没?不对,这里没镜子啊。你待会儿找面镜子照照,脸都肿了,是跟人打过架吧?轰大叔说见你有难,就直接把你带回来了。” 看起来确实很像是打过架。“我在逃难。”我老实说。 “逃什么难?” 我为之语塞。当时,超速行驶的警车冲出大马路,差点撞上巷子里的电线杆。警车为了闪躲,让车胎稍稍打滑才停下来。我趁身旁的城山慌忙冲出车外的那一瞬间,从后座逃走。我奋力狂奔并不是想要逃离警方,而是因为害怕城山。 话虽如此,但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逃走之后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了。 你会逃跑的! 前年因为癌症去世的祖母,生前直截了当地指着我说。 这是一种宛如预言的说法。她说中了,我大概真的是那种碰上闲难,就会选择逃避的人。 “我想不起来啊。”我怯生生地开口。 “算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他提高声调,单手握拳,用力捶了下另一只手掌,说:“全盘理解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快乐地生活是两码子事吧?”又说:“不知道魔术的秘密,还是可以享受看魔术表演的乐趣,不是吗?” 我侧着头心想:是这样吗? “可以确定的是,你现在在这座岛上,还有我得带你四处参观。” 日比野怎么看都很可疑。别的不说,这里是座岛这句话本身就很难让人相信。不过,我想离开这个陌生的屋子,亲眼确认目前的处境,于是一脚踩进篮球鞋,决定99lib.跟他出去瞧瞧。 “你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来?”一出玄关,日比野就看着我的手说。他像是在盼望我拿出土特产,害得我不知所措。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没想到会来这里。”他显得一脸失望。 “这座岛很怪。”才刚迈开脚步,日比野劈头就丢出这么一句话,“我自己并不觉得,可是对于从岛外来的你来说,这里看起来应该挺奇怪的吧?”我有些介意“从岛外来的”这种说法。 公寓前面有一条柏油路,就只有那么一条路,四周都是水田。现在是十二月份,或许应该说是收割后的水田。田里只见干燥的泥土,连收割后掉在地上的稻子也没有一粒。 走着走着,道路微微出现坡度,抬头一看,远方可见大海般的景色。长长的缓坡,让人光是散步都觉得心旷神怡,我听不见任何喧嚣,只有偶尔拂过耳畔的风声。 “这里真的是岛吗?” “一座名叫荻岛的岛。” “可是我没听过这名字啊。” “你当然不可能听到过,这里是没人知道的小岛。” “这里到仙台方便吗?”我在想回去时该怎么办。 他露出惊愕的表情。我以为他没听懂,但似乎不是如此。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座岛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与仙台等地互通呢?我在这座岛上出生,一辈子都不会踏出这座岛一步,然后死在这座岛上。荻岛上的几千人都是这样。” “咦?”我惊呼一声,“你说它是孤岛?” “很怪的岛吧?这里真的是孤岛,与外界隔绝。” “这太奇怪了。” “所以我才说它怪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毕竟,这里只是普通的岛啊,又不是一个采取闭关政策的国家,但它居然不与外界交流,这太奇怪了。现在这个时代,就连非洲从林也会与外界往来。” “这里不是非洲丛林。”他一脸认真,不像在开玩笑。这下子事情严重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我无法接受日比野的说法,这里有柏油路,也有公寓和床铺,甚至可以听见远方的汽车引擎声。假如这是一座与外界隔绝的岛,那它是如何发展到这种地步的呢?难不成这座岛独自开发土木技术、建筑房屋、开采石油吗? “这一百五十年来……”日比野仿佛看穿我心中的疑惑,他说,“这座岛在这一百五十年来,完全不与外界交流。在这之前曾经有过往来,所以不可能完全像原始时代那样落后。” “可是,如果日比野先生说得没错……” “叫我日比野就行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从岛外来到这里,岂不是一件天大的新闻?”这个疑问虽然有一半是开玩笑,但另一半则是出自真心。 “你是从岛的对岸过来的。这一百五十年来,我们和外界不曾有过交流,你的出现肯定会引起一阵大骚动。” “可是你看,并没有引起大骚动啊。” “那是因为大家还不知道。知情的人只有轰大叔跟我,还有极少数人。要是大家都知道的话,一定会引起大骚动。” “我在等你跟我说‘骗你的’。” “曾根川一开始也不相信。” “曾根川?” 日比野说到这里,停下了脚步,一脸遗憾地垂下眉毛。“曾根川大概在三个星期前来到这座岛。就我所知,这一百五十年来,岛外来的人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就是我?” “另一个是三个星期以前来的曾根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可以确定的是,我完全没有那种像是好不容易抵达南极点,却让其他人抢先竖旗,被捷足先登的沮丧感。我所面临的不是名誉、地位、一个世纪半或对待等问题。 是一个更单纯而重大的问题,也就是真实感和常识的问题。 “他是个讨厌的男人。”日比野接着说,“从未知世界过来的第一名造访者,竟然是个不起眼的半拉老头。” “他现在在哪儿?” “山丘的另一头吧。”他伸出手,指着一个曲线浑圆,甚至带点温馨气氛的小山丘。或许是冬天的缘故,草木并不茂盛。 “他是怎么来的?” “那家伙也是轰大叔带来的。椅子、公交车,甚至语言,只有那个熊老头会从外面带东西回来,最后连人也带了过来。” 语言?我反问道。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他讲话的抑扬顿挫听起来有点奇怪。“那个叫曾根川的人,也是偷渡上岸的吗?” 他一副要吐口水的表情。“全岛的人都知道那家伙是从外地来的,因为他是轰大叔公然带来的,结果引起一场大骚动,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大家都是爱凑热闹的无聊分子。那也难怪啦,你说是吧?毕竟他是一个半世纪以来第一个出现的造访者。” “我问你,”我改变话题,“等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参观?” “散散步,顺便去见轰大叔吧。他虽然话不多,长得像头熊,却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说得没错。要不是那个叫轰的男人,我现在说不定早就被公报私仇的城山揍得半死了。不,如果只是被他痛殴还算好呢。 “然后再去见见优午。”日比野说。 “优午?” “他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座岛了,去见见他吧。” “像预言者那样吗?”我调侃道。 “不是预言,是知道。”我从日比野的这句话中,感觉到类似新兴宗教信徒般的狂热。 死去的祖母曾经说过,只有宗教不可随意碰触。 她喜爱教义深远的宗教。没有特定宗教信仰、讨厌与人往来的她,非常喜欢将人以外的事物定位在人之上的手法。不过,突然出现的宗教团体及追求实际且实事求是的信徒却让她不知所措,所以她才会屡次劝我,宗教不可随意碰触。 我们遇上了T字岔路,向左转走进田埂。车前草在田埂正中央生成群落状,简直像是划分车道的分隔带。在遥远的彼方,可见一座小山,比刚才看到的山丘还髙出许多。我指着那座山问日比野叫什么名字,却被他不屑地回了一句:“谁会给山取名字?!” 他直盯着眼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一眼手表,我也跟着瞧了一眼,看到SEIKO几个小字,嘀咕了一声。在封锁了一百多年的岛上是如何得到SEIKO手表的呢? “前面来了一个男人吧?”日比野说。 一名中年男子迎面走来,身上穿着咖啡色高领毛衣,外头套了一件灰色夹克;体型不算瘦,伹也没有松垮垮的赘肉;眉宇间有几条深深的皱纹,约莫四十岁的年纪。“他是个古怪的画家。” 说他是一名画家,我能够接受,他的容貌与其说是衰老,反倒令人觉得深沉,那正是与自我灵魂对峙的艺术家应有的表情。 “这个画家姓园山。正确地说,应该是前画家。他是个怪人,与其说是怪人,应该说他这里有问题。”日比野轻轻地敲了敲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高兴。 日比野在与园山檫身而过时对他说:“有新作品吗?”完全是熟人的语气,丝毫没有对年长者的敬意。 “嗯。”园山的声音很沉,没有高低起伏。 我突然觉得很奇怪,前画家还在作画吗?在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时,园山对我说:“常见到你呀!” 我……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我的困惑在脸上表露无遗,那种感觉就像走进一家陌生的餐厅,店员高喊“屡蒙关照”。 “他是我的朋友,姓伊藤,昨天刚到镇上来” “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我问道。 “见过。”园山嗓音低沉地说道。 “我们等会儿要去见轰大叔,你见到他了吗?”日比野进一步问道。 “见了。”我发现园山说话惜字如金。 “那就好,改天见。”日比野耸耸肩,对话到此结束。 我心想,既然我们在找一个名叫轰的男人,至少该确定他在哪里,但是日比野没再多问,这真是奇妙的对话。 园山就这样朝前方走去。 “对了对了,”日比野对着他的背影说,“园山先生,尊夫人好吗?” 画家听到他这么一问,便停下脚步,缓缓地问头,然后像是要瞧个仔细似的盯着我们。 “嗯,她很好。”那深沉的声音仿佛发自海底,吓了我一跳。话一说完,园山便向右转,渐行渐远。 “我问你,”我对日比野说,“他真的和我见过面吗?” “我不是说过他脑袋有问题吗?那个前画家讲的话都是不对的。” “不对的?” “他只会说反话。如果答案是‘YES’,他就会回答‘NO’。” “刚才他对我说‘常见到你呀’……”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你啊。他刚才不是也说见过轰大叔了吗,那就是说他没见到轰大叔。只要把他说的话全部反向解读就行了,如果是见过了,他就会回答‘没见过’。”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 “听说是生病,人的心和脑都会生病。” “那你刚才说他是‘前画家’又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不画了。” “可是,说不定他以后还会画。”毕竟,画家唯有死亡才能引退。 “园山他太太在五年前遭人杀害,在那之后,他就变得怪异了。”日比野像是在报告插秧状况似的诉说园山的事。 “他画哪种画?” “莫名其妙的画。那算是抽象画吗?树看起来不像树、马不像马。那样对吗?” “像毕加索那样吗?” “那是谁?岛外也有人卖园山的画。” 我的心中闪过一个疑问。日比野刚才不是说,这座岛与外界隔绝了一百五十年吗?假如岛外有人卖园山的画,那么这座岛岂不是和外界有往来吗?我盯着他的脸直瞧,但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那个园山以前比现在多话,不像现在这么冷淡,哦不,冷淡是真的很冷淡,不过不会那么沉默寡言。” “他太太遭人杀害了?”我反应不过来。对于只会在电脑屏幕前面写程序语言的我而言,恬静的田园风光就是和平乐园的象征,完全无法想象会有杀人事件上演。 第一章 那一天,园山盯着河流。他只是静静地观察白浪缓缓晃动,河川表面仿佛掀起了一层皮。 他想起轰说过的话。“岛外可不得了。都市里呀,什么都买得到。”轰忍着笑意说道。轰还说,那里的大厦栉比鳞次,如山一般高;到处挤满了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或许是园山的心理作用,总觉得轰说这番话时,那张就算拍马屁也不能说是文雅的脸显得容光焕发。 园山坐在石头上,心想,难道拥有一切就是幸福吗?他试着想象一个什么都能轻易到手的世界,接着皱起了眉头,因为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永无止境的空虚和寂寥。 优午总是说:“一定要待在这座岛上,外面裉本不能住人。”相较之下,园山觉得他的话比较可信。 妻子说,人肯定是以河川流动的速度逐渐老去的。园山盯着优雅流动的河川,觉得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园山一回到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关半敞的大门,他有不好的预感,呼唤妻子但没有回应。走廊显得十分漫长,他打开客厅的门。 眼前是这样的场景:一名女子俯卧,双手微举摆出投降的姿势,呈一字形倒在地毯上。女子的脸朝向一旁,但他可以肯定那是自己的妻子。园山呼喊妻子的名字,却连自己也听不见声音。 妻子身上的连衣裙被粗暴地掀至腰部一带。 “园山独自将他太太埋葬,从此以后就变得怪异了。”日比野轻声说道,“自从他太太遭人杀害之后,园山就不再作画了。大家曾亲眼看见他折断笔杆。”这件事并不好笑,但他一脸笑意。“他的脑袋也变得怪怪的,就像你刚才看到的一样,变得只会说反话,而且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去同一个地点。” “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 “好比说,凌晨五点去散步。五点不是天还没亮吗?他会在乌漆抹黑的五点出去散步,而且每天走相同的路线。上午大部分是散步,下午就待在家里,然后傍晚再去散步。镇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他的作息几乎可以当做时钟。”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 “脑袋坏掉了的他,认为这么做就能解决一切。总而言之,他大概是不愿意接受妻子遇害的事实吧。事发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好不容易出来见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太太还活着’。从那之后,他就不说真话了,一句真话也不说。” 的确,逃避现实的最好方法或许就是颠倒一切是非。只要他说“我太太还活着”,那对他来说就是事实。 “真可怜。”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可怜吗?”日比野不悦地啐了一句,“发疯反倒落得轻松。” “凶手是谁?杀死园山太太的凶手是谁?” “酒店老板,一个不起眼的中年胖子。园山太太是个美人儿,他那天喝醉了,大概老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他被捕了吗?” “他死了。”日比野爽快地说道,“被人杀死了。” “该不会是园山先生杀的吧?” “不是。在这座岛上,只要做坏事就会被杀。”日比野嘟着。 “被谁杀?” “你马上就会见到了。”他说。 我放弃了进一步追问,因为我想避免事情变得更混乱。每当遇上困难时,我就习惯逃避。我想起了和园山擦身而过的情景。当时,日比野对园山说:“尊夫人好吗?”就算对方再怎么精神失常,那种问话也太残酷吧? 我看着日比野,他似乎没有恶意,但没有恶意和不懂别人的心情是两码子事。我回想他的态度,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继续跟在他身后。 在日比野的带领之下,我见到了优午。 优午是一个稻草人,优午会说话。换句话说,稻草人会说话。藏书网 四周是干涸的水田,割稻作业早已结束,地面上只剩下短短的残株。泥土干了,鞋子并不会陷入地面。 我跟在日比野身后,走进水田。 “可以穿鞋进去吗?” “这里不属于任何人,大家都是穿鞋进来的。” 水田中央插着一个稻草人,笔直站立的稻草人看起来非常挺拔。 然后,日比野说:“这就是优午。” 一个稻草人,身材和我相去不远,脸孔的位置与我的视线差不多高度。我知道,这是一个耗时费工做出来的稻草人,他的脚是粗壮的上好木头,笔直修长,没有多余的曲线或节子;并非直接使用原木,表面是经过加工的。这可不是那种随便一块木头都行,捡拾地上的朽木随随便便做成的东西。 他的手也是用相同材质的木头制成,和脚呈垂直的角度固定。 他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袖T恤,没有一点污渍,感觉不太对劲。我总觉得稻草人应该是遭雨打日晒,衣衫褴褛地站在田里,那才是稻草人原本应有的姿态。 他的头部呈球形,紧密地盖着一块丝绸。我不知道球形物体是用什么做的,看起来像是保龄球,但似乎没有那么重,着色的表面像是人体肌肤,脸部没有画上稻草人惯有的五官,素净着一张脸,看起来反倒是一脸精干。他戴了一顶帽子,形状和我知道的稻草人头上戴的帽子吻合,是一顶藏青色、大帽檐的帽子。 “这个稻草人很帅气啊。”我明明对稻草人一无所知,却出口夸赞。 “优午早就知道你会来这座岛了。” 我不知道该对日比野的这句话做什么回应,只能讶异地看着他。 “曾根川说过的……”日比野说道。我在记忆中搜寻那个名字,那人和我一样都是从岛外来的。“他说岛外也有稻草人,但是不会说话。” 一时之间,我哑口无言,眨眨眼。 “别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人。曾根川也是那样。不,他和你一样,他高声大笑,把人当傻瓜。” “稻草人不会说话呀。”我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感想。 “是啊。” 突然听见这句话,我浑身僵硬,因为那声音并非出自日比野口中。我环顾四周,我们站在水田正中央,四下无人。 “只是优午说了句话。” “我又不是故意要吓他的。” 身边同时传来两个人的声音。第一句显然出自日比野之口,而另一句则不知从何而来。不,如果我愿意承认的话,声音来自稻草人。 “你总算来到这座岛了。你听日比野说过了吗?这里是一座名叫荻岛的小岛。” 我最先想到的是,对方会不会是使用了录音机之类的机器。 “这可不是恶作剧。我是稻草人,并不是我爱说话,只是一出生,我就会说话了。” “出生?什么时候?” “一八五五年。” 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怕了,因为这具有真实性,简直就像小孩子毫不思索地顺口说出生日一样。“以日本年历来算的话,就是安政二年。” 我只要听到明治或大正以前的年号,就会以为对方是在说故事。 “秘鲁带印度的舰队过来是在一八五三年,对吧?也就是所谓的黑船事件。”日比野用很得意的语气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优午就一直站在这儿了。” “是培里。秘鲁是国家。”稻草人那边这样说道。 我仍旧半信半疑,但听到他的纠正,不禁莞尔。我总觉得稻草人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孔会浮现出表情,脸部仿佛随着他说话而隆起。 “优午早就知道你会来了。” “我早就知道在这一个月内,会有两个外人过来。”他的语调平稳。我恻耳倾听,听见了些许轻风拂过的声音,像是坏掉的笛子发出的破碎笛音。“一个是曾根川,另一个是你。”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八成在颤抖。 “优午等了一百多年。”日比野骄傲地说道。 “一百多年?”要我相信,免谈! “我跟日比野说过这件事吗?”名叫优午的稻草人说道。 “你说过啦,前一阵子跟我聊天时,你说你从秘鲁时代就一直在等伊藤。” “培里!”稻草人又进行纠正。 “等我?” “请放心。那个警察不在这里,那个叫城山的可怕男人不在这里。” 我说不出话来。稻草人竟然知道逮捕我的那个城山。 我回想起半天前在警车上发生的事。 “你是伊藤吗?”城山问道。我这才发觉那名警察是我认识的人,明明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他却马上认出我来。 我一惊之下,不知如何开口。我们坐在警车的后座,彼此对望着。 “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蠢事?”他非但不替我担心,反而显得幸灾乐祸。 蠢事?或许的确如此。 我打算到便利商店抢劫,而且只靠手上的一把菜刀,马上就被人从身后制伏了。那确实是件蠢事。然而,我却不认为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反而想用那种愚蠢的方法,让自己的人生从头来过。 所以,我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只不过前来逮捕我的警察是城山这个事实令我感到愕然。要是我能在事前预测到,就算发神经也不会去抢劫。我对老天发誓,绝对不会那么做。 “你住在这个地方,对吧?”城山从我的钱包里拿出驾照,淡淡地说道。 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跟中学时期一样,那种像蛇般纤细敏锐的眼神,眼珠的颜色有些黯淡。正在开车的另一名瞀察大概看不见这个角度,城山突然朝我的脸颊揍了—拳。“你、真是个、蠢货啊!”他似乎很愉快地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和中学时代的明显差异在于我是个落魄的犯人,而与此相对的是城山处在瞥察的优越地位。 中学时代,城山从来不曾把我当?99lib?做过欺凌的对象。 我当时担任足球社的中锋选手,风光一时,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上补习班的城山几乎没有交集。他不是那种不顾别人感受、到处说八卦的人,但是他身边总是聚集了几个朋友。不,或许那不能称为朋友。他和一群闲着没事干、老是跷课的大块头厮混。在我短暂人生里所遇见的人当中,城山算是最低级的那一种。 举例来说,那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在考试前学校里没有社团活动,我在回家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城山。好像是不期而遇,他也一脸讶异,然后笑得很自然,举起手中的袋子。 “那是什么?” “肉啊。”他一边说,一边从里面取出火腿,那是一大块厚肉片。“这很贵的。” “晚餐吗?”听我这么一说,他发出窃笑声,仿佛我的蠢样非常好笑似的。 “火腿上插着一把大剃刀,我正把插着刀的肉块丢进有狗的院子里。” “你在开玩笑吧?” “狗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吧?那样的话它们是不会吃的!” “你在开玩笑吧?” “那些家伙即使舌头被割成两半也会吃吗?”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揍他,我们的体格不相上下,比腕力的话,说不定我还略胜他一筹。可是,我当时却逃走了。换句话说,我什么也没做。理由只有一个,大概是因为害怕吧,我没有勇气面对同学身上散发出来的恶意。 城山应该至今都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制裁,这正是他跟其他混馄儿最大的不同之处。 他的行为并不是幼稚地想要吓唬别人或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是要践踏某人,并从中获得乐趣。 初二时,同一个地区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对老夫妇中的先生遭人杀害,新闻报道说那是一桩临时起意的强盗杀人案,结果凶手并没有落网。 我曾经听说城山四处吹嘘人是他杀的,朋友用一种怯懦的语气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浑身不自在。城山好像这么说:“反正老人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乐趣,不是吗?如果两人过得和睦融洽,杀掉其中一人,另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耐不住寂寞而发疯呢?”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几个星期以后,我又听见城山说:“那个老太婆没死啊,说穿了这对老夫妇互相不过就是路人嘛。” 我当时也没有揪起城山的领口好好痛打他一顿,我选择了逃跑。我怕与他扯上关系。城山的父亲就算不是政治家,其地位也和政治家相去不远。我告诉自己,掌权者的儿子我们惹不起,要忍气吞声,努力忘掉城山这个人。 “当警察挺不错的。”他在我耳边说。最不该进入警界的人竟然当上了聱察。当时,在我脑海中回响的声音说不定不是挨揍声,而是绝望的叹息。 祖母只在我中学的教学参观时见过城山一面。因为父母抽不出空,不得已只好请祖母代为参加。 城山的成缋很优秀,长得一表人才,乍看之下是个完美的“模范生”。实际上,包括我父母在内,其他的学生家长都对他青睐有加,都希望自己的小孩“向他看齐”或“与他保持良好关系”,可能也是受到他父亲的社会地位的影响。 虽然如此,祖母却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当天夜里她对我说:“那个叫城山的孩子很可怕。那个小鬼在楼梯上接近我,突然伸出手对我说:‘你是伊藤的祖母吧?’那是一双曾经将人从楼梯上推落的手,他有一对杀人魔的眼睛,一双强奸犯的手。” “把人家的朋友讲得真难听啊。”我笑着说。但祖 6bcd." >母也看穿了我的这句话并非发自内心。“你们算哪门子的朋友啊?要是有人引发战争,肇事者一定是那种小鬼。” 我觉得很头痛,要我接受稻草人会说话这个事实,简直是强人所难,何况对方还说能预知未来,能接受这件事的大概只有天真的孩童。 “你认识城山吗?” “他是个可怕的男人。”稻草人儿乎不带感情地说道。 我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当上了警察。” 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然和稻草人争辩。但我对这个事实假装视而不见。 “总而言之,优午能够预见未来。”日比野焦躁地说。 “有一种东西叫做天气预报不是吗?那也像是在猜测未来的事。几个小时后、一天后、一个星期后……总之,我也和那一样。”稻草人说。 “天气预报有时也不准的。” “我也是啊,经常不准。”稻草人看起来像在微笑。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明明只有一块质地细致的布。 “最近的事情,我可以说得准确无误,但是几个星期、一年、几年后的事情,就经常说不准了。随着那一天的接近,未来看起来会越来越鲜明,就像镜头渐渐对上焦一样。” “所以,你也知道我会来?” “唯有这件事,我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经看到了它的可能性,虽然只是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个,伹在三个星期前左右,我很清楚你会来。所以,正确说来,我大概是在三个星期前知道的。” “优午能够完全预知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他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日比野望着山丘的方位,然后扬起下巴朝着天空,仿佛相信他们的未来是来自那个方向。 “是啊。如果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应该没问题,不过更久以后的事情就没办法了。所以,就算你想问接下来会如何,什么时候会离开这座岛,回到仙台会怎样,我也无法回答。” 我想问的正是这些,有一种被他先发制人的感觉。“你,无法预知吗?” “正确地说,是无法断定。关于你的未来,我知道几个选项。你未来的人生大致可以分成几十种类型。真要细分的话,或许会变成几亿种。可是,你实际会遇到的未来只有一种。你的未来究竟会怎样,实在很难说,因为未来会因为极小的变数而改变。”稻草人以缓慢而平稳的声调说话,“所以,目前还无法预知。或许说成无法特别断定比较正确吧。” “所谓会依状况而改变的,是指天气或温度吗?” “举例来说,假设一对男女可能相遇。”稻草人的声音异常温柔,“顶多也不过是有可能。如果那天下雨的话,不,说得更极端一点,如果有一只小虫的尸体掉在路上,说不定男方就会因此改变路线,这么一来,他就无法遇见女方。要断定未来,必须知道许多细节,而越是遥远的未来,就越难掌握细节。” “所以你无法断定,”我点点头,“是吗?” “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稻草人。” “那是混沌理论。”我低喃道。那应该是某国的气象学家发现的科学埋论。“明明有规则却无法预测。” “这家伙说的话真难懂。”日比野发出调侃的声咅。 我寻找比喻,思索更简单易懂的说明方式。“你知道果汁机吗?” “把塞进去的水果搅打成果汁的机器,对吧?”日比野立即回答。 “只要将水果放进果汁机,就能打成果汁。放进橘子,就能打成橘子汁。” “有时候是香蕉。” “那就会变成香蕉汁。总之,有那样的规则存在,放什么进去就会变成什么,那是不变的道理。那么,假设有一次想打出很好喝的果汁,只要混合各种材料,就真能打出非常美味的果汁。” “那很好啊。” “对,太好了。但我要说的是,改天想要再打出相同口味的果汁,却打不出来了。不是少了什么材料,就是分量不够。结果打出了完全不同的饮料。” “味道完全不同吗?” “对,完全不同。只不过是因为材料略有不同,就打出了完全不同的果汁。果汁机是一种非常敏锐的机器。这样打出来的果汁,我们称为混沌。” “这名字听起来很难喝。” “如果所有材料都和之前一样,分量也分毫不差的话,就能产生相同的结果,打出相同的果汁。但相对地,只要调味料少一匙,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结果,甚至连室内的湿度和温度也得调到相同才行。” 为了获得相同的结果,必须零误差地备妥所有材料与环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虽然是决定论,却完全无法预测,这也就是所谓的初期值敏锐性。 “说不定这和优午讲的很像。”日比野摇摇头,“总而言之,条件略有差异,就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对吧?反过来说,优午知道那些细微的条件,所以能预知未来。” “一群鸟聚集在我身边,十二月的北风,带来人们的消息,我连非常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听得见。是啊,我想你刚才说的就非常接近。”说不定我不管打哪种比喻,稻草人都会这样认同我。“我想必是以那种方式知道未来的,我大概比人类知道更多正确的资讯吧。所以,将资讯放进果汁机,我就能预知未来。” “神明的菜单。”日比野面不改色地说,“未来取决于神明的菜单。” 应该是我的错觉,但我仿佛看见稻草人点头了。“神明的菜单上列出很多材料,真是豪华。” 我觉得那句话听起来非常悦耳。 请发问,优午说。 “问什么?”日比野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需要解释什么?” “不,伊藤先生一定满脑子疑问。” 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譬如说啊,日比野现在戴的手表上头有SEIKO的字样。在这个封锁了一百多年的地方,为什么会有SEIKO的手表?” “噢。”日比野频频点头,十分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表,仿佛多摸几次,手表就会闪闪发亮。“是轰大叔啊,因为那个大叔是例外。” “轰大叔是例外?” “这是一座孤岛,岛民不会与外界往来,但只有轰大叔例外,他是商人。在岛外,买卖东西的人称为商人,对吧?他自己是那么说的。明明长得就像一头熊……” 这座岛上的商人指的是什么? “轰大叔往来于这座岛与岛外世界之间,将岛上居民想要的东西、所需的东西带回来。因为他有一艘巨大的船,是那种有引擎的家伙,他用那艘船把东西运回来。” 我不太能理解,就算他把东西带回来,那些东西也不可能免费吧。买东西的钱从哪里来的?话说回来,这里用的是什么货币?一介商人往来岛与外界之间做生意,实在令人无法立即相信,但麻烦的是,日比野说明这件事的语调也不像在说谎。回想起来,自从见到日比野,我就没有从他身上嗅出过说谎的气味,感觉一切都像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语言呢?”我继续发问,“这里从江户时代封锁到现在,但你们与我沟通不是没问题吗?” “和优午讲话,大概锻炼了我的语言能力。再说,轰大叔也会教我不知道的单词。” “不过,你的抑扬顿挫有点不太一样。” “抑扬?什么东西?”日比野纳闷地问道。 “刚才遇见的那个叫园山的画家,他的画该不会也是轰先生拿去外面卖的吧?” “除了轰大叔还会有谁?只有那个男人会出海啊。” “岛上的其他人不去外地吗?”既然有交通工具,应该没必要闭岛不出。 “目前为止没有人出去过。轰的父亲或祖父,除了他bbr>.99lib.们家的人,谁也不曾出去。” “因为没有船吗?” “因为我们相信。”日比野抬起视线。 “相信?”我想起了祖母的声音,她要我别接近宗教。 “优午以前就说过,不要离幵这座岛。” “大家都遵守这个规定吗?” “遵守路标需要理由吗?” 对话中断了。四周很安静,悄然无声,唯有树叶摇晃,沙沙作响。四周静得令人出神。 “你不相信吗?”日比野担心地看着我。 “很遗憾。”实际上,我真的觉得非常遗憾。 “算了,至少你比曾根川好。那家伙误以为我们是疯子,差点儿就要用带来的猎枪射杀我们。” “猎枪?” “那个名叫曾根川的秃老头,带了一支猎枪来。一支长得莫名其妙、适合白痴使用的枪。老古董一件。” “他是来打猎的吗?”这座岛上丘陵遍布,残留着许多大自然的风貌,说不定会有猎物,但真正的大自然力量不容小觑。 “你还有疑问吗?”名叫优午的稻草人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 “这里从一百五十年以前就不与外界往来了,是吗?” “除了轰以外。” “日本在江户时代采取过闭关政策。”我从脑中挖出日本史的知识。 “那种事情我们知道。”日比野嘟嘴说道。 “也就是说,这座岛一直处于闭关状态。照理说现在路上不是应该还看得到挽发髻的武士替藩主征收年贡并遵守其家规吗?可是,西方文化却极其自然、不着痕迹地融入了这里。日比野穿着牛仔裤,说的话也夹杂了外来语。” 第二章 原来是那么回事啊,日比野点点头。我等着优午解释。如果他就此不发一语,我将伫立原地,而他也会成为一个不中用的稻草人。 为什么呢?这时候,我又想起祖母说过的话。 “人生就像在搭电扶梯,即使自己伫立不动,不知不觉还是会前进。一搭上电扶梯就不断向前,目的地早已确定,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终点前进。不过,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以为只有自己不在电扶梯上。”接着,祖母还说,反正电扶梯会移动,与其气喘如牛地工作,还不如好好享用美食。 “不工作的话,就不能吃饭;不工作的话,就没办法抵达终点。所以我要工作。”我反驳道。 “所谓的电扶梯,其实在哪里下都不会有太大差异。” “你想说什么?”我一发脾气,祖母就装蒜,一脸若无其事地说:“我们会为赶时间的人腾出电扶梯右侧,那是基于什么常识?” 假如人正在搭电扶梯,说不定那个叫优午的稻草人知道目的地或要抵达的楼层的景色。 “这座岛从一百五十年前起,就停止了与外界的交流。” “所以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说道。 “在那之前,这座岛曾经和欧洲有过交流。” “在那之前?”我的声音尖锐了起来,“这就怪了。在那之前,这个国家本身釆取了闭关政策。” “这座岛曾经和欧洲悄悄地往来。”稻草人如此断言,“你知道一个名叫支仓常长的男人吗?” “哦,支仓常长。”日比野欣喜地高声说,露出那种以当地职业棒球选手为傲的笑容。 支仓常长,我鹦鹉学舌地重复道。他的详细事迹我并不清楚,但我记得学校里教过,在伊达政宗时代,他曾远渡欧洲,他的船“San Juan Bautista”被称为庆长遣欧使节船,复原之后现今展示于石卷市。 “那个去西班牙和罗马的人吗?”我说,“他去拓展贸易?” “是藩主下令要他去找传教士的。”日比野似乎很清楚。 “可是,日本当时处于闭关时期,那是一个让人践踏圣母玛利亚、耶稣像的版画以证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的时代,那个时代为什么要派人去找传教士呢?” “支仓常长出发时,这个国家还没实施闭关政策,也没有人做出践踏圣母玛利亚、耶稣版画的行为。日本是在他出发之后才改变政策的。”日比野似乎想说支仓常长没有错。 “当然,罗马人也不相信。毕竟,一个釆取闭关政策的国家,居然还有乡下藩镇派使节前来请求传教士传教,对方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太矛盾了。结果支仓常长便无功而返。”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优午的说话方式简洁有力,仿佛要我“自己想象”这个遥远的故事。一个男人身负使命,前往一块陌生的土地,却铩羽而归。 “很少有人知道支仓常长回日本之后的事。” “还有后续吗?” 我和祖母一同看完电影《外星人2》之后,她说,续集大多会开始夹杂谎言,这是骗子的骗人手法。他们一幵始会说实话让人放心,然后夸大其词,引起对方的兴趣,意图欺骗对方。你可千万别被那种花言巧语给骗了哦。要提高警惕!提高警惕!从她当时的说法来看,说不定她反而相信外星人真的存在。 “支仓常长来过这座岛。”日比野说,“他把这里当做与欧洲交流的场所。” “实际上,他是来与我们约定,让西班牙人利用这座岛的。”优午说,“当时,包含殖民地墨西哥在内,欧洲人将这座岛定位成旅途中养精蓄锐的地方。” 我心想,那会不会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的历史。 “你知道支仓常长是死刑犯的儿子吗?”稻草人静静地诉说历史,“他父亲被判死刑,虽然他的罪名没有留在历史上,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引起话题的那件事。有一本书提到,当时有人向伊达藩提出遣欧使节船的计划,伊达藩不知道该派谁执行那趟危险的旅行,于是.?选了死不足惜的死刑犯的儿子支仓常长。原本以为是英雄的人物现在成了罪人的儿子,这件事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这座岛距离从前用来流放犯人的地区很近。江户时代,会依罪名的轻重判处流刑。牡鹿半岛靠近我们的这一侧、田代岛、网地岛和江岛都是仙台藩的流放地区。其实,这座荻岛也离那些岛屿很近。” “这里不是流放地区吗?” “从江户时代起幕府和藩就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座岛。”稻草人似乎对此感到高兴,接着说,“支仓常长打算在这里实现他长年思考的点子。” 优午说,那就是瞒着藩和幕府与欧洲交流。 “被流放到江岛的支仓常长在前往欧洲之前,也就是他父亲等待死刑的期间,已经知道了这座荻岛的存在。”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到了接受遣欧船的使命,利用这里逃离藩的计划。 “然后,那个男人成功地完成了计划。”日比野骄傲地说道。说不定这座岛的岛民奉支仓常长为英雄。 “说是交流场所,其实欧洲人好像也只是随兴造访这里,稍事休息就离开了。不过,从那时候起,外来文化逐渐渗透了这座岛,那肯定是这座岛的文明基础。” 当时的我,需要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他该不会是死在这座岛上的吧?”我问。 “岛的另一头有一座坟墓!”日比野回答。 支仓常长的身世被笼罩在一团谜雾中,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与欧洲交涉失败之后,回到藩遭到了处刑;也有人说他变成虔诚的基督徒,结果到底怎样还是无人知晓。 还有人说,他是搭西班牙的船回来的。一般的说法是,他八成将“San Juan Bautista”号卖给了哪个国家。不过,我认为他或许将船开到了这座岛,然后再搭西班牙的船回到伊达藩。如果把自己最重要的一艘船送回藩,未免也太划不来了,索性把船藏在荻岛。有没有这种可能?而搭外国船回去,说穿了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手法。 虽然我心里觉得这是一派胡言,不过一旦松懈下来,想象力便自行运作,脑中浮现出支仓常长费时七年才完成的狂野计划。 “这座岛在那之后就与外界隔绝了。不过,在那之前吸收了西方文化。当然,岛民现在也要通过轰买外面的东西,才能获得衣服和鞋子。如何?这样有没有稍微解除你的疑问?” “啊,是呀。”我开始不在意那些小事了。 接着,优午说:“我随时都站在这里。”他仿佛知道我还会再来。不,实际上他就是知道吧。即使感受不到“真实感”,我还是开始接受这座岛了。 我和日比野一起离开了水田。我频频回首。 “很怪吗?”日比野担心地问。 “不。”我回答。我是真心那么想。稻草人优午泰然自若地说着超乎常识范围的事。事实上,稻草人会说话本身就己超出一般常识了,但那顶多只能算是我已知范围内的常识问题。管他什么闭关、支仓常长的庆长遣欧使节船和混沌理论,我已经不在乎了。说到“真实感”,我现在站在这座岛上的感觉就是真实。我开始放弃一般人所谓的真实,或许应该顺从这种感觉:疯狂与包容,疯狂近似于包容。 我想起了静香,她是我半年前分手的女友,大我两岁,今年应该三十岁了,我们交往了五年才分手。她在我之前任职的软件公司总部工作,属于站在工作伙伴中鹤立鸡群的那种优秀员工。 交往之后没多久,我就发现她有神经衰弱的问题。 “我从前是个乖宝宝。” “我想也是。” “我母亲是学校老师,我小的时候她几乎不在家。” 这种情形很常见,但她似乎不曾做出要母亲待在家里陪她之类的无理要求。因为她知道那么说的话,母亲会很困扰,而且她自己也不觉得特别寂寞。 “可是,我一上初中以后就理所当然地不去学校,甚至做出了类似出卖肉体的事。”她还说,“我现在总算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她自我分析道,她果然还在忍耐。每个孩子在小时候,都需要父母的关爱,就像喝牛奶一样不可或缺。静香已经习惯了母亲不在身边。尽管习惯了,心里却蓄积了不满。那是一种情感缺失的压力,是在无意识间蓄积的不满情绪。静香的应对方式,就是在进入十五六岁的青春期后,一吐之前不断地淤积在心底的不满。 我认为,荻岛上的所有居民一心认为“不能离开这座岛”。他们对此不曾感到怀疑,不过他们的身体和内心深处说不定都存在着不满。他们一定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且对于无法那么做而感到不满。 或许那一点一滴所累积的压力,让岛上的年轻人感到焦躁不安。这种情况就像人被关在没有时钟的房间里不与外界对话,最后都会发疯一样,毫无例外。 那个名叫轰的男子似乎是单身汉,而且似乎是老大不小的中年男子,还长得像头“笨熊”。 走在没有岔路的柏油路上,没有人与我们擦肩而过,也没有一辆车从我们身后疾驶而去。我问日比野,这座岛上有车吗?他回答,大概有十辆吧。他说是轰运进来的,我难以立即相信。 “应有尽有啊。”听到我这么佩服地一说,他的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问我:“这座岛还少了什么?”我感觉好像被他用生锈的小刀硬生生地捅了一刀。 不知道,我轻描淡写地说道,耸耸肩。没想到他竟然露出一脸沮丧的表情。 他仿佛想说,你别装傻嘛。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失望。 这时候,我看见一名少女。她躺在地上,朝左侧躺着,正在睡觉,看起来约莫十岁,躺在一栋平房前面。 “那里就是轰的家。”日比野鼻尖朝上,简直就像一只狗正在用鼻子嗅闻。 “不过,有一个小女孩啊。” “轰没有小孩。那是若叶。”日比野指着前方的少女。少女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也不起身,只是嫌麻烦似的一个翻身,将身体转向我们。 “你在做什么?” “我在玩呀。”长发及肩的她,有一张可爱的脸蛋,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轰大叔呢?” “哦,叔叔在河边。”她说。她依旧不打算起身,不过看起来也不像懒得起身,好像感觉她躺在地上很重要。 “你在做什么?”日比野问。 “我在听声音。”她语焉不详地回答,“听扑通扑通的声音。” 日比野一脸错愕,一副在问“你又在听心跳声啊”的模样。 “我特别喜欢这里。” 这个叫若叶的少女似乎经常在玩这种游戏。在这座没有娱乐的岛上,这些岛民或许会有质朴却古怪的习惯。 “那个小女孩在听心跳声吗?”离开那里之后,我问日比野,“还有那种游戏啊?” “只有若叶会干那种蠢事。” 那个捡到了逃离警车的我,并自作主张地将我带到这座岛的男人,那个叫做轰的男人,果然长得像头熊。 诚如若叶所说,他在河边。河的另一边是大悬崖,不知道是不是自然崩塌形成的,能够清楚地看到地层的颜色。 他顶着一个五分头,脸上蓄着短胡子。体态浑圆,身高和我差不多,但他的体型看起来比较结实。 他在河边捡拾水泥砖,右手拿着灰色水泥砖,左手还在找其他东西。 河面波光粼粼,阳光就像光线照在银纸上般产生漫反射,让人误以为是河川本身在发光。河川不深,清澈见底。 “你要拿水泥砖来千什么?”日比野问。 轰说,这个可以用来当做那个,然后手抓水泥砖,想着该怎么解释。他看起来四十开外,使劲拼凑词汇的模样,怎么看都感觉不出威严。 “是优午要我拿去的。”轰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回答。 “优午?拿哪里去?” 日比野一口气问了两个问题,轰又陷入了沉默。他让我想起了不管怎么敲键盘就是没反应的老旧电脑。 “我带伊藤来啰。”等得不耐烦的日比野向他介绍我。 “哦……”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尾音拖得长长的,慢吞吞地走向我。 “你好。”我低头行礼。 “哦。”轰举起一只手致意,但迟迟不说话,大概又在想该怎么开口了。他那张嘴似乎比身体还要笨重。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出低沉的嗓音说:“你那时走路摇摇晃晃的。” 我跟他解释,其实是因为我坐的车发生了车祸。不过,我没有说那是一辆警车,也没有提到我是遭警方逮捕、坐在后座的抢劫犯。 “有没有人来追我?”我把心一横,试探性地问道。我很担心那个浑身充满恶意的城山会不会追来。 “不,没人追你。”轰缓缓地摇头。他的声音像在笑,好像是发自喉咙以外的某个部位,他让我想起在迪士尼乐园里演奏乐器的那些熊。 接着,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频频望着身旁的日比野,却只向我一个人招手。我顺着他的手势向前跨出一步,他凑近我问道:“你要冋去吗?” 刹那间,我无法冋应。“我回得去吗?” “你如果要回去,我就带你回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问题是他有船吗?在这之前我一心以为再也回不去了,听到他这么一说顿时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怛同时也觉得胃抽搐了一下。回仙台被严阵以待的警察逮捕,也就是被城山逮捕这件事与轰无关,纯属我个人的问题。 “对了对了。”轰想要继续说,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似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不发一语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臂如说,对了,就说是捡到稀奇的贝壳好了?” 他缓慢的语调很可爱。我忍着笑意,点头称是。 “那种东西在伊藤住的地方可以轻松卖掉吗?” “稀奇的贝壳……吗”他在说什么? “如果是卖这座岛上才有的东西会发财吗?” “像是什么样的东西?” “像是……鸟怎么样?” “鸟、鸟吗?我勉强忍住笑,只说,”鸟不怎么稀奇。 “也是啊。”轰皱起了眉头,看起来更像一头熊了,“算了,你还是在这座岛上待一些时日好了。” “是,是啊。” 拖延解决问题的时间,这或许是人类才有的劣根性。 祖母曾说,人类不好的部分就是所有不同于动物的部分。 父母车祸双亡之后,我那一阵子老是在听音乐,或许是想感受无形的抚慰,或许是什么都不想思考,总之当时我房里的音响老是开着。 “只有人类才会听音乐什么的。”祖母像是责备我似的说道,“动物才不会听那种玩意儿。” 话虽如此,当她看见侧耳倾听留声机音乐的小狗图案时,却又面带笑容地说:“好可爱啊。” “你见过优午了吗?”轰问我。 “刚才见过了。”我虽然觉得困惑,但还是回答了。跟一个稻草人哪有什么见不见过的。 “优午很喜欢伊藤。”日比野不知为何,骄傲地说,“他和大叔之前带来的曾根川完全相反。” “哦,他呀,他……”轰的话似乎总是说了一半就在空中分解了。 “曾根川甚至连话都不跟优午说,讲来讲去就只有一句‘胡说八道’。” 我心想,外地人大概都是那样的吧。 “那个男人,哦,没错,给人的感觉的确是那样。”轰花了不少时间却只讲了这么几个字。 “话说回来,若叶在大叔家门前睡觉呢。” 轰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好像又在听心跳声。”日比野接着说。轰的脸色更是青一阵红一阵。“那家伙在干吗啊……”他咂着嘴,频频担心地往自家方向望去。 我们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两人并肩走在河堤上时,日比野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果汁机的比喻很有趣啊。” “咦?”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会像你那样解释优午。” “那是他自己先说的哦,我只是从中想起了混沌理论。” “优午很少会那样解释自己,他一定认为伊藤是那样的人。不,他是知道。” “那种人是哪样的人?” “就是托付信息的人啊。”日比野若无其事地说,“优午知道伊藤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非常相信你哦。” “稻草人非常相信我?” 说起来,稻草人是不会说话的。 一个名叫草薙的青年在我们身后喊道:“日比野先生。”我一回头,看见一辆蓝色自行车,一字形的龙头,配上纤细的车体,那和我看惯的自行车形状有点不同,感觉不太对劲。仔细一看,前轮加了一个架子,模样很怪异。 青年大概二十出头,发长及耳,蓄须也许是为了掩饰他的年轻,但整理干净的络腮胡反而更显出了他的年轻。他穿着格纹针织棉质长裤,上半身穿了一件灰色针织衫,外罩藏青色制服,感觉有点紧,就像是不良少年变成大人,个性磨去了棱角。日比野把我介绍给他。 草薙报上姓名,说自己是邮差。我再次看着他的自行车,后座的货架上挂着黑色的包,或许是因为邮件量不多,包干瘪瘪的。他的制服胸口上有一块写着“草薙”的小名牌。 “这座岛上也有邮局吗?”我赞叹道。日比野说:“这世上哪里没有邮局?”我猜他没有恶意,但那说法还是令人不舒服。他肯定是属于那种没有心眼,但不知不觉就伤到别人的人,这种人为数不少,拜他们所赐,活着得经常面对痛苦的事。 日比野指着草薙说,这家伙结婚了,妻子的年纪比他大,名叫百合。草薙没有脸红,反而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你会送信到岛外去吗?”日比野对他说。 “岛外?”草薙侧首不解。 “伊藤是从岛外来的。”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被岛上的居民知道的话会引起大骚动”,没想到发出这句警告的他竟然自己泄漏了我的事情,而且还是当着我的面。 “你说岛外?!”草雍瞪圆了眼睛,“和曾根川先生一样啊。”“他跟那个不和气、令人生气的男人不一样。” “听你这么一说,我家百合也很讨厌那个曾根川先生。” “因为那个曾根川一脸下流,你家夫人是个美女,他该不会对她起了歹念吧?” 草薙的表情霎时僵住了。“他说他不会那么做。”草薙的眼神发出利刃般的闪光。 假如曾根川真的对草薙的妻子起歹念,这名在邮局工作的青年或许会拿刀子之类的利器刺杀他。草薙的反应很激烈,令人不由得这么想。 “别告诉其他人伊藤是从外面来的。”日比野说道,却不把自己泄密当做一冋事。“除了百合之外,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草薙应道。原来如此,说不定到了明天,全岛都知道我的事了。 “信也能寄到岛外99lib?。” “怎么寄?” “轰大叔。”日比野像是在说明考试重点似的说,“那个熊大叔会把信带到岛外。如果有回信的话,他会再带回来。” “不过,受理信件的人是我。”草薙展现身为邮差的自尊,“请先把信交给我。” 说到要寄信的对象,我竟一时想不到能寄给谁。只有静香一个人是我想联系的,且先不管她是否愿意收信。分手半年以来,我们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 我和静香是在职场上相识的。我只是个成天对着电脑工作的程序员,而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系统工程师,善于替分店遍布日本全国的公司设计系统程序。 早在IT革命这个词汇普及之前,她已经开始为使用网络工具的新事业拟定各项策划,并陆续学会新的程序语言,同时埋首于好几个策划案。即使周末会放假休息,也绝不请年假,获得的客户的赞许远多于对她的狂热的揶揄。 怛对她而言,重要的并不是工作。 她的名字被列在许多策划案上,成绩道出了她的努力付出,但静香只是借由那些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她想要听到周遭人说,“非她不可”、“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请教她”。她要的是经常实际感受到“自我认同”这个不确定的事物。 她说,在她小时候母亲是这么教育她的,似乎没事就把“人们是健忘的,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忘记了”这句话挂在嘴上。 总之,她母亲从小就教育她,要在这个世界上证明自己的存在,若非让自己的名字以铅字形态印刷在纸上,那就要接下少不了自己的重责大任。 每次她说“我希望有人记住我”,我就会回答:“我会记住你。”但她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答案。 她唯一的兴趣是吹低音萨克斯风。她说:“只有吹这个..不用理由,所以我很喜欢。”她吹得很好。我猜想,恐怕那也是利用肺部产生的气体吹响萨克斯风,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认同自己?!”分手时,我第一次那么粗声粗气地对她吼道。说起来,那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我要大家围着我,拍手对我说‘你好棒、你好棒’,哭着对我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她无理取闹地说,“这样的话,我就能认同自己,感到放心。” “你又不会名留青史,少自我陶醉了!”我责备她,想不通为什么她要那么傻。 她眼神哀怨地看着我,却没有反驳。 第三章 在那之后不久,我就辞掉了工作。不过,我确实受到医生的警告,视力恶化也不是骗人的,虽然我对辞职一事完全不后悔,但我多少还是不习惯赋闲在家。我无法享受毫无变化、乏味无趣的日子,或许是因为对下一份工作没有着落感到不安,我才会失控地去抢便利商店。 讽刺的是,来到这座荻岛的我,虽然没有受到众人的热烈鼓掌欢迎,却受到了特别待遇。有人对我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如果换做是她的话,她会满足吗? “你最好写封信。”日比野话中夹杂着几声口哨对我说道。他脸上的表情从不同的角度看起来像少年,又像美青年,不过还是最像一只天真无邪的狗。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是朋友了。” “收到别人寄来的信还是会开心吧。”他像是在解释物理法则般地断言。 我虽然认为这是一个奇怪的意见,但还是想,是不是该寄一封信出去看看。我很担心,我总觉得她的自尊心和与之相反的自卑,很可能让她成为以全球人口为目标的诈骗集团或宗教团体的牺牲品。 静香从玄关的信箱抽出报纸。 她拿着报纸,准备烤吐司。在吐司烤好之前,她回到客厅打开音响,查理·派克演奏的萨克斯风缓缓地流泻出来。 快要中午了。反推回去,回到家是早上七点,所以好像才睡了三个小时。 手上的策划案总算快做完一半了。年轻的工程师们总是日以继夜地赶工,熬夜对他们而言,已接近于一种自我陶醉的感觉。 静香也在公司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但她却不会为此感到骄傲或生出优越感。工作是为了让世界以自己为中心而转动,她不能被人瞧不起,这与工作时间长短等能力完全无关,她只是不想让承包商和白痴上司看轻。 无论提出多好的提案、学习会准备得再周全,谁会听准时下班的人说话呢?他们只会说:“能够早回家的人命真好呢。” 突然间,她想起了伊藤说过的话。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之所以你的缺席会造成大家的困扰,那是因为重要的工作都被抓在你手上,你试着放手看看!” 说不定他说得对,静香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正确的事不见得会让人幸福,这也是事实。对静香而言,她渴望被需要。 脖子四周酸痛,她缓缓地转动脖子。眼睛也累了。 “我要辞职。”当时,伊藤继续说道。 “为什么?”她问道。“眼睛痛。”他回答。令人惊讶的是,他不像是开玩笑。 “就为了那点小事辞职?” “我们就像在搭电扶梯,难道就这样一直工作下去吗?算了,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我不打算连眼睛也赔上。”静香看着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她和伊藤的合照。那是两人唯一的一张合照,是他们在残障儿童机构当义工时拍的。 他去跟相关机构要了地址,打电话预约要当义工,然后约了静香。“你去吹萨克斯风怎么样?” 她不太情愿地被拖到那间机构表演,这件事让她印象深刻。她独奏查理·派克的曲子,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评。 “你也可以来当义工呀。”伊藤依然没看着她说话,“像这样,大家也是一直在等你的出现。” 静香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在工作中寻找不到存在的意义,还是有这样的办法取悦周遭人,这不也是一种自我认同吗?他大概就是想说那些吧。事实上,静香当时也感到非常充实,孩子们脸上开心的表情的确让人很舒服。 只不过,它的重量还是比不上工作。静香当时正开始对工作感兴趣,终究无法认同伊藤的说法。 “我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她觉得这话似乎太具攻击性了,那并非她的原意。 她至今仍能想起伊藤以惯有表情耸肩的模样。 他大概是为了把我从不安的泥沼中拖出来才出现的帮手吧,然而我却放弃了这个大好机会。每当静香看着那张舍不得丢的照片时,心里总是这么想。 门铃响起。静香检查自己的服装仪容,心想,运动服里面没穿内衣,不过从外面应该看不出来。 她隔着玄关大门朝外面出声询问,对方以客气的语气说:“敝姓城山,想请问伊藤先生的事。”对方自称是警察。 我们站在山丘上,一座没有名字的山丘上。 可以望见广阔的水田与高山,棕色泥土占据了一整片视野,天空是浅蓝色的,仿佛头顶上也是一片海洋。 与轰告别以后,我们沿着河边走,来到左边有一片杉树林的地方。许多杉木耸立着,景色美不胜收。 我们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沿着前人踏过的登山道爬至山顶。汗水开始濡湿衬衫,我气喘吁吁,正要说“不行了,我要休息一下”时,我们已经到了。穿越林间,我们抵达了光秃秃的山顶。在夏天,这里或许会长满草皮,但现在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芜土地。我俯瞰城镇,水田规划得井井有条,风景很美。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被眼前的景致深深吸引。四周只听得见风声和鸟鸣,深吸一口气,仿佛连那些声音都能纳入体内。 “那座像塔一样的建筑物是什么?” 我发现一大片水田的另一端有一座孤塔,看起来很细长。 “那是监视塔。”日比野回答道。 “监视塔?” “昭和初期,是念‘zhaohe’吧?好像是那时候建的,说不定当时还有人轮流站岗呢。那是小岛上唯一的监视塔。” “有梯子吗?” “只有梯子啊。大家都称之为塔,其实只是一道巨大的梯子,就像勉强安上去似的,上面只有坐的地方。现在没有人会想上去,从前有个小鬼调皮地爬上去,结果摔了下来。” “而且对这座岛似乎没有必要进行监视。” 悄然而立的塔,看起来就像一个孤单的老人,令人联想到一个老人低喃着“没有人记得我”的身影。 “这座岛上少了什么?”日比野突然问我。 “少了什么?” “就是缺少的东西。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也说不上来。”我说出心里的困惑。 “‘这里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徒具形态。’” “那、那是什么意思?”日比野的话听起来就像一首糟糕的短歌。 “这句话是这座岛上自古流传下来的。” “自古流传”这种说法本身就很可疑,但日比野的表情出奇的认真,让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这句话由父母传给子女,岛上的居民都知道这句话,所以说这座岛上还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这座岛上所缺少的东西?” “岛上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可是究竟少了什么?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只是不停地想象毫无意义的事。” “一直都是这样吗?” “一直都是,不过这是从前的事了,最近感觉这更像是古老的传说。说穿了,如果那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那么岛上的居民就算想了一千年也想不到,你不觉得吗?” “而且这个传说的内容暧昧不清。bbr>.”既非训诫,也没有具体内容。 我推测这或许是哪个受够了岛上无趣生活的人所讲的话。 “它还有下文。‘从岛外来的人,将会留下这个东西。’” “意思是说,有人会把那东西带到这里来?” 没错,他缓缓地点头。他的表情很慎重,仿佛正在仔细观察我。 “啊!”我不禁低呼,“你该不会怀疑我就是那个人吧?”怀疑这个说法或许不适用于这个情形,但我还是说了。 日比野可能觉得尴尬,别开视线,望着眼前的水田。 这座岛被封锁了。而且如果那种传说还存在,岛民对于外来者应该会更加敏感。 我觉得自己像是辜负了期待土特产的亲友,空手而来。 “我是觉得不太可能……”日比野没说清楚,但他接下来或许要说,这怎能教人不期待?“一天到晚听身边的人在说,这句话己经深植脑海。这里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徒具形态。从岛外来的人,将会留下这个东西。” “可惜,”我垂下眉,“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带。” 我想也是,日比野搔搔鼻子。 “那个叫曾根川的人不是吗?”我试图打圆场。 “那个态度冷淡又露鼻毛的家伙,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吧?”他嗤之以鼻,“那个老头顶多就是带了一把猎枪。”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坐了下来。 “可是啊,这座岛上到底少了什么?”日比野问我,“从你的眼光来看,想到了什么吗?” 我扭动着脖子。我想到了很多种,但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答案。 “有电脑吗?”我说出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东西。 “哦,一种叫电脑的玩意儿吗?我听优午说过。不过,在这座岛上,是啊,的确没有。” 话虽如此,但那就是“缺少的那样东两”吗?我很难那么认为。 “飞机呢?” “岛上没有,不过我见过它。” “巧克力?” “那很好吃。” “宝石?” “玩偶?” “如果是狗和熊的话,有。” “镜子呢?” “你在耍我吗?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 他说,那种东西随处都有。 “裁员?” “栗鼠和老虎?” 我也不认为那会是答案。 这时,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样非常重要,而且容易忽略的“东西”。“那个呢?” “哪个?”日比野将身体凑近我。 “时间。”这座岛上会不会没有时间这个概念? “有趣。”日比野从容地笑了,“这是个有趣的想法啊。”但他马上将身上的SEIKO手表对着我,脸皱成一团说:“刚才你不是看过了吗?” “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我嘟起嘴巴说,我投降了。 其实,只有一样东西我没讲。 这座岛卜最欠缺的就是真实感,这里完全没有真实感,一丝都没有。 如果那是答案,我想知道带着答案造访这里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可能看到一名勇者带着宝物,将它轻轻放在山丘上的那种漫画场景。 “优午不知道答案吗?” “说不定他知道。”日比野爽快地说,“可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因为他绝口不提未来的事。” 我心想,优午一定是不想剥夺这座岛上从古至今的乐趣,才会保持沉默,他大概是想让岛民保持焦虑的心情,延伸想象,才不揭露秘密。 这时,日比野指着地面:“据说,那个人会来到这座山丘上。” “这个山丘?” “对,那个人会将荻岛上缺少的那样东西带到山丘上,交给我们。人们是那么说的。” 我看着屁股底下的地面。屁股接触的泥地冰凉冰凉的,除此之外亳无特别之处。 “我有点期待,我期待伊藤会从口袋里拿出我从没见过的东西。”日比野苻点自我解嘲地说,“所以我才会带你来这里。” 我们下山时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缓坡连接着一条平坦的小道。 走了数十米,我们发现一只猫坐在树下。它是一只三色猫,身上有浅咖啡色和黑色的斑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蜷着身子。 “那里,榉树下有一只猫,对吧?”日比野那么说。 “是啊。” “当它待在那里时,接下来几天就都会是好天气,也就是放晴。” “咦?” “当那只猫爬到树上时,就表示最近会下雨。” “那、那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不安。 “那只猫会预测天气。” “为什么呢?” “你问我,我问谁啊?!不过,只要看到那只猫,就可以知道天气是晴是雨了。” “每只猫都是那样吗?” 他以一种瞧不起人的语气说,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猫会预测天气?! “像是燕子低飞就会下雨、出现晚霞的隔天会放晴等等,和那种迷信是一样的吧。” “那不是迷信吧,我听说那是有根据的。” “那只猫有根据吗?” 燕子之所以低飞,是因为昆虫在雨天出没,方便捕捉它们。而蜘蛛之所以结起大网,也是为了捕捉昆虫。有关天气的谚语应该有其道理,但我不认为猫预测天气是有根据的。 “总之,不会下雨。”日比野一口断定。 那个男人有着一副令人惊叹的端正五官,这是我第一次想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一位男性。他的长发稍微过肩,虽然我不喜欢男人留长发,但那的确非常适合他。鼻梁挺直,鼻子偏大却不难看。 他大概三十岁左右吧,眼眶下有几条深邃的皱纹,只有那个部位显出老态。他正坐在木椅上看书,跷着一双修长的腿。 “樱。”日比野说。 “十二月不会开樱花啊。”我惊慌失措地回应。 “是那个男人的名字。他叫‘樱’。” 日比野发“樱”的音很奇怪,他的重音不是放在SA,而是平声,简直像在念日本国花“樱花”。 “樱是人名吗?” “刽子手。” 我沉默了,心想,别轻易使用那种吓人的字眼嘛。 “否则就要靠法律。规范、规则、刽子手。伦理与道德。”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总之,他就是那种男人。” 哪有人解释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啊?!我大为光火,但日比野似乎粗心地没有察觉到我的不悦。 我们朝那个叫樱的男人走去,越接近他就越发觉得他美丽,令人望而却步。 “樱。”日比野轻快地叫他。 男人合上正在看的书,缓缓地抬起头。他那黯淡的眼神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脸颊清瘦。 “是日比野啊。”樱的语气冰冷。 他姓伊藤,日比野把我介绍给他。 “哦。”他的反应仿佛我是谁并不重要。接着,他马上又将视线移回书本。我知道那是一位名诗人的诗集,因为开本要比文库本大一号。 “我也喜欢他的诗。”没想到这座岛上居然会出现我知道的书,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我为读诗而活。”留着长发的他,用沉静的口吻说道。 他的声音就像在缓慢流动的河面上轻轻漾起了一个拇指般的波纹,风味别具。他只说了那么一句,之后噤声不语,于是我们离开了那里。 “是刚才的那个樱杀的。”走到稍远处时,日比野这样对我说。 “谁被杀了?”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出现,我真的开始感到厌倦了。 “凶手啊。” “所以我问,什么凶手啊?” “杀死园山太太的凶手。”他一脸“你明知故问”的表情。“咦?”我瞠目结舌,“你指的是刚才说的那起命案?” “杀死那个凶手的人就是樱。” “你骗人的吧?” “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我在骗人?” “因为,刽子手并没有被逮捕,还在读什么诗?” “樱是我们的规范。” “规范?” “人如果做了坏事就会遭到惩罚,这是基本的规范吧?如果不遵守这个规范,谁都不会压抑自己不做.99lib?坏事。所以说,如果没有惩罚,就无法消弭犯罪。” “是。”我出声应和,我的声音接近叹息。 “樱有他自己的判断,如果有他想杀的人他就杀,没有人会对他有意见。” “我、我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事。”我说。不过这句话本身就没有意义,毕竟这座岛上的事情都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的。 “地震杀人需要谁的许可吗?有人会去制裁劈死人的雷吗?” “那和这是两回事。” “五年前,这座岛上有一名少年,不知道他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是怎么的,杀了很多只鸽子,每天杀十只,甚至二十只,把它们往墙上摔,弄死它们。”日比野说完以后,“呜一呜一咕一咕一”地学鸽子叫。 我脑中立即浮现出城山的身影。 “没多久,那个少年就被人一枪打穿脑袋死了。” “那该不会是……” “是樱杀的。他找到了弄死鸽子的少年,砰!当场死亡。”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很奇怪吗?” “因为……” “你要说,只不过是杀死鸽子吗?”他并没有动怒,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管他是少年还是天皇老子,只要为非做歹,樱就会开枪毙了他。之前还有一个小鬼老是痛殴弟弟,一个只会欺负亲弟弟的无聊小鬼。” “那个少年也被枪杀了?” “因为就是那样规范的。” 我哑口无言。残暴地摔死鸽子的少年需要付出的代价,还有虐待弟弟的少年应得的惩罚,究竟有多严重呢?我不知道是不是严重到要被枪杀的地步。 少年看着眼前的铁桶舔着嘴唇,勉强压抑亢奋的情绪。 待在铁桶里的是他弟弟,他用绳索将弟弟的手脚捆起来,整个人塞进铁桶里。三岁的弟弟抬头看着上方,“哥哥、哥哥”地叫唤着。 少年一个放松,笑意自然涌上心头。他将接在附近水龙头上的水管拉过来,把水管一头垂入铁桶内侧。 “哥哥,你要干吗?你要干吗?” 少年没有回答弟弟,径自扭开了水龙头。水从水管中流过,水管宛如脉搏般跳动,然后发出了水注入桶中的声响。 少年知道弟弟倒抽了一口气。 他从铁桶上方窥视,看见弟弟的脸。弟弟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嘴巴张得大大的,茫然地看着灌进身边的水。过了一会儿,弟弟发出尖叫,开始扭动身体,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他叫道:哥哥,好冷! 少年一想到水位渐渐升高,弟弟因为逃不出去而感到绝望,就有一种类似性交的快感。 脑袋的温度逐渐上升,浑身发烫,呼吸变得急促。他听到弟弟的叫唤,面露微笑。 心想,这个白痴。 少年在心里低喃,要怪就怪那家伙太懦弱,老是叫着“哥哥”地一天到晚黏在身边,才会那么没用。连解开绳索的力气都没有,真是个废物。 少年用鞋底踢铁桶,弟弟发出一声惨叫,少年觉得很爽快,又补了一脚,他打算踢到水从铁桶里溢出来为止。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有理由让弟弟继续活下去,他反而对弟弟什么时候停止呼吸比较感兴趣。 少年并未察觉有个人站在他后面,等到他用眼角余光瞄到,猛然回头时,那里已经站了一个大人。 是樱。 少年浑身颤抖,站定脚步。樱冷冷地望着这边。他看见了少年身后的铁桶,再沿着水管发现了水龙头,仿佛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弟弟的尖叫。 “啊,嗯……我还是小孩。”这句话突然从少年口中冒出来。 不知不觉间,枪口对准了少年。樱不动声色地架好了手枪。 “为什么?”少年哭了。他经常听到父母提起樱,但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樱歪着头,简短地说了一句:“安静一点。”然后指指耳朵说:“吵死了。” 看来是弟弟的尖叫声和少年踢铁桶的声音惹得樱不耐烦了。 少年先哭了出来,看来他正在打着如意算盘,心想就算是樱,大概也不会射杀一个哭泣的少年吧,他知道大人都会让着小孩。 “我……还是……小孩子,所以不知道这样做不对。”少年使出浑身解数,演技十足地说,“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俨然一个不会分辨善恶的小孩。 弟弟还在叫唤他,但是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水已经满了吧。 樱的回应很简单。 “那不是理由。”他只说了那么一句,便响起了一声枪响。 “吵死了。”他说道。 “警察不能逮捕那个樱吗?”我怯生生地问道。 “警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什么意思?” “再也没有比那更没用的职业了。” 他的口吻仿佛和警察有什么深仇大恨。 “三年前还有一个罕见的案例。一个人称好好先生的税务师被樱击毙了。” 是好人却被击毙? “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好人而已。” 哦,我佯作佩服状,对于这座岛导入纳税制度这件事感到惊讶。 回到家的税务师解下领带,低头看着一丝不挂地倒在眼前的妻子。倒在棉被上的妻子与其说是人,不如 8bf4." >说更接近某个物体。一张被揍惯的脸孔。她习惯了、受够了,或者说是放弃了。 税务师最喜欢这样凌虐妻子,他喜欢这种建立在夫妻关系之上的暴力。如果袭击陌生女子,可能会落得人尽皆知,但是殴打妻子,就可以叫对方闭嘴。 他每天打她、踹她,隔三差五地在白天将赤裸的妻子关进浴室,将她捆绑,泡进水里。要是她因为这样而发烧的话,他又会以此为由揍她一顿。此外,他也经常烧烫妻子的皮肤,如果妻子手臂上的伤口发出恶臭,他就再揍她一顿。 他会以起水泡严重为借口,将她关进浴室,反正借口多得是。 他把倒在棉被上的妻子踹得四脚朝天,他知道妻子不会叫。因为妻子以前尖叫时曾经咬到过舌头,满嘴鲜血还要跪在地上向他道歉。 好,他依旧穿着西装,往手上的纸袋里探了探,取出一把铁锤,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 太阳已经下山了,窗外一片漆黑。 税务师一眼就看出妻子的脸色变了。他面露微笑。 这时,妻子突然站了起来。税务师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妻子或许是怕他手里的那把铁锤,脸上露出不曾有过的惊恐神色,往玄关冲了出去。 然而,税务师并没有慌张。他优雅地穿上了鞋子,走出玄关。 赤裸的妻了跑到外面。不管她再怎么呼救,岛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 税务师在外面表现得一派绅士,到处宣称自己的妻子精神不稳定。 纵使有人同情他的妻子,也没有人会指责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紧张,悠哉地出门寻找赤身裸体的妻子。 而樱就站在大门外。 税务师霎时以为自己眼花了。樱现身的时机,仿佛就是在等他从家里出来。税务师压抑着犹豫的心情,自信十足。就算樱站在眼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惊慌失措的妻子躲在樱背后,仿佛躲在一块突然出现的盾牌后面。她依然一丝不挂,惶惶然地斜眼偷看着税务师。 “她的脑袋有点毛病,行为有点怪异,有时候不穿衣服就跑出去。”樱并没有要他解释,税务师却开始自99lib.行辩白,“她是突然跑出去的。” 樱眯起了眼睛。 “内人患有精神病。”他的话里充满了感情。 这时,樱总算开口了:“那不是理由。” 手枪不知是从哪儿出现的,枪口就在税务师眼前,耳边旋即响起了枪声。 “一开始啊,我们完全搞不清楚那个税务师为什么被樱打死。” “你们立刻就知道是樱下的手吗?” “因为这座岛上只有樱有手枪啊。再说,警察很快就可以从弹孔辨别出子弹是不是从樱的手枪里射出来的。” 照他这么说,警察的工作仅止于此。 “当时镇上一阵哗然,人们纷纷讨论税务师为什么会被杀。甚至有人说,税务师的妻子精神状况不稳定,说不定是她干的好事。” “结果怎么样?” “税务师的妻子极力解释,说她丈夫是如何向她施暴的,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等等。据说,那个税务师在家里还是个性虐待狂。” “所以,樱才一枪毙了他?” “没错。既然樱会杀他,那就证明了那个妻子说的八九不离十,所以大家都接受了她的说法。” “为什么没人责怪樱?” “因为我们认同他。”日比野只用一句话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认同樱杀人。人们99lib?因为地震而遇难,老年人会被洪水冲走,他杀人就和天灾一样。而且,樱杀人是有理由、有规范的。光凭他不是胡乱杀人这一点,就比天灾更能让人接受了,不是吗?” “做坏事就会被杀吗?” “或许只是我们那么认为。最近,大约一年前吧,有人发现一名家庭主妇和她五岁大的女儿在赏花时双双遭人枪杀。是樱干的。原因至今还不明。只不过,樱应该有他的理由吧,所以也没人说话。” “等、等一下。一对母女被杀,这不可能没问题。她们不是在赏花吗?究竟是什么理由才能让人接受呢?” “因为是樱干的,那就够了。管他是母女还是少年、医生、政治家,或者在晴天、清晨,被樱干掉也只有认了。” “我无法苟同。” “我喜欢春天幵的樱花。伊藤你呢?还有哪种树比那色彩柔和、满树繁锦的樱花树更吸引人呢?这座岛上也有樱花树,我最喜欢樱花了。如果能死在‘樱’的手上,我就心满意足了。”“樱花跟那个刽子手‘樱’是两码子事。” “那个男人还会读诗,他肯定比诗人更接近樱花。” “岛上的人都那么认为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我吐出一口气:随你高兴! “伊藤如果做坏事的话,也会被樱干掉的!” 我吓了一跳,想到之前企图抢劫便利商店的事究竟会被判得多重呢?严重到必须被枪决吗? “我认识一个应该第一个被枪毙的男人。”我想起了城山。 “他是个恶贯..t>满盈的家伙吗?”我不知道日比野是否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们来到了一个很像市场的地方,我刚这么想着,日比野就说了:“这里是市场。” 小小的木造商店毗邻而建,除了基本的肉铺、蔬菜店之外,连钓具店都有。与其说是商店,其实更像是用坚固支柱搭起来的帐篷。 往店内一看,每家店里都坐着一名中年女子,有的与客人闲聊,有的正在重新排列商品,我还看到一名叼烟的妇女。此外,还有卖雨伞的店、米行及堆满服饰的花车。 这里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既没有乡下沿街叫卖的摊贩,也不是东南亚五花八门的菜市场,而是一条恬静的商店街。 我逛了几家店,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停下了脚步,我眨了眨眼。有一个胖女人坐在帐篷里。不,她的身躯庞大,已经超越了“肥胖”的定义。她的整个人就像一颗特大号的棉花糖,一座从地面隆起的泥山。我从她隆起的胸部和白皙的肌肤判断出她是女人。“那是兔子。”口比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那样告诉我。 “兔子?”兔子应该是更小型的可爱动物。 “听说她的体重约有三百公斤。” “那她怎么活动?” 日比野一副“别说傻话了”的眼神,说:“怎么可能动得了。” 不能动是一个单纯却令人惊讶的答案。我嘀咕着:“所以她一直待在那里?” “兔子住在那里。” “那么,那里就是她家?” “她家在别的地方。”日比野该不会是想搅乱我的思绪吧? “可是她不能动啊?” “兔子她先生住在家里。不过,白天会到市场照顾她。你看那边那个正在走的男人就是兔子她先生。” 第四章 我朝他说的方向望去,有一名体型瘦高的男子拿着一个像是深底脸盆的东西正在走着,他的身高跟我差不多。我再次将视线拉回到兔子小姐身上,说不定她很年轻。仔细一看,她有一张长着双眼皮的端正脸庞,与身体有着极不相称的可爱。 我试着想象一个胖到动弹不得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到底是靠什么维系着,爱情,同情,还是一颗奉献的心和义务呢? “日比野先生。”我听到有人在喊日比野,吓得回头一看。 眼前站了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发长及腰,穿着优雅的灰色套装。 “佳代子小姐!”日比野的冋应很像短促的欢呼声,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 “你还在工作吗?”她说起话来很有气质,看起来比我年轻,不过也不可能只有十几岁。 “是。”日比野像士兵应答上级般地回应。“你有工作要给我吗?”他像是突然变成营业员似的显得神釆奕奕。 “哎哟,日比野。”另一名女子从后面凑了过来,这次是一个平易近人的女子,感觉和佳代子不同。她也是一头长发,不过发色是棕色的。 她们俩看起来感情很好,挤眉弄眼地不知在交换什么意见,然后扑哧笑成一团。日比野似乎无意向她们介绍我,我只能无聊地在那边站了好一阵子。 “日比野,我家墙壁这次就拜托你了,已经又旧又脏了。”棕发女子边说边发出尖锐的笑声。“你如果没有工作,那就正好!” “吵死了!”日比野一脸不悦。 “可是,如果你手边的工作不太忙,我想拜托你。”那个叫佳代子的女子说道。 “请务必找我。”他马上改变了语气。 我就像被人忽略的空气,站在一旁听着三人的对话,不过倒是掌握了几件事。 第一,她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轮流看着两人,她们的身髙和五官相像,可能是姐妹,虽然个性截然不同,但说不定是双胞胎。 第二,日比野好像有工作,我猜应该是与房屋墙壁有关,他可能是砌墙工人或是油漆工,反正就是这一类工作。 还有一点非常明显,那就是日比野似乎对佳代子小姐有好感。相反地,我也看得出来他对那个棕发的活泼女子感到厌烦。 不管怎样,日比野的反应让人一目了然,他迷上了佳代子。 “那,我等你联系。” “那再见啦,日比野。” 两人几乎同时说道,然后就离开了。这两个不同类型却同样年轻貌美的女人,散发出一股柑橘香扬长而去。 日比野出神地目送她们离去,我看了他的侧脸一眼,再看看那两人的背影,然后望着数十米远的地方。她们俩大概以为我们看不到,面对面笑成一团。她们肯定是一对姐妹,连笑法都一样,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她们笑的方式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与其说那是健康的笑容,倒不如说是带点恶意的笑法。 总之,她们对日比野的亲昵态度,有点像在嘲笑乡下青年,感觉像是要伸手帮助怀才不遇的少年,却只伸到一半,又像是在戏弄被遗弃的小狗。 我再次看着日比野,他天真无邪地望着佳代子的倩影,令我毫无插嘴的余地。 我们迈开脚步正要离开市场时,日比野凑过来对我说:“喂,你看那个男人!” 他指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的个头矮小,瘸着一条腿。 他的腿瘸得非常严重,右脚从大腿开始弯曲,就像坏掉的玩偶的脚向前突出,走起路来宛如承轴歪掉的车轮正在滚动,就连走上一步,都要比别人多消耗好几倍的力气,大概是关节出了毛病吧。他本人好像已经习惯了,在我眼里看来却相当费力。 “挺辛苦的样子。”我回答。 “那个男人啊,”日比野慢吞吞地说,“你别看田中那个样子,他才三十几岁,看起来很老吧?” 口比野一副自以为是的语气,引发了我内心的不满。那男人走路不方便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看他那么辛苦,容貌当然会衰老。我对日比野调侃他的语调感到抗拒。 奇怪的是,刚才那两名高个女子对日比野的态度,像极了他现在的态度。她们藐视日比野,日比野则瞧不起脚部有残疾的田中。难道这世上就是像这样来排序的吗? “听说他一出生,股关节就有问题了。他走路的样子很难看吧?” “那又不是他愿意的。” “没有人希望自己一生下来就是穷光蛋或丑八怪。肢体残障让他们输在起跑点上。”日比野淡淡地解释。残障这种说法令我觉得不是滋味。 日比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接着说:“拖着那条腿活下去就是残障,他不就跟背着重物奔跑的马匹一样吗?” “话虽如此。” “我啊,”日比野仍用目光追着那个姓田中的男人,“每次看到那个家伙,就觉得自己还算好的了。” “这种说法也很奇怪吧?”我责难道。 不过,他接下来说的却与我想象的有些出入。“不是吗?你知道那个田屮的愿望是什么吗?假如神明送他一个愿望,你知道他会许下什么心愿?我知道。那个叫田中的男人大概会说:‘请让我正常走路,就算是一次也好,我想要像其他人一样笔直地向前走。’肯定是这样。” “大概是吧。”我正准备骂他:讲话留点口德!但这时日比野却说:“这个愿望我已经实现了。” “咦?” “我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那个男人祈求的奇迹己经在我身上实现了。如何?我比他好太多了吧?你不那么认为吗?” 我边听边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日比野,他似乎不是那种会体会别人心情的人,但也不是单纯的笨蛋,他拥有想象力,懂得感恩。 有一名妇人正在水果摊上摆放水果,她对我说:“草莓很甜哦。”日比野一语不发地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跟妇人交换了两盒草莓,还说“草莓很好吃”,然后把草萄递给了我。 我问:“这是物物交换吗?”他回答:“也可以用轰带回来的货币购买。” “这个,要给我吗?” “一期一会。”日比野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无聊的双关语。 “好冷的笑话。” “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我回到了公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觉得很疲倦,太阳还没下山就睡着了。我无法判断那种疲惫是来自于逃命的恐惧,还是由于在陌生的岛上经历了奇妙的体验。 ―阵敲门声吵醒了我。 说到会造访我的人,除了日比野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然而此刻站在门口的人不是他,是那个年轻邮差草薙,他的身后是茫茫夜色。 “我问日比野先生你住哪里,他告诉我是这间公寓。这里一直都没人住。” “你是来送信的吗?”我大概还没睡醒。 “吃过晚饭了没?” “啊,被你这么一说……”我这才发现自己还没吃饭。疲累与混乱让我没有闲工夫意识到饥饿,我从早上起就滴水未进。 “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饭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太相信交情不深的男人邀我会有什么好事,而且这座荻岛有太多令人费解的事。而且我怕一走出这屋子,又会遇到更多令人头痛的事情。 “百合好像也有很多话想说。”他愉快地笑了。 结果,我一脚踩进verse球鞋,跟着草薙走了出去。要说为什么?因为我肚子饿了。 草薙家是一栋红色屋顶、雅致舒适的平房,里面只有两个房间,或许是整理得有条不紊,所以看起来并不觉得狭窄。一名女子来到玄关处迎接我们,草薙向我介绍“这是百合”。她个子不高,一头短发,不同于白天我在市场里遇到的佳代子小姐,态度非常自然。佳代子小姐身上散发着一股极度优雅的气质,令人难以亲近,而百合小姐给人的感觉则完全相反。 “幸会。”百合小姐的咬字清晰。白皙的脸上,乌黑的柳眉格外显眼,看起来意志坚定。 草薙怎么看都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感觉还像是新婚状态,不过百合小姐看起来就不像在开玩笑,她是一位稳重的女性。 他们带我到客厅,那里放了一张小圆桌。 草薙消失在厨房里,或许是帮不上忙,马上又被赶出了厨房。 我看着他们小俩口的应对进退,心想,静香和我的感情就没有这么好。我们虽然有过欢乐的日子,但总有冰冷带刺的玩意儿横亘在我们之间。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承认我在感情上是她男友,其他部分则是敌人,一个她绝对不能输的敌人。因为我不够坚强,我很软弱。遇到事情,我只会傻笑敷衍了事,无需生存的理由。对她而言,我肯定是她必须先击败的人。 “这是炸鸡块。”草薙说道。 我下意识地趋身向前,闻了闻味道,找不出与一般炸鸡块不同的地方。接着端上桌的菜肴也没有特别奇怪。碗里盛的是白饭,茶水也是用茶杯装着端出来的。 百合小姐从厨房回到饭桌,脱下擦过手的围裙仔细叠好,坐在我正对面。三人到齐,开饭了。 “我好像成了电灯泡。”我低头赔罪。 “有什么关系啊。”她看着草薙的脸。“没关系。”草薙挺起胸膛,清晰地回答,“我说伊藤先生是从外面来的,百合一开始还露出厌恶的表情呢。” 我不知如何回应。 草薙说:“因为那个曾根川先生也是从外面来的。” “哦。”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白天谈话时,他说他太太很讨厌曾根川。那似乎不是假话,她光是听到那个名字,脸色就变了。 “那个曾根川先生和伊藤先生没有关系吧?”草薙愉快地用筷子指着我问。 “连见都没见过。”听我这么回答,他明显松了一门气。 “你见过优午先生了吗?”百合小姐试探性地问我。 “我跟他说过话了,吓了我一木跳。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人相信稻草人会说话。” “是啊。”草薙喝了一口奶油浓汤。 我怀疑他们会相信我多少。 “他对你说了什么?”她似乎很感兴趣。 “优午知道我会来,跟我打.t>了声招呼,就那样。” 他们是一对很亲切的夫妻,并不觉得来自岛外的我很稀奇,也不把我当成怪人。我觉得表里如一、为人爽快的草薙和冷静沉着的吞合小姐真是一对璧人。 “为什么找我吃饭?” “我提到伊藤先生的事情,百合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不会饿肚子。”草薙说完,咧嘴一笑,“百合很体贴。”他仿佛是在说自己的优点一般。 原来如此,我点头称是。眼前的百合小姐一脸尴尬地捧着碗,她身上散发出温柔婉约的气质。是奉献自我吗?很少有人会这么关心别人吧。这样的女性是美丽的。 不知不觉中,话题转到那个叫园山的画家身上。 “百合以前就和园山先生很熟。” “因为小时候,我们是邻居。”她似乎不太想提这件事。不过,在我表示感兴趣后,她还是说起了她与园山先生之间的回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曾经随便地跑进园山先生的家。” 当时百合才八岁,因为想看园山的画室,所以从他家的后窗爬进去。百合曾经吃过园山夫人做的苹果派和水果塔,却没看过园山作画的地方,所以很亢奋,心想今天正是瞧个过瘾的好机会。 园山家里一片寂静。百合站在走廊上,不知道该往哪儿走。随便左转走到底,就看到一扇陌生的门。她怯生生地一拉,门似乎原本就半敞着,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进了房间。 颜料的气味刺鼻,百合用袖子捂住口鼻。 室内并排放着好几块画布,其中多半画了图。四周五彩缤纷,宛如一座儿童游乐场。泼洒在地上的蓝色颜料和涂抹在墙上的黄色颜料,让这个房间感觉更像儿童游戏室。 不可以把房间弄成这样吧。百合猛一回神就感觉已经置身于游乐场了。当她人步走向画布时,不小心踢到了颜料罐,她吓了一跳,看了看脚底,容器正要倒下去。她一想到地板被染成一片腥红,就吓得脸色发白,赶紧伸手扶住那个颜料罐。 她放心地吐了一口气。这时,心情放松了下来。 百合知道眼前的画作正画到一半,画布放在房间的中央,空白处还剩下一半。她歪着头想,这是什么画?走近一看,这是马吗?如果是马,是一匹宝蓝色的马,一匹体型很瘦小、头部很大的马。 接下来,她做了一件错事。她想移动画布的位置,于是伸手摸了画布下面。因为她的手沾到了刚才那个..颜料罐里的红漆,画布上理所当然地留下了红色痕迹。 她倒抽一口凉气,但已经太迟了。年纪还小的百合也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难以挽回的事。她望着画布,红色在宝蓝色的画上显得格外突兀。 百合下意识地哭了,她不是害怕被骂,而是怕自己毁了一幅画。 园山夫妇听见哭声,冲了进来。两人站在门口盯着百合,然后分别哀叫道“哎呀”、“啊”。他们看到偷溜进来的百合,以及她手上的红漆,还有画作上惨不忍睹的红色痕迹,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园山气得简直快喷火。他冲到自己的作品旁边,定定地盯着被红色弄脏的部分,然后瞪着百合,双唇发颤。 不过这时候,夫人先说话了:“老公,这块红色是你画的吗?很漂亮嘛。” 园山摸不着头绪地冋头,夫人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红色很美。” 百合畏惧地看着夫人,并且偷瞄了园山一眼。 “别胡说八道了!”园山愤怒地说道。不过,他骂到一半便住了嘴,盯着画布看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如此。” “棒极了!”夫人点点头。 园山再次望着画布。“原来如此,这幅画的确不错。” “听说园山太太是被杀死的?”我不想避开这个话题,于是说了出来。 草薙痛苦地扭曲了表情。“在那之后,园山先生就有点……该怎么说呢,变得怪异了。” “他的脑袋出了点问题。”百合小姐意外地答得很爽快,“真可怜。” “具体来说,是怎么个怪法?” “他变得只会说反话。”草薙耸耸肩,“就像机器人一样,每夭只会做同样的事情。” 这跟日比野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那人失去了妻子,整个人完全变了样。”我知道这么说很没礼貌,不过百合小姐的语气像是在说自己的情人。“伊藤先生见过园山先生了吗?” “我只跟他聊了几句。” “那人说‘是’就是代表‘不是’,他只会说反话。” “好像是那样。” “他说的话都是相反的,他的脑袋肯定左右颠倒了。” “他大概是不想承认妻子已经死了吧。”我说,“反过来说的话,他太太就是还活着了。” 在尽情享用过晚餐之后,草薙开始收拾碗筷。“交给我,包在我身上。”他开朗地说道。 百合小99lib?姐消失在里头的房间,旋即拿着一幅裱框的画回来,放在桌上。“这是园山先生的画。” “他现在已经不画了吧?”我想起日比野的话,试探性地问道。 我看着画,一幅蓝色的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画,看不出任何轮廓,应该称之为抽象画吗?既不是富士山的写真,也不是仔细描绘的菖蒲,说不定是花瓣。 那不是蓝色的花。若真要说的话,是一片像花的蓝。 “怎么样?”百合小姐问我对这幅画的意见。 “其实,我不太懂画的好坏。”听到我这么一答,她露出遗憾的表情。 “不过,我喜欢这幅画。”我立刻补上一句。这句话不是基于礼貌,也不是想要讨她欢心,而是出自真心,我非常中意那幅画。 画中用了好几层深浅不一的蓝色。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想通了。或许就像厨师讲究味道、短跑健将在意时间一样,或许画家思考的正是用色问题,或许这正是他们的使命。 不同深浅的蓝色跃然于画布上。 “这是很久以前,园山先生送我的生日礼物。” “很棒的一幅画啊。” 画工并不精细,不过也不是庸俗的风景画。画本身可以是一朵花、一片蓝、一种想象,但说穿了就只是一幅画。不过,它却刺激着某些人,至少是我。它就是那样的一幅画。 仔细想一想,这座岛没有与外界交流。换句话说,园山完全没有受到国外画家的作品或评价的影响而画出了这幅画。 这是一幅不折不扣的原创作品。 这幅画能不能送给我?我压抑着很想脱口而出的念头。 我又瞧了那幅画一眼。整片的蓝令我着迷,蓝色引发了我的想象力。对于深受感动的自己,我感觉很新鲜。 “我也喜欢这幅画。”我总觉得百合小姐这个时候才对我敞开了心扉。 “咦?什么、什么?我也、我也喜欢啊。”突然现身的草薙想必不知道我们在聊什么,慌慌张张地插嘴道。对他而言,所谓的真实就等于认同妻子百合。 我在半夜醒来。我是在几点离开草薙家的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不禁怀疑手上戴的表是否运作正常。时针指着半夜两点。手表或许就是现代人的指南针。即使没有选择,大家都在电扶梯上,人们还是会在意时间。 意识比较清醒了。我从床上起身,左右扭动脖子。然后,我写了一封信。日比野在临别时交给我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背后印着荻岛的风景,一望无际的田园,与日比野一起去过的山丘就在远方。“要是有优午的明信片就好了。”听到我这么一说,他嘲讽地说:“稻草人的照片有什么意思?”我心想,你管不着。 我将明信片放在床头,先写下了“前略”。 前略。好久不见。 开头尚可。话虽如此,我的笔却在这里停了下来。 收信人是静香。写信给旧情人肯定是世界上最窝囊的事情之—了。但要写给谁,我只想到她跟我祖母。写信给死去的祖母是不太可能的,基于排除法,不得已只好写给她。 我决定老老实实地写下目前的处境。我以流水账的方式,写下了突然造访童话世界的事以及在这里遇到的奇怪的人。为了方便让她了解,我将优午解释成诗人,而不是稻草人。纵然写的是事实,不过写到一半却感觉自己像在捏造故事。 她大概以为我疯了吧,说不定会把明信片撕碎丢掉。确实,她的生活中不需要一名疯子。 我烦恼着最后要写句什么贴心的话,不过还是想不出来。反复思量的结果,便是添了这样一段。 我去过明信片上的那座山丘,虽然它其实很小,但视野良好。我问这里的朋友这座山丘叫什么名字,对方说没有名字。我这才知道名字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你不觉得吗? 对了,我想听你吹低音萨克斯风。 名满天下或籍籍无名,受到特别礼遇或名留青史,这到底有多重要?我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写信给她。她一定会皱着眉头,无视已经分手却又来挖苦她的我。 我撒了个谎,日比野并不是我的朋友。 站在静香面前的男人亮出的警察手册似乎是真的。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岁,感觉是一个认真的警察。 “我想要请教有关伊藤先生的事。” 静香正好想起伊藤的事,惊讶于时机的作弄,不过听到伊藤的名字从聱察口中说出,更让她大吃一惊。 “你指的伊藤是?”她先行确认。仔细一想,公司里的系统工程师里就有好几个同姓的人。 “我想是从前跟你交往过的男人。”藏书网城山以公事化的口吻说道,没有一丝不正经。 静香心想,果然是他。她没有理由否认,点点头说:“他怎么了?” 城山接下来说明的内容委实令人难以相信。 伊藤抢劫便利商店未遂,遭到警方逮捕被押上警车,却趁着警车发生车祸之际逃逸。 静香认识的伊藤绝不会抢劫,这倒不是因为缺乏常识或没有胆量,而是伊藤不会浪费力气去抢劫,更何况是无预谋的单纯抢劫。她认识的伊藤是个正直朴实、没犯过错的人。 他虽然不是圣人,却有丰富的知识,那不是生活上的知识,而是老练的处世之道。早年失去双亲的他,眼神总是充满了世故。 “他没来我这儿。”她隐藏内心的骚动回答道,并说与他分手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了。 “我是警察,我的工作就是办案。”城山一脸歉意地笑了。他有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和静香事先打过招呼,说可能还会再来打扰。 “啊,有件事情虽然无关,”城山临走前说,“但你有没有听他说过以前的事?像是小时候的朋友之类的。” 静香不禁皱起了眉头,看着城山。 “没事,我只是有点兴趣。”他一脸干脆地继续说道,“如果没有的话就算了。” 伊藤不太喜欢提过去的事。因为一旦提起,就得触及他父母车祸身亡的往事,进一步追溯的话,就会说到他双亲还在世时的事情。静香关上大门时,发现城山正看着她身上的运动服,城山的视线仿佛能透视到她没穿内衣的胸部。 “我就知道你会来。”我一站在优午面前,他就劈头盖脸地说道:“不过我并不觉得不偷快。” “我睡 4e0d." >不着。”我走进干涸的水田,与稻草人面对面。十二月的大半夜,我仿佛置身于深海中,四周宁静而幽暗。我的感觉与其说是毛骨悚然,不如说是神清气爽。 “解除疑惑了吗?”优午说道。 我心想,说不定录好音的录音带就藏在稻草人背后。不过,我遍寻不着那样的机关。要配合半夜突然跑来的我,事先准备录音带倒是梃困难的把戏。 我在稻草人四周摸了一圈,寻找骗小孩的机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被摸得发痒,我总觉得稻草人的嘴边发出了笑声。 如果要彻底搜查,我应该抱住稻草人的身体,将他从地面上拔起。我是不是应该分解他的头部,检查他为什么会发出说话声?里面是否藏了小型麦克风?但是我没那么做。不管怎么想,稻草人讲话的声音发自于脸部,而且我不想变成狂妄自大的学者,声称这世上没有非科学性的事物存在。 “你在这里站了超过一百年^吗?” “因为我是稻草人,”他大概是看穿了我想知道未来,在我发问之前就说,“我不是神。” “知道未来和你是神明明就没两样。” “我救不了任何人,我不像神那么厉害。大家都误会了。”“可、可是,你能够预测未来吧!”我还是紧咬着不放。就算不说未来的全貌,即使是片段也好,我想请他让我看看未来的模样“你那么想知道?” “我可是拼死逃离警车的。” “当时如果轰没有经过那里,你应该马上会被抓走吧?”“如果那样,我的下场会怎样?” “你很清楚那个城山是个怎样的人吧?” 我惨叫了一声。“可是,我认识的顶多只是初中时期的他,他现在己经是个独当一面的警察了。” “那男人现在也是坏人。”优午淡淡地对我说,“他比伊藤先生认识他的时候变得更狡猾、更残酷。” “比当时更变本加厉吗?”我的脑海中浮现乘客硬要挤上再也载不了人的沙丁鱼电车的情状。 “这座岛上也有类似的年轻人,不过和他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 “你说话挺直接的。” “因为他不是这座岛上的人。” 我这才知道,原来稻草人会袒护自己人。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男人今后会过着怎样的>人生?”“我不说未来的事。” 这句话说得强而有力,甚至可以说是顽固,我知道不管再怎么交涉都是白费工夫。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那种问题。或许我希望他一口咬定城山那种坏人会受到天谴。 “不过,”稻草人补上一句,“就我所知,像那种天性聪明、不打算体会对方痛苦的人会很长寿。” “我想也是。”我抬头仰望天空。漆黑的夜空仿佛在计算时机,要将我包进去。 “轰当时如果没去仙台的话,你的人生就结束了。相反的,来这座岛等于是救了你一命。” “大概吧。” “总而言之,你欠下一份人情。” “欠那个叫轰的男人吗?” “不,是欠这座岛。” 我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只是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你后悔之前去抢便利商店吗?”优午突然问我。 “我很后悔。”我没有佯装潇洒,马上承认,“我只是想尝试一次自我放纵的滋味。” “但你放纵的方式有问题。”稻草人说,“你对你祖母的事情感到后悔吗?” “你连那样的事都知道?” “我连那样的事都知道。”看来,他从鸟呀风呀人呀的交谈中得知消息的事大概是真的。他充满自信的口吻也不会令人感到不快。 “这件事我也很后悔,如果我没逃跑的话就好了。” 第五章 我想起祖母去世前住的医院。当我赶到医院时,她己经走了,静香在医院的停车场等我,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进入病房。病房里的白色墙壁看起来更加洁白。那种白,宛如一切又回到初始,就像白纸般洁净。我后悔没能和祖母说上最后一句话。“你祖母临终时说……”告诉我那句遗言的护士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要是亲 8033." >耳听祖母说那句话,我大概就不会抢便利商店了吧。 “你很后悔吧。”优午的叹息仿佛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是为了全天下的人,“你后悔了,然后打算怎么办?” “忘了。”我虽然装傻,其实对于当时的心情记得一清二楚,我想干脆被车辗死算了。 “你想死吗?” “或者应该说是死了也好,我无法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还是错,我想干脆一了百了。如果当时附近有高楼大厦,说不定我就爬到屋顶上去了,但是能不能从那里跳下去又是另一回事。”我想用自己的生命去逃避难以应付的现实,并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赎罪。 “假如有人想跟伊藤先生一样,从屋顶上跳下去的话,你会怎样?”优午仿佛在出谜题似的突然问道,“假如有人无法判断自己做得对不对,想要跳楼的话,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除非真的遇上了,不然谁会知道。 “要去救他!”优午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在命令我,“要是遇到那种情况,一定要救他。” 我不知所措地回应道。优午接着问我被警察逮捕的心情:“当你知道那个警察刚好就是城山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能够预见未来的稻草人也有不知道的事?” 也许稻草人叹了一口气。“我只能预测未来的事情,并不能了解人类的心情。所以,我对人类的心情非常感兴趣。” 原来如此,说不定他很想一窥人类的内心。所以,我老实告诉他:“我觉得自己毁了,我觉得一切都完了。” 接着,我明知就算请他告诉我眼前的事也是枉然,但还是提出了要求:“就你现在知道的范围也好,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座岛?还有,我若回到仙台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做才好?”我在恳求他的同时,察觉到这一百多年来一定有许多人重复问他这种问题。“请你告诉我,我会怎么样。”大家一定反复逼问他、恳求他,甚至跪下来哀求他。 四周真的是一片寂静。蓝色的景致,风,吹拂着我的发,摇摆着低矮的杂草,宁静让我听得出神。就算月亮从天上陨落,大概也只会发出硬币滚落的声音吧。 稻草人久久不发一语,最后还是回答:“我不知道。” 我感觉得出来他在撒谎,稻草人在瞒我,他不可能不知道。“要是回仙台的话,我应该会被抓吧?”我改用具体的方式发问,于是优午开口这样说:“一定会吧。” “谢谢你诚实告知。”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犯罪的人会被逮捕,这是理所当然的。足球选手用手碰球会被判犯规,教练殴打裁判会被赶出球场。就是这么回事。 “你还不能回仙台。”优午突然那么说,“你暂时得待在这座岛上。” “咦?要待到什么时候?” “时候到了,伊藤先生自己就会觉得‘该回去了’。在那之前,你必须待在这里。” “这么一来,就会平安无事吗?” 稻草人没回答,仿佛回答我也没好处。虽然我对他随口说说的语气略感光火,但还是怀疑,有一天我会想回到有城山在等我的仙台吗? “你写明信片给她了吗?” “你连这种事也知道?” “你的未来分成写明信片和不写明信片两种。未来分成许多叉路。” “明信片已经写了,在犹豫要不要寄出去。” 这时,我感觉稻草人仿佛微微一笑。我和优午之间的空气轻柔地流动着。“请寄出明信片。请不断地给她写信。” “她会回信吗?” “就可能性而言,未来也分成会与不会两种。”我愕然地想,他简直就像个标准的政客,总是避免正面回答。 “静香过得好吗?” 优午好像要让我安心似的说:“应该挺好的。”旋即又说了—句令人担心的话,“至少目前很好。” “你觉得日比野这个人怎么样?”优午接着问道。 稻草人称呼我时还加了敬称,对荻岛的居民却是直呼姓名。我察觉到一种肉眼看不见的近乎同伴意识的东西,这令我有一种疏离感。 “他,”我顿了一下,思考后说,“他很好。” “good的意思吗?” “他很像狗。与其说是good,不如说是dog。” 稻草人似乎有点高兴:“他的确长得有点像狗。” “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这一点请你自藏书网己确认。” 我缠着他询问日比野的事:“白天我见到了一个叫佳代子的人。” “哦,那对双胞胎姐妹啊。”优午仿佛也是岛上所有居民的监护人,“还有一个吧,她叫希世子。”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们是一对双胞胎。“日比野似乎对那个佳代子小姐有意思。可是,那对姐妹好像在耍他。” 稻草人稍微想了一下,说:“日比野其实也蛮可怜的。” “可怜?” “那对姐妹看起来很漂亮,不,人们往往是残酷的。” 在我的印象中,日比野看起来没那么可怜。说起来,他甚至给人一种随性的感觉。尽管如此,我听到优午说这句话的一瞬间,却觉得日比野很悲哀,真是奇怪。 我开始理解日比野的孤独了,或许“共鸣”是最贴切的词汇,孤独肯定是从蓝色夜空降临在我身上的。 我问道,这里有非做不可的事吗?成为无业游民之后,我还是在意自己的职责。我并不期待优午回答,不过他马上说:“自行车。”我听了颇为惊讶。“骑自行车。” “咦?” “你去骑自行车吧。” “什、什么意思?骑自行车?什么时候?” “知道未来并不太有趣。”优午顾左右而言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相反,他问道:“你见过田中了吗?” “大概见过吧。”应该是bbr>藏书网我在市场里看到的那个体型瘦小、脚有残疾的男人。 “他告诉过你奥杜邦的故事吗?” 我皱起了眉头。我连那是国名还是人名都搞不清楚。 “奥杜邦是美国人,全名是约翰·詹姆斯·奥杜邦。一百多年前,他出版了一本自己画的鸟类图鉴,书名是《美洲鸟类》。”我是见到了那个叫田中的男人,但是连声招呼都没打。“这件事跟我有关吗?” 稻草人陷入了沉思,仿佛脚底下有一块地方会把语言吸走。 “或许无关,我只是希望你也听听。奥杜邦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喜欢和鸟类有关的故事。” “鸟的故事?因为你是稻草人?” “你真会说话。”优午嘲讽地说。 最后,我提出了心里的疑问:“我听说这座岛上少了什么。”优午似乎就此沉默。 “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怯懦地继续发问。 “我知道那是什么,但又不能确定那是什么。”隔了一会儿,优午非常沉稳地回答,一个如同谜题般的简短答案。不过,我隐约能够理解。好比说,水果的形状和颜色,就算优午知道原产地,也不知道水果的味道,因为他没办法吃东西,即使他问我好不好吃,他自己也无法用舌头品尝。一知半解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优午的语气听起来很遗憾,我无法再追问下去。 一路上几乎没有路灯,我迎着冷风踏上归途。回去的路不难走,只不过我天生就是个路痴,完全槁不清东西南北。头顶上的夜空宛如大海般辽阔深邃。 眼前不见路标或标识,我彻底迷路了。有好几次,我一脚踩空,踏进了泥土中。我的视力不佳,一到晚上视线就变得模糊,我应该事先问一下优午回去的路线的。 我在黑暗中眯着眼睛,隐约看到远方山丘的轮廓。我数度停下脚步,心想干脆就地过夜,但还是下不了决心。 我看见一座尖塔,好像一只在夜色中悄然伫立的长颈鹿,那是监视塔。此时我才好不容易掌握了前进的方向。与其说那是一座塔,倒不如说像守卫。为什么那座塔到现在都还好好的呢?这一点也令人匪夷所思。 我走进岔路,环顾四周,看见远处有个人影,一个弓身前进的身影。我眯起眼睛仔细一看,马上就认出对方是我白天见过的人,他是园山先生。 大半夜的,他在做什么?日比野说过,园山每天会在同一个时间做同样的事情。我看眼手表,凌晨三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园山远去。 回到公寓之后,我无法立刻入睡。 厨房里有冰箱,里面放了白天日比野送我的草莓。我突然很好奇这座岛的电力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很难想象在这座被遗忘的小岛的某处还有一座发电厂,电力沿着电线分送到每户人家。这里就算不像霞岛和千鸟岛那么偏僻,应该也相去不远。冰箱后面的插座形状,和我平常看惯的略有差异。 我突然想到一事,于是从玄关走出去,绕到公寓后面一看,发现那里设置着一个电箱,看起来像黑色骰子,也像铁箱,形状就像放大的汽车电池,箱子上面嵌入晒衣夹般的电线端,那让我想起自己还在当系统工程师时使用的那台故障频频的服务器。 我回到房间,从冰箱里拿出草莓在床上吃。 我望向窗外,看得到月亮。月亮发出朦胧的光芒,幸好那跟我知道的月亮形状一样。 我侧眼确认枕边的明信片,思考优午的事。身边尽是一堆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但是我已经习惯那个会说话的稻草人了。人是一种习惯性的动物,也是容易厌倦的动物。人们无所事事地活着。年轻人闲来没事就会呻吟:“好无聊啊。”诸恶的根源不就是人们太闲了吗? 原本以为总算开始习惯这座岛,没想到岛上的情况却在一夜之间有了重大改变。事情似乎发生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我睡到不省人事之际—— 优午被杀了。 再没有比被吵醒更令人火大的了。所以那天早上,当有人粗鲁地敲门吵醒我时,最先涌上心头的就是满腔怒火。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藏青色的窗帘没拉上,白色的光线照到床铺。 我起床开门,冲进来的是日比野。他大口喘着气,肩膀剧烈起伏。这里的确不是我家,但毫不客气闯进来的他还是很惹人厌。 “伊藤。”他向前倾倒在玄关口,气喘如牛地说,“优午被杀了。”我的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迹,赶忙穿上床边的鞋子。 走出屋外,日比野拼命奔跑,我也跟在他身后。 水田里形成半圆形的人墙,大概有二三十人。每个人不是惊讶地合不拢嘴,就是垮着一张脸茫然伫立。 仿佛四周只剩下灿烂的白色阳光。 人群中有几张见过的面孔,邮差草薙带着妻子百合小姐站在一旁。 日比野仿佛在说自己有那个权利似的,拨开人群前进。我虽然觉得这种行为很厚脸皮,不过现场并没有人生气,大家都认为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此外,还有不少人从田埂上望向这里。我逐渐感染了围观岛民们身上散发的凝重气氛,他们简直就像失去了活下去的指针,说不定这就跟在森林里失去指南针的情况一样。 日比野所言不假,优午倒在那里。我无法判断倒在那里的说法恰不恰当,但是优午就是倒在那里。 这真是凄惨的景况。优午,或者该说是原本构成优午身躯的材料,说不定也算是稻草人的腿、脊柱,那根粗大细滑的木头被人拔出地面,丢在一旁。原本它好像被深深地埋在土里,木头上有一段颇长的泥土痕迹。 手臂部分被粗鲁地扔在远处,连用来固定的绳索也被随意割断了。不,与其说是随意,不如说有仔细切割的痕迹。绳索本来就绑得很紧,而那些超过一百年的绳索好像被锯子之类的工具割断了。 原本穿在优午身上的T恤被揉成一团,沾满了泥土,就像一块脏抹布。 我走到滚落的木头旁蹲下,没有人有意见,也没有人来阻止我。日比野在我身边弯下腰,含糊地说:“优午被分尸了。” 我们从头到脚凝视着构成稻草人的木头,原本盖在他头上的布巾掉在附近,却遍寻不着布巾里的球形物。 我看着那根木头,那原本是一个可以预测未来的稻草人。我发现在优午头部的位置有一些奇怪的伤痕,那是无数个细长的洞,在木头表面布满了绵密的割痕,精细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我原以为那是自然形成的倒剌,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些美丽的伤痕是人工所为。 我凑近一看,抚摸木头表面。惊人的是,原本以为的伤痕竟然是小小的瓣膜。我试着轻轻翻动,里面是空洞,好像是气孔,气孔上还黏着瓣膜。 这是怎么凿开的洞?木头本身颇有厚度,这是用锥子耐心雕出来的,还是用刀子不断地削出来的一个个洞呢?不论是何者,肯定都是一项旷日费时的工程。 “这个洞是什么?”我问,日比野没有回答。 定定地看了好一阵子,我才发现木头表面的伤痕,也就是树皮的瓣膜随风轻轻晃动。 我眯起了眼睛,心想:这是嘴巴吗?就跟笛子的原理相同,?风一通过洞,瓣膜振动发出声音。细微的振动造成颤动,瓣膜一颤动,就会发出声音。稻草人会不会分别用这些声音讲话呢?我想连自己都傻掉了,骗人的吧? 我接着看头顶,也就是木头顶端。那个年轮也很奇怪。 不,与其说是年轮,不如说是沟槽,一些错综复杂的沟槽。到底是年轮发生了变化,还是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将食指伸向沟槽,摸到许多细小的纹路,粗糙的触感类似晒干的葡萄柚切口。 沟槽里附着泥沙,还有小果实及几片稻壳,泥沙断断续续地从沟槽里掉落。 几只小虫子陆续从那个年轮里爬了出来,我慌张地“啊”了一声,缩回手指。大约有二十只长得像金龟子的昆虫,一面拨动槽里的皱褶,一面探出头来。我原本以为里面只有果实,没想到还夹杂了虫子。 “这虫是怎么回事?”日比野也发现了小虫,不快地说道,然后拨掉它们。有些虫子钻进褶缝里,有些则飞走了。 “这是头。”我如此低喃道。 “什么?” “就像人的脑袋。脑子有很多皱褶,对吧?这个沟槽就像那个。” “这是脑子的皱褶?”日比野嗤之以鼻。 “这个沟槽挺复杂的。我原本以为是年轮,但皆定不是,因为遍布整根木头,就像是布满人体的神经。” “虫子干吗住在神经里面?” “人类的脑子有神经的电流和脑内物质在流动,借以进行思考。小虫说不定就是负责那项工作的。”我边说边觉得自己的话很愚蠢。 “你说虫子是什么?” “电流的替代物。到处窜动的虫子刺激脑部,让人脑运转。” 我又想起混沌理论。所谓的混沌,基本上是由“单纯物质”的组合所引起的。优午的头部位于脊柱顶端,聚集了许多“单纯物质”,泥土、果实、虫子,还有日照,或许剩下来的就是组合。 “简直乱七八糟。”日比野说道。 我脑中浮现出另一个想法。虫子的动作应该是基于反射动作,而且相当敏捷,不正符合大脑的运作吗? “对了,放在上面的那颗头跑到哪里去了?”脊柱上面原本有个球形物,那块沾满泥土的布巾掉在地上,但是没看到里面的东西。 “不见了。干下这件事的家伙带回去了。”他的说法是“干下这件事”。凶手将稻草人拔出地面,分尸后弃置不管就走了。 优午是否发出了惨叫声?当他既逃不掉又无法反抗,站在这块水田里任由凶手宰割时,究竟在想什么? 当时,我惊呼了一声,我有一个单纯的疑问。我和日比野面面相觑,他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优午为什么没办法预测自己会被杀呢?” 日比野如此说道。 日比野从优午原本站立的位置往下看,那里有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洞,一根木头曾插在那里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 我学日比野站着看那个洞,一想到优午一直站在这里,眺望比远方山丘更遥远的未来,我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冋头转身,回到大伙儿站立的地方。 “喂,小山田。”日比野突然朝着一名身穿墨绿色夹克的男子叫喊。 “是你啊?”对方回应。他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年纪,但是站得比我们直挺。 “这家伙是怎么了啊,该轮到你们出场了吧?”日比野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 “这是器物毁损。”鼻梁笔挺、五官深邃的男子板起脸孔答道。 器物毁损真是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一个稻草人被拆得四分五裂,不过是物品被弄坏罢了。不过,那是就法律上而言,在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 “警察真是不知变通。”日比野皱起了眉头。 “不是不知变通,我也很难过,但法律上就是那么规定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稳重,胸膛厚实、背脊直挺。或许是那眼神令人感觉诚实,我觉得他像个武士。 我听到警察两个字,心头一惊,马上想起城山。 他说,法律上就是这么规定的。我觉得这句话说得言不由衷,恐怕他也无法承受优午死去的打击吧。 “刚才那个人是警察?”那男人离去后,我问道。 “是啊。” “这座岛上也会发生命案?” “很多啊。”日比野坐在圆木长椅上,上半身前倾,弯腰捡起脚边的石子把玩,“窃盗、抢劫、强奸、杀人、车祸,这些事—定到处都有吧。” “是啊,说不定到处都有。”就连我也曾经以抢劫未遂的罪名遭到过逮捕。 “警察的工作顶多就是到处巡逻。” “到处巡逻?” “一旦发生命案,警察首先跑到优午跟前询问嫌犯的名字,接着只要揪出那家伙就行了?,不是吗?他们的工作顶多是在案发时掌握谁在哪里而已,也就是到处巡逻。” 这跟我知道的警察办案完全不同,简直就像是演话剧或闹剧。不过他说得没错,只要优午在,就可以知道凶手是谁。 “就像名侦探一样。”我低喃道。 身旁的日比野凑了过来。 在我还是上班族的时侯,我经常在上班的公交车上阅读推理小说,因为推理小说比程序设计指南更能让我转换心情。在小说里出现的侦探角色,并不是为了防止命案发生,而是为了解开案情所设计的。案情虽然会水落石出,但终究救不了任何人。静香曾经抢走我看到一半的小说,然后发表高论。 “你知道这位名侦探为什么会出现吗?是为了我们啦,他是为了拯救故事以外的我们才出现的。好蠢!” 我也认为这个见解很有意思,名侦探总是站在比故事高一级的位置。这么一来,优午肯定也是站在相同的地位,或许他不是为了拯救我们的故事,而是为了处于更高层次的某个人而存在。 所以,他才会在命案发生前绝口不提未来,他不要阻止命案。 “还有一个叫樱的人吧?”我探试性地问道。 “是啊,如果樱事先发现的话,就会毙了凶手。”他接着说,但不知道樱是以什么标准枪决人的。 “刚才那个姓小山田的刑警是你朋友吗?” 日比野露出不悦的表情:“从小认识的。” “你们是儿时玩伴啊?” “怎么可能。”日比野脸上丝毫不带客气或害羞的表情。 “警察不调查这件事吗?” “不知道。警察现在大概也慌了吧,以前只要四处看看就好,现在却失去了优午这个依靠,这就跟失去一家之主的家庭成员一样,大家必须讨论接下来的生活方式,像是母亲负责顾店、长男处理农务。哎,应该要调查谁对优午下毒手,但就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啊。” “喂,日比野。”背后有人出声,我回头一看,是小山田。 “你觉得怎样?你觉得优午是被谁杀的?” 他那端正的五官,我越看越觉得像武士。他的口气是在向朋友寻求建议,虽然日比野觉得他很烦,不过他好像没有对口比野敬而远之。 “警察干吗问我意见。” “日比野,你觉得怎样?” “你去问优午啊!”日比野冷淡地说道,“你不是一直在看轰大叔带回来的那些很难懂的书吗?这时候就动动脑吧!” “我不是喜欢看书,我只是想获得资讯。”小山田如此回答。他这么一说,那张刑警的脸也带了几分知识分子的气质。 “知识分子”和“武士”不会相互矛盾吗? “伊藤,你知道人类直到死亡为止,脉搏一共会跳几下吗?”日比野问我。 “天晓得。” “是吧,像那种事情就算不知道,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但是这个小山田竟然告诉我书上写着是多少下,还嘲笑我没知识。” “是二十亿次。”小山田说道,“而且不只是人类,听说哺乳类都一样。” “知道那种无聊的事有什么用?” “有时候有用。” 小山田离开了现场。我定定地看着日比野,他脸上带着落寞的表情走向别处。 第六章 离开水田时,我在人群的最后面发现一个肥胖男子,一个挺着大肚腩的男子。他的头发稀疏、眉毛浓密,四十岁左右。他的模样跟其他人不同,因而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拿着一台很大的银色相机在拍照,不同于其他茫然伫立的人们,他浑身散发出凑热闹的气息。说起来,比起在这个岛上,那个男人更适合待在都市里。我确信他就是曾根川先生。 在那之后,我和日比野爬上了山丘,那座他昨天带我来过的无名山丘,传说中总有一天会有人带着礼物来到的山丘。 天气也不错,若从崖边探出头,还看得到水田里的岛民们。我们一边望着他们,一边坐了下来。 “今年不太冷啊。”日比野说,“都已经十二月了,坐在这里也不会冷到发抖。” “优午为什么对我们只字不提呢?”我说出憋在心里的话,“昨天不是见到他了吗?他不是说他可以预知隔天会发生的事,那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自己会被杀呢?” 日比野沉默了好一阵子,仿佛是怕一开口,心里所想的就会从喉咙里溢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用简单的方式思考吧。”我主动提议,“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当然知道啊。”日比野嘟着嘴说道。 “优午知道的话,为什么不说呢?” “若不是不信任我们,那就是打算默默死去吧。” 我发出低吟,不懂。明知自己会被杀害,却还是不肯告诉我们? 我又想起了混沌理论。混沌理论认为,初期值的些微差异所造成的影响超乎想象的大。 这么说来,说不定是某种资讯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或许是稻草人获得的资讯有点误差,结果在一个半世纪里逐渐扩大,最后让他误判了自己会死亡的资讯。会不会是那样? 混沌具有那样的性质,极小的偏差会导出完全无法预测的结论。是什么在哪里出了错?那究竟是什么? “他会被烧掉吧。”日比野嘟囔了一句。 “咦?” “他终归是个稻草人,最后会在哪里被烧掉吧。” “不替他盖一座坟墓吗?” “伊藤你觉得盖坟墓比较好吗?” “我昨天才来的,连岛上居民的习惯和想法都不知道呢。”“打个比方,如果在伊藤居住的镇上,大家会怎么做?”“稻草人原本就不被当做一回事。不过,要是稻草人真会说话,那些电视上的八卦节目肯定会争相报道。” “八卦节目?” “一种电视节目。” 我试着想象,那些不负责任却身负使命感的电视媒体人,必然会成天围在那个会讲话又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身边,用麦克风指着他,并录下他的声音,比对声纹,讨论哪位艺人的声音像他,或悄悄地割伤稻草人的木头手臂,测试他是否有痛觉,最后再割下他的头,拿到大学的实验室里化验,研究其中的构造。他们想要将一切摊在世人眼前。 假如优午遭到毁坏,他们将会摆出一副“怎么这么残忍”的度来告诉观众这件事,他们会很认真地说:“那个稻草人原本是人。” “究竟是谁做出了那个稻草人?又是为了什么?”我问日比野。 “大概是江户时代的农夫吧。” “是吗?” “稻草人是用来防止吗类破坏农田的道具吧?曾根川曾经笑着那么说过。” 我也想说同样的话。稻草人本来就不会说话或预测未来,只是用来防止鸟类偷吃稻米的人偶。 “那是谁干的好事?!”日比野看着前方说道。 “对了,我刚才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我边回想边说道,“优午身边不是聚集了很多人吗?最后面有一个拿着照相机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表现得很冷静。” “穿着咖啡色夹克的男人吗?” “大概是。” “秃头、矮个儿、鹰勾鼻的男人?” “嗯,应该是。” “那就是曾根川。”日比野的嘴巴杻曲,仿佛在嚼咬着苦涩的东西,“他和伊藤一样都是从岛外来的人。这一百五十年来,他是第一个来这座岛的外人。” “果然。”我无力地回应道。一直以为曾根川是我在陌生国度遇见的同胞,然而在田里看到的那个男人竟是那副德性,我顿时大感失望。脑满肠肥、无责任感、狂妄自大,我只是瞥了一眼,却觉得他已具备了所有我讨厌的特性。现实是残酷的,隔了一百五十年才出现的人居然是那个男人,岛民们也觉得自己得不到救赎了。 “老实说,我有点失望。”我同情地说道。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马上就知道了,那个曾根川是个落第生。” “什么是落第生?” “路上的啊。” “路上?” “人生是一条道路吧。” 我佩服地说,这话很有趣。他不悦地搓了搓鼻子,仿佛要说,没想到你会说那种话。 我想起了曾经在晚上见过园山。“园山先生晚上也会散步吗?” “那个疯子向来早起。” “他会在凌晨三点散步吗?”我记得我看到他的时间。 日比野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段时间他在家。那男人通常都在早上五点以后外出。” 我忍住追问下去的冲动。我确实在凌晨三点看到了园山。 “可是,他会不会偶尔也在凌晨三点外出?” “绝对不可能。”日比野断言,“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奇怪。那个园山就像一座走路的时钟,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太莫名其妙了。”我半带着笑容说。 “那男人就是那么莫名其妙。” 我不是那个意思。话说了一半,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就算针对园山先生的散步行程争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优午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呢?” 在下山的半路上,我问日比野。 “江户时代结束,闭关政策结束时。”他配合我的步伐,激动地回答我。 据说这座岛正好从那时候开始与世隔绝,也就是一八五五年。 稻草人、开国与封岛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死去,只有这一点是肯定的。这世上尽是一些想知道却不了解的事情。 一八五五年是安政二年。德之助狂奔。他在荻岛上唯一的一条宽广柏油路上奔跑,从港口一路往西跑。他气喘如牛,鞋底磨破,斜眼看到了绣球花,路旁依旧是新绿。他穿越绿色与茶色的风景。 远方可见一座钟塔,在涂上白漆的十字架柱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型钟面。德之助己经二十岁了,也娶了老婆。即使如此,一旦踢踢地面,他又成了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 港口位于岛的最南端,高耸的杉树犹如森林般围绕着港口。 他口送最后一艘西班牙船离去,踏上归途。初夏的太阳正要发挥热辣的本领,下午一点多,经过细长的田埂,他看到禄二郎坐在田边,俯瞰着海边。 “你果然在这里。”德之助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道。 禄二郎回头:“你去了吗?” 禄二郎是个脸颊痩削、发质细软的美男子,外型比起造访岛上的西班牙人毫不逊色。最近岛上挽发髯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是禄二郎不想改变发型。相较于身穿短袖上衣的德之助,他则是穿着和服。 “去了,刚去。”德之助说,“贝拉鲁克医生也在船上。” 贝拉鲁克是十年前在荻岛定居的私人医生,虽然全聋,却是个全年无休的好医生。德之助知道禄二郎和他交情甚笃,听说禄二郎曾经偷看过他动手术。 “这下子连最后一个西班牙人也走了。” “封岛啊。”禄二郎眺望着大海。 “y island”德之助用蹩脚的发音说道。 “别说南蛮话。” “小禄落伍藏书网了,这是英语,现在英语比南蛮话更流行。” 两百多年以前,这座岛开放为西欧的补给站,来访者多半是西班牙人和罗马人,其他国家的人也越来越多。 “幕府大概会解除闭关政策吧,去年的和亲条约就是前兆。”这并不是德之助的想法,而是荻岛居民一般的看法。荻岛人从来到岛上的外国人口中得知,美国黑船会前来日本。相对于此,荻岛与幕府之间完全没有资讯上的交流。 “开国的同时,这座岛反而要封锁,这是个好政策吗?”禄二郎嘟囔了一句。 “没办法,这里属于仙台藩,但又不归仙台藩管辖;属于幕府政权,却又不归幕府政权治理;很像流放区,可是又不是真正的流放区。” “这里是支仓大人的领土。”禄二郎说,“这里是支仓大人开拓的世界。我越来越不懂了,所有人都忘了这座岛。既然如此,还有必要封岛吗?” “这是白石大人的命令,命令永远是正确的。” “我看到了。” “小禄明明跟我同年纪,看起来却很老成,因为你把很多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这是遗传自我父亲。”禄二郎板起脸说道。 德之助露齿一笑,因为他非常清楚禄二郎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那种固执的个性是怎么来的?简直比扭曲的瓶盖还要硬。”“我也从来没看过我父亲的笑容,那是一种乍看之下似笑非笑,忽而又一脸正经的表情。” “他那张脸根本不会笑,牛都比他亲切。” 禄二郎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一变。 “你说你看到了什么?”德之助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听好了。就像大家所认为的,幕府近期就会取消闭关政策,日本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疲于应付。” “那不就像白石大人说的吗?白石大人说,这个国家会因为开放政策变成一条破抹布。如此一来,唯有荻岛与外界断绝往来—途。” “这只是重蹈日本闭关至今的覆辙,拒绝与外界往来,一切都将停止进步,这座岛会落后。你等着看数百年以后,恐怕幕府不再是幕府,而内陆却会变得朝气蓬勃。到时候,这座岛依旧是现在的模样,跟不上时代。” 在那个时代,明明就不是攘夷派却说着幕府会倒闭这类话的年轻人是很罕见的。 德之助撇了撇嘴:“真了不起,小禄居然看得到那么久以后的事。” “Nofuture!”禄二郎突然无意识地冒出一句英语! 德之助没听清楚,反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禄二郎板起脸孔回答。他望着大海,海面上反射着阳光。 德之助也在他身旁坐下:“你在看什么?” “船。” 德之助曾经听说,当支仓常长来到这座岛时,这里除了水田以外别无他物,人与人之间甚至没有交集。岛的四周全是流放区,岛上死气沉沉。是支仓常长改变了状况,他陆续带着西欧人来到这座岛。“岛上应该保持宁静,居民们不能离开。”相传他临死前还这么说着。 禄二郎常说:“那是因为支仓大人的遭遇,他不想让内陆的人知道他在这座岛上,所以才想要维持岛上的宁静。” “那些船只怎么处理?”德之助窥探禄二郎的表情。 “白石大人好像说那也要烧掉。” “说是要彻底断绝与外界的交流,如果还留着船就没奋意义了。” “我不懂白石大人在想什么。”禄二郎在叹息中冒出这句话。 “但你不是讨厌异国文化吗?”德之助仿佛在提出不满,“既然如此,封岛不是正合你意?” “我并不讨厌,我只是害怕人们沉迷于西欧文化,忘了这座岛的本质。我是怕樱花、优雅的语言、美丽的水田等等被破坏。”“怎么可能被破坏?!就算是现在,来到这里的西欧人也是因为喜欢这座岛原本的风貌。他们不会带来多余的东西,也不会破坏什么。”确实,西方旅客除了衣服之外,几乎可以说是空手而来。 “这座岛或者说这个国家的人民常常过度推崇西洋文化,我对那样的事情很不以为然,可是彻底封岛又是另一回事。这完全是两回事。这么一来,这里将会成为一座孤岛,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水桶里的水若是不流动就会腐臭,道理是一样的。” 德之助听着禄二郎如涟漪般静静地诉说,深感佩服,但还是不忘叮咛:“总之,你千万别忤逆白石大人。” 统治这座岛的白石家族,获得了与西欧交流所衍生的大部分利益,至今不曾威胁过农民的自由。 不过,目前的情况开始有了改变。 白石身边开始聚集危险人物,怀有国粹主义或者民族主义想的人们在白石身边聚集。实际上,也有谣言指出,这些极右派的思想家对于年老的白石鼓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言论。 “小禄也知道的吧?一群可疑的人聚集在白石大人身边。要是谁敢唱反调,搞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 禄二郎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回家的路上,他问道:“这座岛上少了什么?” 那是自古以来的传说。德之助从小就绞尽脑汁地思索那个“缺少的东西”,并引以为乐。“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总有一天,会有人把那东西带来。” “没有人会带来的。” “如果那是真的。”禄二郎说道。 “那只是传说。” “就算这座岛真的少了什么,也用不着刻意隐瞒吧。” “小禄,你喜欢这座岛吗?”德之助突然不安地问道。 “嗯,喜欢。”禄二郎回答。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德之助和禄二郎未再碰面。因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德之助也就没有担心。 这时候,禄二郎的父亲银藏突然跑来找德之助。当时,德之助正站在自己的田里,拔除稻苗四周的杂草。据说,禄二郎从昨天起就下落不明了。 银藏嘴里正骂着,双眼却红了。德之助知道他是担心得睡不着觉。 然而,德之助的心头涌上一股不样的预感,他只是轻言安慰了银藏几句,回家以后却旋即飞奔了出去。 他老婆小雅望着连晚饭也没吃的他,挖苦地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总之,他显得极度不安,而那不安以最糟的形式发生了。 德之助的耳边不断地传来削东西的声音。 太阳一晃眼就下山了。当德之助抵达San Juan Bautista号时,不仔细看根本分不出码头与水面的交界,他挥舞着从家里带来的手电筒,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艘船。 他凭直觉攀上绳梯,爬到一半跳到另一条绳子上,终于爬上甲板。他想起小时候为了逃避健康检查,和禄二郎躲在船上的往事。两人在甲板上躺成大字形睡午觉,晒得一身黑才回家,结果是闹钟响起吵醒了爸妈,还挨了一顿骂。感觉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侧耳倾听,发现声音来自船尾一带。他看到一个蹲坐着的背影,立刻认出那是禄二郎,但不清楚对方在做什么。他用手电筒照着脚边,发现甲板脏了,是血,斑斑血迹一直延续到蹲着的禄二郎身边。 “啊,你被那些家伙揍了吗?”德之助对他说道。 “你说得没错,那些家伙很可疑。”禄二郎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不住地咳嗽,“我一到白石大人的宅院,马上就被他们包围了,我只是站在大门前,连门都进不去。” “你要直接上诉吗?” “我只是想讲道理。” “没有人爱听大道理。”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这座岛至今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孩子,忍气吞声地活着。如同支仓大人的忠告一样,从外国来的黑船要求幕府结束闭关政策,我们只要乖乖顺从就好。这座岛不就不会有任何改变吗?还是像以前一样,有西班牙人、也有英国人造访,和内陆的仙台藩及江户幕府持续淡淡的交流,那样不就好了吗?我只想告诉白石大人这些。”禄二郎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德之助的不安依旧没有消失。 “你流血了。喂,回家吧!”德之助蹲下来靠近禄二郎,从背后抓着他的肩膀,但禄二郞随即发出惨叫。德之助发现碰到他肩膀的右手全是鲜血,禄二郎的肩膀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 “目光短浅的民族主义。”禄二郎迅速说道,“封锁整座岛,灌输岛民优越性的观念,企图引发一场大骚动。白石大人的身边开始聚集这种疯狂的思想家。” “你是被那些家伙揍的吧?” 德之助发现禄二郎好像在做什么,借助手电筒的光终于看淸了。禄二郎砍下一根木头,正在刨削。他跨坐在一根粗大的圆木上,拿着小刀正在削木头。德之助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禄二郎每动一下,手就流出血来,拿着小刀的那只手发黑,已经失去了形状。 “让我看看你的手。”德之助面对着禄二郎说道。 禄二郎满手鲜血,十根手指头的指甲不是被剥掉,就是裂成只剩半截。“喂,喂!”德之助喊道,“喂,这……” “那些家伙是浑蛋。要改变人的意志,干吗剥指甲,我的意志不在指甲里,也不在他们殴打的脑袋上。” “喂,去看医生!” “贝拉鲁克医生又不在。”禄二郎淡淡一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还能刻木头。” “这跟刻木头无关。” 禄二郎沉默了,从德之助的手中抽回自己的双手,继续刻木头。“这根木头是从船上砍下来的吗?”德之助发现禄二郎在刻的木头看起来像是船体的某个部分,好像是砍下的龙骨的木头或是掌舵的木棍。 “我喜欢榉木。反正这艘船迟早要被烧掉,既然如此,废物利用也不会遭天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去年吧,我不是去过内陆吗?” “好像是吧。” “当时,我遇到一个长州藩的男人,自称松阴吉田寅次郎。” 德之助听过这个名字。不久之前,此人还?99lib?企图搭上美国船,却没成功,他的罪名还传到了荻岛。 “他学过西洋兵法,相当勤奋好学,而且充满好奇心。他偶然遇见我,我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天,我知道他很优秀。他最后告诉我:‘禄二郎先生很聪明,但不是一个身体力行的人。我则是行动派。’” “很自以为是的主张嘛。” “其实他说得对,他是个会付诸实践的人,而我却光说不练,什么都做不成,顶多只会自吹自擂。” “喂,走吧。” “我想做稻草 4eba." >人。”浑身是血的禄二郎说道。 德之助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沉默了。 “我想做稻草人,我想用这艘具有两百多年历史、载过支仓常长的船,用它船身的榉木制作稻草人。” “稻草人?” “那些家伙是浑蛋,他们不该剥我的指甲,除非把我的眼睛挖出来,不然都是白费工夫。” “禄二郎!” 德之助发现他的膝盖四周也在流血,于是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膝盖,看到了被切开皮肤的伤口,以及皮肤底下的白色脂肪。“他们真狠。” “我听说战争时男人的性欲会高涨,明明没有性需求却会勃起,真是有趣。” “你在说什么?” “一旦死亡的可能性提高,生理上的繁殖机能就会增强,感觉不再是自己的身体。在可能会战死的情况下,内心就会发出某种声音,要自己留下后代。那很可怕,自芑的身体里居然有另一个主人。” 德之助觉得禄二郎讲的话支离破碎,急忙撑起他的身体。此时,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传来,是禄二郎发出来的,就像是被活体剖腹的猫所发出的凄厉叫声。德之助吓得两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那声音实在不可能是人发出来的,但那确实是来自禄二郎。 “等一下。”这时,禄二郎用平稳的语调说到,“我要做稻草人,等我做好再说。” “为……为什么要做稻草人?”德之助已经放弃劝他的念头了,倒不是想要实现朋友的愿望,只是震慑于他的气势。德之助只是害怕那种动物在断气前为了留下活过的证据所发出的吼叫声罢了。 “你听好了,”禄二郎用冷静的口吻说道,“你听好了,人类的声音通过震动产生,因为空气震动产生声音。所以,在榉木上刻下无数条细小的纹络,就能打开风穴,风穿过风穴并震动空气。换句话说,稻草人因此就可以说话了。” “你在说什么?” “不过只是会说话,就跟鹦鹉一样,不会思考就没有意义。”禄二郎说完又问道,“你知道人类思考的原理吗?” “人类本来就会思考,没有原理可言。” “你曾经想过人类是基于什么结构思考的吗?” “这个问题未免太奇怪了。” “贝拉鲁克医生还在的时候,经常提到大脑。人类用大脑思考,只不过大脑里不可能有人。尽管如此,还是能思考事情。贝拉鲁克医生认为答案一定是‘电’。电在大脑中流动,产生的刺激就是思考的‘起源’。人类的大脑中充满了像网孔般的线路。” “所以呢?” “贝拉鲁克医生曾经让我看过死人的脑部,黏乎乎的,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等我冷静下来一想,那只不过是几个单纯的要素纠结在一起,从而刺激脑部,产生复杂的事物,那就是思考。如果稻草人会思考就好了。所谓单纯的要素是什么?就是泥土、水、空气、花和小虫等生命的组合,然后产生了思考。”禄二郎的话听起来很虚幻,缺乏真实感。不过,他默默地将绳索绑在木头上,然后把没有作用的双脚缠在木头上,摁住再卷起来。 “你说的虫子是做什么用的?” “大脑的 4ee3." >代替品。”禄二郎自然地说,“小生命一旦交错,就会产生无限多的组合。” “无限多?什么意思?” “会思考的稻草人。”禄二郎并不是在回答德之助的问题,“稻草人会一直站着,通过鸟类和雨水获得资讯。” 禄二郎再次将小刀抵在榉木最顶端,开始刻划更细致的纹路。粗大的木头只有那个部分被削切、削薄,凹陷处被开了一个洞。他的血液流进洞里,宛如养分。 我在做稻草人的嘴巴。 禄二郎如此说道。在德之助眼里,他仿佛是在祈祷。禄二郎甚至以教导的口吻,对着木头上的洞絮叨着:你是嘴巴,开口说话! “快好了。”他说。 “你做稻草人干吗?” “稻草人要站在田里。”禄二郎的语气坚定,“我救不了这座岛,阻止不了封岛政策。我被人剥掉指甲、用木槌痛击小腿,只能像个废物般在地上翻滚。”他咳嗽着,“稻草人不会抛弃这座岛,我的稻草人不会让这座岛跟不上时代。” 禄—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突然趴倒。 德之助瞬间呆住了,旋即从身后架住他,撑起他的上半身。德之助闻到一股酸味,原来是禄二郎吐了。流了那么多血,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吐反而奇怪。 “小禄,小禄。”德之助喊道。禄二郎快死了。德之助心想:搞什么!我就这么无力,只能喊他的名字吗?! 禄二郎奇迹般地睁开双眼:“有你在真好。” “怎么了?” “我要做稻草人。”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德之助不解自己为什么哭了,“你不是一直在做吗?” “我做好了,但没有力气搬动他。我在这块甲板上耗尽了所有力气,所以请你帮我搬走稻草人,随便找一块田,把它插进田里就行。” 如果是平常的情况,德之助一定会嗤之以鼻,但他现在办不到。“别说得一副你要死的样子!” 禄二郎又吐了,地面溅起黄色液体,不知道是不是胃液。过了好一阵子,禄二郎默默地伸出手指,手臂正在颤抖。德之助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颗从没见过的球。“那是头吗?” 球体上开了洞。德之助不清楚那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 “是头。”禄二郎点点头,“用这个包起来。”禄二郎边说边指着掉在旁边的一块布。德之助拿起手电筒凑近一照,光圈中浮现出一块白布,一块在夜里发光的纯白丝绸。 “那是我用仅剩的一点点钱买的丝绸,用来包在那颗头的最外层。那是皮肤。” 德之助感到不安,禄二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制作稻草人的呢? “我的手脏了,最后还是请你帮我拿那块丝绸包住他的头!”“知道了,知道了。”与其说是答应他的要求,倒不如说是受不了他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德之助点点头,捡起了丝绸。那果然是一块上等货,触感柔细、洁白轻盈,仿佛要飞上夜空。禄二郎是用什么换到这块质地轻盈的上等丝绸的呢? “这座岛少了什么。”禄二郎不平地说。 “你说过就算少了什么也不用隐瞒,对吗?” “我在想……”他的话到此打住了,似乎是因为伤势严重,又像在犹豫什么。 你在想什么?德之助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该不会是支仓大人让这座岛少了什么吧?”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想罢了。我在想,支仓大人是不是想排除这座岛上多余的事物。” “多余的事物是什么?” “我的脑袋变得奇怪了。”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德之助想要用开朗的语调说话却没办法,心中充满了焦躁不安。“你要我怎么做?”德之助朝着背对他的禄二郎拼命喊道,“你要我怎么做?!” “把我的稻草人搬到田里,然后把我的事告诉我父亲。你别看他那样,其实他很爱小孩。” “我知道。” “他一定很伤心,你要想办法逗他笑。” “那太困难了。”德之助泣不成声。 “还有,你要跟小雅好好相处。” “那个稻草人会怎么做?” “他会拯救这座岛。”禄二郎从此不再说话,接着不断地呕吐、双手抽搐。 德之助哭着仰望天空,心想,索性让天塌下来吧! 第七章 第一个赶来的是小雅,原本铁青的脸突然涨红,在田埂上质问田里的德之助:“你跑哪儿去了?我很担心啊!” “做稻草人。”德之助答道。他正在水田里竖立那个稻草人。削得很漂亮的木头尖端因为重量的关系,马上陷入了地面。德之助小心翼翼地将稻草人笔直地插入地面。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没有特别费劲,稻草人还是沉甸甸地没入地面,在适当的高度停住,一点儿也不摇晃。 “如何?这里是个好地方吧。”德之助将沾满泥巴的手抵在脸上,转身对小雅说。 “什么好地方?”她显得非常生气,肯定是很担心。 “可以看到山丘,还看得到从对面髙山升起的日出,离森林也近,还有鸟。” 一直板着脸孔的小雅说:“很棒的稻草人。”她赤脚走进田里,撩起裙摆,走到德之助身旁。“这是你做的吗?” “不是,是禄二郎做的。” “对了,你找到禄二郎了吗?” 霎那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德之助拍了拍稻草人说:“小禄变成这个家伙了。” 小雅不明白,愣了一下。 她缓缓地抚摸稻草人身上的榉木,又说了一次:“做得真棒啊,我没看过脚这么粗壮的稻草人,手臂也很结实。” “没穿衣服却很漂亮。” “替他穿上衣服吧。”小雅望着德之助微微一笑。 “要吗?” “光溜溜的好可怜,一点尊严都没有。” “家里有什么衣服吗?” “贝拉鲁克先生留下来的洋装,纯白的。” “那个好。” “那,我马上回去拿,啊,你也要回家吧?” “是啊。”说完,德之助离开了水田。 两人走到田埂上,并肩而立。从外面再次眺望,稻草人抬头挺胸地站在田里,站得真挺直,令人赏心悦目。 “你在哭吗?”小雅说。 “没有。”德之助回答,他试图掩饰地说,“既然要让他穿衣服,我想在衣服上写点字,家里应该有笔吧。” “你要写什么?” “‘FOTURE’吧,英文的‘未来’。” “英文的未来是‘FUTURE’。” “小雅你来写。” 德之助和妻子一起走在清晨的路上,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早就知道那个曾根川不是!”身旁的日比野继续说道。 “不是?” “不是传说中的男人。我是不知道岛民们从多久以前就开始期盼这位造访者的,但显然火家都十分期待。结果大家一看,居然是那种短腿老头子,再怎么样也说不过去吧!” 他那热切的语气十分可疑,令我无法释怀,说不定他真的相信那个传说。那听起来是个意图不轨的期望,就像一个走进死胡同的男人,将期望寄托在从天而降的直升机上,祈祷着“放我出去”。他看起来像是悠闲地漫步在这座自由岛上,但实际上说不定被关在某个地方。 “樱。”我说。 “现在不是春天。” “不是那个樱花,你不是介绍过一个叫樱的男人给我认识吗?” “你想见他吗?” “不,我现在想到了。你说那个叫樱的男人会收拾坏人,既然如此,杀害优午的凶手不就是他制裁的对象吗?” 总之,我想说的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地静静等待,樱也会枪毙杀害优午的凶手吧? 日比野或许有一张狗脸,但理解力很差,反应慢半拍,脑袋也不太灵光。 “樱和优午是截然不同的人。”他说。 我心想,这话怎么说? “优午知道凶手是谁,但是樱不知道,他不知道犯罪者是谁,你懂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犯罪者会被樱杀死呢?” “大概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吧。”日比野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论是将鸽子摔到水泥墙上的少年、对发妻施暴的税务师,还是袭击路过女子、用剪刀剪开对方的鼻间隔、插入阴茎的变态中年男子,都是樱偶然得知再击毙的,樱只是碰巧知道,并不会主动缉凶。” 我整理思绪。优午说得出凶手的名字,但是樱什么都不知道。他偶然遇见某人,觉得有必要动手就开枪杀人,难道就这么简单?我之前直接把樱归类为正义使者,或许我的想法错了。 “我想要一边看着樱一边死去,你不那么想吗?” “这是两回事吧。” “是啊。”日比野是个怪人。“樱没枪毙的犯人还有好几个。” “是吗?” “没有人会在胸前挂着一块写上了‘我是坏人’的板子,无论哪种人,大家都在亦正亦邪的灰色地带。” “灰色地带,嗯,是啊。” “一定还有几个漏网之鱼,明明杀了人却没被樱枪毙。总之,那男人开枪还有其他标准。”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许恶意,就像对圣人抱怨为什么不替我做点什么般的愚蠢。 “优午死了。”隔了一会儿,日比野像是确认似的说道。 “我们再从头思考一次吧。”当时,我的心情或许像在测试程序,这是厘清程序的所有分歧,试着汇整规则的做法。“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知道啊。”日比野说道。 “他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他究竟想不想告诉我们呢?” “想吧。”或许日比野只是想那么相信。 “虽然如此,可我们还是毫不知情。这表示优午想告诉我们,却没办法做到吗?还是……” “还是?” “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他已经告诉我们了。”我说。 日比野睁大眼睛,面目狰狞地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优午知道自己会被杀,可是自己无法预防。”我说。 “为什么?” “因为他是稻草人。”我抱着遗憾的心情说,“因为他不能走路,无法抵抗。” “有那么惨吗?!” “可是,他应该可以找人帮忙预防,好比说我们俩。”他的眼神闪现出一丝光彩,说:“我们吗?”如果真是那样,日比野或许会感到骄傲吧。“可是,我们毫不知情。” “有没有可能,优午把自己的死讯通知了我们,但我们没有察觉。” “可能吗?” “他一定是用暗示的方式告诉我们了。”我的脑海中顿时闪现出另一个念头,脱口说出,“奥杜邦!” “什么?” 我决定据实以告,我坦诚昨晚睡不着跑去找优午。不过,没有提到跟优午之间的对话细节,我只说优午在对话结束时说:“你去听听田中说的奥杜邦的故事吧!” “噢,搞什么,原来是奥杜邦的故事啊。”日比野出乎意料地冷静,表情显得有些失望。 “怎么,你知道啊?” “我听田中说过。” “不喜欢那个故事吗?” “那倒没有,很有趣。” “可是,这会不会跟优午的死有关呢?” “谁知道。”他歪着头,斜眼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同以往。搞不好他想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优午的人啊。 田中在家。我按了按门铃,走廊上旋即传来拖曳的脚步声,过了半晌才开门。 日比野没说“午安”或“好久不见”,只是举起右手算是打招呼。 “真是难得啊丨”出声回应的田中不像在挖苦人。他有黑眼圈,眼窝深陷的青黑色眼圈,看起来不像睡眠不足或疲劳,而是日积月累,不容易消失的“大黑轮”。 “伊藤是我的朋友。”日比野向他介绍我。 日比野在路上告诉过我,田中无法外出工作,靠在家里接代写书信的业务过活。田中家是一栋两层楼的木结构建筑,盖在一块像是由善心人士捐赠的狭窄土地上。房屋后面有一片树林,屋里的榻榻米也许会因为湿气而发霉。这种环境住起来应该不舒服。 “找我有什么事?”田中板着脸说道,右脚朝向外侧。 “伊藤想听奥杜邦的故事。” 我看见田中的脸色刷地变白。“干吗突然要听?”他皱起眉头。 “听说是优午跟他提的。” “优午?”田中一脸见鬼的模样。说起来,优午已经死了,跟鬼也没两样。田中的表情痛苦,呻吟地说:“优午死了吧?”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朋友,痛苦地咬着下唇;也像是一个为了掩饰罪行,死命防卫的犯人。 “是啊,优午死了。”日比野嘟着嘴说道。 “这座岛会变成什么样子?”田中嘟囔道。 “会变得更坎坷吧。”日比野耸了耸肩,“撇开这件事情不讲,优午昨天晚上对伊藤说,奥杜邦的故事值得一听。” 田中不打算请我们进屋,说是家里被鸟弄得脏兮兮的。这个说法很诡异。“被鸟?”我一问,日比野比对方更先开口:“田中是鸟痴。” 此时,屋里传来鸽叫声,仿佛正在证实这句话似的。 田中点点头。“我家养了十只鸽子、十只鹦鹉,没有地方让人容身。”他板着脸说道。他的嘴边布满皱纹,看起来很苍老。 “十只鸽子,那么多啊?” “屋子里都是鸟,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这时候,屋内传出振翅声。正当我感觉声音就在不远处时,日比野发出“啊”的一声。有一只鸽子从田中背后的走廊朝玄关处笔直低飞而来,速度不快,却吓了我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关上大门!”田中叫道。日比野像个听话的家臣,火速关上大门。大概是因为出口被堵住,鸽子开始往上飞,停在玄关旁的窗帘杆上。田中赶紧抓住它,小心翼翼地把它带进屋内。 “鸽子。”我爬起来拍拍屁股说道。“呜——呜——咕——咕。”日比野古里古怪地学起鸽子叫。 过了一会儿,田中再度出现在玄关处。“正如你们所见,我家到处都是鸟,占据了整个房间。” 我是不知道捉鸽子多费力,但是田中满头大汗,一脸疲态。“这样的话,我们到外面去吧。”日比野指着玄关,“不过你最好还是别走动,拖着一条腿也不好看。” 这种说法再度让一旁的我感到不快。 然而田中不以为意。“就我看来,笔直走路的你更难看,我最喜欢自己的走路方式了。” “真是啰唆的老头!” “奥杜邦是一名动物学家,”田中打开话匣子,“生于法国,后来移居到美国,致力于研究鸟类与哺乳类动物。” “他是近代的学者吗?”日比野明明说自己听过奥杜邦的故事,居然还提出这种问题,或许他从来就没有仔细听过。 “我之前告诉过你吧?”田中露出不悦的表情,然后说,“是十九世纪,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还留下了《美洲鸟类》和《美洲的四足动物》等画集。” “是江户时代吧。”我一说,田中笑逐颜开。“是啊,他在那个时代绘制了精美的图鉴。” “听你讲得唾沫横飞,但你见过吗?之前听你说的时候我也在想,不就是鸟类图鉴嘛!”日比野噘起下唇。 “上回我讲的时候你也这么说。”田中好像觉得很麻烦,“你给我听好了,一百多年前,没有人想过描绘精细的鸟类图,而且是实体人小的素描。他喜欢鸟,也喜欢大自然吧。光是欣赏那些画集,就让人感到温暖。”田中说得入神。“啊,好美的画集啊。” 我们坐在柏油路旁有顶篷的公交车站里,大红色的长椅颇具现代感。 “奥杜邦发现了旅鸽,对吧?”日比野炫耀地插嘴,宛如一名比老师抢先说出答案的得意洋洋的少年。 “是啊。”田中点点头。 “旅行的鸽子?”我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 “旅鸽。一群二十亿只,遮天盖地的飞鸟。” “二、二十亿只?”我瞪大了眼。 “在一九一四年绝种了。”田中的表情依旧认真,“据说是这样。” “二十亿不是比喻吗?” “它们真的是以亿为单位的,一大群一大群地在天空飞翔。”多达二十亿只的鸟群。我试着想象那个画面,但是没有成功。那应该是一片鸽灰色的天空。 田中继续说明。约翰·詹姆斯·奥杜邦在肯塔基州发现旅鸽飞过天际。他在书中提到,一八一三年,一大群鸽子黑压压地遮蔽天空,变得仿佛日蚀般昏暗,振翅声不绝于耳,让人听着听着就想睡觉。 它们边飞边排泄大量粪便。奥杜邦看到宛如地毯般的大群鸽子而深受感动,旅鸽在他头项上整整飞了三天。 “几十亿、几百亿的鸟会绝种吗?!”日比野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怀疑那种鸟的存在。 “据说旅鸽的肉质甜美。”田中继续说道,“那就是绝种的原因之一。” “人人荷枪实弹。”奥杜邦似乎也在书上如此记载。 三天之内,满天飞舞的鸽群底下必然会出现无数猎人。鸽子数量这么多,猎杀它们易如反掌,只要朝空中开枪就行了。当时,美国由于人口激增而出现了粮食短缺的危机,旅鸽因此成为重要的食物来源,被杀来食用。然而后来,它们还被视为单纯的猎物,陆续遭到猎杀。 人们不断地猎捕鸽子,击落之后拿去喂猪。 “就算是这样,几十亿只也不可能绝种吧?”我变得也想认同日比野的看法。 “所有人都那么认为。”田中伸出食指,“因为数量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们变得迟钝,认为反正再怎么猎捕也不可能绝种,就连奥杜邦也没想到旅鸽会从这世上消失。” “破亿的数量,几乎算是无限大了。”我说。 “奥杜邦去世后的第六年,一八五七年,俄亥俄州提出了保护旅鸽的法案,结果却遭到驳回。你们知道为什么吗?”田中淡淡地说道,不时吞口水停顿一下。“因为旅鸽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好像有人在报告中提到,一般的猎杀方式根本不会造成威胁。奥杜邦在那之前也提出过类似的看法。” 田中一沉默,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了。我想象几十亿只鸟因人类的猎杀而灭绝,恐怕没有人思考过这件事吧。人们迟迟未察觉旅鸽逐渐减少,猎人涌至鸽子的栖身之处赶尽杀绝,还自鸣得意。这种行为一再地重复,任谁也没想到,随处可见的鸟竟然在一夕之间消失了。 “猎人先击瞎一只旅鸽的眼睛。”田中挑起眉毛,“那只鸽子不就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慌忙振翅了么?这么一来,其他鹤子误以为有饵食,一窝蜂凑了过来,然后猎人再趁机一网打尽。” 于是旅鸽开始失去了踪影,灭绝之日不远矣,它们急剧减少,再也无法恢复昔日庞大的数量。 “结果就绝种了吗?”日比野抢先问道。 “帕托斯基的大屠杀。”田中用这句话代替了回答。 那句话钻进我的耳膜,不可思议地在我心中回荡。帕托斯基的大屠杀。我听过这件事,这是人类犯下的罪行,我们一错再错。 “一八七八年,在密歇根州帕托斯基的森林区里竟发现了十亿只旅鸽。现在想想,当时还存在着那么庞大的数量,简直是奇迹。它们是残存的珍贵旅鸽,有一群人发现了它们。或许那些人当时认为,应该先捉几亿只鸽子予以保护。” “他们没那么做吧?”我也预料得到结果。 “一大群珍贵的旅鸽。你们觉得人类若发现的话会怎么做?”开枪射杀!不用说我也知道。 “猎人们蜂拥而至,展开史上最大规模的旅鸽猎杀行动。在一个月内制造了三百吨尸骸。” 在猎鸽的男人当中时而夹杂着女人。我不觉 5f97." >得他们有什么可非议的,也不认为他们特别不同,那种人到处都是。说不定如果与他们个别见面,还会觉得他们很亲切。 “旅鸽的繁殖力低。”田中自言自语地低喃。它们会绝种有两个原因,“旅鸽大量地群聚,才能繁衍后代,所以一旦人们展开屠杀,它们下一代的数量就会急遽减少。” 公交车在眼前停了下来。那是一辆崭新的公交车,车身漆着深海的蓝色,与乡下的田园风光极不协调。司机误以为我们是乘客而打幵了车门,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我们不是,就直接幵走了。但司机也没骂我们:“别坐在这里让人误会!” 我心想,优午到底想问我什么?奥杜邦的故事和优午自身的死到底有没有关联? “除了对旅鸽的屠杀,大部分的动物目前正濒临绝种。”田中说道,“我不曾踏出这座岛一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但是轰带回来的书上说,动物正在陆续绝种。” “你究竟想说什么?”日比野不高兴地说道。 “谁也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什么?” “迈向悲哀的结果。” 我和日比野面面相觑。 田中的话听起来像诗,但不如诗词般充满诗情画意,感觉像是一把揣在怀里用来防身的旧匕首。他说,谁也阻止不了旅鸽从世上消失的悲剧。 因为,这是大时代的潮流。无论好坏,世上总有一股洪流,任谁都无法与之抗衡。这道洪流的力道宛如雪崩或洪水般巨大,以严冬入春的缓慢速度向人类袭来。旅鸽绝种是如此,大部分的战争也是如此。在所有人尚未察觉之际,一切事物都已被卷入那股洪流之中。 “人类只有到失去以后,才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大概吧。”我一边回应,一边想起祖母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得了癌症,她也不会反省。 “失去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回来的话怎么办?”日比野傻乎乎地反问,像个想用歪理反驳老师的孩子。 “什么怎么办?” “如果失去的东西回来了怎么办啊?怎么办才好?” “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也只有努力不要再失去吧。”田中耸耸肩,他的身上充满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就跟你父母回来一样。” 日比野的表情僵了一秒,旋即又和缓了下来。 “奥杜邦只能束手旁观。”田中又说,“就算他察觉旅鸽会绝种,大概也束手无策吧。” “亏他还是大名鼎鼎的鸟类学家,到底在干什么?!” “画图。” “画图?” “还有制作标本。他是学者。他的那些画集结成册并流传于世。”说到这里,田中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大概是平时随身携带的缘故吧,纸条有点变色,但是折得很工整。 “正版是实体大小,这是缩印的影本。”他在我们面前摊开那张纸。 上面画着一对鸽子。 那是一幅美丽的画作:两只鸽子停在枝头上,伸长脖子以喙交啄。虽然是黑白的,却比照片更漂亮。“这是奥杜邦的画作,好像是旅鸽的求爱图。” “这只是普通鸽子吧?”日比野似乎有所不满,但我老实地说出了内心的感想:“很可爱啊。” 田中似乎对于我们的反应都很满意,举起手说:“故事讲完了”“优午为什么会叫你来听这种故事?”要回去时,日比野忽然问我。 田中发出“哦”的一声,歪着脖子,仰望天空,悲伤地眯起双眼,仿佛对天空的存在感到痛苦、叹息。“假使这座岛和旅鸽有着相同的命运,我大概也只能像奥杜邦一样看着它毁灭吧。”“干吗突然那么说?”日比野不悦地看着田中。 “优午从前这样说过。”田中的声音逐渐哽咽。 “什么呀!荻岛要毁灭了吗?” 田中大概是吞了一口口水,稍微顿了一下;“具体来说,应该是不会有那么一天,说不定只是个比喻。优午说,就算这座岛向下沉沦,变得无可救药,他也不会自责。‘我只会为这座岛祈祷,’他这样说。” 祈祷这两个宇立刻钴入我的脑海中。 “当优午那么说时,我觉得奥杜邦的鸟类画作是在‘祈祷’,其中蕴含了对旅鸽的爱。” “可是,奥杜邦应该料得到旅鸽会绝种吧?难道他也是愚蠢无知的家伙吗?”日比野亳不客气地说道。 “就算是,奥杜邦还是会向上苍祈求。”田中加强语气,“他曾说一大群旅鸽的‘壮丽景观难以用言语形容’,他一定在祈祷这壮丽的景色永世留存。” “你和优午的感情好吗?” “我的谈话对象只有鸟和优午。”随着阳光照射角度的变化,田中看起来时而年轻时而衰老。“优午问我:‘你养了鸟吧,鸟也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么一来,你就是我朋友的朋友。’如何?他很贴心吧?” 听起来有点悲哀。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田中和优午对话的情景。一个腿部有残疾的男人,坐在田埂上和立在田中央的稻草究竟多久聊一次,聊的内容又是什么呢? “哼!”日比野沉着一张脸,从长椅上起身,拍拍裤子后面的口袋。 田中敏捷地双手一撑,也站起来接着说:“一九一四年,被称为最后一只旅鸽的马莎在俄亥俄州的动物园里死了。” “那是最后一只旅鸽吗?”口比野问道。 “马莎出生以后就一直待在笼子里。亿万只铺天盖地的旅鸽早在它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刚才那张鸽子图是轰弄到手的吗?” “是啊,我拜托轰的。”只有在提到这一点时,田中显得有点别扭。“那家伙果然知道这幅画,这件事从一幵始就错了。”他低声说道。 我们站起来往回走,瘸腿的田中自然落后,可日比野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你不觉得他是因为肢体残障,自然而然就会喜欢鸟吗?他误以为鸟儿会飞就不需要双脚了。”日比野说道。 “是啊。”我不得已搭了腔,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日比野很像在聊自己的朋友。而田中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日比野大概有点怀疑我,他追问说:“伊藤,你昨晚跟优午聊了什么?” “我只是睡不着,明明累得很,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不过这种事情很平常吧?” “我不是在责怪你。” “我问过优午。”我说。 “问什么?” “问我的未来会怎样。我想知道,如果回仙台的话,能不能安无事。” “这样啊,伊藤也拜托优午啦?”他高兴地说道,“曾根川根本对这种事不屑一顾,认为这世上没有会说话的稻草人。真有趣啊。同样是外面世界的人,有的笨蛋相信,有的白痴却怀疑。”这么说的话,两者不都是笨蛋么?! “优午什么都没说吗?” “不是,他说我还不能回仙台。” 日比野瞪大了眼:“真的吗?” “很奇怪吗?” “优午很少会提到未来的事。” 我只好侧着头,原来你要说的是这个啊。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女人声音,叫道:“日比野先生。” 我和日比野同时回头。曰比野提高音调问应:“佳代子小姐。”没看到希世子小姐。 “你听说优午先生的事了吗?”她的声音打从心底充满了恐惧。但是这种优雅又有气质的说话方式,很难让人觉得确实发自内心。 “真是糟糕透顶。”日比野如此回应,语气跟平常完全不同。他还装出深思熟虑、风度翩翩的模样,那别扭的样子害我差点笑了出来。 “这座岛会变成仆么样子呢?” “警察一定会抓到凶手。”口比野慌张地回答。刚才还说警察没用,现在又马上改口。很明显,他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两人接着聊起了优午的事,我又被晾在一旁。他们聊到一半,佳代子才注意到我,日比野只是勉强答了一句:“他只是普通朋友。” “对了,佳代子小姐家的墙壁一定要粉刷吧?”日比野说。 “你还记得呀?” “当然。对了对了,我要收钱的。”日比野仿佛在说一句很潇洒的话,他微微一笑。我别开视线,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佳代子小姐也礼貌地笑了。 “没关系,发生了优午先生的事,过一阵子也没关系,等平静下来再麻烦你好吗?” “乐意之至。” 他热切地对佳代子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府上估价吧。就这样把我扔到了一旁。 这时,佳代子小姐突然说:“我被选中了。”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皱起了眉头。日比野立刻高声说:“当然啰。佳代子小姐是老天选中的美女。” 第八章 我猛然回神。不知何时,日比野和佳代子小姐已经丢下我走了。我独自站在两旁都是干涸水田的马路上。他们俩的背影就在不远处,但跟着他们未免太不识相,或许他们那样也有约会的乐趣。我决定朝反方向离开,想要一个人探索这座岛。 在那之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遇见了草薙,他就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边走边推着自行车。我追上左跟他打招呼,为昨天的晚餐向他道谢:“昨天真是谢谢你。” “百合做的菜很好吃吧?”他毫不谦虚,马上挺起胸膛说,感觉不是在挖苦。 “非常好吃。”我没有特别客气地回答。 “百合放心了。” “放心?” “因为伊藤先生给人的感觉和曾根川先生不一样。” 原来如此,这个说法我能接受。也许她是想确认这一点才请我去她家的。“她为什么讨厌曾根川?” “啊,百合不会没理由地讨厌一个人。” “会不会像日比野说的,曾根川真的对她做了什么?” 我说这话并没有假设什么夸大的事情。然而,草薙的表情却僵住了,吓了我一跳。 我心想,对于草薙来说,或许百合小姐是他抬头挺胸的重要原因,她的地位举足轻重,是他保持平衡的生活重心。所以,别说是受到伤害,就算被碰一下他也不愿意。 “日比野先生没跟你在一起吗?”草薙问我时,脸上表情和缓了下来。 “他丢下我不知跑哪里去了。”说完,我抬了抬下巴指着草薙的自行车,“抛锚了吗?” “你们那边的自行车也会抛锚吗?”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们那边”指的是荻岛外面? “是啊,自行车会抛锚。” “搞什么,原来都一样嘛。” 我一阵愕然,你要为那种事情失望,我也没办法。 “你觉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他提到优午的事。 “我昨天才刚到这座岛,不知道。”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可是,从外面看的人会比住在蚁窝里的蚂蚁看得更清楚。”他说。 “原来如此。”我认为这是一针见血的意见。 “百合也那么说。”说不定他的大部分知识来自于妻子。“对了对了,你知道百合的工作吗?” “她有工作?” “她的工作是握客人的手。” 我们走到了很陡的斜坡前,他加大了推自行车的力量,或许是脚很有力,他的步伐踩得很稳。 “她会握病人的手。” “她是……护士小姐吗?” “不是,就只是握手。” “只是握手?” “对于临死的人,能做的不就只有这些吗?”草薙爽朗地说道。 我又想起了祖母去世的时候。祖母死于癌症,在今天不少癌症都能治愈,但是她的病情相当严重:她的固执让她未能及早发现癌细胞。 “癌症这东西很奇妙。”祖母说。 “奇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啊,不想被人杀死。” 不想被人杀死是什么意思?我仔细倾听祖母的解释。 “虽然车祸、坠机、杀人和被人杀死没有两样,但我不想在临终时走得那么寒酸。我希望被天灾夺走性命,像是死于大地震、洪水或是被枯朽的老树压死等等。” “癌症是……”我问。当时她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所以没有必要隐瞒。 “很奇妙吧。”袓母笑道,“癌症算哪一种?人为因素吗?还是自然因素呢?” “很难区分啊。” “我得的癌症似乎在走的时候会很痛苦。”她又说道。 “大概吧。”我只知道书上写的知识,并没有亲身体验过。“你别逃跑!”祖母说道。那不是诅咒的口吻,而是轻松的语气。 “你一遇上事情,就会选择逃避。到时候我痛到顾不了面子地哀叫时,你一定会逃跑吧?所以,我要事先叮咛你。” “就算我不逃跑,也不能替你做什么。” “你只要待在我身旁就够了。”祖母嗤嗤笑道。 “要我握住你的手吗?”我一说,祖母再一次断言:“你会逃跑的!” 握手这个动作究竟产生了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草薙的话很有趣。 “病人,”我问道,“会因为百合小姐握住他们的手而高兴吗?” “谁知道。”草薙笑道,“毕竟,那些病人握过手之后就死了,根本无法询问他们的感想。可是,你不觉得他们一定很安心吗?如果自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难道不希望有人守护着自己吗?要是我的话就会。要不然我会误以为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仔细体会他的话之后,不知不觉地笑了:“你很厉害啊。” “咦?”他一脸错愕,怛我没有解释为什么。相反地,我说:“日比野是油漆工吗?” “是啊,他老爸也是,他们家代代都是从事这一行的。可是,因为没什么生意可接,所以日比野先生几乎闲着没事,一直处于休业状态。” “那他靠什么维生?” “干不干活是一回事,总是有办法糊口的。” “原来如此。” “再说,他孤家寡人一个,大家对他还不错。” “孤家寡人?” “他没跟你说吗?那就不妙了。” “不会。怎么了?” “日比野没有父母,从小也没有兄弟姐妹。那个人一直都是孤零零的。” “他家人死了吗?” “嗯。” “车祸?”我一面问,一面想起在我读高中时,死于一场车祸的父母。 草薙再没有多说,就像是一个口风不紧的男人,生怕不小心说溜嘴,连开口都很谨慎。我们一语不发地走了一会儿,右边开始看得到一些民宅,草薙挥手向我道别,我拿出口袋里的明信片。 “这个,能不能寄到岛外?” “今天下午轰大叔出船时,我会请他带过去。”或许是基于邮差的礼貌,草薙并没有细看,马上放进了夹克的口袋。“第一次有人寄信到岛外。”他看起来有些激动。 城山舔了舔上唇,好像在低语:总算变得有趣了。 他在仙台市区往南的高速公路附近的一间仓库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忽明忽灭,好像快坏了。灯的正下方蹲着一对男女,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这对男女身上仅着内衣裤,手脚被胶带梱住。 是城山干的好事,这对男女原本将车子停在山道附近的路肩上,有说有笑。城山绕到驾驶座敲敲车窗,亮出瞥察手册,对他们说:“我有点事想请你们帮忙。”接着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骗进了仓库。 一进入仓库,城山就用铁管痛击男人的头部,男人一倒下,城山旋即用胶带捆住他。女人在一旁看傻了眼,城山也如法炮制,再用剪刀剪开他们身上的衣服,把他们剥个精光。 城山只是一味地殴打他们,用铁管或地上的石头轮流殴打这对男女。他反复地殴打对方,并小心翼翼地避免对方断气。 男人只有一次动了动下巴,好像想说什么,城山撕下男人嘴上的胶带,男人呻吟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日的余兴节目。”城山沉稳地冋答,男人的脸上流露出绝望,这令城山兴奋不已。 他用脚踹男人的命根子,用手指掐女人的胸部,他们的反应渐渐微弱。城山看准时机,蹲在他们耳畔低语:“你们的人生已经毁了。”再以轻松的语气说:“等一下我会剥了你们的皮、折断你们的骨头,再切掉你们的性器。人生很痛苦!” 他们..开始痉挛似的发抖,因为他们知道城山不是在开玩笑。 接着,城山对男人说:“如果你跟我说,‘可以强暴女人,在她体内胡乱抽插’,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他用那女人也听得到的音量说话。男人不发一语,垂头看着地上,应该是听见了。“要不然,我就捶烂你的膝盖,或是挖出你的眼珠。”一旁的女人形同废人般地双腿张开,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眨个不停。 城山忍住笑意。这一瞬间总是让他快活得不得了。 人们应该会为了脱离痛苦而出卖他人吧。到最后,出卖他人的一方迟早也会因为承受不了罪恶感而发疯。人类就是这么愚蠢的动物。 “快点,怎么样?”城山静静地问道。 我遇到了兔子。不过,并不是红眼睛的小动物,而是市场里的兔子小姐。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肥的人,她好像整个人是从地面隆起来的似的。 市场里没什么客人,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没到。一家家店与其说是店面,不如说是帐篷,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小学每次办运动会时,校长和家长会会长会待在里面的帐篷,底下还铺了防水布之类的东西,上面陈列着商品。 ―名身穿灰色大衣的妇人蹲在店门口,盯着手里的苹果和马铃薯。我站在她身后,呆呆地望着老板。 那家店的老板就旱兔子小姐。她一身褐色肌肤,手臂是我大腿的两倍粗,肚子上有好几层脂肪,没什么威严,也好像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她的手够不着地面,也不可能脱下身上的大衣。 妇人请她将几颗马铃薯包起来,然后起身。这时,她说:“真叫人难过呀。”肯定是指优午的事。 “我还是没办法相信。”胖老板发出低沉而美妙的嗓音,感觉她的声音震动了地面。妇人离去之后,我若无其事地蹲在店门前,摸摸马铃薯。 这时,庞大的兔子小姐说:“没见过你啊。” “是、是吗?”我佯装镇静。 “嗯。”她警惕地打量着我,嘀咕了一句,“你从南方来的吗?” “是啊,我从南方来的。”我配合着她的话。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为何道歉。 “我啊,一直坐在这里。所以不是岛上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啊。” “啊,不,没关系。” “你也是为了优午的事来的吗?”她说,“这世上真的有人那么心狠手辣。优午一直站在田里,告诉我们很多事情,而且他从来没做过坏事。” “是、是啊。”感觉好像被责问的人是我一样。 “优午真的告诉过我们很多事情,他自己怎么会遇上那种事啊?!” 或 8bb8." >许她比我当初看到的更年轻,虽然脂粉未施,肌肤却光滑亮丽。她双手环抱着站不起来的庞大身躯,说:“最近听说英国的前王妃去世了,你听说了吗?你知道英国这个国家吗?” 她指的似乎是黛安娜王妃。有趣的是,她不但知道朝鲜的最高领导人金日成在几年前去世,也知道尼斯湖水怪是有人捏造的,这些全部都是从优午那里听来的。她骄傲地说:“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过托他的福,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因为我老公会把优午说的事情告诉我。” “他会告诉你们未来的事吗?”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她的眼神与其说在责难我不是岛上的居民,不如说是在可怜我。“他不会告诉我们未来的事,特别是本人的事情。我袓母也说过,他很久以前就是那样了。” 如果能预知未来,任谁都会抱持关心。我又想起了名侦探的故事,假如我身在小说里,我一定会挨到名侦探身旁叫道:“快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谁会遇害!你只要把破案的页数往前挪—点不就好了吗?” “只要大家一逼问,那个生性温和的稻草人就一定会说:‘知道未来的事情就没意思了。’”她微微一笑,“对了,你买点儿什么吧!” “可是我现在身上没钱。”我边说边探了探裤子后面的口袋,发现里面有纸钞,心想,这种钞票大概不能用吧。给兔子小姐一看,她说:“那也行,是轰的钱吧?”便收了下来。 作为交换,我收下了五颗难看的马铃薯,装进塑料袋里。“你第一次见到我,吓了一跳吧!” “咦?” “我这么胖。可是啊,我也不是自愿变成这副德性的。”接着,她淡淡地聊起了自己的事。我对她的身世挺感兴趣,而且也没有胆量打断她,只好静静地倾听。 她似乎从五岁开始看店。“当时啊,我个头小,很可爱。毕竟是兔子嘛,周遭的人会不断地称赞我可爱,然后给我点心。我也喜欢甜食,所以来者不拒。久而久之,我就变得胖嘟嘟的了。”她还笑着说:吃东西是一种幸福,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意体重,那就对不起食物了。 “我还记得变得动弹不得的那一天。那是个阴天,猫咪叫个不停。我走到这里的路上,有一户人家种的奇异果结出漂亮的果实,我心想回家时再去跟他们要。结果啊,打烊以后当我想回家时,居然站不起来了。很可怕吧!不管我再怎么使力就是动弹不得,吓坏我了。我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如此。”虽然这不是“原来如此”这四个字能够解释的现象。 “该不会从此以后就以这副德性在这里生活吧?我一想到这里就笑了出来,没想到那居然变成了真的。”她很开朗。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以上,一步也不曾离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她有一种爽朗的性格,让人感受不到个中辛酸。我跟她相处得很愉快。 “当时,早知道会变成那样子,先泡个澡也好。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就算麻烦一点,如果先找个可以欣赏风景的地方坐下来也行;如果来的时候先去向那户人家要奇异果就好了。” “那你洗澡怎么办?”她看起来并不脏,于是我试探性地问道。这时,她得意地说:“我老公会帮我擦澡,夏天也会在我身上洒水,他还会定期替我翻身,免得长褥疮。很体贴吧?” 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瘦男人大概是她老公吧。我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很羡慕。 “你看我这么胖,会不会觉得我像怪物?”兔子小姐似乎很愉快地问道。 “不会。”我回答。其实她看起来非常美丽,说她迷人会更贴切。“你很漂亮。”兔子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她于是大笑:“真可惜。我只对巧克力跟我老公感兴趣。” 我有点愕然,难道甜食还没让她学乖吗?我问道:“我想知道优午的事。”既然买了马铃薯,我厚脸皮地摆出一副熟客的架势。 “那我把我外祖母说过的话告诉你好了。”她说,“我祖母很讨厌优午,她说的应该可以作为参考吧?” 咦?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外祖母一结婚,马上生了小孩。我外祖父是个了不起的农夫,听说长得一表人才,不过没有照片为凭就是了。然后啊……” “为什么你外祖母讨厌优午?” “因为她的小孩和那个帅老公都死了。” 她的外祖母名叫峰。大约在七十年以前,峰年方十九。据说她十七岁就结婚了,但在当时并不算早婚。她在圣诞节那天,跪在优午面前呻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低声斥责水田里的那个稻草人。 峰的泣诉接近哀鸣。“两个星期以前,那一天我来过这里。对吧,你当时就知道了吧?”峰伸出双手捶打稻草人的胸部,力道虽然不强,拳头屮却饱含着不同于力气的强烈情绪,左一拳右一拳地发出“咚咚”声。优午沉默不语。 “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们那天晚上就不会睡在那里了。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们就会没事了。对吧?” 两个星期以前,夜里突然打雷,打中了峰家旁边的一棵高大杉树,她记得当时的天空犹如镁光灯般闪了一下。 然后发出一阵巨响,杉树突然穿破她家的玻璃窗,压垮了房子、等她回过神时发现,树就倒在峰的身旁。那是一幅令人无法相信的景象。树千压碎了丈夫的头,戳中了睡梦中独子的肚子,并刺穿了内脏。 “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你只不过是个没用的小木偶罢了。”稻草人难过地回应:“我无能为力。” “你当时跟我聊天时不是还在笑吗?那天晚上,我家遭逢巨雷袭击,丈夫的头被压碎,儿子的身体被撕裂。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却不跟我说,还在偷笑!” “我没有偷笑。” “那你是不知道?” “我知道。” 混帐家伙!她咆哮道,再度捶打稻草人。 “人总有一天会死。”优午静静地说。 “那是怎样?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家人那样惨死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没办法告诉猪:‘一个月以后,你会遭人活活砍头,被吃进肚子里。’我也没办法告诉停在我手臂上的鸟:‘明天,你会被闲着没事的猎人射死。’” “别把我家人跟猪或鸟混为一谈!”峰说。然后她抱住优午的身体,想要将他拔出地面。“像你这种没良心的家伙……”事实上,如果峰丧失理智用力一扯,稻草人或许真的会被拔出泥泞地。然而峰扯到一半,便放开了手。她哭道:畜生!吼道:浑蛋稻草人! “你外祖母当然会生气。”我噘起嘴巴,“如果优午事前就告诉她,雷会劈中她家,要她远离房子,她的家人就会得救了。”“优午常说‘未来和过去是两回事’。他还说,今后会发生的事情,和已经发生的事实是完全不同的。” 我想起优午曾经说过“我不是神”。当时,他伤脑筋地叹气说:“大家都误会了。” “可是啊,那场意外也未免太惨了。优午太自私了。” “我外祖母原谅他了。” “骗人的吧?” “我外祖母失去家人后,过了好几年潦倒的生活。她说:‘可是我还是死不了。’最后还跟另一个人结婚,才有了我这样的外孙女。” “所以她就原谅了优午?不但原谅优午说出那么牵强的理由,连亲人被夺去性命的愤怒都释怀了吗?” “我外祖母是最近才原谅他的。”她皱着眉头,“不过,她还是不肯去找稻草人,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十年。” “我大概可以理解。” “一两年以前,她在路上看到一具狗尸,不知道那只狗为什么死了,它的内脏从嘴里流出来,死状凄惨。于是她将那只狗埋了。” “后来怎样了?” “那天以后,我外祖母陷入了沉思,她总是板着一张脸,不发一语。可是啊,有一天她突然豁然开朗,仿佛了解了这世上的所有事情。” “你该不会是想说,即使家人被杀死也无所谓吗?” “我是那么对她说的。我心想,外祖母不可能会接受这种论调吧。” “我怎么可能接受。”峰说道,“的确,如果没有发生那桩意外,我就不会生下你母亲,说不定你也不会在这里。不过,碰上那么悲惨的遭遇,我是不可能接受的。”峰的声音很粗鲁,但听起来不像在生气。然后,她像是要用言语提醒似的说道:“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接着又说:“就算过得不快乐或悲伤,人生也无法重新来过,是吧?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懂吗?”语毕,峰静静地闭上眼睛。“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她说,纵然家人遇害让她痛不欲生,或是生下来是畸形,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因为,珍贵的人生只有一次。 “我外祖母领悟到了。” “领悟到了什么?” “接受啊。” 接受这两个字发自她水桶般的身躯,沁入我的心脾。 “我外祖母似乎意识到,‘既然只能活一次,只好全盘接受’。”“于是她原谅了稻草人?” “花了七十年。” “真是心胸宽广。”我说。说不定她不恨稻草人,只是气稻草人知情不报。“她的心胸太宽广了。” 试想,如果我祖母站在峰的立场,一定会在破口大骂之前,就将稻草人拔出地面当柴烧。 “可是,真是不可思议啊。优午是一个稻草人,所以大家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人类的伙伴。” “是吧。” “我最近仔细一想,优午会不会喜欢其他事物更甚于我们。”“其他事物?” “好比说狗啊猫啊。” “狗或猫?” “你知道吗?”她说,“听说猫在临死前会从人类面前消失,对吧?” “是听说过。”我点头。 “优午的周围啊,经常出现猫尸。” “为什么?” “一到早上,就会有好几只猫躺在他脚下,而且都死了。我想,猫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就算不是具体地知道‘死亡’还是会不自觉地意识到生命的结束。所以啊,猫在那时候就会来到优午身边,寻求心灵上的平静。” 总之,她想说的是,猫在死的时候是不是希望优午陪伴,而优午自己是不是也希望它们那么做? “所以,我觉得优午真正喜欢的动物是狗或猫,而不是我们人类。” “稻草人本来应该是守护稻田,避免稻米被鸟类偷吃的。”我说道。 “嗯,听说是。轰大叔也这么说过。”兔子小姐笑了,“真是奇怪。” “优午不赶鸟吗?” “他明明是稻草人,却偏袒鸟类。”她觉得有趣地说道。 当我起身打算回去时,循着兔子.小姐的视线望去,发现昨晚看到园山的地方,就在兔子小姐视线所及之处。 “兔子小姐一直都在这里吧?” “嗯,一直都在这里。” “这么说来,你晚上也在这里睡觉吗?” 她笑着说:“这里是我的床铺。”然后让脖子向后倾,仰望着天空:“我像这样歪着脖了睡觉。” “今天凌晨三点左右,园山先生有没有经过那条路?” 我早就有多此一问的心理准备,然而她却出人意料地提高音调说:“果然啊!” “果然?” “我看见了。昨天晚上,应该是今天早上吧,店里的时钟指着凌晨三点。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在那个时段散步。” “好像是的。”我的声音差点变调,“可是,你真的看见了吗?” “你该不会在怀疑园山先生吧?”兔子小姐的直觉很准,马上就看穿了我在想什么。 我不由得畏缩。她继续说道:“哎呀,我一开始也觉 5f97." >得很奇怪。可是,仔细一想,那个人不可能把优午拔出地面的。” “不可能吗?” “我看着园山先生来回的啊。他从那边,”她指着左边,“到那边。”然后指指右边,“我还看到他从右边走了回来。”“那是怎么冋事?” “就时间上来说,他往返的间隔不到五分钟。我当时看过时钟,所以有自信不会算错。来回只花了五分钟,从那一带走到优午的所在地再回来根本不可能吧,光是往返一趟就要花四十分钟。换句话说,那只是一般的散步。” 这时,我突然陷入沉思。优午的死真的和园山先生无关吗? “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等一下走那条路到优午的水田,然后再走回来。希望兔子小姐回想昨夜看到的情景,感受一下两者有没有差别。” “你高兴就好。”她对我的愚蠢请求并没有面露不悦,反而显得落落大方,令人感觉神清气爽。她是一只年轻貌美又具吸引力的兔子。 我沿着园山走过的路径前进,走到一半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兔子小姐说得没错,走到优午的水田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我一开始为了正确性,尽量放慢脚步,但渐渐觉得自己在干傻事,于是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跑起来。这不是重现实验,而是单纯的慢跑。 第九章 我一跑回市场,就看到兔子在帐篷里发笑:“差远了。园山比你更快。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我气喘吁吁地应道:“是啊。” “你跑了吗?”她嘲笑道。 “总、总觉得自己很像白痴。” “知道就好。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早知道就拜托你替我办点儿事了,像是帮我倒垃圾之类的。” “要我顺便跑腿就太过分了。” “只是白白地往返一趟才很过分呢。” 也许是可以这么说,我想。 临走时,她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说是日比野告诉我的,她的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色,摇摇头说:“他也是个可怜的男人,家人应该都不在了。对了,他的家人是被女人杀死的。” “被杀死的?”我不禁大叫。不会吧?我从没想过那个日比野还背负着那样的悲剧。 或许是不知道详情,她没有进一步说明。 “我问你,日比野也恨优午吗?” “他是个怪人,完全不恨优午。” 我也那么觉得。 当我走到半路时,突然有人抓住我的右手腕,将我一把拉了过去。 我气愤地看了对方一眼,竟然是小山田。他是刑警,也是日比野的儿时玩伴。 他将我拖到店铺后面,那是一栋骰子造型的立方体建筑,外观装饰着我从没见过的旗帜,位于刚才我和兔子小姐长谈的市场的角落。 “你是……小山田先生吧?”我甚至忘了生气。 “你是跟日比野在一起的家伙吧?” “我是跟日比野在一起的家伙。” “有事想问你。”他说。他站得很挺,是个帅哥。我的屁股碰到了后面有故障的暖气设备。“昨天半夜你在哪里?我没看到过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昨天,你在哪里?” “在哪里?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昨天,你在哪里?” 这句话就像不断重复的咒语。总之,他只是在寻找杀死优午的凶手吧。确实,我是特别可疑。 “昨晚,有人看见你走向水田。” “咦,谁?” 他只不过是当面质问,却有一种追问再三的压迫感。“凌晨三点左右,你走过那条路吧?在水田的目击者刚才说的。你那时候去那里有什么目的?” “目、目的倒是没有。” “为什么凌晨在外面游荡?” 我的嘴巴一开一合,拼命搜索词句,想要挤出能排除嫌疑的解释,但是失败了。“我昨晚在这一带散步,是真的。不过,与优午无关。” “很遗憾,这无法证明什么。” “真的很遗憾。” 我说完这句话时,他抓住我的脖子。正确说来,是揪住我的领口。他提着我那髙领毛衣的领口,他的右手臂比外表更有力,随时可以轻松地将我举起。别说要我开口说话了,就连呼吸都有困难。从这种下手方式来看,他应该早己认定凶手就是我了。 “优午死了。”小山田说道。 “看样子好像是。” “我不会原谅凶手。” “因为你是刑警?”我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他哼了一声,面露痛苦的表情,然后松手放幵我,或许是我把话题扯远了,令他大失所望。 “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不管怎样,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 “你少装蒜!”他看着我,然后用强硬的语气说,“你和日比野究竟是什么交情?!”那口吻简直像在探听旧情人的下落。我跟他解释:我们毫无交情。这是实情,我并没拜托他,是他主动要给我带路的。 小山田看上去并没有接受这种说词,不过他好像松了一口气。对了,我默默地在心里说,我和日比野并不亲密,不是你的情敌。刑警脸上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日比野,他是个可怜虫。”他的说法和市场的兔子小姐一样,都说日比野很可怜。 “听说他的父母被杀了。” “在夏天。”大概是个阳光刺眼的炎夏吧。小山田仿佛在忍耐酷热般,眯起了眼睛。“我们在河边戏水,然后各自回家。可是不到十分钟,日比野又跑来找我。”当时的日比野似乎表现得很淡然。“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正在吃西瓜,连头都没有抬。” 小山田的父亲听到日比野的话,马上跳了起来,冲向命案现场。看来他父亲也是刑警。“日比野的父母就陈尸在家里。”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 “优午没有说出凶手的名字吗?” “就算有优午,抓不到凶手的时候也还是抓不到。”他展现出刑警的威严。 “即使优午告诉你们凶手是谁、在哪里,你们还是抓不到?” “举例来说,”他停顿了一下,“就算优午说出凶手的名字和住址,我们如果没有来得及赶到现场也没用,对吧?当时,优午确实说出了凶手的名字。” 凶手好像是女的。日比野的父亲是个油漆工,但比起粉刷墙壁,他更擅长拈花惹草,是个粉刷到一半会吃女人豆腐的好色之徒。“当时,我和日比野连‘做爱’这种字眼都不知道。”小山田笑道,“日比野大叔得罪了女人,结果连他太太也被杀了。”他的口吻显得轻描淡写。 “优午把那女人的名字告诉瞀方,并说她逃进了森林里。警方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找人,很简单吧!”他说,这就像是告诉你答案之后,再叫你解开算式。 “可是没找到人?” “是啊,搜了三天,结果白忙一场。当时的鰲力比现在更差,我父亲虽然付出许多心力,却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优午知道凶手是谁,也说出了凶手的名字。然而,缉凶者是人,如果这个人找不到凶手,戏就唱不下去了。 “即使有线索,缉凶者却是个窝囊废。唉,那个女犯人大概死在哪里了吧。”小山田咬着嘴唇念叨着,连一个笨女人都找不到,真是一群废物。 我不由得认为,他的悔恨和日比野的懊悔重叠,说不定小山田当上刑聱是想改善警力。 也许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不相关的事情,突然噤口不语。我试着提出“樱”的名字,小山田的表情扭曲:“那是日比野说的吗?” “我听过那个叫樱的男人的事,那些全部都是真的吗?” “哼。”他应了一声。这个反应听起来充满了强烈的意志,表示他不打算做其他回应。 日比野说众人认同樱公然 6740." >杀人。不过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那可能是真的,小山田刑膂的不悦也证明了这一点,警察不愿承认樱的存在。“日比野那家伙有点儿奇怪。” “奇怪?” “他失去双亲,在邻居的帮助下活到了今天,他的性格有点扭曲。你知道人类的性格形成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吗?” “接触音乐?”我随便说说。 你在胡说什么?!小山田怒目而视,八成是因为我说了毫不相关的话。 “是与父母的沟通。”他说,“他的父母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以不寻常的形式消失了。所以,日比野的想法有点儿偏差。” 被他这么一说,我思考自己的身世。我也没有父母,他们也是因为特殊事件去世了,但我当时已经不是小孩了,我承受了各种噩运,虽然称不上是好时机,但当时正是讨厌父母的年龄。再说,我有祖母,并非举目无亲,而是跟老奶奶相依为命,也许因此情形有些不同。 “靠儿时玩伴不就得了。” 小山田是否希望日比野依赖他呢?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来自岛外的家伙,将会留下岛上所欠缺的东西。’”小山田说出日比野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那家伙常说救世主总有一天会来到这座岛上,或者会有人把重要的东西作为礼物送来岛上,自个儿讲得很激动。人只有在小时候才会把那种事情当真,你也是吧?” 我含糊其词。他似乎相信我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尽管觉得我很可疑,但不认为我是岛外的陌生人吧。 “日比野的内心有所欠缺,所以会向外寻求。”这句话听起来一针见血。他说,缺乏“父母的爱”这么重要事物的日比野,认为“在这座岛上没有重要事物”。日比野是不是想借由相信某人会填补这个缺憾,以弥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小山田说的好像是对的。当我正要接受他的说法时,突然感觉地面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有种失去支撑的感觉。 日比野带我参观这座岛,我全盘接受了他所说的一切。然而,眼前的刑警却说:“日比野因为少年时期的精神创伤,脑袋变得怪异了。”我突然感到不安,究竟该相信谁、相信什么才好? 我忍着晕眩感,问道:“优午为什么会遇上那种事?” “我的同事和资深警员认为是情绪失控下的恶作剧。”小山田嘟嚷地答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这就跟抢便利商店一样。 “不过,”他接着说,“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那不是恶作剧,而是有意的。” “有意的?” “那只是热身。” 我心头一惊,总觉得他的话是正确答案。 “热身?” “这座岛上以前也发生过命案,”小山田说,“只不过警方都知道那些命案的凶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是优午告诉警方的,”小山田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因为优午会说出凶手的名字,所以警方知道凶手是谁。” “哦,这样啊。” “对于凶手来说,最棘手的就是优午。只要有能预知未来、知晓一切的优午存在,人就不能杀人。” “嗯。”我开始察觉他想要说什么了。 “总而言之,”小山田说,“如果够聪明,凶手一定要在犯案之前杀了优午。” 这次,我在心中“嗯”了一声。 小山田一副还没问够的表情,不.过或许是已经没有可盘问的问题了,转身就走,但他离走前不忘叮咛:“你还会待在镇上吧?” 我独自离开市场,再度迈开步伐。发现猫是十几分钟后的事了,日比野说过,那肯定是一只会预测天气的猫,我看见它在榉树下蜷缩着睡觉。 我想,归根结底,猫会预测天气和用鞋子掷珓来占卜天气是属于同一层次的吧。 接着,我决定整理思绪。每当电脑程序遇上难解的问题时也必须整理。我一一列举心中的疑问。 优午为何会被杀?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就是小山田刚才说的,因为稻草人碍事,所以将他解决掉。我开始相信这种说法。 也就是说,凶手接下来打算杀人。 优午知道自己会死吗?我决定从这个问题幵始重新整理一次。 “优午不知道自己会死。”我提出假设性的答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下一个疑问就是“为何他无法预测内己会被杀”。 以前在公司上班时,我经常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也就是在会议上,请与会者提出自己的意见,把脑中浮现出的可能性全部列举出来。 假设⑴稻草人原本就不能预见未来。 假设⑵稻草人无法连自己的寿命都掌捤。举例来说,再精良的电脑都不能掌握自己的寿命。这就和“花脑筋调查大脑的极限”这种反论一样。 假设⑶稻草人的理论发生误差,说不定是他脑袋里奔窜的虫子发生了异常行为。 想到这里,我驳回了所有假设。我还是认为优午知道自己会死。 说穿了,优午不过是个三流的预言者,未来的事情连五成都预测不到,甚至未察觉到自己会被杀,这样的真相令我失望。如果他知道自己会死,毫不惧怕地坦然接受,那就好多了。 此时,另一个念头浮现了。 假设⑷稻草人会不会还没死? 现场并没找到优午的头,我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推理小说中出现无头尸体,通常都是为了隐藏被害者的身份,稻草人的头不见了,是不是基于同样的道理呢?不,这么做没有意义。我马上否定了这个假设,这么做真的毫无意义。会议结束,没有答案。 头顶上传来阵阵鸟鸣,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我仰头眺望,似乎是一群雁,它们知道优午不在了吗?看起来数量很多,我想起了田中说的那一大群旅鸽,若是难以计数的鸟只飞过天际,任谁都会误以为天黑了吧。我如果看到那种情景会感动吗?还是吓得浑身打颤呢? 优午跟我说了未来的事,他告诉我不该马上回仙台。我侧头不解,为什么呢?根据其他岛民说的,优午几乎不会说未来的事。但是,他却多事地对我说:“你得待在这里。” 我记得他的建议,他建议我该写封信给静香,应该听听田中说奥杜邦的故事。难道是因为我是外人,所以他才破例告诉我的吗?稻草人是通过那样来区分人的吗? 我坐在木制长椅上张着嘴,抬头仰望天空。 这时,我听见背后有一个沉的声音说:“住手!”因而吓了—跳,转过头去。那个低沉的声音拉得长长地说:“住——手!” 轰和曾根川正站在一块空草坪上,轰的动作迟缓,有点滑稽,但是脸色凝重,表情纠结,而曾根川作势要揪住他,额上青筋暴露。 他们在离我十米不到的地方互相咆哮,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看来是曾根川单方面地动怒。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曾根川说,“那么做也解决不了问题吧?我连工作都辞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他的语气相当粗鲁。 轰小声地反驳,但是听不见内容。我不清楚他们发生口角的原因,但我知道轰有理亏之处。 “安静一点!”轰怯懦地说。 “我怎么静得下来?” “你太吵的话,会被樱枪毙的!”轰说道,然后环顾四周。曾根川气得脸红脖子粗:“樱怎么了?现在离春天还早得很吧。” 他一说完,便发出一记闷响,他出拳揍了轰。看来,熊大叔和啤酒肚中年男子的争论很精彩,但是熊大叔一点都不想打架。他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拳,整个人倒在地上。曾根川盛气凌人地转身就走。 曾根川果然是跟我来自同一世界的人,我立刻明白了。比起充满大自然的恬静的荻岛,人口密集的市井街道更适合他。 轰倒在地上,我向他伸出手,或许是起身让他更痛苦,他佣懒地抬起头。“哦,是你啊。”他抓住我的手,总算站了起来,拂去身上的沙土。 “你为什么会挨揍?” “那家伙是曾根川。” “我知道,他跟我一样都是岛外的人吧。” “是啊,你知道啊。”轰噘着唇,一脸气馁的样子,慢吞吞地说出大家都知道的答案。轰说,曾根川和你不一样,他是自愿到这座岛上来的。 “来做什么?”我说出心中的疑问。这里有不少都市里所没有的东西,但铁定没有曾根川那种男人想要的东西。 “他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为什么会挨揍?” “我带他过来是个错误,我做事太不经大脑了。”轰难过地蠕动嘴巴。 “就算这样,也不能揍人吧。” “大概是因为我中途退出吧。” “什么意思?” “赚钱的生意。” “赚钱?” “因为我退缩,所以他生气了。” 我偏着头,很难想象这座岛上还有赚钱的生意。“那是指,”我反问,“那是指石油或毒品吗?”我顶多只能想到这样的东西。如果这座岛上有这类东西就可以赚钱。 “不是。”轰怒气冲冲地否定,“对了,你的信在我这里,待会儿再给你。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样?这里住起来不大舒服吧?” “还好。”我老实回答,“我应该会喜欢这座岛,安静又祥和,还有大自然,很适合我的个性。” 听我这么一说,轰露出复杂的表情。“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座岛上没有重要的东西。”说完,我看到他脸上隐约浮现出线条柔和的皱纹,像是在窃笑。我很在意那抹笑容,掺杂了优越感,有点儿无礼。 “那是这座岛上的传说,听说这里少了什么。” “你是听日比野说的吧?那家伙不是坏蛋,却是个笨蛋,他和我一样,脑袋不灵光。” “你为什么会在岛与外界之间来去自如呢?不,应该说为什么只有你呢?” 轰仿佛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似的,愕然伫立。 “轰先生?” “嗯。”他眨了眨眼。 那样子简直像没睡醒的熊。我忍住笑意。 “哦,因为我有船,而且这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工作。” “可是,一百多年都没有人外出,这很奇怪啊。” “一开始是因为命令。”轰抚摸着挨过揍的脸颊,“我听说,从前,在江户时代结束、日本开国的同时,有一道命令传到这座岛上,规定岛民不许踏出这座岛。所有外出的人都受到了处罚。”我实在想不通,究竟是谁为了什么好处,下达这项命令呢?“现在没有那种规定了。可是,大家还是不肯外出。” “没有规定却不肯外出?” “这是常有的事吧。好比说,左右晃动的钟摆,就算用手压住,它还是会继续晃动。同样的道理,晃动的这一方不知道该不该停止。”他像是接受自己这个说法似的频频点头,接着又说:“一旦提着笨重的行李,就算放下来,还是会有提行李的感觉,对吧?这就和那个道理一样。” 我很?99lib?诧异,这和那是两码子事吧。但看他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我也就不多说了。相反地,我说:“因为有优午吧,或许是因为优午站在那里,仅仅是因为这样大家就很放心。也许大家知道还是待在这座岛上比较好。” 这座岛很安全,应该待在这里,外头没有好事。双手呈直线平伸的稻草人发出了这种讯息,因此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决定在这座岛上终其一生。也许就是这么一冋事。从某种层面来说,这有点类似于狂热宗教的冼脑。“不能离开这座岛”、“岛外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与怪异的新兴宗教手法一致,让人下意识地将恐怖景象深植于脑海中,进而行动受到控制。将人洗脑的宗教团体似乎会将信徒关进狭窄的房间里,在一个完全没有音乐的地方灌输教义,那可能是一种恐怖的景象,或是服用药物所产生的幻觉。总之就是要把那些概念塞进人脑中。 荻岛在这一百五十多年以来不断地由父母对子女洗脑,这或许可以称为日常性洗脑。 当我思考到这里时,突然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轰看着我,我则盯着肚子,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优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 “我们不懂稻草人在想什么。”他说。 这个答案合情合理。 第十章 我回到公寓以后,打开橱柜,扬起了些许灰尘。我在柜子里找到平底锅,拖出来一看,锅底有焦痕,但还可以使用。 我用右手举起平底锅,脸对着锅底,就像是在照镜子。幸运的是,我还有从..市场买回来的马铃薯,于是决定煮一些来吃。 这时候门铃响了。我放下平底锅,开门一看,眼前站着一名陌生女子。“午安!”她露齿而笑,是个年轻女孩,说不定才十几岁,一身健康的古铜色肌肤,一头长发束在脑后,下巴尖细,一张素净的脸,长得很可爱。 “午安。”我也生硬地打招呼。 她看了看手表:“正好。” “什么正好?” “我带了这个来。”她伸出右手,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我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心想,是强盗。她长得这么甜美,居然拿菜刀对着我。 “等、等一下。”我丢脸地大声嚷嚷。 她咯咯地笑道:“对不起,不是那样的,这是要给你的。”“咦?” “我要给你这把菜刀,还有这个。” 我正在恍惚之际,她把菜刀放进我手中的平底锅里,然后拿出一个报纸包着的包裹。 “这两个都给你,算是礼物。”她指着我手中的菜刀和那个包裹。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奶油,一股乳制品的特殊香味扑而来。 “是优午拜托我的。”她挺起胸膛说道。 “优午?”我心想,那个稻草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个星期前我去找优午,他对我说:‘一个星期以后的这个时间,你拿着一把新菜刀和一块奶油到这间公寓。奶油就是市场里卖的那种。’你不是这个镇上的人吧?我没见过你。” “这是优午说的吗?” “很厉害吧?没想到优午居然会拜托我,他几乎不提未来的事,这很稀奇。” 我完全无法掌握目前的情况,姑且配合她:“那么,你真是非常光荣啊。” “是啊。”她的眼神闪闪发亮。完成稻草人临死前交代的指令,对她而言八成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如果我说:“事实上,他也要我去‘骑自行车’。”这个扎马尾的女孩会认同我吗?还是会感到不愉快呢? “优午遭遇了那种事,我更想信守承诺。” “承诺是指这把菜刀和奶油?” “没错,菜刀和奶油。”她挺起胸膛,“还有叉子。”她又递给我另一个袋子。 我生硬地道谢,然后她就离开了。我总觉得玄关一带,飘散着她完成使命的满足感。 我歪着脑袋回到厨房,放下菜刀和奶油,不明白优午的用意。不过,有了马铃薯、菜刀、平底锅和奶油,就能炒马铃薯了,这倒是事实。 我一面削马铃薯皮,一面思考着优午为何拜托那个女孩做这样的事情。听说优午即使会说过去的事,也绝不玩弄未来。派女孩子来找我这个外地人,难道不算违反原则吗? 傍晚,日比野冲到公寓找我。 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日比野是我唯一熟识的人,或许我可以紧抱着他,告诉他当他不在时我有多么不安。不过,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厌烦。 “搞不好这里真的是你的住处。” “为什么?” “因为你来去自如啊。” 他对于我的挖苦,丝毫不为所动。“如果这里真是我家,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一脸错愕,这个年轻人果然有点儿怪。小山田说,日比野欠缺重要的东西,也就是“与父母的沟通”。他的怪异是因为缺乏与父母沟通所造成的吗? “那不重要。”对他而言,这世上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不重要。“约会,今晚有约会。” “约会?” 他凑近我的平底锅,像只小狗般拼命地嗅闻。我确信他的本性是狗。 “佳代子小姐约了我,今晚。” “粉刷工作已经完成了吗?” “粉刷?哦,佳代子小姐家很豪华。我说:‘这真是一栋有气派的房子,可惜墙壁脏了,我替你找优秀的粉刷工人吧。’”是是是,我没有说出口,却在心里那么想。“那么,约会是怎么回事?” “对了,对了,你现在说到重点了,她约我今天晚上六点见面。” “你们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夜景。” “夜景?” “不错吧?这是我想的主意。我跟她说,不如去看夜景吧。”老实说,夜景应该是约会中的最后一项点缀,顶多是附属品,他的意见出乎我意料之外。令人意想不到,不过很新鲜。“不管怎样,我该跟你说声恭喜吧。” “哎呀,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日比野板起脸说道。既然如此,我希望你不用特地跑来向我报告。 “伊藤你今晚要做什么?”他的声音略显高亢,我有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要做的。”这种事没什么好问的。 “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我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对了,伊藤你有没有想过要帮谁的忙?” “倒也不是没想过。”不好的预感已经升到了最高点。 “事情是这样的,我需要表现得浪漫一点,是吧!女人是浪漫的动物,”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不,正确来说,女人是喜欢浪漫的事物。实际上浪漫的是男人。” “这话怎么说?” “总之,我和佳代子小姐今天要约会。” “你说过了。”我接着说,这件事可比我现在站在这里更清楚,他听了满意地收起下巴。 “这场约会非得浪漫一点儿才行。” “我也觉得那样比较好。”我想再补上一句,你是对的。 “所以啊,”从见面到现在,他终于露出害羞的表情,“希望你在约会里演戏。” “演戏?” “你去骑自行车嘛。”日比野一脸严肃地说,“你能不能骑自行车,替我们营造气氛?” “去骑自行车”这几个字在我脑中回响,就像钟声一样。优午也对我说过这句话。相同的话现在突然从日比野口中冒出来。我很讶异,这该不会是什么恶作剧吧?这是巧合还是谁策划的?总之,我哑口无言。 “可以吧?你准备自行车,五点半赴约。”日比野迅速指定了地点。 我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日比野却双手一拍:“好,就这么定了!”我瞠目结舌地听着他说。“咦,决定了?” “要不然,现在一起去吗?”日比野想要牵我的手。 “不,”我甩开他,“不,其实我等一下想去园山先生家。”我突然灵机一动。 “园山?”日比野挑起一边眉毛。 我跟他解释,我觉得园山先生的行为有异。不过,我也补充了兔子小姐的话。她认为园山应该不可能杀优午,从往返时间来看,他不可能杀得了优午。 “原来如此,原来那家伙就是凶手。”日比野大概生性单纯,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还不能确定。” “我们赶快走吧。这个时间,园山正在河边散步。” “我说,凶手不见得就是他。” “好啦,快走吧。”日比野激动地丢下一句话,便从玄关离去。 园山在散步,那模样跟我昨天看到的一样。他眺望四周风景,缓缓地移动着脚步。 左边有一面石墙,柏油路每隔十米就有一个小转弯,宛如一条蜿诞的小河。 “园山先生。”日比野很没礼貌,一走近园山,马上粗鲁地喊道。 园山停下脚步回头,用一种丝毫不带情感的眼神盯着我们。那锐利的眼神,简直让人忘了他曾经是画家。说起来,一般画家都在什么时候退隐?是在发现比自己更有天分的天才时,还是开始量产毫无意境的富士山画作以换取大笔金钱的时候呢? 园山旋即迈开脚步,大概是因为有他自己的时间表吧。我们慌张地跟在他身后,配合他快速的步伐,以免跟丢了。日比野对园山丢出一个问题:“喂、喂,告诉我实话。”日比野用食指指着他说。 “不要。”园山说。 我们边走边对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因为园山只会说反话,所以这大概意味着“好啊”。 “昨天晚上,不,是今天早上,三点左右,你去找过优午吧?”日比野似乎急着想知道下文,开门见山地直捣核心。我不安地担心,那么直接的问题大概行不通吧。园山不发一语,所以改由我问:“你昨天晚上几点离开家的?” “我在发问,交给我就好,你别管。”日比野生气了。我和日比野一左一右夹着园山先生,三人一字排开地走路。“喂,是你杀了优午吗?” “嗯,是啊。”园山说道。 我看见日比野摆出胜利姿势,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对了,相反的啊。真容易让人混淆。你不是凶手吗?” “嗯,我是凶手。”园山的目光转向我。 “有人看到你不在平常时段散步。”我接着发问。 “你为什么在凌晨三点散步?” 园山没有回答日比野的问题。若从旁边观察园山的目光,会觉得他的眼神涣散。“问得简单一点,要让他容易回答才行。”我提议。 哼,日比野似乎嫌麻烦。 “昨天晚上,你几点离开家的?”我问。 “那种问法不行。告诉我,你昨天半夜在干什么?”日比野的语气越来越粗鲁,“我要仔细确认你昨晚做过的事。晚上十一点你在家吗?” “不在。”园山总算回答了。 “半夜十二点呢?” “不在。” “凌晨一点呢?不,一点到四点都在外面吗?” “不在。” 他果然外出了。有趣的是,他只会说谎。换句话说,只要把他的答案反过来,就等于他只会说真话。 “园山先生平常几点出门散步?”我问道。 “早上五点。”日比野回答。 “我想请本人告诉我。” “好吧。”我很清楚日比野开始不耐烦了,他大概原本就缺乏耐性和专注力吧。“用‘是’的次数回答几点去散步的,如果是三点,就说:‘是、是、是。’”他还会使性子地提出这种问法。 这种问法太搞笑,惹得我发笑。结果园山没有回答。 这简直像是思考智力题的答案。 过了一阵子,日比野大叫:“麻烦死了!你说‘接下来我要说真话!’你发誓,对你太太发誓,说真话。” 我愣住了,这家伙老是在说蠢话。 我想园山应该会假装没听见日比野的话,然而他却意外地宣告:“接下来我要说真话。” 日比野很高兴,高声说:“好,很好!”然后问道:“你和优午遇害有没有关系?” 园山说:“有关系。”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但园山依旧向前走着。这时,我们开始讨论。 “他刚才的回答是什么意思?”我说。 “他发誓说,接下来要说真话,然后才说‘有关系。’所以‘有关系’是真的。换句话说,他和优午的命案有关。” 我指出:“等一下!说不定他是用反话说真话。他确实发誓要说真话,但他说‘有关系’或许是想说‘没关系’。” “如果是这样,那他发誓不就没意义了吗?” “不,姑且不论那个,”我接着说,“他首先声明‘接下来要说的是真话’,会不会是指‘接下来要说的是假话’呢?”“这么一来,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想去思考。”我扬起一边的眉毛。 日比野双手击掌,搓搓头说:“别再问了。那个画家改变了散步的时间,一定是起太早了。兔子不是也说园山不是凶手吗?既然如此,问了也是白问,我不要再玩这种麻烦的游戏了。”他就像个玩腻的孩子般大声嚷嚷。 我双手环抱,看着园山逐渐远去的背影。 园山先生应该没察觉到我的视线,但他却突然停下来,转身望着我们,我和日比野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与他遥遥对望。 这时,园山先生说:“我只会说假话。”然后马上转身离去。 “是吧。”日比野像是认同似的说,“总之,他是个骗子。” “咦,奇怪。”我想起了从前读过的一本书,里面提到“自我提及的反论”。 “奇怪什么?” “‘只会说假话’的意思应该是这句话本身就是假话。” “这么说的话,嗯……就是‘只会说真话’啰?” “不过,这么一来,‘只会说假话’这句话,就成了真话。” “可是,如果那句话也是假的,那就没完没了啦。” “我不行了,看来还是不能进一步思考。”我举起双手投降。 后来,日比野满脑子想的都是跟佳代子小姐约会的事,他丢下一句:“那你就按照预定计划,五点半赴约。”然后自己跑掉了,简直是蹦蹦跳跳地离去,撇下我一个人。 太阳下山了,不过天色还不至于暗到无法散步。 我在水田附近看到田中,我想起他曾经抬头挺胸地对日比野说:“我喜欢自己的走路方式。”的确,走路方式没有规则,因而也就没有正确答案。这么一想,我才发现田中走起路来虽然很辛苦,但很有个性、十分有魅力。 不过,撇开走路方式不谈,他的脚步看起来真的很沉重,好像除了股关节扭曲,还拖着什么东西走在田埂上。我想起了电影《宾虚》中的基督教徒,一名背着十字架、拖着沉重脚步的男子。田中跟他很像。 我很好奇田中要去哪里,决定跟在他身后一探究竟。 我发现有飞鸟在田中头顶上盘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它缓缓地振着翅。 我们来到了优午曾经伫立的水田,眼前是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我就像失了魂的观众,只是望着。 田中站在稻草人之前站过的地方,微微低头。 “我说话的对象只有鸟和优午。”他说。 换句话说,田中失去了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怅然若失正好可以形容他的模样。他遥望天际,那在我眼里是一幕非常不可思议的景象。他深深一鞠躬,那是在感谢优午,还是在向优午告别呢?总之,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田中的动作缓慢,行礼如仪,虽然姿势歪斜,却是一个优美的鞠躬,引发了我小小的感动。 田中再度礼貌地鞠躬,然后..离开了现场,往反方向离去,身影渐渐变得渺小。我也下意识地鞠了一躬,但对象不是优午。 这是我第二次遇见那名少女。当时我正想四处走走,漫无目的地走到一处看得到大海的地方停下脚步时,我听见有人在讲话。然而,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主人,就在我自以为是心理作用时,发现脚下有一名少女。 少女横卧在地上,她直接和衣躺下,面朝左侧躺着。少女肯定才十岁出头,却一脸老成。她抬头看着我,却不打算起身。日比野带我参观这座岛时,我见过这名少女,我记得她好像叫若叶。回想99lib?一下,她当时也是躺在地上的。 “叔叔,小心别踩到我。” “你最好赶快起来,不然会被踩到。” “叔叔,你叫萨德?”她的语气很傲慢,“SM的那个萨德?”我耸耸肩。她是在哪里学到这个词的?我客气地警告她:“不管怎样,你用那种姿势躺着,很容易被误认为是一片从地面冒出来的蒲公英叶子。” “因为很快乐嘛。” “躺在地上很快乐?” “咚、咚、咚。”我听不懂她说的话。诚如字面上的意思,那只是一连串的拟声词。“像这样躺着啊,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就会听见向己的心脏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很有趣吧?” “心脏的声音?”听她这么一说,日比野也说过同样的话,那真是悠哉的游戏。 我往地面上一看,上面覆盖着一层泥土,没有大石头,说不定真的很适合睡觉。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蹲了下来,然后躺在她身旁。 “你有恋童癖。”她调侃我道,但我不为所动。 我侧着头贴在地面上,感到一阵冰凉,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听见了空气的声音和地面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身体很亢奋,或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心跳声越来越大。我试着放松肩膀,闭上眼睛。 心音包围了我,那是一种平静的声音。体内的血液宛如火山爆发似的从心脏送出,心跳声听起来很悦耳,血液永无止息地循环。很久以前,我应该是在谁的肚子里,听着这种声音安然入眠的吧。有一种受人呵护的感觉,全身突然放松了。缺少的是羊水!昏沉的脑袋中仿佛响起了这个声音。来到这世上的人不管花多少钱、吸收多少知识、使用多么可怕的暴力,都无法获得那怀抱自己的羊水,或许那就是人类苦苦追寻的东西。原来一桶羊水能够拯救人。 “叔叔。”她叫我。我一脸愠色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其实我没有那么生气。“叔叔,优午啊,是钻到地底下了吗?” “钻到地底下?” “他的身体虽然四分五裂,但说不定是融入了地面。雨水不是也会渗入地面吗?” 原来如此,有可能!我答道。说不定真的有那种事。 接着,我倚老卖老地说:“被分尸的说不定不是优午,因为没找到优午的头。” 若叶眯起眼睛,说:“叔叔,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那只是构成优午身体的木头吧,一看就知道了。” “可是,没找到头啊。” “一定是被凶手丢进海里了。” “你为什么能一口断定?凶手说不定是用别的稻草人调包。” “调包?别的稻草人是指什么?” “因为没找到头啊。”我自以为是地说,“会不会有什么含意?” “怎么可能。”若叶断言道。 我也马上同意了她的说法,于是改变话题:“你知道那件事吗?说是这座岛上少了什么东西?” “哦,那个啊。‘有人会从某个地方过来,留下那个东西之后再离开。’你是说这件事吗?” 虽然和日比野告诉我的略有不同,但内容一样。“那是真的吗?” “叔叔,你认真的吗?那是骗人的吧。” 从她的语气听来,似乎认为那是一件蠢事。总之,这不就跟大人不会认真看待圣诞老人一样吗? 我起身,心想这个口气狂妄的少女应该不会学我,不过她也站了起来。 “天快黑了,早点回家比较好哦。” “不过,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她的语气像个小孩。 “忙什么?” “制作陷阱之类的。”她愉快地笑了。 “陷阱?”我感到欣慰。小孩子的恶作剧,不管哪里都一样。他们会热衷于一些小玩意儿。是嘛,陷阱啊。 “把草编成绳子,把人绊倒,这我很擅长的。” 我逗她,真是了不起的大工程啊。她歪着脖子仰望天空,我也跟着抬起脸。在云隙之间,有一道飞行云,大概是来自机场的飞机吧,一颗豆子般大小的机体拖出一道细长的云。 “是飞行云啊。”我说,她一脸奇怪地问:“那是什么?” “不是那么说的吗?” “那道云告诉我们,人要走正道。” 正道是个诡异的字眼。 “优午曾说,如果天空出现那样的云,就要照着他的话去做。” “原来如此。”我边说边在脑海中描绘优午的身影。说不定岛上的许多居民在看到那道云的一瞬间,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太阳真的开始下山了。和日比野约的是五点半,我打算守约。环顾四周,除了稻田还是稻田,放眼望去,是一条无垠无涯的漫长道路,不知道前方会到达哪里。没办法,我只好往公寓的方向前进。 “伊藤先生。”当我默默走路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草薙。站在他身旁的是百合小姐,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破胎修好了。”他推着自行车。车轮和白天不一样,顺畅地转动着。 确认完这一点,我突然像是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脑袋,有点儿受到惊吓,然后悠悠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原来是那么回事啊。 我可以说是下定了决心。总之,在这个时间点遇到自行车绝非偶然。 “在哪里修的?” “市场那边的自行车行呀。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草薙满脸好奇地问我。 “这里有很多事情都跟我住的城镇不太一样。” “什么事情差别最大?”他凑过来问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预知未来的稻草人和.99lib?持枪的樱,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大堆。但是,就算一一列举出来也没有意义。“差别最大的,这个嘛,大概是岛外没有像百合小姐这么美丽的女性吧。”结果,我以这句笨拙的恭维话含糊带过。 草薙出乎意料地平静,脸上的表情变得和缓:“我想也是。” 百合小姐一脸错愕,露出困惑的笑容。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说出那句话。 “不好意思,自行车能不能借给我?” 如果说有什么事是优午吩咐过我的,那应该就是这个。 我卯足全力地踩自行车,刺骨的冷风几乎要让人昏过去,但我还是勉强赶上了,准时到达约定地点。 “辛苦,辛苦了。”日比野用手扇风迎接我。 “怎么样,我赶上了吗?” “调整到你赶上的时间吧。”日比野和我约在岛上的时钟塔见面。我请草薙把它的位置告诉了我。那个地方很好找,是一座小型的时钟塔,只比我高出半米左右,底座是纯白色,生了点锈,感觉很有分量,它孤立在河堤旁。再往下走约五十米就是大海,我们站在河堤上也可以往下俯瞰,但由于四周昏暗,海面上看起来也不过是一片漆黑。 时钟的指针停了,一直指在一点二十五分的位置,我不晓得那是白天还是晚上的时间。“这是一座很古老的时钟塔吗?” “它是支仓先生亲手做的。” 又出现支仓常长这个名字了。他在三百多年前来到这座岛,幵辟一处小小的娱乐胜地,这是真的吗?这应该是某个走火入魔的学者所提出的惊世骇俗之说吧,我感受不到可信度。 “哎哟,她不来赴约吗?”因为附近没有女性,所以我这么问道:“你别乱说!”日比野不悦地说道,“她等一下就会来了,我跟她约六点在这座时钟塔前碰面。” 第十一章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我跟静香的约会。从前约会时,我总会提早三十分钟到约定地点。静香经常笑说:“既然这样,一开始就把约会时间提早三十分不就好了。”我说那样就没意义了,我喜欢等人的感觉。静香每次听我这么说,一定会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想要有人等我,等得不耐烦。”她说,因为我想要存在的价值。那时候,我会回应她:“我无时无刻不在等你。”她只是垂着眉毛,一脸落寞。 “想和佳代子小姐一起看夜景。”日比野说。 是啊,我回应。 “从河堤往下走,有一条羊肠小径,再往下走,就能走到离海很近的地方,我要跟佳代子小姐在那里看夜景。” 我抬起头,望着大海的方向,只听到了海浪声,四周己是—片漆黑。我看了日比野一眼,然后再望着大海,歪着头表示疑惑:“你说是看夜景,明明什么都看不到。” 海岸的另一端,既看不到如宝石般的大楼和万家灯火,也看不见打灯的桥梁。“没有任何算得上是夜景的景色。”我指出问题所在。 日比野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确认我正不正常。他看了老半天,好像也同意我的说法,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 “是嘛,在伊藤的世界里,观赏夜景一定有不同的方法。” “观赏夜景的方法?” “不觉得奇怪吗,你刚才居然说‘没有任何算得上是夜景的景色’啊!” “我是说了啊。” “在你的世界里,什么才是夜景?” “灯光吧。欣赏霓虹灯或照明灯,那种闪闪发亮的美丽灯火,宛如深海里的宝石,缓缓晃动。大家都是为了看那个才开车到地势高的地方,俯瞰城市啊。” 哦,日比野一脸打从心底佩服的表情,就像小孩沉迷于外国玩具的模样,甚至可以说是羡慕。“那感觉也不错吧。” “这里不是这样的吗?” 他的表情很复杂,像个乡巴佬在腼腆地解说家乡风俗,又像在低调地夸耀家乡名产。 是夜晚,他说。 享受夜晚就是观赏夜景,欣赏星空、夜晚和漆黑的海洋。因为夜景,不就是夜的景色吗? 夜深沉,没有猫头鹰的叫声,也没有蟋蟀的振翅声,感觉整座岛上的万物只是单纯地抑制着呼吸。 唰、唰、唰、唰,车轮转动的声音在夜里回响,那是藏书网我踩自行车发出的声音。 日比野拜托我的事情很简单,既简单又奇怪,而且是一项幼稚的请求。“能不能帮我打灯?” 他拜托我用自行车的车灯浪漫地照着正在欣赏夜景的他和佳代子小姐。 “怎么打灯?” “你把脚架立起来,然后踩自行车就行了,用车灯照着我们脚边。” “脚边?” “车灯可以照亮脚底吧?天色这么暗,看不到路很危险的啊。如果打灯,你一定知道我们何时会停下来,那时候,你就把灯光转向大海。我想,夜里的白光一定很美。你从这里把灯光打下来,用灯光照亮我们。” “看得清楚吗?” “拜托你弄得戏剧化一点!”日比野莫名其妙地用“戏剧化”这个说法,将打灯工作交给了我,这是多么含糊的指示啊。 不知道是不是这座岛上的自行车规格不同,灯光可以照得很远。我印象中的自行车车灯,仅能在更狭窄的区域内营造出朦胧的光晕。或许是因为这座岛上几乎没有路灯,所以车灯照得到的范围很广,而且车架装在前轮。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自行车,虽然是小细节,伹是差别很大。 我拼命踩自行车,让车轮空转。我逃出警车时撞伤的疼痛不知不觉消失了,双脚可以自如地运动。 我一边让车轮转动,一边思考日比野口中的“享受夜晚”这四个字。我感叹地想,原来抱膝欣赏宁静黑夜中的青空、星罗棋布的小星星、深不见底的大海及浪花拍打岩岸的声音,也是一种高尚的娱乐、非常奢侈的享受。 我眺望夜空,这是我在仙台欣赏不到的景色。如果晚上在河堤上闲逛,大概会遇上穷极无聊的飞车党,把路人推进废铁般的车子里。况且这么晚了还在观赏夜空,第二天就会在公司的会议上打瞌睡,到时候不是被老板骂“太混”就是“目中无人”吧。 车灯的光线从我骑的自行车笔直向前延伸,我看到前方的两个人影一日比野和佳代子小姐,他们好像在离海很近的地方。灯光可以照到大海,但是我很怀疑,这样的气氛浪漫吗? 我开始出汗,双脚变得沉重?。从他们的位置应该听不到那称得上是我劳动结晶的车轮空转声吧。 日比野怎么解释黑夜里的一道白光?月光?偶然经过的汽车?他的逻辑不同于一般人,说不定会装傻地说:“这种不可思议的小事偶尔也会发生。”或者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啊。”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愚蠢,我用力晃了一下车灯,没有原因,只是蠢蠢欲动的恶作剧念头涌了上来。我想吓一吓日比野,于是抓住手把,猛地左右晃了一下,光线也随着我的动作左右晃了一下。白色的微弱光线绘出一把扇子。我看到前方那两人好像吓了一跳,说不定他们会回过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吓到了吧。我想象着日比野慌张的模样,暗自发笑。 在那之后,我继续乖乖地踩自行车,如果不绕路的话,我大概已经跑完了仙台车站到松岛一带的距离,大概骑了那么远。没有任何报酬的体力劳动并不轻松,但也不痛苦。相较之下,盯着电脑屏幕辛苦多了。 我望着天上的繁星,踩着自行车。 一边抬头望着夜空,一边动着双腿,我有一种仿佛飞上天的错觉。没错,说不定我很久以前会飞,我甚至想起了那种没大脑的事。从母体中呱呱坠地之前,我一定会飞,要那么想是我的自由,我当时的心跳应该更平稳,视力也应该更好。 我没有睡着,只是闭上双眼,一个劲儿地动着双腿。 猛一回神,已经快九点了。我定晴一看,不太能掌握眼前的状况,日比野他们巳经不见踪影了。 十二月的寒风名不虚传,但却让浑身是汗的我感到舒服。我吐了一口气,移动身体重心,从鞍座上下来。我站不太稳,整个人蹲了下来。 终于休息到可以勉强站得起来,我开始推着自行车走。日比野到底跑哪里去了?约会失败了吗?话说回来,怎样的约会才算成功,怎样才算失败呢? 佳代子小姐对日比野说了什么?虽然对曰比野过意不去,但我总觉得佳代子不是真心想跟他约会,是我想太多了吗?我认为佳代子对待日比野的方式,不同于爱情或亲情。 我扶着自行车,走在那条黑漆漆的路上。车灯的灵敏度良好,车子即使推着走,灯光还是照亮了马路。我来到了市场。 我不认为店还开着,但是帐篷般的店家一映入眼帘,就突然想去见见兔子小姐。 兔子小姐正在睡觉,她还是待在白天的老地方,歪着脖子,脸朝上闭目。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滑稽姿势,差点笑了出来。 “是谁?” 背后有人叫我,吓了我一跳,双手放开手把,自行车倒在地上,在一片寂静下发出巨大的响声。 “对、对不起,我是来找兔子小姐的。”我朝着那声音说道。 “你找内人有什么事?” 对方是个尖下巴的长脸男人,有种短发运动员的感觉,不过看起来又充满智慧,像极了宇航员,一名退休的宇航员。年纪约莫三十出头,是昨天见过的男人。 “你是采花贼吗?”他笑道,这句话似乎是幵玩笑。 “他是白天来过的客人,说是从南部来的。”耳边传来兔子小姐的声音。 看来是自行车倒下的响声吵醒了她。我再次转身,看着兔子小姐。 “其实,我想来问你昨晚的事。”我说道。 “昨晚?”她老公一脸诧异。 “你是要问那个吗?你该不会还在怀疑园山先生吧?”她愉快地说。 “园山?”兔子小姐的老公靠了过来。 “老公,你昨天不是跑到我这里来说狗不见了吗?居然三更半夜跑过来,那时候是几点?” “两点三十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好意思,那么晚还来。” “你说的那是什么话,我可是一直在等你呢,我又不可能去找你。”兔子小姐这么一说,他害羞地将脸转向一旁。 “就连你在家的时候,我也想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 “我都做些很无聊的事。”他诚实地回答,“像是跟狗说话,尽是那些无聊事。” “我想知道你和那只狗说了什么。>..”那或许是兔子小姐的真心话,“我动不了,所以至少把我的耳朵带去嘛。” “别说傻话。” “我就是这么期待你来嘛。” 我听着这对夫妻的对话,露 51fa." >出了笑容。兔子小姐的老公搔着头。我一想到这个男人替兔子小姐洗澡、处理排泄物、换衣服,心里就有一股莫名的感动。 “事情是这样的,听说兔子小姐当时看到了园山先生,但是他明明不可能在那个时间散步。” 兔子小姐的老公睁大了眼睛:“几点?” “凌晨三点。”我一回答,他立刻说:“那就怪了。” “你想到了什么吗?” 他皱起了眉头,旋即回答:“我又不是那男人的监护人。”“说得也是。” 我垂下肩膀。园山举动异常,但这不可能和优午的命案有关。 “你家的狗不见了吗?” “是啊。”他说道,还是有那种类似宇航员的知性。 我扶起自行车,向他们道声晚安便离开了。 车轮转动声空洞地响着。我一开始还在担心自行车是不是坏了,检查之后并无异状。 这时,兔子小姐的老公跑了过来,我停下脚步问他有什么事,他一改之前的态度一脸和善地说:“关于刚才那件事,其实,我家的狗并没有失踪。” “啊,这样啊。”对我来说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他笑着说,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我。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来市场?” “嗯,那是因为有其他……”他没有交代清楚就走远了。 说不定他是想看看兔子小姐吧。 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脚步声。 因为鞋子磨擦的声音和车轮转动时铰链发出的声音掩盖了那个脚步声,所以我听不清楚。 那个脚步声渐渐朝我走近。准确地说,那是男人拼命奔跑的脚步声。 我赶紧停下来。 “救命啊!”对方发出断断续续的求救声,呼吸急促,很痛苦的样子。我推着自行车,回头细看。那是一名年轻男子,年纪比我小,约莫二十岁出头,身穿黑色运动服套装,看起来像是睡衣。 “你、你怎么了?” 他伸出双手向我求救,还碰到了我的手臂。他抓着我的胳臂撑着自己,低头重重地喘气。“救、救救我!”他抬起头,一头浓黑卷发长及耳际,看起来不像是什么老实人。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当面向我求救。很抱歉,因为我很不习惯,所以或许我会选择逃离现场。 “你到底怎么了?” “樱来了。” 这个回答简单扼要。 “樱、樱在追你吗?” “你不觉得很过分吗?”不懂礼貌的年轻人粗鲁地说道,“犯案的又不只我一个。”接着又说,“又不是只有我,还有其他人。是安田来找的我,我才掺和进来的,为什么偏偏是我?!” “你是去抢劫了吗?” “不、才不是呢。” “那……你是袭击哪个女孩了?”我套他的话。年轻男子聚在一起,如果想犯罪,大概也就是做这些事了。 或许被我说中了,他听到我这么说,突然变得吞吞吐吐,开始找借口:“有什么办法!是安田,安田说有个美女。那家伙,就算一个人也会乱来。他常常开车躲在田里埋伏,袭击女人。” “真是个浑蛋。”我不带感情地配合着,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是吧,是吧?”我有一种既佩服又失望的感觉,原来这座岛看似平静,却还是会发生类似案件。到处都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大概跟区域、时代无关。不管在什么地方、文化有何差异,那些居民肯定跟我们一样,内心存在着下流的欲望、虚荣感与欺凌的念头。 “到底是怎么冋事!为什么我……”他铁青着脸,或许是心慌意乱、情绪激动,他并没有发现我是外地人,只是显得惊慌失措。 “我纯粹是被安田引诱了而已。”这是他叫喊的最后一句话。 这时,深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吵死人了”,吓了我一跳。接着,枪声响起,一个短促而沉重的声音,我根本来不及捂住耳朵。 我目瞪口呆,这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得我呆若木鸡。就在此时,我听见风中有一个声音说:“那不是理由。” 我动弹不得,只能望着眼前的青年带着一脸殊死抵抗的愤怒,滑落到地上。 等我回过神来已是早上。我在床上醒来,双腿肌肉酸痛不已,不过不太严重,还站得起来。我下床走到洗脸台洗脸,想起了昨晚的事。 枪声响起,在我眼前的青年中枪倒下,受到惊吓的我立刻骑上自行车逃离现场,在漆黑的路上奔驰,完全没有喊累的余地。有人被枪毙了,我没多想,只是拼命地踩着自行车前往草薙家。 他们正好要就寝,不过看到我并没有不高兴,说道:“自行车明天早上再还好了。”不过,当他们看到我身上的衣服时,瞬间脸色惨白,说:“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好像沾到血了。 我吞吞吐吐地解释刚才的遭遇。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草薙听我说完,竟然放松了下来,说道:“哦,樱。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是听见了枪声。” “大事不妙了,他杀了一个年轻人。” “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 “是樱。”他身旁的百合小姐像是在喊一种花的名字。 我想起了日比野说的话,樱是规范,谁都能够接受。 大概是我又拖又拉,不停地拜托草薙,他只好无奈地说:“那,我们去看看吧。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下衣服。” 我坐到自行车后面用来装信件的货架上,他轻松地载着我。一路上没有岔路,我们没有迷路就回到了命案现场。我下了自行车。 当那名青年靠在我身上时,可能早就己经死了吧。他倒在路上,周围聚集了人群,有一对年老的夫妻和一名中年男子,围在俯卧的尸体旁。 “哦,草薙啊。”那个右脸颊有颗大痣的中年男子说道。 “是樱吧。”老人像是在赏花似的说道,另外两个人点点头。草薙也耸耸肩:“伊藤先生,事情就是这样。” “瞀察呢?”草薙问道。 “羽田大叔打电话报聱了,警察马上就会过来。” “大叔你们在值班吗?” “这个人是佐佐冈家的儿子吧。”老妇人首次开口。 死去的年轻人似乎姓佐佐冈。一个有名有姓的年轻人遭到杀害,大家居然这么冷静。 ?99lib?我觉得浑身不对劲。我们和那对老夫妇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围着俯视那具尸体,大家并没有对死者做论断,却站在那里。这股祥和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警车也是姗姗来迟,两名睡眼惺忪的警员询问我,却连我的身份也不怀疑。他们只是瞧了一眼那个叫佐佐冈的青年背上的伤口,就好像知道那是樱开枪所为的。从这些警察身上根本看不出想要好好调查案情的意思。 他们只是装模作样地进行形式上的査问,然后就放了我们。 “这样很奇怪吗?”在回去的路上,草薙那么问我,当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有人死了,可是大家都不紧张,这不叫奇怪那叫什么?” “可是,那是樱干的。” “就这样?” “很奇怪吗?”草薙推着自行车,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似乎在欣赏夜色。 “对了,园山先生他……”我说。 “我家百合和园山先生的感情很好。” 你说过了。这句话冲到喉咙,但被我咽了回去。“他可能在凌晨三点出门散步吗?” “那是不可能的。”草薙充满自信地笑道。 果然是我眼花了吗?不过话说回来,我突然觉得园山先生的运气真好。举动异常的他,如果是杀害优午的凶手也不奇怪,却因为兔子小姐的目击而排除了嫌疑。如果没有目击者,或许他就成了最可疑的嫌犯。 我冋到公寓之后,倒头就睡。 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明信片,写明信片给静香。不知是因为肌肉酸痛,还是下意识地感到亢奋的缘故,我睡得不太好,醒来时还是清晨。 每次一放松,我脑中就会浮现出死去的佐佐冈的脸。我甩甩头,想要忘记他,把脸转向了明信片。站在明信片彼端的静香,感觉就像一个真实的门僮。 太阳总算出来了,我觉得今天会是个晴天,万里无云。我想起了在榉树下睡觉的猫。日比野说:“当它在那里的时候,天气就会放晴。”原则上还蛮准的。 我决定把这两天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再写一遍。一座名叫荻岛的孤岛、支仓常长、一桩离奇命案、想知道静香的近况……连我自己都觉得收到这种明信片一定会心里发毛。 门铃响起,是日比野。他总是跑过来讲一些意想不到的怪事,让我手足无措。 “昨天……”我开口说。 “真是不得了。”日比野歪着头。与其说他一脸铁青,倒不如说他嫌麻烦。 “是啊,真是不得了。”我慌忙插嘴,“昨天,有个年轻人在我面前中枪,听说是樱干的。那个青年姓佐佐冈,就死在我面前啊。” “那不重要。”他说。又来了,那不重要。从他的口气听来,好像他已经听说佐佐冈的事了。 等一下,我说。人命关天,还有什么事比有人遇害更重要吗?听我这么一说,他眉头紧皱。“曾根川被杀了。” “啊,是吗。”我已经搞不清楚状况了。 仿佛在重复昨天早上的剧情。 我只能被日比野拖着跑。昨天优午遇害,今天是曾根川。我很想讽刺他,这座岛上是不是每天都有人被杀啊?!我总觉得不管怎么跑,距离目的地还是很遥远,看来踩自行车的疲惫还没有消除。 “不是樱干的吗?”我试着以一副知情的口吻说道。 “不是樱。”日比野立即否定。 “那,难道是梅吗?”我的冷笑话并没有让他回头。 “凶器不是手枪。曾根川是在河边被人殴打头部致死的。”“不是手枪?” “所以不是樱干的。” “对了,现在几点?” “六点。”他看着手表回答。 命案现场在河边,我总觉得这地方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我昨晚骑自行车时俯瞰过的场所。大海就在不远处,离日比野和佳代子小姐昨天站立的地方不远,距离不到一百米。 太阳总算露脸了,四周景物泛白,有点儿凉意,围观群众围一个圆圈,议论纷纷。昨天优午遭到肢解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站着。相较之下,今天的情形略显不同。要说哪里不同,就是这些凑热闹的人显得精神奕奕。 “是伊藤吧。”我不用回头也知道出声的人是谁,是那个浓眉高个儿的刑警小山田。 “这是一般命案,该轮到瞀察出面了吧?”日比野严峻地说道。 “当然。”小山田点点头,指着我问,“你昨晚在哪里?”“小山田,你们怀疑的犯案时间是几点?” 经日比野这么一问,小山田露出不悦的表情。“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曾根川最后被人看到的时刻是昨晚,遗体则在凌晨被发现,这是唯一的办案根据。” “遗体是谁发现的?发现的人就是凶手吧?”日比野仿佛在举发看不见的可疑分子。 “发现遗体的是我们同事,警察发现曾根川倒在河边。”“那么,那家伙就是凶手。”日比野间不容发地高声说道。小山田显得很不耐烦,像是在对小孩子解释似的说:“不可能两名警察都说谎吧。”他口中的两名警察,肯定是前来调查昨晚发生的佐佐冈命案的人。他们草率地听完案情之后,在回程中发现了曾根川的尸体。在这座岛上,不可能会有科学办案那种玩意儿,死亡推定时间模棱两可,还打算用目击者的证词锁定嫌犯。岛上的警察办案如此马虎,居然还可以撑到现在啊。不过,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因为之前有优午,所以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如今优午不在了,或许岛上正面临危机,而小山田也察觉到了这个的严重性。 “昨天傍晚五点到凌晨,你在哪里?” “我和伊藤约了傍晚五点半,在支仓的时钟塔碰头。” “在那之前我和草薙兄在一起,我还向他借了自行车。” “自行车?”他好像想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吐口水。 “是我拜托他的。”或许日比野不想进一步谈论这个话题,口气严峻地说道。 对了,我突然想到,他的约会成功了吗?我觉得他的心情不好,或许那不是一场愉快的约会。不过话说回来,那能叫做是约会吗? “他为什么会死?”日比野问小山田。 “说不定是摔死的。”我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我试着回想昨晚的记忆,那道河堤很高,与河边的落差很大,在黑暗中很容易跌倒,所以曾根川很有可能从陌生的河堤上跌落而死亡。 “确实有摔倒的迹象。曾根川的衣服上沾满了野草,那应该是从河堤上摔下来的痕迹吧。”小山田不情愿地摇摇头。 “这样的话,算是意外吧?” “他的后脑勺遭到水泥砖敲击,并不是跌倒撞到的。除非水泥砖掉落砸到他的头部,那就另当别论了。” “说不定那个……”日比野隔了一会儿说道。 “哪个?”小山田的语气略显尖酸。 “说不定是曾根川杀了优午。” “呰根川杀优午?”小山田怀疑地说道,似乎对于儿时玩伴的骇人推理感到不安。 “说不定是哪个知情的人杀死那家伙的,算是为优午复仇。”“那样的话,或许是樱结束了曾根川的生命。”我插嘴道,却被日比野推翻。“樱不会用水泥砖,他用的是枪。” 小山田的表情仿佛没听见“樱”这个字,就像日本政治家不能过问宪法和自卫队的关系、减肥中的女性不能碰巧克力,这座岛上的警察必须无视“樱”的存在。 “那么说的话,这男人也有可能杀害优午。”小山田抬起下巴朝我示意,他的语气不再冷静,说话音量大了起来。那群围观民众纷纷转过头来看着我。大概大老远就知道刑警在质问我这个陌生男子吧。日比野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第十二章 曾根川的尸体被送到葬仪社之后,岛上的居民在溅血的河边来回走动,交头接耳。每个人都在讲话,以消除内心的不安,不过他们应该不是为了下流的曾根川而聚集起来的吧,肯定是因为无法接受昨天发生的稻草人命案,无法忍受不安和寂寞才自然而然地聚集起来的。稻草人是这座岛上的巨大支柱,既是指标也是明灯,更是指引方向的指南针。失去他的岛民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显得惊慌失措。 “怀疑伊藤也没用。”日比野说,“你如果怀疑他,要不要去问问轰大叔?只有大叔认识来岛之前的曾根川。” 这意见听起来具有建设性,我也曾亲眼目睹曾根川和轰发生口角。 “伊藤,你等我一下。”日比野突然说要向附近的岛民打听消息。 不得已,我只好和小山田两个人站着等他。气氛很尴尬,但我还是试着说些话:“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小山田用一种“还不是你干的好事”的眼神瞪我。 我一直对园山耿耿于怀,于是试着提起他。我说,有人见过园山在半夜散步。 “那个男人不会在那种时间散步。”小山田果然也这么说。我又把兔子小姐看到的情景告诉小山田,他改用一种像是在心算的表情,断定说:“不可能啊,从那里往返优午的位置需要一段时间。” 小山田好像在思考其他事情,脸上露出怀疑我的表情,但感觉不像是认真的。他用手抵着下巴,苦思了好一阵子,然后突然抬起头说:“你听过那艘船的事吗?” “船?”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字眼。 “轰之前带回来的书上提过‘美池号’的事。” “那是船的名字?” “美池号在前往搜索某艘船时,船上的船员发现一艘竹筏,竹筏上挤满了人。所有船员都看到了。那艘竹筏被一艘小艇拖着,当搜救人员靠近时,他们向船长报告‘有人在动,看得到有人挥手,听得到有人呼救’。” “场面很吓人吧。” “他们看错了。” “咦?” “等到船员抵达时,既没有小艇,也没有竹筏,海面上只有几根漂浮的树枝。” “什么意思?天气不佳,所以看错了吗?” “那一天晴空万里,视野良好。大家一心以为收到了船难的讯号,满脑子都是救人的念头;因为听说有船只遇难,所以就以为眼前发生了船难。” 小山田大概没有搭过船吧,眼前浮现山了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他肯定是个认真学习的人,不但浑身上下充满了武士般的凛凛风姿,还有清晰的头脑。 他要说的应该是群众心理,就像集体催眠一样。 “那件事怎么了?” 小山田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又开口说:“我想,这座岛……”他想要说出什么重大事情。不过,这时候日比野回来了,小山田便闭嘴,径自离开了。 “昨天怎么样?”在回去的路上,我戳了日比野一下。 “昨天?”他不像在装傻。 “你的约会。我为你踩自行车,踩得脚都快断了,害我今天走路不稳。总该告诉我约会的结果吧!” “嗯。”日比野挑起眉头,变成八字眉。“打从一开始就不是约会。”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到底怎么了?” “这个嘛,伊藤的灯打得真好,非常有气氛。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戏剧化吗?” “嗯,对,很戏剧化。夜里一片漆黑的大海很美,海浪声也相当悦耳动听,静静地涌进耳里。我们俩聊了很多。” “那就是约会啊。”我用连自己都讶异的语气说道。我是没有体验过,不过两人在夜里一边观星看海,一边聊天,四周没有喧嚣的音乐和碍眼的车阵,这是非常新鲜的,但同时也是约会的原貌啊。 “不,”他否认。“说起来,她要告诉我的,”他的咬字实在很不清楚,“其实是另一件事。” “她是个讨厌的女人吗?” “没那回事。你别误会,佳代子小姐就像天使。” “天使啊。”这个说法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伊藤看过天使吗?”他生气了,逼近我问道。 “怎么可能。”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否定我!” “这话什么意思?” “没见过苹果的人就算说青苹果不是苹果,也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吧?”我不认为他说得对,但他的话却很有压迫感。 “不好意思打断你。那,她找你有什么事?” “商量。” “商景粉刷?” “不是,她希望我帮个忙。” “啊?” “有一个叫安田的男人。” 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赶紧翻出脑中的记忆,马上就找到了:“昨夭那个姓佐佐冈的青年提过这个名字。” “佳代子小姐好像对安田到处跟踪她感到很困扰。安田一下子跟踪她,一下子跑到她家,还想把佳代子小姐硬拖进车里。” “太过分了。”我发现那个姓佐佐冈的青年也说过相同的话。 “佐佐冈一定是他的同党吧?所以昨天被杀了。” “为什么那个安田没事呢?” “没人知道樱在想什么。” “佳代子小姐拜托你什么事?” “她要我找出那个男人,然后给他一点惩罚。” “惩罚听起来像是哪里的陈年旧话。” “对吧?”日比野耸耸肩,“我也是那么说的。可是,佳代子小姐想拜托我那么做。” 可疑,这是第一个窜入我脑中的想法。她找错人了,如果对于跟踪狂感到困扰,那去报警不就得了,再不然的话,拜托“樱”也行。我怎么也想不通。 “那对姐妹花长得漂亮,但是人往往是残忍的。” 这是优午说过的话。佳代子小姐说不定视日比野为姐姝,是在调侃个性怪异却无害的他。我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说到日比野,此刻他正一边走路,一边自言自语。 他一定很想实现佳代子的愿望吧,肯定是的。就算佳代子只是利用他打发时间,或者把他当成与妹妹的赌注,他也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曾根川的死讯似乎在岛上传开了,每个人都显得忐忑不安。我从公交车上望着窗外,岛民们一脸惶然。 日比野要我一起上车,于是我们坐上一辆水蓝色的公交车。这辆公交车的车体设计比我看过的还时髦,车窗的面积相当大,车内漆成深海般的湛蓝色,没有张贴任何广告。厚实的玻璃令人感觉像是在从船舱内欣赏海中的景色。 “我想坐公交车冷静一下。”日比野这样说道,邀我上车。这座岛上的公交车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正好可以欣赏风景。 车上的乘客只有我们俩,半路上还有几名弯腰驼背的老人上来,坐了几站就下车了。车上太过安静,令我不禁怀疑甚至连司机都不在车上了。 “有很多像安田那样的男人。”公交车转了一个大弯之后,日比野说道,仿佛是在坦诚自己的污点,“你知道对人类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我心想,这个问题好像在哪里听过,试着回答:“接触音乐?”“啊?那是什么玩意儿?!”日比野动怒了。他说:“是与父母的沟通。”他应该早在幼年就失去了双亲,现在却居然还能一口断定:“没有得到父母关爱的小孩,长大以后不会是什么好人。”想不到他跟小山田说的话如出一辙。 “可是,你真的打算惩罚那个安田吗?” “就算要惩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他是那种被教训过就会洗心革面的人,那我就不用费事了。” “说得也是。” “看来只好先找到他,把他从车子里拖出来打个半死,剥光他的衣服,再把他丢进田里了。” 我想他大概在说笑,所以我也捧场地笑了。 “大概只能那么做了。”日比野的视线从玻璃窗上移开,说,“我只能那么做了。” “是、是吗?” 日比野想把佳代子小姐交代的事照单全收,盲目地顺从。说起来,他的个性很像草薙。只要是百合小姐说的话,草薙恐怕不管是什么都会相信吧。这是因为他们与众不同,还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大多拥有那样的性格?在这座岛上,说不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宗教信仰。 “你认为曾根川为什么会死?”当公交车开始绕第二圈时,他提出这个话题。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认识他。” “你知道的。我只是期待住在岛外的你,会不会想出曾根川遇害的新理由。” “很遗憾,我不知道。”我皱起了眉头,然后补上一句,“不过,都市里好像有很多那种人。” “都市里有很多?” “有很多人只要自己高兴就好,完全不顾他人死活。”日比野瞪大了眼睛:“那种人很多吗?” “到处都是。”说完,我想起了城山,又说了一次:“到处都是。” 关于城山的谣言分成几种。自从祖母要我提防城山之后,我就尽量不要跟他产生瓜葛。尽管如此,谣言还是会钻进我的耳朵。大部分告诉我那些八卦的朋友都把那些事解释为开玩笑,但我听起来会觉得那是真的,这格外令我厌恶。由于我曾经亲眼见过谣言中的部分事情,所以认为一切都是事实。 我还听说,城山会推挤情侣。据说他会轻轻碰撞感情融洽的情侣或夫妻,地点似乎都是在马路上视线不佳的转角处,而那马路基本上都是狭窄的、不区分人行道和机动车道的。城山总是若无其事地碰撞路上情侣的其中一人。这么一来,被撞的人自然会毫无防备地倒向身旁的伴侣。遭到波及的人往往会跌至马路上被车撞到,运气好的只是受点伤,运气差的就被撞死。 城山似乎引以为乐。 因不可抗因素而致使伴侣受伤或丧生的一方恐怕将会一辈子受到罪恶感的折磨,而受到波及的一方则不知道伴侣为什么要这么做,最后带着满心疑问含冤而死。 城山这个推人动作,让那些感情融洽的人们失去了彼此,断送了一生,这似乎让他乐此不疲。 “唉,反正那可能是传言吧。” 即使朋友那么说,我还是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我知道这世上就是有那种人,就算他不断地重复那些事情也绝对不会被逮捕。我喜欢劝善惩恶的故事,就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成语我也喜欢。因为,现实并非如此。 城山漫步在仙台的街道上,他一身制服装扮在巡逻。 伊藤的女友是个美女,这令他大吃一惊。转念一想,与其说是女友,应该算是前女友。他跑到伊藤的公寓里翻箱倒柜,从翻出来的信件和电脑里留下来的电子邮件来看,她是他的前女友,名字叫静香。 城山并不想知道伊藤的际遇。偶然逮捕的便利商店抢匪竟然是以前的同学,这个巧合让他感到愉快,但他不打算一直调查伊藤。他之所以去静香的公寓,纯粹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然而,现在他幵始感兴趣了。这个看起来很顽强的美女,刺激了城山征服的欲望。他低喃道:“伊藤的前女友啊。” 警察这份工作对于城山而言是最棒不过的了。制服让人卸除心理防备,即使新闻媒体再怎么报道警界的贪污或渎职,人们还是深信身穿制服的警察,几乎没有人会多加怀疑。城山打算继续利用他的警察身份。他身边的亲友之中也有人一得知他优秀的学历,就会对于他为什么甘于警察这份职业而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城山认为这些人真是愚蠢至极,再也没有比警察更令人愉快的工作了。 “城山先生。”在小酒馆四周聚集的年轻人身后出现了一名脏兮兮的中年男子。他缺了两颗门牙,悄悄地走到城山身边,小声地在耳边问道:“那种货色,还有没有?”一股恶臭的气息扑到城山脸上。 他马上明白了男子的意思。半年多以前,城山从中安排,让那名男子侵犯了一个即将结婚的年轻女孩。 “那种货色如果还有的话,我愿意接受。”男人说。 城山用轻蔑的眼神看他,心想这人真是丑八怪,一点本事也没有,只会按照我的指示行动。男人死缠着城山不放,他只好说:“我知道了。” 真的吗?男人高兴地欢呼,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城山对着男人皱起了眉头,心想得赶快甩掉这个酒鬼。既然要甩掉他,不如尽可能用偷快的方法,或许喂他吃大量的毒品,再用摄影机拍下他逐渐变成废人的模样也不错。城山曾经对一对男女做过相同的事。他把那卷带子放到网店里,还卖了不错的价钱。 男人低头说:一定要跟我联系啊!城山丢下男人往前走,不耐烦地加快了脚步。但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突然转过身,心想:“不如让那个男人侵犯伊藤的女人好了。” “警察先生,午安。” 背著书包的小女孩经过城山身边时向他打招呼,他笑着朝她挥手。 “曾根川为什么被杀?”日比野坐在车上抱膝问道,“你觉得怎样?” “他大概跟谁见过面吧。一个分神,遭人从背后袭击头部。” “那种人会去见谁?” “好比说,轰大叔。”我马上脱口而出。 “那头熊吗?也许吧,对曾根川来说,应该只有那个大叔算得上是朋友吧。” “我问你,”我看着日比野,“你知道杀害外来者的理由吗?”“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曾根川是外来者,就算他和别人无冤无仇,还是有可能因为‘他是外来者’而被杀。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这样。” “怎么可能!”口比野没有动怒,但一脸不悦,“怎么可能有人无缘无故杀人?!这么说的话,你也很危险!” 被他这么一说,我打了个寒颤。如果曾根川是因为外来者身份被杀,下一个遇害者就只剩下我了,这等于是没有竞争对手的自动当选。 “可是,曾根川和岛民之间确实没有交集。” “没有杀人动机。” “如果勉强要说杀人动机,大概是草薙的妻子吧?”日比野摸着鼻子,侧头说道。 “百合小姐?” “我曾听说草薙太太讨厌曾根川。” “她应该只是讨厌他的长相吧。” “可是,有时候人会突然失控啊。伊藤住的城镇里没发生过那种事吗?” “不是,”我老实承认,“就是因为那样,所以老是发生命案。冲动性杀人或被杀,一天到晚都是那种案件。” “如果优午在的话,马上就能找到凶手。”日比野不甘心地咂嘴。 这时,我觉得小山田刑警的推测很敏锐,如果优午在的话,马上就能找到凶手。换句话说,优午会阻碍凶手杀人。 事情说单纯也很单纯,而且很合理。杀害优午和曾根川的人是同一个人,我渐渐地确信这一点。 结果,我们坐着公交车绕了两圈。 从前门下车时,司机打招呼道:“日比野啊?”司机是一名三十五六岁,胡须浓密的男子。bbr> “乘客还是很少啊。”日比野调侃地说道。 “那一位是谁?”司机的声音有些低沉。他面向前方,不时从镜子里瞄我们。 “伊藤,是我朋友。” “是嘛,很稀奇呢,朋友啊。” “你好。”我应了一声。 “这辆公交车是日比野漆的。”司机像要拨动车内空气似的挥挥手。 我不禁用崇拜的眼光看着日比野。车厢内漆成深蓝色真的很美观,同时具备了海豚的可爱与聪敏。 “这颜色很好看啊。”这句话是出自真心。 “这男人的粉刷功力可是天下第一啊。”司机像是在夸耀儿子似的笑了。 日比野低着头一脸尴尬,想要赶快下车。想必常有人同情他或把他当成疯子,然而会夸奖他的人应该很少吧。我也跟着他下车。 我们在镇上晃了一圈,来到市场。总算早上七点半了。 我们在车站前的长椅上坐下。“还要搭公交车吗?”我这么一问,日比野爱理不理地回答:“为什么?” 长椅是橘色的。“这也是日比野漆的吗?”我一问之下,果真如此。不知道是不是他特藏书网意涂的,微妙的渐变色相当有品味。在我住的城镇里,可没有这么好看的长椅。我这么一说,他懒洋洋地应道:“你们那里没有油漆工吧。”我想说,有是有,但技术没有这么好,不过还是作罢,反正我也没有义务拍他马屁。 “优午知不知道曾根川的事呢?” “知道那家伙会被杀?” “嗯。”我一边点头,一边想着几件事情。我试着整理思绪:“假如优午无法预测自己会死,说不定连那之后的事情,好比说曾根川会被杀也不知道。” “不,优午能够预测一切。” “这么说来,他明知自己会被杀,却闷不吭声?” 日比野沉默了。这个争论一再重复却毫无进展。 “优午沉默着被杀了,之后曾根川也被杀了,这两者有没有关联呢?”我接着问道。 “有关联?怎么说?” “我不知道啊。可是,我觉得这世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有关联。好比说啊……” “好比说什么?” “嗯……像是燕子低飞就会下雨之类的。” 这类谚语似乎是通用的。日比野也点点头。 “还有那个,像是蜻蜓在下雨前也会低飞。” “蜘蛛结大网也是一回事吧?” “那个啊,是因为低气压一来,就会开始刮起暖风,昆虫会变得焦躁不安。”我试着炫耀知识。 “什么意思?” “昆虫为了交尾,会在低处发出窸窣声。燕子和蜻蜓想要捕捉它们就会低飞,蜘蛛也会结大网。” “你到底要说什么?” “任何事都有关联,优午彻底理解了这一点。这个世上所有事情都会因为一点小事产生关联,进而相互影响。” “哼,那又怎样?” “所以,优午的死会不会跟什么有关?” “你该不会是想说,因为优午死了,所以曾根川被杀吧?”日比野不满地说道。 不过,我就是觉得两者互为因果。要杀死曾根川,就必须先杀死优午。优午死了之后,曾根川才会死。要曾根川死,优午就要先死。我在心中叨念着,虽然整个事件的轮廓模糊不清,但是感觉逐渐浮现在脑海中。 “你看那棵树!”日比野打断了我的冥想。 我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只猫。在离我们大约二十米的一棵树下,坐着一只三色猫。 “那家伙一旦爬上榉树就会下雨,这和燕子低空飞行的道理—样。” “我问你啊。”我轻声地说。 “什么事?” “猫真的会爬树吗?而乱还说什么那可以预测天气。”我含蓄地说出心里的疑问。 “你不相信吗?” “毕竟,猫会爬树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它就是会,它在地面加速,往树干一蹬,跳到树枝上,然后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越跳越高。” “是吗?”我说到一半,赶紧住口。心想,我们的对话会不会被猫听见?结果那只猫就在我们眼前跳上了树,它按照日比野刚才所说的步骤,轻易地爬上了榉树。 “你看吧!”日比野骄傲地露出笑容,“你还怀疑吗?” 我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它刚才爬上树,代表不久就会下雨哦。”日比野进一步断言。 我想说,不太可能,但是我没说。再说,我不想自以为是地否定之后碰壁。 果然是对的。十分钟不到,真的下雨了。 一股不吉利的黑色雨云如波浪般,朝着晴朗无云的蓝空涌来,忽然间天空就像扭幵了水龙人很放荡,后来就被那个女人杀了。 “如果我说,是我杀死父母的,你会怎样?” 这句话突如其来,令我倒抽了一口气,只能发出一声“咦”。他既没有笑着说“开玩笑的”,也没有多加解释。 第十三章 我跨过水洼,突然想到,会不会是优午说谎呢?说不定他为了包庇杀害双亲的日比野,才捏造出一名女凶手。那女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警察也抓不到她,会不会是如此?优午说的话就是正确答案,即使他说的与事实不符,只要他说出名字,那人就是凶手。这跟名侦探所说的就是真相一样。那个稻草人预知未来,决定过去。优午为了拯救日比野,将“女人”变成了凶手,这不是不可能。不,不过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 “优午不对任何人说未来的事。”日比野静静地说,“不过有个例外。” “例外?”对于从前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我而言,“例外”是我想敬而远之的事物之一。 “优午告诉我,伊藤会来到这座岛,然后他还告诉我该如何对待你。这是个例外,对吧?” “每件事都跟我有关。” “为什么?” “我才想知道为什么呢。” 静香准时下班,她好久没这样了。交货期还早,而且货已经准备好了,研发员们配合主机维修,全都准时下班。那些平常就算放下做到一半的工作也要早点回家的男人,简直令静香无法相信。她在内心嘲笑,他们就像还没确认目前所在地就要熟睡的士兵。静香心想,当然是工作第一啊! 男人们对她说:静香小姐今天也早点回去吧。 有些人是因为她几乎天天熬夜而寄予同情,有些人是出自嫉妒,要她早点回家睡觉。 不论是面对哪一方,静香都笑着回答:嗯,好的。 如果是平常的话,就算程序研发工程师在休息,她也会继续工作。不过,那一天她却决定直接回家,反正也没办法专心工作。赘察提到的伊藤的事,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同事们听到她说:我先走了!惊讶地看着她。 天色尚亮的街道上人潮汹涌,朝气蓬勃,还没拉下铁卷门的服饰店看起来格外新鲜。静香深深感到自己完全脱离社会,害怕地匆匆离幵大街。她告诉自己:是啊,这种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 即使回到公寓也无事可做,这让她很惊讶。她已经过惯了回家倒头就睡的生活了。做份简单的晚餐,吃完之后却闲得发慌,打开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没看过的演员在表演老套的电视剧,完全引不起她的兴趣。 她很后悔,与其在家里闲着,不如跟平常一样在公同加班。 她在想伊藤的事。 电视上没有报道他被警方逮捕的新闻,报纸的地方版会不会刊登他抢劫未遂而落跑的事件呢? 这时,电话响起。有人打电话来这件事本身就很稀奇,她甚至没察觉那是家里的电话铃声。 她接起话筒,彼端传来“姐姐,你的声音真好听”这种黏糊糊的声音。那声音不年轻,大概是喝醉了吧,还夹杂着下流的笑声。 静香盯着话筒,想要直接挂断。她不认为这通电话是打给她的。 “而且你长得真漂亮。我一直跟踪你,你都没发现吗?”或许对方是怕被挂断,提高了嗓门说道。静香将话筒重新抵在耳朵上,没有应声。她觉得如果出声的话,岂不是称了对方的意。 “真令人期待。”这句话令静香的背脊一阵发凉,她感受到像是中年大叔过度期待公司温泉之旅的猥亵气氛。 她挂断了电话,站在原地盯着话机,总觉得只要移动一步,电话就会再次响起。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加速。被人跟踪这件事本身就令人难以相信,而且她也不知道打电话来的人有何目的。“他是谁啊。” 静香浑身发冷。她有一种湿湿黏黏、像蛇一般的恶意从脚底下钻入体内的恶心感受。 可以确定的是,对方说了“真令人期待”。也就是说,对方应该还会再打过来吧。 日比野在我面前说:该拿安田怎么办。或许该说他的心情转换得很快,突然改变了气势与方针。 “你还在提那件事啊?” “没办法实现佳代子小姐的愿望,算什么油漆工。”他表现出莫名其妙的正义感。 我听见自行车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草薙。他以不寻常的速度在我眼前紧急刹车,吓了我一跳,他的慌张模样非比寻常。 “草薙,你怎么了?”日比野也察觉到他的异样,向后退了一步,震慑于草薙的气势,说:“你眼睛很红。” 草薙双眼红肿,跟我昨天深夜拖他出门时完全不同。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嘴里这么问,但心里已经察觉到,除了他妻子以外,没有人能让他如此不安。 “百合不见了。”他的表情极度悲惨。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他陪我去佐佐冈被枪杀的现场,回到家以后就发现百合不见了。当时己经过了十二点,百合那个时间不在家显然有异,子是草薙马上冲出去寻找。 “一直找不到人?”我不莩问道。 他大概骑着自行车四处奔走了好几个小时吧,一定在黑暗中挥舞着灯光,寻找失踪的妻子。在黑暗中呼喊妻名的他,究竟是愚蠢,还是异常呢?至少,我和静香的关系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就算我们其中一人不见了,另一人大概也不会去找吧。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草薙突然说:“刚才瞥察来家里,我觉得他们在怀疑杀害曾根川的人是百合。”几乎哽咽着。 百合小姐对曾根川没有好感,如果她在曾根川遇害的晚上失踪,会被怀疑也没办法。我和日比野不认为她是凶手,或许警方打从心底里也并没有怀疑她。不过,这件事必须确认。 “百合的工作是握病人的手。”草薙大概没睡够,讲话口齿不清,“像她那么善良,是不可能杀人的吧。” “如果对方是坏人或是她憎恨的对象,那又另当别论了。”日比野放冷箭。 霎时,草薙满脸通红、浮现出愤怒的表情,但旋即恢复原状,口吃地说:“可是……” 日比野才一闭嘴,马上又垮着一张脸,缓慢地左右摇头。 我仔细观察他的动作,保持警戒。我有强烈的预感,他会语出惊人。果然,他拍着手说道:“是安田那家伙干的。” 草薙睁开了那双充血的眼睛。 “因为那家伙好像会对岛上的女性伸出魔爪,百合小姐也危险了。”日比野煽风点火地补上一句。 草薙这个年轻人,因为不安加上一夜奔波却徒劳无功的愤怒,以致于不管矛头对准谁都能接受。他立刻同意了日比野的说法:“是啊,绝对是安田千的。” 两人表现出马上要冲往安田家的姿态,但这时突然有人打断了他们。 一辆警车驶近,草薙被瞀方带走了。一名四十几岁的刑警说,我想问你有关百合小姐的事。 草薙半推半就地反抗,造成警察的困扰,于是日比野安抚道:“我们会先去安田家,你晚一点再过来!”草薙这才极不情愿地上了车。 警察带走草薙之后,只剩下我和日比野,我们直接跑去安田家。情况突然变得很混乱,我有点亢奋。 安田家是一栋木结构的平房,就算要说恭维话也谈不上漂亮。房子散发出一股潮湿木头的气味,感觉发霉得很严重。 日比野用力敲打大门。我捏了一把冷汗,不知道这扇门会不会因此而倒塌或被敲坏,结果根本没人出来应门。 “他父母也很散漫,这是跑到哪里去了!我说啊,像安田那种家伙……”他嘴里念念有词,大发牢骚。 我不清楚“像安田那种家伙”指的是什么样的人。 “像他那种人,大白天开车出去,到了晚上就躲在田埂旁偷袭女人。” “是那样吗?” “就是那样。好,我们等着堵他。”日比野断言,仿佛那已经确定的了。 不知道是该赞成他,还是安抚他,我愣住了。结果,我们决定暂时采取个别行动。他在日落前要找到安田,我决定独自巡视这座岛。我们约好碰面的时间、地点,就分手了。 我想去一个地方。 我想找人说说话。我觉得必须跟那个叫樱的男人聊一下。 所以,我和日比野分开后,凭着记忆前往樱家。当我远远地看到平房的蓝色屋顶时,心脏开始像敲钟似的怦怦乱跳。 我内心搀杂着好奇与害怕的情绪,有预感他会一语不发地朝我开枪,因为我曾经跑进便利商店抢劫,威胁年轻的工读生。另一方面,我也觉得他必须尽早打死我。“樱是规范。”日比野说过的话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有何贵干?”樱问道,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的模样跟以前一样,坐在平房外的木椅上跷着二郎腿,他有一双细长的腿,正在阅读诗集。直挺的大鼻子引人注目;双眼皮的眼睛兼具冷静与知性,很美;一头像女性般及肩的长发,看起来像个虚弱的诗人,不过他给人的感觉并不羸弱,反而是精瘦干练的样子。那把枪就放在圆桌上。 我吃了一惊,身体颤抖。我已有心理准备,或许会被枪毙。 “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找你聊一聊。”我拼命压抑着好像要发抖的声音,感觉就像在使劲拉扯打结的毛线。 “话?花、诗?”他回了我一句双关语,连这句话听起来也像诗。 “日比野告诉了我很多你的事情。” “我没见过你啊。”樱简短地说。 “因为我是从岛外来的。”我说了实话。 他这才将诗集放在桌上,看着我,不可思议地侧着头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我老实回答,就算说谎也会穿帮的。 “世上大部分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这种说法和优午正好相反。” “优午啊。”樱低喃道。 “这座岛上的人认为你很特别。” “说我是行刑者吗?”樱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你知道大家怎么看待你吗?” “很多人误会了,跑过来拜托我杀掉哪里的某某。” “如果那种人跑来找你,你会怎么做?” “就先毙了那家伙。我讨厌啰唆的人。”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开玩笑。他的声音不带情感,充满一股寒气。 “你怕了吗?你该不会认为我会杀了你吧?” “老实说,我是那么认为的。”我垂下眉毛。 “你认为人可以制裁人吗?” “我认为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讨厌每次出现死刑或刑罚的问题时,“人制裁人好吗”这种主张就会被提出来。无论杀死多少人也不必偿命的法律,本身就已经不是法律了。 “你吃肉吗?”樱唐突地提出问题。 “猪和牛,鸡肉也吃。” “狗呢?” “不吃。猫也不吃。” “鱼呢?” “吃。” “吃与不吃的东西,界线在哪里?” 我侧着头。不吃体积大的动物吗?不,牛比狗还大。说不定大象的肉也能吃。但是,我不吃宠物猫。 我想了半天,最后回答:“要看是不是朋友。不论是猫狗还是金鱼,一旦成了朋友,我就吃不下去了。” “人类也有朋友之分。朋友以外的人,你会吃吗?” 我答不上来。人吃动物存活乃是天经地义,但我从没想过吃与不吃的标准。 “在你住的地方怎么宰杀动物?” “它们都被摆在超市里。”我说完笑了,“食用肉会被放在店里,切成适当尺寸,包上保鲜膜准备好。” “保鲜膜?” “一种透明薄膜。超市会把肉放在盘子里,用保鲜膜包起来贩卖。” “这里也一样啊。动物会被家畜养殖业者宰杀,送到市场贩卖。总而言之,人类没有亲手杀死动物、吃它们肉的真实感,这一段过程被跳过了。” 我们靠杀死各种动物而活。可是,所有人都忘了这一点。社会这个系统让我们忘了这一点。 “一个人为了存活,究竟得杀死多少动物?”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寻求答案。 “我没想过。” “那就想一想吧!”他命令似的说道,“人们靠吃动物、削树皮而活。一个人的生命建立在几十、几百条生灵的牺牲之上。我要问的是,有几个人值得牺牲那么多条生命。你懂吗?” 我沉默了。 “有几个人比丛林里的蚂蚁还有价值?!” “不知道。” “一个也没有!” 将近二十年以前,樱问过优午同样的问题。 “人类有活着的价值吗?” 深夜,岛民都睡了。樱站在优午面前,当时的樱还是少年,那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开枪杀人。樱的双手因为碰到对方身上流出来的血而染成了红黑色。这名相貌堂堂的美少年夺走了―条人命,却表现得异常镇定,丝毫没有恐惧。 “人没有价值可言吧。”稻草人爽快地回答。 “所有人?” “有一个叫禄二郎的人创造了我。” “他是例外吗?” 优午对于这个问题没有清楚回答。“不过,”他说,“不过,就算蒲公英开的花没有价值,也依旧不改它的纯真可爱。即使人没有价值,你也犯不着生气吧?” 当时还是少年的樱,这才告诉优午,今天他第一次杀了人。纵然优午早已知道,还是以一副初次听见的口吻,简短地附和了—声。樱轻声低喃道,诗比死好。 “花是美的。”稻草人继续说。 “来种花吧。”樱坐在椅子上,指着我站立的地面附近。“咦?”他没有回答我的反问。“人没有价值,所以你枪毙人?” “不,”樱否定道,“我是为了保持理智。”他简短地回答。“你没办法保持理智吗?” “我之所以还能够勉强保持理智,是因为有诗和手枪。”“诗和手枪?” “人很吵,我讨厌吵闹。” “你怕吵?” “开枪。”樱说。他的话太冷酷,搞不好他呼出来的气息也会当场冻结。“樱在春天盛开,景色变成了粉红色。漫天飞舞,翩翩飞舞,然后凋零。” “那是指真正的樱花吗?” “我想要变成真正的樱花。”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影,同时思考好几件事。 他枪毙人。 他读诗。 他憎恶喧嚣。 他有枪。 他杀人。 他杀人得到岛民的认同。 说不定他想做的是,把擦得像刀子般晶亮的诗词塞进弹匣内,然后随意击毙人。 他很美。 “我不能对所有人开枪。”又隔了一会儿,樱发现我还站着,说道。 原来如此,我心想,说不定他想要击毙这世上的所有人。因为不能那么做,所以他独断地挑出没价值的代表人物再予以枪杀。应该是这样吧。 “你也干了什么坏事吧?”樱望着诗集说道,“来这座岛之前,你八成干过坏事,我看你的脸就知道。” 我差点告诉他:你猜对了,我抢过便利商店。不过,我因为害怕而说不出口。 樱接着问我:岛外的情况怎样?住起来舒服吗? “你的子弹一定不够用。”我答道。 “是吗,岛外是那种地方啊。”他无趣地说道,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模样。 这时,我背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声。 “喂,樱。”那声音毫不客气,显得目中无人。我转身一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她鼓起双颊、撑大鼻孔,带着一名小女孩,既没有报上姓名,也没有理会我,直接走向樱。 “叔叔。”那个小女孩看到我便笑了。 噢,我举起手。她是那个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以听心跳声为乐的若叶。那个看起来像是她母亲的妇人用一种仿佛是在看害虫的眼神瞪着我。 “我想告诉你,有一个叫轰的老头,他是个怪老头、有恋童癖的老不死,竟然想染指我女儿。”妇人一口气说完,那股气势听得我差点窒息。 轰要染指她女儿?我听她这么说,却不认为那是事实。无论我怎么想象,都不认为那头熊会袭击人。就算轰攻击人,我一想到他动作迟缓,就觉得她逃脱的机会多得是。 “你在听吗?樱!我不会原谅他的!听见了没?我告诉你了。”她继续说道。 樱默默地读着诗,毫不搭理,连脖子都不动一下。结果,她们便离开了。规模不大,却像个结构完整的龙卷风。 “真糟糕呀。”剩下我们俩之后,我说道。像这样跑来向樱告状的频率到底有多高呢?我光是想象都觉得烦。 “我受不了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 “我不认为轰先生会染指小女孩。可是,她说得那么肯定,会不会是有证据呢?” 我不认为轰会那么做,但说不定发生了类似的事情。“那孩子是在说谎吧?” “这我知道,”樱很冷静,“不过,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那个谎言的背后隐藏着更重大的事情。” “重大的事情?”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她身上背负着某种罪。” “所谓的罪……好比说,杀、杀了她都不为过吗?”我不假思索地问了这个吓人的问题。 “我没兴趣动手。”樱回答。他好像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而像狗的日比野甚至对一根小树枝都感兴趣。两人真是鲜明的对比。“樱,对不起啊。”我一回神,发现若叶在旁边。 她似乎在半路上离开母亲,一个人折返了。樱面无表情,他的脸孔就像一首诗,唯美而冷淡得令人难以接近。 “我妈好像误会了。” “你真的被那个叫轰的男人侵犯了吗?”我不经意地插嘴。 “怎么可能嘛。”若叶生气地说道。 “既然这样,跟你母亲把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得了。” “不可能。我妈觉得人不会说真话,都是信口开河。不论别人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再说,她看到过轰大叔打我。” “他打你?!”我粗声地说道。 她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那样,只说:“可是啊,轰说怪也怪,前一阵子才跟田中叔叔吵过架。”我略感讶异。他和曾裉川争吵,和田中吵架,又殴打若叶。难道这个叫轰的男人意外地生性好战吗? “樱,这个给你。”若叶将手上的袋子递给坐在椅子上的樱。那个牛皮纸袋被折成原本的五分之一大小。 樱只用眼神发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花的种子。我家院子里的花掉下来的种子,埋起来一定会开花的。” “为什么要给我?” “先贿赂你呀。将来哪一天可能需要你帮忙。”若叶以孩子气的口吻说出大人般的话。 樱不久前才说“要种花”,若叶就送他种子,这时间点的吻合令我吃惊。 若叶回去时,留下一句“你会用枪打人,但不会打花吧?”随即飞奔离去。 樱对我说:“任何事情都有意义,就连云流动的方向和骰子掷出来的数字也有意义。”他仿佛想说,用枪打人也有意义。“你看到猫了吗?会预测天气的那只猫。” “那只猫刚才爬上树,那一瞬间就下雨了。”这么说来,下雨时樱也坐在这张椅子上吗?他看起来不像淋过雨。说不定雨水落下时会避开樱,因为樱花遇到雨就会凋谢。 “那也有理由。”樱的话言简意陔,宛如箭矢般苍劲有力。 “理由?” “那只猫并不特别,只是一只普通的猫。你知道‘朝霞是下雨的前兆’这句谚语吗?” “听说过。” “也有人说在早上当西边的天空出现彩虹时,不久就会下雨。天气变化是从西边开始的,之所以出现彩虹,是因为西边在下雨,雨水反射光线,所以产生了彩虹。” “你很像气象博士。” “也就是说,那只猫在看彩虹。” “咦?”我就像个远远落后的马拉松选手,觉得很难为情。 “它想要找个能够看清楚彩虹的地方,于是爬上树。所以,一旦快要下雨,那只猫就会爬到树上,它想要找个视野良好的地方。” 我呆呆地听他说,很惊讶那就是答案。那只猫只是想看彩虹吗?不,猫根本不会想要看什么彩虹吧? 樱就此闭上了嘴巴,好像已经用完了今天开口的配额,就此沉默不语,仿佛变成了一棵真正的樱花树般静谧。 我转身离开了平房。半路上蓦然回首,看见樱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正要将信封里的种子埋进土里。 樱是要让花开啊,我感到很开心。 我前往轰家。 第十四章 我只觉得他是个怪人,即使他不是凶手,应该也握有凶手犯案的关键。说起来,带曾根川和我来到这里的,不就是轰吗? 他家的玄关没有安装门铃。我敲了敲大门,无人回应,我再敲得重些,依旧如此。我往后退一步,眺望这栋平房。这栋长方型建筑物漆成优雅的白色,加上红色屋顶,看起来颇具现代感。 我再度敲门,但完全没有有人要出来应门的迹象,轰该不会像冬眠之前的动物一样,跑去釆购食物了吧?不然的话,会不会是离岛去寄我委托草薙的明信片了呢? 我不死心地继续敲门,敲着敲着,总觉得听见了什么。那声音不太清楚,是轻声细语的声音,只出现了一次,分不清是发自屋内还是来自背后的森林。 我环顾四周,侧耳倾听。或许是轰从屋内发出的声音,但等了半晌似乎不是。 我再度左右张望,向后转身,然后学着若叶两天前的动作,躺在地上拨开脸旁的杂草,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那是来自地面的声音,就像规律的心跳在打节拍。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优午发出来的讯号,诚如若叶所说的,优午说不定会像雨水渗入大地般溶进泥土里,所以我觉得他可能是在发送讯息给我。 “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令我赶忙起身。抬头一看,轰就站在眼前。我起身拂去中仔裤上的尘土,面对着轰。 “你在做什么?” “我、我在听声音。”我答道。 我这么一说,轰的表情变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我希望你告诉我曾根川的事。”我还知道礼貌,不至于直接说,你很奇怪。 “他,唉,不是什么好东西。”轰焦躁地说道,边说边四处张望。 “带那个坏家伙来的不就是你吗?” “是我利欲熏心。”轰说。 “利欲熏心?” “嗯,是我利欲熏心。” 他不想进一步回答,但我心想,会让人利欲熏心的肯定是金钱。 “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呢。”他的门气很焦虑。 “你是在哪里遇见曾根川的?” “在仙台的一家小酒馆。那家店只有一位老小姐站台,我常常在那里遇见曾根川。” “他是来捞钱的吧?” 他不发一语,或许是不希望我提到这件事。 “那个赚钱的生意,轰先生也想参与,但是中途放弃了。” 前一阵子他和曾根川吵完架以后,曾经这么跟我说过。 “那家伙成功了吗?”轰的语调一派轻松,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咏叹。我质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愿回答。“真是的,我无法想象未来的发展。”他只是后悔不已地说道。 接着,他说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你呀,在对岸闯的祸可严重了。” “我吗?” “你不是抢劫商店吗?我刚从仙台回来。经过一家商店,门口贴着‘歹徒抢劫未遂’的通缉令,我马上就认出来是你。我看你大概回不去了吧?”他似乎不想站在优势的位置,只是以熊的做法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应该还不到通缉犯那么夸张的地步,但是那张贴在便利商店外的纸,公开了我的姓名和长相吗? 我的想象让心情沉了下来,我会变成多大的新闻呢?一个抢劫未遂、逃离警车、下落不明的嫌犯具有被电视媒体报道的价值吗? “是啊,”我对轰耸耸肩,“回去的话一定会被抓。”而且会被城山逮捕。 轰没有责难我,而是以缓慢的语速对我说:“另外,关于你的明信片。” “差不多快寄到了吧。” “那个地址在我熟悉的路附近,所以我就直接送过去了。” 早上七点,静香正走下公寓的楼梯,准备去上班时,遇见了那个男人。 她想起昨晚打来的那通令人作呕的电话,那个恶心的声音还在耳畔挥之不去。她把公司里的人上上下下想了一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那么下流。她嘴里念念有词,忘了吧,忘了吧。 静香今天比平常提早出门,即便是算上搭地铁的时间,这个钟点出门去上班也还是绰绰有余的。明明又没有请假休息,只不过是昨天难得准时下班了一次而己,她已经害怕会赶不上工作进度了。 她看到一名男子背对着她,站在公寓门口的住户信箱旁。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发送色情广告的工读生。不过,那人却没有把广告传单陆续投入信箱,感觉上好像是在寻找门牌号码。他蓄着络腮胡,挺着一个大肚腩,穿着一件罕见的运动夹克。 他的手上只有一张明信片,说他是邮差又没穿制服。静香原本想从他身边经过,却停下了脚步,因为那男人碰了她家的信箱。她立即问:“那是寄给我的吗?” 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早已从对方手中把那张明信片抽了过来。 男人大吃一惊,像是受到了意外惊吓的动物,简直就像一头在山里遇到人类而感到害怕的熊。 “有人请我送这个来。”男人悠闲地说。 “谁、谁请你送来的?” “伊藤啊!你认识他吧?” 静香赶紧把那张明信片翻面。那是一张印有美丽山丘图案的明信片。 “你交给她了吗?” “她长得漂亮却很冷淡。” 我说:突然有个陌生人递给你一张明信片,这有什么好客套的。但他没听见。 “你如果还要寄明信片,我再拿过去,你就交给草薙好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早上刚写好的明信片就在口袋里,我把明信片抽出来交给轰。“请不断地寄给她。”稻草人的低喃仿佛就在耳边。 轰收下了那张明信片,脸上浮现出些许困惑的神色:“直接交给我没关系吗?” “咦?什么意思?” “因为收集信件是草薙的工作。”他说这是邮局员工的工作。换句话说,就算要花两道手续,他还是希望我先把明信片交给草薙,再由草薙交给他。我感到愕然,这样算老实还是不知变通?我想,他比起草薙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知道百合小姐的下落吗?”我问道。 “草薙的老婆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告诉他,她失踪了。 “失踪是什么意思?” “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在家,好像半夜突然失踪了。” “草薙怎么样呢?” “被警察带走了。” 轰一脸沉思的表情,然后兜着圈子说:“这样啊,既然草薙分身乏术,那就没办法了。既然如此,我就收下明信片吧。”他收下了我的明信片。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轰。“我刚才遇见了那个叫若叶的孩子。” 轰的表情明显地阴沉了下来,眉头深锁、面色凝重。 “她说你打了她。” “噢,那是因为……”他显然狼狈不堪。 “她母亲说你想侵犯那孩子。” “她母亲真是天才!”轰发出惊呼声,像是投降似的双手髙举。 我再次竖起耳朵,因为我想起了刚才在地面上听到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已经消失了。 这时,我灵光乍现。仿佛有一道光从我头顶上的旋毛贯穿脚底传至地面。以前在公司里写程序时,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每当众人齐聚一堂,找不到解决方法时,几个小时以后我会突然灵光一闪,只有部分程序在脑海中浮现,不一会儿我就能看到相关的故障区。 “若叶那孩子,之前来这里时,就躺在地上。她也不是在睡觉,只是躺在地上,那是她的游戏,她说她很喜欢这里。” 轰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其实,我刚才也做了同样的事,我试着躺在这里。结果,我听到了奇怪的声咅。” 他问,那又怎样? “说不定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打若叶的。她可能差一点就发现了你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于是你忘了她还是个孩子,下意识地动手打人。心地善良的熊先生明明是不能动粗的。”我心想讲话了,藏书网赶紧闭嘴,但我称他为“熊先生”,他似乎充耳不闻。 “你说的声音是什么?” “我刚才听见了。在公寓里不是经常会听见隔壁住户的音响发出来的声音吗?感觉就像是低音贝斯之类的声音,那声音很低沉,就像是谁在敲打墙壁。” 我一面说,脑中一面浮现出有人在地下室敲打墙壁,被幽禁在地下监狱的人质在呼救的情景。 或许是我说到了关键,轰的脸色更显苍白。 我踢踢地面,从轰的身旁跑过,冲向玄关。我确信有人被软禁在他家,若叶听见了地下室传来的声音,这件事差点东窗事发,所以轰打了她。我只能如此联想。 他家里藏着重要物品。想起来,他是岛上居民当中唯一与外界往来的男人,没有秘密反而奇怪,他一定藏了什么东西,从外界带回来的东西,比如煽情的成人电影、酒精浓度髙的洋酒。曾根川为了赚钱而来到这座岛。我听到这件事时,想到的是非法毒品,我暗自揣测,是不是因为荻岛上能够搞到毒品,曾根川就跑来想据为己有呢?或者是这座岛目前还没有古柯叶,他打算在岛上栽培呢?若要秘密地种植非法农作物,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了,因为这是一座无人知晓的孤岛。 大门上了锁。轰勃然大怒地追上来瞪着我:“干什么?” “我在想声音是不是从地下室里发出来的。” 他说:你给我回去。那语气与其说是威吓,不如说是请求。“要是让樱看见了怎么办?”他在我耳边低诉。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回瞪他。就算樱看见了又怎样?再说,这话感觉像是坦诚自己犯了罪。 “不、不,那家伙说不定会误会。”轰似乎在粉饰自己的语病。 我从窗户看进屋内,从鼠灰色的窗帘缝隙间看得到室内的景象。我发现屋后有楼梯,扶手向下延伸,看来那正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轰开始乱叫,他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凭什么擅自闯进别人家。我说,我看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他继续骂道,那又怎样?因为这样,我就得让你进屋吗?个性温和的轰居然会发火,这很稀奇,但他的态度正好表明事有蹊跷。 我离开轰家,但没有放弃调查,我知道就算我们彼此大眼瞪小眼,他也不可能让我进尾一探究竟,所以我打算再找别的机会。 我遇见一名少年,他独自蹲坐在水田边,聚精会神地好像正在做什么,索性就盘坐在泥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出声问他。要说我来到这座岛上后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变得能够自在地跟陌生人打招呼。 少年正在玩木头,一根笔直的木头,枝桠全给拔掉了。他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继续工作。他把木头夹在两腿之间,正用一把小柴刀削着木头的皮,身旁还有另一根木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在做稻草人?” 少年再次转头看我,点点头。不,他才点头,旋即又摇摇头,然后发出呻吟。他说道:“优……古。”看来他似乎没办法好好说话。虽然说不清楚,却显得非常可爱。我马上理解了他的话,他说的是“优午”。 他继续作业。 我不清楚少年和优午之间有何关系。不过,眼前的少年确实正在专心地制作稻草人。 我考虑过要不要帮他,但转念一想,说不定那会违背他的意,于是决定离开那里,只说了句:“加油!” 少年又说了什么,像是从肺部发出萨克斯风的声音,那不是低音萨克斯风,而是高咅的,清脆响亮。 我听见自行车的声音,心想铁定是草薙来了,但骑车的却是日比野。他从我身后逐渐接近,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你停车的方式好像要把人辗过去似的。” “是你的走路方式像是要被人辗。”他泰然自若地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我一说完,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初次看到有人记性这么差。他说:“安田的事你忘了吗?我们要惩罚他吧?” “那是你的事情吧?”我跟那个叫安田的青年又无冤无仇。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 我苦笑: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咧。“你找到他了吗?” “等佐佐冈的葬礼吧。” “咦?” “昨天,不是有个叫佐佐冈的家伙在你面前被楼枪毙吗?那家伙将有一场葬礼,安田说不定会去。”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好,走吧。”我没有反对日比野,尽管心里并不想去,但又很好奇岛上的葬礼是什么样子。 挖墓穴的人是佐佐冈的双亲,日比野凑近我耳边说道。 与其说是葬礼,不如说那是下葬仪式。就这层意义而言,还比较类似欧美的做法。墓地就选在一座可以望海的小山上,我和日比野共骑一辆自行车,花了三十多分钟才赶到。一整排白色尖顶的细柱栅栏围出一块偌大的圆形墓地,地面呈棕色,既非草坪,也没有杂草丛生。 到处都有长度不一的黑色板子。据日比野说,那似乎是用来代替墓碑的。一块块具有光泽的板子,大约和我的脚掌一般宽。 日比野告诉我,这座岛不采用火葬的方法。待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马上会被抬到这里,埋进墓穴。人们会将泥土盖在死者身上,然后由死者家属插上黑色板子。这似乎就是下葬的程序。 “板子的高度会做成与死者的身高相当。”日比野指着那块黑色板子告诉我,“很方便和死者说话吧?” 我摸了一下,那不是木板,触感冷冰冰的,还会反光,说不定是一块石头,那就真的是墓碑了。 二十几个人聚在墓园的角落,他们并没有穿丧服。 “孩子死掉的时候,挖墓穴是父母的工作。”日比野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佐佐冈的父亲体型瘦削、皮肤白皙、浑身瘦骨嶙峋。他身旁有一个体型娇小的驼背女性,正在用铲子铲土,大概是佐佐冈的母亲吧。站在四周的人们只是远远看着这些。 佐佐冈的父母抽抽嗒嗒地哭个不停,感觉好像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说不定是在替死去的儿子超渡,又或许是在咒骂樱这个残忍的天灾。 佐佐冈的尸体就躺在他们旁边,躺在他们正在挖掘的洞穴旁边,全身赤裸地抱膝缩成一团。 我想起了祖母盖棺时的情景,那是发生在火葬场,祖母即将被火化之前,我附耳仔细聆听她会不会说出重要的建言,但什么也没有。 “没看见安田啊。”说到日比野,他似乎只关心这件事,简直跟这群凑热闹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看着这群人,没一个认识的。他们是住在这附近,还是死者的亲戚,或者只是正好在场呢?不管怎样,默默进行的仪式融入了岛上的风景,简直就像日常活动。 墓穴挖好了。佐佐冈的双亲抬起儿子的遗体,由于母亲使不上力,佐佐同的身躯偏向一边,他们合力将他的遗体放入墓穴。我听见泥土洒落的声音,这时候总算轮到四周的人出场了,所有人一起手脚并用,开始拨土。落土声很狂乱,但别有一番趣味,简直像下雨。 我突然想到,换成日比野会怎样呢?当他父母去世时,应该是由日比野挖掘墓穴的吧?他是否会在众人面前,汗流浃背地用铲子将父母埋入墓穴中呢? “来了,”日比野用手肘顶顶我,“那家伙来了。” “在哪里?” “栅栏对面,榉树后面。” 我移动视线,看到佐佐冈的母亲在埋好的土地上哭得死去活来,一群岛民围绕在她身边。我往两旁看了一眼,栅栏位于人群的正后方,那是一片由白木组成的栅栏。榉树在右手边,一棵昂然耸立的树,即使在冬天依旧冒出初夏的绿叶。树千旁边探出一张脸,看起来无知乂庸俗,但还是想在朋友的葬礼上露个脸,那是一张肤浅的脸,没错。 日比野一声不响地跑了过去,才一眨眼工夫,他就往前跑了三四步,我也立即跟上。我们跑着穿过那个浑身是泥、趴在地上的母亲,抚摸着她背部的父亲,以及不知所措的邻居们。 日比野跳过栅栏。 “伊藤,快点!”日比野边跑边叫道,“快点跳!” 我留心助跑的步伐,也跟着起跳,朝距离十米不到的榉树跑去。 日比野跑得很快,模样帅气。我看到了安田的脸,那八成是安田吧,戴着一副平光眼镜,下巴肥厚,脸形却很痩长,好像一根茄子。他蓄着一头长发,个子很高,比我还要高个十来厘米。 “安田!”日比野叫道。 安田的身影从榉树后面出现了。我吓了一跳,这家伙体格相当结实,他大概无法理解我们为何一脸凶恶地冲向他,但还是反射性地撒腿就跑。 我开始在原地踏步。运动不足的后果立刻反应在我的双脚上,踩自行车的疲劳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踏地的双脚渐渐无力,每踏出一步,我的脚就更绵软无力。安田和追他的日比野的身影逐渐远去。 几秒后,我真的摔倒了。如果祖母看到我的模样,一定会笑着说:看吧,你逃跑了。但这不算是真的逃跑,纯粹只是身体承受不住。我双膝 7740." >着地,两手挣在碎石路上,勉强不让自己倒下。 我撑起上半身,盯着日比野的身影。 当安田起跑时,他和日比野之间的距离约有十米。眼看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安田朝水田的角落左转,日比野马上跟了上去。 我在旁边望着两人奔跑的身影。 日比野加快了速99lib?度,简直就像一只黄金猎犬正在追逐飞盘,骤然加速。那脚力之强,不禁令人看得出神。如果他有尾巴,简直不输奋力奔驰的狗。 他和安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安田开始抬起下巴。路边的左侧停着一辆银色轿车,不知名的车型,八成是安田的车吧。说不定他打算一上车,就辗过对方再逃逸。眼看着日比野离他越来越近,然后蹬足一跃,从后面抱住他,两人双双翻滚在地。 我只好站起来继续奔跑。 我一走近,就看到日比野正骑在安田身上揍他。 从日比野激动的状态看来,如果他头顶冒烟我也不觉得奇怪,我知道他很亢奋,我出声叫“日比野”,他依然不肯停手,我提心吊胆地靠近他们。 他正在殴打的,或许不只是不良少年吧,他想要把受困在这座岛上的无望的封闭感、失去双亲的无奈以及自己孤独一生的种种单纯却严重阻碍他的事实打碎。 我从日比野的背后架住他,他用一种我没听过的声音吼道:“你干什么?!”即使如此,我还是勉强站稳脚步,将日比野从安田身上强行拉开,我利用体重将他向后拉。 “你干什么?!”日比野又吼了一次。如果有一种情绪叫做冷静,那么他现在己经完全丧失了。 “你干什么?!”这怒吼声发自倒在地上、只挺起上半身的安田嘴里。“疯子!”他的脸已经肿起来了。 “吵死人了。”日比野还在喊叫。 “我做了什么?”安田大吼。 日比野滔滔不绝地从头到尾骂了一遍。他表情扭曲地说:“你不是死缠着佳代子小姐吗?”又喊道,“你到处对女人伸出魔爪。草薙家的百合小姐在哪里?你给我说出来!”他高声叫道。 安田的眼眶红肿,脸颊上还有淤青。没想到他在日比野骂完之后,居然笑了起来,发出一种病态、无耻的笑声。他看起来并不高兴,那是一种嘲笑、鄙视人的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日比野说。 安田歪着破裂的嘴唇,说道:“你知道岛上的人怎么看你吗?”他的语气很下流。 我察觉到安田想说什么,我从他不怀好意的说话方式以及脸上骄傲的表情,可以想象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慌了,心想非得马上捂住他的嘴巴不可,但我什么也没做。 看来,日比野在这座岛上与其他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我约察觉到,那种距离是来自于同情和怜悯。 安田叫道:“像你这种怪人,大家都觉得很碍眼!” 他继续说道:“你给我听好了,是佳代子自己看上我了,她极力诱惑年纪比她小的我,可是我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所以她才恼羞成怒。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大小姐,她的自尊心不能原谅我,所以才会唆使你来揍我,一定是那么回事。” 他还没说完。“那对双胞胎都在暗地里嘲笑你。她们笑着说,佳代子是你的梦中情人,所以不管她下什么命令,你都会摇着尾巴遵从。” 我从背后架着日比野,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虽说这是气话,但说不定安田说的是事实。不过,就算是事实也不能随便乱讲。 “你爸玩女人,却被一个笨女人杀死。你身上还不是流着那种好色的血液,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白痴!” 就如优午所看透的那样。佳代子和她妹妹是在玩弄日比野,日比野被人当成了笑柄。 别再说了!就算那是事实,也不准你再多说一句!我应该喝止他,我早该那么做,但是却讲不出来。 安田一股劲儿地大叫,日比野听到了,张大了嘴巴。我非常安,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他说。 连站在他背后的我也感觉得到,他是勉强挤出这句话的。虽然这句话是陈腔滥调,但对日比野而言肯定已经是极限了。他既没有激动得大喊大叫,也没有被对方反驳得完全无言以对或号啕大哭。这应该是不愿被眼前的颓势击败,想要和对方对峙,勉强挤出的一句话。他的尾音微微颤抖。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日比野又重复了一次。他这种高傲的回应,说不定是想要表现出桀骜不驯。该说他是只狗却还想耍帅,还是该说他是只狗所以不肯服输呢? 我总算说话了:“袭、袭击女人的家伙少在那里教训人!” 我放开了日比野。 安田站起来,他脚底不稳地面对着我们。那张俊俏的脸庞因为挨揍而走了样,脸上浮现出目中无人的笑容:“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我大声喊道:“昨天,你有一个叫佐佐冈的同伙被樱枪毙了。他说你是他的同伙,他语气坚定地说,你才是主犯。我亲耳听到了!” 我们彼此叫嚣、互相辱骂,四周依旧是田园风光,灰色的碎石子、收割后只剩稻梗的水田、片片浮云的天空。我有一种虚幻的感觉,我们究竟在这块宁静的土地上做什么? “佐佐冈疯了。”安田还想反驳,“那家伙想把我拖下水,他一定在打这种鬼主意。” “你今天还不是做贼心虚,吓得四处逃跑。”日比野说,“因为佐佐冈被枪毙了,你怕下一个轮到你自己,所以才会搞踪吧?”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现在还要站在这里?我为什么没有躲起来,还站在你们面前呢?” “那是因为,”日比野毫不犹豫地说,“那是因为你少根筋。” “疯子没资格说我。” 这时,我们没有察觉一名男子正逐渐靠近,等到眼前的安田表情变得僵硬,目光犹如冻僵似的游移时,我们才转身看。 是樱。 他就像背负着太阳而立,刺眼炫目。我眯起了眼。 “樱。”发出声音的是口比野。 樱俯视着我们,说:“种子。” “种子?” “种子埋好了。”樱对着我说。我想了想,继而想起若叶把花种子交给了樱。 “噢,你把那个埋好了吗?” “我把它埋在我家前面,我很期待它发芽。” “种花一定跟读诗很像。”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樱亲密地跟我说话,日比野大概很惊讶吧,眼睛瞪得滚圆滚圆。 突然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叫声,类似动物的嚎叫。我们再度回头,只见安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忽而慌张地改变姿势,跪在地上开始求饶。他激动地摇头晃脑,不停磕头,不像只是做做样子。我不懂他为何跪地道歉,他是在谢罪,单纯地想要脱罪,还是装疯卖傻呢?我只觉得他是在求樱“别杀他”。 我和日比野默默地注视他,这个刚刚还振振有词地说“自己没错”的年轻人,现在却拼命地求饶。我对他的态度转变之快感到错愕,同时也觉得很可悲。 樱是规范。我回想起日比野的话。樱是道德,是规则。 “百合小姐在哪里?”日比野问道。 “我怎么知道。”安田的视线始终盯着地面,尖声说道。 他不是在装傻,他应该不敢佯装不知。即使在现实中见识不到这种情景,但是一把上膛的手枪却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樱只是伫立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地磕头的安田。 “回去吧。”日比野说。他露出一切安好的表情。我点点头说:“是啊,走吧。” 我们在水田间的砂石路上缓缓地走着,循着原路走回去。跪求饶的安田和低头看他的樱被甩在我们背后。 樱会怎么处理这个人呢?他是否会用枪瞄准那一脸可怜兮兮、舍弃自尊跪在地上磕头的男人呢? 我总觉得背后响起了枪声。不过,那枪声仿佛只是在我脑中响起。 “刚才……”我想问日比野,但想想还是作罢。 “安田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吗?”日比野冷静地说,好像先前的激动是一场骗局。日比野似乎对安田刚才说的话耿耿于怀。安田说“佳代子嘲笑你”以及“反正她们就算会同情你,也不会跟你要好”,这样的话不知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心灵创伤。这一点令我难以想象,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才,我想起了我爸去世的时候。”他说,“看来,说不定真的是我害死了他。” 你又在说那种话了!我怒斥道:“伯父不是你害死的。”“别敷衍我!”日比野吐了一口口水。他并不是生气,只是感觉心情受到很大的影响,“你不要敷衍我!” 我们穿越墓地,一直向前走。两人默默无言地并肩而行并不难受,但我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对了,说不定叫轰的那个人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于是我把轰打过躺在他家门前的若叶的事,还有我自己也体验过躺在地上的感觉的事告诉他,然后说出了我的猜测。 “我听见了低沉的声音。” “声音?” “说不定有人被关了起来。那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敲打墙壁求救。” “那个熊男有秘密?”日比野半信半疑。 “绝对很可疑。”我怒火中烧,“他被我说中,显得很不安。”“熊听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会变得慌慌张张啊。” “说不定百合小姐被关在那里。”我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太过敏感了。日比野没有瞧不起我的意见,但也没有彻底接受。或许他现在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件事,他满脑子都是佳代子小姐、他父母、连三岁小孩也不信的传说,还有刚才安田讲的那些粗暴言语,一团混乱。 我心想,他受了伤居然还能站着,被人恶意攻击还能若无其事地昂然站立,这人真是了不起,跟我不一样。 “我想到了有趣的事。”我为了改变心情,轻快地说。 “有趣的事?”日比野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绑架吗?” “绑架?” 我针对“绑架”这个名词做解释。大部分绑匪的目的是金钱,为了让对方顺从,绑架对方的家人并予以威胁。 “轰先生说不定绑架了什么人。”我接着说道。轰绑架某人,将对方关在地下室里,遭绑架的肉票徒劳地在地下室里敲打墙壁。怎么样?有没有可能? “于是轰威胁肉票的父母吗?” “对。” “这座岛很小。要是谁失踪,马上就知道了,可是我没听说有小孩子失踪啊。” “百合小姐失踪了。” “但是,那是昨天晚上的事吧?若叶躺在地上被打,应该是在更早以前。” “嗯……”我双臂环抱着。日比野说得没错。再说,绑架案在这座岛上足否成立也令人怀疑。 “既然如此,这样的话怎么样?”日比野伸出食指,“轰绑架某人,将对方关在地下室里。” “那和我刚才说的不是一样吗?你刚才推翻了我的意见,说这座岛上如果有人失踪,大家马上就会知道的吧。” “如果是岛外的人呢?” 我一惊之下,无法立即反应。 “轰大叔会定期离岛,他趁出岛时将某人绑架冋来。不,那个大叔应该没有那种智慧。说不定是别人拜托他做的。所谓绑架,必须将肉票藏起来,对吧?” 我点点头说,那确实很困难。把肉票藏在哪里,以及如何收取赎金,这是绑架案的重点。 “如果轰在做那种生意,怎么样?别人拜托他,把肉票带上船,藏在岛上,等到交易结束,再把肉票带冋去。” “这座岛没人知道,倒是一个藏匿的好地点。” “有可能吗?” 他窥视我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问道:这种愚蠢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吗?我提出了更惊人的揣测。 “会不会我自己就是这样?” “伊藤你?” 第十五章 我突然想到,事实上,我自己就是被害者,我会不会是被幽禁在这座岛上的。轰把我带到这里,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把我关进地下室,索性让我留在这里。会不会是那样? 不,我摇摇头,不可能。我发现,没有人会因为我被绑架而难过,我父母和我相依为命的祖母都不在了,绑架我没有任何好处。这时,草薙出现了。“日比野先生,伊藤先生。” 听到他开朗的语调,我们确信百合小姐平安无事,或许该说是不出我所料,他高兴地说:“百合回来了。” 我们三人回到那条窄路上,道路的两旁是干涸的水田。这时我才发现,这座岛上没有电线杆、广告或交通标识,也没有电缆线。这里没有纵横交错的电波和大肆张贴的广告传单。假设“这座岛上少了什么”的传说是真的,我开始怀疑那些真的是岛上不可或缺的东西吗。少了那些反倒还好。会不会也有可能如此呢?“我从警察局回来,一到家就发现百合己经在了。”草薙变得多话了,他没有往前走,只是一直看着边上的我们。 “她去了哪里?” “人回来就好,去哪里不重要。” “你没有问她吗?”日比野像是在责备草薙。 “就算我问,她也不肯告诉我。不过无所谓,只要她平安无事就好。” “警察知道百合小姐回来了吗?”我问道。 草薙摇摇头:“百合说她自己会去解释。” 日比野说,在她去找警察之前,我们有话想对她说。“我们想问她几个问题。” 草薙只是随口应了一句:“是吗?”同时看起来像是在对我们表示:你们别破坏现在的幸福。 日比野说,我们待会儿去你家。草薙走到之前弃置自行车的地方,骑上车回家去了。 “百合小姐去了哪里?” “她为什么不说呢?真奇怪。”日比野不满地说,“待会儿直接问她吧。” “不是现在吗?” “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我问道:“去哪里?” “你不是说轰很可疑吗!” 城山和一名中年男子面对面,那男人有口臭,大概从没刷过牙。他们在深夜闹市小巷里的一家小酒吧里。 “城山先生请客吗?真不好意思。” 这种人已经习惯受惠于人了。与其说他贪婪,不如说是丑陋,他长相丑恶,内心腐败。 “计划你都记清楚了吧”城山冷淡地确认。 “嗯,当然。”他流着口水说。城山把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内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递到男人面前。 “这是药,已经磨成了粉。水溶性,马上溶解。” “水溶性?” “溶于水的意思。你先将女人绑起来,然后倒一杯水,掺入这个让她喝下。” “这药吃下去会怎样?” “吃下这个,女人会像解开禁锢似的春心荡漾,脱得精光,紧紧抱住肮脏恶臭的你。” “真的吗?”男人问道,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混浊,鼻孔里露出令人倒胃口的鼻毛。 “真的^”城山说,将瓶子交给男人。 城山计划好了,他打算一大早造访静香的公寓,以伊藤的事情为借口进屋,然后趁机让静香服下安眠药,再换这个丑男进来。他想要事先将摄影机架在屋里的侧桌上。 这么一来,接下来这个男人就会使用瓶里的药为所欲为了吧。 城山只要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回到屋里取回录影带就行了。 这样并不算结束,好戏才正要上演。他会用录影带和药物,不断地威胁女人,不止一次地侵犯对方。过不了多久,那女人就会变成废物。人类会违反自己的意志,逐渐变得疯狂。城山喜欢观赏这个过程。 “我可以欺负那个高傲的女人吗?”男人问道。 当然,城山一点头。那个缺了门牙的男人像是在对国王跪拜似的,深深一鞠躬。 城山补了一句话,反正是打发时间。 我们走在一条长而蜿蜒的路上,右边有辽阔的山丘,一座状似倒扣着的碗的山丘。 “轰隐瞒了什么吧?”日比野说。 “如果照我的推想。” “既然如此,我们去确认一下吧。”日比野轻快地说道,“我讨厌有所隐瞒的家伙。”或许他认为现在岛上的所有人都对他心怀不轨吧。那种愤慨隐含在话语里,让人听了于心不忍。 “把他的房子清空就行了。我们先让那个大叔离岛,再去他家搜查。” “好主意啊。”我姑且附和。 我们向左眺望水田,一前一后地走在无人的路上。日比野顺路去了市场一趟,买了张明信片给我。“写吧。” “我才给过他一张。” “你写就是了。”他说,你写后续也好、重寄也行,反正弄—张最新的明信片交给轰。“只要这么做,然后补上一句:‘这封信的内容很紧急,希望赶快送到对方手上。’那个熊大叔在这方面很认真,应该会马上出船。” “你要我编一件急事吗?” “就编一个嘛。” 从远处看轰的家,很像一栋漂亮的公寓,庭院前面竖立着一个红色邮筒,看不出来仍在使用。 跟上次造访的情况不同,我们才一敲门,轰马上就出来了,简直像是在屋内观察外面动静似的。 “我刚才不是交给你一张明信片吗?” “噢,那张明信片还在我这里。” “事情是这样的,我突然有急事,希望你别寄那张,改将这张直接交给对方。” 轰将收下的明信片翻面,嘟囔了一句:又是寄给那个女人吗? 这次的明信片是蓝色大海的照片,在蔚蓝澄澈的大海中,隐约可见海里的鱼。明信片上只印了海洋,微微涌起的小波浪看起来像云朵,一整个倒像是一片湛蓝的天空而不是海。 “我有急事想要告诉你。” 内容就只有这几个字。一目了然的内容,任谁看了都知道有“急事”。不过,由于内容太简短,所以我又加上了与前一张明信片上相同的内容:“对了,我想听你演奏低音萨克斯风。” 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明信片,似乎并不在意字面上的不自然,把它收进了口袋。 “你能马上出发吗?这封信很急。”日比野像是要推我一把似的从旁插嘴,然后看着我说:“对吧?这封信很急吧?” 嗯!我僵硬地点点头:“当然急。” 日比野满意地收起下巴:“伊藤的急事就只有这么一次,大叔你得马上出发。” “这,攸关谁的性命吗?”轰以独特的沉重口吻说道。 “不是攸关谁的性命。”日比野有点说过了头,“快点,大叔!” “噢,好吧。”轰背对我们,摇摇晃晃地返回厚内。 我们决定在轰出发之前先在岛上兜一圈。我们路过樱的家门,日比野一看到正跷着二郎腿的樱就想逃跑,他想趁樱没发现之前蹑手蹑脚地离开。 樱依旧在看书。我问不出口,你究竞把安田怎么样了?樱表现得泰然自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对他产生了亲近感,我想说不定他跟我一样,和岛上的居民保持着距离。若要描绘三角形,或许岛上的居民、我和樱各为三个顶点,而日比野三者皆非,只是一个偏离常轨的点。那么,优午一定是有高度的直线吧。我总觉得在二维世界中,唯有稻草人处于三维空间。换句话说,他就相当于往常小说里的侦探角色。 “又见面啦。”樱对我说道。往前走的日比野像是挨了骂,停下了脚步,弓着背。 “我们只是路过而已。” “种子埋在哪里?”我一问,樱就说:“在你站的附近。” 我低头看看站的位置,往左几步的地方有翻过土的痕迹,泥土微微隆起,也许是刚浇过水,地面上是湿的。 “真期待开花啊。” “种花和读诗很像。”他学着我之前说过的话。 “差点就踩到了。”我耸耸肩。 “踩到的人,我就毙了他。”他一副严肃的表情。 如果有人故意踩过这些种子,说不定樱真的会枪毙他。樱的表情认真到足以让人这么想。一个人为了活下去,究竟得死多少动物?一个人为了活下去,究竟得踩死多少花?樱说不定是以杀人来代替发问。 我们加快脚步,这次要造访的是草薙家。 “你们来得正好,百合等一下正要去警察局。”身穿黑色夹克的草薙一边来幵门一边说。 百合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 她看起来还是跟昨晚见面时一样。像是遭到施暴的痕迹啊,遇到意外的伤痕啊,受够了没大脑的丈夫而离家出走的阴霾啊,这些从她身上完全看不到迹象。 “大家都很担心你。”草薙对百合小姐说道。 “惊动大家了。”她低头致歉。 “你去哪里了?”日比野的问题很直接,没有多余的修饰,毫不客气,“你失踪的那段时间,曾根川死了,所有人都在怀疑你。” “日比野先生。”草薙的表情僵硬。 “如果你和曾根川的命案无关,希望你老实告诉我们。昨天晚上你到底在哪里?” “你简直像个警察。”我故意开玩笑地说道。我们在玄关处和走廊上的草薙夫妇面对着面。 “你去哪里了?”日比野直盯着百合小姐问道。 “日比野先生。”草薙的声音开始出现怒气,“去哪里不重要。” 气氛变得凝重。我们之间仿佛各自拉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令人喘不过气。 “百合小姐,真的没什么事吗?”我问道。 “没事。”她马上回应,脸上的笑容很不自然,还带点落寞,而且并没有在责备谁。那种笑容好像是在告诫自己,鼓励自己。 我发现我在哪里见过那种表情,我拼命回想,回溯记忆,设法找出答案。于是,我找到了。 我在静香的脸上见过那种表情,事情发生在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祖母在火葬场被火化时,我和静香抬头仰望从烟囱升起的烟。我们待在像乡下小工厂的地方,旁边的广场上停了一辆破旧的推土机。“你还好吧?”静香在边上问我。眼前的百合小姐刚才的表情和当时的静香很像。 “是谁去世了呢?” 我下意识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百合小姐的脸色一沉,皱着两道优雅的柳眉,一脸困惑的神情。 如果再过一会儿,说不定百合小姐会当场哭出来。那么一来,我就能确认自己说的是对的。 不过,事情并非如此,有人打破了凝重的气氛。背后发出轰然巨响,大门马上被打开,一群男子冲了进来,险些撞上我和日比野,差点摔倒。 “又是你啊?”小山田恨得牙痒痒地看着我们。 “你才是,来这里做什么?”日比野噘起下唇。 “我来问她话啊。” “我们先。” “难道还要排队吗?”小山田叹了口气。 “人生就像在排队,对吧?一列排得满满的队伍,不知不觉渐渐往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到了队伍的前头。” “够了,你给我少说两句!”小山田像是在袒护儿时玩伴,其实话中的含意是:你再多说一句,只会自曝其短! “小山田,你再说一次看看!”日比野突然变脸,上前扭住小山田的衣领。 草薙赶紧冲到玄关,迅速地制止两人。 “喂,日比野。”我说。 “喂,日比野。”这句是小山田说的,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他不知道日比野今天有点神经质。安田对日比野吼道:你是个大麻烦。由于那件事让日比野的脑筋变得一团乱,所以对于儿时玩伴的一两句话也会很敏感。 结果,这个火暴场面硬是落幕了。日比野被草薙抱住,瞥察则带走了百合小姐。 当她从我面前经过时,只是看了我一眼。我仔细一看,她的眼眶红肿,一定是刚刚哭过。 宁静雅致的草薙家,玄关处只剩下我和曰比野及草薙,三人的视线没有交集,静静地伫立了好一阵子。大家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感觉有点疲累。 我心想,百合小妲为了谁掉泪,又是为了谁强忍泪水呢? 一离开草薙家,日比野就高声说:“差不多了。接下来去轰大叔家吧。”他精神抖擞地大步向前。 我跟在他身后,整理脑中的思绪,我并不是在做缜密的计划,只是拖出深藏的记忆盒子,重新堆叠而己。 百合小姐在深夜失踪。她明知自己突然不见,生性敏感的草薙肯定会抓狂,所以想必是有急事吧。 刚才她的表情像是看着谁去世,那就跟静香在火葬场的表情一样。她的工作不是握住濒死者的手吗?照顾濒死的病人,所谓的急事就是指这个。 不过,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需要隐瞒,如果有人去世,老实说出来就好了。不管怎样,那也是她的工作,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谁去世了吗?”我试探性地问日比野,“从昨天傍晚到今天。” “佐佐冈不是死了吗?”日比野不耐烦地说道,“还有,曾根川也死了。” 我垂下了肩膀。百合小姐不太可能为了佐佐冈哭肿了双眼,曾根川就更不用说了。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安田。”日比野接着说。 “我还是想不通。”我搔搔头。 “什么想不想得通,你到底在想什么?”日比野一脸不服气。 “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还有没有人去世?” “没有。”他断定地说,“岛上如果有人去世,大家马上就会知道,而且会成为话题。” “说不定死者是所有人都不认识的人。” “这座岛上不可能有陌生人吧。” “说得也是。”我只好点头称是。就算不认识岛上的所有人,如果哪个岛民死了,那消息肯定像八卦新闻一样四处流传。 我把心里所有的疑问全部组合起来,但完全无法想象。 “你在想什么?”日比野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没什么,随便想想。” 放眼望去,尽是山丘与水田,铺了柏油的小马路穿梭其间。清澈的水蓝色天空映入眼帘,我想起了会预测天气的猫。“那只猫只是想看彩虹。”如果我一字不差地沿用樱说过的话,日比野会有什么反应?他会一笑置之,还是认同呢?说不定他会大发雷霆地吼道:我根本不想知道事实!偶尔看到蓝色公交车从眼前驶过,我说:“那辆公交车的颜色真好看。” “不用拍马屁。”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说谎。” “我宁可相信会。”他应了一句乖僻的话。看来安田的粗暴言论还是让他耿耿于怀。 “整个车身都漆成蓝色的公交车很稀奇啊。” “像海豚吧?” “我也那么认为。” “真正的海豚与其说是蓝色,其实比较接近黑色,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是海豚的颜色。天空的颜色、海洋的颜色。海豚的颜色。” “你对颜色很了解嘛。” “因为我是油漆工啊。”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祟,总觉得说这话时日比野挺起了胸膛。“园山还在画画时,我们经常聊颜色。” 这时,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日比野蹙眉。 “我知道了。”突然从天而降的“答案”令我后退了一步。“你知道什么了?” “他太太去世了。园山先生的太太。” 日比野一脸错愕:“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园山的太太在五年前就死了。” “死的是园山先生的太太。” “她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不对。”我断言道,“昨天晚上,园山先生的太太死了,百合小姐陪在她身边。” 日比野凑近我,就像一只正在嗅闻陌生气味的狗:“你在说什么?她早就被杀死了。” “园山先生在说谎。”我朝他摊开双手说道。 “那当然,那个疯画家不会说真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更深一层的意义来说,园山先生说了谎。” “不会吧?” “不用急,我们先去轰先生家,然后再去那个画家的家里一趟吧。这么一来,你一定会懂的。” “不会吧?”日比野又说了一次。 “他一直在说一个‘只会说谎’的谎。”我边说边确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日比野反复说了好几次:“什么意思?” “别问那么多,我们走吧。”实际上,我的推测毫无根据,所以无从说明。我只说:“我只是用了减法。如果谁都没死,剩下来的就是一开始就没被算进去的人了。” “那个人就是园山的太太吗?” “没有证据证明她死了吧?” “园山独自将她埋葬了。” “有人看到吗?” 日比野搔搔头,就像渐渐处于劣势一方的拳击教练。“大概没人看到。隔天,园山的脑袋就变得怪异了,他变得只会说反话。” “对了,你说过的吧?固山先生变成那样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我太太还活着。’”日比野点头。 “那可是事实。” 日比野闷不吭声。 “那个人一定是故意说谎的。” “莫名其妙。” “总之,现在先去轰先生家。我想,园山先生和百合小姐与曾根川遇害无关,那是其他问题,所以不用急。现在,轰先生家的地下室比较重要。” 园山先生的太太之前还活着,这是我个人的假设。不过,我预料得到,即使是假设也是正确的。 这么一来,我觉得轰先生把人从岛外带回来幽禁在地下室的推测也是正确的,真是不可思议。夸张一点,我觉得我的预测全部都会猜中。“快点,轰先生家里一定有什么。” “你挺有干劲的嘛。” “是啊,”我加快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点点头,“或许我真的干劲十足。” 我们一接近轰家,马上就知道他不在。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住,电灯也全熄了。 “大门的把手上挂着牌子,对吧?那就是他不在家的证据。”日比野对我解释道。 在穿越院子的途中,我停下了脚步,将手指抵在唇上“嘘”。我们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我什么都没听见,没有发自地下室的声音。我当场跪下,趴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什么也听不见啊。”日比野站着说。 “怪了。”我站起来,拍掉牛仔裤上的尘土。 “是你的心理作用吧?” “不,我当时确实听到了。” “可是,现在没声音。”日比野朝我摊着手掌,一副已经放弃的口吻,“太安静了。” “我刚才听见了。” “有人被关在地下室这种事情,”日比野突然变成了否定我的一方,“未免太奇怪了。” “不奇怪。”我虽然嘴上反驳,心里却感到不安,很奇怪吗?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日比野说道,开始往前走。 那扇大门如同日比野所说的,挂着一块木板,像是一块手工名牌。 “外出”。 上面只写了这两个字,看来这就是不在家的信号。 日比野确认大门上了锁,理所当然地沿着墙壁走。他走到拉上窗帘的窗户前,然后捡起地上的石头,毫不犹豫地掷向玻璃窗。咣当一声,玻璃破了。 “石头突然飞过来,很可怕的。”日比野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道,从外侧打开窗户上的锁。 就结论而言,地下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我们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前时,我觉得:“这里肯定有一座地下监狱。”结果,我猜错了。 楼梯是冷冰冰的铁灰色,没有任何装饰,并非旋转梯,而是一条笔直而下的短梯。 “下去看看吧。”我一说,日比野兴趣寡然地说:“你去确认就好了,我要检查一楼。”或许他天生害怕黑暗狭窄的地方。 楼梯的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门,看起来很坚固,像是用来监禁谁的。我预感到门的另一侧有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抱膝坐在地上,因而感到有些紧张。 这扇门很重,但是将全身重量施于双手,不太费力就打开了。假如这是一个用来监禁的房间,应该会上锁。所以当我轻易打开这扇门的瞬间,我的假设就可以说是瓦解了。 那只是一间隔音室,一间整理得很干净的音响室。说不定bbr>..是轰的嗜好。里面有气派的音响设备、扩音器和扬声器,还有两张对放的单人沙发,旁边的柜子里堆放着各种CD。 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总之,流泻到外面的声音可能是这里播放的音乐,大概是低音贝斯和鼓声穿透墙壁,稍微扩散到了屋外吧。 这个房间大概有十来个平方大小,我确认房里没有壁橱和暗门之后,关上沉重的门回到一楼。我并没有确认轰喜欢听哪种咅乐,以及他拥有的CD种类。 日比野或许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看到失望的我,也丝毫不以为意:“有人吗?” “我猜错了。”我的脸部抽搐,“他是个普通的熊大叔。”“我就说吧。”他笑道,然后耸耸肩,“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墙上挂着月历,好像是从岛外带回来的,印着新宿都厅的建筑物,十分无趣,大概是哪家电气行送的赠品。“岛外有这种建筑物啊?”日比野皱起了眉头,轻轻敲打那张照片。 “有啊。” “若无其事地盖这种东两啊?” “若无其事?嗯,是啊,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如果有这种东西,就不用稻草人了吧?” 那倒不是,我应道。 “大叔出人意料地一丝不苟吧?那边的桌子上有一张一览表,上头列了所有委托人的委托明细,谁在什么时候、委托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买的,全部写得清清楚楚。那一定是轰家族的传统吧。” 当我从推测错误的失落感中恢复过来时,我再次仔细地观察了轰的家。墙上贴了几张地图:有的是手绘的岛屿周边,有的是交通部发行的真正地图,上面标记了许多箭头和数字,大概是船只往来的KNOW-HOW吧,手绘地图说不定是代代传承的文物,破破烂烂的,但是用胶带仔细加以保护过。 “他会不会跟命案无关呢?”我低喃道。 “在这座岛上,每个人都像是跟什么有关。”日比野含糊不清地回答。 然后,我们离开了轰的家。 在问去的路上,日比野很体贴,就像狗在观察主人的心情一样。之前我一直认为他不会理会别人的心情,看来或许是我太过武断了。 “别那么沮丧嘛。直觉总有不准的时候。”他安慰我。 “可是啊,”我皱起了眉头,“我认为自己发射的箭一定会命中靶心,结果却插进十万八千里远的地面,这叫人怎能不失落?” “真是那样的话,”他的脚步轻盈,“只要在箭掉落的地方画个箭靶就好了。” “去园山家吧。”日比野宣布下一个目的地。 我心想,真是不可思议啊。来到这座岛以前的我,是个活在常规下的人,是那种设计完美无缺的程序,不希望踏错脚步的人。我瞧不起沉迷于浪费生命的娱乐中,或在出差时搭慢车,欣赏沿路风景的人。但我只在荻岛这块陌生的土地上生活了数日,就开始像个孩子般净想些愚蠢的事,悠哉地四处闲逛。我想,从前的我一定会嘲笑现在的我。 园山家的屋顶是尖的,看起来简直像是长矛头。我先入为主地认为,精神失常的画家一定住在更糟糕的房子里。在我脑中,他家不是用瓦楞纸来补破窗户,就是墙壁上长满了杂草。 然而实际上,他的家清爽怡人。墙壁是漂亮的乳白色,庭院里的草皮修剪得整整齐齐,那是一个经过整理的家。 我和日比野并肩站在大门前,门上没有猫眼之类的装置。“园山那天晚上在做什么?”日比野在敲门之前,望着前方问我,“是园山杀死优午的吗?” “他跟那件事一定无关吧。” “可是,他在不寻常的时间散步了。” “但没有杀人。”在我说话的同时,脑中浮现出了模糊的影像。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但我有预感会想起某个关键,进而串联起许多事情。 日比野敲了三四下,但没有人出来应门。说起来,我们从刚才就一直反复在做这种事。 “不在啊。” “真奇怪。现在几点?” 我看看手表:“下午四点。” “这样的话,他应该在家的,那家伙总是那么有规律。他现在一定在家里睡觉,为了在清晨出门散步,他会从现在开始睡觉。”日比野又开始敲门。 “他一定不在。”我知道这一点。 “这几年来,他每天的作息都一样啊。” “所以说,他骗了大家。”他绝对不是只骗你一个,“他现在有事外出,所以采取了和平常不一样的行动。在优午死掉的那天晚上,一定也是这样。” “他有什么事?” “一定是因为他太太去世了。”我面向日比野,直截了当地说。 “园山先生不在。” 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连忙回头一看,是百合小姐。缓缓下沉的夕阳与她的身影交叠,或许是因为阳光刺眼,身旁的日比野皱起了眉头。 “我刚从警察局回来。”她似乎是看到我们站在园山家门前,所以过来的。她还说:“我听见你们刚才的对话。”她身上的蓝色高领毛衣很适合她。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说:“园山先生的太太之前一直还活着吧?” 百合小姐一脸爽快,双眼虽然充血,但看起来神清气爽。她说:“她今天清晨过世了。” “那、那是什么意思?”日比野来回盯着我和百合小姐。 百合小姐并没有哭。我想对她说“你很坚强”,但想想还是算了。我有预感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 日比野有气无力地说:“解释一下吧。”可以对我们解释一下吧?你告诉我,我也会懂的,我不是笨蛋。 百合小姐的语气不带一丝犹豫,说不定她从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做了。“我有他们家的钥匙。”她走向玄关,然后将钥匙插进门把的钥匙孔里。 “园山先生常说,”百合小姐嫣然一笑,..“‘日比野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我不讨厌他’。” “那不是他一向会说的反话吧?” 园山家里里外外都一样,整理得井井有条。铺着木板的走廊从玄关向屋内延伸,两侧是通往各个房间的门。百合小姐一直向前走,在尽头右转,她似乎知道该带我们去哪个房间。 “可以擅自进屋吗?”我内心的胆怯在脸上表露无遗。 “今天早上,我离开这里时,园山先生对我说:‘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所以我想应该没关系。” 她的神情落寞,但不像是沉浸在感伤中。她用食指指着眼前的门说:“园山先生的太太之前一直住在这里。” 我咽下一口口水。日比野或许是为了平静下来,紧紧地闭上双眼。 我们打开房门走了进去,正中央有一张床,一张很简朴的床,盖被对折。我们环顾室内,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园山夫人在这里卧病不起。”百合小姐说明道,“她在床上躺了五年。” “当时,她没有死于那起事件吗?”日比野眨了眨眼。“嗯。”百合垂下头回答,“当时,园山先生误以为她死了,毕竟被人强暴,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都是血?” “她的脸被人用刀子划得惨不忍睹,我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这么心狠手辣。”她说,园山夫人的脸被割得像幅百叶窗,这五年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平息百合小姐的怒气,她的声音僵硬颤抖。 “等一下。”日比野的语气极度认真,“园山大叔会不会本来就发疯了呢?” 她缓缓地眨眨眼,然后开口说:“脸被划伤的夫人不能出门。” “因为她满脸伤痕呜?” “她形同废人。”她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六章 事发后不久,园山马上去找百合小姐商量。如果是一向交情甚笃的她,或许妻子会对她敞开心胸。园山先生大概是那么期待的吧。然而,他的期望却落了空。也许园山夫人当时就已经死了,她的心脏虽然仍在跳动,心扉却关上了。她虽然会呼吸、进食,却不笑了。一定也有那种死法。 “园山先生在事件之后,出门遇到镇上的人时,不小心漏了口风。” “‘我太太还活着’。”我看着她。 “他真的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在场的人一听,全都骚动了起来。毕竟,大家都以为园山夫人被杀死了,大家知道她还活着,都很高兴。” “所以,园山先生就假装说谎?” “园山先生在那之后,就变成一个‘只会说反话的人’了。”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园山先生是个悲哀的人。 “如果当时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就好了吧?”我说,“妻子被歹徒弄伤脸,心灵也受创,把这些事情解释淸楚就好了。这么一来,谁都会接受吧。说不定大家会认为:‘噢,他太太真可怜,让她静养吧。’” 她隔了一会儿才冋应:“我也那么认为。可是,那是外人才能说得出口的。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当事人眼里,事情并没那么单纯。所以……” “所以?”我重复她的话。 “园山先生选择‘让自己看起来像发疯’。” “为什么要那么做?”日比野趋前问道。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抹消‘我太太还活着’这句话。” “就为了这件事,落得一直说谎的下场吗?” “他一定是为了省事吧,如果大家认为他发疯,就不会接近他,这样他也可以专心照顾太太。” 她还说,对园山先生而言,说不定那样反而幸福。 “他的作息时间为什么这么固定?”我继续发问。 “如果作息时间固定,万一大家有急事,也知道何时上门。这样就不会有人突然在他不在时造访。他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太太。” “因为有些孩子不从大门进来,突然闯进房间里呀。”园山疲惫的脸上勉强挤出微笑。说完,看着百合。 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园山夫人的睡容。 “你是指我小时候干的好事吗?” “我当时吓了一跳。一个少女在我的画上恶作剧,在蓝色画布上留下了红色痕迹。” “我以为会被臭骂一顿,吓死我了。” 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事,园山抚着灰白的络腮胡说:“我老婆很喜欢我的画。” “是啊。” “大家都把我当成疯子,我只能跟我老婆相依为命了。不过,这也是幸福的人生啊。” 百合无法很好地回应他。 “真拿她没办法。”园山的语气夹杂了欣喜与落寞,“整张床都被她独占了。” “园山大叔,”日比野扭动脖子说道,“他没有放弃作画吗?” “嗯,从某个角度来说。”百合小姐点点头。 真是壮观。床的四周排满了画布,从墙上挂的到地上放的,大大小小的画作令人叹为观止。我看得出神。 惊人的是,它们的画风迥异,跟百合小姐之前给我看过的画作完全不同。若说是别人的作品,我还比较能接受。那画风一点都不抽象,完全是写实的风景画。 “和实物一模一样。”日比野发出惊叹。 树木、高山、田园风光和河川的四季景色以写实的手法描绘,让人几乎误以为是照片。岛上的风景在画里,岛上的四季在画里。其中,还有描绘鸟的画,想必连鸟啼声都画了进去。 看到这些画,我根本无法想象这个画家以前的作品充满了独创性,当时的他简直就是毕加索,不,用毕加索来形容都嫌太可惜。 我完全不懂画作和照片的价值有何不同,但并列在眼前的写实风景画,却没有带给我在草薙家看到那幅抽象画的那种感动。如果有一条路名叫艺术,我觉得园山先生在开倒车。 “伊藤先生,你觉得这些画怎么样?”百合小姐问我。 “我,”我支吾了一下,“我比较喜欢你之前给我看的那幅画。” “这些是园山先生为不能外出的太太画的。”百合小姐静静地说道。 “噢。”我发出了不知是感叹还是惊讶的声音。 与其留下自己凭想象力画出来的作品,园山先生选择了让妻子欣赏风景。他的用意大概是想让心灵受创、恐怕这辈子再也出不了门的妻子欣赏岛上的四季风景,这些画作是专为卧床的妻子画的。我们绝对无法领悟其中的款款深情。 那不是半调子的风景画。了不起啊,我在心中发出赞叹。了不起啊,园山先生。 满屋子的画作,我们欣赏了许久。 “园山夫人昨天突然病情恶化,那会儿伊藤先生来过我家吧?”“我们去找草薙。” “其实,园山先生随后也来了。” 园山似乎委托百合小姐说:“能不能握着我太太的手?”园山夫人的身体被蔓延的细菌感染,她脸上的伤口从几年前开始化脓,己经恶化得非常严重。 “于是我赶去握着她的手。” “因为那是你的工作吧。”我说。 我们的话题就此中断,众人不再说话。“这比照片更写实啊。”日比野说道,在这之前他一直保持沉默。 没有人开口,但我们几乎同时起身。 “你如果不快点回家,草薙又要担心了。”日比野说。 “他说不定又在四处找人了。”百合小姐笑道。 “那家伙是个好人啊,”日比野说,“个性单纯。” “你不觉得他很像花吗?” “那家伙像花?”日比野一副不敢苟同的表情,皱起着眉头。 “优午先生之前那么说过。他说:‘他和花一样,没有恶意。’我觉得优午先生说得对。” “优午说的吗?” “是啊。” 她“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一记闷响,封印了园山夫妻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小秘密。 我们从屋里走进院子,我双手高举,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 “警察的疑虑消除了吗?”日比野对百合小姐说。 “我没有对曾根川先生做任何事。”她拨起头发。 “嗯,是吧。”我和日比野如此应道。毕竟,曾根川去世时,百合小姐握着园山夫人的手,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警方也卯足全力在缉凶哦。”她似乎在同情警察。 “因为这是优午死后的第一起命案啊。明明什么也査不到。” “对了。”我击掌,“其实啊,我在优午去世的那天晚上看到过园山先生,凌晨三点,你知道他为什么在那种时间散步吗?” 她显然不知道,还低头向我道歉:“对不起,帮不上忙。”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那……园山现在去哪里了?”日比野突然想到似的发问。“他今天清晨把太太的遗体搬出去了。” “还没回来吗?” “是的。”百合小姐收起下巴。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心想:百合小姐大概知道园山的下落。 “是哦。”日比野满不在乎地说。接着又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优午会不会全部知情?” “咦?”百合小姐反问。 “他会不会知道园山大叔会装疯卖傻,还有演变成这种情况呢?” “优午先生大概早就知道了吧。”她的语气强而有力。 “我想也是。”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疏离感,但我深切体会到自己是个外人。 我们目送百合小姐回家之后,往反方向走去。太阳开始西沉,正前方是一轮硕大的夕阳,山的棱线宛如正在燃烧,呈现出鲜红的色彩。我心想,究竟有多少年不曾看过如此美丽的晚霞了呢?这对日比野而言,或许不稀奇,他丝毫不感兴趣。夕阳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落下,紧接着是夜晚的来临。这理所当然的运行,对我来说却很新鲜。在我们的城市里,那种感觉本身已经被打乱了。即使入了夜,便利商店的灯光依然不灭,把街头照得通亮。 就是因为有这种商店,人类才会误以为自己变得很伟大。日子一久,甚至会说:“没有太阳又何妨?”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祖母曾经望着半夜经过的便利商店那么说。 我早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失去目标终日赋闲的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抢便利商店,说不定是受了那句话的影响。总而言之,袓母大概在去世后仍控制着我。 日比野说:“真是一对怪夫妻。”他指的应该是园山夫妇吧。 我不懂他这句话指的是什么,说不定他至今一直认为自己比脑袋有问题的园山先生还正常吧,说不定他一直那么安慰自己。或许是失去了比较的对象,他的侧脸看来有些落寞。 “结果,园山和命案没有关系啊。”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毕竞,往返优午的水田一趟在时间上根本办不到。” “那段时间大概只够捡垃圾回家吧。” 我想起了兔子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既然你来回走了一趟,早知道就拜托你替我办点事情了。” 办事。那一瞬间,我的眼前为之一亮,或者说我只感觉到闪光,记忆中混乱的要素突然结合在一起,相互碰撞,就像七零八落的拼图,一口气拼上了好几块。 “园山先生没有杀害优午。” 日比野说,这刚才就说过了。 “他只是因为别的事情往返那里。” “别的事?” “替如,捡了什么东西带回来之类的。” “捡什么回来?” “他掉了什么东西。”一个个假设陆续在我脑中成形。 “他掉了什么?” “优午的头。”我下意识地说。说完之后,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优午的头掉在某处,园山先生去把它带了回来。那样的话,就不会花很多时间。” “什么意思?” “接下来我才正要思考是什么意思。” 日比野笑着说:“那家伙是个杰作啊。” 大概是晚霞使得眼前的景象变得梦幻。白天遇见的少年正背对着夕阳,站在水田正中央。 “他是谁啊?”我问身旁的日比野,他好像这时才看到那个少年。“他是……”过了一会儿,他好像低 5583." >喃了一个名字,但我听不见。不知是他声咅太小,还是我耳朵有毛病,如果都不是的话,大概是因为我不熟悉他的发音。 “那家伙的母亲啊,在河里淹死了。他在河边和狗聊天,和狗聊天呢!这也很可笑。总之,当他和狗闲聊时,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以为只要不说话,静静地不出声,就听得见母亲的惨叫。他母亲死后,他连呼吸都有困难,真是个笨蛋。当时,他还是个小鬼,就算听见母亲的惨叫,也救不了她。”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性,甚至分辨不出他的语调是温柔,还是毒辣。 “那家伙在做什么?” “他一定在竖优午吧。” 我把少年皆经拼命削树皮的事情告诉了日比野。 日比野走进水田,一脸百思不解地沿着水田的对角线,冒冒失失地朝少年走去。我之所以没有阻止他,并跟在他身后,或许是因为自己也被那个背对着晚霞的少年吸引了吧。 日比野举起手,冷淡地对少年打了声招呼。我的微笑僵住了。 少年果然不出所料,正在竖立稻草人。白天看到他时,他才做到一半,现在稻草人已经完全成形了。它看起来非常简单,无法与优午本尊相提并论,感觉就是个手工稻草人。不过,那绝对不是做得不好。绳子绑得很牢固,木头的比例也恰到好处,还用布片做了一颗结实的头,那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孩子的作品。 我帮少年把稻草人的脚插进水田的洞里,少年迅速弯腰,开始将土填进洞与木头之间的缝隙。 “你在干吗?”日比野惊讶地问道。 少年不发一语,瞪着日比野。对了,他的努力不该受到任何人的批判。 “因为优午不在而感到失落的人,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用不着那样说吧。”我谴责他,“这个稻草人做得很棒,不是吗?” 我们一幵始争吵,少年便失去兴致地转过身,看着自己刚刚竖立的稻草人。 “优……古。”他说。然后又重复说了好几次。 想必他想要再制作一个优午吧,他做这个仿制品似乎不只是聊以慰藉,而是真的希望优午回到大家身边,说不定他期待地上还残留着优午的成分,而如果竖立一尊稻草人,那些成分就会渗进稻草人的体内。 我和日比野束手无策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只是站着不动。 夕阳下沉的速度骤然加快,四周开始变暗,似乎还听得见夜晚的气息。不久,日比野拍了拍不断呼喊着优午的少年的肩膀。 “你一定懒得跟人说话了。” 少年回过头来,他并没有哭,脸上的表情坚忍刚毅。他抬起头看着日比野。 “你叫了那么多遍,连有耐性的优午也会嫌吵的。”日比野又拍了拍少年,“不过,你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日比野,然后缓缓地、深深地点点头。 我们怀着一种像是“扔下了被辗死的猫尸回家”的内疚感,离幵了那里。 我愣愣地看着日比野,他皱起了眉头说:“有何贵干?”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刚才说话挺温柔的。” “你是在挖苦我吗?” 静香被门铃声吵醒。她拿起床头上的闹钟,时针指着早上七点。我是几点回家的呢?走出公司的时候确实已经过了十二点,是凌晨一点左右到家的吗? 门铃还在响。虽然门铃不可能执拗地响个不停,但不绝于耳的铃声还是很烦人。静香慢慢地从床上起身,在床边坐了几秒钟,等待大脑正常运作,然后起身。她穿着深蓝色运动上衣、白色运动裤,她犹豫着该不该换衣服,最后还是决定直接走到玄关。 门铃又响了一声。“不好意思,”声音隔着门传来,“我姓城山。” 静香在短短的走廊上走着99lib?,大吃一惊。伊藤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用手抚着秀发,悄悄地从猫眼看出去。 城山不知道静香晚上几点回家,于是决定在早上实行计划。上一次她说:“我在系统开发公司上班,回到家很晚了。”而且经常熬夜加班到隔天早上。 城山决定在早上袭击她,他声称知道伊藤的下落,静香也没怎么怀疑就让他进屋了。 城山当然穿99lib.着制服,或许那么做是为了取得静香的信任。 她看起来还是在睡觉的模样,运动服底下似乎没有穿内衣。城山佯装若无其事的视线,几度盯着她的胸部。 一个小时以后,那名丑陋的中年男子应该会来到这里。在那之前,必须先捆绑这女人,让她充分保持清醒,因为调戏没睡醒的女人一点也不有趣,乐趣就在于让正常人渐渐失去理智。 关于这一点,城山严正地叮嘱过男人,如果女人没醒来,就不准动她一根寒毛!不过,一旦那男人靠近,就算快被冻死的登山客也会被他的体臭熏醒。 静香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过来,问道:“那么,伊藤在哪里?他已经落网了吗?” 城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兴奋地想:她长得真漂亮啊,肯定是个心高气傲、工作上的表现比任何人都优秀的女人。 “他之前在仙台市区,好像躲在酒店里。”这一段是城山即兴编出来的。 “他还没被抓吗?” “还没。” “你们明知道他在哪儿,却没逮捕他?” “他今天大概会被捕吧。不过,他肯定在那家酒店里。”城山为了引起静香的兴趣,采取了断定的说法,就算不自然也无所谓,“我今天早上去那家酒店确认过,亲眼看到了伊藤。” “是吗?”她喝了一口咖啡。城山心想,如果她喝光就糟了,因为他打算将口袋里的安眠药掺进她的咖啡里。 城山看着女人的反应,觉得她没有想象中聪明,因而感到失望,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她大概以为警察进入民宅,是要说一些与案情有关的信息吧。他心想,真是荒谬,这女人也是个没大脑的。 这时,门铃响起。静香狐疑地望向玄关。听到门铃再度响起,她起身低头抱歉地对城山说:“不好意思,好像有人来了。” “哪里哪里。”城山回以笑容,庆幸真是好运,这是将药掺入咖啡里的绝佳良机。他确定了一下静香走向玄关的背影,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将粉末倒bbr>藏书网进静香还没喝完的咖啡里。准备工作大功告成,接下来就等她回来了。 他听见静香在玄关说话的声音,好像发生了争吵,但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城山感到有点好奇,起身朝玄关走去。 “啊,城山先生,这个人……”静香一脸困惑地转过头。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玄关外面,他看起来并不脏,但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他长得像一头熊。 “那道光是什么?” 日比野发现一个发光的物体,前方聚集了一大群人。那道光是挥舞的手电筒发出来的。—股不好的预感掠过心头。优午遇害那天、曾根川死掉那天、佐佐冈的葬礼,只要这座岛上有人群聚集,就是有人死掉了。我不禁怀疑,这次会不会又发生了那种事。 从柏油路笔直地向前走,眼前聚集了十儿个人,右边是通往一座大山丘的入口处。太阳己经下山了,每个人都用手电筒照明。 “有什么东西吗?”我问日比野,他也只是歪着头表示不清楚。有如巨大萤火虫般的光线想要照亮某处,我渐渐走近,也开始仑把握了。 是监视塔。是一座只在梯子上架了瞭望台的塔。 人们只是静静地照亮梯子,他们照明的位置各有不同,有人照着塔上,有人照着梯子中间。 即使我们走近,他们也没有停下照明的动作。 我跟他们一样抬头望着塔。矗立在夜里的老旧监视塔,散发出怪异的威严。 这时,我听到很大的声音,那是小山田的声音。他说话像单字般简短,但是我听不清楚。 日比野也察觉到了,穿越人群前进。小山田是在朝着监视台上面呼喊。 “他在呼唤月亮吗?”日比野快步前进,如此说道。 “有人在爬梯子。”我想到这种情形。 小山田又叫了一次,这次我清楚地听见了内容。 “田中!”他高声喊道,“田中,下来!” “爬上去的人是田中吗?”日比野一把抓住小山田。 小山田穿着西装,感觉像个武士,说他是个优秀的业务员也说得通。“日比野。”他脸上的表情变了,看起来很平静,又像在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日比野接着问。他的呼吸出乎意料地急促。 “是藏书网田中。刚才辰先生来报鰲,我一过来就看到这种场面。” “刚才天色比较亮,还看得比较清楚。”旁边有个驼背男子,想必就是那个叫辰的目击者,在一旁插嘴,“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开始爬。可是,你们也知道,田中先生的脚不方便,我说危险啊,要他别上去,但他越爬越高。” 原来如此,以那位辰先生的驼背情况看来,大概不可能追上田中再把他拖下来,所以才报了警。 “那个田中为什么要爬监视塔?”日比野说。“那个田中”这种说法隐含着何种情感?日比野和田中虽然不肯承认彼此之间有一种异于其他人的奇特关 8054." >联,但我却强烈地感觉得到。 “一面用单手抬着弯曲的腿,一面爬梯子,速度会很慢。” “那样的话,不用勉强拖田中下来,让警察去处理就行了吧。” 小山田搔搔耳朵:“但是田中说如果有人想追他,他就马上跳下来。” “田中到底想做什么啊?!”日比野愕然地说,“事到如今,爬上监视塔还有什么意义?而且是在这样乌漆抹黑的晚上。” “所以我很伤脑筋啊。田中不断往上爬,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总之,就连你这个警察也束手无策了吧?” “是啊。”小山田爽快地承认。他原本就不是那种爱慕虚荣、逞强好胜的人吧。 围观民众也扯开了嗓子,大声呼喊田中。我心想,他们在期待什么呢?他们希望田中爬下来,还是摔下来呢?我摇摇头。至少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等着看别人发生不幸的恶意。别再胡乱猜测了,毕竟这里不是我住的城市。 小山田看着我。我总觉得他会当场骂我“你就是凶手”,因而保持了警戒。 “果然没错。”他说。 “什么果然没错?” “我之前说过船的事吧?” “嗯,”我点点头,“把海上漂流的木头误认成落难者搭的船吗?” 日比野正想插嘴问,小山田却不理他:“眼前的情况就跟那个一样,你不觉得吗?我们被困在这座岛上。” “而且是从好几百年以前开始。” “即使是下意识,这里的人还是会想知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 他接下来抛出的话对我造成了莫大的冲击。 “那个叫优午的稻草人会不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说不定只是我们深信不疑罢了。” “也就是说……” “这只是群众心理。”他说道。 我太惊讶了,听到这句话差点晕倒,因为这可能就是真相。 关于UFO,我也曾经听过类似的说法。那么多人目击UFO,却没有发现任何实体的证据,然而集体的心理作用,使得人们认为真的“看得见”。 小山田接着说:“稻草人会不会只是一根埋在田里的木头呢?” 岛上的居民将木头误认为稻草人,就像集体受到催眠一样,大家深信“稻草人会说话”。 因为大家渴望得知外来的资讯,所有人基于共通的欲望看到了相同的幻象。 这不是不可能。 那么,为什么那个幻象现在会消失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我来了,曾根川也来了,由于岛外的人进入了这个团体,共通的心理瓦解了。有没有这种可能?优午的头不是不见了,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会说话的稻草人”只是单纯的心理现象。 不过,我心中也马上浮现出一个疑问,我自己不是也见过优午吗? 我再次看着小山田,他也一脸苦恼,不知道该相信书上的知识还是亲身的体验。 “你觉得怎样?”刑警说。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第十七章 我再次抬头望着监视塔。比起群众心理的问题,我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是先救田中再说。不过话说回来,田中为什么要爬上去呢?一面抬起弯曲的腿,一面攀爬数十米高的梯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不觉地闭起了眼睛,应该好好思考一下。总觉得答案就隐藏在记忆里,所以我闭上眼睛寻找。假如记忆是汪洋大海,为了抓住深海中的“答案”,我必须屏住呼吸,潜入海底。那是一种潜入记忆中的感觉,我闭上双眼,调整呼吸,然后一口气潜入。 “要去救他!” 那声音在耳畔响起。是谁说过的?是优午,那个稻草人对我说过。或许他真的不存在,但我听过那句话。 “假如有人无法判断自己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想要跳楼的话……” 我好像还听过这句话,这果然是能预见未来的稻草人说过的话。我猛然醒悟。对啊,田中现在不就想跳楼吗?! 这个念头像触媒一般,在我脑中开始急速运转,我感觉所有事情逐渐串联在一起。猛一回神,我睁开眼说:“我去,我去带田中先生下来。” “不要胡说八道!”小山田立刻反对,“如果你那么做,那家伙就会跳下来。” “放心,我去。” 日比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他那张脸依旧像黄金猎犬。“是优午说的吗?”他突然说了一句。 小山田用不同于刚才的视线看着我。 我默默点头,管他是不是群众心理,至少优午的话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走到梯子口,抬头向上看,髙耸的监视台宛如穿入夜空。我对着背后的日比野说:“好像穿入了云层呢。” 他听了耸耸肩:“田中爬上去一定是为了撕碎云朵。”我摆出的姿势跟小山田刑警刚才的一样,朝着看不见身影的田中呼喊。 “田中先生!”我叫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不过他应该听见了。 “我是伊藤,我现在要上去,你不会有事的。”我大声呼喊,好让他听得清楚。“是优午要我这么做的。”我不忘补上这一句。这样就没事了,田中不会跳下来了。 优午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能够预知未来的稻草人曾经存在过,我是这么相信的。 “要去救他!”优午对我说过。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能够预知未来的优午为什么不知道自己会被杀?对我们而言,这是个谜。 不过,我现在知道答案了。我把手搭在梯子上。 快,上去吧。我用脚蹬着地面。 田中杀死了优午,而现在他在等我。 我摸着梯子,手上感受到一股冰凉,不过还不至于抓不住。那梯子摸起来生锈了。 我只爬了一阶,梯子就在摇晃。“日比野,这梯子不会垮下来吧?” “你爬爬99lib?看就知道了。”他不负责任地说道。 我下定决心,又往上爬了一阶,眼前的风景重重地晃了一下,但似乎是错觉。我有规律地移动着身体。 我想起昨天有个女孩拿奶油和菜刀给我。她洋洋得意地说:“是优午拜托我的。”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成就感,看起来很幸福。 我抬起右脚,用左手抓住上一级的阶梯,大概爬了十米左右的高度。我一点都不想往下看。 优午对我说:“去骑自行车!”我遵从了他的命令。不论我是否像那个给我奶油的马尾辫少女般自豪,我还是遵从了他的命令。 优午很难得会说未来的事,所以岛民们应该会很高兴地遵从。 脚底一滑,吓得我以为心脏会直接掉落地面,我不禁往下看了一眼,点点灯光宛如火球。我重新调整呼吸之后,再度踩在梯子上。 我想起了在市场上遇见的兔子小姐所说的话。她一边晃着身体,一边聊起自己祖母的事,最后她这样说:“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类。” 我往上看,却看不见人影。这座塔很高。我说:“田中先生,我快到了,就快到你那边了。” 那还用说,他肯定在等我。 我又爬了一级、两级。优午为什么无法预测自己会被杀?当我和日比野讨论这件事时,我说:“或许他知道,却闷不吭声。”“或许优午早就告诉某个人了。” 我渐渐听到急促的呼吸声,那不是我的呼吸声,田中大概就站在上面几级。我并没有因为接近终点而放心,而是不禁看了看脚边。这是令人害怕的髙度,恐惧感袭上心头,仿佛内脏全被晾在风中。我俯视下方,可见小小的光点和灯光映照的人影。 如果一放松,可能会直接摔下去,我总觉得自己会吓晕。 实际上,我因为太害怕而差点松手。 一旦切身感受到恐惧,内心的恐惧感就会像汗水般流出来。我紧紧抓住梯子,却无法移动自己的双手双脚。我想试着往上爬,身体却动弹不得,完全不听使唤,深信只要一动就会摔下去。 田中好像已经坐在监视塔最上面的平台部分上了。 “田中先生。”我大声喊道。连手指都变得僵硬,顶多只能由口里出声。“田中先生,你在吗?” 我侧耳倾听。 “是优午拜托你的吗?”声音不大,但不至于听不见。田中的声咅从上面传来。 我听见他的声音,松了一口气:“优午要我来救你。” “优午什么都知道啊。”他像是在说去世的朋友。 我下定决心再度往上爬。我紧紧抓住梯子,仰起凑近梯子的脸,朝上面说:“田中先生,是你把优午弄成那样的吧?” 他这次一语不发,但我确信说得没错。优午曾经存在过,而并非是像小山田说的“群众心理”那样。背负杀害稻草人罪名的男人,现在就在我要前往的塔顶,那应该不是错觉。 将优午从水田里拔出来的,肯定是田中。稻草人曾经存在过。 “是优午拜托你那么做的吧?”我问道。 优午想自杀,只有这个可能。 田中还是没有回应。我咽了一口口水,然后下定决心。我紧闭双眼,马上又睁开,移动握住梯子的右手。 “旅鸽没事吗?”我开始往上爬的同时这样问道。 过一会儿,传来了田中的声咅。“我在这里等你。”他说。 那句话再度掠过耳畔。“优午明明是个稻草人,却偏袒鸟类。” 那就是答案。 静香马上认出此人是昨天在楼下信箱前面遇见过的男人,将伊藤的明信片交给她的那个陌生男人。 “这位是?”城山看着那名男子,询问静香。 静香只是摇摇头。 “我叫轰,我有急事找她。”蓄须男人说话的速度缓慢,他对于屋内出现制服警察似乎也不太惊讶。 “我来送这个。”男人再度将明信片递给静香。静香收下明信片,翻过来一看。 是伊藤的笔迹没错,内容只有两行字。 “我有急事想要告诉你。” 正文就这么一句话,又补了一句话算是附记:“对了,我想听你演奏低音萨克斯风。”他想说什么?对了,静香想起昨天收到的明信片也还没看,放进皮包之后就完全忘了,或许该看看那张明信片。 “那是什么?”城山不容分说,从静香手中抢过明信片,目露凶光地看着内容。 “伊藤在哪里?这是从哪里寄出来的?”静香追问带来明信片的男人。 接着,她脑中浮现出了疑问。这张明信片为什么会寄到这里来?城山说伊藤躲在仙台市区内,但是不管怎么看,这张明信片都不像是从城里寄来的。 “伊藤不在这里,他在岛上,有急事吧?他要我把那张明信片火速送来,我已经送到了。”像头熊的男人缓慢地说完以后,一副任务结束、打算闪人的模样。 “岛。”城山脱口而出。 男人反射性地回头看着警察的脸。“城山先生?”静香怯生生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城山粗鲁地把明信片还给她。 “伊藤躲在仙台市区吧?可是,这个人却说他在别的地方。” “我说,伊藤在一座小岛上,从这里搭船才到得了。”熊男说。 “那座岛叫什么名字?” “叫荻岛,你没听过吧?”他习以为常地说道。 “他现在还在那里?”静香又问。 “嗯,他现在还在那里,我没有载他过来,就是那样。” 静香的脑袋一片混乱,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她不知不觉蹲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事情刚发生,她感到一阵晕眩。她被夹在警察和陌生男子之间,看着那张内容莫名其妙、只有两行字的明信片。这是怎么冋事?静香不断地在心里念着要冷静、要冷静,说不定她己经将“冷静”二字说出口了。 “带我去!”静香听见—个低沉的声音。 静香缓缓地睁开眼,抬头看着城山。那句话好像是出自城山口中,但那嗓音和他之前的声音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充满恶意的低沉嗓音,虽然不咄咄逼人,却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带我去那座岛!”城山下命令似的指着那个像熊的男人。 静香抓着双腿,企图抑制颤抖。熊男震慑于城山的气势,结结巴巴地吐不出半个字眼。 “城、城山先生。”静香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那幅情景令人窒息。城山举起手枪,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感觉像一幕滑稽的电影场景。原本想要后退的男人停下脚步,他微微举起双手,一头投降的熊。 “城山先生。”静香缓缓起身,“你、你该不会是骗人吧?” 静香看到城山当时的表情,心生恐惧。他既非在笑,也不像在懊悔,更不是在发火。他只是面无血色,淡淡地说:“带我去找伊藤!”那并非警察的表情。 “你也一起来吧。”他对静香如此说道。 “你、你真的是警察吗?” “不好意思,我真的是警察。”他不苟言笑,“不过,我和伊藤是老朋友。” “什么意思?” 城山没有回答静香的问题。“伊藤在那种乡下地方正好,我就在伊藤面前将你剥光吧。”他泰然自若地说道,由于太过冷静,静香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完全放弃挣扎了,熊男只是铁青着脸,在原地伫立。城山用枪口指着他,又说了一次:“带我去那座岛!” 接着,城山凑近静香说:“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了什么萨克斯风,你也顺便带去!你一面吹,我一面上你也不错。如果吹错的话,我就折断你的手指,如何?” “你在说什么?” “闭嘴!”城山悄声地说。此时,静香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城山掐住她的脖子下方,她喘不过气,扭动身体却逃不了。恐惧感从胃部涌至喉咙,她拼命挣扎,设法抓住城山的右臂,却奈何不了对方。她想用指甲抓他,他却无动于衷,反而微微一笑,像是同情她似的,露出充满怜悯的笑容。他突然放开手。静香慌忙吸了一口气,晃动着肩膀,抚摸喉咙。 “很遗憾,”城山语调平静地说,“我真的是警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即使如此喊道,静香还是发现自己在抽搐,像发病似的弯曲了上半身,当场吐了出来。呕吐物在玄关处溅了一地,酸味四溢,更加令人作呕。 “我不知道那座岛在什么地方,不过乡下城镇正合我意,乡下人比较信任警察。”城山看到静香吐了,依旧面不改色。 “是一座没人知道的岛。”熊男突然说了一句。 “那样也好。快走吧。我要在那里把你整得破破烂烂。”城山踢着静香的腿,“我也会给伊藤好看。顺利的话,说不定在那种偏僻地方,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静香不懂城山的意思。总之,她擦拭了嘴角,搓揉着腹部。“废话少说,快去准备!”城山加重语气,“把那片脏东西也擦千净!不然的话,就给我舔干净!”说话的同时,他用脚踩着静香的头,静香的脸就贴着地板上的呕吐物。“舔啊!” 静香将脸转幵,呕吐物沾在脸上,或许是因为城山的言词与态度冷静到了非现实的地步,静香的恐惧胜过了屈辱。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不是吗?”她听见城山这么说。 与其说是景色,不如说是世界。这世界在我眼前扩展,夜里能见的景物有限,但我感觉视野辽阔。 我坐在监视塔的顶端。我之所以正襟危坐,并不是因为举止端正,而是现场的空间存限:台面的宽度只容纳得下两名大人并排而坐。 田中一脚弯曲,一脚伸向梯子而坐。 这里的地势很高,感觉和夜空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地面还近。 因为是夜里,应该比这里还高的山丘看起来只是黑漆漆的影子,我甚至觉得自己浮在空中。我们浮在夜空中,我好像听见日比野的声音:我们要欣赏夜景。 “优午全都知道。”我说道,虽然想要静静地享受夜景与黑夜,但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是啊。”田中说,他的语调坚定,没有一丝动摇,“你知道多少?” “优午主动要求你那么做的吗?” 他跟我一样眺望远方,他似乎认为稻草人就站在黑色大海的另一端。 “是啊,优午拜托我那么做的,真不可思议。他说,稻草人不会动,所以即使脚有残疾的我,要杀他也是易如反掌。” 田中当然拒绝了稻草人的请求。他说,他绝对办不到。 “不过,优午很固执。他对我说了好几次‘请你答应我的请求’。他看起来好像在哭泣。” “如果要被人从这里拔起来,我希望由田中先生动手。” 田中说,让他决定动手的关键是优午的这句话。 “被他那么一说,我也只好动手了。”他自我解嘲似的说道。 “优午一定是受不了了,所以想要解脱。” “你懂吗?” “我想象过。再说,优午的话语也充满了那种感觉。” 稻草人拒绝透露未来的事,他虽然说“未来的事说出来就没意义了”,bbr>但心里一定感到不胜其烦。 “他一定觉得很烦吧。”田中也说,一百多年都处于那种状态。 肯定是那样。每次发生命案,大家就会跑来问他:凶手是谁?每当有人下落不明,人们就会来询问他:那人跑哪里去了?能够预见未来的稻草人被众人视为珍宝,或许大家依赖他的同时也会谴责他。 “曾根川一死,大家又会去逼问他吧。‘凶手是谁?’‘杀死这个重要的岛外来客的凶手到底是谁?’” “优午已经厌烦了那种问题。”他不是神,只是一个普通的稻草人,所以他选择了死亡。 我试着将这个反复思考无数次的问题在脑中摊开。 问题很单纯,优午知不知道自己会死? 答案是“知道”。 他明明知道,却没告诉我们。那他到底想不想告诉我们呢? 答案是“不想告诉我们”。 理由很简单,只能是因为他本来就想死。 “是我杀了优午。”田中说。 “是优午自己决定要死的。”没有人知道谁说的是事实,或许两者都是事实,只不过答案会因为看事情的角度差异而有所不同。就连我和田中仰望的新月,若从旁边观看,也一定是一条细长的直线。 “曾根川带着一把愚蠢的猎枪来打猎。” “他是来猎旅鸽的吧?”我一说,他就一脸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这种应该早就绝迹的鸟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座岛上。不过,这种鸟却飞来了这座岛。 我想不出优午拼死也要保护它的理由。他的死,是为了保护原本因人类而绝种的鸟类幸存者。 “优午说,当他站在岛上的水田里时,鸟儿们对优午低声说:‘我们的同伴在大海对岸的国家遭到屠杀。’当美国驳回旅鸽保护条例时,优午从鸟儿们口中听到几十亿、几百亿只旅鸽陆续遭到杀害,因而坐立难安。”山中说道。 我默默地聆听。 “然后就发生了那起事情。”他的声音很平静,“帕托斯基的大屠杀。” 这是我们人类犯下的罪行。像之前听到“帕托斯基的大屠杀”的时候一样,我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句话。 当时,他一定对人类死了心。 “一九一四年,最后一只旅鸽马莎在动物园里死了,这件事还是鸟儿告诉优午的。优午说,当时涌上心头的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个性温和的优午,大概只有那时候发过火,我们人类成功地让稻草人动怒了。”最后一句话像是在讽刺。 “不过,马莎不是最后一只旅鸽。” “几个星期前,我发现了其他旅鸽。” “啊?”我猛然回神。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一边听田中说,一边出声应和。 我居然会相信这种话?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这世界上有一座没人知道的岛,而且就在日本国内,岛上站着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而几十年以前就该绝种的旅鸽飞到了这座岛上。我打算相信那种事吗? 我问自己:喂!你当真吗? 你相信吗!你毫不怀疑地相信那种狗屁不通的童话故事吗? 你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工作认真,却被同事看不起,认为你乏味无趣,然而你竞然会仔细聆听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情?! 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幻想?真实性呢?一点真实性都没有! 你站的地方是冰冷的柏油路,绝不可能是不可思议的孤岛。 我再次摇头。 不,另一个我像是放弃了挣扎一般举起双手,只有这次我是真的投降了:“如果这是做梦,相信这一切又何妨?” “就算旅鸽飞来这座岛也不奇怪。”我低喃道。 田中笑道:“我一开始也没发现,在森林里看到一对鸽子,以为它们只是普通鸽子。可是,我把它们带回家,才发现不太对劲。我不敢相信,于是拿出那幅奥杜邦的画来比对,居然一模一样。” 我试着回想那幅画,画里也是一对鸳鸯鸽。说不定那幅叠妥的画作现在就放在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 我心想,说不定那只是普通鸽子,但是没有说出口。没人知道的事情就不该说。 田中说,他让优午看了那一对鸳鸯鸽,优午相当吃惊。“哎,说不定优午早就预测到了,他也知道我会把鸽子带去给他看。” “他也知道曾根川会来吗?” 田中说,当时的优午看起来非常痛苦,因为他无法阻止曾根川来到这座岛。 曾根川是为了猎旅鸽而来的,据说是轰找他来的。“轰看到我在养那对鸳鸯鸽,可是我并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我以为轰不可能发现那是旅鸽。但你别看那个大叔一副少根筋的模样,其实他的直觉准得不得了。他记得我手头奥杜邦的那幅画,所以他断定那真的是旅鸽。” “于是他出岛时,在酒店或其他地方告诉了曾根川吧?” “大概吧,轰说有办法赚大钱,这引起了曾根川的兴趣,所以他才会带着猎枪过来。” “他打算猎杀旅鸽吗?” “他说他想猎杀珍奇鸟兽,好像打算将它们做成标本再卖掉。”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那对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的腿不方便,你杀得了曾根川吗?” 田中困惑地说:“有人拜托我的。” “是优午吗?” “嗯,他要我那天晚上约曾根川在漆黑的河边见面。结果,曾根川马上就来了。我说要用鸽子和他谈一笔生意,他马上就来了。”“然后呢?” “当时天色很暗,我拿着一块附近捡来的水泥砖。如果曾根川对我施暴,我根本无力反击。到底还是有点害怕,于是下意识地抓起了脚下的水泥砖。” “你用水泥砖打的曾根川吗?”我总觉得田中能以那条弯曲的腿轻易逃走。 这时,田中打探似的问我:“那是你吗?” 我心想,果然是他杀的。“应该,”我答道,“应该有一道光吧。” “嗯,是有一道光。我跟曾根川面对面,完全搞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我只是受优午之托,把他约出来罢了。当时有一道光,那是什么?是手电简吗?” “那是自行车的车灯。”原来我并非局外人,那件事也使我成了局内人。就是那么回事。 “是吗,自行车啊。那道光照到了曾根川,也照到了我。那家伙不知道在哼什么,绊到了坑洞还是什么,然后就摔倒了。他倒在我脚边,我马上放开了手中的水泥砖。光线弄得我睁不开眼,我一放手,水泥砖就掉了,掉在了曾根川头上。” 我马上想到,是若叶。曾根川中了那女孩挖的陷阱,优午一定也把“任务”告诉了她。实际上,若叶说过:“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她得事先做好让人跌倒的陷阱。 “说不定那也是优午自杀的原因。”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因为优午死了,所以每个人都下定决心,要完成“任务”。 为了实 73b0." >现稻草人最后的愿望,被吩咐的人都认真以对。他们认为优午的吩咐就像是他的遗嘱。优午料到了这一点,他希望自己一死,岛民都会确实地完成“任务”。 若叶依照约定用杂草制作了陷阱,曾根川果然掉了进去。 “很难相信吧。我不是因为想杀害曾根川才待在那里的,我也没有打算用水泥砖打他。虽然这听起来像借口,伹我说的是真的。”“我相信你。”优午也对我下了指令,只不过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田中身上罢了,我们就像是优午布下的棋子。 说到任务,我想到另一件事——日比野的约会。佳代子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约日比野?如果那也是优午下的指令,我就能接受。 对了,她说过:“我被选中了。”那种语气不就是因为优午拜托自己而感到沾沾自喜的表现吗? 如果没有那个约会,我也不会去骑自行车。这么一来,我也不会晃动灯光。如果没有灯光,曾根川大概也不会摔倒吧。 “啊,水泥砖。”我脱口而出。 “是啊,我手上的水泥砖就砸在那男人头上。”田中平静地说道。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轰时,他在河边捡水泥砖。当时,他说是优午拜托他检的。说不定那也是事前准备。轰将水泥砖从那里搬到河边的另一处。所以那应该就是凶器。 我开始感觉拼图一片片地拼上了。 “曾根川一声不吭地死了。”田中仿佛在脚下看到了曾根川,他说:“当我知道曾根川死掉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没有后悔。” “水泥砖掉下去是因为地心引力。” “当时,我在想优午的事。当我将优午分尸之后,开始感觉到强烈的后悔。” 我听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想起了自己看到的景象。 田中带着鸟,朝着优午原本站立的水田鞠躬。那应该是发自内心的、带着近乎恐惧的认真的鞠躬。这里面掺杂了谢罪、感谢、敬意及后悔的心情。我无法判断他做的是对还是错。 “我的心好痛好痛。”田中说,“我觉得越来越痛苦,感觉自己好像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正因如此,他才会拖着脚,爬到这么高的地方。 “你为什么要爬到这里来?” 我只是回答:“我想看风景。”当然,我是来看夜空的,来看这片犹如蓝色幕布般的深邃夜空。 “是啊,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这里很棒。” “田中先生觉得日比野是个怎样的人?” 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回应:“他是个怪人。” “今天,有一个男人对他说:‘岛上的人都觉得你很碍眼!’”田中没有否定,只说:“我也一样。是大家的累赘。” “下去很辛苦的。” “差不多该走了吧。” 他既没有要求我不准说出真相,也没有自暴自弃地说跳下去算了。 最后,“优午说不定是在向人类报仇”这句话涌到了喉咙,但我还是硬生生地把它吞了下去。 或许优午是在对人类因为好玩就滥杀旅鸽或砍伐森林的行为展开一项小小的报复。他想用这项幼稚的报仇行动,操控人类去杀人。说不定那对鸟也不是旅鸽,优午只是单纯地想要完成人杀人的目的罢了。就像樱用枪杀人一样,稻草人选择了只有稻草人才办得到的手段。说不定那个稻草人不是人类的伙伴。但是,我并没有告诉田中这个想法。 “等一下。”他说。他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做什么,旋即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是那张奥杜邦的画,一对鸳鸯鸽的求爱图。 田中将那张画放在腿上,折了起来,默默地把它折成一架纸飞机。 我来不及开口,田中摇一摇折好的纸飞机,确定能飞,就毫不犹豫地轻轻射了出去。从监视塔飞向漆黑夜空的纸飞机优雅地盘旋,缓缓地落下,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瞄了田中一眼,他的侧脸很美,就连我这个男人都看得出神。“田中先生年轻时是个大帅哥吧?”我一说,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看着自己的脚。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风景,我眯起眼睛。 我拜托田中先爬下梯子,我担心他能不能安然下去,不过我并不想先下去。 他慢慢地爬下去,下一级要花上十几分钟,这种速度刚刚好。田中用一只手抱住右脚,将脚搬到下一级。他的动作很谨慎。 “不用急。”我对他说了好几次。下去比上来还要恐怖好几倍,感觉就像是被丢到空中,昏暗的景色仿佛置身于洞窟里。 爬到一半,我听见田中说:“我能变成鸟的伙伴吗?”我没有冋应。 不知道经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总之,我们下去时开始下起小雨。我看到在地面上等待的人们,他们都撑着伞。 “你怎么处理优午的头的?”我问下面的田中。 “我装在袋子里,放在了回家的路上。” “那也是优午拜托你的吗?” “嗯。可是,很奇怪,隔天就不见了,说不定被狗叼走。了。”捡走头的应该是园山吧,园山只是将地上的袋子捡回家,所以往返不用花太多时间。 第十八章 我爬到一半,抬头仰望天空,看到了月亮。往下爬的田中也停止了动作,他果然也盯着月亮。 “你不是这座岛上的人吧?”田中问道。我没有回答,之所以装假没听见,是因为正好吹来了一阵风。我很想干脆应他一句:田中先生,你不是凶手。 聚集在监视塔四周的人们挥舞着手电筒,迎接田中。他们纷纷放心地说:你总算下来了,还以为你会怎么样呢。 “没事吧?”小山田凑到我身边。 “我发现即使两个人爬上去,监视塔也不会倒。”我用大拇指指着背后的梯子。 日比野将毛巾丢给我。好像是因为下雨,他跑回家拿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日比野相当激动,怒气冲冲地逼问田中,不理会其他人要他闭嘴让田中休息,扯开嗓子吼道:“要是监视塔因为你倒下来的话,伊藤岂不是当场死亡啊!害大家急得半死!” 田中微微地俯身点头:“嗯,是啊。”他的个性阴沉,再加上天色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但他好像在笑,似乎正甘愿接受日比野的教训。我将毛巾丢还给唠叨的日比野,他闭了嘴,然后对着我说:“回去吧。” “那条毛巾用了很久吧?”老实说有股霉味。 “从很久以前一直用到现在,算是古董了。” 他这么评说着手里的毛巾,当场摊开它。毛巾的白色部分泛黄,上面还有蓝色线条,右上方用某种墨水写了“德”字,是个虽然已经晕开,但不会消失的汉字。 “这是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传家宝。” “那个‘德’字是什么意思?” “天知道。”日比野耸耸肩,“回溯历代祖先,可能有哪个祖先的名字里有个‘德’字吧。” “请小山田先生送我们冋去吧。”我一说完,日比野一脸遭到背叛的表情说:“为什么要跟那家伙同路?”我凑近他撒了一个谎:“因为发生曾根川那件事,我半夜回家有点怕,还是跟警察一起走比较安全。” 因为轰说是“小船”,静香以为是一艘很小的船,但实际上不是。那是一艘大船,足以容纳二三十人享受乘坐游艇的乐趣。 从甲板进入船舱,是一片宽敞的空间。地上铺着塑料地砖,没有任何东西,令人联想到冷清的体育馆。轰说,货物都放在这里。确实,偌大的空间可以停放几辆车。掌舵室位于前方高出一阶的地方。刚才只是害怕的轰,现在脸上展现出了舵手的威严。 城山命令静香在宽敞空间一角的栏杆旁坐下,萨克斯风盒子倒在旁边。 城山则站在她身边,拿着手枪,不时往舵的方向看一眼,然后低头看着静香。 “你觉得有那种岛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瘾君子或醉汉。换句话说,他处于正常状态。照理说他很正常,但实际上他疯了。 看来这个男人真的是警察。他也跟派出所联系过了。 这个制服警察为什么能够独自远行呢?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那个派出所好像是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要把偏僻的小岛变成乐园。”城山一脸认真地低喃道,用舌头舔着嘴唇。“首先,我要在岛民面前枪毙那个像熊的男人。”“咦?”静香抬起头。 他似乎在想一个新的游戏。“轰在那座岛上好像是个重要人物。所以,我要在岛民面前,枪毙那个重要的轰先生。” 突然,静香感到了愤怒,想站起来揍城山,但马上就被制制伏了。静香变得和刚才一样无法呼吸,城山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无法呼吸。就在她差点晕过去时,城山放开了手,就像是看准了时机似的。 静香当场跌坐在地上,她发现城山的目的并非让她窒息,而是要让她打从心里感到害怕,她没想到无法呼吸竟然是如此痛苦和不安的东西。 “下次再反抗的话,我就打断你的牙齿!我会用枪柄揍你,把你整排牙齿都敲下来,然后再把拳头塞进你嘴里,到时候就算你下巴裂幵也不关我的事。我会把手伸进你的喉咙。” 那口吻与其说是夸张的威胁,更像他过去曾经做过的事。 静香明白了,这个叫城山的男人并不是那种迷失自我的笨蛋,他很冷静,比一般人更有常识。他是一个藐视、嘲笑常识与道德的人,他是一个比谁都聪明、冷静、懂得如何运用恶意的男人。静香皱起了眉头,心想:搞什么,这样就天下无敌了吗。船身摇晃,她将背靠在船柱上,放弃挣扎地闭上了双眼。 我和小山田走在黑暗的小路上,这一路上连个入影也没有。我想起了那个叫安田的青年,那是今天下午的事,但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不知道小山田心里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向我发问,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旁。 打破沉默?的人是我,我本来就打算那么做,才拜托他送我回家的。我没有勇气把事实直接告诉日比野。我总隐约察觉小山田比外表看起来更细腻敏感,所以我认为如果可以的话,应该告诉小山田,而不是日比野。 “我问过田屮先生爬上去的原因。”我一说,小山田的眉毛挑动了一下。“是吗,”他说。 接着,我快速地说明了在监视塔上与田中先生对话的内容。一口气说完,连换气都忘了。 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他会一笑置之,但事实证明他没有。小山田虽没有出声应和,但也没有打断我或嘲笑我。 我跟他说明,田中把水泥砖砸在曾根川头上,那是优午想出来的点子,园山的太太之前还活着,园山至今仍故意说谎,以及他可能将优午的头带回了家。 “你认为我会相信吗?”他听我说完之后,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不知道,我没有证据啊。” “那你觉得警察会相信吗?” “怎么可能,”我马上笑了,“这种事情不能告诉警察。”“我是刑警。” “我不是在对刑警小山田说。” 我们同时叹了一口气。 “优午到底还是完成了他的计划。”我认真地说道。 “他是个了不起的稻草人。”刑警耸耸肩,“你把那件事告诉日比野了吗?” “我没时间跟他说,而且我不方便说。” “那你是要我告诉日比野吗?” “我想,他信赖优午的程度大概远超过他自己所想的,如果知道真相如此,他的情绪一定会跌到谷底。” “优午一定也很喜欢那家伙。”小山田应道。然后,他嘟嚷道:“日比野大概会想知道真相吧。” 我在内心自言自语:不,他讨厌听到真相。我不太相信那些公然表示讨厌虚伪的人,我觉得人若生活在一个弥天大谎中,反而比较幸福。 日比野应该也不希望有人把岛民的真心话当面告诉他。 “可是,园山带优午的头回家是要做什么?” “一定是优午拜托他的,优午想道歉。” “向谁道歉?”小山田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看着我。 “应该是向大家道歉吧。他想为至今绝口不提未来、冷眼旁观的态度向大家道歉。” “那跟园山有什么关系?” “总之,优午想向园山太太道歉。”虽然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想优午应该也知道园山太太的死期将近,他一定很害怕,没能与卧床不起的她见上一面,连句抱歉都来不及说,对方就那么走了,所以才会拜托园山。毕竟稻草人不能走路。 “优午想见她。”我说。 “稻草人会去见她吗?” 兔子小姐在市场里说过的类似的话掠过我脑海,她很想听听丈夫说话,于是她说:“至少把我的耳朵带去。”虽然那是一句玩笑话,却近似于恳求。 “优午希望至少自己的头能被带过去。”我说,“插在田里的稻草人,无法见到卧床的园山太太。所以,他请人将他从田里拔出来,至少把他的头带过去。” 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还是有这种可能。只剩下一颗头的优午,去见了园山夫人。小山田并没有笑。“所以,他请园山把他的头带过去吗?” “大概。” “兔子亲眼看到了园山吧?”他说。 “那是巧合。” “真的只是巧合?” “怎么?” “兔子是在半夜被她老公叫醒的吧?那是巧合吗?因为她醒来时刚好看到园山,所以园山才没有嫌疑。” 确实,如果还有其他岛民看到园山,而且没有兔子小姐的证词,说不定人们会更怀疑他。 “那真的是巧合吗?”与其说小山田是在问我,不如说像是在问我头顶上那团看不见的东西。“优午会不会是我们的幻觉?” “我觉得不是。小山田先生还在主张那是岛民的错觉吗?”“优午是我们最重要的稻草人。”他用的不是过去式,这一点让我觉得很温暖。 不过,此时我内心涌起一个疑问。我说:“樱……”虽然警方无视“樱”的存在,但我非问不可。“会不会是因为没办法交给樱去办呢?” “什么意思?” “优午无法将这件事交给樱去办吗?就算田中没有特意杀掉曾根川,但那个任务应该还有樱能负责。就算放任曾根川来岛上猎鸽,说不定樱也会枪毙他。” 这时,小山田或许可以装傻地说:“我不认识叫什么樱的男人。”但他没那么做。“樱不一样。” “不一样?” “樱只枪毙那些做了什么坏事的人。所以,如果他要杀曾根川的话,一定是在曾根川猎杀旅鸽之后。” 我想通了,等悲剧发生之后再动手就太迟了。等他猎杀了旅鸽之后再杀他就没有意义了。说不定那两只鸽——是世界上最后一对鸳鸯鸽,绝对不能失去,非得在曾根川猎杀鸽子之前设法阻止他。因此,就算樱能够制裁犯罪者,也无法防范于未然。 我来到公寓前面。不可思议的是,我感觉好像回到了真正的家。我想起日比野第一次出现的那个早晨,我看着他那张像狗的侧脸,让他带我参观整座岛。虽然我当时不安又疑惑,但那还算是个愉快的经验。 “日比野一直在被佳代子小姐那些人耍啊。”我原本并不打算打小报告,但我讨厌将琐事放在心上,于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小山田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那家伙大概今后也会一直是那种调调。” “日比野受伤了。” “不过那家伙到了明天,只要一站在佳代子小姐面前,还是会髙兴地嘻皮笑脸。应该不会错,我想就算他隐约感觉对方可能不喜欢他,也还是不会讨厌对方。” “为什么?” “他好像少了某个重要东西,少了成为人最重要的东西。”“田中先生会怎么样呢?他会被逮捕吧?” “警方也许会逮捕他。” “你怎么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谁会认为杀害曾根川的人是田中呢?说出来只会被笑而己。”“我认为那不只是田中先生个人的行为。优午派给大家任务,而且说不定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座岛就有一个目标。”我想说,这是全岛的责任。这么一来,会不会一切就这么含糊地一笔勾销了呢? “警察真没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山田的笑容。 “你不觉得吗?” “这世界上有能干的人吗?” “顶多就是稻草人。” 我不了解他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在即将告别时,小山田到了最后一刻才回头,抖也忍不住问我:“这座岛怎么样?” 我发出“啊”的一声,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是外来者了。那是打从一开始就了然于胸的口吻,似乎很早就听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说过似的。 “你知道名侦探吗?”我问道。 “那是什么?” “我们住的城镇里有那种类型的小说,故事中会出现一种人物叫做名侦探。” “书里的角色啊?” “对,名侦探。” “名侦探。”他像是在背诵似的低喃道。发音有点奇怪,也许他以为“名侦探”是专有名词。 “小说里会发生命案,替如有人被杀。然后,名侦探最后就会破案,找出凶手。” “那,他会猜对吗?” “应该这样说,他所决定的人就会变成凶手。不过,他无法防止犯罪发生。” 小山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就像优午一样。” “我也那么认为。” 无法防止犯罪发生,但是能指出真相。如果我是侦探本人,应该会这么大叫:“简直是胡闹!”我会揪着头发苦恼不知道要救谁。 “这对优午来说是个重担吧。”小山田说。 “你知道破解任何命案的名侦探会怎么想吗?” “怎么想?” “‘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会导致命案发生。’”我想名侦探应该会这么想,猜测自己是不是因为另一个世界才有这些举动,“优午说不定也思考过相同的事,或许他也想过:‘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这个世界才无法改善。’” “什么意思?” “优午知道,就算把未来告诉某个人,结果还是不会改变。即使他思考过任何可能性,这个世界还是不会变好。渐渐地,他开始怀疑,问题出在能预知未来的自己身上。” “就算优午不在了,这世界也不会有所改善。” “我也那么认为。”不过,我稍微能够理解优午选择自杀的心情了,他想离开,离开神明的位置。 “我听到了一段有趣的话。”小山田向右转,就此渐行渐远。他挺直的背影看起来还真像个武士。 我打开公寓大门,心想今天可以马上入睡了吧。我脱下袜子随手一扔,打算洗把脸,然后在床上躺平。 一到早上,我就会强烈地感觉自己是在仙台阴暗的房间里。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大概会对什么狗屁稻草人一笑置之,何况早就绝种的鸟类怎么可能今天还会出现。我大概会气愤地吼道:“别闹了!”我会高声笑道:“什么抽象画画家!”大喊;“樱花凋谢吧!”然后,我一定会后悔,为什么不住在那座岛上。一定是这样。 我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吸进潮湿的空气,感觉睡意从脚趾头往头顶慢慢攀升。睡吧,我期待日比野明天也会敲门叫我起床。 让日比野的敲门声把我叫醒吧,然后回仙台去。 大概是在早上抵达的吧,静香连手表也没戴。 天气很好,日照在冬天算是强烈的,令人心旷神怡,感觉不像有一名警察用手枪指着自己。冷冷的风,舒服得有点讽刺。 轰走在前头,静香和城山紧跟在后,城山的步伐从容稳重。 船只停在崖下的小海岸旁,随兴的停泊方式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带我去伊藤那边!”城山一下船,马上命令轰。 轰只发出低吟声,然后默默地前进。半路上,轰频频望向静香手上的低音萨克斯风,一脸怨恨,仿佛想说那乐器是他最痛恨的东西了。 城山无法想象伊藤是在怎样的因缘际会下来到这座岛的。岛上的风光明媚,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片稻田,光是想象稻田在初夏时呈现翠绿,在收割期时被整片金黄覆盖的场面,心情就平静了下来。 “没有计程车吗?”城山霎时一脸认真地说,然后咋咋舌,“不可能会有吧。” 不协调的景色吸引了静香的目光。就乡村的房舍而言,它们显得雅致,正方形的白色房子有着四方窗,阳台向外突出,并非只有老旧砖瓦和铁皮。说这里是欧洲历史悠久的城镇,看起来也有几分神似。西式风格的房子零星散落各处,有些墙壁刷着配色新颖的油漆,也有些木造平房,采用日本自古以来的建筑形式。 静香注意到一路上儿乎没有电线杆和广告招牌。或许是这个缘故,感觉和仙台的田园地区格格不入。远方只看得见几个小小人影,好像还没有人察觉到静香他们。 继续走了五分钟左右,沿路上出现了民房。 “要不要去看看那房子?”城山对轰说,用词客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静香感受着那声音的震动,心想:这警察大概一直用这种口气命令过许多人吧。如果有一种行为叫做“精神屠杀”,他肯定是一直在毫不在乎地反复着。 轰起先摇摇头:“往前走吧,伊藤就在不远处。”他弯着腰,简直就像一头惧敌的熊,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平衡,当场跌倒。那一瞬间,静香看到城山用鞋子踢沙,仿佛对跌倒的人扬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静香看着看着,感觉浑身寒毛直竖。 “废话少说,快走!向那户人家要杯茶吧,我可是特地从都市来的。”城山并没有用手枪威胁人,但他的声音气势十足。 轰脸上充满痛苦的表情,起身拍一拍屁股上的沙,乖乖地改变方向。 那是一栋小平房,外观说不上是西式或日式,有一个围着白色栅栏的小院子,那里坐着一个男人。轰走进院子,城山和静香也跟了进去。 “早安。”轰一副提心吊胆的口吻,向男人打招呼。他动作僵硬地举起手说:“樱。” 这个季节应该没有樱花吧?静香对那个字感到不可思议。 男人并没有起身,也没有将视线转向静香他们。 “嗯……可以打扰一下吗?”城山改用以往对待市民的客气语调,“我想向你请教几件事。”说完,他向前踏出一步,像是在强调自己身上的制服。 “这、这两个人好像是伊藤的朋友。”轰凑近男人耳边吞吞吐吐地说道。跷着一双长腿的男人,这才把正在阅读的书本放在圆桌上,抬起头来。 他有一副俊俏得令人惊艳的容貌,长发随风飘逸,看起来犹如细丝,脸颊十分清瘦。静香发现城山也有点震惊,还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静香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预感。城山看见了那个美男子,会不会心生不良意图呢?这种不安袭上了静香心头。 若是彻底分析城山的欲望,应该就是想要玷污所有美丽的事物吧。 城山的双唇此刻愉悦地微微扭曲。 男人跷着二郎腿,一语不发地盯着静香一行人,也像是眯起双眼,正在眺望远方的景物。 “我有点事想要问你。”城山又往前走了几步。轰一脸不安,像是要仰倒似的节节后退。 “你……”男人开口说。 静香感到不可思议,因为眼前的男人发出来的声音,竟然和城山酷似,是一种低沉、冰冷的声音。这场景看起来很梦幻,就像一对双胞胎。 “我是警察。”城山从口袋里亮出警察手册,让对方看。 “你……”男人似乎对警察手册毫不感兴趣,又重复了一次,“你踩到了。”他指指城山的脚底。 城山望向自己的鞋子,将脚抬离地面,以确认自己踩到了什么,但似乎没有。“我踩到什么了?”他生气地说。 “那里埋了花的种子。”男人缓缓地说。 静香恍然大悟。听他这么一说,城山四周有翻过土的痕迹,颜色呈现出微妙的差异。 “那又怎样?”城山不耐烦地加重语气。 然后,就在下一秒钟,静香因为惊吓过度而发不出声音。 男人架起了手枪。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枪的。像是突然一眨眼就出现了。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的景象:一个普通男人,就那样坐着用枪指着警察。 “你竟敢用枪指着警察?!”城山声如洪钟地嚷道。不过声音大归大,却不带一丝情感。“放下枪!”他吼道,“我是警察,放下枪!” 静香半带佩服地认为,说不定城山是那种天生能让人乖乖顺从的人类,他发出的命令声具有可怕的效果,让人听了想发抖,马上唯命是从。 “放下枪!听到没!” 明明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静香却直打哆嗦。这是个令人害怕的声音,不同于流氓勉强挤出来的狠话,而是抹杀精神的声音。一种强劲粗暴的声音,虽不会震动地面,却能经由听觉一把揪住心脏。静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可以预期。 美男子或许会遵从城山的命令,放下手枪吧。他不可能反抗城山,而且还会因为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的反抗企图而跟城山道歉吧。 城山会对拼命谢罪的男人微笑吗?他大概会和气地对那男人说:抬起头!然后慢慢地展开残酷的折磨。一定是那样。 静香怯生生地睁幵眼,虽然可以想象即将会发生什么事,但她非得亲眼瞧瞧不可。 那男人真的长得很美,那张脸出乎意外地没有扭曲变形。 他的表情仿佛在眺望树枝下的结草虫,枪口依旧对准城山。 “那不是理由。” 静香听见男人那么说,旋即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枪声。 在那之后,眼前的景象仿佛是无声的黑白电影。 一个人倒在地上,那是身穿制服的城山。男人击出的子弹并没有瞄准城山的脑部或心脏。城山按着胯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他拱起身体俯卧在地面上,然后晕了过去。 男人面不改色,只是瞄了城山一眼,那幅景象简直荒谬极了。男人再度拿起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读了起来。 城山还在呻吟,他咬牙试图站起来,口中冒出泡沫,扭动身体的模样几近丑陋。 静香甚至怀疑,男人是不是认识城山。不然,那么近的距离,没理由不射穿他的胸膛或脑门。他这样,只让人觉得他是故意要折磨城山才瞄准胯下的。城山呲牙咧嘴地抽搐着,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在轻抚他的背,不愿让他轻易死去。 ―阵睡意袭来,静香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双眼。 醒来时,她仰躺在树影处,看到轰不耐烦地走过来。她原本想问城山怎么样了,但没有开口。眼前的情景变了,她不是在刚才城山中枪的地方了。 她完全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见伊藤吗?”她听见熊一般缓慢的声音。 我满心期待那个敲门声。我在十分钟前醒过来,阳光从窗帘外穿透进来,我知道今天是个晴天。 日比野指着我笑道:“昨天真是累死人了。人只要活着就会发生许多事。” 安田的事、私闯轰家的事、园山的事,还有爬上监视塔的田中的事,接连发生了许多事。 我突然想起了祖母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祖母去世时,我不在她身边,因为我当时逃走了,所以不可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一名皮肤白皙的护士事后犹豫地告诉我:你祖母还讲过这种话!由于祖母说话尖酸刻薄,护士有时候很怕她,却没想到她会讲出那种话,还反复问了她好几遍。 “诚然,我是爱他的啊。” 她说祖母受到癌症的百般折磨,死前最后一刻的表情变得很平静,甚至反常地露出了无所畏惧的微笑。 那句话是对谁说的呢?日比野现在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爽朗的表情,清楚地想起了祖母的那句话。 “今天又有什么事?我己经做好心理准备,又会发生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吧?” “是啊。”他爽快地承认,我一点也不惊讶。 “一个叫静香的女人来到了这座岛上。”日比野说。 我愣住了。这座岛是一块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的惊人土地。 他告诉我,是轰带静香来的。我们又在细细的田埂上奔跑,阳光瞄准我们的头,从很高的角度照射下来。 “轰大叔来了我家,要我带你过去。” “她为什么会来?”我边跑边说,声音卨亢,呼吸紊乱。 “因为寄出了那张明信片,所以她来了,对吧?因为我要你编个急事把明信片寄出去,所以事情演变成这样,对吧?”日比野频频窥视我的表情,仿佛在向我确认:我帮到忙了吧?我不是累赘吧? 我心想,就算再紧急也用不着带她来吧。 与她重逄变成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静香伸直双腿坐在树荫下,我举起右手向她打招呼:“辛苦你了。”那种打招呼的方式,和我在那家公司上班时并无二致。 日比野在我身后,轰站在静香身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向谁寻求解释,但还是姑且那么一问。 “我们受到一个怪警察的威胁。”轰快速地回答。 我听到警察,感觉心脏像被捏碎般的痛楚:“城、城山。” “没错,那人就是姓城山。”静香的嘴唇微微颤抖,她肯定是见过城山了。 “那家伙在哪里?” 静香低着头,像是要咽不想说的话。 “樱杀了他。”轰点点头说,“樱毙了那个警察。” “樱?”这时,我感觉肩膀放松了,“那,城山呢?” “被射到那个部位,应该会死吧。”轰低吟着。 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深深的一口气,紧张的情绪获得解放,差点跌坐在地上。 “那就好。” “不报警行吗?那个警察被枪杀了。”静香柳眉微蹙,加强语调。 “没关系。”我只说了一句,“那是好事。” “那叫什么好事?” “改天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她的口气尖锐,但我四两拨千斤地带过。我还说:“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会一起回仙台,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反正她看起来也累了,我们决定先回我的公寓。 “你的公寓?” “不,只是我擅自借用而已。” “擅自借用是犯法的吧?” “不是。”我期期艾艾。“就说了那是好事嘛。”我只能这么说。 她责难我:“抢劫便利商店是怎么回事?” 我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跟我一起想原因吗?”她就生气了。这种相处模式跟以前一模一样。 如果回到仙台,我一定会被逮捕吧,警方打算以哪种程度的惩罚来对付这小家子气的抢劫犯呢?罚就罚吧,我要接受惩罚重新做人。 日比野将脸凑近我,问道:“她是伊藤的女朋友吗?”我简短地回答:“不是。”于是他换个方式问我:“她接下来会成为伊藤的女朋友吗?” “我们只是一起到岛上观光。” 我将日比野介绍给静香。他出乎意料地害羞,连个招呼也没办法好好打。 “他长得很像狗吧?”我对她咬耳朵,她似乎同意我的看法,轻轻点头。 “那就是明信片上的山丘?”静香指着右边,我转头便看到了那座山丘。 接着,静香说带来了低音萨克斯风。果然,她拎着那只和我交往时就爱用的箱子,似乎是因为我在明信片上写了这件事的缘故。但我已经忘记我写了什么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轰突然回头瞪我,然后才将视线移向静香,接着又盯着她手上的萨克斯风。 “你怎么了?”我出声问道,轰不回答,满脸通红地继续往前走。 我的脑筋幵始运作。霎时,各种景象交错,人的对话倒转,推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想起了若叶躺在地面聆听心跳的声音,她感觉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并引以为乐。 接着,我想起了轰红通通的脸。 我不请自来地跑去他家,他极力隐瞒着什么。可是,在我潜入地下室以后,却只发现了普通音响。 “嗯……”我停下脚步。 轰冋过头来,日比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和静香面面相觑。 “我知道了。” 眼前又是一片模糊的景象,我脑中犹如蒙上了一层浓雾。我有预感,如果说出答案,这团谜雾大概就会散了。 静香皱起了眉头问:知道神么? 我转向轰,朝他比出“万岁”的手势,我双手投降,对他说:“上了你的当了。” 轰有秘密,我现在知道了,而且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只有他与外界往来,却没有独占任何东西。 并不是只有音响,而是他隐藏了音响。 “日比野,我知道了。”我清楚地说,我解开谜底了,我知道轰为什么充满了优越感。他独占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知道什么?” “那个传说啊,这座岛上少了什么。”我的语音颤抖,兴奋之情渐渐涌现心头,我变得情绪激昂。 日比野也一样,他一开始皱着眉头,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现在眼中逐渐散发光芒,仿佛开始摇起了尾巴。 只有静香像个局外人,一脸不悦地站着。 “我们去那座山丘吧。”我神采奕奕地伸直手臂,指着那座山丘。 日比野低声欢呼。说不定他马上就会哭出来。 “什么意思?”静香问道。 “你要在那座山丘上演奏低音萨克斯风。查理·派克或是你随兴编的披头士都行,你要在那里尽情吹奏。” “吹就吹。” “大家都在等你。” 她一脸错愕。 “大家一直在等你,大概……”我回头看看日比野,“多久了?” 他立即用亢奋的声音回答:“一百多年了!” “一百多年。”我也说,“大家都在等你。快啊,如何?”我简直像是在挑战般地看着她的脸。这样如何? 说不定她也终于开始认为这只是个恶作剧。 于是我再也忍不住地高声大喊。 “这座岛上缺少的是音乐!” 少年抱膝坐在空无一物的水田里。 他和亲手制作、竖起的稻草人面对着面。 少年闭着双眼,他期待优午再次开口说话,但是叫了好几次,稻草人都没有回应。 或许自己做的稻草人还是不行吧。当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一抹不安骤然袭上心头,那感觉就像是猛然回神,发现在庙会最热闹时全世界只有自己在忘情地跳舞,然后全身因孤独感而僵住。 后面传来一阵自行车的停车声,刹车发出“叽”的一声,感觉有人下车。他睁开眼睛往后一看,是邮差草薙和百合。少年当然认识那两人,有些腼腆地朝他们低头行礼。 他们直接走到少年身后,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少年点点头。 “这是优午吧?”百合微笑道。草薙和百合闭上眼睛,伫立俯首。少年心想:这两人也跟我一样在祈祷吧,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这时,有只鸟飘然在眼前降落,那只不知名的灰鸟轻轻地敛起羽翼,直接停在稻草人的手臂上。 “啊!”少年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啊!”草薙和百合也有相同的反应。 过了一阵子,三人之中有人说:“欢迎回来。” 我们在晴空下,踩着轻快的脚步朝山丘前进。 “会被樱枪毙的!”轰凑近我,一脸担心地低声说道。 “咦?” “那家伙讨厌吵闹。” 我理解了,原来是那个原因啊。轰怕樱,虽然他把音响藏起来一定是想要独占,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轰是在害怕樱。樱也对我说过:“人很吵,所以我讨厌人。”说不定那是他的口头禅。或许轰是怕私藏的音响被公开的话,自己也会被樱盯上。 “他曾经就因为嫌吵而枪毙了一个小孩。”轰唐突地说。 “那是误会。”我应道,“樱或许讨厌噪音,但他喜欢诗。你用音响播放音乐,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说起来都与读诗属于相同范畴。放心吧,没问题的。”我对他点个头。 通往山丘的坡道并不陡,但是很漫长。我们排成一列,我领头走在最前面。 走到了一个大转弯处后,我们看到了山丘的顶端。我说:我们打算爬到那里。静香翻了一个白眼说: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我们自然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令人感兴趣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个。”我指着那个引起我注意的山丘。 “什么?”我身后的轰悠哉地问道,他说话总是从容不迫。 “那个,不是头吗?”我半信半疑地问道。因为有些距离,它看起来只有一根大拇指大小,我看到一个球形物体在树底下,没有戴帽子。“会不会是优午的头?” 轰探出了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然后摇摇头说:“不可能。” 我再次眯起眼睛确认。“不,果然是优午的头。”明明视力不好,我却一口咬定,有人把优午的头带来了。 大概是园山吧。那天夜里他为了让优午见到他太太,所以把优午的头带回家了。 然后,想必园山又将优午的头带到了那座山丘上。 只剩下一颗头的稻草人不可能还活着。即使如此,优午还是想去见园山的太太,他也想去山丘吧。 日比野过了一会儿才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急躁地说:“快走啊!” 我与伫足的静香四目相交。 “虽然我只在这座岛上待了几天,却不想忘记这里的事。”我这么一说,她冷冷地“哼”了一声。 然后她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还没向公司请假。” 我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当然,工作比较重要。” 小雅不再在那儿奔跑了。田埂上长满了杂草,草尖弄得她痒酥酥的。 水田里挤满了金黄色稻穗,所以没办法踩进田里。 “优午。”小雅伸出双手围在嘴边喊道。 站在一块水田中央的稻草人,面向着小雅站立的田埂。 小雅看见稻草人的表情。“我家的德之助究竟跑哪儿去了?”她大声喊道,那口吻简直像是稻草人也有责任。“我公公到家里来了。” 一开始,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风吹过稻穗时发出的“咻咻”声音。 “他一定在禄二郎先生的坟地。” 正当小雅想再度出声询问时,稻草人回答了。 “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德之助先生喜欢在那里看书。” 她一边听优午流畅地说着,一边笑道:“你真的很清楚啊,你该不会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知道吧?” “未来的事我也知道,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小雅听见优午这么说。 “少臭屁了。”她再度对稻草人笑了。心想,会说话的稻草人真饶舌。她歪着头不解,禄二郎那么寡言,为什么做出来的稻草人会那么多话呢? “这么说起来,你也知道那件事吗?这座岛上少了什么东西。你知道是什么时候谁会带那个东西到这里来吗?”小雅一副“你明明不可能知道,少自以为是”的口吻。 稻草人回答:“我知道啊。”他的模样像个意气用事的孩子。“了不起,”小雅调侃地应和道,“既然如此,那你说说看呀。” 稻草人想了一下,然后说:“不过,我不能理解那是什么,就算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也听不见。” 她笑道:“哎呀呀,那是借口吧?” “不过话说回来,那是用来听的吗?不是东西?根据传说,我以为那一定是某种东西。” “那东西没有形体,只能用来听。” “那样的话,感觉挺无聊的。” 优午苦恼地说:“我并不擅长听,因为我的构造使然。” “那个传说中的日子是哪一天?” “恐怕是一百多年以后吧。” “随你怎么说。”小雅愕然地说道。 稻草人还想说话。 “到时候,你能不能将我搬到那座山丘上?如果不是站在这里,而是在更近的地方,说不定我也能理解那是什么。站在这里的话,一定听不见,什么也无法理解。” “过了那么久,我早就死了。再说,如果把你从土里拔出来,你也会死的。” “没那回事!”小雅觉得优午动怒的模样很好笑。 “你一定会死的,你连这个都不懂吗?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无知。” “稻草人又不能走路,只有请人将我从土里拔出来才能移动,不是吗?” “所以我说,你那么做的话会死的。你明明说能预知未来,还说那种话,真是笨蛋。” 小雅耸了耸肩。 后来,稻草人打算逐一解说未来会发生的事,于是小雅举手制止道:“等一下、等一下。” “最好不要知道未来的事情,这样比较有趣。如果有人问起,你最好告诉他:‘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优午偷快地笑了,但他的笑声只有停在手臂上的几只蜻蜓听得见。 小雅优雅地将细痩的双腿跨出水田,背对着优午越跑越远。盘旋天际的鸽子们听见她呼唤德之助的声音。 沐浴在逐渐西沉的火红夕阳下,优午肩上的榉树落叶仿佛现在才受到惊动似的飘落地面。 优午遥想着百年以后的事情,轻轻地笑了。手臂上的蜻蜓们呼地一下都飞走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