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孤独的歌声》
第一章
你很孤独,
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你一直都很孤独
其实你也知道,
不过你总是掩饰你自己,装99lib?成开朗的样子,
竭力表现为不孤独。
没关系,现在有我在你身边了,
我能理解你的孤独。
你不会再孤独了,
所以我也请你理解我。
我们从此不再孤独。
那么,你理解我了藏书网?
了解我了?
?99lib.真的?真的?真的?
那就试试看,试试看吧。
你真的了解我,理解我了吗?
我们真的不再孤独了吗?
来,看着我,好好儿看着我,
你认为我下一刀应该扎你哪儿?
第二章
这时,前方昏暗的小路上传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我又停止了录音。
我走的这条路不到两米宽,而且远离大路,路灯也不怎么亮。从我的住处到我打工的便利店大约有两站地,不管是刮大风还是下大雨,我都是走着去上班。我总是避开繁华的大街,走这种僻静的小胡同,因为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找不到我需要的东西,走路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高跟鞋的声音很有节奏地在胡同里回九九藏书 响。黑夜里这咯噔咯噔的声响犹如一首奇妙的乐曲,使我心跳加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涌上来,冲撞着我的喉咙。
我觉得就是现在人气绝顶的摇滚乐手们也演奏不出如此美妙的声音,这声音甚至可以跟古代的音乐大师相媲美。
从黑夜的胡同里高跟鞋的声音里,完全可以听得出,那绝对不是一个吃了就睡怨天尤人谎话连篇大便不通月经不调整天烦恼的普通女性……那种在沉重而昏暗的生活中挣扎的女性形象跟这美妙的高跟鞋的声音是格格不人的,她一定是一个美丽的、性感的、理想的……我的想像力长了翅膀似的,越飞越高……
我向高跟鞋的声音迎了过去。借着路灯朦胧的光线,我看见一个苗条的身影。
挺得笔直的腰板儿,娴静文雅的步子,朴素的套装。大概是因为从事某种严肃的职业吧,身上一点儿年轻女性的华丽都没有,给人一种竭力把所有可以表现出性感的地方都掩盖起来的印象。她的右肩上挎着一个大号的挎包,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购物袋。我还看不清她的脸,想像中的她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翻新,一个比一个漂亮。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为什么在这个时间里跟我处于同一个空间呢?……出现在我面前的,将是多么神秘的异性,多么迷人的肉体呢?根据以往的经验,看到她们的正面的时候.99lib?,随之而来的总是叫人痛苦不堪的失望。
我终于看见她的脸了。长得不错!现实并不总是那么残酷。
她二十五岁左右,头发剪得短短的,浓眉毛,大眼睛,泾渭分明,没有一丁点儿暖昧,唯一让人觉得有些异样的是她那紧闭的嘴唇。她直视前方数米处,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看。我被她那专注的神情迷住了。
她左手提着的那个塑料购物袋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那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购物袋,在便利店打工的我可以由此推断她很可能是独身。
跟她擦身而过之后走出去没多远,我就转身尾随起她来。我寻求的音乐开始从内心涌出。高跟鞋的声音有节奏地给我打.99lib.着拍子,她那优美的线条激发着我的想像力,刚才还混混沌沌的乐谱变得清晰起来。
她穿过通向北方的一条黑乎乎的小胡同,走进一座非常漂亮的公寓楼。公寓楼很小,看上去是专门为单身准备的,外挂清一色的空调。
我站在公寓楼前边,把便携式录音机举到嘴边,又从口袋里掏出从来不往手腕上戴的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开始录音:
“九点三十四分,音乐形象,子安町二丁目……”
我看着公寓楼门口的牌子念完门牌号码,掏出口琴吹起来。令我满意的旋律录进了磁带里。
这时,三楼一个房间的窗户亮了。
第三章
俺迷迷糊糊地开开门,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拉开了电灯。
俺上班的时候穿的是职业妇女常穿的那种平底鞋,但回家的时候换上了高跟鞋。在丸之内一带上班的职业女性时兴上班穿高跟鞋,下班穿平底鞋,我反其道而行之,上班的时候穿平底鞋,下班回家的时候穿高跟鞋。
俺把购物袋扔在厨房里,走向俺那不到十平米的卧室,挎包从无力的肩膀上滑落到地上。也不管会不会把套装压坏了,没换衣服就倒在了床上。
最近由于忙着破案,那个声音不在俺耳边叫了。不是俺忘了,而是俺把那个声音暂时存放到意识深处去了,这不,那个声音又开始在俺耳边叫了:“快来找我呀……快点儿来找我呀!”
“知道,俺知道。”
“知道啊?在找啊?真的吗?真的是在拼命找我吗?”
“当然,当然在找啊!”
“可是,我回不了家啊!”那个声音悲愤地抗议着,“我还在那个深夜里徘徊呢,在你抛弃了我的那个深夜……”
“俺没有抛弃你。”内心充满了负疚感的俺,用肯定的语气强调着,“俺根本就没有抛弃你,俺找了你好久好久,现在也还在找你,还在继续找你……”
想喊出声来,可又不能喊出声来,俺憋得在床上翻了个身。
面前出现了一双发光的眼睛,吓得俺尖叫了一声,心脏一下子停止了搏动,紧接着又狂跳起来。
“尼奇……是你呀!吓死我了!”俺定睛一看,原来是跟床一般高的玻璃茶几上坐着的那只叫“尼奇”的身上有茶色花斑的白猫,正默默地盯着我呢。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俺早就认识隔壁女大学生养的这只猫。因为这座公寓禁养宠物,所以偷着养猫养狗的住户从来不让猫狗外出。这只猫原来是一只没有家的野猫,在公寓附近转悠的时候,隔壁的女大学生经常给它吃的。有那么一天,它悄悄地跟着那个好心的女大学生上楼,赖在她的房间里不走了。俺本来就不讨厌猫,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小公寓只有十八个住户,负责这个公寓物业管理的是半公里以外的一家房地产公司,难得有人来这里看看。
隔壁的女大学生白天经常逃学在家睡大觉,晚上在某个夜总会打工却是出满勤,这个时间她应该是把“尼奇”锁在家里的呀。
“不好!忘了关窗户了!”俺惊叫了一声,起身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没有开着的。下意识地隔着窗玻璃往外一看,只见公寓前边站着一个男人,他把右手捂在嘴上,好像在说着什么,怎么看也不像个正常人。在这寒冷的秋夜,只穿一件短袖T恤衫……对了,这不是刚才在胡同里跟俺擦肩而过的那个人吗?莫非他是尾随俺来的?要是那样的话,真不该一进家就开灯,那不等于告诉他俺住在哪个房间里了吗?
独身女性需要注意的事情之一就是:晚上回来晚了,千万不要一进门就开灯。那样做等于把自己的房间告诉坏人。
这时,那个男人抬起头来向上看,俺赶紧藏在窗帘后面。在三楼上,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看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向上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突然,身后有响动。俺本能地回过头去,在警官学校学过的动作忘了个一干二净。
“啊……”大门开着一道缝,刚才进家以后没有把门锁好。俺已经记不得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了。从我这个角度,看得见大门和虚掩着的卫生间的门,却看不见厨房,莫非有坏人藏在厨房或卫生间里?
俺没有立刻走过去。职业习惯和长期以来独身女性的生活经验告诉俺,直接走过去是危险的。俺开始四下搜寻俺那个挎包。挎包掉在了卧室和厨房之间,幸运的是挎包带伸向卧室这边。俺蹑手蹑脚地匍匐着移过去,穿着长筒袜的脚直打滑,样子好狼狈。要是什么人都没有的话,简直就是小丑表演嘛!
不!不对!即便是什么人都没有,也得当成有人!在警官学校的时候,为此不知挨过教官多少回骂。“年轻人!你知道多少警察由于轻易认为什么人都没有而丢了性命吗?!”
总算抓住了挎包带。刚把挎包拉过来,突然觉得小腿碰到了一个又软又热的东西。扭头一看,又是“尼奇”!
俺瞪了它一眼:尼奇!别老吓唬俺嘛!
“尼奇”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道对它一向和气的俺为什么要生气。
俺不敢有丝毫大意,轻轻拉开了挎包的拉锁。挎包被文件塞得满满的,那些文件里,有我正在经手的一个案子的资料复印件。案子是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发生的连续抢劫案。最近,在俺们八王子市警察署的管辖范围内,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案件。根据目击者提供的情况和监控录像来判断,犯罪分子可能是同一个人。犯罪分子穿一身黑,戴着骑摩托车时用的头盔,手握一把硕大的匕首,用发音很怪的英语叫喊着“Money! Money! No money, kill you!”(钱!钱!没钱就杀了你!)然后强行打开钱箱,大把大把地抓走现金,夺路而逃。
警察署里有人认为犯罪分子可能是从某个贫穷国家来日本打工的。俺虽然是负责侦破盗窃案的,上边也让俺参加了这个抢劫案的侦破工作。因为藏书网俺上大学的时候,参加过支援东南亚贫困国家的志愿者活动,会说一点儿泰国语和马来语,加上目前负责侦破抢劫案的刑警人手不够,上边命令俺加入了负责这个在便利店里发生的连续抢劫案的侦破小组。
由于俺本来不应该属于这个侦破小组,上边根本就不给俺交代工作。俺再三要求,才给了俺这些复印件。还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你先大致看看吧。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新手,参加这个侦破小组,希望能对你将来办案子有些参考作用。”
世界上爱说“不管怎么说”的家伙怎么这么多呀!想跟俺结婚的人说:“不管怎么说,先结婚在一起过吧!”不希望俺当警察的人说:“不管怎么说,先辞了你那个警察,不管怎么说,为了家里人也应该……”
俺知道希望俺马上就辞职的人是谁,就是俺们警察署那个叫赤松秀树的科长。但是,俺不能辞职,俺非得把那个俺想找到的人找到不可。
这些复印件里,还有三年来十六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在东京失踪后,家人报警时填写的表格和照片,以及最近在八王子市警察署管辖区域内被发现的两具女尸的检验报告,她们的名字跟那些失踪女性之中的两个人同名同姓,不过,因为尸体严重变形,单从她们的照片来看,根本无法跟那两具女尸对上号。
俺把那些资料的复印件掏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把手伸进挎包里找起俺的武器来。像俺这种找法,紧急时刻绝对来不及。
“要是在美国,像你们这样的警察,早就被犯罪分子打死了!”
警察学校的教官不只一次地这样煞有介事地教训过我们。
“可是教官,在美国,警察可以带枪回家。”俺不服气地说。
“你要是在美国,当然可以随时带枪。不过,就算你带着枪,能在关键时刻扣动扳机击毙犯罪分子吗?”教官毫不客气地挖苦俺。
总算在挎包的角落里把护身用的家伙摸了出来,那是一个可以放出高压电流的电棍,能把人电得短时间内动弹不了。这个电棍俺一次都没用过,从来都是把套子套得好好儿的放在挎包的角落里。要是真让俺把手枪带回家来,俺也会拔掉弹夹,套好枪套,放在挎包的最下边的。
摘掉电棍的套子,打开开关,就像抓着一支手枪,双手举着向厨房移动。
“朝山警官,要是没有人在厨房里,多滑稽啊!”俺故意把嘲笑自己的话说出声来,给自己壮胆。除了给自己壮胆以外,俺还有一个目的:如果真有坏人潜伏在厨房里,知道了俺是个警察,恐怕就不敢反抗了吧。
俺右手举着电棍,腾出左手抓住“尼奇”的脖子,心里对它说,对不起了“尼奇”,谁叫你刚才吓了俺一跳来着,这是对你的惩罚。
移动到厨房的拐角处,俺先把“尼奇”扔了进去。“尼奇”摔在地板上,嗷地叫了一声。与此同时,俺举着电棍冲进了厨房。
厨房里没有人。俺立刻转身冲向卫生间,一脚把门踹开。
一个黑影向俺扑过来,伸出双手来掐俺的脖子。这回俺用上了在警察学校里学来的格斗技术,左手啪地将对方的手腕打到一边,右手紧握电棍,捅在对方脖子上。俺仿佛听见了高压电流放电的声音。
对方的身体痉挛着向俺倒下来,俺正想再放一回电,对方已经瘫倒在地上了。长长的头发扫过俺的手腕,卧室的灯光照在对方那粉红色的衣服上。
是个女的?俺不敢放松警惕,右手握着电棍,保持着随时可以放电的姿势,打算用左手去撩她的头发。
还没等俺伸出手去,“尼奇”已经撒娇似的叫着扑到它的主人身上去了。
“我本来想把咱们的朝山警官吓一跳来着,结果……”隔壁的女大学生木崎京子躺在俺床上,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今天有点儿感冒,没去打工。听见你回来,想带着尼奇来你这里玩儿一会儿,你不是没关门嘛。进来一看,你在床上躺着呢,就想吓吓你……”
结果,被俺朝山警官用电棍电了一家伙。要是把手枪带回家来,今晚非出人命不可。
“对不起,京子……”
“不用道歉了,我这是自作自受嘛。”
“去医院看看吧。”
“不要紧了。刚才有点儿恶心想吐,这会儿没事儿了……刚才你说你是警官,让我大吃一惊,是刑警吧?”
“隶属刑警队……”
“专门抓杀人犯的?”
“不,抓小偷的。根据人们东西被偷以后报警时提供的情况,抓小偷,一点儿都不惊险,更没有一般人想像得那么浪漫。”
“为什么瞒着我?”
“没有瞒你呀。”
“你只说过你是公务员。”
“警察也是公务员嘛。”
“我承认警察也是公务员,不过差别太大了。特别是女人当刑警,太……”
京子没有把话说完,但俺知道她想说什么。在歧视女性的问题上,最可悲的就是连某些女性都歧视女性——俺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其实,俺自己也不能免俗,俺不能否认俺下意识地隐瞒了警察的身份,虽然俺当警察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甚至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
“如果早知道你是个警察,我才不敢吓唬你呢,挨一枪就见阎王了。”京子又说,“俺一般不带手枪回家。”
“是吗?可是,这个电得人全身发麻的东西是什么?”
“防身用的。”
“工作需要?”
“也不完全是因为工作需99lib?要。”
“那……因为是单身女人?”
“这个嘛,主要还是因为工作需要吧。俺要是个一般的公司职员,大概就不会带了。”
“就是,日本嘛,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
“现在很难说了。”
“不过,朝山警官,你也太不注意了,回家以后也不把门关好就上床睡觉,要是有流氓闯进来……”京子突然站起来,伸出双手模仿流氓来掐俺的脖子。
俺不喜欢这种玩笑,一边躲一边问:“喝点儿什么?渴了吧?”
“哈哈!太好了!有啤酒吗?对了,警察不喝酒吧?”
“没有啤酒,不过有葡萄酒,小瓶的,便宜货。”
“啊?喝葡萄酒,够时髦的呀!”
“时髦吗?穿着运动服,对着瓶嘴吹喇叭,算得上时髦?”
“哦,莫非也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京子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带着优越感的眼神:没有男朋友,当然不能放松啦!
俺有点儿生气,心想:臭黄毛丫头,你懂什么?!嘴上却说:“啊,也许吧,你等着,俺给你拿葡萄酒去。”
俺站起来刚要去厨房,突然想起茶几上还放着那些复印件,赶紧弯下腰去抱了起来。一位失踪女性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个跟俺的年龄差不多的女性……在她的下面,还有很多。从日本最南端的冲绳,到最北端的北海道,几乎哪儿的人都有,甚至还有泰国人和台湾人。她们有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从很远的她方来到东京的,有的本身就是东京人。其中有学生,有公司职员,有导游,有梦想当歌手的打工者,有陪酒女郎,有出演成人录像的演员,还有离婚以后一个人过日子的……在这些报警的表格和照片里,有多彩的生活,多彩的人生,而且从照片上的表情来看,好像谁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更叫人感到悲哀的是,她们大多是失踪很长时间以后才被察觉的。一个人生活虽然很自由,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很久才会有人想起她们。想到这里,俺心里感到一阵凄凉。
在俺们八王子警察署辖区内,仅仅是因为休假以后迟迟没有返校而被认定为失踪的女性,一年来就有十几个。两个月以前,在八王子火车站正西十五公里的要仓山的森林里,发现了一个有志当女演员的二十二岁的女孩子的尸体。尸体被郊游时常用来铺地的那种塑料布胡乱裹着埋在泥土里。发现她的尸体的是一位摄影师,当他追着野鸟拍照时,被露出地面的塑料布绊了一跤,紧接着闻到一股腐臭味儿。用脚尖挑开塑料布一看,竟然是一个人头!八王子警察署接到报案,立即派人前往,挖出来的是一具全裸女尸。三天前,一个二十七岁的陪酒女郎的尸体在奥多摩警察署辖区内的一条河里被发现,也是全裸,也用同样的塑料布裹着。这两具女尸还有许多共同点。例如嘴都被胶带封了起来,手腕脚腕都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身上都被尖刀刺伤多处,致命伤都是刺中了心脏的那一刀。另外,俩人的阴道和肛门里都没有一般强奸杀人残留的精液,看不出奸杀的蛛丝马迹。还有一个更突出的共同点,那就是俩人都是失踪以后一两个月以后才被杀害的,很可能被非法监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个警察署共同在八王子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
“哎,那是你们警察的内部资料吗?”京子好奇的问话打断了俺的思绪。
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京子接着说:“将来我想当记者,你能让我看看警察的内部资料是什么样的吗?”她的眼睛里闪着期望的光,就像是一个盼着得到生日礼物的孩子。
社会上的人们就是用京子那样的态度看待所有的案件的。从某个国家的内战,到相扑横纲的败阵,电视明星的离婚,年轻女性被非法监禁乃至杀害……都是如此。只要与己无关,今天发生的杀人事件,明天就成了人们嚼舌头的材料。
俺真想问问京子:想看?你知道那两个失踪以后被杀害的女人死得有多惨吗?衣服被扒光,嘴被胶带封着,引用负责这个事件的一个老刑警的话说,她们像动物似的被人饲养过!她们活生生地被一刀一刀割开皮肉!可以想见,她们死前可怜地求饶,血流得到处都是……
俺默不作声地把资料放进抽屉里,并把抽屉关得严严的。听见京子在俺身后讽刺地咂嘴,俺逃也似的跑到厨房里去了。俺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好。
走进厨房里一看,“尼奇”正探头探脑地往俺刚提回来的购物袋里张望呢。
“去!”俺把购物袋拿起来,“这里边没有合乎你口味的东西!”
“尼奇”恨恨地瞪着俺。俺一手抱起“尼奇”,一手拉开了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一个人过日子,除了星期天为了消磨时光做顿饭以外,平时基本上不动火,不是下饭馆儿,就是在便利店买点儿东西瞎凑合。在冰箱找了半天,结果只拿出来两小瓶白葡萄酒。
“朝山警官!有什么吃的没有?我肚子饿了。”京子在卧室里叫道。
“只有刚买的熟食。”
“可以可以,在大街边上那个便利店买的吧?”
“是。”
“我打工回来,也经常在那儿买熟食。”
俺把买来的熟食放进微波炉里,打开了定时开关。
“朝山警官!”
“哎!”
“你知道了吗?”
“什么知道了吗?”
“肯定知道了。你是刑警嘛!”
“……什么事啊?”
“就是三天前在多摩川发现的那具用塑料布裹着的女尸,她死以前就住在这附近!说不定我还在路上见过她呢!你说多可怕,说不定哪天自己认识的人也会突然失踪,过几天尸体漂在河面上呢!”
俺不想马上回卧室去跟京子继续这个话题,再次拉开冰箱,又拿出一盒牛奶来,慢腾腾地往杯子里倒。
“电视上说,那个女的是失踪一个月以后才被人杀死的。如果刚失踪就好好儿找的话,也许就不至于死了吧?”
的确,她们都不是失踪以后马上被杀害的,而是在失踪一个月以后才被杀害的,从失踪到被害那段时间里,一定被非法监禁在某个地方。
“朝山警官!现在女孩子要是失踪了,警察会认真寻找吗?离家出走的女孩子警察不管吧?在电视剧里,警察不是经常说,在日本,每个月都有很多人失踪吗?那天那个电视剧里的警察对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的父母说,放心吧,说不定哪天就会回来的……如果真是单纯的离家出走,可以说回来的可能性很大,但很多人失踪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说是不是?”
牛奶从杯子里溢了出来,“尼奇”99lib.见状惊讶地看着俺。
“朝山警官!”京子又唠叨起来了,“要是我失踪了,你可一定来找我呀!我肯定不会离开这里出走的。我家在静冈县乡下,一般不回家,男朋友也跟我分手了,你要是有几天看不见我了,那我就是失踪了,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呀!拜托你了!”
“知道了……”不知道为什么,俺的声音沙哑了。
京子没听清楚,大声问:“你说什么?”
“知道了,一定去找你!”俺大声说。
“真的?说定了啊!”京子夸张地叫了起来。
这时,“尼奇”瞄地叫了一声,把俺从窘境中解救出来。俺拿了一个盘子,往里边倒了一些牛奶,打算喂喂“尼奇”。白色的牛奶在盘子里扩散开来,好像是一种不祥之兆。
第四章
凌晨两点五十三分,一个裹着运动衫的年轻男人买了一罐可乐和一袋薯片,然后站在放杂志的书架旁边翻看了半天,最后又买了两本黄色杂志才出去。
便利店里没有客人了,但需要我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擦地板,整理货架,有监控摄像机盯着我呢,一分钟都无法休息。
但是,收拾完了,我还是躲到监控摄像机照不到的死角里去,从口袋里掏出便携式录音机和口琴,继续创作来上班之前尾随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的时候浮上心头的曲子。工作了几个小时以后,心里的旋律更完善了。
我在这家便利店干了一年了。我的工作时间是夜里十点到清晨五点,星期天休息。工作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这是一家连锁店,遍及全日本。为了保证服务质量,有一系列严格的规定。比如卖盒饭,你必须问客人要不要热一下,如果客人要热,你得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一边热还得一边招呼别的客人,不能叫客人等。客人买杂烩,你必须先洗手,然后问客人是要大碗还是要小碗,还得问客人要不要筷子,要不要芥末。除了当售货员,还要当搬运工、清洁工……要是碰上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就更叫人头疼了。
便利店最忙的时间就是夜里十点到清晨五点,工资虽然相对高一些,但能坚持一年的几乎绝无仅有,有的连三天都干不下来就辞了。我能干这么长时间,主要是嫌找工作麻烦,还有就是在这里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可以丰富阅历,对我的音乐创作有启发。
在东京这个大都市里,夜生活非常丰富,从午夜到清晨,光顾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客人很多,而且千奇百怪,叫你永远都看不腻。独来独往的客人数量占第一位,有大学生,有喝完了酒要回家的公司职员,有值夜班的保安,有出租车司机……有时候还有漂亮女人,来店里买一份三明治加咖啡。其次是一对对的情侣,我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可以判断出两人之间是否有肉体关系。也有同性恋,他们喜欢手拉手在店里转。管他呢,只要不影响我,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还有来自国外的妓女,跟着嫖客在店里大摇大摆地转来转去。
干的时间长了,几个常客的模样自然也就记住了。凌晨两点以后必定光顾这里的是一个模特儿似的长发女郎,二十五六岁,每次都是从出租车上下来,买 一份只够一个人吃的快餐和咖啡,有时也买本杂志什么的。天亮之前总是来这里站着看上个小时杂志的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这简直就是他的必修课。还有一个老头儿,每次都要转遍店里的每一个角落,一边转一边嘟囔:“这是什么世道啊!”最后只买一个面包走人。隔一天来一次的是一个瘦弱的男人,站在书架前边抽出一本大厚书看半个小时,最后喝一杯热咖啡就走。再有就是那个大概是来自东南亚的小姑娘,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经常用生硬的日语跟我打招呼,不过,好像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
这些人有的叫我觉得讨厌,有的叫我觉得可怜,有的叫我觉得高兴……看到他们,总能激发我作词作曲的灵99lib?感。
当然,即便没有这些客人光顾,我也会沉醉在我的词曲里。对于店外那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大街来说,我这个清净的便利店,就是漂浮在沙漠中的一片绿洲,除了我自己,没有第二个会出气儿的活物,我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止了呼吸……在广大无边、虚无缥缈的宇宙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像夜空中的一颗小星星,若隐若现……虽然有几分寂寥,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却油然而生。从我内心深处不断涌出新的歌词和乐谱的时候,就赶快打开录音机把它们录下来……
我把录好的歌词和乐谱带回我的住处,再用吉他或电子乐器整理一遍。有了好歌曲,不是送到通俗歌曲大奖赛上去,就是录到磁带上送到唱片公司去。分别送过两次了,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我还有一个发表自己作品的地方。我加入了一家音乐爱好者协会,当然不是那种拥有明星的演出公司,而是收取学费、发掘新人,类似于音乐学校的地方。入会费五万日元,此后每月交一万日元会费。有人会考试,按照实际才能分为ABC三个等级,每周有两次基本功训练课,当然我不是为了每周那两次无聊至极的训练课才入会的。
这里吸引我的有如下几点:第一是不需要走后门;第二是这里有录音设备,要是晚上借,很便宜,我可以用来制作音质较好的磁带;第三,也是最吸引我的地方,每个星期该音乐爱好者协会都要组织一次演唱会。
但是由于入会的人比较多,协会就让这些人抓阉分成六个小组,不问水平高低。我虽然是水平最高的A组的,也是每六个星期才有一次登台的机会。即便如此,也比自己去找演出场所省劲儿多了。协会说,给我们提供了出道的机会,经常邀请专业音乐制作人前来观看演唱会,但我并不相信他们。只要能给我一个在众人面前演唱的机会,抚慰一下我心里那头狂吼乱叫的小野兽,我就心满意足了。
演唱会上,我一个人可以唱三十分钟。本来,为了让大家都有机会表演,协会要求尽量以组合的形式出场。我不愿意跟别人组合,争了好久,总算争到了一个人出场的权利。我的乐器是一把吉他,自弹自唱。我的演唱不入流,只不过想把我心里想的唱出来,并且希望在演唱的过程中碰到一个能够理解我的知音。
“嘿!润平!”突然听见有人叫我,赶紧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回头一看,是我的搭档——中国留学生小高。
“干吗呀?大惊小怪的!”我一边掩饰着,一边不满地问。
“你在呀!监视器画面上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还以为……”小高说。
最近便利店的抢劫犯罪案件有所增加,上边要求店里夜间至少要有两个人,但由于人手不足,两个人并不能完全得到保证。就拿我来说吧,六天里总得有两天是一个人,我的搭档也不是固定的。今天这个小高,说是来留学的,其实打工的时间要比学习的时间多得多。以前他打工的那家工厂,由于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来,就到这儿来了。
小高二十三岁了,比我大四岁,但穿着打扮显得比我还年轻。跟小高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他的心理要比外表成熟得多。也不知道是中国人都这样,还是本人的性格决定的,小高特别倔强,而且特别遵守纪律,严格按规定办事,不肯通融一点儿,甚至连擦地板这种无所谓的小事都认真得让人无法理解。跟他在一起,喘气都觉得不匀实。这不,本来是他休息的时间,看见监视器画面上没有人影,也要出来看看,真讨厌!
我把录音机装进口袋里:“没问题,你歇着吧。”说完把脸扭向一边,不想再理他。
“没客人了……”小高又说话了。
“……我这就擦地,你歇着去吧。”我宁愿一个人干。不管有多忙,一个人我就觉得轻松。我一个人独惯了,跟那些根本不理解我的人长时间呆在一起,简直无法忍受。
就在这时,自动门开了,我赶紧趁机离开小高去迎接客人:“欢迎光临!”我大声对客人打招呼。
是那个凌晨必定光顾这里的模特儿似的长发女郎。
我冲小高扬了扬下巴颏,意思是,行了,你休息去吧!
小高压低声音说:“那好,我再休息一会儿。”
我在心里说,你永远不回来才好呢。
长发女郎二十五六岁(我是这么认为的,实际年龄也许更年轻一些),如果换个角度看,浓艳的脂粉下边是一张年幼的脸。她喜欢穿高档套装,几乎每天换一身,其中虽然有耀眼的粉红色和淡青色的,但最多的还是紫色为基调的,看来她喜欢紫色。今天夜里穿的也是 紫色的,连衬衣都是紫色的。
我悄悄给她取了个名字,叫O女士,还以她为原形创作过歌曲。
她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时装杂志,随意翻阅着。我很早以前就想跟她说话,但不是有别的客人在场,就是有别的搭档在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半年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机会,可借由于心情太激动,没说成。
我拿起墩布假装擦地,向书架那边移过去。干吗要跟她说话呢?说不好反而被她耻笑。心里是这么想的,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她走了过去。
她肯定是个独身女人,从她买的东西上就能知道。她住在可以养狗的公寓里,养着一只小狗。她藏书网
一点儿都不讨厌独身生活,甚至可以说一个人过得很快活。她也爱一个人的世界,但并不想把自己完全孤立起来,不想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她也想跟别人说几句话,想跟谁说呢?当然不是想跟那些一心想占有她的男人,而是想跟某个不会随便闯入她的世界里的人,跟一个尊重她,她也尊重的人……
“天凉下来了是吧?”她突然跟我说起话来。她背冲着我,仍然低着头在看杂志。
我吃了一惊,没有马上回答她。
“够辛苦的吧?”她的声音比我想像的要低,如果唱歌的话,一定是个女中音,“别人睡觉的时间你上班,不觉得冤枉啊?”她抬起头来,看着映在玻璃窗上正在擦地的我,我也利用玻璃窗看着她。这样,谁也用不着不好意思,谁也不用担心无意中进入对方的敏感领域,说起话来就比较轻松了。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冤枉。”我看着玻璃窗里的O女士说。
“为什么?”
“在这个时间工作的人也不只我一个,挣钱也比较多……”
O女士笑了:“是啊,我也是刚下班。”
“还有,这个时候上班,跟我打交道的人也比较少……”
“麻烦事儿少,对吧?”
我跟O女士都笑了,我们有共同语言。但是,有共同语言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携手同行。我们甚至会互相躲避,最多在镜子似的玻璃窗里相视一笑。
自动门又开了,又进来一个顾客,打乱了我们两个人的空间。O女士看了玻璃窗里的我一眼,又埋头看起杂志来,我也回到了收款台里边。
刚进来的这个顾客也是常客。一个月以来,基本上是平均三天来一次,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几乎在哪儿都可以见到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比较高,却一点儿也不显高。不胖不瘦,五官长得还算端正,但绝对谈不上英俊。可以说是一个再平凡不过了的小市民。今天穿一条纯棉长裤,翻领衫外边套一件对襟毛衣。表面看起来属于工薪阶层,但经常夜里一点或四点左右光顾,所以他做的应该是跟夜间有关系的工作。
开始他在我的记忆里根本没有留下痕迹,现在要是在大街上碰见我也认不出他来。只不过因为我对看起来好像很孤独的人感兴趣,有一次他在店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我觉得有点儿奇怪才注意到他。
这时,O女士进入了我视野的死角,于是我借助玻璃窗来观察她。与此同时,我发现那个三十多岁穿对襟毛衣的男人也在借助玻璃窗注视着O女士。这也不奇怪,只要是男人,都会看O女士几眼的,她属于那种回头率很高的女人。不过一般人都没有勇气死盯着她看,擦肩而过的时候看上一眼就足够幸福二十分钟的了。可是,现在玻璃窗里那个男人的目光却很不一般,那目光里包含着某种鲜明的意志,不是随意看上一眼,而是注视她的每一个微小的举动,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浑浊的光。
我正要确认一下自己的观察到底是不是正确,小高又来了。
“三点了,该我当班了。”小高对我说。
本来我应该去后边的休息室休息,可是O女士还在店里,我真不想离开。
“润平君,三号!”小高催促道。
“没关系,我不累。”我说。
一号是上厕所,三号是休息,五号是吃饭,太郎是小偷,花子是蟑螂——这是我们的暗号。
“不要违反规定嘛!”
“也许是太郎,我得再呆会儿。”
小高当真了,看了那个男人一眼。这时,O女士向收款台走过来,小高则向那个男人走了过去。男人放下杂志,又向日用杂品货架移动。小高更觉得他的行动可疑了,于是假装整理货架,跟男人拉开一定的距离,监视他的行动。又不是偷自己的东西,要是换上我,才不会那么认真呢。像小高这样的年轻人在日本是很少见的。
这时,O女士把买东西用的篮子放在了收款台上。
“谢谢!”我说。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O女士身上来了。
她没看我,我也没看她。但是,刚才通过玻璃窗对视产生的亲近感并没有消失。她的篮子里装着一罐咖啡、一个三明治、一个热狗、一块高级巧克力,还有一本时装杂志。
我用收款机扫描商品的条形码,一个一个地朗读商品的名字和价格,忽然感觉到她有些不耐烦。在我把合计金额说出来,在她从高级真皮钱包里往外掏钱的时候,我把她买的东西很规整地放进了购物袋。
“谢谢光临!”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看她了。她也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我的心中鸣奏起欢快的乐曲。目送她走出店门的时候,美妙的旋律不断地从心底涌出。我得赶快把这美妙的旋律录下来,不然它们会很快消失在我心中的浓雾里,我的灵感是极其短暂的。我掏出录音机,对着麦克风哼唱起来。
“喂!”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打断了我的灵感。抬起头来,看不见任何人,只有虚无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店铺,我在一瞬间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能力。
回过神儿来四下搜寻,终于发现了日用杂品货架那边那个男人,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郊游时常用来铺地的塑料布,一脸不满地问我:“这个,就这么一块啦?”确切地说,他的脸虽然冲着我,但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上货是小高的工作。这个小高,怎么搞的?干什么去了?我连录音机的停止键都没顾上按,就用眼睛四下搜索起小高来。
就在这时,自动门开了。我回头一看,一只巨大的“黑鸟”,带着深夜的寒风扑进来,一直扑到我面前,黑色的翅膀几乎把我覆盖起来。
“Money!”(钱!)“黑鸟”大叫一声,黑面罩黑头盔逼到我面前,“Money! Money!”
“黑鸟”浑身上下都是黑的。黑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风衣,黑裤子黑鞋,面部表情一点儿都看不见。
“Hurry up!”(快点儿!)“黑鸟”继续大叫,从声音里可以判断出是个男人,英语发音虽然很差,我还是听懂了。但是,由于我的脑子全乱了,“黑鸟”到底想干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黑鸟”那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向我伸过来,我的心脏部位感到一阵冰凉。低头一看,“黑鸟”手上握着一把大号匕首,在我的胸前闪着寒光。这时,我终于想起电视新闻说过的,最近在便利店里经常发生抢劫案的事。巡逻的警察曾经微笑着提醒过我们,店长也指示我们,要是看见戴黑头盔的,一定要请他摘下来以后再进店。
可是,对于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个手持匕首的家伙,我敢请他出去,让他摘下头盔再进来吗?
“No money, kill you!”(没钱,杀了你!)“黑鸟”在叫喊的同时,把匕首向前顶了一下,又滑过我那工作服上挂着的写有我的姓氏的胸牌,向我的头部移动。匕首在我的脸上停下来,我感到一阵烧灼般的麻痹。皮肤虽然感到冰凉,皮肤下边却感到烧烤般灼热。
我下意识地拉开了钱箱。“黑鸟”把左手伸进钱箱,抓起里边的钞票就往他那大号的风衣口袋里塞。
“黑鸟”从进门到把钱抢到手,急共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但我却觉得好像连续做了一个小时的噩梦。
那家伙抢完钱以后,透过黑面罩上的两个洞,看了我一眼,蛇一般的眼睛闪着青白的光。我感到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发抖、在哭泣。
他要杀了我……他……要杀了我……
内心的恐怖涌到几乎就要破裂的喉咙口,我觉得从我身体里就要爆发出一声尖叫。就在这时,我那敏感的细胞捕捉到一个信息:抢劫犯的气势退潮般减弱了,他要逃跑。
快跑吧,拿着钱跑吧!我目送你跑——我在心里祈祷着,僵硬的身体开始放松。
“行啦!抢劫犯跑了就跑了吧,快来帮帮小高吧!”我大声叫喊着,但喊不出声音来。我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从小高身上留下来的红色液体。
我一直抓在手上的录音机的磁带转到了头,录音键弹起来的时候发出叭哒的一声很大的声响。这声音惊醒了我,终于想起来应该打电话报警。
第五章
他,把车倒到自家的车库前。
一辆很不显眼的国产车。见到这辆车的人,恐怕会有人说它是白色的,也会有人说它是灰色的。这种车型遍地皆是,在哪儿都可以看到。
他用遥控器把车库的卷帘门打开,把车倒进去以后,又用遥控器把卷帘门关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卷帘门徐徐降到底。车库里变得黑咕隆咚的,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在车里坐着,等待着自己那兴奋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卷入那样一个事件里。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从车上下来,打开了车库里的灯。狭窄的车库被荧光灯照亮了,他锁好车,往车库后部走去。
车库后部的墙上有一扇门,打开门,上几个台阶就是他家的大门。这所房子当初就是这么设计的,可以从车库直接走进家里99lib?。
房子是一座普通的日式二层小楼,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不过二十多年前他的母亲请建筑公司翻新过,所以看上去还不太旧。房子离八王子火车站不远,附近有两个小学校,还有大型住宅小区,属于居民较多的地带,但由于离开主要交通干线比较远,周围还是很安静的,有时甚至听得见北边的多摩川潺潺的流水声。
他掏出跟车钥匙串在一起的门钥匙打开家门,眼前一片光明——他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关灯。锁好门,又利用门旁边的并联开关关上了车库的灯。脱鞋的时候,发现皮鞋上有血迹。
“一定是那个便利店的店员的血……”他想。
他提着鞋穿过宽敞的客厅,打开浴室的门,把鞋放在浴室里铺着瓷砖的地面上。浴室里放着好几张叠好的郊游时用来铺地的塑料布。
走出浴室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一大杯。然后凝神静气地看着天花板,好像要听听上边有什么动静。其实听也是白听,因为在他六岁上小学那年,母亲为了能让他有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整个房子都是隔音设计。
他从碗柜里拿了四个高脚杯放在桌子上,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然后拿起装狗食的纸盒摇了摇,没有一点儿响声,知道是空了,于是把纸盒扔进垃圾箱,从放食品的架子上拿了一盒饼干。他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一个很讲究的托盘里,又拿上一个起瓶盖的起子,再次穿过客厅,顺着大门一侧的楼梯上楼。
二层楼道的两侧都有房间。他托着托盘推开了右侧房间的房门。
这是一个非常整洁的房间,大红地毯,高档家具。他把托盘放在红木桌子上,按下组合音响的放音键,一边听音乐一边换衣服。
明快的曲调充满整个房间。那是一位日本的女歌手演唱的通俗歌曲,曲调轻松明快,歌词的主题是失恋,但强调不要因失恋而垂头丧气,要向前看。这首通俗歌曲很受女高中生、女大学生和年轻女性的欢迎,已经跟他离婚的妻子以前为此曾嘲笑他“不像个男人”。
胡说什么呀?这首歌有什么不好?曲子也好,歌词也好,可以给失恋的人们精神上的安慰,鼓励他(她)们擦干眼泪,迎接新生活,还鼓励说,不要丢掉理想,要沿着自己选定的路一直向前走。
他在女歌手那透明感很强的歌声中脱掉外衣,挂在衣架上,然后一边随着音响哼着歌,一边把内衣、短裤、袜子逐一脱掉,站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大穿衣镜前欣赏自己的裸体。
虽然没有经过锻炼,但刚刚三十一岁的他身材还是很匀称的。五官说不上漂亮却也说得上端正,给人的印象是恬静温和,初次见面一般都会对他产生好感。
他披上一件深蓝色的睡袍,继续哼唱着:“不要丢掉理想,你所信赖的人,一定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走到摆着高档电脑的写字台前,拉开抽屉,从摆得整整齐齐的软盘旁边拿出一把银白色的钥匙,又回到红木桌子那边,端起放着葡萄酒和饼干的托盘。
“不要只是被动地等待,真正的爱,是需要用裸体去追求的……”
他在歌声中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在了对面房间的门前。由于房间的隔音效果好,听不见里边有任何动静,但隐约可以闻到一股臭味儿,是那种馊汗味儿、霉味儿.99lib.和臭肉味儿混合在一起的味儿。房间里好像使用了芳香剂,结果反而更让人觉得恶心。
他左手端着托盘,右手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臭味儿更大了,冲撞着他的鼻黏膜,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臭味儿,很爽朗地喊了声“我回来了!”
进屋以后,他马上按下门旁边的电灯开关,一种模模糊糊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原来这个房间上上下下都贴着那种郊游时用来铺地的半透明塑料布,连窗户带房顶上的日光灯都贴上了,像一个封闭的密室,也像一个菌类培养室。
不,不是像!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个菌类培养室。他在这里培育着未成熟的爱,他要把这未成熟的爱培养成真实的爱,就像培养菌类那样……
“今天我卷入了一个根本不该卷入的事件。”他继续爽朗地说。地板上铺着好几层塑料布,走上去就像走在地毯上,柔软而舒适。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木制大方桌,桌子周围摆着四把椅子,其中三把椅子上坐着人。
“爸爸,我回来了!”他先向左边椅子上坐着的一位头发花白、穿白色睡袍的人打招呼。接着又微笑着 对右边椅子上坐着的、留着齐肩短发、也穿着睡袍的人说:“妈妈,我回来了!”随后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拿起三只高脚杯,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
他一边用起子起瓶塞,一边靠近第三个人,问:“你知道我碰上什么麻烦事了吗?说出来肯定吓你一大跳。这种事难得碰上一回的。”第三个人坐的椅子跟别的椅子有所不同,除了看上去非常结实以外,椅子下边还有一个换气扇似的东西在呜呜地叫。椅子上坐着的人呢,是一个身材极好的女人,可惜身上散发着臭味儿。
他靠近女人的脸说:“今天的早饭就免了吧,没想到在便利店会卷入那么一个事件。不过嘛,那可称得上是个杰作。来,咱们干一杯红葡萄酒!”他分别往四个酒杯里倒满玫瑰色的液体,然后拿起装饼干的盒子,走到墙角处往喂狗用的盘子里放了几块饼干,“对不起了派鲁,狗食也没买来,你就凑合着吃饼干吧。”说着摸了摸坐在墙角里的那条柴狗的头。
他回到桌子旁边,举起酒杯说:“来!干杯!”说罢分别轻轻碰了碰桌子上的三个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在长发女人对面坐了下来:“就是你常去的那个便利店。还记得吗?一个月以前,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忘不了吧?”他又用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女人面前的酒杯,“为了美好的回忆,干杯!”
他一口气把杯中酒干了,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我在那个便利店里,又看上了一个女的。她比你的皮肤白,也比你个儿高,穿着紫色套装,显得挺时髦,也很高傲。我敢肯定她也是个单身女人,因为她买了些什么东西,我都看见了。她跟咱们一样,也养着狗呢。大概急着找男人吧,没准儿连做梦都渴望男人紧紧地抱她呢,怪可怜的……怎么?我这么说你吃醋啦?嗨!问你呢!吃醋了吗?”
他站起来走到长发女人身边:“吃醋是什么意思你懂吧?虽然你不是日本人,也不会不懂吃醋是什么意思吧?婕拉西小姐,你吃醋了,对不对?傻瓜!用不着吃醋嘛。只要你能够理解我和我的父母,我是不会抛弃你的。我也好我父母也好派鲁也好,是不会以脸蛋儿和身材来决定我们所喜欢的人的。皮肤的颜色啦,国籍啦,都不是问题。”他把手放在女人裸露的肩膀上,那个褐色皮肤的女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不是日本人,并没有影响我选中你嘛。我相信你能为了理解我和我的父母做出努力的。”他微笑着,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肩膀,“刚才呀,在那个便利店,我碰上了抢劫犯。穿一身黑,戴着黑头盔,用匕首顶着那个年轻店员的前胸,用英语威胁他。就是那个年轻的店员,你不是经常跟他打招呼吗?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是不是啊?”
他抓住女人的肩膀使劲儿掐,可是,女人一动都不动。
“那个店员是个混蛋!这种打工的,都是找不到正式工作的社会渣滓。还拿着个录音机似的东西对着嘴自言自语地瞎叨叨呢,简直是个神经病。对,就是神经病!塑料布就剩一块了,我问他吧,他就像着了什么魔似的,理都不理我。就在这时,抢劫犯闯进来了。”
他的手从褐色皮肤的女人肩膀上离开,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喝完以后,他喘了口气,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当时我也愣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抢劫犯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因为当时我蹲着呢,他看不见我。抢劫犯用匕首顶着那个店员的前胸,吓得那小子直哆嗦。抢劫犯抢了钱正要走,他身后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店员,那个店员举起一把墩布就向抢劫犯头上砸去。”
第六章
俺拼命地挣扎着。俺的手脚都被尼龙绳捆住了。
隔壁的女大学生木崎京子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以后,俺躺在床上翻阅着那些失踪的年轻女人的材料,京子“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呀”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俺觉得很累,头疼得厉害,于是冲了个热水澡,可头还是疼。俺想大概是感冒了吧,就吃了片感冒药睡了。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忽然感到有个黑影向俺扑了过来,还没等俺反应过来,俺的嘴已经被胶带粘上,手脚也被尼龙绳捆上了。
俺记得把门插好了。京子走后,俺把门插得好好的……不对,后来俺发现京子的猫还在俺房间里,又开门出去给京子送过一次猫,那次回来是不是把门插好了,俺可就记不得了。还有窗户,窗户是不是都插好了俺心里也没数。俺进屋以后隔着窗户看见一个可疑的男人,莫非现在站在我眼前的这个握着匕首要杀俺的人就是他?
手脚不能动,嘴也说不了话,只有眼睛还看得见。俺看得见那闪着寒光的匕首,也看得见要杀俺的那个人的狞笑——露着白色的牙齿,叫人恶心的狞笑。
俺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原来是在做噩梦。
俺环视四周,看见了睡觉时总是点着的小电灯——俺在漆黑的房间里睡不着觉。俺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到嘴边,没有什么胶带。
站起来看看门,不但插着,连防盗链都挂着呢。俺又查看了一下所有的窗户,也都插着呢。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往街上看,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99lib.,想起了自己单身一人在东京的生活。
俺老家在宫崎县,在当地信用社工作的父亲因病离职休养,母亲身体还好。当初俺到东京来上大学,父母都是反对的。大概是因为俺在上初中的时候发生过那么一件事吧,最后父母还是同意了。那件事招来的闲话,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被人们遗忘。
俺来东京的保证人是比俺大七岁的哥哥。哥哥毕业于大阪的一所大学,现在是东京附近的川崎市一家大公司的技术科长。嫂子跟哥哥是一个公司的,自由恋爱结的婚,女儿五岁了,儿子三岁。
俺决定到东京警视厅工作的时候,也多亏了哥哥支持。他同意俺去,但要求俺住在他家里。但是,俺参加工作还不满一年的时候,嫂子生了第二个孩子。为了不给嫂子添麻烦,更主要的是想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俺从哥哥家搬了出来。
俺大学时代很长时间没有男朋友,因为高中时代的恋人脚踏两只船背叛了俺,使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刚到东京的时候,嫂子经常劝俺不要老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但是,俺觉得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心里才感到平静。既然如此,俺为什么非要让异性闯进俺一个人的世界里来,把俺搅得心烦意乱呢?其实俺并不是不希望异性闯进俺的世界里来,只不过希望跟一个真正理解俺的异性,一个与俺相互平等的异性来往而已。俺有时感到难以忍99lib?受的寂寞,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寂寞感越来越强了。
大学二年级那个冬天,一个同学带俺去参加一个联欢会,在那里俺认识了一个别的大学的男生。他自称是搞音乐的,刚认识俺就拼命邀请俺去看他们乐队的演出,俺不好意思推辞,就去看了。那是一个水平很低的乐队,但是他却说他将来的理想是搞音乐。他的话让俺觉得他是一个特殊的人,是一个不愿意随波逐流,想靠自己的力量,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的人。俺认为,他跟俺一样,是有意识地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的,这样的人也许对俺很合适。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有过期待,也有过快乐。但是,随着交往时间的延长,俺觉得自己的生活领域被他占据得越来越多,甚至开始感到喘不过气来了。他认为,为了支持他搞音乐,俺这个恋人做多少牺牲都是应该的,既然爱他,就得为他付出一切。最初俺还能忍受,但跟他发生肉体关系以后,他就更过分了,俨然一副“你是我的女人”的态度。比如说,他给俺打来电话时一听说俺不在家,马上就大发雷霆。有时他还命令俺给他们乐队所有成员每人做一份三明治送去,而练习一开始就把俺赶走,说是俺在场会影响他们练习。俺抱怨为了他耽误了俺的时间,他就生气地大喊大叫,为了老子的音乐你就给老子忍着点儿吧,你的时间就是老子的时间,你既然跟了老子,老子的世界不就是你的世界吗……
俺父亲跟俺母亲吵架的时候也经常这么说。老子上班把钱挣回来养着这个家,你就给老子忍着点儿吧,为了这个家,老子付出的还少啊……
俺跟俺母亲一样,没有跟他争论。俺对他这套理论很反感,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而且一想到反驳他,心里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类似犯罪感的感觉。俺想说,俺的时间不等于你的时间,即便是俺爱的人也不能侵犯俺的世界……可是,难道不是俺想跟他在一起的吗?难道不是俺焦急地盼着他闯进俺的世界里来的吗?更主要的是俺觉得俺喜欢他,现在分析起来,俺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传统的道德观,俺被这种道德观束缚着,无法得到自由。不光是那时没有得到自由,就是现在也没有得到自由。
号称将来的理想是搞音乐的他,刚上大学四年级就开始找工作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地对俺说,理想是不能当饭吃的。毕业以后他去了一家很大的汽车制造公司。俺呢,为了实现自己在中学时代的一个并不被人们认为是理想的理想,毅然进了警官学校。
他大声责备俺,说俺的决定简直无法叫人相信。俺说俺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气势汹汹地质问俺:“你的理想是什么?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对!现在俺也不想对你说!这是俺自己的世界里的事情!
终于,他从俺身边离去,把兴趣转移到跟他在同一个公司里工作的女职员身上去了。在警官学校里接受严格训练的俺,无法把俺的时间变成他的时间,而那个女职员却有的是这样的时间。当时俺还住在警官学校的集体宿舍里,还没有细细品味失恋滋味的环境。
从警官学校毕业以后,俺选择了离哥哥家比较近的多摩中央警察署,在交通科干了一年。第二年,俺利用警察定期调动的机会,不顾父母反对,来到了八王子警察署,并在八王子市内租了一间公寓,开始一个人过日子。
一个人好自由啊!可是,这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俺下床去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现代文明为了生活的方便,把本来非常清洁的水污染了,人们不得不买矿泉水喝。一个人过日子,特别是单身女人,自由是自由了,但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大的。
回到床上刚躺下,电话铃突然响了。吓得俺一激灵,全身的肌肉都缩紧了。一看表,凌晨三点二十八分。
俺首先想到的是父亲不行了。去年夏天,父亲由于常年糖尿病加心脏病突然发作,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医生说要是晚来一个小时就没救了。当时俺和哥哥都赶回去看望父亲。在医院里,哥哥很客气地对俺说:“你要是能辞了警察署的工作,回老家跟父母一起生活,是再好不过的了。”当时俺真想顶他一句:哪能那么随便,想干就干,想辞就辞啊?可是看到父亲病得那么厉害,母亲也累得要死,俺忍下了。其实冷静地想想,哥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父亲再犯病,不管是卧床不起还是离开人世,俺还真得辞职回老家照顾母亲去。九九藏书
俺真不想接这个电话,但还是拿起了受话器。一个沙哑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开始俺还以为真的是父亲呢,仔细一听才知道是一直教俺怎样当一个好刑警,怎样破案的老刑警河原崎。
“朝山君,把你吵醒了吧?”
“是……啊,不是……”
“是还是不是啊?”河原崎苦笑着叹了口气。
河原崎比俺大十九岁,俺总是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跟俺父亲相同的味道。
“案子,刚来。”
俺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些失踪的年轻女性里边的某一个人,赤裸着身子,嘴被胶带粘着,身上被刀扎得一塌糊涂……
“作案手法几乎是一样的。”
“那,又是……”
“不过这回扎伤人了,急救车已经出动了。”
“还活着哪?”俺说话的语气里一定包含着某种希望。
“死了就麻烦了!”河原崎用训斥的口吻说,“今天我不是值夜班吗?刚得到情报,正往那边儿赶呢!”
“有人看见罪犯了?”
“戴着头盔,穿一身黑……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作案手法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这回把店员给扎伤了。”
“头盔……店员?”
“行了,现场见吧!离你住的地方不远。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你怎么迷迷糊糊的?”
河原崎告诉俺便利店的地址的时候,俺的错觉才纠正过来。俺关心年轻女性失踪案件的事,一直对河原崎保着密呢。俺向河原崎解释说,对不起,还没醒过味儿来。
放下电话,俺换上衣服就冲出了家门。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咯噔咯噔的声音提醒了俺,还穿着高跟鞋呢。赶紧回去换了一双低跟儿的,朝容易拦出租车的大马路上跑去。
第七章
倒霉!倒霉透了!警察一进来就把我当成了抢劫犯的同谋。不,最早出现的那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对我还有过几分同情。
磁带转到头发出叭哒的一声响以后,我才回过神儿来,给急救中心和警察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一对年轻的恋人走进店里来,看见了趴在地上的小高和流了满地的血,女的吓得尖叫起来。我把他们请出去,锁上店门,回头把小高翻过来让他躺好,又去休息室拿了条毛巾堵在他的胸口上。毛巾很快就湿透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抓起货架上的毛巾就往他的胸口上堵。
小高已经失去了知觉。从打完电话到那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出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傻子似的跪在小高身边,握住他的一只手,把湿透了的毛巾换下一条又一条。其间小高急促地喘着气,还叫了声“ma”。我不懂中文,但我认为那肯定是母亲的意思。我安慰他说,不要紧的,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的,不要紧的……
浸透了鲜血的毛99lib?巾在小高身边堆成了一座小山的时候,警察终于来了。在急救车到来之前,警察打着哈欠问了我几句话。
“罪犯呢?”
“跑了。”
“看见他的脸了吗?”
“又戴着头盔又戴着面罩,看不见。”
“你没事儿吗?手上都是血。”
“都是他的。”
“你的脸怎么回事儿?”
“啊?”我早把抢劫犯在我脸上划了一刀的事儿给忘了。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我脸上受伤的部位一直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热感。
急救车来了。急救人员给小高把血止住,往急救车上抬的时候,又来了很多警察,全都戴着手套。其中一个看上去很阴险的中年刑警对急救人员喊了声:“等等!”
看到这情景,我气得要命——现在就是早一秒钟把小高送到医院也是好的,你怎么能为了破案耽误了救命的时间呢?是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你破案重要?我对那个中年刑警立刻产生了反感。虽然他耽误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坏,心说碰上这么个警察是我最大的不幸。
中年刑警个子不高,身体强壮,大家叫他河原崎。我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是这个叫河原崎的刑警过来向我询问事件发生的经过。谁知河原崎就像摸准了我的心思似的,径直向我走了过来。看着他那双混浊的眼睛,不但使我更加反感,而且还让我想起了我那当中学老师的父亲——父亲也长着这么一双眼睛!
“什么?高中还没毕业你就要退学?你可是教师的儿子啊!”父亲狂怒地吼叫着,“搞音乐?那东西能当饭吃?你想打一辈子工啊?什么?等搞出名堂来就不用打工了?你知道有多少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做这种白日梦吗?你有什么音乐才能啊?噢,背着我参加过县里的摇滚乐比赛是不是?不顾学校的禁令,组织了一个乐队,在镇上得了个第一是不是?为了这事儿你挨了个停学处分,忘啦?你送到唱片公司那么多磁带,哪盘成功了?在镇上得个第一,说明不了你有音乐才能!留个纪念而已。在甲子园球场得了全国第一的都能成为职业棒球选手吗?怎么你也得把高中给我念下来!退学?没门儿!”
那个叫河原崎的刑警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又用严厉的目光反复盯着我那留得长长的,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的头发,以及我脚上那双脏了吧卿的旅游鞋。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知道他想说的话跟我父亲的完全一样。这种人我碰到过好几个了,对他们特别敏感。
“就是他?”河原崎问那个最早过来的年轻警察。年轻警察诚惶诚恐地99lib?点着头,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河原崎。我吃了一惊——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芳川润平!你是干什么的?”河原崎盯着我的头发,眼睛里的话是:什么玩意儿!女人似的!
我没回答他的问话。
“打工的?”
我看着他,沉默着,用沉默表示我对他的反感。
“有休息室吧?咱们到里边去,我们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这边还得拍照、采集指纹什么的。钱箱里的钱总不至于是你递到抢劫犯手上去的吧?”
我不打算回答他这个无聊的问题,但我打算配合警察破案。于是我对他说:“找不到指纹的,抢劫犯戴着手套呢。”
“只有你看见抢劫犯了吗?”
“啊。”
“他,”河原崎向地板上的血迹一努嘴,“被抢劫犯扎伤的时候,你也一直看着?”
警察们忙着照相,我一直盯着地板上小高流的血。
“你在哪儿看着来着?离他们有多远?你想没想过跟他一起抓抢劫犯?他被扎伤的时候,你到底在干什么?”
听他这么问我,我配合警察破案的心气儿一下子就没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脸上的伤疼了起来。
“你一边打工一边搞音乐,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要实现你的梦想,你要把长发留得长长的,这也是你的自由。但是,你的同事被抢劫犯用刀扎的时候,你就站得远远地看着,什么都没干吗?”
在休息室里,河原崎一直就是这种口气。这哪里是了解情况,分明是审问嘛!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抢劫犯没有?巡逻的警察一般几点过来,店里一般几点客人最少,这些告诉过你的朋友或别的什么人没有?”
我的情绪从迷惑不解到惊奇,最后变成了愤怒。我抬起头来正要给他两句难听的,忽然看见河原崎身后多了个女的。怎么?这种时候竟然有女人?只见她腰板儿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真挚而诚恳。一道白光闪过,我的眼前一片雪白,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种类似呕吐的感觉从我心底涌上来,我怀疑我的眼睛出了问题。白光终于消退,我的眼睛恢复了正常,河原崎身后的确站着一个女的,正看着我呢。
便利店又开门了吗?是客人,还是看热闹的?她那真诚的表情里没有一丁点儿暖昧,她那澄澈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使我感到惶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她面前被怀疑,简直是天大的耻辱。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怒地质问河原崎:“你什么意思?见过没有?告诉过没有?你说清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河原崎好像说了句什么,我没理他,又去看那个女的,她正在用一种在我的表情里寻找什么的目光看着我。我更生气了,冲她大喊起来:“你是干什么的?出去!这里是店员休息室!”我企图用大喊大叫来掩盖刚才意识到的耻辱感。
那个女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头发剪得短短的,浓眉毛,大眼睛,径渭分明,没有一丁点儿暖昧。但是到底在哪儿见过,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不要紧吧?”她关切地问着,仲手来拍我的肩膀。
我惶惑之中,奋力一挥手,试图把她的手扒拉到一边去,不料却被她把我的手腕抓住了。
那是一只细小的、白哲的手,如此漂亮的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更让我感到吃惊的是,那么一只细小的手抓着我,我竟然一动都动不了了。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不是便利店了。”她非常冷静地对我说,“莫非还要俺们把你请到警察署去,向你了解案件发生的经过吗?俺的意思你明白吧?”她抓着我的手腕,关心地看着我。她那富有魅力的眸子强烈地吸引着我,肯定是在哪儿见过她!
我在休息室接受了河原崎的询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的也参加了进来。我刚要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负责照相的警察对着我咔嚓咔嚓地照起相来,我顿时沐浴在闪光灯里,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为了把我脸上的伤照下来,他们命令我把刚贴上不久的创可贴揭下来,从各个角度照了又照。
这时店长赶来了,他看着地上的血,歇斯底里般地大喊大叫起来。我听见那个女的向店长自我介绍说,她是八王子警察署的,姓朝山。河原崎对我的询问结束以后,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也像店长一样歇斯底里了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朝山拍拍我的肩膀,说这里太乱不方便,让我跟他们到警察署去,我没有反对。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说什么我都会照办的。
到了警察署,他们反反复复地问我,从抢劫犯进店,到划上我的脸,抢走现金,刺伤小高,以至最后逃走,问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大脑都被他们弄得麻木了。
朝山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血往上涌,我甚至觉得血都要从脸上的伤口里流出来了,不由得用手摁住了警察给我贴的创可贴。朝山伸手把我的手拉了下来。
“我知道我是在警察署里,但是没关系……”我想大喊大叫,可惜嗓子眼儿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叫不出来。我干咳了两声,接着说,“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这么反反复复地问我,不就是等着我出纰漏吗?放开我的手!朝山……小姐吧?我的手就那么有魅力吗?”
“……有。”她说完就把我的手放开了。
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使我不禁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手指肚上的茧子真厚,弹吉他弹的?”
“你懂什么?”
“怎么不懂?从茧子的厚薄程度就能看出你对音乐的迷恋程度。”
我真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一针见血的话来,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掩盖自己的窘态,忽然用起了恶语伤人的怪招儿,挖苦道“你以前的男人就是弹吉他的吧?摸着我的手的感觉是不是跟摸着他的手的感觉一样啊?”
她皱起了眉头,凛然正气的大眼睛在一瞬间发生了动摇。
我觉得伤了她,有点儿后悔,但并没有停止对她的攻击:“你可真够可以的呀!你真是当刑警的吗?跟这位大叔可不大一样啊!你不藏书网是姓朝山吗?叫什么名字啊?朝山——什么?”
“喂!少说废话!”河原崎砸了砸嘴说。
无赖!我知道他心里在骂我无赖。好,我就是无赖!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今天就无赖出个样儿来给你瞧瞧!
“少说废话的应该是你们!”我把身子转过去,正对着河原崎,“我给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你们还问!那好,我再给你们说一遍!抢劫犯穿一身黑,戴头盔,我看不见他的脸!身高跟我差不多,不胖也不瘦!闯进店里以后说的台词是英语,Money! Hurry up! Kill you! 因为戴着面罩,声音特征我能说得清楚吗?英语说得好不好?告诉你们,我的英语老师说英语时满口关西方言,我的英语好得了吗?我还能判断出别人的英语说得怎么样?皮肤的颜色嘛,他穿着高领黑毛衣,戴着黑手套,我看得见吗?他跑了以后,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的追了出去,那男的是个哪儿都看得到的工薪阶层模样的人,这小子后来干了些什么,我也想知道,你们能告诉我吗?至于是不是我让我的同事遭到了袭击,是不是我给抢劫犯打过手势使过眼色,等我那个同事醒过来一问不就知道啦!”
“你让你的同事遭到了袭击?谁说过这话?”河原崎故作吃惊地问。
“你!你们!”
“不!我们没有说过这种话。你是不是心里想过我们可能要问这个问题呀?”
“……卑鄙!”
“怎么卑鄙了?”
“你!你们!都卑鄙!”我扭头瞪着那个叫朝山的女刑警,“你也这么拐弯抹角地问过我!也不知道你当了几年警察了,警察的劣根性学得倒挺快的!”
朝山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
“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最好先改改你那说话的方式!”河原崎说话了,“你父亲是个中学老师吧?他就没教过你跟大人说话的时候要用敬语吗?”
“……什么?你们都调查过我了?”我的肚子里就像捅进了一根烧热的铁棍,难受极了。
“说不上什么调查,只不过是确认了一下你的身份而已。你父亲可是个既严肃又认真的人哪!”
“……你们告诉他了?”我的声音沙哑了,“我只不过是个受害者……”
“你受了伤,精神上也受到了刺激,你父亲很为你担心。所以呢,明天早上坐头班飞机来东京看你。”
愤怒、屈辱、憎恨、轻蔑各种各样的阴暗心理一起涌上来,嘴巴不听使唤了,膝盖上紧握的双拳不住地抖动着。
“那,咱们谈谈你的朋友吧。”河原崎换了个话题。
“我没有朋友!”
“什么?”
“朋友那玩意儿,没有!”
“不可能没有吧?至少也得有一两个的嘛!”
“一个也没有。”
“不要瞒着我嘛。像你这个年纪,如果一个朋友也没有的话就是有病。你是搞音乐的,朋友肯定不少。”
“……没有朋友就是有病吗?”
“反正是不正常。”
“你有朋友吗?”
“有啊,有好多呢。”
“都是像你这样的混蛋吗?”
河原崎的表情变得可泊起来。
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在你那些个混蛋朋友里边,你可以请来把你的脸切一刀的混蛋有几个?”我又转向女刑警朝山,“你呢?你有朋友吗?有恋人吗?先说恋人,你在多大程度上信任你的恋人?肯把你的生命交给他吗?在你的恋人和朋友里边,脸被朋友切了一刀还能保持沉默并表示理解的有几个?看见自己的朋友杀了人什么也不说的有几个?没有这样的所谓朋友就是有病吗?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让他们看见了就等于我输给他们了。我用拳头捶打着膝盖,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小高平时的笑脸,以及受伤后倒下的那一瞬间的影像,出现在我那噙着泪水的眼睑里边。
小高……千万别死……别死……你这个混蛋……
第八章
“受害者昏迷不醒,重伤……凶器是一把匕首。”
在那个贴满了塑料布的房间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角里那台大电视,另外三个人还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早上的新闻节目里正在报道几个小时以前发生在便利店的抢劫事件。电视播音员说,抢劫犯抢走了二十多万日元,一个店员重伤。警察正在把最近发生在这一带的连续抢劫案件联系起来追踪破案。新闻里没有提到目击者。
他来到那个自称是从泰国来的姑娘坐的椅子后边,蹲了下去。
姑娘坐的椅子跟便器组合在一起,还装着活性炭和小换气扇,用来吸臭排臭。人坐在上边不用动,就可以把下面的便器摘下来,把流下来的污物倒掉。
他关掉小换气扇的电源,把便器摘下来,又用毛巾擦了擦椅子下边的塑料布。本来以为流不下什么东西来了,可是拿出来一看,还流下来不少,大概是肌肉里边的水分也控出来了吧。他端着便器走到一楼的厕所里,把便器里边的东西倒掉,把刚才用过的毛巾装进一个纸袋里,封好口,再装进一个半透明的可燃性垃圾袋,又在垃圾袋里装进一些烂菜叶和吃剩下的鱼骨头什么的,把垃圾袋系得严严实实的,不让里边的臭味儿跑出来。弄完以后洗了手,重新回到二楼那个贴满了塑料布的房间里,对桌子两边坐着的两个人说:“爸爸妈妈,我走了。”然后微笑着对褐色皮肤的泰国姑娘说,“虽然你没能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最后还是让你看看我们的录像吧。”
他按下录像机的开关,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很可爱的五六岁的男孩子。大概是因为摄像机不太好,画面比较粗糙,也没有声音,但可以看出孩子在冲着摄像机的镜头笑着喊“爸爸妈妈”。
看完录像,他向墙角里的狗喊了一声:“派鲁!我该走了!”
出来以后锁好门,回到对面的房间里,先把钥匙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打开音响听音乐。还是那个女歌手的那首“不要丢掉理想”的通俗歌曲。他在音响前边跪下,祈祷似地双手合十:“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要忍耐,要像演戏一样,为了实现所有的理想,一定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
他反反复复地祈祷着。女歌手的歌唱完了,他闭上嘴,抬起头来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他表睛平静,完全是一个在哪儿都可以碰到的工薪阶层。
刮胡子,梳头,换上一身灰色西装,穿上朴素的皮鞋,左手提着朴素的皮包,右手拿着垃圾袋,八点以前准时离开了家。
走出二十多米就是垃圾站,他把垃圾袋扔在可燃性垃圾里,向偶然在这里碰到的邻居家的主妇点了点头。
他跟邻居家没有任何来往。他的祖父母活着的时候跟邻居们还是有来往的,祖父母去世以后,他跟着母亲搬到了这里,赶上左右两边的住户都换了,谁都不认识谁,跟邻居家的来往就断了,见了面最多点个头。
先坐公共汽车到八王子车站,再坐电车奔新宿。上班高峰时间,挤得人喘不过气来。他随着人流,终于在九点上班之前走进了新宿的一座大楼。
他以前在一家很大的商社工作,离婚以后他辞了那家商社,来到这家规模不大,但非常重视本人实力的软件开发公司。具体工作是到各个公司或银行去,为他们安装各种不同的系统软件。这三个月期间他负责在新宿的一家保险公司安装系统软件。
现在这个工作属于出差的性质,而且基本上属于一个人的工作,整天跟电脑打交道。周围的人不管有多少,都不是自己公司的同事,系统调整好以后走人,谁都不认识谁了。以前在那家商社工作的时候,虽然也是负责电脑软件之类的业务,但整天跟人打交道,时而强装笑脸,时而假装99lib?为难,整天累得要命不说,精神上也非常痛苦。
一个人太好了。埋头于工作的时候,自己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演戏的痛苦多少会减轻一些,也能离开复杂的人际关系远一点。为了使自己憧憬的生活能够维持下去,还是得出来工作挣钱。他是搞程序设计的,在家里也可以工作,但收入比较低,无法维持他现在这种生活。虽然系统软件的设计需要跟客户反复交换意见,但决定下来之后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了。
“松田先生!”突然有人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吃了一惊,原来是这个保险公司的三个年轻的女职员。
“怎么了松田先生?午休时间早到了,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哪?”
“就是,你不是一直挺开朗的吗?”
“是不是叫女朋友给踹啦?哈哈,叫我猜中了吧?”
他感到有些迷惑,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啊……是啊,叫你给猜中了……”
女职员们突然满脸放光,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那我们来安慰安慰你,一起去吃午饭吧!”
“我们发现了一个又便宜又好吃的饭馆儿,这个时间去人也不多。”
“把女朋友的事,啪地忘了它!走吧!”
三位女士一起拉着他的胳膊往起拽,他觉得实在推辞不掉,就站起来跟着她们去了。
他长着一张看上去很温柔的脸,加上演技高明,所以不管到哪家公司九九藏书去安装系统软件,都会有人约他一起出去吃饭。人家约他晚上去喝酒,他总是以回家还要设计程序为由谢绝,但约他一起吃午饭他一般都接受,他不想被大家当作怪人。
三位女士带着他穿过中央公园,来到一家很小的意大利餐馆儿。这家餐馆儿提供便宜午饭,正合乎那些一般公司职员既想节约又想吃好的口味。他们每人要了一份套餐,边吃边聊。
“松田先生,你自己有一套房子吧?”其中一位女士问他。
“……是啊,怎么了?”跟客户签合同的时候,有关个人的情况是需要填写一张履历表之类的东西的,所以有关他的事被人了解也不奇怪,而且他觉得人们从外边能看到的东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明天星期六,咱们一起去郊游怎么样?”三位女士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他装作很悲哀的样子摇摇头:“很遗憾,我不能跟你们去玩儿,现在几乎所有的公司都要安装系统软件,我干着这一家就得考虑下一家的。实在对不起。”
“松田先生,听说你离婚了?”
“啊,离了快两年了。”关于这一点,他虽然没有写在履历表上,但签合同那天,这里的公司经理请他喝茶的时候,他自己说出来的,这也属于用不着隐瞒的事。
“为什么?是因为松田先生在外边找女人吧?”
“不是……没有。”
“那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松田先生真狡猾,告诉我们嘛!”三位女士撅着嘴巴,好像三只等着喂食的小鸟。
“……真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分手。”他不是在说谎。
但是,女士们不相信他的话,变换各种方式提问,好像非要把他离婚的理由问出来不可。说笑间午休的时间结束了。
不论他到哪个公司去安装系统软件,熟悉之后总会遇到这样的盘问。这就是社会。其实,女职员们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离婚,也不是真的想理解他、安慰他。他的资产有多少,婚姻状况如何,谁也没有真正关心。男职员们邀请他一起去喝酒,也只不过是为了向他这个局外人发发牢骚而已,谁也不会想跟他建立一种相互信赖的关系——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本质。想到这里,他总是感到一阵悲凉。
今天是周末,为了躲避男职员们的邀请,他推说要去自己的公司汇报工作,下午五点就离开了公司。这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理由。其实,向公司汇报工作,打个电话就行了,没有必要特意跑回去。
大家经常跟他开玩笑说,家里有人等着你呢吧?他总是笑着对大家说,哪有那福气呀?实际上,家里还真有人等着他。正因为家里有人等他,有时他甚至中午就请假早退。
坐上电车的时候还不到下班高峰时间。在八王子车站下车以后,他在地下商店街买了三份盒饭和一袋狗食。走出地下商店街,他看天色尚早,决定不坐公共汽车,步行回家。
他躲开了热闹的大街,因为在人多的地方看不见他想找的东西。
他想起了今天凌晨在便利店碰到的那个穿紫色套装的女人,一个月以前就在便利店里注意上她了。选择她呢,还是选择现在仍然在贴满了塑料布的房间里坐着的那个泰国姑娘呢?他曾经犹豫过。当时他认为,比起日本人来,那个由于向往日本特意来到东京的泰国姑娘,肯定会努力理解日本的传统和风俗习惯,理解他和他的父母的。
可是,他想错了。那个泰国姑娘没有一点儿要理解他的意思,也不能接受他的父母和他们的爱犬派鲁,根本不想为了跟他一起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努力。
要是选择了那个穿紫色套装的女人就好了。想到这里,他感到后悔,甚至感到绝望。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不觉之中走错了路,离家越来越远了。
他突然想起了今天凌晨那个便利店,一种难以名状的诱惑吸引着他朝那里走去。那个被捅了一刀的店员怎么样了?今天还开门营业吗?那个年轻的店员今天还上班吗?大概被开除了吧?好奇心驱使着他朝那里走。
但是,也许那个店员还记着我,监控录像里肯定也录上了我,虽然我不是罪犯,但作为目击者,警察可能会向我了解情况,搞不好还会到家里来。当然他们不会进屋搜查,可是,把他们招到家里来总不是一件好事,危险的桥还是不过为好。可是,如果不去便利店,就没有机会碰上那个穿紫色套装的女人了……
正在他忽而点头忽而摇头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轻柔澄澈的声音在刚刚暗下来的胡同里响了起来。
“不行啊尼奇,不能带你去啊!”
在这条住宅街上,路灯不太亮,行人也很少。声音是从一幢很漂亮的三层小楼前边发出来的,说话的是一个穿着黄色超短裙套装的女人,细长的腿上穿着黑色长筒袜,脚上是一双很亮的漆皮鞋。年龄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身材窈窕。正冲着追着她出来的一只猫说话呢。
“现在我去打工,你得在家看家!”
说话的声音甜甜的,还有些贱声贱气。耳朵上挂着一对很大的耳环,妆化得很浓。这种时间出去打工,肯定是去那种色情服务场所!
他想上前教导教导那姑娘:你年龄还小,穿这种衣服还太早;你妆化得太浓,应该化得淡一点儿……你应该找一个打心眼儿里信得过的人,找这个人的时候不应该只看外表,不能只看履历表上是怎么写的,你要努力理解他,还要接受他所做的一切……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了解真正的自己,最终的结果是得到真正的爱,从而使你自己具有美好的心灵……
对!就这样教导教导她!
“去!回去!”姑娘严厉地训斥了猫以后,转身就走。
就在姑娘跟他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那只叫尼奇的猫追了上来,他一弯腰,顺势把猫抱起来,向姑娘微笑着,问道:“你的猫?”
他的微笑显得非常真诚——那是他对着镜子练了很久的绝活儿。
姑娘吓了一大跳,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猫。猫被生人抱着,没命地折腾起来。他把猫递给姑娘,姑娘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猫立刻老实了。
“这里允许养猫啊?不错嘛。”他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说。
姑娘误会了,以为他是公寓的管理人员,惊慌失措地解释道:“这……这猫不是我养的,这是一只没人要的野猫……只不过它经常到我家里来,我顶多也就是摸摸它的头……”
他继续微笑着,并不急于向姑娘说明她是误会了,将错就错地又问:“别的房间里也有人养宠物吗?”
“啊……不……不知道。”
“没问过他们吗?”
“没有。我跟别的房间的人几乎不说话。”
“是吗?不顾禁令养宠物的,不能说没有吧?”
“我……”
“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这一点我是理解的。”
“有谁提意见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上边儿让我回家的路上顺便到这里来看看,租这个公寓的人们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以便将来设计新公寓时加以改进。你看,我们家的人还等着我带盒饭回去呢。”他说着轻轻向上举了举手里的三套盒饭和狗食,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礼貌地笑了笑。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你还是单身吧?一个人过日子够难的吧?”他一边问,一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往公寓里边看。楼里边没有传?99lib?达室之类的管理员待的房间。
“没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跟房地产公司联系,我们马上解决。”
“啊,您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一楼的山下先生……”
“山下先生……好啊,什么问题,你说吧。”
“不过,他现在不在家。他负责打扫公寓大门口的卫生……对了,您应该是这座公寓的管理员吧?”
有很多公寓没有传达室,也不设管理员,只委托住在一楼的某个住户打扫大门口的卫生,少收他一些房钱作为报酬。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笑了笑说:“你转告他,让他有什么问题跟房地产公司联系,我们直接跟他谈不是更好吗?”
“那就这样。”姑娘干脆地说。
“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嘛,得让她跟我父母和派鲁见见面!如果我耐心地向她把情况说明,她肯定能理解我,并愿意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他想。
“我得去打工了,再见!”
“您慢走!”
姑娘向他点了点头,弯腰放下那只猫,又向他摆摆手,说了声“拜拜”就走了。他跟那只猫并排站在一起,一直目送姑娘拐上大路。咯噔咯噔的高跟鞋的声音,震得他的心脏麻酥酥、痒丝丝的。
太有收获了!一种就要得到幸福的预感弥漫在他的心头。
他抬起脚来向猫踢过去,猫嗷地叫了一声,飞也似的逃了。
他确认了一下公寓的位置,牢牢记在心上,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以后,像往常一样先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听那首听了不知多少遍的歌一边换上睡袍,然后提着买来的盒饭和狗食走进对面的房间。
“我回来了!今天遇到一个好姑娘!”他向左右两个被他称为爸爸妈妈的人物报告之后,把盒饭放在桌上,又拿起装狗食的纸盒走到墙角里“派鲁肯定喜欢吃这个。”说着就往喂狗的盘子里倒满了狗食。
录像早就放完了,电视屏幕是暗的。他用遥控器切换到电视挡,电视里刚开始播报本地新闻。今天的新闻里没有报道最近连续发生在便利店的抢劫案和多摩川女尸案。
他一边看新闻一边吃盒饭,吃完以后,把另外两份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的盒饭塞进刚才的塑料袋里,下楼扔进厨房的垃圾箱,然后进浴室冲了个澡,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把音响的定时播放设置在凌晨两点就上床睡觉了。
一位男歌手浑厚的歌声把他叫醒,那是一首日本风格的摇滚。
“爱是一切,扯不断的纽带把两个人紧紧连在一起……”男歌手唱这首歌的时候总是充满信心地摄紧拳头挥动着。他很早以前就喜欢这种歌。他认为,跟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爱就是一切,什么也不用说,紧紧抱在一起向前走就是了。他相信,一个家庭也是如此。深深的信赖和扯不断的纽带把全家人连成一个整体,永远都不会分离。
可是,他的理想没有被现实所接受。包括妻子在内,他没有碰上一个真正的知己。这是为什么呢?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喜欢的爱情歌曲在全日本大受欢迎,描写他所憧憬的充满了爱的家庭在电影电视剧里比比皆是。按说在全国,不,在全世界,有那么多的爱情故事被搬上银幕荧屏,被写进歌曲,人们应该追求至上的爱呀,现实为什么是另外一副样子呢?利己主义泛滥,没有理解,没有宽容,人人都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啊!上帝啊!热爱自己的家庭,愿意为家庭的幸福献出一切的女人在哪里啊!
他穿上黑色的连裤工作服,走进对面的房间里,用好几张塑料布把泰国姑娘裹起来,扎成一个蓑虫似的东西,扛在肩膀上下楼。他先把泰国姑娘暂时放在家门口,然后走进车库打开车的后备厢,把里边放着的一把铁锹往里推了推,回去把泰国姑娘抱过来塞进去,盖上了后备厢的盖子。
他坐进车里发动了汽车,用遥控器把车库的卷帘门打开,把车开出去以后又用遥控器把卷帘门关上,向大马路驶去。
顺着八王子市的城边公路开上东京环线公路,再进入泷山公路,向西北方向跑一阵之后就是秋川。过了秋川公路大桥往左拐,向秋川上游跑了起来。为了确认一下时间,他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一个清澈明快的女中音正在播送深夜节目。
“听众朋友您好!您还没睡吗?”女中音正在向听众问好。这个女中音播音员是他崇拜的偶像。
“还没睡!”他嘟囔着答了一句。
前两次很容易地就被发现了,真倒霉!不过上次回来的路上,他在秋川溪谷附近看见了一个好地方。如果以前也在这里处理的话,也许就不至于被发现了。
虽然都市化进程很快,但没人去的死角还是很多的。只要地方选得合适,即使不做细致的处理,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他顺着秋川溪谷旁边的山路向上爬了一阵,拐进了一条小路。向前开了十几分钟,直到实在走不了了,才把车停了下来。他喘了一口气,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认没人之后,关掉发动机,打开了车窗。秋虫的鸣叫声立刻包围了他,使他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隆司!”就像要把虫子们的鸣叫声赶走似的,收音机里的偶像播音员说话了。这个偶像播音员制作的节目里,“隆司”是一个架空的恋人的名字,是她通过民意调查取的。巧的是这个名字跟他的名字一样。他姓松田,名字叫隆司。
“……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的。隆司!加油儿啊!我为你呐喊助威!”偶像播音员甜甜地对她的听众说。
“啊,我会加油儿的!”他笑着回答。
关上收音机,拉开副驾驶座前边放杂物的抽屉,拿出一个简易矿灯帽似的帽子,打开照明开关戴在头上,下车以后走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在空气清新的森林里,后备厢里的东西散发出来的恶臭非常明显,尽管他对这种臭味已经习惯了,还是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他的心里冒出一股无名怒火,抓住那个蓑虫似的东西拽出来使劲儿摔到了地上。那东西反弹起来,随着小树枝折断似的声音,一股涩重的反弹力传遍全身。他更来气了,把那个东西提起来,摔下去,再提起来,再摔下去,没完没了地折腾起来。
他一直折腾到满头大汗才住手。虫子们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了鸣叫,大概是被他吓的吧……他冷笑一声,粗野地把那个东西抓起来扛在肩上,一手抓起铁锹,向密林深处走去。由于泰国姑娘体内的液体几乎控光了,不像一般的尸体那样直挺挺的,而是软绵绵的。
因为他已经完全被昨天傍晚遇到的那个姑娘吸引住了,所以觉得走在黑咕隆咚的森林里的自己很可冷,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身上好像在发低烧,虽然刚才对偶像播音员说过“会加油儿的”,但说什么也鼓不起劲儿来,他真想把泰国姑娘扔在茂密的草丛里走人。
虫子们又叫起来了,几乎掩盖了潺潺的流水声,吵得他心烦意乱,结果他只挖了个很浅的坑就把泰国姑娘埋了。
第九章
“给您热一下吗?”便利店新来的年轻女店员很亲热地笑着问俺。
俺点了点头。这回俺买的是一份盒饭和一罐咖啡。
女店员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按下电源开关,微波炉开始为俺热饭。这么晚了还来买东西的女顾客,只有俺一个。
俺接过女店员恭恭敬敬地递给我的热好了的盒饭,挺了挺胸,笑着对她说了声谢谢,出了店门。
警察署对面有一个便利店,再往前走一段路还有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馆儿,但是,只要在署里加班,俺都要跑到这个离警察署很远的便利店来买东西。不过今天夜里觉得更远,一个人过那座长长的浅川大桥的时候甚至有点儿害怕。
即便是这样,出来走走也比在署里待着痛决。署里的警察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焦躁,愤怒,疲倦,连空气都是沉重的,离开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会儿。所以尽管俺知道半夜里过大桥是有危险的,还是愿意躲出去呼吸黑夜里的空气,那样会感到舒服得多。
回到署里,俺一口气爬上三楼,回到资料室旁边的那个小房间里。桌子上摆着两台录像机,两台监视器。坐在桌子前拿出盒饭来吃了一口,饭早就凉了。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打开了监视器的开关。
事件发生以后已经过去三天了。俺白天四处搞调查,晚上就反复看出事的那家便利店交给俺们的监控摄像机摄下来的录像带,希望从中找到破案的线索。
便利店里安装了四个摄像头,放录像带时,画面被分割成四部分,没有录声音。俺把录像带复制了两份,用两台录像机反复重放。
可以肯定,抢劫杀人的抢劫犯就是最近连续闯进便利店作案的那个家伙。他从九月就开始用几乎同样的手段作案。高领黑毛衣,黑头盔,黑手套,手持一把大号匕首。
要说这次抢劫杀人案的目击者,应该是那个穿纯棉长裤、翻领衫外边套一件对襟毛衣、看上去满整洁的男人。抢劫犯闯进去之前,便利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他蹲在日用杂品货架旁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冲着站在收款台里边的润平说了句什么。由于摄像头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脸,他手上的东西也没照上。虽然他进店以后好几次从摄像头前边经过,但没有一个清楚的。
照得最清楚的是抢劫犯抢劫的过程。他用匕首划破了润平的脸,打开钱箱,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把钱抓了出来。虽然那时候拍下来的画面没有一个看得清润平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上绝对看不出他跟抢劫犯是一伙的。在抢劫犯抢钱的时候,那个姓高的店员举着墩布,悄悄地从后面靠近了抢劫犯。
河原崎说,高用墩布砸向抢劫犯的时候,抢劫犯突然转身,分明是得到了谁的提醒,否则转身的时机掌握得不会那么好。
的确,从画面上看,应该说抢劫犯是对某种信号做出反应以后迅速转身的。但是,那时的画面上,高的脸部照得很清楚,他紧闭着嘴巴,根本没有出声的迹象,而润平的嘴巴到底动没动,从画面上看不见。
高的墩布从抢劫犯的肩头滑下去,砸在收款台上,润平向后一退,脸部摄像头被照了下来。从面部肌肉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刚刚喊了句什么。
河原崎说也许是“杀了他”,俺不这么看。俺觉得他是吓得要大叫却没有叫出来。
抢劫犯疯狂地向高扑过去,撞在了高的身上。在那一瞬间,润平、高、抢劫犯都僵住了。站在日用杂品货架旁边那个穿对襟毛衣的男人也愣住了。后来,抢劫犯像个吊线木偶似地动作很不协调地从高身边离开,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可以看出他杀人以后心理发生了动摇。大概抢劫犯本人也觉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有些承受不了——可能抢劫犯一开始并没有杀人的心理准备。
抢劫犯逃跑以后,高像个木桩似的站了片刻,血滴到地上的同时,双膝一软瘫倒了。那个穿对襟毛衣的男人呢,手上什么都没拿,从倒下了的高身边跑过,跑到店外去了,好像是去追那个抢劫犯。从收款台前边经过的时候,他扭头看了润平一眼。那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表情呢?署里的警察们意见很不一致,说什么的都有。俺看他是在笑,怎么看都像在笑。可是,如果他真的是在笑,那么为什么要笑呢?俺却说不上来。而且,到底真的是在笑,还是录像的角度和光线造成的,俺也说不准。不过,如果是追抢劫犯去了,以后他至少应该跟警察联系啊。抓住了当然不用说,没抓住也应该回便利店说一声或给警察打个电话嘛!
署里有的警察说他可能被抢劫犯掳走了,俺不这么认为。抢劫犯心理动摇的程度不轻,没有余力再掳走一个。俺们到附近细致地调查过了,没有找到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线索。
由于到便利店买东西的客人太多,俺们没能采集到抢劫犯的脚印,只在店门口发现一点血迹。经鉴定,是高的血。当时天还没亮,没有别的目击者。距离便利店一百多米远的地方的居民们说,大约在那个时间,听见有人发动摩托车。车轮印没能采集到,而且无法断定那摩托车就是抢劫犯骑的,再说居民们都是听见的,谁都没看见。
润平说,他见过追着抢劫犯出去了的那个男人。最近一个月以来,大概三四天来一次便利店。当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住址。
对于润平来说,那个男人也许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人。润平虽然是一个受害者,但他的态度令河原崎反感,甚至使河原崎认为润平跟抢劫犯是里应外合。
但是,润平跟最近一连串的便利店抢劫事件根本没有关系,别的便利店发生抢劫事件的时候润平都在上班,这是有证人的。俺这么一说,河原崎说什么:“他们合伙干是第一次。他们知道警察的注意力集中在连续抢劫案上,这时候作案可以躲过警察的搜查。”
当然,什么可能性都是有的。不过,润平否定自己有朋友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给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你的恋人和朋友里边,脸被朋友切了一刀还能保持沉默并表示理解的有几个?看见自己的朋友杀了人什么也不说的有几个?”
他的话我能理解。俺没有那样的恋人,也没有那样的朋友。
俺详细调查了润平的经历和社会关系,与其说是出于怀疑,倒不如说是出于兴趣。
芳川润平,十九岁,四国地区香川县丸龟市人,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哥哥姐姐成绩优秀,都考上了有名的国立大学。哥哥今年毕业以后被原籍一家大公司录用。相比之下,润平不但学习成绩不好,还净惹乱子。高中一年级时退学,转到另一所高中以后不久又退学了。两年半以前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以打工为生。他对俺说,家里人没有来东京找他,他对家里这种放任不管的态度表示感谢。但问到他到底为什么退学,他就沉默不语了。没办法,俺只好请当地警察署帮忙了解了一下。
第一次退学是因为以下原因。润平刚上高中就留长发,并且把其中几撮染成黄色的。他还组织了一个摇滚乐队,也不经过学校同意,就到县里去参加了汇演。虽然演出得了第一名,他创作的歌曲也得了最佳创作奖,学校还是给了他一个停学处分。处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学校便劝其退学。这时,他创作的歌曲被汇演的组织者制成CD,摆到了香川县的一些音像店里,当地广播电台也播放过他的作品,而且多次被听众点播。
他进的第二所高中校规不太严格,专门接收考不上好高中的学生。可是那时候的润平已经跟家里闹翻,跟一个叫筱井的少年住到一个公寓里去了。筱井的父母都是做色情生意的,而且跟黑社会有关系,从来不管教孩子,孩子在外边租公寓他们不但不管,还为他交房租。润平跟这样的孩子在一起住当然不会受到什么好的影响。不久,他跟当地少女暴走族的一个成员谈起恋爱来。藏书网
润平的经历之所以被警察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其间发生了一次毒品事件。警察以违反道路交通管理法为由,逮捕了少女暴走族的一些成员,结果又发现她们之中不少人带着大麻。经审问,她们承认是在筱井那里买的。
警察立刻搜查了筱井的住处,不但搜出了大麻,还搜出了兴奋剂和注射器。由于润平跟筱井住在一起,也被带到警察署受审。筱井说毒品都是润平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其实简单地做一下推理就可以判断出,润平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不可能搞到毒品。筱井的父母跟黑社会有关系,毒品肯定是他搞来的。但是,筱井一口咬定毒品是润平的,润平的恋人也作证说她看见过润平拿着装有白粉的塑料袋。
润平接受审问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既不承认毒品是自己的,也不说毒品是筱井的。最后,警察从兴奋剂的塑料袋和注射器上检出了筱井的指纹,却没有检出润平的指纹.99lib.。后来,因为其他案件被逮捕的一个黑社会成员供认,他给过筱井兴奋剂。
筱井终于交代了犯罪事实,而且证明润平什么都不知道。润平的恋人也承认自己撒谎。原来她早就背着润平跟筱井好上了。
润平没有被问罪,但他同时失去了朋友和恋人。打那以后,他的情绪受到很大打击。开始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到学校去,后来索性一天都不去了,父亲只好为他办了退学手续。父母的话润平一句都听不进去,最后父母对他失去信心,根本不管他了。关于这一点,润平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
案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下午,润平的父亲就赶到了八王子警察署。当时河原崎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已经把润平叫到警察署来了,那场面简直就是父亲到警察署来领走犯了错误的孩子。润平感到极大的屈辱。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俺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
最让俺感到吃惊的是,润平的父亲从脸型到体型都跟河原崎一模一样,连表情举止都很像。河原崎跟润平的父亲说话的时候,润平就在旁边,他扭着脸,既不看河原崎也不看父亲,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两位父亲,认为润平生活在一个极不安定的地方,一定要把他挤到一个对于他们来说是安定的地方去才肯罢休,那个地方必须是整齐划一,非常安定的……他们认为,从那个地方跑出来或者想跑出来的人,是落伍者,是犯罪者,是根本不了解社会的人。
在这样的父亲们面前,润平那种孤独和寂寞俺是能感觉到的。长期以来,周围的人们有的根本不能理解他,有的嘴上说理解而实际上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种环境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伤害感情纤细的润平。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润平受到的伤害,俺的心就像被削掉了一块似的难受。俺觉得既不能对他放任不管,也不能随便伤害他。可是他的父亲们,把他的孤独当成罪恶的、反社会的东西,非要给他除掉不可。
润平的父亲弯着腰,可怜兮兮,甚至有些卑躬屈膝地问:“这孩子在这个案子里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这个问题的提出也许是很自然的,但又一次伤害了润平。关于这一点,俺一看润平的表情就明白了。
河原崎做了否定的回答,但否定得很不干脆,冗长而暖昧。那意思是说,就算这回没有问题,也不敢保证以后不出问题,润平身上存在着出问题的要素,做父亲的应该注意,云云。
俺对这种说法持不同意见。这不等于命令润平的父亲回去以后狠狠地教训儿子吗?作为一个警察,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出于对社会的责任感,这样说也许是自然的也是当然的,但是他不知道,社会上有很多自然的也是当然的东西,对于感受性很强的孩子,往往造成极其严重的伤害。
俺想听听润平都创作了一些什么样的音乐作品。那盘收录有润平在全县汇演中得了最佳创作奖的作品的CD,还能搞到手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反复看录像带的过程中,俺的眼睛从抢劫犯、高、奇怪的男人身上转移到润平一个人身上来了。
“啊……”不知是看第几遍的时候,俺忽然注意到润平的一个动作,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也许是因为精力过分集中于抢劫犯、高、奇怪的男人身上了,也许是这个动作跟案件没有直接的联系吧。润平做这个动作离抢劫犯进店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是在奇怪的男人蹲在日用杂品货架边上跟润平说话之前。
这个动作是被设置在收款台后方的摄像头拍到的。润平把左手抬到了嘴边,手上拿着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小麦克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把手放下去了。跟别的画面相对照,应该是由于奇怪的男人向他打听什么他才把手放下去的,是带着几分迷惑的样子放下去的。
抢劫犯抢劫了便利店以后,润平的手一直是垂着的。抢劫犯逃跑,奇怪的男人追出去以后,他也一直垂着手站着。河原崎等老警察看到这个场面,纷纷指责润平:“干什么哪?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其实润平站在那里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河原崎他们看着黑白画面上,高的血在地板上扩散,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阿米巴虫之类的软体动物在蠕动,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才觉得润平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没动的。
河原崎他们应该懂得,当时站在现场的润平对于时间的感觉,跟我们在电视画面上对于时间的感觉,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润平会感到自己站在那里的时间更长,是我们感觉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他站在那里都想了些什么呢?
画面上的润平,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慌忙向电话跑去,由于收款台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他手上的东西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手上拿着东西。
俺要去见见润平!
俺想知道当时他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俺更想听听他的声音。俺想知道他平时听到的是什么,他又是怎样把听到的一切通过自己的脑子重新创造出另一种声音的。这个案子发生以后,他创造的声音有什么变化没有……俺要亲自去听一听!
第十章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我把电话塞进了两用沙发床上的被子里。让它响去,反正我不接!
我抱起吉他,开始埋头练习。
我加入的那家音乐爱好者协会主办的定期演唱会快轮到我出场了,演唱会给每个出场者演唱五首歌曲的时间。我最近创作了十几首歌曲,应该把哪五首拿到演唱会去演唱,我基本上定下来了,但刚才练习其中一首的时候,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里边好像缺点儿什么,显得有些肤浅。这样的歌曲虽然不能说它是在撒谎,但也不能说它表现了真实——练习的时候,我的吉他这样对我说。我的心被刺痛了。
我找不到这首歌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暂时停止了练习。
抢劫案对我的刺激很大,比吉他对我的刺激大得多。小高的手术虽然成功了,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我一边回忆案件发生的经过,一边重新弹起了吉他。弹着弹着,我那昏暗的内心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我预感到一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旋律将要从我的心底涌出来。我还摸不准它的具体位置,但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一种力,一种旋律的力,音乐的力……
这种力开始一波一波地从心底往上涌,我伸手把矮桌上压在一大堆书籍、磁带、CD下边的便携式录音机拽了出来。
出事的那天夜里,我把录音机放在店里就回家了。第二天,从警察署出来,我主动回店里去找店长辞职的时候,在更衣室的柜子旁边看见了它。
还没等我把辞职的话说出口,店长就把我堵了回去:“不能出了事就辞职嘛,这里还是很需要你的嘛!”我感到意外,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被店长炒鱿鱼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看来店长确实感到人手不够——小高受了重伤,再把我开除了,这店就没法经营下去了。招收新店员没有那么快的。
但是,店长分明知道我是被警察怀疑为跟抢劫犯里应外合的同犯。因为河原崎那家伙没完没了地向店长询问关于我的一切。
“先休息休息,”店长说,“辞职的事嘛,等等再说。”
等什么?等着警察逮捕我?还是等着警察澄清了事实再回店里来上班?当时我觉得恶心的要命,差点儿吐出来,什么也没说,拿起我的录音机就回家了。
我按下录音键,打算把刚才浮现在脑海里的音乐录下来,可是磁带不转,录音键自动弹了起来。噢,我想起来了,那天夜里,磁带转完了,录音键弹起来以后我才清醒过来打电话叫急救车报警的。
我正要把磁带倒回去,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这个月的房钱还没交,肯定是房东老头儿要房钱来了,要不就是邻居嫌吉他吵得慌,上门提意见来了,反正没好事儿。我决定假装不在家,不给他开门。
可是,外边不停地敲着,还叫了起来:“明明在家嘛,为什么不开门?俺在下边就听见你弹吉他的声音了!”
不是那个有点儿歇斯底里的房东老头儿,也不是那个粗门大嗓的邻居,是个清脆而透亮的女声。开门一看,是她!
“你?”
“我不叫‘你’!”
“朝山……”
“应该叫朝山小姐!朝山风希小姐!对人要尊敬,懂吗?润平君!”
她的名字原来叫风希呀……说话的声音在我听来显得有些古老,但这古老的声音跟她那澄澈而真挚的眼神重叠起来的时候,立刻变成了一首独特而动人的乐曲。
“哎!”她有些大惊小怪地,“你的脸,怎么……”
“什么?”
“怎么把创可贴给揭了?伤口还没长好嘛!”
“脸上贴那么一大块,难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伤口虽然有七公分长,但不深,所以一针也没缝。不过,吃东西和笑的时候还觉得痛,有时甚至还渗出血来。
“要是化了脓怎么办,会留疤的!”
“那叫光荣疤!”
“你的理想不是当歌手吗?”
“讨厌!”我不满地骂了她一句,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着说:“就我一个。”
“你来干什么?”
“来看望你呀!”说着把一束非常漂亮的大波斯菊举到我面前,“你父亲呢?”
“当天就回去了。”
“那就送给你这个孝顺儿子!”
虽然是个带有讽刺意味的玩笑,但一点儿也不叫人反感。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你没有花瓶吧?”她说完又把一个蓝色的玻璃花瓶举到我面前。
我有些惶惑,不知道接过来好还是不接过来好。
“怎么,对客人实行不让进门主义?”
“……没有逮捕证,不能进!”
“今天俺休息,没逮捕证,不过俺带来一件可以代替逮捕证的东西——演唱会的门票!”她把花束和花瓶硬塞到我怀里,腾出手来从挎在肩上的包里掏出一张演唱会的门票,正是我要参加演出的这次演唱会。她带着几分淘气的表情轻轻晃着手上的票说,“刚才到你们的音乐爱好者协会去了,他们说这次的演唱会有你出场,就买了一张。告诉你,这可不是招待票,是作为一个纯粹的音乐迷,自己掏腰包买的!”
迷惑、怀疑、高兴,三种感觉在心里各占三分之一。我极力控制着不表现出来,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屋里又脏又乱……”手里的波斯菊和花瓶碍事,我就把它们放在了厨房的洗菜池里。
“那怎么行?还不赶快往花瓶里灌上水把花插好!”说话间她已经脱了鞋进来了。她穿一身灰色套装,裙子下边露出来的小腿奇妙地摆动着走进我的房间里来。她的小腿和脚都很漂亮,我毫无邪念地看着,有些发呆。
我知道她已经发现我在看她的脚,但我没有转过脸去不再看,我觉得那样做很虚伪,而且等于承认自己有邪念,于是我继续看着她的脚,等着她发话。
“看什么呢?”
“不会断掉吧?我是说你的腿。”
“什么?”
“那么细的腿,你一个当刑警的,又跑又跳,经常骨折吧?”
“这话叫人高兴,头一回听人当着俺的面夸俺的腿漂亮。”
“谁夸你的腿漂亮了!”
“不过,从侧面看就显得粗多了。宫崎县的山又高又陡,小时候爬山练出来的。”
“宫崎?在九州地区吧?”
“嗬,地理学得不错嘛!”
“盛产大萝卜的地方,那里的姑娘的腿也跟大萝卜似的,叫大萝卜腿,莫非你也是大萝卜腿?”
“那指的是樱岛大萝卜,樱岛在鹿儿岛县。看来你地理学得也不怎么样。大概只有音乐学得好吧?五分?”
“二分。还不如别的科。”
“胡说。”
“唱歌时我不张嘴,吹笛子时,我用笛子打人。”
“你收拾收拾屋子,俺等着。”
“啊?”
“啊什么?你没邀请女孩子到你这里来过吗?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说了。”
“他们知道个屁!”
“一般有女孩子突然造访,总得让人家稍等一下,把乱七八糟的屋子收拾收拾吧?”
“谁是女孩子?”
“孩子也好大人也好,只要还是独身,就叫女孩子。”
“我不是一般的男孩子,你要是想进来就这么进来。”
“可不愿意坐在一大堆黄色杂志上边。”
“我这里没那玩意儿!”
“好好好,俺也不管你是一般的还是特殊的了,至少你得给俺腾个放花瓶的地方。我到厨房去把花插好,你去收拾收拾屋子!”说完她把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推着我转了一百八十度,又往房间里推了我一把。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她的气势压倒,而且被压倒以后没有任何不偷快的感觉。
“真讨厌!”我小声嘟嚷了一句,收拾屋子去了。这时我听见厨房里传出来流水的声音——她去侍弄那束波斯菊了。
其实我的屋子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十平方米大小的一个房间,南边和西边是窗户,日照好得过分。家具呢,除了屋子中央的矮桌,还有一张沙发床。春夏秋在沙发床上睡,冬天就把下半身伸到桌面下边安着取暖器的矮桌底下睡。沙发床后边是一个壁橱,我的衣服都塞在里边。矮桌左侧是一套音响设备,是我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音响周围散乱着磁带、CD、二手老唱片什么的。音响旁边是我的宝贝——电子合成器,只要把程序输进去,什么乐器的声音都能演奏出来,节拍也可以任意调节,当然也可以随意对我的声音进行加工,反复录制音质也不会变差。虽然比不上专业录音室的设备,但基本性能齐备,属于专业型范围的机器。
怎么收拾呢?我没有书架,平时就把书和杂志什么的胡乱堆在矮桌上。我首先清理出一条通往沙发床的路来,又把一些杂物装在一个整理箱里,然后把沙发床上的被子塞进了壁橱里。被子里边的电话掉出来砸在沙发床上,灰尘扬了起来。我咳嗽着打开了窗户。
“收抬好啦?”回头一看,她正端着插好了粉色和白色的波斯菊的花瓶站在厨房门口,等着进来呢。她离我虽然有好几米,但我已经闻到了迷人的花香。不过比起花香来,她手捧鲜花站在那里的姿势更为迷人,她给这个杂乱无章的房间平添了几分艳丽。
“你的脏杯子就那么扔在洗菜池里,俺给你洗了。”
“……谁让你随便洗别人的杯子了?”
“还有更随便的呢。我看见你厨房里有速溶咖啡,就烧上了一壶水。你总得请客人喝杯咖啡吧?花瓶放在哪儿?”
我从她的手上一把夺过花瓶,放在矮桌上书籍和杂志之间的缝隙里。
“你准备把俺放在哪儿啊?”
我默默地把沙发床的靠背搬了起来。
“嗬!挺高级的嘛!”
“二手货,当心弹簧弹出来伤着你。”
“哇!好高级的音响!这边是什么?制作音乐用的机器?”
我把电子合成器的取样键按下去,对着麦克风说了声:“你怎么这么讨厌哪!”然后从高音到低音放了一遍。
“太有意思了!”
“你再说这种叫人讨厌的话,我就按这个放音键。”说着我把超低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放了一遍。
她在沙发上坐下,看着矮桌上的一本书说:“啊!吉姆·莫里森!”
“你知道?”
“知道!‘大门’的主唱嘛。能让俺看看吗?”
“太出人意料了,刑警听‘大门’。”我把莫里森的诗集递给她。
“偏见!刑警为什么就不能听‘大门’?不过,俺听‘大门’的时候还在上大学。”
“反正是长成大人以后才听的。”
她的表情瞬间发生了变化,傲气地翘了翘鼻子:“为什么女孩子对眼下走红的歌手以外的音乐感兴趣,就得遭到男孩子的冷嘲热讽呢?从你跟社会上的偏见同流合污这点来看,你就是个一般的男孩子!”
我想按下放藏书网音键,把超低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放一遍,但手伸出去以后又改变主意,决定选一首曲子播放。我不再谈“大门”,因为我在她的表情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发现这个话题引起了她对不愉快的往事的回忆……
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来找CD的时候,厨房里煤气灶上烧着的水开了,她去厨房冲了两杯速溶咖啡。两个杯子一大一小,她把大的放在我面前,自己端着小的重新坐在了沙发上。
音乐响起来了,罗伯特·约翰逊,地地道道的布鲁斯民歌。很古旧的录音里时有杂音,但正是这杂音,把周围的空气染得古色古香。吉他的声音颤动着,把我这个小小的房间从现实中解放出来,送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时而粗犷,时而高亢,歌里寄托着他那孤独而高傲的灵魂。我完全忘记了面前的她是个刑警,罗伯特·约翰逊让我忘了她是个刑警。
“这是谁的歌?”她把那本跟她的过去有关系的莫里森的诗集放在了矮桌上。
“罗伯特·约翰逊。”
“唱得够雄浑的。”
“只雄浑二字还概括不了他的音乐。”
她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她的点头决不是敷衍我,而是真正被罗伯特·约翰逊的歌感染了。
“唱的什么?”她问。
“She is a kied worman. ”我说。
“什么意思?”
“在警察署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我的英语老师说英语时满口关西方言,我的英语也是二分儿!”
“她是一个,好心的,妇女?”
“好心女人吧?”
“玛利亚是谁呀?母亲?恋人?”
“应该说是娼妇!”
“……也对。”
突然,一股混合着她的身体的香味儿的香水味儿飘过来,钻进了我的鼻孔。这馥郁的芳香,加上波斯菊的花香,再加上雄浑敦厚的爵士乐,让我觉得完全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了。
“你也看宫泽贤治的童话呀?”她突然问道。?99lib.
“啊……”
她往前探着身子伸出手来,等着接她认为我肯定会拿给她的那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集。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她前胸微露的肌肤,不由得心跳加快,赶紧低下头去,却又看见了她那从裙脚下露出的一小段大腿。我更加慌乱起来,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怎么了?不让看?”
“……让看……看吧。”
“莫非扉页上写着某个女孩子的赠言?”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
“这么说是你自己买的了?”
“不是……是别人送我的。”
“是吗?女孩子送的吧?”
“不……”
“那就是男孩子送的。你这不是有朋友吗?还送给你宫泽贤治的童话。”
“我没有朋友!”
“为什么非要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没有来往了?”
“啊……”
“是吗?……那么,是纪念?你还在看吗?”
“有时候翻翻。”
“怎么样?喜欢吗?”
“……可以说喜欢吧。”我犹豫了一下,把宫泽贤治的童话集递到她手上。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她也在读宫泽贤治的童话。
她把书翻到《贝之火》那个童话的时候,停住了:“原来润平君也喜欢宫泽贤治……你喜欢他哪一点呢?”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是吗?”
“是……就说这篇《贝之火》吧,真搞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银河铁道之夜》,我看了好几遍,一次都没看懂过。”
“那为什么还说喜欢呢?”
“……声音……里边的声音,绝了!”
“声音?”
“对!……宫泽贤治听到的声音,跟一般人听到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比如说风吹过草原的时候的声音,风掠过树梢的时候的声音,强风的声音,微风的声音,雨点打在满是尘埃的路上的声音,打在绿苔上的声音,打在古崖上的声音,铃铎摇晃的声音,古钟的声音……总而言之,跟迄今为止的人们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他把他听到的声音用文字表现了出来,那声音特别美妙,特别恐怖,特别悲哀,特别残酷……反正是好极了。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不,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对不起,我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一直在找那种声音?就是你刚才说的,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
我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并没想跟她说上面那样一些话。以前,我把我对宫泽贤治的理解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跑第二棒的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就是跑第二棒的把这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送给了我。那小子送我这本童话的时候对我说:“润平,看看这本书吧,这书里有音乐,你想搞的音乐,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个人是谁?”
“啊?哪个人?”我吃了一惊,以为我的心思被她读懂了,惊慌失措地看了她一眼。
她指着矮桌上一本厚厚的书问我:“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是谁?”
“啊……电影导演,前苏联的。”
“好像是他的日记。你喜欢这个导演,所以才读他的日记?”
“就算是吧……”
“挺好看的?”
“啊……挺好看的。”
“写了些什么?”
“不懂……但我在里边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虽然谁也没有让我看过那种颜色,但我心里早就想看那种颜色了。好像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在我开始懂得憧憬颜色和风景的时候,那种颜色就在我心里出现过……那是至高无上的色和光。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色和光沉入了记忆的深处……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就是那种色和光,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用他的电影再现出来给我看了。”
“那,就是那种电影吗?”
“哪种?”
“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
“……也许吧,虽然我没有这么想过。”
“现在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
“没有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吧。现在的电影院上映真正的好电影吗?”
“你的声音……俺已经听过一曲了。”
“啊?”
“去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之前俺就想听听你的音乐。你在香川县汇演时创作的歌曲不是得了最佳创作奖吗?汇演的组织者不是还把你创作的歌曲制成了CD吗?俺认为那里肯定有你的那盘CD或者你最近在音乐爱好者协会组织的演唱会上的录音磁带什么的。”
“你……为什么?”
“别误会,是个人兴趣,跟破案没关系……也许不能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怀疑,也不是好奇,而是对你感兴趣。你到底在写什么样的音乐,在唱什么样的歌呢?俺想听。于是俺就听了听你最近在演唱会上唱的一首歌的录音,只听了一首……”她突然停下来,不往下说了。
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我怕,我怕她看不起我的歌。虽然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会充满自信地演唱我的歌,但我担心她不喜欢。我怕得要命。
“怎么说好呢?俺还拿不准。”她继续说,“但俺从你的歌里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当然那不是叫人反感的孤独……很遗憾俺只会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俺喜欢!俺喜欢你那种孤独的生活方式。”
“行啦!”
“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生气,但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信赖感是确切无疑的,虽然这信赖里还包含着几分怀疑……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这铃声太煞风景了,不但杀了罗伯特·约翰逊,还消泯了她的香气,使刚才漂浮在另一个世界的我的房间回到了现实世界。这铃声好像在提醒我:别忘了!案子还没结呢!坐在你面前的是个警察!这铃声带着嘲笑,是包围着我的这个世界经常向我发出的嘲笑……
“电话,不接吗?”她分明觉得我的行动可疑。
“不接!你就不用管了。”
“可是……”
“那你接呀!你接!听见你说话,他们就更高兴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愣住了。
我把听筒摘下来举到她面前,听筒里立刻传来没完没了的把人的脑浆子都要搅烂的声音:“嗨!润平!润平!你小子被抢劫犯捅啦?”我没有答话,把听筒捂到她的耳朵上,对方还在继续叫唤,“润平!你挨了刀啊?你小子真行啊,感觉怎么样?喂!你小子说话呀!喂……”
我啪地把电话挂断,对她说:“电视上播出我打工的那个便利店发生抢劫杀人事件的新闻以后,很多人意识到跟我有关系,加上你们警察到音乐爱好者协会调查我,认识我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纷纷给我打电话,什么被抢劫犯扎伤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啦,反抗没反抗啦,同事被抢劫犯杀了是吧,你亲眼目睹了同事的死是吧,你跟抢劫犯是里应外合吧……”我一把夺过她手上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摔在矮桌上。由于摔的劲儿太大,那本书跳起来砸到了电子合成器的高音放音键上,响起了高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
“那个叫人讨厌的中年刑警,应该到这儿来接几回电话,那样他就知道我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了。”我又说。
她看着我没说话。我躲开她的视线,默默地盯着被我扔掉的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这时我忽然想到她到音乐爱好者协会去也只不过是为了调查我,一想到这里,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连罗伯特·约翰逊的《好心女人》都叫我觉得恶心。就在我打算拿另一盘CD换下《好心女人》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
“那时候你唱歌来着吧?抢劫犯进去以前,你对着那个东西唱歌来着吧?”
“……你什么意思?”
“俺认为那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证据。”
“你说什么哪?我听不懂。”
“……就是那个东西。”她的眼睛看着被压在一本书底下的便携式录音机说,“俺听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说了,你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台小录音机,只要一有创作灵感,立刻就把歌词或曲调录下来,你的好几个朋友……也许你不认为他们是你的朋友……都说看见过你录音。那时候你也在录音吧?俺在监控录像里看到了,抢劫犯闯进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录音?录音键是不是忘了关了?抢劫犯说话的声音是不是也录下来了?”
“你别追问我了好不好!?”
“不好!为了你,俺非得追问不可。”
“为了我?”
“对!如果跟你的证词一致的话,就可以成为你不是跟抢劫犯里应外合的证据!”
证词?我在警察署的证.99lib.词里根本没有提到我喊的那一嗓子。小高举起墩布砸向抢劫犯的头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当心后边”。我觉得那是我喊的。我根本没有打算喊那么一嗓子,可不知怎么就喊了出来。那喊声肯定被录下来了。我害怕,不是害怕法律的制裁,而是害怕自己陷入更深的犯罪感的深渊,背上更沉重的犯罪感的包袱。而且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竟然被吓得喊了那么一嗓子。
“没录下来,在抢劫犯进来之前我就把录音机关了。”
“真的吗?从监控录像的画面上来看,你并没有关掉录音机。”
“真的……真的关了。”
“看这边,看着俺的眼睛!”
“你是在审问我吗?”
“润平君……”
“我请你出去!如果你要审问我,就不应该拿着演唱会的入场券来,而应该拿着逮捕证来。你说你是来看我的对吧?可是你在这里我的伤口反而觉得更疼……”我在说些什么呀?真是笨嘴笨舌!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还想说下去。
突然,翻开的宫泽贤治的童话集里的一句话映入我的眼帘:
你已经完了。就像那贝之火,肯定会熄灭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句话,我那干涸的心上就好像被人捅了一刀。贝之火,这无上宝贵的光,肯定会熄灭的……
我想起了跑第一棒的送给我这本书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润平,你已经完了……
突然,我想把我的罪孽摆列出来,因为我感到一种绝对的寂寞。我的寂寞不是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确切地说是一种虚无感,是由于我知道了原以为自己是存在的而实际上自己是不存在的这个事实之后产生的一种虚无感。如果我背叛了我所信任的人,我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失去任何意义,那感觉就像坠入无底的深渊,永远向下坠,又永远坠不到底……
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自己的罪孽摆列出来,让人们都来谴责我。这样也许会觉得轻松一点儿。都来骂我吧!由于我的原因,才让小高挨了一刀,差点儿丧命,虽然我不是有意要喊那么一嗓子的。让风希和小高都来蔑视我吧,这要比生活在那无边的虚无感里轻松得多!
我打开便携式录音机的盖子,把磁带抽了出来。
“润平君……”她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
“录上了!那时候的声音都录上了!……你听过以后就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了!”我打断她的话,把磁带递了过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高挨了一刀,都怪我!”
“啊?”
“都怪我……你回去吧,回去拿逮捕证来逮捕我吧!”
第十一章
征得上司同意之后,俺请鉴别科搞录音的同事把润平的磁带转录到卷盘磁带上,跟河原崎为首的搜查本部的刑警们一起对着监控录像的录像带听,这样就使原来没有声音的录像带有了声音。
润平的磁带里,有他在各种场合录的歌词和曲子,乱七八糟的。在最后十五分钟的带子里,录下了抢劫犯进店抢劫行凶过程的全部声音。
他正在哼一首大概是初具雏形的曲子的时候,有99lib?人喊了一声:“嗨!”
声音离开润平有一段距离。
通过跟录下来的画面对照,这喊声应该是那个蹲在日用杂品货架边上那个奇怪的男人发出来的。他喊过之后问道:“这个,就这么一块啦?”声音里包含着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愤怒。他手上好像拿着一件商品在摇晃,由于货架挡住了他的手,看不见他拿的是什么。
奇怪的男人虽然离开润平的录音机有一段距离,但可以听得出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僵硬的,跟润平那柔和的声音有很大区别。
润平听见了那个奇怪的男人的喊声,拿着录音机的手放了下去。就在这时,戴着面罩和头盔的抢劫犯闯了进来。润平的录音机录下了抢劫犯独有的慌乱的脚步声。
“Money!”抢劫犯大喊。由于他离润平比较近,声音很清楚。
“Money! Money!”抢劫犯恐吓着大叫。
短暂的沉寂。但沉寂之中好像可以听到恐怖的尖叫和哀鸣。画面上,润平、奇怪的男人,还有藏在书架后面的小高,都僵住不动了,甚至可以让人产生摄像机出了故障的错觉。
“Hurry up!”抢劫犯催促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乱画面上,一把匕首指向润平前胸。
“No money, kill you!”虽然戴着面罩,仍然可以听出抢劫犯的发音属于高音,但语调有些奇怪,不像是英语国家的人。
搜查本部的警察们和俺一起对着录像反复听了润平的录音机录下来的声音。根据最近被抢劫的便利店店员们提供的情况,这个抢劫犯跟抢劫那些便利店的抢劫犯肯定是同一个人。
抢劫犯大叫了几声之后,用匕首划破了润平的脸。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磁带上没留下任何声音。看着润平那害怕的样子,俺手心直出汗。
紧接着听见的是润平打开钱箱的声音、抢劫犯抓钱的声音和硬币滚落到地上的声音。这时画面上出现了举着墩布的小高,只见他从后面悄悄地接近了抢劫犯。就在抢劫犯抓起第三把钱往口袋里装的时候,小高的墩布向抢劫犯的脑袋砸了下去。
“当心后边!”有人喊了一声。抢劫犯听见喊声慌忙回头,小高的墩布砸偏了。
反复地听了“当心后边”那声音以后,可以肯定那不是润平发出来的——可怜的润平,一直认为是自己喊了那么一嗓子。
再三对着录像放录音,终于可以认定那喊声是那个奇怪的男人发出来的。尽管这画面是他身后的摄像头摄下来的,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看见他的头向前动了一下,身体也动了一下,跟发出喊声的时候完全吻合。
河原崎跟别的警察也都这么认为。
润平担心的事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这盘磁带证明了他跟抢劫犯不是同伙。
河原崎虽然说这也不能完全排除润平是同伙的可能,但已经决定把搜查重点放在那个奇怪的男人身上了。
那个奇怪的男人为什么要大喊一声“当心后边”呢?他随后跑了出去,是去追抢劫犯呢,还是本来就跟抢劫犯一伙,一起逃跑了呢?查看了其他便利店的监控录像以后,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在别的犯罪现场出现过。
除了破案,俺更感兴趣的,确切地说是俺感到疑惑的,是润平的磁带里录下来的其他内容。磁带开头部分录下来的歌词,有一段说要把恋人的胸膛切开,歌词是这样的:
“如果你说你能理解我的话……我可能要用刀切开你的胸膛……我要看看你所理解的我,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是怎样一张扭曲的脸,是怎样丑陋无比的打扮……爱上了这样的一个我的你,那么热烈地拥抱过我的你……多么可恶多么可恨多么可爱……我要搂着被我切开了胸膛的你,跳舞一直到天亮……”
从润平的歌词里,俺理解了他的困惑:即使是由于九九藏书 爱而结合的两个人,也不一定真正地互相理解……别人眼里的自己,跟自己眼里的自己是一样的吗?别人眼里的自己和自己眼里的自己,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呢?
“用刀切开你的胸膛”那句歌词,让俺联想到被切开了胸膛的小高,和那些失踪以后被残酷地杀害了的年轻女性。俺不能马上把润平跟那些女性失踪的案子联系在一起,但他确实是经常深夜在街上徘徊。他在录下他的歌词和曲调的时候,总是说出录制的时间和地点,什么区,什么街道,说得非常详细。
他常常一边走路一边录制,磁带录下了他的脚步声,也多次录下了女人的高跟鞋的声音。开始这高跟鞋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俺的注意,但是,在一次高跟鞋的声音出现以后,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吹起了口琴。他说的那句话是:
“九点几十四分,音乐形象,子安町二丁目”——是俺住的公寓的地址!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胸膛,俺不由得颤栗起来。俺决定再去见见润平。于是俺向河原崎请示说,俺要去向润平了解一下那个奇怪的男人的情况,当然俺的目的不是这个。俺心里明白,俺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甚至是非常愚蠢的,但是为了破案,哪怕只有一点点线索也不应该放过。
俺事先打电话跟润平联系好了,可俺赶到他那里时他却不在家。门上贴着一张画有地图的纸条,说他在浅川边上的北野公园里等俺。
俺按照地图的指示,来到浅川边上那个很大的北野公园。公园里树木的叶子已经开始变色,四照花的红叶子显得特别鲜艳。
在.99lib.t>见到润平之前,首先听到的是他的吉他声,他弹的是一首急促而高昂的曲子。
“我经常到这儿来弹吉他。我那个破房间隔音不好,就是弹舒缓的叙事曲,也会影响别人学习或休息。”润平坐在堤岸上,把他心爱的吉他抱在怀里,看着潺潺的流水对俺说。从表情上来看,他心里好像很不平静。或许他已经意识到那声“当心后边”不是他喊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俺怕弄脏了俺身上穿的浅驼色长裤套装,没有像润平那样直接坐在堤岸上,而是蹲在了他的身边。
他把他用来记录歌词和曲子的笔记本往地上一扔:“坐嘛!”
“可是,这笔记本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本子,而是写在上边的字!”他的话听起来好像很粗鲁,很生硬,但他那颗善良的心让俺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俺再次感觉到对他的怀疑是非常愚蠢的。
“那……谢谢了。”俺带着儿分歉意,坐在了他的笔记本上。堤岸的斜坡上是碧绿的草坪,草坪的边缘镶着水泥框,水泥框那边是茂密的水草,河水轻柔地流淌着,虽然有些污染,但由于阳光的反射看不清水质,给人的感觉还是很美的。
“宫泽贤治如果听到这流水声,会怎么描写呢?”俺终于找到一个话题,先开口了,“他的故乡好像是在北上川吧?”
“跟宫泽贤治活着的时候的河流相比,现在东京的河水等于泥粥,宫泽贤治听起来应该是咕嘟咕嘟的,不,也许更过分……我到那边去过。”
“哪边?”
“北上川。”
“真的?你去过宫泽贤治的故乡?”
“那并不是一次伤感的旅行。从老家来东京之前,我搭上一辆拉货的大卡车,去北上川流浪了三个月。也许是出于偶然,我碰上了一辆挂着宫泽贤治的故乡岩手县车牌的大卡车……也许不是出于偶然,而是我心底多年的愿望。猛一看,那里的风景很美,可是走到北上川边上一看,水里有不少垃圾,水面冒着泡。宫泽贤治所描写的声音,在日本也许永远都听不到了。”说完他捡起身边的一块小石子扔到河里去,河里传过来“咚”的一声响。
这声音跟以前应该是一样的吧——俺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问道:“你为什么不在房间里等着,偏要跑到这里来呢?”
“因为我想使劲儿弹一会儿吉他。”
“俺还想听那些可以渗入人的心灵深处的布鲁斯民歌……”说到这里,俺不由得叹了口气——谎言!完全是谎言!俺为俺的谎言叹气。但是刑警的责任感让俺平静下来,有时候是需要谎言的,否则无法抓住那些凶恶的罪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跟润平在一起的时候,俺就做不到撒谎不脸红。不过,为了那些被无辜地杀害了的年轻女性,我必须继续撒谎。可是,坐在他的笔记本上对他撤谎,真有点儿坐不住,俺禁不住欠了欠身子。
这时,润平说话了:“没办法,那小子来过了,我在屋里呆不下去!”是一种非常不满的口气。
“那小子?谁?”
“你那位可爱的同事河原崎。”
“河原崎先生?他来过了?”
“……你不知道啊?两个小时以前。咚咚咚使劲砸门,开门一看,是他沉着脸站在门外。那小子刚回去你就来电话了,我想换换空气,就跑出来到这儿来,一边弹吉他一边等你。”
“河原崎先生为什么要来找你呢?”
“我怎么知道?一进屋就到处看,一边看还一边挑毛病,这儿太脏啦,那儿太乱啦,还问我,总是录那种磁带吗?我讨厌那个混蛋打探我的秘密,特别生气,但还是把我以前录的磁带都给他了。”
“以前录的磁带?在哪儿放着来着?”
“那等于是我的日记。我从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录了,有一大堆呢。”
“上次去你家,并没有见到啊。”
“在壁橱里堆着呢。”
“你当着河原崎的面把壁橱都打开了?”
“是。”
俺想起了他那个小房间。除了壁橱能藏起来点儿东西以外,几乎全都暴露在外边。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俺曾经怀疑过他感到难为情,俺不由得想起了俺那痛苦的过去。
这时,他又说话了:“他问我,一边走路一边录些歌词和曲子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容易产生创作灵感。没想到那个混蛋哼了一声挖苦我说,是在找哪家阳台上晾着女人的内衣吧……”
“河原崎先生就问了这些问题?”
“还问了关于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事,就是喊了一声‘当心后边’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说到这里,润平沉默了。他曾怀疑那是他自己喊的,现在的他应该怎样一种感想呢?
“他问了我好几遍,”润平接着说,“问多少遍我也不知道啊……只不过是个顾客,知道才见鬼呢。我只知道他最近这一个月以来,经常在那个时间来店里买东西,自然就有点儿印象,但是我根本就没有留意过他的长相有什么特征,也没有跟他说过话……”说到这里,他突然使劲扒拉了一下吉他弦,抬起头来,“……那个人,跟抢劫犯是一伙的?”
“不知道,但至少应该是一个重要的证人。你现在就是再看见他也认不出来吗?”
“因为那个混蛋曾经叫我很生气,说不定见了面能认出来,但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长相。”
“……是这样。”
“那个……河原崎,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好像跑到我打工的店里,跟我们店长说过我被怀疑错了……店长给我来电话说,今天夜里就可以上班了。这个河原崎到底怎么回事?”
河原崎一边说还不能完全排除润平是抢劫犯的同伙的可能性,一边关心他的工作,想得比我还周到。他到润平这里来的目的也许跟我一样,是怀疑。但是他明明知道我来,还特意赶在我前边,并且连壁橱都检查了。他这些过分的行动是为了帮助润平吗?莫非是一种父爱?
“你准备回便利店打工吗?”
“店长说,如果我被警察怀疑是冤枉的,就让我回去继续在他那里打工。你不觉得他这样说太过分了吗?我还得考虑考虑……对了,你来找我干什么?”
“跟河原崎的目的基本上一样。”
“也是为了那个奇怪的顾客的事啊?”
俺看着河里的流水,没说话。
“你能把那盘磁带还给我吗?那是瞬间冒出来的灵感,现在不可能再想起来了。”
“……原带还不了了,不过,复制的可以还你,可以吗?”
“啊,可以。”
“那你到俺家来取吧。你不是知道俺在哪儿住吗?”
“什么?我怎么会知道你在哪儿住?”润平吃惊地眨着眼睛。
“……俺的……地址,你不是录下来了吗?”
“简直是莫名其妙!”
“抢劫犯抢劫那天,大概是你上班的路上录的吧。”
他转过脸来认真地看了俺一会儿,摸了摸俺挂在肩上的挎包,突然大笑起来:“是吗?那个人就是风希小姐呀!”
“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我说怎么老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呢。不过,对于我来说,音乐形象比本人的形象更为重要。虽然当时我被你吸引住了,但跟在你后边走的时候我除了音乐构思以外没想别的……只是我的音乐形象跟风希小姐本人完全不一样,完全是另外一种女人。而且我是跟在你后边走,过后当然就想不起你长什么样来了。况且紧接着就发生了抢劫案……是吗?原来是你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
“怒容满面,腰板儿挺得笔直,高跟鞋敲在马路上哒哒地响,风希小姐走路的姿势是在警察学校训练出来的吧?”
“你在哪儿看见我走路了?”
“去打工的路上偶然看见你的。当时我真的被你吸引住了,我觉得你肯定能启发我的灵感,让我创造出令人满意的音乐形象,所以就一直尾随你到家。”
“尾随……”
“你可能会认为我有变态心理吧?我没有变态心理,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有时候也有。我觉得我是被人叫着跟她走。夜深人静的街道上,互不相识的一男一女,拉开一定的距离向前走……既给人灵感,又给人刺激。那种感觉,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风希小姐,但我尾随你走了很长一段路,而且在你家公寓楼下录音来着。”
俺也想起来了。俺把窗帘拉开一道缝,看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人。对,那天,俺刚把那些被非法监禁以后又被杀害了的年轻女性的资料拿到手,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大概自己一个人走路的.99lib.时候也表现出来了吧。
“糟糕!要下雨!”润平看了看天,突然站了起来。
可不是嘛,刚才还在反射阳光的河面,现在变得混沌起来了抬头看看天,乌云正向这里涌动,吹在脸上的风也变凉了。
“我可不想让雨水打湿了我的吉他。”
“没关系,俺带着雨衣呢。”俺也站起来,先把他的笔记本还给他,然后拉开挎包的拉链,准备为他拿雨衣。
“随身带雨衣啊?”
“作为一个刑警,这是必备品。”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拽那件便携式雨衣,可是雨衣放在最底下,好不容易拽出来了,挎包里的资料也被带出来,散乱在草坪上。俺慌忙蹲下身去检,润平也蹲下来帮我捡。
“哎?这女孩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润平看着他检起来的最后一份资料上的照片说,“这个女孩子……经常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
俺心跳加快了,接过润平递过来的资料一看,原来是那个从泰国来的十九岁的女孩子,一个月以前失踪的。由于她是非法滞留,失踪后她以前打工的店也没敢跟警察联系,因为雇用非法滞留者是违法的。一个星期前,跟她一起从泰国来的一个朋友找到一家非政府组织,哭着求他们帮忙,这才由那家非政府组织出面跟警方联系,发出了寻人启事。
“……润平君认识她吗?”
“说不上认识……只不过她经常来我们店买东西而已。”
“她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是怎么样一个人?经常跟谁在一起?”俺一下子发出了一连串的询问。
“你冷静点儿好不好?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回答你哪一个呀?”润平苦笑了一下,但又好像在俺的表情里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认真地想了想说,“……名字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住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她经常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自然就有印象。我没跟她说过话,她也没跟我说过话。除了每次进店,她都很开朗地对我说声晚上好,离开的时候也说声谢谢以外,没有说过别的……总之我对她印象不错……哎呀,下起来了。”
俺那本来还算平静的内心泛起了波纹。不知是因冰凉的雨点,还是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俺微微打了个寒战。
第十二章
秋雨绵绵。
就像要结束这绵绵秋雨似的,星期四的晚上突然来了一场跟季节不符的台风。雨停了,今天天气很好。
他开着那辆不显眼的国产车,沿着狭窄的住宅街缓缓行驶,最后停在了路旁一个大型高级公寓楼外边的停车场里。
最近几里放的时候,他赶紧拿了几块塑料布、四个方便面和一袋狗食,赶在她前边交了钱。包泰国姑娘时塑料布用掉不少,得买几块;弄好了今天晚上就能把她带回家,所以买了四个方便面。想到今天家里就要添人进口了,他不由得浑身热血沸腾。
她跟他对视了一下,但没有认出他来。
他回到车上,等着她回家。可是,还没等到她回来,一辆巡逻的警车亮着警灯开了过来。红色的譬灯晃得他的眼睛生疼,他慌忙弯下身子,以躲避警察的视线。警车在离他的车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如果被警察看见了,肯定被怀疑。深更半夜的,还刮着大风,把车停在这个肯定没人使用的停车场里干什么?警察就算是走过场,也得问问名字、住址,记下车号,弄不好还得到家里去看看,那不就麻烦了吗?想到这里,他恨得咬破了嘴唇,血的腥味儿在他的嘴里扩散开来。他妈的,跟狗日的拼了!他悄悄地从驾驶座下边抽.99lib?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这时,一个穿警服的警察从警车上下来了。
他在心里很快就制定了一个方案:只要警察一敲他的窗玻璃,他立刻就开开车门,等着警察往车里看,趁警察一探头,一下子挥刀割断其喉管。然后从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溜出去,藏在车后,等着开车的警察来找其同伴,等其蹲下身子看同伴的时候,冲上去照其后背捅一刀,结束其性命……
走过来的是一个年轻的警察,长着一张孩子脸。在他看来,那张孩子似的脸上涂满了鲜血。他在惊恐不安的同时,内心涌动着一种奇异的快感。
突然,又一辆警车亮着警灯开了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刚才那辆警车旁边。年轻警察咂了咂舌头,转身回去了。
他松了口气,同时又为没能满足杀掉两个警察的欲望感到烦躁和愤怒。
就在这时,她坐着出租车回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车上下来,走进了那个小公寓。气得他举起匕首,狠狠地扎在副驾驶座上,然后使劲儿一拉,把副驾驶座划了一个大口子。
“你等着!非把你接回家去不可!”他恨恨地嘟囔着。
两天以后,也就是今天,星期六的凌晨,他又把车停在了这个停车场。今天,他能把她接回家吗?
第十三章
星期四袭击了东京的台风,在星期五天亮之前来了个急转弯,到太平洋上肆虐去了。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风轻轻地吹着,枫叶开始变红,人们纷纷涌向奥多摩和秋川一带观赏美丽的红叶。
最近几天,俺按照河原崎的指示,走访各个发生过抢劫案的便利店收集信息,分析抢劫犯的特征,并到东京警视厅查阅了以前那些使用匕首抢劫杀人的罪犯的资料。另外,还到外国人集中的地方去,向当地派出所了解情况。与此同时,请来声音分析专家,分析那个喊了一声“当心后边”的顾客的声音,又根据录像画了他的像,四处调查,试图找到他。
上午十点多,有人向俺所在的八王子警察署报警,说是在秋川边上发现了一具用塑料布包裹着的尸体。
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立刻骚动起来。
“又一个!在秋川发现的!尸体已经送到五日市警察署去了!”
俺正要跟着刑警队负责这个案子的一个叫赤松的刑警到五日市警察署去,河原崎把俺叫住了。赤松对俺说:“以后我给你打电话。”说完就匆匆走了。
星期六凌晨一点多,赤松来电话了:“你能出来一下吗?”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俺看了看表,一点十分,深更半夜的找我干什么?但是,俺没有拒绝他。不知道为什么,俺太想加入侦破那个案子的行列了。
俺穿上一件咖啡色夹克衫,一条黑裤子,一双低跟皮鞋,肩上挎着一个小挎包离开公寓。刚出门,就觉得有人在后面盯着俺。回头看了看,没有人,但就是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俺,也说不清楚是错觉还是神经过敏。俺小跑着来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向赤松指定的地点疾驰而去。
赤松请俺到这个位于一座古旧楼房的地下室酒吧来过好几次了。刚进门,就看见一个男人正带着哭腔唱卡拉OK,歌词大意是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本来只能接待三十人左右的酒吧里坐着四十多个人,酒吧的侍者刚要向俺摇头表示不能再进,俺立刻大声说:“跟人约好了,在里边等着呢。”说完在里边搜寻起赤松来。
赤松坐在最里边的一个双人桌前,正在自斟自饮,根本看不出他是个警察。赤松二十九岁了,还是单身。他端起高脚杯,正要一饮而尽,发现俺来到他面前,又把杯子放下了。一向着装整齐的赤松,领带松松垮垮,脸已经被酒精烧得通红。桌子上的一瓶从俄罗斯进口的伏特加下去了一半。
“都喝了这么多啦?”俺一边落座一边问。眼前的所谓桌子,其实是一台拆掉了机器的缝纫机。墙上贴满了世界各地酒瓶上的商标贴纸。
世界中的酒,世界中的饮客,世界中的孤独者们……这个酒吧里的人们看上去虽然都不孤独,但请记住,他们正是为了忘记孤独来到这里的。
“这还算多呀?”赤松说。99lib.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喝了?”
“破不了案,心里烦。”
侍者过来了,问我喝什么,我指了指桌子上的伏特加,说要伏特加对苏打水,侍者点了点头,去取苏打水。
赤松把一些冰块放进杯子里,倒满伏特加,又挤进去一些酸橙汁。他不用玻璃棒搅匀,而是举起酒杯来回摇晃,一边摇晃一边欣赏杯子里晃动的冰块。
我等着他说话。萨克斯管哭泣般的声音被一伙客人的大笑掩盖住了。
“这样的……”赤松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苦涩、嘲笑和悲哀,“这样的酒吧里,如此地快活,不可思议……难道是在同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吗?”
“够惨的是吧?”
“这么多人在这里快活,不管发生了多么悲惨多么不幸的事,跟这里好像没有任何关系。不愉快的事都扔在家里,带到这里来的除了快活还是快活。那边发生了那么大的悲剧,这边却……看到这情景真叫人生气……不过转念一想,还得感谢他们……”
侍者端着苏打水和高脚杯过来,问还要不要别的,俺摇摇头表示不要。侍者走了,赤松拿起侍者送来的高脚杯,给俺斟满加了苏打水的伏特加递过来以后,举起了他自己的酒杯。俺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慢慢喝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俺忍不住开口问道。
“其实把你叫到这里来并不合适……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不跟你见上一面,不在这种看起来很幸福的,人群集中的地方跟你在一起喝一杯,我的精神就得崩溃……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非常脆弱的……”他低着头苦笑了一下,继续说,“第一个受害者被发现以后,设置了搜查本部,至今已经三个月了。我们一天也没有休息过,可是,今天已经是第三具尸体被遗弃了,连一点儿眉目都没有,大家紧绷着的弦都快断了,从今天早上开始,有的回家,有的悄悄跑出来喝酒,有的索性就在搜查本部喝上了……头儿们都装作没看见……”
赤松说着从西服内兜里拿出一张揉皱了的复印件:“就是这个女孩子……死了还不到一个星期……”
俺接过来一看,是藏书网
润平认识的那个泰国女孩:“莫非……还是……”
“还是什么?”
“同样的作案手段?”
他控制着难以抑制的情绪,点了点头:“用郊游时人们常用来铺地的那种塑料布包着,裸体,手腕脚腕都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身上被锋利的匕首扎了很多窟窿……”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全身多处骨折,好像是死了以后被弄折的……现在还闹不清哪儿是致命伤,得全面验尸以后才能得出结论。”
“眼睛被什么蒙着没有?”
“好像没有。”
俺不再说话,眼前浮现出泰国姑娘被虐待的情景。
“同一罪犯!”赤松用肯定的口气说。刚才他看见了泰国姑娘的尸体,那姑娘遇害以前被非法监禁了很长时间。用另一个警察的话说,是被“喂养”了很长时间。俺虽然讨厌这种说法,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的是事实。
“还有别的受害者。”
“什么?”
“这个泰国姑娘第三个被发现。当时我就认为恐怕还有别的受害者,只不过咱们还没有发现。连续的诱拐、监禁、杀人,警察厅都被惊动了,各警察署投入的警力加起来将近三百人,今天早上很多便衣开始在多摩川和秋川沿岸搜索……结果又发现了一个!”
俺真不想再听下去了,真想立刻逃到别处去。为了镇静一下情绪,俺端起酒杯想喝酒,可是酒还没送到嘴边,就因为颤抖把酒撒在了裤子上。
“七点半左右,搜索到御岳山神社的时候,神社的神官说最近常常闻到一种恶臭,结果,在神社后边的杂木林里,发现了露出地面一角的塑料布,挖出来看,又是一具全裸的女尸,腐烂得很严重,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是一位年轻……”赤松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抬头看看赤松,只见他的眼圈黑黑的,脸色很不好,看来这个残酷的案件对他的打击很大。俺拉住他放在桌子上的手,使劲儿握了握,鼓励道:“说下去。”
“……还没有弄清她的身份,经初步验尸,发现右大腿有骨折以后做过手术的痕迹。我记得在那些失踪者的资料里,有一个因车祸大腿骨折的,准备通知家属前来辨认,她的家在北海道的札幌。”
“札幌,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跑到东京来?”
“家里要求警察发寻人启事是四个月以前的事……”
俺不由得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她。她是俺的同班同学,跟俺同岁,十三年前失踪,家里要求警察发出了寻人启事。
“到底是不是她,还不能肯定。她的理想是去美国当翻译。白天在快餐店打工,晚上去学英语,一个人住在单人公寓里,跟周围的邻居没有什么来往,打工和学英语的地方虽然有朋友,但谁也没有因为她突然不来了去公寓里找过她。家里每星期总会接到她一两次电话,突然不来电话了,家里才……”
附近的客人一阵大笑,打断了赤松的话。
同事也好,情人也好,要是其中有一个突然消失了,会有人认真地寻找吗?
音乐响起来了。啊,罗伯特·约翰逊的She is a kied woman!
“到目前为止,已经发现了四具女尸……真不愿意往下想了,可是不想又不行,谁叫咱是警察呢。”
客人的笑声,罗伯特·约翰逊的歌声,赤松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谁愿意往下想呢?真的,一天不把罪犯抓到,就很难保证不会再发现第五具、第六具女尸,说不定正在有一个年轻的女性被“喂养”着呢!
She is a kied woman!罗伯特·约翰逊把俺从沉思中惊醒,俺突然问赤松:“能让俺参加吗?”
“什么?”
“参加侦破女尸案的搜查本部!”
“……为什么?”
“这回不是有一个泰国姑娘被害吗?俺会说一点儿泰国话,也许能帮上忙。”
“你手上那个便利店抢劫杀人案呢?破了吗?”
“还没有,不过,俺想帮你们的忙。上次俺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了,那个泰国姑娘,经常去发生了抢劫杀人案的那个便利店。”
“那件事跟这边的案子到底有没有关联还很难说,我们正在调查。便利店的案子留下了很多线索,可是至今没有确定一个犯罪嫌疑人,在这种情况下你要过来帮忙,上边儿能批准吗?眼下的情况是,尸体在不断增加,犯罪嫌疑人的线索等于零,上边儿都急了,至少得先把便利店的抢劫杀人案给破了,也能挣回点儿面子。还有,这事儿你怎么也得先经过河原崎同意,光跟我说有什么用?”
“便利店的案子俺也不会松劲儿,你那边俺也想帮忙,俺不能眼看着姐妹们一个一个地被坏人杀死啊!”
“行啦!你也是个单身女性,同情那些跟你的情况相同的受害者我能理解,但破案是另一回事!”
“俺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太感情用事,特别是在这回这个案子上,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我问你,你对我这边这个案子这么热心,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早就注意到了,你有点儿反常。从第一个受害者被发现你就特别上心,又是要资料又是复印的……”
“关心咱们警察署管辖范围内的案子就是反常吗?”俺不由得警惕起来。
“想想你最近的行动吧,难道你不觉得有些过分吗?你是不是经常到资料室去查资料?特别是这些失踪的年轻女性的资料?同样是年轻女性,你比较敏感,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你做得有些过分了!”
俺真害怕赤松把捂在俺心上的那个重重的盖子强行掀开。俺默默地祈求着:千万别掀开,千万……
“风希!”赤松抓住了俺一只手,俺想缩回来,但他使劲儿抓住不放,诚恳地说,“别再一个人过了!”
俺不做声。
“跟我一起过吧!”
俺还是不做声,因为俺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俺现在想的跟赤松现在说的,相差的距离实在是太大了。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父母一起住,咱们另租房子也可以。”
俺还是不说话。
他大概有些生气了,使劲儿盯着俺的眼睛:“我跟你是认真99lib.的!”
也许是借着酒劲99lib.儿,也许是借着案子破不了,又累又气的劲儿,反正他是把憋在心里好久的话说出来了。但是,现在的俺听着很难受。
俺想大声对他说: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是,说不定现在正是说这个的时候。想到这里,俺只能是继续保持沉默。
深夜两点跟男朋友一起在酒吧里喝酒,听着罗伯特·约翰逊的布鲁斯民歌,谈论那些被残酷杀害了的年轻女性,本身就不正常。
俺跟他还没有发生过关系,这在如今的年轻人当中也会被看做不正常。一个二十九岁的健康的男人和一个绝对不能说没有欲望的二十六岁的女人,越过雷池根本就不稀奇。但是,现在俺的心完全被那些失踪女性的案子占满了。她们孤独的颤抖的叫声,比罗伯特·约翰逊动人的歌声更能打动俺,比酒精更深地渗透到俺身体里去了。
“我送你回家!”赤松沉默了一会儿,把高脚杯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俺始终没有回答他一个字,觉得很对不起他,但还是没有表示歉意,默默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酒吧。
第十四章
深夜两点多了。坐在车里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烦躁地欠起身子往外看。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也听不见高跟鞋的歌唱。
台风过去了,好久没见过的秋月挂在清澄的夜空,美丽而凄凉。他零点左右来到这里,看见那个留短发、穿着朴素的女子的房间里亮着灯,而他的目标的房间则关着灯。一个小时以后,他刚想下车在附近转转,留短发的女子房间里的灯突然熄了。大概是要睡觉了吧,不,她睡觉的时候从来都亮着一盏小灯,属于那种在漆黑.99lib.一团的房间里睡不着的人。莫非她要出门?想到这里他回到车里继续观察起来。
过去了不到一分钟,留短发的女人从公寓里出来了。穿一件咖啡色夹克衫,条黑裤子,显得干净利索。
“这可不是好孩子……”他不由得小声嘟嚷了一句。看不出她是那种女孩子呀,这种时间出去,除了去跟男人幽会,还能去干什么呢?八九点钟出去的话还说得过去,这种时间可不行!我得过去教育教育她。
看着她的背影,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把这个带回家算了!于是,他悄悄地打开车门出来,藏在绿化带的矮树丛后面,准备下手。
突然,她回过头来,动作敏捷得像一只小猫。她的表情很严肃,警惕性很高的样子。这种表情更强烈地吸引着他,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了。但是他下手之前忽然改变了主意。从她那急匆匆的动作里可以看出,肯定有人在等她,说不定就在外边大街上等着她呢?那人等来等去老不见她来,肯定要着急,弄不好还可能去报警呢。
他拼命压抑着涌上来的欲望,跟她在一起.99lib. 生活,让她成为家中一员,那是迟早的事!
一只猫蹿出来穿过小马路,吓了他一跳。要不是这只猫蹿出来,他很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发动车子追她去。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他一直心烦意乱地等着。终于,目标出现了,她回来了!她穿一件紧身的超短连衣裙,手上提着一个购物袋。她的前后都没有人,除了她脚上那双高跟鞋在欢快地歌唱,没有其他声音。他蹑手蹑脚地向小公寓移动,利用绿化带的树丛做掩护,占据了最容易下手的位置。戴着皮手套的手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电动刮胡刀的东西,那是一个可以放出高压电流的电棍。
她毫无防备地向公寓大门走去。他真想上前教育她几句,这样可不行啊,在你走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挂好防盗链之前,千万不要放松警惕,社会上的坏人太多了!等你成为我家一员以后,我好好儿教教你……
他一直认为自己很有幽默感,但跟他离了婚的妻子根本不承认他的幽默感。他确信,没能感觉到他的幽默感的前妻是傻瓜。
他猛地从树丛里蹿出来,站在她后面,“喵——”地学了一声猫叫。
她回过头来,满脸凉恐,根本不懂他的幽默。他用电棍往她脖子上一杵,她马上就失去了知觉。
他把瘫倒在地上的恋人抱起来,温柔地抚摸着她,用舌头在她的鼻尖上舔了一下,抱着她回到车上去。
打开车后门,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后座上,自己也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看她还处于昏迷状态,就说:“亲爱的,先委屈你一会儿啊。”说完用绳子捆住她的手和脚九九藏书,用胶带粘住了她的嘴。
他从车后座下来,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一个人都没有。他做了个深呼吸,享受着干完件大事之后的爽快,然后回到驾驶座上,发动汽车以后,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他的偶像播音员甜甜的声音立刻填满了整个车厢。
“隆司!你好!最近干得怎么样?”
他一边把车缓缓开出停车场,一边对收音机里的偶像播音员说:“干得不错啊!”
他笑着离开了停车场,一踩油门,加快了速度。
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车前蹿出来,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他感觉到车轮从一个小东西上99lib.碾了过去,但他没有停车而是继续往前开,一直开到家里去。
第十五章
在出租车里,俺和赤松谁都没说话。司机听俺说完要去的地方,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
“隆司!你好!最近干得怎么样?”
女播音员透明感很强的声音在呼唤一个虚拟的名字。为了考大学学习到深夜和值夜班的男孩子们会从他的声音里得到鼓舞吗?不管怎么说,至少那些叫隆司的男孩子听到这个甜甜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会很高兴的。
俺上中学的时候,经常听深?99lib?夜广播,上了大学有时候也听。现在看来,恐怕并不是因为一个人觉得寂寞,想找个精神上的依靠才听深夜广播的,而是希望找到一种感觉:世界上不止俺一个人在听深夜广播,有很多人在跟俺一起听呢……
对了,润平也是为了找到某种感觉,才特意深夜去便利店打工的。
俺看了身旁的赤松一眼。一张端端正正的脸,直视前方,看着路上过往的车辆。他跟父母在一起住,大概无法理解俺和润平的感觉。
一个人生活,绝对不是痛苦和悲伤的事。但是,如果没有人认可,没有人知道,甚至存在不存在谁都觉得无所谓,漂浮到宇宙里去也没有人在意的话,俺会觉得很恐怖的。跟那些失踪的年轻女性被人带走以后监禁起来所感到的恐怖是一样的。
不过,俺还是想对赤松……赤松秀树说,不要认为俺一个人生活就一定是寂寞和痛苦的。如果俺跟你结婚了,俺也会要求一个人的时间和空间,如果你不给俺,俺肯定会发疯的。还有,俺不会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的……结婚以后得生孩子吧,随着家庭成员的增加,俺的秘密也会增加的。在家庭的包围之中,俺更需要一个人的时间和空间,更需要一个人的秘密……如果没有这些,俺会感到虚妄和痛苦的。
俺想对赤松说,但是,现在没有说这些话的氛围,而且能否表达得清楚,俺也没有自信。三个大人坐在一辆车里,听着深夜广播,默默行驶在东京的大街上。
俺让司机停在大马路上,打算自己一个人走回公寓去,但赤松非.99lib.要送俺回去。俺想把他推进出租车里去说声再见,但做不出来。
“我送你回去,万一碰上坏人呢?”赤松交了车钱,下车先走了,俺只好跟在他后边往家走。离开喧闹的大街,进人僻静的小巷,光线暗下来,才意识到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两个小时以前离开家的时候那种有人看着俺的感觉没有了。那时可能是错觉,是一个人的时候由于不安和焦躁产生的错觉。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赤松突然小声说,“新闻媒体要把连续发现的四具女尸具有关联胜的问题报道出来,大概是由于警视厅把这个案子.99lib. 列入了大案要案吧,记者们的嗅觉可灵敏了。”
俺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天一亮,就会看到电视、报纸、杂志对这个案件的大量报道。”
赤松接着说。
“不能……想办法制止吗?”
“制止不了。记者们一直在跟踪这个案子,已经制止不了了。硬性禁止反而引起更多的猜疑,影响更坏,到时候就无法收拾了。警察跟媒体得保持某种平衡,打破了平衡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
新闻媒体将会怎么报道呢?年轻女性诱拐啦,非法监禁啦,全裸啦,虐杀啦,遍体鳞伤啦,惨不忍睹啦……为了提高收视率和发行率,记者们就喜欢使用那些煽情的富有刺激性的字眼。受害者的隐私权也会受到侵害,照相机摄像机的镜头,录音机的麦克风,都会毫不客气地伸向受害者的家人或朋友。一张张长着通情达理的脸的演员、律师、评论家无休无止地重复着他们那偏狭的价值观和本人根本意识不到的自我本位主义主张,甚至会无情地指责、肆意地非难那些单身女性和从事夜间工作的女性……
总之,这个案子一经新闻媒体介入,那些被杀害了的女性的真实面目就会变得模糊起来。没有人过问她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过问她们经历的痛苦、悲伤和恐怖,她们将变成那个残忍的杀人犯身上穿的一件衣服、一件装饰,杀人犯反而会变成耀眼的明星!这就是今天的新闻媒体!
“不过,被报道出去,也不能说完全是一件坏事。”赤松认真地说,“至少能引起单身女性的注意,而且单身女性的父母会及时打电话跟她们联系,一直没有联系的失踪者说不定因此被发现,还可能起到防止事件继续扩大的作用。”
“但是,也可能让那个自我显示欲很强的犯罪分子高兴,使犯罪逐步升级,甚至可能有人模仿这种犯罪。”
“也不能完全排除预防的效果嘛。”
“那些主张新闻自由的人们,只不过是把受害者当做他们提高收视率和发行率的工具而已!要是他们还记着他们自己的姐妹或朋友也可能成为受害者的话,我相信能有那么一点儿预防效果。”
“行了,别说了。”赤松摆了摆手,“事已至此,咱们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突然站住,拉住了俺的胳膊,朝路边努了努嘴——原来已经到了俺那座小公寓前边,再往前走就过了。
赤松到俺住的地方来过三次。第一次是他自己的生日,他带着鲜花和生日蛋糕来,说是要跟俺一起过他的生日。第二次是俺请他来吃午饭。99lib?第三次是几个月以前的一天半夜,他假装喝醉了来敲俺的门。从第二次开始就是以恋人的关系来往了,他吻过俺很多次,但没有往下发展。几个月以前的那天半夜,他一进门就疯了似的抱住俺,要俺跟他干那个事儿,俺拒绝了。俺知道,他不但没喝醉,还特意用去除口臭的药液漱了口。
不过今天他可是真醉了。上到三楼,来到俺房门前,俺还是没跟他说再见。要说俺的身体完全没有要他的欲望,那是说谎。
俺掏出钥匙开开门,转过身来刚要对他说再见,他突然抱住俺,把俺推进屋里,不等俺叫出声,他的嘴唇已经压在俺的嘴唇上了。
俺试图反抗,但使不上劲儿,只能听任他的摆布。他腾出一只手伸到背后去关上门,抱着俺继续往里走。屋里黑乎乎的,只有厨房的窗户透进来一点儿楼道里的灯光。俺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还没来得及转身,又被他抱住了。几个月以前那一次,俺生气他装醉,使劲儿推开了他,他也感觉到俺是真生气了,二话没说就回去了。可是今天,他真的醉了,不知为什么,俺觉得装醉就是懦夫,真醉就可以原谅,也许俺自己今天也有点儿醉了。
他把俺压倒在地毯上,俺立刻觉得浑身燥热难忍,内心本来很平静的海洋掀起了波涛,卷起了漩涡。在俺心里,一个声音说:“不行!得赶紧摆脱出来,否则就要被漩涡吞没了。”另一个声音却说:“被吞没了又有什么不好,难道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虽然有几分恐惧,但更多的是喜悦。俺被情爱的热浪所淹没,渐渐沉入那欲望的漩涡。
俺被他压在他的身体下面,右手搂着他的后背,左手抓住了他那只伸进了俺衣服里边的右手。他强健的肌肉紧贴在俺身上,让俺觉得很舒服。耳边不但可以感到他呼出的热气,甚至可以感到从俺自己身体里冒出来的热气。
忽然,意识的一角浮现出那些被害女性的身影,她们的境遇跟俺现在的境遇是完全相反的……她们的手脚都被绳子捆绑着,嘴也被胶带封着,连气都喘不上来,只有眼睛还看得见。想到这里俺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第十六章
星期五夜里,不,应该说是星期六凌晨。
快三点了,店里没有客人。我站在收款台里边正要整理钱箱,自动门开了,随着一阵旋风,一个穿着一身黑、戴着头盔和面罩的抢劫犯冲到了我的面前。
谁能想到抢劫犯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两次抢劫同一个便利店呢?
我重新回到这个便利店来上班,不是为了钱,也不是觉得店长的盛情难却,我曾经发誓,就冲河原崎那小子那个别扭劲儿,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但是,我太想再次见到那天在场的那个奇怪的男顾客了。
在河边见过朝山风希以后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看望了小高。
小高身体恢复得很决。由于加入了医疗保险,住院费和医疗费没有问题,但是不能上班就领不到工资,生活几乎陷入绝境。为了保卫便利店的财产他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什么呢?除了疼痛和死亡的恐怖,还弄了个身无分文,而且他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交不上学费就无法延长签证,面临着被赶出日本的窘境。
小高的病床在紧挨着厕所的一个大病房的入口处,他强笑着跟我寒暄了几句之后,懊悔地说:“润平,你说我多倒霉呀。”说话的语气里充满对前途的不安。比起我来,小高要不幸得多。在痛恨抢劫犯的同时,我对日本这个国家的做法也感到非常不满:人家小高是为了店里不受损失被抢劫犯扎伤的,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润平,你说,要是那个男顾客不喊一声‘当心后边’,我把抢劫犯打晕了把他抓住,结果会怎么样呢?”
“那你就成了大英雄!报纸电视都得报道你的英雄事迹!”
“是吧?”小高更懊悔了。
其实当时小高也闹不清到底是谁喊了那么一嗓子,他是后来听河原崎他们说的。
“是那个男顾客把事情弄糟了,我恨死他了。润平,你还记得那小子长什么样儿吗?”
“不记得了。”
“我是一点儿都不藏书网记得了。你还记得一点儿吧?”
“……只能说一点儿。”
“工薪阶层?”
“说不准,可能是吧?”
“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普通的日本人。”
“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点来。”
“不过,比我要记得清楚点儿吧?”
“说不好。”
“润平,帮帮忙,帮我抓住那小子!”
“什么?”
“等那小子再来店里买东西,帮我抓住他!”
“如果他跟抢劫犯是一伙的,就不会再来了。”
“万一呢?万一再来,你就帮我抓住他!还有……你帮我跟店长说说,让我以后还在店里打工……”
“好!试试看吧。”
我答应了小高的请求,当天就去店里上夜班了。因为人手不够,店长老婆都上阵了。店长对我说:“你就安心上班吧,抢劫犯不可能来第二次的。”
但是,对于抢劫犯的恐惧感,我一点儿都没减少。脸上的伤倒是好了,可是,那天晚上的事我忘不掉,脸上那种冰凉的感觉也还没有消失。这种恐惧感使我几乎忘记了为小高找那个男顾客的任务。其实,到底能不能认出那个奇怪的男顾客来,我并没有多少把握,也许他就是站在我眼前我也认不出来。
今天本来是店长跟我一起值夜班次跳伞而降落伞没有打开的跳伞者,在荒凉的天空中飘落,那把匕首对于此刻惊恐万状的我来说犹如一根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抓住了它。如果不是他们冲上来摁住我的胳膊夺下那把匕首,我的手指头说不定就真的掉了。
看着眼前这些被称为朋友的人们,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并不希望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到永远。
第十七章
星期一,他准时去上班了。
周围的人们虽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但也都发现他比往常高兴得多。午饭的时间到了,他左手插在裤兜里,满脸笑容地站起来,正要出去吃午饭,上次跟他一起吃饭的三个女职员之一叫了他一声:
“松田先生!怎么这么高兴啊?有什么好事吗?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了?”
“啊?”他愣了一下,转向那个女职员,左手在裤兜里继续轻轻动着,微笑着回答说:“就算是吧。”
那天中午没人约他一起去吃饭。他一个人一边吃饭,一边把左手插在裤兜里,从来没有抽出来过。那是那个刚刚成为他家一员的姑娘的一部分,具体地说是一颗门牙,已经被他把玩多时了。他摸着那颗硬硬的门牙在想,她现在大概正在家里一边看这个家以前的记录,一边在跟父母谈笑吧。
三点休息的时候,计划科的代理科长端着一杯咖啡过来了。
“听说99lib?你有女朋友了?”科长搭话道,“我们公司的女职员全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哪!”
他笑了,看上去是一种不好意思的笑。
“瞧把你高兴的!什么时候结婚啊?”
“关系还没确定呢,哪里谈得上结婚哪。”他不紧不慢地说着。
“松田先生条件好,太挑剔了吧?”
“……光爱我一个人还不成,要能理解我父母才成,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定下来的。”他加重语气说。
对方把他的话理解为年轻气盛,并不在意,继续劝导说:“你这么说我不是不能理解,不过嘛,该妥协的时候就得妥协,否则你永远得不到幸福。男人和女人做到互相理解,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要想连家庭都理解,更是不可能是事。你父母都健在?”
“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前经常分开过,不过现在在一起过……包括这些事情在内,她得理解。如果不能理解,就谈不上结婚。”
“啊,你家里的事我也不想知道……夫妻之间嘛,互相理解是很难的。就拿我家来说吧,我老婆现在在干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也一样,你女朋友现在干什么,你也不知道吧?”
“不,我知道!”他非常自信地说。
对方好像被人抓住了弱点似的,尴尬地笑了笑:“……哪有这种事,你也太相信你的女朋友了,轻信要吃亏的哟!”
“不,我真的知道她在干什么!”
对方见他说得这么肯定,也认真起来:“刚开始的时候都这么认为,但事实上相差很远。我不是要给你泼冷水,我也希望你过得幸福。”
“那我就告诉你她现在在干什么,好不好?”
“算了算了,不必那么认真嘛。”代理科长看着他那过于自信的样子,不由得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感,冲他摇了摇头。
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微笑着继续说:“她现在正在跟我父母一起看我小时候到处去玩儿的时候的录像呢!”
“哈哈,真浪漫!哎哟,我这咖啡怎么这么甜哪?本来想喝杯苦的提提精神的,我去换一杯去,不打扰你了。”
看着代理科长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
那天他把她拉回家的时候,她已经醒过来了。打开后车门正准备把她抱下来,不料她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裆里,疼得他傲傲直叫。
他照着她的脸就是一拳,大概是打得劲儿太大,把她左边的门牙打断了。他抱着她上二楼的时候,门牙混合着血液和唾液从她的嘴里掉了出来。
他继续他的工作,一直到五点下班。下班高峰时间到来之前,他走进了新宿车站。在八王子车站下车以后,在车站的地下商店街买了四套高级盒饭,就直接回家了。
他先走进一楼的厨房,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把她的门牙拿出来,放在洗菜池旁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漱了漱口,又打开冰箱拿出矿泉水喝了一大杯,又拉开洗菜池下边的柜门,从插着各种菜刀的柜门上抽出一把尖尖的柳刃刀,提上买回来的盒饭,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他先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音响,一边听那首歌一边换衣服换好衣服以后,他又往腋窝里喷了香水,还认真地梳了梳头发,然后把盒饭、四个高脚杯和柳刃刀放进托盘里,又从抽屉里拿出钥匙,来到了对面的房间。
“我回来了!”开门以后,他欢快地喊了一声。
用半透明的塑料布封闭的房间里,中央摆着的大方桌周围的四把椅子之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全裸的她。
名字已经问过了,她叫木崎京子。她听见喊声,睁开了眼睛。全身扭动着,试图站起来。可是,她的手脚都被绳子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想喊也喊不出声,因为她的嘴巴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
这把椅子是他花了八万日元在一个医疗器械商店买的,非常结实,人坐在上边怎么晃动椅子也不会倒下。
他把京子接来已经三天了。开始京子反抗非常激烈,渐渐地劲儿也没有了,神经也麻痹了,全裸着身体的羞耻感也丧失了,表情也变得呆滞了,反应也变得迟钝了。
他关上门,走到电视旁边,扭头问京子:“录像都看了吗?”也不管京子有什么反应,就把已经放完了带子的录像机关了,电视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正在播报的新闻节目,又是那些叫人看不懂的新闻!人们称之为现实的那个世界真讨厌,一派谎言。他认为真实只存在于他这个用塑料布封起来的房间里。
他把已经自动倒到头的录像带从录像机里取了出来。那是一盘一百六十分钟的带子,用三倍的形式复制的一共八个小时的录像。从他小时候的生活开始,一直到全家团圆,按年代编辑,是他家的历史。他离开家去上班之前命令京子看这盘录像带。
当时京子无力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但他根据以往的经验,认为京子肯定看了。这些被剥夺了自由的女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被录像和声音吸引过去,她们看到他那个和睦家庭的幸福生活时,甚至会觉得那录像就是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样?对于我和我的爸爸妈妈,多少有一些了解了吗?是用小摄像机摄的,免不了有些抖动,不过还是可以看清楚吧?像我们这样和睦的家庭还是很少见的吧?那条叫派鲁的狗够活泼的吧?”
他站在京子身后,一边抚弄着她的长发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京子没有摇头表示反抗。
“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你有什么感想,说说吧,爸爸妈妈一定也想听听你的感想呢。”说完他把贴在京子嘴上的胶带揭开一角,一使劲拽了下来。
京子不顾揭下胶带时的剧痛,大声呼救:“救命啊!救命啊!”一边喊一边挣扎。但是,她的声音全被周围的塑料布吸收了,一点儿都传不到外边去。
他吃了一惊,但马上平静下来,摇着头说:“瞎喊什么?别吓着咱爸和咱妈!你没听见派鲁被你吓得直叫唤哪?”
“狗屁!”满脸泪痕的京子声音颤抖着骂道,“什么爸爸妈妈?都是混蛋王八蛋!”
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你呀,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作为一个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什么才是最宝贵的呢?你听我说,一家人互相信赖,共同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才是最宝贵的。在一个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的家庭里,早上在一个桌子上吃早饭,高高兴兴地互相问候,然后各自去上班、上学,家庭主妇呢,在家里刷碗洗衣服打扫房间,然后把晚饭做好等着大家回来围坐在一起,一边吃晚饭一边谈论今天发生的事情……看起来平淡无奇,其实是最充实的,是什么都代替不了的。”
“你这算什么家庭!你是个神经病!混蛋!”
他好像是为了制止京子说下去似的,伸出右手掐住她的腮帮子:“看来你是在一个很不幸的家庭里长大的。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得到过父母的爱吧,所以你理解不了我们这个家庭!我们这个家庭是绝对没有互相背叛和互相伤害的!你对此不但不理解,还骂我是神经病,是混蛋……”
他越说越气愤,使劲儿掐着京子的腮帮子,狠狠地说:“我叫你再胡说!再好好儿看一遍录像!看看我小时候是怎么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尽量理解录像的深刻含义!真正的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要在你的脑子里留下烙印……那时候好快活呀!每到节假日,全家一起去公园或动物园什么的。爸爸把塑料布铺在草地上,摆上妈妈做的好吃的,我和派鲁坐在一起,吃着三明治和寿司……爸爸喜欢开玩笑,经常逗得我和妈妈哈哈大笑,派鲁好像也笑了……录像你不是看了吗?我们的笑声你不是听见了吗?”
他把刚才取出来的录像带重新塞进录像机里,按下重放键,电视上很快出现了一个婴儿的画面。从那个婴儿的脸上可以依稀辨别出那就是他。他睡在一个制作粗糙的婴儿床上,镜头是从上面对着他拍摄的。突然,镜头向上一扬,录下了狭小的公寓的一角。
他拿起遥控器,按下快进键,当电视上出现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子的时候,他把快进键松开了。从男孩子的脸上更容易辨别出就是他了。他穿一身质量很差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安,连声叫着“妈妈”。那好像是在公园里,他的身后有鲜花盛开的樱花树。摄像机离他很近,还照上了他脚下的塑料布和很多三明治等吃的东西,但画面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一边叫“妈妈”一边靠近镜头的时候,突然被人呵斥了一句,吓得他愣住不动了,然后哆哆嗦嗦地不住地叫起“爸爸”来。
他再次按下快进键。快进的画面上只有幼年的他一个人。在六岁左右的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大人的时候,他松开了快进键。
那个大人是一位女性,个子不高,头发长长的,小脸盘,大眼睛。她冲着分明是固定在三脚架上的摄像机镜头喊着:“他爸!他爸!”
他站在一旁解说道:“妈妈那时三十二岁,我六岁,爸爸四十八岁,派鲁几岁来着……那是在我们家搬家以后录的。你看,妈妈多年轻啊!”
他又把快进键按了下去。画面上经常出现渐渐长大的他和他的母亲,但他的父亲和狗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他又一次松开快进键的时候,画面上是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母亲,正冲着固定在三脚架上的摄像机镜头喊;“他爸!这边!到这边来!”他母亲的脸录得很清楚,一双大眼睛显得暗淡无光,但隐含着某种异样的力。她对身边的儿子说:“隆司!快叫派鲁!”
那时候的他已经上中学了吧?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困惑,有厌恶,也有愤怒,好像患有青春期综合症。
他的母亲直瞪瞪地看着他。“你怎么啦?”母亲说着抬起左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那只左手上包着白色的绷带。他的脸上浮现出悲哀的表情,突然狠?99lib?狠地冲着镜头喊了一声:“派鲁!到这边来!”
这时,他把录像机关了。电视画面恢复了正在播送的新闻节目。
京子无力地抬起头来,含混地说:“放我回家……”
他听到这话好像感到非常意外:“回家?胡说什么呀你?这里就是你的家!这个家里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你记住呢。你得了解我们家的全部历史,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还我自由……求求你了……”
“还你自由?”他从桌子上的托盘里把那把柳叶刀拿起来,“如果你理解了我们家的事情,马上就还你自由……如果你不能成为这个家里值得信赖的一员,你就得不到自由……你得努力学习才行……明白了吗?”
京子拼命晃动着身子:“王八蛋!放开我!”
他微笑着,左手抓住京子的头发,右手把刀尖顶在了京子的鼻子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放开我!”
他把刀尖插进京子的鼻孔里一划,鲜血涌了出来。京子痛得剧烈地晃着头,满脸是血。
“我可不喜欢你这种不懂事的女人!不但我不喜欢,爸爸、妈妈,还有派鲁,也不喜欢!”然后用开导的口气温和地说,“我跟你说呀,家庭嘛,首先是由丈夫和妻子组成的,丈夫和妻子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之间的结合,只有做到了互相理解,才能谈得上别的。人与人之间如果不能互相理解,就会感到孤独,跟谁都连结不起亲情的纽带。我们不能为了你浪费时间,你得努力,得学会跟别人交流啊。你现在是一个人,难道你想一辈子都一个人生活吗?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光是我对你的教育还不够,还需要你的努力,你得从心里愿意跟我结合才行,这是爸爸妈妈和派鲁的期望。将来我们还要生孩子,使这个家庭人丁兴旺……”
说到这里,他揪住京子的头发,凑到她那血淋淋的脸上,盯着她那颤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连灵魂都要结合在一起的性交,将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发生,然后我们将迎接一个爱的结晶,一个象征人类真正的爱的孩子的诞生……我们肯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我们首先得做到互相了解。你要把你的一切告诉我,不能有任何隐瞒。必须亲近到你是我的一半,我也是你的一半的程度……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把柳叶刀的刀背顶在京子的脸上,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滑,滑过脖子,滑过前胸,一直滑到小腹下边,做出了要捅进她的下身的姿势。
京子狂呼乱叫起来,她已经吓得大小便失禁了。
“别叫!别叫了!再叫杀了你!”他把刀尖顶在京子的心脏部位。
突然,电视里有人在叫“木崎京子”的名字。他回头一看,电视上播放的是京子住的那座小公寓,屏幕下方的字幕是“失踪者木崎京子,二十岁”,右上角还有她的照片。
是现场直播的体育节目里插播的短新闻,关于京子失踪的报道大概只有三十秒,一般人可能都不会注意。说是星期五深夜,一位叫木崎京子的女大学生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警方正在全力搜索。
电视上恢复了女播音员的画面,开始报道一处民宅失火的事。
他没想到京子失踪的事这么快就被报道出来了。根据以往的经验,单身女性失踪以后是不会这么快就被发现的。难道露了什么马脚了?他回忆了一下星期五深夜的事,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啊。对了,车子加速的时候,跳出来一只猫。那是一只很奇怪的猫,竟然冲着他的车扑了过来……
但是没关系,没有任何线索会通到他这里来。况且京子已经在他家里了,很快就能深刻理解他和他的家庭,并且会亲密到好像是各自的一半的程度,她永远都不会离开这个家了。现在社会上相信爱情的存在的人们,都只不过是自我欺骗和自我满足。但是,他跟社会上的人们不一样,他是通过学习,从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强迫着学习,弄懂了一个道理的,那就是:爱也好,信赖也好,都是用痛苦和牺牲换来的。
关于这个道理,从结婚到离婚这一段时间,他也忘记了。母亲曾精心地教他怎样培养真正的爱和信赖,但直到妻子宣布离开他的那一天,他都没有刻意去培养过他和妻子之问的爱和信赖,只是听其自然而已……大概是从青春期到成人这个阶段形成的反抗心理在作怪吧,他故意没有按照母亲教给他的方法去做……但是,现在他觉悟了,他要按照母亲的教导,建立一个充满理解和信赖的家庭,他要把母亲的教导传授给京子。
京子盯着电视看完报道自己失踪的新闻以后,呛了一口血水,一个劲儿地咳嗽。他揪住京子的头发,把她的脸扬起来,换上一副慈爱的表情,亲切地说:“好了,大家一起吃晚饭吧。肚子饿了吧?爸爸妈妈也饿了吧?派鲁,对不起啊,让你久等了。来,京子,我喂你,吃完晚饭睡一觉,天亮之前再看一遍录像。你已经看过一遍了,我们家三口总是在一起野餐。我们在草地上铺上一块塑料布,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吃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派鲁呢,在附近摇着尾巴转来转去……真快活啊……妈妈也笑,爸爸也笑……爸爸妈妈把我抱在中间,一家三口紧紧抱在一起,真幸福啊……”
第十八章
“怎么了?非要等着我一起吃啊?”
星期一晚上七点半,俺跟河原崎来到警察署附近的一家小面馆里,叫了两碗面,算是今天的第一顿饭。俺叫的素食面已经上来了,他的酱汤荞麦面还没上来。俺盯着小面馆角上靠近房顶处的一台电视机,一直没动筷子。电视里正在播送木崎京子失踪的新闻。
听到他的问话,俺回过神儿来:“啊?您说什么?”
河原崎用他那常年干刑警形成的,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的眼神看着俺,又说:“莫非你也跟你们那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也有不管什么面都要等三分钟再吃的习惯吗?”
今天上班以后,俺跟着河原崎一直在调查连续抢劫便利店的案子。今年秋天案子特别多,不光是俺们八王子警察署,东京警视厅整个管区内都笼罩在犯罪率增加的阴影里。尤其是恶性犯罪多,刑警都觉得不够用了。这不,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刚有工夫坐下来吃饭。
河原崎觉得俺的眼神有些异样:“怎么了?”说完顺着俺的视线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的电视,电视画面上正在打出“失踪者木崎京子,二十岁”的字幕,右上角还有她的照片。
电视播音员开始报道一则民宅失火的新闻的时候,河原崎转过头来:“哦,跟你住邻居的那个姑娘,失踪了。”
“谁告诉电视台的记者的?”
“你又是找课长,又是找署长,要求把她列入搜查本部的侦破对象,嚷嚷得那么欢,谁还能不知道!”
俺低下头不说话了。那些行动确实很不给俺的直接领导河原崎面子。
“好了,早就三分钟了,吃吧!”河原崎命令似的说。
俺低着头往嘴里扒拉起面条来。
上星期五深夜,看到尼奇被车轧死的惨样儿,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叫赤松再次陪俺上楼,到京子门前按门铃,按了很多次也没听见动静。赤松对俺的行动感到不解,说个单身姑娘,偶尔跟男朋友在外边过夜,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
俺把尼奇的尸体小心地放在一个纸盒子里,问赤松能不能请署里搞鉴定的警察鉴定一下是什么车子轧的。他吃惊地瞪大眼睛,生气地说,人家谁有那个闲工夫管你一只猫!俺只好把装着尼奇的纸盒子放在阳台上,准备第二天送到动物保健所去火化。
京子:回来以后,不管是什么时间,一定告诉俺一声!
俺写了这样一个纸条,从门缝里塞进了她的房间。
星期六早上,俺又去按她的门铃,还是没有动静。于是,99lib?俺把警察署的电话写了两个纸条,一个从门缝里塞进她的房间,一个塞进了一楼她的邮箱里。
正要离开家的时候,赤松叫了一辆出租车接俺来了,说早上有一个紧急会议,怕俺坐公共汽车来不及。他听说京子还没回来,就主动提议把装着尼奇的纸盒子带上,去请署里搞鉴定的警察鉴定一下。
那天一直到晚上九点左右回家,京子也没跟俺联系。走到邮箱前边的时候,俺看见俺留给她的纸条还在里边放着呢。俺没问过她父母家的电话号码,也没问过她在哪里打工。俺觉得不应该过多地打听人家的私事。
赤松说,二十岁的大姑娘,到朋友家住两三天,或者跟男朋友出去旅行几天,或者回父母家去看看父母,都是有可能的。可是,俺心里乱得很,说什么也平静不下来。赤松还说,他已经对负责搞鉴定的警察说了,尼奇可能会成为将来破案的重要线索,请他们采集了必要的样品。
星期天,京子还是没有回来。俺利用下午的半天休息时间,去房地产公司,亮明身份,请他们把京子的房间打开了一下。房间里漂亮而整齐,但睡衣和内衣散乱地扔在床上,表明主人很快就会回来。
从京子跟房地产公司签定的合同上,俺得到了静冈县她父母家的电话号码和她的租房保证人、住在崎玉县的一个亲戚的电话号码。俺马上给他们打了电话。俺怕他们担心,没有说俺是警察,只说是京子的朋友。他们都说,开学以后一直没有见到过京子。她的父母说,京子在东京有一个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并把电话号码告诉俺,让俺问问她。俺立刻给她打了电话,她虽然不知道京子的去向,却知道京子在哪里打工。
京子打工的那个店的老板告诉俺,京子是星期五夜里下班后,将近凌晨两点的时候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另一个女孩儿一起回家了。老板还挺生气地说,京子星期六连假都不请就不来上班了。俺向老板问了那个跟京子一起回家的女孩儿的电话号码,那女孩儿告诉俺,京子在快到家的大马路上下车以后,进了路边的便利店,时间大约是两点多,以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京子已经回到家门口了,而且就在我和赤松回来之前不久。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回到房间里,因为星期五以来她的邮箱就没人动过。京子应该是在便利店和公寓之间的路上失踪的。尼奇的死也许真的跟京子失踪有关。
俺再次跟京子的父母联系,说也许是俺过分操心,京子很可能是失踪了,还说准备报警,要求发寻人启事。她的父母马上要求发寻人启事,于是,电视上星期六的早间新闻就开始播放京子失踪的消息,并跟以前发生的四起监禁杀人事件联系了起来。想起赤松说过的可以起预防作用的话,觉得这真是辛辣的讽刺,心里不由得隐隐作痛。
星期一早上,赤松向上边汇报了京子失踪的事,为了尊重京子父母的意见并考虑到跟已经发生的四起监禁杀人事件的关联性,要求展开公开搜查。
京子的事件解决得越快越好。京子事件的线索虽然不多,但如果京子的失踪确实跟以前发生的四起监禁杀人事件有关,很可能成为破案的突破口。于是俺跑到刑警队长那里,要求参加京子案件的搜查本部,遭到拒绝以后,又跑到署长那里要求,也被当场拒绝。但是,俺破这个案子的决心一点儿也没有变。
被署长拒绝之后出来,偶然碰上了赤松,他从俺的表情上看出俺的要求未能如愿,对俺说了这么几句话:
“你想参加搜查本部,是因为你已经认定木崎京子被那个监禁杀人的惯犯抓走了。其实作为朋友,你现在应该想的是,她正在海边的某个饭店里跟男朋友幽会呢。”
……也许应该是这样的。
“比如说,当听到自己的亲人坐的飞机失事的消息以后,家里人都愿意相信亲人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赶上飞机,躲过了灾难。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许应该是这样的。不,肯定是这样的!
可是,京子以前跟俺约好了,她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里出走的,要是有几天看不见她,那她就是失踪了,要俺一定去找她!京子的话在俺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
“喂!你怎么跟外国人吃意大利面条儿似的,一根儿一根儿地吃,还一点儿声音都不出?这么吃能吃出味道来吗?”
河原崎斥责般的口吻,把俺从沉思中惊醒。
“……对不起……”可是,俺没有食欲,还是放下了筷子。
河原崎看了俺一眼:“声音怎么样了?”
“什么?”
“声音!磁带里录下来的声音!”
由于鉴定科太忙,俺把润平的磁带送到曾经帮助警察署破案的一所大学的语音研究室去了,让他们帮忙分析抢劫犯的英语,特别是那个喊了声“当心后边!”的男人的声音,他们说星期一就能拿出结果来。
“……对不起……忘了……”
“朝山风希原来是个差别主义者呀。”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觉得受伤的只不过是个中国留学生,无所谓呢,还是只有他被杀死了你才认真破案呢?”
“在他身上投入这么多警力,太过分了吧?停了算了。”
“太过分?大老远的跑到日本来留学,边打工边学习,收入的一半都得给家里寄回去,碰上裁员首先就是他。好不容易找了个便利店的工作,还被抢劫犯捅了一刀。现在躺在医院里,不但生活费没有着落,签证也快到期了。可是呢,你不但抓不住那个抢劫犯,连努力都不想努力,我看你才是太过分了呢!”
听了河原崎这话,俺无言以对。
河原崎喝着面汤,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俺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了,还是为自己辩解道:“可是,如果木崎京子是被那个监禁杀人的惯犯抓走了,不赶快把她救出来,恐怕……”
“所以现在署里动员了大批刑警,正在全力破案。”
“可是,如果有更多的人参加进去不是更好吗?”
“抢钱杀人的抢劫犯你也不能不管了呀!那可是个连续作案的抢劫犯啊,再次抢钱杀人的可能性非常高。下次作案刺伤甚至刺死的,也许是妇女,也许是孩子!这样的罪犯,朝山警官,放手不管行吗?”
“……不行。”
“说严重一点儿,要是再有一个被刺伤或者被刺死了,家属找到警察署来质问,你能说是为了抓别的罪犯而忽视了这边吗?”
俺无话可说。但是,十三年前“来找我!快来找我!”的叫声和京子要求俺一定要去找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俺的耳边回响着。
“你怎么了?”河原崎大概是注意到俺有些反常,语气变得柔和起来,“那个女孩儿的失踪使你如此在意,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
“也许我能帮你的忙。就算我帮不了你,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也可以轻松一点儿嘛。”河原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柔和,俺的心理防线几乎崩溃,甚至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说出来就能轻松了吗……
俺抬起头来,勉强作了个轻松的笑脸:“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这种假笑,逃得过一个老警察的眼睛吗?
“……真的吗?”河原崎沉下脸,低头看着空空的饭碗,不说话了。
“俺马上就给大学的语音研究室打电话。”座在河原崎面前简直是一种痛苦,于是俺站起来去打电话。
大学语音研究室的老师说,结果很快就出来,现在就可以跟俺谈谈鉴定结果了。俺把情况向河原崎报告之后,他回署里去安排下一步的搜查计划,俺一个人去大学取鉴定结果。
在去那所位于调布的大学的电车上,俺忽然觉得河原崎那张脸很像俺父亲,俺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青春期以后,俺对父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跟你没关系!别管我!”父亲开始总是生气地吼一声:“这是跟爸爸说话的口气啊!”然后眼睛就变得暗淡无光了,不是把脸转向一边,就是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那时候俺觉得父亲挺可怜的。
哥哥是在县外上的高中,毕业以后在川崎市工作,很少回家,所以家里男女的比例是二比一,加上俺不管有什么心里话都对母亲说,对父亲就越来越疏远了。虽然我小时候经常在父亲面前撒娇,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父亲保密的事情越来越多。为此俺自己也生自己的气,可越是生气对父亲的态度越是不好,“这跟你没关系!别管我!”的叫声也越来越高了。
参加了工作,自己一个人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忽然意识到,那时候父亲虽然把脸转到一边去了,但心里肯定在嘟囔着:孩子,求求你,说一声需要爸爸吧……
然而,不管俺多么理解父亲孤独的心境,那毕竟是心中的秘密,所以要俺对他说出来,实在张不开嘴。事实上,在家的时候,俺心里真正的秘密对母亲都没有说过。
一般认为,家庭成员之间没有任何隐瞒,才是一个好家庭。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幻想。在俺看来,没有比家里的秘密更多的地方了,正因为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才能作为一个家庭在一起生活下去。俺的意思并不是说跟家里人没有共同爱和恨是一件好事,不过俺觉得与其在紧张的家庭环境中憋闷得喘不过气来,还不如尊重每个家庭成员个人的时间和空间,看上去有些冷漠或虚无,但作为个人还是能够忍受的。那种削掉自我失去自我的做法根本无法让人忍受……
从调布站出来走到大学的传达室,打听了一下语音研究室的位置。
所谓的语音研究室在大学校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是一座砖垒的小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看上去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进门一看,堆得高高的书和磁带,小山似的,好像要向俺倒下来。另外还有一种叫人恶心的味道,熏得俺不敢吸气。
“有人吗?”俺捏着鼻子喊了一声。
一个下巴很长、99lib.眼睛有点儿斜的三十多岁的男老师出现在面前,说他叫马场。他拿来一把小椅子,放在书和磁带的小山之间让俺坐下。磁带就是他鉴定的。正式的鉴定文件得一星期以后才能写好,不过现在就可以做口头说明。
“也许不是外国人。”马场直截了当地说,一边说话还一边用鼻子扑扑地往外呼气,“您也觉得抢劫犯的英语说得有点儿怪吧?他的母语确实不是英语,听起来好像阿拉伯国家的人,但分明是装的。”
“装的?”
“对!也就是说,故意模仿的,听起来很不自然,故意装成跟日本人不同的说话语气。”
“那抢劫犯是日本人啦?”
“也不敢肯定。可以用来分析的材料太少了,而且罪犯很注意使用简短的句子。我只能说是日本人的可能性很大。”
马场一边说话一边扑扑地呼气,也闹不清他是在呼气还是在笑,看来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人,俺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下以后,问道:“关于那个奇怪的男人的声音呢?”
“什么都没分析出来!”
“什么都没有?”
“就喊了那么一嗓子,能分析出什么来呢?不过,第三个人的声音我倒是分析得非常充分,因为他不但说了很多话,还唱了很多歌。可以断定,他的年龄在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之间,原籍在濑户内海一带。”
“啊,不用了,不需要分析他的声音。”
“是吗?为了分析他的声音,我下了很大的工夫呢。他的音质很好,这么好的声音,是非常罕见的。”
马场这么一说,把俺吸引住了:“那就请您说说吧?”
“您不是说不需要吗?”
“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您就说给我听听吧!”
“那我就说说。人说话,您权且把它当作一种音。”
“您是指唱歌?”
“不,比如说吉他的音、小提琴的音、贝斯的音,都是弦乐器的音,但您听的时候被引发的感情是一样的吗?”
“这要看是什么曲子了。”
“当然,欢快的曲子、悲伤的曲子,演奏曲子的内容不同,给予人们的印象是不同的。我指的是乐器本身发出来的最基本的声音,难道您不认为不同的乐器会引起人们不同的感受吗?比如说,小提琴让人感到悲伤,吉他给人的感觉是热情。古典音乐的作曲家们作曲的时候,总是把演奏时使用什么乐器考虑进去,因为每种乐器发出的音各具特点,听到某种乐器的音,自然就会引起人的某种感情。作曲家巧妙地利用了各种乐器的特点……我想说的是,人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样的。”
“是不是人们常说的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好听,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好听?”
“差不多。笼统地说是好听,其实让人觉得好听的根本原因是这个人的音域和音质。对于声音,根据听的人的不同会有不同的感受,表达的方式也很多,不能简单地划分为好听和不好听两种。说话的声音给人的印象之多,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想像。比如在文学上有这样的表达,那个人的声音像天堂的音乐,那个人的声音像铁丝……以上是作家井上靖和狮子文六对人说话的声音的形容,还有一位女作家林芙美子,她描写某人说话的声音是渐渐埋到地底下的叫人讨厌的声音,可怕不可怕?”
“那么,他的声音呢?”
马场又扑扑地用鼻子吹了几下——希望有哪位作家能描写一下他的声音。他没有直接回答俺的问题,而是给俺上起课来:“我们这个研究小组的研究课题是,人说话的什么声音,能引发对方的什么情感,并给予具体分类。听到某种说话的声音以后,可能产生喜悦、悲伤、颓废、无力、愤怒、寂寞等三十多种情感。我们随意采集了名人或普通人的、男女老幼的说话声音,让大学生们或其他人听,然后根据他们的反应再做分类。我们发现,人们对某种说话声音的反应是有很大的共性的。这说明那种说话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秘密。揭开这个秘密,是我们研究室的课题。这次您拿来的这盘磁带里,说话最多的这个年轻人的声音,在我们的分类里,属于寂寞那一类。”
“很少见吗?”
“不,让人感到寂寞的说话声音并不少见。但是,寂寞里边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寂寞而痛苦,一般都属于这种类型。还有一种是寂寞但给人安慰,给人鼓舞,给人勇气……”
“寂寞但给人安慰……”
“这种说话的声音是非常罕见的,但在歌手群里比较多见,您这盘磁带里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就属于这一种。”
“他的声音就属于这一种?”
“对!孤独的歌声。”
“孤独的歌声?”
“这是我的一个学生起的名。歌手们也并不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声音是属于哪种类九九藏书型的才走上了歌手的道路的,人们喜欢歌手,应该是因为歌手的声音里的秘密。”
这时,一种奇妙的声音发了出来,甚至带着几分寂寞。俺环顾四周,试图发现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马场笑了:“现在是饥饿的歌声,我还没吃晚饭呢。”
“啊?这么说刚才那声音是从您肚子里……”俺不由得站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刚泡上一碗方便面,您就进来了。”
“这么说,还泡着呢?”
“是的。”
“对不起!来得真不是时候,给您添麻烦了,您怎么早不说呀?”
“没关系没关系,那我就先把它吃了怎么样?再泡就烂了……”
“啊,您请吃吧!不过,泡了这么长时间了,还能吃吗?”
“没事儿,早就习惯了。经常是泡上以后又去工作,晾凉的时候都有过。”马场说着灵巧地从书籍和磁带的小山之间穿过,到屋角里端回来一碗方便面。
俺的视线落在了桌子上的一张报纸上,那上面用大字标题报道了最近发生的连续监禁杀人事件。
马场端着方便面回来,注意到俺看到了那篇报道:“啊,那个案件真够残酷的,您负责破那个案子吗?”
“什么?”
“女人看了这种报道都会觉得痛心的。您是一个人单过吗?”
“不,跟父母一起住。”俺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撒谎,倒不是处于戒心,而是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报纸上说,由于是一个人单过,失踪以后都没能被及时发现。看来犯罪分子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对了,您吃吗?还有呢。”马场也许意识到了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不,刚吃了。”
“这种方便面可好吃了。在学校门口的便利店里,听学生们说这种方便面好吃,买回来一尝,味道还真不错,越吃越上瘾。我发现那些光临便利店的漂亮女人都买这种方便面。半夜里年轻漂亮的姑娘去便利店买东西的可多了……”
突然,从记忆的水底冒出了京子说过的一些话,就是那天俺用高压电棍把她击倒以后她说过的一些话。当时觉得很无聊,并没有往心里去。
的确,这些被监禁以后又被杀害了的年轻女人都是一个人单过,而且都是夜里上街以后失踪的。这是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但作为一个刑警,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俺向马场道别以后,走出大学校园,立刻给肯定窝在八王子警察署的搜查本部里的赤松打了一个电话。
第十九章
手掌和除拇指以外的四个手指的第一关节处被前来便利店跟我开玩笑的音乐爱好者协会的朋友的匕首割破了,手掌上的伤口缝了五针。虽然还能去打工,吉他却弹不了了。参加演奏会也会有困难。
我放下吉他,拿起了一把匕首。
抢劫犯割破我的脸颊的时候用的那把匕首是什么样子的,我根本不记得了。但是,当我抓住朋友的匕首的时候,那种直接接触刀刃的感触,让我那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复苏了。
于是,我上街买了一把跟抢劫犯的匕首完全一样的匕首,摸着那锋利的刀刃,我想起了抢劫犯袭击便利店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
小高的墩布砸在抢劫犯的肩膀上的时候,抢劫犯的高领衫被九九藏书格下去,露出了他脖子上一个鲜明的印记,那是一颗很大的黑痣。
我用包着绷带的右手拿着刀鞘,左手抓着匕首,插进去,拔出来,再插进去,再拔出来,如此反复多次。银色的匕首寒光闪闪,似乎是我内心沸腾着的仇恨在发光。
我把刀刃贴在脸颊上,感到冰凉的刀刃下面潜藏着的灼热在升腾。我把匕首插进刀鞘,别在后腰上,又把短袖衬衣拽出来盖住匕首。我站直身子,左手伸到身后,抓住刀把迅速把匕首拔出来,结果连刀鞘一起拔出来了。
这回我不用刀鞘了,直接把匕首别在后腰上,练习拔刀动作。
不料胳膊肘撞在墙上,匕首掉了。看着刀尖插进了榻榻米的匕首,我认识到那确确实实是一件杀人的武器。
不用刀鞘还是有些危险,于是我别好了插在刀鞘里的匕首之后,背过双手,右手按住刀鞘,左手抓住刀把往外拔。反复练习了多次,越来越熟练了。我想像着面前就站着那个用匕首划破了我的脸颊的抢劫犯,迅速地拔出匕首,刺向他的喉咙。
练了一会儿,总觉得两只手不太利索。于是我把裤子脱下来九九藏书,用匕首在裤腰部位划了两个洞,又把刀鞘插在两个洞里,然后用鞋带固定好。我穿好裤子,把匕首插进固定在裤子上的刀鞘里,只用左手拔刀。这样一来利索得多,匕首闪着寒光上下翻飞,我的动作越来越熟练。
“Money! No money, kill you!”
我假设我的面前站着那个抢劫犯,右手做出放在收款台上的样子,左手迅速抽出匕首,向假想敌刺过去,或者去割他的喉咙,或者像他刺杀小高的时候那样,刺向他的胸膛。
练了一阵,我觉得够熟练的了,于是穿上皮夹克离开了家。走在大街上,腰间虽然觉得有点儿别扭,但一想到那是一件给我仗胆的武器,连街上的夜景都觉得跟往日有所不同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孤绝于周围的世界了。
九九藏书当然,以前的我也是孤绝于周围的世界的,但是,那是一种负面的孤绝感。
我有一种跟这个社会,跟这个世界不相容的感觉,或者说我觉得我被这个社会遗弃了。我也无视那些满脸得意的俗人的面孔,对那些抱有偏狭的价值观的家伙理都不理。
父亲、老师,还有那个叫河原崎的警察的理想世界,如果是一个应该有的世界的话,我宁愿离开那个世界,逃得远远的。这是一个使自己不被毁灭,不被冲走,勉勉强强地保住自己的惟一办法。为了保住自己,我逃进了孤绝里。
但是,我现在的孤绝感跟以前不同了,可以说,现在是一种正面的孤绝感。现在我也想离开父辈们那个理想的世界,但我不想逃跑了。
为了自己不被毁灭,我不能逃跑,我要用我腰间的匕首向那个世界刺去。为了保住自己,我要刺杀那个世界,我从腰间的匕首那里得到了这种力量。
我现在的孤绝感是那个世界将从我面前逃跑或者向我投降时的那种孤绝感。我不像往常那样专门走那些没有行人的小胡同,而是走在藏书网大街上。我觉得在人群里的时候产生的孤独感让我感到快乐。我觉得我腰间的匕首可以改变眼前这个疯狂的世界,这个疯狂的世界的具体象征就是那个抢劫犯和那个喊了一声“当心后边”致使小高受伤的奇怪的男人。
有时候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有时候给别人捣乱,有时候对别人的痛苦幸灾乐祸,当别人面临危险的时候装作没事人的样子逃走。这个社会上的人都没有什么特征,他们就藏在没有任何特征的人群里……
我走在路上的时候也好,站在便利店的收款台里的时候也好,每时每刻都忘不了搜寻那两个坏蛋,越搜寻越觉得谁都像他们两个。就拿眼前这个男顾客来说吧,把刀插进他的胸膛跟插进那两个坏蛋的胸膛是一样的,总之是刺向这个变了形的社会。如果把刀插进一个拿着两罐饮料来收款台交钱的二十七八岁的男顾客的胸膛里……
我的左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后腰。
第二十章
赤松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把录像带插进了资料室的录像机里:“追查受害者的行动路线,在她们居住的公寓附近的便利店搞调查,这些都做过了,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嘛!”
“可是俺觉得可能会有进展。润平君说了,那个泰国女孩儿,几乎过一天就到他们便利店去一次。京子也总是打完工去便利店买东西,而且是进了便利店以后失踪的。别的受害者肯定也是经常光顾便利店的。”
“如果是同一家便利店,还可以说有共同点,可是……”
“俺说的是可能性。罪犯在便利店盯上了受害者的可能性不能说没有吧?俺也是,下班晚了,超市已经关门,于是就去便利店买东西。一个人过日子,当然只买一个人吃的东西啦,这时被罪犯盯上、尾随,直至诱拐、监禁、杀害……”
“我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们搜查本部的堀口小组到木崎京子失踪前去过的便利店里,要来了这盘监控摄像机录下来的录像带。我们已经看过了,没有发现可疑之处。就算罪犯是在便利店里盯上了木崎京子,也不会在自己的脑门上贴上一个条子,说我要诱拐这个单身女人。另外,你提到的润平那个便利店,以前那些有关受害者的监控录像已经抹掉了,也无法跟木崎京子的做比较。”
“俺绝对不是不相信搜查本部。但是,已经确定京子是被诱拐了,还没有任何进展吧?受害者是在便利店被盯上的,这一点也还没有确定吧?应该换个角度分析案情了。也许俺是太自信了,如果俺发现了疑点……以前的录像抹掉了,可以把润平叫来一起看嘛。他的记忆力很好,说不定能想起什么来,成为咱们破案的线索。”
“我尊重你的意见。这不是连觉都不睡陪你来看录像带嘛。要是让科长或署长知道了……还不是为了尊重你的意见……”
“啊,这里!”俺在快进的画面上看见了京子,赤松立刻停止决进,倒回一段之后,用正常速度从京子进店的时候开始重放录像带。录像带跟润平他们店里的一样,也是分为四个小画面。
“这是星期五夜里。”赤松说。
俺和赤松盯着画面,从京子进店到买完东西出去,没有发现有什么人盯着她,更没有看见有人尾随她。
“看看星期四的。”俺提议。星期四是台风登陆那天。
赤松换上星期四的录像带,一边倒带一边说:“关于尼奇,在它的毛上查出了白色的涂料,证明轧死它的是一辆白色的车……”
“喂!到了!”又是俺率先看见了星期四夜里的京子。看着京子的身影,不知为什么,耳边响起了罗伯特·约翰逊的吉他,好像在低声哭诉。
“喂!这个男的……看杂志的这个男的,你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噢,这样的人,哪儿都见得着。他根本没有看木崎京子一眼,看,他先出去了……这边这个小胖子倒是有点儿奇怪,一个劲儿地看木崎京子,小色鬼……”
“倒回去!再看一遍!”
俺反复看了那段录像带。的确,那个站在书架前看杂志的男人,没有看京子一眼,而且是先于京子出去的,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但是,俺总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在看录像带的过程中,赤松一听见外边有动静,马上就出去看,二楼的搜查本部也回去过好几次。等大家都睡了,他准备静下心来陪99lib.俺一起好好儿看录像带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便利店把一个月的录像带都交给我们了,今天没都拿过来。”
赤松拿起最后一盘,“这盘是星期天的。”
“京子星期天休息……”
“不用看了吧?累死了,今天就看到这儿吧。”赤松说完顺手把录像带放在了桌子上。
啪地一声,这声音跟俺内心回荡着的呼喊声重合在一起:“快来找我!”
内心的呼喊声提醒了俺:“反正是最后一盘了,看了吧。虽说京子星期天不去打工,但不一定不去便利店买东西呀。”
“好,这么多都看了,不在乎这一盘。”赤松马上同意了俺的要求。
京子果然在画面上出现了。因为是在家休息,穿着比较随便。
赤松打着哈欠说:“罪犯一般是在深夜出现,大白天的,不会……”
“等等!”俺打断赤松的话,“倒回去,把这段再放一遍!”
赤松赶紧把录像带倒回去:“怎么了?”
“你没看见啊?这个男人,站在京子后边等着交钱的这个男人!”
赤松定睛一看:“啊!那小子!引起了你的注意的那个……”
“没错儿吧?”画面上,那个站在京子身后的男人买了本杂志,交完钱紧跟着京子出去了,“而且,润平打工的便利店被抢劫犯袭击的那天夜里,他就在店里,还大喊了一声,提醒了抢劫犯。”
“真是他吗?”
“肯定是他!让润平看看就知道了。可是……他为什么在这里……这里离润平打工的店很远的……谁不是到离家最近的便利店去呢?”
“谁也不会定死了只去一个便利店嘛!”
“润平说,这个奇怪的男人连续一个月以上,几乎天天到他们便利店去。突然出现在另外一家便利店里,肯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那么,是不是到这个便利店来替抢劫犯搞先期侦察?”
“还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
“润平说过,这个奇怪的男人开始光顾他们便利店以后,那个泰国姑娘就失踪了!”
“……不会吧?如果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泰国姑娘失踪以后他还去同一家便利店呢?他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他……都买了些什么呢?”
“他买什么东西跟案子有关系吗?”
“这天买的是杂志,星期四呢?”
“那还得换录像带。”
“润平他们便利店被抢劫那天的录像带也在这里吧?”
“先看星期四的吧。”赤松说着把星期四那盘录像带塞进录像机里,“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我也没注意过他都买了些什么。”
“别着急,他得到收款台来交钱。”
“来了……从篮子里拿出来了……方便面四个,不少买啊……狗食,还养着狗哪?还有……那是什么?……郊游用的塑料……三个……”赤松说到这里,不由得跟俺对视了一下,“偶然的巧合吧?”
“赤松啊,一般人会在便利店买郊游用的塑料布吗?”
“有时候,人们是有可能买一些一般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的。说不定这小子第二天要去赏樱花。”
“赏樱花?现在是几月?是赏樱花的季节吗?而且一买就是三张!”
“也许是跟很多人一起去郊游呢?”
“把润平他们便利店那盘录像带再看一遍!”
赤松找出润平他们便利店那盘录像带,按下放像键:“当时这小子买了些什么,留下指纹没有,你们就没有调查一下吗?”
“开始谁都认为他只不过是一个一般的顾客,所以没有关心他买了些什么。现场肯定已经被整理过,现在也不可能找到指纹了。这盘录像带俺看过好几遍,从来没有注意过他要买什么……在这儿!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在摇晃,一边摇晃一边问润平,就这一个啦……”
“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呢?”
“那边是日用杂品货架!”
“再往前倒一点儿,就能看清货架上摆着的是什么了。”
录像带倒回去,货架上摆的东西出现了。俺脑子里绷得紧紧的那根弦被剧烈地弹了一下,发出震撼灵魂的声响。
郊游用的塑料布!
“这……不可能……”赤松呻吟似地小声嘟嚷着。
俺只觉得痛苦得喘不上气.99lib.来,不敢再看监视器的画面,把脸转向窗户。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一缕朝阳照在俺的脸上,晃得俺一阵眩晕。在晃眼的白光里,俺好像看见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因不安和孤独颤抖的眼睛。那眼神在拼命地诉求着:不要扔下我一个,不要……
第二十一章
一咬牙,我把手上的绷带扯了下来。伤口好像还在往外渗血,每弹一下吉他弦,手掌和指关节就会产生一阵剧痛,冒一身冷汗。
演唱会的所谓剧场位于吉祥寺南边的井之头商业街深处一个昏暗的地下室里。靠着墙壁堆着很多啤酒箱子,水泥地湿漉漉的,好像一直没有干过。在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的大街的反衬之下,这里显得特别寒酸。我在后台把一个啤酒箱子倒扣过来坐下,反复练习着今晚就要演奏的曲目。
“润平!……算了吧,我看你登不了台了。”看着我疼得佝偻着身子抱着吉他的样子,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经理芦田从通往前台的门后边探进半个身子来对我说。
芦田留着长发,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色青白,表情灰暗,像个在监狱里住久,心理已经变态的犯人,三十多岁了,还在打光棍儿。参加这个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都说,协会至今没有出现明星,都是这个丧门星闹的。我们都叫他“芦星”,他听了还挺高兴,以为我们把他当作明星呢,其实是丧门星的“星”。
“润平,今天晚上你就休息吧。”芦田又说。
“讨厌!”
“你这小子,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弹得了吉他吗?你空出来的时间,让那个四人组合上场得了。”
“那个四人组合?除了调皮捣蛋还会干什么?出得来声儿吗?”
那个组合就是化装成抢劫犯到我打工的店里捣蛋,致使我的手受伤的那几个家伙。事情发生以后,我什么都没对协会说,是他们听说我要带伤登台,自己跑到事务所坦白交代了的。
“我必须出场,要是不出场的话,岂不是正中了某些人的圈套!”
“谁也没给你设过什么圈套嘛。”
“这回我光弹不唱。”
“不唱啊?是不是要在舞台上来个优美的造型啊?你们这一代人哪,除了知道裕次郎有点儿胖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认识我的人要来看我的演出。”
“噢,我觉得喜欢你的观众挺多的。”
“我只知道一个为了看我的演出特意买了票的。”
“一个?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什么意思?”
“也许你小子是真的不知道,告诉你吧……”芦田那叫人恶心的躯体蛇一般溜进来,神秘兮兮地把门关上以后,从西服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继续说:“在外边排着队等着入场的观众,有八成是冲你来的!不,九成是冲你来的!”
“啊?”
“最近一直是这样。你小子从来不在事务所露面,想告诉你都没有机会。别的会员又都不喜欢你,谁也不会特意去跟你说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原来一点儿都不受欢迎。还记得吧?你参加过好几个组合,结果都跟别人弄不到一块儿去……你从来不跟别人配合。就算你这次被观众看上了,下次再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个组合里了。但是,自从你独自登台以后,你的歌词,你的曲子,吸引了很多观众。在我们发给观众的调查表里,赞扬你的意见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不少观众写信来呢!”
“胡说八道,怎么我一封也没有收到过呢?”
“瞧你那目空一切的样子,谁敢给你写信哪!喜欢你的观众都怕你,而且这些观众基本上都不属于追星族。”
“不相信……”
“我也没有非叫你相信嘛。”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你手拍胸膛想一想吧。一天到晚,讨厌啦,滚一边儿去啦,别添乱啦,挂在你的嘴边上,你早就飘浮在众人之上了……这回你的手受了伤,我觉得你无论如何也无法登台演出了,才找了这么个机会跟你说说……我劝你不要再继续孤立自己了。我们事务所没有把调查表的内容和观众来信向会员们公开,都封存在纸箱子里了……就这样也抑制不住某些人的嫉妒心。化装成抢劫犯,到你打工的便利店里去,不单单是调皮捣蛋,也是因为嫉妒啊!”芦田说到这里,把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扔在我脚下。在他伸出脚来要把烟头踩灭之前,我飞起一脚把烟头踢进了一个小水洼,烟头吱地一声灭了。
“我跟你说吧润平,其实大家都挺喜欢你。”
“这话听起来真叫人恶心!”
“大家是又喜欢你又怕你……你呀,就知道自己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往前闯,?99lib.可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儿,瞎碰乱闯……其实呢,谁都有上进心,只不过大家都担心前边的路是不是好走,有些犹豫不决而已……可你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劲儿地往前闯!大家都惴惴不安地看着你,你却瞥都不瞥他们一眼,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被你甩在后边的这些人呢,怕人笑话他们胆小如鼠,于是就都认为你是个怪人,都讨厌你……我的话你明白了吗?你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能理解不了那些胆小如鼠的人……”
我不再说话,不想跟这种混蛋说话。这混蛋竟然认为我什么都不怕,真是个混蛋!
“不管怎么说,为了看你演出到这里来的观众很多。难道你想让观众失望吗?与其让观众失望,还不如趁早罢手……弄砸了可是关系到你的名誉的大事。我看哪,你就上台让观众看看你那受伤的手,说今天唱不了了,以免破坏了你好不容易才塑造的孤独的歌声的形象。”
“你让我欺骗观众?”
“怎么能说是欺骗呢?演出因故变更的事是常有的嘛!我们的入场券上也写着呢。更何况我们不过是业余演出。”
“唱歌还分什么专业和业余吗?”
“那当然!我们还要看看如果你不出场,观众会闹成什么样?老板说了,要是观众反应强烈,就给你开个人演唱会。你小子还有可能因祸得福呢……你就别发牢骚讲怪话了,听人劝吃饱饭,你现在状态不是最好,唱不出你的水平来,这才是对观众最大的欺骗呢。”
“……真讨厌!”
“别弄砸了,你不是想开一回个人演唱会吗?等你的手好了,处于最佳状态的时候再出场。唱好了是你自己出名!怎么样?这回就算了吧!”芦田说完凑过来,想拍拍我的肩膀,我赶紧把吉他竖起来护住了自己。他讨了个没趣儿,目光显得更加昏暗,灰溜溜地到前台去了。
“妈的!”我小声骂了一句,从腰间把匕首抽了出来。忍耐,忍耐,我一直都在忍耐!谁天不怕地不怕了?我怕极了,什么都怕,怕得直打哆嗦!我讨厌这个社会,恨不得用匕首刺穿它,可是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就吓得打哆嗦。
我不是想举刀刺向社会,只是想逃离社会,想逃得远远的。我知道我不会用匕首刺向社会,也知道那样做没用,我只想逃,逃得远远的。我并不想让谁理解我,只想一个人逃走,尽管就这样一个人逃走有时候让我感到沮丧。
“他妈的!”我举起匕首向吉他砍去,吉他发出一声惨叫,五根弦全断了,其中一根抽在我那受过伤的脸颊上,热辣辣地疼。
这时,门开了,我赶紧把匕首藏了起来。
“又怎么啦?”我以为是芦田又来了。
“啊,在!”朝山风希冲我笑笑,又转身对门外的人鞠了一躬,“他在这边,谢谢您!”
朝山风希穿一件棕色皮夹克,灰色的裤子,围一条围巾,显得很潇洒。她踩着潮湿的水泥地向我走来,我觉得周围的灰暗和潮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今天早上就开始找你。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还到你住的地方去,从门下边给你塞了纸条。正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一拉开挎包,看见了里边的入场券,才想起今天的演唱会你要出场,就赶紧跑过来了……外边已经排起了长队,俺拉住一个女孩子问,今天的演唱会有润平出场吗?没想到这一问,周围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俺,还有人小声骂俺傻瓜……好像俺不知道有你出场简直99lib?t>是对你最大的不敬。后来总算找到了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接待人员,他们说你在里边……”
“……你早把演唱会的事忘了吧?”
“啊,对不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其实你并不是真心想来。”
“谁说俺不是真心想来?”
“你只不过是为了找我了解情况时说话方便,这我心里有数。”
“误会,实在是误会。俺真的喜欢你的歌。”
“算了……反正今天我也不唱。”
“为什么?”她终于发现我的吉他弦都断了。
我慌忙把吉他翻了个个儿,同时把受了伤的右手插进了裤兜里。
“你的吉他弦怎么都断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怎么这么说话?”
“你是有事才来找我的吧?不是来听我唱歌的吧?”
她犹豫了一下,拉开挎包的拉链,从里边拿出一张照片:“润平君,无论如何请你确认一下,这是从录像的画面上翻拍下来的,虽然不太清楚……”
我瞥了照片一眼,立刻认出了照片上的人是谁。
“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这个嘛……不认识。”我故意这样回答之后,虽然没看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表情非常紧张。
“你再好好儿看一遍。”
“我都看了好几遍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也许在哪儿见过,这种长相这种打扮的人,在哪儿碰不上啊?这小子犯什么事儿啦?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着俺,看着俺的眼睛!”
“……什么?”
她突然伸出手来放在了我的脸上,尽管她并没有用力把我的头往上抬,我还是自然而然地把头抬了起来。她那张一反常态变得异常严峻的脸,离我近得吓人。她一字一顿地说:“求求你了,再好好儿看看!事关重大,事关人命啊!”
我在她那毅然决然的神情里,在她那双不知是为什么感到恐怖而发抖的眸子里,看到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但是这种无与伦比的美,让我感到厌恶。我没好气地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的嘴唇离我太近了,我的嘴唇已经感觉到她的呼吸,一种近乎于哭泣的呼吸。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你不觉得你有点儿奇怪吗?润平君!”
“没怎么,我没怎么呀。”
“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央求着:别这样看着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抽出来,把她的手扒拉到一边去,躲开了她的眼睛。
她激动地大声叫喊起来:“这张照片并不是从你们便利店的录像里翻拍下来的!他又出现在别的便利店里了!他很可能是一个大案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你能证实,俺就可以确定这一点,就可以要求上边通缉他!那样的话也许能救人性命!俺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署里的反对意见也很多,但值得一搏。求求你,告诉我,这个男人是不是曾经常到你们便利店去的那个男人?他去过以后泰国姑娘就失踪了,你告诉过我的,抢劫犯袭击你们便利店的那个深夜,他也在场,还喊了一声当心后边!”
刚才我为什么要拒绝回答她呢?告诉她认识有什么不好?那样的话,我也轻松,她也高兴。但是,这种让我轻松也让她高兴的事我却不愿意做,而且冥顽不化。这是为什么?成心使她感到痛苦?因为她忘了我的演唱会嫉妒她?——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说:“不管你问多少遍,回答都是一样的。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她沉默了。这时,门外传来观众人场的熙熙攘攘的声音。她推开我,挺直腰板,冷冷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我在心里大喊:等等,你别走!可我知道,就是喊出声来也晚了……
她又说:“也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是吗?从正门走大概出不去了,从这边走吧。”她说完就向后门走去。
“喂!”她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孤独,有时候是一件挺潇洒的事……不过,现在的你,一点儿都不潇洒!”
“没有得到你想得到的证言,也不必说这些表示不满的台词嘛!”
“……你这么理解,俺就没话可说了。”
“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难道你真想永远呆在一个谁都不在的地方,不让任何人看见,不与任何人为伍,一个人孤独地前行吗?你不是说过你的孤独跟一般的孤独不一样吗?”
“别说这些好像多理解我的话!”
“我理解你。要不要用匕首把俺的胸膛切开看看?俺对你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现在的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你,俺清楚!”她说完迈步离去,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里充满愤怒。
她的鞋子敲打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变得烦躁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突然跳起来,照着脚下的一个啤酒箱子踢了过去。啤酒箱子飞起来,撞在墙上摔破了。紧接着,我见什么踢什么,把脚边的东西全都给踢飞了,但还是觉得发泄不了,不顾一切地从后台冲上了前台。
打开那扇从后台通向前台的门,只见今晚第一个上台的组合正在演奏第一首曲子。我从站在门边的芦田身边挤过去,冲上舞台,推开那个傻愣愣地站在舞台中央的所谓主唱,并把他手上的麦克风抢了过来。
观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片混乱。负责照明的也慌了神儿,聚光灯摇晃起来。
我纵情歌唱起来。积压在心里那些孤独的歌喷涌而出。
这是没有伴奏的歌声。不知道歌名,也意识不到歌词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唱,唱,唱,仿佛身体内部的火山爆发了,什么也压制不住,一股股岩浆带着滚滚热气从喉咙口喷发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观众已经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唱歌。聚光灯也稳稳地定在了我身上。
我一边唱,一边感觉到,从我的喉咙里喷出来的是岩浆般的感情,有爱情,有愤怒,有悲伤,这歌声跟观众的感情撞击着,融合着,最终被观众接受了。
观众的感情的力量是巨大的,这感情,把我内心的污垢冲刷掉,使我的内心变得像山谷的溪流一样清澈。
可是,这清流给我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苦楚,我的歌声不由地停了下来。开始时连想都不用想就能从嘴里流淌出来的歌词,突然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我傻子似的站在舞台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观众的目光和呼吸声,像无数钢针扎在我脆弱的神经上,疼痛万分。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把麦克风塞到身后那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主唱手里,跑下舞台,从观众中间穿过,跑出剧场。
我高中上了半年就退学了,那时候我已经对音乐着迷,但上初中的时候我一直是田径队的,跑四乘一百米接力,而且刷新过县中学生记录。我跑第一棒,而且我只能跑第一棒,因为我接棒老出错,不是起跑过早耽误了接棒,就是还没加速就过早接棒。跑第二棒的说我太注意关照别人了,太注意了反而更糟。
他对我说:“你小子一个人跑百米是最合适的,所以跑接力就应该像一个人跑百米那样,只管自己跑好就行了,剩下的你就交给我吧。不过你这第一棒一定要领先,跑到之后你把接力棒往前一伸就不用管别的了,我保证稳稳当当接过来,你什么都不要多想,我肯定接得好,放心跑你的就是了。不过你一定要领先,否则你就是个没有意义的家伙。只要你占据了领先的位置,我们就一定能跑第一。”
我按照跑第二棒的说的去做了。果然,他像变魔术似的接了棒,我都不知道接力棒是什么时候从我手里消失的。我们刷新了县中学生记录以后,大家都过来表扬我,但是我知道,应该受表扬的不是我,应该是跑第二棒的。
我退学之后在全县演奏比赛中得了第一名的时候,碰见了他。他对我说:“你小子总是跑在别人前头,我也想干音乐,可是没有勇气退学,想毕业以后再说。不过那时候你润平已经跑出去很远了,想接你的棒也接不上了……”
这话还真让他给说着了。他上了高中以后继续搞田径,在一次夜间训练中,被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轧死了……
我只身一人到东京来,原因有许多。对父母的不满,被朋友欺骗,被恋人出卖,都是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跑第二棒的同学的死,他再也不可能把我手上的接力棒接过去了,我只好握着接力棒孤独地继续往前跑。于是我离开家乡,只身一人来到东京。
离开演唱会的剧场回到家里,坐卧不宁,在狭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许久,终于决定为了寻求暂时的平静到打工的店里看看去。
本来我是因参加演唱会请了假的,来店里上班,对于一个人值夜班的店长来说,并不是一件叫他讨厌的事。
末班车以后客人少了,店长准备把前边交给我,自己去后边的休息室休息休息。店长刚走进休息室要换衣服,又转身出来了,他拍拍正在整理货架的我的肩膀:“润平!你的电话。”
“您就说我不在。”
“你知道是谁来的电话吗?”
“不管是谁来的我都不想接,您就说我不在就行了。”
这时有客人走到收款台前边等着交钱,我从店长身边走开,去收款台里边收钱。过了一会儿,换上了一身休闲装的店长又来了。他站在收款台前,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说:“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芦田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不用转告了。”
“我已经答应人家转告你了,哪能说话不算数呢?他说,去听音乐会的观众生气了,全都中途退场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没干什么……”
“还有,音乐爱好者协会决定为你办个人演唱会,请你明天下午到事务所去一趟。”
“什么?”我真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想向店长问个究竟,店门大开,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连说带笑地进来了。
“喂,你们知道吗?这个店被抢劫犯抢劫过,还把店员扎伤了呢!”
“真的?别胡说八道了!”
“真的真的,我在电视新闻上看了,地板上全是血!”
“别说了别说了,恶心!”
三个年轻人穿的衣服完全是时装杂志封面的翻版,既粗糙又显得很假。其中之一腋下还夹着个篮球,大概是半夜在公园里打了会儿篮球才来店里的,还气喘吁吁的呢,他好像当时在现场似的证实道:“那一刀扎在胸上,还送到医院里去了呢!”
“不是站在收款台后边那个吧?”
“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其中两个年轻人说着向收款台这边走了过来,腋下夹着篮球的那个站在店门附近,没有过来。店长最怕这种不上学也没有正当职业的年轻人,小声对我说了句“别理他们”,就装作来店里买东西的客人,走到一边去了。
“喂!你就是那个叫抢劫犯捅了一刀的店员吗?”
“至少当时你在场吧?”
两个人用挑衅般的口气问。
我没理他们。
“见了抢劫犯怎么样了?是不是吓得直打哆嗦呀?”
“哟!这脸上还有伤痕呢,莫非是叫抢劫犯划伤的?”
他妈的!你们这俩臭小子,真想知道吗?真想知道被匕首顶住胸膛的感觉吗?我的心好像被爪子抓了一把似的难受。我对他们怒目而视,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腰后,抓住了匕首把儿。
“这小子,怎么不说话?喂!你是哑巴呀?”
我的心里充满了不安、紧张和愤怒,真想抽出匕首刺进他的胸膛。也许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那两个家伙避开我的视线,互相看了一眼。
这时,站在店门附近那小子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话了:“喂!抢劫犯身上有什么明显的记号吗?”他把篮球在地板上使劲儿拍了一下,继续说:“不是说警察正在搜查吗?犯人还是抓不住吧?问你呢!犯人身上有什么记号吗?”
“我说这位客人,请不要在店里拍篮球。”店长忍无可忍,耐心劝导了一句。
那.99lib.小子根本不听劝告,又使劲儿拍了一下篮球。
店长向我使了个眼色,提醒我要当心。可是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别的方面了。拍篮球的那小子穿着黑色高领衫,他拍球的地方恰恰是小高倒下的地方……难道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
站在我面前的那两个家伙显然已经失去了耐性,回头对抱着篮球的那小子说:“这个店员傻了吧唧的,不会说话。”
“抢劫犯来过的店,不是这个店吧?”
抱着篮球的那小子肯定地说:“没错儿,我看了电视新闻了,就是这个店!一个受了重伤,一个看见了犯人……”他说着看了我一眼,问道:“就是你吧?看见了犯人的就是你吧?犯人长什么样儿?还记得吗?”
这么说这小子知道抢劫犯抢劫这个便利店的事,也知道小高受重伤的事。每天有那么多案件发生,我们便利店这个案子只作为很短的一条新闻在电视上播放过,而且已经过去了十几天了,一般人能记那么清楚吗?而且随便看了一眼电视就牢记在心,甚至可以肯定我就是当时在场的那个店员……这些难道都是偶然的吗?
刚才站在收款台前边的两个家伙走到放饮料的货架那边去,开始选饮料。我一直盯着抱篮球的那个。
抱篮球的那个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心神不定地摇晃着身子,再次问我:“问你哪!犯人身上有什么记号没有?你看见了没有?警察找过你没有?搜查是不是还在进行?”
我反问道:“怎么?你想知道啊?”
他的焦躁突然变成了愤怒:“老子是替你担心才问你这些的!你一个臭店员有什么了不起的?回答老子的问题就是了,竟敢反问老子!”
这时,准备买饮料的那两个之中的一个手里拿着一瓶可乐对抱篮球的那个说:“喂!英二,你要什么?石冈说他要可乐,你是不是也来一瓶可乐?”
英二把篮球夹在腋下,大声叫道:“走!这里的店员欠教育,不买他们的东西!”
我追了上去。别在后腰上的匕首很碍事,我索性把它抽出来握在手上。
前边路口的红灯亮了,摩托车只好停了下来。我手握匕首,就像握着一根接力棒,奋力追过去。我奔跑的速度,一定超过了我们创造了县中学生记录的时候的速度。
那个路口的红灯亮得比较长,我离摩托车越来越近。当我伸出左手打算抓住摩托车的后座时,那家伙回过头来了。我握着刀的右手向他捅过去,他大叫一声,一踩油门,不顾一切地向前开。
我的手被旋转的摩托车轮胎弹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前趴虎摔在柏油马路上,脸被蹭掉了一块皮。
一个人力量还是不行啊……跑第二棒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么就一个人继续跑下去,要么就悲惨地跌倒,趴在地上放弃……
就在这时,前面爆发出一声仿佛用破坏性曲调吹奏的爵士乐的声音,是谁在吹低音萨克斯管吗?简直是宣布整个城市即将毁灭的声音,又像是我自己完全崩溃的时候的声音……
抬头一看,原来是摩托车翻倒了。车身擦着柏油马路急速滑动,发出橘黄色的火花。摩托车上那家伙已经被甩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一辆急刹车以后停在了十字路口中央的小货车旁边。摩托车继续向前滑,最后撞在中央隔离带的水泥墩上,翻了两个跟头以后,趴下不动了。
所有的车都停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好像在一瞬间停止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活动起来。我站起身来,向那个倒在地上挣扎了半天也爬不起来的刺伤过小高的凶手冲过去。
第二十二章
电视画面上是一个走在路上的男人的背影。由于距离镜头比较远,加上用家用小型摄像机摄像的过程中晃动比较厉害,又是摄过之后转录到大录像带上的,看不太清楚。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一身不太讲究的西服,显得有些粗俗。偶尔转一下头,可以看见他戴着眼镜,微胖,好像是一个很顽固的人。
“你看,这就是爸爸!”他对京子说。
被他称作爸爸的中年男人手上提着皮包,大概是去上班吧。摄像机跟在中年男人后边,经常被电线杆子之类的东西挡住,肯定是在偷拍。摄像机与中年男人一直保持着距离,跟踪到了车站。
他按下快进键,画面变成了写字楼林立的大街。正在向一个公司的大楼走去的中年男人还在被偷拍,摄像者好像藏在电线杆子后边。
他按下暂停键,对京子解说起来:“以前爸爸就在这个公司里上班。妈妈毕业后也在这里上班来着。爸爸和妈妈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时候爸爸是科长,工作特别出色,对人要求很严格,但度量很大。妈妈爱上了爸爸,觉得爸爸是她自己的父亲那样的人。妈妈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也是一个很顽固、沉默寡言、感情不外露的人。妈妈说,她是在外祖父严格的管教下长大的。妈妈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母,在妈妈上中学的时候得癌症死了,所有的家务活儿就都落在了妈妈肩上,与此同时,外祖父对她的管教也更严了。上大学的时候,妈妈也是下午六点以前必须回家。不用说交男朋友了,就是有男同学来个电话都不许接。妈妈穿戴非常朴素,化妆什么的是绝对不允许的。举止言行不能有一点儿不合礼法,喜怒哀乐都不能表现出来,外祖父要她做一个绝对顺从的女人……外祖父跟爸爸是一类人,所以每当妈妈在工作上做出了成绩受到当科长的爸爸的表扬时,就特别高兴……外祖父是从来没有表扬过妈妈的。妈妈越是受到爸爸表扬越是喜欢爸爸,最后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爸爸。这是妈妈的初恋,她就是把命丢了,也不愿意让爸爸对她有半点儿不满意。爸爸呢,对那么听话的妈妈也是越来越喜欢……”
他停止了冗长的解说99lib?,解除了暂停。画面上的中年男人在走进公司大楼的时候突然回了一下头,发现了跟踪拍摄他的人,愤怒地冲着镜头跑了过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歪了。他大吼着什么冲上来,录像在这时候断了……
过了一会儿,画面上出现了一座古旧的公寓楼。他继续解说道:“这是我和妈妈一起住了一段时间的公寓。我在这里一直住到五岁。”画面上,一个穿着寒酸的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站在公寓楼的入口处,正向摄像机招手。
“妈妈跟外祖父吵了架,带着我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了。外祖父一直反对妈妈跟爸爸结婚……妈妈经常遣责外祖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妈妈辞掉了公司的工作。至于为什么把工作辞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爸爸要求妈妈辞的。外祖父脑溢血死了以后,我们又搬回这个家来了。我好像跟你说过吧,外祖父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妈妈用那笔遗产改造了这所房子。后来妈妈原谅了外祖父……外祖父也挺可怜的,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
他又把录像带快进了一段,画面上出现了一幢很整洁的独门独院的房子。
“这是爸爸和派鲁住的地方,妈妈摄下来的。爸爸他们由于某种原因,也搬出去住了,等于单身赴任吧……全家重新回到这个家里一起住,是我离婚以后的事,应该是去年二月吧,距今还不到两年。”
摄像机靠近了那幢房子,拍摄院子里的狗窝。
“看,那是派鲁住的地方。”
画面上出现了拴着链子的派鲁。
“看,派鲁!”他告诉京子九九藏书 ,然后一边向电视画面招手一边叫着:“派鲁!派鲁!”
画面上房子的大门突然开了,从里边走出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和一位看起来是她们的母亲的女性。她们看见有人摄像,吓了一跳,正要说什么,摄像的人关机了。
他按下快进键,一边等着想看的画面出现,一边对京子说:“刚才那个女人是爸爸家里的保姆,那两个孩子都是保姆的。这些卑劣的家伙,居然把爸爸和派鲁的家当作她们自己的家,真不要脸。”
接下来的画面是公园里的草坪上,从远处跑过来一条狗。
“看!又是派鲁!”
可是,摄像的人离得太远了,派鲁在画面上显得很小,有时画面上除了草坪以外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派鲁跑到这边的樱花树下来了。鲜花盛开的樱花树下,铺着一张很大的塑料布,好几个人坐在下面,中间坐着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爸爸带着派鲁去赏樱花了。”
樱花树下坐在他爸爸周围的还有几个人,正是刚才那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和她们的母亲。两个女孩子好像在吃三明治,她们的母亲捂着嘴笑着,靠在中年男人的身上,中年男人搂着女人,也笑了。派鲁在一旁摇着尾巴跑来跑去。
“这些当保姆的,可不要脸了。死活赖着爸爸。爸爸没办法,只好带她们出来……不过,爸爸跟她们在一起一点儿都不高兴,派鲁也很生气。爸爸跟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绝对高兴,绝对幸福!”
他又按下了快进键。这回画面上出现了一座新盖的西洋风格的小楼。摄像的人是个女的,一边摄一边高高兴兴地说:“看!这就是爸爸买的新房子,爸爸马上就会把我和隆司叫过来一起住的。隆司的房间肯定在二楼。真是的,爸爸马上就要退休了,还要在千叶县买房子,回咱家一起住不就得了嘛!爸爸的行动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想爸爸做的事总不会有什么错的……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上了那个保姆的当。”
摄像机离那座西洋风格的小楼越来越近。这里的院子比原来的房子的院子大,但少了一个狗窝。
“哎呀,派鲁怎么不在呀?”还是摄像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是一种陷入沉思的声音,“隆司出生五年前,爸爸就开始养派鲁了。那是爸爸和我结合以前的事……我们下班以后到新宿去约会的时候,在一家宠物店,还是我选中的呢。原来爸爸好像是说要送给谁作礼物来着,爸爸不知道选哪个好,我帮他选的,派鲁还是我起的名字呢。爸爸也觉得这个名字好。爸爸特别喜欢派鲁,后来就没有送人,他自己留下养着。那可真是一条可爱的小狗……派鲁!派鲁到底怎么啦?”
这时,那个中年男人拿着高尔夫球杆从家里出来了。
“啊!是你爸爸。他爸!”摄像的女人向中年男人摇手,不时遮挡着镜头。
头发已经花白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大吃一惊,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穿过院子,向镜头走过来。
“怎么我躲到哪儿你追到哪儿啊?”中年男人愤怒地叫着。
“哟!你看,爸爸看见我来了好高兴啊!”
“你打算追我追到哪里才算完哪?我和你的事都是过去的事了……”男人说着走到马路上,向镜头逼过来。
摄像的女人却高兴地说:“你惟一的儿子隆司就要考大学了,你冲着镜头跟孩子说几句鼓励的话吧。隆司!你听着,现在爸爸要跟你说话了。”
但是,男人用手挡住镜头说:“你饶了我好不好,过去了都快二十年了……”
“隆司可是你惟一的儿子呀!我们娘俩一开始就按照你的吩咐过日子,我为了抚养隆司付出了全部心血,终于把他抚养成人,如今是个男子汉了,长得跟爸爸一模一样!”
“我不认识他,连见都没见过嘛!”
“哎?我不是给你寄过好几盘录像带了吗?”
“孩子是你自己非要生的,我又没叫你生……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要来折磨我们?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男人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这些话的。
摄像机垂了下来,只能拍摄到地面,但人说话的声音录了下来。
“他爸,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和隆司接过来一起住呢?”
“我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你就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莫非还是那个保姆捣乱?”
“我承认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好不容易把那边那所房子卖掉,逃到这里来了……”
录像机的快进键又被按下去了,但快进了不一会儿,他突然改变主意,不打算再看了。他对被绑在椅子上的京子说:“这个时期爸爸不太高兴……据妈妈说,爸爸这时的心情不太好,所以呢,爸爸说的一些话我们很难理解。这盘录像带虽然有不少爸爸和派鲁的镜头,但不高兴的爸爸好像是多了一点儿。还是以前那些录像带好,大家又幸福又快乐。”
他把以前的录像带插进录像机里,孩提时代的他和年轻的母亲出现了。他们高兴地笑着,喊着:“爸爸……派鲁……”
“爸爸在画面外边笑呢,派鲁也在画面外边又蹦又跳,你看,现在它正表演转圈儿呢。京子,你要好好儿看看这些录像带。看看妈妈是怎么竭尽全力创造咱们这个幸福的家庭的,要把这种理想的家庭模式印在脑子里……如果你不能成为我们这个幸福家庭的一员,其结果是不得不回到那个已经倾斜了的社会里去。不过嘛,你通过跟99lib?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接触,绝对不会想再回到那个孤独的地狱里去……如果你非要回到那个孤独的地狱里去不可呢,也没关系,我就让你幸福地结束你的生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儿看看这些录像带。你看,画面外边,爸爸把派鲁送到天国去了。明白我的话的意思了吗?你在认真看吗?认真看呢是吧?真的是在认真看呢是吧……”
第二十三章
俺最近一直睡不踏实,好像总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如果打算放松神经睡一个好觉的话,一定会有一把闪亮的匕首在眼底闪闪发光。放松了的神经碰到冷冰冰的刀刃,马上就会使俺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躺在床上看看周围,不由得感叹自己还是独身一人。平静下来以后,觉得自己特别想被一个不对俺产生性欲的人抱着。他粗壮的胳膊抱着俺,一边抚摸着俺的后背一边轻声对俺说:“别担心,有我呢。”俺把脸枕在他那宽厚的胸膛上,听着他那有规则的、缓慢的、强有力的心跳,慢慢地进入梦乡……
俺浑身是汗,热得就像被火烤着。小型双人床一侧,则慢慢地向着冰冷而虚无的黑暗里延伸。
不知道是具有攻击性的悲情,还是百无聊赖的虚无感,重锤般敲打着枕头。俺把身子移向乱七八糟的凉健胜的床边,结果,不但没能压住那种独身一人的空虚,反而使空虚充满了整个房间。空虚的细胞如阵阵细雨降下来,落在俺身上……俺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泪水不住地涌了出来……最近,俺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度过的。
天快亮的时候,俺从浅睡中醒来,没好气地把身子摔在床一侧冰凉的床单上。空虚的细胞降下来。俺不想就这么被空虚的细雨浇着,咬着牙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小声哭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俺好像遇到了救星似的拿起了电话。
“我是河原崎!”带着紧张感的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马上过来!抢劫杀人犯!”
俺身上立刻变得冰凉:“怎么?又来了?”
“不是那个意思。过来以后再详细跟你说。”
“去哪儿啊?”
俺还问了石冈那天晚上抢劫便利店时,喊了一声“当心后边”的那个男人的事。石冈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个男人,他的同伙只有荻原英二一个人。当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店里还有别的顾客,不过他确实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当心后边”。正因为他听见了喊声,才躲过了小高砸向他的墩布……跑出店门以后,也没有感觉到有人追他们。
审问完石冈以后,把他转到了警察医院。
润平对破案有功,警察署决定给他发奖状,可是,发奖状那天,他没来领取。俺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来,所以没有感到惊奇。署长觉得润平看不起他,很生气。河原崎呢,比署长还生气,愤愤地嚷嚷着:“这小子,总是这么固执己见,早晚会吃亏的!怎么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呢!”
俺把奖状替润平保管了起来。虽然河原崎叫俺马上送去,但俺还是把它放在更衣室的柜子最里边的角落里了。俺知道,润平根本不想要什么奖状,而且,现在去见他,俺心里也觉得有点儿别扭。
据说警车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润平正蹲在石冈身旁看着他呢。他对警察说出了河原崎的名字,没有提到俺。
结果河原崎跟润平见了面。他对河原崎说,他想起了抢劫犯脖子上有一个黑痣,看见石冈脖子上的黑痣以后就追了上去。最后,他还请河原崎转告俺一句话。
“朝山风希给我看过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就是喊了一声当心后边的那个奇怪的男人。另外,他问‘就这一个啦?’问的是郊游用的塑料布。”
俺去见润平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俺呢?后来,俺从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芦田那里了解到,润平曾被几个坏小子弄伤了手,又被告知不要上台演出了。在那种情况下,他的心情可能会比较抑郁,但这不能成为他故意不回答俺的问题的全部理由。
现在的问题是,润平自己解释得清楚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吗?
俺不也是解释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吗?
润平抓住了罪犯,俺想向他表示敬意,想当面表扬表扬他。另外,他请河原崎转告了那个男人的情况,俺也应该跟他见一面,即便不能满脸笑容地对他说声谢谢,至少也得告诉他河原崎把话带到了吧。
但是,俺无法大大方方地去做。说俺孩子气也罢,反正俺很介意他见了警察不说俺的名字而说河原崎的名字,也介意他在演唱会的后台对俺的态度。也许是他的顽固传染给了俺,俺也不知不觉地变得顽固起来了。
俺总觉得润平这个人跟俺有共通之处,互相之间的理解甚至可以达到只需意会不用言传的程度,然而这种理解却不会使任何一方获得拯救。
俺一边整理石冈的供词,调查他是不是有前科,一边集中精力寻找木崎京子,对润平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但是,俺通过给润平打工的便利店的店长打电话,了解到润平还在那家店打工。又通过跟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芦田联系,了解到了更多的情况。用芦田的话来说,那天润平“发作似的”冲上舞台,强行推开正在台上演出的人,疯狂地来了一大段无伴奏演唱。观众被他的演唱迷住了,都想听他继续唱下去,可他却走下舞台,推开观众,径直走了。这种反常的行动引起了观众的不满,同时也使观众提出了要听润平的个人演唱会的要求。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决定,一个月以后,为润平举办一次个人演唱会。
俺一边回避跟润平见面,一边又四处打听他的消息,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可是,关于木崎京子的信息一点儿也得不到。她失踪已经一个多礼拜了。按照以往受害者的规律,失踪一个月以上就会出现悲惨的结局。如果京子也跟那些女性一样被绑架了,很难说也等到一个月以上才有悲剧的发生。就像一个记时用的沙漏,由于外力使沙子漏得更快的情况是有的,而沙子停止往下漏或漏得速度慢下来的情况则是没有的……沙子漏完,也许是明天早上的事……
“没戏!找不到一点儿线索!”
木崎京子失踪后第十天深夜,赤松来到俺住的公寓,向俺报告破案的进展情况。赤松表情灰暗,在俺看来不光是由于破案工作没有进展,因为俺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类似悲苦的同情,一种包含着愤怒的慈爱。俺对他的突然造访感到奇怪,但还是请他进屋,俩人夹着玻璃茶几坐了下来。
大概赤松认为讨论案子更容易开始交谈吧,一坐下就说起木崎京子的案子来:“没有目击者……不用说目击者了,就连咱们从录像带上复制下来的照片,也没有人敢肯定地说认识。当然照片不清楚也是一方面的原因……”
俺也调查了周围的商店和住宅区,都说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赤松又说:“以八王子警察署为主的破案小组,把木崎京子周围的住户和便利店一家一家地过筛了似的过了一遍,没有得到任何线索。他们几乎问遍了所有的车站工作人员、公共汽车和出租车的司机、商店街的店员。连加油站的、送报纸的、宗教团体的,都没有放过。”
“汽车修理厂去过了吗?”
“没去。从那只猫被轧死的情况来看,汽车本身不会有什么损伤。如果司机不是一个对车身的一点点擦伤都会介意的神经质的人,就不会把车送到汽车修理厂去。还有,也许轧死猫的那个司机是个外地人,根本就不在我们的侦察范围之内……总之,你提出的这条线索有没有价值,大家也表示怀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那个司机把车送到修理厂去了,我们只能确认是他轧死了那只猫,又怎么能断定这跟木崎京子的失踪有联系呢?”
“尼奇跟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看见主人被别人强行带走,就冲上去,企图挡住汽车保护主人,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不应该简单地把尼奇被轧死当做一件偶然的事情。”
赤松苦笑着:“我们就不必讨论猫的心理了,反正在轧死猫.99lib.的汽车这条线上也没找到认识照片上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人。”
“继续侦查下去,肯定会找到目击者。侦查的范围并不太大。”
“你有什么理由认为那个奇怪的男人就是绑架木崎京子的嫌犯呢?我一点儿味儿都闻不到。”
“至少他亲眼目睹了抢劫犯在便利店抢劫,并且还帮了抢劫犯的忙!”
“你跟河原崎他们不是也在以这个理由找他吗?还不是什么结果都没有。”
“发带照片的通缉令,在整个东京地区通缉他!动员更多的警察,带上照片四处查访!”
“我不止一次地提过这些建议,”赤松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很多人对这个奇怪的男人是嫌犯的看法表示怀疑。他在木崎京子和泰国姑娘去过的便利店里都买了郊游用的塑料布,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们以什么理由通缉他呢?而且,出现在这两个便利店里的奇怪的男人很有可能是两个人。”
“不是已经把润平君叫来问过了吗?他说了,没错儿,就是那个人!”
“证人就润平一个,能百分之百地相信吗?而且破案小组里很多警察对润平表示怀疑。”
“……怀疑什么?”俺忍受不了别人怀疑润平。
“他说他看见了嫌犯脖子上的黑痣,却一直没有想起来,难道真是吓的吗?”
“当然,所以案发之后他的证词一度含含糊糊。后来他想起来了,嫌犯就被抓住了。”
“你不觉得这跟你刚才所说的话有些自相矛盾吗?”
“怎么自相矛盾了?他记得住那个奇怪的男人的长相,是因为那个奇怪的男人几乎天天在同一时间到他们便利店里去,不是见过一次两次。”
“我们开会的时候,有人认为他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很奇怪的。”
“怎么奇怪了?”
“我们转了很多便利店,在那里打工的店员们都说,就算每天都来的顾客,他们也记不住那顾客长什么样儿,除了特别漂亮的和头发颜色染得很鲜艳的女人。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像这种哪儿都见得着,没有什么特征的工薪阶层,而且是买了东西就走,是绝对记不住的。”
“润平就记住了!”
“他们店的店长、被刺伤的小高,也都看了照片,都说没有印象……恐怕他只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吧?”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反正对他表示怀疑的人不少。”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想表现自己的观察力比别人强,故意说谎?”
“还有种意见,说那个奇怪的男人那样的人不可能犯这种连续监禁杀人的罪。”
“什么意思?”
“像这种具有猎奇性的犯罪,至少会在性格上有异常表现,不可能出现在便利店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也不可能穿戴那么普通,表情那么自然……”
“知人知面不知心,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是一套,这样的人还少吗?”
赤松窥视般地看了看俺,刚才那种带着几分同清的眼神里掺进了一些感到压力的时候的神情。
由于他没有理解俺的意思,俺有些生气,大声说:“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把脸转向一旁,在心里对他说:回答呀!
“……不管怎么说,那个奇怪的男人不是侦查的重点。”
“那你们都侦查了些什么?”
“从有过前科的人里边筛出可疑者,调查跟受害者有关系的人,寻访受害者失踪前的目击者,以受害者住过的地方为中心,观察是否有可以监禁人的场所,用碾子战术……”
“如果真想监禁谁的话,这个房间也能监禁。把手脚捆住,嘴上贴上胶带,可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没那么简单吧?要是家里有别人呢?要是有人来串门儿呢?邻居也是有耳朵有眼睛的嘛!”
“你可别忘了,那些单身女性失踪以后,家里人和朋友一个礼拜以上没有跟她们联系!眼下这年月,谁听见邻居家有尖叫声不是不闻不问哪!”
“别忘了,你也是单身。”赤松用批评的口气说,说完还向俺床上看了一眼。
“一个人的世界,也有无可替代的优越性。”
“但需要付出寂寞甚至是危险的代价!”
“这个案子并不能说明那些单身女性有什么不好,谁不想拥有一个不被别人侵人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呢?”
“你刚才批评了那些对别人的事不闻不问的人,现在又强调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尊重属于自己的世界,跟对别人不闻不问,根本就是两个概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起来。突然,咚咚咚,跟京子的房间相反的邻居家的墙壁响起了沉闷的敲打声。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男人,意思是说,你们小声点儿好不好!是啊,只有自己受到妨碍的时候,才会对外界的动静有所反应。这样做,有时是值得感谢的,有时是叫人感到寂寥的,有时候是危险的。
赤松和俺都不说话了。相互对视了一下,又都把脸转向一旁。
过了一会儿,赤松放低声音,又说话了:“为什么咱们一见面就吵嘴呢?本来我是想找你冷静地谈谈的。”
他想缓和一下刚才对话过程中的紧张气氛,但俺不打算缓和:“这么说,你们准备停止对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侦查了?”
“由于他和木崎京子至少两次同时出现在一家便利店里,也许还要侦查下去,不过……”
“那郊游用的塑料布的事呢?你们明明知道,被杀害的单身女性都是用这种塑料布包裹着扔掉的!”
“包裹受害者的塑料布有两种。这两种塑料布在两个系列的便利店连锁店里都有,在很多超市和药店里也有,而且不光八王子市,整个首都圈都有。那个奇怪的男人,一次买三张,确实是多了点儿,不过,那次多买也许是很偶然的。现在立刻就认定他是嫌犯恐怕有问题。”
“如果京子确实是被罪犯监禁起来了……就算不是她而是别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生存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小的呀!”俺又禁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隔壁的邻居又敲起墙来,这回敲得声音更大,而且带着愤怒,好像是最后通碟。这声音让我想到被监禁的京子,她也许正这样拼命地敲打墙壁,希望得到解救吧。
赤松使劲儿干咳了几声。俺以为他这就要起身告辞呢,没想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上中学时候的事,你还那么挂在心上?”
俺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是不是叫富泽……由佳?”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为你担心……我认为,你对这个案子特别关心,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你调查过了?”
“问了你好几次,你都说没什么,我只好……”
“就是没什么嘛!俺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的事我不能不管。可是到底应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河原崎给了我一个暗示。”
“河原崎?”
“我跟他谈过。他是你的上司……我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说,也许你年幼时遭遇过什么不幸……听他这么一说,我决定到你老家去了解一下你小时候的情况。河原崎也许早就知道你小时候具体发生过什么事吧。你要当警察,署里肯定要派人去调查你的过去……河原崎说,宫崎县警察署里有他的好朋友。”
河原崎莫非也知道俺的过去——俺在心里嘀咕着。
俺觉得河原崎知道了俺的过去,就像父亲知道了女儿作为一个女人的秘密以后假装不知道似的,不由得怒上心头:“你说!河原崎到底知道什么?”
“你的好朋友失踪的事……”
俺顿时觉得眼睑后面一片血红,紧接着眼前变成了漆黑的世界。
赤松又说:“确实是一件叫人烦恼的事……不过,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嘛。事情发生以后,你不是拼了命似的找过那个叫富泽由佳的好朋友吗?而且,据宫崎县警察署了解当时的情况的人说,当时你并没有自我谴责过。”
“用不着说这些废话,好像你多么了解俺似的!出去!随便调查人家的过去,卑鄙!”我站起来,眼前一阵眩晕。他伸出手来想扶俺,俺把他的手扒拉到一边去,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房门。一阵凉风吹在脸上,神智清醒了许多。
赤松还不死心:“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了,应该忘掉了。”
“忘不掉,永远忘不掉的!”俺顶着哭泣般呜呜鸣叫的风,一字一句地说。
“我打电话问过了。当时经手这个案子的人说,你上初二那年的暑假,到你的好朋友富泽由佳家里去跟她一起做暑假作业。她的父母到外地旅行去了,家里只有她和奶奶。你和由佳学习一会儿玩儿一会儿,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十一点。那时候奶奶已经入睡。你们俩觉得肚子饿了,就到便利店买东西去了,买完东西回来的路上……”
“别说了!”俺返回房间里,抓住赤松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拖到门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可是,他站在门外,对着门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你现在还在谴责你自己,所以你才对眼下这个案子异常关心,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可是,以前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你的责任。刚才你不是说过了吗?眼下这个案子并不能说明那些被杀害的单身女性有什么不好。你说得对,是罪犯太坏了!当年,你和你的好朋友半夜上街,也许多少有点儿过分,但绝对不能说你们有什么不好。坏人是埋伏在那里,伪装成警察骗你们的那个男人,是把你的好朋友拐走了的那个男人!”
“你知道什么呀!”
“你自我谴责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你那时候才十三岁嘛!半夜里上街买零食,心里本来就觉得做错了事,突然被一个自称警察的人呵斥,谁不害怕呢?你并不是在坏人的威胁下逃跑的,而是坏人骗你,叫你回家去叫大人,还不叫你们俩一起去,说是怕你们一起去了就不回来了,还说要把你的朋友带到派出所去,叫你领着大人去派出所。是坏人把你骗走的!在那种情况下,不要说你才是个孩子,就是大人也会相信嘛!坏人是伪装成警察骗人的嘛!”
“你根本就不懂……”
“你飞快地跑回好朋友家里。当时你是拼了命地跑啊,因为你不愿意让好朋友等得太久。你把朋友的奶奶从睡梦中摇醒,带着她去了派出所。可是,派出所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当然也没有那个自称警察的坏人。值班的警察问明情况,知道你们上了坏人的当,赶紧四处联络,紧急搜索。结果连续搜索了好多天,直到开学也没有把你的好朋友找到……你呢,不顾一切地到处找你的好朋友,开学了也不去上学,还是一个劲儿地找,后来连她的父母都绝望了,你还在找……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啊!”
“求求你……别再说了……求求你了……”
“我再说最后一句话,你不要再自己折磨自己了!”
隔壁的邻居出来了,生气地说:“不要影响别人休息好不好?”
赤松道歉之后,那人回去了。赤松把嘴巴凑在门缝上小声说:“也许我做得太过分了……我还给你母亲打了电话。我不知道你父亲身体不太好……”
俺想从门边离开,回到卧室里去,但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拉着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继续听赤松说下去。
“你大学毕业以后,本来已经被一家公司录用了,可你却不顾父母反对,进了警察学校。你母亲说,那是因为你一直忘不了朋友失踪的事。我还想提醒你,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被你给忘记了!”
“非常重要的事?”
“一切都结束了。那个案子已经结了。你上高中那年,你的好朋友的遗体被找到了。”
“不!……不是……”
“这件事你是知道的,而且你亲眼看到了朋友的遗体。但你不相信那就是你的好朋友,还是自己谴责自己。但是,她的葬礼你是参加了的。罪犯自首以后,交待了杀人匿尸的罪行。按照罪犯的交待,警察从深山里挖出了尸体。现在,你那个好朋友的灵位就供在她的家里。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俺实在听不下去了,逃也似的回到卧室里,爬上床,蜷缩在墙角。
骗人……胡说……没有结束……没有结束……俺听得见她求救的声音,听得见她不住地求救的可怜的哭泣:“快来找我!你们还没找到我呢!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快来找我呀!……”
俺把被子拉过来蒙上头,还是能听到她的呼救声。
赤松说理解我,说能理解我的心情。但是她的心情呢?被坏人掳走以后,一个人孤立无援,处于万分恐怖之中的心情,谁能理解呢?
俺暗暗发誓:“一定去找你,一定把你找到!你等着,俺马上就去找你!”发过誓以后,呼救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第二十四章
他把高脚杯狠狠地摔在厨房的瓷砖地上。
简直不可救药!可恶至极!这个木崎京子,看了这么多天,听了这么多天,都他妈的白看白听了吗?
十几天了,一边叫她看录像,边循循善诱地教导她,可她就是理解不了。问她“理解了没有”,她就知道大喊:“救命啊!放我回家!”跟她说,你已经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你的家就在这儿,可她就是听不明白。让她跟父母说说话吧,她一个字都不说。对派鲁呢,连个招呼都不打。把饭塞进她嘴里,不是吐到地上就是吐到他脸上。只要张口,不但把他骂个狗血喷头,连他们全家都一起骂。
由于京子不能安心跟他一起过日子,使他在外边的世界里的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工作上接二连三地出乱子。代理科长批评他说,不要把个人的烦恼带到工作上来,气得他握紧手上的圆珠笔,想冲过去把代理科长的眼睛扎瞎。大概是他的表情太吓人了吧,科长愣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了。看到科长吓成那样,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最近99lib?,他的演戏跟现实的平衡经常被打破。
京子常常骂他“疯子”。在他看来,是京子在那个疯狂的社会里生活得太久了,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是常人什么是疯子了。在那个疯狂的社会里,只凭单纯的好恶,互相说一声“我爱你”,还没有真正理解对方就结婚;过了没多久,又以感情不合等非常暖昧的理由离婚……心与心的交流不被当成一回事,爱情中的责任部分被轻视,其结果是人们自身被贬低,作为一个人存在于世界上已经成了一种耻辱。这样的社会难道不是一个疯狂的杜会吗?可惜京子根本不懂这个道理,不,不光是京子,几乎所有的候补新娘都不懂,只不过京子在她们之中是表现最差的一个。
那个在小剧团里,梦想当名演员的二十二岁的姑娘,是个有理想的人,大概正因为如此,才能把他当做真正的朋友,认真地听他讲那些关于理想家庭的话。她也爱听他喜欢的那个女歌手的歌。就差那么一点点,俩人就可以结合了。可是,她到底没能跟他的父母说上一句话。后来,虽然也说过派鲁很可爱,也说过能够理解他的父母,但始终没有敞开心扉,向父母诉说烦恼,更没有发自内心地叫声爸爸妈妈。如果她能做到这些的话,99lib?他也不至于对她彻底绝望,把她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那个二十七岁的做女招待的,最初虽然有过激烈的反抗,但很快就理解了他,而且能够热心地听他说话。从录像上看到他的家庭一度没能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还安慰过他。然而,那毕竟是个下三烂的女人,居然当着父母和派鲁的面诱惑他,无耻地说什么,对她怎么样都可以。这个愚蠢的女人,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心与心的交流,男女之间的性交最多只能算是一种排泄……如果她不是只追求刹那间的肉体快乐,而是要迫求心与心相通的爱情的话,他也不会当时就用刀把她的脸划个乱七八糟。
还有那个家里明明有房子,却用父母的钱租高级公寓住的二十四岁的姑娘,说什么要为将来当专职主妇做准备。整天在驻日美军基地附近玩儿到很晚才回家,过着非常没有规律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没有规律,他花费了很多时间才把她抓住。她那愚昧的父母从小灌输给她的人生观是:社会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成功者,一种是落伍者,得到了金钱和地位的是成功者,反之就是落伍者。为了纠正她这种错误的人生观,他下了很大的功夫。那姑娘很快抛掉了父母和社会灌输给她的陈腐的人生观,变得纯朴起来,因为她一直在追求真正的爱情,希望被真爱包围着度过自己的一生。但是,最后她却说什么只要跟她那个在建筑公司当董事的父亲一说,就会得到一大笔钱。她到底没有从金钱的束缚下摆脱出来,于是,她也没有能够成为他理想的妻子,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理想的妻子,母亲理想的儿媳,将来成为自己孩子的理想的母亲的女人呢?他要找一个他最爱的女人,而那个女人也死心塌地地爱他,哪怕不能像他的母亲爱他的父亲那样,达到母亲的十分之一也是好的呀。在这个价值观倾斜的社会上,难道没有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女人……
壶盖儿上的响笛尖叫起来,把他从绝望的冥想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水开了。他关上煤气,往四个纸杯式方便面里倒开水。倒完以后,忽然想到派鲁也该吃点儿,就打开了第五个方便面。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在抢劫犯抢劫过的那个便利店里遇到过的,经常穿紫色套装的那个女人。虽然穿戴显得艳丽了一些,但分明已经不是不能理解别人的年龄了。态度显得傲慢了一些,但这种傲慢也许就是有自豪感有理想的外在表现。
他把开水倒进第五个方便面里,等着方便面泡熟。等的过程中,他又想起了跟木崎京子住在同一个公寓的那个叫朝山风希的姑娘。齐耳短发,五官端正,从她挺直腰板走路的姿势上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感情真挚的人。朝山风希肯定也是单身,因为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到那种为了克服单身一人的孤独和悲哀而不懈努力的神情,那神情表明她绝不会向任何虚伪的东西妥协,表明她对爱情是认真的。换句话说,她相信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温情和慰藉的力量,并且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虽然看见过这个叫朝山风希的深更半夜出去过,但是,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儿过失呢?只要耐心地教导她,肯定会改好的。
想到这里,他忽然后悔当初选择九九藏书了木崎京子而没有选择朝山风希。京子是他在失去了泰国姑娘以后偶然遇到的,顺势就给带了回来。当时认为京子还年轻,容易接受新鲜事物,也容易适应新的环境,现在看来当时是想错了。
他把五个方便面和一把菜刀放在一个大托盘里,一边往京子待的房间走一边想:“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就不要后悔了,还是耐着性子教导她吧。如果她说什么也不接受我的话,再放弃她,从穿紫色套装的傲慢女人和朝山风希两个之中选择一个……”
他打开房门,故作欢快地招呼了一声:“吃饭喽!”
他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看着很快就变得消瘦了的京子,和气地问道:“京子,这回好好儿看了吗?”
不光是脸上,浑身上下布满了被刀划破的新伤旧伤的京子,坐在那把特制的椅子上,脸虽然冲着电视,但那浑浊无神的眼睛到底看没看,谁也说不清楚。
电视上正在播放他十八岁考上大学时的录像。他站在大学红色的大门前边,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一个表示胜利的姿势。摄像的女人在说话:
“他爸,你看,隆司考上大学了!你的独生子考上大学?99lib.
了!你表扬他两句吧!”
他微笑着在心里说:“是的,母亲,表扬表扬我吧,我还在努力啊!”
他把方便面送到京子嘴边,催她快吃。
第二十五章
俺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
俺在俺们警察署管区的地图上,把受害者住所周围的便利店全都标上记号,但目前把润平打工的店和我跟京子经常去的店排除了。俺打算每天从夜里十一点转到天亮,把那些便利店转个遍。
俺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盲目的做法。那个奇怪的男人是不是罪犯,受害者是不是在便利店被罪犯盯上的,京子现在是不是被罪犯监禁着,都还没有确定。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俺在每个便利店停留二十分钟左右,寻找那个奇怪的男人。其实,从录像带上截下来的照片肯定会跟本人有差别,像俺这样找简直是大海里捞针。
俺是穿着一身很显眼的衣服转便利店的,转完以后,又故意走到没有行人过往的路上去走上十分钟左右,观察是否有人尾随。就这样,转了一家店又一家店,一直到天亮。
俺期待着偶然撞上那个监禁杀害单身女性的惯犯,但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也可以说是非常愚蠢的。不过俺觉得这样做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得多。让俺待在家里,任凭各种可怕的想法在脑子里膨胀,俺会发疯的。俺打算先按照在地图上标好的顺序转一遍以后,再打乱顺序转一遍……
俺在现有的衣服里,尽量选择引人注目的样式和颜色,选择那种使自己身体的线条突出的。由于对自己的身材没有自信,犹豫了很久。犹豫之中忽然想起润藏书网平夸过俺的腿,于是决定穿那套超短裙套装。润平的夸奖给了俺几分自信。
虽然这是很可能导致悲剧结局的行动,俺还是毫不犹像地去做了。从来没用过的眼影用上了,还涂上了睫毛膏,口红也是用的发亮的那种,在夜间灯光的照射下,肯定显得性感而有魅力。俺还抹了腮红,细心地修剪了指甲,涂上了鲜艳的指甲油。
站在镜子前边一照,连俺自己都吃了一惊。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乎忘了做这种打扮的目的。没想到镜子里那个人那么漂亮!
紧接着,俺又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很滑稽。这是在干什么呀?又换衣服又化妆的,真不得体……于是,俺换下刚刚穿上的衣服,把费了半天劲化好的妆也洗掉了。
但是,俺从心底里并不认为俺这身打扮不得体,只不过一直没有这样打扮过,乍一这样有些不好意思而已。面对自己全新的形象,俺对以前自己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怀疑。俺从来不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女人,而一旦打扮起来以后,是需要有一个接受的过程的。
俺并不是从骨子里就不喜欢打扮的,俺愿意穿华丽的衣服,愿意听别人夸俺漂亮。超短裙、眼影、指甲油、睫毛膏、香水,还有各种颜色的口红.99lib.,都是俺自己一边嘀咕着用不着一边从商店里买回来的。
不过,俺一直尽量穿得很素,即便是在当警察以前,不,从中学时代就穿得很素。时髦的衣.99lib.服和首饰,不管多么喜欢,也拼命说服自己不要去买,就是买回来了,也是连包装都不拆就放进壁橱里。
尽管不是随时意识得到,俺知道俺一直在想着死去的好朋友的短暂一生。她连青春期是什么还都不知道就离开了人世,一想到这里,俺就觉得穿漂亮的衣服是一种犯罪。但是在俺内心深处,一直有另一个自己,一个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非常女性化的自己。为了童年时代的好友,俺一直把那个女性 化的自己隐藏着。现在,为了找到失踪的另一个好友,那个隐藏了很久的自己浮了上来,俺不由得觉得有些惊奇,同时也感到有些内疚。
俺心情十分复杂,但最终还是穿上超短裙,浓妆艳抹地出现在都会的夜晚。为了吸引罪犯,俺特意穿上了一双敲击地面时发出的声音很大的高跟鞋。俺为俺能够履行作为一名警察的职责而敢于牺牲的做法感到骄傲,也为能够遵守向京子所做的诺言感到安慰。俺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京子也是为了俺自己……
第二十六章
他正在让京子看他结婚庆典时的录像。他准备结束跟京子的这段缘分了。
他想告诉京子从他离婚以后到真正的家庭团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如果京子听了以后还不能理解,还不愿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的话,就只好抛弃她,寻找新的对象了。
电视画面上是一对新人,婚礼的主持人正在向他们祝福。
他对京子说:“过一会儿就是新婚宴会。宴会上我们部长讲话来着。部长是我的老校友。跟你说吧,社会上很多一流的人才都是从我们大学毕业的。妈妈也指望我成为一流的人才。妈妈经常对我说,虽然爸爸不跟我们在一起,你也不能给爸爸丢脸,要让爸爸觉得你是他的骄傲。小时候我学习可努力了,只要我的学习成绩稍有下降,妈妈就会非常严厉地批评我。妈妈对我说,绝对不能输给保姆家的那两个孩子……值得幸运的是妈妈接受了外祖父的遗产,我上好学校、上辅导班的费用都不成同题。每天一放学我就飞也似的往家跑,一进家就坐在妈妈面前做功课。妈妈为了我可以说是牺牲了一切。那时的我根本没有玩儿的时间,妈妈只要一看见我玩儿,立刻就生气地说:‘这样怎么对得起你爸爸!’说着就哭起来……我最看不得妈妈哭了。妈妈还时常自己把自己弄伤,我不忍心看妈妈难过,特别害怕妈妈有一天突然死了。妈妈死了我可怎么办?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对于我来说,有妈妈就够了,妈妈是我的一切。只要看见妈妈的笑容,我就会觉得幸福……”
画面上的新郎和新娘要喝交杯酒了。
“99lib.妈妈建议我考理工科大学,因为爸爸不会使用电脑,所以妈妈让我学电脑,说学好了教爸爸去。在大学里,我的学习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毕业以后,指导过我的教授推荐我去了一家大公司。看起来呀,只要好好儿学习,就一定会有出息。我一直没有谈恋爱,不是不想谈,而是控制自己不去谈,可以说是在演戏吧。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演戏的,我一直觉得跟妈妈在一起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在外边统统是演戏。我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了……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这样的话一切都会非常顺利……参加工作第四年,我认识了当时在秘书科工作的前妻。是前妻主动追求我的。”
画面上的新郎和新娘开始喝交杯酒了。
“前妻属于那种进攻型的女人,经常是她来约我,还劝我干这干那。我觉得她的性格有点儿像我妈,不光是性格,长得都有点儿像……我渐渐地被她吸引住了。我在软件开发方面为公司做出了很大贡献,我们部长非常赏识我,于是由他出面撮 合,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妈妈开始是反对的,一方面是因为她对家里要增加一个人感到不安,另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有征求我爸爸的意见。爸爸那时候调到北海道去了,离开我们很远。为了我的婚事,妈妈特意跑了一趟北海道。回来以后,妈妈对我说:‘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话好像是爸爸对妈妈说的。就这样,我们决定结婚了。不过,她的父母好像对我们家的情况不太理解,还说过一些很不中听的话。”
正在播放的录像带应该是专业摄像师拍摄的,画面非常稳定。这时镜头对准了新娘的家人,有新娘的父母、祖父母,还有抱小孩子的,总共有十来个人。
“的确,当时爸爸和派鲁还没有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但那是没办法的事,爸爸工作太忙了嘛。她家里的人有什么好的,别看有那么多人,其实谁跟谁都不交心。我讨厌她家的人说我和我妈的坏话,曾提出不跟她结婚了。但是她表示愿意说服她的父母……当时我们已经发生关系了。关于性交,我通过黄色录像什么的了解了一个大概,认为照葫芦画瓢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干完以后,才知道性交竟是出乎意料地简单,跟排泄一样。排泄的欲求有了的话,适当处理一下就可以了。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常常引起很大的麻烦呢?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的问题。如果心和心不能抱在一起,性交就跟排泄没有区别了。你听懂了没有啊?”
镜头对准了新郎家人的席位,那里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她的眼睛是潮湿的,但目光呆滞。虽然面带微笑,却非常僵硬,像个精心制作的蜡人。
由于这边只有一个人,摄像师非常适时地给他母亲来了个特写镜头。
“后来妈妈也希望我们快点儿结婚了。我上班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在家里肯定很寂寞,结婚以后,妻子就可以陪妈妈聊天儿,她老人家就不会那么寂寞了。更重要的是,妈妈坚信,只要我生了孩子,爸爸就会回来的,因为那将是他的长孙。妈妈认为爸爸会放下工作,放下一切赶回来看他的长孙的。并且看到长孙以后就不会再离开我们,会跟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妈妈真的相信,她几乎每天都跟我念叨这事……”
电视画面上他母亲的表情就像在做一个美丽的梦,确切地说,是个做着美丽的梦的精心制作的蜡人。
他按下暂停键,画面停止在他母亲的特写上。
“可是……为什么……”他嘟嚷着,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去澳大利亚蜜月旅行。旅行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星期。可是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了……不,在是在,只是再也不能跟我说话了……”
他把电视关掉,突然回头看了京子一眼。
京子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她呆呆地睁着眼睛,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疮疤上又被划出了新的伤口,惨不忍睹。
“为了能让你彻底了解我们这个家庭,还是让你看这盘录像带吧……是我摄的……”他换了一盘录像带,按下放像键。
屏幕上出现的是葬礼的情形。
“大家都反对我把葬礼拍摄下来,但我必须拍,因为这是一场滑稽剧。大家都参加了这场滑稽剧的演出。我想把当时的情形拍摄下来,等妈妈回来以后给她看。”
祭坛上摆着一口棺材,棺材上镶着他母亲的照片。穿着黑色葬礼服的人们脸色都很难看,纷纷冲着镜头摆手:“别拍了!别拍了!”
刚刚做新娘不久的年轻女人悲痛地叫着:“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是丧主啊!”
“松田君,你这是干什么哪?我们知道你很悲痛,可是……”另外几个男人的声音。
摄像者推开那些人,靠近了棺材。这时的画面上可以看见摄像者的手打开了棺材的盖子,棺材里,他的母亲紧闭双眼,躺在菊花丛中。
他按下暂停键,对京子说:“我们蜜月旅行期间,妈妈去叫爸爸和派鲁了……她看着我们两个人新婚之后在一起幸福的样子,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不想成为我们的包袱……”他苦笑着扭头看着京子,“妈妈是希望我们两个生活得更幸福才离开我们的。可是,我前妻根本不理解妈妈的良苦用心,突然提出了离婚。我真不敢相信哪……我们是因为相爱才结婚的呀……而且是她坚决要求的。京子,你再看看我们的婚礼。”
他换了一盘录像带,电视上又出现了婚礼的画面。新郎新娘在聚光灯的照射下步入宴会厅,婚礼的所有参加者热烈鼓掌。新娘走近镜头,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着幸福的泪花。
“你看,她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她在神的面前发誓永远爱我,发誓要跟我一起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在妈妈到爸爸那里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要是能生个一男半女的,妈妈肯定会带着爸爸和派鲁回来的……可是,这个无耻的女人……不只这个女人,还有她们全家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爱面子。她家里那些抱着偏狭的价值观的人们,都在背后怂恿她跟我离婚。”
他又换了一盘录像带,是他小时候的。年幼的他,年轻的母亲,开心地笑着,冲着摄像机镜头摇手。
“你看,妈妈在笑……妈妈一直希望我能得到幸福……为了我的幸福,妈妈愿意牺牲她自己的一切……”
他的眼睛里涌出了一滴水,顺着脸流了下来。他不知道那是泪,在他的意识里,早已没有了“泪”这个概念。他又换了一盘录像带。
“我已经调查过了,”电视画面上,他的前妻说,“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已经通过私人侦探调查过了。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我真傻,居然相信了你!我父母早就告诉我,结婚之前应该把你的情况调查一下,我真后悔没听他们的话……我看到你家的户口的时候就觉得挺奇怪的,你父亲那栏是空着的。”
电视画面里的他大声叫着:“户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是糊弄人的!我妈说过,那是登记户口的人搞错了。”
“你妈那是骗你哪!告诉你吧,你妈是第三者插足!人家有老婆,也有孩子,可是呢,你妈妈非要在人家夫妻之间插上一脚……我请的私人侦探都告诉我了,当时公司里所有的人都看不起你妈……”
“住口!不许你侮辱我妈!”
“你妈至少做过两次人流!这是你的生身父亲向他老婆忏悔的时候说的,恐怕不会是胡说。后来你妈怀上了你,声言坚决把你生下来。你的生身父亲不同意,他怕毁了他自己的家庭……尽管如此,他还是跟你妈保持着性关系,真是个可恶的男人……你妈拒绝再做人流,认为只要把孩子生下来,那个男人就属于她了,于是不顾你外祖父的反对,离开家到外边租了房子,最后把你生了出来!”
“住口!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都是胡编乱造!”
“现在跟你说这些话我都觉得恶心……不过,不跟你把事实说清楚,你能痛痛快快地跟我离婚吗?”
“为什么非要离婚呢?蜜月旅行刚回来,大家都期待着我们生个可爱的孩子呢!”
“大家?你指谁?”
“妈妈,还有……”
“行啦!你妈不是已经自杀了吗?我知道你精神上受了刺激,可你也不能不承认你妈已经死了呀!你妈在浴室里把腕动脉切断了,你可是亲眼看见了的,还踩着满地的血水扑了过去。我不叫你过去,可你就是不听,还把她抱了起来。你妈肯定是在咱们蜜月旅行期间觉得寂寞难耐,跑到北海道她的情人、你的生身父亲那里去了。到了那里,才知道她的情人因为心肌梗塞不久以前去世了。也许是因此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才自杀的……”
“妈妈肯定会回来的!她老人家只不过外出旅行几天……”
“我说你呀,最好到精神病院看看去。你精神上有点儿问题。你妈也是,早点儿去精神病院看看,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就是不对劲儿嘛,你妈一个劲儿地把她和你的录像往情人家里寄……也许她真的是很爱她的那个情人……结果呢,把你也给搭进去了……何止是你,连我,我们家,都搭进去了……”
“别胡说了,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嘛,我们的幸福可以从现在开始嘛!”
“我看你还是到医院里去休息几天吧,也别去公司上班了,等病好了再说?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请你在这张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幸亏当初决定蜜月旅行回来以后再把家具搬过来,这回省事儿了,不用分财产了。”
“你不是说爱我吗?在婚礼上,你不是向神发誓说要永远爱我吗?”
“情况发生变化了嘛,没办法的事嘛。是你把我骗了,不跟你要精神损失费就算便宜你了。不过……你是不是也朦朦胧胧地知道你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明明知道,却跟她一块儿演戏是吧?难道你真的相信你爸爸单身去了北海道吗?你也不好好想想,有这种可能吗?”
“你不懂!真实情况你是不知道的!让我来告诉你,我和我妈的事儿,我们家的事儿,从以前到现在的事儿,我都告诉你!”
“别过来!你这是要干什么?别过来!别靠近我!”
“你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不懂什么是家庭!我相信妈妈的话,有什么不对的?让我来告诉你,妈妈是怎么教导我的,是怎么支撑我们这个家的!”
“别过来!你要干什么?拿着菜刀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
突然,坐在特制椅子上的木崎京子发出一声呻吟。
他眨了眨眼睛,回头看了看京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京子己经闭上了眼睛。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好像是在做噩梦。
“嘿!律子!起来了!别睡了,继续看录像!”他对京子叫起了前妻的名字,“快看我和妈妈,画面外边就是爸爸和派鲁。”
他的脑子突然混乱起来,搞不清楚到底是在跟谁说话了。他对自己的混乱感到可怕,于是抓起放在桌子上那把菜刀,用刀刃在手背上割了一下,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涌出来的鲜血,自言自语地说:“……我怀疑妈妈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伤害她自己的。我不能理解她老人家的时候,她感到悲伤、愤怒、绝望,通过伤害她自己表示要对我弃而不顾,妈妈大声哭叫着:‘妈妈不要你了,妈妈再也不想看到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了!他爸!派鲁!上帝呀!’妈妈甚至说要远走高飞,不回这个家了……”
他放下手中的菜刀,鲜血从手背上滴下来,落在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
“妈妈……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您……对不起……”
这时,电视里响起了他前妻律子的声音:“别这样别这样!你干嘛把你自己的手割破呀?你这是干什么呀?傻呀?”
现实中的他小声嘟囔着:“律子,这算不了什么,稍微割破一点儿没关系,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的。”
电视里他前妻的声音是:“行了行了,你饶了我吧!我可受不了这个,你赶快在这上边签字盖章九九藏书
吧!”
他抬起头来,看了京子一眼,终于意识到坐在面前的是京子,而不是前妻律子。
“我前妻呀,到底也没能理解我,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女人。我正要向她证明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她却自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疯了似的跑出去了……过了几天,来了个律师,说什么从此以后我的妻子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还让我去医院看病。莫名其妙!他们才有病呢!整个世界都疯了,这个不可理解的到处充斥着扭曲了的价值观的世界!如果不是我学会了在外边演戏,就会到处受欺负,早就被这个世界吞噬了……”
他走到京子身边,用血淋淋的手背轻轻抚摸着京子的脸:“喂,律子,律子……噢,不对,是京子。京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好好儿回答我的问题,你左边微笑着的这个人是谁?还有,蹲在墙角那边的又是谁?”
他伸出右手,慢慢地揭掉粘在京子嘴上的胶带:“他们三个都是在这个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后回来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仿徨,整天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也不去公司上班了,我都吃了些什么,是怎么活过来的,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好孤独啊,孤独得整天哭,孤独的恐怖使我浑身哆嗦。我想把一切都变成原来的样子,于是试了试妈妈以前经常使用的方法,自己弄伤自己。我把自己弄伤了很多次……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来到这个房间里一看,吓了一跳,大家都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家人都回来了。我笑着向他们打招呼:‘你们回来啦?’他们也向我打招呼:‘回来了!’然后他们建议我迎娶新娘……他们对我说,找个老婆,重新开始吧!”
他看着京子两边的两个人,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问道:“喂!这是谁?这边这个面带微笑的是谁?墙角里那条可爱的小狗叫什么名字.99lib.?喂!你回答我呀!”
京子提心吊胆地试着张了张僵硬的嘴巴,她的喉咙深处痉挛着,终于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发出一声令人颤栗的尖叫。
第二十七章
我的心已经感受不到任何与音乐有关的东西了。
哪怕是一个旋律,一句歌词,都不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匕首也不带了,微型录音机也不带了。每天都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似乎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到天边去。我稀里糊涂地混了一天又一天。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个人演唱会上都演唱或演奏哪些曲目,事务所的芦田问了我好多次了,到现在我也没有回答他。芦田气得大吼大叫:“你是不是不想搞这次个人演唱会了?”
“也许吧。”我回答说。
芦田气得脸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就像一个心理变态的人发作似的:“什么?票都开始卖了,给音乐制作人的邀请信也发出去了,有好几个音乐制作人要来看你的演唱会呢!娱乐界一家出版商还说要给你出CD,现在正准备跟总经销商碰头呢!好几家音乐杂志都想对你这次个人演唱会做独家报道,已经有两家来联系过了……”芦田接连不断指手画脚地说了上面这一大套以后,又郑重地对我说,“不管对你个人来说还是对咱们音乐爱好者协会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呀!”
可是,无论他怎么说,我就是不为所动。
“剩下的时间连一个月都不到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我比你还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追抢劫犯,追到最后不但没追上,自己还摔倒在马路上。跑第二棒的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再次强烈地刺激了我。当我把匕首像交接力棒似的向前伸出去的时候,不但没有人接,反而.99lib.
被抢劫犯的摩托车轮胎弹掉,落在了地上。看着掉在地上的匕首,不,接力棒,我心里充满了比悲伤和寂寞还要叫人难受的虚无感。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向前跑,为了什么在唱歌,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不,不光是不清楚,比不清楚还要严重。别人对于我的跑,对于我的歌的反应,我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了。我真怀念单纯得张口就能说出“因为我喜欢”的中学时代。
在此以前,我好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被无情地翻弄着。我焦躁不安地想尽一切办法要从游涡里挣脱出来。我冲着漩涡怒骂着,在漩涡里横冲直撞,与之展开惊心动魄的搏斗。我生活,我唱歌,都是在跟漩涡搏斗。可是现在呢,突然啪地被甩到游涡外边来了,而外边是一个什么也抓不到的虚无的空间,憎恨也好愤怒也好悲伤也好爱情也好,在这里全都失去了对象,我只能百无聊赖地在虚空中徘徊。
一个人呆的地方,如果还能得到可以怒骂周围的一切、憎恨周围的一切的力量,也许还谈不上孤独。真正的孤独也许正像我现在这样,呆在一个连怜悯之类的感情都产生不了的地方。我本来就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所以对陷入了真正的孤独的自己,也不能同情。
尽管如此,到了打工的时间,我还是去便利店接店长的班。这个时候的我,不管是走在僻静的小胡同里,还是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觉都是一样的,都好像走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在这种孤独的状态中,我还能准时去上班,也许说明我还在下意识地等待着什么吧。我朦胧地感到那是一种淡淡的期待,是这个便利店里发生的一切使我陷入了虚无的空间,说不定还是这个便利店会帮我脱离这虚无的空间。
或者还可以说,这淡淡的期待也许跟朝山风希有某种联系。
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想得到她,也不是想把她抱在怀里。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我的意识深处非常清楚,那样做的结果反而会使我陷入更加虚无的空间,连现在这淡淡的期待都会消失殆尽。我会被弹到虚空的尽头,想回到现在的位置都回不来了。
我知道,这淡淡的期待确实跟朝山风希有联系,但我不知道自己要跟她怎样,才能从这虚无的空间逃出去。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朝山风希出现在了我打工的便利店里。
不,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我说不太清楚。当时我正在机械地唱收唱付。按照店里的规定,当顾客把要买的东西拿到收款台来的时候,必须大声报出商品名和价格,还要大声说出顾客递过来多少钱,找给顾客多少钱。趁暂时闲下来的时候,我看了放杂志的书架那边一眼,朝山风希好像就站在那里。
书架挡住了她,我只能借助玻璃窗来观察她。我向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好像在有意回避我,我只好利用防盗镜和玻璃窗追踪她。
她长得的确很像风希,但穿着打扮却比我所认识的风希时髦得多。翡翠绿的超短裙,亮闪闪的首饰,浓妆艳抹。我从来没有见过风希这样打扮,莫非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装作整理货架向她靠近,她也好像在装作选择商品躲避着我,不管我向哪个方向移动,她都会给我一个不能直接看到她的死角。当她跟我隔着一个货架时,我跳起来想直接看看她的脸,结果只看见了她那染成了茶褐色的短发。越是看不到她的脸,越是想看,我现在的感觉就像被卷进了一个吸力很大的漩涡。
“喂!交钱!”
收款台那边有人叫了起来。我看看收款台,又看看休息室,新雇来的大学生十分钟以前就该出来了,却还在里边睡觉,工作态度简直没法跟小高相比。我只好放弃对那个长得像风希的人的追踪,回到收款台去收款。
这个风希,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简直可以说有几分妖冶……
我收款的时候,也一直在通过玻璃窗观察她。她分明也在通过玻璃窗看我——这绝对不是错觉。她那双眸子,总是闪烁着一种叫人迷恋的光,红红的嘴唇,在给人一种绝世独立的感觉的同时又觉得非常诱人。
顾客交完钱走了。我离开了收款台,她也开始走动,但我总算捕捉到了她的背影。两只纤细的、指甲盖儿上涂了指甲油的小手随着身体的走动优雅地摇摆,好像清清的流水里轻轻摇摆的芦苇。正因为有流水,才使芦苇显得那么安稳。但是,如果你真的置身于流水之中,就会被卷入那让你喘不过气来的漩涡里,直至被漩涡吞没。
如果是平常那个严肃得有点儿过头的一丝不苟的风希,也许我就不会这么没完没了地追踪她了。而且如果是那个风希,她肯定会直接站在收款台前,毫不客气地喊一声“润平君”的。我对那种优等生似的风希只会感到反感。
但是,眼前这个可能是风希的人——如果是风希的话,肯定展现的是我所不知道的风希真实的一面。这让我感到神秘,所以她才能如此吸引我。
直到现在,我除了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此刻的我,突然产生了对生命的秘密的憧憬,我想伸出手去摸摸它,用嘴唇轻轻地吻它,用牙齿轻轻地咬它,用全身密切地接触它,那是一种无法描绘的欲望。
但这不是性欲,而是一种在我看来更为深刻的东西……
也许我所迫求的东西在实质上跟她有某种联系?精神上的某种东西,强烈地渴望跟自己身外的一个存在结合……如果能够结合的话,就算失去了自己的存在也没关系,不,不是失去自己的存在,而是一种解放。我想从不自由的自我存在中解放出来,进入到比自我存在更为高级的层次里去。我希望,不,我早就从心底里渴望着了。说也奇怪,近来一直笼罩着我的虚无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又有顾客在招呼我,但我理都不理他们,径直向风希追了过去。就在我觉得紧跑几步就会抓住她的手的时候,她走到店门外边去了。
我正要追出去,一个顾客从我身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上哪儿去啊?还不快收钱!这些东西不交钱就拿走你干吗?”
原来是附近修路的几个工人,每人拿了一瓶饮料等着交钱。与其跟他们争执两句,还不如把那个偷懒的同事叫起来帮我收钱,我好去追风希,于是我赶紧回到收款台,一边收钱一边冲休息室喊道:“平野!”
休息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是扔下这几个顾客走人呢,还是冲进休息室揪住平野的脖领子把这个不自觉的家伙拽起来呢?正在犹豫的时候,店门开了,又进来一个顾客。
这时,店门开了,奇怪的男人的视线立刻转向店门。借助玻璃窗,我发现他的表情发生了很大变化。扭头朝店门处一看,进来的是O女士。
O女士穿一套黑色的紧身夜礼服,外罩一件双排扣夹克衫,脖子上围一条天鹅绒围巾。大概没有谁像她那样来便利店买东西还穿那么讲究。
O女士进店以后看了我一眼,没拿购物筐就到摆着狗食的货架那边去了。我从玻璃窗里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警惕的神色立刻消失,变成了一头食肉类野兽在茂密的森林里看到小动物时候的样子,贪婪而狡猾,眼睛里燃烧着欲望。我忽然意识到他来这里的目的也许就是O女士,他是为了O女士而冒险来到这里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说明什么问题呢?风希在演唱会剧场的后台对我说过的那番话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
店门又开了。从外边进来一个穿着笔挺的意大利名牌西装的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一边往店里走一边往名牌钱包里装零钱。店门外,一辆出租车刚刚开动,看来他是付了车钱以后才走进店里来的。他造作地抚弄着头发,摆出意大利电影演员的姿态,在店里四下寻找了一会儿,一看到O女士,马上就满脸堆笑地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
我看到这情形,心想O女士不至于看上这种油头粉面、除了讨好女人以外没有任何才能的小痞子吧。大概是把O女士送到这里以后,O女士不让他进家,给了他一个闭门羹以后,顺便到便利店来的……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O女士微笑着拿起一个狗食罐头来,贱声贱气地跟小痞子发起嗲来。小痞子呢,双手搂住O女士的腰,脸埋在O女士的头发里,忘情地嗅着她的头发散发的香味。O女士呢,对小痞子不但没有丝毫反感,还很满足地笑了。看到这种情形,我心中那个美好的O女士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仅仅有几分姿色,穿着入时的轻浮女人。
是她一个人活得太累,想找一个依靠了呢,还是我原来对O女士期望值太高了呢?我说不清楚,反正我在她那张我曾认为很神秘的漂亮脸蛋儿下面看到了轻浮。
我觉得O女士很可怜。如果没有经历抢劫犯抢劫我们便利店的事件,没有亲眼看见小高被刺伤,没有看见那么多血,特别是如果没有认识风希,以前那个浑浑噩噩的我,看到眼前的情形一定会吃醋,一定会怒火中烧的,就像现在我可以在玻璃窗里看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一样。
那个奇怪的男人,好像是被深爱着的女人欺骗了似的,气得脸都扭歪了,面部肌肉一个劲儿地哆嗦。突然,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不好!这小子要跑!如果不想办法拦住他的话,以后就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赶紧从收款台里跑出来,下意识地一摸后腰,匕首没带!我这个后悔呀,但回家取匕首肯定是来不及了。我追上去,在他走出店门之前喊了一声:
“喂!这位先生!”
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到了门口。
“喂!请等一下!”我追过去,从后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很狼狈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打算甩开我的手走人。
我抓住他的手腕不放,冲他手上的杂志努了努嘴,尽量用平静的口气对他说:“先生,您手上的杂志还没付钱吧?”
那小子好像没听懂我的话的意思,看看我,又看看他自己手上的杂志,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哦”了一声,把杂志递到我面前,意思是“还给你不就得了嘛”。
“等等!您也不是三岁的孩子,偷了店里的东西,还给我就算了事啦?”
他见我不接杂志,非常惊奇地瞪着我,那意思是:你疯啦?
“请您跟我到后边来。”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冷冷地对他说,“不管怎么说是您偷了我们店里的东西,咱们先不说是否叫警察,您至少得把您的姓名地址什么的留下吧?”
那小子把杂志夹在腋下,脸上浮现出轻蔑和警戒的表情。突然,他把手伸向身后,好像是要掏什么东西。我以为他会抽出一把匕首什么的凶器,赶紧拉开了架势。可是,他掏出来的不是什么凶器,而是一个钱包。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递了过来。
我更冷静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请您跟我到后边来一下。”我抓住他的手腕,强行把他往里边拽。心想,如果你小子反抗,我就揍你个王八蛋!
没想到那小子噗嗤一声笑了,很从容地说:“好好好,跟你进去还不行吗?不就是没留神拿着一本杂志出来了嘛,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嘛!好,我跟你进去,咱们好好儿谈谈,叫店长也好叫警察也好,随你的便,我会跟他们解释的。”说完把杂志往我怀里一塞,转身就要往后边走。我愣了一下,弯下身子去捡掉在地上的杂志。
就在这时,那小子猛地抬起膝盖,照着我的脸踢了过来。我赶紧用手去挡,已经来不及了。我的下巴受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躺倒在地上,耳鸣的声音犹如吉他被谁胡乱弹拨,叫人烦躁不安。突然,黑暗中出现了风希的身影。她无奈地冲我笑了笑,转身离去,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别!别丢下我不管!我向风希伸出手去,风希消失的方向放出一道白光,那道白光很快扩散开来,眼前的黑暗一扫而光。
这时,O女士那张漂亮脸蛋儿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光是她的脸的话,也许会给我几分幸福感,不料那个小痞子从她身后钻出来,用嘲笑的口气说:“嘿!躺在这儿干什么哪?”
O女士则傻乎乎地笑着:“我想买点儿炖杂烩,你说,狗吃不吃炖杂烩呀?”
我慌忙欠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离收款台不远的地方。
“多长时间了?”我问O女士。
“什么?”O女士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我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了?”
“什么多长时间了,刚刚倒在这儿的。”
“这么说,那小子还没……”我挣扎着向门口爬过去,看见那小子已经顺着便道跑出去几十米远了。我站起来,只觉得下巴麻木,头昏脑涨,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拔脚就要追上去。
“喂!我的炖杂烩……”
我心里说:“O女士,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不,我已经不打算用这个雅号来称呼您了。关于称呼的问题咱们以后再考虑……用给人吃的炖99lib?杂烩喂狗,您就不觉得那是糟蹋东西吗?”
街上几乎没有人,整条大街一望到头,但由于是深夜,我觉得那小子离我挺远的。我看见他等了一个红灯,绿灯一亮,他跑过马路,向一辆白色轿车奔了过去。
“他妈的!”我大骂一声,想截一辆出租车,可每辆从我身旁驶过的出租车上都有客人。我不敢再犹豫,急忙跑回店里,冲进休息室,只见那个比我大两岁的大学生还躺在沙发上看黄色杂志呢。
看见我怒气冲冲地进来,他恬不知耻地说:“啊,马上就看完了,我这就出去……”
我一巴掌把他手上的黄色杂志打飞,抓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拎起来:“把你的摩托车钥匙借我用用!”
“什么?”
看着他那慢吞吞的样子,我急得心里直冒火:“你的摩托车不就在门口放着呢嘛!借我骑一下!”在他犹豫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腰上挂着的摩托车钥匙,也不等他同意,一把就扯了过来。由于用劲儿太大,把钥匙链都扯断了。
“哎呀……”
“哎呀个屁!过来!”我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拽出休息室,拽到小痞子面前,“你们要买炖杂烩是吧?跟他说!”说完又把大学生拽到炖着杂烩的电炉前,“先洗洗手,然后按照人家的吩咐捞杂烩!”
吩咐完毕,我飞奔而出,跑到大学生的摩托车前,把钥匙插进锁眼儿一拧,发动了车子。妈的!这破摩托车,就会唱这种可怜的歌!
我加大油门儿,朝那辆白色轿车冲过去。那小子是车头朝这边停的车,刚刚掉过头去,还没有来得及加速。
太好了!看你小子往哪儿跑!
第二十八章
他一边开车,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他妈的!那个混蛋店员,真该杀!”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边骂一边用拳头捶打车门内侧和车顶,后来又捶打起喇叭按钮来。喇叭声提醒了他,赶紧用牙齿咬住了拳头。
“那个混蛋店员到底想干什么呢?居然侮辱我,说我偷东西!一点儿教养都没有,简直是个社会渣滓!莫非还记得我?不可能啊。”
不过,在去那个便利店之前,他就知道这是一件危险的事,只不过为了迎接他看中了的新娘,不得不去而已。没想到她竟跟那么一个丑得跟猪一样的小痞子在一起鬼混!
那个女的也不是东西!根本不是一个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追求真正的爱情的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孤独的灵魂,简直一点儿情趣都没有。
可是,如果放弃了她,以后怎么办呢?
木崎京子已经完全让他失望了,太年轻,太不懂事了!不,也不能说太年轻,如果更年轻一些,比如说中学生,受社会的毒害少一些,也许能理解他。但是到哪儿去找呢?夜深不归的女中学生倒是不难找,可她们是绝对不会追求真正爱情的。生长在具有偏狭的价值观的家庭里,从小就学坏了。她们的父母都是稀里糊涂地结婚,又稀里糊涂地生了孩子,没有思想,整天随波逐流,这样的家长能教育出好孩子来吗?
夜深不归的女中学生们都患了爱情饥渴症,都在孤独寂寞的寒风中颤抖。她们用出卖肉体赚的钱去结交朋友。买名牌衣服,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借此得到朋友的赞誉。
是的,像这种用金钱和外表把自己的空虚遮掩起来的女中学生,哪里用得着去抓,只要给钱,打个电话就会送上门来的。可是,这样的女中学生,能理解他吗?
?99lib.木崎京子就是这样的人,以前那些女人都是这样的人。她们根本就没有正视自己内心的寂寞和空虚的勇气,也认识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重要性。
“如果耐心地等待,月下老人肯定会用一条红线把我和另一个人拴在一起。”虽然这是一个愚痴的幻想,但他一直坚信不移,甚至直到今天还在相信。有时嘴上说不信,心里却还在期待着。可是,自己居然没有等下去,结果糊里糊涂地认识了前妻,马马虎虎地称她为恋人,又马马虎虎地跟她交换圣诞礼物和生日礼物,以为这就是感情深了的表现,然后就是跟排泄没有什么两样的性交,再后来就是觉得反正除了她以外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带着几分妥协的心情拥抱着她,去结婚登记处登记结婚……真无聊!无聊透顶了!.99lib.
他一边继续往前开.99lib.,一边胡思乱想。
媒体经常炒作家庭破裂的新闻,真是一群傻瓜!像我那样结婚建立家庭的,早早散伙,互相伤害,都是很自然的事,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那本来就不能称作家庭。
糊里糊涂地就住到了一起的夫妻太多了。即便现在还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也是凑合着一起过,这种脆弱的结合,迟早要完蛋!
要想追求牢不可破的爱情,要想得到真心实意的伴侣,首先得深刻认识到自己一个人生活是很孤独的这样一个道理。
你很孤独。没有谁能理解你。如果随随便便地跟一个人结合,结果只是让那个人拥有了你,利用了你。把人当做物来对待的家伙充斥着这个世界。你殷切期待着,结果是心灵受到伤害;你衷心希望着,结果是被捏扁压碎。你被孤独打得落花流水。但是,只要你能深刻地理解孤独的真正含义,就能找到真心对你的伴侣,就能得到牢不可破的爱情。
可是,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女人吗?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孤独的痛苦,就向现实妥协了,就随随便便地找一个人结婚了。甚至不顾羞耻地出卖肉体,把自己的孤独和寂寞掩盖起来。
后来,他渐渐地可以看见了,可以看见爸爸,也可以看见派鲁了。就好像现在可以看见母亲一样……
再后来,爸爸、妈妈、派鲁,都回到家里来了。可是,他依然没有老婆。
第一个被他接回家的候补新娘是在酒吧里偶然认识的。当时他的父亲母亲和派鲁都回到家里来了,他几乎每天都去酒吧喝酒。后来父母和派鲁都觉得太寂寞,希望他娶妻生子。
“隆司……娶个媳妇儿吧……隆司……去找个媳妇儿带回家来……”他们说。
可是,他不知道去哪儿找媳妇,只知道去酒吧喝酒,去了一家又一家,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一天深夜,那个女人靠近了他。他说要跟那个女人谈谈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女人说:“那我跟你去你家,你慢慢讲给我听。”于是他就把女人带回了家。
那女人跟他一起生活了将近两个月,但始终没有跟他的父母说过一句话,父母失望了:“这样的媳妇要她干什么?再去找一个好的来!”
结果了第一个女人以后,他又带回来好多女人给父母看,都不满意。
“啊……上帝啊……”
他悲叹着。他早就不想再干下去了,每次都下决心说这是最后一个,每次又都不甘心。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好女人吗?难道带回家里来的都会使人失望吗?
他希望得到支撑,希望有人说他做的这一切是正确的。
此刻的他,一边开车,一边下意识地用左手抹了一把脸。手垂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收音机的开关。
“隆司!很快就会成功的,不能泄气喔!”那个女播音员透明感很强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为了实现你的理想,加油啊!隆司,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有我在做你的坚强后盾呢!千万不要泄气喔,我敢肯定,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啊,是啊,会实现的……”他小声嘟囔着,双手握住了方向盘。
“好的,我的好隆司,我给你点一首歌吧!”
他喜欢的女歌手的歌声开始唱他最熟悉的那首歌。
“不要丢掉理想……沿着自己选定的路一直向前走……”
对!不能丢掉理想!女人多得是,木崎京子隔壁的朝山风希就不错嘛,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感情真挚的女人……如果把她接回家,肯定成为真心爱我的贤妻……想到这里,他拉开仪表盘下边放杂物的箱子看了看,电棍和菜刀都在里边。
现在就去看看吧……也许已经睡了……不过,以前看见过她半夜一点出去她睡觉的时候总是点着一盏小灯……看看去!看她是不是在家!
他左右看看,确认了一下自己所处的位置,发现方向不对,得调头。通过后视镜往后一看,只见一辆小型摩托车拉开一定的距离在后边跟着,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开摩托车的没戴头盔,不用看脸,身上穿的制服已经告诉他,那个店员追上来了。
“妈的!”他骂了一声,加快了速度。
摩托车也加快了速度。
如果全速前进的话,完全可以把那个店员甩掉,但是,既然已经尾随了这么长时间,就肯定有问题。要是让他把车号记住可就麻烦了。
“狗日的!”他狠狠地骂道。看看前后,没有别的车,他稍微放慢了速度,等摩托车靠近的时候,突然猛踩刹车,来了个急停。
摩托车上的店员赶紧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只见摩托车一头撞在他的车屁股上,店员翻了个筋斗,摔在了他的后备厢上。他马上松开刹车踩油门儿,店员被甩下去,重重地摔在了柏油路上。
干脆一刀宰了他个兔崽子,反正现在没有过往的车辆!但一转念,下车毕竟是很冒险的,于是他挂上倒挡,一踩油门,全速向后倒过去——他要把那个店员轧死!
咣地一声。是撞击金属的声音,肯定是撞在摩托车上了。他挂上前进挡往前开了几米,从后视镜里看见摩托车被撞到路边去了,而那个店员还在马路中间趴着呢。
他再次挂上倒挡,正要对准店员轧过去,对面开来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
“妈的!”他破口大骂,挂上前进挡,全速向前开去。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只见那个店员趴在地上,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看来撞得够呛,又没戴头盔,头盖骨撞碎,脖子撞断,都是有可能的。
跟对面驶来的出租车会车之前,他看见了一个左转弯的路口,当机立断拐弯离开了大路,再次左转,走小路向刚才开过来时的方向驶去。
店员到底死没死呢?他正要考虑这个问题,车上的收音机里传来了他喜欢的那个女歌手的歌声。
“不要紧的……你肯定是不要紧的……”
听到这歌声,他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担心了。不要紧的,那小子肯定死了。又没人看见,应该没有问题的。去接朝山风希吧,让她作为我们家的新成员。她肯定会喜欢爸爸妈妈,喜欢派鲁的。
他和着收音机里的女歌手哼着歌,想像着他跟朝山风希在一起的新生活。
第二十九章
为什么要到润平打工的便利店里去,连俺自己都说不清楚。
按照订好的计划,俺每天夜里都特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妩媚的女人转便利店。转了一家又一家,结果什么收获都没有。虽然引起过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的注意,但没有从录像里截下来的照片上那个奇怪的男人。偶然碰上一个尾随俺走出便利店的,又是那么没有耐性,还没等我有所动作,他倒先撤了。
每天天快亮的时候,俺就回到自己那个冷清的公寓里,简单地冲个澡,泡一包方便面什么的,边吃边看电视。
俺根本就没有心情看那些无聊的节目。俺真正想看的,电视台不播放。尽管如此,俺还是想看到活动着的人。揭开方便面纸杯上贴着的纸盖儿的时候,吱啦吱啦的声音在没有人活动也没有人说话的房间里,让俺感到孤独,感到痛苦。俺想听到热热闹闹的欢笑声和唱歌声。在这种心境下吃饭,嘴里没有一点儿滋味儿,吃东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青白的荧光灯下,至少还应该有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吧——俺想把这种无聊的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可就是赶不出去。
吃完饭,想在天亮之前睡上一觉,可怎么也睡不着,连躺着都是痛苦的事。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总算可以安心躺下了,但还没等到睡着就激灵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离开家去警察署上班了。
目前河原崎正在集中精力把石冈和荻原的供词整理起来写成报告,准备把便利店连续抢劫案结了。监禁杀人案的侦破没有什么进展,搜查本部的警察们也开始在便利店附近调查那个提醒石冈“当心后边”的奇怪的男人。
下班以后回到家里,马上换下平时穿的朴素的衣服,打扮成一个时髦女郎,大海里捞针似的去寻找那个可能监禁着木崎京子的杀人狂。
没过几天,俺就觉得自己消耗了很多精力。白天晚上都想着破案的事,自然会对那个监禁过很多独身女性的杀人狂的性格和生活习惯等等进行推理和想像。渐渐地,那个杀人狂在俺心里活了起来,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几乎在哪里都可以见到的男人。在公开场合,从来不会有什么可疑的举动,有时甚至叫人觉得他是一个很有理性的人。
他应该住在一座独门独院的房子里,谁也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也许没有亲人,即便有也早就断绝了关系。没有关系密切的朋友,也没有关系密切的恋人。跟别人可以有一般的交往,但不会对别人敞开心扉,也就是说绝对不可能有深交。他的大脑可能有某种器质性病变,也许是由于长期的精神压力得了精神病……
也许曾经很爱他的女人背叛过他,要不就是他跟他的母亲关系不正常,反正他对女人怀有刻骨的仇恨,仇恨到很难控制他自己的感情。不,不能说是仇恨,应该是一种爱情饥渴症,这种爱情饥渴症已经完全支配了他……之所以具有很强的攻击性,也许正是因为他疯了似的追求爱情造成的。由于不管怎样都无法满足他对爱情的渴望,于是这种疯狂的爱情就转化成了仇恨……
有时候,俺把白己设想为他,如果俺是他,俺会怎样做呢?俺一天到晚地思考着:他会对那些被监禁的独身女性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深夜,俺在便利店里转悠的时候,偶然也把自己设想为一个男人,用一个男人的眼光来看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性。俺把玻璃窗作为镜子观察了下自己,发现自己的眼神真的很像一个色鬼男人。亲眼看到自己的人格分裂,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俺突然希望有人能来救救俺。
可是,俺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俺,也没有人能救俺。如果俺把所想所做的这一切告诉河原崎或赤松,肯定会使他们惊呆的,会生气地骂我傻瓜的。
俺觉得,能够救俺的,一定是一个跟俺一样孤独的人。
俺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进了润平的店里。犹豫了很久也没有跟他打招呼,因为俺在玻璃窗里看见了自己的打扮,俺觉得这样见他有些难为情。但与此同时,俺又觉得俺这身打扮在他面前有几分女性的骄傲。如果是在河原崎或赤松面前,俺除了难为情以外不会有别的什么,可是在润平面前,俺觉得他会欣然接受俺的另一面。
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追俺。如果站下跟他对峙,就等于是俺原来的那一面跟他相见。俺不希望这样,俺太想感觉俺现在的这面了。时髦的衣服,煽情的化妆,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憧憬和欲望的俺的这一面,跟润平玩儿起了旋转木马的游戏。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使俺兴奋异常。
俺在被他抓住之前的一瞬间逃出了便利店,像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似的在街上瞎转起来。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润平说过的话,像美妙的音乐,从遥远的深蓝色夜空传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上了通向公寓的路。看到俺住的那座小小的公寓楼的时候,忽然觉得俺那个没有亮灯的房间里,睡着一个跟现在的俺完全不同的孤独的俺,她在黑暗中,一点儿也不害怕地安然入睡。这种想像既使俺感到悲哀,又使俺感到安慰。
突然,身后有一股气浪袭来,俺赶紧拉开架势转过身去。
一个黑影扑了过来。俺伸出双手去挡,右手碰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顿时感到全身麻木,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 觉,整个身子瘫倒下去。俺竭尽全力想站起来,可大脑发出的信号根本无法传达给肌肉。强烈的呕吐感涌了上来,深夜的街道歪倒下去。
遥远的深蓝色天空被遮住,一个比黑暗还要浓重的影子罩下来。俺看不清他的脸,却像每次做梦时梦见过的一样,可以看到他狞笑着露出白色的牙齿。
一个声音,像山谷里的回音,在耳边响起。
“真不是个好女孩。穿这么时髦的衣服……化这么浓的妆……你这是中毒啦……让我们来教你怎样做个好女孩吧!”
少量的意识还残存着,行动的意志一点都没有了。呕吐感在身体内部变得厉害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完全处于任人摆布的状态。朦胧中知道有人抱着俺走。脸被头发盖住,好像有滑溜溜黏糊糊的蚂蝗在脸上爬,摇摇晃晃的不安定感叫俺觉得好难受。
突然,俺觉得被放在了什么地方,身体觉得安定了许多。就在这时,黑影从上边压了下来。一种就要被强奸的恐怖感笼罩了俺。
但是,俺没有力气反抗。脂肪似的东西在脑袋里膨胀。好像有人在捆俺的手,俺不由得想欠身起来。
“嗬!够顽强的,没办法,你就再挨一家伙吧!”还是像山谷里的回音,不过不像刚才那样遥远了。意识在慢慢恢复过来。
借着街灯,俺看清了压在身上的那个人的脸。从监控录像上截下来的照片上那个奇怪的男人!
那堆脂肪似的东西继续膨胀,脑袋就要被撑破了。就在这时,那个男人的手伸了过来。
也许是脑袋真的被撑破了吧,比刚才持续时间更长的麻木感袭击了全身……意识渐渐离开俺的身体远去。
“这回就老实了……变成老老实实的好孩子了……”
渐渐远去的意识在遥远的地方听见了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微微的震动仿佛也很遥远。大概是汽车开动了,他要把俺拉到哪里去呢?
俺知道,这样被拉走的话,就绝对不会再活着回来。但是,俺又为终于能到那个地方去了而感到几分安慰。
啊……被拉走了……被拉到很远的地方去……俺是一个人……俺孤立无援……没有谁前来救俺……甚至没有谁来找俺……
第三十章
我骑着那辆小摩托车来到通向风希住的公寓的那条街上。眼看就要到跟前的时候,一辆白色的轿车从侧面一条小路里开了出来。
就是刚才那辆车!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几乎在哪儿都可以见到的车。但是,现在的车身上的特征太明显了,.99lib. 想遮掩都遮掩不住。车尾的车牌撞歪了,左尾灯撞碎了,后备厢上边被砸了一个大坑,显然是什么人摔在上面砸的——就是我摔在上面的时候砸的。
幸运的是我伤得并不厉害。一辆个体经营的出租车在我身旁停下来,五十多岁的小个子司机拍拍我的肩,又拍拍我的脸,大声问:“小兄弟,还活着呢吗?”他这一叫,把昏过去了的我叫醒了。
我醒过来了,强装笑脸对出租车司机说:“大爷,不要紧的,刚才是不小心滑倒了,谢谢您!”说完一咬牙,忍着身上电击般的疼痛站起来,又把摩托车扶了起来。
好像没撞着头,不然我不会这么清醒。我叫什么名字来着?今天几月几号?算了,本来我就不能流利地回答这些问题。脖子几乎不能扭动,脸上也热辣辣的,用手一抹,抹了满手黏糊糊的血。
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胸部刀扎般疼痛,一时动不了了。这种疼痛在我的记忆中还有过一次。那是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跟一个高中生打赌。俩人骑着自行车同时冲下陡坡,谁先刹车算谁输。我赢了,但摔断了一根肋骨。现在这种刀扎般的疼痛跟那时候一样,而且比那时候疼得还要厉害——大概是断了两根肋骨吧。
但肋骨不过是用来保护内脏的。我现在需要的不是保护内脏的肋骨,而是能跑的腿,能打人的拳头!
摩托车的损伤不能说太大。车把歪了,车灯碎了,挡泥板掉了,刹车基本上不管用了。
但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叫摩托车停下来的刹车,而是载着我前进.99lib.的快马!踩了一脚,发动机着了,油门儿也挺好使,真是一匹好马!
我觉得必须马上把那个奇怪的男人的事向风希报告。我已经记住了他的车号,这回他绝对跑不了了!
风希住的地方我还记得。为了寻找创作灵感,我尾随过她,而且还把她的地址录进了微型录音机里。
我骑着刹车失灵的摩托车,飞也似的跑了起来。稍一摇晃,胸部就被断掉的肋骨扎得剧痛,从指尖到头顶一阵阵发麻,气喘不上来,眼前经常发黑,有时连路都看不清。但我抓着油门儿的手从来没有放松过。红灯我也不停,闯了一个又一个。要不是夜深人静,过往车辆不多,我早就见阎王去了。
我一边前进一边通过路标确认行驶方向是否正确,当我来到风希的公寓附近时,看见了那辆撞断了我两根肋骨的白色轿车。
这小子跑这儿干吗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这次再放过他恐怕就难说再有机会碰上了,向风希报告的事以后再说!
因为没有刹车,我跟那辆车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胸部的疼痛向全身扩散着,稍微颠一下就疼得眼冒金花。马路在我的眼里就像大海的波浪,有时觉得那波浪就要把我吞没了。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呕吐感涌了上来,无论我怎么努力往下压都压不下去。但我必须坚持,否则就会让那小子逃掉。我知道,只要我一停下来,就再也动不了窝了。
我把前边那辆车上被我的身体砸出来的那个大坑当做跑第二棒的,他正在弯道交接棒的地方等着我呢,我必须把接力棒交到他手上去!
呕吐感再次涌上来,再也忍不住了。我一歪头,冲着腋下呕吐起来。风把呕吐物吹走了……妈的,血也混合在呕吐物里边。看见血以后,我神志有些模糊了。
“焦班尼……”突然,宫泽贤治童话里的词句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沉睡在记忆深处的词句。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我特意把那些词句念出声来:
“焦班尼长长叹了口气。”
自己发出的声音被自己听到,神志清醒了一些。为了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我继续背诵着宫泽贤治童话里的词句。
“柯贝内拉,又只剩下我们俩了。”
对了,跑第二棒的,宫泽贤治的童话就是你送给我的。
“我俩无论到哪儿都要同行才好……”
跑第二棒的,当时,你对我说:“润平,看看宫泽贤治的童话吧,这里边有音乐。你搞的音乐,肯定是宫泽贤治感觉到的声音。”
“总之,咱们应该尽最大努力……焦班尼心里仿佛充满无穷的力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我会尽最大努力的,我会握紧接力棒的。我在加油……等着我,把接力棒接过去……
“你的朋友去哪儿啦?他呀,今晚真的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跑第二棒的,你走了,我把接力棒交给谁呀?
“你不要再找柯贝内拉了,找也是白找……”
跑第二棒的,你母亲对我说:“润平君,那孩子最后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叫了一声润平,还把手伸了出来,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交给你……”
“为什么?我……已经……答应跟柯贝内拉一起去的……”
伯母,您理解错了。他不是要把什么东西交给我,而是要接我手上的接力棒啊!他一直在接我的棒,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忘啊!
“是的,人们都这么想。但事实上你们不可能一起去……”
“不过,润平君,我觉得他不是要接你的棒……那孩子,拼命把手伸出来,是要交给你什么东西,确切地说,是希望你接过去……他呼喊着你的名字,好像奔跑的时候那样喘息着,我看他是希望你把什么东西接过去……”
“为了寻找所有人最大的幸福,和大家一起尽快到达幸福之乡是最好的选择。只有到了那里,你才能真正……和柯贝内拉永远永远地呆在一起……”
跑第二棒的,你小子真的是想让我把接力棒接过去吗?真的是想像我那样,什么都不想,发令枪一响,撤腿就跑,相信一定会有人接棒,并且想跑在最前头吗?问你呢!跑第二棒的!坚信有人接我的棒,只知道拼命向前跑的我是幸福的。真正孤独的也许是你,你这个一直跑第二棒的!
又一阵呕吐感涌了上来,可是,胃里的东西已经吐光了。摩托车忽然摇晃起来,前边的路好像越来越高,莫非是头晕形成的幻觉?
不,那确实是个上坡,周围是安静的住宅区。坡度还不小,不管怎么加油,摩托车也爬不上去了。干脆走上去!我扔下摩托车,步行上坡。这一步行可不要紧,胸腔就像被刀砍斧剁般剧烈地疼痛起来。
但是,比起小高来,我这点儿伤算得了什么!人家小高可是真的被刀刺透了前胸啊!都是因为前边这个混蛋提醒了抢劫犯!我抬起头来,拼命向坡上爬。
也记不清爬了多长时间,我终于爬上了那个大坡。只见远处的街灯下有一辆白色轿车正在倒车,好像是要倒进车库里去。
太好了!我终 于接近弯道了!
等着我!我这就过去!这回我不是去交接力棒的,而是去取你要交给我的东西,等着我!跑第二棒的……
第三十一章
他把车倒进车库,在黑暗中长长地出了一.99lib?口气。好了好了,到家了,这就没关系了……躺在后座上的朝山风希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弥漫在车里。他认为那不是香水味儿,而是他心爱的女人自身发出的香味儿。
她穿着打扮虽然不像以前那么朴素,但从这清新的香气就可以断定,她绝对不像现在在二楼坐着的那个藏书网木崎京子受社会的毒害那么深。
身后的黑暗中,她好像微微动了动。他赶紧把匕首拿起来,在把车里的灯打开的同时,向后座伸出了匕首。可是,她仍然躺在那里,眼睛也闭着,手脚被捆得结结实实,嘴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
他的紧张情绪缓和下来,重新打量起99lib?他心爱的女人来。
跟所有被他接到家里来的女人相比,朝山风希可以说是最美的,而且美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妖冶,也不过分朴素。而且不光是长得漂亮,单就脸蛋儿来说,以前比她漂亮的也有过。朝山风希除了长得漂亮以外,更可贵的是她那真挚的神态,极高的悟性,以及坚强的信念。这些从她的一举一动上都可以看得出来。
她一定坚信世界上有真正的爱。现在的社会上,轻浮的关系、虚伪的爱情,几乎随处可见。令人可叹的是,人们对这些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的周围一定都是些感受性极差,庸俗透顶的男人,追求的是她的肉体而不是她那美丽的心灵。那些庸俗的男人认为,爱就是拥有和嫉妒。太庸俗了!爱是什么?爱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相互吸引!你虽然相信这个真理,可是已经开始感到疲倦了,那些庸俗的男人说你是在白日做梦,世界上哪有这样的爱情!而你呢?也准备放弃自己的理想了。
从车里出来,打开车库里的电灯,关掉车里的灯,把车钥匙也拔了下来。本来想直接把风希抱到家里去,但忽然想到京子还没有收拾掉,要是风希被抱进房间的时候突然醒过来,会吓着的吧?或者会嫉妒的吧?那对他们将来深挚的爱情可是很大的障碍。想到这里,他决定先迅速地把京子收拾了,再把她坐过的特制椅子擦干净,把弄上了血的塑料布换掉。他看了一眼车里的风希,小跑着上楼去了。
第三十二章
如果不趁眼下的机会逃跑,恐怕就……
俺手脚虽然被捆住了,但靠腹肌的力量,一收腹坐了起来。头还是有些眩晕,身上也有些发麻,但那种被电击的感觉已经消失了。
大概是那个奇怪的男人太慌张了,手绑得好像不太紧,挣扎了一阵右手就挣脱了出来。双手获得自由以后,先把粘在嘴上的胶带撕下来,使劲儿喘了几口气。解开捆着双脚的绳子以后,俺把裙子往下拽了拽,又用手把被那个男人摸过的地方狠狠地擦了擦。
轻轻地打开车门钻出来,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好像是一个地下车库。车库后部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台阶。
赶快逃出去,向署里报告!
记得那个男人是用遥控器把车库的卷帘门打开的,往车里一看,果然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个遥控器。拿出来,按了一下写着“开”的那个按钮,“呕当”一声,卷帘门开始往上卷了。俺吓了一跳,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车库后部开着的门。
卷帘门的声音特别大,往上卷的速度却非常慢。“快点儿!再快点儿!”俺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俺突然想到,这回劫持俺的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那个连续监禁和杀害了很多独身女性的罪犯!俺按下遥控器的停止开关,卷帘门在卷上去二十多公分的时候停了下来。
虽然俺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这里很可能就是那些被杀害的独身女性被监禁过的地方,说不定京子现在就被监禁在这里……
“不,不会的!”俺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你来晚了!他既然决定绑架你,就是需要一个新女人了,也就是说,前边的女人已经不存在了!”
“不!不对!”俺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管是京子还是别的独身女人,如果被绑架、被监禁了,就肯定还活着!但是,如果我逃走了的话,那个男人肯定认为我去报告警察,于是在逃跑之前对被绑架者下毒手……”
俺决定单兵作战,在周围寻找起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来。这几天没有背挎包,高压电棍也在挎包里。对了,那个男人有高压电棍。俺钻进车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大概是被他拿到家里去了。
俺竖起耳朵,伸长脖子,观察着一楼。客厅没有开灯,对着客厅门的好像是卫生间,门关得紧紧的。靠里边大概是厨房。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没有任何声音,连人气儿都没有。时间是宝贵的,不可能再走过去检查卫生间和厨房。俺相信自己的直觉,于是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二楼。
楼梯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俺摘下听筒放在小桌上,按了一一〇报警电话,就开始往楼上走。听筒里传来报警中心值班员的声音:“你好!出什么事了?”
希望报警中心以这个电话号码为线索追查过来,拜托了!
俺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地往上走去。
终于,二楼的地板跟俺的视线平行了,俺暂时停了下来。那个男人即便没有听见卷帘门上卷的声音,也一定听见了钢门撞墙的声音,说不定他已经拿着凶器埋伏在上边等着俺了!他手里的凶器是什么呢?高压电棍?匕首?.99lib.哪怕他用一块塑料布盖住俺,俺也会被夺去自由!不管怎么说,在楼梯上是危险的,得赶快上去!
俺举着铁锹冲上了二楼。
还是没有人。借着门厅透过来的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二楼的走廊两侧各有一间屋子。
哪个房间是那个男人疯狂地监禁杀人的房间呢?俺凝神静气,希望能听到一点儿动静。可是动静没听到,却闻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儿。既像是被汗水打湿以后放了很多天以后的馒味儿,又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发酵以后的酸味儿……臭味儿好像是从左侧那个房间里发出来的。
俺决定进左侧的房间里看看。俺知道稍不留神就会送命,但必须干下去。为了防止那个男人万一从右侧的房间里推门出来,俺把后背轻轻靠在右侧房门的门板上,脚使劲儿撑住了地板。
俺手里紧紧握着铁锹,盯住了对面的房门。
进入那个房间的恐怖感甚至超过了可能丢掉性命的恐怖感。京子真的在那个房间里吗?如果不在怎么办?就算在,俺救得了她吗?
废话!想什么哪?那是当然的!救得了!一定救得了!
可是,当年,俺的好朋友由佳被那个伪装成警察的坏蛋带走的时候,俺是怎么做的呢?
当时,俺心里想的是自己留下,让由佳去叫家长,嘴上却没有说出来。由佳去叫家长是最合理的,她家离得近,应该由她去叫她奶奶。当时,坏蛋一边说“去把家长叫来”,一边随意指了一下,既没有指俺,也没有指由佳,而是指的我们两个之间,意思是谁去都行。俺知道,由佳想说她去叫家长来着,可是,俺害怕一个人留下,抢在由佳前面问:“是叫我去吗?”结果,由佳留下了,被坏蛋带走以后杀死,俺却活了下来,只因为抢在由佳前面说了那么一句话。
这件事一直埋藏在心里,对谁都没有说过。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坏蛋选择了由佳。的确,俺那样问过之后,坏蛋指着俺说:“对,你去!”然后抓住由佳的手腕说,“你留下!”可是,俺心里最清楚,决定由佳留下的……是俺!
后来,俺拼了命似的找她,并不是装出来的,俺真的希望能找到她,真的希望她欢蹦乱跳地回来。但是,俺不能否认,俺有过那么一个闪念:要是真的把由佳找到了,她埋怨俺怎么办?她骂俺无耻,骂俺把她交给坏蛋自己却逃跑了,怎么办?如果是那样的话,找不到由佳,对于俺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虽然只是一闪念,但俺确实那么想过。这个闪念就像一个蒺藜扎在俺心上,直到现在也无法拔掉……
俺抓住对面房门的门把一拧,猛地拉开,恶臭扑鼻而来,本来漆黑一团的房间里,荧光灯闪了几下,亮了。眼前的情景让俺呆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整个房间被塑料布封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巨大的细菌培养室。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周围坐着三个人,看上去泰然而安详。
由于房间里的荧光灯突然被人点亮,让俺感到这个和睦的家庭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而且是来错了地方。
但是,当混沌的眼睛重新聚焦之后,俺看清了面向门口坐着的那个女人裸着身子,双手被绑在椅子的扶手上,嘴巴被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尽管她的半个脸都被胶带捂住了,面容憔悴,满脸疮痴,眼皮沉重地垂下,俺还是认出了她。
“京子!?”俺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往里闯。
这时,左眼的余光瞥见一个影子向俺扑了过来,俺条件反射似的挥起铁锹向那个影子砍去。铁锹藏书网重重落下,震得俺手臂发麻,紧接着听到一声惨叫。
扭头一砍,那个男人的手腕被夹在了铁锹和门框之间,高压电棍掉在了地上。俺用铁锹压住他的手腕,厉声喝道:“不许反抗!”
男人一边站直身子,一边可怜兮兮地叫唤:“疼啊,疼……”
“不许动!”俺把全身的力气加在铁锹上,听见他的骨头在嘎吱嘎吱作响。
“疼啊……妈妈!”男人叫得更凄惨了,俺不由得稍稍放松了一下。
男人猛地把手从铁锹下面抽出来,站在俺对面与俺对峙了数秒,左手握着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抓起的明晃晃99lib?t>的尖刀向俺胸前刺了过来。
俺一闪身,尖刀扎在右腋下。疼得不厉害,大概伤得不重。
男人又顺着俺躲过的方向划了一刀。
衬衣被划破,冰冷的刀刃划破了右边乳房下部。也许是错觉吧,俺觉得热乎乎麻酥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靠在了对面房间的门上。正要挥起铁锹反击,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扑过来,整个身子压住了俺,铁锹施展不开了。他把尖刀顶在俺的脖子上,俺立刻觉得浑身肌肉发软,动弹不了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男人咬牙切齿地喊道。男人的脸靠得很近,可以看出他的表情是既愤怒又悔恨,“你什么都不懂……我把你接来,是为了让你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员哪!我谁都不为,为的是你自己啊!”
光线是从男人身后照过来的,在逆光的情况下,俺看不清他到底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孔,但俺可以借着从俺身上反射过去的微弱的光线,看到他那双凝结着疯狂的死人般的眼睛发出的叫人恶心的光。
“我非常理解你,真的,非常理解你……风希!”
“啊?”这家伙怎么会知道俺的名字?
“你睡觉的时候,不点着一盏小灯是睡不着的,是不是?”
“你怎么……”
“你是孤独的。你一直很孤独。”
“……放开!”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这么孤独下去吗?”
“把刀放下……”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既愤怒又焦躁地把尖刀往上顶了一下。
刀刃吃进皮肤里,俺紧张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你打算从此以后永远一个人生活下去吗?……只你一个人,你觉得生活得下去吗?”他把尖刀放松了一些。
俺轻轻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回答说:“俺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什么意思?”
“跟谁合适……”
“跟谁?你的意思是跟谁结婚吗?”
俺没吱声。
“说!”
“……是。”
“你打算跟什么样的人结婚?”
“这种事没想过。”
“是不是随便找一个就行了?随便找一个男人,凑合着建立一个家庭,是不是啊?”
“没……”
“没什么?”
“……没那么想过。”
“这么说你是不想凑合?”
俺想点头,但刀刃顶得太紧,没点成。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你希望将来跟你一起生活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放开,你把俺给杀了也没用。”
“如果你所希望的人不能出现在你面前,你打算怎么办?……回答不上来了吧?你打心眼儿里盼望着的人老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你怎么办?随便找一个,忍了?找一个还算可以的,跟他结婚,开始新的人生?你就这么向他,也向你自己妥协,建立一个心与心根本不能真正相通的家庭?”
“……这种打算……从来没有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管怎样……一个人活下去。”
“是吗?一个人哪?但是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俺稍稍吸了点儿气,以补充严重缺氧的肺,说:“……活得下去。”
“什么?”
“……如果不是一个人,反而活不下去。”
“说什么傻话呢!当然,现在一个人是活得下去的,但你不可能永远一个人活下去。不找一个跟自己心连心的人一起生活,任何人都是活不下去的!你听我跟你说,跟心连心的人一起建立一个互相信赖的幸福家庭,才是真正的人生。你知道吗?可以把这真正的人生交到你手上的人,就是我呀!”
俺想笑,没笑出来。尖刀顶得太紧了,连唾沫都咽不了,只稍微吸了一口气,说:“……心连心的人,俺不需要。”
“为什么?”
“……俺害怕。”
男人糊涂了,用感到意外的声音问:“怕什么?”
“跟别人的心连在一起,难道不是件可怕的事吗?”
“你怎么净说傻话呢?跟你爱的人心连在一起,是比什么都幸福的事嘛!你拥有他的心,跟他心心相印,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幸福99lib?啊!”
“……心这东西,是最没准儿的东西……说变就变的东西,这东西能跟别人的连在一起?……反正俺是不信。”
“你不相信有爱吗?不相信可以跟你爱的人一起生活,不相信可以跟你爱的人同喜同悲同呼吸共命运吗?不相信可以跟你爱的人白头到老,共享人生吗?”
“……那就是爱吗?”俺喘不了气,说话很困难。不知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共命运?不可能……共享?更不可能。俺不认为那里边有什么爱……不认为。”
“有爱。爱是可以给予,可以灌注的!”
“……没那种事。”
“你会很孤独的,你会永远孤独下去的!”
“不行吗?”
“说什么哪?一个人孤独下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孤独是烦恼,是悲哀,是痛苦啊!孤独地活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价值!”
“……正因为是一个人,才有机会跟别人相识。”
“什么?”
“……一个人走在人生的路上,才有机会跟别人相识……从相识到分手的短暂的时间里产生的东西,是最珍贵的东西……”
“傻瓜!你真是个傻瓜!到这边来,我让你看看什么是最珍贵的东西……最珍贵的藏书网东西是家庭,是爱,是永远在一起的,是决不会分手的!这就是爱!是血缘的纽带!到这边来,到这边这个房间里来看看吧!”
男人说着说着兴奋起来,不再用尖刀顶着俺的脖子,抓住俺的手腕就往对面房间里拽。
俺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向男人的肩膀撞去。男人被撞开了,俺挥起铁锹,照着他的脸拍过去,正拍在他的鼻子上。
男人遭到这重重的一击,踉跄着向楼梯那边退。
俺再次挥起了铁锹。这回是从下往上,照着他的下巴铲了过去。强烈的冲击从俺手臂传到腰际——这一下打得狠!
男人闷叫了一声,后仰着跌下楼去。没在楼梯上碰一下,直接摔在了一楼的地板上。男人的身体丑陋地扭曲着,一动不动了。
俺张大嘴巴喘着气,盯着楼下的男人。盯了一会儿不见他动弹,这才扔下铁锹,走进了刚才的房间。
重新观察了一下整个屋子,特别注意了一下跟京子同桌的那两个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俺在心里嘀咕着。知道用不着担心他们会对俺构成威胁,于是踩着脚下的塑料布,大踏步地向京子走过去。
俺把双手搭在京子肩上摇晃了好一阵,京子还是闭着眼睛不动:“求求你了京子,你可一定要活过来啊!”俺把手放在她那伤痕累累的脖子上,摸她的脉搏。
几乎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在手指上了,终于,手指肚感觉到京子的脉搏还在微微地跳动。
“京子!”俺抱着她的头,不顾一切地大声叫着,用手指扒开她的眼睑。血渗了出来。
俺环视四周,想找到可以包扎伤口的东西。
桌子两边坐着的是两具商店里用来架衣服的模特儿。一个穿的是男式衣服,戴着模拟花白头发的假发,还戴着眼镜。另一个穿的是女装,戴的是女式齐肩假发。再往别处看,墙角里摆着一个陶制柴狗,陶制柴狗面前摆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狗食。
第三十三章
他小心翼翼地欠起身子,尽量不弄出声响。
?99lib?
右臂的胳膊肘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好像泡在冰水里,而且耷拉着不听使唤。眼睛几乎看得见摔得变了形的鼻子.99lib.。一走动,左膝就痛得要命。
他拖着左腿走进厨房,从一堆菜刀里挑了一把最大最重的。那是剁骨头用的,像一把大砍刀。他用左手提着菜刀返回楼梯处,向上看了看,尽量不弄出声音,慢慢向上爬去。
这时,京子看见了他,但眼睛的焦点还没有集中起来。他向京子使了个眼色:比起朝山风希来,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等我把她收拾了,再跟你试试……
“好,还不是太难揭。这下好了。”朝山风希说着把京子嘴上的胶带揭了下来。
他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爱犬,微笑着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举起大砍刀似的菜刀,照着朝山风希的头顶砍99lib.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人大喊了一声。
第三十四章
这时,刚才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欠起身子,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拿起来!”他的声音里含着悲痛,更含着期望,“快拿起来啊!”
俺伸出右手,一把抓起面前那个亮闪闪的接力棒似的东西,照着扑过来的男人胸部捅了过去。
那个接力棒似的东西闪着寒光,深深地捅进了男人的胸膛。
这时候,俺大脑里残存的那一小部分意识告诉俺,俺抓着的是一把尖刀的刀把,这把尖刀应该是男人被俺打下楼梯的时候掉在地上的。
右手好像被热水冲洗着。男人胸部涌出来的红色液体顺着俺的手腕流下来,流到胳膊上,又顺着胳膊流到了身上。男人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大砍刀掉在了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
俺想松开刀把,但不知是因为神经麻痹了,还是因为肌肉僵硬了,就是松不开,左臂也由于受了伤抬不起来。
男人瘫倒下来。因为俺仍然紧紧地抓着刀把,跟男人连在一起,他面向俺跪在了地板上。他呆呆地看着俺,本来还算端正的脸扭曲了,鼻子歪得不成样子,脸上又青又肿。尽管如此,看上去却像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他剧烈地喘息着,急速的心跳通过刀把传到俺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俺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跟他完全一致起来。
他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好像一个年幼的少年发现了某种秘密。他面对面地跪在俺面前,好像在聆听着什么。他突然莞尔一笑,问道:
“你感觉到了吗?”
俺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也感觉到俺的呼吸和心跳的节奏跟他一样了。
“你感觉到了吧?……感觉到了,是不是?”他又问了一遍。
俺瞪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没有!”说完,俺慢慢地摇了摇头——真的,俺真的摇了摇头,没有点头。
男人的笑容僵住了。
突然,俺紧紧抓住刀把的右手好像被解放了,俺轻轻松开了手指。
男人盯着俺那只涂满了红色液体的手,在俺把手缩回来的时候,突然伸出手来想抓住它,似乎是希望俺永远跟他连在一起……
但是,由于他的血涂满了俺的手,太光滑了,他没能抓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倒下之前,他的眼球转动着,好像在搜寻什么,转了几下停留在一点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的目光停在了那个穿女装、戴女式齐肩假发的架衣服用的模特儿上。他使劲儿盯着那个模特儿,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似的,张开了嘴巴。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就倒在铺着塑料布的地板上了。
挡在俺面前的男人倒下以后,俺终于看清了那个倒在地上痛苦地蜷曲着身子的人。
是润平!只见他浑身泥土,喘着粗气,兴奋地看着已经倒下的男人。
润平为什么在这里?俺虽然无法理解,但并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俺觉得他跟俺同处一个空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润平……”俺柔声叫道。
后来,润平告诉俺,当时他看见俺在这里的时候,也感到无法理解,但他在闯进来以前就已经感觉到俺在这里了。
他仰起脸看着俺。“还没变……”他强笑着,显得很痛苦,既像是在对俺,又像是自言自语,“终于接过去了……”
俺没听懂润平的话。
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身后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京子醒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外边有人敲门。原来是报警中心根据这里的电话号码查到了地址,命令附近派出所的警察过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松田隆司被送进医院做紧急手术,留住了一条命。尖刀只差一点点就扎着他的心脏了。俺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背上一个杀过人的心理包袱。但是,一想到也许还有其他失踪的女性是松田杀的,又有些后悔没捅着他的心脏。
松田精神错乱,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神智清楚的时候又交代出两个被他杀害的女性的埋藏地点。
根据松田的交代,警方找到了两具女尸。亲人把她们的遗骨接回去厚葬,她们终于回到了亲人的身边。
搜查本部彻底调查了包括他的前妻在内的所有有关人员,还认真分析了他让那些受害者看过的录像带,最后把调查结果送到了检察院。
检察院认为,起诉之前需要精神病医学专家的鉴定。至于九九藏书将来松田是否会受到法律的制裁,现在还不知道。
俺找到负责调查松田履历的赤松,详细询问了松田的人生经历。虽然俺是个心理学方面的门外汉,但马上断定松田受他母亲的影响是很大的。
可以说,松田从小在身心上就受到母亲的逼迫和重压。但是,逼迫他母亲的又是谁呢?不!不应该问是哪个人,而应该问是什么?
松田的外祖父是个严谨正直的人,属于那种非常传统的日本男人。工作方面也好个人品德方面也好,都是非常优秀的,处处受到人们的赞扬和尊敬。他对女儿,也就是松田的母亲管教特别严格,简直就是把女儿当做自己的私有财产,没有给过女儿一丁点儿自由。女儿跟一个有妇之夫,也就是松田的父亲发生关系怀孕以后,九九藏书他就把女儿赶出了家门。那时候,作为父亲,他想保护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个有妇之夫也是个对家庭对工作都很认真的人,周围的人对他的评价很高。但是,他为了他自己的家庭,两次强迫松田的母亲堕胎,甚至强迫她辞掉了公司的工作,最后还是抛弃了她。他的妻子呢,当然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庭,到处说松田的母亲坏话,甚至把怀孕堕胎的事抖落出来,让松田的母亲无地自容。他们想保护的到底是什么呢?牺牲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们觉悟到了码?
但是,不管怎么说,松田所犯的罪行都是不可饶恕的。他残酷地监禁、折磨、杀害了那么多单身女性,给她们的家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谁也说不清他们还要在痛苦中挣扎多久。就算判松田极刑,也无法使他们心灵的创伤得到愈合。当他们无意中在电视上看到结婚的场面的时候,他们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或姐妹;当他们看到爷爷奶奶送给外孙生日礼物的场面的时候,他们会想到如果女儿还活着,他们的外孙也该这么大了……
用他人的幸福来治愈自己心灵的创伤,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整个社会做出更大的努力。
木崎京子外伤好得很快。身上的伤口虽然多,但大都不太深,需要缝合的伤口不多。淤血造成的青紫也渐渐消失了。但是,心理上造成的创伤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谁也说不好。出院以后,她决定回老家去跟父母一起住。动身前一天,俺陪她去给那只叫“尼奇”的猫立碑,京子双手合十向“尼奇”祈祷,说托这只猫的福,自己被活着找回来了。
俺把京子送到车站,京子笑着对俺说,以后还一个人到东京来。可是,俺看出她笑得很勉强,忘掉这个事件是不可能的。但是,俺相信,将来她一定能遇到一个她喜欢的人,并能从对方身上得到开始新生活的勇气。
上车之前,京子突然抱住俺哭着说:“谢谢你……谢谢你守约来救我……”她的眼泪把俺的脸都弄湿了。
这眼泪似乎把俺内心深处的犯罪感冲走了一些。
俺身上的伤也不是太重。左肩缝了十针,右侧乳房下边缝了五针,骨头和神经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俺一个人悄悄化装侦查的事没有向上边汇报,只说是夜里去便利店买东西,偶然被松田抓走了。当然,作为一名刑警,竟然被罪犯绑架,实在是一种耻辱,为此没少挨上边的骂。但毕竟俺也为破案立了功,功过相抵了。
赤松和河原崎都猜到了俺是一个人悄悄化装侦查去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俺跟他们的关系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
润平虽然对自己的伤满不在乎,但实际上是很重的。
全身严重挫伤,小腿骨骨裂,肋骨折了两根,其中一根刺伤了内脏,内出血也很严重。紧急手术救了他一命。医生说,要是送医院晚了就没救了。
谁也想不到,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骑着摩托车追踪罪犯那么远,爬一百米左右的大坡,最后从卷帘门下边钻进去爬上二楼跟罪犯展开搏斗……医生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能做心脏解剖的话,真想看看润平的心脏是什么做的……
已经决定了的润平的个人演唱会,当然得延期了。对于这个几乎等于取消的延期,音乐爱好者协会事务所的芦田特别生气。
润平倒没怎么在意:“本来就不是我要求开个人演唱会的。经过这个案件,我作的词曲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很多从来没有在脑子里出现过的音乐形象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通过这个案件,润平好像抓住了某种对音乐创作非常有用的东西。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俺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了。
那天,俺去医院给润平送两张奖状和一份奖金。两张奖状里一张是奖励他抓抢劫犯的,另一张和奖金是对他这次破案立功的奖励。正好已经出院的小高也来看望润平。
小高又回那家便利店打工去了。店长很喜欢小高,好像还提前发给他一些工钱,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润平,伤好了,还回店里一起干吧!”小高真诚地笑着说。润平呢,既要赔那个大学生的摩托车,又要还亲戚为他垫付的藏书网住院费,得找一个收入更高的工作,婉言谢绝了小高的好意。
小高非常遗憾地;“因为出了事,润平不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啦?”
“看你说的,真的是为了多挣钱。”润平掩饰地把脸转向俺,“你看,这回警察给我送了点儿奖金来,我觉得太少了,甚至怀疑她偷偷地抽走了几张。”
小高“啊”了一声,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俺。俺刚想辩白几句,小高和润平对视了一下,大笑起来。
“好,我走了,你多保重!”小高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谢谢你,润平!”
“谢什么?”
“替我抓住了……敌人。那小子把我毁了……我失去的太多……我恨那个抢劫犯……谢谢你,润平!”
俺和润平目送小高走出病房门口以后,依然愣愣地看着那边,半天没有说话。大概润平和俺都在回忆制伏松田以后的那段对话吧。
当时,俺到一楼为从派出所来的警察开了门,又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然后回二楼把京子搬到另一个房间,由派出所的警察看守松田,俺陪着润平坐在楼道里。
过了一会儿,润平小声问俺:“风希,真是这个人吗?”
俺不知道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没回答。
“……真是这小子吗?”他又问了一遍,既像是问俺,又像是自言自语。
“什么?”
“真是这小子喊了一声吗?”
“啊?”
“那时候,抢劫犯闯进便利店的时候,‘当心后边’那一嗓子,真是这个人喊的吗?”
“当然是他喊的了,你这是怎么啦?”
“我……刚才……风希,我刚才也喊了一声‘当心后边’……那声音还在耳边响……跟那时候一样,完全一样……那时候也是我喊的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是那个人喊的嘛!”
“就那么一嗓子,到底是谁的声音,其实是听不出来的吧?”
“当然听得出来。声音完全不一样嘛!而且通过监控录像的画面确认过了嘛!”
“……不过,当时……我想来着。”
“想什么来着?”
“小高举起墩布要打抢劫犯的时候,我心里想,别干傻事,钱又不是你的……我想说些什么引起抢劫犯的注意,想把他吸引到我这边来……不过,我也想过……”
求求你,别说下去!俺想制止他,但喉咙发堵,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也想过,万一小高打不晕抢劫犯,惹急了他,首先挨刀的很可能是我,因为我离他最近……所以呢,如果小高下手之前被抢劫犯察觉到,我就没有那么危险了……”
“但是,那一嗓子并不是你喊的。”
“我想喊来着,这是不可否认的。”
“你不就是想了想吗?人嘛,谁没有一念之差呢?多么丑恶的东西,多么过分的东西,多么肮脏的东西,谁都是有可能想过的……但是,你没有喊什么,也没有做什么!”
“这么说,风希,你也想过?”
“想过。”
“想过以后,后悔吗?”
“……后悔。”
“就像是背着很重的包袱?”
“……是。”
“以后也是?”
“……说不好也许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是嘛不过,笑得真好看,风希,你笑得真好看”
“什么意思嘛?”
“尽管后悔,尽管背着很重的包袱,笑得还是那么好看……必须得这样是吧?不这样不行……是吧?”
该时,警察们接到报警以后赶来了,急救车也来了,俺和润平的对话到此为止。
现在,我们在病房里,相视而笑。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互相是不清楚的,因为不论是什么人,心里想的东西都可能是瞬息万变的。但是,从润平的笑脸上,从俺的笑脸上,可以肯定地得出一个结论: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理解。
是啊,互相之间彻底了解是一种无法达到的奢侈,只要有互相信任这一点,就足以使人感到幸福的了。
“你的个人演唱会,俺一定要去,什么时候演,千万告诉俺一声。”
“告诉了你也记不住。”
“绝对记得住,肯定去!”
“那——这个!”润平把装着奖状的纸简递了过来。
“干吗?”
“要是有招待票,一定给你送去。不管是在武道馆,还是在音乐厅,保证你免费入场。”
“这奖状给你贴在音乐厅的入口处?”
润平顽皮地笑了,上下动了动眉毛。
“……俺明白了。”
“风希跑得够快的。”润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俺点点头:“上中学的时候是田径队的。”
“真的?”润平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你出院以后咱们赛跑好不好?”
“跑过接力吗?”
“当然跑过。”
“跑第几棒?”
“永远跑最后一棒!”
听俺这么说,润平愣了一下,紧接着大笑起来。刚笑了一下,就痛得蜷曲起身子,捂着嘴不敢笑了。
“不要紧吧?”俺关心地问。
“啊,不要紧。”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叫我给猜中了。风希就是这种给别人擦屁股的角色。”
“不过,撞线的时候那个痛快劲儿,只有俺一个人体会得到。”
“那倒是,只有你能享受这种特权。跑完以后,也用不着往别人手上交棒了。”
“不过,如果没有前边三个人,也轮不上俺这个跑最后一棒的。要是有人掉了棒,俺就得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那儿等着,不管被落下多远都得等着,俺没有决定起跑的权利……后边的人跑过来,把接力棒往俺手里一塞,嗨!该你了,能不能跑第一就看你的了!也够叫人讨厌的,你说是不是?”
“也是……”
“等着三个人跑完的那段时间,觉得特别孤独……俺常常自己问自己,他们真能跑到俺这里来吗?”
“没问题的。”
—全文完—
当孤独成为惯性,当推理无法进行
欧阳杼/文
与《永远是孩子》相比,《孤独的歌声》虽然不是感人肺腑的小说,但更贴近我个人的心境。我们不一定生在扭曲的家庭中,但我们都有体验孤独的时刻。
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中,我们99lib?t>反而经常会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感如同附生的鬼魅,时不时地便会冒上来,占据了所有的思绪。而这时,也想不到什么可以做,就这样呆呆地站着或是坐着,没什么可想,也没什么好想,只是下意识地被孤独笼罩。一如刚打完游戏,或是聚餐结束的时候,这种莫名的孤独就会泛上心头,然后倏然逝去了。
当然,就普通人而言,孤独并不是我们生活的主旋律,我们还有亲友要照顾,还有朋友要交往,还有工作要完成,还有生活要继续……很多时候,我们其实没有时间去思考孤独。普通人有普通人的生活,孤独者有孤独者的落寞。
或许世上真的有无由来的孤独,但天童荒太想要表现的,明显不是这种孤独。孤独是有理由的,这一点从“我”、“俺”、“他”身上都可看出。拼命隐藏、拼命想从记忆中抹去的东西,却以最深沉的方式包裹了三人,使之与别人隔离,所以他们会孤独。
但是三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来消除心中的孤独感。如果仅仅是互不相干的方式,那故事永远也无法展开。三人的孤独恰好在便利店相逢,孤独与孤独碰撞,似乎并没有使人消除孤独,只是加剧了这种孤独感。“我”把自己的孤独诉诸于歌声,“俺”把自己的孤独埋藏在刑警的工作中,而“他”更可怕,牺牲别人的幸福,来治愈自己的孤独。孤独是病,而病,则有治愈和无法治愈两种可能性,所以三人的孤独也有两种结局:不孤独和更孤独。如果要说孤独的人都习惯了这种孤独,那么小说所展现的便是他们的内心活动。天童的笔法太细,或许也只有他能够把这种心心理描写得如此细致入微。
把歌声孤独诉诸与歌声的人,希望歌声引起别人的共鸣;把孤独埋藏在刑警工作中的人,希望不懈的努力能够减轻心中的负担;牺牲别人幸福的人,更是天真地认为这就是消除孤独的方式。藏书网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猜中了结局,这其中没有推理,不用推理,或许有巧合的成分存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几乎是必然的结局。很多时候我们希望通过详尽的计算,繁复的推理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但同样有很多时候,推理是无法进行下去的,我们只需做出决定,而无需推理,因为有的东西不可计算,只能感觉。这本小说就是如此,字里行间所传达的,便是孤独的歌声,或是落寞的共鸣。我本来想到一种很.99lib?不乐观的结局,但又觉得天童荒太作品的结局应该是救赎的。的确,结局是颇带余音的,成年累月的积累起来的外壳,不经历一些险阻,又怎能突破孤独呢?
所以我一直坚信,世上并没有真正想孤独一生的人,所谓的遗世独立,只是没有知音罢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