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第七个处女的传说》 译序——王丽亚 维多莉亚·荷特是当代最具名气的浪漫文学小说作家。她的畅销作品不胜枚举,诸如《米兰夫人》《魔鬼骑士》《魔鬼情人》《魔鬼的陷阱》《法老咒语》《犹大之吻》……数十部之多。这些以真名发表的小说,畅销量达五十六亿册;此外,她以吉恩·莱迪(Jean Plaidy)的笔名发表的小说销量达一千四百万册;以菲利帕·卡(Philippa Carr)笔名发表的小说销量亦达三百万册。 《第七个处女的传说》是她浪漫故事的创作典型。小说讲述了一位出身低微而心比天高的女主角克伦莎·卡利,为了追求她的梦想进行不惜一切代价奋斗,但就在她历经艰辛、与自己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被爱神拒之门外。家族的败落,爱情的失意使她诉然泪下,也教会她什么才是生活中真正的追求。 故事的背景在古老的英格兰康沃尔郡,那一带流着七位修女为了追求解放而违背誓言,果被变成石像的故事!作者把传说与现实融于一体;在描写女主角追求财富、名誉、爱情的同时,展开了一个古老而永恒的话题: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怎样追求幸福?怎样在你的理想与现实.99lib?之间,找到某种支点,使自己保持一种平衡? 作者在浪漫、浓烈的地方色彩描写中,我们彷佛在梦幻中听了一个古老的英格兰传说故事;但是,掩上书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地会想想我们现代人的爱、婚姻、友谊、梦想、命运……是应该刻意追去求呢?还是一切随缘? 《纽约时报》称赞荷特的这一作品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创作”;《布法罗晚报》称之为“令人放松、令人沉浸”的作品,值得一读! 第一章 圣·朗斯顿的阿巴斯庄园上有堵围墙,人们传说有七位处女曾被困死在墙里面。有一天,有人真的在那里发现了遗骨。事发后的两天,我们五个人刚巧聚在一起:有圣·朗斯顿家的贾斯廷和约翰两兄弟,梅洛拉·马丁和迪克·金柏还有我——克伦莎·卡利。虽然他们四个都是乡绅之家的儿女,而我却住在小土屋里,但我的名字与他们的一样高贵。 圣·朗斯顿家拥有阿巴斯庄园已有好几个世纪了。在这之前,这儿原本是个修道院。整个建筑用的全都是康沃尔郡的石砖:日耳曼式的屋顶高耸入云。庄园看起来既古老又雄伟。与主建筑毗连的一幢房子是哥德式的,好几个地方显得斑驳陆离,肯定是翻修过好几次。我从来没有去过屋子的里面,但对于房子外面的一切却十分熟悉。这幢建筑本身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因为,这类房子不要说在英国,就是在康沃尔郡,要多少有多少;它的独特之处就因为在这一带人们流传着六位处女的故事。 耸立在这儿的几块大石头据说便是六位处女的化身。但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就有点名不副实了。因为据说,有一位修女,在失去了贞操之后被变成了石头。梅洛拉的父亲,那位令人尊敬的查尔斯·马丁,是个喜欢对历史刨根寻底的人,他把这些石头叫做“糙石巨柱”,意思是史前遗下的大石柱。关于传说中有七位处女也是出自查尔斯之口。他说,他的曾祖父与他一样喜欢研究过去;有一天查尔斯在家里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旧箱子,里面有些笔记和关于第七位处女的故事。他把这发现刊登在当地的报纸上,由此带来的轰动效应使许多原来不闻不问的人都竞相跑去一睹为快,面对那些大石柱,个个目瞪口呆。 故事说的是有六位新来的修女,受了一位年长修女的影响,终于失去了贞操,然后,旋即六位修女被赶出了修道院。在离开修道院途中,经过一片草地时,她们翩翩起舞以显示其无言的抗议,为此,她们全被变成了石柱。在那个年代,人们相信,如果把活人砌在墙里,任其苟延残喘直至死亡,这样就能给当地带来好运。那位教唆犯罪的修女,因为她比其它六位新来的修女更加罪孽深重,所以就这样被砌进墙里“坚壁”起来。 查尔斯牧师说这故事纯属虚构;照他看来,那些石柱的历史比基督教创世还悠远,修道院还没落成之前就耸立在茫茫草原上了;这样的石柱在康沃尔和斯托亨治随处可见;然而,圣·朗斯顿乡的人对这传说故事总是津津乐道,也就情愿相信是确有其事。 这样年复一年地过了一阵子后,有一天,阿巴斯庄园里最古老的一堵墙倒塌了,圣·朗斯顿·贾斯廷爵士立即叫人进行维修。 鲁本·彭加斯特说,围墙倒下的那一刻,他正在一边干活,所以,他亲眼见到了一个女人站在墙洞里面。 “她站在那儿,”他说,“我像是在做恶梦一样,但眼前的一切很快消失了,等我定神再看时,只剩下泥巴和石头。” 有人说,从那以后,鲁本就变得有点神经兮兮,有点不正常。据说是在夜里撞着了恶鬼,从此中了邪。 “他看到了人眼不该看到的东西,”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才走火入魔。” 然而,那堵墙洞里面确实有副死人骨头,据专家们鉴定说是一副年轻妇女的骨头。从此,人们对阿巴斯庄园的兴趣重燃,已如多年以前当查尔斯牧师在报上刊登了他关于“糙石巨柱”观点时的情形一样。我和别人一样,也想看看发现死人骨头的地方。 天气真热,吃过午饭,我就走出小土屋。我们午饭是豌豆糊,我的弟弟乔,外婆比和我,一人一碗。在康沃尔,没有人不知道豌豆糊,那是一种用豌豆烧成的稀饭。在饥荒时节,因为豌豆比较便宜,且又耐饥,所以常是穷人的主食。 当时的我,十二岁,黑头发,黑眼睛;尽管还小,但我具有某种力量能让过往的男人对我频频回首。我对自己了解甚少,也不去分析自己,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骄傲——这是七大罪孽之一。我走路的样子常是旁若无人、扬扬得意,全然不像住在小土屋里的孩子,而像高贵的朗斯顿家族的人。 我家的小土屋在一处矮木丛中,与别人家遥遥相望,就凭这点也让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当然屋子从实质到外观与别人的家一模一样,长方形的泥墙、圆圆的绿草屋顶,这就是我们这些人再简陋不过的居处了。但是,我仍然常常对自己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们的屋子也与别人的不一样。别人说我外婆是超凡的,而我认为自己也是超群的;至于乔,不管他是否愿意他的将来也会有别于别人;而我将为这种种独特之处努力争取。 我跑出小屋,走过教堂和医生的家,穿过窄窄的篱笆门,越过一片田野,来到了阿巴斯庄园的汽车道上。这条汽车道有近一哩长,车道的尽头是通向住宅区的大门;我跨过一道栅栏,走近了房子前面的大草坪。 我停住脚步,四下看看,谛听杂草丛中的虫鸣。远远望去就能看到迪克·金柏住的天资殿,我真羡慕他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我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会踏入禁地——非法入侵他人领地——贾斯廷爵士对于非法入侵土地者向来是严加惩办的,尤其是侵入他的村子,想到这点,我感到心惊肉跳。我才十二岁,我心中暗想,他们总不会对一个孩子太狠毒的吧? 真的会吗?有一次,他们抓到杰克·汤姆斯,发现他口袋里装着一只野鸡,就判了他七年流放罪,直到现在,他还待在波特尼湾服役。那时,杰克才十一岁。 但我对野鸡不感兴趣。也不想干违法乱纪的事。据说,贾斯廷爵士对女孩子比较宽容。 透过树丛,我看到了那幢漂亮的房子,我伫立原地,内心却莫名地一阵激动。映入我眼帘的是高耸的日耳曼式屋顶,用直楼分开的窗户,真好看!那些雕刻在石柱上的图案更优美,刻在那儿的龙头、鹰头狮身带翅膀的怪物,已随着年岁的流逝变得柔和美丽。 草坪缓缓地向房子前面的小石子路延伸。这儿的景致更好:路的一边是草坪,草坪与一望无际的草地之间,由一些方形竹篱隔开,篱笆的那边矗立着六尊石柱,远远望去,还真像是六位年轻的妇女。我不难想像出,当夜幕降临、一弯新月悄悄升起,这些石头一定美丽异常。下次我一定要再来看看。紧挨着处女石的是个废弃的锡矿,与周围的风景很不协调。但也许正是这锡矿才使这儿的一切看起来十分触目,那些平衡架、卷扬机仍放在原地,只要登上井架顶,就能看到黑沉沉的井下世界。 人们曾经说起圣·朗斯顿家为什么不把这些废物搬掉,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个旧矿?这锡矿不仅大杀风景,而且因为在那些处女石旁,简直是亵渎行为。但其实是有原因的。圣·朗斯顿家族中曾经有个赌徒,他有一次输得差点要把阿巴斯庄园丢了的时候,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发现了锡矿藏。因此,就开始采矿。朗斯顿家当然不喜欢在家门口有个矿坑,他们受不了矿工们在眼前打洞采石,整日听着钩子、铲子叮叮当当的声音,但是,锡矿的开采拯救了阿巴斯庄园。 可是,一旦庄园得救,朗斯顿家就关了锡矿。外婆曾告诉我说朗斯顿关闭锡矿时,方圆数哩之内的人们因为失业而吃尽苦头。但爵士根本不在乎,他才不管别人死活;他只关心自己。外婆说朗斯顿家的人仍保留着锡矿是因为把它当作一种贮存在地下的财富,一旦有难,凭着锡矿,就又能迎刃而解。 康沃尔郡的人们——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有点迷信——圣·朗斯顿家把锡矿看成财富的象征;只要地下有锡矿藏,他们就会丰衣足食。有谣传说现存的锡矿其实只是虚有其表——早已无矿可采。村子里的年长者说朗斯顿家的父辈们知道锡已开采光了,所以才关闭锡矿的,还说朗斯顿家的人喜欢别人永远把他们当成富翁,所以才留着这个矿。因为,在康沃尔,锡就意味着金钱。 不管怎么说,贾斯廷不想重新采矿了。在这一带,人们对贾斯廷既恨又怕;每当我看到他骑着白马或是扛着枪走过时,总觉得他像个吃人恶魔。从外婆讲的事情里,我感到他把朗斯顿村的财产看成他一人拥有,这也许还有点道理,但他竟把所有的人也当成他的私有财产——这就太过分了。尽管他没有摆出一副旧时奴隶主的样子,但他诱奸了不少女孩。外婆常告诫我,叫我离他远些。 我朝处女石信步走去。我停下脚步,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旁。这些矗立的石头围成一圈,好像真的是在翩翩起舞那一刹那被突然变成石头似的。她们高矮有别——正如现实生活中一样,两个较高,其余的看上去体态丰润,正值妙龄。炎热的下午,四周静悄悄,我觉得自己彷佛已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我想如果我在当时的处境,也会犯下她们的滔天大罪,一旦被发现,也会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我轻轻地抚摸着凉凉的石头,觉得其中的一位感受到了我的深切同情,她弯下了身子,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 我常常异想天开,这全得归咎于我外婆。我要是再继续往前走,实在是危险的。我正快跑地通过草坪,住在房子里的人会从窗口发现我的。我冲到房子边,贴着墙壁。 我知道此刻工人们正坐在不远处,吃着早上刚烤好的松脆的黑面包;我们管这种面包叫做“松饼”;也许他们还吃着乳酪和沙丁鱼;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还会用红手帕包些松饼带回家。 我小心翼翼地从一扇门前走进去,看到围墙里面的花园;围墙边种着柳树还有玫瑰花,正散发着沁人的芳香。 应该到此止步了,但我还想进去看看发现修女骨头的那堵围墙。 对面墙边靠着一辆手推车,地上零乱地摆着些劳动工具,肯定就是这儿。 我快步上前,扒着墙洞往里张望。里面空空的,像个小房间,大约有七尺高、六尺宽。很显然,里面的空间是设计出来的,看着这个小房间,我相信第七位处女的故事是真的。 我想爬进洞里站在修女站过的地方,去体验一下被砌进墙里的感觉。墙洞离地约三尺高,我爬进去时擦伤了腿。进去以后,我转身朝里,背对洞口,极力想像修女被逼进来后,在黑暗中等死神降临是什么样的。我能理解她当时的恐惧与绝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我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气息,我丰富的想像力使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第七位处女,我随随便便地献出了少女的贞洁,现在只有面对死亡;但我却对自己说:“要有来生,我还是我!” 我太骄傲了,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多么地害怕;我真希望修女与我一样骄傲,尽管骄傲并不是一种美德,但却是痛苦中最有效的安慰剂,使人不屈不挠。 一阵嘈杂的人声,把我拉回现实世界。 “我真的想看看!”我听出是教区牧师的女儿梅洛拉·马丁,我不喜欢她,她常穿着整洁的方格花布裙,白色长筒袜,黑亮系带的皮鞋。我也该有双像她那样的鞋子,可就是没有,所以,我把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转化成对她不以为然的态度。她十二岁,与我同龄。我看过她坐在牧师住所的窗户边聚精会神地看书,或是和她的家庭教师一起在花园里朗读,做针线活儿。可怜的囚徒!但是,让我最难受的莫过于很想读书但却又不能。我隐隐地感觉到是文化差异造成了人与人的不平等,而不是漂亮昂贵的服饰。大家说梅洛拉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但我说是浅黄色的;她的蓝眼睛又大又亮,肤色白里透红。我暗自叫她梅利。因为,梅洛拉,这名字听起太高雅动听。其实,我自己的名字也不错,外婆说,克伦莎,在康沃尔方言中,意味着和平与爱;我可从没听说梅洛拉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你会弄脏衣服的!”这是圣·朗斯顿家的约翰在说话。 “万一,朗斯顿家的人发现是我,可就完了!”我暗暗担忧。但据说约翰在对待女性方面与他父亲相似,比较宽恕。约翰十四岁。我看见过他扛着枪与他父亲走在一起。他们家几乎人人都会打猎。他的个子没我高,我在同龄中算是高?个儿,约翰长得挺帅,但不是梅洛拉那种端正好看。他没有一点圣·朗斯顿家族的特征。 看到只有约翰和梅洛拉俩人,我松了口气。 “我不管!约翰,你相信修女的传说吗?” “当然相信。” “可怜的女人!被关进去……被活活地……” “喂!”不远处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你们快离开那堵墙。” “我们想知道他们在哪儿发现修女的遗骨的!”约翰说。 “胡说!没人能证明那就是修女的,那只是个传说!” 我尽力往墙角里退缩,心想是该冲出去溜之大吉呢?还是得在原地?要爬出墙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肯定会被他们抓到——尤其现在又多了个人。 梅洛拉已往洞里张望,当她的眼睛适应了洞里的黑暗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那一刻我敢肯定她一定是把我当作第七位处女还魂显灵了。 “唉呀……”她张大嘴巴,“她……” 洞口出现了约翰的脑袋。沉静了一会,他彷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小土屋那边的小妞。” “小心点!会出乱子的!”我听出说话的是贾斯廷,圣·朗斯顿——财产继承人。他还在读大学,正在家里度假。 “里面有人”约翰说。 “我可不相信处女还会在里面!”另一声音说,那是迪克·金柏,住在天资殿,和贾斯廷一起在牛津读书。 “你自己过来看吧!”约翰说。 我赶紧向墙角挪了挪,我不知道自己更怕什么——是被他们发现我在这儿还是让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小土屋的小妞”,他竟然这样看待我。 另一张脸出现在洞口,棕色皮肤,黑头发乱蓬蓬的;棕色的眼睛笑咪咪的。 “我说不是那个修女。”迪克·金柏说。 “她看上起是不是有点像,金?”约翰说。 这下,贾斯廷把他们推向一边,自己朝里面张望;他瘦高个,眼神和声音都显得很沉着。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不是‘东西’,”我说,“我是克伦莎·卡利小姐。” “你是小土屋里的孩子,”他说,“你不能来这里,快出来吧!” 我犹豫不决,忖度着他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彷佛已被他带到他家里,并告诉其它人说我是私闯他人领地。我真不愿意以现在这副样子站在他们面前。我身上的罩衫太小,也太寒碜;我的双脚样子并不难看,但没穿鞋,棕色的肤色看上去有点脏。其实,我为了显得自己有教养,天天夜里都去小溪里洗脚,但因为没鞋子,一天下来,总是脏兮兮的。 “怎么啦?”迪克·金柏问,他们刚才叫他金,以后我也总叫他金,“你为什么不出来?” “走开,”我说,“我会走出来的。” 他刚想走进来,贾斯廷警告他:“当心,金,你会把整堵墙都弄倒的。” 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克伦莎·卡利。” “很好听的名字,但你现在最好马上出来。” “那你们先走开。” “铃儿响叮当,克伦莎掉井里。” “谁把她关在里面的?”金继续问,“是因为她犯了什么罪吗?” 他们都在嘲笑我。我爬出墙洞,正要逃跑,他们却把我团团围住,那一刻,我觉得跟刚才待在墙洞里没什么两样。 他们肯定注意到了我与别的小土屋里的女孩的差别。我的头发又黑又亮,泛出蓝色的光泽;我的一双大眼睛在娇小的脸庞上显得楚楚动人;橄榄色的皮肤光滑细腻。他们几个都穿戴整齐,教养十足;连那个笑嘻嘻的、头发乱蓬蓬的金也不例外。 梅洛拉的蓝眼睛里掠过一丝困惑,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小瞧了她。她是柔弱的,但她绝对不笨,她比身边其余几位聪明得多。 “别害怕,克伦莎。”她说。 “哦,问题不在这儿,”约翰说,“克伦莎·卡利小姐犯了入侵他人领地之罪,被我们当场抓获,得赶紧想出如何惩办她的法子。” 他显然是在嘲弄我。他并不是真的要惩罚我;他注意到了我长长的黑头发,他的眼光掠过我露在罩衫外面的肩膀上。 金说:“好奇是人类的天性。” “真不懂事,”贾斯廷转向我说,“你的行为很愚蠢,你难道不知道爬进一堵刚塌下过的墙洞是很危险的事?再说,你在里面干什么呢?”他没等我回答就说:“快点出去……赶快!” 这些人我都不喜欢。我讨厌贾斯廷的冷漠,好像我和他父亲领地上的任何人的孩子一样低贱,讨厌约翰bbr>和金的嘲笑,讨厌梅洛拉,因为她太了解我的想法,还对我表示同情。 我撒腿就跑,到了一段距离后,我又忍不住收住脚步回头看看他们。 他们围成半圆圈看着我,我注意到梅洛拉一脸关切之情——她在为我担心。 我朝他们吐吐舌头,我听见约翰和金放声大笑。我转身往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到家的时候,外婆已坐在门口,她常坐在门边晒太阳,凳子靠在墙上,嘴里含着烟斗,她笑咪咪的时候,眼睛总是半闭半开。 我紧挨着她坐下,讲述刚才发生的事。她一只手放在我头顶上,抚弄着我的头发。她虽说上了年纪,但她的头发依然又浓又黑。这与她自己进行的精心保养不无关系。有时候,她编成两条粗粗的辫子,有时候又把头发高高盘起。人们都说像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不该有这么漂亮的头发,为此,外婆十分得意。是的,她的头发不仅仅是她的骄傲,更是一种象征。我常对她说像《圣经》中参孙的头发,她就开怀大笑。我知道她自己配制了一种保养液,每天夜里用来梳理头发,然后给头部做五分钟的按摩。除了我和乔以外没人知道这秘密;其实,乔从来不曾注意,他总在为受伤的鸟或别的小动物忙碌,我常坐着看外婆整理头发。有一次,她说:“我将来会告诉你怎么保护你的头发,克伦莎,到那时,你的头发会像我的一样漂亮,到死时都依然光彩夺目。”可她到现在都没传授给我。“到适当的时候再告诉你,”她说,“如果我突然死了,你就会在柜子里的小盒子里找到秘方。” 外婆对乔和我宠爱备至,她的关怀令人温暖至极,更重要的是,我是她身边最亲密的人。对于乔,我们爱他就像爱护一只小动物那样精心周到,但外婆与我之间还有一种亲密无间的温馨。 外婆是非常聪明的,我这样说不仅仅是指她脑子好,而是方圆几哩的人都知道她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她能治愈各种小病小灾,来找她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信任她胜过医生。我们的小土屋里总准备着各种草药,屋子里飘散着各种香味。我也学会了到丛林里采集对症下药的植物。人们还相信她具有一种预测未来的本领;我求她教教我,但她说这种本领是通过自己的经验和观察学来的。她相信人性大同小异,好中有坏,劣中有优,只要能分清优劣的比例就行了!如果你了解问你命运的人,那你就尽可大胆地预测他的将来,这就是未卜先知。当你驾轻就熟后,人们就会信以为真,他们往往也就听从你告诉他们的建议去生活,这反过来又帮你进一步精确地预测他们的未来。 我们三人全靠外婆的智慧谋生度日,而且日子过得挺不错。如果有人杀了猪,就会给我们送来一腿肉。常常有人为了表示谢意,在我们家门口放上一袋马铃薯或豌豆;还有人自动把刚烤好的面包送上门。我也是个经营好手,又擅长烹饪,最拿手的是做面包、甜点、鸡肉馅饼。 自从我和乔搬来跟外婆一起住以后,心情比以前开朗多了。 但最让我欣慰的是我和外婆间所形成的默契;此刻,我坐在她身边又感受了这份温馨。 “他们取笑我,圣·朗斯顿兄弟和金。梅洛拉倒是没有嘲弄我,她很为我难过。” 外婆说:“如果要你现在许个愿,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我揪了一把地上的小草,一声不吭;我从不把心中的愿望说出来。 她替我回答:“你想成为富家小姐,克伦莎,坐在马车里,穿着绫罗绸缎,有富丽华贵的睡袍,还有银色带子的皮鞋。” “我更想读书写字,”我看着外婆,满脸殷切期待,“外婆,这愿望能实现吗?” 她没有回答,我顿觉黯然神伤,心中默默想着为什么她能预测别人未来,而为什么不能告知,我的未来会是怎样?我满心渴望,她却视而不见。阳光在她黑亮的发辫子抹上一层光辉,显得既庄重又高贵。她的双眼尽管不如她的头发那样保养得宜,但依然是神采奕奕。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在回忆你刚到这儿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 我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回忆涌上心头。 我们最初的几年——乔和我——是在海边度过的。爸爸在码头上也有一间小土屋,跟我们现在住的差不多,只不过那一间还有个地窖,如果爸爸捕捞到许多沙丁鱼,我们就把鱼腌了放在地窖里。每当我想起爸爸的小屋,我就会闻到一股鱼腥味——令人愉快的气味,当这种气味飘荡在整个屋子时就意味着我们的小地窖里库存丰富,足够我们吃好几个星期。 以前一直都是我照顾乔。妈妈去世时,乔只有四岁,我才六岁。妈妈临终要我看好弟弟。有时候,爸爸出海捕鱼去,我们担心极了,咆哮的海风像随时都有可能把我们的小屋掀到海里似的,我抱着乔为他唱歌,他就不害怕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后来真的不害怕了。从此以后,我渐渐发现这世上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 每当海上风平浪静,沙丁鱼渔讯来临时,我们欢乐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海滩上的渔民走来走去,一旦发现有鱼群,就向大伙发出捕鱼信号。我记得大家激动地喊“嗨哇!”在康沃尔方言中是“鱼群来了”的意思。接着,只见各路渔船陆续起航,然后是满载而归,我们的小地窖里便装满了鱼。在教堂里,除了麦子、水果、蔬菜以外,也摆上了沙丁鱼,这是渔民们奉献给上帝的供品,他们与农民一样,由衷地赞美神圣的主。 乔和我就在地窖地忙碌开了:放一层鱼、撒一层盐,如此反覆地做,直到手指变得僵硬麻木,整个小屋子里腥气扑鼻。 这是我们的快乐时光。但是,当冬天来临而我们的地窖里库存殆尽,海上风浪四起,无鱼可捕时,我和乔只好跟别家的孩子们一起走在沙滩上,在漆黑的夜里用小铁钩挖掘藏在沙子里的玉筋鱼;我们把抓到的鱼带回家烧了吃,还有?贝、泥螺,也可用来做汤。后来还煮荨麻吃。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饥饿的痛苦。 我们日思夜想,盼望能听到令人欣喜的“嗨哇、嗨哇”,但梦醒以后常更加沮丧。 我从爸爸的眼睛里看到了绝望的神色。我看他望着我和乔的样子,感到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他对我说:“你妈妈常跟你们说起过外婆。” 我点点头。妈妈说外婆住在一个叫圣·朗斯顿的地方。 “我想她一定很盼望看看你们——你和乔。” 爸爸转身把船拉向海岸时,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这番话的意思。多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清楚他预感到将来临的艰辛。我记得他走进小屋对我说:“它们回来了!我们的早餐又会有沙丁鱼了。好好照顾乔,等我回来。”我目送他远去。我注意到海滩上还有别人,他们在跟他说着什么,我猜得出他们在劝他回去,可他不听。 我恨西南风。每次听着风声,我就会想起那一夜的风声。我安顿好乔睡觉,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心中念念不忘“沙丁鱼早餐”,耳旁风声呼啸而过。 他从此没回来,留下了我和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为了乔还须装模作样。我绞尽脑汁地想我能做点什么,耳边总想起妈妈要我好好照顾弟弟的话,还有爸爸的话:“好好照顾乔,等我回来。” 左邻右舍帮了些忙,但由于时世艰难,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有人说把我们送去当童工。我想到了爸爸说起过的外婆,我就告诉乔说,我们去找外婆。所以,我俩就出发到圣·朗斯顿,历尽艰辛,总算到了这里。 另一件我无法忘怀的事是在外婆这儿度过的第一夜。她用毛毯把乔包了个严实,给他喝了热牛奶;然后让我躺下,给我洗脚,再往脚上伤口上擦了点油。第二天早上,我觉得伤口神奇似地好转,真让人不可思议。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受到当时心中的涌起的喜悦之情。我真实地感到我回家了,外婆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爱乔,但我更依恋外婆,她总令我惊叹不已。我忘不了她躺在床上,松开又长又黑的头发,又是梳理又是按摩——两个突然到来的外孙都没有打乱她这庄严的日程安排。 外婆治好我的伤口,喂我吃饭,给我衣服——还培养了我的骄傲和自尊。那个初来乍到、疲惫至极的小姑娘与那个站在墙洞里的我,简直判若俩人。 料事如神,对于我的种种想法,外婆更是了如指掌。 我们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新生活。我们从渔民的生活转到了社区生活。朗斯顿家的锡矿虽停产了,但另一家叫费德矿厂为在圣·朗斯顿村的许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我后来发现矿工与渔民一样迷信。每一声下井的声音都是危险的信号,然而,矿工们都把这当成报效幸运之神的机会。外婆常常坐在那儿给我讲述矿工们的故事。我的外公也曾是矿工。她说他们常把一种大馅饼放在门外用来抚慰妖魔。那个大馅饼是用来给一个饿极了的工人当顿像样的中饭。她愤愤不平地说起矿工头总是口头嘉奖,却不给工人加工资;这就意味着,如果矿产量不大,工人的工资就要相应地减少;她还气愤地指责矿内那些发代价券换取实物的商店,那些店里的商品价格昂贵,但工人们却毫无办法。 当我倾听外婆述说这些事的时候,我常情不自禁地想像自己顺着矿井往下走,我彷佛看到衣衫褴褛的矿工们,头上戴顶锡制防护帽,帽上连着一支蜡烛;我觉得自己在走进一只黑暗的笼子;工人们开始干活了,我感到了温热的空气和颤动的矿石;我觉得在我面前随时有可能出现一个饿极了的食人妖魔,或是一头黑狗、一只白兔;如果你真的看到这些东西,人们都称之为恶运的先兆。 我对外婆说,“我记得很清楚。” “是什么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的?”她问。 “是不是机遇?” 她摇摇头。“对于那么小的孩子来说,那真称得上是千里迢迢了。但你坚信能到达目的地对吧?你知道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到我身边,对吧?” 我点点头。 彷佛是自己答对了问题似的,她乐得笑开了嘴的。“我渴了,亲爱的,”她说,“去给我拿点黑刺李酒来。” 我走进屋去。外婆屋子里只有一个大间,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用石头块磊成的小间,她常在那儿配制各种药物以及给病人诊治。那唯一的大间既是我们的卧室,又是我们的客厅。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这个屋子是外公佩德罗·鲍恩修盖起来的。康沃尔人都称他佩德罗·比。外婆说这儿的风俗是如果你能在一夜之内盖起屋子,那么,这宅基地就是你的了,为此,外公忙开了。他选择了这儿——矮树丛中的一块开阔地,找来了茅草、支架、砌墙用的黏土;在一个月满如规的夜晚,他叫了几位朋友一起盖起房子。通常人们只要把四面的墙砌成就行了,然后再慢慢地添上窗户、门和烟囱。但佩德罗·比在一夜之内全部完工,入乡随俗,完美无缺。 佩德罗是西班牙人。也许是因为他听说康沃尔有浓烈的西班牙风情,有那么多西班牙水手踏上海岸,与当地妇女谈情说爱、安家落户,他也来到了这儿。这儿有些西班牙后裔长得跟梅洛拉那样,有着金黄的头发;但大部分仍继承了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眼睛,还有火爆脾气,这与当地温和的气候迥然不同。 佩德罗挚爱他的妻子克伦莎——与我的名字一样。他爱她的黑眼睛、黑头发;乌黑的头发和眸子常使她想念西班牙。他们结婚了,厮守在亲手建造的小土屋里,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妈妈。 我走过贮物间,走进房间去拿黑刺李酒。 因为这是唯一的卧室,我们在中间搭了个阁楼,做为我和乔的卧室,再在房间的角落里安了个梯子,就可以上下自如了。 此刻,乔就在阁楼上面。 “你在干什么?”我问。 他不理会我,我问了好几句后,他才举起手里捧着的鸽子。 “它的一条腿断了,”他说,“我要给它治好。” 鸽子在他手里显得十分老实安静,我看到乔已做好了一小条夹板绑在鸽子上的腿上。乔每次给小动物疗伤时,小动物在他手上总是安安静静与他合作,真是不可思议。有一次,一只大野猫悄悄地走到乔身边,用脑袋擦擦乔的腿,乔马上知道是在向自己讨吃的。乔也从不只顾自己吃,他总要留下一份去喂小动物。大多数时候,他总在树林里转悠。有一次,我找到他时,他正趴在地上专心地观察草丛里的昆虫。 乔的手指纤细柔软,似乎专用来给小动物疗伤的,除此之外,他对动物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知。他用外婆调制的药膏给小动物治病,只要为了他的小动物,他从不吝啬他收藏起来的任何宝贝。 看着乔为小动物疗伤,我的心中浮起了一个梦想。我彷佛看到了他成为受人尊敬的圣·朗斯顿村的医生。我想,如果那些找外婆看病的人真的十分信赖她的药方,他们就不应该仅仅口头上表示感谢;外婆尽管是智慧超群,但她却只住在这么差的小土屋里,而希拉德医生却生活富裕。我下定决心,要让乔当一名医生,我自己要当贵妇人,这两种愿望一样强烈。 “你把鸽子治好后又会怎么样?”我问。 “它就可以飞,自己去寻找食物。” “那你又得到了什么?”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对鸽子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如果他刚才听见我的话,他一定会皱皱眉头说,让受伤的小动物恢复健康是他最大的快乐。 每次走进我们的小小贮藏室.99lib?,我总感到无比舒畅。在库房四周放着长长的板凳,凳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房顶上横着一根梁木,上面放着各种草药,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还有一个壁炉和一个被熏黑了的大锅子,旁边长凳下面就摆着外婆所调制好的药剂。我找到那盛黑刺李酒的坛子,往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拿出去给外婆。 外婆呷着酒,我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外婆,”我说,“告诉我,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她看着我,笑着说:“我亲爱的,你就像那些姑娘,跑到我这里问我她们的情人是否真心爱她们。你不应该问我的,克伦莎。” “可是我想知道。” “那听我说。答案很简单。聪明人不用别人告诉他们将来会怎样,他们自己创造未来” 这一天,整日枪声不断。显然,阿巴斯庄园的人又在狩猎聚会。我们看到一辆辆马车接踵而至,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他们在森林里打野鸡。 乔坐在阁楼的床上,前几天带回的一条狗躺在他身边。小狗已能自己跑动,但它仍紧跟着乔,不肯离去。乔与小狗同吃同住,快乐至极。可是,今天,乔显得很烦的样子。他一定是想起了去年他们打猎时,他看到被击中的,或是受伤的野鸡纷纷落下的惨象。 他拍了拍桌子说:“最让我担心的是那些受伤的野鸡。如果被一枪打死,倒也罢了,可是那些受伤的,如果又没被人发现……” 我说:“乔,你得理智些,对于那些无可奈何的事你最好别管。” 他觉得我说得对,就老实待在家里了。他就这样陪着身边的小狗。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鸽子”,因为这条狗来的那天已经痊愈了的鸽子飞走了。 看着乔愤闷的神态,我觉得他有些地方与我很相似,这让我感到不安,我从来猜不到他的行为。我常说他很幸运,整日在林子里闲逛,寻找小动物,而与他同龄的许多孩子早就在费德矿厂干活了。很多人对乔不去做点事,整日待在家里深表不解,可是我知道,外婆与我一样,对乔的前程寄以很大希望。只要我们目前能填饱肚子就绝不让他去干活。这也是外婆与众不同的做法。 外婆知道我很担心,所以要我陪她一起到林子里去采集药草。 我很高兴能出来走走。 外婆说:“别为他担心,他就是这个样子,看到受伤的小动物就痛苦不已。” “外婆,我希望……希望他成为一名医生,给人治病。实现这个梦想要花很多钱吗?” “你觉得他自己愿意吗?亲爱的?” “既然他那么热中于疗伤治病,那为什么不愿意给人看病?况且还可以用来谋生创业,而且受人尊敬。” “但也有可能他不像你,那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克伦莎。” “我不允许他放任自己!”我说。 “如果命中注定他是位医生,那他会成为医生的。” “但你不是说根本没有命中注定的事,一切全是靠自己创造的。” “是由每个人自己创造的命运决定的。他决定他的,你管你自己的。” “他整天躺在床上,和动物待在一起。” “随他去吧,宝贝,”外婆说,“他会选择他自己的生活的。” 可我就是不允许他随心所欲地生活,我要让他明白一定要好好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都应该享受更好的生活,我们三个:外婆、乔和我都应该有更好的明天。我真不明白外婆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心甘情愿地接受眼前的一切? 采集草药的时候,我常常心静如水。外婆教我哪种草药长在哪儿,她还向我讲解各种草药的药用价值,可是,今天,采草药的整个过程中,充斥在耳边的尽是打猎的枪声。 我们累了,就坐在树底下休息,我让外婆跟我讲讲过去的事。 每当这种时候,我彷佛觉得是外婆施了魔法让我中了邪,让我变成了她,那位与众不同的佩德罗已在向我求爱。他唱着西班牙情歌。外婆不懂西班牙语,不知道他在唱什么? “不一定要懂歌词才能欣赏歌曲,”她说,“在那个时候,因为他是个外国人,所以不太受人欢迎。在康沃尔这么小的地方,要干的活本来就不多,因此一个外国人要想找份工作养家餬口就更难了。可佩德罗不以为然地一笑置之,他说只要能看到我就够了。他说他不会走的,我到哪儿,他就去哪儿。” “外婆,你真心诚意地爱他吗?” “他是我的男人,我不想要别的——心里也没有过别人。”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过别的情人?” 我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种少有的表情。她把头稍稍倾向阿巴斯庄园的方向,彷佛是在聆听枪声。 “你外公的脾气不太好,”她说,“谁要是得罪了他或触怒了他,他会杀了那人。” “那么他有没有杀过人?外婆。” “没有。但是,如果他知道这事,他也许会的……” “什么事情,外婆?” 她沉默不语,脸上显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神情,彷佛是戴了个面具似的。 我靠着外婆,抬头看着高高的树。松树依然一片苍葱,整个冬天都保持枝繁叶茂;其它树上的叶子已开始泛黄。冬天就要来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外婆说,“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说你有过情人?” “他不算是我的情人,我告诉你吧,也许真的该告诉你了——对你也是一种教训。会让你明白世态炎凉,也许你将来也会碰到类似的事。那个人叫贾斯廷·圣·朗斯顿……不是现在的贾斯廷爵士,是爵士的父亲。” 我坐在她身边,吃惊得张大了眼睛。 “你,外婆,和贾斯廷·圣·朗斯顿爵士!” “是贾斯廷的父亲,不过,这父子俩差别也不大。那家伙是个恶棍。” “那你为什么……” “为了佩德罗。” “怎么可能……” “这就要你听完以后,用脑子公正地看待这件事,孩子。我现在告诉你,我一定要讲给你听。自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起,就对我着了迷;我是本地人,已订了婚。他肯定查问了我的情况,知道我马上就要嫁给佩德罗。我记得他对我费尽心机。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围墙围起来的花园。” 我点点头。 “我那时真傻,想去他们家的厨房探望一个女佣。我走进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我,他对我一见倾心,向我保证要给佩德罗一份既安全又丰厚的工作;他说在矿井下干活太危险;但条件是,我必须听话。我爱佩德罗,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除了佩德罗,谁也无法占据我的心。” “然后呢?外婆!” “太吃惊了,对吧,我的宝贝?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也想过,但我觉得不能怪我。这一切正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是由自己的命创造出来的。我的未来是与佩德罗在一起。我希望能与他在我们小屋里相濡以沫,白头偕老,我们的子孙满堂,男孩子们长得像他,女孩们像我,我当时只想全力挽回我与佩德罗的共同未来。那么,把自己给他一次又何妨?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要不然,佩德罗早就没命了。你很难想像从前的贾斯廷爵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眼里,我们这种人就像随杀随捕的野鸟,天生就是给他取乐的。当时,我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肯定会杀了佩德罗,或者只消把他安排在一个极危险的岗位上,从而置他于死地。我不想让他毁了我和佩德罗的未来,所以,我就主动去找他。” “我真恨圣·朗斯顿家的人!”我说。 “世事变迁,克伦莎,人也随之改变。人世险恶,但现在的世道比我在你这个年龄时的好多了。等到将来,你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生活又会更容易些。事情总是这样会慢慢好起来的。” “外婆,后来怎么样了?” “故事还没讲完。他很喜欢我,仅仅一次远远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佩德罗喜欢我这头又黑又亮的头发,他也喜欢。在我结婚后的第一年中,阴云一直笼罩在我心头,我难过极了。本该是与佩德罗一起享受幸福的日子,但我却不得不去他那儿。你知道,如果佩德罗发现了我的秘密,会把他杀了——因为他深深地爱着我。” “那你一定害怕极了,外婆。” 她皱皱眉头,彷佛是在极力回忆。“这真有点像赌博。就这样过了一年后,我发觉自己怀孕了……我拿不准是谁的孩子。克伦莎,我不想要他的孩子,不想要。万一生下来的孩子长得像他,简直太可怕了……而且又不得不欺骗佩德罗……那会像永远洗不净的污点。绝对不能那样。所以,后来就没留下这个孩子,克伦莎,我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命,但那孩子没有了。这就是这段故事的结尾。他渐渐地把我忘了。我尽力在感情上弥补佩德罗。我告诉他尽管我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但我是世界上对他最温柔的女人。他高兴极了!克伦莎,他感到很幸福。但有时候,我想,我之所以对他百般柔情,是因为我曾对不起他。我觉得自己很不自然,就像恶贯满盈的家伙做了件善事令人难以置信。这件事使我开始理解生活,也学会帮助别人。所以,克伦莎,你今后千万不要为生活中已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后悔,不管发生的事是好是坏,都要一视同仁;因为在生活中,好坏善恶总是掺和在一起的,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就如同你我此刻端坐在这儿一样实实在在。两年以后,你的母亲——佩德罗和我的女儿出世了。为了生她,我又一次死里逃生,但从此以后,我再不能有孩子了。我想这也是对我所做的报应。生活毕竟是美丽。日月如梭,人的罪恶也被一点点地冲淡。多少次,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你别无选择,只有这样。’” “但是,他凭什么就这样破坏你的生活!”我感到义愤填膺。 “世上的人有强弱之分:如果你天生柔弱你就得想办法寻找力量。只要你努力,你就一定会找到。” “外婆,我能找到自己的力量的。” “是的,女孩,你只要愿意,就能找到。一切全在自己手上。” “哦,外婆,我真恨圣·朗斯顿家的人!” “不,他早就死了,一切如过眼烟云。不要因父辈的罪过而去仇恨他们的下一代,也不要因为我去责怪你自己呵!我与佩德罗过得很幸福。但接踵而至的却是悲伤的回忆了。那天他上早班。我知道他们在引爆开矿,佩德罗开着矿车进去把矿石装上车。我不知道下面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我一整天都坐在井台上等他出来。我等了十二个小时,当人们把他抬出来时,他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佩德罗了。他还活着……活了几分钟,刚好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上帝保佑你’,他说,‘谢谢你陪伴我的生命旅程!’还有什么话比这更动听?我后来想,即便没有贾斯廷爵士这回事,即便我能为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传宗接代,这仍然是他能对我说的最美妙的话了。”说完,她站起身,我俩一起走进屋子。 乔带着“鸽子”出去了。外婆带我走进小库房。库房里有个小盒子,一直锁着。她打开盒子让我看里面的东西。盒子里装着两把西班牙木梳和发罩;她拿起一把梳子插进头发,然后用发罩把头发盘起。 “你瞧,”她说,“他就喜欢我这样子。他说等他发了财就带我回西班牙。到那时,我只要坐在阳台上打扇乘凉,任凭世界翻云覆雨,我们都安度着幸福日子。” “你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外婆。” “另一把梳子是给你的,等你长大时拿出来戴,”她说,“我死了以后两把都归你。” 说着,她拿起另一把梳子插进我头发里,用发罩盘起我的头发。我俩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相似。 听了她跟我讲的这一切,我很感激她。这世界上,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心底的秘密。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我们戴着梳子,挽着发髻,并肩站在一起,我们四周是芬香的草药和盆盆罐罐,外面枪声四起。 溶溶月光洒进我们的小屋,我从梦中惊醒。我从床上坐起,四周静得出奇,我觉得有些异样;怎么连外婆和乔睡觉时的呼吸声也..听不到?哦!我想起来了,外婆去帮人接生了。她经常出去帮忙,而且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家,对这我早习以为常。可是,乔到哪儿去了? “乔!”我喊了一声,“乔,你在哪儿?” 我望望床的另一头,他不在床上。 “鸽子!”我又喊了一声,那条狗也不在家。 我走下楼梯,很快找遍了整个屋子,仍不见乔的影子。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今天下午与外婆站在一起时听到的猎枪声。 难道乔会那么傻,去森林里找受伤的小动物?要真是那样,那他真是疯了。他走进森林,就算是私闯领地,一旦被抓……这在那时可是不小的罪,要严加惩处的。 我捉摸着 4ed6." >他去了有多久。我打开屋门,大概已是半夜时分。 我重新回到屋里坐下,不知该怎么办?心中只有企盼外婆早点回来。我们一定要跟乔好好谈谈,让她真正明白他的莽撞行为会带来灾难的。 我等啊等,就是不见外婆和乔回来。我肯定等了有一个多小时,实在坐下住了,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朝阿巴斯森林奔去。 沉沉夜幕中的万物显得宁静而美丽。夜色给人一种怪诞而扑朔迷离又充满诱惑的感觉。我的脑海里闪现出那六位修女,要不是为了寻找乔,此刻,我真想跑去看看那些石头。 空气冷飕飕的,但又十分惬意。我一路小跑到了树林边,不知该往哪儿去,又不敢放声呼唤,守林子的人一定在到处巡逻。如果乔已走进森林深处,那他倒反而安全了。 乔,你这个笨蛋!我心里懊恼极了,你为什么要喜欢小动物?这会带给你无尽的痛苦! 我站在一块木板前面,上面写着“PRIVATE”,我知道意思是说这块是私人领地,不得入内,否则就要遭受处罚。这样的木板在森林里比比皆是。 “乔!”我压低嗓子叫了一声,心中十分担心是否叫得太响了。我朝森林里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是没用的,还不如快点回家,说不定此刻乔已在家里了。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也许乔找到了一只受伤的鸟儿?也许他已被人五花大绑。如果他真的已遭了大祸,那我现在最好赶紧回家、上床、睡觉,我完全是无能为力的。 但我的心又不忍离去,因为照顾乔是我的责任。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也不会原谅自己的。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为他祈祷,希望他平平安安。我全身心地祈求上帝答应我的请求。 我静静地伫立,希望梦想成真,可是周围仍是一片静悄悄。我已不想回家,我强烈地感觉到乔现在不会在家里。我凝神谛听,隐隐约约听到了一条狗的喘气声。 “鸽子!”我轻轻地叫了声。尽管我是压低了声音,但森林里传来的回声还是吓了我一大跳。小狗在我的腿下磨来蹭去,一面发出唔唔的呜咽声。 我跪下来,“鸽子,他在哪儿?鸽子!乔在哪儿?” 小狗往前奔跑一阵,停下来看看我又继续往前跑,它在带路。我紧跟着鸽子。 我看到乔的那一刻,几乎吓呆了。我怔怔地站着,望着陷阱里被夹子套牢的乔,不知所措。乔掉进了看林人设下的陷阱。我使出浑身力气拉动夹子,但毫无用处。 “乔!”我轻轻喊了他一声。鸽子仍在我腿边磨蹭,哀求我快救它的好朋友。乔被牢牢夹住,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我发疯似地拚命拉那些铁条,但怎么也拉不开。我惊恐得快失去理智了,一心只想尽快把乔救出来,免得被人发现。如果被当场抓获,而乔又还活着,他们就会将他送交地方法官那儿。贾斯廷爵士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但我还祈求上帝得保佑他还活着,他一定要活着!只要活着,我总会有办法的。 记得外婆曾说过只要竭尽全力去做某件事,总会到达成功的彼岸,我对此深信无疑。但此时此刻,当我面临眼前这一切时,我实在觉得外婆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我的手都弄破了,血流不止。我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打开机关。不管我如何努力,一点用处也没有。但我确信一定有办法打开,只是要人帮忙。应该去找外婆,但是她毕竟上了年纪,她是聪明的,但她能打开吗?她行吗?行!我鼓励自己,是的,我现在不该浪费时间,得赶紧回去叫外婆来。 小狗抬头看看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我摸摸它说,“你留下来陪着乔!”说完撒腿就跑。 我从没跑得那么快,但脚下的路还是那么漫长。一路上,我一直惊觉着四周的动静。如果贾斯廷爵士的人赶在我回来之前发现了乔,那就糟了!我彷佛已看到他被鞭打、被奴役。 我穿过一条小路时,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低低地抽泣着,所以一点也没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等我发觉时,他已站在我面前。 “嗨,”一个声音说,“怎么啦?” 我听出这人是我的冤家,那个叫做金的男孩。 千万不能让他抓到我,千万不能被他发现。我边想边跑,但他很快追上了我。 他抓住我的手臂,一把扭转我的身体。 他吹了声口哨,“是克伦莎!” “放我走。” “深更半夜的,你为什么在森林里跑来跑去?你是个巫婆吗?是的,一定是的,你一听到我来,就施展巫术把你的扫把甩掉?” 我想挣脱出来,但他紧紧地抓住我,他的脸凑到我眼前。 “你害怕了,”他说,“你怕我?” 我真想踢他一脚,“我才不怕呢!” 我想到了还关在陷阱里的乔,他在受苦受难,而我却无能为力,这样一想,就情不自禁地哭了。他的态度一下变得温和起来,他说:“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听他这么一说,我顿觉安然了许多。他说话的语气让我感受到他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年龄不大,但体格健壮,相比之下,我显得弱不禁风;我忽然产生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他能打开那个陷阱的机关。 我决定孤注一掷,但话才出口又觉得有些后悔,但既然说了也没转圜余地了。 “都是为了我弟弟。”我说。 “他在哪儿?” 我朝森林远处看了看说:“在……陷阱里。” “我的天!”他大吃一惊,“快带我去。” 当我把他带到乔那儿时,小狗欢愉地迎了上来。但乔的情况相当严重,好在他现在有希望了。 “我们可以试试!”他说。 “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我态度坚定,语气强硬,我注意到他听了以后嘴唇紧闭,嘴角微微翘起。 “会成功的!”他安慰我,我觉得更有信心了。 他告诉我该怎么配合他,然后我们一起用力,但铁夹子仍是一动不动。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去叫外婆来帮忙,因为现在我知道凭我和外婆的力气,是绝对打不开铁夹子的。 “加把劲!”他命令说。我使出浑身力气,压在铁条上,慢慢地,金打开了这魔鬼的枷锁。笑容舒展在金的脸上。乔终于得救了。 “乔,亲爱的,”我柔声地呼唤着,就像他还是个婴儿时一样,“你可不能死,你一定要活着。” 我们一起把乔从陷阱里拖了出来,同时拖出来的还有一只死野鸡。我注意到金朝野鸡看了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恐怕他的腿已给夹断了,”他说,“我们得小心点,还是让我来背他吧!”说着他轻轻地抱起乔,从这一刻起,我对他的一股亲切之情油然而生;他在我眼里是如此温文尔雅,如此体恤平民百姓。 就这样,金背着乔,我带着小狗走在他身旁,心中荡漾着成功的喜悦。当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时,我意识到不管金多么温柔可爱,他毕竟跟自己不一样。今天下午举行的打猎活动也许就有他。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我们的命还不如森林里的鸟儿。 我焦虑地问他:“你要带他到哪儿?” “去找希拉德医生,还用问吗?” “不行!”我紧张起来。 “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他会问我们在哪儿发现乔这副样子,然后他就知道乔是掉入森林里的陷阱里才受伤。你还不明白这样做的后果吗?” “会怀疑他偷野鸡?”金问我。 “不,不,他从不偷东西。他无非想帮助那些鸟儿。他就是喜欢小动物。你不要把他带到医生那儿。求求你了,行行好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外套,抬头看着他。 “那我们把他送到哪儿?” “送到我们的小屋去。我外婆比医生还强,而且又能不被人发现……” 他停住脚步,我以为他不愿理会我的请求,出乎意料地,他说,“好吧,但我还是认为应该去看医生。” “他最需要的是快点回家,和外婆,和我待在一起。” “你既然这么坚决,那也只好这样,但实际上不该这么做。” “他是我弟弟。你清楚那伙人会怎么惩罚他的。” “那你在前面带路吧!”他说,随即便跟着我踏上回小屋的路。 外婆正等在门口,满脸忧虑,担心我们出了什么事。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前后给外婆听,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把乔背进里屋,让乔躺在外婆早已铺好的毯子上。乔躺在床上,显得十分弱小。 “我猜他一定折断了腿骨。”金说。 外婆点点头。 他们一起在乔的腿上绑了一根木棒,金给外婆当助手,忙这忙那,我觉得自己彷佛在梦中。外婆给乔清洗伤口,再往伤口上涂了点药膏,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当外婆忙完了以后,金说:“他应该去看医生。” “还是这样好。”外婆知道这事的前后经过,就谢绝了。 金耸耸肩,悄然离去。 我和外婆整夜看护着乔。到早上时,我们深信乔已脱离了险境。 但我们依然提心吊胆。乔整日躺在床上,自然没有精力为自己担心,我和外婆却时时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只要听到脚步声,就紧张得站起来,害怕是有人来捉拿乔。 连平日说话,我们都尽可能地压低嗓子。 “外婆,”我问她,“我做得不对吗?当时,金就站在我身边,他那么高大魁梧,我觉得他一定能解救乔。况且我认为你我俩人是无法打开铁夹子的。” “你做得对,”外婆安慰我说,“如果乔到天亮都没人搭救,他一定没命了。” 我们不再说话,看着乔,听着是否有脚步声。 “外婆,”我说,“你觉得他会不会……” “我也说不准。” “他看上去挺随和的,外婆,跟别人不一样。” “是很和善的样子。”外婆赞同我的看法。 “但是,他是朗斯顿家的朋友。那天,我站在墙洞里时,他与那伙人一起嘲笑我。” 外婆只是点了点头。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叩门声。 外婆和我几乎是同时冲到门口。 梅洛拉·马丁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她穿着红白相间的格子连花裙,白袜子配黑皮鞋,看上去可爱极了!她手上拎着个柳条篮子,篮子上面用一块白布盖着。 “你们好!”梅洛拉的声音又清脆又甜润。外婆和我同时松了口气。 “我听说了,”梅洛拉只顾往下说,“所以我带了些东西给病人吃。” 她递过柳条篮子。 外婆接过篮子问,“是给乔……” 梅洛拉点点头。“今天早上我碰到金柏先生,他告诉我说乔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我想他也许喜欢吃……” “谢谢你,小姐。”外婆说话的口气从来没这样柔声细气过。 梅洛拉微微一笑说:“我祝他早日康复,再见。” 我们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然后默默地把篮子提进屋里;揭开白布,发现里面有鸡蛋、奶油、半只烤鸡,一条面包。 外婆和我面面相觑。看样子金是靠得住的。从法律上讲,我们没什么好害怕的。 我想起了在林中所做的祈祷,觉得真的是上帝保佑我,给了我这么个机会,让我实现自己的愿望。 如此的欣喜在我日后的经历中很少出现。每当我想起金给予的关怀时,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对他心存感激。 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乔总算康复了。但从此以后,他常和那条小狗坐在一起,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又过了许多日子后,他才能独自行走,而且他的一条腿跛了。 对于那天发生在陷阱里的事,他印象不深,他只记得掉下来后他的一条腿被夹住了,极度的疼痛使他即刻昏迷过去。任何责备、告诫都是徒劳,他根本不听。 有好几个星期,他变得无所适从。当我带给他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时,他才显得较有精神;他为小兔子忙碌的样子,让我感到他依然是从前那个乔。 那一年的冬天冷得很,远离海洋的内陆地区尤其冷。一般情况下,康沃尔的冬天不会太严寒,但是,这一年,西南风变成了东北风,接踵而至的便是暴风雪。费德矿厂上的工人们照常上工,但有谣传说,过不了多久,这个矿区因为矿脉枯竭也要关闭了。 圣诞节来了,阿巴斯庄园给各家送了些食物——这已是因袭了好几代的传统。我们大家可以破例去他们的森林里逛逛。今年的圣诞节,乔不能像往年那样在林子里快乐的跑来跑去。 那件不幸刚刚发生过,我们实在无法这么快就抹去记忆,况且他的一条腿成了残疾。但他能死里逃生,已是万幸了! 真是祸不单行。二月里,外婆得了重感冒;因为她平常很少生病,刚生病时,我也就没太在意。但到了有一天夜里,她强烈的咳嗽声惊醒了我,我赶紧下床,取了些自制的药水让她喝了,暂时平缓喘咳,但过了几天后反又严重起来了。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她在说话,等我走到她身边时,吃惊地发现她竟认不出我是谁,她甚至把我当成佩德罗。 她病得很严重,我真害怕她就这样离开我们。我整夜守在她床边,到天亮时,她终于从神志昏迷中醒过来了。她告诉我说该用什么药,我顿觉放心了不少。我服侍了她整整三个星期;她指点我对症下药,渐渐地,她有了力气能起床走动了;但一出门她就咳嗽;我要她待在家里。我去野外采草药,在她的指导下配制了些药。然而,来找她看病的人日益减少。他们和我们一样,日子也不好过。另外,我也听到有人怀疑外婆的本领。她们看到外婆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还有,她自己的外孙,依然是个瘸子。这一切让人们觉得外婆也不过如此! 在我们屋里再也见不到美味的猪肉;台阶上再也没有人放一袋豌豆或是马铃薯。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用余下的面粉做烤饼,味道还不错。我们养着一头山羊,但因为常常无法提供充足的饲料,所以产奶量越来越少。 这一天吃饭时,我们三人围坐在桌旁,每人面前摆着一碗“碧空落日”——整个冬天是我们全家的主食。我们从农民那儿买了些脱脂奶因为奶很稀,连猪都不肯吃,所以农民才肯卖,把脱脂奶煮沸以后加进面包块。面包沉下去后,牛奶上面有一层蓝隐隐的颜色,因此,我们叫做“碧空落日”。 这天吃早饭时,我把前天夜里的想法说给外婆听。 “外婆”我说,“我想出去做点事,给家里挣点吃的。” 她摇摇头,但我看出她眼睛里流露出为难之色。我已经十三岁了,在我们这一带,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早就出去干活了。其实,她很清楚,我们家眼前的情形是无法维持下去了,乔又那么小,只有我能出点力。 “我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她说。 “我已经反覆想过了。” “那你想干什么呢?” “你看我能做什么呢?” 这才是问题所在。我可以去彭加斯特那儿,在他的奶牛场,牲口棚或是厨房里找点事做。只要他愿意,会有不少活儿的。其它还有什么地方?去某个乡绅家里做家务?我不愿意,我要守着自己这份自尊。但我已很清楚,眼前的一切已由不得我挑三捡四了。 “你可以暂时出去做点事,”外婆说,“等夏天来时,我的腿就会硬朗些。” 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否则,她准能看出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去当仆人。但我不能太自私,得为乔和外婆想想,乔的腿伤未愈,外婆又这么大年纪。如果我能出去做点事,那么,就能给家里挣点“碧空落日”,还有马铃薯和咸肉。 “下礼拜,我去特雷林克集市,看看有没有看中我,雇我做工的人,”我已下定决心。 特雷林克集市离圣·朗斯顿有两哩之远,每年举行两次集市。从前,外婆带着我和乔常去赶集。对于我和乔来说,那真是高兴得像过节似的。外婆精心梳理好头发,我们三人精神抖擞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带着自己配制好的草药卖给某个摊主,也不管外婆带了多少,他总是统统买下;外婆给我们买些姜汁饼干或是集市上的小纪念物。可是今年,我们手头空空,况且乔又行动不便。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独自朝集市走去,心情沉重,往日的骄傲已荡然无存。以前,每当我和外婆、乔穿梭于集市中时,看到劳务市场上站了那么多愿意出卖劳力的人,我深表同情,并暗自庆幸。我觉得他们那样太丢脸了,这就跟奴隶一样。但是,现在,如果我真的想找点挣钱的活儿,就必须站在那儿任人挑选,因为雇主总喜欢顺眼一点的帮手,你还得显得柔顺些。今天,我就是这样的命运。 这是明媚的春天,灿烂的阳光使一切显得更加亮丽,也使我更加痛苦。我妒嫉那欢唱的鸟儿,实际上,我羡慕周围的一切。我喜欢集市上的那种忙碌景象,那特有的气味,嘈杂的人声。在饮食摊那时有刚出炉的烤牛排,热腾腾的烤鹅,看他们在火堆上现烤现卖也是一种享受;不远外还有馅饼铺,美味可口的馅饼和烘得金黄的外皮,令人垂涎三尺;摊主们对着来往的人大声吆喝,广告词美丽动人。 “喂,亲爱的,过来尝尝这美妙绝伦的馅饼吧,我肯定你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饼。”其中的一位摊主顺手切开了一块饼,露出了牛肉馅;最有特色的是用乳猪肉做的馅饼,而有的馅饼则是野鸡肉或是鸽子肉。 赶集的人站在摊贩面前,先尝后买。远处的空地上是牛犊展览,还有旧货市场,在那儿,几乎能买到所有的东西——旧鞭子、旧衣服,马鞍子、陶器、铁锅、烤炉等。还有占卦算命的江湖郎中,这些江湖郎中曾到外婆这儿学习、取经。 离烤鹅摊不远的地方就是劳务市场。看着那儿,我觉得耻辱。已有好几个人站在那儿的平台上,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这也难怪,有谁愿意出卖自己去做苦力?再想想我自己的命运,我,克伦莎,竟然也得遭受同样的耻辱。这儿飘散着烤鹅味让我终生厌恶。这世界上,除了我,人人都兴高采烈,我恨透这个世界! 但我想起了自己对外婆说过的话,我总不能不顾这样的家,告诉她我改主意了,我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我毅然踏上了摇摇晃晃的阶梯,走上平台,站到了劳工们中间。 那些想雇工的人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我们,揣摸着哪一个更合适。我看到了彭加斯特,万一他看中我,倒不是件坏事。据说他对工人比较仁慈,那样,我就能给家里带些吃的。如果我现在就能给家里带些食物回去,心里就会好受多了! 接着,我看到了两个不愿看到的人,是阿巴斯庄园的两个管家。他们朝这边走来,显然是要找人干活。 我显得有些紧张;我曾梦想有朝一日能住在庄园里的,这个梦依然在我心里。外婆说过,有了梦想,要紧追不舍,如此美梦就能变成现实。也许真的是这样,我的梦快要成为现实——住在阿巴斯庄园——当仆人! 一连串的想像穿过脑海:圣·朗斯顿少爷神气活现地对我发号施令,约翰斜着眼睛看我,一副对奴仆不屑一顾的样子,梅洛拉应邀在他们家吃午茶,我则站在一旁,戴着围裙、帽子,俯首听命。 金,也许也在那儿坐着。自从那天在林中,外婆跟我讲了她生活中的秘密后我常会不时地想到贾斯廷爵士。 他们父子俩的确很相似,我觉得自己就是当年的外婆,想像多年以前发生在外婆身上的事会在我身上重演似的。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愤怒和羞耻。 他们走过来了,边走边聊着什么,然后一起打量着一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如果他们朝我走过来怎么办呢?万一选中我怎么办? 我好像在跟自己搏斗一样。我该不该跳下平台往家跑?我想像自己已跑回家,向外婆做解释,她会理解的。毕竟不是她要我来的,对吧? 忽然,我发现梅洛拉来了,她穿着格子衬衫,带花边的短裙,一件紧身骑马装,白袜子、黑鞋子,草帽下露出几缕漂亮的金头发,整个人显得清新优雅,落落大方。 我发现她的同时,她也看到了我,她一定看出了我的忧虑与紧张。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满眼疑惑地望着我。 “克伦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真不愿让她看到我处在这样一种令人难堪的境地,心中不免有些恼怒。她站在面前,整洁、雅致、自由自在,让人羡慕不已! “你想做工?” “也许。”我没好气地回答。 “可是……你从没做过。” “是迫不得已。”我小声说。 阿巴斯庄园的那两个管家已朝我走来。其中的一位已盯住了我,他的眼睛亮亮的,彷佛是找到了猎物。 梅洛拉有些激动,她彷佛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而装作平静地说:“克伦莎,我们正想找人帮忙,你愿意来吗?” 对我来说这像是一道缓刑令,我仍想去阿巴斯庄园;我觉得一旦去了牧师那儿,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了。 “去牧师那儿?”我结结巴巴地说,“你是来找佣人的。” 她迫切地点点头,“是的,我们需要……人手,你愿意什么时候来?” 这时候,哈格第管家来到我们身旁,他说,“早安,马丁小姐。” “早安。” “很高兴在集市上遇到你,小姐。我和罗尔特太太想找几个在厨房帮忙的女孩。”他说这话的时候,亮亮的小眼睛不时地瞟着我。 “这儿有一位看上去正合适,”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骄傲地抬起头,“你来迟了,”我说,“已经有人雇用我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天总是飘忽不定,像在梦中似的。我总觉得这一切不会真的是我的现实世界,过一会儿后,我会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外婆家的阁楼床上,然后把梦中的一切讲给她听,与她一起开怀大笑。 然而,我确实与梅洛拉·马丁在一起;她雇我在牧师那儿做些家务。 我的主人与我同龄。 当梅洛拉和哈格第及罗尔特太太道别时,那两位管家显得目瞪口呆。到我们离开劳务市场时,他们似乎还没醒过神来;我听见罗尔特太太自言自语地说,“瞧瞧,谁见过这样的事!”我看了看梅洛拉,她那副轻松自在的样子,我觉得刚才自己是虚惊一场,但她显得有点不安。 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在集市上原本不是为了找劳力,她是一时冲动想救我,免得我去阿巴斯庄园受苦难。 正如上次我站在墙洞里,被那几个男孩嘲笑时,她站出来解围一样。 我问她,“这样行吗?” “什么?” “你雇了我?” “没问题。” “可是……” “我们会有办法的,”她说,她笑的时候样子很可爱,眼光里流露出聪慧和天真,使她显得愈加伶俐。 我俩并肩穿过人群时,引来不少人回头张望。我们绕过旧货市场,主人仍在起劲地叫卖,宣扬他瓶瓶罐罐里装的东西能医治百病;我们旁若无人地一起走过烤鹅店和小商品市场。我们俩在一起是相映成辉,她肌肤白皙美丽,我则又黑又瘦,她穿戴整洁,我则衣衫褴褛,她的皮鞋油光发亮,我则光着脚丫一副可怜相。谁也不会相信她迫不及待地要雇我。 她把我领到集市的出口处,那儿停着一匹上了鞍的马,是牧师的马;一位常陪伴梅洛拉的中年女家教坐在那儿等着。 她一看到梅洛拉便惊呼,“我的上帝!梅洛拉,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她是指我,我故意抬起头,轻蔑地瞪着她。 “哦,凯洛小姐,我得解释……”梅洛拉一脸尴尬,不知该怎么说? “确有必要做出解释,”凯洛说,“请讲。” “这位是克伦莎·卡利,我雇她做帮手。” “你……什么?” 我转向梅洛拉,眼中流露出埋怨。如果她在浪费我的时间……如果她玩什么把戏……如果她只是为了好玩…… 她不断地摇头,看着我,一脸忧色。 “没关系,克伦莎,”她说,“这事交给我办。” 她跟我说话的样子全然把我当成朋友,而不是她的佣人;如果我能战胜自己强烈的嫉妒心理,我一定也把她当朋友。我以前总觉得她头脑简单,毫无趣味,人云亦云,现在看来并不全是这样。正如我后来渐渐发现的那样,她有她自己的精神世界。 眼下,她开始行使她趾高气扬的权利,她说,“克伦莎,上车!凯洛小姐,请驾车回家!” “听我说,梅洛拉……”这位凯洛小姐真是个严格的监护人。我猜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她嘴唇紧闭,眼光敏锐。我真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别看她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模样,但她终究仍是仆人。 梅洛拉反驳她,“这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事!”她毕竟是牧师的女儿。 我们一路颠簸,前往圣·朗斯顿,三人都默默不语。穿过一间间土屋、铁匠铺,绕过灰暗的教堂。我看到教堂塔顶尖高耸入云,墓地里的墓碑歪歪斜斜。远处,便是牧师住的房子。 凯洛小姐在门口停下马车,梅洛拉说,“下来吧,克伦莎!” 我和梅洛拉下了车,凯洛小姐把车驾到马棚边。 我问梅洛拉,“你做不了主,是吗?” “我全然能做主”她说,“如果我不雇你,你就会去阿巴斯,你是不会喜欢那儿的。” “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说,“我猜是这样。”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在你这里?” “你会喜欢的。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我们家,人人都是快乐的。当然,我得向他做一番解释。”她犹豫了一会,然后对我说,“你跟我来。” 她推开一扇门,我们走进一个大厅。一个橡木柜上摆了一盆水仙花和一盆银莲花,角落里一座古老的落地钟发出滴答的响声。正对门是上楼的梯子。 梅洛拉示意我跟她上楼。然后她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说:“你先在我房间里等着,待会我会叫你你!” 她随手关上门走了,房间里只剩我一人。我正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舒适的房间。浅蓝色的窗帘掩住一扇落地窗,床罩也是浅蓝色的,墙上挂着几幅画,墙纸上是蝴蝶图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床边立着的一个书柜,那些都是梅洛拉看的书!也是这些书使我清醒地意识到梅洛拉与自己之间的天壤之别,我转过身,朝窗外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有半英亩大的花园,园内绿草如茵,苗圃排列整齐。查尔斯·马丁牧师已在花园里忙碌。正当这会儿,梅洛拉来了,她径直朝她父亲的方向走去,然后急切地说着什么,我专注地望着,他们准在讨论我,决定我的命运。 查尔斯显得有些惊讶,梅洛拉态度坚定。他们开始争论了,她拉着他的手,继续说着什么。她彷佛在为我哀求她父亲把我留下。 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关心我? 看上去好像是父亲做了让步,他是不忍心拒绝宝贝女儿的任何要求的。 只见他顺从地点点头,然后俩人一起朝屋子走来。一会儿,房门打开了,梅洛拉站在门口,笑嘻嘻的,一脸胜利的神态。 查尔斯朝我走来,他用讲道时的语气对我说:“你将和我们一起工作,克伦莎,我希望你在这儿愉快。” 第二章 不久以后,我感到梅洛拉给我提供的这个机会是多么举足轻重,尽管在以后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但是在我的生命里,在牧师那儿的第一年日子里,我是快乐无比的。我意识到这是通向另一个境界的自由之路。 梅洛拉是我的幸运之神。我们俩之间有一种相互的吸引力。她早就发现我敢于冲破旧环境,她深为我这种勇气所感动。 当然,在这儿,也有我不喜欢的人。最令人讨厌的是凯洛小姐。她的父亲也当过牧师。她这个人总是一本正经,装得煞有介事;总告诉别人,要不是因为不幸的命运,她是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处境。她喜欢梅洛拉,但她自己野心勃勃,也正因为如此,她能很快看出别人是否与她一样利欲熏心,她看出我是她的同类。 另一位是约太太,她是管厨房的;她总把自己当成小头目,凌驾于凯洛小姐之上,她们俩之间的争风吃醋对我有利无害,尽管约太太说,她怎么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她对我并没有像凯洛小姐那样刻薄,一旦我与凯洛小姐发生冲突,约太太总是立场鲜明地维护我。她这样做无非因为凯洛小姐是她的对头。 马夫汤姆·贝尔特和马棚小厮贝利·汤姆斯,他们俩对我不薄,但我不愿意跟他们发生更亲近的关系;我讨厌他们跟女佣基特和贝丝之间那种暧昧关系,这一点,他们也清楚,即便如此,他们并没有因此对我怀恨在心,倒反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受益于外婆。他们有时也向我打听我外婆的种种轶事,他们希望在爱情上得到她的指点,或是想讨点草药使皮肤变得光洁年轻。这样,我的日子就比较好过。 一开始几天,很少见到梅洛拉。我还当是她做了件好事后就离我远去,或是就此把我委托给约太太,由她支配我。所以,我任劳任怨地干活。 在这儿安顿下来的第一天,当梅洛拉和她父亲走进我房间时,我问他们是否能回家一次告诉我外婆我在这儿找到了工作,他们答应了。梅洛拉跟我一起走进厨房,亲自包了一大包可口的食物让我带回家。我跑回家,兴奋地向外婆讲述自己在特雷林克集市的经历。 外婆把我抱在怀里,热泪盈眶,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激动。“牧师真是个好人,”她说,“在圣·朗斯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他女儿也是个好女孩。你在那儿,一定会过得很好的,亲爱的。” 我跟她讲哈格第,还有罗尔特太太的事,讲他们差一点成了我的工头,以及当他们看着我扬长而去时是多么的惊讶! 我们打开篮子,让外婆和乔吃,我说这是给他们吃的,我已在牧师家里吃得很好。 这一切真像是一个梦正在慢慢地滑向现实。我不是曾经梦想自己能成为给家里丰衣足食的女神吗?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扬扬得意劲渐渐消失了。我整日见不到梅洛拉,整天擦洗罐、锅子、理菜或擦地板。好在吃得不错,也算是一种物质补偿。至少,在这儿,不用吃“碧空落日”。 在这初来乍到的日子里,所见所闻皆令我大开眼界。 这天,我正在擦洗放乳酪、牛油的冷冻库,贝尔特走进厨房跟约太太聊天,我听到他很响地亲吻着约太大,我出于好奇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你别这样,小伙子,”约太太嘻皮笑脸地嗔怪。贝尔特不加理会,接着传出互相扭打和粗重的喘气声。只听她说,“坐下,别这样,别人会看到的,要是他们发现对你也没好处,贝尔特先生。”“不,我们悄悄地,秘密地,没人知道,行吗?约太太?”“不,不行。”接着,又说,“还有新来的那个女孩,你知道吗?”“噢,我见过她,嘴巴挺厉害的。真让人讨厌……又多了一张嘴,我真不明白。牧师把我们几个喂饱已经不容易的了,还要雇个人;她在餐桌上从不客气礼让,我敢说她吃的时候要比干的时候卖力得多。”“牧师的手头这么紧了?”“噢,你知道的。牧师这个人心眼太好,他待人接物总是倾囊而出。” 接着,他们换了更感兴趣的话题。 我边擦地板边思索。在牧师住所,我看到的东西样样精美,真难想像他们也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 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也许只是佣人们信口说说而已! 来这儿不到一星期,我便意识到我的运气又来了。那天,我去梅洛拉的房间打扫,梅洛拉和凯洛小姐在图书室上课,我走到书柜前,拿起一本书翻开,书里有插图,图下附有解释。我直瞪瞪地看着,试图想明白其中的意思。我觉得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对外面精彩的世界一无所知,真让我又气又怯。 我想,如果我努力记住这些词的外形、不断地抄写,是否能学会读书识字呢?想着想着,我全然忘记了打扫房间。 我坐在地板上,拿出好几本书,一本一本,一字一字地进行比较,试图找出破译的密码。梅洛拉进来时,我仍傻乎乎地坐在地板上。 “你在干什么?”她问。 我赶紧合上书本说,“我在打扫房间。” 她笑了,“胡说,你坐在地板上读书。你读什么呢?克伦莎,我不知道你还会读书。” “你在嘲笑我,”我不由得喊叫起来,“别取笑我!不要认为你在市场上买了我这个劳动力就有权嘲笑我!” “克伦莎!”她声色俱厉,就像那天命令凯洛小姐一样。 我感到我嘴唇发抖,她马上变得和颜悦色。 “那你为什么在摆弄这些书呢?”她说,“你说说看为什么,我想知道。” 我吐出了真情。“这不公平,”我说,“如果有人教我,我也会识字。” “这么说,你喜欢读书?” “我当然喜欢,比什么都喜欢。” 她盘腿坐在床上,两眼看着自己小巧玲珑的双脚。“行,这很容易,”她说,“我可以教你读书。” 就这样开始了,她教我认字,但不时地告诫我说我很快会觉得厌倦!我学都来不及呢!我跟贝丝、基特合住在阁楼里,我天不亮就起来写梅洛拉教我的那些词:我还从约太太那儿偷了些蜡烛,读书到深夜。 我恐吓贝丝和基特说,因为我外婆有超凡的才能,谁要是告发我,谁就会大难临头,她们就答应守口如瓶。 我进步很快,梅洛拉深表吃惊。那天,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时,她显得十分激动。 “真遗憾!”她说,“你不应该做这些粗活,你应该坐在教室里读书。” 几天以后,查尔斯牧师把我叫到他的书房。他很瘦,眼睛里透出慈祥的光泽:最近,他的脸色似乎很黄。他的衣服总是太大,浅棕色的头发常常乱蓬蓬的。他对自己一向马虎粗心,对于贫穷和人类灵魂却绞尽脑汁,他最关心的是他的女儿梅洛拉。 人们都说牧师先生把他的女儿当成天使,经常为她祈祷;对于我,最高兴的莫过于梅洛拉继承她父亲体恤穷人的心肠。牧师先生整日愁眉下层,我原以为他是为那些进不了天堂的人痛心疾首,但自从我无意中听到约太太和贝尔特的聊天后,我才明白他是为如何养活这所房子里的人而劳心费神。 “我女儿告诉我说她已教会了你读书写字,这很好,很好,你想读书,对吧?克伦莎?” “是的,非常想。” “为什么呢?” 我觉得不能把真正原因说出来,因此我巧妙地说,“因为我想看懂书上的内容,先生,比如说‘圣经’。” 听了这回答,他很高兴。“那么,我的孩子,”他说,“既然你有这能力,我们就该尽力帮助你。我女儿建议你从明天起跟她一起听凯洛小姐上课。我会告诉约太太在你上课的时间可以不干活。” 我觉得没有必要掩饰兴奋的心情,那份喜悦真是难以形容。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但如果你情愿干活儿,而不想听凯洛小姐的课,你完全可以自己选择,克伦莎。” “我才不会呢!”我紧张地喊了起来。 “去吧,”他说,“祈求上帝一路上指引你。” 牧师先生给我这绝无仅有的待遇,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可不曾听说过!”约太太嘟囔着说,“把她这样的人培养成一个有文化的小姐!相信我,牧师准是疯了。” 贝丝和基特也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说是我外婆在牧师身上念了咒语,因为她想让她的外甥女能写能读,成为一名小姐。这下真的灵验了那老太婆想怎样就能这样。我心里想:但愿能就此让外婆生意兴隆。 凯洛小姐对我态度十分冷淡;我看得出她想告诉我,尽管她自己也是平民百姓,但她绝不肯下贱到如此地步,愿意教我这样的庶民读书写字。 “这是头脑发昏的一时冲动。”她面对着我说。 “为什么?”梅洛拉责问。 “如果要我从最基本ABC的知识教起,我就无法完成教学计划。” “她已学会了一些最基本的,她会识字。” “我表示强烈抗议。” “你想干什么?”梅洛拉问,“难道想告假?” “也许是的。我想让你明白我曾在男爵家当过家教。” “你已说过不止一次了,”梅洛拉尖酸地回敬她,“既然你为此那么遗憾,也许你可以再去找一家。” 真想不到梅洛拉为了自己的胜利也会这么不让人。 “坐下,孩子。”凯洛小姐说。于是,我乖乖地服从命令,我实在太想读书了。 凯洛小姐当然不是心甘情愿地教我,因而她的课上得乱七八糟;但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学,这使梅洛拉和凯洛小姐大为惊讶!我能写会读以后,就开始自学,并且卓有成效。梅洛拉一本接着一本地借书给我,我如饥似渴地看书。 我了解了发生在国外的许多事,也懂得历史的发展。不久以后,我就能与梅洛拉不相上下,但我暗中想超过她。 我还得与凯洛小姐抗争。她讨厌我,总要寻找机会证明在我身上的努力是浪费时间,但我总算有了足以降服她的武器。 我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你想到制服自己的敌人,首先得仔细了解他;如果你想打败敌人,就要寻找薄弱环节。所以,我一直静静地注意凯洛小姐的行为。终于,我发现她有个深藏不露的秘密:她渴望有一个家,以结束目前的单身生活。每当人所说到“老处女”三个字,她总为之黯然,后来我发现她把目标对准了查尔斯牧师。 当教室里只剩下凯洛小姐和我时,她对我的态度常常是充满敌意的;对于我的进步,她从不赞美;如果我请她重讲某些学习内容时,她就唉声叹气,显得很不耐烦。 我实在太讨厌她了。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对她了解甚少,因为我自己其实也在寻找一种安全感,我不该这么恨她。 一天,梅洛拉已走出教室,我在整理书本,一下小心,书本滑到了地上。凯洛小姐冷笑着说:“这可不是对待知识的正确态度。” “我是不小心才掉到地上的,知道吗?” “跟我说话要有礼貌。” “为什么?” “因为我是有地位的,我是一位高贵的淑女——而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成为淑女。” 我故意把书往桌子上掷去,然后仰脸正对她,投去轻蔑的一瞥。这叫做以牙还牙,谁叫她往日这么刻薄。 “但是,最起码”我一字一字地说,“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厚着脸皮去追求一位老牧师,梦想嫁给他。” 她一下变得脸色惨白。“你……竟敢!”她哭了。我的话丢中了她的要害。 “噢,我当然敢这样对你,”我不肯让步,“我这只不过是以你平日对我的态度来回敬你。现在你听着,凯洛小姐,我们谁也不欠谁,将来我不再说你……而你将给我好好讲课,并把我当成梅洛拉的姊妹,明白吗?” 她一言不发,也无话可讲;她的嘴唇仍在哆嗦。我只好走出教室,心中充满胜利者的骄傲。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尽心尽力地教我,再不嘲弄我。而我有了进步,她也表扬我。 我觉得自己像凯撒大帝那样伟大。 对于我学习上获得的进步,梅洛拉最为之得意。当我的功课比她好的时候,她真心真意地为我高兴;她把我当成她亲自培育的一株植物;当我在学习中稍有懈怠时,她便鞭策我前进。我渐渐发觉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并不像我原来所想的那么简单。她认真起来与我一样固执——她对生活的是非观很强,也许是来自她父亲的灌输。任何事,只要她认为是正确的,她就去做,从不在乎有多难。在牧师的屋子里,她有权发号施令,这多半是由于她幼年丧母,而她父亲因此对她宠爱备至。正因为如此,当她说要个贴身陪从时,她父亲只好留下我。对于这件事,正像约太太所埋怨的,是前所未闻,荒唐至极,所以,约太太是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发生的这一切的。 现在,我有了自己一个人住的房间,就在梅洛拉的隔壁;很多时候,我都与她在一起。我帮她补衣服、洗衣服,和她一起温习功课,然后,一起去散步。她很乐于教我,并教会了我骑马,我们一同骑着马在草原上游荡。 这一切在我看来是不足为奇的。就像外婆说的那样,我正一点一点地实现我的美梦。 梅洛拉和我差不多个子,只是比我还瘦点,当她把自己不想穿的衣服给我时,我只需稍做修改就十分合身。 我仍记得第一次回家时我的穿着打扮:蓝白相间格子布连衣裙、白袜子,黑皮鞋——都是梅洛拉送我的。我拎着篮子,里面当然是各种吃的东西。 约太太总喜欢说些扫兴的话。当我准备带回家的东西时,她说,“梅洛拉就像她的父亲,喜欢过分慷慨,打肿脸充胖子。”我极想忘掉这些话。我觉得佣人们总爱这么唠叨:但又总免下了心头有种不祥之感。 我朝林子里走去,碰到彭加斯特的女儿赫蒂,在我到特雷林克市的劳务市场之前,每每想到赫蒂,心中就充满了妒忌。她是农场主的独生女儿,她有两个哥哥:汤姆与父亲一起经营农场;鲁本在鼓格朗茨建筑队干活。就是这个鲁本,在阿巴斯庄园围墙倒塌时看到了第七个处女灵魂,从此,他就变得神志不清。赫蒂是全家人的宝贝;她长得丰满可爱;过早发育的身躯总让村里上了年纪的女人们议论不休,她们以一种预言家的口吻告诫彭加斯特,“当心你的宝贝女儿,不要在戴结婚戒指时,就有个娃娃躺在摇篮里嗷嗷待哺。”我明白她们这种话的含义;她走路的样子很撩拨人;她看男人时总是眉目传情,还有她厚厚的嘴唇十分性感,栗色头发上总系根发带,领子开得低低的,裙子很短,太露了。 她早就与在费德矿厂的索尔·坎迪订了婚。这是很不匹配的一对——索尔比她大十岁,神情刻板。 但赫蒂全家十分欣赏这门亲事,因为索尔确实不是等闭之辈,他有钱雇人干活,人人叫他索尔老爷,他还有经营才能;但他追求赫蒂,人们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也有可能是赫蒂与他开玩笑罢了!她想在正式飞进婚姻笼子里之前放任一阵。 此刻,她又拿我寻开心了:“哟,这不是克伦莎·卡利吗——打扮得这么漂亮,真是迷人得很呐!” 我学着梅洛拉的语调平静地说,“我回家看外婆。” “呵呵!你现在真像位小姐,你可别丢了自己的身份啊!” 我不予理睬,迳直往家走。身后传来赫蒂浪声大笑。她说什么我都满不在乎,反倒挺高兴。我现在能读会写,与此相比,她头上的发带,脚上的皮鞋真是一钱不值。我真不明白,以前,自己怎么会那样羡慕她? 外婆一个人在家里,她吻了吻我,眼中流露出无限自豪。不管我走到哪儿,我永远爱她,她是我生活的动力。 “乔在哪儿?”我问。 听我问起乔,她乐开了。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乔。 我认识那个叫波伦特的兽医,他在莫伦特一带生意很好。那天,他来到我们的小屋。他听说乔很善于摆弄小动物,他又正想找位帮手,他就想到了培养乔成为一名兽医。 “这么说,乔到波伦特先生那儿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也许这是生活给他的一个好机会。” “做名兽医?可我一直希望他当一名真正的医生。” “兽医也是份不错的职业,亲爱的。” “那可不一样。”我有点不乐意。 “噢,他先去那儿实习一阵子,而且波伦特先生还给他薪水。乔快乐得什么似的,他全心全意帮波伦特先生治疗动物。” 我重复着外婆的话,“去实习一阵子。” “我像是搬掉了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外婆说,“现在我看着你们都有了自己的位置,放心多了!” “外婆,”我说,“我相信只要努力追求,就一定能成功。谁也想不到我会有今天,穿着皮鞋和花边裙子坐在这儿。” “是啊,真是想不到。”她也颇有同感。 “这是我的梦想;我努力想使它成为现实!外婆,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世界这么大……无奇不有,只要努力向上,对不对?” 外婆握着我的手,“别忘了,亲爱的,生活中可不能永远一帆风顺。如果你的梦也是别人的梦,你想得到的,人家也想要,那怎么办?你现在是福星高照,那个牧师的女儿帮了你。但是,别忘了这仅仅是你现在的运气。也可能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我并没有太在意她的话,我陶醉于自己的欢乐中;同时也为乔感到懊恼。乔去学兽医,如果他现在去希拉德医生那儿学习,那我就会觉得很高兴,如同魔术师找到了打开地球王国钥匙一样长舒一口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对乔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 来找外婆看病的人又多起来了,人们又相信她的法术,我们家里的食物又源源不断。人们羡慕她的外甥女和外甥。 波伦特先生骑着马亲自上门说,“我现在把他接走,行吗?”这一切,真像是变魔术似的!你要觉得这是巫术的力量,那就当它是巫术吧!你要有这种巫术,你也能轻易地清除病人身上的肿瘤、治好各种病症:能预测未来,指导人们的生活。 就这样,外婆也时来运转。 我们一家三人,从没这么顺心过,在回牧师家的路上,我边走边唱起了歌。 我已成了梅洛拉形影不离的伴侣。 我处处模仿她——从走路到说话的样子,举手投足。说话时,注意保持平静口气,声音不低不高,不轻易发脾气,保持理智冷静的头脑。 约太太再也不敢在我面前说长道短,贝丝和基特也不再大惊小怪;贝尔特和贝利·汤姆斯看到我也不再大声喊我,人们都称呼我小姐,连凯洛小姐对我也彬彬有礼,我早已不去厨房干活。我的职务只是管理的梅洛拉的衣服,帮她梳理头发,陪她散步,与她一起读书或是念书给她听,跟她聊天。 这真像是小姐的生活!转眼问,又两年过去了。 可是我想要的东西还有许多。每当梅洛拉收到请柬或是去拜访朋友时,我总是情绪低落。有时候是凯洛小姐陪她去,有时候是他父亲,反正从来轮不到我。这也难怪,有谁会请梅洛拉的贴身女佣去做客呢? 梅洛拉常和她父亲一起去医生那儿,有时,她也去阿巴斯庄园,但她从不去天资殿,据她说是因为金的父亲是个船长,常常不在家的缘故,金也就很少在假期里请朋友去他家;但梅洛拉去阿巴斯时,常在那儿碰到金,因为他是贾斯廷的朋友。 梅洛拉每次从阿巴斯归来,总是显得闷闷不乐,我猜肯定与她去的地方或是在那儿的什么人有关。我总感到被阿巴斯庄园的主人邀请总是件风光的事。 我相信我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复活节正好是星期天。牧师家的星期天,总显得特别繁忙;钟声从早上响到晚上,我们住的地方离钟楼很近,听起来,钟声就在家里响起似的。 我常去做礼拜,尽管天气有些寒冷,我还是想去,因为我可以戴梅洛拉的草帽,穿她的长外套。坐在教堂的长凳上,我感到自己内心充实,地位重要。 我很喜欢教堂里的音乐,每当音乐响起,我总是心潮澎湃,心中充满对上帝虔诚的感激,是上帝使我美梦成真的。查尔斯牧师干巴巴的传道总令人生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静静地观察坐在那儿的教徒和教堂里的布置。 一切宗教活动都在教堂的侧屋里进行;坐在那儿的也有不少仆人,前排的座位是留给牧师家庭成员的,但常常是空着。 四周是精美的玻璃窗,据说是康沃尔郡最好的玻璃做成的——蓝的、红的、绿的、紫红的,在阳光下——发亮;有人说这些玻璃是一百多年前圣·朗斯顿家捐给教堂的,两面墙上挂了些人物画像,都是已故圣·朗斯顿家的重要人物。即便在教室里,我也能感到朗斯顿家的拥有一切的权势。 这一天,圣·朗斯顿全家人都来做礼拜,这可能是因为复活节的缘故,贾斯廷爵士,他的脸色比以前又黯淡了许多;还有他的夫人,她高高的个子,长长的鹰钩鼻子,看上去又高贵又自负;他们两个儿子,贾斯廷和约翰好像跟我上次在墙洞里时没什么大的变化。贾斯廷神情冷峻,他比约翰更像他们母亲。约翰比他哥哥略矮一点,也少了那份帅气,他在教堂里东张西望,彷佛在寻找什么人。 我特别喜欢复活节的庆典仪式,还有那装点圣坛的鲜花,我爱听《复活之歌》那美妙的旋律,彷佛自己也经历了一次死而复活的过程。在牧师讲道的时候,我仔细地研究坐在凳子上听讲的教徒,我想起了贾斯廷的父亲曾如何追求我外婆,外婆又怎样为了她的佩德罗悄悄地与他幽会。 我情不自禁地设想自己在外婆的地位会怎么样? 我忽然注意到坐在我身边的梅洛拉也在巡视坐在长凳上的人们;她是那样的全神贯注,忘乎所以——她在凝望贾斯廷·圣·朗斯顿。她的脸上洋溢着宁静、幸福,显得比往日更加妩媚动人。她已十五岁了,是到了恋爱的季节。显然,她爱上了年轻的贾斯廷·圣·朗斯顿。 这一发现为我打开了探究梅洛拉内心秘密之门,我要追根究底,今后我要与她多聊聊贾斯廷。 我留意圣贾斯廷家的成员。礼拜快结束时,我发现约翰两眼追逐的目标竟然是赫蒂·彭加斯特!梅洛拉和贾斯廷这一对还容易理解,但是,约翰和赫蒂,这太不可思议了。 在这个季节,午后的阳光最怡人。梅洛拉想出去走走。于是,我们戴上硕大的草帽。她的皮肤特别容易晒黑,而且老长雀斑,而我健康的棕色皮肤大可随意些,但我想到几乎所有的贵妇人都戴帽子,也就随之仿傚了。 梅洛拉站在那儿,神情忧郁;我猜想这也许和她那天在教室里看到贾斯廷有关。贾斯廷今年二十二岁,比梅洛拉大七岁。在他眼里,她也许只是个孩子罢了!我觉得贾斯廷·圣·朗斯顿娶牧师的女儿不太合适;我变得世故多了。 梅洛拉说,“克伦莎,今天下午我想跟你说件事,”我当时以为她要告诉我她心中的秘密了。像往常一样,我们散步时,她走在前面,她总不时地做出一副小姐主人的样子,彷佛提醒我,我现在的一切全靠她。 她带着我,来到了花园和墓地之间的栅栏门时,我稍感意外与不解。 她转向我说,“哦,克伦莎,能躲开凯洛小姐,跟你出来散步真令人心旷神怡。凯洛小姐太古板,你不觉得吗?” “这是她职责所在之故!”真奇怪,我竟会为凯洛小姐辩护。 “哦,是这样的,可怜的凯洛!但是,克伦莎,你做我的伴侣,你觉得高兴吗?” 我点点头。 “但是,我现在想,如果你是我的妹妹,就不需要别人陪伴了。” 我们穿过墓地向教堂走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我问。 “首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来这儿有多久了,克伦莎?” “来这儿时大概是八岁。” “你今年十五岁,那有七年了,七年前的事你就不知道了。那件事至今已有十年了。” 她带我来到了一块较新的墓碑前站住,“你念念上面的字。”她说。 “玛丽·安娜·马丁三十八岁,与世长辞,”我小声读着。 “她是我妈妈。十年前她就死了。你再往下念。” “‘克伦莎·马丁’,克伦莎!” 她点点头,一副令人费解的神态。 “克伦莎!我喜欢你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听到你叫克伦莎,我就喜欢你。你还记得吗?在墙洞里,你当时说你叫克伦莎·卡利。也真怪,过去的事怎么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个克伦莎·马丁是我的妹妹。你瞧,这上面写着她活了三星期零两天!还写着她死亡的时刻,跟上一块墓碑上的日子一样。这儿的墓碑都有一个故事,念走一圈看看就知道了。” “这么说你妈妈是因为生克伦莎而去世的?” 梅洛拉点点头。“我那时想有个妹妹。那时我才五岁,天天盼着有个妹妹。她出生时,我欣喜若狂,还以为马上就能与她一起玩。他们告诉我说得等她长大。我记得常问我爸爸,‘我等了好久,她可以跟我玩了吗?’我还为她订了许多计划。在她出生之前,我就叫她克伦莎。我爸爸本想给她取个康沃尔名,可后来他说克伦莎这名字不错,因为意味着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和平与爱。妈妈也常说起还在肚子里的孩子,她说一定是个女孩。于是我们都叫她克伦莎。可是后来,克伦莎和妈妈都死了。一切全变了。请来了保姆、家教、管家……但我真想有个妹妹,比什么都想……” “我能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你站在那儿……你也叫克伦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还以为你是出于同情。” “我同情站在那儿出卖劳动力的人,但我总不可能把他们全都带回家,对吧?爸爸现在常为家里的日常开支担心。”她笑了笑说,“但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们这儿。” 我凝视着石碑。心里沉思着命运带给我的机会。要不然,就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了。如果那个小克伦莎活下来了……如果她不叫克伦莎……我现在会在哪儿?我想到了哈格第那双小眼睛,罗尔特太太的薄嘴唇,贾斯廷难看的脸色。这就是把这一串事情连起来造成我现在的命运之神,想到这儿,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从墓地回来后,我和梅洛拉的关系更加密切。她真的把我当成她的亲妹妹了,我也欣然接受她的手足之情。那天夜里,我帮她梳理头发,我们谈到了贾斯廷·圣·朗斯顿。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我话一出口,就发现她脸红了。 “他长得很漂亮。” “比约翰还漂亮吗?” “哦!约翰!”她的语调里充满了轻蔑。 “他常跟你聊天吗?” “谁?贾斯廷?我每次去他家,他都很客气,但他总是那么忙,整天有事。今年他就要大学毕业了,以后就能常待在家里。” 说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想像着日后能经常在草场上骑马时见到他,和父亲去他们家时他能碰着他。 “你喜欢他?”我问。 她点点头笑了。 “胜过金?”我又问他。 “金?噢,他太野了!”她皱皱鼻子,“我喜欢金,但是,贾斯廷,他更像骑士。像加拉哈德和朗斯洛特爵士。金没有骑士风度。” 我想起了金背着乔到我们的小土屋的事,我想,贾斯廷绝对做不到。我还想起金在梅洛拉面前替我们撒谎说乔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梅洛拉和我的确亲如姊妹;我们互诉秘密,共同探索人生历程。所不同的是,她钟爱贾斯廷,我喜欢金。 凯洛小姐有神经性头痛病,不时地要发作;梅洛拉出于对病人的关怀,坚持要她躺下休息。她拉上窗帘,告诉约太太别打搅凯洛小姐,让她睡到下午四点,并叫人把下午茶送到凯洛的房间。照顾好凯洛小姐后,梅洛拉找到我,说想去骑马。我很高兴,她不去找贝尔特,那就是说要我陪她。 梅洛拉骑上她的小马,我骑上套马车的马。我骑在马上时,心中真希望村民们看到我,最好是让赫蒂·彭加斯特看到我的神气模样。 不巧的是,我们只遇见几个孩子,他们站在路边看着我们,男孩子们朝我们敬礼,女孩子们则行屈膝礼。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心理满足。 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荒野高地上,美丽的自然景色令人神清气爽。无际的旷野上,人迹罕见,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沼泽地,无边的苍穹和零星分布的小山地。在天气阴暗时,这种景色是让人感到压抑的,但是这一天,阳光灿烂,小河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绿草青青,草上露珠点点。 梅洛拉轻轻地碰了一下马的肋部,小马就放慢了脚步;我跟着她越过草坡来到了一个石头群面前停了下来;我定神望了望,只见面前耸立着三块硕大的石头,三块石头上面还平放着一大块平板石。 “真怪!”梅洛拉说,“这儿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只有你我俩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块墓地。很久很久以前……三、四千年前,也就是基督诞生之前,当地的居民就挖掘了这块墓地,竖起了这些石头。无论是谁,不管有多大的力气,都甭想推倒这些石头。你不觉得很怪吗?克伦莎……站在这儿,在这块石头边,然后想想远古的那些人们。” 我凝望着她:她露在草帽下面的几缕搓卷发随风晃动,她显得真诚而可爱。 “你有什么感想,克伦莎?” “人生如梦。” “如果人生不是那么短暂,你想干些什么呢?” “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追求想要的东西。” “你的话与众不同,克伦莎,我为你感到骄傲。一般来说,我总能知道别人接下去会说什么,比如说凯洛小姐和我爸爸,这真让人受不了。但是,你却常常让我惊讶不已!” “那你跟贾斯廷·圣·朗斯顿在一起时,是怎么样的感觉?” 她转过身,“我说话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注意听,”她有些哀怨,“刚才你说人生如梦,但是,一个人要长大成熟可真是太慢了。” “那是因为你今年才十五岁,你每大一岁,总是拿十五岁与漫漫人生做比较。但当你活到四十岁或是五十岁,你就会觉得岁月如梭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外婆,她高人一筹。” “我听贝丝、基特说起过她。都说她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她用她的智能帮助别人……”她沉思了一会说,“这些石头叫做圈地石,爸爸说很久以前,是坎尔特人建造的,他们是最早来这儿的人。” 我们牵着马蹓躂了一会,靠在石柱旁休息的马儿在一边吃草。梅洛拉讲述她父亲告诉她的有关康沃尔的遥远历史。我聚精会神地听着,想到自己是最早来这儿的人的后裔,也是树立这些石柱的人的后代,心中产生无限骄傲。 “我们快到德瑞斯了”,梅洛拉说完示意我上马,“你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们是这一带最有钱的庄园主,他们拥有的土地绵延不绝。” “比圣·朗斯顿家还富有?” “是的。我们走吧,不用害怕迷路。迷了路也会重新找到回家的路的,那才有趣呢!” 她跃身上马疾奔,我随后跟上。 “这太危险了。”她转过身朝我说,意思是说我刚学会骑马,不能跑那么快;她拉住缰绳,让我们俩的马在草原上慢慢地小跑。 “荒草上的一切看上去十分相似,很容易迷路的。所以你得找个标记,比如说前面的那块岩石。那儿可能就是德瑞斯了。” “你能肯定吗?” 她朝我笑笑说,“跟我来吧!” 我们翻上一个石坡,发现是一个石建筑群,一块大石碑站在山坡上,从比较远的地方看,真像是个巨人一样。 我们翻下山坡,牵着马穿过一片丛林,爬上一个小山头,山坡十分陡峭;梅洛拉靠在石头边休息,她兴奋地告诉我说她没错,这儿就是德瑞斯花园。 “你瞧!”她说,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看到一所大房子。房子是石结构的、石墙、石尖顶,像个被花园围住的宏伟城堡,出现在这儿的荒原上真好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我凝神欣赏结满果子的果树,碧草如茵的草坪。“这儿一定就是德瑞斯家。”梅洛拉肯定地说。 “像个城堡。” “实际上也是个城堡,德瑞斯家是康沃尔郡东部地区首屈一指的富豪之家,然而,有人说他们家是注定要断子绝孙的。” “像这样富有的人家,有一天也会破落?” “噢,克伦莎。你太看重人世间的物质财富了。你难道没从我爸爸的讲道中受点教育?” “没有,你呢?” “没有,但我有自己的看法。不管德瑞斯多么有钱,他们最终将两手空空、销声匿迹!” “怎么会呢?” “是因为疯狂。这也是他们这个家族的病根。也是代代都有这个隐患。人们说幸好他们家没有儿子来传宗接代,现在这一代便是这个家族的掘墓人。” “噢,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想尽办法要把根留住。很多人都想这样,我真不明白。” “这是因为人的尊严,”我说,“给人的感觉是在你死后有人把你的生命中的一部分传下去,彷佛你仍活在世上。” “那为什么女儿就不能传宗接代呢?” “因为取名字时不能用女方的姓氏。女孩子们一旦结婚,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梅洛拉想了一会说,“马丁家族到我死的时候就完了。想想,你的家,卡利家族幸好有你弟弟——从树上摔下来的那个男孩。” 我们现在是亲密无问,我又觉得可以信赖她,我就把那次事故的真实情况告诉了她。她认真地听完后说:“我很高兴你救了他,很高兴,金也帮了大忙。” “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当然不会,况且谁也不该再伤害你们了。克伦莎,你说奇怪不?我们生活在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但却也有那么多的事,像大城市里一样……也许比大城市里的事还要复杂、神秘,你想想德瑞斯家族的命运就可以明白了。”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家族。” “从没听说过?好吧,我说给你听。两百年前,德瑞斯家的一位母亲生了个怪胎——面目狰狞。他们把这个怪胎关在一个十分隐密的房间里,雇了个大力士看管,跟别人说小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其实,这头怪胎还活着。他后来长得不仅外观吓人,而且邪气逼人;他们家里的人都害怕极了!有人说是因为孩子的母亲有个魔鬼情人。那时,这个家还有另外几个儿子;后来,其中的一个结婚了,娶了一位新娘。婚礼的那天晚上,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新娘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那一天刚好是圣诞节,看管怪物的大力士也参加了酒宴,他狂饮后烂醉如泥,更糟的是他把钥匙插在锁孔里忘了拿走。新娘对整幢房子不太熟悉;以前她在夜里听到过怪叫,别人就告诉她有一个房间里经常闹鬼。当她看到门锁上挂着钥匙,就顺手把门打开,那怪物就朝她扑来。他倒是没伤着她,她实在太娇弱柔美了,然而她又无力挣脱,就拚命喊叫,好让别人知道她在哪里。她的丈夫听到声音,猜到了几分,拿起枪冲进房间,打死了怪物,但是新娘被吓疯了。怪物临死前,诅咒他们这家说发生在这个新娘身上的悲剧,还会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我听完这故事,惊异地说不出话来。 “有人说现在的德瑞斯夫人就有点疯疯癫癫。在满月的夜里,她常去荒原上的那些石头边独自狂舞。她的丈夫其实只是看管她的守卫,千真万确,这就是诅咒的结果。我跟你说他们是行将灭亡的家族,你用不着羡慕他们的财富。当然,既然他们这一家已到了最后一代,咒语不久也将不复存在了。那样,只剩下朱迪思一人了。” “朱迪思是那个在夜里跳舞的人的女儿?”梅洛拉点点头。 “你相信那个修女变石头的传说吗?”我问。 梅洛拉显得有些疑虑。“嗯,我只是觉得当我站在那些石头边时,它们好像全都是有生命的物质。”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克伦莎,将来,等满月高挂天空时,我们再去看看,我一直有这个想法。” “你是不是觉得月光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是的。古代的坎尔特人特别崇拜太阳和月亮。他们还奉献祭品。那天,当我看到你站在墙洞里,我还以为你就是那第七位处女呢!” “我当时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当时的表情怪极了,像见了鬼似的。” “那天夜里,”梅洛拉继续往下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你被关进了阿巴斯的墙里,我拚命扒墙上的石头,挖得双手都是血。但我最后终于帮你逃了出来,克伦莎,虽然我自己遍体鳞伤,”她转过身极目向旷野眺望,“我们该回家了。”她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有些心情沉重。过了好一会儿,我们俩都尽力想使气氛轻松些。梅洛拉说,全世界就数康沃尔的传说故事最多。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我们这儿的人,情愿这些传说故事是生活中的真人真事。” 我俩的心情总算愉悦了些,一路上海阔天空地闲聊。 然而,实际上,我俩谁都没在认真听对方说话。我猜她又在想自己的心事,我也沉浸在自己的梦中。 日子平平常常地过去,我的日子也有点随心所欲。每次回家看望外婆,我都对她说,做富家小姐真是轻松快乐,如我预料的一样。她却说我的快乐是因为我不断追求新的目标;她还说只要生活的目标正确,就该这样不断进取。外婆自己最近的日子也不差;我和乔带给她的美味,她享受不完;昨天,彭加斯特杀了头猪,赫蒂当即拿来了一大块腿肉。外婆腌制加工之后,就可以吃上很长一段日子了。外婆的名声越来越响。乔在兽医那儿干得挺卖力,兽医对他寄以很大希望,还不时地给他些零用钱。乔说他跟主人家里的人一起生活,就像一家人一样:“这一切来得这么顺利,真怪!”我说。 “就像严酷的冬天过后迎来了明媚的春天,大自然真叫人吃惊,”外婆说,“但你得记住,亲爱的,冬天还会再来的,不可能全年都是夏日阳光灿烂的日子。” 但是,我就相信自己的日子永远充满灿烂的阳光,难得的阴雨天算不了什么。 每当我看着乔跟着兽医一起去阿巴斯牲口棚行医时,他总坐在兽医后面,看上去像个男仆人似的,这真让人难受。他应该是兽医的朋友、助手,是同等的。当然,如果他能跟着真正的医生实习,那就更好了。 当梅洛拉穿上最好的外套,戴上长长的白手套去朋友家作客时,我仍觉得不平。我很想跟她一起去,学她怎样步入客厅,怎样与人得体地聊天。然而,现实生活中自然不会有人邀请我的。约太太总要规劝我说,尽管梅洛拉待我如同手足,但我终究是她的女佣,一个与凯洛小姐的地位差不多的人。这是我生活中的遗憾。 当梅洛拉和我坐在一起学十字绣时,凯洛小姐要求我们把自己喜欢的箴言绣在棉布上。我绣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确实是我的信念,所以我一针一脚绣得十分仔细。梅洛拉绣了“将心比心,宽厚待人”;她说如果你遵循这条原则,那你的朋友就遍布天涯。 我永远不会忘掉这个夏天:坐在打开的窗户前做功课,或是坐在草坪上的橡树底下刺绣;蜜蜂在四周飞舞,各色鲜花竞相怒放,香气袭人;松树和泥土的气味掺杂在来自厨房的烤肉味中。 这一年夏天的蝴蝶特别多,乳白色的蝴蝶纷飞在紫色的草丛中。我情不自禁地想去抓一只蝴蝶,彷佛想告诉自己:“快抓住稍纵即逝的此时此刻。”我真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但是,日月飞逝,在我说“现在”那一瞬间,它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想到了栅栏那边的墓地和墓碑,它们彷佛提示我,时间永远不是我们芸芸众生所能把握住的东西;但我频频回首往事,我是多么希望那个夏天永远过不完!也许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夏藏书网天以后,我好不容易在生活中找到的最佳位置也将永远消失。 一年前,贾斯廷就大学毕业了,所以,我们常常见到他。有时候,他骑着马穿过庄园。他现在是任重道远,一些田园、家中的事务都由他一人处理,这对他来说也是为将来正式继承的一种锻练。当他碰见我和梅洛拉在一起,他就朝我们欠欠身子以示行礼,或是忧郁地笑笑。只要那天我们遇见了他,梅洛拉就会整天处于一种兴奋的状态中,她显得比往日妩媚动人,有时也显得安详宁静,彷佛沉浸在自己美好的遐想之中。 金比贾斯廷小几岁,仍在上大学。我想到他毕业后,我也能时常见到他,心中就充满了喜悦。 一天下午,我们坐在草坪上刺绣,我刚绣完我喜欢的那句格言,已在绣句号时,贝丝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小姐!阿巴斯庄园出事了!” 梅洛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手中的针线落到了草地上。“出了什么事?”她迫不及待地问;我很清楚,她最担心的是她的贾斯廷。 “那位贾斯廷老爷,在自己的书房里中风了。医生已在救他,情况不妙,没多大希望,人人都这么说。” 梅洛拉舒了口气问:“谁告诉你的?” “噢,贝尔特先生听那边的马夫说的。他还说那边的人忙成一团。” 贝丝走了以后,我们又在草坪上坐了一会,但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刺绣了。梅洛拉显然是在想这种事对她的贾斯廷少爷的命运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一旦贾斯廷老爷去世,那他就是贾斯廷爵士,阿巴斯就是他的了。看不出梅洛拉是否很伤心,她是一向不愿听到别人的痛苦的,她伤心,也许是因为这样一来,她与贾斯廷少爷之间的距离将更遥远了。 凯洛小姐带来了另一条消息。她对当地望族的生老病死、男女婚嫁之类的事一向十分关心,因而她天天读报。 她走进教室,手里拿着报纸。梅洛拉朝我看看,做了个鬼脸,凯洛小姐看到。梅洛拉的意思是:“现在我们又可以听听她说某某先生结婚了或是不幸与世长辞了……凯洛小姐本人曾在这家当过家敦,而且亲如一家。” “报上有条有趣的新闻。”她说。 “哦?”梅洛拉装得饶有兴趣的样子。可怜的凯洛小姐!梅洛拉所以经常说她不会享受现实生活,常沉湎于过去的梦里。 “阿巴斯庄园将有隆重的婚礼。” 梅洛拉哑口无言。 “千真万确,”凯洛小姐一字一顿地故意放慢节奏,想把悬念拖长,藉以激发我们的兴趣,“贾斯廷·圣·朗斯顿行将完成大婚。”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深深地感受到别人的痛楚。对于我来说,贾斯廷跟谁结婚都毫不重要,但是,对于可怜的梅洛拉来说就不一样了。她心中的那个梦破灭了。从这件事中,我也有了教训。一个人仅有雄心勃勃的理想是毫无用处的,重要的是要付诸行动。那么,梅洛拉为自己的梦想做了什么呢?遇到贾斯廷时朝他甜甜地笑一笑:去他家喝午茶时把自己打扮一新,仅比而已!而他呢,一直把她当成小妹妹。 “他跟谁结婚?”梅洛拉的声音彷佛来自遥远的星球。 “真怪,怎么到现在才宣布,”凯洛小姐说,她还想卖关子,“贾斯廷爵士病得厉害,随时有可能撒手红尘,但也许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赶着举行婚礼。” “到底他跟谁结婚?”梅洛拉又追问。 凯洛小姐实在无法再拖延了。 “朱迪思·德瑞斯小姐,”她说。 贾斯廷爵士没死,但他中风整个人瘫痪了。人们再也见不到他扛着枪打猎的神气模样或在林中散步的悠闲劲。希拉德医生一天看他两次,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今天怎么样啊?” 我们都盼着他死,但他苟延残喘地活着;渐渐地,我们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尽管他瘫痪了,甚至连走路都不行,但他却还能活上好一阵子。 自从得知贾斯廷要结婚的消息后,梅洛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人也不愿见——连我去她都不开门。她说她头痛,别打搅她。 后来等我再进去时,她却显得十分镇静,但是脸色依然苍白。 她说:“就是这个朱迪思·德瑞斯。她会带来厄运的,我担心的是这件事。” 我觉得她并不是真正地爱贾斯廷少爷,他在她心目中只是个纯真的梦。我还以为她对他感情炽烈,梦寐以求,就如同我全心全力跟自己的梦奋斗一样,勇往直前。 现在看来我的判断错了,要不然,不管贾斯廷跟谁结婚,她对他的爱都会依然如故。我这样的推测在当时看来是颇为合情合理的。 从报上登出通告后,又过了六星期,婚礼举行了。 圣·朗斯顿的不少村民都打算赶到德瑞斯教堂去观看婚礼。梅洛拉显得心神不宁,揣度着自己会不会收到请帖? 婚礼的那天,我们坐在花园里,彼此都有些情绪低落,彷佛是等待宣判的罪犯。 我们不时地从外人那儿得到各种最新消息,幸运的是我们有这样庞大的传播媒介:牧师家里的佣人,阿巴斯庄园的佣人,还有德瑞斯庄园的佣人;消息源源不断而来。 新娘穿着漂亮的礼服,礼服上缀满花边;她的婚纱和桔黄色的花环是家族祖传下来的,凡是德瑞斯家的新娘都用过。 我把听来的消息告诉梅洛拉。 “我上次说的那个新娘不是德瑞斯家族的,”她向我指出,“她是个外族人,所以她并不知道屋子里关着头怪物。” “你跟朱迪思有过接触吗?”我问。 “只有过一次,在阿巴斯庄园。她相当高?个子,很苗条、很漂亮、黑头发,还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幸好她还有漂亮这点优势。这么说,圣·朗斯顿家会富裕起来了,对吧?听说她有好大一笔嫁妆。” 梅洛拉转向我,很生气的样子,她很少发怒的。她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我:“不要说钱!不要老想着钱!这世界上除了钱,难道就没有别的价值了吗?我告诉你,她会给阿巴斯庄园带来厄运的,她就是祸水。他们这些人全是祸根。” “跟我们没关系。” 她眼睛流露出无比的愤怒,彷佛充满了怒火。 “他们是我们的邻居,怎么能说没关系?”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他们对我们漠不关心,为什么你要这么在乎他们?” “他们仍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们对你置若罔闻,连请帖都没给你。” “我本来就不想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但请不请与去不去是两码事。” “哦,别谈这个了,克伦莎。我告诉你,一切都会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昔日欢乐永远不可能重现,难道你没察觉到吗?” 是的,我也感觉到了。与其说已经改变,倒不如说正在改变,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都已长大。 梅洛拉马上就要十七岁了,再过几个月,我也十七岁了。 我们都得盘起头发,像个大人样;我们已告别欢乐、单纯的昨天,还没长大,就已开始怀念儿时的欢笑。 贾斯廷老爷的生命已脱离危险。他的长子贾斯廷要娶新娘了,这是他们家上下高兴的事,所以,圣·朗斯顿家决定办个舞会。舞会定于入秋之前举行,要选一个暖和的夜晚,这样,参加舞会的客人既可以待在室内娱乐,也可以到户外欣赏夜景。 邀请信如雪片似的纷纷发出,梅洛拉和她的父亲也收到了请帖。新郎、新娘到义大利度蜜月去了,舞会刚好为他们回来洗尘、庆贺。 请帖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将是个化装舞会,真是别出心裁。据说是贾斯廷爵士的主意,他自己无法参加,但他倒是满腔热情。 我不知道梅洛拉收到请帖的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看她一会儿情绪激动,一会儿又闷闷不乐。她的整个性情随着年龄长大变了许多;以前她一向沉静内向,而我因为自己心中藏不住秘密因而常羡慕她文静的性格。 “我真希望你也能去,克伦莎,哦!要是你也能去跳舞,那该多好!你想不想去?” “我非常想去阿巴斯庄园的大房子里,这对我意义重大。” 她点点头。我们俩人总有一种想在一块儿的默契,许多事不需要我做太多的说明,她都能理解。 后来,连着好几天,我发现她总是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一提及舞会,她就不耐烦地耸耸肩。 第四天,她从她父亲的书房出来时,一脸沮丧。 “爸爸不舒服,”她对我说,“很多日子了,他都不大舒服。” 我也注意到了,牧师的脸色一日差似一日。 “他说,他去不了舞会了。”梅洛拉说。 我正在想如果牧师去参加化装舞会,他穿什么服装呢?除了他平日的打扮外,好像很难想像他有别的形象。 “那你也去不了了?” “至少我不能一个人去。” “噢……梅洛拉。” 她不耐烦地耸耸肩膀。那天下午,她和凯洛小姐骑着马出去了,我看着她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难受极了! 梅洛拉一从外边回来,就直奔我的房间;她两颊闪着快乐的光泽,兴奋得脸都红了。 她坐在我床上,一弹一跳地晃了一会儿,然后安静下来,歪着脑袋说:“灰姑娘,想不想去参加舞会啊?” “梅洛拉,”我吸了口气问,“你是说……” 她点点头。 “他们请你参加。嗯,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因为朗斯顿夫人根本不知道你……但我帮你弄到了请帖,太好了!克伦莎。你能陪我去,比爸爸,比凯洛小姐陪我都要好。” “你怎么弄到请帖的?” “今天下午,我去拜访了圣·朗斯顿夫人。运气不错,她刚好在家,我就跟她说,我爸爸身体不舒服,不能陪我来参加舞会,但我有个朋友和我一起生活——能不能把爸爸的请帖转给我的这位朋友,她一口答应了。” “梅洛拉……万一她发现了我是……怎么办?” “她不会知道的。我把你名字改了。她以为你是我姑妈。你只要装出一副大人带着小姑娘参加舞会的样子就行了。我真太高兴了,克伦莎。现在,我们来想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化装舞会!想像一下,大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顺便告诉你,从现在起,你叫卡莱恩小姐。” “卡莱恩小姐?”我自言自语,接着问梅洛拉,“那我穿什么呢?”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你得做点额外的针线活。你知道的,我爸爸不可能给我们很多钱去买衣服,他近来连日常的开支都难以应付,我们只能一切从简了!” “可是没有礼服怎么去参加舞会?” “别泄气。有志者事竟成,瞧你现在垂头丧气的样子,太差劲了,”她搂着我说,“有个妹妹真好,”接着又笑着问我,“关于同甘共苦,你外婆有何高见?” “她说与人分享快乐,就有双倍的欢乐;与人分担忧愁,痛苦就减轻了一半。” “是这样的。你能与我一起去参加舞会,我的欢乐成倍增长,”说完她把我推开,重新端坐在床上,“现在考虑一下该怎么打扮吧!再想想我们的努力能进行到哪一步?按照阿巴斯画廊里挂着的那些画像来设计吧!哦,对了,你还没见过那些人物肖像。天鹅丝绒,你的黑头发很谐调,加上西班牙式的梳子和发罩,你就成了美丽、高贵的西班牙女廊。” 我也由衷地喜欢她的建议。我说,“我有西班牙梳子和发罩;我的祖父辈是西班牙人,我血管里流着他们的血。” “对了,你穿红色丝绒。我妈妈有一套晚礼服,从没穿过,”她站起身,拉住我的手转了好几圈,“至于面具,好解决,用黑丝绒自己做,在上面缀上珠子。我们有三星期的时间准备这一切。” 我比她还要激动。要是圣·朗斯顿夫人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说什么也不会邀请我的,但我兴高采烈的情绪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受到影响,反之,我马上就要去参加舞会了。那件丝绒晚礼服,我已试穿过了,大红色的,挺漂亮,只是需要稍加修改就行了,这个我们自己就可以动手做。凯洛小姐的针线活一向很不错,这次,尽管她不怎么情愿,但她还是帮了很大的忙。 我很高兴我的晚礼服没花一分钱,这样,查尔斯给梅洛拉的每一分钱都可以用在梅洛拉身上。我和她商量后决定,她最好是把自己打扮成希腊式的,因此,我们买来了白天鹅绒,金丝线和金黄的金属饰片。 整套服装是宽松式,里面以金丝线打了折,她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再配上黑丝绒面罩,她看上去真是美极了! 离舞会还有些日子,但我们的主要话题除了贾斯廷爵士的健康状况,便是日思夜想的舞会。一想到万一爵士在舞会之前去世,那么舞会就可能被取消,我俩担心极了! 我回家时把一切讲给外婆听。 “我马上就要变成漂亮的西班牙女郎,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令人激动的事。” 她伤感地看着我说,“亲爱的,别期待太多!” “我可没对舞会抱太大的希望,”我说,“我只是想自己将被当作客人去阿巴斯;穿着红丝绒晚礼服。外婆,下次我穿上那套衣服时,你就会知道那有多美丽。” “牧师先生的女儿对你真不错,亲爱的。永远做她的朋友吧!” “当然啦!因为我能陪她去参加舞会,她高兴万分,但是,凯洛小姐不赞成我去。” “但愿她不要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朗斯顿夫人。” 我摇摇头说,“她不敢这么做。” 外婆走进里屋,我跟了进去:她打开盒子,取出那两把梳子和发罩。 “我真想有机会在夜晚盛装打扮起来,”她说,“当我一个人时,我就想像佩德罗就在我身旁。他喜欢看我漂漂亮亮的样子。来,我给你戴上。”她轻轻地梳起我的头发,在脑后挽起一个高高的发髻,“你长得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亲爱的。把发罩给我。”她为我做好头发后,往后走了几步看了看说,“头发做好以后,不要去碰它,我亲爱的外孙女,舞会那天我真想去为你做发型。”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为我精心梳理头发,我感到自己是外婆的骄傲。 “那天晚上你到牧师那儿,外婆”,我说,“你来看看我在那儿的房间,再帮我做头发” “他们会允许我进去吗?” 我眯起眼睛,“我在那儿不是佣人……不完全是。只有你会梳西班牙式的发型,你一定要来。” 她握住我的手臂,朝我笑笑。 “小心点,克伦莎,”她说,“随时注意保护自己。” 给我的邀请帖总算到了。请柬上说恭请卡莱恩小姐参加圣·朗斯顿夫人举办的化装舞会。当梅洛拉和我一起看请柬的时候,我俩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梅洛拉模仿朗斯顿人的语调不停地叫我卡莱恩小姐。 我们抓紧时间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服装做好以后,我们天天练习着穿一遍,我呢?还得梳西班牙式的发型使自己显得更自然些。 我俩坐在一起准备面具,在面具的四周缝上闪亮的珠子,使面具显得光彩夺目。这些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充满了笑声。 我们练习舞步。 梅洛拉说,“只要年轻,脚步轻捷,学跳舞是很容易的;你只要跟着自己的舞伴就行了!”我学会了跳舞,并且十分喜欢跳。 这些日子里的欢乐、繁忙使我们根本无暇注意到查尔斯牧师的脸色越来越憔悴。他整日待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知道我们沉浸在无比的激动中,他不愿意在我们心头投下一丝阴影——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 舞会总算如期举行了。梅洛拉和我都盛装一新;外婆真的来了,她为我做头发。 她细心地梳理头发,用了些她自己调制的油剂,使头发看上去乌黑亮丽,然后插上梳子,戴好发罩。梅洛拉看了以后连连拍手叫绝。 “你将成为舞会上的中心人物。”她说。 “我想只是在这个房间里看上去漂亮,”我提醒她,“到了舞会上,那么多贵妇人带着珠光宝气、钻石、玛瑙……” “但是只有你们俩拥有真实的美丽,”外婆说,“我敢打赌她们愿意用所有的珠宝来换取你俩所拥有的东西。” “克伦莎的确与众不同,”梅洛拉说,“尽管舞会上的人都会以最美的形式出现,但谁都比不上克伦莎。” 我们戴上舞会面具,俩人站在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形象,笑个不停。 “现在,”梅洛拉说,“我们看上去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 外婆回家了,凯洛小姐驾着马车送我们去阿巴斯。我们的马车走在华贵的车流中显得寒碜而不入流,但我们倒觉得十分有趣,对我来说,朝阿巴斯行进的每一步都是通向实现梦想的阶梯。 一踏进大厅,我就被一种气氛慑住了;我张大两眼,想把这儿的一切尽收眼底,但得到的却只是一种朦胧的印象,头顶上的吊灯上彷佛点满了一大圈蜡烛;壁上挂满了各种挂毯;一盆盆的鲜花点缀着客厅——使空气里弥漫了阵阵清香,人们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整个感觉像是我在历史课上读到的外国庭院景象。许多贵妇人的服装都是14世纪义大利式的,还有几位的头发缠成发辫,上面缀满宝石饰品。她们都穿着呢的、丝绒的、绸缎或是亚麻布做的衣裙。整个场景华贵庄严;最有趣的是各自戴着面具;我为大家都戴着面具而感到高兴,因为我觉得我们都是平等的,没有人能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舞会要到半夜时,大家才可以揭掉面具;到那时,舞会也差不多快结束了,灰姑娘再也不用为自己担心了。 大厅的一端是长长的楼梯,我们大伙徐徐而上,上面,圣·朗斯顿夫人一手拿着她自己的面具,一手与客人一一握手以示欢迎。 我们站在一个很气派的房间里,两边的墙上挂满了圣·朗斯顿家族成员的画像。画像十分逼真,初看上去,彷佛他们个个盛装,似乎正准备下来参加今晚的舞会。房间的四周摆满了常绿植物;椅子都是涂了金粉,气派辉煌。 我认真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我一直感觉到站在我身边的梅洛拉的形象,与周围的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相比,她显得有些简朴,但是我觉得她比谁都可爱,金黄色的头发,纤纤细腰上的金色腰带,使她显得天生丽质,朴素自然。 一个穿着绿丝绒外套,绿紧身裤的男人朝我们走来。 “看看我是否能猜得准,”他说,“我想准没错,这位是希腊的金发美女。” 我听出这人是金,尽管在外表上已认不出。 “你看上去真漂亮,”他说,“这位西班牙女郎也很美。” “金,你不应该这么早就猜出别人的真实身份。”梅洛拉带点责怪地说。 “是太早了,我应该假装糊涂,我应该问许多问题,等到午夜时分才猜出实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你还只猜出我是谁。” 他转向我,透过面具上的两个眼孔,我看到他思索的双眼,依然是笑盈盈,眼角也泛起细碎的眼纹:当他朗朗大笑时,反而没有了那些小皱纹。 “我猜不出是谁。” 梅洛拉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你父亲陪你来的呢!”他说。 “他身体不舒服。” “我很遗憾,但你还是能来参加舞会,我很高兴。” “这一切都归功于我的保护人。” “哦,这么说,这位西班牙美女就是你的保护人,”他说这话的时候装作往我的面具后面看,“她似乎太年轻了点,不适合这角色。” “请别说得好像她不在场似的,她会不高兴的。” “我可是想讨好她的,她只会说西班牙语?” “不,她说英语。” “可她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说。” “也许她是那种有话就说,无话就沉默的人。” “哦,梅洛拉,你在责怪我吗?西班牙女郎。”他继续往下说,“我希望你不会怪罪我。” “一点也不!”我说。 “那我就高兴了,请允许我带你们两位女士去用点自助餐。” “那太谢谢你了。”我慢慢地,小心地说着每一个词,害怕稍一不谨慎就会露出蛛丝马迹让人听出我出身低贱。 “那就请吧!”金站在我俩之间,引着我们穿过人群。 餐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我们坐在旁边的小桌旁。我从没看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馅饼和甜点都是贫、富人家都爱吃的主食,可是,这儿竟然有这么多种类繁多的馅饼和甜点!这儿的糕饼个个烤得金黄、松脆,有些饼硕大无比,桌子中间摆着的一个大饼是根据阿巴斯花园的形状烤制成的,从屋子的尖顶到圆拱形的门廊,都能在饼上看到。 不少人站在那儿啧啧称叹。在各种馅饼上面都烤制出各种动物的图案,用来告诉人们里面是什么馅。 除此以外,还有各种乳酪,绅士们就用乳酪夹着饼干吃。还有各种肉类、牛肉、火腿片、脍炙人口,连沙丁鱼都有许多种吃法——就着一种我们叫做“俏佳人”的饼吃;还有蘸着油和柠檬汁吃,这是最正宗的西班人吃法。 自助餐上的饮料也是数不胜数;有当场调制的混合饮料,也有杜松子酒和其它一些外国酒。哈格第站在那儿负责供应食品,他显得卑躬屈膝,在劳务市场上的那副神气已荡然无存。我想,要是他知道,他正在为差点成为他奴仆的我做服务,他不知会作何感想,我不由得想笑出声来。 如果你在年轻力壮时曾体验过饥肠辘辘的滋味,那么,不管你心情有多激动不安,你依然会吃得津津有味。 我坐在那儿,吃着金拿过来的饼,喝着哈格第送过来的酒。 我还从受吃过蜜的甘甜,但我知道那一定很甜很甜,因此,我不想这么早就去吃,这样能让我所有的感觉官能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保持清醒和敏感。 金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们吃喝,我看得出他对我挺有好感。他好像意识到认识我,只是想不起在哪儿? 我情愿让他永远这样对我有一种朦胧感。 “瞧,又来了一位。”金说。 我一抬头,看到向着我们走来的人一身黑丝绒衣着,头上戴顶帽子,脸上黏着假胡子。他朝梅洛拉和我扫了一逼,把眼光停在了我身上。 他鞠了一个躬,用一种戏剧性的嗓声说,“我十万分地肯定我曾在圣·朗斯顿的某个地方有幸见过这位希腊美女。” 一听他说话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是约翰。 “但是,我相信从来没见过这位西班牙女郎。” “你不要太自信了。”梅洛拉说。 “如果我见过她,我是绝对会想起来的,从现在起,她将永远留在我脑海里。” “真怪了,”梅洛拉说,“戴上面具,就会认不出真正的人了。” “只能从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来判断。”金说。 “我们三个人已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约翰说,“这就使得我对这位陌生的西班牙女郎更感兴趣了!” 他把椅子挪到我身边,我感到有些不安。 “你是梅洛拉的朋友,”他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卡莱恩小姐。” “你不应该让你的客人感到尴尬。”梅洛拉在提醒他。 “我亲爱的梅洛拉,举行化装舞会的主要目的是让人在午夜之前有一种悬念,午夜时分露出真名实姓。你难道不知道吗?卡莱恩小姐,我妈妈告诉我说梅洛拉的父亲病了,她会跟她的一位朋友一起来舞会。一位监护人……婶婶?是不是?这是我妈妈说的,但是显然,你不是她的婶婶。” “我不想告诉你我是谁,”我说,“你得等到午夜。” “允许我从现在起一直守候在你身边,等待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音乐响起,一对漂亮的夫妇翩翩起舞,那个穿着晚礼服的高个男子是贾斯廷,黑头发的苗条女郎便是他新婚的妻子。 我注视着朱迪思·圣·朗斯顿。她穿着深红色的丝绒礼服,跟我的差不多,但她的显得那样华贵,脖子上的钻石闪闪发光;耳环和戒子上也镶有钻石。她的头发高高盘起,显得个子更高。 看外表,她的确很迷人,但我注意到她身上似乎有一种神经质的紧张。她总是紧张地晃动脑袋,手也有些情不自禁的颤抖。尤其当她贴着贾斯廷,与他共舞的时候更是如此。 “她真漂亮!”我说。 “我的新嫂嫂,”约翰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紧跟着新娘子的一举一动。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说。 “在我家里,我哥哥是最英俊的,你不觉得?” “那要等到摘掉面具后才知道。” “哦,那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到那时,我就能知道你究竟是谁?我也希望你能发现贾斯廷的弟弟尽管人长得不怎么样,但他内心的品质优美。我们跳舞好吗?” 我吃了一惊,心中担心,如果我与他跳舞,他马上就会发现我是第一次和男人跳舞。 约翰拉着我的手,握得紧紧的。 “西班牙女郎,”他说,“你有点怕我?” 我轻轻一笑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怕的。” “那真是个好预兆。” 坐在画廊一端的乐师们正在演奏一首圆舞曲。我想像自己正和梅洛拉跳着华尔滋节拍滑过舞厅,没人看得出我是第一次正式跳舞。而实际上也比我想像的容易得多,因而别人什么也看不出。 “看我们俩跳得多和谐!”约翰说。 就在跳舞的时候,我和梅洛拉走散了。当我跳完舞回到椅子旁坐下,又被另一位男士请去跳舞时,心中为摆脱了约翰而长舒了一口气。 我和新舞伴聊起了天——或者说是他在侃侃而谈,他谈舞会、狩猎、时事等等,我小心地听着,少说为妙。 我懂得了在公共场合,一个女孩只要耐心听讲,不断点头,便会受到大家欢迎。然而,我可不愿永远充当这样的角色。 跳完一曲,我被送回刚才那把椅子那儿,约翰正很不耐烦地等着了。 梅洛拉和金也回来了,我和金跳了一曲,尽管跟他跳舞不如跟约翰跳容易,但我还是喜欢跟他跳,约翰跳得很熟练。我一直在思索:你现在真的来到了阿巴斯,你,克伦莎·卡利——今夜化名卡莱恩。 我们又吃了些东西,喝了点饮料,我真希望舞会永远继续下去。我知道等舞会结束,我放下头发,换下礼服后,会变得情绪低落。但我会把所有的情节都一一记在脑中,第二天我会详细地向外婆诉说。 我加入了跳交谊舞的人群。在交换舞伴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些人带着长辈的关怀,而有些则全然一副寻欢作乐的样子。但我都坦然处之,真不明白我刚才怎么会那么紧张? 约翰和金拿了些吃的放在我们桌上,我喝了点鸡尾酒。梅洛拉有些黯然,我猜想她在企盼贾斯廷能邀她跳舞。 我在和约翰跳舞的时候,他说,“这儿太挤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跟着他下楼来到了草坪上,那儿也有客人们在双双起舞。挺动人的情景。 楼上的窗户开着,因此音乐徐徐飘出,在月光的辉映下,男女宾客们的华丽盛装显得异常好看。 我和约翰边跳着舞,边转到了草坪边的木栅栏旁,远远地看着六处女石和废弃的矿井。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问。 “去看处女石。” “我正也想去看看月光下她们会是怎样?” 他的嘴角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刚才的话等于告诉他我是当地人,非常熟悉这儿的风土人情。 “好啊,等一下你就能看到了!”他轻声说。 他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奔向远处草地。我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旁,他渐渐靠近我,想亲吻我,但我抓住他,不让他靠近。 “你为什么折磨我?”他问。 “我不喜欢别人亲我。” “你真是怪人,卡莱恩小姐,你挑起别人的欲望,而自己却又一本正经。这公平吗?”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欣赏月光下的处女石。” 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紧紧地按在石头上,“六处女石,今晚我让你变成第七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没听人们这样讲:谁要是在月光下碰了这儿的石头,那他就会大祸临头。” “这从何说起?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带来的灾难?” 他的脸凑近我的脸,看着他的假胡子和从面具孔里闪动的双眼,我觉得有点害怕,“你真的没听人这样说过?那你不是本地人,卡莱恩小姐?让我告诉你。如果有人问你,‘你是处女吗?’那你绝不能说‘是的,’要不然你也会变成石头的。好了,现在我问你。” 我用力想挣脱他的手,我想回到大厅里跳舞。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你的言行没有绅士风度。” “你如此了解什么是绅士风度?” “放开我。” “那你得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问了第一个问题,下面还有第二个问题。” “我什么问题都不回答。” “那么,我就不得不用自己的行为来满足我的好奇心。”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扯下我的面具,随即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啊!卡莱恩小姐!”他说,“卡莱恩。”接着他又唱了: “叮当叮当响, “有人掉井里, “是谁扔下去? “因为犯了罪?” 他放声大笑。“我说的没错,对吧?我记得你,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女孩,卡莱恩小姐,你来我家的舞会上干什么?” 我一把从他手里夺回面具。 “是因为有人邀请我来的。” “哼!多么高明的欺骗手段。我母亲从不邀请下人来参加舞会的。” “我是梅洛拉的朋友。” “是的……梅洛拉!谁会想到梅洛拉会做出这种事来!真不知我母亲在知道真相之后会怎么说。” “请你别告诉你母亲。”我说,我真为自己哀求的口气感到恼怒。 “但你不觉得我应该把事实告诉她?”他嘲弄的口气,“当然,也许我也会和你们合伙欺骗我母亲。” “你走开,没什么可说的,你去告诉她真相好了。” 他歪着脑袋看着我,一副不解的样子:“你还挺会装模作样,我的乡下美人。” “我现在住在牧师那儿,并且正在接受良好的教育。” “哈哈哈——”他在嘲笑我。 “现在我真的要回大厅去了。” “不戴面具就去?那样,连佣人都认得出你是谁,哦,卡莱恩小姐!” 我转身便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回到大厅。整个夜晚已经够糟的了。我应该马上回到牧师住所,至少在那儿我还有自己的尊严。他追上我,抓住我问:“你去哪儿?” “反正我不去你家的舞会了,不关你的事。” “这么说你想离开我们?请别这样,我刚才只是开玩笑。你难道开不得玩笑?你要学的东西不少。我可不希望你这么早就走,我会帮你的,你能把面具修理一下吗?” “有针线就行。” “你要愿意就随我来。” 我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相信他,但是想回去的愿望太强烈了。 他把我带到一堵爬满常春藤的墙边,推开一扇小门,走进内院里的花园,正对面的墙洞里就是发现死人骨头的地方。这儿是整个阿巴斯庄园里最古老的地方。 他打开一扇紧锁着的门,领我走进一条阴湿的走廊;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手提灯,约翰提起灯,回头朝我笑笑,看上去阴森森的,我真想往回跑,但是转念一想,要是那样,就无法重回舞会了。所以当他说“跟我来”时,我顺从他跟着地走上了回旋而上的楼梯;楼梯由于年代久远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转向我说,“这儿原来是修道院,修女们就住在这儿,阴森森的,对吧?” 我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在楼梯的尽头,约翰站住了。我看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间间的小房子;我跟着约翰走进一间,看到壁架从墙里伸出来搭成一张小床,显然这是修女的床;还有一个很窄的窗洞,但没有玻璃。约翰放下手中的灯,并朝我嘻皮笑脸。 “现在,让我们来找找针线,”他说,“对不对?” 我恍然大悟,“这儿怎么会可能有针线?” “没关系,生活中还有比针线更重要的东西。把面具给我。” 我断然拒绝,背朝着他,他走到我身边。在我的感觉里,约翰一直只是个稍比我大的男孩子,要不然,当时我一定会害怕极了!我出其不意地用足力气把他推向一边,他没防着,踉踉跄跄地倒向后面,一脚绊在手提灯上。 我抓住这个机会,沿着通道,拚命跑,手里紧紧抓住面具,边跑边寻找着来时的路。 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盘旋的楼梯,反而看到了一个往上走的楼梯,我心里很清楚自己该往下而不是再往上走,但因为一心害怕约翰会追上来,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梯子靠着墙,墙上有根绳子可以当作扶手,这儿是最古老的房子,一定很破旧,日常是不用的,但因为今晚的舞会,主人担心客人会迷路,就在不少地方挂起了灯引路;灯光十分黯淡,但照明尽够了。 走着走着,我发现了跟刚才约翰带我看到的差不多的壁翕。我站住脚步,留神倾听,心中想着是否该往回走。我的心怦怦乱跳,情不自禁地四下张望,生怕冷不防地从某个角落蹦出一个鬼朝我走来。一个人走在这样阴森森的老房子里难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我刚才在舞会上体验到的欢乐此刻已烟消云散。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我小心地往回走,当走到方才走过的信道时,一种可怕的念头袭上心头:万一我走不出去,人们再也找不到我怎么办?这等于是被关进墙壁一样。当然他们为了取那些挂灯会上这儿来,但说不定就不来。挂在这儿灯一直点着,直到一盏盏地熄灭,要到下一次举办舞会时,仆人们才会上这儿来点灯。 要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但还有一种可能,我独自在这儿摸索找出路,很可能被人撞见,他们会怀疑我是在偷东西。对我这样出身低贱的人,他们总这样怀疑。 我尽可能自己镇静下来,想想整幢房子的结构。我现在的位置应该是能俯瞰花园的那部分建筑。我肯定是这样,也许就是离发现修女骨头不远的地方。这种盲目的判断还是令我浑身为之激动。通道里十分昏暗,地面上没铺地毯,因而更让人觉得阴冷恐怖。我不知道是否真的那样:人要是非自然地突然死去,他们的灵魂就会在生命失去的原地徘徊不去。我彷佛看到那位修女被人拖出长长的通道,她那时该有多绝望!她心里的恐惧一定难以言表。 这样想着,我反而有了勇气。与她相比,我现在的处境好多了。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如果有人问,我就坦然解释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圣·朗斯顿夫人知道真相后,一定会责怪约翰,而不是我。 信道的尽头是一扇石头门,我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整个感觉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门里面的房间里,地上铺满地毯,墙上碧灯闪烁;我听到音乐,尽管声音低低的,隐隐约约,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我松了口气。现在我得赶紧找到梳妆间,那儿一定有别针。我好像已真真切切地看到梳妆盒里躺在几枚别针,我怎么不早点想到这儿有别针。一定是因为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么个气派热闹的地方,又喝了点酒,才昏了头,现在是第七位处女的事迹给了我智能。 这真是个硕大的房子,据说有一百个房间。我在一扇房间门前站住脚步,心里盼望这扇门能通向舞厅,我轻轻地握住把手打开房门,但我一下子惊恐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房间里灯光昏暗,床边立着一盏灯,放眼看去,我以为床上躺的是一具僵尸。一个男人背靠着垫子躺在床上,左边的眼睛和嘴巴向下歪着,看上去可怕极了!尤其是经过刚才一番想入非非,我以为真的撞见鬼了,特别是这个人的脸,死气沉沉,跟死人没什么两样。然而,就在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发呆时,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人在看着我,床上的人发出一种声音,我心跳加快,飞快关上了门。 我看到的正是瘫痪在床上的圣·贾斯廷老爷,他原是那么强壮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变成这么一个样子,真让人难以想像。 这么说,我现在来到了朗斯顿家人的居住区了。现在如果撞见别人,我就理直气壮地说我找化妆室,迷了路。我紧握被撕破了的面具,在一扇虚掩着的门旁停了下来,朝里看去,我发现是间卧室,墙上的两盏灯散出柔和的光。我突然想到梳妆台上一定有别针,我朝通过道上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我就走了进去,毫无疑问,镜子旁真的挂着一个针线包,里面有好几个别针,我拿了几个,正要走出房间时,通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我紧张起来,我得赶紧走出房间。那个寻找乔的夜晚所感受到的恐惧又袭上心头。如果现在是梅洛拉在这个房间里,她说她迷了路,人人都相信是真的;但是我——他们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那么,等待我的只能是莫名其妙的羞辱和怀疑。千万不能让人发现我在这儿。 我四下看看,发现有两扇门,我不加思索,打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其实我走进了一个塞满衣服的柜子,但已经没时间走出去了,我只好赶紧把门关上,凝神谛听。 不一会儿,我听见有人走进了房间,我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我一阵紧张;心想只能坐以待毙。我只有告诉他们是约翰要与我做爱,还得告诉他们我是谁,一定要让他们相信我讲的都是真的。我应该打开门走出去,主动做解释。万一被他们发现就处于被动立场了,而且他们也不会相信。如果是梅洛拉,她也会这么做的,但是,万一他们不相信我说的怎么办? 我站在里面,犹豫不决地过了好一会。 一个声音说,“可究竟什么事呢,朱迪思?”声音懒洋洋的,我听出这人是贾斯顿少爷。 “人家想你,亲爱的,只是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我得感觉到你就在我身边。当然你能理解的,对不对?” 朱迪思,他的妻子!跟我想像中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说话总是短句子,彷佛她讲话时上气不接下气,思路混乱,情绪紧张。 “朱迪思,你不该这么激动。” “不该激动?这怎么可能……我看到你跟那姑娘跳舞时……” “你听我说,朱迪思,”他的语调不紧不慢,与她自己的正好相反,“她只不过是个牧师的女儿!” “她很妩媚,你这样认为,不是吗?而且,她很年轻……充满活力……你跟她跳舞时,她看着你的样子,我注意到了。” “朱迪思,这太荒唐了。她是个小女孩时,我们就在一起,我跟她跳个舞,理所当然,你知道社交场上身不由己!” “可是你们看上去……似乎……” “你到底是在跳舞呢?还是一直在监视我?” “你知道我的感受,我一直意识到你,还有你和那女孩。你可以笑话我,但确是那么回事,我得问你,向我解释清楚。” “可是,真的,朱迪思,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是我妻子,不是吗?这还不够吗?” “哦,这一切,所有的一切,我真受不了……” “那就忘了这件事。我们不该待在这儿,快回舞厅吧!” “好吧,快吻我,贾斯廷。”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我刚才没走上前主动坦白真是对极了!等他们一走,我就可以出去修复我的面具,然后一切照旧。 “快来,朱迪思,我们走吧!” “再亲亲我,亲爱的,哦,亲爱的,我真希望能不去和那些讨厌的人在一起。” “很快就结束了。” “亲爱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然后门关上了。我很想马上走出衣柜,但我告诫自己数到十,然后小心地打开门,伸出头四下张望一下后,冲出柜子,跑到门口,松了口气,走回通道上。 回想刚才的经历,自己为了害怕他们打开衣柜时发现我,差点主动出来自投罗网,好险!今后绝不能做这么傻的决定。 当我来到圣·朗斯顿接客的楼梯口时,耳边的音乐变得更加清晰。现在我已能轻易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了。我慌里慌张,看到梅洛拉和金时,才意识到自己没戴的面具。 “你的面具!”梅洛拉叫了起来。 我举着手里的面罩说,“破了,我找了些别针。” 金说,“哦,我看出来了,你是克伦莎。” 我看着他,羞红了脸。梅洛拉转向他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很想来,为什么不能来?我跟他们说她是我的朋友,事实上,她也确实是我的朋友。” “完全应该来参加舞会。”金表示赞同。 “面具怎么会破的?”梅洛拉问。 “我想上面的针脚不够牢。” “真奇怪,让我看看,”她接过面具,“哦,是这样,把别针给我,我来把它弄好,没关系。你不知道离午夜只有半小时了吗?” “我一点时间概念也没有了。” 梅洛拉修理好面具,我戴好以后,躲在面具后面,松了口气。 “我们刚从院子里回来,”梅洛拉说,“月光妙极了!” “我知道,我也刚从外面回来。” “让我们回舞厅去吧!”梅洛拉说,“没多少时间了。” 金护送着我们,大伙回到了屋里。一个舞伴邀我跳舞,戴着面具与人共舞让我感到轻松愉快,心中为自己刚才的虚惊一场深感庆幸。我忽然想起了约翰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我对此已毫不在乎。如果他告诉他母亲,那我就让她知道她的儿子的所作所为,我敢保证她绝不会因此夸她的儿子。 过了一会,我与金跳了一支舞,我很高兴能有机会与他聊聊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的反应。显然,他对此也饶有兴趣。 “卡莱恩,”他说,“那才让我迷惑不解。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卡利小姐。” “是梅洛拉给我取的名字。” “哦……梅洛拉!” 我向他讲述了在他念大学期间发生的一切,梅洛拉在市场上看到了我,雇用我,带我去她的家。 他专心地听着。“我很高兴你能去她那儿,这对你俩都有好处。” 我的心中充满欢乐,他与约翰·圣·朗斯顿大不一样了。 “你弟弟呢?”他问,“他在兽医那儿学得怎么样了?” “你已经知道了?” 他笑了,“是我向波伦特说他是棵好苗子,我当然对他的进步表示关心喽!” “是你……向波伦特说的?” “是的,并要他保证给他创造机会。” “我明白了,我们得谢谢你。” “不用谢我,除非你不希望我那样做!” “我外婆是如此地高兴,乔在那里学到很多,医治动物一直令他觉得很高兴,”我听出自己语气中的傲气,“乔对此很满意。” “那就好。我一直觉得一个男孩愿意为小动物冒生命危险,一定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他学得很快。” “是的,很好。” “我可不可以这样说,你长大了,正如我所预料的一样,出落得大方可爱。” “我不懂你的话。” “你现在已成了一位仪态端庄的淑女。” 我这一晚上经历了感情上的提炼,与金跳舞的过程,我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我真希望我这一段感情能继续下去。 但是,舞会上常常是这样,你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舞伴时,墙上的钟就敲响了午夜十二点,音乐声顿时戛然而止。我们大家都得取下面具面对现实。 约翰·圣·朗斯顿从我们身边走过,他又再次朝我嘻皮笑脸。 “这一点也不怪,而且很有趣。”他说,嘲笑的口气里话中有话。 金领着我走出舞厅,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卡莱恩小姐原来是可怜的克伦莎·卡利。 当贝尔特赶着马车送梅洛拉和我回牧师住所时,一路上我们谁都没开口,我们俩都还沉浸在舞会的乐曲声中,心儿随着刚才的旋律跳动。这是个我俩都难以忘怀的夜晚,我们将会在日后的空暇反覆闲聊,但此刻,我俩什么都不想说。 我俩悄悄地回到各自的房间。我浑身累极了,但毫无睡意。只要我仍穿着红丝绒晚礼服,我就是位年轻漂亮的淑女,但一旦脱下礼服,我便又会回到现实生活中,而我的现实生活又是那么枯燥乏味,现实中,卡莱恩小姐变回克伦莎·卡利。 但是,显然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总不能这样站一个晚上,盯着镜子里的身影发呆,于是藉着昏暗的烛光,我不情愿地取下头发上的梳子,乌黑的头发披在肩膀上,脱下外套挂好,“你已变成一位仪态端庄的淑女!”我对自己说。 做完这一切我又想到外婆说的生活是靠自己创造的,真是这样,展现在我眼前的生活不也是变得绚丽多彩了吗? 我毫无睡意,与金共舞、奋力挣脱约翰的纠缠,躲在衣柜里,看到老贾斯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一幕幕情景不断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后来,我做了个恶梦。我梦见约翰把我关进了墙里,梅洛拉正奋力地用双手扒着墙砖,梦中的我清楚地意识到梅洛拉的努力是徒劳的。 我从梦中尖叫一声惊醒,看到梅洛拉正站在床边,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只穿了件薄薄的法兰呢睡衣。 “你醒醒,克伦莎,”她说,“你在做恶梦。”我翻身坐起,双眼盯着她的手。 “你怎么啦?” “我梦见自己被关在墙壁里,你在用力救我,我窒息得快死了。” “这一点也不奇怪,你睡觉的时候,头蒙在被子里面,再加上舞会上喝了点酒。” 她坐在我床边笑话我,但我仍沉浸在恶梦的恐怖之中。 “多么美妙的夜晚。”她用手拍着膝盖,两眼凝视着前方。我定下神来。想起了自己躲在衣柜里时所偷听到的贾斯廷夫妇说的话。就是因为梅洛拉和贾斯廷跳舞才使得朱迪思醋劲大发的。 我端坐之后问梅洛拉,“你和贾斯廷跳舞了?” “当然。” “他妻子对此很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 我向她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她瞪大眼睛,站起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着说:“克伦莎,我早就知道肯定出什么事了,你仔细把听到的每句话都告诉我!” “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能记起来的就只这些,当时我紧张极了!” “我理解,但你怕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但当时只能躲起来。她那样子对吗?” “什么样子?” “吃醋哪!” 梅洛拉笑了,“她都嫁给他了,还希望什么呢?”我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慷慨大度背后是否隐藏着深深的痛楚。 我俩沉默了一会,双方都陷入了各自的感情思索。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我觉得你一直爱着贾斯廷。” 这是说悄悄话,互吐真情的最佳时机。我俩仍沉浸在舞会上的那种热烈气氛中,经过这一夜,我俩更亲近友好了。 “他和约翰完全是两种不同典型的人。”她说。 “为了他妻子的幸福,我也希望他不要像约翰那样放肆。” “只要有约翰在场,人们就不得安宁;而贾斯廷总显得有点目中无人。” “尤其是对漂亮的希腊金发美女吗?” “和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 “也许他不适合结婚,他应该当个修士。” “你可不能这么说!”接着她又谈论自己与她父亲第一次应邀去贾斯廷家喝午茶;她穿着小花平缎布连衣裙;贾斯廷彬彬有礼地接待他们。从她告诉我的情景里,我觉得贾斯廷把她当成小妹妹,而她对他也不过是一种对兄长的敬仰,没什么特别的情感。 “顺便告诉你,金要走了。” “是吗?” “是去澳大利亚。” “很快就要走了?”尽管我装得若无其事,但是,声音里掩饰不住万般无奈与失望。 “他得去那儿住相当长一段日子。他会与自己的父亲一起去航海,但是因为他的一个叔叔住在澳大利亚,因此他也许会在那儿先待上一阵子。” 所有在舞会上得到的愉悦情绪,此刻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累了吗?”梅洛拉问。 “是的,也许夜已很深。” “大概已经是凌晨了。” “我们最好能小睡片刻。” 她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真奇怪,我们俩彷佛同时陷入一种低落的情绪。是不是她想到了她的贾斯廷已属于热恋着他的妻子?是不是因为金即将远去,而他没有告诉我,却告诉了梅洛拉? 舞会后过了一星期,希拉德医生来了一趟牧师所。当他走上前来向我道早安时,我已在门前的大草坪上好一阵子了。我知道最近这一段日子,牧师常找他看病,今天他来,显然也是为了出诊。 “查尔斯牧师不在家。”我对他说。 “哦,不过,我是来看马丁小姐的,她在家吗?” “哦,她在家。” “那么请你告诉她我来了。” “好的,请进来吧!” 我把他引入客厅,然后转身去找梅洛拉。她正在自己房间里做针线活,看到我进来,听到我说医生来了,她似乎吃了一惊。 她匆匆出去见医生,我则走回自己房间,心中怀疑是不是她自己病了,已在悄悄地看病。 半小时后,医生走了,我的房门推开了,梅洛拉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两眼发黑,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焦虑的神情。 “哦,克伦莎,这太可怕了!”她说。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是爸爸,医生说他活下了多久了。” “哦……梅洛拉。” “他说爸爸的病情恶化,他建议爸爸找个更好的医生看看,可是爸爸一直瞒着我,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看病。现在,医生已很清楚他的状况。克伦莎,我受不了。他们说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但他们的话不一定正确。”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希拉德医生说至多三个月。” “哦,不!” “他还说爸爸再也不能这样没命地干活,他的整个人都快垮掉了。他应该多多躺在床上休息……”说着,梅洛拉用手捂住了脸,我走上前抱住她,我俩拥抱在一起。 “他们的话未必准确。”我安慰她。 但实际上,我相信死亡正一步步地向查尔斯牧师逼近。 一切都在悄悄改变。牧师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梅洛拉和我整日地护理着他。她不知疲倦地日夜守候,我心甘情愿地尽力帮忙。 基里格鲁牧师来到了牧师所。他是教堂的临时代理牧师,他来这儿是为了接管这儿的事务,直到一切都有所安排才离开。其实就等于要到查尔斯死的那一刻。 秋天来了,但梅洛拉和我几乎是寸步不离牧师身边。凯洛小姐仍留在牧师所,但我们已几乎停课,绝大多时候,我们都忙着护理查尔斯牧师,整所房子的气氛与从前大不一样。对于大卫·基里格鲁我们大家充满感激。他还不到二十岁,是我遇见的温柔男性之一,他忙进忙出,却从不大声嚷嚷,也不给人添麻烦;他讲道的时候全神贯注,处理教区日常事务精干俐落,令人敬佩。 他有时也会坐在查尔斯身边,与他共同商讨教区事务。跟我们也聊得来,我们几乎忘掉了他来这儿的目的,倒觉得他是家庭成员之一。他性格开朗,让人觉得他非常感激我们能与他日常相处。对于外人们来讲,他们对他也有一种教民对于牧师常有的那份亲近。有相当一段日子里,我们觉得眼前的生活能永远这样过下去。 圣诞节来了——这是个令人忧伤的圣诞。约太太说仆人们还是希望能有点节日气氛,她想做些吃的;查尔斯和大卫都觉得应该,于是她做了些布丁之类的甜点心。 我和大卫出门准备圣诞树。当他在剪树枝时,我说,“有这个必要吗?没有人有心情欢度圣诞。”他朝我看看,郁郁地说,“最好还是对明天有所期望。” “是吗?可是人人都清楚生命的终点即将来到——这以后还会有什么希望呢?” “人是生活在希冀中的。”他告诉我。 我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我注视着他的双眼,直率地问他,“那你的希望是什么?” 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想我的希望也是人人的希望——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 “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希望能否实现?” 他向我靠近了一些说,“只要我能找到一种谋生手段。” “在这以前就无法实现你的愿望吗?” “我得照顾我母亲,她是我的责任。” “她现在在哪儿?” “她现在与她的侄子住在一间小屋里,一直要到我回去时,我才把她接出来。” 树枝刮伤了他的手指,他下好意思地吮吸了一下手指;我注意到他的脸微微有点红。 他显然有点尴尬。他在想,一旦查尔斯去世,那他就有机会得到一份生活保障。 圣诞夜来临了,唱诗班来到牧师所,他们站在查尔斯的窗下轻轻唱起了圣诞颂歌。 厨房里,约太太在桌子上装点圣诞树,她用荆豆枝和常青树枝搭成一串串漂亮的枝叶,挂在病房里;我们觉得自己与别人一样在欢度节日。 大卫在安排圣诞活动事务中显得十分能干,人人都夸他很行,我听到约太太说万一真的有一天,查尔斯升天后,大卫是这儿最合适的人选。 到了圣诞节后的第十二个夜晚,金来了。从前,我一向不喜欢这一天的,因为在这一天的夜晚,要拆去所有装点节日的饰物,然后,要等上一年才能盼来另一个圣诞节。 我看到金骑着他那匹栗色马来到牧师所,他看上去英武潇洒——不像约翰那样心神不定,也不像贾斯廷那样超然脱俗——而是真真实实的一个男人形象。 我早就听说他要来这儿辞行,因而看到他的那一刻,一点也不吃惊。因为即将远行,他看上去有点心思重重。 我自信他离开这儿最让他想念的人是我,我迎上前去。 “哇,是你!克伦莎小姐。”他说。 “我早就看到你了。” 贝尔特上来牵走了马,金朝门廊走去。我想让他能和我单独多待一会,然后再去客厅和梅洛拉及凯洛小姐一起说话。 “什么时候动身?”我尽可能不让他听出我声音中的凄凉。 “明天” “我相信你并不十分想走。” “只是有一点点想,我真该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走?” “我亲爱的克伦莎,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可以改变呀!” “是啊,说的是。” “金,”我有点激动,“如果你不走……” “但是,我想飞越重洋,闯荡世界,碰碰运气。” “为了什么呢?” “希望回来时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为什么?” “为了能从此安定下来,结婚,有个家。” 他表达的这一切与大卫那天说的相差无几,也许这是男人们的共同愿望。 “我相信你会有这一天的,金。”我诚恳地说。 他笑了,然后在我的额上吻一下,那一刻我觉得幸福至极,但随即而至的是一阵悲伤。 “你看上去像个预言家似的,”他随意地说,彷佛是为了使刚才那一吻显得更加轻描淡写。他继续说,“我肯定你是个巫师……当然是心地善良的好巫师。”我们站在一起,笑意荡漾在彼此脸上。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儿寒风刺骨,恐怕巫师也会受不了的。” 他挽起我的手臂,我们双双走进里屋。 梅洛拉和凯洛小姐正在客厅等着,一见我们进来,凯洛小姐马上就起身叫人奉茶。 金好像对澳大利亚十分熟悉,他对此滔滔不绝。他说话时妙语不断,我听得津津有味,彷佛亲眼看到了那儿的事物:蜿蜒的海岸、布满簇叶植物的沙滩;羽毛华丽的鸟儿;热浪滚滚而来,让你犹如在浴室里一样汗流浃背。他说此刻那儿正值盛暑。他还讲到了他将路过的许多地方;那儿的土地很便宜,劳力也很廉价。望着金,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他背着从陷阱中救出来的乔一步步地往我家走去,我觉得有种强烈的心痛感。但是,对于金来说,也许我的弟弟乔,仅仅是澳大利亚的一个廉价劳动力而已! 哦,金,我的心在呼唤,我真想与你同行。 然而,我又觉得这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还是梦想有朝一日能住进阿巴斯庄园成为贵夫人。难道我真的愿意和金一起去一个陌生的荒蛮之地共同生活? 这仅仅是我太希望金能留下来与自己在一起,梦想他能取代朗斯顿家,与我一起共同拥有阿巴斯庄园。 “克伦莎在想心事?”金好奇地看着我说,他的表情充满疑惑,或许是温柔? “我只是在想像你刚才的描述,你讲得太生动了。” “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然后呢?” “我会有更多的故事告诉你。” 分别的时候,他与我们握手,先跟梅洛拉吻别,然后是我。 “我会回来的,你们等着瞧,”他说。 他走了以后,这句话一直沉淀在我心底。 要真正理解人们的想法,并不是从你偶然听到他们说什么,而是要你自己从他们的话中听出来,这是我渐渐学到的。 很显然,查尔斯在人世间的日子已屈指可数。有时候,他显得稍好一些,但更多时候,我们感到他的生命力正在被死神一点一点地夺走。 我常在想他死了以后我们的生活会怎样,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当约太太谈到大卫·基里格鲁时,我听出点名堂了。我意识到她已把他当成这儿的新主人;她对此深信无疑——我感到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查尔斯牧师一死,大卫就是这儿的主人。那么,梅洛拉怎么办?当然,她是牧师的女儿,这下理所当然,她就会变成牧师的妻子。 这一切对他们来说是顺理成章的,梅洛拉当然会嫁给大卫。他们现在就是好朋友,她对他充满感激之情,他也一定欣赏她。如果真的这样,那我怎么办? 我不应该离开梅洛拉。大卫对我一向也是友善客气。我应该继续留在这儿做些有意义的事。但是做什么呢?做梅洛拉的女佣?她从不把我当成佣人。她一直把我当成那个去世的与我同名的亲妹妹。 金走了以后,过了几星期,我在彭加斯特农场上碰见了约翰。那天,我刚去看望外婆,顺便给她带些吃的。一路上,我心里总有点不安;外婆告诉我圣诞节那天,兽医邀请她去吃饭,她去了,玩得很愉快,她说这一切时,兴致也很高,但是,我注意到她的双眼有些模糊,而且,仍在咳嗽。 我安慰自己,这种紧张心理主要是因为我最近经常照料病人。自从查尔斯牧师生病后,我常常联想到与他年龄相仿的人是否也有生命危险。 外婆说乔在那儿进步很快,兽医对他亲如一家。兽医自己有四个女儿而没有儿子,因此,乔能在一旁帮忙,令他十分高兴。 从外婆家出来,我心情一直不好,我感到生活中的阴霾太多:查尔斯牧师奄奄一息,外婆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乔仍在为成为兽医训练自己,看来要当想医生是无望了。 “嗨!”约翰坐在一条通往彭加斯特农田的路上,看到我,他跳下来走到我面前。 “我想我们会见面的。” “是吗?” “请允许我帮你提篮子吧!” “没必要,是空篮子。” “那你去哪儿?我漂亮的小妞?” “你好像特别喜欢唱儿歌,是不是因为你还没长大?” “我的脸蛋便是我的运气,先生,”他引用着别人的话,“真是这样,卡、卡莱恩小姐。你得当心,你的嘴巴从不饶人。顺便问一句,为什么你选了卡莱恩这个名字?为什么不叫圣·艾芙斯?或者叫马拉琼?卡莱恩?可是,这名字挺适合你,你也知道。” 我加快脚步,“我得快点回去,还有事情。” “真遗憾!我还在想我们又有机会能加深了解,增进友谊。我应该早就来看望你的,真的,但是我出远门了,最近刚回来。”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回来。” “你是说你在等我?哦,克伦莎,为什么我们不交个朋友?我诚心希望,你知道的。” “那你交朋友的方式也许是错的。”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说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使我与他面对面地站着,我惊恐地发现他的眼中闪着异样,我想起那次在教堂里他四处搜索赫蒂时的眼光。他可能刚刚跟赫蒂约会回来路过这儿。 我挣脱他的手“放我走!”我说,“永远不要来缠我,我可不是赫蒂·彭加斯特。” 他大吃一惊,我乘机夺路快奔。走了好远,等我回头看时,他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我。 到了一月底时,查尔斯牧师已濒临死亡了,医生不得不给他注射镇静剂以缓解他的痛苦,打过年以后,他就能沉睡好几个小时。梅洛拉和我就坐在一旁做针线活,或者看书,不时地轮流去看看病人的情况。 大卫只要一有空就来陪我们,因为多了个人,我们就不那么紧张焦虑。有时候,约太太给我们送饭来,她总要充满爱怜地朝大卫看上几眼。我曾听到约太太对贝尔特说,了却这场不幸以后,她要好好地照顾大卫。 贝丝和基特常进来为我们生好壁炉里的火,她俩常意味深长地看看梅洛拉和大卫,梅洛拉一点也没注意,她所有的心思全在自己的父亲身上。 房间的气氛异常压抑,死神就在里面徘徊,但这一切总要过去,到那时,我们的生活将依然进行下去,所不同的是,更换一下所服侍的主人。 梅洛拉和大卫这一对似乎是早已注定,梅洛拉将彻底放弃她心中的骑士梦。 我抬头的时候,视线正好与大卫的相撞。他朝我笑笑,这微笑的含义若隐若现,难道我刚才的判断全错了?我有点不安。事情也许与我预料的完全相反。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我意识到自己的怀疑已成为显而易见的现实。 那次谈话使我明白了一切。大卫不是那种要到十拿九稳才进行求婚仪式的人,所以,这算不上是求婚。他要赡养年迈的母亲,而且现在仍是个代理牧师,他对自己也没信心。但如果他像所有人相信的那样,他马上就会成为这儿的牧师,那又是完全不同的情形了。 那天,梅洛拉坐在她父亲的床边;我和大卫就坐在客厅的壁炉旁。 他说,“卡利小姐,你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 我说是的。 “我听说了你来这儿的经过。” 这我一点也不奇怪。作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我的事也只有初到这儿的人才会感兴趣。 “我很佩服你的行为,”他说,“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我猜想你舍不得离开这儿。” “那也难说。”他的话让我重新想起了我的梦想,住在这儿并不是我的理想。我回忆起那舞会上,我穿着红丝绒礼服,戴上面具,登上大堂楼梯,这也许比待在牧师所更诱惑我。 “当然,这也不一定。生活中许多事需要三思而行。我自己也常常反省我的生活道路。你瞧,卡利小姐,像我现在的处境根本不能结婚;但是,如果发生了变化……” 他不往下说下去,我当时想:他的意思是当查尔斯死后他接替牧师的职位后要我嫁给他。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他觉得他的将来要等别人死后才能成为现实,这点让他觉得耻辱。 “我认为,”他接着往下说,“你会是一名出色的牧师妻子,卡利小姐。”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我?我不认为这样。” “可是为什么呢?” “无论从何种角度上看都不行,我的生活背景就最特殊的一点。” 他用手指弹了个响声,“你是你自己的,这是至关重要的。” “还有我的性格也不合适。” “你的性格怎么啦?” “一点都不虔诚,也不严肃。” “我亲爱的卡利小姐,你太低估你自己了。” “你不了解我。”我笑着说。我什么时候低估过自己?我自我感觉一向良好,一直觉得内心有股力量,只要我想去哪儿,它总能带我想去的地方。我与圣·朗斯顿夫人一样自负。当然,我相信爱情是盲目的。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大卫爱上了我。 “我肯定,只要你愿意,没有你做不到的事,除了……” 梅洛拉走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她满脸焦虑,无可奈何。 “我想他的情况更糟了,”她说。 查尔斯牧师去世时正值复活节,教堂里到处装点着水仙花。我们的房子里充满了哀悼的气氛;尽管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死讯真正到来时,还是心头沉沉的,梅洛拉更是痛不欲生。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让我进去。我坐在她身旁,她讲他对她怎么好,他的死给她的打击有多大;她不断地回忆父亲给予她的百般关怀,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我也情不自禁地哭了。我也喜欢查尔斯牧师,更不忍心看到梅洛拉如此伤心。 葬礼那天,钟声回荡在整个教区。梅洛拉一袭黑装,戴着面纱,倒显得素静美丽;而我皮肤较黑,那件衣服又太大,觉得浑身不自在。 缓缓而行的马、挥动的黑旗、沉默的人群,庄严的葬礼仪式,一片悲哀。我们来到了梅洛拉告诉我她有个叫克伦莎的妹妹的地方,心情愈加沉重。更让人难受的是从葬礼回来走进牧师所,再也看不到人们敬爱的牧师,房子显得那么冷清。 悼念牧师的人们也来到了牧师所,圣·朗斯顿夫人和贾斯廷也来了。我们在客厅里准备了一些火腿三明治,这客厅在我初来这儿时显得十分宏伟,但是,朗斯顿家进来时的那副趾高气扬使客厅一下子显得十分寒碜狭小。贾斯廷待在梅洛拉身边安慰了好一阵子。他显得温柔体贴、彬彬有礼,一番诚意让人感动。大卫站在我身边。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正式向我求婚。而我心里一直在考虑怎么跟他说,让他明白大家都指望他能与梅洛拉缔结良缘。客人们吃着贝尔特准备的三明治,喝着酒,我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吩咐佣人们忙这忙那。人们怎么也想像不出,我原来站在劳务市场上的那副落魄样子,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在那个小林子里,人们一定记得,“牧师的妻子出身低微。”他们会嫉妒我,不接纳我,但是,难道我会在乎吗?然而,我的梦想告诉我这不是我的结局。我不喜欢大卫,我更在乎金,但是,金离阿巴斯这么远,我又怎能跟他在一起? 当吊丧的人们离去后,梅洛拉又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希拉德医生认定我是理智的人他走过来跟我说:“马丁小姐受了刺激,我给你准备一些镇静药,但是,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用。她太疲倦了,但要是她实在无法入睡,就让她吃些药。”他朝我莫名其妙地笑笑,他其实是表示对我的尊敬。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他聊聊天。让乔跟着他学医。我要实现我的梦想。那天夜里,我来到梅洛拉的房面,她坐在窗前,面朝草坪远处的墓地。“你这样会感冒的,”我说,“快上床吧!”她摇摇头,我只好让她披上披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哦,克伦莎,现在大不一样了,你难道没感觉?” “这是毫无办法的。” “我觉得自己处于一种中间过渡状态……旧生命结束了,新生命快要开始。” “我俩都这样。”我说。 她抓住我的手说,“是的,我的变化也是你的变化。克伦莎,现在我俩的生活似乎是休戚相关了。” 我忖度着她想干什么。我想只要我愿意,我仍可以住在这儿。但是,梅洛拉将去哪儿?牧师们的女儿一般是怎样的命运呢?如果她们一贫如洗,她们就是做家教,或是给孤独的老妇做陪伴。那么,梅洛拉的命运会怎样?我的将来在哪儿? 她对自己的命运毫不关心,心里还想着去世的父亲。 “他现在躺在那儿,”她说,“和我妈妈,还有那个小克伦莎在一起。不知道他的灵魂有没有升入天堂。” “你不应该老坐在这儿沉思苦想,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愿看到你痛苦的样子,让你高兴是他最大的幸福。”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克伦莎,可我现在真希望他生前是个残酷的、不近人情的人,那样,我会好受些。” 她又开始抽泣,我搂着她安慰一番,然后给她服了些镇静药。 我看着她渐渐入睡,然后细细地考虑自己的未来。 我们的将来总是与自己原来的想像不一样,似乎是冥冥之中,命运有意在捉弄人,或者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首先,大卫并没有接替查尔斯的位置。接管这一教区的是詹姆斯·海姆费尔, 他带着妻子和三个女儿来到了这儿。大卫只好重新做他的代理牧师,回到他母亲那儿。临走时他说一定要互相通信——心存希望。约太太和贝尔特,还有贝丝和基特整日显得忧心忡忡的,担心着新来的牧师一家是否仍会雇用他们。 短短的几星期内,梅洛拉似乎长大了不少,我想我也一样。我俩明显得感到原来的那份安定已一去不复返。 梅洛拉和我在她的房间里,才能不被打搅地聊天。她依然是神情忧虑,但是显然她已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心,已经无暇哀悼她父亲。“克伦莎,”她说,“请坐,我听说我父亲没留下太多的东西,看来我得自己独立谋生了。” 我看着她,她显然又瘦了许多,再加上她穿着丧服,显得更加憔悴。她把头发盘了起来,更让人觉得她孤独无援。我彷佛看到她成了某个富家子弟的家教,与她格格不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么,我又会有怎样的命运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的自力能力比她强。 “你能干什么呢?”我问。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因为这与你有关,你也得离开这儿。” “我们得寻找谋生手段。我要和外婆好好商量。” “克伦莎,我不希望我们分开。” “我也不希望那样。” 她朝我忧伤地笑笑说,“如果我们能一起去什么地方……去办个小学校……或者是做些别的什么事。” “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敢肯定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可能性。 “我们什么时候得离开这儿?” “海姆费尔一家这个月底到这儿,我们还有三星期的时间。海姆费尔太太很和善,她已经说过如果我想再住一阵子也没关系。” “她一定不欢迎我住在这儿,那我可以去外婆那儿。” 她皱皱眉头,把脸扭向一旁。 我真想和她一起大哭一场,我想到我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正在被人夺走。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想当初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现在我的修养、知识似乎与梅洛拉所差无几。她要是能当教师,我想我也行。 这样一想,我的自信与勇气又回来了,我要跟外婆谈谈,我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几天以后,圣·朗斯顿夫人叫梅洛拉到她那里去一趟,这次全然不像以前那样是受到邀请,而是命令她去一趟。 梅洛拉穿上黑外套,戴上黑帽子,凯洛小姐尽管这个周末就要走了,但她还是驾着马车把梅洛拉送到了阿巴斯。一个小时后,她们回来了。梅洛拉一回房间就把我叫了进去。 “我把事情解决了。”她说。 还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就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朗斯顿夫人给我安排了个差使,我答应了,我决定做她的陪伴。起码,我俩用不着分开了。” “我俩?” “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丢下你不管吧?”她的脸上又像从前绽开了笑容,“哦,我知道这事并不是十分好的差使,但至少我们有个安定的地方。我做她的陪伴人,你也有份活儿” “我做什么?” “做贾斯廷圣·朗斯顿夫人的佣人。” “佣人?” “是的,克伦莎。你行。你的任务是管理她的服装,帮她做发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觉得那并不难……况且你也喜欢服装,想想你那天穿着红丝绒礼服的样子。”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洛拉继续往下说,“当她跟我谈的时候,她说这是她能帮助我的最好办法,她还说她总觉得像欠了我什么似的,不忍心让我们一贫如洗,无家可归。我告诉她说你与我在一起已很多年,情同姊妹,我们不能分开,她想了一会说圣·朗斯顿夫人需要个女佣,你绝对合适,我就告诉她你会很乐意的……” 梅洛拉兴奋地讲着,看得出来,她非常愿意去阿巴斯,即便是做奴仆也愿意。我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就是因为贾斯廷在那儿。 我尽快地赶回家一趟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外婆。 “那好啊,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儿的吗?”她说。 “可我是去当佣人!” “那也有能避免当佣人的办法呀!” “怎么说?” “和约翰圣·朗斯顿结婚。” “就是……” 外婆一手抚着我的头,“你长得很标致,我的孩子。” “但他不喜欢跟我这种人结婚——不管我是多么的漂亮。” “那也不一定,你现在不仅漂亮,而且还很有教养。” 我摇摇头。 “那么,是不是说你想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约翰。此外,他永远也不会跟我结婚,外婆,我感觉到他不会娶我。他对我和梅洛拉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我知道他要我,但他对我毫不在乎!” 外婆点点头,“那只是眼前的情形,会改变的。亲爱的,在那儿干活,你得自己留神自己。当心约翰,”她叹了口气,“我倒觉得你该嫁给一个牧师或是医生。” “要是世上万物都能任人操纵,外婆,也许我真的早已嫁给大卫了。”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知道的,你一心想去那所大房子,对你来说,它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彷佛是命中注定似的。” “哦,外婆,如果牧师不这么早就去世该有多好!” “人总要死的,他的阳寿已尽。” “贾斯廷爵士也为期不远了,”我忽然想起了在那所房子看到的可怕的一幕,“贾斯廷爵士和查尔斯牧师真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类型的人。” “那当然。但死亡总要来临。你看当秋天来临时,树上的叶子在风中战栗枯黄,然后接二连三地飘到了地上。” 我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似地感到一阵恐怖,“可你不会的,外婆,你不会离开我。” 她笑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的末日还早呢,不是吗?” 我心中总是充满忧虑——不知道自己在阿巴斯会有什么样的将来;生怕有朝一日外婆突然离我而去。 第三章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对自己说:“你在这儿,你住在这儿!”我在这儿的住处并不佳,但我内心仍有一种自豪。 我的房间就在贾斯廷和朱迪思的隔壁。我房间的墙上挂着个铃铛,铃声响时,我就得立即去为主人服务,我房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个矮柜,两把椅子,还有个带镜子的梳妆台。但地面上铺了地毯,窗前有厚厚的窗帘。从窗户能看到广阔的草坪和一排栅栏,远处是一大片草地,极目望去还能看到六处女石和废弃的锡矿。 我的女主人还无暇见我,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自从贾斯廷老爷瘫在床上后,大小事全由贾斯廷夫人作主,既然她选我作她儿媳的女仆,我想这事就不会再有更改了。 这一次我们受到的欢迎是冷冰冰的,完全不同于那次我们去参加舞会时的情形。受雇于海姆费尔的贝尔特驾着马车送我们来的。 “祝你们好运。”他说,先是朝梅洛拉点点头,然后向我,彷佛我们这次是凶多吉少。 迎接我们的是罗尔特太太,我觉得她有点沾沾自喜,好像对我们,尤其是对我现在的处境幸灾乐祸。“我叫仆人去看看夫人是否现在有空。”她说。她把我们带到了后门,假惺惺地笑笑,意思是说我们下次不该走正门,而应该从后门进来。 然后,她把我们领进厨房,厨房很大,磨石地面,圆拱形屋顶。里面有个能烤一头牛的大烤箱正在烤东西,因此,屋子里很暖和。两个女孩已坐在桌边擦洗银器。 “快去告诉夫人,她的陪从和女佣到了,她要看看她们。” 一个女孩奔出了门。 “不是叫你去,戴西!”罗尔特太太急叫一声,“我的天哪!你这副样子怎么能去见夫人!你的头发乱得像鸡窝。你去,多儿。”那个被唤作戴西的女孩长得胖嘟嘟的,表情呆板,头发乱糟糟,都快盖住眼睛了。那个叫做多儿的与她的同伙相比,显得小巧灵活。多儿立即跑到隔壁房间里,我听到哗哗的冲水声,不一会,多儿又回来了,她换上了一条洁白的围裙,罗尔特太太赞许地点点头。多儿走了以后,她把注意力转向了我们。 “太太说了,让你和佣人们一起在小厅里用餐,”她这是对我说,“哈格第会带你去你住的地方,”然后,她转向梅洛拉,“小姐,你可以在你自己的房间里用餐。”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我想罗尔特太太一定也注意到了,并且已暗暗高兴。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我真想说我要享受和梅洛拉一样的待遇,但我觉得那是徒劳无益的,说不定还会被讥笑一顿。 我两眼看着天花板。这儿一直被用作厨房,这儿的炊具已有很久的历史;跟厨房相连的还有贮物间,餐具室、冷藏室,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罗尔特夫人继续说着:“小姐,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们很为你难过,你现在只好在这,生活再也不像以前了。” “谢谢!”梅洛拉说。 “哦,哈格第和我常挂念你,希望你在这儿愉快。自从贾斯廷爵士病了以后,夫人一直希望有个人陪陪。” “我也这样希望。”梅洛拉小声说。 “当然,你也知道我们这儿这么大的家族里,要管理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她朝我看看,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她让我明白我与梅洛拉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梅洛拉毕竟是牧师的女儿,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想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定在想我站在劳务市场上的模样。 多儿进来说夫人现在想见我们,罗尔特太太带我们踏上一排石头台阶,穿过一扇门,来到大厅,再登上楼梯,就是那天夜里来参加舞会时经过的楼梯。 罗尔特太太说,“朗斯顿家的人都住在这边的屋子里,”她用手肘推了我一下说,“瞧你睁大眼睛的样子,你是否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精美漂亮?” “不,”我说,“我是在想,这儿离厨房那么远,饭菜拿到房间都会凉了吧?” “我亲爱的,你用不着担心,因为你永远不会在这儿吃饭。”她得意地笑笑。梅洛拉朝我看看,眼中既是警告又是请求,她的意思是求我别发火,提醒我要珍惜这唯一能供我俩在一起的机会。 一路上,我认出我在舞会的晚上曾到过这儿。最后,罗尔特太太在一个门前停了下来,她轻轻敲门。 当听到里面传出“请进”的声音时,罗尔特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一样的口气说:“亲爱的太大,新来的陪从和女佣到了。” “罗尔特太大,请带她们进来。” 罗尔特晃晃脑袋示意我们进去。这是间宽大华丽的房间,高大窗户正对着绿草坪;壁炉里熊熊燃烧着柴火,印象最深的是坐在壁炉边一把椅子里的贵妇人。 “到这儿来!”她命令道,然后对罗尔特太太说,“请你在门外面等着。” 罗尔特太太走了出去。 “请坐,马丁小姐,”她说:因为她没叫我坐,我就只好站在一边,“我们上次没有仔细谈及你在这儿的具体任务,但你慢慢会摸索出来的。我相信你的朗读能力一定不错。我现在的视力越来越差,我希望你每天都能读点书给我听听。既然你已来了,就得尽快开始工作。你的作文怎样?你得帮我写信。这些事我本该早就跟你说好的,但是考虑到我们是邻居,就用不着这么认真。我们已为你安排好了一个舒适的房间,在我房间的隔壁,这样,你在夜里照顾我时就方便多了。罗尔特太太有没有告诉你该在哪儿用餐?” “我已经知道了,圣·朗斯顿夫人。” “那好,就这些事,你可以去你的房间,把行李放好。” 她把眼光投向我,戴上挂在胸前的眼镜,仔细地审视我。 “你就是卡利?” “是克伦莎·卡利。”我不卑不亢,像我那天站在墙洞里一样。 “我听说了你的事,我要你来这儿是因为马丁小姐再三请求,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有人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你就坐在房间里等我儿媳叫你去,她知道今天你到这儿了。好了,叫罗尔特太大进来吧!” 我立即打开门,罗尔特太太马上钻了进来,我想她刚才准是透过钥匙孔在往里看。 “罗尔特太太,”朗斯顿夫人说,“把马丁小姐和卡利带到她们各自的房间。” “遵命,夫人。” 我离开的时候,感觉到朗斯顿夫人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觉得很不自在。梅洛拉来这儿后,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但我不,我只觉得愤愤不平。 我下定决心,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尽快熟悉整个房子,我怎么也无法忘怀舞会那天自己在这儿因为找不到出路而受到的惊恐。我现在尽管得忍受朗斯顿夫人的指挥与侮辱,但我绝不向约翰低头。 “他们家的人全住在这边,”罗尔特太太说,“这是夫人的房间,马丁小姐,你就住在她的隔壁。在通道的尽头,是贾斯廷少爷和他妻子的房间,”她朝我点点头说,“你的房间也在那儿。” 就这样,我走进了安排给我的房间——女佣的房间。我心想,我可不同于多儿和戴西,我有超凡的才能,这一点,她们将会很快意识到的。 但是,现在,我得收敛自己。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我。我戴着黑帽子,穿着黑衣服;我穿黑衣服太难看了,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我走到窗前,眺望草地上的处女石。我想到心中充满了胜利的自豪,这儿是我一直盼望来的地方。一想到这点,我不再忧郁,竟然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尽管我现在是以女佣的身份住在这儿,但这本身就是对我的一种挑战。 正当我站在窗前时,门被推开了,我知道是谁来了。她,高高的个子,皮肤有点黑——举止优雅,一身骑马服;显然是刚刚运动回来,因而显得容光焕发。她外表漂亮,看上去也很友善。我猜到了她就是我的主人:朱迪思·圣·朗斯顿。 “你是卡利”她说,“我听说你早就到了,你能来这儿我很高兴。我衣柜里乱七八糟,你一定能把它整理好。” 她那节奏间断的说话腔调,让我想起了自己那天躲在衣柜里听到的内容。 “是的……太太。” 我背窗而站,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的双眼飘忽不定,鼻翼掀动,厚嘴唇十分性感。 “你整理好你的行李了吗?” “还没有。”我觉得已没有必要句句称她“太太”,我感到我的运气比梅洛拉好,因为我的主人比她的要和善。 “那好,等你整理好行李就到我房间里来。你知道我的房间在哪儿吗?没有,当然没有,你怎么会知道呢?我带你去。” 我跟着她来到了走廊上。 “这就是我的房间,待会儿你来时请先敲门。” 我点点头,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跟她在一起比跟罗尔特太太在一起要轻松。我脱下黑衣服,觉得更轻松了。我整理了一下头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里面穿了件黑裙子,我本想在裙边上镶些绿花边,但因为我还在穿孝服,就不能那样做。再过些日子,我一定要换上件白衬衣。 我来到了朱迪思房门前,轻轻叩门,听到她让我进去。她正坐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发呆,头也没回。房间里的大床上是织锦缎床罩,富丽堂皇的地毯和窗帘,她面前的梳妆台雕满了图案,梳妆台的两侧有两面镜子,当然还有那个我无法忘掉的衣柜。 她从镜子里看到我走进来,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光停在了我的头发上。 “你几岁了,卡利?” “快十七岁了。” “你还很小,你能做事吗?” “当然行,我会做发型,而且善于安排服饰。” “我没想到……”她咬着嘴唇,“我还以为会来一个比你大一点的。”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我希望你先理一下我的衣柜。还有我的一件晚礼服上的花边不小心给鞋跟钩破了,你能补一补吗?” “行,当然行。”其实我从没干过,心中也实在没把握。 “这活挺难的。” “我会做。” “你的任务是每晚七点准备我的衣服,然后准备热水让我洗澡;然后帮我穿戴整齐。” “好的,”我说,“那么今晚你打算穿哪件衣服?” 她既然已给了我一项任务,那我就得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 “我想……是那套银灰缎子吧!” “没问题。” 我朝衣柜走去。她在镜子前面坐下,神情紧张地摆弄那些梳子和刷子。我从衣柜里取出衣服。那套衣服太漂亮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我刚把衣服放在床上,房门开了,贾斯廷少爷走了进来。 “我亲爱的!”朱迪思的声音像耳语,但我还是能听出其中的紧张情绪。她站起身向他走去,她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拥抱他,他也热烈地回应。“我在想你怎么了,我本来以为……” “朱迪思!”他的声音冷冷的,像发出的某种警告。 她笑笑说,“哦,她是新来的女佣,她叫卡利。” 我和贾斯廷面面相觑。他彷佛与我第一次站在墙洞里看到他的时候没多大变化。他似乎已认不出我是谁。显然,他早就忘了,像我这样的乡下女孩是不会给她太深的印象的。 他说,“好了,现在你得到了一个女佣帮你,这是你一直想要的。” “这世上我什么也不要,除了……” 他几乎是急速地欲堵住了她的话,“你现在可以走了,卡利,是吗?如果太太需要你,她会摇铃叫你的。” 我稍稍低下头走出房间,但我一直感觉到朱迪思的眼光在我身上,看看我又看看贾斯廷。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从那次我躲在衣柜里听到的谈话中,我感到她是个妒嫉心极强的女人,她太崇拜自己的丈夫,她不允许他看一眼别的女人——连自己的女佣也不例外。 我抚摸了一下自己漂亮的头发,但希望她没注意到我流露出来的得意。在我自己房间的时候,我想也许金钱、地位不一定能使人感到幸福。像我这样一个内心十分骄傲的人,也许有时候应该感受一下被侮辱的滋味,对自己才有好处。 初来阿巴斯的几天令人难忘。首先,这幢房子给我的印象胜过住在里面的人给我的感觉。这幢房子给人一种远古的气氛。只要一个人站在某个地方,很容易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这种感觉早在我初听到处女石传说时就有。曾经多少次,我梦见自己来到这儿,现在这梦成了现实。 宏伟壮观的房子四周、天花板上有许多雕刻——有些是画上去的,有些则是刻出来的,有拉丁文,也有康沃尔语,看上去多么亲切。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撩拨那些厚厚的窗帘,我光着脚感受一下地毯的柔软。我还坐在椅子上,想像自己是这儿发号施令的女主人。我好像沉湎于自己想像中的游戏。尽管我喜欢这儿装潢豪华的房间,但最吸引我的是最古老的侧房建筑,就是无人使用的修女们曾住过的地方,也是舞会那夜,约翰带我去的地方。那儿有一股既吸引人又叫人害怕的东西:阴森黑暗中散发出的那股霉味,透着悠久的历史气息。这儿有盘旋上升、没完没了的阶梯,多少人踩过这些楼梯,那些小床、小窗,修女们住过的小房间,这些小房间的下面是些土牢。我还发现了一个小教堂,里面黑漆漆的,寒气逼人;里面还有祭台、长凳、石板地、桌子仍摆着蜡烛,似乎这儿的主人随时都可能进来做礼拜。但我清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朗斯顿家人现在都去朗斯顿教堂做礼拜。 据说那七位处女曾住在这儿;她们一定是踩着这些阶梯上下楼梯。 我真的喜欢这幢房子,但因为总要忍受主人的歧视,所以喜欢的同时又有点伤心。在与其它仆人相处的过程中我充分地表示了我并不好惹。我无法跟朱迪思轮廓清晰的脸媲美,也不属于梅洛拉洋娃娃式的美,但我的漂亮在于我乌黑的头发、充满自豪的黑眼睛,我自有我的魅力。我身材修长,而且,我已渐渐意识到自己有种外国人的气质,这是别人所没有的。 哈格第注意到了我的诱惑力,他每次就餐时,总把我的位置排在他身边,这使罗尔特太太大为不悦,“哦,瞧你干什么了!”但哈格第说,“你该知道,她毕竟是太太的女佣,总胜过你这儿的女佣。” “那我倒想听听她的身世。” “那毫无意义,眼前的情形远远胜于她的出身地位。” 我现在的情形!我真有点得意!我感觉到自己每天,每小时,已在一点点地走近生活。我确实还在忍受着各种不平等,但住在这儿比在任何地方都强。 与仆人们一起进餐让我逐渐了解了许多佣人。坐在首席的哈格第长着老鼠眼,当他看到美味佳肴或是漂亮女人时,就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巴;他是这儿的管家,也管理厨房里的员工;坐在他身边的是罗尔特太太,她是这儿的家务总管,自以为是地称罗尔特太太,而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哈格第站在一起,成为哈格第太太;她的旁边是这儿的厨子苏尔特太太,她热中自己的手艺和别人的闲言碎语,身材肥胖,她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每次提到自己的前夫,她总称“他”,她来自康沃尔尔最边缘的圣·艾芙斯,自那以后,她就离开了自己的丈夫,但她总担心将来某一天,他又会来找她;跟她一起来这儿的还有她的女儿简爱;简爱大概三十岁上下,是这儿的房间清理工,她性格内向,做事有条不紊,对自己的母亲十分孝顺。还有矿工的女儿多儿,大概二十岁,头发烫得乱糟糟。和多儿一起在厨房里干活的还有戴西,她是头脑简单的女孩,她总是跟着多儿,处处模仿她;希望经历一次恋爱,而她俩也常常讨论这个话题。这些仆人都在阿巴斯吃和住,但另外也有一些仆人只是在这儿吃。他们是波罗先生和波罗太太,还有他们的儿子威利。波罗和威利的活儿主要在马厩,波罗太太在阿巴斯忙些家务琐事。给马厩工作人员住的有两间小屋,另一面屋里住着特里朗斯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弗劳莉;很多人说威利和弗劳莉是天生一对,但他们的父母都不以为然;威利和弗劳莉对彼此的情感十分收敛。但是正如罗尔特大太说的那样:“到时候他们就会情不自禁。” 就这样,坐在桌子边一起用餐的有那么多人;我们是等到服侍朗斯顿家庭成员吃好后才吃的;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给大家准备了充分的食物,而实际上,我们吃的并不比朗斯顿家的人差多少。 我喜欢听饭桌上人们的闲言碎语,这些人对这儿的大小事无所不知。 多儿总讲些矿上的有趣故事;罗尔特太太听到激动人心之处,总是说不相信,藉此机会挪向哈格第,请求援助,但哈格第总显得无动于衷,他常在桌子底下碰触我的脚,也许他是在向我表示某种意思。 苏尔特太太常讲述与那个“他”一起经历的各种险情。波罗和特里朗斯告诉我们新来的牧师的一些情况,他的夫人海姆费尔太太是个爱打听的人,比如说你刚请她在客厅里坐下,她就想知道厨房里谁在忙碌什么。也就在这第一天的饭桌上,我得知约翰去读大学了,有好一阵子他不在这儿,听到这消息,我很高兴,在他不在这儿的日子里,我正好可以藉机适应这儿的环境。 而实际上,我很快适应了这儿的生活节奏。我的女主人其实是个慷慨善良的人;我刚来不久,她就把自己穿过了的一条绿裙子送给了我;她要我做的事也不多。她的发质比我的还要好,因此,帮她做发型也成了我的一种享受,整理她的衣服也成了我的乐趣。我有相当多的空余时间,我就去图书室拿本书在自己房间看,直到她摇铃叫唤我。 梅洛拉的日子并不好过。圣·朗斯顿夫人决意要充分利用她的劳动力;每天,梅洛拉要为她念好几个小时的书;半夜里还得起来为她弄茶水;她常常头痛,梅洛拉只得不断地为她按摩;还要为她写许多信,为她送信,外出访客还得陪着;而实际上,梅洛拉忙得整日无闲。过了一星期后,朗斯顿夫人说既然梅洛拉刚护理过她去世的父亲,她一定有经验护理躺在床上的贾斯廷爵士。这样,当梅洛拉忙完夫人的事后,还得进病房为爵士服务。 可怜的梅洛拉!尽管她可在自己房间用餐,从表面上看她也不像是个佣人,但她的命运可比我惨多了! 只要我的女主人一出去——她常喜欢独自骑马郊游,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就去梅洛拉的房间找她。但是常常我俩没说上几句话,她就被铃声叫走,我只好自己看书直到她回来。 “梅洛拉,”有一次我向她,“你怎么受得了?” “怎么受得了?”她重复着我的话。 “我可不行,我没太多的活儿,不像你那样。” “生活就是这样。”她深沉地说。 我朝她看看,的确,我在她脸上看出了一种知足的表情。像她这样,以前曾是牧师的女儿,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宠爱,现在竟然这样心甘情愿地为人奴役,真的我觉得太不可思议,她真是位圣人,我想。 我喜欢躺在她床上看她,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要铃声一响,她就跳起来跑出门去。 “梅洛拉,”我说,“你觉得这儿怎样?” “你是说阿巴斯?这儿很不错,很古老的房子。” “你觉得激动吗?” “是的,你呢?” “那老太婆不停地使唤你,你难受吗?” “我尽量不去想。” “你真行。朱迪思可没这样对我,真幸运。” “朱迪思……”梅洛拉缓缓地说。 “好吧,是贾斯廷·圣·朗斯顿太太。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她总是那么激动不安,彷佛生活是一场即将上演的悲剧……她好像很害怕,真的!我怎么也无法像她那样说话不连贯、上气不接下气地。” “贾斯廷和她在一起很不幸福。”她慢慢地说。 “但我觉得他跟任何人在一起也就这么回事。”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他像头冷血动物,而她又热情过火。” “你瞎说,克伦莎。” “是吗?可我跟他俩接触的机会比你多,可别忘了我的房间就在他们的隔壁。” “他们时常争吵吗?” “他太理智了,从不争吵,他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但他的妻子却又把什么都看得太重。我不讨厌她。但是,既然他不在乎她,那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别这么说。你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理解。” “我知道他在你心目中一直是光辉灿烂的骑士,你一直喜欢他。” “贾斯廷是个好人,你不了解他,我很理解他……” 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朱迪思,她两眼睁得大大的,鼻翼一掀一掀地,她怔怔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我,然后看看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梅洛拉。 “哦……,”她说,“我还以为是……” 我从床上下来,“你叫我,太太?” 她的紧张神态一下子松下来。 “你在找我?”我又问。 她一下子又显得充满感激,“哦,是的,卡利……我,我猜到你可能在这儿。” 我朝门口走去。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让你今晚早点来我那儿,七点差五分或是差十分。” “好的,太太。”我说。 她头一低,很快走出门去。 梅洛拉吃惊地看看我,“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没看到她有多吃惊?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她发现是我在这儿,她还以为是……” “是谁?” “贾斯廷。” “她准是疯了!” “是啊,她是德瑞斯家的人。你忘了我们在荒野上,你告诉我的事了吗?” “没忘。” “你说她家里的人疯狂成性。朱迪思是不太正常……发疯地爱着她的丈夫。她以为他跟你在一起,所以才这样猛然破门而入,你没注意到当她发现是我在这儿时有多高兴吗?” “真是疯了。” “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疯狂。” “你是说她妒忌我、妒忌贾斯廷?” “她妒忌他看到的每一位漂亮女孩。” 我看看梅洛拉。我看出她仍爱着贾斯廷,她的爱情一如既往。 我感到一阵不安。 现在我已不可能再带吃的给外婆了。要是我提出想带些东西回家,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不知该怎样表示她们的吃惊与愤怒。但我还是尽可能抽空回家看望外婆。有一次要回阿巴斯时,外婆想起要我顺路带点草药给赫蒂·彭加斯特,她说赫蒂等着用;我知道赫蒂是外婆的常客,于是就答应了。 那天下午真热,从外婆那儿出来,我就朝彭加斯特家走去。 我看到汤姆·彭加斯特在田里干活,想起了多儿有一次对戴西说汤姆在追求自己,心中想着是否真有其事,对于多儿来说,倒是挺匹配的一对。彭加斯特农场经营得不错,将来也不会传给那个神经兮兮的鲁本,那就非汤姆莫属啦! 路边有棵高高的树,树上栖息着许多白嘴鸦,每年的五月,这儿的人都要捕猎白嘴鸦,用白嘴鸦的肉做成的馅饼实在是一种美味。阿巴斯庄园也会收到些美味的白嘴鸦馅饼。我最近听到苏尔特太太提到过——说用乳酪和着吃是多么的好味道,罗尔特太太总是吃得太多,因而闹得肚子痛。 我走到马厩旁,那儿有八匹马,还有两个马鞍空着;往外走,是鸽子笼,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太妃,两头乳牛。” 我刚想转身,就看到鲁本·彭加斯特一手抓着一只鸽子朝我走来。他走路一歪一扭地,十分古怪。在康沃尔方言中,如果一头小动物长得不是很健康正常,人们称之为“脓包”。我这个人一向对反常的事物有一种厌恶感,尽管见到鲁本的时候是大太阳底下,但看到他走路的怪样子,仍有点不寒而栗。他的脸根本不像是年轻人的脸,他的眼睛像是瓷器做的那样呆滞,他那亚麻色的头发乱成一团;他的上下颚绷得紧紧的,而嘴巴张得大大的,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点不正常。 “喂!你想去哪儿?”他对我说。 他说话的样子彷佛不是对我,而是跟手中的鸽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鸽子的脑袋。 “我给赫蒂带些草药来。”我说。 “给赫蒂草药!”他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她要这玩意干什么?美容?”他的语调彷佛想跟人吵架似的,“难道我们的赫蒂还不够漂亮?”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只要我说赫蒂一个“不”字,他就要跟我决斗似的。 “要不要草药是赫蒂自己的事。”我也不示弱。 “我想也是的,”他又傻乎乎地笑了,“她真是绝代美人。” “的确。” “你这样说是出于礼貌,”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看得出来,他很为自己的妹妹感到骄傲。 “我希望她与索尔·坎迪能幸福。” “他们会幸福的。索尔是个大好人,他是索尔老爷,矿工们都很尊敬他,他说的话,没有人敢违抗,连费德老爷也比不上他。” 我心中想尽快把草药给赫蒂,就问:“赫蒂现在哪儿?” “我想她在厨房里。” 我想是否该把草药交给鲁本,但总是觉得不妥。 “我去找她。”我说。 “我带你去,”他说着就带我朝屋子走去。“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他边走边跟手里的鸽子说话,我忽然想到了乔,同时注意到鲁本粗大的手握着鸽子时显得非常小心温柔。他带着我走进农舍,指着栋梁说这只是装饰而已!靠墙是个梯子。 “有些梁已松了,”他说,“太糟了,万一有人半夜里上去掉下来就太可怕了。” 说完他又尖声大笑,我讨厌极了,真希望他赶紧走开。 其实我知道他想告诉我当地的一种说法:魔鬼住在栋梁里,半夜下来跳舞,如果他们发现房梁多年失修就会发脾气,那样,这家的人就要遭受厄运。像鲁本这样的疯子说这些疯话,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 “现在没问题,”鲁本说,“我会修理的,我首先得管好我的鸽子。” 他带我穿过石砖地面的盥洗室,走上一条信道,推开一扇门,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厨房,里面有个大壁炉,还有个大烤炉,长桌子,墙上挂着火腿、咸肉还有草药。 坐在桌子边削马铃薯的是彭加伦太太,自从彭加斯特太太去世后,她就是农场里的管家兼厨师,她长得人高马大,此刻她显得神情忧郁。赫蒂也在厨房里,她在熨烫一件衬衣。 “哦,”一见我们进来,赫蒂说,“我的天,这不是克伦莎·卡利吗?我真太荣幸了”。 “克伦莎·卡利,请进,请进,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小猫?”彭加伦太太插进来说。 “怎么说,彭加伦太太,你们的猫不见了?”我故意不理睬赫蒂,只顾跟彭加伦说。 “就这两天不见了,真反常,以往,总是出去玩一阵子,晚饭时分回家喝牛奶。” “对不起,我没看到。” “我真为此担心,担心他掉进某个陷阱里去了,要那样可就太可怕了,我整日都在担心。我正想到你外婆那儿,让她给卜个卦,也许她知道。你外婆上次给汤姆斯太太看过病之后,汤姆藏书网斯太太的咳嗽马上好了,她给的处方仅仅是用蜘蛛网挤成一团吞下去就好了,真是奇迹一样,她还真神!” “是的,”我说,“她很了下起。” “下次你跟她说,我照她教的办法,用我们家那只猫尾巴上的油擦了眼睛后,我的视力好多了哦,我可怜的小猫,找不到它,我真伤心极了!” “也许他在别人家里吃得饱饱的,彭加伦太太。”我安慰她。 “不会的,我亲爱的,它喜欢在自己家里,从来没在外面待这么久。它非常恋家;上帝呀,保佑它快点回家吧!” “我会帮你留意的。”我说。 “请问问你外婆,她是否有办法。” “可是,彭加伦太太,我现在不回家。” “哦,是的,”赫蒂插进来说,“你现在在阿巴斯和多儿、戴西一起干活。多儿一直在追求我哥哥汤姆,她告诉我的。要是我呀,才不去那儿干活呢!” “但是,我觉得你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反唇相讥。 鲁本一直站在一边听我们聊天,此刻他突然哈哈大笑。 我冷冷地说,“我来这儿是送草药给你。” 赫蒂一把抓过草药,放进自己的口袋,我转身便走。 “请别忘了问你外婆,”彭加伦太太说道,“我想得无法入睡。” 我看了看赫蒂和鲁本。我突然意识到他俩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东西……邪恶。我感觉到他俩之间共守着某种秘密,他俩还为之扬扬得意,但却让别人感到恶心。 我带着一种强烈的逃跑欲望,离开了彭加斯特农场的厨房。 我忙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梅洛拉最近怎么样。我常常听到从隔壁房间传出尖叫声,大概是朱迪思在责备丈夫不够爱她;这种情况已屡见不鲜,我对朱迪思毫无成见,但仔细想想,我反而很同情贾斯廷,尽管贾斯廷本人对我很少说话,也很少注意我,只有一次,当朱迪思当着我的面热烈地拥抱他的时候,他注意到我在一旁。我觉得他并不真爱他妻子,而且我也感到如果有人整日要求别人疼爱,那确实也是件令人讨厌的事。 然而,我也渐渐接受了眼前的情形,但没有感觉到贾斯廷、朱迪思和梅洛拉三人间的微妙关系已日趋紧张。由于我天生以自我为中心,我真的没想到梅洛拉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戏剧色彩。 接下去发生了两件举足轻重的事。 第一件事是我无意中发现彭加伦太太的那只猫的下落。是多儿告诉我的。那天,多儿问我,我外婆能否给她弄些增白肤色的草药,就像给赫蒂弄的那种。我说下次回家时让外婆帮这个忙,无意中我提到了上次给赫蒂送草药时得知她家里的猫不见了。 多儿听了以后咯咯地笑个下停,“谁也看不到那只猫了。”她说。 “我想那只猫一定找到新家了。” “是的,在地下。” 我不解地看着多儿,她耸耸肩膀,“哦,是鲁本把它杀了,我亲眼看到的,他真够残忍只因为那只猫吃了他一只鸽子,他就用手把那只猫活活掐死了。” “怪不得他不敢跟彭加伦太太说。” “他说那只猫活该,彭加伦太太也知道那猫早就盯上了鸽子。你知道那房子边上的鸽子棚吗?后面有个小方形广场,他就把猫埋在那儿,那只被咬死的鸽子也埋在那儿。他说英雄和杀人犯应该被埋在一起。那天他不仅不悲哀,而且还兴致勃勃。” 我转换了个话题,但我没忘记她说的这些。就在那天,我回家看外婆时把那只猫的事以及我知道的告诉了她,“她把猫埋在鸽子房后边,如果彭加伦太太来占卦,你就告诉她。” 外婆非常高兴。她告诉我她自己魔术师美称的来历,以及注意观察生活的重要性。处处留心,事事留意,你就能成为一名智者。 那天回去时,我没带草药,我不想让多儿知道我和外婆碰过面。就在第二天,彭加伦太太来找外婆,请她帮忙算算她那只猫的下落。 外婆带她来到了鸽子房后面的空地上,当彭加伦太太看到埋葬不久的死猫时,心中充满了对杀手的仇恨,也为这只可怜的猫悲叹不已!但心情平静下来后,她不由得佩服外婆的本领;在这以后的几天内,不少人的谈话内容主要就是围绕外婆神奇的才能。 许多人给外婆送来了礼物,吃的东西真不少,简直可以开宴会了。我去看望她时,俩人禁不住哈哈大笑。但我还是相信她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外婆;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出人头地。 这天,我带回了一些草药给多儿,她对草药的功能更加深信无疑,她用了以后,脸上的雀斑果然神奇地消失了。 人人都在说外婆具有超凡的才能,她能推测过去,预见未来,治愈百病;对她要另眼相待,既然如此,那么对她的外甥女自然也要刮目相看。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们稍稍利用了一下生活所提供的运气,用自己的心血改善自身的地位。 我心中那不灭的梦又开始生根发芽,我知道我已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那天,我们大伙围在一起吃晚餐。这一天特别累,朱迪思一早就和贾斯廷一起出去骑马;她穿着银灰衣服,领子上绣着绿缎边,看上去很雅致。她情绪好的时候总显得很漂亮,那天因为贾斯廷陪着,她兴致很高。但我知道她这种愉悦平和的心情持续不了多久。她密切注意着他,注意着他说话的语调,每个手势,只要她有所怀疑,她就认定是贾斯廷厌倦她,接下来就麻烦了,她就没完没了地问他,是否依然爱着她,爱她有多深。发生这样的争执时,朱迪思总是扯着嗓门大喊大叫,贾斯廷却低低地应付她,她叫得越响,他的声音压得越低。我感到他已拿她没办法,有时候,她一走了之时,我看到贾斯廷脸上露出一阵轻松。 但是,那天早上,他俩兴致勃勃地出门了,我很高兴,因为那意味着我有好一阵子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我要回家看看外婆;要跟梅洛拉在一起现在似乎已不可能了,她整天忙个没完,可怜的梅洛拉!我真庆幸自己现在的处境比她好,然而,有时候我又感到她的整个人洋溢着幸福,大多时候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我明显地感到,自从我们来到阿巴斯以后,她变得愈加妩媚动人。 我在外婆那儿过了一个上午回来。午饭时分一过,朱迪思回来了。她显得情绪低落,她在我面前从不掩饰自己——也许她想找个人谈谈,果然,她讲述了出去后的经过。 她和贾斯廷骑马去娘家吃午饭。吃过午饭,他们一起离开那儿,然后……她停顿了一下,我猜她肯定会说后来他俩发生了争吵。我想像得出他们在那古老的房子里用餐的情景;也许一起吃饭的还有她妈妈——他们边吃饭边猜想吃完饭她会干什么?那幢房子里因为发生过那怪物的事,所以显得气氛紧张,也许贾斯廷一边吃饭,一边在后悔娶了她,思忖着为什么要跟她结婚,然后,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些什么,朱迪思听了之后神情沮丧——然后便是要他表示爱她,然后俩人发生争吵。 他俩很不高兴地骑马离开德瑞斯,他一气之下举鞭策马,扬长而去;她只好泪流满面。我看得出她哭过的痕迹。要追上他已来不及了,她意识到她失去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她回到阿巴斯后又没找到他,心中又气愤又妒嫉。 她冲进房门时,我正在缝补她的一件长外套。 “克伦莎,”她总这样叫我,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卡利,这也是她的可人之处,她总能轻而易举地讨别人欢喜,“那陪伴丫头在哪儿?” “你是说……马丁小姐?”我有点结巴。 “当然当然,她在哪儿?去找到她……快!” “你有话要吩咐她?” “吩咐?不,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儿?” 我明白了。我脑子里很快地分析了一下她是否真的和贾斯廷在一起。与眼前这位紧张激动,动辄训人的女人相比,梅洛拉显得更加文静安详、甜蜜可爱!我一下子意识到了一种危险的处境,这倒不是指我,但梅洛拉与我的生活紧密相连,她的痛苦当然也是我的,我应考虑这种处境给我个人带来的后果将会是怎样? 我马上说我去看看梅洛拉在哪儿。走之前,先把她护送到她的房间里,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安静下来。 我很快地找到了梅洛拉,她与圣·朗斯顿夫人正在花园里摘玫瑰花。梅洛拉拎着篮子,拿着剪刀走在朗斯顿夫人身边;我能听见夫人的命令和梅洛拉顺从的答应声。 于是我赶紧跑回去告诉朱迪思,说梅洛拉跟夫人在花园里一起摘花。 朱迪思松了口气,但她显得十分疲倦;我感到她彷佛快生病了似的,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她告诉我头痛得厉害,我帮她按摩了一会儿,又为她擦了些治头痛的油,然后拉上窗帘退出房门,但不到十分钟,她又把我叫回屋里。 她让我为她梳理头发,说那会使她感到舒服些;一听到楼下有动静,她便冲到窗口去看看,我知道她在盼着贾斯廷快点回来。 这种情形不能再持续下去了,总有一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改变现状,这就好比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力量积聚;我开始为梅洛拉感到担心。 等我下楼去和仆人们一起晚饭时,我还在为此事担忧。我也感到有些心力憔悴,一方面是由于朱迪思的神经质多少影响了我的心情,更多的是因为惦念着梅洛拉的情况。 我知道只要在饭桌边坐下,罗尔特太大总会有新闻说给大家听,而且她总是喜欢吞吞吐吐地吊别人的胃口。她吃饭的时候,也总喜欢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在盘子上,一边说话一边舍不得地望着盘子里的佳肴。现在,她又是这样。 苏尔特太太慢悠悠地讲述她丈夫故事,唯一注意听的也只有她的女儿。多儿不停地撩拨着自己的头发,她今天系了条蓝发带,她在低声细语地告诉戴西说这是汤姆·彭加斯特送给她的。哈格第坐在我旁边,不时地把椅子往我身边挪动。他的呼吸吹在我脸上,他说,“我亲爱的,今天出了点麻烦,对吧?” “麻烦?”我反问他。 “当然是指他和她之间。” 罗尔特撅起了嘴巴望着我们,很不以为然。她肯定是以为我在引诱可怜的哈格第先生;她就是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一旦认准什么,就想入非非。她注视着我们,忽然狡猾地笑笑,心中又有什么惊人的新闻要公布出来的样子。 对于哈格第刚才的问话我置之不理,我不想在厨房里议论贾斯廷夫妇的事。 “哈,”哈格第自顾自地往下说,“她进来时,我看到了,浑身是泥。” “就是说,”罗尔特太太自命下凡地说,“有钱并不意味着就拥有一切。” 哈格第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那我真该为自己一贫如洗感到庆幸。” “然而,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罗尔特太大继续往下说,“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富人还是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她的话听上去像是新闻节目的开场白。 “你的话从来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亲爱的。”哈格第积极地呼应着。 苏尔特太太切开了那个早上才做好的大甜饼;罗尔特太太叹了口气,叫戴西为她倒酒。 “我感觉彷佛要出事了,”苏尔特太太说,“如果这世上真有能够预测灾难来临的人,那就是我。我记得……” 但是,罗尔特太太打断了她的回忆录,“这是一厢情愿的婚姻,要我说,那样的婚姻谁也受不了。” 哈格第连连点头表示赞许,他的一双老鼠眼瞪着罗尔特太太,一双脚却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 “你们注意,”罗尔特太太继续往下说,她对于男女之事总是津津乐道,“我觉得贾斯廷少爷不会是自寻烦恼的人。” “你是说他不会寻花问柳找情人?”哈格第问。 “我正是这个意思,哈格第先生。那种事依我看只能是自找麻烦。你瞧他们这一次,一头热,另一头冷,一个女人他都消受不了,更不要说两个了。” “德瑞斯家的人性情奔放,”特里朗斯插进来说,“我有个哥哥在他们家干活。” “这事我们人人知道。”罗尔特太太制止了他的话头。 “他们还说,”多儿也激动了,“上个月满月之夜……” “行了行了,多儿。”罗尔特太太从不允许等级低的佣人谈论主人家的事,她觉得她们不配谈论。 “我记得有一次;”特里朗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马丁小姐来这儿的时候,那时她父亲还健在,她长得实在真可爱;她是骑着马来的,贾斯廷先生帮她下马……当时我还对特里朗斯说,快来看美人图;特里朗斯还说,要是将来牧师的女儿成为这儿的女主人,她将是这儿最美丽、最温顺的人儿。” 罗尔特太太朝特里朗斯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现在是这儿的陪房丫头,有谁听说过陪房丫头能成为女主人?” “当然,她现在没希望了……他已经结婚了”苏尔特太太说,“男人毕竟是男人……” 她摇摇头,饭桌上一片沉静。 忽然,罗尔特太太说,“贾斯廷少爷难道不是男人,苏尔特太太?而且你说男人都差不多也不对,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的丈夫那样,我告诉你,男人并不都一样。”她窃笑了一阵又自鸣得意地说,“谈到麻烦……”我们大家一言不发,等待她往下说,她又在卖关子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她才开始讲。“今天下午,朗斯顿夫人把我叫去,她要我为一个人准备的一个房间,我可告诉你们,她当时的表情不太好看,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贾斯廷少爷一回家,夫人就叫他去。她说让我留神,一看到他回来,就叫他去夫人那儿,因此,我守着门口。我看到他的太太也站在门口,她满脸是泪,她依偎着他‘哦,亲爱的……亲爱的……你到哪儿去了?’” 饭桌上的人都在嗤嗤地笑,可是,罗尔特太太自顾往下说:“我上前制止了这场景,我说,贾斯廷少爷,夫人叫你马上去见她,他听了我的话,马上显得十分高兴,因为他总算能脱身离去。接着他就直奔夫人的房间。现在我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后来告诉了我,但她没说为什么?但是,我后来在过道上擦洗地板时听到她说‘肯定是因为某个女人,这太丢人了。谢天谢地,你的父亲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会气死的!’我总算知道了富人们与穷人们一样,也有烦恼事。” 她停止了演说,举起酒杯呷了一口,充满骄傲地扫视了一遍她的听众说,“约翰少爷快回来了,他们要他回来,因为他在那儿为了一个女人丢尽颜面。” 我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盘子;我尽量不让人看出我听了这番话之后的表情。 约翰重新出现在这房子里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意识到他会成为我的情人,但是,他看到我在这儿当女佣会拿我取乐的。 他回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了我,他进来时,我已坐着看书。我气愤地站起身,他竟然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很高兴见到你,漂亮的佣人。”他一边说,一边讽刺地向我鞠了一躬。 “进门之前请先敲门。” “是社会风气吗?” “是我自己的要求。” “你总是希望得到比实际更多的东西,卡莱恩小姐。” “我的名字是克伦莎·卡利。” “这名字让我终生难忘,当然有一度,你也叫卡莱恩。你出落成美人了,我亲爱的。”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嘲讽地笑笑说,“什么都想,”停顿了一会又说,“样样都想要。” “我是你嫂嫂的女佣。” “我早就知道,就因为这个我才从牛津大学赶回来的,你瞧,这消息传到了牛津。” “但是据我所知,你回来的原因是为了别件事。” “你当然知道!佣人们都爱偷听。我敢肯定你们听说那事时,惊恐万状吧!” “我从不偷听,但我了解你这个人,也了解年轻人被叫回家的原因是……” “你竟然变得这么博学多才。我想起来了。但为什么要在乎过去呢?我们的将来比过去要有趣得多;我喜欢往前看,克伦莎。” “我看不出你我的将来会有什么共同点。” “你你不知道,那你真需要文明教育。” “我对自己目前的文化水平已很满意。” “千万不要自满,克伦莎,我亲爱的,那是不明智的。让我来为你上这部分的教育吧,现在就开始,就像这样……” 他伸手想抓住我,我愤怒地推开他。他无奈地耸耸肩。 “难道你一定要我向你追求一阵子?哦,克伦莎,那太浪费时间了!难道你不认为我们已浪费了许多光阴吗?” 我愤愤地说,“我在这儿干活……是很不幸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对我为所欲为,请你记住这点。” “哎呀,克伦莎,你不知道,我仅仅是想让你高兴。” “这太容易了,只要你别纠缠我,让我走,那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瞧你说的!瞧你这假正经和装模作样!克伦莎,想不到你会这样。这么说连让我吻一下都不行?好吧,那就这样,从今以后我俩在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那真不错,对吧?” 说完,他就走了,但我感到他眼里闪出邪恶的光,我吃了一惊,猛然想到自己的房门是没有锁的。 那天夜里,在圣·朗斯顿夫人的客厅里,贾斯廷、约翰和朗斯顿夫人三人进行了严肃的谈话。哈格第在那儿提供饮料服务,后来,在饭桌上,他告诉我们说,他们就约翰的前途问题谈得十分认真、关切,当然这不包括约翰本人。 朱迪思起床时,我正忙于整理她的衣服。然后为她梳理头发。她总说我替她梳理头发时,手指上有一种能使她舒缓紧张的力量,也许我真的可以当个发型师?那也是我成为女佣的结果。我在她那儿不断变换发型,有时候也在自己头上试试,朱迪思看了很高兴,一般情况下,她还是很慷慨的,她常送给我一些小玩意让我高兴点,但绝大多数时候,她的心思全用在她丈夫身上。为她铺床、准备睡觉是一套繁复和认真的程序。今晚,她看上去心平气和的,“你知道约翰先生的麻烦事了吗?克伦莎?”她问。 “是的,太太,我听说了。” 她耸耸肩,“真不幸,但这也是必然的,他不像他……他的哥哥。” “是的,俩兄弟十分不一样。” 她笑一笑。我很少见到她这样平心静气。 我为她编了条辫子,盘在头上。她穿得随随便便的样子倒显得更漂亮迷人。 “你今晚真漂亮,太太。”我奉承她一句。尤其是想到厨房里的闲言碎语,我觉得有必要安慰她一番。 “谢谢你,克伦莎。”她说。 然后她说今夜不会有事了,让我回房去休息。 我来到梅洛拉的房间,发现她坐在窗前,望着满院月色发呆。 “今夜你总算有空了。”我说。 “等一下,我马上得去爵士那儿。” “你太累了。” “我不在乎。” 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只有恋爱中的女人才这样。哦,梅洛拉,我想你在感情上真是太容易被打动了。 她接着说:“可怜的贾斯廷爵士,看到他躺在床上那副样子真令人难过,我想起了我爸爸当初……” “竟然要你去护理他,这实在太过分了。”我说。 “将来的日子还要更难过。” 我想也是这样的,将来等到连你的贾斯廷少爷也不在这屋里时,你是不是已开始这样担心了呢? 我不由得考虑自己和梅洛拉之间的关系了。并不是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而是她目前的处境实在是太微妙,她也应该听听我的建议。 “你知道吗?”我说,“约翰回来了。” “哦,是约翰,真想不到,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吧?” 她话中带点沾沾自喜的意味,她是在暗示我她的贾斯廷与约翰完全不一样;我想起了朱迪思也是这样认为的。两个女人——深情炽烈地爱着一个男人;尽管俩人爱他的方式不一样,但都是感情的俘虏。 “我希望他没回来就好了。”我说。 “你怕他?” “不完全是这样,但他实在令人讨厌。我不怕他,知道怎么对付他。” “我相信你做得到的。”说完,她又扭头望着窗外,我知道她并不是在想约翰给我的麻烦,她一定又在想她的贾斯廷少爷。其实,她与朱迪思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幸好梅洛拉天性平和。 我与梅洛拉之间渐渐产生了些疏远,这也正常;她的心已被另外一个人占据着,已顾不上别人了。 我问她有没有听到有关金的消息?她彷佛是吃了一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金?哦,没听说什么。他不会常写信的,他从前总说自己不会写信,但他总要回来的” “你认为他仍会回来?” “当然喽!他自己说过的,他说过的话总会算数,他从不失信。” 我听了真高兴。我彷佛已看到他来到了圣·朗斯顿,来到了阿巴斯。我的耳边彷佛已响起他的说话声,“哎呀,是克伦莎,你长成个优雅迷人的贵妇人了。”然后,他见到了梅洛拉,看到她迷恋着贾斯廷,就更喜欢与我在一起了。我相信生活中许多事靠自己去争取,但是有没有可能使自己的亲人重新回到你身边呢?我得去问问外婆。 梅洛拉说她得去护理病人了,我就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在窗户前站了好一会儿,心中想着金还有那夜的舞会。我走到梳妆镜前点燃了蜡烛。和那一夜的我相比,我是否变老了?我觉得自己变得成熟多了,也理智多了。我觉得自己已配得上金这样的人,不,是配得上我心目中的偶像。 我解开发髻,披散头发。我的头发犹如黑色的瀑布,比朱迪思的还要飘然美丽。我用西班牙梳子和发夹盘起来,我重新做好发型,欣赏着自己。我像希腊神话中的那西塞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迷恋自己的美貌,遂溺毙于河中),自恋自爱!我不由得暗自嘲笑起来。 我重新回到窗前,眺望极目之处的那些石头。我不计其数地想在日夜去看看那些石头。为什么现在不去?此刻又没什么事。现在,约翰一定与他哥哥在一起,一定不会来缠我的。我主意已定。 不一会儿我已站在那儿。月光下,那些石头栩栩如生!六位处女,再加上我这第七位!传说中的故事是真的吗?她们真的在这儿翩翩起舞?就为此被变成石头永远站在这儿吗?那她们太幸运了!苟延残喘不如痛快地死去。我不仅想到了那第七位处女,她被关在——慢慢闷死,她实在太可怜了。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口哨。我靠在其中的一块石头上,凝神谛听,某种感觉已告诉我来者是谁。 “今晚这儿来了第七位处女?” 我一听便后悔自己今夜来这儿。一定是约翰看到我走出家门,所以才悄悄跟着我的,我开始产生了一种厌恶。他走上前来,笑嘻嘻地望着我。 “是卡莱恩小姐,活生生的,美丽的西班牙女郎!” “难道我的穿着打扮也要你干涉?” “你天生丽质,根本无需打扮。” “但我希望你不要跟踪我。” “跟踪你?但是我也想来欣赏一下处女石头,又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对吧?” “既然你来是为了看石头,那我最好不打搅你。” “没关系,我更欣赏你这第七位,她们六个加起来都没你漂亮。我可不喜欢石头美人。虽然你这第七位处女彷佛也是铁石心肠,但我要证明其实你不是。”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讨厌你走近我?” “不相信。” “那你真的比我想像得还要自负。” “我的西班牙女郎,你听我说,有时候,你其实是并不讨厌我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我如果说,‘克伦莎,嫁给我好吗?’你肯定会认为我是诚心诚意的,我敢肯定你会认真考虑的。你现在对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因为你觉得我把你当成一个女佣人。” 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不由得想像自己成为阿巴斯女主人的样子。到目前为止,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但只要我跟约翰一结婚,那就是伸手可即的事了。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实现梦想的唯一机会了,但我也同时感到约翰在戏弄我。 我轻松地说,“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当耳边风。” 他笑了,“那是因为你知道我现在不可能给予你最想要的东西。” 我转身想走,他一把抓住我,“克伦莎……,”他说着就凑近我,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闪现在眼睛中的欲望,我假装毫不畏惧想甩开他的手,但他抓得紧紧地,他逼近我,笑着说,“我倒要看看,咱俩究竟谁比较固执!” “就现在而言,我想摆脱你,宁死不屈。” “那好,咱们试着瞧吧!” 我使出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他把我拉向自己,我感觉到了他的嘴唇和牙齿,我紧闭着嘴巴,满腔怒火。但仇恨之中又掺杂着一种报复带来的痛快,也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约翰已在我心中燃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这其中并不能说完完全全出于情欲。后来,当我仔细分析这一段情感时,我觉得当时自己十分渴望一种新的生活,一种比原来好得多的生活,能住进一幢房子里,实现我心中的梦。我太需要这物质上的欲望得到满足,至于那另一种欲望,在当时的情况下,也许任何男人都能很容易就闯进我的心中;约翰说的那番关于婚姻的话打动了我。 有一点是肯定的,约翰在我心中激起的更多的是厌恶和鄙视,我仍是想摆脱他。 我推开他说,“你最好好自为之,要是你想欺负我,我就告诉别人,由于你过去的坏名声,我想别人一定会相信我的话。” 我感觉到他一定察觉了些我感情上的变化,并且期盼着我做些让步;于是,我趁他不备推了他一把就挣脱出来,赶紧朝屋里跑。 我跑进自己的房间,看着镜中的自己。 可能吗?我扪心自问。约翰会和我结婚?如果他向我求婚,我会答应吗? 我浑身发抖,是由于希望?害怕?兴奋?还是恶心? 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理不开。 月光洒进我的房间,我从梦中惊醒。 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危险即将来临。我吃惊地发觉房间里有人,我看到一个人坐在椅子里望着我。那个人晃动了一下,我不由得轻轻地喊了一声。当时我想,原来以前听人们说阿巴斯的房子里常闹鬼,这下我真的相信确有其事。 我听到那个鬼低低地笑了一声;如我原来猜想的,是约翰。 “是你!”我叫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 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看着我。 “我确实大胆妄为,克伦莎,尤其是为了你。” “你最好马上就走,快走。” “哦,不,难道你不觉得我该留下来?” 我翻身下床,他也站起身,但站在原地,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夜里睡觉时头发是怎样处理的,原来是编两条辫子,真端庄,我还以为你是披头散发呢!” “你要是不马上离开这儿,我就叫人了。” “克伦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样做的。” “可惜你不是我,我可是说真的!” “你为什么不放明智点?” “你为什么不拿出点绅士的模样?” “对你?你又不是小姐,我干嘛要像绅上?” “我恨你,约翰!” “现在看上去更像乡下妞了。但我情愿你恨我,那比对我无所谓来得好。” “我一点都不稀罕你……一点也不。” “你不敢承认真理。你恨我,但实际上你盼着我与你做爱,你很清楚你想成为贵妇人,但代价是先得讨我欢心。” 我冲向门边,推开门说:“我数到十,约翰·圣·朗斯顿,如果你再不走,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尖声大叫,把你的哥哥和嫂嫂叫醒。” 他看出我是认真的,只好暂时妥协。他走出了房间,眼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他大概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夜我就会成为他的玩物;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关上房门,靠在房门上浑身颤抖。今后他在夜里随时有可能闯进来,我可怎么能睡得好?我毫无睡意,走到窗前向远处眺望,我看到了草坪和远处的处女石。 我站了许久,直到钟声响了十二下。我看到约翰,他正从房子里走出;他穿过田野踏上了通往树林的小路,那是通往巴顿的路。 我明白了,他从我这儿没得到的,会在赫蒂·彭加斯特那儿得到。 我哭着穿过走廊,敲响了梅洛拉的房间,没人应,我就走了进去,梅洛拉睡得正香。 我站在她床边看着她,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天真、可爱,我意识到梅洛拉这儿,她也是毫无防范能力的,但她的贾斯廷绝不会闯入她的领地。即便如此,她比我还要危险。 “梅洛拉,”我轻声呼唤,“别害怕,是我,克伦莎。” “克伦莎?”她吃惊地坐起,“出什么事了?” “约翰闯进了我房间,我觉得害怕。” “约翰!”她轻蔑地说。 我点点头,“他企图强奸我,我怕他……” “哦,克伦莎!” “别害怕,别大惊小怪,我想跟你睡一起。” 她往一边挪了挪,我钻进了她的被窝。 “你在发抖。”她说。 “太可怕了。” “你总不至于想离开这儿吧?” “离开阿巴斯?能去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别的什么地方。” “去别的人家?” “也许,克伦莎,那对我们俩都好。” 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她的处境不好。但我真的不想离开阿巴斯。 “我能对付约翰。”我说。 “可是刚才发生的事……” “要是说出去,人人都会说他的不是。” “克伦莎,你真了不起。” “那是因为多年来一直是我自己照顾自己,而你是生活在你父亲的保护下。别为我担心啦。” 她沉默了一会说,“也许我们俩……克伦莎……” “我们不能越过越差。” 她轻轻叹了口气,显得放松了些。 “到哪儿才能找到我俩能在一起干活的地方?”她问。 “是啊,到哪儿去找呢?” “朗斯顿这地方毕竟是我们的家乡。” 我俩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我说:“约翰在家期间,我能不能与你睡在一起?” “当然了,那还用问。” “那么,我就不怕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才睡着。 朱迪思知道了我现在与梅洛拉睡在一起,当她隐约知道了其中的原因时,她什么也没说。在接下去的几周内,由于我和梅洛拉睡在一起,俩人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无间。 大卫·基里格鲁给我写了封信,信中说,他常想到我,他母亲依然健康,但变得健忘;他整日忙碌,但生活仍无保障,言下之意是他现在仍没资格向.99lib?我求婚。 我现在都记不起他长得什么模样。我心里有些内疚,因为曾经有一度,我还真的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嫁给他?但打心眼里却是希望能嫁给约翰·圣·朗斯顿。 我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老这样变化无常,总想走捷径达到目的。 我为自己找了个漂亮的藉口;我心中有一个梦,实现自己的梦想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我需要为自己找个位置免遭别人的奚落;我想让外婆过上幸福的晚年;我想让乔成为医生。生命也真会开玩笑,竟然挑选约翰来决定我这些梦能否实现。他本人是不会心甘情愿地帮我实现这些梦的,但如果给他一点压力,一点动力…… 约翰又愤愤地望着我,他对我充满欲望,一向如此,但他此刻一动不动。我猜想他肯定去过我的房间,发现里面空的。他一定猜了半天我在哪儿,但又不敢闯入梅洛拉的房间。 朱迪思和贾斯廷的房间依然不时传来朱迪思高着嗓门的叫声;她变得越来越容易激动。 而梅洛拉却常处于一种亢奋的喜悦中。我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有一次我从窗户里看到她与贾斯廷在一起。平常,他俩相遇时,只是打个招呼,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尾随着她,她也会扭过头去看他,俩人会站住,怔怔地看着对方。 他俩之间的感情已是不言而喻,那么,朱迪思的怀疑还是有根据的。 他们确实互相爱恋,他们的眼神早已承认。 贾斯廷老爷的铃声响时,我和仆人们已坐在桌旁用餐。听到铃声,我们个个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哈格第和罗尔特太太冲上楼去。 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我们大伙都觉得有些非同寻常。 不一会儿,哈格第回来了。波罗跳起身去请希拉德医生。 我们呆呆地围坐在桌子边,谁也不想再吃什么。 苏尔特太太哀怨地说,“看样子快完了,如果你问我的话,那我倒觉得这可真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很幸运的是,医生刚巧在家,不到半小时,波罗就带着他来到了阿巴斯,他在爵士房间里忙开了。整幢房子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人们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希拉德医生离开后,哈格第告诉我们刚才爵士老爷昏过去了,现在他醒了,但他说今夜是撑不下去了。我上楼去服侍朱迪思,我发现她今晚出奇地安静,她告诉我她丈夫在病房里,全家人都在那儿。 “这种事是意料之中的,太太。” 她摇着头说,“是迟早的事。” “他……死了?” “谁说的?至少现在还活着。” 我陷入了沉思,老爵士一死,她就成了圣·朗斯顿贵夫人,她的贾斯廷就成为掌管一切的一家之主。那么,梅洛拉呢?我相信,贾斯廷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如此摧残梅洛拉的,到那时,他要怎样保护她呢?他会吐露真情吗? 生活永远是向前发展的,不是这儿发生了变化,就是那儿有了改变……原来的安恬也将成为动荡。我又想起了离我不远处——曾关着的那第七位处女,她进修道院时一定也发过誓,并深信她这辈子,会在宁静中度过,然而,她后来堕入情网,为爱情奉献了一切,其结果是慢慢地窒息身亡。 希拉德医生一天来两次。我们大家每天早晨都以为老爵士拖不到傍晚,但一天一天地已过了一星期。梅洛拉几乎没离开过病房,夫人已不叫她朗读和到花园里采花。因为她几乎不回来睡觉,我也就没必要睡在她房里,只好回自己的房间。 这一星期来,她几乎不曾休息过,但她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疲劳。她瘦了些,但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只有我一人心里明白,只要她觉得贾斯廷少爷爱着她,也就别无他求了。 我想,也许他俩的爱情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他们之间是一种精神上的爱情,毫无肉欲。贾斯廷永远不会是充满激情的恋人,而梅洛拉也完全适应了他的感情世界。这是一种崇高的精神恋爱;任何物质享受或社会传统都不会影响他俩彼此的爱情。 与他俩相比,我与约翰之间的事就显得多么低俗。 贾斯廷老爷终于死了。从上到下又在忙着准备葬礼;所有房间的百叶窗都关上了;人们静悄悄地来回走动、忙碌;但没有一人是真正地感到悲伤,一是因为没人真正喜欢老爵士,二是因为他拖得太久了。 人人都说,“老爵士永垂不朽”佣人们很自然地改换称呼,我们称朱迪思为“夫人”,老爵士夫人隐退的时代来临了。 阿巴斯上下所有人都佩带着黑臂章,罗尔特太太说这是为了表示尊敬。佣人们在罗尔特太太的提议下,在厨房里凑钱买了个花圈,挽联上写着:“天堂之路。” 我问他们老爵士是否会升天堂,他生前并不是过得很光荣,他们一个个睁大眼睛瞪着我,多儿尖叫一声扭头看着,她说,老爵士的阴魂听到我的话会用铜棍把我打死。 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能说死人的坏话?死人是应得到活人的尊敬的。不管他生前奸污了多少纯情少女,不管他严惩了多少闯入他的领地的人,但是他现在死了,他就是圣人,理应受到尊敬。 我觉得周围这些人真是不可理喻;我虽不怕爵士的阴魂,但也没必要向这些人做解释。 送葬的人们尽心尽职,披着丝绒的马儿驮着那神圣的死人走向墓地。 葬礼结束了。 我已不再害怕约翰了,实际上我还希望能与他经常见面。老爵士临终前的几天,我回家看望外婆,与她谈到了约翰。 外婆想了一会儿说,“他提到了结婚,就说明他还是有点在乎你的。” 我说,“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连连摇头,亲切地看着我说,“我的克伦莎,我绝对相信,要是把你打扮一番,无论你走到哪儿,人人会说你真像个贵妇人。” 我知道她说的一点不假,而且,为了这一天,我一直在努力奋斗,现在面临着最后一步。 “外婆,”我说,“他不会跟我结婚的,他的妈妈,还有他哥哥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眯起双眼,彷佛看到了掌管一切的贾斯廷威风凛凛地站在面前。我知道他的秘密——他对梅洛拉的爱情。但那是他的秘密吗?许多佣人都已怀疑了。但不管怎么说,我掌握着他的心事,要击败他还是容易的,但他碍我的事吗? “那只是你现在的想法,我亲爱的,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在从前,谁想得到现在的你能读会写,跟大家闺秀一样?” “是啊,谁想得到呀,”我抓住外婆说,“外婆,你能给我点神药……” 她甩开我的手,哈哈大笑:“瞧你,还是受过教育的!你忘了我给你讲过的话,将来是靠你自己创造的……只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任何人都一样。克伦莎!”她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听我的话,记在心上。” 我躺在梅洛拉床上,想等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就回自己房间睡觉。 “可是,那样安全吗?克伦莎。”她说。 “我不怕约翰,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她把手放在身后,两眼望着天花板,又沉浸在自己幸福的遐想中。 “梅洛拉,”我说,“你应该告诉我。” “告诉你?” “这儿出了些事,对吧?” “你当然知道已发生的事,刚刚有人去世。” “但那是件意料中的事。” “死亡总让人感到吃惊和突然,不管是意料之中还是突如其来。” “我可看不出你会有什么吃惊。” “我不感到吃惊?” 我发现她的嘴唇在颤动,她很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我,况且那已不是什么秘密。我早就认为她迟早会告诉我。 我想起了外婆曾说过的话:“要善于从各种事件中吸取教训……” “你瞒不了我,梅洛拉,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看着我,我发现她有点惊惶失措,她就像林中那柔弱的羚羊,一有风吹草动就想赶快逃跑,但又想停下来看看以满足一下好奇心。 然而,她是不会因为害怕我而逃跑的。 “这件事,与贾斯廷少爷有关。”我说。 “贾斯廷少爷,”她轻声地重复这名字。 “他现在是贾斯廷爵士,是一家之主。” “他与自己的父亲比,会完全不一样的,所有的佃户都会爱戴他的,他心地善良……” 我做了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我不想听人说贾斯廷的好话。 “除了他愚蠢至极娶错的女人之外,的确实是十全十美的。”我说。 “克伦莎,你在说什么?” “我的话,你听得清清楚楚,我说出了你多年来的心声,也许还代表贾斯廷的心声。” “克伦莎,这些话你可千万别说给人家听。” “我只是跟你说说;梅洛拉,你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是你从劳务市场把我带到你家,使我成为现在的我,我俩的情谊亲如手足。” 她突然扑到我怀里,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地。 “你应该把心里话讲出来,你的忧虑也是我的担心。你你贾斯廷爵士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是那么好的人,谁都会爱他。” “幸运的是我可没爱上他,也不可能人人都爱他。你对他的爱,我毫不怀疑,但他对你怎么样?” 她放开我,抬起头看着我,“他也爱我,克伦莎。他觉得他一直爱着我,只是他以前没意识到……意识到时已太晚了!” “他真是这样对你说的?” “本来他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但那天,我俩一起坐在他父亲床边,夜已很深,四周寂静无声,在这种气氛下,再也无法掩饰事实。” “如果他一直爱着你,他为什么不跟你结婚?”我问她。 “你知道,克伦莎,他一向把我当成小女孩,他显得比我老练,而且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子,我给他的这种印象一直没变,后来出现了朱迪思。” “是的,是朱迪思,他俩结婚了。” “但他是迫不得已的,他自己并不想娶她。” “但由此即可看出他怎么可能会是个好男人?” “你不明白,他是因为心肠太好,不愿伤害她而结婚的。” 我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看得出来,她自己内心也十分矛盾,想不出究竟要不要告诉我,她绝对受不了我说贾斯廷坏话,才会告诉我真实情况。 “他父亲生病前为他订下了这门亲事,但他不同意,他觉得有爱情才能结婚。他父亲大发雷霆,为此,父子俩之间常闹得不愉快,就在一次争吵中,他父亲中风了。贾斯廷为此十分难过,他很内疚,他想,要是这时他能做一件让他父亲高兴的事,也许有助于他的康复。就这样,他与朱迪思结婚了,但是婚后不久他就意识到这是个严重的错误。” 我静静地听着,相信贾斯廷讲的是真的。但是梅洛拉和贾斯廷是相同类型的人,他俩本该是十分匹配的一对。要是梅洛拉当初嫁给了贾斯廷,我来这儿完全又是另外一种面目了。上帝,为什么他俩没有成为夫妻? 我的眼前出现了生动的一幕,他俩坐在病床边,低声细语地传递彼此的情感。 “梅洛拉,”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怀疑地张大眼睛,“怎么办?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朱迪思的丈夫,不是吗?” 我沉默了。至于对于她来说,知道他也爱着自己,这已足够了,然而,这样的满足能在他俩的心中维持多久? 所有的百叶窗又都被拉起了。我似乎感到周围的一切与从前大不一样,过去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老夫人半真半假地说想搬到天资殿去住,但是,经过贾斯廷劝说一番后,她还是决定留下来了。 新的贾斯廷爵士,新的圣·朗斯顿夫人。但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我注意到贾斯廷的眼睛追随着梅洛拉的身影。他俩的情感已得到彼此间的认可。我在想,用不了多久,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就会发现他俩的内心秘密。 很快地,佣人们已在厨房里窃窃私语。朱迪思好几次看到贾斯廷和梅洛拉在一起,她已十分清楚,贾斯廷已深深爱恋着梅洛拉。 这些情感纠纷让人感到有一种紧张气氛已在加剧,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爆发一场悲剧。 对于我来说,最烦心的是约翰,我对他越是不理睬,他越是穷追不舍。他再也不来我的房间惹麻烦,但只要我一出门,我就发现他尾随着我。他有时候是甜言蜜语地哄骗,有时候是热烈地表白,目的只有一个,要我屈从于他。 我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让他明白是在浪费时间,但他反倒说我在浪费时间。 “如果你是指望我跟你结婚,那你永远等不到!”他愤怒地说。 “你说得对,我是在等待婚姻,但不是跟你结婚。大卫·基里格鲁说一旦找到固定收入的工作就来娶我。” “大卫·基里格鲁!你想做牧师的老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又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件很严肃认真的事。” “可怜的基里格鲁!”他哼了一声就扬长而去。 但我知道他是不会罢休的,他满脑子都是想占有我的欲望。 只要有空我就回家探望外婆。我会躺在床上与她聊天,就像我孩提时代那样,再没有比这时更令我舒坦。我知道我的将来对她同样重要,只有在她面前,我可以做到无话不说。 我谈及跟基里格鲁结婚的可能性,她摇摇头说,“亲爱的,对我来说,这是件好事,但你怕不会甘心。” “你总不至于说我应该嫁给约翰吧?” “如果你嫁给他,就能实现你的梦想,克伦莎。” “但那样会好吗?” “好不好是你自己来决定的,亲爱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嫁给基里格鲁,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点点头。接着我告诉她上一次跟约翰在一起时的情形,又讲了在阿巴斯的生活。我总会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阿巴斯的一草一木,盘旋而上的楼梯,及修女们住过的小石屋,那是最古老的石建筑,我想到如果嫁给基里格鲁,那就只得离开阿巴斯,我的心情真有点像与情人离别一样难舍难分。 “你是爱上那儿的房子而不是那儿的人,”外婆说,“但是也许比爱上某个人更安全,一旦属于你,它不会变,不像爱情那样难以把握。” 朱迪思又头痛了,她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没我做的活儿,我就悄悄溜出去,朝外婆的小屋走去。她坐在屋里抽烟,见我来了很高兴。我们又坐着聊天。我告诉她约翰最近对我的态度有些变化,让我捉摸不定。有时候他显得十分冷淡,我觉得他已放弃对我的追求,但有时候他似乎又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执着。 我们聊到日薄西山时分,我又谈到那房子,正聊着,我吃惊地发现窗口有动静,正要出去看时,只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外婆,窗外有人!” 外婆慢慢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窗口,她真的老了。 她转过身朝我摇摇头说,“没有人。” “但我明明看到有人朝里看,”我走到门口对着黑暗的旷野问:“谁在那儿?” 没人答应。 “会是谁呢?”我问,“谁会有兴趣看我们?他看了我们多久?” “很可能是别人关心我,看看是否我仍孤独一人,”外婆解释说,“如果看到我有什么事,他们会来帮忙的。” 这样给人监视让我觉得很不安,也无心再聊天,我匆忙回去。一路上我仍在想是谁一直看着我们又不进来。 我自己下了决心,下次来看外婆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终生大事要拿定主意。我应该做决定了,并且对此负责任。 朱迪思的情况不妙,我慢慢发现了一些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事。她脾气很大,她越是压抑自己,爆发起来就越激烈。我感到这房子里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得安宁了。她有可能无法忍受让梅洛拉继续留在这儿。 那么,如果梅洛拉走了……我怎么办?当然,现在并没有到了非做决定的时刻。朱迪思常犯头痛病,她需要我给她梳头、按摩。 有时候我十分讨厌她用的那些治疗药水,那种气味总让我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为她服务的一个女佣。 “你真笨手笨脚,卡利,”她称我“卡利”的时候,往往是情绪不好想发火了,她因为自己心里难受就故意这样伤害我,“你拉痛了我的头发,你真没用,没用。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雇用你,但你天生就是给别人服务的。我在这幢房子里算什么呢?” 我尽力安慰她,“夫人,你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也许休息一会就好了。” 其实我真不愿意称她“夫人”。如果梅洛拉是这儿的女主人,我会在别人面前吹嘘自己与她的友谊,我也不会称她“夫人”。 然而,事实上,只要眼前这女人活着,梅洛拉就不可能成为这儿的女主人。 “别像木头似地站在那儿,帮我绑辫子,我可提前警告你,别弄痛我的头。” 她从我手里夺过梳子,梳子划破了我的手指,血流出来了,我怔住了,她把梳子甩向一边。“噢,你受到了虐待!”她讥讽地说,“但是,你活该!”说这话的时候,只见她怒目圆睁。我想,再过几年以后,在月圆之后,她会不会也去荒郊狂舞? 德瑞斯家族的人天生疯狂,朱迪思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夜里,我心中充满了仇恨;我憎恶所有侮辱我的人。朱迪思在故意地气我,她还告诉我要好自为之,要不然就解雇我,重新找个女佣。当然,她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无需听命于任何人。 我建议她试着用一点希拉德医生为她开的药,出乎意料地,她竟然听从了我的建议。我把药递给她,服药后十分钟就见效。她渐趋平静,我安顿好她上床睡觉。 我回到自己房间,尽管夜已深沉,但我仍给自己梳了个西班牙式发型,戴好发罩和梳子,这样打扮一番后,我常感到心情放松,这已成了一种习惯;这一身打扮也常常使我想起那一夜的舞会上与金共舞的情景;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我是那么的漂亮。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觉得自己在等待金的回来,等待着他说他爱我。我甚至幻想着有一种魔力让他成为阿巴斯的主人,我俩会白头偕老。 我就这样坐在窗口凝视着月光,心里很想出去走走,但觉得浑身疲倦,只好拿出书,和衣靠在床上读书以平息内心激动的思绪。潜心读书使我很快回到现实中,我明白了自己究竟是谁?也明白了目前这一切得来不易。 我就这样看书,直到半夜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我跳下床,吹熄蜡烛,躲到了门后面。推门进来的是约翰。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原来的样子,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的神志。他显得严肃、安静、坚毅。 “你想干什么?”我问。 他伸起一个手指头,示意我别说话。 “快出去,否则我就叫人。”我警告他。 “我想和你谈谈,一定得谈谈。” “我不想谈。” “你一定要听,必须站在我身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 他站在我身边,一点也没有原来那种凶残逼人的气势;他满脸孩子似的纯真,这在他身上是少有的。 “我想跟你结婚。”他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你结婚。” “你在玩什么游戏?” 他按着我的肩膀说,“你知道,这是我必须付,而且也愿意付出的代价。我要你嫁给我。” “那你家人会同意?” “他们听了一定会气疯的,但是,见鬼去吧,我保证,我要和你结婚。” “可是,我还不能肯定是否愿意嫁给你。” “你当然愿意,你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吗?克伦莎,我是认真的……我从没这样认真过。我本人一直不想结婚,婚姻会惹麻烦的,可是现在我要娶你。” “这不可能。” “我马上就去普利茅斯。” “什么时候?” “今晚……不……现在已是早晨了,那就是说是今天,我坐第一班火车,是五点钟的车,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为什么要这么匆忙就走?” “你知道其中原因,别装模作样。” “你疯了。” “我一直想要你,只有这个办法了,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我不相信你这个人。” “我们得相互信任,我会娶你的,一定,请你相信。” “我怎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听我说,这叫木已成舟,只要我们在一起发生了该发生的,克伦莎,我就跟你结婚。” “得给我些时间考虑。” “我等你到四点钟,你准备好,我们就出发。我现在去准备行李,你也一样,然后,我们就带着行李去火车站……还来得及。” “这真是疯了。”我说。 他把我紧紧抱住,我感觉到他的拥抱中掺揉了激情、欲望,也许还有仇恨。“我俩各取所需!”他说完,就匆匆离去。 我回到窗前坐下,所有的回忆涌上心头,想到那晚上的耻辱,想到了自己的梦想,眼前,我的梦就要按照我的意愿成真。 我不爱约翰,但的确被他身上某种性感的东西打动了。要是嫁给他,就意味着为他生孩子,我的孩子将成为圣·朗斯顿的主人。 事情还没开始,我已变得雄心勃勃。目前,贾斯廷和朱迪思没有孩子,而我彷佛已看到了我的儿子,我的贾斯廷爵士,而我,就成了阿巴斯继承人的母亲! 这样一想,我觉得嫁给约翰是值得的。 我坐下来给梅洛拉写了封信,同时在信中附了张纸条,请她带给我外婆。 我已下定决心。就这样,我登上了五点钟去普利茅斯的火车。 约翰信守诺言,没过多久,我变成了约翰·圣·朗斯顿夫人。 第四章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和约翰离开阿巴斯的历程,总有一种仿若置身梦境般的感觉。 我们在过了几个星期后,就得回到阿巴斯庄园那个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而我又得为自己的生存做竞争,为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切做努力。 我们回来的第一天,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的内心充满了成功的喜悦,根本无暇担心。害怕的是约翰,我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嫁了个胆小鬼。 在我们离开阿巴斯的那一天,我就下决心要么我从此不再回来,要么就回来做圣·朗斯顿夫人。而后来发生的一切也正如我愿,约翰俯首听命,而且他比我还渴望举行那庄重的婚礼仪式,然后我们在那儿的一家旅馆里度蜜月。 我和约翰度蜜月的那些日子,是我不愿回忆的。我们之间完完全全是一种感官欲望的合伙人关系。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也许他对我天性中的固执有一种仰慕。 然而,我们之间既然是一种赤裸裸的肉体关系,在那几天就沉浸在这种关系中,根本不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但我又觉得是这种关系实现了我的梦想,由此又产生了新的愿望——我迫不及待想要怀孕,成为爵士的母亲!我的全部身心都在等待一个孩子。与约翰一起待在旅馆里的日子,我觉得自己的生活除了一种身体上的激情外,已别无其它意义,但同时我又感到我内心升腾起一股力量,我一定能怀上孩子,我真的盼望马上就能抱着自己的孩子。 我没告诉约翰这些想法,但他能感觉到我的某种渴望,他全然误解了,倒反而因此对我更加渴求,“我一点也不后悔……不后悔!”他常这样叫喊;有时,他感觉到我冷冰冰的态度就笑着说,“你是个巫婆,克伦莎,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巫婆,跟你外婆一样法术无边。这么多日子来,我觉得你彷佛很讨厌我,但我们又彼此需要。现在,那个牧师怎么样了?” “约翰,你别太自信了!”我提醒他。 他总是哈哈大笑一声,然后便想与我做爱,我也常常情不自禁,尤其是想到也许,这一次就会带来我的儿子。 约翰总是忘乎所以地尽情享受,后来我觉得他的这种特点已是他的悲剧所在。旅馆里的日子,人人都看出我们是新婚夫妻;约翰沉溺于我俩的世界,但到了要返回阿巴斯的前一天晚上,他却紧张起来了。 他早已写信给他哥哥,告诉他我们快回来了,让波罗来车站接我们。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自己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我穿了件绿天鹅绒便装,带了顶黑边绿帽子。这些都是约翰为我买的,他说,我这身打扮足以让朱迪思无地自容。 约翰好像非常讨厌他的家,但我心里清楚在那时他这种心态多半是由于他害怕他们。他总是这样,不愿承认害怕,而说成是仇恨。有时候,他谈到我俩的关系时,我也觉得他其实也非常害怕。他说他走到这一步是我逼的,但他并不后悔,他说我们相互理解,相互支持,而且我们已意识到我们彼此需要,难道不是吗? 波罗来车站接我们时的态度是压抑的。当然,对我这样一个曾经坐在佣人中间一起用餐的女人,现在一下子变成圣·朗斯顿夫人,他又能说什么呢?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您好,约翰先生,您好……嗯……太大。” “你好,波罗,”我接过话,“大家都好吧?” 波罗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很快就想像出在昨夜的餐桌上佣人会怎样的议论纷纷;我彷佛听到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叫“我的天!”“我太吃惊了,亲爱的……” 但是,我现在用不着关心佣人们在餐桌上说些什么? 我们一路颠簸来到了阿巴斯,这所大房子在我眼里显得比以往更加漂亮壮观。 我们在门厅前停下后,波罗说圣·朗斯顿老夫人已吩咐要我们马上去见她。 约翰显得忐忑不安,但我却镇定自如,我不需害怕,我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 与老夫人在一起的是贾斯廷和朱迪思,我们进门时,他们都一脸惊讶! “过来,约翰!”老夫人说,约翰即刻走上前,我随之而上站在约翰身边。 老夫人显然是气急了,她浑身都在发抖。我不难想像她刚听到消息时该是怎样的气急败坏。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但我知道她费了好大努力才做到现在这样子。我一身盛装,感觉良好,准备迎接任何挑战。 “瞧你给我们惹的乱子,”她往下说,声音有些打颤,“看看……你这样子。我能说的只是我很高兴你父亲不在,用不着看你这样子。” “妈妈,我……”约翰启口欲言。 但她伸起手制止了他。 “在我记忆中从没有人像你这样玷污圣·朗斯顿的名誉。” 我开口了:“圣·朗斯顿夫人,这不是玷污名誉,我们已举行神圣的婚礼,我有证明。” 她装作没听到我的声音,继续说,“我希望这仅仅是你的一次淘气行为,约翰,尽管比我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贾斯廷爵士走过来坐在他母亲身旁,一手搭在她肩上,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母亲,覆水难收,我们想想该怎么办?克伦莎,欢迎你进入我们家。” 但是,我从他脸上看不到丝毫欢迎之意。我看出他与他母亲一样十分厌恶眼前这一切,只不过他显得比老太太镇静理智。他认为约翰要了个女佣太太实在是丢脸,但既然已发生了,那最好就是漠视这种存在。 与他的态度相比,我反倒比较欣赏他母亲。 朱迪思表态支持自己的丈夫:“你说得对,亲爱的,克伦莎现在已是朗斯顿家的人了。”她朝我笑笑。我知道她并不在乎我做了什么,她所要的只是她的丈夫一心一意的爱情。 “谢谢,”我说,“我们旅途回来,累极了,况且火车上很脏,我想洗个澡;对了,约翰,我想喝点茶。” 他们听我这么一说,个个目瞪口呆。我看得出来,老夫人在为自己儿子气愤不平的同时,又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毕竟我能指挥约翰听命于我。她对约翰说,“会有机会与你好好谈谈的。” 我插话进去说:“我们可以下次再谈,”我朝自己的婆婆笑笑说:“我们现在最想要的是喝杯茶。”说着,我挽起约翰的手臂,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走出房间。 我们走进约翰的房间,我摇响了铃铛。 约翰怔怔地看着我,与刚才他们家的人一样的表情,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罗尔特太太就走了进来。 “你好,罗尔特太太,”我说,“请给我们送些茶来。” 她盯着我,半天才说,“嗯……是的……太太。” 我想像得到她奔回厨房后对等待在那儿的一大群说些什么? 约翰靠着门站着,过了一会放声大笑。 “巫婆!”他大声说,“我娶了个巫婆!” 我迫不及待地希望马上能见到外婆,但我还得先去看看梅洛拉。 我朝她的房间走去;她在房间里等我,但当我推开门时,发现她瞪着我,与朗斯顿家的人的眼光没太大区别。 “克伦莎!”她大声地叫了我。 “是圣·朗斯顿夫人。”我笑嘻嘻地提醒她。 “你真的嫁给了约翰!” “我有结婚证明,你可以看看。”我伸出左手,给她看我的结婚戒子。 “你怎么可以这样呀!” “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一切都变了。那个卡利已不复存在,再也没有人命令我做这干那,我是我原来主人的弟媳了。想想这一切,那个可怜的克伦莎·卡利,乡下小妞,已变成了圣·朗斯顿夫人。” “克伦莎,你有时候真叫人害怕。” “我让你感到害怕?”我直视她的眼睛,“你没必要为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明白了我这话是暗指她无法照顾自己。 她咬着嘴唇,一会儿后又说:“这样看起来,你已不再是女佣了。哦,克伦莎,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现在下结论恐怕太早,你说呢?” “我不明白。” “是的,你不会明白。” “可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讨厌他。” “现在不讨厌了。” “是不是因为他给了你现在的位置?” 我讨厌她语气中讽刺味道,“但是起码,是他心甘情愿娶我的。” 我冲出房门。但过了几分钟我又回来了,看到梅洛拉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面,我躺在她身边。说真的,我不忍心我们就此不再是朋友。 “现在,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了。”我说。 “不……与过去完全不一样。” “只不过是我俩的位置换了个样。那时,我在你家,你照顾我;现在,由我来照顾你。” “现在这样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那我们走着瞧吧!” “要是你真爱约翰……” “爱有许多种,梅洛拉。有一种爱,无私神圣……” “克伦莎,你显得那么无所谓。” “这常常是最佳状态。” “我不相信你说的。克伦莎,究竟你是怎么啦?” “我们俩究竟怎么啦?”我反问她。 我俩就这样躺在一起,思忖着她对贾斯廷的爱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我急切地想见外婆,第二天,我就让波罗驾着马车到村子里。 我一身新装,绿黑相间,跨出马车的那一刻,我怦然心动。我让波罗过一小时后来接我。 外婆充满忧虑地看着我。 “你怎么样?我的宝贝。”她总这样问。 “我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外婆。” “这么说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嗯?” “才刚刚开始。” “哦,”她睁大眼睛,但她没进一步问我接下去想干什么,她双手扶着我的肩膀,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你看上去很幸福。”她最终说。 我扑在她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我松开她的时候,她转过身去,我知道她不想让我看到她流泪。我脱掉外套和帽子,走上楼,躺在大床上,看着外婆抽烟斗,一边与她聊天。 她跟原来有些不一样,有时她似乎是不在听我讲,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但我不在乎她听不听,对我来说,只要有人能让我敞开心房,诉出所有心事就行了。 我内心十分肯定,不久我将可以当妈妈了。我希望是个男孩——圣·朗斯顿家的继承人。 “外婆,如果,贾斯廷没有孩子,我的孩子就能继承阿巴斯庄园,他就能成为爵士,你觉得那样好吗?贾斯廷·圣·朗斯顿爵士,也是你的外曾孙。” “亲爱的,你总有不断的追求目标,”她说,“也许生活就存在于这样的追求过程中;但是,你爱你的丈夫吗?” “爱?外婆,他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有他,我现在的一切将下可能实现。” “你把这个当成爱情的补偿?” “我是在恋爱中,外婆。” “爱着你的丈夫?” “爱着眼前的一切,外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的?” “是的,人不能永远不满足,是吧?既然已得到了想要的,也不要去想怎么得到的。我也可以就此放心而去了,克伦莎,只要你的心永远能像现在这样幸福。” “别说这种话,外婆。”我说了她一句,她朝我笑笑。 “并不是我想说这种话,我的小美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我们禁不住相视而笑,我感到她的心情比我刚到那一刻放松了许多。 我确实为自己得到的一切欢欣鼓舞!这一切彷佛是水到渠成,想想为了眼前这一切,我自学自教,一遍又一遍地学习,曾吃了多少苦。我模仿着佣人们在厨房的大惊小怪,约翰听了也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我能一本正经地像朗斯顿夫人那样给佣人下命令,其尊严丝毫不比朱迪思逊色。我与朱迪思其实已成了好朋友。有时候我仍像往常一样为她梳理发型,但我让她明白这不是佣人给她的服务,而是姊妹之间表达亲情的方式。我嫁给约翰这件事从某种角度而言,甚至让她高兴,因为她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追逐她的贾斯廷。当然,如果是梅洛拉跟约翰私奔,会让她更加高兴。 朱迪思现在在我面前很放松,我敢肯定,用不了多久,她会向我倾诉衷肠。 得到了朱迪思的默许后,我命令佣人给我和约翰准备一个房间,并从别的房间搬进了一些家俱。我感觉到佣人们在我背后说三道四,我也知道老夫人常向人说起约翰的婚姻是多么的不幸,我不在乎这些。她已步入晚年,而我已值青春年华,我的前景是光明灿烂的。 我静悄悄地等待怀孕的第一徵兆的出现。但我心中已十分肯定我已怀了一个儿子,只要我向这房子里的人宣布我快当妈妈了,那么,我的地位就会得到充分的重视。而且,老夫人本人也十分盼望快点有一个孙子,她对朱迪思已不抱希望。 那一天,我去兽医那儿看望乔。我早已跟约翰说过,要他使乔成为这一带的医生,约翰答应了,所以,我想马上把这好消息告诉乔。 波伦特先生的家以前在我眼里显得十分阔气,但是,现在看来却十分寒碜。但是,不管怎么说,还算不错。房子远离路边,路边尽是些穷人家的牲口棚,矮房子。而他的房子就不同了。我走上前的时候,注意到他家的窗帘后有人在掀动窥视。 他家的一个女孩来到门厅里迎接我。 “哦,请进请进!”我注意到她是刚才匆忙之中才换上一套亚麻布裙子。 我跟着走进客厅,客厅里很干净,显然这里平常很少使用。我接过递来的一把椅子坐下,无意中瞥了一眼放在壁炉架上的中国瓷器。 “我是来看乔的。”我说。 “哦,是的,我马上就去告诉他,请您稍等。” 我朝她微笑,示意她去叫乔。我感觉到最近一段日子,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我的婚姻,因乔是我弟弟,人们对他也另眼相看;我为此感到高兴(我总以家庭的昌盛为荣)。 我独自欣赏着摆在那儿的银器和瓷器,心中想,波伦特家说不上富裕,但也算不错了,一会儿,波伦特小姐进来了,她告诉我,乔很忙,要她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 我听了以后有点不高兴,觉得这家对乔不够好,但我忍住了,默不作声地跟着波伦特小姐来到了一间屋子里,看到乔站在长凳旁搅拌一种液体。 乔看到我显出由衷的高兴,我吻了他。 他举起手中的液体说,“这是种新药,波伦特先生和我都认为这是种最新的药。” “是吗?”我应付着说,“乔,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他笑了笑说,“哦,我知道,是你成了圣·朗斯顿夫人,我们都知道,你和约翰先生私奔的事。” 我皱皱眉头,心想:他真该学会像绅士那样说话。 “你听听我的消息吧,”他说,“真好笑,你和朗斯顿先生,还有赫蒂·彭加斯特是在同一天私奔的。” 我大吃一惊,“赫蒂·彭加斯特!” “你没听说吗?她也走了。我跟你说,这在彭加斯特家是不寻常的,索尔·坎迪想杀人;但是……多儿说她肯定去了伦敦,她还说赫蒂一直想去的地方就是伦敦。” 我陷入了沉思,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赫蒂·彭加斯特!真怪,她怎么会选择我和约翰出走的那天去伦敦。 “这么说,她真的去了伦敦。”我说。 “谁也不清楚,但都这么说。夏天的时候,从伦敦来了个年轻人住在这儿,多儿说他与赫蒂打得火热。多儿说肯定是他在这儿的时候就与赫蒂商量好的……但也许是她瞎说。” 我看着乔,瞧着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真让我恼火。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乔!”我说。 他看着我,我讲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你没必要待在这儿干这低贱的活儿。”他皱皱眉,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乔,我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现在我有能力了,我能帮你成为医生。今天夜里,你告诉波伦特先生,你要学的东西很多;明天我去听听希拉德医生的建议,然后……”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克伦莎。”他打断我的话,脸上涌起一层红晕。 “我现在是圣·朗斯顿夫人,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放下手中的瓶子,一拐一瘸地走到一个架子跟前,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罐子,罐子里盛着些液体,他茫然地晃动着罐子。我望着他;心潮起伏,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金和我一起救他出来的情景;我深深地怀念着金。 “我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我就愿意在波伦特先生这儿,这儿才是我真正想待的地方。” “你现在本可以成为医生,而你却情愿做兽医?” “这儿是我想待的地方。”他重复着刚才的话。 “可是,乔……” 他瘸着走到我跟前说:“克伦莎,你的问题是你什么都想要,你也想要别人顺着你的意图转。可是,我不愿意,你明白吗?我就想和波伦特先生在一起,这儿是我的位置。” “你是个大笨蛋,乔·卡利。”我说。 “那是你这样认为,但我愿意做这样的笨蛋。” 我愤怒了,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件麻烦事。我一向十分清楚我想要什么。我的梦想就是使自己成为圣·朗斯顿夫人,我的儿子成为阿巴斯庄园的继承人,我的弟弟做名医生,我的外婆住进豪华的天资殿安享晚年,我要实现这梦中的每一个细节。 可是,乔,这个一向温顺听话的人竟然挡在我美梦成真的路中央! 我愤怒地转过身,猛然拉开房门,差点与站在门口的波伦特小姐撞个满怀,她显然一直站在这儿偷听,我未加理睬,扬长而去。 我听到她说:“哦,乔,你不会离开这儿的,是吧?” 我留步倾听,乔说:“不会的,艾茜,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这儿的,我会永远待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做兽医,我属于这儿。”我听了气愤至极,匆匆离开那儿。 结婚后两个月了,我绝对地肯定自己怀孕了。 开始有点怀疑的时候,我只告诉了外婆;到了后来肯定以后,我就把消息公诸于众。 我成功的喜悦,远远大于对将来设想所带来的欢乐。 在阿巴斯庄园,我让我的婆婆第一个得知此消息。我来到她房间,叩响了她的房门。屋子里就她一人,因为被打搅而显得很不高兴。 “我现在没空见你。”她说。她到目前为止,从没称呼过我什么。 “我想让你第一个知道我将告诉你的消息,”我冷冷地说,“假如你不想听,那么将来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是什么事?”她问。 “我能坐下来说吗?” 她点点头。 “我怀孕了。”我说。 她低下了头,但是不多一会儿,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她激动的心情。 “显然,因为这个,婚姻还是必要的。” 我站起身,“你想侮辱我,那是你的事,但我想告诉你,你的这种假设是错误的。还有,我将出生的孩子将证明你是错误的,当然要你相信我的话,你还需要证据。我很遗憾我竟然会让你第一个知道这好消息,我太傻了。” 我转身朝房门走去,正要关门时,听到她轻轻地叫了声“克伦莎”。我迳自离去,来到了我和约翰的房间。 我觉得自己的虚荣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想去找外婆倾诉一番,正在穿外套时,传来了敲门声。站在门口的是罗尔特太太,“老夫人说你要是现在到她那儿一趟,她将会很高兴……太太!” “我现在要出去,”我说,但犹豫了一下,我耸耸肩膀说:“好的,我下楼时顺便去她那儿,谢谢你,罗尔特太太。” 罗尔特太太的嘴唇在发抖,我太了解她了,她很想说:“瞧你这副摆架子的模样,好像与生俱来就是富贵命似的。” 我推开老夫人的房门,站在那儿等待。 “克伦莎,请进。”这次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客气。 我走近她,站在那儿。 “快请坐。” 我坐在椅子边沿,向她表示她的话在我身上作用甚小。 “我很高兴听到你刚才给我的消息。”她说。 我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忍不住说:“这是我期盼的……比什么都重要,”我又说:“我希望是个儿子。” 就在这一刻,我俩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不赞成我做她的儿媳,但我年轻、身体好,而且在这一带也算漂亮;才结婚两个月就怀孕了,怀着她的孙子,但这一切,朱迪思却不能给她。这位老夫人已享尽了生活该给她的一切;她年轻时一定很快地使自己适应她丈夫喜欢拈花惹草的习性,也许她还觉得男人就该这样,只要她自己仍拥有在家庭中的地位,她是不会在乎的。我不知道她的婚姻生活是怎样,但我感觉到她某种性情,对权力的崇尚,敢于把握自己生活的勇气以及喜欢左右她周围人意志的特点,与我有些相似;也是因为我们的相似,我们一旦开诚布公便很容易互相沟通。 “我很高兴,”她说:“你千万要好好照顾自己,克伦莎。” “只要能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我怎么做都愿意。” 她笑了,说:“我们别太自信,不一定是个男孩。如果是女孩,我们也同样高兴,况且你年纪还轻,要生男孩还不容易?” “但我很想要个儿子。”我热切地说。 她点点头,“那我们就祈祷是个男孩。明天我亲自带你去看看育婴室。阿巴斯很多年没婴儿的哭声了。要不是今天我实在累,我现在就会带你去。” “那就等明天吧!”我说。 我俩的视线碰在一起,我感到她终于屈服了。这个骄傲的老太太,不久前还在气愤地指责自己儿子的婚姻,现在这么快就接纳我成为她的儿媳了,而且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一切。 为圣·朗斯顿添个继承人,这是我俩共同的希望,而目前的希望全寄托在我一人身上。 怀孕的女人往往会变得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她唯一关心的是肚子里一天天发育成长的胎儿;她能细细地体会胎儿幼小的身体在茁壮成长。 我现在的生活彷佛就是为了等待婴儿呱呱堕地的一天。 我也变得安详、满足,整个人显得温柔无比。希拉德医生常来看我,而我总和梅洛拉一起在玫瑰园里忙着做小衣服;梅洛拉很乐意帮忙。 老夫人对我听之任之,她不敢再说我什么。我要梅洛拉陪我,她就让她来;任何人都不得怠慢我,我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 有时候,我自己对这种处境都觉得好笑。我觉得幸福满足,从来没这样过。 至于约翰,我现在对他毫无兴趣。但他好像也变了,在他有生以来,从没感受过全家这样为他骄傲。毕竟,他为朗斯顿家留下了后代,而贾斯廷没有。 就我和约翰在一起时,他总爱取笑贾靳廷。 “他向来都是无可挑剔的,我一直因为他而受压迫。有这样听话的哥哥,真是件不幸的事。但是,只有这一件事,他这个圣人没我这个恶棍做得卓有成效!”他说着便哈哈大笑,一把搂住我,我推开他,提醒他当心我肚子里的孩子。 约翰四肢伸开,躺在床上看着我。 “你总让我着魔,”他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娶了个巫婆。” “那就请你记住,别惹我,要不然,我就念咒语让你不得安宁。”我警告他。 “你已经念过咒语了,你看全家人,包括我亲爱的妈妈,克伦莎,你这个巫师,你究竟是怎么控制这一切的?” 我轻拍着大肚子说:“是我争气的肚子帮了大忙。” “告诉我,你是不是和你外婆一起敬拜了生产之神让你这么快就怀孕了?” “别管我是怎么干的,重要的是眼前的结果令人满意。” 他跳起来吻吻我,我又把他推开。他已不再是我兴趣所在。 我和梅洛拉一起坐在树底下做衣服。她专心做针线时歪着脑袋的样子真可爱。我彷佛又回到了从前,看到她和凯洛小姐一起坐在花园读书的情景。现在,我俩的地位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当然我现在拥有这一切的同时,我还欠她一份情。 亲爱的梅洛拉,我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了! 我真诚地希望她与我一样幸福。但就在我这样祈求的同时,我就感觉到了心头一阵的隐痛。对她来说,幸福就是和贾斯廷结婚,但是,贾斯廷有朱迪思,又怎么可能跟她结婚?除非等朱迪思死的那一天。但是,如果她真的嫁给了贾斯廷,就会生孩子……生儿子……她的儿子按辈分就排在我儿子前面! 我的儿子:圣·朗斯顿先生;梅洛拉的贾斯廷爵士。 这太不好了。但现在用不着担心,因为梅洛拉永远不可能嫁给贾斯廷,而且,我的感觉告诉我朱迪思是不能生育的女人。 我热切盼望着时间快点过去,似乎只有等我把儿子抱在手里这一天才能真正安下心来。有时候,我也担心会是个女儿。我倒是喜欢有个女儿,我好把她仔细安排一番,就像外婆安排我的生活一样。但是,我的美梦最终能否实现,则一定要生个儿子才行。我的儿子才能拥有阿巴斯,我会把庄园传给他,他以后的子孙后代的血管里就有着我的血液。 所以,我一定要生个儿子。 外婆对生儿育女之类的事一面很精通,我问她时,她说我会生儿子的;她说我肚子的形状应该是个儿子。随着月份的增长,她越来越肯定是儿子,我的喜悦也随之增长。 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根本不关心周围的人和事。我从来不去想自己有今天全是由于身边的人的帮忙才形成的。梅洛拉说,“谁会想得到今天呢?那时候你站在劳务市场上,那么可怜!”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那么悲惨的你也会有今天的荣华富贵,那么我也应该有比现在更好的未来。 就在我肚子里的胎儿一天天长大的同时,梅洛拉与贾斯廷之间的爱情也在与日俱增。他俩的天真单纯使自己的感情显得让人一览无遗,朱迪思更是再明白不过了。 自从我结婚后,朱迪思就没再雇用人。多儿帮她做些事,有时候我也帮她做头发。有一天,她和贾斯廷一起要去海姆费尔家吃饭,我答应给她梳发型。 我轻轻地叩响了她的房门,但没人应,我就推门进去,叫了声:“朱迪思,你在吗?” 还是没有人应答,但我已看到:她仰天躺在床上。 “朱迪思,”我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声音,有那么一秒钟,我还以为她死了,随即闪现在我脑海里的是:这下梅洛拉可以嫁给贾斯廷了,他们就会有儿子,排行在我儿子前面。 我真的快为儿子的事发疯了。 我走近床前,听到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吃惊地发现她睁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朱迪思,”我说,“你记得吗?我答应过今天要给你做发型的。” 她嘟囔了一声,我弯腰看着她,发现她两颊湿透。 “哦……克伦莎。”她轻声说。 “出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 “你在哭。” “为什么我不能哭?” “谁出什么事了?” “总有那么多麻烦事。” “朱迪思,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他不喜欢我,”她哽咽着说,茫然若失的样,彷佛是在自言自语,“她来了以后,事情就更糟了。他真的以为我视而不见?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对不对?他俩的心在互相呼唤,他们真是一对情侣……但他们又是那么善良的人,我怎么恨得起来……他们要不是那么心地善良,我早就把他们杀了。她温顺得像只羔羊,不是吗?她又是那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个落难公主,失去了父亲,这么年轻,就得出来独自谋生。可怜的梅洛拉!痛苦的生活!她太需要别人的保护了,我来保护她。” 我说:“嘘——朱迪思,会给人听见的。” “你是谁呀?”她问。 “是克伦莎……”她哈哈大笑,“我的女仆现在竟然要给这个家生个继承人!这又是件与我作对的事,难道你不明白?克伦莎,这个乡下小妞能给朗斯顿生孩子,而我则是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不能繁殖后代的无花果树!就是我朱迪思。现在所有的人都亲近你——克伦莎;所有的事都以你为中心。我们要好好照顾克伦莎,克伦莎会不会着凉?她现在怀着孩子。真滑稽,不是吗?几个月前,人人称她卡利……她在这儿受尽欺压,可现在她是神圣不可侵犯,因为她是未来继承人的母亲。” “朱迪思,”我打断她,“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再一次弯腰看她的时候,我找到了答案:我闻到了一股酒精味。 朱迪思……她在酗酒,借酒消愁! “你喝了酒,朱迪思!”我责怪的口气。 “喝又怎么样?” “这太不应该了。” “请问你是谁,要管我?” “我俩是妯娌,我应该关心你。” “我的朋友!你是她的朋友!是她朋友的人,就是我的敌人。克伦莎,神经的母亲,你和约翰结婚后,你变了。” “难道你忘了今天还要去海姆费尔家吃饭?你和贾斯廷都要去的?” “他要是愿意,就带她去吧!” “你太孩子气了;我给你叫杯浓咖啡吧,振作起来,朱迪思,你还要跟贾斯廷一块儿去吃饭,再过一个小时他就来叫你了,要是让他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他会厌恶的。” “他反正早就厌恶我了。” “那就不要让他更加深厌恶感了。” “他厌倦了我对他的爱;他是个冷血动物,克伦莎,我怎么会爱上一个冷血动物?”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你如果想把他从此推给别人,那你现在做得对极了!” 她一把抓紧我手臂说:“哦,克伦莎,千万不能把他从我手中夺走……别让他离开。” 她抽泣起来,我对她说,“我会帮你的,但你得照我说的办。我去给你拿咖啡,不能让佣人看到你现在这样子,他们专爱嚼舌头。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就给你做发型,赶在吃饭前还来得及。” “我讨厌海姆费尔家……愚蠢的海姆费尔。” “那你也得装得喜欢他们,这样才能讨得贾斯廷的欢心。” “不,只有一件事能让他高兴,克伦莎,如果我也能怀孕,我也能当妈妈。” “也许会的。”我说这话的同时,心中则是强烈地希望她永远不会生孩子。 “他是个冷血动物,克伦莎。” “那你就该想办法让他热起来,像你现在这样酗酒怎么行?将来我会教你的,现在你躺下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说:“你是我的朋友,克伦莎,正如你以前保证的一样。” 我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摇了铃,不一会儿,多儿进来了。 “请给我咖啡,多儿,要快!” “咖啡……嗯,太太?” “是咖啡,多儿,我突然想喝咖啡。” 她走出门去,我敢肯定她们在厨房里议论我要喝咖啡。但是,孕妇常会有突发奇想的念头的。 多儿把咖啡送来后就走了。她一走,我便赶紧拿去给朱迪思,不幸的是,这时,我在信道上碰到了罗尔特太太。 如果他们怀疑我要咖啡的动机是为了朱迪思,那说明他们早已知道她在酗酒。这也是极有可能的,不管怎么样,她把酒从地窖拿到自己房间里,不可能不给哈格第看到。如果哈格第想保住自己的位置,他就必然会告诉贾斯廷,照这样看来,朱迪思才刚刚开始酗酒,也就是说要阻止她还来得及。 我倒出些咖啡,让朱迪思喝下,我做这一切时在想:佣人们对我们的生活一定是观察仔细,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了他们的眼睛。 那一年的五月特别炎热,但是对将要出生的孩子来说倒是件好事。树篱上爬满了各色野花,四处鸟语花香。但我的负担越来越重。一阵阵的痛苦意味着我的孩子即将来到这世上,所以我忍受着这肉体上的痛楚。 希拉德医生和接生婆守候在我床边,我感到整幢房子里的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孩子初来人世的一声啼哭。 我想起了那被围在墙里的修女,她的痛苦不会大于我现在所面临的疼痛。但我满怀欣喜地忍受着。与修女相比,我的痛苦又是截然不同的,她是被打败后走向死亡的痛苦,而我是迎接新生命胜利的痛楚。 终于,迎来了那一声响亮的啼声。 我看到婆婆怀抱着我的孩子,她那么骄傲镇静的人也泪流满面,我担心是不是出什么差错了,或许孩子是个残废、怪物?或是死了?但是她是因为高兴而流泪;她走到我床边,第一个向我报喜:“是个男孩,克伦莎,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宝贝!” 不会有什么差错的,我也这么想,所有的梦想都如愿以偿。 我是克伦莎圣·朗斯顿,我生了个儿子。也不会有别的男孩替代他的位置,他是圣·朗斯顿的继承人。 但小问题还是有的。我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穿着件带花边和绿色带子的外套,那是婆婆送我的礼物。婴儿躺在摇篮里,老太太弯着身子看着他,充满爱心与温柔的表情,使她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们得给他取个名,克伦莎。” 她走到我床边坐下来,脸上仍带着微笑。 我说:“我想过,叫他贾斯廷吧!” 她有点诧异地看着我说:“但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我喜欢这名字,好几代人中都有叫贾斯廷·圣·朗斯顿。” “如果贾斯廷生了儿子呢?这名字应该留给他的儿子。” “贾斯廷……会生儿子!” “每天夜里,我都在祈求上帝,让他和朱迪思也生个儿子。” 我强颜欢笑地说:“那当然,我只是觉得这家里,贾斯廷的名字要有人传下去。” “会传下去的,要由长子的儿子传下去。” “他俩结婚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 “哦,是的,但今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希望这儿有成群的孩子跑来跑去。” 我觉得有些气馁,但又马上给自己打气,名字本身并不重要。 “你想过别的名字吗?”她问。 我哑口无言。我是那么地自信我的儿子就叫贾斯廷,所以根本没有别的考虑。 我想到她一直在看着我,她这么精明的人,我绝不能让她看出我心中的秘密。 我冲口而出:“卡莱恩。” “卡莱恩?”她重复了一遍。 我一说出这名字,便感到除了贾斯廷以外,这是儿子最好的名字。这名字对我有着某种特别的含义,我彷佛又看到自己身着红丝绒晚礼服登上高高楼梯参加舞会,就在那个时候,我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梦想也能成真。 “这名字很好,我很喜欢。” 她重复地叫了好几遍,然后说:“是的,我也喜欢。就叫他卡莱恩·约翰——跟他父亲的名,怎么样?” 约翰是他父亲,卡莱恩是他母亲。 是的,既然他成不了贾斯廷,那样便是他理所当然的。 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开始热爱、关心别人胜过自己。满脑子只有儿子是最重要的,一旦做了什么自私自利的事,我也在儿子身上寻找藉口:都是为了卡莱恩。我常这样想,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做些不道德的事,其罪孽要比为自己谋利轻得多;况且,我对卡莱恩的爱是那么深,他是我骨中骨、血中血,就像亚当与夏娃的关系一样。 卡蒂恩长得很漂亮,比一般婴孩要大;唯一像我的地方是他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只不过他的眼睛是那么真诚、单纯、宁静,而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这双黑眼看不到那种宁静的美?卡莱恩是个非常知足的孩子。他很愿意躺在摇篮里接受大家心甘情愿地给予的爱——从不过分要求。人人爱他,他也示意接受任何人给予的关怀。但当我抱起他时,我感到他会有一种特别的满足和高兴。 老夫人为了找个好奶妈费尽心思。她列出了不少乡下女孩的名字,但被我一一谢绝了。我心中总存在这么一种荒唐可笑的担忧,我担心朱迪思会出事,梅洛拉和贾斯廷会结婚,生孩子。我可不希望出现那样的结局;我希望朱迪思好好地活着,永远是贾斯廷不能生育的妻子。只有那样,我的儿子才有可能成为卡莱恩爵士,继承阿巴斯庄园。我彷佛已预见梅洛拉前景黯然,生活悲惨,我感到一丝内疚,但很快就过去了。我现在面临的是在好朋友和儿子之间做一选择,又有谁会为了好朋友而不顾儿子的利益呢? 而且,我会同样尽力帮助梅洛拉,并已想好了计划。 “我不希望儿子将来说话带乡下口音,”我对婆婆说。 “但我们家一向叫乡下女孩做保姆的。”她是在提醒我。 “我想请梅洛拉·马丁,”我的话一出口,老太太脸上就显出惊讶万分,我赶紧往下说:“她出身高雅之家,她又那么爱护卡莱恩,而且喜欢孩子。将来孩子长大一点,她还可以教育孩子,在孩子上学以前,她一直可以做他的家庭教师。” 老夫人显然在考虑没有梅洛拉的照顾自己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她舍不得,但也承认我讲的话是有道理的。要找像梅洛拉那样出身牧师之家而又能当保姆的人实在不容易的。 我来到了梅洛拉的房间,她在老夫人那儿忙完一下午的事后,显得精疲力竭;她正躺在床上休息;我觉得她像枝久旱的水仙,显得那么的憔悴。 可怜的梅洛拉,生活对她太残忍了! 我坐她床沿上,端详着她。“这一天很累吧?”我问。 她耸耸肩膀。 “我去去就回来,”说着,我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一瓶用来治头痛的药水回到她那儿。我用药棉擦拭着她的额头。 “有人为我服务,真是莫大的豪华享受!” “可怜的梅洛拉!我婆婆对你太苛刻了,但是今后会好起来的。” 她睁大美丽的蓝眼睛,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深深的悲哀。 “你马上就会有个新主人,你也会换个新工作。”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眼神里带着惊恐。我心里想:别怕,你不会离开贾斯廷,别害怕。但是,另一个我又在说:不,只要你在这儿,贾斯廷就不会安心地待在他不会生育的妻子身边,那就意味着贾斯廷有可能另结新欢,也许就有自己的孩子,就会代替我的卡莱恩。 当我脑子里出现这些自私的念头时,我就会在行动上对梅洛拉特别友善,所以我赶紧说:“从今以后,你将在我身边帮忙,梅洛拉,你做卡莱恩的保姆。” 我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我感到我们又像回到了牧师所,俩人亲如姊妹。 “你是他的姨妈,”我说,“我俩仍是姊妹,不是吗?” 我俩谁也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生活真让人哭笑不得,克伦莎,你有没有注意过我俩的生活模式?” “是的,两种模式。”我说。 “最初是我帮助你……现在是你帮我。” “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把我俩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这种纽带将永远维系下去,梅洛拉,我俩谁都别想挣脱它。” “我们不要分开,”她说,“克伦莎,当我小时候得知我妈妈要生孩子时,我祈求上帝带给我个妹妹。我潜心祈祷,白天黑夜都虔诚地求上帝。我在想像中塑造一个叫克伦莎的妹妹。她就是你……比我坚强,总是愿意帮助我,当然我也会帮助她。总觉得上帝带走了那个小妹妹后又十分后悔,所以才把你送到我身边!” “是的,”我说,“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俩将永远待在一起。” “那么,你想的跟我一样。你常跟我说,如果你想得到什么,就全身心地祈求,美梦就会实现。” “那是我外婆说的;她还说,还有一种人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总是干扰人们实现自己的理想。也许你会实现梦想,但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比如说,你会得到一个妹妹,但这个妹妹并不尽如人意。” 她笑了;她彷佛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梅洛拉;像我婆婆这样苛刻、骄傲的女人,也无法改变她天真善良的本性。 “哦,得了,别说了,克伦莎,我知道你有缺点。” 我不由得笑了,心中想:不,梅洛拉,你并不知道;假如你能看到我内心深处黑暗的角落,你会吃惊不已!我是个坏心肠的女人?也许不完全是,但是,至少是不高尚的,不纯洁的;红与黑交织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要使梅洛拉将来的日子比现在好一些。 卡莱恩给阿巴斯带来了许多变化。没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连约翰都少了些以往的玩世不恭,多了点做父亲的责任。当然,对于我来说,他更是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梅洛拉的心情也比过去好多了,她全心照顾卡莱恩,有时候我甚至感到我的儿子更加喜欢她,而不愿意理我。老夫人只要一见到她的孙子,就眉开眼笑;仆人们对他也是百般爱护;只要卡莱恩一出现在花园里,仆人们都找藉口去花园。我想,在这房子里,也只有卡莱恩一人,使仆人们对他无可指责。 但是,也许某一个人,或者说有两个人并不十分欢迎卡莱恩的出世。对朱迪思来说,卡莱恩的出现就是指责她的无能,对贾斯廷也是一样。我看到过当贾斯廷望着卡莱恩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朱迪思对孩子的渴望更是显而易见。她的心中还因此怀有某种怨恨,彷佛是在指责命运之神;为什么我不能生孩子? 奇怪的是,朱迪思视我为她知己的女友,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了我?也许是因为在这儿,只有我最了解她。 有时候,我去她房间陪她聊天,她藉题发泄,我听得有趣。我觉得外婆讲得有道理,多观察,多听总是有益无害的。 我装模作样地同情她,让她告诉我心中的秘密。要是她刚喝过酒,那更是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每天她都要出门一趟,目的就是去附近的小旅店喝杯威士忌酒。显然她也明白如果总是拿家里的酒,会很快被察觉的。 但是,贾斯廷还是发现了藏在衣柜里的大量空酒瓶,他又惊又气。 朱迪思讲述这事的时候,起初还是得意扬扬:“他气愤极了,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由此可见他还是很在乎的,对吧?克伦莎,你知道他怎么样?他把酒拿走,为了不让我糟蹋自己的身体。”讲着讲着,她就显得垂头丧气。当我再去她房间时,发现她坐在桌旁,流着眼泪在写信。“我在给贾斯廷写信。”她说。我凑过去看到信是这样开头的——“我亲爱的,我究竟干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有时候,我觉得你恨我;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为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吗……” 我问她:“你总不至于想把信寄给他吧?” “为什么不?不应该吗?” “你天天能见到他,为什么要写信给他?” “他躲着我,我们现在分居了,你不知道吗?他讨厌我。他情愿把我忘了。他跟你在我这儿当佣人时,已全然不一样了。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你不喜欢约翰,对吧?但他却喜欢你,真奇怪!整个都是颠倒了,俩兄弟和他俩的妻子……” 说着她放声大笑,我只好警告她:“小心让佣人们听见。” “佣人们都在厨房里。” “到处都有佣人在走动。”我说。 “那他们会发现什么?发现他冷落我?发现他爱着牧师的女儿?这些他们早就知道。” “嘘,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朱迪思,今天你情绪不好。” “我真想喝酒。他剥夺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克伦莎。为什么我不能享受生活?他有他的享受方式。克伦莎,你知道他和那女人到哪儿去了?” “你别老是胡思乱想了!他们俩非常……”我停顿了一会又说:“非常重传统,绝对不会做出离经叛道的事,最多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她嘲笑道,“那就等着他俩由朋友变成恋人的那一天吧!克伦莎,等我死后,人们会说些什么呢?” “朱迪思,你想得太多了。” “要是能喝两口就好了,克伦莎,帮帮我,帮我买点酒……给我酒,求求你,克伦莎,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我做不到,朱迪思。” “你不肯帮我?谁也帮不了我……没有办法……”她无可奈何地笑笑。 直到几天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说这话时,脑子里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几天后,她回娘家。从那儿回来时,带回了一直在德瑞斯干活的女佣范妮彭敦,此后,她便是朱?99lib.迪思的女佣。 我儿子病了,我再也不关心贾斯廷和朱迪思的事了。那一天早晨,我去看躺在小床上的卡莱恩时,发现他在发烧,我惊惶失措,赶紧叫来了希拉德医生。 原来,卡莱恩是出疹子,医生说用不着担心,这在孩子之间很普遍。 用不着担心!但我依然愁容不展。 我没日没夜地坐在他床边,也不要别人帮忙;约翰也说:“许多孩子都这样,很正常。”我听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我的儿子可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马虎不得。 我的婆婆这次格外地疼爱我。“亲爱的,你会累坏的。希拉德医生说了,小孩子出疹子很正常,卡莱恩的症状算是轻的。你去休息一会吧,让我来替你。” 但是,我还是不放心离去,我担心别人不如我那样尽心,弄不好就会出事,我彷佛看到小小的棺材已抬往圣·朗斯顿的墓地。 约翰坐在我身边陪我。“你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吗?”他说:“你应该多生几个孩子,你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要是有一大群孩子围着你,你就会表现得像个真正的母亲,克伦莎。” “别玩世不恭。”我抗议道。 当卡莱恩的病情有所好转后,我的心情也稍稍放心了些。我想像多年以后,自己成了祖母,卡莱恩也有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那时,我就是我外婆现在的样子。 这是我的美梦的进一步发展。 这倒是约翰向我指出了我的将来。 卡莱恩没过多久就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又是活泼可爱的样子,他现在已经会说也会跑了,我心中感到无限幸福。 约翰和我也回到了度蜜月时那种亲密的关系,可谓是如漆似胶。就我来说,主要是为了拓展我的美梦;就他而言,则是因为他相信我是个巫师而更加的放纵自己,以为自己是中了魔法之故。 在盛开着玫瑰的花园里,卡莱恩用根小棍子在玩铁圈;梅洛拉坐在一边做针线活儿。 卡莱恩已两岁了,长得比同龄小孩大。他是个性情温和、安静的孩子,只要有人愿意跟他一块儿玩,他都会很高兴,要不然,就自得其乐。 这个时候,我才二十一岁;当我散步在阿巴斯庄园上时,总觉得自己彷佛是一生下来就住在这儿似的。 老夫人一天比一天老。她患风湿病,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多信要写,或是喜欢听人读书,所以,梅洛拉离开她那儿以后,她就没再雇人作伴。现在,她更喜欢独自休息,我和梅洛拉偶尔也去陪她坐一会;梅洛拉陪她时,总是给她朗读些什么;当我给她朗读时,她总是打断我,我俩就谈论卡莱恩。 这些都意味着渐渐地,我已成了这儿的女主人,佣人们绝大多数时候也接纳了我现在的地位,有时候,从佣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里,我也会感到他们想到我从前是个外人。 现在朱迪思对我来说已不再是个碍手碍脚的人物。很多时候她都和从德瑞斯带来的女佣范妮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外婆的身体没我原来想像的那么好了,但我也不再像往日那样为她担心。我计划将来让她住在离阿巴斯不远的房子里,叫个佣人服侍地,这我还没与她讲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乔和艾茜·波伦特订了婚,波伦特说要在婚礼那天让乔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外婆听了十分高兴,我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外婆竟然笑得合不拢嘴:“我的两个孩子都有了美好的未来。”我可看不出乔的未来怎么能与我的相提并论。想到乔这辈子也成不了正式的医生,我仍是感到有些懊恼。 我要有更多的孩子,这一点到目前还没实现。外婆说隔上一、两年才怀孕是很正常的,而且对我身体的康复也有好处。想着自己美好的未来,我感到满足。眼前我有这么好的儿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更加确认朱迪思这辈子也不会怀孕了。也就是说,我的卡莱恩将毫无疑问地继承阿巴斯,我将成为至高无上的老夫人。 当我走进花园时,就想着上面这些事。 我坐在梅洛拉身边,默默地看着儿子。他也看到了我,站在那儿向我挥挥手,然后继续玩他的铁圈;铁圈出了轨道,他跑过去,捡起来,又朝我看看,想确定我是否在注视他。眼前这一幕将永远生动地展现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幸福的时刻,也是我后来才认识到的,所谓的人生幸福,其实只是稍纵即逝的片刻,无论你的整个生活有多么幸福,也只能拥有短暂的幸福阳光。 我突然注意到梅洛拉显得有些不安。“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是为朱迪思担心,克伦莎。” 朱迪思!又是朱迪思!她像块遮挡太阳的乌云。她是阻挡梅洛拉走向幸福大道的石头。 我点点头。“你知道她在酗酒。” “我知道她喜欢喝,但是贾斯廷不会让她喝得太过分的。” “不管……贾斯廷怎么努力,她仍拚命喝。” 说到贾斯廷的名字,她停顿了一会,这本身就泄露了她心中的爱情。哦,梅洛拉,你无法掩饰你对他的爱。 “是吗?”我说。 “昨天我经过她房间时,她的房间门敞开着,我听到她在呻吟,我就走进去了,发现她喝得烂醉,躺在床上,真可怕,克伦莎,她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就躺在那儿,两眼发呆,痛苦地哼哼,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听不请她说的话,我很担心,就去找范妮,范妮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在你以前住的那一间里。我进去的时候,她也躺在那儿,见了我也不站起来。我对她说:‘贾斯廷夫人需要你,她病了!’她满不在乎地看着我,嘲弄地说,‘是吗?马丁小姐,’我继续说,‘我听到她在呻吟,你去看看,能为她做点什么。’她笑着说:‘夫人没事的,我想你最关心的并不是她,’这真是太气人了。她真不该来这儿,我真是气极了,克伦莎。” 我朝她看看,想起了她是怎样把我从劳务市场带回她家,又是怎样努力让我留下来。梅洛拉想真正做点什么的时候,她还是很勇敢的。玷污她和贾斯廷的纯洁关系在她看来是玷污贾斯廷的人格。我也清楚只要朱迪思活着,她也只能对他怀着这种精神上的爱恋。 梅洛拉继续说:“我就对范妮讲,‘你太无礼了,’但她仍躺在那儿嘲笑我,‘你在装模作样,马丁小姐,你这样温文尔雅可称得上是贵妇人,但目前看来你成不了夫人,’我要不是及时打断了她,她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样的下流话,于是我就说,‘有人在不断地提供酒给夫人,我想那就是你。’她仍是一副嘲笑的样子,但眼睛往柜子那儿飘。我走到柜子那儿,打开门,发现那里全是酒瓶,有些是满的,有些是空的。显然,在贾斯廷尽其所能劝阻朱迪思酗酒的同时,范妮在给她提供酒。” “但你又能怎么样?梅洛拉。” “我不知道,但我很担心。” “但人们对于你和贾斯廷的闲言碎语比这更让我担心。” “我们是清白的,身正不怕影斜。”她自豪地说。 我一声不响。她愤怒地冲着我说:“你不相信我?” “我从来都相信你告诉我的,梅洛拉,我是在想你说的‘身正不怕影斜!’这话在现实中能有几分正确?” 第二天,约翰因为生意上的事去普利茅斯。说起来也真怪,自我们结婚以后,他变得让人尊敬了,我相信,要不是因为与我结婚,他的坏名声还会臭个二十年。生活真是奇妙。而贾斯廷,打听从他父母之命结婚以后,他的名誉却每况愈下,很显然,佣人们在厨房里议论的中心就是贾斯廷、梅洛拉和朱迪思三人的关系。约翰跟我结婚时,确实也算丢尽了面子,但后来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这一切看起来真有点像是生活向人们开的玩笑。 我也怀疑过约翰会不会对我不忠实,我不在乎;我现在的地位十分稳固,我已从他那儿得到了我所想要的。 当约翰回来时,他带了一只玩具象。是用灰色的布制成的,腿下面装了滑轮,可以用绳子拉着跑。我那时还从没见过真正的大象,所以看到玩具象时也觉得十分有趣。整个玩具有12英寸高,两颗钮扣作为它的眼睛,长长的鼻子,还有漂亮的尾巴和两只大耳朵,脖子上还围着一圈红色的皮套。 约翰带着礼物盒来到了儿子的房间。卡莱恩小心地打开跟他差不多高的盒子,小手忙碌地拿出盒子里的充塞纸片,最后终于看到了那头壮观的动物。 他两眼盯着玩具象,用手摸摸它的身子,再摸摸它的眼睛。然后看看我,又看看约翰。 “这是头大象,宝贝。”我告诉他。 “太象?”他重复着,一脸惊讶。 约翰把玩具从箱子里取出来,把绳子放在卡莱恩手中,然后教他怎么拉动大象;卡莱恩拉着大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他跪下来,两手拥抱着大象的脖子。 “太象,”他轻声地说,“我的太象。” 看着他那么喜欢约翰给他的礼物,我都有点妒忌了。我总希望自己,是他最亲爱的人,我怎么也无法摆脱自己这种想法。 卡莱恩非常喜欢他的大象,夜里睡觉时,他就让它站在自己的床边;白天他走到哪儿都拎着它。他仍是把大象叫做“太象”。他跟它说话、唱歌,看他那么喜欢这玩具,我们也欢喜,唯一的遗憾是这玩具不是我买给他的。 那年的夏天,阿巴斯庄园总像是潜伏着危机似的。自从范妮来了以后,气氛就更加紧张。她给朱迪思买酒,而且善于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对梅洛拉充满敌意,又与朱迪思联合在一起,使梅洛拉的生活更加悲苦。 梅洛拉对于自己所受的委屈从不轻易告诉我,但她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 我对贾斯廷从来没好感,他对我也一样。他一向认为是我用诡计骗约翰上钩要他娶我,为了家族的荣誉,贾斯廷又不得不接纳我这个弟媳。他对我永远是那样的冷冰冰而又不失体面,我想对于我和梅洛拉的友情,他一定也是不以为然。 所以我一点也不同情贾斯廷,但由于我喜欢、关心梅洛拉,也不愿意她受到欺侮;更重要的是她热爱卡莱恩,关怀备至。她是个优秀的保姆,将来也一定是个出色的家庭教师。对于将来,我成了阿巴斯真正的女主人后,我让梅洛拉待在我身边,我保护她,让她对我感激不尽;贾斯廷,将永远是个让人可怜的对象,爱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忍受着没有爱情的婚姻;约翰将永远迷恋着我,不断地发现我这个人有许多地方他还没发现,是魅力无穷。我是这个圈里的中心人物,我操纵着他们。 可是,现在,范妮和朱迪思在一起策划要把梅洛拉驱赶出去。 恋爱中的人们总像驼鸟,它们把头伸进沙子里,以为就是安全了。就连贾斯廷这样的冷血动物也会坠入爱河,那他也是只驼鸟。他一定与梅洛拉约好能在某个地点常常见面,或是一起骑马出去一趟,不是一起骑出去,也许在什么地方会合,也许他们从不去一个地方两次以上。我很容易想像他们聚在一起时心心相印地交谈,然后一前一后地分头回家。当然,大家会注意到他俩整个下午都不在家里。 这就是他俩天大的享受了。我绝对肯定他俩在一起时绝对不像一般情人那样有异常举动。如果对方热烈一些,梅洛拉会做出相应的回报,主要问题出在贾斯廷身上。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情形也会像众矢之的,只要范妮和朱迪思觉得有必要,他俩就会名声倒地。 那天早晨,我去厨房吩咐当天要做的事,听到了让人不安的话。是哈格第在唱主角,罗尔特太太应声和着。主要是说范妮看到了梅洛拉和贾斯廷在一起,还说牧师的女儿只要有机会,也会像村子里的妓女一样淫荡,范妮决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旦结果出来,会有人觉得遗憾的;就等着范妮的结果了,她完全是个能手,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走进厨房时,他们变得鸦雀无声,他们彷佛又有点害怕,因为谁都知道梅洛拉是我的骄傲。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平静地吩咐了一天的任务。 但我回到自己房间时,我陷入了沉思。如果范妮不马上离开阿巴斯,那么她们就会找出麻烦,让梅洛拉不得不离开这里,那会怎么样?贾斯廷会让她走吗?谁都说不准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马上得让范妮滚蛋!但得想个什么办法呢? 我来到了朱迪思的房间,已值午后,我判断这个时候朱迪思会喝得醉醺醺地呼呼大睡。 我轻轻敲门,没人应,再敲门时,我听到玻璃杯发出的响声和关柜子门的声音。显然她还在找掩护。 “哦,是你呀!”她说。 “我来找你随便聊聊。” 我走近她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精味,我看到她两眼直直的,头发乱蓬蓬的。 她耸耸肩膀,我在朝镜子的椅子里坐下。“我来帮你理理头发吧,朱迪思,”我说,“我一向喜欢给你梳理头发,这叫做‘梳头松弛法’,挺管用的。” 她顺从地坐下;我取下她的发夹,头发披散在她肩膀上,此刻在我看来她也是多么的脆弱、无助。我像往常那样给她的头做按摩,她闭上了眼睛。 “你的手指上有一股魔力。”她含含糊糊地说。 “朱迪思,”我说,“你很痛苦。”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注意到她的嘴角下垂了。 “我希望能帮你点什么。” “我喜欢你给我梳头。” 我笑了,“我是说希望能使你幸福。” 她连连摇头。 “这样好吗……喝酒?”我继续说,“我知道是范妮帮你弄来了酒,她这样做是不对的。她来这儿以后,你的情形越来越不好。” “我要范妮在我这儿,她是我的朋友。”她固执地说。 “你的朋友?你的贾斯廷想尽办法帮你戒酒为你恢复健康,但她却从中捣乱!”她睁开眼睛说,“是吗?也许他情愿我死了才好。” “别胡说,他希望你你,摆脱范妮。我知道她待在你身边没好处。你会好起来的……也会坚强起来。等你身体好了,你就能生孩子,贾斯廷会有多高兴。” 她猛然转过身,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她的手很烫。 “你不明白。你以为你明白,人人都自以为聪明,他们觉得我没怀孕是我的错,要是我告诉你,是他的错你怎么想?” “是贾斯廷的错,你是说……” 她松开手,耸耸肩膀,转向镜子说,“怎么啦?快给我梳头发,那样真舒服,克伦莎,然后帮我把头发扎起来,我就想躺下来休息一会。” 我拿起梳子,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说贾斯廷性无能? 我感到一阵激动,要是真的那样,任何人取代朱迪思的位置都不要紧,梅洛拉和贾斯廷的关系再怎么发展都不要紧。但是,我能相信朱迪思的话吗?我想到贾斯廷的模样——那么冷酷、不动声色;他与梅洛拉之间的爱情发展到现在还不曾越过性关系。 这是由于他的无能力还是出于道德上的制约?我得想法找出答案。 我想起了德瑞斯家族的历史,还有那怪物以及它的诅咒,我还想知道更多的情况。 “朱迪思……”我开口问她。 但我发现她闭上了眼睛,已经睡着了。我想今天是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东西了,那么也不应该相信朱迪思的话是真的。 我想起自己在朱迪思身边做女佣时,她常说起的那个叫做简·卡威伦的保姆,她一直跟着朱迪思母亲;她还说这个简现在已离开了德瑞斯,住在德瑞斯庄园的领地上。我敢肯定,要是下次有机会去德瑞斯,找到这个简,我肯定会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二天,我把卡莱恩托给梅洛拉照顾,自己骑马朝荒野前进。 在登上离德瑞斯不远的高坡时,我放眼望去,仔细欣赏德瑞斯庄园的建筑:典型的康沃尔石建筑,四周是花园,远处的池塘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想想朱迪思出生在这样一个豪华美丽的地方,而今却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女人,而我,出生于低贱的渔家小屋,现在竟成了圣·朗斯顿夫人。我常爱做这样的比较,对于自己取得的成就沾沾自喜;我也感到自己变得心狠手辣,但是,也许这就是一种权力的象征。 我朝德瑞斯前进,一路上遇到几位劳工,我向他们打听卡威伦的住所,不一会儿我就找到了。我把马拴在栅栏门上,叩响了门;沉静了一会,传来了脚步声,然后,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身材矮小的妇女。她弯着腰,驼着背,拄着拐棍;脸上的皮肤皱得像颗乾瘪的苹果,她抬起乱蓬蓬的眉毛下的眼睛望着我。 “对不起,打搅你了,”我说,“我是阿巴斯的圣·朗斯顿夫人。”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克伦莎·比的外孙女。” “我和朱迪思是妯娌。”我冷冷地说。 “你找我干什么?”她一点也不客气。 “想和你谈谈,我很担心朱迪思。” “那就请进吧!”她说话的态度稍稍和气了些。 我走进屋去,她把我带到后面厅堂的壁炉边。所谓的壁炉仅仅是在墙里挖了个洞,也没铁条来挡柴火往外掉;我不由得想到了外婆那儿的壁炉。 我在她身边坐下后,她便问:“朱迪思小姐怎么啦?” 我断定她是个直率人,于是我也采用了直截了当的方式说:“她喝酒喝得太厉害了。” 她听了很吃惊,我看到她嘴唇有些颤抖;然后,她下意识地拨着长在她下巴上的肉瘤上的毛。 “我很为她担心,所以才来找你,也许你能帮我想想办法。” “她怎么会这样?” “如果,她能生个孩子,也许会好一些;如果她不要这样喝酒,身体会好一些。这些我都跟她讲过,但她彷佛已经是彻底的绝望了,她认为根本不可能生孩子。你对那个家庭情况十分了解……” “他们德瑞斯家的人总有人不会生孩子,”她说,“这一直是他们家族的问题,女人们都不太容易怀孕,就像那咒语里说的那样。” 我不敢看她,生怕这个精明的女人能从我眼神里看出我幸灾乐祸的心态。 “我听说有人给这个家念过咒语,”我说,“而且曾有人生下过怪胎。” 她的话匣子打开了:“古老的家族里总有不少怪诞的故事。咒语里并不是说会生下怪物,而是诅咒这家人会酗酒、丧失生育能力,当然,这两者之间是有联系的。其实这是绝望心情的表现。还有人说这家不会生儿子,会断子绝孙,看来这咒语真的应验了。像我们一般人也会酗酒,但还有可能戒酒,但他们家的人一旦酗酒便难以回头了。” “这就是给他家的咒语,”停了一会,我又问:“你觉得朱迪思不可能再生孩子了?” “那谁知道?但她结婚已那么长时间,到目前为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的外婆倒是生了两个孩子,死了一个,活了一个。活下来的是个男的,但身体很虚弱。朱迪思的妈妈是德瑞斯家的人,她的丈夫是招女婿,为的是保持她家的姓氏。对后来的人来说,生育变得更加困难。朱迪思小姐后来坠入情网,我记得贾斯廷少爷来的时候,她激动得神魂颠倒,像这样的爱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但现在说这些也许太早了些!” 这下好了,我想,朱迪思肯定不会生儿子,她与贾斯廷的关系已绝对僵化;只有我的卡莱恩才能继承阿巴斯花园财产。 我瞎自庆幸这次旅程。谁也不敢肯定朱迪思和贾斯廷不会生孩子,但我敢肯定他们很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她这样酗酒……”老人连连摇头,“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从范妮来以后她的情形更糟。” “范妮跟她在一块儿?” “是的,她当朱迪思的贴身女佣,你不知道?” 她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愿意看到这些,对于范妮,我也没办法。” “我也毫无办法,尽管我知道是她把酒弄来给朱迪思的。” “朱迪思为什么不来我这儿?她要是来,我就会跟她说说。这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你告诉她我想她。从前她还经常会骑马出来蹓躂,最近怎么……” “也许是因为范妮来了的缘故,我早就该让范妮滚蛋,可朱迪思不听我的。” “她对于为她干过活的人总是依依不舍。既然你说范妮来以后她更加糟糕,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看起来……” “怎么样?”我催了她一句。 老人朝我靠了靠说:“这家伙本人就是个不为人知的酒徒。” 我的眼前顿觉一亮。那就听其自然,我会找到解雇她的藉口和机会的99lib?。 “一般说来,别人不大会发现的,当然她偶尔也会喝醉。我就发现过,你只要留神她的表情和眼睛以及行动模样……哦,我太熟悉了。我曾想揭发她,但最终总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这也使她更加为所欲为,可她只要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便什么事也没有。她可真是狡猾。这家伙太坏,尤其是对朱迪思来说更存在着危害,有些酒徒就是这样,希望别人与他一样喝得烂醉。” “只要哪天被我发现她烂醉如泥,我当即就解雇她。” 老人感激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硬很粗,我觉得像握住一只性情刚烈的鸟儿似的。 “你要耐心等待机会,”她轻声说,“要是你机灵些,一定会成功的,但要仔细观察。” “一般来说,这些酒鬼多久发作一次?” “我看她熬不到一个月或是六星期就想痛快地喝一场。” “我有数了。这对朱迪思来说,是摆脱这个酒鬼最好的解决问题办法。” 老人说想请我喝一杯自制的野梅酒,我本想谢绝,但想到我们是有着共同敌人的联盟,应该乾一杯。我接过酒喝了,觉得浑身热呼呼的,再加上壁炉里散发出的热气,我感到整个脸都红了。老人显然在仔细打量我,这个巫婆的外孙女,成为这一带人们众说纷纭的人物,其轰动效应大于德瑞斯家族的传说故事。 我离开她的小屋时,她说:“请我的小姐来看看我吧!” 我说一定转告。我回阿巴斯的途中;心情无限舒畅,我胜券在握,一定能找机会把范妮赶走;我也肯定朱迪思永远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经过巴顿时,遇见了鲁本·彭加斯特。他站在门边,手里捧着一只鸽子。 我骑过去时向他说了声,“你好。” “唉呀,”他说:“是圣·朗斯顿夫人,祝你一切都好,太太!” 说着他走到马前,我只好停下来。 “你觉得这鸽子怎么样?”他举起手中温驯的鸟儿问我。阳光照在鸽子闪亮的羽毛上,显得十分美丽,而握着鸽子的手却是那么粗糙、肮脏,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很漂亮的鸽子。”我说。 他骄傲地给我看了看鸽子腿上的银色铁圈,然后说:“她会成为一只信鸽。” “太棒了。” 他斜着眼瞟了我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牵动着,彷佛在暗暗发笑。 “今后不管它飞多远,它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真不知道它们怎么会有如此本领的。”我说。 他粗大的手指轻抚鸽子的翅膀,显得那么温柔;我想到了就是这双手弄死了那只猫。 “这是个奇迹,你相信世上有奇迹吗?” “我不知道。” “哦,有的,鸽子就是个例子,”他的脸一下子又暗了下来,“赫蒂走了,”他说,“但她会回来的,她是只信鸽,我认为是的。” “我希望是这样。”我应和着。 他突然皱着眉头说:“她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她应该跟我讲一声。”说着他又笑了: “但她会回来的,我知道,就像每次我放飞一只鸟一样,她会回来的,她是只信鸽。” 我轻轻拍了一下马说:“好了,再见,鲁本,祝你顺利。” “哦,我会万事如意的,他们说我中了邪,但上帝在别的方面弥补了我的不足,我们的赫蒂也会回来的。” 那年六月,波伦特先生骑马外出时摔了一跤,乔就接管了他所有的事务;与艾茜的婚事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了。 我竟然一点也无法左右这件事,看上去真有点怪。假如乔能让我安排他的生活,他就能成为医生,他的生活就会比现在好。我总是忘下了乔在自己的问题上跟我顶着干。但其实,我要是真的想干预他的事,也不是不能成功,但他现在既然这样幸福,忙得开心,我也为他高兴,依然像往日一样爱护他。看着他拐着一条腿走路的样子,不由我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也让我想起金,这种温柔的思绪,总让我不自觉地盼着金能回来。 乔结婚那天,我和梅洛拉坐着马车去教堂。外婆前天夜里就住在波伦特家。我感觉到人们由于我和乔混得有出息,对外婆自然是格外尊敬。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她住进圣·朗斯顿领地上的房子里。 去教堂的路上,我注意到梅洛拉脸色不好,但我没问她怎么回事,我猜想又是范妮给她气受了,但我告诉自己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叫范妮滚蛋。 波伦特家也算得上是受人尊敬的,所以,今天的教堂里装点一新。当我和梅洛拉走进教堂里时,人群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圣·朗斯顿家的人通常是不来参加这样的婚礼的。我想,他们又想到了我的原始身份只不过是巫婆的外孙女。我还感觉到不少人的眼光投向梅洛拉,人们想这位牧师的女儿今天成了女佣,是我儿子的保姆。 海姆费尔先生主持了这次婚礼,不一会儿,仪式就结束了;一辆马车把乔和艾茜带回波伦特家,在那里,大摆着婚礼宴席。 人们举行了传统的撒稻谷仪式,一双旧鞋子挂在新娘的马车上。艾茜红着脸,笑嘻嘻地被乔拥在怀里;至于乔,他显得既骄傲又稚嫩。 我看着这一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心里想着如果乔娶了医生的女儿会是多么的光荣。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梅洛拉不解地问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乔掉在陷阱里的那个夜晚,”我说,“如果当时他死了,就不会有今天的婚礼了。” “你一点也没有金的消息,梅洛拉?”我的语气中充满了怀念。 “我跟你说过他这人不爱写信。” “如果他给你写信……会告诉我吗?” “那当然,但他没给我写信。” 乡村里的婚礼总是这老一套。波伦特家的客厅里挤满了人,通道里,厨房里也不例外。厨房里的餐上摆满了食品:蛋糕、馅饼、火腿片、牛排、猪排,还有自酿的各种果子酒;波伦持家的人一定忙碌了好几星期才准备好这一切的。 聚会一直在非常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人们说着俏皮话、恭维的赞扬词,然后是男人们窃窃私语然后哄堂大笑——没有这一套程序,彷佛就不是康沃尔式的婚礼。这种乱烘烘的嘈杂相当于上层社会的乐队,杯盆锅碗,凡是手中能拿的东西都可以用来碰击,目的只有一个,为婚礼创造热闹的嘈杂声音。方圆数哩的人都能知道是谁家在举行婚礼。 乔和艾茜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切。艾茜在平常早已习惯了一些粗俗的喧闹游戏,在这种时候只好装作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似的,好像个新娘。 到后来,按照传统,人们还要拿只装满沙子的长筒袜抽打新郎新娘,再把荆豆枝塞进婚床,我决定在这之前离开这热闹的聚会。 我和外婆、梅洛拉坐在一起吃东西的时候,知道了最近人们关心的主题是什么? “听说他们马上就要关闭费德矿厂了?”基尔问。 外婆说她无法预知这么遥远的将来,但显然,矿产量正在日益下降。 “要是费德矿厂关掉了,那我们上哪儿干活?”基尔说,“想想这将会使多少人失业。” 外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索尔·坎迪站在一边在跟汤姆·彭加斯特说话,基尔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索尔大爷?” 索尔说:“我也听说矿产量不多,并不是你一人消息灵通。” “可是这会是真的吗?” 索尔眼睛盯着酒杯,彷佛他知道真相,而正在考虑该怎么说,“康沃尔郡的人谁都明白这道理,这儿的矿已被开采了这么多年,哪会有那种开采不尽的宝藏,在圣·伊芙斯一带早已关闭了好几个矿。” “我的上帝,”基尔叫了起来,“那我们这些人该怎么活下去?” “重要的是在正式关闭矿之前要肯定已寻尽宝藏,而且总也有别的地方有待开采。” “说得好!”大家齐声欢呼。 索尔是个敢于为自己及为他人利益奋争的人。我不知道赫蒂跟别人跑到伦敦这件事对他打击有多大,那时他正准备与她结婚;也不知他有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在我看来,索尔对于为矿工们争取权力的兴趣,远远大于自己成家立业的追求。 我这样想着赫蒂的事,就没听见他往下说些什么。直到他提及“圣·朗斯顿矿”我才如梦初醒。 “呵,”他说,“我们不会让矿藏在地下睡觉,如果康沃尔地下有锡矿,饥饿的人们就会把它挖掘出来。” 我感到不少人的眼光投向了我,眼睛里闪烁着索尔鼓励起来的希望之光。 索尔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扬长而去。 “我从来没听人说过费德矿厂要关闭了。”我对外婆说。 “我从那么点点大就习惯人们的道听涂说!”外婆用手往地上做了个一尺高的距离。 她的话以及我出现在这儿使人们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此我也没听人再说起这件事。 乔的婚礼以后,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些事使我终身难忘。 我一直留意范妮的行踪,生怕错过抓到她把柄的机会。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在阿巴斯,晚餐一向是十分正式的,我们得穿上晚装。我买了些比较庄重的衣服,尽量不要让人觉得我喜欢艳丽的颜色。我非常喜欢艳丽的颜色。虽然我非常喜欢在晚餐时把自己打扮得体,使人看到从前的女仆是如何成功地适应了现在的重要角色。 贾斯廷坐在餐桌的那一端,朱迪思坐在他对面。现在实际上都是由我示意哈格第什么时候该上下一道菜。老夫人大概是觉得身心疲倦也听之任之;朱迪思根本不在乎我做什么。我觉得贾斯廷对我的自负多少有点看不惯。约翰的态度是显得既玩世不恭又有点兴高采烈,他非常欣赏我有条不紊的办事手段bbr>..,完全与朱迪思不一样,我想他总在不厌其烦地拿我和朱迪思做比较,以显示自己的老婆比别人强多少倍。而实际上,我也正变得越来越高雅、自信,更像这家的女主人,朱迪思相形见绌;况且,她酗酒的程度越来越厉害,拿起杯子的手都有点发抖;晚餐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一杯接一杯地喝。俩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但这并不是我的错。实际上,倒是我使得约翰恢复了原来的自尊和佣人们对他的敬重。 在这天的夜晚,朱迪思的情形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糟糕。她衣冠不整,头发乱蓬蓬,都快散落到肩膀上了。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是不是在今晚她将原形毕露? 贾斯廷说:“今天下午我碰到了费德,他非常担心矿产问题。” “为什么?”约翰问。 “有迹象表明,矿藏快挖光了。他说前景不好,已经开始解雇一些工人了。” 约翰吹了声口哨说:“那太糟了!” “这将会大大影响邻近的工人,”贾斯廷说着,皱皱眉头;他毕竟不同于约翰,那么关心人民的疾苦。我对这些话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去范妮的房间看看她在干什么! “费德的意思是我们应该重新开采圣·朗斯顿矿。” 约翰看着我,一脸愤怒,我感到有些吃惊,他竟然还把自己的矿当回事。他说了:“那你就告诉他,我们绝对不会重新开矿的。” “在我们家附近采矿,”贾斯廷说,“我也不赞同这建议。” 约翰不自在地笑笑说:“这主意不好。” “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婆婆问。 “我们在谈论锡矿,妈妈。”贾斯廷说。 “噢,”她叹了口气,“哈格第,再给我倒些红葡萄酒。” 这顿饭似乎是没完没了。最后总算差不多快结束了,剩下贾斯廷和约翰仍在那儿喝葡萄酒外,其余人都吃好了。我经过客厅时,找了个藉口跑上楼去,迳直朝范妮的房间走来。 我站在她房间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推门进去,四处张望。 她躺在床上,醉醺醺的,还没走近,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 我赶紧下楼,来到餐厅,两个男人还在那儿边喝边聊。 “对不起,”我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们俩,范妮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出什么事了?”约翰问,一副饶有趣味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嘲笑我在这儿行使的女主人权力。 “我们开门见山地谈吧!”我说:“自从范妮来到这里后,朱迪思的情况更加糟了。这一点都不奇怪,是范妮在唆使并鼓励她酗酒。这女佣人此刻正躺在床上,烂醉如泥。” 贾斯廷脸色顿变,约翰幸灾乐祸。 我没有理会约翰的态度,转向贾斯廷。“得马上让她滚蛋,你叫她快走。” “是该解雇她。”贾斯廷说。 “你去她房间亲眼看看就明白了,”我说。 他果然去了,其结果不言而喻。 第二天一早,他把范妮叫来,让她打包好行李马上走路。 佣人们在厨房的餐桌上议论着解雇范妮的事。其激动程度和议论内容,我是很容易想像得到的。 “你们说,是范妮唆使她的主子,还是主子影响了她?” “你们要是了解贾斯廷夫人心里遭受的痛苦,对她偶尔喝几口,也不会奇怪的。” “那你们说是不是牧师的女儿害得她这个样子的?” “完全有可能,牧师的女儿也会像常人一样的狡猾。” 朱迪思陷入了孤寂无援的处境。她以前把范妮当作自己的依靠。我去看她,并鼓励她振作起来,但她仍是黯然无神。 “她是我的朋友,”朱迪思说,“所以她才被赶走的……” “是因为她酗酒才解雇她的。” “不,是他们发现她了解得太多,嫌她碍事才把她弄走的。” “她能了解什么?”我赶紧追问。 “关于我丈夫和那女孩的事。” “你可不能这样说……连这样想都是不应该的,都与事实不符。” “不一定是假的,我跟简·卡威伦说过……她相信我的话。” “这么说你去看过她了?” “是的,不是你叫我去的么?你说她希望我去。我告诉她他是多么渴望那女孩……他是多么后悔娶了我。卡威伦说真希望能回到从前的日子。” “但是,赶跑范妮,她很高兴,不是吗?” 朱迪思不吭声。过了一会,她突然喊道:“你们都跟我过不去,所有的人……” 范妮走了一星期后,朱迪思点了支蜡烛到处找威士忌酒。我是后来才知道事情经过的。范妮被解雇后,她藏在柜子里的酒都被拿走了,但朱迪思不知道,她仍旧去了范妮住过的房间,当然也没找到,却把蜡烛忘在那儿;门开着,吹进一阵风,窗帘着了火。 贾斯廷喜欢独自骑马出去蹓躂。我想也许他是想清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我有时也想,在他独自郊游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会不会出现些宏伟的计划,做个真正的男人,也许这样幻想能使他得到些许的松弛。 他每次从外面回来,拴好马,走向屋里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朝梅洛拉的房间看一眼。 这天夜里,他看到屋里升起浓烟,便冲向那儿。 梅洛拉后来告诉我,她一直没睡着,闻到了烟味,马上穿好睡衣想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房门开了,贾斯廷冲了进来。 这种特定的时候,他俩怎能再压抑各自的感情?他肯定拥抱了她;而朱迪思正在到处找酒,碰巧撞见了这无数次想像过的情形,梅洛拉穿了件睡衣,漂亮的头发披在肩头;贾斯廷拥抱着梅洛拉,眼睛里流露出朱迪思从没见过的温情。 朱迪思一声尖叫,把大家全唤醒了。 人们很快扑灭了火,只是烧坏了窗帘和墙壁。但真正糟糕的并不是这些。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幕:所有的佣人穿了睡觉的衣服聚在一块儿,到处弥漫着剌鼻的烟味;出现了朱迪思…… 一定是她在什么地方另有一个藏酒的地方,因为她那样子显然是刚喝过酒,但还不至于醉得糊涂,她选择了人最多的时候大喊大叫:“这下我总算抓到你们了,你们不要以为我没看到,你在她房间里,你拥抱着她……吻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众所皆知了。自从她来这儿开始,你们就勾搭上了,所以你才要她留在这儿,你甚至盼着能与她结婚,但这已经与事实没什么两样。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终止相互感情的传递……” “朱迪思,”贾斯廷警告着,“你喝醉了。” “当然,我就是在喝酒,我还能做什么呢?你不想喝吗……”她挥动着手臂,目光呆滞,“假如你的丈夫爱着住在这儿的小姐,想方设法地躲开自己的妻子去和她幽会……,你不会借酒消愁吗?” “快把她扶到她房间里去,”贾斯廷说,一边请求似地望着我,我只好走上前去,抓住朱迪思的手臂。我厉声地说:“朱迪思,你病了,你想像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行了,让我扶你去房间休息。” 她像发疯似地狂笑,她转过身,面向梅洛拉,那一刻,我以为她会扑向梅洛拉。我赶紧站到了她俩之间说:“罗尔特太太,圣·朗斯特夫人病了,请帮我扶她回房间休息。” 罗尔特太太抓住她的一只手臂,我则抓住另一只,朱迪思拚命反抗,但无济于事。我看到了梅洛拉的脸上现出深深的痛苦,贾斯廷的脸上呈现出羞辱与痛苦。在阿巴斯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场景,对佣人们来说更是绝无仅有的一幕。我看到约翰仍是在狡猾地笑而不语,他因自己的哥哥落难而暗自高兴,也在为我得意,因为人人都看得出来,我在维持秩序,控制着整个局势,并让它尽快收场。 罗尔特太太和我费了好大劲才把朱迪思拉到了她的房间里。我关上门说:“罗尔特太太,我们把她放在床上。” 我们扶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希拉德给她开的镇静剂呢?”我问,“给她吃点。” 我拿过药给朱迪思,她竟平静地吃下去,然后低低地抽泣着:“要是我能生个孩子,就不会这样了,”她自言自语着,“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从来不跟我在一起,他就只喜欢她。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是锁着的。他为什么锁门?你去问他,因为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哪儿。但是我知道,他与她在一起。” 罗尔特太太“啧啧”地表示同情。我说:“罗尔特太太,我想她是喝醉了。” “可怜的人,”罗尔特太太自言自语地说,“你想像得到吗?” 我横眉冷眼,向她表示我不需要同情心,她立即收敛了。 我冷冷地说:“她一会儿就会好的,你现在没必要待在这儿了,罗尔特太大。” “我愿尽忠效劳,太太。” “你做得很好,可现在已没你的事了。圣·朗斯顿夫人病了,病得不轻。” 她垂下了眼睛;我知道她心中另有想法。 梅洛拉受到的打击不小。 “克伦莎,你该明白,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一定得走。” 我陷入了沉思,真不知道要是身边没有了她,我的生活将会怎样? “我们会有办法的。” “我受不了,人人都在议论我,所有的佣人这样。我很清楚;多儿和戴西凑在一起聊天,我一走近,她们就闭上了嘴。还有哈格第,他看我的眼神与从前完全不一样,彷佛……” 我清楚哈格第的为人,也理解梅洛拉的心情。 “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留下来,梅洛拉,我把哈格第解雇了,把所有的佣人都解雇……” “你怎么能这样?另外,那也起下了什么作用,他们会仍旧讲我们坏话。可是这全是胡说,克伦莎,说你不相信他们讲的这些。” “你和他不是情人?我看得出来他爱你,梅洛拉;我知道你也一直爱着他。” “但他们的意思是……” 她低着头,我赶紧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你和贾斯廷都不会。” “谢谢你,克伦莎,至少你是相信我们的。” 但是,当人说你有罪时,你维持你的清白又有什么用? 她转向我说:“你总是那么聪明,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要镇静,若无其事地做人,因为你是清白的,这样,人们会相信……” “经过那么一场闹剧,人们还会相信?” “别害怕,事情总会过去的,也许我还会另有办法。” 但她仍是惊慌不已,她不相信什么人还能解救她。 她平静地说:“该结束了,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那卡莱恩怎么办?他会伤心至极。” “他会忘了我,小孩子都这样。” “卡莱恩很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绝对不会的,他是那么地敏感,他会为你伤心;届时我又怎么办……?” “我们互相写信,也可以时常见面。哦,克伦莎,这不等于我们的友谊就完了,我们的情谊会到死也不变。” “绝不会变的!”我也激动起来,“永远不会,但你不能绝望,会有办法的,我会有办法的,你知道,我总会有办法。” 但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我毫无办法。可怜的梅洛拉,可怜的贾斯廷!我相信他俩是属于那种对任何命运都逆来顺受的人,与我完全不一样。 梅洛拉仔细翻阅了报纸,并写了不少应征信。像她这样,是牧师的女儿,又给贵妇人做过贴身陪伴,照理说要找份工作应该是不难的。 每年都有个小小的马戏团来到圣·朗斯顿;他们会在草地上搭起戏台,起码有三天,音乐声、喧哗声不断传来。在这之前的几天和马戏团离开后的几天,人们都会围绕着戏班子说个不停;在阿巴斯庄园,也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佣人们可放假半天去看热闹。 马戏团如期到达,我很高兴,人们的注意力终于能从贾斯廷、梅洛拉和朱迪思三人身上转移开一阵子。 但是就在那天早上,梅洛拉收到了一封信。她把我叫到她房间,把信念给我听。这是梅洛拉写的应征信中的一封回信,信的大意是希望梅洛拉去面谈一次,如果她的条件符合要求,就把机会给她;信中还说这家中有三个孩子,看起来,梅洛拉的任务就是担任他们的保姆、家教及奴仆。而且薪水很低;即便是这样,写信人还说一切要等面谈后才能决定是否聘她。 “别理这封信。”我对梅洛拉说。 “可是,克伦莎,”她说,“我总得做点事,天下乌鸦一般黑啊!” “但这个人听起来绝对是个势利鬼,你会受不了的。” “这些人都差不多,我都不喜欢,挑三拣四也没有好的。我总得找份工作,我真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我望着她,心中想一旦她走了以后,我会非常思念她的;她已经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我真舍不得让她走。“你不能走,梅洛拉,我不让你走。” 她哀怨地笑笑,“你已习惯于命令别人了,克伦莎,但是,我必须走,自从有了那可怕的一夜后,我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在楼梯上碰到哈格第时,他竟挡在路中间不让我走,这太可怕了,他看着我的样子,他那双肥嘟嘟的手……我把他推开就跑,但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我到哪儿都一样。汤姆·彭加斯特在后门等多儿,我走过时,他那双眼睛盯着我。我在走廊里碰到鲁本,他咧着嘴笑……你难道不理解?” 我这才知道她内心是多么焦虑,而且,她是铁了心要离开这儿,要阻止她是不容易的。 梅洛拉会像乔那样走出我的生活,但她是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你不能走,”我几乎有些愤怒,“你得和我在一起。” “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了,梅洛拉,现在,你是令人尊敬的夫人,而我……” 这一幕至今仍历历在目。房间里一片沉寂,从马戏团传来困在笼里的狮子的怒吼。 这是令人不安的时刻,生活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旋转。我不忍心就此失去梅洛拉,因为她是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确实,我意识到我俩之间戏剧性的地位变化,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我感到由衷的满意,但又不忍心看着梅洛拉受折磨,因为我毕竟还没坏到铁石心肠的地步。 “会有办法让你走不了!”我握紧拳头对她说。 肯定会有办法的,我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梅洛拉摇摇头,她已伤心万分,准备接受任何结局。 多儿带着卡莱恩来到路口观看马戏团的游行队伍;他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得脸都红了;在我眼中,自己的儿子一直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永远看不够。 “妈妈,”他向我奔来,抱着我的腿说,“我看见狮子了。” 我抱起他,用我的脸颊贴着他的,心中想:只要有卡莱恩,我已别无他求。 他从我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满腔忧虑地看着我说:“妈妈,我看到太象了,两只太象。” “那太好了,我的宝贝。” 他连连摇头。 直到我把他领回他自己的房间时,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走到他的玩具象旁边跪下,用手小心地摸着用扣子做的眼睛说:“你也有眼睛呀!” 他轻轻推了一把,玩具就滚到了一边,他转向我,脸上挂满了泪珠:“它不是只真正的太象。”说完又笑了。 梅洛拉写了封信同意与雇主见一次面。我内心十分肯定,只要她去面谈,她就不会接受这份工作,因为她的雇主给的薪水实在太低,而且还为请到牧师的女儿做佣人沾沾自喜。 佣人们似乎对这一切很麻木,她们仍是一有空便聚在一起谈笑嘻闹。连苏尔特太太和她的女儿也不例外。马戏团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观看表演,仆人们在猜测,也许可怕的苏尔特先生也来了。哈格第跟着苏尔特太太,多儿跟着汤姆·彭加斯特,也许他们会让戴西一起去看表演。这一天的午饭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好让大家早早地准备好去看马戏。 约翰说他要去普利茅斯,是生意上的事。贾斯廷吃完午饭也骑马出去了。我每次吃完午饭总要陪卡莱恩玩,也好让梅洛拉休息一会儿。那天,我看她放下饭碗骑马出去,便想,她一定是去和贾斯廷会面。 他俩这一天的表情都显得十分忧伤,彼此都很清楚,今后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了。 “梅洛拉,”我说,“我希望贾斯廷会说服你,让你留下来。”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显得很可爱,“他与我都很清楚,我们别无选择。” 她咬紧嘴唇,似乎不这样,就会在我面前放声痛哭。 我来到了卡莱恩的房间,他要我讲讲动物的故事。我事先就警告佣人们不要提及下午去看马戏的事,因为我怕他也会吵着要去,去了以后又要闹出什么不高兴的事来,或是像吃脏兮兮的陌生人给他的不干净食物,也许他会走失,我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也许从明年开始,我自己来带他会让我放心些。 我们来到了花园里,老夫人坐着轮椅里也在那儿。她最近的风湿痛十分严重,已有好几个月了,一直坐着轮椅活动。看到卡莱恩来了,她一下高兴起来;卡莱恩跑到她身边,踮起脚亲吻她。 我坐在一边的木板凳上,卡莱恩来到草丛中,饶有兴趣地观看那儿的蚂蚁。我和老夫人东拉西扯地闲聊天。 “讨厌的马戏团,”她感叹着,“已经好几年了,年年如此。今天早晨,送热水的佣人迟到了五分钟,送来的茶也是冷的。我告诉了罗尔特太太,她竟然说‘是因为来了马戏团,夫人。’我记得我刚结婚那阵子……” 她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中,声音越来越轻,我觉得她的声音已随着体力的衰退而减弱。 “这是令许多人感到激动的日子。”我说。 “佣人们都跑出去看马戏,房子里空无一人,太不像话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幸运的是每年只有一次。” “人人都去看表演,家里没有人,万一来了客人……” “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的,谁都知道因为来了马戏团。” “克伦莎,亲爱的……朱迪思……” “她在房间里休息。” 休息!说这两个字时,我们想的是,朱迪思不会出来与我们一起坐坐;常常这样,有客人来时,我们总说:“她身体不舒服,她在休息。” 自从范妮走后,她的身体已有所改善。喝酒也没以往多,但在精神上却越来越不正常,几乎有些变态。她自己的母亲深夜去荒郊跳舞是不是也是喝了酒以后的疯狂行为?是不是正如简·卡威伦说的那样,存在于她家族中的真正妖魔是嗜酒如命的习性? 老太太和我都陷入了各自的遐想中,谁也不说话。突然我看到卡莱恩趴在地上抽泣。 我跑过去抱起他,“怎么啦?小宝贝。” 他紧紧地搂着我,好大一会才说出话来。 “是为了太象,”他说,“我良心太坏了。” 我抚摸着他的头,说些疼爱他的话,但却无法安慰他痛楚的心。 “我发现不是真正的太象时,就不喜欢它了,”他说。 “但你现在又喜欢了,对吗?” “它是太象,”他说。 “好了,只要你喜欢它,它又会高兴的。” “它不见了。” 他点点头。 “到哪儿去了?”我问。 “我不知道。” “可是,亲爱的,不见了,你应该知道把它放在哪儿了?” “我找呀找,但找不到。我想是因为我说它不是个真正太象,它才走掉的。” “它一定在你房间里等着你。” 他摇摇头,“我去那儿找过。” “不在房间里?” “一定是我说它是假的。那以后就不见了。” “不会的。”我说。 “它哭了,我说我再也不喜欢它,我要只真正的太象。”他还是叫不清“大象”。 “现在你又想要它了?” “即使它是假的,它也是我的,我想要它的时候,它却不见了。” 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想安慰他幼小的心灵。他觉得是他伤害了玩具象,想把它要回来。“我去把它找回来,”我说,“你在这儿跟奶奶在一起,也许她会让你数数挂在脖子上的玉珠子。”他平常非常喜欢玩弄老太太天天挂在脖子上的珠子项连。玉珠子显出棕黄的光泽,常使卡莱恩十分着迷。 他听了眼睛一亮,我把他抱过去放在老夫人怀里;老人笑咪咪地看着孙子玩她的项链。这串项链据老夫人自己说是她婆婆在婚礼那天送给她的;一面的珠子是用康沃尔郡产的玉石雕琢而成。 我离开这一老一小的时候,耳边还传来老夫人柔声地与卡莱恩讲着过去的噪声;我还看到卡莱恩专心地看着她的嘴唇听讲。 我一踏上阿巴斯庄园里的房子,就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也许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因为我一直觉得这古老的宅院像有生命似的,它也有一种情绪,与我一脉相亲,这一天下午,我又一次感觉到了。 整幢房子里一片寂静,显然,所有的佣人、帮工都不在家,平常也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候。都是因为来了马戏团的缘故。 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朱迪思的形象。此刻,只有她一人在家,她准是躺在自己房间里,头发乱作一团,脸上是嗜酒徒常有的那种呆滞表情,两眼充血。想到这些,即便是在这样暖洋洋的下午,我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我真希望此刻能与自己的儿子坐在花园里。想到此刻,他正坐在他奶奶怀里数项链玉珠的情景,我不由得笑了。 我亲爱的小孩!我真愿为他死来表达我对他深深的母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我死了难道会对他有什么好处?他还需要我为他安排将来。在他身上,我已深切地感受到他易感的性情,他将来也许是个感情胜于理智的人,他一定需要我的指点。 我想,把我找的玩具象放在他手中时,他会如何的高兴。我将与他一起对玩具象诉说我们仍是怎样地爱着它,不是真正的大象也没关系。 我先去了卡莱恩的房间,但没找到。但是,我明明在早上还看到过的,当时,我还注意到卡莱恩拉着玩具象,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怜的大象!当时,是梅洛拉把他抱到我房间的,他们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 我按照自己的思路,顺着接着走去,心想,也许他当时随手拿起玩具象扔在通道的某个角落。我想我还是应该下楼去他早上玩过的草地上看看,也有可能丢在那儿。 我才刚想下楼,一眼便看到了玩具象,它躺在第二级台阶上,还勾着一只鞋子。 我走上前去。原来是只高跟鞋勾在了玩具的布套子上!是谁的鞋? 我站在那儿,一手扶着玩具,手拿着鞋子,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楼梯下面的一幕! 我奔下楼梯时,心都快跳出来了。 “朱迪思!”我呼唤着,我跪在她身边,发现她已僵硬了,连呼吸也没有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已死了。 我觉得整幢房子都在盯着我,就盯着我一人,整幢房子里就我一个活人。我一手拿着鞋子,一手拿着玩具。我全明白了。玩具是放在楼梯口的;朱迪思喝得醉醺醺的走了过来,她没看到摆在那儿的玩具象。她一定是给玩具绊了一下——鞋跟钩在了玩具的布套子上,失去平衡,翻身滚下了楼梯,坠向了死亡。而就在这个楼梯上,在那个化装舞会夜晚,我一袭红丝绒晚礼服登上一级级台阶,走向我的成功。而朱迪思的死亡的直接原因是我的儿子无意中把玩具放在楼梯口。 我闭上眼睛,彷佛已能听到人们议论纷纷;我的儿子应该对朱迪思的死负责……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人们对这样的故事总爱津津乐道。即便人们不这样明说,我的儿子将来也会意识到是自己导致了他人的死亡,而这将影响他的终身幸福。但是,难道就因为这个嗜酒如命的女人,不小心绊了一跤,滚下来死了,而我的儿子一辈子就得不得安宁? 整幢房子死一样的沉寂,彷佛时间也就此停住——所有的挂钟难道真的停止了?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世纪来,这儿历经沧桑,今天我最后也将面临着一场重大的变故? 时间好像又开始流动。我重新跪在朱迪思身边时又听到了古老的落地钟发出的摇摆声。 但是,朱迪思确实死了。 我把那只鞋又重放在楼梯上,再把玩具象放回卡莱恩的房间。这样,谁也不会说朱迪思的死是因为我儿子引起的。接着,我冲出房子,直奔希拉德医生那儿。 第五章 死亡又一次来到了阿巴斯。整个庄园被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所有的窗户都被窗帘遮盖着;佣人们低声说着话,轻轻地走动着干活。 朱迪思的棺木停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多次地为她做发型。看着她一身素装躺在棺材里,上面盖着白布,我的心被打动了,与她生前相比,她现在倒显得安详宁静多了。佣人们偶尔经过敞开的房门时都会扭头尽量不看里面。 贾斯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罗尔特太太端着盘子送饭进去,出来时,盘子里的食物还是原封不动。罗尔特太太脸色黯然;我想她回到厨房时一定会说:“他已经在禁受良心的谴责。可怜的夫人!你们想像得到吗?”佣人们一贯相信死人是不可冒犯的,因此他们都一致表示赞同。 那一天的情景将永远生动地印在我记忆中。那天我顶着烈日跑去找希拉德医生,他正躺在花园的椅子上睡觉,一张报纸盖在脸上免受阳光的直射。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事由,便与他一起赶回阿巴斯。回去的时候,屋里面空无一人,一只鞋搁在台阶上,但玩具当然是在卡莱恩的卧室里。 医生抚摸着她的脸,我站在旁边。 “这真可怕,”他自言自语,“可怕。” 然后,当他抬头时,他看到了那儿的一只鞋,他说:“她一直在酗酒。” 我点点头。 他站起身说:“已经没救了!” “怎么会那么快就死了?”我问。 他耸耸肩膀,“我想她很快就死了。没人听见她摔下来?” 我向他说明佣人都去看马戏,屋子里也就在这时候,碰巧一个人也不在家。 “贾斯廷爵士呢?” “我不知道。我丈夫为生意上的事去了普利茅斯,老夫人和我儿子在花园里。” 他点点头说:“你看起来受了惊吓,夫人。” “这实在太意外了!” “是这样。好了,我们得赶紧想法找到贾斯廷爵士,他这个时候会在哪儿?” 其实,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正跟梅洛拉在一起;我猛然感到一阵恐惧。贾斯廷这下成了自由人了,可以和梅洛拉结婚。再过一年——比较合乎情理的一年后,他们就会结婚;也许再过一年后,就会有孩子。我一直在设法不让卡莱恩的玩具引起别人的怀疑,但我最害怕的事却即将发生。 希拉德医生究竟在说着什么?吩咐一些什么?我都听不清楚。我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我觉得整幢房子都好像在嘲笑我似的。 没过多久,朱迪思的父母来了。朱迪思酷似她母亲——高个、迷惘的眼神;他们遭此打击,十分痛苦。她母亲来到了朱迪思的房间里,当时,尸体仍放在床上,我听见她放声大哭,一边带着哭腔责怪她女儿竟会有这样不幸的命运。 “上帝呀,怎么这样对待我的女儿?为什么我会让她嫁到这儿?” 佣人们也听到了。我在楼梯口碰到了罗尔特太太,她低下了脑袋,生怕我看出她兴奋的表情。佣人们喜欢这种热闹。他们谈到朱迪思的死,就会讲到朱迪思那次失火的夜晚表露对梅洛拉嫉恨的情形。 简·卡伦威也来了。她是搭乘德瑞斯庄园的马车来的。多儿见她来了想阻止她进入,但她置之不理,并责问多儿:“我的小姐在哪儿?带我去。” 我听到嘈杂声,来到了大厅里。见到是卡伦威,我马上说:“请跟我来,我带你去。” 我带她来到房间,朱迪思已被装进了棺木。 简·卡威伦站在棺木边,弯腰看着她。她没有哭,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得出她内心的悲伤,在那一刻,她一定回忆起无数朱迪思孩提时代的情景。 “她还是那么年轻,”她终于开口了:“怎么会这样?” 我轻声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转向我,厉声说道:“她还这么年轻,本应前程似锦。” 她转过身,我俩一起走出房间,刚好碰到贾斯廷。卡威伦两眼露出凶光,我吓了一跳。 罗尔特太太朝卡威伦使眼色说:“我想卡威伦小姐一定想喝一杯消消气。” “没有任何人,也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安慰我悲伤的心。”她说。 “再大的忧伤与人分担,就会好过一些,只要你相信我们,我们敞开心房……”罗尔特太太说。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卡威伦,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些真实情况? 也许卡威伦已听出话中有话,她同意进厨房去喝一杯。 过了半小时后,我确定卡威伦一定还没走,便找了个藉口去了厨房。 可以想像,佣人们准是在告诉她关于朱迪思生前指控贾斯廷和梅洛拉是情人的话。他们会告诉她朱迪思的死不是一起偶然的事故。 死亡验证书上写的是偶然事故致死。朱迪思由于喝酒过度,绊了脚,坠楼身亡。 证词是我提供的。我向人们解释,我回来找儿子的玩具,突然发现朱迪思躺在楼梯下,一只鞋掉在楼梯上。没人怀疑我的供词,但我讲这些的时候心情却十分紧张。可大家觉得我是过度受惊,也很正常。 贾斯廷爵士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看得出他内心充满了愧疚。梅洛拉更是像丢了魂似的。 我知道她害怕见到任何一个佣人。她早已把那个招聘面谈忘得一干二净,对周围的一切显得十分麻木。她与我是多么的不一样!要是我处在她现在的位置,我会由衷地高兴,好好争取自己的将来,对于佣人们的闲言碎语置之不理。马上就能成为这屋子的主人,又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候可以把他们都辞掉。佣人们自然会明白这一点,他们就会调整对你的态度,只是他们现在难以判断形势。 然而,整幢房子里最不安的人是我。儿子的将来吉凶未定,他现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至于我自己,我可以毫不在乎。我的婚姻其实是不幸福的,有时候我真讨厌约翰。但因为还想生孩子,所以只好忍受他。我不爱他,从没爱过他,取代爱情维系我俩关系的是一种性爱与享乐。我也曾梦想能有一种给我生命全部意义的爱情,而现在,这样的渴望日益强烈。我渴望能有一个尽我所爱的丈夫,他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安慰,使我的生活充满意义和价值,为此,我真愿意放弃我曾于拥有的所有物质美梦。我从来没感到这样的孤独和无援;我意识到人生理想原来是那么的脆弱;我想起了外婆曾讲过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运之神有时也是不可抗拒的;我觉得软弱无助,真想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紧紧拥抱。我对金的思念日益增长,我觉得在森林中的那一夜,他不仅救了乔,也定下了我的将来。 我就这样想入非非地暗恋着金,也许是恋着他的偶像,但是由于我这个人喜欢全身心地投入,所以,我对金的爱情一下子变得热烈、深沉、不可遏制。那个初识金的夜晚,我太年轻无知,不懂自己的感情,我选择了金做我的恋爱偶像,多年以来,对他的爱 4e0e." >与日俱增。在我的下意识中,我感到总有一天,金会回来找我。> 现在当我感到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将离我而去时,我便不由得希望像金这样坚强的男人能站在我身边。但一想到这个男人不是我丈夫,而我的婚姻是没有爱情的一种以物易物,是情欲和权力的交换,我悲伤至极! 我不安地思索着眼前将发生的事,心里盼望着能出现些转机。 忽然谣言四起。 当我经过厨房,无意中听到罗尔特太太的尖嗓子声音时心中就有数了。 “一条法律为穷人,另一条法律为富人。事故死亡。偶然事故……你相信吗?那他在哪儿?她又在哪儿?贝茜看到他俩在林子中散步,手拉手,就在夫人死前的几天里。是有预谋的?也许是的。她死的那天,他俩在哪儿?好了,你们用不着再问,这就是绅士们的风度。” 一传十,十传百,谣言能杀人。 这种谣传越传越像是真的。人们都在说,朱迪思的死太偶然,太巧了。贾斯廷爱着梅洛拉!梅洛拉要走了!朱迪思是梅洛拉和贾斯廷之间绊脚石,现在绊脚石没有了。贾斯廷当机立断为了留住情人搬走了绊脚石。 人们还说命运之神太偏爱某些人了。可是为什么呢?命运之神说:“因为是贾斯廷爵士,必须让他如愿以偿!”于是,命运之神施展力量对生活中的一系列事件稍做重新安排就达到了目的。 当朱迪思从楼上摔下来时,她的丈夫在哪儿呢?他说他在遛马。没人问梅洛拉在干什么?要是有人问她,她恐怕也只能说在遛马。我很能想像佣人们在厨房里的议论,他们围坐在长桌旁,像侦探一样分析整个过程。 死亡时间选得真好。整幢房子空无一人,佣人们看马戏去了;约翰跑生意去了;圣·朗斯顿夫人与儿子和老夫人在花园里。是不是他用计谋使他妻子走到了楼梯口把她推下去? 佣人们都这么说,村子里的人们也这么想。在村里的小邮局,彭赛小姐知道马丁小姐在四处发信;再想想房间着火的那个夜晚,梅洛拉身穿睡衣——和贾斯廷在一起,朱迪思吐露心中的痛苦,人们不难想像朱迪思生前多想要梅洛拉离开阿巴斯!彭赛小姐从不少人那儿听到这一幕故事。罗尔特太太、苏尔特太太和哈格第总在那儿凑热闹;哈格第色眯眯地盯着彭赛小姐黑衬衫开口处的胸口,朝她笑笑,算是称赞她长得很漂亮。她也确有本事,能从仰慕她的男人那儿套出任何秘密。多儿也去那儿聊天,但她总是冒冒失失地问些问题,傻乎乎的戴西竟然效仿多儿问:“邮差有没有告诉你,从邮戳看是由什么地方寄来的?是不是马丁小姐写信去的地方的回信?” 彭赛小姐十分善于体察林里人的动静。甚至能看出哪个女孩怀孕了,而这位姑娘本身却都还不知道;她对村子里耸人听闻的消息尤感兴趣,她的职业为她提供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越性。 所以,我知道,现在人们又聚在她那儿说三道四了;每次只要我进去便变得鸦雀无声。 也许他们把我当成用心险恶、自命不凡的家伙,但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我坏的人多的是。再说,我的事已不再是人们议论的中心。 葬礼那天,送鲜花的人络绎不绝,整幢房子弥漫着丁香花的味道,到处是死亡的气息。 我们都觉得这是种不得不忍受的折磨。当我戴上帽子,照镜子时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我穿黑衣服总是很难看;那天,我把头发从中央分梳开,在脑后挽了个髻,配上黑石耳坠和黑色大理石的项链,两眼显得愈加大;脸部瘦削,脸色苍白。自从朱迪思死后,我的睡眠一直很不好,即便睡着了,也是恶梦连连。梦中总是出现劳务市场和梅洛拉上来拉我手的镜头。 有一次,我还梦见自己的脚变成了马蹄,但是脚趾是分开的。 穿着丧服的约翰看上去反而比往常神气。他走过来与我一起站在镜子前面。 “你看起来……很端庄。”他说着弯下身吻了吻我的鼻尖,为的是不碰掉我的帽子。 我打了个寒颤,一点也不喜欢他这副自鸣得意的表情。 “贾斯廷一直是我光辉的榜样……我的圣人般的哥哥。你知道现在他们说他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 他抬起眉毛:“这可不像往常的你,你一向是爱管别人闲事的。除非你已经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什么,是的,你已经知道了,我亲爱的,他们说我圣人般的哥哥谋杀了自己的妻子。” “我希望你已告诉他们这想法太荒唐了。”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吗?” “是谁说这种话的?那邮局里的小姐?她专爱制造谣言。” “是这样的,她确实爱传小道消息,拨弄是非。但是这次,不少高雅之士也在这么说,我看我哥哥这次是洗不清罪名了。” “但是谁都知道朱迪思嗜酒如命。” “但是他们也知道他想摆脱朱迪思。” “然而她毕竟是他的妻子。” 他嘲讽地重复着我的话,然后说:“我一向聪明的妻子今天怎么啦?那么,克伦莎,你是怎么想的?” “贾斯廷是清白无罪的。” “ 4f60." >你头脑简单,就你一个人这么认为。” “但是裁决书上说……” “事故死亡。当然,我告诉你吧,这件事将永远是人们心头的疑云。当过了一段时间后,贾斯廷跟梅洛拉结婚了,人们也不会忘记。你知道这儿的人的习俗,人们喜欢一代接一代地重复某些故事。这种事将成为不可轻易提及但永不忘记的丑闻。” 他说得有道理。我应该让真相大白。 我打了个抖。在法院裁决前,我没有把真话全部讲出来,现在又怎好启齿?连他自己的同胞兄弟都相信他是罪犯,我又能怎样? 约翰坐在床沿上,研究着自己的靴子。 “我看他俩怎么结婚,”他说,“消除这些谣言的唯一办法是他们永远不要结婚。” 我的两眼顿时亮了——尽管是那么的不自然。如果他们不结婚——永远不结婚,那么,卡莱恩的将来就有了保障。 教堂传来葬礼的钟声。 “我们该出发了,”约翰说。他拉起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高兴点,这又不是我的葬礼。” 我厌恶他,他对自己哥哥的苦恼那么无动于衷。他那么兴高采烈,幸灾乐祸,仅仅是因为从今以后再也没人拿两兄弟做比较,使他显得矮人一等。 我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我问自己:但这个问题又不禁让我问自己,我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葬礼上我们遭受的折磨更是无法形容。圣·朗斯顿的所有村民加上方圆几哩的人全都赶来参加葬礼。教堂里挤得水泄下通;丁香花的味道浓得让人窒息;主持葬礼的詹姆斯·海姆费尔的悼词似乎没完没了。 贾斯廷和自己母亲以及朱迪思的双亲坐在前排,约翰和我坐在第二排。我一直注视着贾斯廷的后背,忖度着他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朱迪思的棺木被鲜花覆盖着,但我不敢正视;至于海姆费尔在说些什么,我根本没听见。我只看到海姆费尔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坐在那儿,我想起了从前梅洛拉送给我连衣裙和草帽时,我是多么地高兴。 我无法挣脱对过去的回忆,怎么也忘不了梅洛拉给予我的帮助。 仪式终于完成了;我们缓步走出教堂,朝墓地走去。海姆费尔从圣坛上走了下来。哦,这葬礼太沉重了! 我看到了卡威伦。她老态龙钟的模样,弯着腰,慢慢地走向棺材。我们大家静静地看着,只听得见她的拐棍碰触地面发出的声音。谁也没上前阻拦她。 她站在棺材边,然后举起拐棍指向圣·朗斯顿一家。 “我的小姐就这样去了,”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我诅咒他们家的人不得好死。” 海姆费尔太太,一副精干的样子,赶紧上前拉住卡威伦。她说:“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但是卡威伦似乎不肯就此作罢!她摆出要上前发表演说的姿态。她停顿了几秒钟,瞪着我们,威胁性地用拐棍敲着地面。 海姆费尔太太把她拉回到教堂后面时,卡威伦发出嚎啕哭声;我看到朱迪思的母亲用手捂住脸抽泣。“我为什么要让她结婚……”许多人都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在那一刹那,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候上苍出现一种神奇的力量揪出杀害朱迪思的凶手,也好大快人心。 朱迪思的父亲一手搀着妻子;贾斯廷走了出去,坐在一旁的佣人们发出一阵骚动声。 我听到有人嚷嚷:“她晕倒了。” 我马上知道说的是谁。我冲上前,松开她的衣领口。她躺在教堂地上,帽子掉在一旁,帽子上的丝带还系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我真想放声大叫:“梅洛拉,我没有忘记我俩的情谊,可是卡莱恩怎么办?” 佣人们眼巴巴地看热闹,我很清楚他们的心思。 教堂里显出了内心的愧疚! 谢谢上帝,我们总算回到了阿巴斯!谢天谢地,葬礼的钟声总算停上了;总算可以拉起窗帘,看见了阳光。 我们喝了早已准备好的樱桃酒,吃了些东西。贾斯廷显得心平气和,但态度漠然,他显然已恢复了往日的镇静。但他整个人看上去悲苦无奈,十足像个鳏夫。 有人把朱迪思的母亲护送回去了,生怕她留下来会歇斯底里地发作。我们大家努力尽量不去提葬礼的事,我们谈物价的上升,国家的政局;年轻的迪斯拉里先生的美德;皮尔和哥莱德斯通的缺点;也谈了与我们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费德矿厂真的要关了吗?会对周围地区有什么影响? 我是这儿的女主人。就算朱迪思还活着,我也是这儿实际的女主人,只是现在人人都认真地把我当回事了,除非贾斯廷再婚。然而,贾斯廷是不会再结婚的了。 当然,我要做充分的准备,首先要坚定信念。贾斯廷要想有合法继承人就必须名正言顺地结婚。但是,他会跟梅洛拉结婚吗?他们敢于面临各种流言吗?贾斯廷有这勇气吗? 我好不容易抽出身来,赶紧去梅洛拉的房间,除了我,不会有人帮她拉起掩盖窗户的厚帘子的。她散乱着头发躺在床上,看上去仍是很年轻,但是显得十分孤独无援;让我想起我自己的童年。 “哦,梅洛拉。”我哽咽着叫她。 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心里觉得自己像是出卖上帝的犹大。 “现在感觉怎么样?”我说。 “一切都完了!”她说。 我虚情假意地说:“为什么?现在,你可以自由选择了。” “自由?”她苦笑着说,“我们从来没有不自由过。” “你真不懂啊?她再也不会站在你们中间了,梅洛拉,你俩可以畅所欲言。” “她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地站在我们中间。” “但她已经死了。” “你知道人们在说些什么样的话。” “他们是在说他,也许在你的帮助下,谋杀了她。” 她支撑着胳膊肘坐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们竟敢这样说?怎么能这样说贾斯廷,纯粹是胡说。” “她出事的时候,他刚巧……” “别说,克伦莎,不是真的。” “我当然不相信,我相信他是无罪的。” “我也知道只有你可以信赖。” 哦,不是的,梅洛拉,不是的,我真想说出来。有好一会儿,我努力保持沉默,如果我一开口,真的会吐露真相。 她继续说:“我和贾斯廷已谈过了,我们结束了,克伦莎,我俩都很清楚。” “可是……” “你得明白,我是不可能跟他结婚的。难道你不懂,要是一结婚,不就等于承认谣传都是真的了?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贾斯廷是无罪的。” “你想离开这儿?”我问。 “他不让我定,他希望我留在这儿与你在一起;他说你性格坚强,又是我的朋友,他希望你能照顾我。” 我用手捂住脸,以掩盖一脸的自嘲,不让她察觉我的内心世界;我们彼此十分熟悉,她一定会看得出来的。 “他说我的生活太艰苦……要是离开这儿的话,无论是做家庭教师还是给人作伴,都会很辛苦的。他想让我留在这儿,看管卡莱恩……做你的朋友。” “等时间合适的时候……当人们渐渐淡忘,他就会跟你结婚?” “哦,不,我们永远不会结婚的,克伦莎,他要走了。” “贾斯廷要走!”我的声音中有种轻快的调子。贾斯廷的放弃他的权力,由此看来,我前面的道路全扫清了。 “他只有这样做,他认为是最好的办法,他会去东方……去中国、印度。” “他只是说说而已!” “他是认真的,克伦莎,他受不了住在这儿与我咫尺天涯,他不会与我结婚的,他害怕那些流言,所以要我留在你身边……在适当的时候,也许……” “也许你会去他那儿?” “谁也说不准。” “他下定了要走的决心?他不会是开玩笑吧?他马上就会改变主意的。” “只有一样事能使他改变出走的决心,克伦莎。” “是什么?” “假如有什么东西,什么人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但是我们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除了这办法我们已别无出路,只好各自分手,为的是证明我们是无罪的。” 是时候了,我要忏悔;是朱迪思绊在了卡莱恩的玩具上,是卡莱恩把玩具放在楼梯口的,她没看到玩具绊了一跤摔了下来。从钩在玩具上的鞋上看,整个过程就是这样。是我把玩具拿走的,因为我想保护卡莱恩。 但是,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 我帮贾斯廷和梅洛拉扫除障碍,他俩可以正式结婚,而且可以生个儿子。 不,我不能这样,阿巴斯是卡莱恩的,卡莱恩爵士,授爵士位的那天,..我会是多么高兴。我的婚姻,没有爱情的婚姻是我得到这一切的代价,我受够了。难道为了梅洛拉的幸福我将放弃已争取到的一切? 我是喜欢梅洛拉的,但是,她与贾斯廷的爱情是爱情吗?如果我是梅洛拉,我会让自己的爱人离开我吗?我会爱上这么一个甘愿放弃的男人吗? 为了他俩这样的爱情做出牺牲太不值得了。 我得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 如果他俩真心相爱,就应该有勇气面临一切艰难困苦。 我必须为了儿子的未来做努力,任何事都阻挡不了我。 第六章 对于发生在生活中的不幸事件,人们往往会在过几天、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又会清晰地记起。我常常想起自己的过去经历,但也常常找得到藉口开脱自己的内疚与罪恶感,而对真实的东西假装视而不见。然而,事实终究是事实,稍不加防范,它就会突然跳起来猛击你一下,你的良心不得安宁;只要你一不留心,你的言谈举止就会向人们说明事实情况。 那天,我正忙碌着安排晚上的聚餐会。费德一家也要来,他们要与约翰商讨生意。约翰心里不快,但也只好邀请他们,只有我心里清楚,约翰对生意上的事确实是一窍不通。 不可否认,现在,阿巴斯的整个经营情况远远不如贾斯廷管理时来得好。我好几次看到,要是约翰收到的信不合他的心意,他当即就把它塞进抽屉里,尽量忘掉信中提及的事。向他投诉的人也不少。农民们有的说在贾斯廷老爷管理时是如何如何,而现在有些事就没人管。农舍也没人修理。约翰从来不想实现自己诺言,所以他尽可做空头保证。刚开始时,人们还觉得他可以信赖,但现在全都清楚他这个人不可靠。 贾斯廷走后已有两年了。他现在在义大利很少写信回家。我总在担心有朝一日,贾斯廷会写信来叫梅洛拉去他那儿。 如果你伤害了某个人,那你对他的情感一定不同一般。我有时候真恨我自己,有时候也把这种怨恨迁怒于引起我愤恨的人身上。当我情绪不好的时候,我就尽量对梅洛拉和颜悦色。 她仍是卡莱恩的保姆和家庭教师,但我要别人把她当作我的家庭成员,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去参加午餐会。人们依然叫她马丁小姐,依然是已故牧师的女儿,而不把她看作阿巴斯的家庭教师。我教卡莱恩称她姨妈。除此以外,我也帮不了她什么。 她也变了,看上去老多了,也安静多了。真奇怪,我变得越来越光彩照人的时候,她却相形见绌。她梳了两条辫子盘在头上,我的头经过精心梳理后卷得高高地盘在脑后,显得高贵迷人。她总穿着灰色或是黑色,这与她的肤色很谐调,但总显单调平凡。我知道自己不适合黑色,不得已要穿的时候,总要配上大红色或宝石绿服装才好看。我的晚宴装一般都是薄细质地的翡翠绿,有时也穿紫色,或是深蓝色配上粉?红色。 我现在是阿巴斯的女主人,在贾斯廷离开后的两年里,我巩固了自己的地位。众人对贾斯廷的不满情绪对我非常有利,我相信有好一阵子,哈格第和罗尔特太太全然忘记了我低贱的出身,彷佛我天生就是这儿的贵夫人。 老夫人是前年去世的,她在梦中安然逝世,毫无痛苦。于是,又忙碌了一次葬礼。但她的葬礼与朱迪思的完全不一样。她的一生过得循规蹈矩,平和安详、葬礼也很传统。上一代老夫人去世后,实际上是由她统管着一切。 有人在轻轻叩门。 “请进,”我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不是自负自大也不卑贱求人,仅仅是一声平平常常的命令。进来的是罗尔特太太和苏尔特太太。 “哦,太太,是关于今晚的聚餐。”苏尔特太太说。 “我正在考虑这事,”我抬起头,让她们看到我已拿着笔。我纤纤手指上有两只戒子,一只是我的结婚戒子,另一只是祖母绿方戒,后者是老夫人在贾斯廷走后送给我的,象征着朗斯顿家族的权力;我穿着亚麻布裙子,上面缀满丝带,脚上是一双皮制拖鞋;我的发型是一个梳得很高的发髻;这一身气派显得既端庄又简洁,确实像位女主人。 “苏尔特太太,晚餐的第一道菜是清汤,接下去就是鱼,野鸡或是普通的鸡……然后是烤牛排。我们得尽量使晚餐简单而清淡,因为,我得知费德先生和费德太太有些消化不良。” “知道了,太太,”罗尔特说:“都是因为操劳矿厂的缘故,瞧他们一直忙碌的样子就知道了。但是,夫人,他们的矿厂真的快停产了吗?”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冷冷的,转向苏尔特太太,我说,“甜点是蛋奶酥、苹果奶油馅饼。” “很好,夫人。”苏尔特答应着。 罗尔特太太又插进来说:“哈格第一直在为开矿的事着急,夫人。” “他应该去找圣·朗斯顿先生。”我说。 “可是,夫人……” 我低下头不加理睬。这天早晨,她俩有点罗嗦;我拿起笔;她俩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谢谢,夫人。”然后退了出去。我听到她们关上门后仍在窃窃私语。 我皱皱眉头,不以为然。她俩的样子让我感觉到好像是在想打开我装着不愿让人看见的秘密的箱子。我想起了约翰曾经说过的“家丑不可外扬”,还有关于贾斯廷和梅洛拉之间的事,当然,我得承认,我也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想尽早摆脱这两个讨厌的老太婆带给自己的烦恼,于是赶紧拿起笔复查几天前哈格第在我命令下送交上来的账目。 又有人敲门。“请进。”进来的是哈格第。 令人厌恶的回忆又袭上心头!我想起了以前他在饭桌下面踩我的脚的情形。他那老鼠眼睛里闪现的亮光分明是在告诉我;我俩彼此心中都有数,虽然我嘴上对罗尔特太太甜言蜜语,但心中只有你。 我从来都是讨厌他这个人,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管家,只要你不去注意他的缺点,例如他对女佣人们太随便,还接受贿赂,有时为了私利还在账目上做些小小的涂改。任何管家都会有这些缺点。 “什么事?哈格第?”我一边写着一边问。 他清清嗓子说:“嗯,夫人……嗯……” 我抬起头,他的表情不是戏弄,而是一脸尴尬。我等着他往下说。 “是关于酒,夫人。” “今天晚上的酒,哦,你得问圣·朗斯顿先生。” “嗯……夫人,恐怕也就只有今晚能喝个够,夫人,今后再也没有……” 我吃惊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早些把酒买好放在仓库里?” “夫人,卖酒的老板……他要跟我们清账。” 我觉得微微有些脸红,“他们胆敢如此。”我说。 “不,夫人,有一大笔钱没付……并且……” “你把账单给我看看,哈格第。” 他的神情松了下来,连忙说:“好的,夫人,你一定会说这是预料中的事,在这儿,夫人,我敢肯定,你能解决这难题。” 我没看他递上来的东西。 我说:“他这样对待我们太不尊重我们了,我想下次我们得从别人那儿买酒。” 哈格第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又拿出一张账单说:“哦,夫人,实际上我们在向两个酒商进货,但另一位的情形也差不多。” 在阿巴斯,一向是男主人管理酒及饮料的。贾斯廷走了以后,我虽管理一些日常的开支,但是,买酒仍是哈格第和约翰的事。 我说:“我会马上让圣·朗斯顿先生处理这件事的;我想他是不会喜欢这两位卖酒商的,有必要另寻卖主。但是,总不能让我们的酒窖空着,你应该早就向我报告这件事。” 哈格第一脸苦相,彷佛马上就要哭了。 “夫人,我早就告诉了圣·朗斯顿先生……不知讲过多少次了。” “好了,哈格第,我理解,他一定是忘了我不应该责备你。” 哈格第一走,我马上翻开账单。我万分吃惊地看到我们欠了酒商五百英镑。 五百英镑!难怪他们一定要我们付现金,约翰怎么如此粗心大意! 我突然又感到一阵不安,约翰拿着地产上的收入在干什么呢?我这边仅仅是维持一些日常生活的开支,他为什么这么频繁去普利茅斯?贾斯廷管家的时候可没这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他的经营抱怨不断? 我得跟约翰好好谈一次。 整整一天我都是在不安中度过。 我把欠酒商的账单放好,但怎么也忘不了。所欠的账款不断地萦绕在脑际,我为自己与约翰的生活深感忧虑。 我们俩之间又有什么理解可言?我对他来说仍有一种吸引力,当然不是像开始时那样能让他为了我不惜坏了自己的名声也要娶我的力量,但至少也能吸引他在我身边,渴望我的身体。他仍然觉得我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他总这样说。有一次我问她:“与哪些女人不一样?”他说:与世界上别的所有女人不一样,我也就没在意。我甚至觉得我应该尽我所能感谢他使我的梦想成为现实,尤其是他给了我这么可爱的儿子——卡莱恩,他将成为卡莱恩爵士。想到这些,在更多时候,我总是尽量迎合他,使自己成为他心目中的好妻子。我想我已做到,我与他同床共眠,帮他管理家业;我尽我 7684." >的力量抹掉人们对我低贱出身的记忆,并使自己成为约翰的骄傲。对于他的生活,我从不横加干涉。我怀疑他生活中还有别的女人——他们家族的男人——除了贾斯廷,都有这个特点。外婆就跟我提过他的祖辈在生活中的放荡行为。 约翰可以自由过他的私生活,但他的家业绝对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必须过问。 我偶然意识到自己太马虎了。圣·朗斯顿家业是重要的,因为,它最终将传给卡莱恩。 我想起了传言中的阿巴斯曾经一度差点落入别人手中。多亏在六处女石像也发现了锡矿才得以拯救家业。我想起了在乔的婚礼上,人们谈到了锡矿。也许我应该友好地与约翰谈看看不付酒商的钱,究竟是出于他粗心的遗忘还是另有骇人的原因。 所欠的账款仍在我脑海里,让我不由得不检点自己的行为。我是太满足现状了,去年一年过得太顺利;我相信梅洛拉对贾斯廷早已死心。有时候我听见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彷佛过去的她又回来了。 大部分的事都按着我的意志在运转。对于乔的不求上进我也能表示理解;外婆已搬到波伦特家和乔一起生活,这对她来说是最理想的,但我总因为她不来跟我一起生活而感到有些遗憾。她觉得她这个样子、所做的工作以及说话的口音,无论如何没法与阿巴斯的环境协调,但她在波伦特家却感到自由自在。乔忙他的活儿,外婆继续给人看病。但我总觉得不尽如人意。我每次去看她,我心里总有些难过。但我与她聊天时,却觉得我还是以前的我,一切都没变。 确实,我过得太随心所欲,我应该关心我们的经济状况。 我收起文件,锁好抽屉,想去看看卡莱恩。与他在一起总让我感到心情舒畅。他最近长得很快,比同龄的孩子看上去要大。他既不像我,也不像约翰;我常常想不通我俩怎么会生出他这样可爱的孩子。他现在已开始认字,梅洛拉说许多字还没教他,他就会了;他的画真不错。他有一匹小马,是我给他准备的,目的是想让他尽早学会骑马;但我从不允许他独自出去,我自己陪着他骑马,要不然,我就不放心;他似天生就会,坐在马鞍子上,很像回事。 他的个性中有一点我不喜欢,他太爱哭,我下定决心要帮他改正。一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他在外面地里看到一条地上的裂缝,眼泪汪汪地跑进来说:“妈妈,可怜的土地,你给它缝缝好吧!”他看着我的样子,彷佛觉得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他看到受伤的动物更是如此,捕鼠器里的老鼠,挂在厨房里的野兔,受伤的猫,他只要看到都会哭。我担心他这样的性格在长大以后,使他成为个太容易受伤的人。 那天早晨,朝他房间走去的时候,我在想,梅洛拉一定正准备带他出去,那我就可以跟他们一块儿走。 与儿子在一起,我常会忘掉一切的不快。我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在老夫人去世后,我和梅洛拉俩人把它重新装潢过,那次干活的时候,气氛十分融洽。我俩一起选购壁纸,买了上面有柳叶图案的那种。整个房间是蓝白色调;蓝色窗帘布上间隔着白色的图案,地毯也是蓝色的。房间里洒满阳光,就是不见卡莱恩与梅洛拉的影子。 “你们在哪儿?”我大声地问。 我看到了那头玩具大象放在窗台上,每次见到这东西我都会吓一跳。我对卡莱恩说过:“这是婴儿玩的东西,把它扔了好吗?我们99lib?可以买些男孩子玩的玩具。” 他就一把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满脸委屈,他觉得这玩具象会听见我们的话。 “不,是我的大象,”说着便打开柜子把玩具放进去,才觉得放心了许多。 此刻,我拿起玩具象。原来被钩破的地方早已让梅洛拉缝好了,但仍看得出,像个伤疤似的。要是她知道…… 这天早晨,我的感觉真不好,所有极力想忘记的回忆都回来了,瞪着眼睛望着我。 我把玩具放回原来的地方,推开与卧室相连的小房间,那是卡莱恩吃饭的地方。 刚一推开门,就发现梅洛拉站在门口,看着我。 “你看到他了?”她说话的时候满脸焦虑。 “你说什么?” “卡莱恩?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 “那他在哪儿?” 我俩惊恐地互相看着,我觉得卡莱恩准出什么事了,这样一想,只觉得浑身麻木无力,像掉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还以为他在你那儿。”她说。 “你是说……他不在这儿?” “我找了他足足有十多分钟了。” “你不见他多久了?” “吃完早饭后,他在这儿,我就走了,那时他在画自己骑的那匹小马。” “快去找他,”我命令她,“快找到他。” 我转身便走,心中真想责备她的不小心,但我的眼前出现了放在卧室里的玩具,只好忍住,独自叫喊:“卡莱恩,你在哪儿?” 梅洛拉紧随着我,我们找遍了他的房间,没有。 我觉得绝望:卡莱恩不见了。不一会儿,整幢房子的人都在寻找卡莱恩。我命令要搜遍阿巴斯的每个角落,询问每个仆人,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放心,又亲自出去找,找遍每个房间,边找边问是不是在跟我捉迷藏,如果是,就请快出来,别吓我。 我的脑子里闪现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可怕的灾难:被狂奔的马压死了?被吉普赛人抓去了?或是像可怜的乔那样掉到了陷阱里?我来到了修女们住过的地方,虔诚地祈祷。我觉得无限的悲哀正向我压来,就彷佛已经看到我的儿子真的遭到了不幸。我感到修女们的亡灵向我表示同情。要是我的儿子真的遭遇不测,那我就如同被砌进墙洞里一样。 我振作精神赶跑这些不祥的感觉。 “不,”我叫着,“卡莱恩,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快别躲起来,妈妈快吓死了。” 我从房子里跑出来时,正看到梅洛拉走来,我满怀希望地朝她看看,她摇摇头。 “屋子里没有他。”她说。 我们朝野外走去,一边叫着他的名字。 在马棚那儿,我遇见了波罗。 “小少爷不见了?”他问。 “你见过他吗?”我问他。 “夫人,约一小时前见过他,他跟我说他的小马如何如何不舒服,我劝他别担心,会好起来的,然后我看到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以后有没有见过他?” “没有,夫人。” 全体出动寻找卡莱恩!我下达了命令。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在屋子里,不可能走得很远,因为一小时前,波罗还见过他。 搜寻过程中我感情上遭受的折磨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希望升起又失望,再次升起又消失,我觉得经历了一辈子所有的磨难似的。我不由得开始责怪梅洛拉。她在这儿的职责不就是照顾卡莱恩吗?我想,要是卡莱恩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上帝要我把欠她的一笔还清。 自从贾斯廷走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梅洛拉这样的惊惶失措。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梅洛拉是深爱卡莱恩的;她一向把我的悲伤当成她自己的,她总能分享我的忧虑,反倒是我自己,患得患失。 这时,我看到约翰骑着马奔来:“见鬼!怎么回事?”他喊着。 “卡莱恩不见了。” “不见了?在哪儿?” “要是我们知道,就用不着这样找了,”我又气又急,嘴唇在发抖,“我真怕!”我说。 “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 “房间里,草地上,我们都找遍了……”我无奈地四下张望,只有远处的处女石在阳光下屹然耸立。 另一种恐惧感又涌上我心头。那一天我曾带他去看那些石像,他显得兴趣十足,当时,我说:“别走近那个矿,卡莱恩,你答应我。”他答应了,我相信他说到做到,但也有可能因为我的警告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反倒更想去旧矿里探险一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转向约翰,抓住他的手臂,“约翰,他会不会去旧矿里……”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害怕的样子,也许是受到了我的影响;以往我还责怪他对儿子不够关心。哦,上帝,我想,他与我一样为儿子担心。 “不会,”他说,“不会的。” “但万一呢?” “那儿有块警告牌的……” “他还不识字,即便他看到了,也许会更好奇。” 我们吓得面面相觑。 我说:“得快点去找,要派人下去。” “下井?你疯了吗……克伦莎?” “但卡莱恩有可能在里面……” “疯了。” “也许他此刻正躺在里面,遍体鳞伤……” “要是掉下去,早就死了。” “约翰!” “你别胡思乱想,他不会在那儿的,可能在什么地方玩;也许在屋里……也许……” “必须下井去找,别浪费时间了,快!” “克伦莎!” 我摔开他,迳直朝前跑去,想去叫波罗等人帮忙,做好准备。我被这可怕的猜想吓得神魂颠倒。卡莱思真的有可能掉下去了,要是他活着,也要吓得半死。 “波罗!波罗!”我大声呼喊。 我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疾跑的声音,原来是艾茜。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我根本无暇看她,但她在喊:“哦,克伦莎,乔要我来告诉你,卡莱恩在他那儿。” 我听了差点晕过去。 “他是大约一刻钟之前来的,要乔看看他的小马;乔说要我来告诉你们,否则你们要担心的。” 约翰站在我旁边听着。 “哦,约翰!”我高兴得叫了起来,约翰也喜形于色。我扑进他怀里,从来不曾觉得我俩之间是如此的亲密。 过了一小时后,乔带着卡莱恩回到了阿巴斯。卡莱恩站在马鞍子上,乔让他拿着缰绳,让他觉得是自己在驾驭着马儿。我从没见卡莱恩这么兴高采烈。 乔也显得很高兴。他一向十分喜欢孩子,老早就盼着艾茜给他生个儿子,但艾茜至今仍未怀孕。 “妈妈!”卡莱恩老远就看到了我,“舅舅来给卡莱马看病了。” “卡莱马”是他自己给那匹小马取的名字,对他喜欢的东西,他总喜欢自己取的名字,“卡莱马”意思是卡莱恩的小马。 我站在马旁边看着他安然无恙,心中充满感激,禁不住热泪盈眶。 乔看出我激动的心情,他说:“卡莱恩一到我这儿,我就叫艾茜来报个信,我知道你一定会焦急的。” “谢谢你,乔。”我赶紧说。 “像个男子汉了……能骑马了。接下来咱们干什么?” “能骑马了,”卡莱恩重复着他的话,高兴得眉飞色舞,“舅舅,来看看我的小马吧!” “好的,是该去看看那匹小马了。” 卡莱恩说:“我们很快会给它治好病的,是吗?” “那自然是没问题。” 看到他俩融洽的气氛,我反而有些担忧。我可不希望卡莱恩整天与兽医在一起;我只想让他知道乔是他的舅舅,不要常常在一起。如果现在乔是真正的医生,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把卡莱恩抱下马,“亲爱的,”我说,“下次出门一定要先告诉我们一声。” 卡莱恩脸上洋溢着的欢乐转眼没了,乔一定跟他讲了我们该有多担心。他搂住我的脖子说:“下次一定先讲一声再走。” 他就是这么的让人心疼不已!看到他这么喜欢与乔在一起,我仍是感到高兴,毕竟乔是我的亲兄弟,我是多么为他感到骄傲,至于后来我心中的失望,我已不愿再提及。 我看着乔走进牲口栅一拐一拐的模样,我又想起了与金一起救他性命的那一夜,我的心一阵疼痛,这倒不是为了过去的日子感到可惜,我现在令人羡慕的地位,怎能与过去比?只不过我连做梦都在牵挂着金现在在干什么? 乔检查完小马后说:“我看没什么大问题,”说着他用手摸摸自己的头,“不需要给它做任何治疗。” 卡莱恩笑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对乔的无限崇拜。 那晚的聚餐算不上成功。白天,我没有机会跟约翰谈谈账单的事,一直到坐下来吃饭时才又想起来,但又不能说。 费德夫妇并不讨人喜欢。詹姆斯·费德大约五十出头的年龄,他的太太比他年轻几岁。我跟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梅洛拉也和我们一起吃饭,因为是费德夫妇一起来的,我也就不再邀请别的陪客。吃过饭以后,詹姆斯想和约翰谈谈生意上的事,他俩就仍坐在那儿边喝酒边谈。 我和梅洛拉、费德太太回到了客厅。尽管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可聊,但我还是很高兴地陪着,直到客人起身告辞。 这一天弄得我精疲力竭:先是账单的事,然后是卡莱恩不见了,接下来又是聚餐会。 我和约翰回到卧室时,我决定和他谈谈账单的事。 他看上去很累,但是我想这事很重要,不能再拖下去了。 “哈格第向我讲了件令人头痛的事,约翰,”我开口说,“今天,他给我看了来自两位卖酒商的账单,他说我们要是再不付账,下次就不卖给我们酒了。” 约翰听了耸耸肩。 “这件事,真令人气愤。”我说。 他打了个呵欠,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我感到他有些紧张,他说:“我亲爱的克伦莎,像我们这样人不应该在乎别人给我们发的账单。” “也就是说我们下次休想从任何商人那儿买到东西,那也不要紧,对吗?” “你这样说就太夸张了。” “我从哈格第那儿了解到,贾斯廷管理家业时,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但是在他任职期间也发生了些至今没在我手下发生的事,比如说妻子神秘地从楼梯口摔下来死了。” 他在故意回避问题,正如我把心中的歉疚转化成愤怒情绪一样。 “约翰,这些账单得马上付掉。” “用什么支付?” “钱。” 他耸耸看,“你拿出钱来,我去付。” “要是买不到酒,我们拿什么招待客人?” “叫哈格第找到能让我们赊账的卖酒商。” “再欠别人更多的钱?” “你的消费观念是乡下人落伍的想法,克伦莎。” “我很高兴自己知道付了钱才能拿东西。” “哦,别跟我讲钱。” “约翰,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我们碰到困难了,经济困难?” “人人都有经济拮据的时候。” “是吗?贾斯廷在的时候也这样?” “贾斯廷理家时,样样无可挑剔,他聪明绝顶,聪明反被聪明误!” “约翰,我想知道真实情况。” “了解一切是为了原谅一切,”他一点也不认真。 “我们没钱了?” “是的,用光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虔诚地祈求天上飘下金钱。” “约翰,究竟糟糕到何种程度?” “我不知道,但困难总会过去的,我们经常这样绝处逢生。” “我一定要与你一起把这些情况弄清楚。” “马上就干?” 我突然感到了什么,我问他:“你总不会在向费德借钱吧?” 他哈哈大笑,“咱们彼此彼此,他也是自身难保,在寻求帮助,可惜,他今夜找错了人士。” “他想向你借钱?”约翰点点头。 “那你怎么说?” “哦,我实话实说,劝他自我解救。钱么?银行里最多,我少花几个也无妨。” “约翰……认真些!” “克伦莎,那我就认真地告诉你,我们身处逆境;费德矿产量在下降,想打肿脸充胖子是没有用的。” “矿产量,”我说,“当然,开矿!” 他直瞪着我。 “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重新开矿的……但如果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矿坑下还有锡的话……” 他抿紧嘴巴,两眼发亮。 “你在说什么?”他问。 “如果实在没办法……”我说。 他打断我的话,“你……”他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你……竟想出这样的主意,你想干什么?” 他抓住我,猛烈地晃动我的双肩,“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统治阿巴斯?” 他怒目圆睁,我以为他真的充满敌意。 “开矿!”他大喊一声,“你知道的,难道我不知道?” 他举起双手,他那愤怒的样子,我以为他会打我一顿。 但他突然放下手转过身。他倒在床上,我也躺在一边。 我知道他一整夜都没睡着。我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烦心的事也无法入睡。恶梦不断。我看到苏尔特太太站在我面前;哈格第拿着账单来找我;卡莱恩骑着马与乔在一起,胖嘟嘟的手指抓着缰绳;还有约翰,铁青着脸。 不幸的一天之后,恶魔侵入我的梦,我心里想,他们又在打开我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柜子了。 从那天起,我就没安宁日子过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约翰身上;我已认识到约翰不会管理家业,他这样下去会影响卡莱恩的将来。 我对生意上的事懂得很少,但我知道效率不高,管理混乱会惹麻烦的。我带着卡莱恩去看望外婆,一听到要去乔那儿,我儿子简直高兴极了!我自己驾驶着去附近地方常用的马车,让卡莱恩站在车上,拿着缰绳。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舅舅。乔舅舅说马与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所有的动物都能听懂人的话,所以要小心,别伤害它们。舅舅还说……我有这么个弟弟,让他感到骄傲的舅舅,我应该觉得高兴。 艾茜出来迎接我们——每次总这样,略带害羞地看着我。她带着我们来到了外婆的房间。外婆躺在床上,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 外婆编了两条辫子,看上去比上次老。我知道艾茜已尽了最大努力使她感到自在,但她在这儿总有点像客人的味道。整齐的窗帘和床罩与她的生活风格迥然不一样。她住在这儿总让人觉得她是隐退了,说得难听些,就是在等死。 卡莱恩爬到床上去拥抱她,她与他聊了几句。他显得彬彬有礼,专心地看着她的嘴唇,其实,我知道他在盼着早点看到乔。艾茜去告诉乔,我们来了;不一会儿,乔来到门前,卡莱恩赶紧从床上下来,奔向他的舅舅。乔把他抱起,高高地举过头顶。 “这么说你是来帮忙的?” “是的,乔舅舅,我是来帮忙的。” “今天上午我得去彭加斯特家看看他的那匹生病的马,我想给它吃得好一点,也许问题就解决了,你说呢,伙计?” 卡莱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说:“是的,我也这么想,伙计。” “怎么样?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我让你舅妈给我们做些饼带着路上吃。” 卡莱恩双手插在口袋里,两只脚站在乔的一只脚上,耸起双肩;我知道他心里高兴极了。 卡莱恩看着我,两眼充满喜悦,我只好说:“乔,那你负责今天下午把他带回来。” 乔点点头。“我想今天下午还要去阿巴斯牲口棚一趟,顺便把他送回去。” 卡莱恩高兴地笑了,“最好也带我去看看,今天真是太棒了!” 艾茜出去准备他们路上吃的饼,外婆对我说。“看到他俩在一起真令人高兴,”她笑笑说:“但你不这样想,亲爱的,你觉得你弟弟没出息。” “不,外婆,不完全是这样……” “你不喜欢你的儿子跟兽医在一起,对吧?但是他俩都很喜欢对方!我相信乔将来也会有个儿子,到那时,你可不要对他的儿子太苛刻。想想你以前为了他做了多少努力。你生就一颗爱人之心,你全心全意待人,只要应用你手上的权力,你就会干得很出色。你的儿子很可爱,别太勉强他。” “我从不勉强他做任何事。” 她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俩彼此理解,因为我俩想得差不多。你现在感到不安,所以你来看我。” “外婆,我来这儿是为了看看你,你好吗?” “我老了,亲爱的。当我想弯腰采草药时,觉得关节都无法活动了。我老了,我的生命即将告终。现在有这么个地方能让我安息,就已经够幸运了。” “别这么说,外婆。” “要面对现实。告诉我,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是约翰的事。” “噢!”她变得黯然;每次我向她谈我痛苦的婚姻时,她总是这样。当然,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成了阿巴斯的女主人,她为我高兴;但我感觉到她真希望我是通过别的方法实现这一切的。 “我觉得他花钱如流水,这样下去,他会把该属于卡莱恩的那一份都挥霍光了。” “别为太遥远的事担心,亲爱的。眼前还有什么麻烦?” “贾斯廷?目前而言,他似乎不构成什么危险。” “你怎么敢肯定?也许他会重新结婚。” “要是他真的还想结婚,老早就会有表示了。他很少写信给梅洛拉,难得写的信中,也从不提及婚姻。” “我替牧师的女儿感到难过,她对我们很好。” 外婆看着我,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从没对她讲过朱迪思倒在楼梯下时我做的那件事。 “那么,你和约翰怎么样?”她问,“你们俩之间产生了某种疏离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了解约翰。” “即便天天在一起,也很少完全了解对方,这很正常。” 我忖度着她是否在应用她超凡的眼光看出我心中的隐秘,我赶紧说:“我该怎么办?我必须尽快阻止他这样浪费钱财,我得为卡莱恩着想。” “你能让他听你的话吗?克伦莎。” “我不敢肯定。” “噢!”她长叹一口气说:“我真为你担心。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真怪,我就是很为你担心,为你的婚姻担忧。告诉我,克伦莎,如果能回到从前……如果你现在仍是未嫁处女,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从做家庭教师或做陪伴人开始,自由自在地生活?还是通过婚姻实现目的,然后忍受婚姻?” 我惊讶地看着她。放弃阿巴斯,我的骄傲、我的人格……我的儿子,换取的是在别人家里做个一等佣人!这其中的选择是不言而喻的。当然,我的婚姻不理想,约翰也不是理想丈夫,我也不爱他,但对于外婆的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当我与约翰结婚时,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说,“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外婆露出一丝微笑。 “现在好了,”她说,“我不再为你担心,亲爱的。为什么我要怀疑呢?你从小就很清楚自己想得到些什么。至于你说约翰乱花钱的问题,别担心,会好的。圣·朗斯顿先生会听由你指挥的。” 跟外婆谈话以后,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我独自驾着马车回到了阿巴斯,一路上,我暗下了决定;我一定要让约翰和我一起共同承担目前的困难,我们一定已负债累累。至于卡莱恩眼前那么热中于乔的工作,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冲动,将来等他上学后,尤其是读了大学,兴趣自然也就会慢慢转移了。 要想说服约翰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次我切入正题,他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我感觉到他内心已开始发愁。 “你说能怎么办?”他吼叫着,“请巫师帮忙?” 我说想知道眼前经济上的详细情况,交换意见,有利于解决问题。 “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意见,亲爱的妻子,而是金钱。” “也许我们应该节省开支。” “好主意,从你做起。” “我们俩都得节省开支,看看能不能找到节省的办法。” 他双手搭在我肩上说:“聪明的小妇人!”?然后皱皱眉头又说:“那就再更聪明些,亲爱的,别管我的事。” “可是约翰……我是你的妻子。” “那是你通过贿赂和欺骗得到的位置。” “你说什么?” 他放声大笑,“你让我觉得好笑,克伦莎。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能干的人。你现在真是神气极了!连我母亲生前都没有像你这样伟大。说不准我们得离婚——我们的庙太小,容不下你这样大的菩萨。” “难道你不能正经些?” “我是认真的,我要你别管我。” “约翰,我是想帮你出主意,我们得为卡莱恩的将来着想。” 他抓住我拚命摇晃着我,“我警告你,克伦莎,我不需要你的建议,我不要你的帮助。” 他把我推开,转身离去。 我感到使他懊恼不已的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他不想讲而已!有时候,我感觉到他恨我。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总是下午去普利茅斯,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有另一个女人?我突然感觉到一定是另一个女人在捣乱。我不在意她的存在,但我必须为卡莱恩着想。 约翰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他有时常忘了锁上抽屉。 我对自己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卡莱恩,所以尽管我也不愿意翻他的抽屉,但我还是这么做了。那天早上,我知道了真相。约翰在赌博,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常去普利茅斯。他已是负债累累,都是欠别人的赌债。 我下决心要制止这件事。 那天下午他又去了普利茅斯,我猜想他准是在赌钱。我满腔怒火,真想告诉他我已知道他在干什么,想问问他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妄想从赌博中发财,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但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 梅洛拉和我在吃饭。她向来善于体察我的情绪,那天,她看出我在为阿巴斯的经济问题担忧。 “自从他走后……情况越来越糟。”她说。 我没理她,我不愿意她提及贾斯廷。 她低下了头,沉默不语。我知道她在想像着什么。她是否想像着贾斯廷已坐在桌旁笑嘻嘻地看着她,他俩享受着美满的婚姻?她是不是想像着她自己的儿子——未来的贾斯廷爵士,此刻正甜甜地睡觉? 我生起一股无名火,尖刻地说:“这种糟糕的情况向来都存在!” 她摆弄着刀叉说:“克伦莎,最近这一带经济情况都不好。” “你是说当费德矿厂关闭后情况会更糟?” 她抬起头,又点点头,眼睛里充满了悲哀。 “用不了多久,”她说,“然后……” “看起来,我们得过苦日子了;”我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忍不住问:“梅洛拉,最近有没有贾斯廷的来信?” “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信了,”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他的信变了。” “变了?”我有点紧张,不知她有没有注意。 “他好像现在很平静,已不再存什么希望。” “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不,就是很平静、超脱。” 我说:“梅洛拉,如果他真心爱你,他怎么舍得离开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说:“也许有各种各样的爱情,克伦莎,你是不会理解的。” 我心里生起一股对他俩的一种鄙视,我觉得他俩不配谈爱情,爱情应该是深挚而热烈的,但他们需要的是道德与传统,那不是爱情。这样一来,我觉得用不着为自己所做的感到内疚。不管怎样,我觉得如果他俩真挚地相爱,什么力量都不可能分开他俩。真正的爱情是奋不顾身的勇往直前。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人声。 “出什么事了?”我们凝神谛听,声音由远而近。响起了门铃声,然后是哈格第的脚步声,掺杂着别人的吵闹声。哈格第走了进来。 我抬起头:“什么事,哈格第?” 他清清嗓子说:“夫人,来了代表团,他们要见圣·朗斯顿先生。” “你没告诉他们他不在家?” “我已经说了,但他们不相信。” “这是什么代表团?” “哦,夫人,是费德矿厂的,索尔·坎迪也来了。” “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哈格第显得有些不安:“哦,夫人,我告诉他们……” 我一下就明白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他们想要我们确定一下圣·朗斯顿矿下还有没有锡,要是有的话,就要求我们开矿,他们就会有工作了。我们为什么不试试?也许还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个矿曾拯救过阿巴斯,为什么不能再救一次? 我对哈格第说:“我去见他们,把他们带到书房。” 格哈第显得犹豫不决;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他赶紧走了。 我在书房里接见了这伙人。为首的索尔·坎迪长得高大、有魄力。我想起了他怎么会曾经看上赫蒂·彭加斯特。 索尔是他们的代言人,我就同他谈了。 “你们来找我丈夫,可他不在家。在生意上,他一向是与我商量的,所以,如果你们愿意告诉我来这儿的目的,我会转告他的。” 他们拿不准主意,有些人脸上显出一副怀疑的表情。也许是他们不相信约翰真的不在家,也许他们不愿意跟一个女人谈这样的大事。索尔·坎迪和我两人都显得十分沉稳。我相信他记得我是巫师的外孙女,但他彷佛想跟我说了。 “好吧,夫人,”他说,“看样子,费德矿厂马上就要关闭了,这就意味着我们中的许多人的日子将变得艰难。我们相信圣·朗斯顿矿下仍有末开挖的锡,我们希望在徵得你们的同意后开矿。” “听起来很公平合理。”我说。 我发现他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我说:“等我丈夫回来我就告诉他,这问题会很快得到解决的。” 索尔·坎迪继续说:“好的,夫人,希望不要拖延此事。如果我们能马上开矿,很多人就会放心多了!” “你们为什么坚信朗斯顿矿下仍有锡?” “哦,我们的祖辈曾说朗斯顿矿是突然关闭的,当时也给不少人带来了痛苦。现在时世艰难,希望富人们能为穷人们着想。” 他的话中带点威胁的成分,我不太喜欢,但我承认他的话也颇有道理。“我会告诉我丈夫你们来访过了。”我向他们保证。 “请您告诉他,夫人,我们还会再来的。” 我垂下眼睛,他们顺从地走了。 我转身去找梅洛拉,她脸色苍白。 “克伦莎,”她说,“这世上的好像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我说我可没做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心中想:我找到办法了;一定要重新开矿,为了卡莱恩爵士拯救阿巴斯家业。 那天夜里,约翰回来时,我还没睡。我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种绝望的表情,彷佛是丢了什么宝贝似的。这样反而好,我在想,他会像别人一样急于开矿来摆脱困境。 我坐在床上,他一进门,我就说:“约翰,今天代表团来了。” “什么团?” “索尔·坎迪带着些矿工来我们家,他们希望你重新开挖朗斯顿矿。” 他坐在床上直瞪着我。 “我知道你不赞成这么做,但这是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从前起作用的现在依然有效。” “你疯了?”他说着,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你喝酒了,”我说,“哦,约翰,你难道不明白得想个办法;不管你是否乐意,这些人都会开矿的。” “要是他们敢在我领地上动土,我就告他们侵犯领地罪。” “听着,约翰,没有别的办法了。费德矿厂一停业,人民的生活将更艰难。你总不能眼看着他们受苦而置之不理吧?” 他转向我,我看到他气得嘴巴都弯了,真有点出乎意料。 “你很清楚,无论怎样,不能动那个矿。” “我很清楚的是我们得想个办法,约翰。” “什么?” “我们得向这些人表示我们是愿意开矿的,要是我们拒绝,那他们会怎么想?” 他看着我的样子彷佛是想杀了我,“绝对不能动我的矿!”他语气坚定。 他走出卧室,一整夜都待在化妆室里。 约翰十分顽固,他就是不同意开矿。我从没看过他这么态度坚决。他变了,以前,他总是马马虎虎,毫不在意周围的事。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为什么这么强烈地反对开矿?他从前从不像贾斯廷那样,为家族的名誉和骄傲着想。 贾斯廷!我突然想到了给贾斯廷写信。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这儿的主人,只要他下命令开矿,那一定没问题。 但我又犹豫了。我彷佛看到贾斯廷收到信以后,把它当作再好不过的回家理由,然后又赢得了众村民的拥戴。要是他回来使矿工们能开挖朗斯顿矿,那人们便会忘记他的过去。 不,我不能给贾斯廷写信。 村子里已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人们的心。人人觉得圣·朗斯顿家的人明明可以开矿为人们提供就业机会,但是却拒绝这样做。 有一次约翰骑马路过村子时,有人向他投石子。他没看见是谁丢的,但显然,这是个威胁的信号。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的提心吊胆过日子。 我现在已不想再做说服约翰的任何努力,因为那只会使他更加顽固。他现在几乎总是不在家;有时候,他偶尔半夜里回家,躲到化妆室过一夜。很明显,他在有意回避我。 我常常很早上床,心里想着不能总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的,也许约翰最终会让步。 我躺在床上,但怎么也睡不着。约翰要到半夜里才回家……也许更晚。不管他会怎样发火,我得再跟他谈一次,向他提醒要对儿子的将来负责。为了维持家族的荣誉这样不明事理,实在是很愚蠢的。 我在脑子里反覆地想着该怎么跟他谈。心绪不宁,我干脆起身来到了窗口。 我已经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常喜欢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石头。看着那些石头,我就觉得自己生活中的那些痛苦算不了什么,心里平衡多了! 我站在那儿,觉得其中的一块石柱在移动,不,是有人在那儿,提着灯笼!不只是一盏灯,有许多灯在围着处女石转。有一个戴着头盔的人站在那儿,我注视着他,不一会儿,我也看到了站在他周围有许多人,他们围站在后头边,都戴着头盔。 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来干什么,所以就急急忙忙穿着衣服走了出去。我穿过草坪来到草地上,等我到那儿时,却发现什么人也没有。星光下,只有矗立在那儿的石像,还有附近的旧矿。 我怀疑:是不是索尔·坎迪和一伙人在这儿开会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真会挑选开会地点!但他们现在已经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由得想起了这些修女们遭受的痛苦,尤其是第七位处女。 想一想:她被关起来、慢慢地窒息而死! 我这样地想入非非,实在是犯傻,但是,在这样的夜晚,还能有什么美妙的念头? 那天夜里,约翰回来时,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肯定是睡着了,这样又失去了一次谈话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一起床就走了。他又去了普利茅斯的俱乐部,一定又在那儿赌博。 后来,我了解到那天他是在半夜时离开赌场的,但他没有回家。 我清晨起床后,发现他化妆室的那张单人床在前天夜里根本没人睡过。整整一天,我都在等他,我已下定决心要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可是,这天夜里他又没回家。又过了几夜,仍不见他回来,我们感到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我们四处打听,得知在两天前的那个夜里,他离开了俱乐部。我们本还以为他是赢了钱,在回家的路人遭人抢劫了,但后来得知的情况是他那天夜里输得厉害,走的时候,几乎是身无分文。 我们开始四处打听、寻找约翰。 但是找不到任何线索,过了一星期,仍是没有进展,我们相信约翰真的失踪了。 第七章 现在我成了没有丈夫的女人,连个寡妇也算不上。 约翰到底出什么事了?这真的令人难以捉摸,就像不明白当年朱迪思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来一样。 我尽量保持镇静。我对卡莱恩说,他父亲出远门去了,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他没说什么,我觉得他不怎么留恋约翰。我觉得我的将来只有这两种可能:要么约翰回来了,要么从此就一个人独自生活。 眼下已无人再提开矿的事,我想过一阵子,他们还会旧事重提的。只不过现在他们看到我被约翰失踪这种事搞得心力不济,所以才不提的。 像以往一样,我遇到不顺心事的时候,我总是去看望外婆。她现在几乎是天天在床上度过,看到她日渐衰弱的样子,我真难过。她让我坐在床沿上,认真地望着我。 “这么说,你的丈夫抛弃了你。”她说。 “我不知道,外婆,也许他会回来。” “你希望他回来吗?亲爱的。” 我在她面前从不撒谎,只好沉默。 “你在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对吧?准备他不回来怎么办,是吧?” 我点点头。 “那牧师的女儿呢?” “她总是比我考虑的多。” 外婆叹了口气说:“这种时候,如果贾斯廷不回来,他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 她拉着我的手又问:“你希望你丈夫回来吗?” 她期待着我能给她一个正面的回答,一脸焦虑。 “我不知道?”我说。 “克伦莎,”她说,“你记得吗……” 她的声音变得很弱,但她抓住我手的力气还很大。 我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重要。 “什么?外婆?” “我一直在想……”她停顿片刻后说:“你记得吗,我们那次打扮成西班牙人,我帮你做发型,插上西班牙梳子。”她向后靠在枕头上,眼睛里显出一种迷醉的神情。 “记得,外婆,我一直都保存着那把梳子。” “要是佩德罗能亲眼看到他的外孙女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但我觉得她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我和梅洛拉坐在客厅里。 我俩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住在牧师所里的那些日子,这种双方都有的感觉,使我俩觉得彼此十分亲密。 “这只是暂时的,梅洛拉,生活马上又要变化了。”我说。 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点点头。 此刻她正在为卡莱恩缝制一件衬衣,每当她做针线活的时候,总看起来十分宁静,充满母爱。 “至今仍无约翰的消息,”我说,“你觉得他们会查到什么时候才彻底放弃?” “我不知道。我想最终他们会把他列入失踪者的名单。” “你觉得他会出什么事呢?梅洛拉。” 她沉默不语。 “在圣·朗斯顿,很多人不喜欢他,”我说,“你还记得吗?那天他被人用石子扔了以后是那么的生气。就因为他不同意开矿,这儿的人恨不得把他杀了。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他们知道我是愿意开矿的。” “你……克伦莎。” “我马上就是圣·朗斯顿·阿巴斯庄园的一家之主,除非……” “阿巴斯是属于贾斯廷的,克伦莎;一直都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贾斯廷一去不回,他不在这儿的日子里,一直是约翰在管理事务,要是他一直都不回来……” “我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从前我没跟你说,他现在已下定决心了,他说这辈子他都会住在义大利从事宗教事业。” “真的吗?”我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不知她有没有看出来。贾斯廷将成为修道士,从此不结婚!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梅洛拉一直像奥德修斯的忠实的妻子泊涅罗珀。我望着梅洛拉说:“那你呢,梅洛拉,你那么爱他,你现在还爱他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得太实际了,克伦莎,你从来不理解我。你觉得我很傻。” “那你应该主动让我理解你,你的幸福与否对我很重要,梅洛拉。” “这我知道,”她笑着说,“有时候我提到贾斯廷的名字,你很生气,我知道那是因你你觉得我太痛苦的缘故。贾斯廷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对他从小就有一种崇拜。你想想,他是这么个大庄园的主人,我跟你一样,特别喜欢阿巴斯。贾斯廷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如此完美。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他能注意到我。在我想像中,他是神话故事中的王子,他遇见了砍柴人的女儿,把她变成了王后。我脑子充满了幻想。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我还以为他走了以后,你会悲伤一辈子。”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但我跟他的爱情完全是田园诗式的。要是他能自由选择,我们会结婚的,而且也会过得很幸福,我会是他温顺的妻子,而他也会是个彬彬有礼、温情善良的丈夫,但我们的关系是属于理想化的,苍白无生气且不实际。你已向我说明了这一点。” “我?怎么会?” “你对卡莱恩的爱,你让我明白了我自己的爱情是多么苍白无力。当你看到卡莱恩对我表示依恋时,你那么妒忌。你心中的感情是排斥一切的力量,那么激动人心。试想,要是你爱着贾斯廷,你会像我这样面临一切吗?你会让他向你告别?你会让他走吗?不会的,你会跟他远走高飞,或者你会奋力争取,让俩人一起生活在这儿。那才是爱情。但你却从来不这样爱约翰。而你对自己的弟弟也是爱得很深;你也很爱你外婆。现在,你所有的爱都在卡莱恩身上。将来某一天,你会不顾一切爱上某个男人,那才是生命最完美的意义。我相信将来我也会那样。我们俩都还年轻,但我成熟懂事得太迟。现在我长大了,克伦莎,可我们俩都没找到生活的意义所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但将来我们会找到幸福的。” “你怎么敢肯定?” “因为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克伦莎,我们彼此有缘。” “梅洛拉,今天你好像很会说教!”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都从过去中解脱出来,彷佛要开始一种新生活。约翰死了,克伦莎,我敢肯定。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杀掉他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有好几个,因为他妨碍了好些家庭的幸福。你是自由的,克伦莎。圣·朗斯顿使你解放了。我也从梦中挣脱出来了。贾斯廷准备毕生献给宗教事业。我再也不会坐在这里边做针线边等他,再也不盼他的来信,听到有人来的动静,我也不会莫名地激动。我现在心静如水。我成了真正的女人,好像重新获得了自由。你也一样,克伦莎,你并没有骗我。你和约翰结婚主要是为了这房子,为了他能给你的位置,成为圣·朗斯顿家族的一员。你付出了该付的,也得到了你要的。你我都将开始一种新生活。” 我看着她,心里想:她说得对。再也用不着感到内疚,下次看到玩具象时我不必害怕,玩具上的破绽再也不是我心上的隐痛。我为了卡莱恩拯救阿巴斯,并不一定就伤害了梅洛拉。从此,我不会感到内疚。 一阵冲动,巴不得走上前拥抱了梅洛拉。她仰起头朝我笑笑,我亲吻着她的额头。 “你说得对,我们是自由人。”我说。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内,我发现了一些事情。 朗斯顿家的律师来见我,他带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接连好几年,朗斯顿家的产业在走下坡路,在许多方面都已在尽量地节省开支。 朱迪思嫁过来时,情况有所好转,但因为她的嫁妆是婚后陆陆续续地每年送过来一些,现在既然她已经死了,也就没有了。 约翰迷上赌博之后,全靠在日常开支上有所节制才得以维持生活。要是朱迪思现在还活着就好了! 约翰为了还赌债抵押了不少财产。再过几个月,随着税收的增加,情况将更糟。看来只有把阿巴斯卖了才能撑得过去。 现在面临的情况彷佛是从前悲剧的再现。那个时候多亏发现了锡,家族才得以起死回生。 一定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之内想出办法。 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家庭律师同情地看着我,他明白我的处境;丈夫失踪了,他输光了庄园的财产,剩下我一个人为儿子的权力绞尽脑汁。贾斯廷只需要一点点钱能维持他在修道院的生活就行了,他已放弃了在这儿的一切义务与权力。 “我觉得,圣·朗斯顿夫人,”他说,“你最好现在搬到天资殿去住,那样会省不少钱。” “那阿巴斯的房子怎么办?” “租给别人住,当然这也不一定能解决困难,也许只得把它卖掉……” “卖掉阿巴斯庄园!圣·朗斯顿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 他耸耸肩膀说:“不少像这样豪华的房子现在都在更姓易主。” “但是我儿子……” “哦,他那么小小年纪,在这儿住的时间又不长,”看到我那么伤感,他换了口气说:“也许还不用那么做。” “还有那个矿,”我说,“它曾拯救过阿巴斯,或许还能再救我们一次。” 我要索尔·坎迪来见我。我不明白他们当时那么热烈高涨的开矿热情,现在怎么变得无声无息了?我下定决心说干就干。第一件事就是要尽快确认地下还有没有锡。 我站在书房的窗前等索尔的到来,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墓场、石像。要是真的开矿了,眼前就不再是这样宁静风景了;矿工们扛着铲子奔来跑去,一片嘈杂声。还有机器的轰鸣声。对于矿业生产我知道得甚少,只是记得外婆曾告诉我有个叫做里查得·特里维西克发明了一种高压卷扬机把矿石挖出来,然后再把矿石压碎。 那将会是怎样一幅画面:宁静的处女石边到处是开矿的人和嘈杂的人声。也没什么,以前不也开过矿吗?现代技术只会把对环境的破坏缩小到最低限度。 锡就是钱,钱就能拯救阿巴斯。 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时,哈格第进来告知索尔·坎迪在外面等着。 “快带他进来。”我说。 他进来了,一手拿着帽子,但他好像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请坐,”我说,“我想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吧?” “是的,夫人。” “你知道,我丈夫至今仍下落不明,贾斯廷又远在他乡,顾及不到这儿的事务。前些日子,你带了你的代表团来这里后,我尽我最大的努力说服约翰。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们先去查清楚究竟还没有锡在矿下。要是有的话,那么,圣·朗斯顿不少人就有活干了。” 索尔·坎迪用手不停地旋转着手里的帽子,眼睛盯着脚尖。 “夫人,”他说,“已经没有用了。圣·朗斯顿矿已经是个死矿,地下什么也没有了,也就是说你已不可能给这儿的人提供活路了。” 我惊得哑口无言。我原本想拯救阿巴斯的计划,被眼前这个说话吞吞吐吐的巨人捏得粉碎。“胡说!”我喊道,“你怎么知道?” “夫人,我们早已进行了勘测,在约翰先生……失踪以前。” “是吗?” “是的,因为我们还指望着靠开矿谋生,所以,我们深夜去矿下做了调查,确认了矿下已没有锡。” “我不相信。” “可那是事实,夫人。” “你一人下去做的调查?” “是的,因为下井太藏书网危险,而我又是他们的领头人。” “但是,我,我需要专家的意见。” “那需要很多钱。我们矿工凭经验,绝对没错,请您相信。” “怪不得你们最近悄然无声。” “是的,我们马上就要去圣·艾格尼斯,那有活干。那儿有康沃尔最好的锡。我们这个周末就出发,老婆孩子一起走。” “我明白了,那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 他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眼睛像长毛狗的眼睛。他彷佛在向我说对不起,因为他也很清楚,阿巴斯陷入了经济困境,我也十分想开锡矿。现在,该为生计犯愁的是哈格第、罗尔特太太以及在这儿干活的佣人们。 “我很难过,夫人。” “我祝你们在圣·艾格尼斯交好运,”我说,“祝你们大家好运气。” “谢谢,夫人。” 他走了以后,我才恍然大悟。 那天夜里我在房间里看到的是矿工们,他们在勘测地下有无锡,后来发现结果令人失望。那时约翰还没失踪。 他们既然知道矿下已没有锡了,那为什么还要杀了他?为了什么? 只能说明杀掉约翰的不是矿工,那会是谁?是不是约翰还活着? 我和梅洛拉商讨着我们的未来。她又是从前那个轻松快乐的梅洛拉了,彷佛已经挣脱了贾斯廷的咒语。 以前,是因为她太崇拜贾斯廷,变得驯服、胆小,像只绵羊。现在,她又回复到了真实的自我。 “你把自己看成统治我们的仁慈的上帝,”她说,“在你眼里,我们都是你管辖之下的小皇帝,一旦你看到我们无能,就想替我们管理。” “你这是一派胡言。” “你要是仔细想想就会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你想安排乔的生活……约翰的生活……卡莱恩的一生。” 我心中不由得产生自责:也许还有你梅洛拉,我也想主宰你的生活,只是你不知道。 我真应该在将来某一天告诉她真相,不然,心中总不得安宁。 我决定我们都搬到天资殿去住。哈格第和苏尔特母女去别家干活了。汤姆·彭加斯特终于要了多儿。只有戴西跟着我们。阿巴斯的地产暂时由律师负责管理。波罗和特里朗斯他们仍住在原来的土屋里干他们的活儿;罗尔特太太仍在阿巴斯担任管家,弗劳莉·特里朗斯则是偶尔过来帮帮忙。 为了让卡莱恩成年后能有个谋生的依托,我觉得将来需要重新装修阿巴斯的房子。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我每天都去阿巴斯看看,保证这的每一件东西能依然如故。 住在天资殿里,卡莱恩倒是挺满意的。我和梅洛拉同时辅导他读书。尽管他不是很聪明,偶尔还朝窗外张望,但他很听话。每个星期六,他都跟着乔,看他出诊,对他来说,简直高兴得像过节似的。 我们本来可能有两个佃户。但一个认为阿巴斯庄园太大了,另一个觉得庄园的风水不好,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下。看样子是不会有人会租了,只好还是我们搬回去住。 我原来总认为生活中要是有什么重大变故的话,生活总会提前向我预示什么的。但实际上,许多事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那天早晨,因为我前天夜里到很迟才入睡,所以起来得略迟了些。我穿好衣服,下楼吃早饭时,发现有一封信。信是由我们的代理人写来的,通知我们下午三点钟有个佃户会来洽谈房子的事。 吃早饭时,我把这事告诉了梅洛拉。 “不知道这次会怎样,”她说,“我有时想我们不可能把房子租出去了。” 下午三钟,我去了阿巴斯;心中想将来也许我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进出这房子了。但是,也许我们与新租户间能建立一种友好睦邻关系呢?那我们就能互相往来,邀请他们来吃顿饭,他们也会邀请我们的。作为客人到阿巴斯用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定像当年我去参加舞会那样。 罗尔特太太得知有租户来访时显很不痛快,她十分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还怀念佣人们一起在饭桌上的七嘴八舌的情景。 每次我见到她,她总要说,“我真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啦,我的天,阿巴斯竟然变得那么安静,令人伤感,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 我很清楚,她是闲得无聊,最希望来的租户能由她暗中盯梢,议论一番。 刚过三点钟,大门传来响亮的敲门声。 我坐在书房里,让罗尔特太太去开门把客人领进来。我觉得很忧郁,真不想让别人住在阿巴斯,但我知道这已是无可奈何的事。 房门敲响了,门口出现了罗尔特太太,她一脸惊讶;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罗尔特太太退了出去;有那么一会,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一个多年来反覆出现的梦: 金朝我走了过来。 在我记忆中,这是我生命中最舒畅愉悦的日子,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我只记得他拥抱着我,脸贴着脸,我的身边响起他的笑声。 “是我让他们不要说出我的名字,我想给你一份惊喜。”罗尔特太太还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老天爷!”我也不由得从心里感叹:我的天……我的上帝!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他没有太大的变化,我这样对他说时,他却说,“但是你变化可真大。正如我当初告诉你的,你变成了高雅迷人的小姐,现在你真的还是那么的迷人漂亮。” 让我怎么说呢?他还是原来的他:兴高采烈、爱开玩笑,但又不失温文尔雅。他天资聪颖,但从不伤害人,我想是这一点使他显得与众不同的。他从不嘲笑别人,而常常与人同乐。他总让人感到你是重要的,他对你也一样重要。也许就因为他那天帮我把乔背回家这件事,我爱上了他,他在我心目中多少带了点美丽的理想色彩。现在他回来了,就站在我面前,我的意识从梦中觉醒:我爱他。 他告诉我,他父亲去世了。他们结束了海上生涯后,在澳大利亚定居,然后买了个牧场价格便宜,从此靠羊牛谋生。后来他意识到钱已足够,就带着行囊返回英国。听了他的成功故事后,我浮想联翩。 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 “你结婚了,克伦莎?” 我讲述了约翰的失踪、朱迪思死后贾斯廷远走高飞,我们后来怎样败落,所以才不得不出租阿巴斯。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叹息了。 “那你一定还想着我们,要不然你就不会回来。” “我常常想起你们。我常想,不知家乡怎么样了?将来我要回去看看……后来,我得知克伦莎嫁给了约翰;梅洛拉……梅洛拉,跟我一样,仍没结婚。我得去看看梅洛拉,还有你儿子;克伦莎有儿子了,你叫他卡莱恩!哦,我还记得卡莱恩这名字,卡莱恩小姐!哦,克伦莎,这一切真像在梦中。” 我带他来到了天资殿。梅洛拉和卡莱恩刚从外面散步回来。看到金的时候,梅洛拉彷佛是看到某种幻觉似的,两眼直瞪瞪的,接着,她高兴得笑出声来,笑喊着扑向他的怀抱。 我看着他俩。他俩彼此问长问短,像老朋友一样。但我对爱情的占有欲已让我觉得他离开我一刻也会让我痛心。 我感到外婆在世上的日子已不多,因此,我几乎天天去看她。我总是坐在她床边,陪她回忆着过去的日子。她常常会陷入回忆中,有时候显得很平和、安静。 有一天,她对我说:“克伦莎,你现在真漂亮,像恋爱中的女人一样。” 我不由得脸红了,我不敢向她坦白我对金的爱情。我心里还把握不定;我很想忘掉我的过去,渴想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全新的感情生活。 我每天都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折磨着,对金的爱与日俱增,我想嫁给他,但我还不知道自己丈夫的死活,怎么可能? 外婆很想跟我聊聊金。 “亲爱的,金回来了。我永远忘不了当初他背着乔的样子,他是我们的朋友。” “是啊,当初我们害怕极了,其实后来知道大可不必。” “他真是个好人,后来是他跟波伦特说了,乔才找到现在的工作,我很感激他。” “我也是,外婆。” “我看得出来,但你对他还有什么想法?我的外孙女?” 我不说话,她就继续往下说:“我俩之间从来没有障碍的,将来也不要有,我希望看到你有个幸福的婚姻,克伦莎,你现在还没有。” “嫁给金吗?”我悄声问她。 “是啊,你适合他这样的男人。” “我也这么想,外婆,但是,我恐怕永远不知道是否有嫁给他的权利。” 她闭上眼休息,我以为她又陷入回忆,有好一阵会不理我,但她突然说:“克伦莎,好几次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想告诉你,我的日子已不多了,孩子。” “别这样说,外婆,我受不了。” “哦,我的孩子,多年来,你一直给我莫大的安慰,我永远记得你带着乔来的那一天,来找你们的外婆。从比,我便又有了幸福的生活。克伦莎,嫁给自己所爱的人是人生真正的幸福,为你所爱的人生孩子更是生命的意义。爱的幸福并不是逃离你低贱的出身,拥有豪华的住所。我真希望你也能拥有我那样的生活体验。要是我的感觉没错的话,你现在已是自由人,幸福的光环正笼罩着你。” “外婆,你能肯定约翰已经死了?” “我没看到他死,但我觉得他已不复存在。” 我靠近她,想判断她是不是在说梦话,是不是仅仅在回忆往事说胡话。 她彷佛看出了我的怀疑,她柔和地笑笑说:“不,我很清醒,克伦莎。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以前没说是因为我觉得还是不让你知道比较好。你还记不记得朱迪思老毛病发作,你到我小土屋里的那个夜晚,我们发现有人在外面偷听这件事吗?” “我记得,外婆。” “那人是赫蒂·彭加斯特,她很想看看我,但又怕别人看到她。她当时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她说她害怕极了,怕告诉她父亲,她父亲会告诉索尔·坎迪,因为那孩子绝对不是索尔的,可怜的孩子,她真是吓坏了。她想把这一切掩盖掉,她得知索尔是真正爱她的人,十分后悔跟那个男人的一时冲动。” 我问,“她的孩子是约翰的?” 外婆继续往下说,“我告诉她,‘告诉我谁是孩子的父亲?’她不肯讲,还说得保密,一定是那个男人叫她不要讲。她说他会安排好这件事的。他也只能想办法。她说第二天夜里她要和他见面,她相信那人会跟她结婚,但我告诉她这是做梦,她就走掉了。她害怕她严格的父亲和索尔,怕她父亲告诉索尔,索尔绝对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 “她有没有告诉你是约翰干的?” “不,她没说。但我想是的。我知道当初约翰对你穷追不舍,我很想知道他是否真的那么爱你。我就问她,你这样约会,难道不怕你父亲或是索尔看到?她说不怕,还说她与他常在草地上,处女石边上幽会,天黑以后,很多人都怕去那儿,所以很安全。我听了很担心,我当初真怕知道那男人是约翰,我这是为你着想。” “肯定是约翰,外婆,一定是他,我知道他一直想占有她。” “那天我一直处在担心中,我对自己说,克伦莎会自己解决难题的,后来的结果也是这样。我想起自己当初一边跟老爵士发生关系,一边又不得不欺骗佩德罗的情形。想到了佩德罗,我就梳好头发,坐在窗前,如果那孩子是约翰的,我该怎么办?首先我得搞清孩子的父亲是谁,所以我就去那边的草地上等,我躲在一块最大的石头后面,看见他俩来了。那夜月明星稀,我看得一清二楚。赫蒂在哭,他在安慰她,因为离石头很远,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也许她害怕像传说中那样,她会变成石头。他俩站的地方离矿井很近,她彷佛是威胁他要是不要她,她就跳下井去,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可他却吓坏了,我猜他劝她离开圣·朗斯顿。我悄悄走近他们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她说,‘我就去死,约翰,我就从这儿跳下去,’他说,‘别犯傻,千万别这样,别捉弄我了,你去告诉你父亲,也告诉他,我会马上跟你结婚的!’她像是真的生气了,她站在矿井边上一声不响,我当时真想对那男的说:‘随她去,她不会跳下去的!’但他害怕极了,上前抓住她的手臂……我听到她大喊一声,然后……掉下去了,只看到他独自还站在那儿。” “外婆,是他杀了她!” “我不敢肯定,因为我没看清……但是要真的看见了,我也不敢肯定。发生得太快了,一会儿前她还站在那儿,一会后,她就掉下去了。” 我的脑海里闪现一连串的事件:他怪异的行为,想逃离这儿的愿望,一提到开矿便吓得魂飞魄散。我双眼瞪着外婆,明白了接下来的故事,便是约翰来找我,要我嫁给他。 外婆仍继续讲下去:“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被变成了石头,接着,在月光下,他发现我站在那儿,梳着西班牙发型,他说,‘克伦莎’,他的声音轻得像游丝。他又回头朝矿下看看,又四下张望,我赶紧回头快跑,跑到处女石那儿时,还听到他在喊:‘克伦莎,克伦莎,快过来。’” “外婆,”我说,“他以为站在那儿的我,看见了他所干的事。” 她点点头。“我回到屋子里,一夜没睡,想着我该怎么办?第二天一早,梅洛拉捎来了你给我的信,我得知你和约翰私奔去了普利茅斯,准备结婚。” “我明白了,”我不紧不慢地说,“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就要我嫁给他。当时我还以为他没有我就活不下去了。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婚姻!” “他是出于保护自己免得遭到被控告犯了谋杀罪,你是为了得到那所房子。为了你的理想,你付出了很大一笔。” 听完这一切,我已浑身麻木。我的生活意义已全变了。命运就这样捉弄了我一次,那个我一向瞧不起的赫蒂·彭加斯特在我的故事里担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约翰并不是为了疯狂的爱才要我,而是为了堵住我的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外婆,”我真有点责难她的意味。 “在你结婚以后,我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后来你做了母亲,我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告诉你。” 我感到一阵寒颤。“这太可怕了,约翰以为我为了想得到的婚姻就会同意从此闭嘴。我要是知道真相,怎么也不会嫁给他的。” “哪怕是以拥有朗斯顿作为代价也不嫁?”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得承认真实的想法:“在当初,只要能成为朗斯顿家族的人,我什么都会干的。” “这是生活给你的一个教训,我的外孙女,也许你已学到了什么;也许你已懂得了幸福并不存在于形式上的家,而是存在内心的感觉,要是你现在仍然觉得所付的代价不大,那你现在仍可以重新开始。” “可能吗?” 她点点头说:“你听我说,约翰不愿意开矿,而索尔·坎迪决意要开矿。索尔是想看看究竟还有没有未挖掘的锡,他走下矿井,但他发现了赫蒂的尸体。他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那儿,他也知道约翰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听说过不少花边新闻;后来,赫蒂失踪了,但他却娶了你,这一切都会使真相大白。” 我倒吸一口气问:“那么,你觉得是索尔发现了井底下的赫蒂后就杀掉了约翰?” “我不敢肯定地这么说,但索尔从来没提及要寻找赫蒂,又因为我知道真相,他为什么不说他在井底下发现了赫蒂的尸体?因为他对乡绅们天生就有仇,再加上他认为血债要用血来还。是约翰剥夺了工人们的谋生手段,夺走了他的新娘。他不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他常说富人与穷人的法律不一样,因此,他就采用了自己的法律手段,他等待着约翰从赌场里出来,在路上把他杀了。处理尸体的最好地方莫过于把他扔到矿井下,让他与赫蒂作伴!然后,他就离开这儿……去了圣·艾格尼斯……离圣·朗斯顿远远的。” “这故事太可怕了,外婆。”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会从自己的生活中得到最初的一次教训,我再怎么说也没有用,克伦莎,爱他吧,就像我当年爱我的佩德罗,为他生孩子……不要在乎你与他住的是高楼大厦,还是茅草小屋,幸福不属于那些计较物质得失的人。你要是能做到这点,我也就能放心地走了。我已看到你眼中流露出的爱情,克伦莎,以前,我看出你爱我、爱乔、爱卡莱恩,现在你爱着一个男人。亲爱的,爱一个人意味着你有许多东西要给他。乔婚后为他的妻子奋斗,卡莱恩也会为他所爱的人奉献,我也不能永远陪着你,所以,要是有这么个男人,能让你全身心地付出,那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别谈死亡,外婆,别这样说,我没有你不行。” “这话听上去十分动人,我亲爱的孩子,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我你也行,因为你身边会有你爱的人,在爱情中,你会变得聪明、成熟。你的名字包含着和平和爱情的意思,也意味着幸福的生活。你已长大了,姑娘,你不会追求你不想要的东西,去追求爱情和幸福吧……该是时候了,忘了过去。今天的你已不再是从前的你。千万别为过去悲伤,记住这点,也不要说你的过去是场悲剧,你的过去是你的人生经验,因为没有你的过去,也就没有现在的你,历经磨难后的你会更加珍视生活。” “但是,约翰现在还下落不明……” “那就开矿,孩子,他就在矿下,我绝对肯定,他和赫蒂都在那儿,当然,这又会引起新的丑闻,但是比你一辈子守活寡要好。” “我一切都听你的,外婆,”我刚一出口,心中闪过一阵寒意,“我不能那样做,得为卡莱恩着想。” “这跟卡莱恩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会不懂?大家会说他的父亲是个杀人犯。” 外婆沉默了一会后说:“你说得对,那会在他心头抹上一层阴影,但你怎么办?我亲爱的,你这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独自度过?” 我好像非得在金和卡莱恩之间做选择;但我了解卡莱恩温柔易感的天性,他忍受不了别人说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外婆不紧不慢地往下说:“有一个办法,克伦莎,我想到了。人们搞不清赫蒂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们下井时,会发现她的尸体……还有约翰的尸体。我相信是索尔杀了约翰,索尔已远走他乡。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开矿。到现在还有人常来问我赫蒂究竟在哪儿,下次我就说赫蒂回来了,有人看到了……当场抓获;索尔知道这矿已是废矿,就把他俩杀了,一起扔下去” 我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安排自己的生活,这也是她的信念,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她现在的身体看上去比前一阵子要好,看样子她还会有很多日子能陪伴我。 我是多么地爱戴她!又是多么地依赖着她!只要我与她在一起,我就觉得生活中没什么不可能实现的梦。 “外婆,”我说,“我不相信约翰杀了赫蒂,也许是个意外?” “也许是这样。”她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安慰我,卡莱恩的父亲不能是个杀人犯。不能让别人这样怀疑他。 我俩彷佛又回到了从前,互相支持。我的眼前豁然明亮,我已是自由人,卡莱恩的父亲也不是杀人犯。 我们在等待中过了一个月,这期间我去了一趟圣·艾格尼斯,想摸清楚索尔·坎迪的真实情况。他不在那儿;他确实去过那儿,但只待了几天,大伙儿都说索尔带着他的家人永远地离开了故土,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这对我来说是好消息,我赶紧回来告诉了外婆。 “那就别再拖延时间,”她说,“再等下去对你不利,我也经不起等待,我希望尽早看到你把这件事了决。”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些探矿专家们一上午都在忙碌。他们说下矿之前先要做好安全工作;这么长时间废弃的矿井也许会潜伏着危险:比如说洪水、泥土坍塌以及别的不测。要准确地勘测这个矿是否还有经济效益得先花去一大笔钱。 金骑马来到了天资殿。我很庆幸梅洛拉已带着卡莱恩出去玩了。戴西上来通知我他在楼下等我,我说我马上下来见他。我照照镜子,仍然年轻,许多人都说已是丰姿绰约年龄的我穿着淡紫色的晨衣,领子和袖口上镶满花边,看上去十分清雅动人。外婆说得对:恋爱使人美丽。我的发型是高高的华贵式,发泽乌黑光亮,眼睛也很有神,下楼去见金的时候,我的感觉很好。我心里揣度着,也许今天,世界将证明我是个自由的女人。 我一推开客厅的门,就看到他站在壁炉边,两腿分开,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我十分自信,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朝我走来,握住我的双手,眼睛里洋溢着欢愉的神情。 “克伦莎。”他叫我名字时都是笑容满面。 “你来看我,真让我高兴。” 他斜着眼问我:“你心情很愉快?” “当然,是你让我感到高兴。” “我很高兴能使你愉快。” 他笑着把我拉到窗前。 “他们今天在草场那儿忙得很。” “是的,他们在干活。” “其结果对你来说很重要,克伦莎。” 我不由得脸红了,担心他看出其中的真实原因。这么多年以后,我发觉他的眼睛变得很敏锐,彷佛能看透人;我觉得他的眼睛很迷人但又有点害怕。 “那是因为我们又能重新开挖锡。”我说。 我吩咐戴西拿些酒和一些上等的饼干——专为来阿巴斯的贵客准备的那种,是我从阿巴斯带到天资殿的。 我俩坐在小桌旁,慢慢地呷着酒。他向房间环视一下后说:“这房间比我原先住的时候还要暖和。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克伦莎,这儿曾是我住的地方,但现在却是你的家,陌生的家,陌生的人,陌生的气氛……” “当年你住在这儿时,我由衷地羡慕你。” “我知道,你的脸上常有那种表情,克伦莎,你的脸常能向人展示你的心,你从来藏不住心中的秘密。” “这太吃惊了,我希望我现在有所改进。” “你是多么的骄傲、目中无人,我从没见过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 “我是个容易生气的孩子,那时是这样。” “可怜的克伦莎,”他笑了,“我记得你站在墙洞里的样子……那堵破墙,第七位处女的葬身之地。你还记得当时我们听了那故事有多害怕吗?” “记得,所以我才想要去看的。” “我们都去了,全在那儿碰在一起了。” 回忆又出现在眼前:我、梅洛拉、贾斯廷、约翰,还有金。 “当初我们那么取笑你,让你很生气;你往回跑的时候还回头朝我们吐出舌头。我记得很清楚。” “我希望你的记忆中还有些更美好的回忆!” “还有舞会上的卡莱恩小姐,你穿着红丝绒礼服,漂亮极了!还有在林子里的那一夜……你瞧,克伦莎,我记得那么清楚。你和梅洛拉在舞会上的形象!是梅洛拉把你带来参加舞会的,但女主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他放声笑笑又说:“那次我也玩得很开心,本来我一直是讨厌舞会的,但那次舞会……我永远忘不了一提起梅洛拉为你争取参加舞会做的努力,我就想笑……” “我们一向像亲姊妹似的。” “我很高兴你们这样友好,”他两眼盯着手中的酒杯;我心中在想:我现在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自由了,要是他得知我是自由的,他就会向我表白他对我的感情。 他还想回忆我们的过去,想让我说说我怎么去劳务市场,梅洛拉又是怎么发现我并雇了我的。我又向他讲了查尔斯牧师去世时我们是多么的悲伤,而且那时我们俩真是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 “我和梅洛拉谁都离不开谁,于是我们一起来到了圣·朗斯顿家,我做朱迪思的佣人,她做老夫人的奴仆。” “可怜的梅洛拉!” “我们俩都历经苦难。” “但你至少能照顾好自己。” 我们相视而笑。 接下去轮到他讲他的生活。他还谈到了他在天资殿的孤独生活。他很爱他的父亲,但由于他父亲长期在海上漂泊,所以,实际上,他常和佣人们一起生活。 “克伦莎,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家。” “你很想有个家?” “小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但后来就很想,谁不希望有个家呢?佣人们待我很好……但那种感觉不一样。我那时候经常去阿巴斯,我喜欢那里。我知道你也很想去,也许与我的感觉一样。也许是因为传说中的故事给了我们一种格外的向往。那时我常对自己说,我长大一定要赚很多的钱,然后就住进阿巴斯。这不仅仅是为了拥有这样的房子,而是为了圆一个梦,我想成为一个大家族里的成员。你瞧,我是个孤独的男人,克伦莎,我一向都是那么孤独,一直渴望有个热闹的大家庭……子子孙孙,繁衍不绝。” “你的意思是想结婚,生孩子,做个一家之主,旁边围着一大群孩子?” 说着连我自己都笑了,难道我不是在诉说我自己的梦想吗?我不也是常常幻想自己是位老态龙钟的老太太,掌管着阿巴斯的家务,与金一起生活,一起度过晚年。我们俩慈祥地看着我的儿孙们欢快地嬉乐。但我现在却又不由得回首往事,即痛苦的往事。 “这一切也不完全是件不好的事。”他彷佛在安慰我。 接着他又讲述了他身处异乡的孤独,怎样向往有个家,“克伦莎,就是这样,家真实地就在阿巴斯,与熟悉的人朝夕相处。” 我很理解他,心想他的梦也是我的梦。 梅洛拉和卡莱恩回来了,卡莱恩一路上又是笑又是喊。 我和金一起走到窗前看他们走进房子;金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我相信,他一定羡慕我有个儿子。 接近傍晚时分,金骑着马又来到了天资殿。他来的时候,脸上有种困惑的表情。那时,我正坐在厅里。 “克伦莎。”他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 “什么事?金?” “有坏消息,你快跟我到书房里坐下。” “快告诉我,金,我受得了的。” “梅洛拉在哪儿?” “别管她,快讲。” “克伦莎……”他抱着我,我就依靠着他,把自己看成弱不禁风的性格人物,十分感激他对我的关怀备至。 “金,你别制造悬念了,快讲啊!” 他摇摇头。 “克伦莎,你会受不了的……” “我一定要知道,金,你难道看不出来……” 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他们发现了,在矿底下,他们找到了……” 我抬起眼看着他,希望能看到深藏在心底的一丝得意,但我发现他确实真心真意地在为我担心。 “是约翰,”他说,“他们在井底发现了约翰的尸体。” 我垂下了眼帘,轻声地叫了一下;他把我扶到沙发上,让我靠着他;我心里真想大喊:我自由了! 圣·朗斯顿从来没有过这样轰动的事。矿底下找到了赫蒂和约翰的尸体!人们不由得想起了关于他俩之间的各种传闻,还有人说在普利茅斯看到过他俩在一起。人们还回忆起约翰老早就对她含情脉脉,他常常去普利茅斯;当约翰和我一结婚,赫蒂离开了圣·朗斯顿;人们觉得一定是约翰在结婚后把她安置在普利茅斯的某个地方。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明白。索尔·坎迪怀疑了赫蒂,然后暗中查寻,抓到她和约翰在一起,然后就进行了报复。索尔此人天生就惹不起,这次,他为自己平息愤怒,并且他知道这个矿已废弃,就把这两个人的尸体一起扔进了矿坑里。 人们认出是赫蒂的尸体,是因为脖子里挂着个小盒子,那是索尔送给她的纪念品;相比之下,约翰的尸体保持得比较完好,人们为此事不解了好一阵子;后来有人解释说,是约翰的尸体掉下来时,碰巧掀倒了些泥土,于是,尸体被埋在了泥土下,于是,人们便点头称是。 警方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他们想审问索尔·坎迪,就去了圣·艾格尼斯查找,但一点行踪也没查到,人们都说他已不在英国;警方也就相信了人们凭空猜测瞎拼在一起的故事。 在追寻索尔的过程中,我感到紧张极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相信,他们是找不到他了。 谁也无法知道事实的真相——我和外婆也只能凭推测知道一小部分,我们也不敢肯定是约翰杀死了赫蒂。我觉得约翰有部分责任,但不能说他直接杀了赫蒂,但我们肯定是索尔杀了约翰。是他发现了赫蒂的尸体,他逃跑了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他有罪。 勘测的结果证明我们的矿已没有太大的经济效益,但从另一方面讲,这次勘测已给了我最想要的东西。事实证明我已成了寡妇,有自由跟我所爱的男人结婚。 外婆得知结果的这天起,她的身体就变得非常衰弱,彷佛是她看到了想看的结果,准备随时离去。我的心里涌上无限的悲哀;不管我心中有多大的喜悦,但一想到她即将离我而去,我觉得自己的幸福也将随她而去。 我在那儿陪着她。艾茜和乔都把我当我自己家的人。我不想让卡莱恩在病房里,所以就让乔陪着他。 我不会忘记外婆在人世的最后一个下午。 我坐在她床边,满脸是泪——我一般是不轻易流泪的。 “别难过,我亲爱的外孙女,”她说,“我死后别难过,你忘了我,我反而会安息。” “哦,外婆,”我哭着说,“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那就记着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快乐时光?没有了你,哪有什么快乐?” “你还年轻,不能因为一个老人而郁郁寡欢。我有我的辉煌时光,你也该有你的,你该去追求你的快乐和幸福,克伦莎,将来是你的;你已有了生活的教训,记住它。” “外婆,”我说,“别离开我,我怎么能没有你?” “这不像是我的克伦莎说的话,我的克伦莎总是勇敢地面对未来的。” “那是与你在一起时,不是我一个人奋斗,我们不能分开。” “听着,亲爱的。你已不再需要我,你爱他,也应该是这样。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没有永远双飞的鸟儿,克伦莎,你有自己的一双翅膀,我不为你担心;你已经能够飞得很高,而且你还会飞得更远。你该开始你的新生活,别难过,我亲爱的。我很高兴自己即将离开这儿。别哭,亲爱的,我走了,你要留下来活下去。而且你现在终于有了自由,有个男人在等你,别害怕,跟着他去天涯海角,只要能在一起就好;别为我难过了。” “外婆,我要你留下来,看到我的儿孙们,我不能没你你……因为我感到,没有了你,我的生活会完全不一样。” “哦,以前你初来这儿时是多么骄傲而快乐……后来,你想成为贵妇人,现在,你已成了贵妇人,只是这次你并不想拥有那房子,而是为了爱情——这是最幸福的事。哦,亲爱的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克伦莎,请解开我的辫子。” “那会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外婆。” “不,松开我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 我照她说的做了。 “我的头发依然很黑吧?我已经很久没护理它。你要好好护理自己的头发,克伦莎,要保持美丽,因为男人喜欢美丽。我那小土屋怎么样了?” “和你住的时候一样。”我说。她住在这儿,但心里一直记挂着自己的小土屋。刚开始时,她仍要偶尔去看看或在那儿做草药,后来她就派艾茜去拿她要的东西,有时也叫我去。 我从不喜欢去那个小土屋,因为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想极力摆脱或忘掉自己低贱的出身;我觉得如果将来我要成为上等人,那么,忘却过去是很重要的。 “亲爱的,你去一趟小土屋,在角落里的盒子里,有两套发饰,梳子和发罩,有一套是给你的,还有张护理头发的秘方,只要你根据药方,制作起来很容易,你瞧,我这么老了,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答应我,你一定会去那儿好吗?” “我答应你。” “我还要你保证,不要悲伤,记住我说的话,连树上的叶子也会有枯黄的时候,我现在就像一片枯老的叶子,马上就要随风而去。” 我把头埋在她的枕头上抽泣起来。 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小孩子。 我感到死亡之神已徘徊在房间里,我们无可奈何。 外婆就在那天夜里溘然长逝。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她时,发现她躺在那儿,那么安详,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使她看上去并不老;彷佛是她做完了该做的活儿,安然告别。 外婆去世以后,金和梅洛拉一直陪着我,安慰我。 也就在那些日子里,我更加清楚地感觉到金爱着我;我感到他在等我在渐渐忘掉约翰和外婆后向我表白真情。 我觉得他和梅洛拉俩常在谈论我,商量着怎样把我从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事件中解脱出来。所以,现在金常在我这儿,我也常去他那儿,我们几乎天天见面。 卡莱恩也很懂事。他常在我身边,而且总那么听话。与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充满了爱。 秋天来了,刮起了西南风,树叶纷纷落下;只有松树依然碧绿,充满生机。树篱上都是蜘蛛网,网上的水珠在晨光里晶莹透亮。 西风过后,大雾弥漫原野。我独自来到了外婆的小土屋里。 我答应过她要去取她送我的梳子和药方。乔说我们最好不要让外婆的小土屋空着,我们应该继续保持原来的整洁样。是应该,这也是我们的一部分财产哪!况且是由外公亲手营建的,更有感情上的价值。 这栋孤独地矗立在灌木丛中的小土屋是我们的骄傲。 我要记住外婆说的,照她说的去做,忘掉过去,幸福地享受现在,尽力向前看。 也许是那天的下午太安静了,也许是命中注定有事要发生,我突然感觉到一阵不安,我觉有人在偷偷地看着我……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我刚才一直沉浸在回忆中,一点没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有人跟着我。 “谁在那儿?”我喊了一声。 我凝神谛听,没人答应。 我为自己感到好笑。 也许是由于我内心不太想去小屋的缘故而产生的幻觉吧? 我加快脚步走进小土屋,关上门;我站在那儿,环视着熟悉的一切,那张我睡过的床!当我带着乔初来这里时,这个小屋曾带给我多少快乐和幸福!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真不该这么早就来这儿。 我告诫自己要理智些,我一向不喜欢感伤的,现在自己却在这儿哭。这可不像我。我是那个自我奋斗,从小土屋走向阿巴斯的女人,是那个帮助梅洛拉摆脱她所爱的男人的女人? 然而,我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流泪,是为自己。 我走进贮物间,找到外婆说的那张药方。 屋顶好像是漏了,要是想住人的话,一定得重新维修;有好几处地方需要修建,我要把这儿变得舒服些。 突然,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有人在推门。 当你在一个屋子住久了以后,你会非常熟悉那儿的各种声音:床的吱呀声,地板的格格声,门栓的拧动声……如果外面有人想进来,那他为什么不敲门? 我走到门边,等待着门被推开。但是,却又没动静了。但我发现小小的窗口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显然有人站在窗户口看着我。我吓得一动不动,两腿开始打颤,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感到这么害怕。 为什么我不跑出去,看看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不喊人来?究竟是谁呢? 我实在弄不明白,只好背靠着门等着。 小窗洞恢复了原来的明亮,一定是那个人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害怕,我天生不是个胆小的人。有好一会儿,我就站在那儿,一步也不敢挪动;我一手拿着药方,另一手拿着梳子和发罩,彷佛这些东西是驱除魔鬼的护身符。“外婆,”我轻声说,“快救救我!” 我觉得此刻,她的灵魂就在这屋子里,在告诉我要镇静,没什么好害怕的。 谁会跟着我呢?谁会想伤害我呢?是约翰吗?难道因为他不是真心地想娶我?是赫蒂吗?因为我在她最需要婚姻时抢了她的约翰? 我害怕鬼魂。 我对自己说这是荒唐的,我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并无人影。 我高声说:“有人吗?有人找我吗?” 没人答应。我锁好门,一路小跑离开了那儿。直到看见天资殿就在不远处,我才觉得放心了。我穿过草坪,走进屋里。客厅里生着火,一定是金来了。 他和梅洛拉、卡莱恩正兴致勃勃地聊天。我轻轻叩了下窗户,他们回过头来看着我,又惊又喜的样子。我走上前去,心里安慰自己刚才只不过是一种不愉快的幻觉而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而我彷佛生活在等待中——有时我觉得金也在等待什么。我常感到他欲言又止。卡莱恩非常喜欢他,当然,任何人也取代不了他的舅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金让他在阿巴斯随心所欲,使他觉得仍生活在阿巴斯。金也喜欢看他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很感动;在我看来,这是他表露的某种愿望。 哈格第、苏尔特太太和她的女儿又陆续回到了阿巴斯,担任原先的角色。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我们仍生活在阿巴斯,只不过住在天资殿而已! 我们在一起时彼此都有一种温馨的感觉——金和我,卡莱恩和梅洛拉。而我是中心人物,他们都很关心我。 一天早晨,哈格第送来了金写的一张便条。哈格第说金正等着回音,而他就站在一旁等我看完。 我亲爱的克伦莎: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要是你仍觉得太早,那就请你原谅,就当没有这回事,以后再说。你看我们在哪儿谈?在阿巴斯?或是你希望我去你那儿?下午三点钟可以吗? 你的忠诚的金 看完条子,我的喜悦难以言表,这一刻总算等到了!我对自己说,这将是我生命中最非凡的时刻。 我决定应该在阿巴斯谈比较好,那儿决定了我的命运。 我拿起笔写回条,哈格第在旁边等着。 亲爱的金: 谢谢你。我很想听听你要跟我说什么,我会在下午三点钟去阿巴斯。 克伦莎 哈格第拿着回条走了,我想这下,那儿的佣人们又会议论纷纷,因为阿巴斯又要进来一位新的女主人——原来的那一位。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人们绝对想像不到我的丈夫刚被谋杀。我的两眼显得神采飞扬,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红晕。现在还只有中午11点钟。再过一会儿,梅洛拉跟卡莱恩就要去散步。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兴奋的心情,因此,吃午饭时,我尽量压抑着这种欢乐的心情。 我考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真遗憾,我仍得穿着丧服,但是在接受到人求婚时总不好穿黑衣服吧?然而,我至少得服丧一年,是从约翰失踪的时候算起,还是该从发现他尸体的时候算起?我得做一年的寡妇,但我打算从约翰失踪的那天算起。 其实我真是个快乐的寡妇,但又得装出十分哀怨的样子。当人们找到约翰的尸体时,人们对我表示的悲愤显得十分同情。 是不是该穿件带点白色的黑衣服?那就选那套绸的。至少得表示我仍在悼念丈夫。外面套上黑外套,再戴顶黑帽子,那样,待会儿喝午茶时,就可以把帽子和外套脱掉。我想像着与金一起喝茶的情形,我会为他倒茶,好像我已是那儿的女主人。 好了,我决定在黑外衣里穿上那套白绸晨服,谁也看不出。我会悄悄走过草地去阿巴斯。我想到了那处女石,还有那个矿。既然已经证明没有锡了,我下次就把它填掉,要不然,小孩子去那儿玩,就太危险了。 吃午饭时,卡莱恩和梅洛拉都注意到我异样的神情。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梅洛拉说。 “看上去,你像是得到了很想要的一件礼物似的高兴。”卡莱恩说。 “我今天早上可没收到什么礼物。”我对他说。 “我不相信,是什么礼物?” “你做得对,”梅洛拉说,“你好像步入了正常的生活。” 我听着,心里想:等我回来,你们就知道了。 吃完午饭,我就穿上白绸衣,仔细地梳好头发。高高的发型使我看上去更加优雅,十足的贵妇人打扮。我要让金为我感到骄傲。因为头发里装饰着西班牙梳子,所以不能戴帽子了,只好披了个披肩,倒也十分得体。一切准备完毕,时间还早,只好再等。我坐在窗前,透过树林望着阿巴斯花园建筑的塔楼,心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那儿——我将在那儿与金厮守我的后半辈子。 外婆说得对,生活已给我上了一课,爱情是人生的真谛。我现在确确实实地在恋爱,不是爱一幢房子,而是全身心地爱着一个男人。要是金说他想浪迹天涯,要是他说想重返澳洲我会跟他一起去的……无怨无悔。 尽管我会常常想起阿巴斯,那也只是一种怀旧而已! 但现在用不着想这些,生活给了我所有的保护:金和阿巴斯。 终于到了该出发的时刻,那天下午天气极好,秋日的阳光照在松树枝上,树叶闪着柔和的光泽。 恋爱中的人看什么都是美的。整个世界在我眼里从来没显得如此明媚——松树的芳香、青青的草原、温湿的大地、和煦的阳光;温柔的轻风送来海洋的气息;我爱这个世界。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到得太早。我走近草地上的处女石,看着这些石头,就觉得它们是生活的象征。那些处女也热爱生活,但她们的方式不对。她们像在阳光下惊醒的蝴蝶,娇嫩的翅膀在阳光下飞得太久,飞向了死亡,可怜!我站在那儿,最让我怀念的是那第七位处女。 接着我又回想起站在墙洞里,小伙伴们看着我的情形,那一幕彷佛是生活戏剧的开幕,我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都在那儿登场。有些是悲剧人物,有些已找到了幸福。可怜的约翰惨死敌手,贾斯廷钻进了宗教的寺院里;梅洛拉由于不敢抗争听凭命运的安排;金和克伦莎将为这个故事谱上令人高兴的结局。 我虔诚地祈祷我的婚姻会幸福。我已拥有我的儿子,我还想要有金和我共同的儿女。卡莱恩只是阿巴斯的代名词,而金则是圣·朗斯顿的代名词,其意义要广得多。要是我和金有了自己的儿女,我也要为他们好好安排。 我穿过草坪,走向阿巴斯。 我站在门廊,摁响了门铃。哈格第开了门。 “下午好,夫人,金柏先生已在书房等你。” 我走进书房时,金迎了上来,我感觉到了他很激动。他接近我的披肩,对我不怎么认真地对待丧服一点也不吃惊。他根本就没注意我的衣着,他注视着我的脸。 “我们先谈,然后再喝茶好吗?”他说,“因为要谈的事实在太多了。” “好的,金,那就先谈吧!” 他拉着我的手来到窗前,我俩并肩望着远处的草场。这已是他向我求婚的最好时刻和最佳环境。 “克伦莎,我一直在想,”他说,“要是我说得太早,因为你刚经过这么多伤痛,那你千万得原谅我。” “求求你,金,”我说,“请你相信我很乐意倾听你要告诉我的。” 他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又说:“我对这一带很熟悉,你知道的,我的童年时代,大部分是在这儿度过的。贾斯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一家对我这个孤独的孩子非常照顾。我常跟着贾斯廷的父亲转悠,他常说要是他自己的儿子要有这份兴趣就好了。”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贾斯廷和约翰对自己家的地产兴趣不大。要是贾斯廷非常喜欢这儿,他是舍不得背井离乡的。对于约翰来说,这儿的地产只是给他提供赌博的钱而已! “我曾梦想拥有它,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现在在这儿的一切是濒于破灭。像这样大的地产,要是经营不善,会很快完蛋的,要有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需要钱和辛勤劳动……我想我能做到,但最主要的是因为我热爱这儿,你明白吗?克伦莎。” “完全理解,我早就意识到了,阿巴斯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bbr>??的男人,一个全身心投入的男人来管理。” “我就是那个男人,我能挽救阿巴斯。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就会毁于一旦。你知道吗?那些庭院长年失修,房子的各处都已经腐烂?克伦莎,我想买下阿巴斯,当然,这事应该找律师谈,但我不知道贾斯廷是否会同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也很喜欢这儿,但你也不忍心看着阿巴斯日渐衰败。在着手这事之前,我想先徵得你的同意。你看怎么样?克伦莎?” 我怎么想?我来这儿是以为他会向我求婚,但其结果是他与我进行产业上的谈判! 我看着他的脸,他有些脸红;他双眼注视着前方,彷佛在凝视自己的未来,彷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慢慢地说:“我本来以为卡莱恩将来是这儿的主人,他会继承爵位,重振一切,结婚、做父亲——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这真有点出乎预料……”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说:“我真是大傻瓜,克伦莎,我应该反覆地再仔细想想……而不该这样冒冒失失地就说出来。我脑子里充满各样的念头,现在向你解释似乎又不太可能……” 这已经足够了,我相信我已明白,他是想说这仅仅是计划的开始,他想先买下阿巴斯,然后再向我求婚。 “我这个人很笨,金,”我说,“我是那么地爱着我外婆,现在她不在了,我变得一筹莫展。” “我亲爱的克伦莎,你千万不要觉得孤独和迷惘,你瞧,我现在不是在你身边,还有梅洛拉、卡莱恩……” 我转向他,拉着他的外套;他拿起我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我觉得我已明白了他的心思。是我太急躁了;我这个人就这毛病,什么事都想尽早知道结果。 当然他现在向我求婚是太早了点,这就是他想告诉我的。他的第一步计划是先买下阿巴斯,进行一番治理,当一切步入正常秩序后,他就会要我嫁给他。 我柔声地对他说:“金,我知道你是对的,阿巴斯需要你这样的人,你就按你的计划进行吧!我相信你的计划对于阿巴斯,对于我们大家都是最合适的。” 他显得很高兴,我以为他会热烈地拥抱我,但他停了一下说:“我们喝茶吧?” “好的。”我说。他站在原地向我微笑。 罗尔特太太来了。“请上茶,罗尔特太太,”他吩咐道,“我和圣·朗斯顿夫人两位。” 喝茶的时候,我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从银茶壶——为我俩倒茶,这跟原来设想的差不多,所不同的是金没有向我求婚,还得再等一段的时间到合适的时候。 但我肯定这是迟早的事,我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金着手准备买下阿巴斯大厦和圣·朗斯顿的地产。这是件非常复杂的事。他与律师进行磋商的同时,就已在维修房子了。 我们常常见面,他总喜欢跟我商量很多问题。我们谈完问题,就和梅洛拉、卡莱恩一起喝午茶,有时,他陪我回到天资殿。这是段愉快的日子,一天天很快地过去。 很多人在阿巴斯干活。有一天,金带着我去看看工匠们干活的进度,我发现鲁本·彭加斯特也在帮忙。 自从那时发现了赫蒂的尸体后,我一直很同情他们家的人。他们一定受到了很大的精神打击。多儿告诉戴西,说彭加斯特老爷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全家人都陷入了沉痛的哀悼之中。彭加斯特一向宠爱自己的女儿,鲁本也十分崇拜自己的妹妹。那天,他在干活的时候,看上去,神情比原先愉快多了。 他在刨木头,下巴不停颤动地,彷佛在想着心中的秘密。 “干得怎么样了,鲁本?”金问他。 “还不错,先生。”他斜眼看了我一下,笑得很开心。 “午安,鲁本。”我向他打招呼。 “午安,夫人。” 金向我解释着工程的进展,我们继续向前走去。我忽然想到外婆的小土屋也需要修理一下,就向金提到了这件事。 “就让鲁本先去看一下,做番估计,他会乐意干的。” 我去找鲁本。 “鲁本,我想让你修理一下外婆的土屋。” “哦,哦!”他继续刨木头,但我看得出他很愿意。 “我想起那土屋改修成房子,那儿的地基不错,你觉得可以吗?” “我觉得可以,但得过去好好看看。” “好的,那你什么时候跟我去看?” 他停下手中的活,搔了搔脑袋。 “你想什么时候?夫人,等明天我干完这儿的活行吗?” “当然可以。” “那就这么说好了,六点钟吧!” “那太晚了,最好是在天黑以前。” 他又在搔脑袋,“我想我能在五点钟时刻抵达那儿,那时天还没黑,足有一小时可以仔细看看。” “好的,鲁本,那就明天五点钟,在土屋见。” “很好,夫人。” 他重新刨木头,暗自笑着。 看起来他已不再悲伤,我也松了口气。鲁本一向头脑简单,赫蒂失踪又这么长一段日子,他一定早已忘了她什么模样。 我回到了金那儿。 “怎么样?跟鲁本约好了?” “是的,他很愿意帮忙。” “鲁本有活干就很高兴。” 金看看手表说。“我们回去吧,梅洛拉和卡莱恩马上就会在书房等我们。” 当我又一次来到小土屋时,不由得想起了上次那种古怪的声音,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我走到门前时回头望望,生怕有人跟着。我来的时候正好五点钟,希望鲁本也准时到这儿;只要有个伴,我就不会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了。 我们的小土屋离别人的家很远,这一点,以前外婆在世时,我很喜欢,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可是现在,我猛然意识到周围的一切已经与往日全然不一样;心中难免升起无限悲哀。 小土屋彷佛也已变了。 以前,这儿是我的家,我们的避难所;现在仅仅是墙围起来的空间,只要有人掀动门栓,他就可以畅通无阻。 我走上前,打开锁,走进屋里,朝里面四下张望。因为窗洞很小,屋里很暗,我真应该让鲁本在中午阳光明丽的时候来,但现在也只好如此,至少我还能指点他该做哪些修整。 我很快地走进贮藏室,想确定屋里没躲着什么人,我再回去拴上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竟然这么胆小。 上一次,一定是过路要饭的吉普赛人站在窗洞口看看里面是否有人,也许想在这儿过个夜,看到里面有人就走开了。 我查看着屋顶,屋顶显然需要维修。我想把屋子加高,上面再多几个房间,那就很好了。 突然,我听到上次门栓被掀动的声音,我大吃一惊,急忙跑到门后面,靠在那儿,话都说不出来;我看到一个人影从窗口掠过。 我定神看着,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鲁本,是你啊!等一下,我就开门。” 我打开门,鲁本走了进来,是我熟悉的鲁本,而不是什么可怕的魔鬼。 “哦,好像确实太迟了点,都看不清楚。” “还可以,夫人。” “也许,但你可能得抽个上午再来仔细看看,要修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且,我还要把房子加高;我们得有个总体设计,但这个房间绝对不能变样,就保持像现在这个样子,你明白吗?鲁本?” 他一直在注视着我,听我说完便应道:“我明白了,夫人。” “我想在上面加盖几层,把它变成一座房子,也就是说得砍掉些树,但为了扩大面积,也只好这么干。” “哦,是的,夫人。”他说着,但眼睛没离开我。 “那么,我们要不要趁着天还没黑之前,先去看看周围的环境?”我说。 “但我已看不见我的赫蒂了。”他说。 我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显然异常痛苦的表情,彷佛马上就要哭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太阳了。”他说。 “真遗憾,”我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多难过,夫人。” “但我们得趁着天黑之前干点事,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啊,是的。”他说,“就像我们的赫蒂一样。” 他说话的语气中,以及看着我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种莫名的东西让我感觉害怕。我想到鲁本是神经不正常的;还想起了他与赫蒂在彭加斯特厨房里说起那只猫时俩人互换的眼神。我意识到现在就我和他站在土屋里,也没第二个人知道我在这儿;我怀疑我来这儿时,鲁本就一直跟在我后面。 “现在我们来看看屋顶,你觉得该怎么办?”我问他。 他停了一会儿说:“得想个办法修屋顶。” “鲁本,听我说,”我对他讲,“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天气也不好。我看这样吧,我把钥匙给你,你什么时候抽个上午来仔细看看,然后再告诉我该怎么处理,行吗?” 他点点头。 “我觉得现在天已太黑了,什么也干下了,早上的时候这儿最亮。” “哦,不,”鲁本说,“现在最好,钟声刚响是时候了。” 我尽量不理会他说的话,转身朝门口走去,“怎么样?鲁本?”我轻声地说。 但他已站到前面,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真的想告诉你。”他说。 “什么事?鲁本?” “告诉你关于赫蒂的事。” “下次再说吧,鲁本。” 他两眼显出生气的样子说:“不,现在。” “你想说什么呢?” “她死了,冷冰冰的,我们的赫蒂,”他显得很痛苦,“她是那么可爱,像只小鸟;他们说得对。他本来可以跟她结婚,但后来你嫁给了他;不应该这样,索尔很爱她。” “现在都过去了,鲁本。”我一边轻声地安慰他,一边想乘机溜出去,但他仍拦住我。 “我在想,”他说,“什么时候墙倒下来。那时候,我就能看到她,就那么一会儿,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让我想起别的什么人。” “也许只是你的幻觉,鲁本。”我说着;心里暗自庆幸他换了个话题,说到了七个处女的传说。 “她是在那儿,”他继续着往下说,“然后很快不见了。要是那天我不把石头搬走,她到现在都会在那儿。她是因为罪孽深重被人关在里面的。她在男人面前撒谎,在神面前发誓!所以才得到那样的下场……都是因为我!” “鲁本,这不是你的错:她已经死了。不要再为此事忧伤。” “我想起来了,”他说,“她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 他两眼痴痴地盯着我,“她像你。” “不,鲁本,那是你的想像。” 他摇摇头说:“她犯罪,你也有罪、赫蒂也有罪,她已得到了报应,但你却还没有。” “你不能太劳神了,鲁本,”我尽量平静地说,“你要学会忘记过去,都过去了;我现在得走了。” “不,还没……还没结束。” “那么你也不要担心,鲁本。” “我不担心,”他说,“马上就会有报应的。” “那就好,我要回去了,你拿着钥匙,在桌子上。”我尽量笑着,鼓足勇气想冲到门口,心里盘算着回去以后赶紧告诉金,我们担心的真的发生了;赫蒂的失踪以及找到她的尸体,使鲁本完全疯了。 “钥匙我会拿的,”他朝桌上瞥了一眼,我乘机走到门边,但他紧跟着我,一把抓住我,我怎么也甩不掉他的手。 “你你能走。”他几乎是下命令似的。 “我得走了,鲁本,他们在等我……” “别人也在等你,”他说,“别人也在等你。” “谁?” “他们,赫蒂,还有墙里面的她。” “鲁本,你在说胡话。” “我知道我该干什么,我下过保证。” “跟谁保证?什么时候?” “我说,赫蒂你别担心,他们太对不起你了,他本来可以跟你结婚,而不是杀了你,但是她从墙里走出来,伤害了你,是我把她从墙里放出来的。她确实很坏,是该把她关进去,你别伤心,你会安息的。” “鲁本,我要回去。” 他摇摇头说,“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t>“去哪儿?” 他凑近我的脸,放声大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邪恶的笑声;他说:“你当然知道你应该到哪儿去?” “鲁本,”我说,“以前你也跟着我到这儿。” “是的,”他说,“那次,你把门锁上了,但其实没必要,那时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干什么?” 他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让我走,鲁本。”我几乎是在求他了。 “会让你走的,我的夫人,会让你去你的地方,但不是这儿,是在地下。我要把你放回我放你出来的地方。” “鲁本,你听我说,你误会了,墙里什么也没有。你是因为听了故事才产生了幻觉……即便是你真的看见了什么,那她与我们大家毫无关系。” “是我把你放出来的,你瞧瞧你对赫蒂干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她的悲剧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是只小鸟……一只信鸽。” “听着,鲁本……” “不是听你讲故事的时候,我已为你准备好回去的路,那是个安乐窝,很舒服,和你离开时一样。你再也无法伤害别人,我就可以向赫蒂汇报了。” “赫蒂死了,她听不到你说什么。” 他突然变了脸色:“赫蒂死了,信鸽死了,他也死了,索尔干的。索尔常说富人穷人各有法律,是他依法惩处,是的,我也会的,是为了赫蒂;赫蒂,你别难过,她会回到她的地方去的。” 他一松手,我就冲向门旁,但一下子又被他抓了回来,我只听到他恶毒的笑声在小屋里回响,眼前只有他那双粗大的手向我扑来,掐住我的脖子…… 深夜的凉风唤醒了我,我觉得十分虚弱,脖子掐痛得难受;四肢被绑着,我拚命用力挣脱。我的四周是一片漆黑,我想放开嗓子喊叫,但喊不出来。我感觉到自己已被带到什么地方,浑身被震得疼痛极了,我想动一下手臂,但怎么也动不了;我忽然明白自己的手被绑在背后。 我想起来了,耳边响起了鲁本的笑声,眼前闪现他那张邪恶的脸,还有曾经是我温暖的家的小土屋,现在却成了令人恐怖的地方。 我明白了此刻鲁本正在把我带到某个地方。我现在完全处于一种无奈的境地,像一头被带往屠宰场的牲口。 我猜想着他会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应该呼喊救命,好让金知道我已落入了一个疯子的手中。我很明白这个疯子是怎么想的,他把我当成幻觉中的某个人物,在他眼里,我成了圣·朗斯顿传说中的第七位处女。 我试图想证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想像,这样的事绝对不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想奋力呼喊金,但就是喊不出来;我的身上像是覆盖着厚厚的,十分粗糙的东西,很可能是麻布袋。 他最后终于停下脚步,揭掉我身上的麻布袋,我看到了天空中的星星,我知道了所处的地方,我前面就是那高大的院里;我彷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们几个在一起:梅洛拉、约翰、贾斯廷、金,还有我。可实际上,现在就我一个人和一个疯子在一起。 他用手推车把我推到墙边。怎么回事?那里早已挖好了一个洞,就像从前的那个墙洞。 他把我从手推车上拖下来,硬把我塞进了墙洞;我的身边响着他沉重的喘气声。 “鲁本……!”我用足了力气喊,“不……看在上帝的份上!鲁本……” “我还担心你死了呢!”他说,“那就不妙,真高兴你还活着。” 我想再说点什么,想求他饶了我,然而,我使足了力气,都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在那儿……像多年前一样。鲁本站在外面,像个鬼影似的令人恐怖;我听见他放声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拿着砖头,一下明白了他将干什么。 我头晕目旋,但脑子里很清楚:这是给我的报应,就像死在这儿的第七位处女一样。我们的命运如此相同,但我到现在才意识到。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许当时她也是这样想的。 在痛苦难熬的半昏迷状态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的天!”他说,“克伦莎!克伦莎!” 他抱起我,我感到这手臂是多么的温暖、热烈,充满怜惜。 “我可怜的,可怜的克伦莎!” 是金赶来救我了。我终于从死亡的黑暗中挣扎出来了。 我病了好几个星期。我住在阿巴斯养病,梅洛拉悉心地照料着我。 我彷佛是经历了一场万分恐怖的折磨,比我有生以来想像的要可怕得多。 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是从恶梦中醒来,吓得大汗淋漓。在梦中,我站在墙洞里,魔鬼们集体合作在埋葬我。 梅洛拉夜以继日地守在床边。 一天夜里,我又从恶梦中惊醒,忍不住倒在她怀里哭了。 “梅洛拉,”我说,“我这是罪有应得!” “嘘!你可别这样想!”她安慰我。 “但是,我真的有罪,罪孽比那第七位处女还深重。她侵犯了教规,我丧失了人格,背信于朋友,梅洛拉。” “你在做恶梦。” “我的生活就是一个恶梦。” “你只是受了点生活磨难,用不着害怕。” “有时候我觉得鲁本在我房间里,我大声喊叫,但没人应答。” “他被遣送到堡得明去了,病了很长一段日子了,每况愈下……” “自从赫蒂走了之后就不正常?” “是的。” “金怎么会知道我在那儿?” “他发现院里被挖过,又被填上。他去问鲁本,鲁本说院墙倒塌了,重新填上。金觉得刚修好不久怎么可能倒塌……你记得吗?在我们小的时候修过一次。” “我记得,那次,我们聚在一起……” “我们都记忆犹新,”梅洛拉说,“后来,你很晚了也没回家,当然,我只好去找金。” “是的,你一定会去找金救我。”我说。 “我知道那天你先去小土屋,于是我俩就去土屋里找,门开着,金觉得不对。他撒腿就跑……因为鲁本刚对他讲过一些关于赫蒂的胡言乱语……他就想到会不会……” “他猜到了鲁本可能做的事?” “他只是觉得情况不妙,特别怀疑那院里。真是谢天谢地,克伦莎。” “得谢谢金。”我说。 说完我想到我欠金的实在太多:他救了乔的生命,帮助乔谋到了职业;又救了我,也许还会带给我将来的幸福。 金,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让我们忘记过去,面向未来生活,未来属于你和我。 我又一次从梦中醒来。梦中的我和梅洛拉一起站在楼梯上,她捡起玩具象给我。 我对她说:“杀死朱迪思的是这玩具,你现在自由了,梅洛拉……自由了。” 我从梦中醒来时,看到梅洛拉就站在我床边;她今天编了两条辫子,金黄的头发闪着黄金般的光泽。 “梅洛拉。”我说。 “别害怕,你在做恶梦。” “这些恶梦……有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你就告诉自己仅仅是梦就没事了。” “但是,梅洛拉,它们是我过去生活中的一部分。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其实很坏。” “克伦莎,别这么说。” “有人说忏悔能使心灵宁静,梅洛拉,我要忏悔。” “向我忏悔?” “是的,在你面前我有罪。” “我给你服些镇静剂,你就会好好地睡了。” “只有良心得到宽恕后才能安睡。我一定要说,梅洛拉,我要告诉你朱迪思死的那天的真实情况,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因为做了恶梦,克伦莎。” “是的,所以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尽管你嘴上会说原谅我。我早该告诉你。我毁了你的生活,梅洛拉。” “你在说什么?你别太激动,快吃药,然后睡一觉。” “你听我说,朱迪思的脚绊在了玩具象上。你还记得卡莱恩的玩具像吗?” 她显得很吃惊,她觉得我在说胡话。 “你还记得吗?”我又问了她一句。 “记得,现在仍在什么地方放着。” “朱迪思绊了一跤,你记得玩具被钩破的地方吗?” 她皱起了眉头。 我继续往下说:“你后来把破洞缝好了,是朱迪思的高跟鞋钩破的。玩具摆在楼梯顶,她绊在上面。我发现了以后就想保护卡莱恩,所以把玩具藏起来了……后来,我想,要是把真相说出来,贾斯廷就不会走了,他就会娶你,你们就会有自己的孩子,继承一切,卡莱恩就什么也没有了。” 房间一片沉默,只听得钟摆的滴答声。阿巴斯整幢房子一片寂静,金和卡莱恩早已入睡。 “你在听我说话吗?梅洛拉?”我问她。 “是的。”她轻声应了。 “那你恨我吗?这样改变了你的生活……毁了你的幸福。” 她沉默不语。我心想:我失去她这位好朋友了。先是失去了外婆,现在梅洛拉也将弃我而去。但我在乎吗?我有卡莱恩,我还有金。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终于开口了。 “但你本来可以嫁给贾斯廷,你可以做阿巴斯的女主人,还可以当妈妈,哦,梅洛拉,你一定恨透我了!” “我永远也不会恨你,克伦莎,除此以外……” “但你要是想想所发生的一切,想想你失去的一切,你就会恨我。” “不会的,克伦莎。” “你真的……你太善良了。真让我护嫉,你为什么要这么善良?梅洛拉,要是你冲着我发一顿火,我反而会好受些。” “但我不会;你过去所做的确实不对,太不好了,但那都已过去:克伦莎,我想说,谢谢你,因为你做的这一切,我感到高兴。” “高兴?失去了你的爱人,忍受了那么多年的孤独?” “克伦莎,也许我从没爱过贾斯廷。哦,克伦莎,也许我并不是你想像得那么软弱。要是我真的爱他,我就不会让他走;要是他真爱我,就不会离开我。贾斯廷追求的是一种宁静和孤独;现在他觉得很幸福,我也觉得很幸福,如果我俩当初结了婚,那才是天大的错误。克伦莎,是你让我避免了这个错误。当然你当时的动机是不好的……但你救了我。我现在很幸福……从来没这么高兴……都是你帮了我。你要记住这点。” “你是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梅洛拉,你总是这么好心肠,但我毕竟不是孩子,我懂。” “我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你,想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然后,我们大家一起欢庆一番。大家心情都很激动。卡莱恩整天想着怎样让你感到更大的惊喜。我们想举行一个盛大的舞会,一切就等你快点恢复健康。” “庆祝……什么?” “该告诉你了……你就用不着那么内疚了,我要是现在告诉你,他们也不会介意的……本来我们想在一个庄重的仪式上再宣布。”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他一回来我就知道了,他也有同样的感觉。他说这是他为什么要回来的原因。” “你在说谁?” “当然是指金,他向我求婚了。哦,克伦莎,生活真奇妙,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说是你救了我。这下你明白了,对于你,我是满心感激。我们很快就要举行婚礼了。” “你……和金……哦,不。你怎么会和金!” 她笑了。“这些日子里,你一直为贾斯廷的事悲哀,但是,克伦莎,过去终究已经是历史,过去对我来讲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未来。你难道不明白?” 我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是的,我明白。我顿悟我的理想已成为一片废墟,以往的日子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我觉得我的将来一片漆黑,我像是重新又被埋在墙洞里面。 第八章 阿巴斯大厦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梅洛拉和金的孩子:最大的叫迪克随他父亲的名,现在已有十岁了,他长得极像金,我每次见到他,都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我仍住在天资殿里,平日几乎天天都去处女石那边的草地上散步。那里的矿已被填掉。金说,圣·朗斯顿家的人希望那个矿永远在那儿,但是现在,金柏 5bb6." >家的人不需要,他们会为了明天的繁荣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劳动。 梅洛拉是位出色的女主人,她拥有的这一切当之无愧。她忘掉了朗斯顿老夫人、贾斯廷留给她的痛苦回忆。她说过去的痛苦是通向未来幸福的光明之路。 我真希望我也能有她这样的想法。 要是外婆现在还活着多好!要是我能与她谈谈!要是我能有她的智慧! 卡莱恩一天天地长大。他很高,但一点也不像约翰,然而,人们一看便知道他是朗斯顿家族的人。他今年十六岁,常跟乔在一起,与乔有许多共同点——温柔、喜爱动物。有时候我觉得他把乔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乔没有自己的孩子,也非常乐意把他当亲生骨肉看待。 有一天,我跟卡莱恩谈到他的将来时,他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说:“我跟乔一起干。” 我有些不高兴。我对他说,他是卡莱恩爵士,要寻找一个更辉煌的将来,要拥有一大笔财产;我还对他讲,他的祖辈们一直是大财主。他显得很忧伤,我知道他不想说什么来伤害我;他看出我眼中的失望,但他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追求。那我还能说什么呢? 就这样,我和儿子之间产生了隔阂,而且,这种不理解日益加深。乔也觉察到了,他认为应该让卡莱恩选择自己的未来。乔依然关心着我,但我想到他有些怕我。他说他这辈子永远忘不了我和金的救命之恩,但他很少提起这事。他对生活的看法与我迥然不同,也就很难理解我。当然,他知道我对卡莱恩寄以极大的希望,就像当初我对他一样。 他找卡莱恩谈话,让他明白,舅舅受教育不多,当个乡村兽医就已经心满意足,而他有可能成为爵士,这可是一种全然99lib.不一样的生活。 但是,卡莱恩态度坚决,我也不肯妥协。他就尽量避免单独与我在一起。面临着这一切,再想想住在阿巴斯的金一家人,我不由得问自己:我这样精心安排生活能带领我幸福吗? 大卫·基里格鲁依然写信给我;他混到现在仍是个副牧师,他的母亲依然健在。我想写信告诉他我这辈子已不想结婚,但后?99lib?来又没这样写。让他对我存有希望,等着我,我觉得心中能有些安慰,至少这世上还有人在乎我。 金和梅洛拉都说他俩十分看重我,关心我。梅洛拉称我是她的妹妹,金也这样叫我;天知道,我是怎样地全心呼唤着他!我俩应该有缘,有好几次,我都想这样告诉他,但还是忍住,他彷佛全然不觉。 有一次他告诉我,当梅洛拉对他讲怎样把我从劳务市场带回家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 “她是那样温柔,”他说,“但她有勇气这样做,克伦莎,她身上的温柔与刚烈达到了一种完美的和谐!她是我的梅洛拉!后来,她又把你带来参加舞会!你可千万别被她温柔的外表迷惑了,温柔的表面掩盖着力量和意志!” 我看着他俩双双对对,又得装作满不在乎。他们已有了两男两女,梅洛拉每次生孩子,我都守着她身边。他们还会有孩子的。最大的迪克将继承阿巴斯产业。金在锻炼他刻劳耐劳的性格。我为什么这么刻意追求,拚命努力?但到头来,仍没有找到幸福? 我安慰自己,毕竟我还有卡莱恩,他有朝一日会成为卡莱恩爵士。现在,贾斯廷的身体已不太行了。我的卡莱恩成为爵士,他会有一个光辉的前程!我要为卡莱恩努力。我不能让他满足于做名乡村兽医。 有时候,我独坐窗前,望着阿巴斯的屋顶出神、流泪。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我痛苦和失败的?神情。 有时,我来到处女石旁,望着石头,想着传说的中的人物,觉得自己的命运比她们的还要悲惨。她们翩翩起舞以示抗争,又被变成石头;我也希望自己能变成石头。 第九章 这一晚,梅洛拉和金一起来了。 他俩都显得十分紧张。 “克伦莎,我们想让你住到我们那儿去,除非警察找到他以后。” 我吃惊得浑身冰凉。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感,让他们觉得我仅仅是他们的好朋友。 “找到谁?” “鲁本·彭加斯特,他逃跑了,有人怀疑他还会再来找你。” 鲁本·彭加斯特!他那次把我塞入墙洞,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次以后,我有时想,要是那时候我死了就好了,让我带着幸福的感觉结束生命:金爱我!但后来的结果竟然是完全不一样。 我笑笑说:“我不怕。” “听着,克伦莎,”金说话的时候,表情严肃,一脸关注,“我是从堡得明得知的消息,他们也非常担心,走之前的几天,鲁本的行为十分古怪,他说他要出去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还说这件事本来在进疯人院之前就应该完成的。那儿的管理人员肯定他会来这儿。” “那他们应该在这儿立岗哨,抓到他。” “神经不正常的人是很狡猾的。想想,上次他差点就成功了。” “那次多亏你救了我,金。” 金不耐烦地耸耸肩,“来和我们住一起吧!我们也好放心。” 我想,你有什么好不放心呢?这么多年因为想着你,我哪一天放心过? 我说,“你太担忧了,我不会有事的,我不去。” “真是不可理喻。”金说。而站在一旁的梅洛拉急得快哭了。 “那我们只好搬过来了。”金说。 看到他那么关心我,我有说不出的高兴;我要让他彻夜为我担心。 “我不要你们搬过来,我也不去你们那儿,”我说,“用不着太担心,鲁本·彭加斯特早已忘了我。”我劝他们回去。独自守着漆黑的夜。 天资殿笼罩在夜色中。卡莱恩住在学校,只有戴西陪着我。我怕吓着她,就什么也没对她说,此刻,她已入睡。 我坐在窗前。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但却是繁星点点,寒霜阵阵。 我看得出处女石的轮廓。我看到的是个人影吗?听到什么声音了吗?是不是有人掀下了一扇窗?或是在掀动门栓? 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我像往常一样锁好门,没做别的防备措施。难道他真能找到我?他被关起来之前,我住在阿巴斯,现在我住在天资殴。 他找得到破门而入的地方?会出现那张恐怖的脸?那邪恶的笑声?我的梦中常见到他那只粗大的手掐住我的脖子。 有时我会从梦中叫喊:“为什么金要来救我?我希望我已经死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现在坐在窗前——既害怕又希望发生些什么事。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想活还是想死。 我想像着鲁本出现在眼前的样子:狰狞的脸,发疯的狂笑。 我明白鲁本逃出来一定是为了杀我。他是神经不正常的人。金说得对,这样的人很有心机,但我想要是他真的来,我还是能感觉得到的。 我会再次遭受像第七位处女的命运,关在墙里!其实,这么多年来,难道我不是被关起来的吗?没有生活的空气和阳光,我的生活是一片废墟。 那儿是不是有脚步声?我探出窗户,看到树篱那儿闪过一个人影。我觉得喉咙发乾,想喊出声来,但什么也说不出。 鲁本就在那儿,果真如他们所说的,他来找我了!这就是他逃出来的动机,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怔怔地站在窗口,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又回到了那一幕:与鲁本在外婆的小土屋里,然后,清凉的夜风唤醒我的神志,然后在墙洞里等死。 我这下子明白了我不想死,我想活。 但是现在,鲁本就在下面,他要杀了我。 忽然,下面的人影消失了,他一定是走进了房子。 我赶紧套好睡袍,接下去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觉得上下牙齿直打哆嗦,脑子里只有一个愿望:哦,上帝,让我活着,我不想死。还有多少时99lib.间,鲁本就能找到我?这儿的每一个房间都上了锁,但是,鲁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杀人犯,他肯定会有办法的。为什么我起先不去阿巴斯避难?金和梅洛拉几乎是求我去的。这是他们表达爱我的方式,当然,这种爱不同于他俩之间的爱情。但是,为什么我总是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我不心怀感激地接受别人诚心诚意的帮助?为什么我总要求十全十美? 我走出卧室,穿过静悄悄的楼梯,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来到后门。后门是玻璃门,我的心像是被提到了嗓子眼里,透过玻璃门,我看到了那个人影。我明白了,要是他从别处找不到入口,他就会打碎玻璃门冲进来,那我就只能束手待毙了。 我得逃离这儿。我刚跑到前门,我想起了戴西。因此,我跑到她的房间,把她叫醒。她一向反应较慢,所以,我不想向她做任何解释。 “快穿好衣服,我们马上就去阿巴斯……要快!” 她摸摸索索地穿起衣服的时候,我仍在想,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换种生活态度活下去。 我从没意识到活着是多么的美好,我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对过去生活的多大讽刺!你的生命如此重要……想按自己的意志生活,那么,别人的生命呢,他们的生活呢,难道就不重要? 我抓着戴西的手,冲下楼梯。我拉开门栓。 我们一冲出门,我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吓了一跳,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将为生命做最后的拼搏! “克伦莎!”不是鲁本。金!他满脸焦虑。 “怎么……是你!” “我的上帝!”他说,“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们会丢下你不管吧!” 我们?当然包括梅洛拉,梅洛拉和金。 “这么说是你们在房子周围转动!你把我吓坏了!我从卧室里往外看,看到一个人影,我以为是鲁本。” “是为了你好,”他说,“也许现在你愿意跟我们回阿巴斯了。” 就这样,我们来到阿巴斯;那一夜我一点儿也没睡,我仍坐在那个在我生活中曾如此重要的房间里,凝视着窗外,直到东方是显露出玫瑰色的朝霞。 这天早上,我们听到了鲁本已被抓到的消息。 “感激上帝!”金说。 这也是我由衷的感叹。那一夜给我的已太多,就像黑夜结束前的一缕晨光,一瞬间驱赶掉了我生活中的黑色,我又可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了。我重新发现我仍然是年轻美丽的。金和梅洛拉感激上帝,是因为我依然生活在他俩身边。 bbr>? 又过了一年多时间后,鲁本死了。梅洛拉告诉我这消息时,我看得出她是真的为我松了口气。看她那神情焕发的样子,我受到感染,浑身洋溢着对生活的爱;心中像升起一轮红日,温暖极了! 金来了。 “现在我能安然入睡了,”他说,“你。” 我朝他微笑,那是自然、明朗的笑;他是梅洛拉的丈夫,我已看到他俩是如此的和谐,彼此都当之无愧的爱人。我爱他的坚强与善良,那种男人的气概;他是我心中的无法磨灭的梦,但我很清楚;美梦永远无法取代现实。也就在那个夜晚,使我意识到强烈的想活着时,我就走出了自己的梦。 金不是我的,我永远地敬仰他;我的心依然爱他,但那与从前不同;我对他的情感已在走向自然与真实。要是我们结婚的话,其结局远远不如现在他和梅洛拉在一起的情形。他俩是上帝安排的一对。我与金无缘。 外婆曾希望我结婚,体验她与佩德罗之间那种情感。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某个地方,有一个男子是我的,我俩真心相爱;我会真正明白外婆所说的:真挚的爱情就像位心甘情愿地走进一间房子的客人,不管你拥有的是金屋还是草屋,他会就此留下永远陪着你。我的爱人一定是坚如盘石、大胆勇敢、敢冒风险,也许此金还要好,我们会在幽静的乡村安居乐业。 卡莱恩怎样99lib.了?我与他的关系也改进了。我爱他,但我意识到他的生活对他很重要;我和他,还有乔,常在一起讨论各自的将来。卡莱恩快上大学了,他快成年了,他有权决定自己的将来,他也一定会持之以恒地追求。 “你有权自由地选样你的生活,卡莱恩。”我对他说;他微笑着看着我。我感到了天下所有的母子之间那种爱与期待。我与儿子常在一起,他是我的骄傲和幸福。 就这样,我走出了我的黑夜。其实,也是我自己搬起了许多砖把自己围了起来,现在,我已走出墙洞。当然,现在仍会有黑暗的时候,但是,昼夜交替,日月如梭,我觉得生活充实而幸福。有时候,我感到外婆仍与我在一起,她看着我,为我喝彩。我记住她给予我的智慧之源,每次想起她说过的话,我都有一种新的理解。也许我已在按她的意愿生活了。生活给了我教训,生活还给我了我的儿子,金成了我的朋友,梅洛拉成了我的姊姊。 也许,将来我会找到外婆与佩德罗度过的那种生活,就像梅洛拉顺应自然得来的爱情,一种充满的生活——不断给予的爱,从不强求对方的爱情生活。 这就是我花了很大代价才慢慢学会的教训,未来,谁知道呢?也许外面等着我的正是一种灿烂的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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