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爱的病理》 第一节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锋利的锯齿压在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的肩膀上。 那是一个胖男人,肥胖的肉体在锯齿的压迫下显得富有弹性。 紧握着锯子的手一用力,排成一列纵队的锯齿压进了皮肤。 再一用力,只听扑哧一声,皮肤开裂,锯齿吃进肉里,鲜血喷涌而出。 “你的爱是真的吗?”手握锯子的人柔声问道。 “我,不懂什么叫爱……”巢藤浚介故作轻薄地嘿嘿笑着,“到了什么程度叫喜欢,到了什么程度叫爱,根本就没有标准嘛……” 浚介坐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用毛巾擦拭着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避开了站在面前的恋人清冈美步的目光。 浚介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听说最近本校一些学生经常聚集在涩谷的繁华街闲逛。今天晚上,学校派他去巡视。走到半路下起雨来,本来就对工作不感兴趣的浚介偷懒回家了。他回到杉并区的住所时,看见跟他在同一个学校工作的语文老师清冈美步正站在房门前边等着他。 美步约浚介五月黄金周期间出去旅行,但浚介以巡视和打算好好画几张画儿为由拒绝了,甚至建议暂时不要见面。 他们交往已经两年了,但浚介嫌美步性格抑郁,连房间的钥匙都没给她。浚介受不了别人干涉他的自由,他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害怕像别的成家男人那样,逐渐被家庭吞食。最近,美步逐渐摆出夫人的架子,对浚介指手画脚起来,简直让浚介腻烦极了。尽管如此,只要美步站在他的眼前,他就不由得要拥抱她。刚才在街上转了半天,东京夜生活的刺激,使他的性欲膨胀起来。他抱住美步,狂热地亲吻着,用舌头撬开她的嘴唇,又去撬她的牙齿。美步没有回应。浚介生气了,故意使劲儿地吸吮,轻轻地咬,痛得美步呻吟起来…… 不料美步突然一扭身子,问道:“爱我吗?” 这一问,浚介就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床上,苦笑着问了一句“为什么”以后,看见了美步真挚的眼睛,那眼神是绝对不会原谅任何欺骗的。浚介觉得痛苦极了。 “我觉得感情是一种暖昧的东西。就算互相说了我爱你,看得见对方的心吗?如果两个人爱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就从根本上失去了意义……你美步不是也说过,语文考试时出一道判断人的感情的考题是毫无道理的吗?” 美步转过脸去,走到摆在窗边的画架前。画架上的画布还是空白的。浚介以画画儿为由躲着美步,可开学这么久了,画布上连一个点都没有呢。 “憋死我了……”美步不满地嘟囔着,“怎么有一股臭油味儿?不是什么都没画嘛……”声音里带着刺。 浚介想发火,忍了忍又使自己平静下来:“这几天不知道从哪儿吹过来一股臭油味儿,我一直关着窗户来着。” 美步打开窗户,闷热的空气闯进房间,美步的头发飘动起来。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一点儿都不清爽的风,把一股臭油味儿吹到了浚介那边。 对异味非常敏感的浚介,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那气味既像是从淌着血的生肉上发出来的,又像是从饥饿的野兽的嘴里发出来的,还像是被人踩的稀烂的虫子的体液里发出来的,让他感到极端的不快。 美步也被臭味儿熏得皱起眉头,但她没把窗户关上,而是看起窗外初夏的夜景来。 浚介的家在一层,窗外不远就是围墙,围墙外边是一幢综合了日本和西欧的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楼。从浚介的房间里,只能看到小楼的二层。 “不知道又闹什么乱子没有。”浚介看着小楼,轻声叹息道。 在小楼里住的这家人姓麻生,家里有一个每天都不去上学的中学生,几个月以来,整天在家里胡闹。忽而大骂,忽而尖叫,那天还听见了打碎玻璃的声音。一个星期前,半夜里听见那个少年大叫着:“杀了你们!”紧接着玻璃窗就被打碎了。 浚介虽然觉得那家人很反常,但并没有真的出什么事,而且人家也没找自己,自己也不应该干预别人家的事。 现在,那幢二层小楼所有挡雨用的木板套窗都关得严严的,整个建筑沉入浓浓的夜色之中,尽管如此,还是能让人强烈地感到里边有人。 美步突然胡乱关上窗户,扭过头来表情严厉地对浚介说:“总是骗我!躲着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这是怎么啦……” 听浚介这么问,美步的眼神显得不知所措。她瞪着浚介说:“算了,不懂什么是爱也罢,喜欢,是你说的吧?说了还不止一遍……从喜欢开始也可以啊,渐渐你就懂得什么是爱了。” “……开始什么呀?” “家!我们的家!” “什么?” “我有了!过了好些日子了……肯定是有了!” 浚介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噢”了一声。这时美步已经逃也似地跑到门口去了,她穿上鞋,满眼的怒火像是要把浚介点燃。 “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美步像一个法官,正颜厉色地宣判之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伞也没拿就走了。 美步关门用的劲儿太大了,震得这座已经建造了十六年的房子颤抖起来。掀起的气流形成一股冰冷的冲击波打在浚介身上,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什么哪!混蛋……”浚介皮肤下面已经变得僵硬的细胞被吓得竖了起来,没顾上拿伞也没顾上换鞋,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穿着拖鞋的浚介穿过门前的小路和住宅小区黑乎乎的胡同,来到大街上的时候,看见一辆出租车刚把车门关上。 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出租车的尾灯好像在嘲笑着浚介似的,一闪一闪地远去,驶向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浚介在原地站了很久。一辆卡车驶过时溅起雨水把他腰部以下全都打湿了的时候,才回过神儿来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愤愤地嘟囔着:“家……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 这时,一阵异常的尖叫声穿过夜空从他的正前方传过来。 浚介猛地抬起头来。一串路灯和整个住宅小区在深蓝色的夜空下伫立着,显得稳定而安详。谁也不会认为有人会从这再平凡不过的住宅小区里发出什么奇怪的尖叫……可是,现在的浚介却感到这个住宅小区跟平时很不一样。 浚介一家一家地看过去,突然,完整的住宅小区所具有的稳定感消失了,好像每家的房子都失去了依靠,各自孤零零地漂浮在暗夜之中,让人觉得没有一点儿安全感。 跟浚介家相邻的那幢二层小楼,门厅和门口的灯都熄了,好像沉入了黑暗的谷底,尤其让人感到孤独和绝望。 刚才也许是错觉吧,浚介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尖叫声。他忽然对脚下一个小水洼发起无名之火来,狠狠地照着水洼踢了一脚。 “不要!不要那臭玩意儿……”骂完之后,心情郁闷地回家去了。 细小的雨滴在车窗玻璃上描画出一道道斜线。 这是从河口湖开往新宿的列车。由于是五月黄金周期间,虽然夜已经深了,车上七成的座位上还都坐着乘客,绝大多数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其中一家显得有些特别,除了父亲的年龄比别的家庭偏大以外,还笼罩着一种奇妙的静谧。 坐在母亲身边的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脖子上挂着水壶,大概是因为玩儿累了,垂着头进入了梦乡。母亲三十四五岁,短风衣、长裤,穿着朴素,干净利索。瘦长的脸上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对面座位上的一个男人。 男人五十岁左右,身上穿的不是旅行装,而是深色西装。领带很鲜艳,但松松垮垮地系在粗胖的脖子上。黑皮鞋的鞋底磨掉了不少,剃得短短的头发白了大半,耳朵好像柔道运动员似的因长期训练变了形,嘴唇干燥得暴了皮。身高不到一米七,体格健壮,有些驼背但不显得卑屈,右眉梢有一块伤疤。 男人姓马见原,名光毅。他坐在反向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雨滴在暗夜中的车窗上留下的抽象画。对面座位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女人叫冬岛绫女,她用有些沙哑的细细的声音对马见原说:“对不起……”马见原转过脸来,绫女低下头,瘦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了,“好不容易赶上一个连休,浪费在我们身上……” 绫女垂下的每一根眼睫毛都反射着车里的灯光,马见原觉得美丽极了:“看你说的,能跟你们一起旅行,我太高兴了……从那个角度看富土山还是第一次,太有意思了!” 绫女悄悄地抬起头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马见原微笑着,“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这么完整地看过富土山呢。” 绫女此刻的表情就像被严父原谅之后又得到了父爱似的放松:“我也是第一次。研司这孩子高兴死了……好久没看见他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了……”绫女转过脸去看着自己的儿子,“也许是因为心事太重吧,这孩子上了小学还是没有好朋友。下班以后回到家里,看着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看电视的样子,我好为他担心啊……这是他上小学以后的第一个连休,老师让他们写一篇连休期间见闻的作文。别的孩子去海外旅游的都有,研司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的委屈我可是看出来了。今天您带我们去看富士山,真是太……” “这么近的小旅行,糊弄事儿的……”马见原打断绫女的话,自嘲地说。 绫女使劲儿摇了摇头:“不!不是远近的问题。全家一起出去旅行,是这孩子觉得最幸福的事。富士山的冰穴也好,风穴也好,对于孩子来说当然比不上游乐园有意思,但是,您瞧他高兴得那个样子!” 马见原听到全家一起时,微微皱了皱眉头,绫女没看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我问他,这回作文可有的写了吧?他一个劲儿地99lib.说,有的写了有的写了。他还说,富士山下边那个湖,可以游泳吧,要是能游的话,暑假还叫爸爸带我来……” 一直看着马见原说话的绫女突然停住不说了,因为她看见马见原看着窗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研司睡得正香,嘟嘟囔囔地说了句梦话,又翻了个身。绫女抚摩着他那柔软的头发,又陷入了沉默。沉默使他们跟别的家庭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新宿站到了。 “研研!起来了!”绫女说着就要摇晃他。 马见原制止了她:“我来背他吧。” “可是……方向完全……” 马见原打断了绫女的话:“我有话跟你说。”他没有看绫女的眼睛,声音很严肃,近处的人如果听到了的话,会以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很熟练地把研司背到了自己宽阔的背上。 马见原背着研司走出车站,沿着荒川逆流而上。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是湿的。绫女为背着研司的马见原打着伞,走在旁边。离开车站越远人越少,渐渐地只剩下马见原等三人了。 汽车的噪音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涨了水的荒川哗啦啦的流水声。 突然,研司噗地笑出声来,绫女看了看,只见他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脸埋在马见原的后背上。 “做梦呢……最近总算能在梦里笑出声来了。”绫女说。马见原轻轻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在看得见绫女居住的三层住宅楼的时候,马见原终于说话了:“跟你实说了吧……要出院了……五月二号。” “……出院?”绫女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声音沙哑,“您是指……您太太?” “是。” “治好了吗?” “医生说,缓和了?” “缓和?” “那种病是治不好的……生活可以自理,没有太大的障碍,就是缓和了,医生催着出院。我已经习惯于每个月接她一次,可是,以后就要一直在家里住下去了。” “那……恭喜您了。”绫女看着马见原的后背说,“三年半了吧……” “出过一次院。那时正赶上你跟油井打官司……我一时顾不上她,她自己不知道吃药,结果病情加重,又住院了……以后我得多加注意了。” “所以……” “什么?” “所以,你今天才挤出时间来带研司去旅行?” “……” “从此一刀两断,是吗?” 马见原没有回答绫女的问话。他从已经长出紫色花蕾的映山红旁边穿过,走进了古旧住宅楼的一个单元的门。顺着水泥楼梯,马见原背着研司一直爬到三楼,走进绫女的房间。两间一套的单元房,装修得很粗糙,由于墙壁太薄,听得见隔壁婴儿的哭声。 马见原暂时把研司放在了挨着厨房的那间卧室里。绫女连忙到里边那间卧室为研司铺好被褥,又往浴缸里放满热水,催着研司洗了澡,总算给怠慢了好久的马见原端来了一杯茶。马见原看着绫女拼命控制着颤抖的心,故意忙碌的样子,感到阵阵心痛。 研司在绫女的催促之下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回过头来不安地看着绫女。但是,当他看清楚马见原就在绫女身边的时候,开心地笑了。 “爸爸!”研司叫道。 “怎么了?”马见原现在有些后悔同意研司这样称呼他了。 “爸爸!今天在家里住,对吧?” 马见原犹豫了一下,用大人才能理解的狡猾“啊啊”了两声。研司满意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走进了里边的卧室。 “是不是忘了说晚安了?”绫女提醒道。 正在钻被窝的研司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研司!” 研司逃匿似地用被子蒙上头,撒娇地说:“给我开着点儿门!”看见马见原和绫女并排坐在那里,放了心,“晚安!”说完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马见原和绫女静静地看了研司一会儿。从马见原坐着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研司脑后一片没有头发的月牙形头皮,那是动手术以后的痕迹。 长时间的沉默以后,绫女说话了:“喝点儿酒吗?” “不了……”虽然马见原谢绝了,绫女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马见原的视线从研司后脑勺移开,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说:“乖孩子……” “啊……” “那么叫我,我好高兴啊。” “您是指……” 马见原拿起酒杯,声音里带着苦涩:“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在家里那么叫我了……也许是因为恋恋不舍吧……那么叫我,我真高兴……” 绫女总算明白了马见原指的是研司叫他爸爸的事:“我要是早点儿把咱们之间的事了断就好了……到头来痛苦的还是孩子……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绫女说完站起来逃到厨房里去了。 这是,隔壁婴儿的哭声大起来,还能听见母亲哄孩子的声音。绫女在厨房里特意用明快的声音说:“不要紧,那孩子很快就会习惯了,年龄还小……”声音变得哽咽的瞬间,她把水龙头拧开了,流水的声音遮掩了哽咽的声音。 “生活方面呢?”马见原直截了当地问。 “这倒用不着您担心。”只有在说这句话时,绫女的口吻才变得严厉起来。 “至少得帮你找一个好点儿的工作。” “打官司的时候给我假,困难的时候帮了我的,都是我现在的公司。研司生个病什么的,老板从来没有忘了照顾我。” “我也是为了研司。孩子越大越需要钱,总是干这种低收入的体力活儿不行啊。” “这事以后我自己慢慢儿解决吧。” “我帮你找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考取资格证书……”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绫女背向马见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已经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了。连研司管你叫爸爸你都接受……我要是再接受你的关心,到头来受伤的还是我自己……” 马见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一口气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楼道里传来敲门声和一个男人“安静点儿不行吗”的抱怨声。隔壁婴儿的哭声吵得邻居睡不着觉了。母亲一个劲儿地道歉,婴儿还在一个劲儿地哭。过了一会儿,马见原后边的墙壁那边一声怒吼:“你没完没了地哭,妈妈能不生气吗?”紧接着就是什么硬东西砸墙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停止了一瞬间,又“哇——”地大哭起来。 马见原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腾地站了起来。绫女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他敲了敲隔壁那家人的门,里边的大人说,这就不让孩子哭了,他还是固执地敲着。终于,里边的人把门推开了一道缝,露出脸来。那是一个被恐惧和疲劳折磨得眼圈黢黑的不到三十岁的女人。 “警察!”马见原强行把门拉开,不顾女人的阻拦,二话没说就闯了进去。他走到抽抽搭搭地哭着的婴儿身边一看,只见婴儿胳膊上和肩膀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人打的。 马见原转向女人,怒目而视:“即便是打你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告你伤害他人罪!” 女人气得浑身哆嗦:“随便闯到别人家里来,还净说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话!” 马见原蹲下去,轻轻地脱下婴儿的衣服,看到的是遍及全身的淤血。婴儿大概是被突然的闯入者吓呆了,不再哭泣,眼球不安地转动着。 “那是以前的……” “不许说谎!”马见原厉声打断女人的话。婴儿又哭起来了。 女人虽然有些害怕,还是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出去!出去!深更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里来说三道四!警察?真的假的呀?无缘无故地突然闯到别人家里来,太过分了吧!” 突然,里边的推拉门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梳着三根小辫儿,穿着睡衣,怯生生地看看马见原,又看看女人,叫了声:“妈妈……” 大门开了,“对不起……”绫女探进头来,用眼睛招呼马见原回去。 马见原有些尴尬,小声说了句“自己的骨肉,不心疼吗?” 就从女人家里出来了。 女人面部肌肉痉挛,干巴巴地笑着:“行了吧你!随随便便地闯进别人家里,假装警察吓唬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告你去!”?99lib. 马见原正要向女人逼过去,“妈妈!”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跑出来,迎面抱住女人的腰,挡住了马见原。绫女趁机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自己家里去了。 “您想干什么呀?”绫女用劝告的口吻对马见原说。 马见原仰着头,避开绫女的视线:“……那个女人虐待孩子。” 绫女说:“我知道。可是像您那么莽撞,能解决问题吗?” 马见原在桌子旁边坐下,往杯子里倒酒:“等她把孩子的脑壳打碎了就晚了!”说完使劲儿吐了一口闷气。 绫女叹了口气:“她丈夫失业了,家里又欠着债,经常有人上门来要债呢。丈夫都不敢在家住。带着两个孩子,够她受的……” “这就是虐待孩子的理由啊?” “……这个住宅楼的墙壁太薄,不隔音。她的对面是个每天去早市上班的,下边是个准备参加高考的,一直在抱怨……要是他们听说警察都来了,更得欺负她了。” 马见原没话说了,一口气又干了一杯。 “我早就想跟她好好儿谈谈……可是,她性格有点儿倔,我休息的时间也老是跟她碰不到一块儿,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机会……我觉得,光责备她没用,得想办法减轻她的精神压力,否则只能使情况恶化……” 马见原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劲儿一放,打断绫女的话,愤愤地说:“自己心里不痛快,把气往孩子身上撒,没资格做母亲!” 绫女见马见原又要把酒杯倒满,伸手把酒瓶抓过来,只给他倒了半杯。“如果站在孩子这一边想想,确实叫人感到气愤……所以,您才这么帮我们母子吧?”说完扭头看了看正在酣睡的研司。 马见原见状问道:“你在想油井的事吧?” “……快从监狱里出来了。” “出来又怎么样?跟他早没关系了!” “不过……他是研司的父亲啊。” “孩子判给你了!” “他肯定不服……” “把自己儿子的脑壳打碎了的男人,没资格做父亲!他不服也得服,不叫他到这儿来!” “……他要是来了呢?” “别怕!会有办法的!” “到时候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绫女为了换一个话题,站起来走到一个小衣柜前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郑重地递给马见原,“就算是最后的纪念吧……当时勉强您照下这张合影……现在看来照对了……” 樱花盛开的小学校大门前,穿着小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研司站在中间,绫女和马见原站在两边,马见原的大手握着研司的小手。和和睦睦的一家三口的入学纪念照。只不过马见原从年龄上看不太像父亲。 “您能收下吗……您要是收下了的话,我就会觉得您不会忘了我们……” 马见原伸出他那粗壮的大手,接过照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西服内兜里,默默地站起来,从绫女身边绕过,走到门口穿鞋。 就在他握住门把的瞬间,里屋的研司说起梦话来。 “爸爸——” 马见原手握门把呆住了。与此同时,马见原的后脖颈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女性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马见原就从绫女家里出来了。他起来的时候,绫女抱着研司还在睡。他从呼吸声里听出绫女是醒着的,但还是没打招呼就走了。 雨停了,太阳还没升起来。马见原在住宅楼旁边空地上,叼上一支烟,从他嘴里吐出的烟雾马上就跟朝雾混合在一起了。 抽完第五支烟的时候,忽然觉得楼上有人在看着他,一抬头,只见绫女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注视着他呢。马见原好像要切断自己的思绪似地,毅然转身,一边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脖子不要向后转,一边朝车站走去。 坐上早班车,在石神井车站下来,经过一个公园的时候,一阵掠过湖面的冷风吹过来,马见原站住了。绫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身影出现在湖面上,涟漪起处,绫女的身影在马见原的眼前摇晃起来……马见原仰天长叹。灰色的天空下,垂柳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摇摆,使人感到寂寞和无奈。 继续往前走,不久来到一所木造平房前。这是他自己的家,是他二十七年前结婚的时候他的上司介绍他买的。 邻家的杂种狗咬起来了。这畜生把马见原当成了陌生人,它已经有日子没见过这位警察邻居了。马见原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没有人气儿的家,不禁打了个寒战。家里比外边冷得多。他先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想冲杯茶暖暖身子,打开茶叶罐一看,茶叶没有了,只好把开水倒进两天前留着茶根儿的茶壶里。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回家也只是睡个觉,窗帘都拉着,屋里光线很暗。 走进卧室拉开灯,站在了一个小小的祭坛前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朝马见原笑着,眉眼长得很像马见原。少年的笑容好像冻住了,一点儿变化也没有。那是一张照片。 马见原拿起放在祭坛上的茶杯,到厨房倒了一杯剩茶,返回祭坛点着蜡烛,敲了敲祭钟,面对少年的照片,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祈祷完毕,他把绫女送的照片从西服内兜儿里掏出来,轻轻地放在了少年的照片后面。 换下内衣扔进全自动洗衣机,又从冰箱里拿出了放了好几天的面包和牛奶,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一边吃一边听电视新闻,看报纸。报上说,在静冈县,用裁纸刀先后刺伤十几个行人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了,原来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犯罪动机是:“让整天骂我的父亲吓一跳。” 在广岛县,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母亲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受到婆婆责备,盛怒之下抄起菜刀把婆婆和公公砍成重伤。 在东京,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上吊自杀…… 马见原胡乱把报纸叠起来,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洗澡间里,换了一身衣服出了家门。 邻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 坐上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来到了区政.99lib.府大楼旁边的杉并警察署。走向办公大楼的时候,小路两边的映山红映入眼帘。昨天夜里绫女家门前的映山红刚刚长出紫色的花蕾,今天这里的映山红已经开花了。但是,花是暗红色的,既不华美,也不鲜艳,使人联想到流出体外以后变色的血。 走进警察署里,值夜班的年轻警察向他报告说,夜里又发生了有人把死猫死狗放在居民家门口的恶作剧事件,这种恶作剧在上个月就发生过。 马见原站在办公室窗前往外看。窗外乌云密布,遮住了早晨应有的清爽。昨夜的雨看来要接着下了。 第二节 同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二 由于天气闷热,教室开着窗户。突然一道电,紧接着就是一个炸雷,震得窗户直抖。 女学生吓得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好几支画笔掉在了地板上。 穿着被颜料弄脏了的白大褂的浚介,呆呆地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快把地板擦干净!”没人听他的话,甚至有人在地板上添加新颜料,画起印象派的画儿来。 学生们分为几个小组,正在画彩色人头像。有的小组照着古代希腊雕刻的胸像画,有的以同学为模特儿画,还有的以浚介为模特儿画。这是一年级学生入学以后的第三次美术课。以考大学为目标的私立中学高中部的美术课,也就是让学生们在紧张的学习中有个喘息的时间而已。一年级还算认真的,虽然不像三年级那么马虎,但是五月三号开始是四天连休,学生们的心早就不在教室里了。 浚介昨天晚上一直在琢磨美步说的话,今天一天都无法集中精力。早晨上班以后就想找美步谈谈,可美步一直躲着。浚介的心情就像这阴沉沉的天,上课自然也就马虎起来。 老天爷终于开始放声大哭了。硕大的雨点猛烈地打在美术教室外边的水泥地上。 浚介的老家是山口县,那里的雨,唤醒沉睡的大地和植物,带来生命的清香,而眼下这雨,却把仅有的一点儿生命气息狠狠地摔到水泥地上,刚刚产生的乡愁也变成了臭油味儿。 “老师,画笔不洗了行吗?”一个女学生淘气地问。 浚介回过神儿来,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下课:“好的,画完了的可以收拾画具了。”学生们几乎同时站起来,到教室角落的水池边去洗画笔和调色板。看到很多学生根本没画完就去洗画笔了,浚介大声说:“画完了的在背面写上名字放在课桌上,没画完的带回家去接着画,五月七号交上来,不交的,期末考试不给分儿!”说完回到讲台上,不一会儿下课铃就响了。浚介跟学生互相行礼,宣布下课之后,目送学生们走出教室。 浚介认为,一年级学生里,具有绘画才能的学生还是有的,可是要让他们将来搞美术却是不可能的。不用说家长不同意,就他们本人的价值观来说,也不认为搞美术有什么意义。让学生充分认识自己的才能本来是一个教师的责任,但美术大学毕业的浚介,结果不过是当了一个中学老师而已,劝学生将来搞美术,连浚介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有一次,学生就这么挖苦过他。 忽然,教室一角发出吧嗒一声响。扭头一看,原来教室最后一排靠窗户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女生,她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画笔,顾不上整一下捂着脸颊的长发,也无视浚介的存在,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画的画儿。 回到教室里把那幅画儿展开一看,虽然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鲜艳,但是,那张好像在大声叫喊的充满激情的脸,加上来自大自然的雨水的冲刷,更使浚介感到一种超越了人的智慧的象征意义。那是一个狂躁不安的哭泣着的灵魂。 放学以后,作为学校生活指导部的成员,浚介出席了一个如何指导学生克服“五月病”等问题的会议。会议室里,以教导主任为中心,各年级主任和有关老师展开了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讨论。什么二年级有几个学生聚在一起喝酒啦,三年级有一个学生无照驾驶摩托车啦,刚入学不久的一年级新生也有好几个请假不来上学啦……总之是老生常谈。紧接着就是对偏重学历的社会现象的批判和讽刺,对把管教孩子的责任都推给学校的家长们的抱怨,以及对私立学校的使命和受到的限制的嘲笑…… 教导主任苦笑着说:“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 浚介的大脑都被美步的一句“把他生出来”占满了,根本无心加入那无聊的讨论,但他是生活指导部里最年轻的老师,不好意思提前退席,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听。 “教师在家里也只不过是个家长,不能认为自己的孩子不会出问题。实际上出问题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有那么一个时期,出问题的净是警察或教师的孩子。” “现在也不少啊。不过是不是真有那么多,很值得怀疑。新闻媒体炒作,让人觉得很多而已吧。教育人的人的孩子出了问题,媒体喜欢炒这类新闻……” “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四国地区高松市教育咨询所的科长,杀了上高中的儿子。媒体炒得可欢了。” “知道知道,他老婆是幼儿园的老师。两口子都是搞教育的,却没教育好自己的儿子。” “那事儿最后到底怎么着了?好像还闹了一场要求为那个科长减刑的签名运动吧?” “家庭内部发生杀人案的情况越来越多,这种签名运动也越来越多了。谁知道自己的孩子什么时候出问题啊,作为家长,这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事儿。” “判了多少年?尊亲杀人,判得很重吧?” “相反!正相反!特别轻。” “是吗?十年?” “真无知。最多也就是两三年……有的还缓刑呢!” “杀人罪啊!” “归根结底还是在家里对父母实施暴力的孩子不好嘛!” “那当然。儿女打父母,绝对不能原谅!父母落到不得不杀掉自己孩子的地步……这样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但是,孩子杀父母判得就很重。为什么父母杀孩子判得轻呢?” “可以说是一种社会偏见吧。而且法官大多是有孩子的,感情上很容易站在父母一边。” “父母为了抚育儿女倾注了全部心血。儿女却背叛父母,甚至殴打父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但是,不管父母对儿女做得多么过分,都能得到宽大处理,会有人对这条法律表示衷心地感谢的。” “为什么?” “在某种情况下难道不是吗?比如说,三个儿子,最近个个儿对父母暴力相加!” 老师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朝会议室门外走去。浚介总算可以回家了。就在他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教导主任把他叫住了。 浚介吓了一跳,以为美步把她怀孕的事向教导主任汇报了,一听才知道是通知他去参加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举办的“青春期心理问题研讨会”。“单身真好啊!”说完公事,教导主任拍了拍浚介的肩膀,自嘲地说。 浚介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雨下得更大了。 为了跟美步好好谈谈,浚介来到了美步家附近。直接登门造访吧,又怕被美步的父母轰出来。犹豫了半天,终于拨通了美步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美步的父亲,一听是个男人的声音,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九九藏书了。 回到家的时候将近十一点。浚介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闻到一股异臭,好像是生肉腐烂之后的臭味……但是,一阵风吹过去,就再也闻不见了。 录音电话的来电指示灯在闪亮,浚介按下倒退键,一边倒磁带一边打开大夹子,把那幅画儿拿了出来。 背面没有写名字。在班主任老师的帮助下,对着学生履历表里的照片查找以后,才知道画那幅画儿的女生叫“芳泽亚衣”。 班主任告诉浚介,芳泽亚衣是独生女,父亲在一家大银行任职,家里经济条件很好,家庭环境也没有任何问题,亚衣的入学考试成绩也非常之好。 浚介把亚衣的画儿放在画架上,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家庭条件优越、成绩优秀的学生画的。 录音磁带倒到头儿了,按下放音键,前两个电话只有两声提示音,什么话也没说。肯定是美步。第三个电话是长时间的沉默,大概也是美步吧。就在浚介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听见电话里低声说着什么。浚介把耳朵凑过去。 “杀了你!”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刚才那句恶毒的话,加上电话铃的突然响起,着实把浚介吓了一大跳。在他听来,这电话铃就像嘲讽他的笑声,笑声给他带来的是一系列可怕的映象。 一座高层建筑下边,头盖骨被摔得粉碎的美步,美步的手包里装着写有仇恨浚介的遗书……浴室里,美步割腕自杀,临死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沾着鲜血写着:浚介,我恨你! 浚介用双手抹一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拿起了听筒:“喂……” “啊,是巢藤先生,巢藤浚介先生吗?”一个陌生男人干巴巴的声音,“这里是杉并警察署。” 浚介紧紧握住听筒:“……我是巢藤……您有什么事?” “你认识……吗?”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认识”后面的话没听清楚。“……什么?”浚介问。 “你真的认识亚衣吗?”这回听清楚了。不过,浚介认为这只不过是一场恶作剧。 “身上有什么地方疼吗?”警察请来的胖医生问。 躺在警察署医务室床上的亚衣摇了摇头。 对于现在的亚衣来说,身上疼不疼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医生那双虚胖的大手赶快离开她。 “有人打你了吗?”医生又问。 亚衣生怕医生触诊,赶紧又摇了摇头。 三十多岁,稍微动一下就气喘吁吁的医生的大胖手,终于离开亚衣远一些了。 胖医生一边打开药箱,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看过精神病科吗?接受过哪怕是最简单的心理辅导,或者跟谁谈过心里话吗?” 亚衣觉得,这个连生活恐怕都不能自理的肥猪,正在怀疑她是个疯子。如果胖医生对她说:“你脑子有些不正常。”她也许会点头承认的。 不!不是也许,她多么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啊!那样的话,自己这个被死死地限制在几个框子里的肉体,还不至于身体僵硬,手脚坏死,长满蛆虫。疯子的肉体还可以得到社会的承认,还可以在污浊的地面上爬行,为了站在高处的某人丑陋地活下去,还可以说有那么一点点自由。 但是,如果把这种想法告诉肥猪医生的话,就难以向等在外边的警察解释清楚了,那可是最坏的结果。于是,她否定地摇了摇头。 胖医生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问:“你想过自杀吗?” 亚衣愣住了。世界上还真有这种猪脑子的人啊!怎么没有? 眼前这个肥猪医生不就是一个典型吗?还有那些只会“要好好生活呀”的说教的青春电视剧里的教师们,以及经常出现在电视上、跟傻瓜没有任何区别的头脑简单的乐天派们。 见亚衣没有任何反应,胖医生以为她已经平静下来,就把一片镇定药和一杯水递了过去。 亚衣已经不可能平静下来回到以前的她了。她觉得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有些不一样。这种感觉产生于跟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一起走进情人旅馆的房间,试图杀掉他以后。用玻璃烟灰缸砸那个陌生男人的脑袋时的感觉,至今还部分地残留在右手上…… 警察在门外看着她,被这些男人强制喝药打针可无法忍受。 于是,她把药片压.99lib.在舌头底下,只把水喝了下去。 胖医生走到医务室门口,对等在那里的少年科的警官说:“没有被殴打过的痕迹,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警察有些为难地说:“对方好像是个老师。这女孩子自报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在那个老师来警察署以前,不能结案。” “我觉得是青春期特有的情绪不安造成的。追问得太急了反而会把事情闹僵……”胖医生边说边跟警察一起出去了。 亚衣用盖在身上的毛毯蒙住头,把已经溶化了的药片吐了出来。现在穿的这身运动服是一个女警察的。亚衣自己的白上衣和绿色的长裙被雨淋得精湿,在医务室一角的衣架上挂着呢。也许是空调的风吹的吧,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微微晃动着。亚衣想把那套衣服看成上吊自杀的自己,把上衣袖口滴下来的水滴,看成鲜红的血滴……可是,最终看见的却是自己变成了一只被踩烂了的老鼠的惨状。 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她曾期待着创造一个崭新的自我。 可是,当男人把粗野的气息吹在她的脖子上,用舌头把令人恶心的黏液涂在她脸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创造一个新的自我,而是在被男人践踏和蹂躏。她觉得自己真是太悲惨了。 ……他妈的!杀死他就好了!再加一把劲儿就把他杀死了…… 亚衣现在想像中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巢藤浚介。亚衣认为浚介看见了她毫无防备的裸体,并且粗暴地践踏了她,活生生地撕裂了她…… 突然,一团火红的颜色在亚衣眼前摇晃起来,一个透明感很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样?能跟你谈谈吗?” 亚衣睁开眼睛一看,一位跟女警察的身材和态度完全不同的二十七八岁的女士在她面前站着呢。细眉毛,双眼皮,尖下颏,脸上充满智慧,头发染成了热情奔放的红颜色。 “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指的不仅仅是身体……”她一边关心地问着,一边远近适度地了坐在亚衣的床头。 亚衣在一瞬间被她的魅力所征服,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变成了更强烈的反抗心理。对以浚介为象征的某种东西的憎恨情绪高扬起来,突然产生了想对这个红头发的女人发泄一通的冲动。 在根本就不肯停下来的冷遇的打击之下,马路两旁的映山红不住地抖动着。这些存活于都会一角的弱小的生命,相互慰藉着,忍耐着冷雨的侵袭。 浚介从这些弱小的生命身边穿过,走进杉并警察署。刚进大门,就遭到了便衣警察严厉的盘问。来到传达室,穿警服的警察那审视的眼光,搞得浚介很不愉快。 快半夜十二点了,警察署里人不多,却依然99lib.t>飘散着一种灰暗的紧张感。在少年科,一个叫尾山的巡查部长告诉他应该去哪个接待室。走进电梯,浚介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找到我头上来了…… 回忆起警察们严厉的目光,浚介想:“亚衣为什么跟警察提到了我呢?接到警察的电话以后,是马上跟亚衣家联系呢,还是跟教导主任联系呢?”他犹豫了一会儿,结果跟谁都没有联系。 首先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亚衣,即便真的是亚衣,也应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再联系啊。他倒不是为亚衣着想,只不过是由于一种可怕的预感,才没有跟任何人联系。 下了电梯,浚介找到挂着少年科的牌子的房间,敲了敲门进去一看,除了排列整齐的桌椅和杂乱地堆在桌子上的文件以外,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屋里有人吗?”浚介站在门口喊了一声。 这时候,用磨砂玻璃屏风围起来的一块空间里有人答话了:“……是为芳泽亚衣的事来的吗?”磨砂玻璃后面徐徐站起来一个纤细的身影,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的红头发露出屏风。原来是一位年轻女性。她冷冷地、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就是巢藤,巢藤浚介先生吧?你是亚衣的老师?”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满头红发鲜艳而自然,不像是染的。她正在向上绾那一头美丽的长发,那优雅的姿势让浚介呆住了。她把头发绾上去,打了一个很大的发髻,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浚介走过来。她的右脚有点儿跛,走起路来肩膀微微晃动。 “真的吗?你——真的是当老师吗?”他走过来的同时又问了一遍。大概是由于太激动了,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薄薄的嘴唇文雅地嚅动,叫人不敢有非分之想。雪白的牙齿闪耀着理性的光,褐色的眼球愤怒地凝为一点,她那鲜红的长发跟整个面部表情所表现出的智慧,显得不那么协调。 “啊,我……在芳泽亚衣所在的学校教美术……” “你真的爱上芳泽亚衣了吗?” “什么……”浚介听了这话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困惑中不由得苦笑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年轻女性冷峻的眼睛里冒出怒火。 “不是……这……可笑嘛!” “你是怎么考虑亚衣的事情的?” “怎么考虑……什么也没考虑啊。” “那你为什么笑?” “为什么?这简直是……”浚介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确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到了可笑的程度。 “啪”的一声,浚介挨了一记耳光。 “……你这是干什么!” “她说了,她跟你有性关系!”年轻女性严厉地叫起来,“她说她被你爱了!” 浚介茫然地看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 “用她的话说,第六节课下课以后,你假装表扬她的画儿画得好靠近她,把她带到美术教室的预备室,突然对她说‘我爱你’,尽管她拼命抵抗,还是被你强迫着爱了……对,她就是这么说的。” “你等等……” “她是流着眼泪,清清楚楚地这么对我说的!” “弄错人了吧……” 年轻女性简单地描绘了一下亚衣的长相,特别是描绘了她那很有特点的眼睛。浚介心想,没错儿,肯定是芳泽亚衣,从美术教室和画画儿的事上就可以得到证实。 “可是……我以前根本就没跟她说过话,今天才从班主任老师那里知道她的名字。” “当老师的居然不知道学生的名字?” “我是教美术的,每星期只见学生一面,而且她又是刚入学的新生。” “但是,她说得出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学校的教师名单上写着呢。” “为什么单单说你的名字呢?” “我还想问你呢!她今天画了一张很不错的画儿,我是第一次注意到她。” “你表扬她的画儿的时候,是不是离她很近。” “请注意,不是离她很近,是离画儿很近!最后她把画儿扔掉逃走了。” “逃走了?从你身边逃走了,是吧?” “别往歪里想好不好……不管怎么说,这肯定是一场误会,尊敬的警察先生!” “警察先生?我?我不是……”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女警察。” “我根本就不是警察!” “什么……” “我是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少年科的警察正准备接待你呢。” “你不是警察?” “不是。” 浚介一头雾水:“不是警察……为什么审问我?” “我没有审问你啊。” “你没有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我吗?” “请不要激动。” 浚介想起被打痛了的脸颊,火上来了:“我的脸都被你打麻了,到底是谁激动啊?” “谁让你笑呢!那么重要的话你不听,却在那里哈哈大笑。” “可笑嘛!莫名其妙嘛!你冒充警察骗人……” “我并没有骗你啊。” “你也不做自我介绍,在警察署里,突然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审问我,叫谁也会认为你是警察。这跟骗人有什么区别?” “知道了。”游子冷静地说,“我没有先做自我介绍,对不起了!” 浚介还是感到愤愤不平:“你还打了我一个大嘴巴呢。” “要是亚衣说的话是事实,我不打算为此向你道歉!” “我不是说过了吗?没那事儿!警察是怎么说的?调查一下,马上就会真相大白的。” “她只对我说了,而且不让我告诉警察或其他任何人。” “为什么……只对你说?” “因为我正好在这里。”游子用她那因咨询工作养成的口吻解释道,“我到这里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正要回去的时候,少年科的警察告诉我,来了一个有严重问题的少女,问她什么她都不说。他们让我跟她谈谈。” “严重问题?什么问题?” “卖淫。” “……什么什么?”浚介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能不能这么定性,得等警察调查以后才能下结论。” “调查她?” “不!调查那个男的,一个三十六岁的公司职员。他看见浑身淋得精湿的亚衣在路上走……警察说,那男的是这么说的……” 浚介勉强点了点头,催促她往下说。 “那男的对亚衣说,别感冒了,跟我来,亚衣就乖乖地跟他去了东高圆寺的一家情人旅馆。亚衣进屋以后就跟他要钱。” “胡说!” “那男的是这么说的,亚衣一直保持沉默。”游子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那男的对她说,别胡说八道,狠狠地责备了她……警察也不相信,反正都是那男的说的。他说他对亚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亚衣呢,抢过他的钱包就要跑,他往回夺钱包的时候,亚衣用玻璃烟灰缸砸破了他的头……” 浚介眼前浮现出亚衣的身影,他否定地摇了摇头说:“怎么也无法叫人相信……” “那男的头上缝了十好几针呢。还有,亚衣跑到旅馆大门的时候,突然呕吐不止……” “呕吐?” “对,吐了。结果引起一阵骚乱,旅馆的人给警察打了电话。” “亚衣是不是挨打了?” “那男的否认,而且医生也确认亚衣没有外伤。通过简单的诊断,她的内脏器官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可是……总之,是不是被强奸了?” “亚衣也否认。既然她都否认了,还怎么调查?” “她还说什么来着?” “除了说出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及她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说,警察也拿她没办法。正好我来这里办事,警察就让我跟她谈了谈。” “警察怎么那么相信你呢?” “我是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医生,经常为有问题有烦恼的孩子做心理辅导,所以,警察相信我。” 浚介不禁对游子刮目相看。 游子对浚介这种目光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表面看来我还很不成熟,不过,我的确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 “我并没有想那么多……” “亚衣的精神状态还不太安定,但我觉得还不至于马上就垮掉,她还是能够把握自己的。亚衣这孩子很聪明。成绩不错吧?” “好像是不错……” “为什么在下着大雨的夜里一个人在街上走呢?为什么只说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呢?我问到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了我刚才那番话。她说她被你强暴了,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所以才在雨中闲荡。” “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想到了她在旅馆呕吐的事,就问她跟那个美术老师发生过几次关系,是不是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那个美术老师的?” “什么什么?越扯越没边儿了!” “她说她没有怀孕,跟你的关系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喂!你相信了?” “说实话,我从她的话里和表情上也看出不少值得怀疑的地方。” “那还用说嘛!” “所以呢,关于她和你的关系这一点,我还没有跟警察说,我想先找你确认一下。” “太好了……跟警察说了就麻烦了……” 游子马上严厉地瞪着浚介说:“太好了?什么太好了?她在大雨里闲荡淋得精湿是事实,她跟那个男的进了情人旅馆也是事实,在正常的孩子身上会发生这种事吗?我认为不会。一般都会认为她是精神上受到了巨大的打击,而这个孩子单单说出了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你什么都没干,为什么她指名道姓地说跟你有性关系呢?你是她的老师,难道你不为她担心吗?” “当然担心,这还用说嘛……” “可是直到现在你只顾维护自己的名誉。” 浚介不由得怒上心头:“不按照你的思路去做就得受到你的谴责吗?我这儿还挺腻歪的呢!” “为什么你不说马上跟她见面呢?好像你在躲着她。” “我没躲她。” “那你躲什么呢?” “够了够了!”浚介气得大叫起来,转过身去。 “嚯!谈得够起劲儿的…你们早就认识吗?”一个戴着瓶子底儿似的近视眼镜的瘦瘦的老警察,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呢。 原来是那个叫尾山的警察。他没有再说什么,就带着浚介到地下一层的医务室去了。 浚介在掀开亚衣蒙着头的毛毯之前,非常害怕出现在眼前的将是亚衣在那幅画儿里描绘的那张脸,大嘴咧着,不知是笑还是哭,充满孤独、恐怖和不安。 出乎意料的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过度疲倦之后的少女美丽的睡脸。比今天下午在美术教室见到的那个亚衣显得还要天真无邪,还要柔顺。浚介确认她就是亚衣。 尾山已经把亚衣家的电话号码查出来了,建议由浚介出面给亚衣家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亚衣的母亲,沙哑的声音里充满紧张和不安。她认为亚衣吃完晚饭以后一直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学习,到了晚上十一点,按照往常的习惯,这个时间亚衣肯定要下楼喝一杯红茶。等了半天不见她下楼,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上楼一看亚衣根本就不在房间里。在附近找了找,跟亚衣的朋友们一一打了电话,还是没找到。亚衣的父亲出国了,六神无主的她正要打电话报警呢。 浚介在电话里把从尾山那里听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亚衣的母亲不时发出尖叫,而且一个劲儿地说,肯定是弄错人了。 最后,她非常恳切地要求浚介不要跟学校方面讲,说马上就来警察署。 在等待亚衣的母亲的过程中,尾山对浚介说,今天发生的这件事就当做一次偶然的事故处理,再把需要确认的两三个问题确认一下,亚衣就可以回家了。尾山说:“进情人旅馆是她自己同意了的,不能说是诱拐,而且没有被殴打的痕迹。关于卖淫问题,一方否认,一方沉默,事实上也没有发生关系……从好的方面考虑,也许那个男的看见她在大街上淋雨,出于关心,带她到附近的旅馆去休息一下也不是没有道理……至于男的被烟灰缸砸破了头,钱包差点儿被抢走的事,我想就不必追问了。” 游子在一旁听了表示不满:“不追问了?您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她本来是有罪的?” 尾山老练的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沉稳地回答说:“她很顺从地走进情人旅馆的样子,前厅服务员都看见了。再者,那男的头部右侧被烟灰缸砸了一个三厘米的大口子,缝了十几针,烟灰缸上的指纹可是亚衣的。” 游子还想说什么,尾山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她,扭过头去看了正在熟睡的亚衣一眼,接着说:“啊,关于呕吐的问题嘛,可以劝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也许是吃得不舒服了,也许是精神紧张造成的,在冰崎女士这样的专家面前我不敢妄下断语。至于那个男的,是一家大公司的科长,现在一个劲儿地反省。当然,如果亚衣这方面非要打官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学生,为什么晚上九点多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下着那么大的雨,为什么连伞都不打?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进了情人旅馆……不过呢,既不能说是援助交际,也不能说是卖淫,因为进了房间就打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单从亚衣保持沉默这一点来看,今天这事儿与其作为一个案件处理,不如用别的方法处理。我看咱们还是先听听家长怎么说吧。”说着好像在征求意见似的看了看游子,又看了看浚介。 浚介的脑子还处于混乱状态,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为好。这时亚衣的母亲来了,把浚介从窘境中解放了出来。 亚衣的母亲叫芳泽希久子,看上去很年轻,叫人不敢相信她是有个十六岁女儿的母亲。她身体比较虚弱,脸色也不太好,但面容整洁,身材也不错。潇洒的西服套装,化妆十分得体,简直可以说是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浚介认为,亚衣的母亲接到那样的电话以后,肯定是六神无主,来到警察署,更会慌慌张张,狼狈不堪。没想到她在见到女儿之前,先是以大家闺秀的风度,非常有礼貌地跟浚介等三人打过招呼,又耐心地听警察说了医生的诊断结果,最后向三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才走到躺在床上的亚衣身边。 希久子抚摩着亚衣的头发,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亚衣好像早就醒了,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只不过显得很没精神,大概是溶化在嘴里的镇定药起了作用吧。她迷迷糊糊地看着母亲。 “亚衣,回家了!” 亚衣顺从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浚介死死盯着亚衣的嘴,心想,她为什么对游子撒那种弥天大谎呢?真想马上问个究竟。但亚衣一句话都不跟他说,看都没看他一眼,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希久子拉上床边的帘子,吩咐亚衣换上了她带来的衣服,把床整理好,把打湿了的衣服和女警察借给她的衣服叠好。亚衣老老实实地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了。 趁亚衣换衣服和整理床铺叠衣服的时间,希久子来到浚介等人的面前,再次表示感谢,还摆出一副再听听事件详情的样子。 但是,希久子并不认真听尾山说明详情,她对亚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跟浚介通话之后,她已经依据自己的判断得出了结论,除此以外什么都听不进去。不管尾山说什么,她都一口咬定这是一场误会,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最后,她就像一直在场似的,又像她就是亚衣似的,喋喋不休地叨叨起来:“亚衣是受害者,砸了那个人的脑袋是正当防卫。下雨的时候不打伞在街上走,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晚饭以后,正赶上雨停,孩子学累了,出去散散步换换脑子。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离家远了点儿,这时雨又下起来了,那个坏男人趁机抓住了她……没有反抗就跟着他进了旅馆是吧?她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呀!那么一个大男人抓着她,吓得她不敢反抗,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她爸爸都没对她扬过手,所以,她胆子特别小。那个男人带没带什么凶器?你们应该好好儿调查一下。突然受到一个男人的威胁,就是我也会吓得手脚不听使唤,更别说亚衣了。幸亏这孩子逃出来了,要不被那个人杀了也说不定……虽然逃了出来,但是也吓坏了,所以才吐了……依着我非告那个男人不可,判他死刑都不解恨。不过,那样的话会给亚衣带来更多的痛苦,我必须为这孩子的将来着想,我主张尽快让孩子忘掉这件事。孩子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刺激,忘掉这件事也许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希望周围的大人们协助我们,把这件事从孩子的记忆中抹掉。如果在心里留下创伤,就很难治好了,这是我最担心的。我藏书网不知道警察署的规定,请您多关照了!巢藤老师,今天的事,您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对学校的任何人讲。要是在学校传开了,这孩子肯定会受欺负的,那样的话可就不好收拾了……求求你们了。” 希久子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了一大套。 浚介觉得她的表现有些不自然。越是怕别人反驳,越说明她在试图隐藏什么,可是尾山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她的要求,浚介也还好态度暧昧地点了点头。 亚衣已经把衣服换好,把床铺整理好,把湿衣服装进一个纸袋里提着,站在希久子后边等着了。亚衣换上了一件镶着花边的连衣裙,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漂亮得有些过分。衣服的颜色跟希久子的近似,就像母鸡身边的一只小鸡。 希久子把亚衣的衣服上下检查了个遍,又神经质地拉拉前襟拽拽袖子,才点头说了一句认可的话。 浚介使劲儿盯着亚衣的眼睛,但她好像还没有睡醒,没有任何反应。 希久子叮嘱似地看了看浚介等人,又深深地一鞠躬:“对不起,我们先走一步了,借用的衣服很快就还回来,那时再好好儿表示感谢……” 就在希久子催促着亚衣离开医务室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游子用严肃的口吻说话了:“就这样忘了,是好的解决办法吗?我认为不应该这么糊里糊涂地了结,应该把事情好好儿谈清楚。” 希久子警惕地看着游子:“你是——” “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 “……不是警察呀?你跟亚衣有什么关系呢?” “啊,她是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专门负责接受有问题的孩子的咨询的心理医生,我们经常请她来帮助解决问题。”尾山调解似地介绍说。 可是,希久子的警惕性好像更高了:“有问题的孩子不就等于坏孩子吗?跟我们没关系。而且我们也没有什么要咨询的……对不起了!”说完拉起亚衣就要从游子身边挤过去。 游子毫不相让:“不能仅仅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当做一场误会,不加以重视。我认为回家之后您应该好好儿跟她谈谈。另外,学校方面,也应该……” “多余!”希久子就像一个胆怯的小动物抵挡猛兽的进攻似地护着自己,“我女儿的事,不希望别人指手画脚!我家的事情我家里自己解决。看你这样子还很年轻嘛。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没有。” “也没结婚,也没孩子,你能帮孩子们解决什么问题?” “我负责解决孩子们心理方面的问题。”游子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回答说,说完看着躲在希久子身后的亚衣,叫道:“亚衣!” 亚衣也看着游子,但她好像只对游子的叫声有反应,面部表情没有发生一点儿变化。 希久子马上把游子挡住:“每个家庭的情况各不相同,你那个心理咨询不是万能钥匙,不可能什么锁都打得开。” “您能让我再跟亚衣说几句话吗?” “不用了!”希久子拒绝了游子,然后向浚介和尾山点了点头,“对不起,家里没人看家,我们走了。”说完推开挡在面前的游子,拉着亚衣走出了医务室。 亚衣显得有些精神不安定,跟着希久子出去的时候,走路有些摇摆。 这时候,从楼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尾山追出去对希久子说:“出去执行任务的警察们回来了,挺乱的,你们等会儿再走吧。” “不用了!不要紧的。”希久子说话还是那么冲,看来她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亚衣!快走啊!” 浚介也来到楼道里,看见落在后面的亚衣伸出手去,想拉住母亲的手,但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瘦小的肩膀耷拉着,顺从地跟着希久子走上楼梯。那样子真像一个无依无靠的五六岁的小孩子。 第三节 同年五月一日,星期三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也就是说,现在是五月一日凌晨。回到刑警队办公室的三十多名刑警,有的耷拉着肩膀叹气,有的坐在椅子上发呆,甚至有一个故意跳到面前,汪汪地学狗叫。 刚才担任这次行动的总指挥的生活安全科科长见状吼了一声:“别闹了!”可是声音里一点劲头儿都没有,显得很无奈。 生活安全科一个年轻警察终于无法忍受这难耐的寂寞,悔恨交加地带着哭腔说:“情况摸得挺准的……内部侦查从来没有中断过呀,今天居然扑了个空……太奇怪了。” “不!不只今天,别的案子也有走漏风声的。”刑警队的一个警察说。他的话音刚落,警察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起来了。 “行啦!”刑警队长世木用他那稳重而威严的声音喊道,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文件,又说:“大家辛苦了。报告明天再写,回家休息吧!”说完跟生活安全科科长交换了一下目光,就一起找署长汇报去了。 几个小时以前,刑警队和生活安全科合作,突击搜查了位于杉并区两个作为黑社会资金来源窝藏点的赌场,结果扑了个空。突击搜查扑空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此之前,侦查到一家夜总会雇用外国女人卖淫以后,侦查到有人在居民住宅小区窝藏毒品以后,侦查到有人秘密贩卖手枪以后,突击搜查的时候也都扑空了。几次扑空以后,据说东京警视厅已经开始对杉并警察署内部展开调查,今天居然又是空手而归,警察们那个气愤劲儿就别提了。 “你们打算呆到什么时候啊?”粗门大嗓、身高体壮的刑警队暴力犯罪刑侦组组长发话了,“肯定是内部出了问题,队长不是已经找署长去商量办法了吗?你们在这里随便瞎猜,不起任何作用,只能弄得士气低落。今天大家都很累了,回家吧回家吧!” 听了这话,警察们总算勉强站起来,各回各的办公室,准备下班回家。 暴力犯罪刑侦组最年轻的警察椎村,跟他旁边的一个老警察聊了起来:“我说马见原老师,您是怎么看的?”声音显得有些僵硬,“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警察内部有叛徒……看来这内部还真有狗。” 马见原把椅子压得吱扭吱扭的,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烟,一边说:“……有。” “……真的?” 椎村的眼里闪着义愤和好奇的光:“是谁呢?莫非是经常跟黑社会打交道的黑社会犯罪刑侦组的?” “我……” “什么?” “还有烟吗?”马见原把一个烟盒揉成一团扔进字纸篓里,向椎村伸出两根手指。椎村慌忙递给马见原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着。 “刚才……您说什么来着?”椎村战战兢兢地问。 马见原斜楞了还在举着打火机的椎村一眼,轻轻抽了一口椎村给他的抽不惯的烟,慢条斯理地说:“我看哪,抓起几个又能怎么样?能把黑社会消灭吗?能把卖淫现象消灭吗?干这种麻烦事,还不如给黑社会内部制造分裂,或者逼着他们潜入地下,同时跟他们保持一定的关系,这样反而容易控制他们,保持社会安定。” “所以……”椎村的表情紧张起来,“就给他们通风报信?”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冲着脏兮兮的天花板吐了一口烟:“哪儿啊!还不是为了钱!” 椎村的手指被烧疼了,打火机掉在了桌子上。他回过神儿来,苦笑着说:“算了算了,您这玩笑开得有点儿过分了。别给自己找麻烦。你说得这么认真,我都当真了。” 刑警队的同事们纷纷跟马见原打完招呼回家了,椎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马见原:“您今天还在署里住吗?”马见原坐在椅子上没动,椎村又说:“我分配过来以后一直住在署里,看见您不值班也总是在署里过夜。” “……碍你的事儿啦?” “看您说的……我的意思是说,您不觉得累吗?” “花那么多时间回家,更累!” “也许吧。那……家里人就没意见吗?” 马见原使劲儿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啊,你今天回家呀?” 椎村看出马见原生气了,手足无措地说:“您……我,我明天还是跟着您吧?组长说了,如果没有紧急事件,就跟着您。” “给别人当尾巴去吧,别老跟着我!”马见原甩开椎村,走出办公室。 “我愿意跟着您!”椎村慌慌张张地追出来,“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我父亲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对当时在警视厅一科的您佩服极了。有一次,在池袋附近发生了女职员被杀害的事件。父亲负责保护现场,亲眼见过您指挥若定,抓获犯罪嫌疑人的雄姿。” 马见原故意无视椎村的存在,走进厕所小便。可是,椎村跟在身后,继续赖皮赖脸地说着:“父亲还告诉我,新宿中央公园一个流浪汉被杀死以后,您扮装成流浪汉,蹲了两个星期就抓住了罪犯……还有一次,一个年轻的检察官被罪犯用匕首顶住了脖子,千钧一发之际,您一枪击毙罪犯,救了那个检察官。可是,这件事向上边儿汇报的时候,却被说成您被检察官救了。而您呢,没向上边儿解释一句……这件事已被传为佳话。那个检察官,就是已经当上了主任检察官的藤崎……” “你还有完没完了?滚出去!”马见原吼了一声,打断了椎村的话。可是椎村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嘴闭了还不到十秒钟,就又唠叨起来了。 “我父亲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您为什么离开了警视厅。父亲说,您从刑事侦破第一线退下来,实在是刑警部门的一大损失,但是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跟马见原老师一起合作,感到压力太大。父亲退休已经四年了,还是经常念叨像您这样的名刑警……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圆了当名刑警的梦,念叨念叨也是一种寄托吧。” 马见原小便以后去洗手,椎村追过去站在他身后继续说:“您放心,我绝对不会成为您的累赘的。” “……你值夜班,有人把死猫死狗放在居民家门口的事件,赶上过两次吧?处理了吗?” “那只不过是恶作剧,我想侦破一个像样儿的案子。” 马见原抬起头来,瞪着镜子里的椎村:“什么是像样儿的案子?标准是谁定的?” “……对不起。” 马见原说:“我现在是专门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有时候为了核实供词也出去转,但一个有意思的案子都没有。跟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不一样啦。不过,你写的报告要是不通顺,我可以给你删改。”说着就在椎村的西服上擦起手来。椎村尖叫一声从厕所里跑出去,马见原也跟着来到楼道里。这时,从地下一层的楼梯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一男一女激烈的争论声。 “必须好好儿谈谈。这孩子肯定有问题……过一段时间我就跟学校联系!”女的说。 “多管闲事!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不是得接受了咨询以后才行动吗?”男的表示不满。 “真的出了事儿就晚了。一旦发现孩子有出事儿的苗头,就算落个多管闲事我也得马上行动!”女的坚决不让步。 “你这样做已经引起了孩子母亲的反感!” “……我承认我还不太成熟。” “我的脸还疼着呢!” “亚衣对我说的话,不一定都是胡说!” “你怎么还这么说!你没看见自从她母亲来了以后,她一句话都没说吗?而且她基本上就没看我!” “你不觉得这很正常吗?就算是胡说,胡说那个有什么必要呢……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置之不理!亚衣已经把某种信息传递过来了。不过,我认为她更想把这种信息传递给你,你有责任过问这件事!” 马见原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同时,一团火似的鲜红的头发映入眼帘,刚才憋了一肚子的气不由得消了一些。 刚从地下一层上来的游子一看是马见原,也顾不上跟浚介生气了。 俩人对视着,沉默让站在一旁的浚介都感到憋闷。 终于,游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马见原先生……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您!您在这个警察署吗?” “啊……”马见原点了点头,小声说。 “真弓那孩子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以为您还在警视厅呢……听说您夫人快出院了,恭喜您了!” 马见原皱起眉头:“是听真弓说的吗?” “对。她有时候给我打电话。出院的事是她三天前告诉我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好像她自己要回家似的……” “这个混蛋!”马见原狠狠地骂道,“她要回家?她以为我会原谅她吗?” “马见原先生,我认为,已经到了跟她和好的时候了。夫人出院回家以后,全家人应该坐在一起好好儿谈谈。” “我不认为她是我们家里人!”马见原突然转过身冲着正在上二楼的椎村大喊一声,“椎村!你值夜班时接手的案子破了没有?”说完扔下游子就上楼了。 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椎村正在用手绢擦马见原给他弄湿的西服呢。马见原走得太急,差点儿把椎村撞倒。 马见原回到办公室,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喘着粗气,狠狠地在桌子上砸了一拳。 记忆潮水般涌了上来…… “你没有资格做父亲!你是有责任的!”游子愤怒的叫喊着打了马见原一个大嘴巴。 游子那张愤怒的脸刚从马见原的意识深处浮现出来,又很快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女儿真弓的脸。 “你算什么父亲!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杀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当年在少管所里的女儿那因仇恨而涨得通红的脸,也从意识深处浮现出来,也很快地沉了下去,紧接着浮现出来的是妻子佐和子模糊的脸。 她悲伤地笑着,含混不清地说着“对不起”,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鲜血喷在她的脸上,嘴里仍然不住地喃喃自语着,对不起,对不起…… 马见原就像被谁把筋全都抽掉了似的,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已经沉入了记忆的长河深处的悲剧,从黑暗的水底执拗地浮上来,想摁也摁不住了。 马见原的儿子死了九年了。 跟警察学校时代的恩师的女儿佐和子结婚后第二年,马见原如愿以偿地得了个儿子。取名伊佐夫。伊佐夫健康地成长,顺利地考上了重点高中。死的时候可以说是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马见原继承了他警官出身的父亲传下来的严谨家风,对儿子没有一点儿姑息迁就,从说话的态度到走路的姿势,无一不严格要求,稍有差池就是一个大嘴巴。 在马见原的严格管教之下,伊佐夫长大了。尊重长者,礼仪端正,成绩优秀,邻居同事没有不夸的。但是,马见原还是不满足。 其实,马见原也说不出具体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只是单纯地要求“更好、更好”。学习要更好,体育要更好,要更老实,更听话,要得到周围人更多的赞扬……也许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价值观,他深信自己的教育方法已经能给儿子带来幸福。 伊佐夫上了中学以后,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经常代表学校参加社会上的各种活动。马见原呢,由于工作积极,又连续破了两个杀人案,也面临升迁,上司甚至向他透露了提拔他为警视厅第一科科长的消息。 马见原觉得自己的家庭已经接近了自己的理想,总算感到有些满足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场天大的悲剧正在前边等着他呢。 伊佐夫考上了重点高中。入学前一个星期的周末,他被邀请去同学家参加一个晚会。同学的父母出去旅行了,集合在一起的六个少年可解放了,又是吃又是喝,最后连啤酒和威士忌都拿出来了。开始,伊佐夫说99lib?什么也不肯喝,不知是谁说了句“干吗要当听话的小马驹?爸爸们只不过是把咱们当做他们炫耀的玩意儿”,他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不但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还抽了好多烟。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孩子们想起了中学时代严格管教过他们的老师,点着名地骂起来。从来没有骂过人的伊佐夫骂得比谁都欢,同学们都感到震惊。 骂完了,孩子们又跑到附近的母校,摔完花盆砸玻璃,后来在存车处发现一辆没有上锁的小型摩托车,是一个经常打学生的男老师的。孩子们起哄说,给他骑走,扔得远远的! 本来是起哄开玩笑,不料伊佐夫竟然骑上去,发动了摩托车。谁都认为他骑一圈就会下来,没想到他突然加速冲出了校园。一个同学喊道:“快回来!被警察抓住就完蛋了!” “抓不住!谁也抓不住我……”骑在摩托车上的伊佐夫怪叫着。这是同学们听到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摩托车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后来,有的目击者说,他的脸上充满解放感,闪耀着奇异的光彩;有的目击者说,他阴郁的脸扭曲了,满脸是泪…… 摩托车沿着海岸公路疾驰。前方并没有车,可是伊佐夫骑的摩托车却突然逆行,摔倒在迎面驶来的一辆大卡车前边。大卡车来不及刹车,从他身上轧了过去。 据卡车司机说,本来在对面正常行驶的摩托车驾车手突然松开车把,仰天大笑,那表情好像在说,只要一松手,就永远轻松了…… 儿子被送进医院做手术的时候,马见原正在为逮捕一个强盗杀人犯跟同事一起盯梢。警视厅用无线电话通知他说,家里来电话了,有急事。他的第一反应是生气,因为他平时一再对家里人强调,不许为了私事往警视厅打电话。 无线电话又打过来了,上司明确告诉他,儿子在动手术,生命垂危,命令他立刻去医院。听到这个命令,他眼前一片漆黑,支配思考和感情的神经全都麻痹了。马见原违反了上司的命令,也不顾同事的劝告,没有离开现场。也许是害怕,也许他在意识深处已经知道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知道自己迄今为止的教育方法都是错误的…… 那次盯梢什么结果也没得到。马见原在夜空下徘徊,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终于,他猛醒过来,想起现在自己应该去医院。可是,等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儿子已经被送到太平间去了。 太平间里,有妻子佐和子,有比儿子小三岁的女儿真弓,还有马见原的上司。上司用无线电话通知了马见原以后,马上就到医院里来了。上司说,如果接到命令立刻就来,肯定能在儿子死前见上一面。 女儿真弓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对马见原的憎恨:“哥哥到死都在叫爸爸,想见爸爸,想对爸爸说对不起……” 只有妻子佐和子护着马见原:“爸爸在工作嘛……”妻子越是这样说,马见原心里越是痛苦。失去儿子的悲痛、愤恨、郁闷,又在那么多上司和同事面前丢面子……所有这一切,全都发泄到妻子身上:“都怨你!不好好儿看着孩子!” 佐和子也是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对丈夫说过一个“不”字。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无理的指责。 儿子死后,马见原觉得工作失去了意义,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即便没有案子,也经常在警视厅过夜。 关于女儿真弓的将来,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也不是不喜欢真弓,但是,女儿嘛,早晚要出嫁的。而且作为父亲,他也不会教育女儿。也许是因为他把精力全部集中在教育儿子上面了,顾不上女儿。他觉得儿子的死对他的打击最大,妻子也好女儿也好对此是能够理解的,因此,他认为她们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无形中放松了对女儿的关心。 儿子死后第二年,真弓因为在商店里偷化妆品被抓住,被送到警察署接受教育。她偷东西的手段太笨拙,好像是故意被人抓住的。在警察面前,不但不感到羞耻,还笑嘻嘻地对教育她的警察说,自己是警察的孩子,暗中了结算了。结果反而把事情闹大,连马见原的上司都知道了。 马见原回到家里,真弓没事人儿似的,反倒是佐和子一个劲儿地认错,结果挨了打。这时,真弓说话了,她骂爸爸是“懦夫”。马见原第一次对女儿扬起了手。佐和子哭着劝真弓别再顶嘴,事情总算平息了下来。但马见原更不愿意在家里呆了,几乎天天住在警视厅。 马见原痛感家庭在垮掉,罪恶感每天都在折磨着他。在这种心情下,他变得固执而孤独,渐渐被同事们疏远了。 真弓上高中以后,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不正当行为越来越多,以至于发展到在迪斯科舞厅的厕所里吸毒,又被抓进了警察署。 马见原闻讯赶到警察署。看到父亲进来,本来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的真弓态度马上变得恶劣起来:“讨厌!你来干什么!我跟你毫不相干!你滚蛋!” 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被自己的女儿痛骂,马见原脸上实在挂不住了,血往上涌,狠狠地打起真弓来,真弓不哭也不躲,只是恨恨地瞪着父亲。马见原打得更凶了,好像要把儿子死后积郁心头的悔恨一气发泄出来似的。 真弓被打倒在地,马见原还是觉得不解气,劈胸抓起来还要打。就在这时,马见原眼前鲜红的长发闪过,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冰崎游子,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掰开马见原抓着真弓的手,严厉地批评了他。 真弓的问题由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介入,最后决定通过谈话来解决。但是,马见原没有参加过一次游子组织的座谈会,而且拒绝过问女儿的事。一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年轻姑娘竟然要插手他的家庭问题,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后来,他一直躲着的游子找到他,通知他说,真弓的问题没能得到解决。 为了给整天打骂妻子的马见原难看,真弓加入了暴走族。。 那是一群对父母和社会强加给他们的价值观绝望了的青少年。有一次,真弓所在的小组跟一个和黑社会有联系的小组打起架来。 伙伴被对方用匕首扎伤了,为了援救伙伴,真弓奋力夺过匕首,捅进对方的前胸,差点儿要了人家的命。 马见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为什么倒霉事儿都让他赶上了,强烈的愤怒和悔恨使他的大脑产生了混乱。他害怕自己精神崩溃,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妻子佐和子身上。什么没教育好孩子啦,你自己本身教养就差啦,骂个没完没了。佐和子呢,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都怪我”。 真弓被送进了少管所。马见原给上司打报告要求给自己处分,上司认为马见原并没有犯错误,没有给他处分,但在一次人事调动中,把他从警视厅调到了杉并警察署,从此离开了刑事侦破第一线。 佐和子把所有的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继续全心全意地伺候丈夫。笑容满面地送丈夫去上班,还经常不辞辛苦地去少管所看真弓,为恢复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尽了最大的努力。马见原理解妻子的苦衷,却没有对妻子说过一句和气点儿的话。终于有那么一天,妻子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之弦,断了…… 结婚二十二周年纪念日那天,真弓来信了。信里说,通过在少管所干农活儿,深刻地理解了“培育”的辛苦。在所里组织的一次作文大奖赛中,她把自己的感想写出来,得了奖。那篇作文也一起寄来了。 佐和子把真弓的作文拿给马见原看:“那孩子明白过来了,下次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吧,求求你了……” “滚!”马见原大吼一声,把真弓的作文撕碎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佐和子的表情变得毫无生气,瞳孔变得暗淡无光。 离开家坐上了公共汽车的马见原,突然觉得百爪挠心,非常不安。“莫非佐和子出事了?”想到这里,下车就往家跑。 厨房里,只见佐和子坐在地上,面前摆着儿子的照片和被马见原撕碎了的女儿的作文,右手拿着菜刀左手腕已被割破,鲜血喷了她一脸。看着愣在那里的马见原,她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深深地低下了头。 由于抢救及时,佐和子的生命保住了,但是,精神之弦断掉以后就不那么容易复原了。外伤治好以后,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马见原去少管所把佐和子的事告诉了真弓。真弓把两个人之间的桌子掀翻,揪住父亲的脖领子,用拳头打他的脸,用头撞他的胸:“你怎么不死!你算什么父亲!都怪你!是你把全家都杀了!把妈妈还给我!、把哥哥还给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你这个混蛋……” 打那以后,真弓拒绝跟马见原见面。少管所方面对马见原说,真弓情绪非常不稳定,暂时不见为好。但是,真弓却愿意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游子见面,并拜托游子去精神病院看望佐和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佐和子的病情有所好转,医生让她出院回家,在家里继续服药治疗。而恰恰在这时,马见原正忙于绫女的官司。绫女的丈夫油井虐待儿子研司,残暴地殴打,造成头盖骨骨折。马见原埋头于这个案子,最终把油井送进监狱,研司判给了绫女。办案过程中忽略了给佐和子吃药,佐和子连续数日一个人在家,耐不住寂寞再次犯病,在洗澡间用水果刀刺伤大腿,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真弓从少管所出来以后,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走了。现在跟暴走族时代她援救过的伙伴结婚生了孩子,并经营一家花店,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真弓每个星期都到医院去看望佐和子。 去年秋天以来,佐和子一直想让马见原看看外孙的照片,可他坚决不看。只要一提到女儿,他马上就会说“不可原谅”。但是,不可原谅的究竟是谁呢?马见原的心灵深处经常回响着这个他必须回答的问题…… ……浮出水面的记忆重新沉入黑暗的水底,马见原捂着脸的手缓慢地向后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活动活动变得僵硬的脖子,抬起头来。 天花板上的烟油子,日积月累的灰尘,看上去就像水底厚厚的绿苔。沉入水底的记忆是绝对抹不掉的,只要有机会,还会浮到水面上来,掀起感情的波涛。 天亮了。初夏的雨一会儿下一会儿停,让人感到犹如身处秋日的黄昏。 在警察署的长椅上睡了一夜的马见原,上午看几份文件,午饭以后,为了核实一个犯罪嫌疑人的供词,打报告外出了。 马见原在新大久保车站下了电车,朝新宿方向走去。半路上经过商店街,找了两个旁证,又走进了一条可以称为红灯区的小胡同。因为在署里的长椅上睡了一夜,裤子上弄得全是褶子,衬衣也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是个邋邋遢遢的中年男人。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动作非常利索,走在路上,很轻松地就能超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走着走着,忽然觉出后边跟着个尾巴。他迅速拐进一条小路,收起塑料伞,藏在一座二层小楼的外挂楼梯底下,不慌不忙地掏出来一支烟。不一会儿,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慌张张地追过一个人来,发现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愣住了。 “不是叫你给别人当尾巴去嘛,怎么还跟着我?”马见原从楼梯后边转出来,一边点烟一边问。 满脸疑惑的椎村从黑布伞下露出脸来看着马见原:“您已经发现我啦?” “你以为我是顾头不顾腚的鸵鸟啊?” “对不起!”椎村脸红了,低下头去。 “竟敢盯我的梢,谁的命令?” “不是,我想跟您学。昨天晚上求了您半天您也不答应,我就想出了这个主意。我父亲对我说了,学侦查得像铁匠铺的徒弟学打铁那样,师傅是不会告诉你淬火时的水温的,要学会偷艺。” 马见原看了一眼椎村那还有些稚气的脸:“你知道铁匠铺的徒弟是怎么把手伸进水里试水温的吗?”说着手指一弹,火红的烟头准确地落在了椎村握着伞把儿的手指甲盖儿上。椎村尖叫了一声,伞掉在了地上。 “趁着你的手还没被烫掉,赶紧回去!” “不,您带我去吧!” 马见原打开雨伞一转,雨水甩了椎村一身:“你在我这儿什么也学不到,没看见我整天看文件吗?” “我不在乎。” “真要想学,找别人去!。”说完转身就朝小路深处走。 椎村目送着马见原,见他在前方拐了弯,立刻追了上去。可是拐过去一看,不见马见原的影子,却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又肥又大的黄色睡袍,嘴上叼着一支烟,正仰着头呆呆地看天。椎村忧郁了一下,上前问道:“刚才看见一个男的从这儿过去了吗?” 女人淫荡地笑着打量着椎村:“男的?男的从我面前过得去吗?” “真的没从这儿过去吗?”椎村半信半疑地歪着头,看着女人身后古旧的小酒馆的入口。 “藏在我里边了,不信你摸摸。”女人抓住椎村的手伸进了她的睡袍里。椎村吓得大叫一声,夺路而逃。女人哈哈大笑。 马见原从女人身后闪出来,照着女人已经下垂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女人冲着马见原做了一个下流动作:“从后边看,别人都以为我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呢!还有的傻瓜把我当做偶像,怀里整天揣着我的照片……刚才那个毛头小伙子是你的新弟子?” “我现在没有收弟子的积极性喽!” “你小马在他那个年纪的时候,跟他正相反。还记得吧?你是使劲儿往我那里边伸手……有烟吗?来一根儿。” 马见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给女人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你这儿没有孩子吧?” “小马负责的地方我还敢雇孩子?就算我黑社会的大哥叫我雇我也不会雇。现在的东京啊,要是在少年科当警察,一个月就得累死……我说小马,别操心了!” “别操什么心了?” “孩子们的活法儿跟我们可不一样,谁也强迫不了他们。大哥为这事儿可伤脑筋了。”女人深吸了一口烟,“孩子们最大的目的是要钱要东西,根本不讲义理人情,我看着可心痛了。孩子们只学会了一条:没钱就没人认你,没钱就找不到友情,都是从爸爸那里学来的……可是,比起家里的爸爸来,街上的爸爸又给钱,又和气,又会体贴人……” 马见原把手里的烟头弹到雨里,换了一个话题:“……见着油井了吗?” “油井?” “对,早地他们那一伙儿的,你不是见过吗?” “啊……打碎了儿子的头盖骨,被你给弄进去了的那个?” “出来了。” “嗯?不是刚进去两年吗?把儿子的头盖骨都打碎了,就判那么几天?” “那还是为别的事儿进去的呢。”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后边店里的一个陪酒女郎,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因为严重的烫伤被送进了医院。除了烫伤以外,医生还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分明是他妈打的,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了。” “要是看见油井别忘了告诉我。我不想让他呆在东京。” “好!这种没用的东西我也讨厌……对了小马,夫人怎么样了?” “……明天出院。” “是吗?太好了。恭喜恭喜!把我甩了,好好伺候老婆去吧!”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夫人回了家也可以大大方方地来玩儿,这不能算婚外恋。” 马见原在她那脂肪丰厚的背上拍了一巴掌,朝着跟椎村相反的方向走去。 女人目送着他说:“小马,伺候老婆可不光是给她治病,那方面也别忽略了。女人嘛,在那方面永远都不会退役!你看!”女人说着敞开了她那黄色的大睡袍。马见原回头看了一眼年轻时熟悉的裸体。代之以弹性丰富而美艳的肉体的,是松弛的皮肤和皱纹。马见原感到一阵悲哀,郁郁不乐地轻轻撑开雨伞,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马见原确认没有人跟踪他以后,进了一家不显眼的脱衣舞舞厅。 绕开门口一个装满了用过的手巾的箱子,顺着楼梯往地下室走。一个染过的长发已经脱色的小姑娘正在有气无力地上楼,差点儿跟马见原撞在一起。 “啊,欢迎光临!”小姑娘跟马见原打了个招呼。只见她穿着超短裙,披着一件灰色的风衣,惺忪着眼睛,嘴里嚼着口香糖,“里边可爱的小姑娘多着呢!”小姑娘说,可是脸上连迎客的笑容都没有。 “你呢?”马见原看出她故意用浓妆掩盖着实际年龄,叫住了她。 “我?刚……吃完饭……想休息会儿。” “有人叫你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哦,有人来了,来人就是你啊?真不该跟你打招呼。” 马见原一把抓住她细小的手腕,拉着她飞快地往地下室走。 “放开我!干什么呀你!” 马见原什么都不说,拉着小姑娘穿过自动门,来到柜台前边。柜台里边站着一个龇着大门牙的男人,那人见状“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马见原把小姑娘拉到柜台前边,严厉地问:“多大了?” 小姑娘抚着被马见原攥红了的手腕:“讨厌!你的话我听不懂!” “二十。”龇着大门牙的男人代替她回答说。 “真的?”马见原盯着小姑娘问。 “你管得着吗?”小姑娘只顾照看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马见原一眼。突然,她咋了咋舌头,冲着天花板角落上的摄像头喊道:“我不干了!你们不是答应我了吗?谁想敢把我怎么样了,你们就揍他!” 一扇铁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留着平头、穿一身意大利名牌西服的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走出来,对小姑娘说:“姑娘,过来一下!”小姑娘很不情愿地走过去,男人掏出意大利真皮钱包,从里边抽出一沓钱,大约有十几万日元,勉强地笑了笑,对小姑娘说:“我们这儿实在不能录用你,回家吧!”说完把钱塞进小姑娘手里,用不容抗拒的眼光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一直假装出言不逊的小姑娘马上缩着肩膀跑到里边的房间里去了。 男人回过头来,微笑着对马见原说:“离家出走的,突然跑到我这儿来要上班,稍微试用了一下……” 马见原二话没说,一拳打在他的左脸上。 男人的后背咚地撞在身后的柜台上,但他马上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一点儿变化:“还没来得及问她的年龄,先教她跳跳舞,要是跳得好呢,再……” 马见原又一拳击中他的面门。 男人没躲也没退,嘴唇被打破了,表情依然没变:“什么证件都没带,我也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马见原先生眼力好,看了出来,太好了。”说完就领着马见原往里边的房间走,一点儿都看不出他刚刚挨了两记重拳。 马见原跟着男人往安装着铁门的那个房间里走的时候,碰上了刚才那个已经换上了长裤和运动衫的小姑娘。她歪着头瞪了马见原一眼,什么也没说,飞快地溜走了。 男人安排马见原在高级真皮沙发上坐好,掏出手绢擦干净嘴角上的血迹,深深地向马见原鞠了一躬:“昨天晚上您帮了我的大忙,在下表示衷心的感谢!” “长峰!”马见原眯缝着眼睛看着男人,“还有别的孩子吧?” “没有没有,不信您看。”那个叫长峰的男人把马见原让到靠墙摆着的一排监视器前。监视器的画面上,显示着这个名为脱衣舞舞厅实为妓院的八个单间的营业状况。四个单间里有嫖客,跟妓女在简易双人床上嫖娼卖淫干得正欢。一个稍大一些的房间里,三个妓女等着接客。看起来都很年轻,但十几岁的孩子好像没有。 马见原在画面上看见一个妓女像是从南美洲来的,一努嘴:“收入怎么样?”说完回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嘿!挣大钱了!”长峰把一个信封恭恭敬敬地捧到马见原面前,里边是一百万日元,“可是,那个进账不小的赌场被你们给关了,真叫人心疼。” 马见原接过那一百万日元,装进西服内兜里。 长峰赶紧说:“以后还请您多加关照。” “长峰!” “在!” “油井回来了吗?” “谁……您是说我油井哥哥?” 马见原一下子就把长峰眼神里发生的微妙变化捕捉住了:“这么说是回来了。” 长峰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过来打过招呼。咳,蹲了那么长时间大狱,怎么也得犒劳犒劳他吧?一块儿喝了一壶。” “早地打算怎么处理?” “您是指怎么处理油井哥哥?您连我们组织内部的事儿也要过问吗?” “跟你们的组织没关系,油井一个人的事儿!早地说过他明白我的意思。” “……好像是准备按照您的意见,让油井哥哥远离东京。” “油井会同意吗?” “这个嘛……” “一定要让他同意!” “油井哥哥留在东京,对您有什么不利吗?”长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不是因为油井哥哥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您弄到手的女人……” 马见原往前一探身,一把揪住长峰的西服领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长峰一点儿都没害怕藏书网:“我这西服可贵,请您高抬贵手。” 马见原手腕一拧,西服发出了开线的声音:“告诉早地,要是让我看见油井在这一带转悠,我跟你们的交易就到此结束!我把你们全毁了!”说完狠狠地把长峰推到一边去。 长峰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西服肩部被撕开的口子:“那对您有什么好处呢?马见原先生!” 马见原从容地笑了笑:“威胁我吗?你以为你们的进货渠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只是单纯地给你们通风报信吗?” “……马见原先生获取的情报难道永远都不会过时吗?我们也是有自我保护措施的嘛!”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长峰啊,你以为像你这样对我一会儿戏弄一会儿威胁的只有你一个呀……我真想把你们的贸易关系透露给大陆派的或者别的什么人,你们跟一些老主顾的关系已经有些吃紧了,对吧?而且原因在你长峰,对吧?我把这些情报告诉早地也没关系吗?” 长峰第一次露出了动摇的神情。 马见原站起来,把长峰的西服肩部裂开的口子撕得更大:“油井的事我再嘱咐你一遍,绝对不能让他到他们母子俩身边去!这是你的责任!” 马见原扔下绷着脸站在那里发愣的长峰,走出脱衣舞舞厅,经过繁华的大街,来到车站前边的一家银行,把一百万日元分别打入两个账户。 走出银行,一个人突然跳到他的面前。是椎村。 “可找到您了!”椎村气喘吁吁地说。 马见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带着椎村去检察院松了一份文件,又带着他走访了一个案件的知情人,搞了几个一般的调查取证,总算把椎村打发了。 第四节 同年五月二日,星期四 浚介坐在放在画架上的新画布前,把各色油彩挤在调色板上,想调出一种自己满意的颜色,可是调了半天也调不出来,气得他抓起那块颜料,狠狠地甩在画布上。 颜料从他的手指尖飞散出去。冲动起来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手指在画布上使劲儿抓挠着,发泄着满腹郁闷。 但是,理想的颜色还是出不来,理想的形状也出不来。干脆把这没用的肉体切开,让鲜红的血液流出来,把鲜血涂在画布上。那样的话总该出现一幅饱含感情的画面吧。 继续画了一会儿以后,还是画不出有意思的画儿来,于是又换了一张画布。这是他换上的第三张画布了,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多。在开始涂抹第三张画布之前,他担心美步打电话来破坏了他的情绪,于是暂时放下画笔,打算开窗换换空气,调整一下气氛。 他期待着清新的空气吹进房间里来,但冲进他的鼻孔的,却是一股好像从没盖盖儿的垃圾箱里发出的腐烂的臭味。他赶紧用手捂住鼻子,探出头去看看窗根儿底下是否有死猫或死老鼠的尸体。由于外面光线很暗,没有看见发散臭味的东西。 浚介向伫立在寂静的深夜里的邻居家小楼看了一眼,关上窗户,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开始了新的构思。可是,当他把精力集中在颜色和形状上的时候,立刻感到自己是一个被禁锢的、失去了自由的人。 刚当老师的时候,即便是炎热的暑假期间,他也能把精力集中在画画儿上,甚至想过辞职当专业画家。可是,知道学生这种麻烦事总是挤掉他的时间,学校的活动又不能不参加,自然而然就离画布远了。 总有一天能把自己的画儿画出来,得到社会的承认和欢迎,以前他一直坚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可是,再过两年就三十岁了,一张像样的画儿都没画出来,惟一值得安慰的是在工作上还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生活当然是越过越平淡无奇了。 这种平淡无奇在自己的画儿里也是看得出来的。画技平平,四平八稳,显得那么浅薄。厌恶之感涌上心头,不由得转过脸去。 靠在墙上的芳泽亚衣的画儿,带着一种强烈的冲击力映入眼帘。 虽然皱皱巴巴,又被雨水弄湿过,但并没有失去它那震撼人心的魅力。悲痛、愤怒、憎恨,还有逼迫和抗拒,乃至情感被抑制的虚无感,在画儿中那张脸上交替着浮上来沉下去,好像在不断地变换表情。 昨天浚介想把亚衣的事跟美步谈谈,可是美步一直躲着他,连面对面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找到。 尽量不露痕迹地跟班主任打听了一下亚衣,班主任告诉浚介,亚衣感冒请假了,是她母亲来的电话。索性跟教导主任谈谈吧,一方面亚衣的母亲口气强硬地叮嘱过的话还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另一方面,他也讨厌被教导主任怀疑,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害怕。怕教导主任认为确有其事而责备他,也怕亚衣的母亲骂他违背诺言。更怕自己一紧张,越抹越黑,反而陷入尴尬境地不能自拔。 浚介从来没有想到过当一名教师。小时候他就喜欢画画儿,上高中的时候更是彻底地迷上了。那时候父母已经离婚,他跟父亲和哥哥一起生活。在市政府工作的父亲坚决反对他的画家梦。 尽管如此,他还是报考了美术学校。作为供他上美术学校的条件,父亲要求他选修教育课程。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当时的他认为自己将来肯定成为名画家,可以把父亲供他上学的钱加倍还回去。但是,就像上帝安排好了似的,在他的才能还没有被人承认之前,毕业的日子到来了。他留了一级,为的是继续深造。第二年,就在他打算再留一年的时候,父亲因肾脏病倒下了。比他大五岁的哥哥是一家小公司的职员,已经结婚生子,生活紧紧巴巴,根本谈不上供他继续上学。浚介除了用他已经取得的教师资格证书自谋生路以外,别无选择。 他运气不错,被这家私立高中录用了。但他那“当教师只不过是为了吃饱肚子”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并没有改变。所以,他从来就没有主动跟学生交流过,更不要说用自己的思想和观念去影响学生了。他本来就对现行的教育体制不满,本来就对当老师不感兴趣,至于应该怎么教育学生,根本就没有过脑子。不愿循规蹈矩,讨厌庸庸碌碌,憎恨驯服听话,喜欢我行我素——这是他信奉的人生哲学。可是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他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他一点儿也没有脱离一般的社会道德习惯。 由于从小经历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和离婚的震荡,浚介形成了从不真心跟人交往的孤僻性格。学生时代他交过好几个女朋友,但从来没有感觉到爱过谁。他总是尽量避免因堕入爱河太深而伤害了自己或对方的感情。当女朋友“我爱你”之类的爱的絮语在他的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就会在心里提醒自己,那是骗人的鬼话!“我可不觉得我在你的眼里是一个值得你说出‘我爱你’这句话的人!”他在心里对女朋友说。 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亚衣的画儿。各种表情的面孔交替浮现出来,使他感到厌恶。可是看着看着,一种令人怀念的、使他感到安详的心情涌上来,不由得跟亚衣的画儿产生了共鸣。自己跟那张不断变换表情的脸有什么共通之处吗?亚衣到底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他出神地盯着那幅画儿,似乎一定要解开这个谜不可。结果弄得大脑都感到麻木了。他晃晃荡荡地走到床边,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进入梦乡之前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那张脸不就是夹在吵架吵得不亦乐乎的父母之间的幼年时代的自己吗……然而睡着以后,他就把在瞬间意识到的东西完全忘记了。 闷热的不快感搅得浚介不住地翻身,最后终于无法忍耐,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 不知不觉之中天已经大亮,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一看表,已经八点多了。今天他是下午的课,不然就赶不上了。 被颜料弄得脏兮兮的手已经干了。既然天已经放晴了,早晨的空气应该是凉爽宜人的吧?想到这里,浚介又把窗户打开了。 比昨天晚上还要叫人恶心的臭味钻进了他的鼻孔,让他差点儿呕吐起来。他赶紧屏住了呼吸。这臭味分明是从围墙那边那幢紧闭窗户的二层小楼里边发出来的。 莫非他家的下水道坏了?剩菜剩饭臭在垃圾桶里了?要不就是他家的猫呀狗的死了没人管长蛆了?可是,如果没有个三只五只的死猫死狗的,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臭味啊! 这时,裹着臭气的风吹过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开始浚介还以为是自己耳鸣,就使劲儿摇了摇头。不是耳鸣!他看见一只蚊子般大小的飞虫飞了进来,紧接着又是一只。浚介挥手想把它们轰出去,结果那两只飞虫一只飞进了厨房,一只落在了亚衣的画儿上。 飞虫的身体像蚂蚁,长着四片透明的黑乎乎的翅膀,看上去叫人觉得恶心。浚介扯了一张餐巾纸,摁住那只飞虫并把它捏死,然后又去厨房捉另外一只,结果没有找到。一想到那飞虫将在自己的家里爬来爬去,浚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刚才忘了关窗户,邻居家里发出的恶臭都跑到厨房里来,他简直要气死了。 浚介生气。美步的怀孕,亚衣的说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冰崎游子的追究,他自己平庸的画技,都让他生气。不光是生气,邻居那个可以被看做家庭的象征的小楼,还让他反感。那么高级的房子,里边却住着一个不和睦的家庭。上中学的孩子不去上学,整天在家里胡闹,噪音搅得人睡不好觉,恶臭熏得人喘不过气…… “这种害人又害己的家,我是绝对不认可的,也是绝对不想要的!”浚介嘟囔了一句,洗漱、刮胡子、梳头,穿上一件白衬衣,一条藏蓝的西装裤,一双轻便运动鞋,愤愤地走出家门,到学校去了。 上午九点,强烈的阳光照射着雨后的东京。这时的气温已经相当于七月上旬的气温了,天气预报说,中午气温将达到三十摄氏度。 马见原昨天晚上是回家住的。此刻,他在上北泽车站下了车,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了路边精神病院高高的围墙。 医院的院子里布满了整齐的花坛,现在正是开花的季节,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马见原穿着特意到洗衣店熨得笔挺的新西装,显得潇洒多了,只是领带系得还是有点儿松。来到病房门口,他把领带拉紧,领带勒得他直皱眉头。刚要走进去,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请问……”声音怯生生的。 马见原回头一看,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朴素的连衣裙,小个子,稍胖,眉眼长得挺秀气,属于那种娇小玲珑的女人,特别是左眼下边那颗泪痣,平添了几分妩媚。但是现在的她,眼球因疲倦而显得浑浊,烫过的短发乱蓬蓬的。她有点儿害怕似地看着马见原:“您是医院的医生吗?” 马见原摇摇头说不是。 女人失望地说:“看您仪表堂堂的,我还以为……”说完转身离去。 马见原看见那女人右手缠着绷带,脖子上还有一块淤血,很痛苦的样子,于是和气地问:“我太太在这儿住院……您有什么事?” “……这里接受儿童心理咨询吗?” “多大的孩子啊?” “……上高中二年级了。” “是有病吗?” “不,不是,不是有病!”女人瞪大了眼睛,有些生气地说,“就是有些不安定。我知道这是青春期的原因,可是……” “每天去上学吗?” “……最近一直没去。” “也许我不该问得这么直截了当,闹得厉害不厉害?” 女人的肩膀微微抖动起来,她往后退了退,又像希望找到依靠似地,勉强自己站住:“闹得不太厉害,不要紧的。” “打伤过家里人吗?”马见原怀疑她身上的伤是被孩子打的。 女人对此非常敏感,连忙加以否定:“没有!”女人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说谎,还是使劲儿摇了摇头,“也就是摔过两件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谁家没有啊?以前,父亲还把饭桌掀翻过呢。这倒不用担心……可是,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弱,所以,我把问题看得严重了些……”她说话时尽量保持微笑,但最后还是说不下去了,大颗的泪珠滚落到脸上,“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觉得很累……” 马见原指着医院里边说:“候诊室里有沙发,后边的病房里还有喝茶喝咖啡的地方……您要是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陪您一起去。等您平静下来,再去找医生谈。这个医院不像您想像的那么可怕。又有体育馆又有游泳馆,还有康复训练馆,您可以像进一般的医院那样轻轻松松地去看看。” 女人用早就湿透了的手绢擦擦眼泪,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告诉马见原,她动心了。 马见原认为,既然已经到了门口,就该进去看看,于是继续劝说道:“光听听医生的意见也是有好处的。开始我也有抵触情绪,但进去一看,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黑暗,您既然已经到了这儿了……” 女人在马见原的劝说下,很自然的抬起脚来,要跟着马见原往里走。就在这时,医院的门开了,从里边跑出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胡子拉碴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边跑边喊:“讨厌!放开我!什么一般的医院!骗我!我才不住这样的医院哪!” 一对年近七十的夫妇追出来,对男人说:“这也是为了玲子好啊!那孩子变得不正常,跟你酗酒是有关系的!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医生不是说了吗?” “胡说!那个红头发女人懂什么!玲子是我的孩子,别人没有权力插嘴!” “我们是想把你酗酒的毛病治好啊!” “想在这里把我关一辈子,你们也配做父母啊?”男人大喊大叫着从马见原身边跑过去,马见原闻见一股强烈的酒味。 正打算跟着马见原进医院的女人吓得连连后退,也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马见原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走进医院,来到妻子佐和子住的病房。一个认识他的老护士对他说:“马见原先生来啦?您太太刚才到康复病房那边去了。” “不是说今天出院吗?” “知道。她不愿意在这里干等,说先跟病友们打个招呼,再去活动活动。高兴着呢。刚走,您也许得在这儿多等会儿。”老护士说。 马见原下午还要去署里,不想等,便朝康复病房那边走去。 找了好几个地方,终于在二层的健身房找到了穿一身鲜艳的大红运动服的佐和子。以前佐和子穿得很素,生病以后忽然喜欢起艳丽的服装来。 “嗨——”佐和子看见马见原,向他大幅度地摇着手,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不仅是服装,连她一向顺从、忍让的性格都变了,好像被压抑了多年以后获得了解放,变得开朗、活泼。这本来是好事,但马见原说什么也接受不了,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觉得恶心,同时在眼前总是浮现出跟佐和子形成鲜明对照的绫女那忍辱负重的身影。马见原被绫女所吸引,不单是因为她长得美,还因为她具有日本妇女顺从、忍让的传统美德。 想到这里,马见原感到有些狼狈。他自己的母亲就是一个传统的女性,不管父亲怎么打她骂她,只知道忍让和服从。自己不是曾经非常痛恨那样一个父亲吗? 佐和子从健身器械上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马见原身边,靠在他怀里,撒娇似地说:“对不起!本来我就想锻炼一会儿,没想到练着练着上瘾了!越练越想练!” 大概是征得医生的同意,到外边的美发店去过了吧,佐和子的齐肩短发烫成波浪形,整得很漂亮,显得年轻了许多。本来很美丽的黑眼睛虽然蒙上了多年劳苦的云翳,但见到马见原的时候,变得生气勃勃。 可是,不管怎么说,佐和子老了。不只是身体的曲线已经开始消失,眼角的皱纹用化妆品也遮不住了。 “走吧,下午我还得去上班呢!”马见原说。 佐和子吃了一惊:“怎么?你没请假啊?” 以前的佐和子可不是这样,马见原说什么她听什么。马见原按捺着心中的不满:“我那儿有一大堆工作呢。” “可是,前几天你还请假来着!” “什么?” “四月二十九号!” 正是马见原带着绫女和研司去河口湖那天。 马见原看了佐和子一眼,发现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恶意,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想起你就感到一阵阵不安,就给你们警察署打了一个电话。你请假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你不是要出院嘛,把家收拾了收拾……” “我也往家里打电话了,没人接。” “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吧。” “夜里十一点还出去买东西?” 接二连三的质问,虽然声音和眼神都是那么单纯,马见原还是感到一种说不清楚的压力,只好说:“那就是在洗澡,没听见。那么晚了你还起来打电话,护士不说你呀?” “大家吃药以后都安安静静地睡了,那时候护士管得不太严。我悄悄溜出去的。” “你看你看,你的病还没好吧?” “你说什么呢?我都能出院了!” “可别忘了,说好了要继续吃药,还要定期复查,医生才允许你出院的。” “我知道,可是……”佐和子像个不听话的女大学生似地鼓起腮帮子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一个甜甜的声音打断了她。 “妈——”女儿真弓提着佐和子的大旅行包出现在他们面前。真弓穿着很随便,一条牛仔裤,一件夹克衫,长发垂在胸前,眉毛修得细细的,妆化得很浓,但由于长着一张圆圆的孩子脸和一双跟佐和子一样的黑眼睛,怎么看也还是个孩子。 “妈,走吧!”真弓生硬地说。 佐和子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真弓,这是怎么回事?” 真弓看都不看父亲马见原一眼:“妈!到我那儿去!您不是还没完全好吗?医生不是要求您每天按时吃药吗?不是要求有人每天监督您写日记吗?不是还得做定期复查吗?身边没有人照顾怎么行?” 佐和子扭头看着马见原说:“跟你爸爸说的话完全一样,真不愧是父女……” “别说了!”真弓打断佐和子的话,“我跟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个没有妈没有爹的孩子。跟我走吧,我会好好儿照顾您的,我丈夫也非常欢迎你来我家住。” “可是,我有家呀。” “把您逼疯了的家,对吧?好不容易治好了,回了那个家,还得病!我不能眼看着您再犯病!” 马见原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一个护士听见母女俩的争论,走过来问:“怎么了?” 真弓要求见母亲的主治医生:“关于我妈出院以后去哪儿的问题,我得跟主治医生好好儿谈谈。” 护士马上通知了佐和子的主治医生,随后把一家三口领进了一间诊室。真弓跟佐和子坐在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医生对面,马见原站在了诊室一角。 真弓对医生说明了要把母亲接回自己家的意见,而且强调只有自己才具备这种资格。医生有些困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父亲去上班以后,母亲就没人照顾……” “我没有父亲!我担心的就是母亲没人照顾。” “马见原先生再婚了吗?”医生问佐和子。 佐和子摇了摇头。 真弓马上说:“医生!您不是说过,病人要是觉得自己的病好了,就会立刻不吃药了吗?” 医生说:“所以,不能单凭病人自己的感觉。药要坚持吃,同时要求病人把每天的活动和想法记录下来。” “没关系,我能按照医生的要求去做。”佐和子说。 真弓反驳道:“上次好不容易出院了,结果没人盯着您吃药,病情反复,弄了个二进宫。那边那个人,谁知道是上班去了还是干什么去了,根本就没把您的病当回事!” 医生翻看了一下病历。第一次住院是三年半以前,病因是儿子的死和女儿的胡闹。第二次住院是两年前,女儿被关进了少管所,一度住院的佐和子由于没有按医生的要求服药,旧病复发,丈夫不在家时,在洗澡间用水果刀在大腿上刺了数刀,又被送进了医院,但本人对自己所做的事并不记得。 看完病历,医生问:“您先生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还是免不了值夜班、晚回家什么的吧?” 马见原正要说话,佐和子抢在他前边说:“那次是我没注意。我太相信我自己的感觉了,结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记得。一点儿都不怪我丈夫。这次我一定好好儿注意,按时吃药。” “话是这么说,自己考虑不到的地方总是有的……这种病光靠吃药解决不了问题,平日的护理才是最重要的。您先生是警察,很难做到既搞好工作又护理好您哪……” “不要紧……”佐和子转过脸去,求援似地看着马见原,孩子般的黑眼睛在微微颤抖。 “不要紧的,”马见原用坚定的语气对医生说,“我尽可能把护理她的事放在第一位,把工作放在第二位。” “可是,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嘛。” “那时候,一方面我工作太忙,另一方面,我也没太重视她的病。现在我的工作主要是处理一些案头文件,不那么忙了,同时我对她的病的认识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骗人!”真弓低声吼道,眼睛还是不看马见原,“他在骗人!那个人根本就改不了!大夫,就是那个人把我妈弄成精神病的。我从小就看见他老打我妈!” “真弓!不许胡说!”佐和子制止道。 “我没有胡说!我哥哥就是他给逼死的!他把我哥哥当做小猫小狗,当做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的泥人!哥哥是因为活得太苦了,想得到解放才选择了死的!” “别说了!”佐和子提高了声音。 “我不想让我妈也毁在那个人的手上,我妈跟那个人在一起非毁了不可!” 佐和子扬起了手,狠狠地打了真弓一记耳光。 “……妈!” “我想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想回我自己的家!我要跟你爸爸一起回家,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佐和子激动地大声说。 马见原紧张地看着佐和子,心说可别再犯病啊!真弓也担心地盯着母亲的眼睛。 可是,佐和子马上就平静下来了。她站起来,向医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用无可辩驳的口气说:“我肯定能料理好我自己,请让我回我自己的家,我求您了!” 几乎跟马见原离开家去医院的同一时间,浚99lib.介在一种暴躁的情绪的驱使下,来到了邻居家那座二层小楼前边。水泥门柱上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麻生”两个字。 麻生家占地约二百平方米,四周有围墙,铁栅栏门是黑色的,房子一侧是车库,一辆白色的高级轿车停在里边。 初夏的早晨,晴空万里,微风拂面,清爽宜人。 浚介一咬牙,摁下麻生家的对讲门铃,可是摁了好几次都没有人回答。铁栅栏门的门闩插着,但没上锁。浚介把手从栅栏之间伸进去,拔开门闩走进院子,通过草坪之间的一条红砖铺成的小路,朝麻生家的房门走过去。 浚介心想,麻生一家还真受得了这种恶臭!莫非全家一起去外地旅行了?不对,院门没有上锁,不可能是出远门了。浚介胡乱猜测着,在房门前站下。更强烈的腐臭刺激着他的鼻黏膜,他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感笼罩了他。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浚介敲了敲门,低声叫着。 没有人回答。浚介提高声音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回答。攥住门把转了一下,门是锁着的。 浚介屏住呼吸,尽量不吸进臭气,那种无法描绘的不安感,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儿,丑陋的颜色在眼前晃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绕到后门。敲了几下,也听不见有人答应,他试着转了一下门把,门也是锁着的,但由于门板变形,门缝很大,用劲拉了一下就拉开了。 在房间里憋了不知多长时间的臭气一下子冲过来,从鼻腔直冲脑门,使他的理性判断能力瞬间麻痹了…… “麻生先生……麻生先生……家里有人吗?”浚介陷入了错觉,觉得此地就是煤气泄漏的现场,他必须马上把身处险境的麻生一家救出来! 浚介脱掉鞋子,穿过厨房,穿过昏暗的楼道,来到客厅里。 屋里沉淀了很久的空气温嘟嘟的,脚下的地板黏糊糊儿的。虽然挡雨用的木板套窗关得很严,但毕竟是白天,周围的情况还能看清楚。浚介拉开通向门厅的门,阳光透过大门上方的固定玻璃窗照射进来,屋里显得更亮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浚介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几乎令人窒息的腐臭,像一只看不见的魔鬼之手,抓着他的前胸,拉着他往前走。走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前边的时候,本来想上楼的,但楼梯前边一间屋子里发出的恶臭,毫不客气地把他拉了过去。 浚介站在门前叫了一声“麻生先生”,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抓住门把一拧,门朝他这个方向开了。 好冲的臭味!腐臭、恶臭、叫人恶心的臭……所有形容臭的词汇已经不够用了。那简直就是一件眼睛看不见的凶器,从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嘴巴……乃至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直捣他的内脏。 强烈的冲击几乎把他捣碎,他忍不住干呕起来。那件眼睛看不见的凶器继续在他的身体里乱捣,捣得他反而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觉得胃部一阵阵刺痛,痛得他用手去扶门,不料用力过大,那门被他推到极限又弹了回来,撞在他的腰上,把他撞进房间里去了。 浚介完全陷入了腐臭的世界。他首先感到脚下湿漉漉黏糊糊儿的,但这种感觉只是肉体上的,并没有传达到他的意识里去。他的意识已经失去了控制,只能任凭腐臭的操纵。那腐臭操纵着他的手在门边墙壁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电灯开关。 啪的一声,耀眼的白光从上方压下来,晃得他眼睛生疼,赶紧用手捂住了脸。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但本能告诉他什么都不要看,就这样捂着脸退出去,关上门逃走。可是,捂着脸的手好像被谁拿开了,他再次看到了强烈的灯光,同时看到了灯光照射下的满地斑驳的红色。 在邻居家的杂种狗不住地狂吠声中,马见原打开了自家的大门。 “我回来啦!”佐和子高兴地冲家里大喊了一声,“总算回到自己的家了!” 马见原笑着说:“一个月以前临时出院的时候不是回来过嘛!” 佐和子摇摇头:“你不懂!那时候是临时回家,就像来做客,现在是永远回家,心情完全不一样。这里是我甜蜜的家!”说完哼着歌儿进了家。 走进起居室,佐和子发现那块早就有些下陷的榻榻米还是那个样子,就说:“哎呀,这儿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啊,两年以前就这样了。” “临时出院回家那么多次也没注意到……这下好了,我会监督你把它修好的。”佐和子说着站上去踩了踩,“没关系,再破也是支撑了我这么多年的家呀!”表情非常乐观,“对了,我得先向我儿子伊佐夫报告一下我出院的消息。”说完就走进卧室里去了。 看到佐和子站在儿子的祭坛前边,马见原忽然想起他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还在儿子的照片后边放着。 “屋里光线好暗啊!”佐和子说着打开了窗户和挡雨用的木板套窗。 马见原心神不安地说:“把别的房间的窗户也打开,通通风吧。我去沏壶茶,你负责开窗户……” “我先烧一炷香。”佐和子说完点上祭坛前边的蜡烛,又点上香,双手合十,“妈妈平安回家来了,谢谢你在我住院期间一直保佑我!” 见佐和子祈祷时没有像往常那样抚摩儿子的照片,马见原松了一口气,自己去别的房间开窗户。佐和子去厨房烧上一壶水,马上又回来了,马见原没来得及拿走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 “哎——咱们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吗?”佐和子从衣柜里翻出一个旧围裙,开始用吸尘器打扫房间。 咱们家以前不是挺亮堂的吗——听了这话马见原感到心里非常痛苦。从佐和子的表情上来看,好像她对“家里以前挺亮堂”这一点坚信不疑。 忽然,马见原意识到自己该去警察署上班了。去上班以前还是把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照片拿走为好,于是脱下身上穿着的笔挺西服,对佐和子说:“我得走了,你去那屋把那身旧西服给我拿过来。” “我回来了就别穿旧衣服了,多让我丢人哪!” “新衣服太显眼。” “还是新的看着顺眼嘛。”佐和子叨叨着到孩子们以前住过的房间里拿衣服去了。 马见原赶紧走到儿子祭坛前,拿起儿子的照片一看,那张照片不见了。莫非是从祭坛与衣柜之间的缝隙里掉下去了?他弯下身子往里边看的时候,听见佐和子说着话回来了,只好从祭坛前边离开。 “那个房间里的榻榻米也有下陷的地方。这房子老不住人就是不行。”佐和子边说边走回来,把旧西服撑开为丈夫举着,“晚不晚?” 马见原为了掩饰自己慌张的表情,转过身去一边往袖子里伸胳膊一边说:“不晚。今天晚饭以前肯定到家。” “太好了!不过……要是有事回不来,我还是不能给你往署里打电话是吧?” 看到妻子那不安的样子,马见原走出卧室,在起居室的矮饭桌上的报纸一角飞快地写下一排数字,转身递给跟过来的佐和子:“这是我的呼机号码,拨完这个号码再拨一三〇,我就知道是你打的了。” 佐和子惊奇地说:“可以吗?工作中给你打电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吗?” “没关系。我在署里主要做些案头工作,顶多就是出去调查取证什么的。呼机一叫,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你真好!早就看见过年轻人用这东西,可叫人羡慕了。” 佐和子把报纸抱在胸前,眼睛里闪烁着少女初恋时才会发出的光芒。马见原看着那目光,心里一阵痛楚,连忙把脸转向一边:“昨天我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你刚出院,就是再有什么想买的今天也别去买了,等我回来再去买,好好儿在家里休息。” “好的……我知道了,今天不出去。”佐和子说完,目送马见原走出家门。邻居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 马见原穿过石神井公园走向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初夏的风吹过来,在公园里的湖面上吹起阵阵涟漪。看着平稳的水面上细密的波纹,马见原把心头的不安压下去,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刚到车站,马见原口袋里的呼机突然叫了起来,急促的叫声就像一只饥饿的小鸟。 马见原还以为是警察署在呼他,掏出来一看,液晶画面上显示的数字是一三〇。佐和子!马见原心里翻腾着不安,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佐和子刚把电话拿起来,马见原就急切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你还真给我打回来啦!”听筒里传来佐和子欢喜而兴奋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对不起!”是佐和子天真无邪的声音,“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打通,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电话了,我真高兴!” “真的没什么事吗?”马见原不禁有些严厉地问。 马见原觉出佐和子咽了口唾沫才说:“没有……我只不过是担心……担心万一有什么急事,是不是真能联系上……”她的声音急速下沉,“……你生气了吗……生气了吧……” 马见原在她那急速下沉的声音背后,发现了犯病的迹象,这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根本没有生气……” “对不起,我再也不给你打了……” “等等!”马见原感觉到佐和子要挂电话,急忙制止。但是,佐和子已经轻轻地把电话挂断了。马见原马上又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差不多有十次,佐和子才拿起听筒。 “喂,这里是马见原家。”声音显得有些僵硬。 “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给我打。刚才我担心出什么事了,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放心了。”马见原尽量温和地说。 “对不起了,再也不打了。”佐和子的声音里一点儿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了。 “嗨……” “你安心去上班吧。”电话又被挂断了。 马见原挂上听筒,无力地靠在电话上,闭上了眼睛。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他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此刻痛苦的心境。此时的他不愿意钻到那拥挤的公共汽车里去,只想迎风走一会儿。 他一边思考着佐和子的病和将来的生活,一边不时地叹着气往前走,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杉并警察署的管区。 在井草住宅小区的一角,马见原看见一辆没亮警灯的警车停在那里,车旁边站着几个杉并警察署的警察,正在向一个看上去很老实的年轻人询问着什么。其中一个警察看见马见原,马上挥手打招呼,是椎村。另外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红鼻子警察也转过身来,向马见原敬礼。 “怎么了?”马见原问。 椎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没说话,红鼻子警察苦笑着回答说:“我们巡逻来到这边的时候,署里通过无线电话通知说,有人打一一〇报警了,旁边这家门口来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人。我们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年轻人正逗着院子里的狗玩儿呢。这一带不是经常有人搞恶作剧,把死猫死狗扔在别人家门口吗?我们就顺便……” “这有什么意思!”马见原打断了红鼻子警察的话。 椎村红着脸解释道:“我认为也许跟杀死小动物的事件有关联,所以就……可是,马见原先生怎么到这儿来了?”椎村说到这里,突然高兴得脸上放光,“莫非您是来帮我破案的?”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嘲笑道:“偶然路过这里而已。你那个案子,也就是个调皮捣蛋九九藏书的事儿,赶紧处理了算了。” “我也想赶紧处理了,可这种恶作剧已经不是一件两件,而且范围越来越大……” “你走访过受害者的家吗?” “还没有……” “是怎样的一家人?” 椎村听马见原这么说,又兴奋起来:“您能跟我一起去看看吗?”说完拉起马见原就走。 红鼻子警察见状,咔地向马见原敬了个礼,回到警车上,警车转眼就开远了。马见原一边向椎村了解受害者的情况,一边跟着椎村朝受害者家走去。 “那家人没跟别人结什么仇吧?”马见原问。 “没有。不过,夫妇之间都怀疑对方瞒着自己在外边乱搞……本来很和睦的一个家庭,弄得疑心生暗鬼。那家女主人都急哭了,强烈要求我们尽快破案。”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警车的叫声。回头一看,刚才那辆警车又飞快地开回来,一个急刹车停在马见原他们身边,红鼻子警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马见原说:“头儿命令我们马上到案发现场去!” 马见原接过无线电话,耳机里传来警视厅指挥中心的指示:“下井草二区,银杏稻荷儿童乐园后边,麻生阳一的家。麻绳的麻,生活的生,太阳的阳,一二三的一……” “出什么事了?”马见原问红鼻子警察。 “说是在这家人家的一间屋子里,躺着三个人……血似的东西流得满地都是……可能是一起奇怪的死亡事件。” “你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暧昧?” “报案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大概是吓坏了。” “下井草二区不就在前边嘛!” “对!就在前边!” “一起去!”马见原非常敏捷地坐进警车后座。 “哎——等等!我也去!”椎村也慌慌张张地坐了进去,屁股还没坐稳,警车就嗖地蹿了出去。 “报案的是什么人?”马见原问红鼻子警察。 就像准备好了要回答他的问题似的,无线电话里传来了警视厅指挥中心的声音: “报案的人叫巢藤浚介。我们已指示他在现场前边等你们。再重复一遍,报案的人叫巢藤浚介,住在附近的一座住宅楼里……” 浚介向一一〇报警,是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的事。在麻生家,他吓得差点儿昏过去,慌不择路地跑回家,脱下又是血又是呕吐物的衣服扔进垃圾箱里,啰唆澡,热水稍微缓解了一下他紧张的神经,冷静下来以后,犹豫再三,终于打电话报了警。 察让他在案发现场等着,他不敢怠慢,换了一身衣服走出家门。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眼睑后面立刻出现了麻生家那血红的一幕,一屁股瘫坐在门前。虽然他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这事跟我没关系,但还是靠在门上站不起来。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一个自称椎村的年轻警察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您就是报案的巢藤先生吗?”浚介点点头,默默地站起来,跟着椎村朝麻生家走去。 警车已经停在麻生家门前了。红鼻子警察从警车里拿出一双塑料鞋套和一个手电筒,冲着站在麻生家门口的马见原喊道:“一双鞋套够吗?” “拿两双吧!”马见原一边戴手套一边回过头来,目光跟浚介碰在了一起。 浚介在一瞬间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马见原。 马见原也觉得浚介有些面熟,但回忆不起来了,而且眼下也顾不上回忆。他冲浚介招招手,客气地问:“是您吗?”见浚介点头,又问:“您能把情况给我们谈谈吗?” 浚介一心想赶快把事情说清楚走人,可是越着急越找不着合适的词语,突然喊了一句:“到处……血流成河呀!” 没头没尾地喊了这么一嗓子,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越是想把语言理顺点儿越是慌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不!是不是血,我也不知道,我只能说那是红的……屋里有三个人,说实话我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不是人……床上一男一女,被绳子绑着,一动不动……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被电线绑着……那那……” “您冷静点儿,”马见原粗门大嗓地劝了一句,“您进去了?” “进去了。” “为什么?” “臭!您闻不见吗?臭死了!”浚介斜着眼睛看了麻生家一眼,“这种恶臭持续了好几天了,今天感到特别厉害,我想警告他们一下,走到门口觉得更臭了,敲了半天门没人答应,绕到后门,门一拽就开了。我还以为他们是放煤气自杀呢,进去一看……” “您弄湿了?” “什么?” “我说您的头发是湿的。” “啊……冲了个澡,在里边弄脏了。” “被什么弄脏了?” “血……屋子里又黑又红的水……还有别的……” 马见原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问:“您换衣服了?” 浚介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好像是吧。” “换下来的衣服一会儿交给我们……现在嘛,您得在场。” “在场?” “您得跟我们一起进去。” 浚介使劲儿摇头:“我再也不想进那个臭死人的鬼地方了。” 马见原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您可以不进屋,这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吧?”说完用戴着手套的手推开铁栅栏门走进院子,椎村和浚介随后跟了进去。 “这铁栅栏门原来就是开着的吗?”马见原看着磨磨蹭蹭地跟着走进来的浚介问。 “插着门闩来着。” “您拔开的?” “……是。” 马见原看到红砖小路上有一串黑乎乎的脚印,一直通向后门,又问:“这是您进来的时候留下的?” 浚介摇摇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极力掩盖着自己羞耻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也许是我的……看到屋里……那种情形以后,连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走到正门前边,马见原问:“敲门了吗?当时门是锁着的吗?” “敲了好几次。门是锁着的。” 为了保留以前留下的指纹,马见原小心翼翼地转动了一下门把,证实了门是锁着的:“于是您就奔后门了?” 浚介点了点头。 后门是开着的。也许是因为通了风,臭气不像原先那么冲了,但还是有一种呛人的臭味从里边不断地涌出来。 马见原仔细观察了一下门锁,扭过头来看着浚介:“这锁是怎么回事?” 浚介用手捂着鼻子回答说:“原来就这样,一拽就开。” 马见原指了指后门里边的一双轻便运动鞋:“这是你的吧?” 在浚介看来,那简直就是自己耻辱的记录,他恨不得立刻把那双鞋拿走。里边恐怕还留着更多耻辱的记录,浚介一步也不想往里走了,“我记得是穿过起居室,一层走廊最里边那个房间,你们跟着臭味儿往里走,到时候就明白了。” 马见原穿上塑料鞋套走进厨房,首先向里边观察了一下,里边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回头喊了一声:“手电筒!” 跟在后边的椎村捂着鼻子,从另一个警察手里接过手电筒递给了马见原。 浚介在外边对马见原说:“里面的灯还能用。” 马见原用手电筒照着找到电灯开关,用戴着手套的手指一按,屋里顿时亮起来,地板上沾着血的脚印看得清清楚楚。 “进来呀!”马见原冲椎村招呼了一声,躲着地上的脚印慢慢往里走。椎村很滑稽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套上塑料鞋套,冲着浚介点了一下头,也跟着进去了。红鼻子警察在外边负责监视周围的动静。 浚介有气无力地向后退着,一直退到院墙根,后背靠着院墙往下出溜,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干吗来这儿啊?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马见原用手绢捂着鼻子,睁大眼睛认真观察,决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宽敞的起居室里,高档餐桌和椅子,高级酒柜,真皮沙发,大电视,组合音响,一应俱全,是个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可是,酒柜的玻璃已被打碎,贴着胶带,组合音响外壳被砸烂,大电视没有显像管,只剩下一个大黑洞。 豪华的装饰后面是一种被扭曲、被割裂、被掏空的存在。 顺着浚介留下的脚印,马见原和椎村走到那个散发出恶臭的房间门前。虽然用手绢捂着鼻子,恶臭还是使马见原皱起了眉头,椎村则干呕起来。马见原指着地板上还没晾干的呕吐物警告椎村:“别再给破案增加更多的麻烦!”说完跨过那堆黄色的呕吐物,观察起现场来。 马见原的目光在一瞬间凝固了,一股令人恶心的寒气从脚心钻进了他的身体…… “在这儿……”马见原用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声音对椎村说。 随后小心地踏上被血浸透了的地毯,走进屋子里去。 被血沾污的双人床上背靠背地坐着一对中年男女,一条绳子把他们绑在一起。俩人耷拉着脑袋,纹丝不动。马见原用手轰散围着他们嗡嗡转的苍蝇,从脚指头开始,仔细地观察起来,随后又走到窗前的木椅那边观察了老人的尸体。 “要不要叫救护车?”椎村可怜兮兮地问。 “赶快跟警视厅联系!”马见原压低声音命令道,“杀人案。第一,请法医来验尸。第二,保护现场,要把死后至少三天和下过雨的因素考虑进去。从现在起,麻生家周围少了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责任。第三,通知麻生家所属派出所,让负责这一带的片儿警立刻带着有关资料过来,掌握所有邻居的动向!” “明白了!”椎村带着接受了命令之后的紧张感,更主要的是总算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的安心感,迅速退出麻生家,落实马见原的命令去了。 马见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还要不要吸气,他犹豫了。 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与其说是不安,倒不如说是被一种变得稀薄了的存在感攫住了。眼前这个案件,决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 床上那一男一女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上的伤口卷着毛边,到底是什么凶器呢?马见原的目光落在了地毯上的一把锯子上。 能把人的身体弄成那个样子的看来只有这把锯了。 从出血量来分析,那些伤口都是人活着的时候锯的。身体被锯子锯开时,该是多么的痛啊!被锯的人一定痛得大喊大叫吧? 可是,受害者嘴里塞着网球,想叫也叫不出来。俩人周围散乱着被剪碎了的睡衣或内衣的碎片。 男人的额头有被重击的痕迹,皮肤绽开,脸上鼻子上留着青紫的淤血。女人脸上也有淤血,鼻梁好像被打断了。大概是用棒球棒之类的钝器打的……噢,床脚下有一个钛钢网球拍,一定是谁趁俩人熟睡之际用这个钛钢网球拍打的。把俩人打昏以后,用绳子绑起来,把网球塞进嘴里,又把身上穿的睡衣内衣什么的剪开,然后才拿起锯子行凶……马见原在心里构想着罪犯的犯罪过程。 具体死因当然还要等法医鉴定,但显而易见的死因是颈动脉被切断。看样子都是从后边揪住头发锯断的。 马见原心里感到一阵恶心,连忙把头转向一边,结果又看到了那个被绑在木椅上的老人。老人除了被电线绑着以外,手还被大钉子钉在了椅子上。老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锤子和没用完的钉子。 马见原忽然看见锤子把上有血手握过的痕迹,蹲下身子再仔细一看,脚下的锯子把上清清楚楚地留着指纹。从床边绕到桌子前边一看,锤子把上也留着指纹。 凶犯是光着手作的案。也许能很快把凶犯捉拿归案。 但是,凶器准备得这么齐全,计划得这么周密,却大胆地留下指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像是图财害命,要说是仇人干的吧,又残忍得过分了。 忽然,马见原看见了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个木制小镜框,好像被人故意倒扣着放在那里了。马见原轻轻地把镜框扶起来。 玻璃碎了,但玻璃后面那张四个人在海边的合影还看得很清楚。看起来是一张全家人的合影,一位老人,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个少年。从照片一角的日期上可知照片是三年前的暑假期间照的。 马见原忽然觉得照片上的风景很熟悉。无边的大海,“日本最北端”的标志牌……对,想起来了,是北海道的稚内。这里不但是他跟佐和子新婚旅行去过的地方,而且在儿子伊佐夫上小学、女人真弓上幼儿园的时候的一个冬天,全家一起去过一次。 风雪中,一家四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是这个地方! 马见原没有特意对照,马上就判断出照片上的三个大人正是这个房间里的三位死者,同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涌上心头——那个少年呢? 马见原再次把整个房间环视了一遍,刚才被惨不忍睹的作案现场震惊了,也许忽略了最最重要的线索。 先看了看床底下,又打开壁橱搜寻了一番,什么都没发现。 马见原固然想起刚才在经过起居室的时候,从二楼也飘下来难闻的臭味。他赶紧走出三个大人被害的房间,换上一双新鞋套,谨慎地上了二楼。 刚上楼靠右手的一个小房间里没有臭味,用手电筒一照,看见里边摆着一台缝纫机和一个衣柜,都有被砸过的痕迹。 借着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透进来的光线,确认走廊里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以后,马见原走到了里边那个发出臭味的房间门前。 门关着,马见原一边注意着不碰掉门上可能留下的指纹,一边轻轻地推开了门。由于挡雨用的木板套窗关得很严,屋里黑乎乎的,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床边有个人影,还听得见苍蝇的嗡嗡声。用手电筒往里一照,苍蝇四散而逃。 马见原在墙上摸到开关,啪地一声打开了电灯。尽管已经有精神准备,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个全裸的少年跪在床前,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正在祈祷。他脸下边的床单全都被血染红了。可能是由于出血太多吧,血的颜色还很鲜艳。 走近细看,只见他的脖子被割开一个大口子,腐烂状况也很显著。整个脸都浸在血里,但身体很干净。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没有被绳子绑着,而且靠近脖子的右手握着一把大号的裁纸刀…… 马见原对眼前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这少年分明是一边祈求神的原谅,一边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的…… 马见原看了看整个房间。墙上花里胡哨的广告画儿贴到了天花板,都是摇滚乐歌手的广告画儿,马见原一个都不认识。组合音响、小型电视、录像机、CD机、漫画书,乱七八糟,好像在同时宣布那个少年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马见原突然看见少年的床前放着一个开着盖儿的工具箱,里边的刨子、木锤什么的还在,铁锤和锯子却不见了。盖子内面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年级三班,麻生达也”等字样。 马见原试图为满头雾水的自己找到一个解释,走到窗边的写字台边。写字台上整理得很干净,只有一本摊开的学生用的笔记本,旁边还有一支签字笔。笔记本上的字好像是被泪水浸湿了,显得模糊不清,但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原谅我,早些知道你们是真心爱我就好了,让我们在那边的世界里,重新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吧,达也。” 马见原的眼睛盯着笔记本上的字,半天抬不起头来。 “什么……”下意识的假笑从他变得嘶哑的喉咙里泄出来,混乱到极点的大脑把刚才看到的一切连缀起来,终于找到了答案。但是,他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答案,不断地在心里否定它。 不!这不是真的!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孩子,把全家……不! 绝对不可能…… 第一节 同年五月三日,星期五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浚介在一个毫无生气的狭窄的小屋子里坐下来,在心里自己骂着自己,“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刚才,警视厅刑侦一科的警察和杉并警察署刑警队的警察分别询问了他。开始都很和气地问他麻生家近来的情况,渐渐变成质问的口气,最后简直是把他当做犯人审问起来。 但是,这也比马见原在麻生家的院子里对他那番痛骂要好得多。马见原从麻生家的房子里出来的时候,满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看到浚介就大骂起来:“你他妈的离麻生家这么近,难道就没看见过没听见过什么异常吗?难道就没有看见过打得不可开交的场面,没听见过谁的尖叫或求救的喊声吗?” 面对马见原的质问,浚介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也没有往深里想,只简单地回答说有,还把最近看到听到的情况如实说了。 没想到马见原听了以后,脸涨得更红了,更加愤怒地斥责道:“闹得那么严重,你既然已经听见了,为什么不进去制止?为什么不报警?”当知道浚介是个中学老师的时候,马见原气得声音都颤抖了:“你既然知道麻生家的孩子有暴力行为,却放任不管,你配当老师吗?” 浚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是没忘了问麻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马见原用愤怒的眼睛瞪着他说:“全家都死了,全家人都被杀死了!” 浚介没有立刻理解马见原的意思。 马见原又说:“孩子也死了!” 这时又开来好几辆警车,机动刑侦队和法医都来了。马见原离开浚介,开始向机动刑侦队的警察们说明情况。 浚介茫然地站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被人们追问,最后竟被糊里糊涂地带上警车。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拉到杉并警察署,坐在讯问室里了。 警察们虽然没有把详细情况告诉他,但从询问他的警察们的话头话尾里可以分析出个大概:麻生家的孩子把大人们杀了以后又自杀了。 浚介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以后,又对自己什么都没做有一种罪恶感,但是现在,他为了保护自己必须主动出击了。 “你们说我到底干什么了?你们说我能干什么?为什么总是责备我?” 他敲着桌子冲警察叫着,喊着,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一份文件摆在他面前,说是他说过的话的记录。他胡乱看了一眼就按照警察的要求摁了手印。打那以后半个小时了,再也没人来找他。忽然,他觉得肚子疼,里急后重。站起来走到门口,轻而易举地就把门开开了,原以为肯定锁着呢。他走出讯问室,警察们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注意到他。来到楼道里,一阵凉风吹过来,肚子疼得更厉害了,慌忙跑进厕所,蹲在了便坑上。大概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只要父母一吵架,他就吓得拉稀,都成了条件反射了。后来母亲跟父亲离婚走了,他这一紧张就拉稀的毛病也没好。 忽然,有两个警察边聊天边走进厕所里来了,浚介赶紧屏九九藏书住了呼吸。 “我说尾山老师,那场面真够吓人的。吓得我差点儿扭头就跑。” “那家人早就经常打架吧?” “邻居也听见过,不少人知道那家的少年闹得厉害,可是谁也没去制止过。” “我在少年科干过这么多年了,对孩子的胡闹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的人见的多了。” “可是,逐步升级到用锯子把父母活活锯死,周围的邻居应该有所行动啊,制止这场悲剧的机会应该是有的。” “嘘——”那个叫尾山的警察突然不说话了,他凭直觉发现厕所里有外人,走到浚介蹲的那个单间门前,砰砰砰敲了几下。 开始浚介不理他,但他一个劲儿地敲,只好也在里边敲了两下。 “是署里的人吗?”尾山问。 “……不是。” “记者?” “……也不是。” “出来一下行吗?” 浚介没办法,只好冲完水开门走出来。 外边站着的两个警察他都认识。一个是因为亚衣的事来的时候认识的尾山,一个是在麻生家认识的椎村。 “啊,是你呀……”尾山还记得浚介,严厉的表情缓和多了,“又有什么事啊?” 浚介说了句“没事”,就到洗手池那边洗手去了。 尾山苦笑了一下说:“记者们经常蹲在厕所里探听消息,今天我把这事儿给忽略了。” 椎村在尾山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尾山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真的吗?”浚介一咬牙,扭过头来看着他们问道:“孩子把父母锯了,是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等尾山他们回答,浚介就回讯问室去了。在讯问室门口,碰上了刑警队队长。 队长看了浚介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你还没走啊?” 浚介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队长一遍,队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以后还有可能找他,到时候请多关照,说完就匆匆走了。 浚介悻悻地悄然下楼,刚到前厅,一群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就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问:“您是跟麻生家的事件有关系的人吗?”浚介假装困惑地摇摇头,“不是不是。”抽身溜走。回到自己家住宅楼前边的时候已经深夜两点了。 麻生家门前的警察和记者还没有完全撤走。一个警察叫住了浚介,浚介说明自己住在附近的住宅楼上,警察就让他过去了。 刚进家就有记者来敲门了:“想问问您关于麻生家的事。您大概就是目击者吧?请您谈谈当时的情况好吗?” 浚介赶紧逃进厕所坐在了便器上,直到外边的记者走了,才从厕所里出来。 录音电话来电显示的小红灯一闪一闪的,有录音电话。浚介把磁带倒回去,从头听起来。学校的教导主任,教务组组长,比浚介大五岁的哥哥,都知道他被警察叫去了。接着是美步。 美步好像根本不知道出事了,口气非常平淡:“是我。我母亲要见你一面……这个星期天,到我家来一下。不是正式认女婿也没关系,如果我不把你介绍给母亲,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在浚介听来,美步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 美步后边是不知从哪儿闻到了味儿的报社记者、杂志社记者,甚至还有电视台的记者,都是要找他采访麻生家的事。浚介没听完就把磁带停了。 浚介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想闭上眼睛睡觉,希望一觉醒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可是,刚把眼睛闭上,那个血红的房间里的三具尸体就开始在眼前晃动。 “为什么不来帮帮我们?”那女人叫道,“为什么我大喊救命的时候你不跑进来救我?你不是听见那孩子大叫着要杀了我们吗?” “哪怕你打个电话报警也好啊!”被锯子锯开了无数血淋淋的大口子的男人说,“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亲手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警察呢?外人报警的话,警察来制止了孩子,当然也就救了我们。” “你是怕卷入无谓的家庭纠纷吧?你怕被人恨,却找了个不干涉别人家庭内部事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吧?”那老人嘲笑道。 浚介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正撞在亚衣画的画儿上。画儿上那张脸似乎在冲他笑:“难道不怪你吗?如果你早些介入,会有那么多人无辜地死掉吗?你要是早点儿去过问一下,也不至于惹一身麻烦了。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对家庭,你从根本上就是有偏见的,你认为那种臭味并不是从尸体上发出来的,你认为所有的家庭都是一天天在腐烂下去,都会发出那种臭味的!” 浚介意识到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发疯的,这种意识使他多少冷静了一点儿。他找出一个旅行包,把常用的东西塞进去,关掉电灯离开家,跑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你就往繁华的市中心开吧。 黄昏时分,忙了两天一夜的马见原总算回家来了。 看着在公园附近散步的一个个和睦的家庭,马见原的心情非常沉重。这里的光景跟麻生家附近没有什么区别,难道在这平和的景象底下,也孕育着麻生家那样的悲剧吗? 走近自家的房子的时候,邻居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马见原厌烦地咂了咂嘴,刚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家里的门就被从里边拉开了。 “你回来啦!”佐和子爽朗地跟他打着招呼。 “你怎么知道是我?” “狗嘛!邻居家的狗一叫,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这么快就过来开门啦?” “我一直等着呢。心里想着,该回来了,该回来了……” “在哪儿等着来着?” “坐在门后头等着来着。你在电话里不是说马上就回来吗?” 马见原在警察署确实打过电话,但那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 “听见了不知多少人的脚步声了。那个不是,这个也不是,最后听见邻居家的狗咬,心说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马见原走进家里关上门:“有像你这样坐在门后头等人的吗?别忘了你刚出院!” “我已经好了嘛!能像这样等着要回家的人,才有真正出院回了家的感觉呢!” 佐和子那小姑娘似的撒娇的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有病。马见原心想,也许她的病真的好了,她是真高兴。但是,这种想法只维持了瞬间,因为他从佐和子的脚步声中听出,她那高涨的情绪里隐含着许多不正常的东西。他感到不安起来,一边脱鞋一边对妻子说:“昨天没能回家,对不起……” “可不是嘛!好不容易出院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寂寞死了!” “……过一会儿还得去。” “哎——为什么?” “出了大案子,本来现在也不能回来的,勉强跟上边请假回来的。” “你不是说已经从一线退下来,只做案头工作了吗?”佐和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近于抗议的口气抱怨道。 马见原强忍着没发火:“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没办法,碰上了一个特大案件……咱们不说这个了,你按时吃药了吗?” “吃啦!” “日记也如实记了吗?” “你觉得如实记好吗?”佐和子撅着嘴说,“昨天上午刚出院,下午丈夫就去上班了,直到今天晚上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一会儿丈夫还要走,晚上还不回来……这样的日记能让医生看吗?太不合适了吧?” 马见原皱起眉头:“昨天晚上、今天早晨不是都给你打电话了嘛!” 的确,马见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家里打这么多电话,这在以前是难以想像的。就是一个月不回家也不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那时候的佐和子不是什么也没说吗?马见原虽然明白那是妻子给他惯的,但还是有点不高兴,没再说什么就往里走。脚下塌陷的地方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还是找人给修修吧。”跟在后边的佐和子反复地踩着塌陷的地方说。 马见原终于发火了:“别踩了!越踩不就越坏嘛!”说着拉开了起居室的门,不由得呆住了。只见屋里万国旗似地晾满了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我洗的。”佐和子委屈地说,“我把你塞在衣柜里的脏衣服都洗了。外边晾不下,我就在屋里晾了一部分……” “谁叫你一次洗这么多衣服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 马见原没说话,很不高兴地从衣服下边钻了过去。 佐和子继续跟在后边,睬着另一处塌陷的地方说:“这儿也哭着要求修理呢……家嘛,外表怎么样倒无所谓,里边这儿破一块那儿烂一块的可不好。” “行了,别踩了!坏了的地方尽量不要踩它就是了嘛!”马见原走进卧室,脱掉上衣,“你身体怎么样?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吗?” 佐和子一边收已经晾干了的衣服,一边说:“我已经不是病人了。医生不是说了吗?不要把我当病人对待了。” 马见原换了一身便装,像每次回家以后必做的那样,站在儿子的祭坛前边,面向儿子的照片合掌祷告。忽然,他想起了跟绫女母子一起照的那张照片。他歪着身子一看,祭坛和衣柜之间只有不到一毫米宽的一道缝,要想找到那张照片,非把祭坛搬开不可。 “洗澡水早就放好了……先吃饭还是先洗澡?”佐和子抱着衣服问。 马见原赶紧纠正了自己的姿势:“啊……先洗澡吧。”说完就到洗澡间去了。 浴缸里的水不太热,看来已经晾的时间不短了,这说明佐和子对时间的感觉还有问题。马见原坐进浴缸里,一边打开煤气开关加温,一边考虑起麻生家的案件来。 由警视厅的两名警察和马见原组成的特别调查组首先重点调查了麻生达也的情况。 麻生达也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在那里上学的都是来自各小学的尖子。小学时代成绩总是数一数二的达也刚考上这所中学时,在全年级二百四十八名学生里排名第二百一十七位,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上二年级以后还是进不了前二百名。于是,达也开始讨厌去学校,每天早上起床以后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祖父和父亲骂他装病,他也不犟嘴,躺在床上继续听他的摇滚乐。老师打来电话,鼓励他争取得全年级第一名,他却傻笑着说什么“除非把前二百名都杀了”。 马见原特意到学校走访了校长,指出老师应该及时家访,那样的话也许能早些发现事件的苗头。校长却说,学校管不了那么宽,所以一直建议各位家长,遇到烦恼去找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或儿童教育研究所。马见原还在学校附近访问了一些学生,了解到这个学校有不少跟不上的学生逃学,不是闷在家里,就是去游艺室打游戏机。 邻居们对麻生家经常吵架的事早就有所耳闻,但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件。 在署里召开的破案分析会上,大部分警察认为这个疯狂的全家被杀的事件,原因是一个青春期少年的歇斯底里,他的行为跟他写在笔记本上的遗言并不矛盾…… “可是……”马见原自言自语地说。一种与众不同的认识在他心里产生了。 就在这时,洗澡间的门被推开,佐和子脱得光光的进来了:“浴缸的水温合适吗?” “你怎么也来了?”马见原掩盖着自己显得有些困惑的表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佐和子天真地笑着:“好长时间不在一起洗澡了吧……我给你搓搓背。” 虽然说上了点儿年纪,佐和子也不过才四十七岁,处于女性性欲最旺盛的年龄,皮肤还很细嫩,身材曲线圆润,马见原不由得心旌摇荡起来。可是,紧接着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佐和子患神经病以来,虽然每个月临时出院回家一次,马见原从来没有碰过她,至今已经四年了。 马见原慌慌张张地说:“不用了,我洗好了……” “你不是刚进来吗?”佐和子伤心地说。 “洗得时间长了头晕。”马见原虽然看见妻子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还是把脸扭向一边,把现在需要体谅的妻子一个人留在洗澡间里,匆匆走出洗澡间。 马见原怎么也无法适应性格发生了根本转变的佐和子。临时出院的时候虽然也发现她性格变得开朗了,但还不像现在这样亢奋、浮躁。他还是喜欢以前那个总是顺从和忍耐,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很适合男人的佐和子。 马见原不由得对已分手的绫女产生了强烈的思念之情。然而听见在洗澡间里的佐和子洗澡的声音的时候,他被一种难以名状的罪恶感搅得心里痛苦不堪。 第二节 同年五月七日,星期二 亚衣穿一身皱皱巴巴的睡衣躺在床上。发热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似乎在观看自己内心混沌的漩涡。 亚衣从四月三十号晚上以来一直呆在家里,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躺着。从来没有熟睡过,即使睡着了也睡得很浅。额头总是热乎乎的,但身上却觉得很冷,有时候甚至冷得浑身哆嗦。起来也就是上厕所,或吃一两口母亲希久子给她做的饭,并不是真想吃,只不过是想让希久子少哆嗦几句。 天花板上放录像似地重复着她的过去。后悔、愤怒、痛恨…… 折磨着她,时而烦躁地掀掉被子在房间里乱转,时而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但是全都忘记了。惟一记住的一个梦是她站在悬崖边上,腥臭的雨,飞溅的血,满嘴的酸味,苦闷的呻吟……最后凝成混沌的色彩的漩涡,漩涡不断地旋转、变化,最后浮现出一张怪异的脸,那张脸狞笑着,突然问亚衣:“你是谁?”吓得她喘不过气来,从梦中惊醒了。 从警察署回来的第二天,希久子就带她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除了有三十七度五左右的低烧以外,没有什么问题,医生诊断为感冒。 “到底出什么事了?”从警察99lib.t>署回家以后,希久子只问过亚衣一次。亚衣的回答是“不知道”。对于母亲的迷惑不解,亚衣心里是非常明白的。父母对她的期望值一直很高,她却突然跟着一个男人进了情人旅馆,甚至把人家打伤,这完全超出了父母的想像范围。希久子除了把这件事情理解为误会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亚衣的父亲芳泽孝郎从国外回来的那个晚上,希久子没有把在亚衣身上发生的事告诉他。希久子怕丈夫骂她没有管好孩子。 去不去上学呢?亚衣在犹豫。一天到晚盯着天花板的日子也快过够了,母亲的唠唠叨叨,父亲的漠不关心,都让她感到气愤,另外她还想看看浚介的反应。 亚衣闭上眼睛,眼睑后面浮现出自己画的那幅画儿上的那张脸。 “画得不错嘛!”那张脸又变成了浚介的笑脸。 亚衣觉得自己全裸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浚介面前,浚介把她最宝贵最秘密的地方分开,不怀好意地笑着:“不错嘛!” 亚衣腾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从衣柜里找出一身衣服,抱着下楼去了。 这座小楼是亚衣的祖父盖的,十二年前祖父去世以后经过改建,变成了现在这种西洋风格的建筑。 在一楼的洗澡间门口,碰上了刚从里边出来的母亲希久子。 “啊,总算起来了!”希久子终于放了心的口吻里带着几分嘲笑。 亚衣没说话,径直进了洗澡间。 “连个招呼都不会打啦?”希久子提高嗓门冲着亚衣喊了一嗓子。 亚衣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又啪地插上了门闩。 好几天没洗澡了,热水冲在头上身上,好舒服。死去的细胞被冲走,新生的细胞更活跃了。亚衣又把水温调低冲了一会儿,觉得精神多了。 洗完澡站在镜子前边,一边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一边研究怎么对付浚介。如果浚介逼到眼前,问:“为什么撒那么大谎?”就吐他一脸唾沫:“谁撒谎了?” 想好了对付浚介的办法,亚衣跑到楼上把书包整理好,重新下楼吃早饭。下楼的时候她听见电视新闻里正播报某个国家内战打得更厉害了,又死了多少人什么的。 父亲孝郎已经坐在餐桌前边了。一边看报纸,一边等着希久子把早饭端上来。看见亚衣下来了,说了句“脸色不错嘛”,就又接着看他的报。 希久子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亚衣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拿出果汁、酸奶,又在架子上拿了一包牛角面包,端到了餐桌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让人感到几天以来乱了套的生活又都恢复了正常。亚衣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口面包,直到咽不下去了,才喝了一口果汁,把堵在嗓子眼儿里的面包冲下去。 希久子把煎好的鸡蛋端出来的时候,瞥了一眼电视,突然说:“果然是他家儿子干的!” 孝郎和亚衣听希久子这么一说,也把脸转向电视画面看起本地新闻来。 电视画面上是一座跟亚衣家差不多的小楼,右上角表示的日期是五月二日,看来是好几天以前发生的事件。小楼前边有很多警察。有人用担架抬出来四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接着是现场直播。一个年轻的电视记者站在挂着“麻生”的小牌子的大门前,综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虽然没有指明杀了一家三口的就是自杀的麻生家的儿子,但已经明显地暗示给电视观众了。 “嗨,今天我下班可晚啊!”希久子说,“又是叫人讨厌的妇女会!家庭妇女们凑在一起,啰里啰嗦的没完没了。不参加吧,又怕别人背后议论你!” 孝郎正在全神贯注于报纸上一条关于某发展中国家依然保持着几世同堂的习惯的报道,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希久子说话,自言自语道:“这种大家族制度不崩溃,永远谈不上发展!看来这世界非毁在家庭问题上不可!” 希久子则顺着她自己的思路发表感想:“那也就是个发牢骚会!大家坐在一起抱怨这抱怨那,气撒不完散不了会!” 夫妇俩各念各的经,却同时注意到了一件事:亚衣把八个牛角面包和一大瓶果汁吃光喝光了,而且还在一个劲儿地吃煎鸡蛋! “亚衣!你怎么吃这么多?”希久子觉得不可思议,问道。 亚衣看着面前的空盘子和空瓶子,也不敢相信自己吃了那么多。 孝郎满不在乎地说:“躺了好几天,一直没怎么好好儿吃饭嘛!没关系,一顿吃不成胖子。”说完嘿嘿笑了。希久子也带着满脸的困惑勉强笑了笑。 突然,亚衣觉得身体内部膨胀起来,嘴里的鸡蛋好像变成了吃不得的脏东西,“哇”地吐在了盘子里。 父母的笑同时僵住了。 “你看你看,谁叫你一下子吃那么多的!”希久子一句话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孝郎松了一口气,叠好看过的报纸站起来:“我得走了。” 说完穿上鞋.99lib.,提起公文包就出了家门。 这时,洗衣机的蜂鸣器叫了,希久子过去收衣服,餐厅里只剩下亚衣一个人。 亚衣眼前一片恍惚。她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忙不迭地往卫生间里跑。刚掀开便器的盖子,内脏就像全部涌到了嗓子眼儿似的。她把手伸进嘴里,胃里的东西犹如开了闸的洪水,喷涌到便器里。 白色的陶瓷便器在亚衣眼下变得肮脏不堪。一点儿也没有消化的芳泽家的早饭,不断地从亚衣的嘴里倒出来…… 麻生家的尸体被发现之后第五天,杉并警察署召开了讨论最终结案问题的会议。 连日来气温一直很高,跟夏天似的,夜里气温也降不下来。 人们坐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闷热弄得人们浑身臭汗。 参加会议的有警视厅刑侦一科科长,有警视厅负责侦破暴力犯罪的刑警,有杉并警察署的署长、副署长、刑警队队长,还有东京地方检察厅刑事部一个叫藤崎的检察官……在座的五十多人个个心情沉重,表情阴郁。 案件发生以来,除了现场取证以外,警察们还进行了多方调查,最后基本认定:麻生达也把父母和祖父杀死以后,留下遗书自杀。作为会议主持人的警视厅刑侦一科科长钟本,最后一次征求大家的意见:“同意这个结论的请举手!” 半数以上都已结婚生子的警察们,心情更加沉重,表情更加阴郁了,五十多人缓缓举起手来,表示同意麻生达也为凶手的结论。钟本发现有一个人没举手,于是又说了一句:“不同意的举手!” 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老警察高高地举起了他那粗壮的大手——是马见原。 钟本跟马见原在警官学校是同班同学,早就提升为警视厅的科长了,而马见原却被贬到了杉并区的警察署,还是个普通的警察。钟本干咳了一声,平静了一下变得骚乱起来的会场。 “马见原!”钟本特意点了马见原的名,“这么说你认为犯人是另外一个人喽!那你说说,犯人是谁呢?” 马见原没有正面回答钟本的问题:“我认为,这个案件还应该深入调查调查。” 在场的所有的警察都欠起身子看着马见原。 “现场的指纹也好,物证也好,不都证明了麻生达也就是凶手吗?”钟本问。 锯子、剪子、锤子——所有的作案工具上,都是达也的指纹,遗书也是达也的笔迹。 “不!证据不足!” “证据不足?还有什么不足?”钟本摸了摸歇了.99lib.顶的头,“你也参加了调查,对麻生达也在家里的表现应该有所了解吧?从大家写的报告里可以了解到,麻生达也在家里一直心情郁闷……” 麻生达也的父亲麻生阳一毕业于二流私立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一家电器公司工作,一向兢兢业业,性格敦厚,人缘不错。 但也有同事反映,他的价值观有些狭窄,在那些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收入者面前有劣等感。达也是他的独生子,他对儿子抱的期望很高。儿子考上重点中学以后,他高兴得请同事们喝酒。儿子是他的骄傲,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听到过他自豪地夸他的儿子有出息。可是,去年夏天以来,他的表情变得灰暗起来,而且再也不夸他的儿子了。有人问到他儿子的时候,他显得特别冷淡。今年以来,还发生过接到家里的电话以后慌忙早退的现象。同事们还看见他的右手缠着绷带,脖子上贴着创可贴。今年的五月黄金周,阳一所在公司从四月二十七号到五月六号放假。同事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四月二十六号下午六点多。当时大家邀他去喝一杯,他说家里有客人,匆匆回家了。 达也的祖父慎太郎原先是一家保安公司的董事,十年前退职,用退职金买了现在这所房子。慎太郎也经常跟邻居夸自己的孙子达也,但自去年夏天以来,也不夸了。有一次邻居看见他头上贴着创可贴,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孙子打的。 附近的玻璃店老板证实,今年一月以来他到麻生家换过四五次玻璃。一层的起居室和二层孩子的房间的玻璃都换过。当时对麻生家老打碎玻璃产生过疑问,但没有深究。 今年周围的邻居都听见过麻生家吵架和打碎玻璃的声音,也听见过达也大叫。杀了你们。,还听见过达也的母亲的尖叫。不过谁都认为是别人家的事,既没有去劝架,也没有报警,谁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事。 “从这些物证、人证里,难道能找到外人作案的证据吗?” 钟本不耐烦地问。 “找不到!”马见原有些耍赖似地大声说,“但我总觉得还需要调查,这么快就认定麻生达也是杀人凶手,为时太早吧?” “理由呢?” “疑点并没有完全解明。比如说寝室门的锁。原来,家里所有的门上都有锁。可是在案发两个星期之前,麻生家把下井草车站前边配锁的师傅叫去,把所有的锁都卸下来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有锁,达也的父母和祖父都锁上门睡觉,这个凶杀案也许就不会发生……还有,达也是把身上冲洗干净以后才自杀的,既然杀了人,他还有必要洗了澡再自杀吗?另外,麻生阳一说家里有客人,那个客人是谁呢?应该弄清楚……” “那跟案件没有关系嘛!”副署长琴井打断了马见原的话,“不错,麻生阳一确实说过家里有客人,但那很明显是为了早回家撒的谎。而且案子发生在二十九号深夜,二十六号就算真的来过客人,有关系吗?还有,自杀者把身体洗干净再自杀的情况并不稀奇,而且遗书里写着,希望来世跟父母和祖父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洗干净身体也是容易理解的嘛!最后,请人把锁卸下来的,不正是被害者本人吗?卸锁跟事件的关连,顶多解释为偶然。眼下要破的案子这么多,再去为麻生家的案子找什么根本不可能找到的线索,你觉得有必要吗?” “你怎么敢肯定再也不可能找到线索了?”马见原不服气地问。 “既没有物证也没有案情证据嘛!外人为什么要杀麻生全家?仇恨?如果仇恨麻生家的人存在的话,还不早就浮上来了?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麻生家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家庭。” “什么人都有秘密。” “这没错儿,杀人的动机也许永远是一个秘密……但是,杀人者明显处于精神失常状态,用锯子锯活人的肉体,用钉子把活人的手钉在椅子上……为什么要这样做?看起来好像在拷问。” “……也许是在要求什么。” “要求?”琴井不解地问。 “对,”马见原肯定地说,“确实是拷问。既然是拷问,就是要求得到某种回答,或者是要求对方改变宗教信仰、政治思想什么的。” “麻生家有什么特殊的宗教信仰、政治思想吗?” “也许没有,也许就是要求一种一般的回答……但是,越是一般的东西,越是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深意……” “最难以置信的是杀人手段。” “对,我对用锯子锯活人的肉体这一点特别不能理解。亲生儿子用锯子锯自己亲生父母,做得到吗?” 琴井正要反驳,钟本一摆手制止了他,非常冷静地对马见原说:“那么,你认为是谁呢?谁也不愿意相信亲生儿子会用锯子锯自己亲生父母。但是,也许正因为是亲生儿子才做得到。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之下,由最深的爱转化为最深的恨,那种程度外人是无法计量的……所以说,达也的犯罪不是不可能的。你在物证和案情证据都没有的情况下坚持认为凶犯是外人,莫非是由于……”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检察官藤崎说话了:“可以说是由于伤感吧。” 马见原一听,立刻对藤崎怒目而视。 藤崎避开马见原的目光:“伤感,是处理这个案件特别需要注意和必须排除的情绪。” “不是伤感!”马见原大声说。 琴井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你自己家的事啊?” 马见原默默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喷射着怒火,一步一步地向琴井逼过来:“我家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琴井不屑一顾地把脸扭向一边。刑警队长担心马见原会做出什么过火的事,赶紧喊了一声:“马见原!”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钟本用非常和蔼的口气说话了:“我说小马呀,说实话,对于这个案件,谁心里都不舒服。我家里也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三岁。要说没有伤感,那是自欺欺人,但是呢……” “不能说伤感。”马见原坚持自己的意见。 “那说什么呢?” “这个嘛,父母跟孩子……”马见原语塞。 人们不禁失笑,琴井故意笑出声来。钟本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笑,叹了口气说,“作为一种意见,我们接受下来……” 始终没有发言的署长韭屋冷冷地说话了:“这总可以了吧?”说完用目光催促马见原回到座位上去,马见原只好服从。 干部们简单碰了一下头,钟本大声宣布道:“这个案子按以下方针结案:麻生达也杀死父母和祖父以后自杀。机动刑侦队和警视厅的警察撤回,杉并警察署负责整理好所有文件,写一个报告,注意不要有任何漏洞……大家辛苦了,散会!” 机动刑侦队和警视厅的警察们长出一口气,杉并警察署的警察们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许多。马见原的表情还是那么严肃,直瞪瞪地注视着前方。 “另外,”钟本补充道,“关于杀人手段,一个字都不许往外透露。首先是为了尊死者的尊严,其次,不敢说没人模仿。谁要是泄露出去,严加查办!” 听了钟本严厉的警告,警察们又不由得紧张起来,默默地走出会议室。 警察们都走了,椎村留下来关窗户。他发现马见原坐在原处没动,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突然,马见原像弹簧似的跳起来,冲出了会议室。他要去追钟本。 跑到停车场的时候,正在开车门的检察官藤崎叫住了他:“马见原老师,算了吧,没用!”藤崎比马见原小十岁,又高又瘦,面容严肃。 “为什么大家都相信?”马见原愤愤地问。与其说是在冲着藤崎发问,倒不如说是在冲着周围的暑热和黑暗发问。 “相信什么?” “相信那个孩子杀了全家!” “物证和案情证据都很清楚嘛。” “谁都说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但是又都那么轻易地相信了!” “不是轻易地相信,孩子杀死父母的案子并不稀奇嘛。”藤崎意味深长地说,“……父母杀死孩子也不稀奇。我认为,很多父母虽然实际上并没动手,但在精神上每天都在杀孩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把我儿子给杀了?” “马见原老师并没有杀孩子,但是,您这样责备过您自己。” 马见原不说话了。 “您对您自己的责备使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的您,跟我在警视厅工作的时候的您完全不一样。工作马马虎虎,破案也腻了……可是这次却突然热情高涨。为什么?因为您不希望那个孩子杀了全家。亲生儿子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您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您才格外积极起来了。也就是说,这个案子使您想起了您死去的儿子。您希望那纯粹是一次事故,而不想承认那是您儿子对您的一种报复……” 马见原一把揪住藤崎的脖领子:“这种混蛋话你再敢说一遍……” 藤崎一点都不害怕:“孩子杀掉亲生父母的案件是发生过的。这种案件我们处理的还少吗?” “没有那么残忍的!” “家庭内部的暴力事件,实际上是最残忍、最阴暗的,这是事实。” “但一般都是突发性的。使用拷问这种形式,很难叫人理解。” “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在笔记本上拟定了一个大规模的杀人计划,其中包括杀死他的父母,结果把父母都杀了……还真有下得去手的。当然,绝大多数孩子是下不去手的,只能闷闷不乐地忍受精神上的痛苦。如今孩子们的精神压力并不比大人小,精神抑郁积累多了,一旦爆发,其结果就预想不到了。” “预想得到,但不会发生这么残忍的……” 藤崎苦笑着:“叫我怎么说您呢?顽固不化……” “你也有孩子,你认为你的孩子干得出那么残忍的事来吗?” “当然干不出来。这回是一个精神陷入了不正常状态的孩子干的,而且他的家庭实际上已经崩溃了,家庭内部的培养教育体系完全崩溃了。我家不一样。” “你怎么敢确信不一样呢?你家跟麻生家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你家又没生活在真空里。我认为,就算麻生家的孩子精神陷入了不正常状态,也干不出那么残忍的事来。如果你硬说做得出来,那我就要说,你家的孩子也干得出来。” “谬论!” “我这是逆向推理。你们家的孩子干不出来,那麻生家的孩子也干不出来。” “不管你怎么说,我的观点是不会改变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有孩子模仿这种犯罪行为。以前发生过的模仿犯罪太多了。有孩子用棒球棒打人,马上就出现许多用棒球棒打人的案件,有孩子因在学校里受欺负自杀,马上就有许多受欺负的孩子自杀……对于这种模仿,家庭也好社会也好,都无力制止。很多案件的本质原因是很难找到的,很多事情也是很难从理论上说清楚的……” “这种案件会连续发生吗?” “……不管怎么说,这个案件就按麻生达也杀人以后又自杀处理,检察院方面已经同意了。”藤崎说完钻进车里发动了汽车,扔下一句“收集旁证的工作拜托你们了”就一溜烟儿地开车走了。 马见原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半天才离开警察署。本来他应该回家照顾佐和子的,但中途换车时改变了主意,他想去看看绫女和研司。 站在绫女家后院的一棵樱花树下朝三楼看去,绫女家还亮着灯。研司怕黑,总是开着灯睡觉。 忽然,窗户上出现了一个人影,紧接着窗户被拉开了。马见原赶紧藏在了樱花树后面。 绫女裹着一身白色的真丝睡衣出现在窗口,她探出头来朝窗下张望,好像是在找寻什么人。由于樱花树叶遮挡,马见原可以看见她,她却看不见马见原。 “为什么呀……爸爸……”因为开着窗户,加上夜深人静,研司说梦话的声音马见原都听得见。 绫女回过头去,微笑着摇了摇头,从窗口消失了。 马见原听着绫女哄研司时唱的温柔的催眠曲,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才离去。 第三节 同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 大马路边上有一所既像医院又像学校的建筑,这里就是东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这里除了办公楼以外,还有临时宿舍楼,为的是把有问题的孩子暂时保护起来。 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主楼门前,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怪叫着:“把玲子还给我!你们这是拐骗!拐骗!”怪叫声里隐含着胆怯,瞪得圆圆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被酒精烧红了的脸胡子拉碴的,脏了吧唧的工作服散发着难闻的酒气。 一个小保育员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驹田先生,别在这儿胡闹了好不好!” “我是她爸爸!我来接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让我进去?玲子!玲子!快出来呀!” 小保育员为了制止驹田在这里大喊大叫,含着眼泪说明道:“为了保护儿童的利益,我们这里收容孩子可以不经过家长的同意,所以……” “放屁!是谁把玲子带了这么大的?你们为玲子做过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利拆散我们父女?”驹田狠狠地推了小保育员一把,“什么狗屁咨询中心!我看你们是破坏家庭中心!你替我生个孩子试试,知道要费多大劲吗?”说完不怀好意地狞笑着,伸出脏乎乎的大手抓住了小保育员瘦小的肩膀。 “住手!你想干什么!”从驹田身后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驹田吓得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回头一看,是穿着白大褂的冰崎游子。游子那红红的长发拢在后面梳成一个大发髻,在白大褂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她大步走过来,微跛的右脚几乎看不出来了。 “驹田先生,您要是想见玲子,就按照我们指定的时间来,或者参加有我们、孩子和您在场的三方面谈。” 驹田被游子的美镇住了,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狗屁!我要见我的孩子,还用得着谁批准吗?” 游子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玲子正处于治疗的重要时期,你喝得醉醺醺的怎么能见她呢!” “混账话!最了解孩子的当然是她的父母,用不着你多嘴!” “最不了解孩子的就是父母,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别啰嗦了……把玲子交出来!” “玲子离开了家,需要一段时间稳定情绪。你呢,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认识到你跟玲子应该保持距离!” “你有什么权利教训我?”驹田用拳头砸着门框。“玲子半夜发烧,是我带她去的医院,玲子在幼儿园玩儿单杠摔折了胳膊,是我给她喂饭喂水接屎接尿,你干什么了?”说完一把推开游子闯进大厅,冲着里边大喊大叫:“玲子!玲子!爸爸接你来了!” 差点儿被推倒的游子发现外边来了两个便衣警察模样的人,心里有了底,毫不犹豫地向驹田追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拽,本来就醉得一步三摇的驹田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后背撞在了来客登记用的桌子上。 驹田急了,本来就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他妈的!跟我动真的是吧?” “孩子不是你的玩具!” “我看你是个女的,才对你这么客气!” “算了吧!除了欺负女人和小孩子,你还有什么本事!” 驹田真急了,借着酒劲儿,照着游子脸上就是一拳。 游子被打得头发散乱,但没有丝毫动摇,冷笑道:“你就是这么当父亲的?玲子一直被你折磨着,她所忍受的痛苦是任何痛苦都无法相比的!”她拖着右腿,几乎逼到驹田的鼻子尖,“你对玲子做了些什么?作为一个父亲,天理难容!” 驹田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侮辱一个人,毁灭一个人!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再胡说八道,我他妈的……” “一个除了打女人侮辱女人以外什么都不会的人还能干什么!” 驹田像一条受了伤的狗,低声吼叫着四下张望。突然,他抄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花瓶,啪地在桌子角上把花瓶摔断,挥舞着剩下的半截向游子扑过来。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小保育员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的吗?”驹田说着威胁似的把手中的半截花瓶在游子面前一挥。 游子没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玻璃碴子把游子的脸稍微划破了一点,鲜血渗了出来,但游子仍然毫不畏惧地瞪着驹田。 驹田犹如一只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老鼠,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怪声怪气地叫着,举起那半截已经成为凶器的花瓶,顶在了游子的脖子上。 游子呢,好像情愿被驹田割断喉管似的,还是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驹田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没等他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拧到后背去,半截花瓶也被夺走了,痛得他嗷嗷乱叫起来。 游子那深邃的黑眼睛看着驹田身后的人:“马见原先生,您……” 马见原不太高兴地看了游子一眼,掏出手铐递给跟上来的椎村:“铐上他!” 驹田一看手铐,真怕了:“我什么都没……” 马见原好像没听见,继续对椎村说:“这一带属于户冢警察署管辖,通知他们,这里有一个犯了伤害罪和杀人未遂罪的犯罪嫌疑人!” “等……等等,”驹田挣扎着,“我跟这个女人要我的女儿,她出言不逊,我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杀人……” 马见原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玻璃:“用这东西割断喉咙,杀个人还不容易!” “不是不是,”驹田扭过脸去看着游子,哀求着,“您心里最清楚,您可以作证,我是来找我女儿的,没有杀您的意思,您说句话……” “少哆嗦!等着蹲大狱吧!”马见原大吼一声。 “马见原先生……”游子犹豫了一下,对马见原说,“……我不要紧的。” 马见原斜楞了游子一眼,喘了口粗气,对椎村说:“把他押藏书网到办公室去,马上跟户冢警察署联系,人来了我负责给他们介绍情况。” 游子安慰着还躲在大厅一角哭泣的小保育员,把她领到后边的休息室去以后,又转身回到大厅里,向马见原深深鞠了一躬:“危急时刻您救了我,谢谢您了!” 马见原冷冷地看着游子:“故意的吧?” “什么?” “你看见我们朝这边走过来了,故意激怒那个人,好让我逮捕他。” “没有……” 马见原摆了摆手打断游子的话:“我这里好办,用不着我动手,户冢警察署的就帮我把事情办了……可是,刚才你分明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是不是打算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他送进大牢啊?” “我怎么会……” “我见过那个男的。” 游子感到吃惊,抬起头来看着马见原。 “在上北泽精神病院。”马见原接着说,“一对老夫妇带着他去看病,他对带他去精神病院非常反感,跑了。” “是吗……” “那时候他也是浑身酒气,典型的酒精中毒……孩子怎么样?” “孩子刚十二岁,染上了偷东西的毛病。被警察批评教育过很多次,老是改不了,只好送到我们这里暂时看管起来。还有在街上瞎转悠的毛病,曾经被人骗去从事黄色电话服务……” “母亲呢?” “八年前跟着别的男人走了。打那以后父女俩一起生活。您见过的那对老夫妇应该是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想把孙女领走,我们也觉得这样合适,可是孩子说愿意跟着父亲。” “这孩子变坏的背景是什么?被父亲虐待?” “……孩子否认。” “事实上是吧?今天又喝得酩酊大醉,这样下去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你宁愿让他把你刺伤了,那样就可以把他送进大牢,爷爷奶奶就可以把孩子领走了。” “我可没那么想。” “也许你是下意识的。我从你的表情上可看出来了。” 游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伤得怎么样?” “蹭破点儿皮,没关系。”游子掏出手绢擦了擦脸。 马见原踢了踢脚边的碎玻璃:“怎么处理那小子呢?” “只要他能冷静下来,能跟我们坐在一起谈谈……” “我看着处理吧……咱们到院子里走走怎么样?”说着走出大门来到院子里。在操场边上的攀登架附近,马见原刚把烟掏出来就被游子制止了。 马见原无可奈何地把烟装进口袋,开始向游子说明来意:“井草的麻生家的案件您听说了吧?我们认为,麻生达也的母亲也许来过这里,因为她的记.99lib.事本上写着好几家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号码,这里是其中一家。东京这种心理咨询中心很多吗?” “不少。近年来民间心理咨询机构增加很快,因为有些人担心公立心理咨询机构不能很好地为他们保密。当然,这是一种误会。” “我打电话问过了,说是没有叫麻生的来咨询过。她用的也许是假名,所以,我今天把照片带来了。”说着掏出一张复制的照片来。 游子接过照片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我见过这位女士,不过显得比照片上憔悴的多……” “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三月底我们这里举办了一次如何教育逃学的孩子的研讨会。散会以后回家的时候,我看见这位女士手里拿着一张广告,站在我们咨询中心大门左侧的布告栏前边,一会儿看布告栏,一会儿看手上的广告。当时我就看出她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 “什么广告?她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游子一边带着马见原往大门口走,一边回答说:“她的脸色非常不好,心事重重,肯定是被极大的烦恼折磨着。我装作一个前来会朋友的人跟她打招呼,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中心工作,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愿意尽力。一开始我没说我就是中心的人,因为我认为那样说会把她吓跑的。” “后来呢?” “开始,她低着头不说话,身体不住地发抖。我耐心地等着她。突然,她哭了,哽咽着告诉我,孩子最近变了,整天不上学,在家里胡闹,砸家具,砸玻璃,打爷爷,打父母,谁也管不了……我安慰她说,中心有很多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医生,不妨进去把您家的苦恼跟他们谈谈。就在这时,从马路那边的大学里有说有笑地走出一群大学生来。看到那种情形,她伤心地说,看人家,藏书网多快活……说完捂着脸扭头就跑了。我想追上去,可是,我这腿太不争气了……”游子狠狠地在自己的右腿上捶了一拳。 俩人来到大门左侧的布告栏前边:“您看,就是这张广告。”游子指着布告栏上贴的一张广告说。 那是一张B5大小的手写油印广告。大标题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标题下边是娟秀的小字,列举了青春期特有的心理现象和容易产生的烦恼等等。 “后来您又见过她吗?”马见原问。 “没有……当时我要是能追上她就好了……”游子咬着嘴唇说。 “您可以把这张照片给中心的其他人员看看吗?” “当然可以……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见到她那天,能为她做些什么就好了……” 马见原没再说什么。这时,一辆警车开进了咨询中心。马见原转身向警车走去。 游子追上去,冲着马见原的后背说:“马见原先生……这话也许不应该由我来说……” 马见原头也不回地问:“关于案子的事吗?” “不,您跟真弓好好儿谈谈吧,是时候了。外孙也有了,您夫人也出院了,该和好了。您就原谅她吧!” “原谅她?”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她说要杀了我,你反而让我原谅她?绝对不原谅!知道吗?她说她一定要杀了我!” “她希望您承认她这个女儿,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希望您承认她这个女儿。从小她就抱着这个希望……比起哥哥来,她更觉得孤独……哥哥死了以后,她更感到您不能接受她了……所以,她才大喊大叫着要杀了您,其实,那是她在渴望您接受她,承认她呀!” “你懂什么?用不着你插嘴!” “马见原先生,您这是自相矛盾!” 马见原回过头来看着游子:“自相矛盾?” “你心里不是很希望我能追上照片上这位女士吗?您难道不认为如果能介入的话,也许能防止麻生家的悲剧发生吗?” “……” “可是,轮到您自己头上了,为什么又不让我插嘴了呢?” 马见原冷冷地说了句“我不是来找你心理咨询的”,转身走了。 “您真想就这样僵持下去吗?”游子冲着马见原那一堵墙似的后背问道。马见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从建筑物的玻璃幕墙上反射下来的阳光,无力地照射着马见原那强壮而顽固的身躯。 第四节 同年五月十四日,星期二 浚介已经在一家廉价商务旅馆住了十天了。自从发现麻生家出事以后,今天是他第一次去学校上班。跟学校领导请假时,他说是重感冒,发高烧。 十天没到学校了,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不免有些紧张,可是,老师们对他的态度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例行公事地问他感冒好了没有,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啊……浚介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向旁边的老师打听学校的近况。 这时,教导主任走过来对浚介说:“巢藤老师,校长叫你。” 浚介跟着教导主任来到校长室。校长的脸和身体都很宽,好像净往横里长了,因此外号叫“牛蛙”。“牛蛙”让浚介和教导主任坐在对面,让浚介详细汇报事情的经过。 其实,校长他们早就从警察那里了解到,浚介只不过是发现了案发现场的人,跟案子没任何关系。浚介对此心里是有数的,不过,他担心校长质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上班,就反复强调自己精神上受了点儿刺激,高烧不退,不敢在家呆了,所以住进了旅馆。 “我们没有责怪你住旅馆。”教导主任代表校长说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躲进旅馆是件好事。否则媒体一天到晚追着你采访,知道了你的身份,连学校都得跟着倒霉……对了,你还没对别的老师说起过这件事吧?” “没有……” “没说太好了,我们希望你保持沉默。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报纸上刊登了一篇社论,批评了麻生家的邻居们,说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教导主任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麻生达也所在学校的毕业生有不少跑到我们学校里来,质问我们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就是麻生家的邻居,而且还是发现了作案现场的人……你别误会,我们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谁也想不到会出那么大事嘛……可是,如今社会上的事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到处找毛病。” “我承认什么都没管……那是因为我无能!”沮丧颓唐了很久的浚介不由得火儿了,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一直没吱声的“牛蛙”说话了:“你这种自我批判最好回家做去!” 在校长和教导主任不满的目光的注视下,浚介心里的火儿熄了,重新回到了沮丧颓唐的状态。 教导主任接过校长的话茬儿说:“学校是一个集体,或者说是一个大家庭,个人的行动一定要慎之又慎。好了,你先回去吧,放学以后来参加生活指导部会议。最近有的学生长期逃学,有的学生经常请假,对这些学生,我们准备跟家长联系,劝其退学或转校。对学生必须严格要求,不能放任自流!你亲眼目睹了麻生家的案子,应该有更深的体会吧?” 从校长室出来以后,浚介没回办公室,一直在美术教室呆着。一天上了三节课:一年级的彩色粉笔画、二年级的素描、三年级的名画鉴赏。 名画鉴赏放的是录像带。跟学生一样,浚介几乎就没怎么看电视画面。学生们走出教室以后,他在没有按停止按钮的状态下往回倒录像带。一幅幅世界名画快速往回倒着,凡高的《自画像》,蒙克的《马拉之死》,都让他联想到麻生家那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亚衣在门口站着呢。 “你?” “你要怎么样?”亚衣反问道。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就像一个发高烧的病人,“你要把我怎么样?” 浚介不知道亚衣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愿意忍受难耐的沉默,于是没话找话地说:“打扫卫生的时间到了,快去吧……身体还好吧……后来去医院了吗?” 亚衣没有答话,静静地走到浚介面前,用咄咄逼人的口气问:“你不恨我吗?” 浚介觉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发生的事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撒那么大谎?” 亚衣立刻反问道:“谁撒谎了?” “……你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那个女的说,我企图强暴你。” “那不是撒谎!” “我夸你的画儿画得好,你把画儿拿起来就出去了……不,出教室之前你把画儿扔到窗户外边去了……”浚介的心底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一种虚无感,他冲亚衣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觉得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我不恨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已经不认为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突然,亚衣一把推翻了旁边的一个画架,浑身颤抖着叫喊起来:“算了?你想算就算了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混蛋!看了我的裸体,扯碎了我的衣服,还嘲笑我……” “喂!别胡说……” “侵犯了我!耍了我!还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亚衣疯了似的叫喊着,瞪着浚介,眼球似乎凝固了。 浚介终于觉得对付不了亚衣了:“好了好了,表扬你的画儿让你生气了是吧?那我向你道歉。你也没有撒谎,刚才我冤枉你了,也向你道歉,这总行了吧?” 亚衣委屈得脸都扭曲了,带着哭腔说:“混蛋!你以为道个歉就算完事啦?”她用她那纤细的小手在浚介胸前推了一把,“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浚介下意识地一躲,后腰撞在了电视的角上,疼痛触发了他满腹的郁闷,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大吼一声:“够啦!”他一把抓住亚衣的肩膀,“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我能给你什么?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此刻的浚介面对的好像不只是一个亚衣,而是这些天来对他施加压力的所有的对象。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我不想负任何责任!我讨厌照顾别人!我不愿意教给谁什么,我也不愿意向谁传授什么!我什么都不会!” 浚介突然爆发,把亚衣吓蒙了。她一下子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身体变得特别柔软。浚介的施虐心理被煽动起来,他抓住亚衣的肩膀拼命摇晃着:“像我这样一个废物,你还能要出什么来,还能榨出什么来?啊?” 亚衣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大腿靠在了浚介僵硬的大腿上,她毫无防备的身体靠在了浚介的腰上,俩人靠得近极了,睫毛几乎碰到一起,热乎乎的气息互相呼到对方的嘴唇上。 浚介看着亚衣那粉红色的唇。那是两片虚幻的唇,但分明散发着甘甜的清香,充满了诱惑,慰藉着浚介那颗沮丧颓唐的心。 浚介的嘴唇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亚衣那柔嫩湿润的嘴唇黏住了。 “清冈老师!干吗跑到这儿来了?啊,知道了!来找巢藤老师!”教室外边传来学生吵吵嚷嚷的声音。 亚衣赶紧离开浚介,用手背擦了擦被浚介弄得湿漉漉的嘴唇,转身就走。 浚介抬头一看,多日不见的恋人清冈美步,正站在教室门口瞪着他。后面走过来两个手里拿着墩布的女生,往教室里张望着。 亚衣把课桌和椅子碰得噼啪乱响,撞开美步冲出教室,两个女学生同时尖叫了一声,转身追亚衣去了。美步则用严厉地目光瞪着浚介。 浚介避开美步的目光,把亚衣推倒的画架扶起来,极力掩盖着自己不自然的表情:“不交作业,我批评了她一顿……” 说完转过身去,从录像机里取出录像带,背冲着美步问:“有什么事吗?” 值得庆幸的是,美步没说话。浚介头也不回地走进美术教室旁边的预备室,砰地关上门,瘫倒在椅子上。 浚介不敢相信自己对亚衣所做的事。他心里发慌,腿抖得厉害。摸了摸嘴唇,嘴唇还是湿的。 我这是怎么了……浚介用手背把嘴唇擦干,小声嘟囔着。 “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居然在这种鬼地方!”椎村满腹疑惑地叨叨着。 马见原和椎村在一所古旧的木造房子前,仔细观察着。时已黄昏,但落日的光还很强烈,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里是位于紧挨着杉并区的练马区的一个叫早宫的地方。马见原和椎村找了半天,绕到一个报废车堆积场后面,总算找到了这家电话心理咨询中心。 大门的门柱上,挂着一个写着“大野”的小牌子,里边的一座简易房的门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家庭教室”。 “有人吗?家里有人吗?”马见原冲着里边喊了几声,不一会儿,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开门走了出来。乌黑的长发在头顶上绾成一个大髻,皮肤白皙,圆圆的鼻子,典型的日本传统女性的长相。眼睛大概不太好,戴着一副颜色不深的墨镜。白色的上衣,茶色的裙子,显得干净、高雅。 “请进!里边地方不大,您将就一下。今天够热的吧?”听马见原说明来意,女士很有礼貌地把他们往里边让。女士说话的声音非常动听,真不愧是搞咨询热线的。 当做办公室的房间里铺着地毯,两张桌子摆成L形,各放着一部电话,还有一摞整理得很利索的文件。 马见原和椎村落座之后,女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我去给两位沏茶。” 椎村很客气地制止道:“不用了,不渴。” 马见原却说:“实在对不起,走了很远的路,还真有点儿渴了,要是不找麻烦的话……” 不一会儿,女士用托盘端着两杯茶回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二人面前,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叫大野加叶子,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志愿者。” 马见原递上自己的名片:“恕我直言,您就在这间屋子里主持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吗?” 加叶子环视了一下连壁纸都没有贴的房间:“二位感到不可思议吧?我把家里的卧室腾出来一间当办公室。”加叶子转向椎村微笑着说,“您是不是觉得应该有个现代化办公室,接电话的也应该年轻漂亮,好像电视节目主持人哪?” 椎村笑了。马见原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收起笑脸,掏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您家有几口人?”马见原为了缓和气氛,先跟加叶子拉起了家常。 “两口。我跟我丈夫。” “您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 “后边那个报废车堆积场的管理员,同时搞些住宅维修什么的。” “您主持心理咨询热线,需要不需要资格证书之类的东西?” “电话咨询应该不需要吧。不过,我以前当过幼儿园的老师,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 “是吗?”马见原感到惊奇,“既然如此,您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工作,为什么要当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志愿者呢?” “我不想把心理咨询作为一种工作来做。”加叶子加重语气说,“不管是公立的心理咨询机构,还是私立医院的心理咨询窗口,只要是以赢利为目的,就不可能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她把脸转向椎村,问道,“您知道被各种烦恼困扰着的家长和孩子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这个嘛……”椎村被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加叶子看着椎村继续说:“家里的事,谁都想对外人保密,谁也不愿意被追究责任。比如说,你的教育方法有问题啦什么的,是最令人接受不了的。所以,在隐瞒真实姓名,不被批评指责,也不花多少钱的情况下,打个电话找一个能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的心理咨询热线谈谈,是许多人的愿望。” “哪儿那么容易找到这样的心理咨询热线啊。”马见原淡淡地说。 “是不容易。结果呢,不少人心里有烦恼无处发泄,终至造成悲剧结局……” 马见原的姿势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加叶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越说越激动:“被家庭问题困扰着的人们,终于克服了羞耻、痛苦,以及被人戳后脊梁的恐怖,下决心给心理咨询机构打电话的时候,正是他们的问题将要得到解决的开端。只要继续做下去,全家就可能从此走出困境,迎来新生活……可是,现在的许多心理咨询机构,无论是人员素质还是时间安排,都有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比如说咨询时间,公立心理咨询机构的咨询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您不觉得这样安排太不合理了吗?那些心里痛苦得要死的人们,还得去遵守咨询机构的时间!这哪里是什么心理咨询机构,分明是衙门!我认为.99lib.心理咨询不应该定时间。我把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设在家里,并不完全是从经济上考虑的,这样的话,二十四小时都可以接受心理咨询。” “您真的是二十四小时随时接电话吗?” “对。不管深夜还是凌晨,都接。以前,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把电话设在录音档,最近我了解到有些人希望把自己的烦恼对着录音电话讲出来,就在每天下午固定的时间把电话设在录音档上,即便在家也是如此。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外出了。” “您不觉得这样做太辛苦了吗?” “不觉得。当那些走出困境的人们打来感谢的电话或特意前来登门道谢的时候,所有的劳苦一下子就忘光了。” “我们来这里以前,在警察署已经打电话问过您了,确实没有一个叫麻生的给您的咨询热线打过电话吗?” “确实没有。” 马见原从口袋里掏出麻生家的照片,谨慎地说:“这是两年以前照的,您好好儿回忆一下,见过其中哪个人吗?” 加叶子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又看,终于摇了摇头:“很遗憾,没见过。” “麻生达也的母亲的记事本上,有您这里的电话号码。我认为她肯定给您打过电话。” “我这里多的时候一天接二十多个电话,少的时候只有三四个,大部分不说名字,就是说了名字,基本上也是假的,而且也没有叫麻生的。” “您录音吗?” “我只用笔做简单的记录,不录音。” “录音电话的磁带您保留吗?” “除了特别重要的,一般是反复使用。” “我能看看你的记录吗?” “这关系到个人隐私,不能给您看。如果您有正式的法律手续的话,我也只好拿给您看。不过,报纸和电视报道麻生家案件的前后,你们都打电话问过我,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是家庭住址还是学校的名字,我都没有印象……麻生家的人不一定给我打过电话吧?” “那她的记事本上为什么有您这里的电话号码呢?” “这个嘛……我这条心理咨询热线开通已经一年了,也许是谁向她推荐的吧……要不就是从广告上知道的。” “广告?” 加叶子拉开抽屉,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来:“手写的广告,没舍得花钱,印得不好。既然开通了这条热线,我就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它。我在人多的地方散发过这些广告。” 马见原接过来一看,那是一张B5纸大小的手写油印广告。 大标题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标题下边是娟秀的小字,列举了青春期特有的心理现象和容易产生的烦恼,等等;语言亲切自然,还画着简单的插图。插图画的是暴风雨中一对夫妇和一个孩子,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一起,站在一所地基已经腐蚀、即将倾倒的房子前边…… “这画儿也是您自己画的?” “啊,在幼儿园当老师的时候练过。” “您这张广告是不是贴到儿童心理咨询中心门前的广告栏上去了?” “对,那天正赶上一个如何教育逃学的孩子的研讨会,会后我散发这份广告来着。中心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女职员不让我在那里散发,还挺生气的。” “麻生达也的母亲那天也去了。” “是吗……不记得见过她。” “您这里只有您一个人接电话吗?” “对。” “怎么有两部电话?” “靠里边那部自家用,靠外边这部热线专用。” 就像为了证明她的话似的,靠外边这部电话铃响了。 “我可以接电话吗?”不等马见原点头同意,加叶子就把电话拿起来了。 “喂,您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今天天气多好,夕阳多漂亮啊!您看见了吗?”加叶子的声音犹如柔和的春风,连马见原都被打动了。 “喂,您说话呀,不要紧的,您不把真实姓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我们这里绝对保护个人隐私。”加叶子打开笔记本,准备做记录,“什么事情都可以谈。把心里的委屈吐出来就好了……什么?” 加叶子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脸都扭曲了,但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原有状态:“你说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你指的是下井草的事吗?” 马见原激灵一下子站起来,凑到加叶子耳边。加叶子没办法,只好打开了扬声器开关,对方的声音立刻在房间里回荡起来。 “是我干的!我把他们全都给杀了!麻生全家,一个不剩,全给他灭了!” 椎村紧张起来。马见原做了个手势,让他记录。 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在充满了沾沾自喜的腔调的同时,又包含着仇恨和恶意:“哈哈,把他们折腾得够戗。哭着向我求饶,求求你饶了我吧!那个倒霉样儿,叫人恶心!饶了他,没门儿!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折磨他们,直到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全都折磨死!”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加叶子问。 “因为他们全家都是混蛋,因为那个家早就垮台了。我一看见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些混蛋也有资格组成一个家庭吗?呸——” “行了行了,别胡说了。” “谁胡说了?” “电视上和报纸上都说了,那是麻生达也把全家杀了以后自己也自杀了……”加叶子说。 对方一阵哈哈大笑之后,声音里充满了悲痛:“傻——瓜!那是我精心布置的。笨蛋警察们上当了!” “好了好了,谢谢你相信我,给我打电话。不过,拿杀人的事开玩笑可不好。” “您以为我是开玩笑啊?您真的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喂,不久前你给我来过电话,为了你家里的事,对不对?” 对方不说话了。 “你的声音我记得,因为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要把我全家都杀了的话吗?” “啊,记得。” “这次是练习练习。” “什么?” “演练一下,用麻生家演练一下。杀掉我父母的时候,照样能把笨蛋警察们蒙过去。” “我不相信。你用什么证明是你杀了麻生一家?” “我也没说硬让你相信嘛,混藏书网蛋!你要证据是吗?等着吧,再杀一家给你看看不就是证据吗?把那些没有资格组成家庭的人都杀了!”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为了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杀了他们!让他们为做了父母、做了孩子后悔去吧!最后,也把我家里的人全杀了!听懂了吗?等着瞧吧!再见!” “喂!你等等!喂!喂!喂……” 对方啪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马见原茫然地看着桌子上的电话,呆呆地听着电话挂断之后呜呜的长音。 “马见原……” 夕阳的余晖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马见原家门前、若有所思地念着门柱上的小牌子上的字。男人瘦高瘦高的,戴一副银边眼镜,眼球突出,像爬虫类动物的眼睛。西装笔挺,可以说是衣冠楚楚,但他那刻薄的表情却使人反感。他把马见原的家端详了好一阵子,不怀好意地嘲笑道:“住的地方还不错嘛!” 男人的嘲笑惊动了邻居家正在睡觉的杂种狗,杂种狗冲着男人咬了起来。狗一叫,马见原家的门就开了。 “你回……”佐和子从门后露出脸来,明快的声音没把一句话说完就卡壳了。她困惑地看着门外那个陌生的男人,面颊的神经不住地痉挛起来。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脸,词不达意地说:“狗……狗叫……” “什么?”男人把鼓出来的眼球收进眼皮里,眯缝着眼睛问。 佐和子看着男人的脚:“狗……狗……狗叫了,狗叫来着是吧?” “是啊,叫来着。” “我丈夫一回来,那条狗就叫唤,我还以为……” 男人笑了笑:“噢,对不起!” 佐和子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转身靠在门板上站着,恨恨地骂道:“讨厌的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狗不叫了,佐和子长出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自己是认错人了。转过身去又把门拉开一看,男人已经不在了。怎么?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太阳就沉下去了?就像舞台上换了布景似的,门前的路上刚才还到处是阳光,现在已是一片昏暗。 佐和子正想出去追上那个男人问个究竟,身后的电话铃响了。莫非是马见原来电话了?她慌慌张张地转身向电话跑过去。 由于跑得太急,拿起听筒以后一个劲儿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爸爸?”听筒上那几个小洞里钻出一个男孩子怯生生的声音。 佐和子突然觉得耳朵里痒得要命,就像有许多小虫子从那些小洞里爬出来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赶紧把听筒从耳朵上拿下来看了看,根本没有什么小虫子。 “是爸爸吗?”那个年幼的声音固执地往佐和子的耳朵里钻,“我是研司……” 佐和子的耳朵里好像同时捅进去好几根荆棘,痛得她大叫一声,把听筒扔了。与此同时,对方也把电话挂了。 掉在榻榻米上的听筒上的小洞发出的长音,犹如虫子们临死前凄惨的呜叫。 佐和子用双手捂着耳朵,恐怖地死死盯着受话器,担心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会跳起来袭击她。过了好久不见动静,她才把双手从耳朵上拿下来。 噼——听筒尖叫了一声以后,死了似地无声无息了。佐和子先用脚踢了那个死了的听筒一下,见没有动静,才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拿起来,放到电话机上。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台死机器,根本不是什么活物。 佐和子在榻榻米上坐了一会儿,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挂钟上,惊叫一声:“啊!该烧洗澡水了!” 快走到厨房的时候,脚踩在塌陷的榻榻米上,那地方咯吱咯吱小狗似地叫了起来,这声音把佐和子的脚拽住了。她反复地踩着塌陷的地方,咯吱咯吱的声音不停地叫起来。 “爸爸!我是研司!爸爸!我是研司!爸爸!我是研司……” 佐和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樱花盛开的小学校的大门前,马见原的大手拉着一个穿小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男孩子的小手,跟一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个男孩子和那个女人佐和子都不认识。 佐和子失神的眼睛看着这张全家福似的照片,不知疲倦地踩着脚底下塌陷的地方。喝药的时间过了,她还在那里不停地踩着。 “只住一年,邻居里边最好没有中学生。”在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里,浚介提出了一个让当班的老头儿感到奇怪的条件。 老头儿狐疑地看着浚介:“你是让家里有准备参加高考或中考的邻居轰出来的吧?在家老老实实呆着嘛,瞎闹什么?” “……也许是吧。”浚介苦笑道。 为了找房子,浚介已经转了好几天了。在这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碰上了这位有些古怪的老头儿。老头儿干咳了几下,慢吞吞地说:“上半年找房子,不好找啊,都是刚刚安定下来,谁这个时候搬家呀!” 浚介又失望了。好几家房地产公司都是这么说的。 然而老头儿刚才的话只不过是卖了个关子而已,他又干咳了几下:“不过,你要是只住一年呢,来得正是时候。有个朋友正托我帮他往外租房子呢。独门独户,造型雅致的古典式木造平房。又宽敞又安静,也绝对影响不了别人。房钱嘛,跟一般的公寓差不多。” 浚介拿着老头儿写的地址,坐公共汽车去看房子。下车以后走了好久,来到自卫队某部驻地旁边,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所木造平房。这地方还真是影响不了别人,不过,所谓雅致却绝对谈不上。靠近地基的木板全都朽了,看上去完全是一所废弃的房屋。 房地产公司的老头儿介绍过,这所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七十五岁的喜欢养猫的老太太,嫁到这里五十多年了。四个孩子均已独立,一年前老伴儿去世后住进了养老院。孩子们打算把房子卖了,可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多年,简直可以说这所房子就是她人生的象征,怎么能随便卖掉呢?可是,如果一直闲置着没人住,房子还不得烂掉,于是就想把它租出去。 浚介看着不远处的一大片墓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别从什么地方钻出个鬼来吧。” 刚走进院子,一只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大黑猫噌地蹿了起来,把浚介吓了一跳。黑猫俨然像这个家的主人,瞪了浚介一眼,转身慢吞吞地顺着墙根往房子后边走去。 浚介不由自主地跟在猫后面往里走。房子一侧是个不小的庭院,野草丛生,还夹杂着不少野花。浚介用手指弹了弹一朵没有一点儿香味儿的野花,还想自言自语地发表什么议论的时候,从房子后面转出一个比猫大得多的活物来,又把浚介吓了一跳。 “您好!”活物说话了,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 男人身穿灰色工作服,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身体健壮,精悍利索。大概是由于常年露天作业的缘故,面色黝黑,皱纹很深。 “您在这儿……有事吗?”浚介带着戒心问道。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浚介的问话,而是答非所问地说:“这房子不错嘛!真不错!”男人感慨地叹了口气接着说:“确实不错,这种如此完美地跟大自然融为一体房子能够保留到现在,真是奇迹。” 听男人这么一说,浚介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所房子来。 青瓦铺就的房顶倾斜度不大,造型落落大方,粗大的柱子恰到好处地支撑着整个房子,墙壁部分相对较少。窗户大而多,使人很容易联想到身处房间时的开放感。全部采用天然建筑材料,却丝毫不让人觉得不结实,木材之间的组合相当严密。 “刚才偶然从这里经过,发现这是一所相当有特色的房子,就擅自走了进来,失礼了。”男人温和地说,“老式房子我见的多了,都装饰得花里胡哨,让人看着憋气。我喜欢这种构造简洁、跟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老式建筑。离大自然越来越远的现代人住在这种房子里也许是最合适不过的……” 浚介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您这话中听……” “可是,恕我直言,这房子太缺乏保养了。”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从来没有维修过吧?您应该挨批评!” 浚介吃了一惊,赶紧解释:“不,其实,这房子……” 男人打断浚介的话,命令似地对浚介说:“您跪下看看。” “什么?” 男人把脖子上缠着的毛巾解下来铺在草地上:“您跪在这儿。” 浚介没办法,一条腿跪在了男人铺好的毛巾上。 “您看基石上面的柱子,第二根柱子。” 西斜的太阳正好照在那里,但浚介什么都看不出来,他疑惑地看了男人一眼。 “从地面到柱子上有一条灰白的线,您看见了吗?”男人指着第二根柱子问。 “看见了,怎么了?” “那是蚁道。” “什么?” “蚂蚁通行的隧道。” “蚂蚁通行的隧道?”浚介不解地问。 “对,它们把分泌物、排泄物和土混合起来,修筑了一条通向房子内部的隧道。” “……可是,土里不有的是蚂蚁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蚂蚁,是白蚁!”男人说话的声音变得悲伤起来,“这所房子很快就会垮掉的!” “怎么会呢?” “蚁道不止这一条,还有呢!白蚁们正昼夜不停地吃你的房子!至少有一万只以上的白蚁在吃您的房子,您怎么就放任不管呢?” “这房子不是我的!”浚介好不容易才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 “不是您的?” “对,不是我的。我想租房子,房地产公司的向我推荐了这里,我是先来看看的。” “是吗?”男人的脸上依然愁云密布,“那么,房子被白蚁破坏到这种程度,房地产公司的什么都没跟您说吗?” “没有。” “那就是房地产公司的责任了。这房子要是不赶紧治白蚁,很快就会倒塌。” 浚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谢谢您告诉了我,差点儿租一所快倒塌了的房子。” 男人感到意外:“这么说,您不租了?” “那还用说嘛!” “为什么?” “为什么?谁愿意租这种很快就会被白蚁吃掉的房子呢?” “不对!您应该租!” “哎……” “您应该把这所房子租下来。”男人充满感情地说,“您要是不租,这种被放置不管的状况就会持续下去……这样的话,白蚁会越来越猖狂,最后非把这所房子毁了不可。” “也许是那么个结果,可是……” “本来是一所经过维护还可以住上几十年的房子……本来应该是人住的房子,却让白蚁在里边悠闲地过日子,太可悲了!那个老太太在这所房子里住了五十多年,这所房子就是她人生的象征。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这所房子却被白蚁一点儿一点儿地吃掉了,您不觉得这太可悲了吗?” 浚介脑子乱了:“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我总不能租一所快要垮掉的房子吧?” “在垮掉之前,采取果断措施,消灭白蚁,保护房子,还是来得及的。” “看来您是干这行的。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房地产公司呢?我这里有他们的地址,马上告诉您!” “没用,我找过他们,他们总是以找别的灭蚁公司为借口拒绝我。其实他们谁都没找,一直放任不管。如果您跟他们签了合同,这房子出了问题就是您的责任了。不是我多管闲事,从法律上讲,在还没签合同的情况下,房地产公司有责任为您提供安全舒适的住宅,灭蚁费用应该由他们出……其实,目前最可怕的是,这种放置不管的状态持续下去的话,受害的可就不止是这一家了。” “这跟别人家有什么关系?” “这种想法可不对。”男人严肃地说,“这所房子里的白蚁,并不是自然产生的,而是从别的地方飞过来的,同样,这里的白蚁也会飞到别人家里去。可以说,谁对自己家的白蚁放置不管,谁的家就会垮掉,而且,这些白蚁还会飞到别人家里去,使别的家也跟着垮掉……所以,这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您那种跟别人家没关系的说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说法。” “我可没想那么多。”浚介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男人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了,连忙说:“您只不过是过来看房子的,我多事了……” “哪里哪里,您说得太好了,这些知识我以前一点儿都不知道。” 男人温厚地咧嘴笑了,那是一种宽容的、慈父般的微笑。浚介安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您不打算租的话,赶快去房地产公司跟他们说一下为好。”男人和气地说。 “好的,我这就去。”浚介站起来,拿起男人为他铺在地上的毛巾,轻轻抖了一下,递到男人手上。男人接过去,把毛巾重新缠在脖子上。浚介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向男人间道:“顺便问一下,灭除这所房子的白蚁需要花多少钱?” “关于费用嘛……如果是比较大的灭蚁公司,大概得三四十万日元。也许您觉得太贵,但是,如果考虑到工人灭蚁作业的辛苦,而且挽救的是这么好的一所房子,就不会觉得贵了。” “您的公司要多少钱呢?” “我是个体户,比一般灭蚁公司便宜,否则我无法生存。” 男人边说边朝门外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所老式建筑,叹了口气说:“这种住房能保留下来该多好啊。现在的公寓式住房,各自封闭,简直就是单间牢房。” “您等等!”浚介冲男人喊了一声追上去,“您能把您的电话告诉我吗?” “哦……” “这房子我租不租是另外一回事,我想把这房子的情况跟房地产公司的说说。如果他们有意灭蚊的话,我就向他们推荐您。” 男人微笑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 浚介顺着原路回到刚才下车的公共汽车站对面等回去的车。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正急躁得来回踱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推着一辆轮椅顺着便道走了过来。定睛一看,竟是打过他一个大嘴巴的那个红头发女人。 浚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主动打招呼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了。” “啊……”只顾推着轮椅低着头走路的冰崎游子抬起头来,“是你呀?你好!”游子穿一条牛仔裤,一件运动衫,头发散乱,没有化妆。她推着的轮椅里坐着一个瘦小的老人,肥大的运动服上套一件肥大的坎肩,目光呆滞,嘴角流出浑浊的黏液,瘦骨嶙峋的手微微颤抖着,紧抓着轮椅的扶手。 浚介想起这附近有一家养老院,就.99lib.问:“你是从事志愿者活动啊?” 游子好像顾不上理他,继续往前走,浚介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走到十字路口,正好赶上绿灯,游子很小心地把轮椅放下便道,推着老人过马路。刚过完马路,红灯就亮了。 浚介认为游子上便道会很费劲,就说:“我帮你一下吧。” 没想到在浚介伸手之前,游子已经利索地把轮椅推到便道上去了。游子头也不回地问:“你来这边干什么?” “啊,我来这边找房子。我打算搬家。” “住这边上班太远了吧?你们学校不是在吉祥寺那边吗?” “也不能说太远,买辆二手车……还没定下来呢。” “她怎么样了?” “谁?” “芳泽亚衣呀!” 浚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自从吻了亚衣以后,他经常回忆起那种奇妙的感受。尽管内心充满了后悔、自责、苦恼乃至罪恶,但内心深处依然飘荡着那种甘甜的香气,依然洋溢着那种高昂的征服感,想抹都抹不掉。 所以,他害怕跟亚衣见面。值得庆幸的是,自从那天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亚衣。他找借口问过亚衣的班主任,说是每天照常上学,没有什么变化。 “我一直想打电话问你来着,可是……”游子说,“那个事件一直让我感到心情沉重,给你打电话的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游子的语调里包含着一种自我反省的意思。 游子的话引起了浚介的注意:“出什么事了?” “就是那个麻生达也杀了全家又自杀了的事件。” 自找的麻烦又来了!浚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游子拖着残疾的右腿,一边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边说:“……那个事件跟我有些关系。” “什么?” “事件发生之前,麻生达也的母亲到中心来过,可是我什么都没能为她做……当时要是问问她在哪儿住,到她家去看看,谈谈,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了……”游子干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能为她做,要是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也许就不会……最近,我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个。” 游子的话让浚介感到心痛。事件发生以后,他也一直在谴责自己,但是谁都不理解他。今天总算碰上了一个知音。真想把满肚子的苦恼都在游子面前倒出来,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一辆大型卡车喷着黑烟从身旁咆哮着驶过,游子、老人和浚介都不由得捂上了鼻子。游子回头看了浚介一眼:“不要紧吧?” 狼狈地弯着腰躲卡车的浚介埋怨道:“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老人受得了吗?” “我家就在附近。”游子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 浚介追上去,大声问:“家?那——这位老人是?” “我的——” “你的?” “父亲——” “什么?”从年龄上看,相差太远了,浚介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要再问一遍,老人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 “哎!光江……” “我是游子!不是光江!怎么啦?” “光江……我要撒尿。” “不是给您兜着尿布呢吗?” “憋不住了……” 游子把嘴凑到老人耳朵上,大声喊道:“没关系!一会儿给您换尿布!” 老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游子推着老人拐了个弯,很快来到了一座普通的住宅楼前边。从几个毫无个性、一模一样的单元门前走过,来到最靠里边的一个单元门前边。 门上的合叶是带弹簧的,游子把门推开,门又自动合上了。 她转身对浚介说:“对不起,帮帮忙!” 浚介慌忙跑过去,帮游子推着门。游子说了声“谢谢”,把老人推进去,亲切地对老人说:“到家喽!” 老人生气地埋怨道:“傻闺女,尿裤子了……” “没关系的。来,我抱您进去!”说完把双臂分别插进老人的后背和膝下,要把老人从轮椅上抱下来。 游子刚一用力,老人就大叫起来:“疼疼疼疼——你想杀了我呀?” “您忍着点儿。”游子说完憋足了劲儿,再次把老人往下抱,老人又大叫起来。游子右腿有毛病,要把老人抱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浚介正站在后边贪婪地看着游子弯下腰去的时候的美丽线条,此时不好意思再看了,上前一步说:“我来吧。” “我能行!从那边出来的时候就是我抱的。” “你没听见老人一个劲儿地喊疼嘛!”浚介不由分说,把游子挤开,一下子把老人抱了起来。老人也许是吓的吧,再也不喊疼了。 “抱到哪去啊?”浚介问。 游子赶紧为浚介引路,让他把老人放在了一个榻榻米上铺着被褥的房间里。在老人没完没了的抱怨声中,游子安排他躺好,为他换好尿布。工夫不大,老人就睡着了。 游子洗完手以后,去厨房给浚介煮咖啡。浚介看着游子的背影感慨地说:“你真够辛苦的……工作时照顾孩子,回家还得照顾老人。” “也不是每天这样,”游子一边煮咖啡一边说,“每个月也就是两三次,一般是我母亲照顾他。我母亲总是发牢骚说,累死了累死了,我得给你父亲当一辈子奴隶……今天我就把父亲接过来了,让母亲歇歇……” “是吗……” 游子把飘着香味的咖啡给浚介端过来放在桌子上:“咖啡味道不错,可惜全让这屋子里的味儿给搅了。” 游子指的是老人的尿臊味,但浚介并没有觉得老人的尿臊味有多重,他一进来就被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迷住了,什么味道呢?浚介暗暗地把它叫做“家的味道”。此外,游子身上的带着几分威严的清香和桌子上的一盆紫花的香味,也别有一番情趣。 “这是什么花?”浚介指着眼前的花问。 “紫兰。是一个经营花店的孩子送给我的。以前,那孩子什么都不会干,就知道跟暴走族一起瞎折腾。我刚到心理咨询中心工作的时候,负责跟她谈话,因为我的能力太差,她最终还是被送进了少管所……” “不过,现在不是新生了嘛。” “不错,结了婚,也生了孩子,生活得很幸福。可是,她至今不肯见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了,她父亲你见过,就是亚衣出事那天,我们在楼梯口碰到的那个警察。” 浚介终于想起那天在麻生家碰上的那个警察是谁了。一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麻生家的惨状,真是一场噩梦。他想换个话题,于是说:“你父亲……跟你年龄相差够大的,说句不好听的话,看起来像你爷爷。” “实际年龄并不大。父亲是早发性老年痴呆,一天到晚地睡,很快就变老了。变化之快,连我都觉得吃惊。” “你是独生女?” “不……还有一个哥哥。行了,不说这些了,你还没跟我说呢,芳泽亚衣怎么样了?” “什么?” “你跟她谈过了吗?打那以后,她在学校和家里没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 就在浚介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时候,游子的父亲醒了。这下可把浚介救了,他赶紧起身告辞。他既不想提亚衣的事,也不想提麻生家的事。 游子把浚介送到门口,感谢他帮忙把父亲抱进家,随后说:“亚衣还请你多加关照。我能感觉出她是撒谎……但是,她为什么不说别人单说你呢?说明她希望你介入她的生活。请你尽量多观察她。” 浚介暖昧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第五节 同年五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尽管署里好几个领导在场,马见原还是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不但不忍着,还故意发出声响来。领导们生气地回头看他一眼,回过头去马上又变成笑脸,继续向区议会的议员们总结今天议员们视察的情况。 一个胖胖的新上任的议员站起来,一摇一晃地走到马见原面前,傲慢地说:“我们以后还这么毫无戒备地去视察,万一有人对我们下手,你们真能保护我们吗?” 椎村傻乎乎地说:“当然!” 一个因连任两届而美滋滋的议员回头看着马见原说:“挺身而出保护我们,你看,就像美国总统的保镖似的。” 马见原瞪了他一眼:“咱没挣那份儿钱!” 满面春风的连任议员马上不高兴了,回过头去不再看马见原。他身边的一个警察赶紧打圆场说:“没问题,我们在取缔暴力行动方面倾注了很大的力量,不会出事的。” 为了扫除暴力与色情,推进城市文明,杉并区议会的议员们正在繁华的商业街和暴力色情泛滥的胡同里搞一次大规模的视察活动,马见原所在警察署的警察们负责为他们保驾。参加这次活动的有十几个议员,加上新闻记者什么的,是一支非常庞大的队伍。 在这样一个严肃的总结会上,马见原当众给了议员一个下
不来台。散会以后。马见原和椎村被刑警队队长世木叫了过去。 “刚才你那是什么态度!”比马见原小五岁的世木,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整个刑警队办公室都听得清清楚楚,“对年轻警察影响多不好,太过分了!搞得会场非常紧张,搞得副署长非常难堪!给你一个严重警告都不为过!” 马见原用无所谓的口气说了声对不起,满不在乎地看着世木。最近,马见原净干些类似今天这种为议员保驾等没意思的工作,一个正经的案子都没接过手。这对于热中于破案的马见原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烦恼而痛苦的事,对此世木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世木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扯了块纸巾,一边擦拭眼镜片,一边问马见原:“……什么时候才能把材料写好啊?” “什么材料?”马见原故意装糊涂,其实他心里明白世木指的是什么。 “麻生家那个案子的材料啊。不是早就定性了吗?麻生达也杀死父母和祖父以后自杀,此案不必起诉。” “知道。” “知道怎么还不写?别人都写好报告交给你了吧?”世木故意大声说,“你汇总一下不就得了吗?” 马见原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请再给我点儿时间。” “再什么再!”世木拍着桌子喊道,“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把麻生达也的犯罪经过写好上报!你难道还有什么新线索吗?” “有!” 世木对马见原的回答不屑一顾,抬起头来看着椎村问道:“是不是说麻生达也的母亲到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去过的事啊?” 一直保持着立正姿势的椎村回答说:“是,那个叫冰崎游子的心理医生可以……” 世木摆了摆手,打断了椎村的话:“笔记本上记载的其他人也都走访过了吧?” “走访过了。”椎村答道。 马见原立刻接着说:“还有一个值得怀疑的电话。” “我听椎村说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嘛!那种电话,一天不知道要接到多少个呢!这么个电话你也当成新线索,亏你还是个有多年破案经验的老警察!喂!椎村!” “到!” “你经手的那个往住户门口扔小动物尸体的案子破了吗?” “最近再也没扔过……” “混蛋!调查报告写了一半就搁在那儿了!那种事是居民最反感的,好好儿给我处理妥当了!” “对不起。” “马见原,每天都有新案子等着我们去办呢,已经了结了的案子赶快收拾利索了!你以为咱们这儿的人都闲得没事儿干哪!” “跟在那些议员屁股后头到处转悠,不是闲得没事儿干是什么?” 世木听了这话,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鼓得老高,一拍桌子站起来:“行啦!五天以内,把麻生家那个案子的报告写好交上来!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再写不出来我给署长们打报告,处分你!”世木用不容反驳的口气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一片沉寂的办公室里又充满了打电话的怒吼声和呛人的烟味儿。 “糟糕。”椎村跟在马见原后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小声嘟囔着。 马见原把自己桌子上的文件抱起来往椎村桌子上一扔:“你小子到底怎么回事?”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明显燃烧着怒火,周围的警察们又安静下来。“你小子连搜集旁证都搞不地道呢,打小报告倒学得挺快,闹了半天我身边带着个内奸哪!滚!永远别跟我合作!” “可是,侦破工作还没……” “聋啦?没听见哪?让咱们结案,结案!懂不懂?” 椎村吓得像一条被轰出家门的小狗,再也不敢说什么。马见原甩开大步,噔噔噔走出办公室,又走出了警察署的后门。 外边很冷,还刮着风,据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气温跟三月持平。冷风吹在马见原那气鼓鼓的脸上,一点儿都觉不出冷。警察署后边的住宅小区的绿地里栀子花已经开了。 阵阵花香随着冷风吹过来,处于兴奋状态的马见原清醒了,突然想起今天是佐和子去医院复查的日子。他跟佐和子约好了,五点到医院去接她,可是现在都快六点了。马见原赶紧跑进公用电话亭给医院打电话。 “请问,马见原佐和子现在还在医院里吗?” 医院的护士长确认了打电话的人是谁之后,严厉地批评道:“马见原先生,您是怎么搞的?哪有您这么照顾病人的?照这样夫人能痊愈吗……喂!喂!” 马见原把电话挂断,马上给家里打电话,等了半天都没人接。马见原感到非常不安,就好像脚
九九藏书
下有许多毛毛虫顺着腿爬了上来。他给署里打电话请了假,赶紧往家跑。 到了家门口,邻居家的杂种狗没叫,一推门,门也没锁。马见原毛了,大声叫起来:“佐和子!佐和子!”他冲进家里一看,愣住了。 只见佐和子右手拿着一把菜刀,左手食指渗出血来。她站在塌陷的榻榻米上反复地踩着,榻榻米发出小狗似的咯吱咯吱的叫声。 “啊——我当是谁呢……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佐和子天真无邪地微笑着,“狗没叫,不知道是你回来了。对了,那狗叫不了了,也不知道是谁,把刮胡子刀裹在面包里喂它,把它的嘴里划了个乱七八糟,叫不了了。真狠心,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马见原盯着她的眼睛:“你拿着菜刀干什么?” “什么?”佐和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啊,我正准备做晚饭呢……不小心把手给切了。”说完把受了伤的食指伸进嘴里吮着,噗嗤一声笑了。 马见原心里感到一阵害怕:“你一直在家里呆着来着?” “当然啦,怎么了?看你喘得……喝杯水吗?” “你怎么没去医院呢?今天不是复查吗?” “哎呀,是吗……” “别糊弄我。” “我糊弄你干什么,”佐和子苦笑了一下,“用不着去复查了,我已经好了。” “好不好不能由你自己来判断,不是跟医生说好了吗?按时吃药了?” “当然按时吃了。” “真的?” “不信你来看看。”佐和子晃着手上的菜刀走到衣柜前,想拉开抽屉让马见原看。 “你先把菜刀放到厨房里去!”马见原看着佐和子走进厨房,才拉开了抽屉。可是,由于他从来没有注意过佐和子的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少了没有。 “怎么样?吃了吧?”佐和子从厨房里回来了。 马见原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严厉地问:“你怎么不接电话?” “你来电话了?什么时候?” “三十分钟以前吧。” “也许我到院子里收衣服去了,没听见……最近经常有莫名其妙的电话,可讨厌了。” “骚扰电话?” “啊……那倒算不了什么。今天晚上你不出去了行吗?” “啊……” “真的?”佐和子顿时高兴得孩子似的笑了,“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简单点儿行吗?”她拉着马见原的胳膊,抱在自己胸前,撒娇地问:“你想吃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 “只要是我做的,什么都好吃,是不是?”佐和子嗤嗤地笑着,兴奋得脸红红的,“我去烧洗澡水,一会儿我给你搓搓背。” 马见原总算松了口气,走进卧室换衣服。刚脱掉西服上衣,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他以为佐和子会接电话的,但佐和子却站在原地没动,用恐怖的眼神看着马见原。莫非骚扰电话又来了?想到这里,马见原赶紧过去把电话拿了起来。 “……喂!”马见原用警戒的声音说。 “好久不见了啊!”对方的声音就像是从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钻出来的,“今天跟在议员们屁股后边上街转悠来着吧?怎么那么没精神哪?马见原先生!” 这声音马见原觉得耳熟:“……油井?” “不过,看上去身体还不错嘛!” 马见原冲着担心地看着他的佐和子点了点头,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没关系,你去做饭吧。 “想跟您打个招呼来着,可是那个胖子议员一直挡着,没找着机会。” “为什么还在东京?早就跟早地和长峰他们说好了,你必须离开东京!” “可是,我家在这里啊!” “放屁!你早不属于那个家的人了!” “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马见原先生。是您把那个家搅和散了的……” “那是你自己弄散的!你是怎么对待你自己的儿子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 “稍微过了点儿火而已。父子俩嘛,我这当父亲的,父爱太深了点儿。” “你出来对孩子只能是一种威胁!” “行啦!这个问题以后再慢慢讨论吧。好久没见面了,我想怎么也得先向您问个好啊!” “你现在在哪儿?” “啊……我可没有你那么高级的住宅,不过,邻居家的狗太讨厌了!” “什么?难道……” “好了,再见!” “等等!你是不是一直在打骚扰电话?” “什么……你的敌人还不少嘛!哈哈哈哈……”油井阴险地大笑一阵,把电话挂了。 马见原挂上电话,一边朝厨房走一边喊道:“知道骚扰电话是谁打的了……”突然,他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喂!有没有可疑的人到咱家来过?” 没等佐和子答话,电话铃又响了。马见原拿起电话刚要大骂,对方先说话了,是个小男孩儿的声音:“爸爸……是爸爸吗?” 马见原听着研司那稚气而柔弱的声音,心里的伤口上埋着的那颗蒺藜就像被谁触动了似的,感到一阵剧痛。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研司?” “爸爸!爸爸!”电话那边的研司兴奋起来,大声叫着,“爸爸!您身体好吗?” 由于油井刚才打过电话,马见原担心地问:“啊,好……谁在你旁边?” “谁都不在,我是在家里给您打电话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的?” “妈妈的笔记本上写着呢。” “是妈妈让你打的吗?” “不是。妈妈把笔记本忘在家里了,我看见里边有一张:片,上面写着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以前我也打过。” 马见原不由得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还好,佐和子看不到,边。“是吗?谁接的电话?” “没人接,我就把电话挂了。” “噢——” “爸爸怎么不回家?工作太忙了是吗?” “……妈妈怎么跟你说的?” “妈妈说,您到很远的地方去工作了……真的很远吗?” “啊,很远。”其实,直线距离连十五公里都不到。 “来不了是吗?” “……是,去不了。” “哦……”研司显得很失望。马见原真恨不得立刻伸出手把研司抱起来,安慰他那颗悲伤的心。 “过一段时间……”马见原知道,这样说的结果是更深地害研司,伤害绫女,乃至伤害他自
己。但是,眼下也只能这说。如果不这么说的话,马见原会感到非常痛苦的。 “过一段时间就能去看你了。”马见原终于把不应该说的说了出来。 “真的吗……”研司大概是害怕失望吧,小心谨慎地问。 马见原心里好苦。他觉得是自己使研司变得如此可怜的。 如果自己再骗了孩子,肯定会使孩子从此不再相信这个世界,而己就是制造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说“真的!” 研司安下心来,笑出了声。那可爱的笑声里包含着多少欢喜和辛酸啊!马见原的心被那笑声碾压着,难受极了。 “什么时候来?” 马见原正想说一定尽快去,左边的耳朵里进来一个不同的声音:“谁呀?” 是佐和子。她站在马见原身后,直瞪瞪地看着桌子上的电话,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 “谁来的电话?”佐和子又问。 马见原用手捂住送话器,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警察……跟我一起工作的叫椎村的警察。说有个重要的案子。” “是吗?”佐和子暧昧地笑着点了点头,回厨房去了。 马见原小声对着送话器说了句:“我得挂电话了,有工作。” “……知道了。”忍耐惯了的孩子,马上就从马见原说话的声音里明白了什么,“……您挂了吧。” 马见原紧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你先挂吧。” “……还能给您打电话吗?” “往这儿打不行。”马见原把自己的呼机号码告诉了研司,“有了要紧的事,在家里拨这个号码,我马上给你回电话。” “知道了。……还有……还有……那家伙来过了。” 马见原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研司自从被油井打破了脑袋,就跟绫女一样,跟油井叫“那家伙”,不再叫爸爸了。后来认识了马见原,就管马见原叫爸爸。 “那家伙到我们学校来了,站在操场外边冲我招手。” “……你出去见他了?” “没有……我怕,逃了。” “跟妈妈说了吗?” “说了。” “妈妈说什么?” “妈妈说,绝对不能见,逃了是对的。” “照妈妈说的做。爸爸一会儿就去看你。” “爸爸你可一定要来呀!我等着你!” 一天的工作总算结束了,回家之前,绫女决定给研司打个电话,让他把冰箱里的剩饭拿出来,用微波炉热热吃了。 “你好!这里是冬岛家。对不起,现在家里没人。”受话器里传来她教研司录的音。 “研司!接电话!我是妈妈!”绫女大声叫着,这个时间,研司应该在家里呀!绫女急得眼前出现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她走进洗手间,脱掉工作服,一边简单地擦洗身上一边自己安慰着自己:“也许是孩子上厕所时把电话设在录音档了吧?要不就是睡着了?可别是因为感冒了……” 想到这里,她赶紧换好衣服,跟宫地老人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往外跑。 “绫女!”宫地老人追上她,把刚才那个布娃娃熊递到她手上。 为了节约钱,绫女平时都是走很长的一段路坐地铁回家,今天为了早点儿见到儿子,坐上了一辆刚进站的公共汽车。可是,越想快越快不起来,路上堵车。公共汽车就跟乌龟爬似的那么慢。车上的男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不时偷看绫女几眼。 脱掉了工作服的绫女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虽然没有化妆,穿得也很朴素,但生于北国的她皮肤白皙,反而显得更年轻、更迷人。 当然,绫女的迷人并不是天生的。她十几岁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不久就干起陪酒女郎这一行来,吸引男人本来就是她的职业。跟研司的父亲油井认识的时候,她的美貌正处于顶尖时期。 当时她在银座的一家高级夜总会的陪酒女郎中排名第一。 绫女当时不知道油井是黑社会的。金边眼镜后边的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虽然掩藏着几分可怕的阴冷,但绫女认为那是有知识的表现。她认为油井可能是从一流大学毕业以后,直接被分配到金融机关的研究所工作,很少接触人,所以才有那样的眼神。而油井自称是一家企业的总经理助理。 实际上,油井的确毕业于一家国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以后沉迷赌博和女色,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最后投身黑社会,当了黑社会经营的一个赌场的经理。 也许是因为没有卷入过暴力杀人事件的缘故吧,油井看上去并不像黑社会的人。他一个人来到绫女服务的夜总会,跟绫女谈巴洛克艺术,谈现代派绘画,显得知识丰富,很有修养。当时跟绫女同居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好上了,绫女正处于精神痛苦时期。 绫女出生于单身母亲家庭,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为母亲同时跟好几个男人睡觉,闹不清她到底是谁的孩子。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其中一个男人拿来一大笔钱,说要供她上大学,但那决不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爱,而是别有用心。高中一毕业她就跑到东京来,进了一所护士学校,她憧憬着当一名白衣天使,希望将来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救助别人,同时也希望接受人们感谢的话语和称赞的目光。 可是,毕业实习的时候,她跟一个中年医生发生了性关系,结果被学校开除了。此后,她在饭馆里打工,跟一个失业摄影师同居了。摄影师脾气特别坏,动不动就打她,还为了筹钱办影展,怂恿她去当陪酒女郎。打那以后,绫女这个来自北方的农村姑娘,在那个特别的世界里经受了锻炼,走钢丝似地在男人之间周旋,言谈举止变得越来越迷人了。可是,她经常觉得很累,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油井的出现,对于绫女来说,简直就是来了救星。绫女相信,油井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是一个正经的男人。但是,油井真正吸引她的地方也许不是他那张富有知识的脸,而是那张脸背后的敏锐和机警。结婚以后,绫女知道了油井是黑社会的,吃惊之余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没有考虑离婚,也不完全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研司出生以后,一直对绫女很好的油井突然变了。对于儿子的降生,他一点儿都不感到高兴,儿子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陌生人。他早早就把婴儿奶粉买回来,催着绫女给研司断奶,甚至把研司推到一边去,自己去吸吮绫女的奶头。 随着研司的长大,油井的嫉妒心越来越厉害。他以严格教育为名,不让绫女抱研司,一旦发现了,就狠狠地打研司。绫女生孩子以后辞了工作,油井又以买房子需要钱为理由,逼着绫女晚上去酒馆打工,真正的目的是把绫女跟研司分开。 本来说好绫女打工的时间油井负责照顾研司,但油井不但不照顾,反而虐待。绫女发现以后,向油井提出强烈抗议,结果造成了油井对研司变本加厉地虐待。头发被揪掉过,肩膀被弄得脱臼过。 绫女提出离婚,油井哭哭啼啼地说,那是因为太爱绫女,也是为了把研司教育好,发誓以后决不再打孩子…… 果然,油井开始喜欢研司,可是研司已经怕他了,总是躲着他。油井又生气了,不但又开始打研司,而且发现绫女又怀孕以后,狠狠地踢她的肚子,造成流产。 研司四岁的时候,绫女带着他离开了家。油井指使黑社会的人找到他们母子,强行把他们拖回来。绫女去向警察求救,可是警察说这是家庭问题不便介入。她又去法院要求离婚,但油井说什么也不离。后来,油井委托了几个黑社会的人组成了所谓的调停委员会,整天威胁绫女。那个委员会里边有一个人实在看不下去,向绫女介绍了一个叫马见原的警察。 马见原同情绫女,更愤怒的是油井对研司的虐待。他热心地听绫女谈情况,决心帮助她们母子。但在日本这个男子中心主义占统治地位的国家里,要想把油井送上法庭是非常困难的。马见原曾拉着他的一个当刑警的朋友一起吓唬过油井,禁止他再找绫女母子的麻烦。绫女呢,租了现在住的这处房子,找了现在这份工作。 不久,油井找到了绫女母子的住处,想把研司当做人质带走。四岁的研司拼命反抗,气得油井用不锈钢的门猛夹研司的头,造成头盖骨骨折。绫女下班回来,看见研司倒在血泊中,立刻昏了过去。幸运的是马见原来了,不然的话研司也许就没命了。 马见原想以伤害罪把油井送进监狱,但油井强调那是事故,是研司自己不小心弄的。马见原只好想别的办法把油井送进了监狱。绫女终于跟油井离了婚,研司判给了绫女。打那以后,马见原经常去看望研司,毁灭了自己的家庭的罪恶感使他把全部的爱倾注在研司身上。他的行动感动了绫女,俩人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种结合是不会长久的。马见原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妻子离婚,但他并没有制止研司跟他叫“爸爸”,因为绫女强烈要求他给孩子一点儿安慰。 现在,“爸爸”离开了研司,油井出狱了。这个肯定更加仇恨研司了的油井,居然还跑到研司的学校去,在操场外边向研司招手。 绫女感到强烈的不安,不由得抱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布娃娃熊。布熊的右眼掉在了公共汽车的地板上,绫女正要弯腰去找,车到站了。 温暖的夜风包裹着绫女,好像是在抚慰她。她抱着那个布熊,急急忙忙往家赶,来到家里那座住宅楼附近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位于三楼角上的家,灯亮着。就在这时,住宅小区大门口那边传来一个孩子的叫声。 “不!”——是研司! 绫女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心里一急,脚下绊了一下,左脚上的半高跟鞋的后跟被绊掉了,一瘸一拐地跑不快,她索性把两只鞋都脱下来,光着脚向大门口跑过去。 “不——不!”研司还在大叫。绫女看见一个男人正抓着研司。 “住手!”绫女声嘶力竭地喊道,“放开我的孩子!” 借着楼上的灯光,绫女终于看清了那两个人的样子。原来,那个男人是马见原。不是马见原抓着研司,而是研司正抓着马见原的手往回拖。 “妈妈!”研司好像看到了救星,“快帮我拉住爸爸!爸爸好不容易回来了,没呆多一会儿就要走!” 绫女热辣辣的眼睛盯着马见原,喘着气,肩膀颤抖着。低头不语的马见原终于抬起头来,深情地看着绫女。绫女好像踩在云朵上,一摇一晃地朝马见原走过去。 “妈妈!这是什么?”研司松开抓着马见原的手,伸向那个布娃娃熊。 在研司接过布娃娃熊的一瞬间,绫女一下子扑到马见原怀里,就像在车上紧紧地抱住了布娃娃熊似的——不,比那更紧地——抱住了马见原,把自己娇小的身子埋在了马见原那宽阔的胸膛里。 绫女第一次在马见原面前如此充满激情,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意识到,只知道想要他,想紧紧地抱着他…… 夜深了,浚介坐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里,呆呆地看着窗外。街上流淌的车灯,就像深海鱼发出的磷光,浚介自己好像也在糊里糊涂地沉下去。 浚介对面的美步也呆呆地坐着不说话。桌子上的比萨饼硬了,咖啡也凉了。 浚介早就想找美步谈谈,由于连续碰上了麻生和亚衣的麻烦,加上美步老是躲着他,就拖了下来。没想到美步这么晚来找他了。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美步先说话了,但没有说她真正想说的话。 “有一个叫实森勇治的学生被强制退学,他母亲给我打电话提出抗议……” 浚介知道这个学生。画儿画得不错,美步是他的班主任,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最近一直逃学。美步曾按照浚介的建议,劝学生的母亲考虑让孩子考艺术大学,结果被学生的母亲骂了一顿,骂她不负责任。 “你怎么看?”美步盯着浚介问,“如果是你,怎么对那个学生的母亲说?那个学生将来的出路你是怎么考虑的?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教师,你应该怎么做?” 这哪里是在说学生的事,分明是在追问浚介。要是在一个月以前,浚介会抬屁股就走,但是今天他忍住了。 “您换杯咖啡吗?”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的侍者站在了浚介身旁。 “换一杯吧……给她也换一杯。”浚介指了指美步的杯子。 侍者换完咖啡,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两位慢慢儿喝”,打着哈欠走了。 “……你打算在旅馆里住到什么时候?”美步换了个话题。 “马上就出来,没钱了。” “还回原来的住处?” “不,没法儿住了,搬家!” “那……”美步盯着浚介的眼睛,“我跟你一起搬过去。” 浚介躲开了美步的视线。 “我母亲想见你。我从来都把母亲当做朋友,什么都跟母亲讲,只要是我愿意,母亲都随我。父亲呢,表面上看起来很严肃厉,其实是个少爷羔子,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管,当然也不管我的事……” 浚介一听这个话题就来气:“我还要画画儿呢!我的画家梦还没做完呢!” “这跟你的画家梦有什么关系?你可以接着画你的画儿嘛!你可以一边当老师一边画画儿嘛!说穿了吧,你讨厌我了!” “我可没那么说。” “那……你跟那个女学生是怎么回事?”美步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跟芳泽亚衣是怎么回事?” 浚介皱起眉头:“……你胡说什么呢?” “你不是跟她接吻了吗?” “行了吧!从你站的那个角度看好像是那么回事,其实是因为她不交作业,还挖苦我,我跟她拉扯起来了……” “那,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美步这么一问,使浚介想起了一个人——冰崎游子。 “有了.99lib.吧?” “别胡说八道!” “那你为什么讨厌我了?难道你跟我恋爱纯粹是为了玩儿玩儿而已?难道你想做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以为那些做了父母的都是真正的大人哪?” “社会上可都这么认为,做了父母就是大人了。” “这些所谓的大人,扬起手来就打孩子!这些所谓的大人,丈夫殴打妻子,妻子呢,在外边乱搞!” “这些不是普遍现象!” “你说什么是普遍现象?” “爱!家庭成员之间的爱!” 浚介冷笑了一声。 美步紧咬着嘴唇:“至少是互相信赖!父母对孩子至少要负责任!” 浚介突然激动起来,提高嗓门说:“有多少做父母的为了自己的利益毁了孩子的一生!有多少做父母的没经过深思熟虑就扮演了做父母的角色,以偏狭的价值观教育孩子,结果造成了孩子的不幸!又有多少做父母的本来打算对孩子负责,结果主观地为孩子设计人生,扭曲了孩子的人性!你知道吗?!孩子是无法选择父母的,就算他们的父母不打他们,偏狭的价值观对他们产生的影响更坏,那种情绪不稳定、精神不成熟的孩子我们见得还少吗?谁的父母好?你随便拉住一个孩子问问!面对这种情况,你难道没有产生过不要孩子的念头吗?责任!说起来轻巧,你和我,真能负起做父母的责任吗?” “你这是诡辩!” 俩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刚才那个送咖啡的侍者一个劲儿地往这边看。可是浚介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继续大声说:“结了婚生了孩子就是大人了,就有了责任感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难道不是诡辩吗!” “建立了家庭,有了孩子以后成长为真正的大人的例子也很多嘛!做父母的可以跟孩子一起成长嘛!” “牺牲孩子的利益以达到自己成长的目的,对孩子是最不好的!那还不如早早退一步,不要孩子!” “都像你这样,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还不得灭绝了!” “得了吧!小家庭的确立是在二战以后。传统的大家族方式崩溃了,国家还在,人类也没有灭绝嘛!” “我不愿意一个人度过自己的一生!我想结婚!想生孩子!” “……要是只为了这个的话,不跟我也没关系嘛!” “我现在就是对你说呢!” “我的想法刚才已经说过了。” “强词夺理!逃避现实!” “我只不过是不相信家庭这玩意儿而已!” 美步死死盯着浚介,眼睛里闪着泪花:“我肚子越来越大了!” 浚介的精神一下子被现实压垮,什么都说不出来,连身体都动不了了。他觉得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求救似地呻吟了一句:“堕胎……” “什么?” “堕胎!” 美步瞪着浚介,眼睛里交替地闪着悲愤和蔑视的光。 “喂!你们小声点儿好不好?别影响别的客人!”刚才那个送咖啡的侍者走了过来。 美步端起那杯还烫手的咖啡,代替唾沫,泼在浚介脸上。 侍者“啊”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美步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高跟鞋跺在地上,留下一串愤怒的声音。 美步回到高野台的家里的时候,已经深夜两点了。直到大学毕业,家里对她管得都是很严的,晚上八点以前必须回家。参加工作以后,这条规定就形同虚设了。 家里那些烦心事,尽管浚介不爱听,还是跟他说过不少。青春期的时候,不管谁给她打一个电话,都会引起父母神经过敏;回家晚了十分钟,也会被父母痛骂一顿;谈到将来的理想,父母总是说,一个女孩子,早晚是嫁人,找什么工作都没意义。 最近,美步说想结婚,父母却说还早,一会儿说这种男人可以,一会儿说那种男人不行,全都是假设或空洞的议论,根本不考虑美步面临的压力有多大。 美步并不觉得结婚是一件麻烦事。结婚建立家庭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就算这是社会强加给人们的一个幻想吧,为什么我就不能幻想一下呢?父母哀叹,邻居议论,远离朋友的祝福,做不成灰姑娘的梦…… 浚介决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找浚介完全是一种将就。 可是浚介居然不要她!爱到底是什么其实她也说不清楚,但浚介这样的人就可以了,这种想法奇怪吗? 美步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就这样被甩掉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连父母都还不知道,多么难为情!再让她重新找别人,不行!太麻烦,也太可怕了。 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哪?妈的!混蛋! 美步坐在出租车里的时候,一直用手绢捂着脸,她不愿意让司机看见她满脸的泪水。一路上用司机听不见的声音不停地骂着。 下了出租车,走进院门的时候,美步还在骂。突然,右脚踩在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她没顾上护住肚子,手撑在了门廊的水泥地上。 膝盖磕破了。她跪在地上没有立刻爬起来,回头看了看叫道:“疼死我了!妈!你把什么放在那儿了?” 借着门廊的灯光,美步直瞪瞪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从那毛茸茸的身体可以判断出,那是邻居家的那条波美拉尼亚狗。 那条狗蔫拉吧唧地睡在地上,白色的毛皮被黑红的颜色染得乱七八糟的。再仔细看,那狗没有头,头滚落在离身体不远的地方。本来天真无邪的小脸变得很可怕,黑乎乎的舌头吐了出来,好像是在怪笑,蒙上了一层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美步…… 芳泽亚衣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看了看电线杆子上标识的地名,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家至少四公里了。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走了这么远,居然什么事都没出,亚衣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真的可以说什么事都没出吗……自从被带到警察署的那个晚上以来,她口袋里那把护身用的折叠式小刀就消失了。 亚衣茫然地坐在一个停车场前边,呆呆地看着前方。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开过来,停在不远处一所房子前边。房子里慌慌张地跑出一个人来,好像是高二的语文老师美步。 忽然,亚衣一边挑选着没人走的小路,一边飞快地往家跑。 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亚衣家的院子里种着两棵罗汉柏,其中一棵靠近二楼的阳台,亚衣顺着那棵树向上爬去——夜里她就是顺着这棵树溜下来的。 父母谁都没注意到她半夜跑出去,也没注意到她悄悄地溜回来。亚衣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得意地站在屋子中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静谧的空气包围着她。 深夜在街上转了那么长时间居然什么事都没出,真让人不敢相信,一点儿都不刺激!莫名的空虚感在亚衣体内弥漫开来:“我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吗?我,确实在这里吗……” “你也算是个活着的人哪!”突然,祖母一连串恶毒的话语在亚衣耳边响起,“我们家才不要你这样的混蛋孩子呢!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你,养着你还不如养条狗呢!” 祖母盼望的长孙流产了,儿媳妇希久子好不容易又怀了孕,生下的却是亚衣这个女孩子。祖母不仅感到失望,甚至认为是亚衣背叛了她。亚衣出生以后就没听祖母说过她一句好话。 “又不懂礼貌,又不好好儿学习,哪像我们芳泽家的!要你这个孽障有什么用噢!这个家将来可怎么办哟!”也许是因为正处于更年期,也许是亚衣的祖父年轻时净在外边搞女人使她精神上受到过刺激,祖母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 “看看,你一天到晚地闹啊,闹得爷爷的病都加重了,还不快去向爷爷道歉!爷爷简直就是被你杀了……瞪我干什么?莫非你被古代的恶女附体了?” “混蛋!来月经的日子不准洗澡,脏啊!女人的脏!你身上有脏血!哭,哭也没用!女人哪,到死都是这样!” 但是,祖母临死的时候,亚衣还是觉得祖母有可爱的地方,而且也希望祖母喜欢自己。 “亚衣啊,你好好儿听着,只有好好儿努力,才能得到值得自己自豪的东西。努力,再努力,出人头地,活着才有价值,否则活着没有意义,等于行尸走肉,不能算个活人,不能算个活人哪!” 回忆起祖母这些话,亚衣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拼命地拧着,好像要把吸进毛巾里的水拧出去似的,她要把留在脑子里的祖母骂她的那些恶毒话拧出去。结果不但拧不出去,反而使那些恶毒话凝结起来,放出更浓的毒素,麻痹着她的神经。 “你要是个男孩子呀,那就完了……就你这学习成绩,还有脸去学校哪?你看你哪儿有个女孩子样儿啊!有人不讨厌你吗?爷爷、奶奶、爸爸,都讨厌你!讨厌!亚衣真讨厌!你妈都不想活了,都是因为你不好!把你妈气死你就痛快了是吧?啊?亚衣!你听见了吗?” 亚衣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了。她晃晃悠悠地来到厨房。厨房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拉开冰箱门,借着冰箱里照明灯的光,打开洗菜池下边的柜门,从里边抽出一把锋利的菜刀…… 第六节 同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六 放学以后,浚介从学生名簿上查到亚衣家的地址,坐上公共汽车直接去亚衣家。 亚衣家离开大路较远,是一片安静的住宅小区。穿过一个小公园,浚介来到亚衣家门前。亚衣家是一座普通的二层小楼,院子里种着两棵罗汉柏。 按门铃之前,浚介犹豫了一下,这时身后一个女人说话了:“您站在我家门口干什么?”当她认出是浚介的时候、沉着脸问道:“是亚衣叫您来的吗?” 原来是亚衣的母亲希久子。 浚介慌慌张张地说:“……不,不是。” “那您干嘛来了?莫非您跟学校说了亚衣的事了?不要跟学校说,我不是请求过您吗?那天晚上的事肯定是一场误会,不要向学校报告了,我不是请求过您吗?” “我没有向学校报告,没有……昨天和今天亚衣都没去上学,我有些担心……自从那天晚上的事发生以后,我一直不放心,一直想跟她谈谈,却一直没有机会。听说她在家休息……”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希久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两天就好了。大老远的让您特意跑一趟……” 希久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浚介就会回去的,没想到浚介挺固执,“您能让我跟亚衣谈谈吗?” “……为什么?” “她对我好像有些误会,我想跟她解释一下。” “可是……也许还在床上睡着呢。” “病得特别厉害吗?” 希久子正要说什么,邻居家的一位主妇从亚衣家门前过,跟希久子打了个招呼走了。希久子有些不情愿地对浚介说:“……那就进来吧。”说完掏出钥匙开开门,冲家里大声喊着:“亚衣——亚衣——你们学校的巢藤老师来啦!”那意思分明是提醒亚衣做好准备。 浚介被希久子安排在99lib.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去厨房煮咖啡。 利用这个时间,浚介观察了一下这个家。 所有的家具都是高档的,干净、整齐、有秩序,但少了一种气味,那种在冰崎游子家里闻到过的家的气味。 忽然,浚介看见餐桌腿附近的地毯上脏了一块,像茶渍,又比茶渍的颜色深。再仔细一看,那块脏分明是血迹,周围都是由小到大的点,可能是血流到地上溅的。 “让您久等了。”希久子把咖啡端上来了。 “突然来访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起。”浚介深深地向希久子鞠了一躬,“来之前本来应该先给您打个电话的,但觉得今天是星期六,您肯定在家……不知道您星期六也上班。” “在朋友开的店里帮帮忙而已。您趁热喝吧。” 看着眼前这杯咖啡,浚介想起了三天前美步泼在他脸上那杯咖啡,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被烫痛了的脸:“……那天晚上回家以后,没出什么问题吧?” “那天晚上的事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那是一场误会!那孩子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是青春期的一种歇斯底里。糊里糊涂地跑到大街上,没想到碰上了一个坏男人。没出什么大事,算我们家孩子幸运。您说不是吗?” “啊,这个嘛……” “不管怎么说,这事已经过去了。孩子和我都想尽快忘掉。这事根本没让我丈夫知道。” “什么?” 希久子挺直腰板,露出不容辩驳的神情:“没有必要再提这件事了。什么事都没出,警察和医院都做了证明。再让我丈夫知道了,他再去追问孩子,闹个天翻地覆,对孩子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悄悄地处理了是最合适的。就算是一家人,也没必要把什么事都说得那么清楚。您说是不是?” “也许是吧。不过……” “我们家一直就是这么处理问题的。” “家里真的没出什么问题吗?” “当然。孩子感冒发烧,在家休息了几天。除此以外什么问题都没有。” “……是吗?” “说实话,这孩子不应该出那种事……当时我也吃了一惊。为了考上好大学,亚衣学习一直很用功。半年前,一直疼爱亚衣的奶奶死了,刚刚安静下来……也许是想奶奶吧。” 希久子说着说着,眼神变得不安定起来:“以前亚衣这孩子可淘气了。她是独生女,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宠着……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以后,这孩子变得文静多……所以说……那件事,绝对是偶然的……是误会……一场误会……”希久子说到最后,目光落在了地毯上那块血渍上,声音里充满了不安。 “……莫非,又出什么别的事了?”浚介问。 希久子回过头来,惊奇地眨了眨眼睛:“您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啊,随便问问。” “什么事都没出。能出什么事呢?”希久子语气十分肯定,“亚衣在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吗?” “啊……没什么……” “真的?亚衣怎么了?” “最近,不上美术课。” 希久子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笑了:“噢,是这么回事啊?美术课,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课,我上学的时候,什么美术课啦,音乐课啦,逃课的多了。当然,亚衣逃课是不对的,不过嘛……”希久子好像是在说服一个同伴跟她一起去干坏事,口气变得柔和起来,“您知道亚衣被带到警察署去以后,为什么非要叫巢藤老师去吗?” “不……不知道。”浚介歪着头说。 希久子频频点着头说:“我也问过亚衣,她没告诉我是为什么。我想啊,恐怕是因为您教的课跟考大学没关系,也就是说,您的课不是主科,叫您来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您可别往别处想,我的意思不是说您教的课不重要。亚衣是想找一个不影响她考大学的老师,就算让您不高兴了也不要紧,反正在学校里也不怎么跟您见面。” 希久子以中年妇女特有的温和而又强硬的口气,微笑着继续说:“您千万别生气,托您的福,救了亚衣,也救了我。我肯定说服亚衣去上美术课。不过最近嘛,偶然有那么一两次不去,也请您谅解,毕竟刚出了那么大的事嘛,您应该体谅孩子的心情……” “亚衣没说过别的吗?比如关于我的事……” “关于您的事?什么事?” 浚介沉默了。 “不管怎么说,再看几天吧。星期一就能去上学了,到时候请您多加关照。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了呢,咱们就谈到这儿,我也该做晚饭了。亚衣嘛,可能还在睡觉……”希久子说完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浚介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告辞。忽然,希久子看着浚介身后,尖叫了一声。浚介回头一看,原来是穿着一身睡衣的亚衣。 亚衣的左手腕包着雪白的绷带,浚介感到非常刺眼。 “这孩子,到厨房里帮我切菜,把手给切了。真是的……” 希久子插到浚介和亚衣之间解释着,那解释,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亚衣愤怒地瞪着浚介骂道:“你这个混蛋!你来干什么!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滚出去!”骂完了又对希久子喊道:“把他轰出去!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轰出去!” “亚衣……你……”希久子吓得脸都扭歪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亚衣充满厌恶的眼睛又瞪了希久子一眼,像一头敏捷的小兽,噔噔噔跑上了二楼。 浚介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问个究竟,犹豫中刚向前迈了一步,希久子大声说话了:“我99lib.看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亚衣呢,我一定批评她,让她好好儿去上美术课,这总行了吧?对不起了,今天就请您……”说着抓住浚介的胳膊肘就往门外拽。 浚介不好反抗,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我觉得亚衣有点儿问题……” 希久子板着脸否定:“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可是……” “用不着您操心!这是您的鞋,穿上走吧!亚衣是我的女儿,她的情况我最了解,她就是有点儿不舒服,您就不用操心了!” 浚介糊里糊涂地被希久子推出门来,回过头去还想说些什么,希久子一阵连珠炮堵住了他的嘴。 “您别往歪里想,亚衣手上的伤是帮我切菜的时候切的。再说句失礼的话,亚衣来例假了,女孩子这时候脾气不好,请您多包涵。”说完砰地把门关上了。 浚介站在院子里,透过罗汉柏的枝叶看了看二楼。二楼的窗户关着,没有人影。 浚介被希久子轰出来之后,越想越觉得亚衣手上的伤有问题。手腕上白色的绷带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希久子反复强调是切菜时切的,切菜怎么会切到手腕上去呢? 他坐上公共汽车,顺着目白大街往练马区方向走,在一个叫富士见台的车站南边的住宅小区的一角,找到了美步担任班主任的高中二年级学生实森勇治的家。 实森家是一所平房。进院门以后,左边是一个不大的院子,打扫得不太干净,满地杂草和落花的花瓣。夕阳下的紫阳花好像在呼风唤雨似地摇摆着。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实森勇治的母亲满脸不高兴地问,“侦察来啦?既然强制我们退学,还搞什么家访啊?” 实森勇治的母亲四十五岁左右,穿着黄褐色连衣裙,小个子,微胖,眉眼长得挺可爱的,但眼圈是黑的,好像刚哭过。 “是不是认定了我们家孩子要闹事儿啊?是不是想在出事儿之前把我们从学校里轰出来啊?你看,我挨打了吗?流血了吗?我们家可没有网球拍,顶多有几根高尔夫球杆!”说着从门后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来,摔在浚介脚下。 浚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您误会了……” “我们坚决不退学!你们学校瞎嚷嚷什么我们家孩子要打死父母,我还要追究你们学校的责任呢!” “您等等,我不是为这事儿来的……” “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家的玻璃打碎了没有?家具砸烂了没有?请吧!看看吧!别看我们家的房子破,结实着呢!连地震都不怕!你是不是想说,外表看上去挺结实,里边已经开始腐烂……” “实森太太!”浚介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我不是代表学校来的,我是以个人的名义来看看,想为你们做点儿什么!” “个人名义?” “对!” 实森太太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双手捂住脸,蹲在了地上。 浚介想伸手把她拉起来,可又不知道这样做合适不合适,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实森太太平静了,从牙缝里漏出一句话来:“……对不起。您特意来看我们,我却……” “……您不要紧吧?”浚介关心地问。 “刚才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实森太太左手仍然捂着脸,右手放在胸部,做了几次深呼吸。 “勇治在家吗?”浚介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到外边玩儿游戏机去了。我不让他去,他从我钱包里抢了一万日元就跑了……学校的决定不会有什么改变了吗?”实森太太央求似的看着浚介,“那孩子从小就很知努力。在学习上,我们从来没有强迫过他。上私塾啦,参加模拟考试啦,都是他自己要求去的。取得了好成绩也经常在我们面前夸耀:看!我考得不错吧……真不知道最近这孩子是怎么了。我觉得不是简单地换个学校就能解决得了的。” “勇治说过他对学校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只是说不想去了,换个学校就去……这个学校本来是他自己选的。我不是那种一天到晚逼着孩子学习的母亲,只要身体好,学习上看孩子自己的.99lib.。上私塾什么的都是他自己要求的,我们还觉得挺吃惊的呢。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知道用功!我们两口子文化水平都不高,还嫌去私塾花冤枉钱呢!” “他说过他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吗?” “这个嘛……上小学的时候,说过为了将来挣大钱,为了将来指挥很多人……最近什么都没说过。” “没说过想当画家吗?他画儿画得不错。” “啊,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画儿,我也对他说过希望他长大了当个艺术家,但是他嘲笑我说,画画儿哪能吃饱肚子?最近我问过他,你的理想是什么?老99lib.在家里呆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你选择什么道路妈妈都不反对……没想到我这么一说,那孩子……”说到这里,实森太太把视线转向一旁,学着儿子的口气,“你们有什么理想?马马虎虎地工作,稀里糊涂过日子,还有比你们更无聊的吗?你们有什么理想?你们有资格做父母吗……”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呼吸也停了下来,好像一尊雕像。 浚介有些害怕:“喂……” 实森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声说:“不行不行!”她用手反复抹了几把脸,“不能泄气!人家对我说过,不要责备孩子,应该反省自己是否把作为父母的爱真正传达给了孩子,从现在起就要用具体的方式让孩子明确地感觉到父母的爱……” 她好像忘记了浚介的存在,自言自语似的说:“孩子!我要让你知道,在爸爸妈妈心里,你的幸福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重要,为了你的幸福,我们愿意当牛做马,愿意下地狱,愿意去死!我一定要用具体的方式把我们对你的爱传达给你……”她好像喝醉了酒,醉眼朦胧地看着浚介,“你不认为应该这样做吗?” “啊……” “那孩子变成这样,是因为我们没有把作为父母的爱真正传达给他。以前我们一直认为,我们对他的爱早就传达给他了。他生病的时候,我们昼夜守候着他,一分钟都不睡。放学以后回来得晚了一点儿,我冒着大雨也要去学校找他。不管多忙,每年我们都要带他出去旅行。过生日,过圣诞节,我们是能出多少钱出多少钱。我们还看了许多如何教育孩子之类的书……可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爱。我们太幼稚了,那样做跟养一只小狗有什么区别呢?”实森太太一口气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自我满足地点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可以等勇治同学回来吗?” “等勇治……为什么?” “我想跟他谈谈……” “谈谈?我们一直在跟他谈。光谈没用,左耳朵听右耳朵跑了。必须做给他看,必须把我们的爱具体地表现出来给他看!那孩子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别人对我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 “别人?” “专家……您说要等勇治回来跟他谈谈,您有什么具体的方案吗?” “……没有。” “您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想找我们家孩子解决你自己的问题。专家说了,千万不要让外人介入。专家还说,孩子出问题的时候,肯定有人会以关心孩子为名介入的,让我们多加小心。” 听实森太太这么一说,浚介有些呆不下去了。这时,他闻见实森家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这是什么味儿啊?” “啊,杀虫剂,家里有害虫。” “害虫?” “对,白蚁。白蚁在家里做了窝,房子正在从内部开始腐烂,不治理会很危险的。一个朋友向我介绍了这种杀虫剂。” “是嘛……” “我看您还是赶快走吧,不然勇治回来,造成他情绪激动可就麻烦了。” 看着这个往外轰他的女人伤心的眼睛,浚介心里感到一阵悲凉。他把抱在胸前的一个大纸口袋递过去,“这是我送给勇治同学的一套画具。勇治同学喜欢画画儿……请您转告他,如果他画了什么,希望他拿给我看看,什么时候都可以……” “老师您放心,勇治这孩子一定回学校念书……只要他真正理解了我们做父母的一片苦心,他一定会变好的。我们很快就能跟他沟通……” 浚介离开实森家来到大马路上,叹了一大口气。胸中积聚着一种莫名的罪恶感,觉得浑身没劲儿。夕阳给行人稀少的大街涂上了一层昏黄的颜色,尘埃和花粉在空气中飞舞。忽然,浚介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横穿马路——是亚衣! 浚介加快脚步追上去,亚衣在前边一个路口拐了弯。浚介拐过去的时候,亚衣已经走远了。夕阳晃得浚介眼睛生疼,他顿时感到浑身无力,再也不想去追亚衣了。 第七节 同年五月三十日,星期四 一个点着蜡烛的昏暗的房间里。 一杯煤油慢慢地倒在一个男人的头发上。 男人虽然将近五十岁了,但头发依然浓密。煤油渗透他的头发,顺着头皮流到被打破的额头上,流到眉毛上、睫毛上,冲洗着脸上的污血。浓烈的煤油味儿熏得他直咳嗽,但由于嘴里塞着毛中,咳不出来,憋得他浑身颤抖。他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手脚被铁丝绑着,铁丝摩擦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你的爱是真的吗?”一个硬邦邦的声音问道。 男人拼命点头。煤油浇在他额头的伤口上溅起来,形成令他感到迷幻的雾气。煤油流到他裸露的阴部,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爱是真的吗?”那个硬邦邦的声音在问男人对面的女人。 女人跟男人一样,也被铁丝绑在红木椅子上。她想站起来,可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只好就那样坐着,反复地点着头。女人的额头也被打破了,血流满面,即便是熟人也认不出她是谁。她的脚下躺着一根高尔夫球杆。 “你们把心里的爱传达出来了吗?” 被毛巾堵着嘴的男人和女人同时拼命地点着头,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呻吟。 “骗人!”硬邦邦的声音怒吼起来,突然抄起一个晾衣服时夹衣服用的夹子,夹住了男人的鼻子。 男人被窒息的恐怖吓得瞪大了眼睛,憋在肺部的空气好像要把毛巾喷出来,他非常艰难地透过只能透一点儿气的毛巾,用嘴呼吸着。 一张超市发放的广告被卷成火把形状点着了。火焰在男人眼前晃动,被煤油浇湿的脸在火把下闪着光。男人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99lib.这一幕,半信半疑地强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能说已经把心里的爱传达出来了吗?” 男人不笑了,瞪大了眼睛,疯狂地摇头。“是的,我们没能真正把心里的爱传达出来!”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而他的含着眼泪的眼睛里则充满恳求的目光,“以,求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那你现在就传达给我看看!”烧掉了一半的火把突然杵在男人头上。 轰地一声,男人头上立刻燃起大火,直冲屋顶。男人的头发眉毛在一瞬间就被烧光了,皮肤被烧焦了,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儿。男人痛得差点儿跳起来,可是,他被铁丝紧紧地固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不到三秒钟,他的头被湿毛巾盖上了,只听噗地一声火灭了,男人头上冒出白烟。与此同时,男人鼻子上的夹子被拿掉,带下去一层皮。男人疼得身体一蹿一蹿的,从鼻子里呼出憋了很久的空气,紧接着把难闻的焦糊味儿吸进肺里去。 灌满了煤油的杯子又被举到男人的头顶上:“我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爱!”硬邦邦的声音一边说一边把煤油慢慢浇下去,就像在抚慰男人被烧焦的头。 男人的鼻子又被夹子夹住了。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拼命地摇晃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哀求的声音,眼睛里流出大颗泪珠。 “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忍耐的!为了爱,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忍耐的!” 火把又被点着,再次杵在男人头上…… “从现在开始吗?从现在才开始你们真正的爱吗?” 男人在朦胧之中痛苦地摇着头。 “你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吧?” 男人继续?99lib.摇着头。 “那你就把具体行动给我看看!”说着又一杯煤油浇在了男人头上…… 男人不动弹了,火把丢在女人脚下。 “你的爱是真的吗?你爱孩子胜过爱你自己的生命吗?” 火从女人脚下燃起,一直烧到她的大腿。一条毛毯盖过去,火被捂灭了。煤油再次浇了上去。 “伪君子!爱的伪君子!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伪君子!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让我看看你们的爱!把你们的所谓崇高的爱都给我看看!” 火又点着了…… 但是,外边的大雨遮断了所有的臭味儿和声音。大雨不停地下着,硕大的雨点砸在门口一个写着“实森”的报箱上。院子里的紫阳花在雨中摇摆。花瓣被大雨打落在地上,花蕾就像一张张人脸,在雨中哭泣着、颤抖着…… 第一节 同年六月一日,星期六 实森鞋店的休息日是星期五,星期六应该开门,可是,开门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金属卷帘门还没卷起来。 附近的店铺都没听说过实森鞋店临时关门,伸长脖子怀疑地看着这边。在实森鞋店打工的一个男店员,和一个跟他有暖昧关系的女店员,发现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店里的店主实森先生这么晚了还不来,就给店主家里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没人接。俩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星期四发行的一份周刊上刊登的一篇报道。 “家庭崩溃以至于此!下井草一家的惨剧!上中学的少年用锯子活活锯死父母……”事件过去了一个月,终于有记者探听到了事件的真相。 店主实森先生买了这份杂志,痛苦地看了半天。而且,实森夫妇时常为无法跟上高中的儿子沟通而感到苦恼。 想到这里,两个店员感到不安。又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俩人战战兢兢地前往练马区的富士见台的实森家看个究竟。 马见原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就被刑警队长世木叫去了。世本的桌子上放着披露麻生家事件的那份周刊。 世术用拳头砸着桌子上的杂志:“是不是我们警察署泄露的?警视厅和检察院都在追问呢!不会是咱们泄露的吧?” 马见原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世木身后那个写着“忍耐”两个字的横匾,没说话。 “检察院写的报告下来了,维持原判。叫你来就是为了通知你这件事。” 马见原还是没说话,只浅浅地向世木鞠了一躬,就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从椎村的办公桌前经过的时候,正在支着耳朵听世木跟马见原的对话的椎村,赶紧假装写起报告来。 马见原深深地坐进椅子里,看见椎村的笔尖根本没动,就问:“练马警察署的报告转过来了吗?关于高野台的事件。”
椎村已经习惯了马见原的大嗓门儿,他满有精神地抬起头来:“啊,那条波美拉尼亚狗的事件哪?转过来了。是先用绳子勒死,又用刀把头切下来的。” “跟你以前侦查的案子有关连吗?” “……这我可不知道,但可以认为有很大的关连性……” “受害者的共同点呢?” “现在还不清楚。干什么工作的都有,家庭也都是一般的家庭。相同之处嘛……房子都是独立建筑,不过,家里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要放松警惕,多加注意!”马见原想起了油井。虽然没有证据,但凭直感他认为邻居家的杂种狗肯定是油井害的。 另外,开始发生宠物被害事件,是油井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以后的事。 中午,马见原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警察署。快走到车站的时候,口袋里的呼机叫起来了。掏出来一看,是研司。 马见原赶紧跑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绫女家的电话。 “爸爸……”研司哭着叫道。 “怎么了?谁来了?” “狗,狗……” “狗?狗怎么了?” “有人把一条小狗扔在我们学校附近,真可怜……咱们把它养起来吧!” 马见原长出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家里养不了啊。” “养在你们单位行吗?没人管它,肯定会死掉,肯定会死掉的!” “你已经把它带回家了?” “带回来了。关在壁橱里了。壁橱里黑咕隆咚的,活不长!” 突然,马见原觉得研司是在下意识地把他自己比做小狗。他放下电话,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绫女家。进家一看,壁橱里没有小狗。 “小狗逃跑了!”研司看见马见原这么快就来了,特别高兴。 研司把绫女放在冰箱里的咖喱饭拿出来在微波炉里热好端上桌来,非叫马见原跟他一起吃。马见原只好坐下来陪他。研司高兴地把咖喱饭都吃到脸上去了,马见原不时地用餐巾纸帮他擦掉。研司边吃边嘻嘻地笑着。马见原看着研司的笑脸,心里一阵阵疼痛。 马见原在绫女回家之前,离开了左磨右缠的研司。 穿过石神井公园的时候,看见一家子一家子地在公园里散步,马见原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快到家的时候,他碰上一个弯腰弓背的老太太,搀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瞎老头儿,从对面走了过来。他原地站住把老人让过去,一直目送他们在前边的路口拐了弯。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声。由于神情恍惚,他觉得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是幻觉。 走进家里的时候,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低头一看,门口胡乱摆着一双年轻女人穿的半高跟鞋和一双小伙子们爱穿的旅游鞋。 “尿布带来了,不要紧的!”一个年轻女人在里边大声说。 马见原把推拉门拉开一看,只见女儿真弓正蹲在榻榻米上,在一个大旅行包里翻东西。真弓抬头一看,“啊”了一声,愣住了。 马见原走进起居室,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小伙子正在对佐和子说:“这孩子长得不像我也不像她,说不定像姥爷。” “可不是嘛,特别是鼻子和嘴巴……”佐和子说。看见马见原进来,她有些吃惊,“哎呀!你回来啦?” 小伙子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说了句:“您……回来啦?” 小伙子穿一件T恤衫,一条白色的纯棉裤子,留着刷子般的寸头,猛一看像个硬派小生,但表情却告诉马见原,这小伙子肯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这就是真弓的丈夫,叫石仓悠史。他怀里的孩子好奇地看着马见原,不哭了。马见原也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自己不承认的小外孙女。 突然,外孙女咧开小嘴,冲着马见原笑了。马见原的心就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了一下似的,非常难受。 “嘿!你们看,碧子一看见姥爷就笑了。”佐和子的话把马见原从恍惚的状态中惊醒,他默默地走进卧室去了。外孙女一直盯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 马见原脱掉外衣挂在衣架上,瓮声瓮气地问:“吃药了吗?” “快来呀!抱抱外孙女!” “问你呢!吃药了没有?” “吃了吃了。快过来呀你!” 马见原没搭腔,不慌不忙地换衣服。这时,真弓拿着尿布满不在乎地经过卧室,对佐和子说:“妈,您不是说他出差了,不在家吗?”说完坐在佐和子身旁,对丈夫说:“悠史!把孩子放这儿!” “……可以吗?”悠史看了卧室里的马见原一眼,担心岳父生气。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给孩子换尿布要紧!”真弓催促着。 悠史冲马见原说了一句:“那……那就给您添麻烦了。”放下孩子以后,又转过身,向马见原鞠了一大躬,“一直也没机会拜见岳父,真对不起!” “行了,悠史!你就当那个人不在!” “哪能那么没礼貌呢?”悠史认真地说。 “……妈!您不是说他出差了吗?我们觉得您一个人太寂寞,才把花店交给我婆婆照管,过来陪您的!” 佐和子神情恍惚地看着马见原:“我听见你说出差了,难道我听错了?” 马见原没回答佐和子的问题,而且背朝里不看众人,气乎乎地说了声:“茶!” “好,我这就给你倒去。我明明听你说出差了嘛。”佐和子不住地摇着头,进了厨房。 真弓把换下来的尿布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悠史:“后门有垃圾筐,扔了!” 悠史接过尿布,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紧张的空间。 真弓把孩子抱起来,冲着厨房继续说刚才的话题:“婆婆平时一直帮我们做家务。我们早上五点就得起来去早市进货,回来又得布置花店、送货,一忙就是一天,关门回到家里,累得动都不想动了。悠史呢,又是帮我洗衣服,又是给我倒茶煮咖啡,还帮我照看碧子……这样的丈夫够棒的吧?才二十一岁呀,要是上大学,还没毕业呢!参加过暴走族,蹲过少管所,能这样,不简单吧!绝对不打老婆,也绝对不打孩子,这样的好丈夫,真没的说……” 真弓越说越激动,直到悠史回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不说了。 佐和子用托盘端着四杯茶回来了:“她爸,茶来了,一边喝茶,一边看看你的外孙女!” 真弓听了,使劲儿撇了撇嘴。 佐和子不管她,继续说:“第一次见你的外孙女吧?都半岁多了!快来好好儿看看,抱抱!这是你外孙女啊!” “得了吧!我们不想让别人抱!” “真弓!”悠史制止了真
弓,转身对马见原说:“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懂事……本来,结婚之前应该过来征求您的意见的……结婚以后,我跟真弓说过好几次,过来看望……” “得了吧!有完没完哪?”真弓没好气地说。 悠史继续很有礼貌地对马见原说:“都怪我没规矩……实在对不起……可是,孩子,孩子没有罪过……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生了这个孩子您就必须原谅我们,可是,这孩子毕竟是您的外孙女啊……我不争气,进过少管所,您是当警察的,肯定讨厌我这号人……可是,您别连这个孩子也讨厌,不管怎么说,她是您的外孙女……我不敢说她有多么可爱……您……抱抱她吧……” 可是,马见原没动。他动不了。要他动起来,还需要时间。 真弓呆不下去了:“悠史!别说了!他就是这种人,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妈!我们回去了。我们只是想来看看您的身体怎么样了,看看您是怎么过日子的。”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佐和子困惑地说:“怎么也得吃了晚饭再走啊。马上就做好,一起吃顿晚饭吧。” “妈!到我家来!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跟您说这个……到头来还是老样子,什么都得您亲自动手!白天就不用说了,晚上也是您一个人在家吧?才出院几天哪,身边没人照顾,太危险了!” “胡说什么呀!有什么危险的,我的病已经好了,所以才能出院嘛!家里的事一直是我干,你爸爸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是当然的嘛。要是没有人在身边照顾就受不了,那我还出院干什么?” “真的没问题吗?您说实话,您一个人在家真的没出过问题吗?忘了吃药都不会有人提醒您!”真弓这话分明是冲马见原来的。 “我一直在按时吃药嘛。” “您说的这些话能让我相信吗?弄不好还得住院!” “真弓!别瞎说!” “谁瞎说了?今天出差,您不就弄错了吗?您不觉得不正常吗?”真弓把孩子交给悠史,使劲儿握着佐和子的手,“今天正好是个机会,跟我过去吧。这样对您的身体肯定是有好处的。悠史也是赞成的,对吧悠史?” “那当然。” “我那里是三室一厅,您肯定不会觉得憋屈得慌。您的病全好了以后,还能帮我看孩子,我们还得沾您的光呢。咱们在一起过全家团圆的好日子!”真弓斜楞了马见原一眼,“咱们把要家的人和不要家的人清清楚楚地分开!” “……滚出去!”马见原在卧室里背对着众人,低声吼道,“趁别人不在家,偷偷摸摸地跑到别人家里来的东西,没有资格随便发言!” “到底谁没有资格发言?为了自己的面子,把我妈接回家,又不闻不问,最后造成我妈重新住院的是谁?你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利用我妈!” 马见原猛地转过身来,正要发作,佐和子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不光是马见原他们吃了一惊,就连小外孙女也紧张地看着佐和子,不敢出声了。 “她爸,到这边来!”佐和子走进卧室,抓住马见原的手腕,把他拉出来,“她爸,看看你的外孙女,这是你的外孙女啊,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哪!今天,咱们家的家庭成员都在这儿了!没有别人了呀!”佐和子用力把马见原推到悠史抱着的外孙女碧子面前。 碧子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马见原。 马见原看了看碧子的眼睛,祖孙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马见原不知不觉地被外孙女的眼睛吸引住了。他好像很害怕这种吸引,慌忙把脸扭向一边。 这时,佐和子又说话了:“跟你叫爸爸的,只有真弓,只有真弓了呀!” 马见原从佐和子的声音里听到一种不正常的东西,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叫你姥爷的也只有碧子啊!这孩子长大了,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也得跟她一起站在小学校门口的樱花树下照一张入学纪念照啊!她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她才真正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哪!” “……佐和子!”马见原叫了一声。 碧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好像被鬼魂附体的佐和子被哭声惊醒,下眼睑不住地颤抖。 “佐和子……” “妈——” 佐和子看了看众人,无力地瘫倒在地板上。马见原看见妻子的下眼睑痉挛得要翻出来了,不得不用手捂住。终于,一阵令人揪心的抽泣从她的手指缝里泄出来。马见原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抚慰着,她的哭声越来越高,最后竟然变成了笑声。 “哈哈——这是我的策略……”佐和子抬起头来笑着说,“我是为了让你们父女见面,才想出这个策略的,不然你们父女是很难见面的。我就骗真弓说爸爸出差了,结果真把你给骗来了……我这出戏开始一直演得挺顺利的,没想到演到这里演不下去了……现在我宣布,演出失败!” 看着佐和子带着几分淘气的笑容,马见原和真弓一时弄不清是真是假,不由得对视了一下。 突然,就像要给眼下尴尬的局面解围似的,电话铃响了。佐和子立刻收起笑容,恐惧地看着电话。 马见原似乎受到了佐和子紧张情绪的影响,显得很笨拙地拿起了电话:“……喂!” 佐和子见马见原接了电话,也顾不上真弓夫妇在场,马上就凑到耳机上去听。马见原虽然很不想让她听,但也不好躲开。 耳机里传出一个年轻人阴郁的声音:“我是杉并警察署的椎村。” 佐和子很失望地离开马见原,不好意思地冲着正感到奇怪的真弓夫妇笑了笑,走进厨房,松了一口气似地叫道:“真弓!快过来帮帮我!” 马见原担心地看着佐和子,对着话筒说:“是我!” “啊,您在休息吗?” “没有……怎么了?” “练马区那边,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练马?又是宠物被杀事件?” “不,这回是……全家被杀事件。” “全家被杀?” “跟麻生家差不多。” “什么?” “一个不上学、整天在家里胡闹的高中生,杀了父母以后自杀了。杀人方式特别残忍。他把父母用铁丝绑在椅子上,泼上煤油,烧了父亲的头,烧了母亲的下半身……房子没着火。那个高中生在自己的房间里服毒自杀。写了遗书,内容跟麻生达也的遗书相似,说什么在那个世界再建立一个有爱的家庭吧……喂!您在听吗?喂!喂……” 马见原不顾真弓的谴责,又把佐和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去警察署了。 就在马见原赶到警察署了解情况的时候,浚介正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参加“青春期心理问题的研讨会”。会场在咨询中心C栋四层的小会议室,浚介嫌里边憋得慌,坐在了靠近门口的座位上。 第一主讲是一位专门研究精神医学的大学教授。他开着一家心理诊疗所,运用家庭心理疗法解决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心理问题。现在,他正在借助大屏幕彩色监视器讲解家庭心理疗法的具体例子。 画面上有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公斤左右、又细又瘦的十五岁的少女,还有她的父母和弟弟。一家四口围成一个半圆,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心理辅导。少女满脸不高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进行心理辅导。 “瘦又怎么了?碍着谁了吗?像妈妈那样胖得跟肥猪似的就好啦?照照镜子吧,真叫人恶心!” 女儿说得这么难听,母亲一点儿都不生气,而是认真地向心理医生诉说丈夫什么都不管的情况。父亲呢,一副既难为情又不满意的样子。好像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局促地摇晃着双脚。 那位大学教授是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他说,家庭的松散状态是少女出问题的原因,解决少女的问题的力量也只能产生于这个家庭。 “夫妻关系的改善是最重要的。夫妻不和,对孩子的影响是最大的。家庭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安全基地,夫妻之间感情的撞击造成家庭的不稳定……在这样的家庭里,孩子不敢说出自己的愿望,总是看大人的脸色行事,缩手缩脚,生怕惹大人生气。” 教授说,小时候孩子只知道忍耐,但到了自我确立的青春期,压抑了多年的感情就会以各种形式爆发出来。教授从现代家庭论讲到未来家庭论,他认为,具有自由新思想的新一代父母的诞生,是减少孩子在青春期出问题的关键。 “……但是,新一代父母并不能打破旧思想,找到正确的价值观。他们在旧的家庭里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立,也没有同旧的家庭做过斗争,所以,尽管他们已经做了父母,但精神上还是孩子,他们是为了使自己的人生得到保护和肯定,才要求建立家庭的。” 因此,对于他们自己生的孩子,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给予尊重,而是把孩子当做一件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当做一件可以使自己得到某种肯定的东西。这种基础上的爱越多越危险。 教授指出:“孩子只要一诚实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或说出自己的要求,马上就会引起父母的不愉快甚至愤怒。本来孩子的表现是非常自然的事,其结果却引起父母的反感,甚至有可能招致父母的虐待。在这种现状下,我对将来的家庭不抱太大的希望。”教授面色严峻地结束了演讲。 教授刚一走下讲坛,身穿浅灰色套装的冰崎游子就站了起来,深深地向教授鞠了一躬。她那一头美丽的红头发优雅地拢到头顶,绾成一个漂亮的大髻。 浚介前两次见到的游子,穿着都很随便。今天见到的是穿着讲究、化妆也很讲究的游子。她手持麦克风发言了。 “一部分新闻媒体说,家庭正在无可挽回地崩溃或毁灭,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吗?很多拼命想维护家庭完整的孩子,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情况下发生了问题,但是,试图阻止家庭崩溃,向往美满家庭的,恰恰正是这些发生了问题的孩子……最后,我们请‘家庭内暴力对策研究会’关东分会会长……” 这回站起来一个女的。又是讲话!浚介听腻了,他悄悄离开会场,去外边呼吸新鲜空气。走到大楼外边,浚介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觉得舒服多了。 忽然,一个醉汉晃晃荡荡地朝浚介这边走过来。醉汉三十五岁左右,穿着一身工作服,满脸胡子,一说话满嘴酒气。 “你……是这儿的人吗?” 浚介皱了皱眉头:“不是。您有什么事?” “上边在开会是吗?” “啊,正在开一个研讨会。” “那个叫冰畸的女人在吗?” “什么?” “红头发,走路有点儿瘸……” 浚介突然警觉起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打电话问过了,说在。”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身体摇晃着,“今天晚上她要是来了,就让我逮个正着!我说我找她有要事,可是,家里的电话也不告诉我,地址也不告诉我。” “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男人哼了一声:“你管得着吗?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莫非你是她的男人?” “不许无礼!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只掉进陷阱的可怜的狐狸。也许会被我那小狐狸救出来,也许会被警察抓进监狱。他妈的!差点把我这胳膊给拧断了,左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狐狸精太可怕了。” 男人诡秘地眨了眨眼睛,眼球里泛着浑浊的光,晃晃悠悠地走进C栋里去了。 那浑浊的藏书网眼光引起了浚介的不安,他犹豫了一下,赶紧迫了过去。大厅里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浚介坐电梯来到了四楼的小会议室。扫了一眼会场,还是没看见。讲台上,游子拿着麦克风,正在请参加者提问题或发表意见。 “……谁有什么问题要提,或者有什么意见要发表,请举手。” 游子的话音刚落,所有的参加者刷地一下全都举起了手。游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无可奈何地把麦克风递给了离她最近的一位女士。 一位气质很好、戴眼镜的五十岁左右的女士站了起来:“我叫大野加叶子,是一个志愿者,主持一条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 加叶子柔和沉静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住了,她继续说道:“我的专业知识有限,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原谅。关于家庭心理疗法,刚才这位教授说,家庭的松散状态是孩子出问题的原因,解决孩子的问题的力量也只能产生于家庭……您是这样说的吧?” “是啊……”讲坛上坐着的教授点了点头。 “那社会呢?社会就完全没有关系了吗?社会环境,社会上流行的家庭观念,跟孩子的问题就没有关系了吗?社会环境对家庭就没有影响吗?” “当然有。我本来打算谈谈这种影响来着,但是……” “但是,您并没有谈到如何治疗社会的疾病。您的家庭心理疗法,只不过是改善倾斜了的夫妻关系。我认为,就算那个家庭的夫妻关系改善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而影响家庭的社会环境没有丝毫改变,就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解决问题。” “治疗社会的疾病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为了帮助来医院就诊的各个家庭解决问题,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也就是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大学教授有些生气了:“我并没有说什么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加叶子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说:“在精神医学界,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如果有问题的孩子坚决不去心理诊疗所或精神病院怎么办?如果能把孩子带过去的话,家长就轻松多了,这难道不是在座的绝大多数母亲共同的想法吗?”说到这里,加叶子环视了一下会场,不少家长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您说,为了帮助去医院就诊的各个家庭解决问题,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您知道有多少父母在为不能把孩子带到医院去而发愁吗?” “作为医院方面来说,您要是不能把孩子带来,我们有什么办法……” “闹了半天从一开始您就把那些不能带孩子去医院的家庭放弃了。” 教授满脸不高兴地说:“家长要是同意了的话,孩子就是拒绝,我们也可以强制他住院!” 在座的家长们骚动起来,有人故意大声咳嗽着,表示不满。 游子见状赶紧调和道:“所以呢,我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愿意做家庭和医院之间的桥梁,请大家有效地利用我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 加叶子没有理会和稀泥的游子,把目标转向了“家庭内暴力对策研究会”关东分会的女会长,“会长老师,您刚才说的杀了自己上高中的孩子的那对夫妇您见过吗?” “我不是什么老师……我没见过那对夫妇。” “那么,要求为那对夫妇减刑的签名运动,是那对夫妇所希望的吗?” “那是一场自发的签名运动。” “也就是说,那对夫妇是怎么想的,跟签名运动没有关系,是这样吧?” “签名运动肯定使他们感到高兴……签名运动是有成果的。一审就判得比较轻,二审减为三年,我认为这就是签名运动的成果。” “不过,那对夫妇根本就不希望减刑,这一点您可能不知道吧?” “没那事儿!”女会长愤然,“你问的问题太奇怪了!” “这种运动对家庭对社会有好处吗?我表示怀疑。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也一直想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老师们谈谈……咨询中心的老师们,在接受咨询的时候,认真考虑过家庭在社会中的位置,社会对家庭的影响,以及每个家庭真正的理想吗?” 游子表情变得僵硬起来,紧握着麦克风说:“我不便作为咨询中心的代表来回答您的问题,我以个人的名义回答您行吗?” “简直是逃避责任嘛,真拿你们没办法!好吧,那就请这位老师谈谈个人的意见。” “叫我冰崎就行了。关于您提的问题,我可以这样回答您——我们现在的做法是,首先解除有烦恼的家庭里每个家庭成员的不安情绪,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要让他们找回拥有家庭的幸福感。这是很重要的吧?关于社会的状况嘛,我认为那属于别的问题。” “如果缺乏对理想社会和理想家庭的基本概念的理解,任何医疗机构也好咨询机构也好,都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认为,现在的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总是以财政预算和所谓权限问题为理由,根本无力涉及当前处于严重危机状态的家庭问题!” 加叶子好像在对家长们进行启蒙教育,她优雅地伸出手臂:“虐待儿童的案子在增加,少年儿童之间互相欺负造成的死亡事件在增加,逃学的学生在增加,家庭内的暴力事件在增加,拒食症、神经官能症、紧张性头痛、抑郁症……严重地困扰着我们的孩子们……那些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总是说,他们在拼命努力。但是,他们的努力只不过是做一些表面文章,其结果是使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她的说话声音突然变轻了,用一种渗入人们内心的口吻继续说:“有些损失是无法挽回的,麻生家的悲剧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不改变社会现状,也就是说不彻底除去病根,类似的悲剧还会发生……” 游子和少数几个人开始对加叶子的长篇大论感到反感,但大多数家长还是被她吸引住了。长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对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的意见,一直忍耐着没有说出来过,而加叶子替他们说了出来,让他们感到痛快。同时,加叶子坚强的信念也深深地感染了他们。 “那么,你可以谈谈所谓家庭的真正理想是什么吗?”游子反击道。 “当然可以!”加叶子充满自信地微笑着,“爱!不惜付出生命的爱!” 这回答也太简单了!但是,在充满了严肃而紧张的气氛的会场里,没有一个人笑。人们已经被加叶子真挚而直截了当的话语打动了。 “为了孩子愿意献出生命,父母把如此深厚的爱献给孩子了吗……在我看来,这种爱是越来越淡薄了。在学校和社会划定的各种各样的范围内,被所谓的价值观所迷惑,把真正的爱都给忽略了。由于父母粗心大意,造成了多少孩子无辜地死亡,我们在报纸上和电视新闻里看到的还少吗?可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说,不爱孩子的父母是不存在的!这是骗人的鬼话,虚伪的谎言!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以为建立了家庭,做了父母,自然就有爱了,那只不过是一种幻想。家庭的幸福,不应该是一种幻想,而应该是一种希望,一种目标。撒手不管是得不到幸福的,需要努力去争取!” 加叶子环视会场:“大家想想自己的小时候,谁没有渴求过父母对自己强烈的爱?可是,我们得到了吗?就算得到过,我们感到满足了吗……一般而言,大多数人都得到了父母的爱,都是在父母的爱的抚育下长大的,所以不会出什么问题。不管多少吧,渴求的爱还是得到了。但心底里留下了不满,因为他们希望得到更强烈的爱,更绝对的爱……长大以后,这种愿望一直存留在内心深处,可是,他们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得到满足了,于是他们就去寻找代替物。他们用金钱,用地位,去填补孩提时代的空白……战争也好,经济问题也好,现实社会所有的罪恶,都是由于孩提时代没有得到父母足够的爱造成的……我们做父母的,必须让孩子真正体会到我们对他们的强烈的爱!不是给孩子录个像什么的那种表面的爱,而是不惜付出生命的爱!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家庭一体感,有了这种一体感,才能说得上幸福……所谓的一体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我们做母亲的怀孕的时候,跟胎儿合为一体的那种感觉。母亲感觉到孩子就在肚子里成长的那一瞬间,那种欢喜,可以说是无法形容的。其实,所有的人都在下意识地追求这种一体感,我们是能够找到这种感觉的!” 说到这里,加叶子把游子作为替罪羊教训起来:“我希望你们这些人,找到那些因得不到真正的爱而彷徨的人们,好好儿跟他们谈谈。如果不能这样做,你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说的太多了。最后请让我再重复一遍,一个家庭出了问题,并不是这一个家庭不好,而是社会大环境的问题。为杀了孩子的父母减刑搞什么签名运动,分明是不负责任的父母们给自己头上戴免罪符!这种做法只能使有问题的家庭往坏的方向发展!” 加叶子用有力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之后,深深地朝听众鞠了一躬。她刚坐下,会场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研讨会的进程完全被打乱了。加叶子发言以后,再也没有人提问,主持人只好宣布散会。在四层的大厅里,人们围住加叶子,问这问那,诉说着自己家庭的烦恼。 浚介走向正在收拾会场的游子,游子表情僵硬地说了句:“来啦……” “辛苦你了,真够难对付的……” “没关系……谢谢你来参加研讨会。”游子勉强笑了笑,“我们给许多教育部门和学校发了通知,男的来了不到十分之一。家庭妇女没有接到通知,但占了九成。从教育部门来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不过,有的与会教师是真心想帮助那些被各种烦恼困扰着的孩子们,比如说你……” “我可没有那么高尚的动机……”浚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真让我吃惊不小。没想到人们热情这么高,也没想到有那么多家庭的孩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种研讨会经常开吗?” “一两个月一次吧。” “总是这种盛况吗?” “盛况谈不上……不过,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挺多,每次都坐得满满的。” “刚才发言的那位女士经常参加吗?” “大概来过三四次吧。” “发言具有煽动性,声音也很有魅力,不过,让孩子体会到父母真正的爱,说起来容易,真要具体做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游子有些生气地说:“我们没有对社会说三道四的权利。再说,前来咨询的一个接一个,我们做再大的努力也是有限的嘛!” 浚介点了点头:“议论议论倒也没什么,可以让人们发现自身的问题……不过,我总觉得那位女士刚才的表现包含着敌意,也好像是故意在这里宣传她自己……” “宣传?”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职员跑了过来:“冰崎老师,那个女的又在一层大厅里散发广告呢。” 游子听了表情严肃起来:“通知管理科长,制止她!” “管理科长送那两位教授去了。” 游子一听,立刻往外走。浚介想起自己还没有把碰上了一个可疑的男人的事告诉她,也追了出去。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的一瞬间,浚介也上了电梯。 淡淡的香水味在电梯里飘散,浚介看着游子那红色的头发衬托着的白皙的皮肤,不禁心旌摇荡,连那个可疑的男人的事都忘了说了。 “散发广告的就是发言的那位。”游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虽然她的咨询热线不是以赢利为目的的,但在公共场所散发,至少是影响秩序……” 电梯到一层,门开了。一群家庭妇女正在围着加叶子要广告。 “只要您有烦恼,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半夜两点也没关系,那时也许正是您为了家里的烦心事睡不着的时候。睡不着您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接受您的咨询……” 游子走过去制止道:“对不起!大野女士,请您不要在这里散发广告!”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们。 “噢——是冰崎老师啊,怎么了?” “公共场所,不许随便散发广告!以前已经警告过你了!” “公共场所又怎么了?今天来这里参加研讨会,不都是因为家里有心烦的事吗?我想谁都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吧?” 周围的家庭妇女们纷纷表示赞同。 “那您也得得到允许啊!都像您这样乱发广告还不乱套了!” “允许?我能马上得到允许吗?对于那些心里有烦恼的人来说,早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我们可以开会讨论是否允许您散发广告的问题。但是,就算允许,考虑到秩序问题和清扫问题,也会要求您把广告放在指定地点,让人们自己去取。” “发个广告就能破坏秩序啦?你们现在应该考虑的不应该是这个,而是如何尽快把那些心里有烦恼的人们需要的信息给他们送去!我这样做的结果只不过是减少了你们的工作量,我又不是来找你们收税的。” “我没说您是来收税的,您只不过是为了宣传您自己!”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为了宣传我自己才这样做的吗?我请大家评评理。我从事的活动不收大家一分钱,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帮助大家解除烦恼。可是你们呢?你们只知道守着这块小天地,明哲保身,但求无过!你们根本靠不住!” “我劝你赶快停止这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行为!” “什么?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加叶子激动得嘴唇直哆嗦,“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人的存在,才引起了那些有烦恼的家庭的混乱!到你们这儿来咨询以求解决问题,到头来反而弄得不可收拾!恐怕你自己就是在不幸的家庭里长大的,所以,你表面上在和和气气地接受咨询,心里却在幸灾乐祸,甚至设置陷阱,拿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家庭耍着玩儿……” 游子气急了,正要骂她胡说,忽听有人大喊一声:“说得好!”从浚介身后的洗手间里走出一个人来。 “驹田先生……”游子皱起了眉头。 驹田大声对加叶子说:“您说得太对了!这个红头发女人,就盼着别人家不幸,她把各个家庭当做猎物,到处设陷阱!”驹田说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我们父女就落入她的陷阱。她不让我们父女见面,把我们父女活活拆散。她表面上显得很亲热,结果弄得我们痛苦得要死。说不定她在背地里暗笑呢!大家听好了!只要这个女人在,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家庭掉进陷阱!” 驹田说着逼近游子,把手伸进了工作服的口袋里。从形状上看,口袋里装的是一把刀。 “不杀了这个女人,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不能眼看着她毁了我女儿!说!我们家玲子在哪儿?” “住手!”浚介从驹田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驹田拼命挣脱出来,扑向游子。但由于喝得酩酊大醉,手从口袋里抽出之前,一个踉跄栽了下去。幸亏大野加叶子及时架住了他,不然肯定摔个嘴啃地。 “您不要紧的吧?”加叶子关切地问。她一边把身体失去平衡的驹田扶起来,一边对大家说:“看哪!大家看看吧!把人折磨成这样……”她对游子怒目而视,“你说!你是怎么对待人家父女的?” 在场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游子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游子依然保持着镇定的态度,“请大家相信,我们采取的办法,对驹田先生,对他的女儿来说,都是最好的办法!” “别再信口开河了!”加叶子尖锐地指出,“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位先生为什么不感谢你,反而要杀了你呢?为什么恨你恨到了这种程度呢?” 游子一时语塞。 加叶子扶着驹田,恢复了她那和蔼的声音,“我负责把这位先生送回家去……请大家看看我刚才发的广告,随时跟我联系,什么时间都可以,谁也无法选择时间烦恼嘛。这个国家很奇怪。我们上的税,用在了建设这些公立咨询机构上,可是,我们有了烦恼想找他们谈的时候,还得遵守他们的作息时间。而且,摊上个什么心理医生还说不定……要是碰上个新手,或者碰上个不负责任的,还不越谈越糟啊!另外,我那里每个星期天都有座谈会,请大家自由参加,绝对免费!” 扶着醉醺醺的驹田的加叶子,简直成了慈爱的象征,成了值得在场的所有家长信赖的人。大家帮着她扶着驹田,朝大门口走去。 游子也瘸着脚跟在人们后边,目送大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扫掉了黯然神伤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浚介看着游子的背影,突然感到她的身材是那么的瘦小,又是那么的迷人。 黑暗中,一只点燃的蜡烛发出橘黄色的光。 没有风,蜡烛周围有一层薄薄的雾霭,烛光形成一个橘黄色的圆,似乎飘浮在半空。 有人呼气,烛火晃动起来。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经文般密密麻麻的小字。白纸静静地靠近蜡烛的火苗,静静地点燃,冒出白色的火焰。火焰照耀着一只迷人的手。 白纸即将燃尽的时候被那只迷人的手抛了出去。最后的一点火焰熄灭了,纸灰静静地落进黑暗里。 又是一张白纸,白纸上也写着经文般密密麻麻的小字。白纸又被点燃了,又被那只迷人的手抛了出去。 “该结束了……”蜡火又晃动起来,“一定要宰了那个女人……” 那只迷人的手伸出去,抓住飘荡在空中的火苗,一把掐灭了它。 第二节 同年六月三日,星期一 天还没亮,亚衣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从二楼走下来。一楼靠里边的寝室里传出父母轻微的鼾声。这声音引起了亚衣强烈的愤怒。 你们睡得好安稳呀……你们活得好痛快呀…… 前几天,亚衣走进厨房,歇斯底里大发作,用菜刀切了自己的手腕。事后她说是不小心切的,母亲希久子半信半疑,父亲孝郎很轻易地就相信了。父母都没有深究。 亚衣见到血的那一瞬间,在感到一种奇妙的美的同时,也感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死,就是这样的吗……不!活着,居然是如此阴暗,如此不稳定的事啊!生命,居然是这么容易结束啊!亚衣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感到人是非常可怜的。 亚衣之所以尖叫起来,绝对不是因为怕死,也不是因为见到血以后受到了刺激,而是因为如果不叫出来,就无法忍受身体内部膨胀起来的某种存在。 亚衣不希望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她大叫着,用菜刀照准自己的左手腕狠狠地切着,她心里有一种冲动,想看看自己的身体里边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不是希久子闻声赶到,她肯定要切到骨头的。 当她意识到希久子的存在的时候,忽然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随后赶到的孝郎看到那种情形,相信了那是她不小心切的。 结果到医院缝了四针,包扎起来。医生说伤好以后疤痕不会太明显。 亚衣走进厨房拉开冰箱,把能吃的东西几乎都给拿了出来,冰箱门也不关就坐在桌子旁边吃了起来。先吃昨天晚饭剩下的炸鸡块和芝麻拌菠菜,再吃香肠和火腿、奶酪、布丁,一会儿就吃了一大堆。 肚子吃得胀胀的以后,从内心突然涌起一种罪恶感,她真想把中了毒的子宫整个吐出来。呕吐感使她浑身哆嗦着,她使劲儿揪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就要往厕所跑。 “亚衣!”身后,希久子在叫她,“你把冰箱里的剩东西都吃啦……肚子饿了怎么不说话呀?妈妈给你做嘛。” 听了母亲的话,亚衣既感到耻辱又感到愤怒,但她现在顾不上发火,她得先把自己身体里的毒素吐出去。她一把推开希久子,朝厕所跑去。 “亚衣!到哪儿去?” 亚衣冲进厕所插上门,听见母亲追了过来。她放水冲着便池,俯下身子要吐。也许是因为太紧张了,怎么也吐不出来。急得她用手抠喉咙,还是吐不出来。 “亚衣……亚衣……”希久子一边敲门,一边轻轻地叫着。 肯定是神经出毛病了,不管亚衣怎么抠喉咙,就是吐不出来,她被罪恶感笼罩着,头也不回地大喊:“你快走……回你的房间里去!” “你怎么了,不要紧吗?”希久子不放心。 “你走!你走了就不要紧了!” “你在吐吗?” 亚衣大张着嘴,用力收缩着胃,可是,白白增加了许多痛苦,却得不到把毒素全部吐掉之后的快感。 “亚衣!快出来!”希久子叫道。 亚衣忍不住了,拔开插销,猛地推开门,撞在希久子身上。 希久子痛得小声尖叫起来。亚衣头也不回地跑上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插销,本想搬一把椅子顶上门,但听见希久子已经走到门口来了,就用被子蒙上了头。 “别进来!”亚衣大叫。 希久子不顾一切地闯进来,看着蒙在被子下边的亚衣,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把吃的东西都吐了?” “跟你没关系!” “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呀?呕吐减肥?” “讨厌!你麻烦不麻烦哪!” “最近,你可有点儿不正常。学校也不去,实话也不说……以前的亚衣跑到哪里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妈妈行吗?奶奶跟妈妈吵架的时候,亚衣不是说过,永远站在妈妈这边吗?爸爸对妈妈说谎的时候,亚衣不是说过,永远不对妈妈说谎吗?” 亚衣沉默不语,希久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你说话呀!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老师批评你了?同学欺负你了?那个叫巢藤的老师欺负你了?” 希久子站在亚衣床前,暴跳如雷。她恨恨地骂着,却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母亲,应该坐在女儿身边,伸出手去抱住女儿,用母亲般的话语安慰女儿。遗憾的是,她听不见亚衣心里的声音。此刻,亚衣心里的声音是:妈妈!别站着了,坐在我身边,抚摩我,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要不就用拳头锤我,疼一点儿也没关系!别站着了!别站着了!坐在我身边……讨厌……讨厌…… “不管怎么说,不许再用这种方法减肥了!”希久子累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首先是浪费,世界上吃不上饭的人多着呢……” “讨厌!”亚衣掀开被子下了床。 希久子停下脚步:“不许这样对妈妈说话!” 亚衣根本不理希久子,开始脱睡衣了。 “正经晚饭你不吃,深更半夜的,你跑到厨房去吃那么一大堆……吃了你还都把它给吐了!与其吐了,你吃它干吗?” “讨厌!”亚衣一气之下脱掉了所有的内衣。黎明的曙光里,希久子第一次发现,女儿长大了。身材虽然瘦小,但女人的线条已经很明显了,白皙的皮肤放射着迷人的光彩。 亚衣迅速换好内衣,穿上了校服。 “亚衣,你要干什么?” “上学!” “上学?刚五点!你到底是怎么了?折磨妈妈你就那么高兴啊?那天晚上以来,妈妈一直很痛苦。被警察带去
了,这问题有多严重你知道吗?要是奶奶还活着,那还得了……” 亚衣提起书包,从希久子身边挤过去就要下楼,希久子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亚衣!从那天晚上开始,你变得奇怪了!以前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事都没有?”亚衣心里嘟囔着,“我什么事都没有吗?什么事都没有吗我?”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学校?同学?还是老师?巢藤老师?” 亚衣瞪着希久子,心想:“眼前这个人说什么哪?她是谁呀?” “警察为什么把那个老师叫去了?你跟那个老师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到咱们家里来?你为什么赶他走?回答我!” “强奸了……” “什么?” “我被强奸了!” 希久子愣住了,眼前的亚衣突然离开她远去,抓着亚衣手腕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亚衣冲着希久子拼命大叫着:“被强奸了!被那个东西捅了个乱七八糟!”叫完了,就像等着希久子回答似的,在原地站着不动。 可是,希久子什么都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亚衣。瞳孔散大,眼前一片模糊。 亚衣甩开希久子,咬着嘴唇向楼下跑去,刚下楼,父母卧室的门突然开了,孝郎走出来,挡住了亚衣的去路。他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问:“大清早的,吵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希久子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儿来,在二楼大叫:“截住她!截住亚衣!” 亚衣绕过孝郎正要出门,孝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这么早出去干什么?” “上学!” “还早呢,你看才几点哪?” “放开我!”亚衣打掉孝郎的手正要走,希久子追下来了。 希久子插在孝郎和亚衣之间:“亚衣!你等等!” “搞什么名堂?莫名其妙!”孝郎嘟囔了一句,到厨房里找水喝去了。 希久子一直跟着亚衣走到大门口:“亚衣,刚才是胡说吧?故意气妈妈,是吧?” 亚衣一边穿鞋一边说:“不是胡说。” “住口!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希久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跟妈妈说实话,告诉妈妈不是那么回事!以后妈妈什么都不问你了。” 这时,厨房里传来孝郎不满的喊声:“喂喂喂!这是干什么哪?怎么摆得满桌子都是啊?自从她奶奶死了以后,这家就不像个家了……” 鞋箱上花瓶里的紫色的小花在亚衣眼前晃动,好像是在嘲笑她。她抡?99lib?起书包打在花瓶上,花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亚衣踩着雪白的瓷片和紫色的小花走出家门。天已经亮了,清晨的凉风吹过来,打在亚衣脸上。她的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模糊,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 上课之前两个小时,学校破例召开了一个全体教职员会议。 警察比较暖昧地公布了实森勇治事件的经过。由于麻生家的案件刚发生不久,新闻媒体肯定要来采访学校的老师甚至学生。 教导主任秉承校长的旨意,严厉地告诫全校的老师们,不管哪个记者前来采访,一律保持沉默。并要求老师们分成若干个小组,到学生们上学经过的路上去,及时制止学生接受记者采访。 “实森勇治很长时间不来学校了,跟学校也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警察是清楚的。对新闻媒体要采取一致的说法。当然,我们衷心地为实森勇治一家祈祷……今天早上全校师生集会,默哀一分钟。默哀前后允许记者照相和摄像,大家给学生打好招呼……校长将在校长室接受记者采访,还要发表表示哀悼的谈话。我再重复一遍,这次事件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件,跟学校和社会没有关系。实森勇治跟学校和社会处于隔绝状态,打个比方说,他家的事件是在孤岛上发生的事件。大家说话要注意,不要随便乱说,以免被记者抓住什么小辫子,给你登在报纸或杂志上就麻烦了。” 教导主任一边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说:“我们不希望再出现这种事。除了实森勇治以外,还有几个准备劝其退学的学生,赶快办手续!发现情绪有问题的学生要及时向校领导汇报,不要由着令人的感情轻易行动!” 说到最后,教导主任看了最后一排的浚介一眼。 散会以后,老师们分头去学生上学经过的路上指导学生,浚介却被叫到校长室去了。 生活指导部的部长打电话给浚介,告诉他实森勇治家出事了。 浚介茫然地愣了一会儿,说他前两天刚到实森勇治家去过。部长吓了一跳,赶紧向校长和教导主任汇报了,胆小怕事的校长又赶紧告诉了警察。浚介就像做噩梦似的,再次被请进了警察署。 但是,警察对浚介很客气,没有责备他,因为警察们都认为,实森勇治是在杂志上看了麻生家的事件后,受了影响。 浚介把在警察署说过的话又在校长面前重复了一遍。 “谁叫你自作主张到实森勇治家去的?碰上麻烦了吧?”教导主任苦着脸说,“而且,两个案子,都让你给赶上了。” 生活指导部部长呆呆地摇着头:“运气不好嘛……没准儿外边儿很快就得传开了,巢藤老师去谁家谁家倒霉。” 教导主任苦笑了一下,巨大的写字台后边的校长也阴险地笑了。 教导主任问:“警察只问了你这些吗?” 浚介想起了一个老警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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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你什么都没为实森家做吗?”浚介想起这句话心里就觉得别扭。“还说,家访的时候,就没想到防止事件发生吗?还说,是你们学校劝其退学给他逼的吧?你们学校都干了些什么呀!” 校长们听了这话,脸都扭歪了。 “你是怎么回答的?”教导主任问。 “我……什么都没说。” “那就对了。” “……是吗?”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回答?”教导主任生气了,“你觉得有回答的必要吗?你甚至应该顶他一句,这事儿跟学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对嘛。”校长突然说话了,巨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站起来对浚介说,“你……眼睛都是红的。没睡好吧……回去休息吧。碰上这种事,够你伤脑筋的。回去休息休息吧。今天先上一天班,从明天开始休息一个礼拜,平静平静再说……”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果然有不少记者截住学生问情况。幸亏老师们出去引导学生了,记者们没问出什么来。 全校集会。开始是为实森勇治一家的死默哀。电视台的摄像师、报社的摄影记者又是摄又是照得折腾起来了。 浚介没有情绪在摄像机前边默哀,他把一位体育老师替换下来,站在学校大门口等着辅导迟到的学生。 今天是星期一,几乎没有学生迟到。记者们差不多都到学校里边的体育馆里看师生们默哀去了,只有一家电视台的记者们留在了校外。忽然,他们眼睛一亮,原来是一个迟到的学生走过来了。 一双似乎仍在梦中的眼睛,内心憋着很多不满的表情,没精打采的走路姿势,看来是个难得的采访对象。 是亚衣。亚衣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在一个公园里坐了半天,最后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去什么地方,就奔学校来了,一边走还一边小声骂着:“讨厌!混蛋!讨厌!混蛋……” 突然,一个麦克风伸到她面前,摄像机也对准了她,一个年轻的现场女记者开始问她问题。“什么?说什么呢?一家三口都死了?孩子杀了父母以后自杀了?同学?全家死亡?” 女记者手上那个黑乎乎的棒子让亚衣从生理上感到厌烦,她不想回答任何问题,转身就走。忽然,她看见面色严峻的浚介正在朝这边跑过来,立刻感到怒火万丈,内心那个阴暗的渊薮里,一条毒蛇蠕动着爬了出来…… “关于实森同学在家里经常打骂父母的事,你听说过吗?” 现场女记者问。 “……死了是当然的事。”亚衣充满恶意的语言不知不觉地从嘴里冒出来,“那种混蛋家庭早该死了!” “你说什么?”女记者看了摄像师和录音师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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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苦笑了一下,显得有些吃惊地问。 亚衣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急匆匆跑过来的浚介,故意大声说:“反正是个名存实亡的家庭,死了就死了呗!” “快离开她!不要采访了!”浚介插在亚衣和摄像机之间,阻止采访。 亚衣狠狠地瞪着浚介,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杀了混蛋父99lib?母有什么不好?没有资格做父母的人,死了活该!” “芳泽!不许胡说!” “腐烂发霉的家庭要它干什么?不如趁早毁了它!不可救药的家庭,不如全都杀掉!我家也一样!下次就轮到我家了!” “别录了!请你们离开这里!”浚介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拉着她往校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手遮挡摄像机的镜头。 女记者把麦克风伸向浚介:“请您解释一下这位学生说的话。” 亚衣甩开浚介的手,跑到摄像机后面去,挑衅似的看着他。 “怎么样?这位女学生的话应该怎样理解呢?实森家的事件是不是说明学校方面有什么问题?” 浚介没看着镜头,而是看着亚衣。他的心好像掉进了激流里卷起的漩涡,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来—— “……都怪我。” “什么?” “都怪我。这个女学生说的是气话,属于别的问题……” “别的问题?什么问题?实森家的事件,学校方面是怎么看的?” “学校方面当然是有问题的……” 女记者马上来精神了:“学校是怎么对待实森家的?” “我不认为学校方面有什么责任,也不认为什么也不回答就是对的……” “请您具体地谈一谈好吗?” 浚介直瞪瞪地看着亚衣的手腕。伤已经好了,留下浅浅的一道疤。 “既然去家访了,却什么都没做……我应该能够做点儿什么的……”浚介非常痛苦地小声说道。 “骗人!”亚衣大叫一声,气愤得浑身发抖,“净说些好听的!你敢把话说清楚吗?伪君子!”说完冲上去狠狠地推了浚介一把,转身朝着跟学校相反的方向跑去,转眼就在拐角处消失了。 女记者茫然地看着站在那里的浚介问道:“您可以在电视上露面吗?那个女学生的镜头我们可以删掉,您总可以在电视上露面吧?” 第三节 同年六月五日,星期三 “对!从自卫队驻地旁边过来,一座老房子,我在那儿见过您,说起过灭白蚁的事。我决定搬到这儿来住,请您来帮我灭白蚁……对,对,请多关照!” 浚介放下电话,把名片装进口袋里,转身对搬家公司的工人说:“就放在那儿吧。” 看着工人们搬进来的东西,浚介感到一阵凄凉。为了搬家,他扔掉了一些不必要的物品,现在看起来,自己的财产竟是那么的少。加上由于没有选择在星期天搬家,没惊动任何人,一个人搬家,不免觉得有几分感伤。 但是,当他看见窗外飞进来的两只小飞虫的时候,那种感伤马上就消失了。没错儿,就是那种飞虫!那天早上找到麻生家去之前飞进家里的那种飞虫!已经沉入记忆深处的恶臭又浮了上来。讨厌!怎么连它们一起搬过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穿着一身西服套装的美步站在门口,“这是怎么回事?” “搬家呀。”浚介感到奇怪,美步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偷偷摸摸地搬?” “我打算今天晚上给你打电话来着……有重要事情找你商量。” “重要事情?” 浚介看了看手表,打岔说:“还不到下班时间嘛。” “我今天早退。” 浚介不由得看了一眼美步的肚子:“身体不舒服?” “领导让我早退的!”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学校都乱了套了,你不知道啊?” “怎么了?” “给你往旅馆里打电话你也不在……” “我回去收拾行李,折腾了一夜……” “往这儿也打了!” “你打的时候我还没到嘛!到底出什么事了?” “还问我出什么事了?看电视了吗?” “太忙了,没顾上看。”浚介不慌不忙地说。 美步气得大声说:“你在电视里都说了些什么呀!你知道你引起了多么大的乱子吗?搬家?都说你是找借口躲起来了!你有病啊?说那些废话干什么?校长、教导主任,连董事长都惊动了!你闯大祸了!” “闯什么大祸了?” “都怪我!学校方面当然是有问题、有责任的!是不是你说的?” “那……在电视上放了?” “可不是在电视上放了嘛!” 这时,搬家公司的人走过来说:“对不起,打扰了,请交一下搬家费。” “啊啊,好的好的……” 浚介交完钱回头一看,美步脱了鞋已经走到里边去了。浚介追过去间道:“老师们都看了电视了?” 美步显得比刚才平静一些了:“只是一家电视台,而且只播放了一次,看的人不是很多,不少老师都是看的一个家长录下来的录像带。” “……我都不记得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了……” “你怎么想起说那些话来了?董事长和家长们都对学校施加压力,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学生家长的抗议电话也不少;我是班主任,简直成了被审判的对象。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都来学校采访,追问学校到底有什么问题,应该负什么责任。” “……从电视上能看出来是我吗?” “你的脸,你的声音,怎么会看不出来?教导主任打电话向电视台提出抗议,电视台说是经过你同意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美步一边撕着掉下来的墙皮一边说,“让我停职反省,弄不好还可能被炒鱿鱼!” “我去找校长谈谈。” “怎么谈?你知道你给老师们、学生们、家长们、毕业生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吗?市教委也来电话了,传说警察也要来……要是警察进了学校又被媒体报道了,我就只有上吊自杀一条路了!学生们最可怜,拼着命学习,好不容易考上了这个学校,突然学校的名誉给毁坏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浚介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张开了,想说的话却出不来,他用拳头捶打了一阵墙壁,靠着墙瘫坐在榻榻米上。 “……处理得就是不好嘛!” “你指什么?” “校方虚伪!” “行啦!还冥顽不化。” 浚介把拇指伸进袜子上的一个破洞里:“我是那么认为的,糊里糊涂地就跟电视台的人说了,看来是不应该说……不过,我确实认为学校有责任,学校在这件事上有失误。” “行啦!” “把实森勇治像甩包袱似地甩掉,难道不是事实吗?实森勇治一家死了,麻生一家死了……不错,我对电视台的记者那样说,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但并没有谁因此就死了呀!学校方面用这种与己无关的态度处理这件事,将来说不定还会出现实森勇治那样的学生,还会死人的!学生逃学不闻不问,劝其退学了事。出了问题以后呢,就说不太清楚,再表示一下遗憾,调查调查,研究研究,最后来一个全校师生默哀一分钟,就算完啦?”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学校的权限就那么大,无法对付行政方面的事。还有一个教育方针的问题,学生和家长的期待,毕业生的压力,邻居的抱怨,升学和就业……作为教育和管理学生的学校,出了问题首先重视的当然是学校的名誉。比起死掉的一个人来说,那么多活着的人的利益更重要,哪儿不是这么处理问题呢?” “我们的眼睛看不见的牺牲者,也许有成百上千呢!” “你太幼稚了!”美步气得也捶打起墙壁来,“幼稚得要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担任的科目又不影响升学,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是,你到教室里看看,学生们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是怎样拼命学习的!上你的绘画课,也就是去放松一下而已。什么是教育?你根本不懂!你只能算是个局外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再好好儿想想。” “现在再好好儿想想还有什么用……那个女学生,是芳泽亚衣吧?” “什么?” “电视画面上没露出她的脸来,声音也经过处理了……但我凭直觉肯定是她。什么‘杀了混蛋父母有什么不好’啦,‘腐烂发霉的家庭要它干什么’啦……是不是她?” “啊……” “你说你跟她没关系,我始终不那么认为!” “……学校都知道那是芳泽亚衣了吗?” “教导主任到电视台去看过未经编辑的录像带了,校领导肯定知道。学生里边也传开了。她有好多天没上学,又有学生看见过她从美术教室跑出来。学校的广告栏上贴着一张小字报,说你、实森勇治和芳泽亚衣是三角恋爱关系……” “什么什么?” “你跟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别胡说八道!” 美步砰地把窗户关上:“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吗?” “我知道……” “知道什么?你说!你说你知道什么?” “……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儿考虑考虑行吗?” “给你时间?” 浚介慢慢站起来,继续躲着美步的眼睛,慎重地挑选着语句:“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想了很多……你听了以后,也许会说我推卸责任,也许会说我自命不凡,但我决不是没经过考虑随便说说。总而言之……我现在最大的责任就是如何对待你,关于这一点我是能认识到的。但是……让我马上就毫不犹豫地建立家庭,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不想做一个我父亲那样的父亲,建立家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种想法现在也没有变……但是,我准备接受现实的安排,担负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来。最后下决心还需要时间,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会有信心去建立家庭的……” 美步盯着浚介看了一会儿,突然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里带着哭腔:“小心眼儿!神经病……睡了别人又想扔了别人,觉得不合适啦?害怕啦……担负起你应该担负的责任来,哼!说得好听!你拿什么担负?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人!” “什么?” “你以为你还能在学校干下去啊……马上就开除了你也许会受到舆论的谴责,但我敢肯定,以后绝对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坚决不辞职!” “没用!没人保护你!” “那……我再找工作,我不相信养活不了你。”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前途。对不起,我退出!”美步叹了一口气,“有人在我家门口扔了一条死狗!” “什么?” “那天晚上,你让我堕胎的那个晚上。看着那条被切掉了脑袋的可怜的死狗,我忽然悟到了什么……为什么非得赖着巢藤浚介呢?为什么他这样对待我我还非要跟他在一起呢……我悟到,跟你一起是不可能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的!” “就因为看见了一条死狗?” “当然不只因为这个。”美步瞪着浚介说,“什么不要家庭啦,建立家庭太麻烦啦,爱是不存在的啦……现在你害怕了,又想建立家庭,别把我当傻子耍着玩儿了!”美步的眼睛里充满了悔恨和悲哀,眼泪涌了出来。她不想让浚介看见她的眼泪,转身朝门口走去,“学校你也干不成了,也搬家了,正好借这个机会一刀两断!” “等等!”浚介慌忙追过去,“一刀两断……孩子呢?你肚子里的孩子……” 美步弯着腰,一边穿鞋一边说:“你放心好了……我又来了。”说完后又狠狠地说:“不,我根本就是骗你的,我一直正常来。但是,我不打算向你道歉!” 浚介语塞。 “我劝你最好还是给学校打个电话,当然,你不会听到什么好听的……再见!” “喂……”浚介追出去,想把美步拉住,但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呆呆地站在大门口,看着美步走远了。 忽然,背后响起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钻进了耳朵里。 “……非常抱歉。” 是游子。她穿一件白衬衣,配一条长裙,站在房门一侧,脸上是不好意思的神情。 浚介一愣:“什么时候来的?” 游子谢罪似的低下头:“你们正在谈话的时候。” “你都听见了?” “不知道打断你们的谈话合适不合适……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无所谓的……”浚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给学校打电话问你的地址,他们不告诉我……我又查了你们学校的教师名单……总之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这里……” 浚介听烦了:“我的意思是您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啊……在电视上看见您了。” “无所谓的……”这回浚介可不是开玩笑了。 “找到你以前的住所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原来你跟麻生家是邻居呀!莫非发现麻生家悲剧的第一人就是……”说到这里,游子停住了,吃惊地看着大门外,“马见原先生!” 马见原来到二人面前,看看浚介又看看游子:“你们认识啊?” 游子暖昧地点了点头。 马见原用他那粗壮的大手抹了一把脸,锐利的目光盯着浚介说:“还记得我吗?杉并警察署的马见原。我们在麻生家见过面……一直想跟你取得联系……” 浚介感到非常的困惑,连连摇头:“怎么回事?怎么都来了?” “因为在电视上看见你了。真没想到你跟这个事件也有关系。刚才我到电视台去过,整个录像都看了。” “又来责怪我是不是?” “实森勇治的事你知道了吧?” “在练马区警察署听说了。”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 “……对不起,我刚搬完家,我得收拾屋子去了。” 但是,马见原拦住他,不让他去,他只好懒洋洋地靠在墙上,无可奈何地说:“知道知道。出事前两天我到他家去过,可是什么都没能为他们做。做梦也想不到会出那种事啊……您是不是想说,那也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有那么简单。我们都是孤立惯了的人,不希望别人介入自己的生活,同样,也不愿意介入别人的生活。因此,到底该怎么做,实在不好把握……” “不过,你的发言够干脆的。”游子插话说,“学校方面也是有责任的——这种发言出自学校内部人之口,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人们对许多事情的责任问题,大都采取暖昧的态度。我还以为学校方面的发言将以校长那段客套话结束呢,你的表态好像把我从绝望中救了出来……我就是想来告诉你这个才来找你的……另外,我还想找那个女学生谈谈……莫非她就是……” “喂!对不起了!”马见原打断游子的话,“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可没有你那么轻松!” “我也不是为了放松一下到这里来的!”游子毫不示弱。 马见原不再理睬游子,盯着靠在墙上的浚介问道:“我想请你回忆一下,不光是实森家的事,麻生家的事也请你回忆一下。”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干吗还要……” “事件发生以前,你到实森家去的时候,带着一套绘画用具,还看见了门后边的高尔夫球杆——练马区警察署的警察告诉我的。我想问你,你认为实森家的事件和麻生家的事件有没有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有很多嘛。不去学校上学,平时在家殴打父母……警察不是都调查过了吗?” “警察都是在两家人死后才进入现场的,而你是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情况。” “不能说我知道麻生家的情况。” “据我所知,只有你一个人同时知道他们两家活着的时候的情况。” 浚介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不再靠墙,站直身子大声说:“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了!您是不是想说我应该为他们做点儿什么?您是不是想说由于我什么都没做才造成了他们两家全家死亡!您是不是为了谴责我才找到我这里来的……” 说到这里,浚介站不住了,几乎瘫倒,游子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让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马见原毫不放松地追上来,继续问道:“你在他们两家附近见没见过同样的人?见没见过同样的车?他们对你谈起过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情没有?请你好好回忆一下……” “水!有水吗?”游子好像是要故意打断马见原的话似的大声问着浚介,她对马见原的追问有些反感。 “杯子都在纸箱子里呢。”浚介用拳头顶着额头说。 游子脱掉鞋子走进房子里,在厨房里把手绢沾湿,跑回来捂在浚介的额头上。浚介长出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马见原觉得站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不理解孩子的父亲,心像在被什么抓挠着,一阵难受。但他还是抑制住这种脆弱的感情,继续问:“两个家庭全员被杀,你跟两个事件都有关系。两个事件有什么共通点,你有责任有义务回答。” 浚介摇摇头:“实森家我只去过一次,麻生家的人我从来没跟他们见过面,只见过他们的尸体。” “尸体……你……”游子瞪大了眼睛。 马见原又说:“即便如此也应该知道点儿什么吧?我想问的是在那两家同时出现过的某个第三者。你没注意过什么人物或者什么东西吗?” “两家都有一种阴郁的气氛……也有一种不祥和的气氛……至于出现在两个家庭的同一人物或者东西什么的,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马见原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掏出自己的名片对浚介说:“别着急,慢慢儿想,多么小的事都别放过,想起什么来马上给我打电话。” “这样做有意思吗!我想尽快忘记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才把家搬到这里来的。” 马见原稍微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相信是孩子干的。” 浚介和游子同时皱起了眉头。 “您……有什么线索吗?”浚介战战兢兢地问。 马见原没有直接回答浚介的问题:“你这个新地址能告诉我吗?” 浚介把房东送给他的写着这里的地址的纸条送给了马见原。 马见原接过纸条,说了句“耽误你的时间了”,转身往外走。在通向院门的小路上,一脚踩在了一株弯倒在路上的蕺菜花上。那种柔软的感觉使他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回过头来对浚介说:“在电视上说话的那个女学生你认识吧?” 浚介一听,表情立刻变得阴郁起来。 “她好像也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马见原继续说。 游子不由得看了浚介一眼。 “……我希望能为她做点儿什么。”浚介说。 “芳泽亚衣?”游子问。 浚介点了点头。 马见原那锐利的目光转向游子:“你也认识?” “……认识一点儿。”说完也瞪着马见原看。 马见原把脸转向浚介:“我总觉得她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你作为教师,当然义不容辞。”然后又转向游子,“你呢,既然也认识她,也应该多加注意。”马见原诚恳地说。 芳泽孝郎一边斜着眼睛继续盯着显示器上的伦敦外汇市场牌价,一边皱看眉头对看电话说:“胡说!亚衣怎么会说这种话?” “刚才老师到咱家来了,就是这么说的嘛!”希久子在电话那一头说。 孝郎用脸和肩膀夹住电话,继续注视着外汇牌价。 “电视台录制的原始录像带老师看过了,亚衣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还没看吧?”为了躲开其他人的视线,孝郎离开了办公桌。其实没有人注意他,大家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伦敦外汇市场的变化。 “班主任和生活指导部的部长特意到家里来了,怕不会有错儿吧。” “亚衣是怎么说的?” “亚衣什么都不说。” “不问本人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学校的老师不也是为了找本人确认吗?” “她憋在屋里不出来。” “即便如此,问问有没有那么回事总是可以的吧!” “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我不想说话说得不合适了刺激了她。”希久子的声音急迫得有点儿反常。 孝郎不敢再逼希久子,换了个话题:“你怎么跟学校老师说的?亚衣跟老师们见面了吗?” “我说她发烧了,根本没法儿跟他们谈。” “做得对。在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跟学校老师见面是危险的……关于亚衣在电视上的发言,你是怎么跟老师们说的?” “我说那是青春期特有的歇斯底里,大概是淘气说着玩儿的。” “老师们相信了吗?” “半信半疑……老师们说,尽快找一个父母都在场的机会跟亚衣谈谈。好像学校的名誉因此受到了影响,说不定我们还得向学校道歉呢。” “孩子说句淘气话也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我们向学校道歉?绝对不能道歉!我们低头认错了,责任就是我们的了,亚衣也得被处罚。社会上的事情都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承认了错误,问题就算解决了。哪儿都一样,谁承认错误谁承担责任!” “那你就快回来,跟学校谈谈呀!” “这么点儿事,你就谈不了啊?” “老师们说,想跟亚衣的父亲谈谈。” 孝郎看着显示器上显示的伦敦外汇市场的牌价,不耐烦地咂了咂舌头:“他们想跟我谈什么?” “不外乎亚衣发言的本意啦,为什么老不去上学啦什么的……” “因为身体不好,你不是都说过了吗?” “亚衣最近确实有些不正常,你这个做父亲的,好好儿跟孩子谈谈吧……今天可以早点儿回家吧?” “早不了!有会。” “我给你往单位打过电话吗?”希久子急了,声音颤抖着,“两个老师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亚衣为什么请假啦,最近有什么异常吗,在电视上说那样的话背景是什么啦……都是责备人的话……你也是家长嘛!” “知道了知道了,可是,会议很重要,不能缺席,现在正是关键时期。好了好了,开完会我马上就回家……”孝郎挂断电话,视线又落在了显示器上。 可别小看了显示器上那些枯燥的数字,它们是可以震撼世界的。它们既可以使一些人变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也可以使一些人绝望得上吊自杀。 “他妈的!别烦我了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又要挣钱,又要照顾家,出了问题还得找我……” 孝郎一掌打在桌子上的地球仪上。人头大小的地球仪经不住这一击,滚到了地上。 一个年轻的职员把地球仪捡起来重新摆在桌子上,大惊小怪地对孝郎说:“次长!跌了跌了!牌价跌了!” 孝郎满不在乎地说:“跌就跌吧,牌价嘛,不就是跌跌涨涨嘛!” 孝郎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而且带着酒气。 希久子走到楼梯上的时候,犹豫了。去不去看看亚衣呢?最后她还是决定去看看。作为母亲,不能坐视不管,否则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她希望亚衣能对她的言行感到后悔,希望听见亚衣说一句“对不起妈妈,我错了”…… 上了二楼,希久子在亚衣房间门前踌躇了一下才敲门:“亚衣!亚衣!爸爸有话跟你说,你下来一下……开门哪!” 希久子一拉门,没拉开,门好像被什么别住了。亚衣的房间没装锁呀!希久子从门缝往里一看,里边新安装了一个防盗链,这是怎么啦?希久子一边使劲儿拽门,一边大声喊道:“亚衣!快把门开开!这样做妈妈是不会原谅你的!” 亚衣穿一件蓝衬衣和一条白色荷叶裙躺在床上,屋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亚衣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黄色的污点,不住地眨着眼睛。 这时,希久子大喊大叫起来:“她爸!快来呀!她爸——” 天花板上的污点越看越像一个人,亚衣感到恐怖。周围的人都好像是陌生人,心里好像冻了冰,冷得她浑身发抖。 “亚衣!开门!快开门!”孝郎抓住门把手拼命地又推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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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得防盗链乱响。 亚衣举起一把锋利的菜刀,指向天花板。今天早上,她悄悄离开家,买了一套防盗链,还买了一把菜刀。她真想用这把菜刀把自己身上这层假皮剥掉,露出真实的自己。 “亚衣!再不开,我撞门啦!” 亚衣转而把刀尖指向自己的脸,就像在质问自己似的,慢慢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睛,碰到了眼睫毛。 “你跟电视台的人都说了些什么?你到底碰上什么鬼了?你给我出来!”孝郎嚷嚷着。 希久子说:“亚衣呀,你们班主任老师说了,你入学的时候成绩是全年级第十三名,是相当优秀的。老师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呢……妈妈好伤心啊!” 亚衣的眼泪滚落下来,沾湿了枕头。孝郎后退了几步,正要向亚衣房间的门撞过去,亚衣猛地起身坐在床上,冲着门大声尖叫起来。 “呀——” 那声音就像一头幼小的野兽在遇到了危险的时候的嚎叫,充满恐怖感。 孝郎愣住了,但他还想说些什么。希久子冲他摇了摇手,拉着他的袖子下楼去了。 俩人回到卧室,希久子先坐在了床上。孝郎刚进来,希久子就用沙哑的声音吩咐道:“把门插上……” “胡说什么呢?”孝郎奇怪地问。 “电视上说了,家庭内暴力专题节目上说的,家里如果有有问题的孩子,睡觉的时候应该把门插上。” “……指的是把孩子锁在房间里吧?” “不是。为了防止孩子夜里袭击父母……现在这属于常识了。” “……别说这种混蛋话!”孝郎愤然,一屁股坐在了梳妆台前边的椅子上,“那指的是有家庭内暴力问题的情况,亚衣又不属于暴力问题。你这个做母亲的,冷静一点儿好不好?你去给我倒杯凉水来,酒劲儿上来了……” 希久子有气无力地走到厨房里,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给孝郎端回来一杯,孝郎一口气把一杯水全喝光了。 “亚衣干什么出格的事了吗?”孝郎躺到床上去,接着说,“你冷静地想一想,不就是跟电视台的记者说了句玩笑话,身体不舒服没上学,自己在自己房间的门上安了个防盗链嘛……孩子大了,有自己的隐私了,安个防盗链也算不了什么,不要神经过敏嘛。你说是不是啊?”见希久子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不说话,孝郎生气了,“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那么看。”希久子看着镜子里那个疲惫的中年妇女的脸,“不是我神经过敏,亚衣最近确实变得很奇怪。” “她奶奶死了,又刚上高中,正处于反抗期,你不是说叫什么青春期歇斯底里吗?亚衣的教育问题都是你管,为什么就没发现征兆呢?” 希久子的视线转向镜子里那个令人厌恶的中年男人:“……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挣钱养家糊口啊!要是个男孩子嘛,你说我什么都不管还能叫人接受。女孩子嘛,当然应该由母亲来负责啦。哪家不是这样,也没见人家出问题嘛!怎么你就不行呢?” 希久子烦躁地说:“我不是在管吗?” “你管什么了?还不都是推给她奶奶管。奶奶死了,亚衣就变得奇怪了,你说这怨谁?” “谁推给她奶奶管了?是她奶奶不让我管!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她不是一直显摆她会带孩子吗?” “显摆是显摆,照顾孙女还是尽心的嘛,咱们还应该感谢她呢!是她把亚衣抚养大的,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她是抚养了孩子,可是整天骂我,骂得我焦躁不安!” “正是你这种焦躁不安给了孩子不好的影响,你就没有意识到应该怎么做母亲!” 希久子嘲笑道:“你就意识到怎么做父亲啦?你在家里一直就是个孩子!她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你依靠她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死了你就把亚衣推给我,你就知道逃避!” “我逃避?我在跟整个世界打交道做买卖,这工作不仅关系到我们一家银行的生死存亡,甚至关系到全日本的银行的生死存亡!我的责任重大到甚至可以扔掉家庭的程度,我能逃避到哪儿去?” “还不是因为家庭这一头负担太重,你才逃避到所谓的工作里去的!你到现在还是个孩子,重的一头你扔下不管,选择轻的那一头!什么跟整个世界打交道,说穿了只不过是嫌家庭这头太重!” 孝郎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照着梳妆台的大镜子砸了过去。 杯子砸在映在镜子里的那对中年男女的脸上。两张脸顿时四分五裂。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俩人谁也不看谁,一动不动地坐着。 卧室里只能听见显得有些混乱的呼吸声。 终于,希久子站起来,把吸尘器拿过来,开始处理地毯上的碎玻璃。尴尬的气氛被吸尘器的轰鸣声掩盖住了,俩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地毯上闪着刺眼的光芒的碎玻璃全都被吸到吸尘器里去了,希久子关掉开关,一字一顿地说:“……亚衣跟一个老师关系很紧张。” 已经在床上躺下的孝郎用还在生气的声音问:“跟班主任?” “美术老师……” “噢——美术老师啊,”孝郎翻了个身,“我上学的时候,美术课经常逃课。上美术课,还不如去图书馆多背几个英语单词呢!” “……被侵犯了。” “什么?” “亚衣说……她被那个美术老师侵犯了!” 孝郎腾地坐起来,直瞪瞪地看着希久子。 “那个美术老师还到咱家来了……亚衣被警察带到警察署的时候,也把那个美术老师叫去了。” “亚衣被带到警察署去了?你……” “亚衣跟着一个男人进了情人旅馆,在旅馆里用烟灰缸打破了那个男人的头,最后被警察带到警察署去了。” “……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警察?情人旅馆?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孝郎狼狈得语无伦次,“不要胡说八道!不要编瞎话骗我!被带到警察署去了?当时你为什么没叫我?你别一生气就编出这种毫无意义的瞎话来骗我!” 希久子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瞎话!毫无意义的瞎话!”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拎起吸尘器走出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在身后。 孝郎从床上跳下来,想追上去问个究竟,走到门前突然站住了。 一旦拉开这扇门,迄今为止的平静生活就算结束了。 孝郎从门前退回去,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酒,对着嘴灌起来。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伪善,一边往胃里灌。 希久子回到卧室换上睡衣,问了一声“关灯吗”,不等孝郎回答,就关灯上床了。 孝郎放下酒瓶上床,背朝希久子躺下。在他的意识深处,期待着希久子从后面抱住他,对他说:“对不起,刚才我是一时生气骗你来着,对不起!”就像一个孩子期待着母亲的安慰似的。 可是,希久子没有来抱他。 其实,希久子也在期待着孝郎来抱她。她期待着孝郎把她抱在宽阔的胸前,喃喃地对她说:“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多,又是照顾这个家,又是工作,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可是,孝郎也没有来抱她。她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幼儿,一直祈盼着。 天快亮的时候,睡得很浅的希久子听见有人开冰箱,紧接着听见了扯破纸袋和塑料袋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没有了,希久子又进入了浅睡状态。在梦中,她看见许多岩石在虚无的空中飘浮着,冰冷的岩块不断地砸在希久子身上……这时,她又听见有人冲厕所,睁开眼睛等了一会儿,又有人冲厕所。 希久子呆不下去了,刚要起身下床,孝郎先于她跳下床出去了。来到客厅里,孝郎看见亚衣正在上楼。 “亚衣!”孝郎叫道。 亚衣脸色很不好,瘦瘦的身子,像个幽灵,孝郎不禁呆住了。 亚衣眼球机敏地转了转,像个敏捷的小动物似地跑回二楼去了。孝郎追上去,在亚衣把防盗链挂上之前拉住了门。亚衣跳上床,用被子蒙上了头。 “亚衣!起来!你给我起来!”孝郎攥着拳头,浑身一个劲儿地哆嗦,“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到底打算干什么?”说着一把掀开了亚衣的被子。 亚衣缩成一团,膝盖顶着胸,双手抱着头,荷叶裙卷了上去,露出白皙的大腿。不知不觉之中,女儿长成大姑娘了。孝郎被一种虚无的东西搅得有些心慌,同时又感到几分悲哀,他又把被子给亚衣盖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这么早就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孝郎的声音变得可怜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厌恶,于是连忙加强了语气,生气地训斥道:“起来!好好儿说说!有什么不满意你直接说!在外边干那些没用的屁事,说那些没用的屁话,不嫌丢人哪!” “她爸!”希久子在屋外叫了一声,提醒他掌握分寸。 孝郎努力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说:“我不是生气,我是担心哪!你到?99lib?底出什么问题了,父母替你担心哪!你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吧?爸爸想听你好好解释一下。” 亚衣一动不动。希久子看不下去了,向前走了几步,对亚衣说:“亚衣,你呀……” “你给我住口!”孝郎大吼一声打断了希久子,继续对亚衣说:“亚衣,爸爸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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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爸爸是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要对电视台记者说那些话?为什么不去学校?为什么悄悄吃东西,吃了又吐掉?真的是打算减肥吗?” 亚衣还是一动不动。孝郎真的生气了,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把她拉起来,“你说!你跟那个美术老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带到警察署去了?你身上有什么感觉?”孝郎又伤心又生气,浑身发抖。 “有了!肚子都大了!”亚衣粗暴地大喊一声。孝郎大惊失色,手不由得松了。亚衣甩开父亲的手,白嫩的手腕早就被孝郎捏得青紫了。 孝郎好不容易才装作镇定的样子说:“那好,好好解释一下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要用这种不愉快的心情迎接早晨。应该对学校说的话还是有必要说的,把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讨厌!”亚衣把床头柜上摆着的十六个小瓷娃娃一下子扒拉到地毯上,摔碎了好几个。那是亚衣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希久子给她买的。 惊呆了的孝郎回过神儿来,又抓住了亚衣的手腕。亚衣像一头暴怒的小野兽,又抓又踢,痛得孝郎松开手,向门外退去。 “亚衣——”希久子悲痛地叫了一声,扶着孝郎一起往后退。 亚衣颤抖的眼睛看着慢慢退出屋外的父母,觉得他们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他们好像惧怕亚衣似的,后退着,后退着。亚衣觉得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回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亚衣想叫,却叫不出来,急得她抓起身旁的一把椅子,拼命朝窗户砸过去。在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中,窗户玻璃碎了。 朝阳穿过破洞,照在地毯上的碎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亚衣好像是要证明一下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似的,在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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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上踩来踩去。 钻心的剧痛刺激着她,反而踩得更起劲儿了。黏糊糊暗红的血涂在碎玻璃上,亚衣看见的是玻璃森林深处的红色的湖水上站着的自己。 孝郎慌忙冲上去把亚衣抱起来放在床上。 “我去拿药!”希久子说着就往楼下跑。 “别拿药了,去医院!”孝郎抱着亚衣下了楼梯。 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送到医院,请医生把扎进肉里的碎玻璃夹出来,又打了防止化脓的针,回家的路上,上班的车流已经开始涌动了。 亚衣好像丢了魂似的,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孝郎夫妇的床上。 孝郎说他早上有个重要的会议,不参加不行。即使没有会议,他在家里也呆不下去了,恨不得赶快把亚衣推给希久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反抗期的现象吧……给玻璃店打个电话,把玻璃换上,把房间收拾干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就别去上班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希久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找人商量一下可以吗?” “跟学校有什么好商量的,没用!” “别的地方,比如说心理咨询……” 孝郎生气了:“家丑不可外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别人了解咱家的事吗?你是母亲!别把做母亲的尊严给扔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希久子把亚衣房间里的碎玻璃收拾了,给玻璃店打完电话,就坐在客厅里等。亚衣在床上躺着,希久子没有跟她说话,说不出的不安和紧张笼罩着整座房子。玻璃换好以后,希久子环视了一下亚衣的房间,含着眼泪把剩下的几个瓷娃娃摆好,想起亚衣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不由得想找出影集来看看。影集就在书架上,希久子把它抽出来的时候,里边夹着的一张广告掉了出来。 希久子捡起来一看,是很多天以前有人投到邮箱里的,写着“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那张广告。当时,亚衣还问她是什么广告,希久子说“跟咱们家没关系”。说完就扔进了垃圾箱。 突然,希久子听见楼下有动静,她连影集都没顾上放下,跑下楼去一看,亚衣已经不在床上躺着。再到门口一看,亚衣的鞋子不见了。希久子光着脚追出去,一直追到第一个路口,也没看见亚衣的身影。 希久子有气无力地回到家门口,怀里抱着的影集掉了,照片散落在地上。她把照片捡起来,回到家里,瘫坐在起居室的地毯上。 手上的照片是亚衣五六岁的时候照的。天真无邪的亚衣,好像就是昨天的亚衣!看着亚衣的照片,希久子泪如泉涌,不一会儿,笑着的,哭着的,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撒娇的,所有的亚衣的脸都被泪水粘湿了。 希久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刚才那张广告映入眼帘: “不要一个人烦恼……您的目的不是找我商量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您愿意,就把您的烦恼说出来吧……不要客气,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希久子照着广告上的电话号码拨起号来,长音只响了一声,那边就有人接电话了。那是一个柔和的声音。 “喂!您好!有什么都可以说,哪怕只是说出来也能使您轻松一些啊……喂!” “喂……”希久子不由得答应了一声。 “今天好像要下雨,您喜欢雨天吗?” “不……啊……晴天雨天我都无所谓……” “雨的味道您闻到过吗?那种味道可以渗入您的心里,让您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是为了您的孩子的事吗?” “不是。是为了朋友的女儿的事……” “噢,您跟您的朋友住邻居吗?” “啊,是邻居……” “高中生?” “对……” “正是不好对付的年龄,您的朋友急得够戗吧?” “啊……可不是嘛。”希久子拼命忍着没有哭出来,“刚上高中……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变得好奇怪……我……我……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她好可怜啊……” “啊,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您能跟我详细谈谈吗?” 第四节 同年六月八日,星期六 浚介被叫到校长室,问他对电视台的发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把对美步说过的话又对校长说了一遍,说连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但仍然坚持认为学校方面有问题。 以校长为首的干部们特别生气。他们希望的是浚介检讨自己的错误,撤回自己的发言,并在公开场合发表。 “你的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啊……”校长很不耐烦地说,“怎么办呢?我看你还是从我们学校毕业,找地方画你的画儿去吧!” 但是,浚介并不打算辞职:“那样我就更没法对这件事负责了。”他说他只不过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帮助那些有问题的学生。 校方明白,在开除浚介的问题上必须采取慎重的态度,如果再让新闻媒体抓住加以炒作,会使学校的名誉受到更大的伤害。 当然,如果能找到别的借口开除他则另当别论……关于别的借口,校方决定从学生汇总风传的浚介跟芳泽亚衣的不正当关系入手。于是,教导主任以校方代表的身份说话了。 “学生中都传开了,说你跟某个女学生有不正当关系,有这么回事吧……从电视台的原始录像带里那个女学生的反应来看,可以说这种风传并不是捕风捉影……” 浚介当然坚决否认。校方并没有任何证据,最后只好作了一个暧昧的决定:让浚介暂时停止工作,在家待命。 回家的路上,浚介觉得胸口特别堵得慌。他本来是抱着露一手的想法去实森家和亚衣家的,结果不但没有表现了自己,反而惹了一身麻烦。来到家门前,又不由得想到还要付房费,还要过日子的问题,浚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那只大黑猫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浚介面前。大黑猫大概是这所房子原来的主人,那个住了养老院的老太太养的,所以总是以主人自居,在房子周围转悠。 “我回来了!”浚介冲黑猫打了个招呼。黑猫好像没听见似的,看都没看浚介一眼,慢悠悠地朝土坡那边走去。 “连猫都不给我一个好脸色……”浚介嘟囔着,垂头丧气地站在家门前。正要开门,忽然闻到一股臭味儿,同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可是?99lib?环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您搬过来啦!”一个声音从下边传来。 浚介低头一看,房子下边钻出一个怪物,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对不起!吓着您了吧?”那个怪物从底下钻出来,摘掉头上的防毒面具,微笑着看着浚介。那是一种慈父般的微笑。 “啊,我是专门帮助住户灭白蚁的,我叫大野。” 浚介想起来了。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的时候碰上的,还拿了他的名片。浚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这么快您就来啦?” “我觉得,星期六下午年轻人可能不在家,偶然经过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 “刚回来。” “去约会.99lib.?” “哪儿有什么约会呀。对了,您的车呢?” “停在附近的空地里了。既然过来了,我就给您看了看。” “是吗……哪儿来的臭味儿啊?”浚介使劲儿吸了吸鼻子。 从房子后面山坡上的树林里吹过来的风里,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儿……在他的鼻孔深处,大概是两只眼睛之间吧,好像电线短路似地爆发出白色的火花,那是主管记忆的细胞和外界环境认知的神经之间的短路,但由于短路只是一瞬间,没能激活主管记忆的细胞…… “您怎么了?” “没什么。”浚介眨了眨眼睛,“您这是什么药啊?” “啊,油性药剂。先把白蚁窝钻几个洞,再把这种药剂灌进去,以达到消灭白蚁的目的。这种药特别灵,白蚁沾上就死。” 浚介不懂灭蚁方面的事:“是吗?就是有点儿煤油味儿。” 大野苦笑着皱了皱眉头:“实际上,这里边百分之九十是煤油,杀灭白蚁的药必须混合在煤油里使用。不过,这种油性药剂是点不着的。一个不懂这种道理的人认为煤油可以消灭白蚁,结果把整座房子都烧了,这在本行业是一个很有名的事故。” 大野一边给浚介讲一些治理白蚁的常识,一边认真地操作。 突然,大门外边的路上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浚介不由自主地朝大门外跑去。 一辆红色赛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紧身衣裤的姑娘,一边往车轮下看,一边嘟囔着:“轧上了……轧上了……” 婴儿似的叫声从车轮下传来。浚介一看,只见那只大黑猫的下半身被压在车轮下,内脏都从肛门里挤出来了,痛得它吐着舌头瞪着眼睛,一边惨叫一边用前爪抓挠着地面。 “快倒车呀!”浚介冲姑娘喊道。 “不!我不敢!怎么办?怎么办哪?”姑娘慌了神儿。 黑猫继续惨叫着。姑娘一把抓住浚介的胳膊,躲到浚介身后:“我不敢!帮帮我!” 浚介看了黑猫一眼,发现黑猫正在仇恨地瞪着他。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大野从后面过来了。只见他蹲在被车轮压着的黑猫前边,温柔地抚摩着黑猫的头,闭上眼睛,好像在祈祷着什么。黑猫求救似地用爪子挠他的手,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大野先生……”浚介不知道大野打算干什么,担心地叫了他一声。 大野突然睁开眼睛,左手按住黑猫的脖子,右手攥住它的头,就像拧紧一个大瓶盖儿似的,猛地拧了三百六十度。黑猫的最后一口气呼出来,其余韵冲击着浚介的耳膜,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黑猫的前爪停止了抓挠,瘫软地趴在了车轮下边。 大野冲着黑猫垂下了眼睑,不动声色地问浚介:“会开车吗?” “啊,有驾照,不过没怎么开过。”浚介推开那个姑娘,坐进车里,挂上倒挡倒车。 大野到停在附近空地的自己的小型客货两用车上拿来一块黑色的塑料布,把黑猫放在上面。看见浚介从跑车那边走过来,对他说:“我要厚葬这只猫。”说完小心翼翼地捧着黑猫放到了他的车上。 红色跑车一溜烟地跑了,大野看了看手表:“糟糕!天黑之前我得把剩下的活儿干完!”说完就又钻到房子下面去了。 大野干完活儿钻出来以后,浚介对他说:“还是钢筋水泥的房子好,不用担心白蚁。” “这您就误会了。”大野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就算是钢筋水泥的建筑,也有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间吧?只要有木头就会有白蚁,那些坏东西无孔不入。这么跟您说吧,真正安全的家是没有的。” 大野严谨的工作态度和渊博的知识,特别是他拾黑猫从痛苦中得到解脱的干脆利索的做法,使浚介肃然起敬。“大野先生,你做这个工作已经有很多年了吧?” 大野一边开车门一边说:“哪里,刚三年。” “什么?” “要是从独立出来算起,只有一年半。怎么?您担心我的技术不行?” “看您说的,我是感到吃惊。” “要说经验,我也许还有些不足,但要论工作态度和质量,我保您满意。” 小型客货两用车开走了,车后卷起沙尘。沙尘过后,一个人影出现在刚才黑猫被轧死的地方。啊,是游子。 游子穿一件运动衣,一条牛仔裤,红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辫,像个小姑娘。 浚介笑容满面地跟她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游子却严肃地直截了当地说:“跟我走一趟!” “……什么?” “跟我到亚衣家去一趟!” “……他们跟你联系过了吗?” “没有。但是,我觉得应该去一趟。” “为什么这么着急?” “这还叫急呀?就这么置之不理是不行的!” “谁说置之不理了?我不是说过应该多加注意吗?” “电视台采访你们以后你又到她家去过了吗?她现在怎么样?还没去过吧?”游子盯着浚介,用谴责的口吻对他说:“你一边说应该多加注意,一边什么都不做!” 浚介生气了:“一是得看机会,二是有我跟她的风言风语,哪儿那么随便说去就去呢?” “你不是说你跟她之间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吗?”游子一针见血地质问道,“跟我一起去!去帮帮他。现在马上就去!”说完一把抓住浚介的手腕,拉着他就要走。 “放开我!”浚介甩开游子的手,游子打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手撑在了石子路上。浚介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但并没有上前搀扶她,“……啰唆什么呀!学校对她的处分还没决定呢,现在学校的人对她追问个没完没了,班主任老师们也到她家去了,逼得她够戗了!” 说到这里,忽然发现游子右脚的脚脖子都渗出血来了:“哎呀!对不起!蹭破了吧?” 游子把脸转向一边:“不是现在蹭破的。” “那是……” “真叫人讨厌……”刚才还满腔热情的游子冷了下来,身体微微颤抖着。 浚介说:“到家里坐坐吧,不管怎么说,先到家里坐坐吧。”其声音之温柔,感情之真挚,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进家以后,浚介请游子洗了手,安排她坐下,拿过来一个小药箱。 “算了吧,不疼。”游子抚摩着自己的右脚说,“这里的神经迟钝。” “还是消消毒吧。”浚介把药箱放在游子脚边,蹲下去打开药箱,取出一瓶消毒药水。 “我自己来吧。”游子接过药瓶,把消毒药水涂在伤口上,伤口立刻冒出许多小白泡来。看着那些不断冒出来的小白泡,游子心里也冒出来许多记忆的小白泡。她自言自语地:“……闹得可凶了……甚至想杀人……闹得凶极了……” 浚介知道她指的是谁,点了点头。 游子继续自言自语地说:“我的手还是挺听使唤的,那么重的一个闹钟,一下子就被我扒拉得飞起来,落到墙角那边去了……母亲要是在场的话,会怎么样呢?也怎么样不了!闹成那个样子,母亲也会一如既往地照顾我……我把闹钟甩出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动太古怪了……正好母亲回来了,我就跑了出来。走着走着忽然想找谁谈谈,想碰上一件事情,结果就走到你这儿来了……突然跟你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 浚介摇摇头,去厨房拿了两个易拉罐,一个咖啡,一个果汁:“要哪个?” “何必那么客气……那就要果汁吧。”游子客气了一句,接过果汁。 “我就知道你得要果汁。”浚介笑着说。 “什么意思?” “我认为你属于那种把健康放在第一位的人。”浚介说着靠着一个还没打开的纸箱子坐在了榻榻米上。 游子苦笑着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健康。那些有问题的孩子太叫人揪心了……你还记得那个喝醉了的男人吗?他给我打电话,说得可难听了,这也是我今天心情烦躁的一个原因。” “那个醉鬼确实叫人讨厌……把孩子送回家确实有问题。也许轮不到我发表意见,是否可以让孩子离开父母一段时间,然后走上自立的道路。那个警察的女儿不就挺顺利的吗?” “你是指马见原先生的女儿?顺利可谈不上,她心里的创伤还没愈合呢。孩子嘛,就算是做了父母,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也还是孩子。可以说,对父母的恨有多深,对父母的爱就有多深,不管表面看上去多么恨父母,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父母的爱的……只要马见原先生一天放不下架子,他女儿就一天得不到父爱,就会一直有一种罪恶感,认为是自己破坏了和睦的家庭,最终还会对她自己的孩子产生不好的影响……”游子轻轻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游子站起来说:“打搅你了,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浚介不希望游子这么快就走,连忙说:“既然来了,就参观参观我的家吧,虽然是旧房子,但古色古香,别有一番情趣。” 游子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推辞,只好跟着浚介参观起来。 看到里边的屋子里摆着的单人床的时候,游子不由得紧张起来,故意看着窗外说:“环境不错,好像农村的房子,又安静,空气又好。” “一个人住,寂寞了点儿。” “那就找个人一起住吧。” “找谁?” “你不是有很多女人吗?” 浚介苦笑道:“你怎么净出我的丑呢?” 游子不再说话,出神地看着窗外那轮颜色很浅的月亮。 “你……有男朋友了吗?”浚介尽量用轻松的口气问,“家里没催着你结婚成家吗?” “催……但是我不想。”游子小声说。 浚介看着她的侧脸,试探着问:“因为做这种工作的原因?” “什么?” “你这种工作,不幸的孩子和家庭见得多了,觉得害怕是吧?” “……我确实怕有孩子……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孩子教育好……既不伤害了孩子,又要教育好孩子,把孩子引向幸福之路……这么重的担子,我实在挑不起来。” “社会上很多人什么都没想就做了父母。” “……话不能这么说。如果大家都不敢承担责任,你我都不可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不不不,像我这样的人,随随便便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确不是一件好事。”浚介半开玩笑地说。 游子也半开玩笑地吹了口气。 谁知游子的笑让浚介产生了某种错觉:“希望你不要误会……” “什么?” “可以说,那是偶然的。可是,我一直认为是因为那个偶然把事情给闹糟了……但是……那确实是一次偶然……” “你指什么?” “……跟芳泽亚衣接吻的事。” 游子的脸色刷地变了。 浚介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但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继续说下去了。 “在教室里,我追问她为什么撒谎说我欺负了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靠得太近……实际上是拉扯起来了……结果就……所以,我不能轻易地跟你去她家……” “……流氓!” “不!你别误会,那确实是偶然的……” “亚衣之所以变得奇怪起来,原来是因为你……” “你冷静点儿,听我解释。” 游子朝门口走去:“你没有必要对我解释什么,对亚衣解释去吧!你伤害的是她!” “她一直回避我。” “当然要回避你!”游子穿鞋的时候才觉得手上那罐果汁碍事,“我喝了你的果汁,以后买了还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 游子放下果汁穿鞋,但由于脚不方便,没有马上穿好。她没好气地说:“怎么这么臭啊!” “怎么会呢?那果汁是我刚买的。” “我说的是你家里的空气!大概跟住这房子的人有关系吧!” “啊,灭白蚁的药,刚用上的。” “煤油味儿!谁也不会认为这是灭白蚁的药!” “可不是嘛!跟实森勇治家的味道一样,当时他母亲就说是正在灭蚂蚁。麻生家也有这种味道。” “依我看哪,那是人的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味道!”游子终于穿好了鞋,愤然离去。 “随你的便!”浚介也生气了。 游子开门出去,旋即又回来了:“麻生家也有过这股味儿吗?”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实森家和麻生家都有这股味儿……是真的还是瞎说呢?” “谁瞎说了?” “……要是真的,我劝你赶紧向马见原先生报告!这难道不是两家的共同点吗?他不是说过,什么线索都可以吗?” “跟我没关系!你还是听我解释一下……” “我不想听你解释!”游子砰地关上门走了。 浚介呆呆地看着关得紧紧的门,希望游子再次推门进来。他的希望落空了。 马见原走进新大久保的那家地下脱衣舞舞厅,在接待室一露面,穿着名牌西服的长峰就走过来领着他进了一间密室,然后把装在信封里的五十万日元放在马见原面前的茶几上:“昨天晚上多亏了您,太感谢了!” 昨天晚上杉并警察署的警察们根据便衣侦查到的情报,对管区内黑社会的违法据点进行了一次大搜捕,结果由于马见原事先通风报信,什么证据也没抓住。 “太少了点儿吧?”马见原掂了掂那沓钱,斜着眼睛看着长峰。 “那个店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当然,您帮了忙是事实。以后,别的区也请您多加关照。光这一个区,给不了您那么多,请您理解我们的难处。” “理解不了!”马见原把钱装进西服内兜,“那我让你们尝一回苦头怎么样?总是在你这里扑空,上边也会怀疑的。” “您别那么干哪,对谁都没有好处嘛!您又不让我们雇雏儿,如今干这行的,谁不雇雏儿啊?不雇赚不了钱哪!” “你没雇?” 长峰冷笑一声:“至少在马见原先生转到的地方没雇。不过,为了给您上供,在雏儿的使用方面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管怎么说,以后也不许你们用孩子赚钱!这钱太少了,当心下次的搜查吧!” “您放心,我们不会破产的?”长峰毫不示弱。 “我根本就不想让你们破产,不过要看你们是否满足我的另一个要求。” “在下洗耳恭听。” “我想跟油井谈谈。那小子竟敢威胁我!” “这……跟我没关系嘛。他已经离开东京了。” “你应该知道他在哪儿住。” “不知道,他老换地方。” “我直接跟他谈,你们不是更省心吗?这回钱给得少,我也就不计较了。”马见原说完离开脱衣舞舞厅,在银行里存入两个户头,回警察署去了。 刚走进办公室,刑警队队长世木就把他叫到署长室研究工作。 又干又瘦的署长韭屋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显得非常滑稽,办公桌一侧肥胖的副署长琴井跟他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世木用传达上级指示的口气对马见原说:“昨天的搜查又扑空了,分明是有内奸。我认为是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的年轻警察干的……不要等着警视厅来人调查,那就被动了。我认为我们应该搞一次内部清理,把内奸查出来。”说到这里,世木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查内奸,不能依靠那种马马虎虎的人,得依靠那种有勇气,有眼力,大家都信任的人,依靠经验丰富的老警察……怎么样?” 马见原一直默读着署长背后挂着的警察法第二条“警察的责任”,听到世木问他,反问道:“什么怎么样?” “我们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怎么样?” 马见原正看到“警察要置自己的生命财产于度外,以维护公共安全和秩序为己任”,听世木这么说,答道:“不用给我戴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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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照实说吧。” “因为重视你才决定把这个工作交给你的。” “算了吧,看我最闲在,而且快退职了,将来不会留下麻烦……恐怕这才是选中了我的理由吧?” 署长韭屋没动声色,副署长琴井听不下去了:“不要挖苦人嘛。你不干也没关系。实际上,刑警队被腐蚀了的也许更多,我倒是觉得由生活安全科的来完成这个任务更合适。” 世木调停说:“想接受这个任务的人多了,你经验丰富,认识人多,大家也都尊重你。作为一名警察,你经常是挺身而出……” 琴井有些不耐烦了:“怎么样?接受任务?我和署长还得制定以后的计划呢!” 马见原正要说话,上衣兜里的呼机叫了起来。 “对不起!”马见原掏出呼机一看,是研司。脸色马上就变了。 “就在这儿打吧。”署长韭屋说。 “不了,是私事……” “没关系,在这儿打吧。急事儿吧?” 马见原再次谢绝了韭屋的好意,郑重其事地说:“这个任务我接受下来,但具体怎么做得听我的。”说完鞠了个躬就匆匆离开了署长室。 马见原从后门出来,在区政府大楼后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绫女家的电话。 “喂!是研司吗?出什么事了?” “瞧给你急的,真是个了不起的父亲哪!”听筒里是一个连挖苦带嘲笑的阴险的声音。 “油井?” “晚上好!” “你在那儿干什么?” “他们让我跟你联系,我认为这是最快的联络方法。” “研司……他怎么样了?” “什么意思嘛?研司跟他的亲生父亲在一起,还能怎么样?” “把研司交出来!” “你看你看,简直把我当成绑票的了嘛!” “没什么区别!” “跟你打个招呼,我已经说了好多遍了,从生物学的角度讲,我才是研司真正的父亲!” “没判给你!” “我的遗传因子传给这孩子了,没有我就没有这孩子,你能否认吗?法律跟这比起来算个屁!你跟研司才没有任何关系呢!” “你也配当父亲,把研司打成那样!” “那是爱得深的缘故……” “你现在的行为属于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滚出去!留下研司,滚!” “我看你是和尚戴草帽——无法无天哪!你学过警察法吗?别滥用职权!你利用职权夺走了我的老婆孩子……怎么样?搂着绫女挺舒服的吧?说来够滑稽的,咱哥儿俩搂过同一个女人,哈哈哈——” “你要是不走,我叫警察了!又想进去啦?” “……无所谓” “再进去,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出来!” 油井沉默。 “叫研司接电话!让我听听他的声音!” “你想听什么我知道,”油井恶毒地说,“不就是想让他跟你叫爸爸吗?” “叫研司接电话!”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演戏,油井说话的语气激烈起来:“少来这套!你以为他的亲生父亲是谁?喂!研司!你说!你冲着话筒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谁?说呀!你说呀!” “油井!住手!” “你想听研司的声音是吧?好吧,研司!哭!大声哭!别小声抽搭了,大声说,让他听听,谁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敢看不起我……”油井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马见原冲着话筒“喂”了好几声,没有人再回答他。他顾不上回署里打声招呼,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向绫女家奔去。 快到的时候,赶上堵车,马见原从车上跳下来就往绫女家跑。上楼的时候,他的大脚跺在楼梯上,把整座楼房跺得直打颤。这个家的钥匙他已经还给了绫女,他敲了敲门听不见动静,一转门把,门没锁。 马见原闯进去,大喊一声:“研司——” 屋里没开灯,也没人回答,马见原开开灯,每个房间都找过了,不见研司的影子。 马见原打开窗户,只能看见住宅小区里路灯照着的栀子花。 “研司——”马见原冲着听得见流水声却看不见流水的赤羽川大喊。 忽然,身后传来咯噔一声响,回头看时,声音又没了。 “研司……”马见原轻声叫道。 壁橱里又咯噔了一声。马见原赶紧走过去拉开壁橱一看,只见研司双手抱着头,99lib?缩成一团躺在壁橱里。 “研司……”马见原轻轻地叫着,想把研司抱起来。研司拼命反抗着。 “研司,你怎么了?”马见原仔细观察着,看不出受伤的样子,“伤着哪儿了?身上什么地方疼吗?”马见原一边安慰他,一边把他抱了出来。 研司突然使劲儿用指甲掐起马见原的手来,马见原忍着痛,继续安慰他,“不要紧的,是爸爸。研司,你看,是爸爸呀!” 研司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在马见原怀里又蹬又踹,打他的脸,揪他的头发。 “别怕,是爸爸,别怕……” 研司终于不折腾了,瘦小的身子依偎在马见原的怀里,不住地抖动。 “怎么了?”马见原身后传来绫女关切的声音。她发现马见原和研司的样子很不正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研司!”绫女心疼地叫道。 研司从马见原的怀里挣脱出来,朝妈妈跑过去,一下子撞在绫女身上。绫女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绫女疑惑地笑着:“好孩子,这是怎么了?”她一边抚摩着研司的后背,一边用眼睛问马见原是不是油井来过了。 马见原虎着脸点了点头。 绫女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但为了研司,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好孩子,乖孩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摩他的小脸。研司把脸靠在妈妈脖子上,眼泪把妈妈的脖子和肩膀都弄湿了。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马见原不等电话响第二声,立刻抄起了话筒。 “我在水闸那边等你!”油井只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绫女有些害怕,嘴唇抖动着:“什么……他说什么?” 马见原看了看还没有从恐怖中恢复过来的研司,用眼神提醒绫女要冷静,又在她那瘦弱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我出去一下。” 马见原朝着建设省的办公大楼附近的荒川和隅田川分岔处的水闸快步走去。来到离水闸十米处,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了。 “别过来!就站在那儿说话!”油井穿一身蓝西装,戴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 马见原不听那套,继续向前走。 油井一边敏捷地向后退一边说:“你要是没有谈判的诚意,我回去了。” 马见原停下脚步:“谈判?先说说你犯下的罪行吧!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是要被判刑的!” 油井嗤嗤地笑着,眼镜后面的那双爬虫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是研司让我进去的,也是他让我用的电话,不信你问他!” “你为什么把他塞到壁橱里去?” “误会,误会!他自己钻进去的,我没动他一手指头。” “那孩子最怕黑,怎么可能是他自己钻进去的呢?” “你觉得这不可思议是吗?其实,在黑地方呆惯了,反而有一种安全感,我就有过这种体会。” “照你这么说,研司往暗处一藏,就不会受到你的伤害了?” “那么长时间没见过我了,当然有些不习惯。我看见他不声不响地钻进壁橱里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那孩子长大了,作为父亲,我高兴啊!可是呢,我又觉得害怕,怎么跟他接触,跟他说些什么呢?我可犹豫了。就说,嗨!孩子,咱们像以前一样,一起好好儿过日子吧!行吗?我得求你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 “我想从头做起啊,马见原先生!我想跟绫女复婚,重新跟他们娘儿俩一起过日子!”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 “我是改造好了才出来的。你是当警察的,怎么能不尊重出狱者的人权呢?” “你蹲监狱是因为别的罪,你对研司犯下的罪行,根本谈不上改造好了!” “他不听话,我这个做父亲的骂他两句,打他两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做父亲的不打孩子?按照你的标准,全日本还找得到有资格做父亲的人吗?” “你那是骂两句打两下的问题吗?” “为了把他教育好,不知不觉之中过了点儿头……做父亲的也是人嘛,人还有不犯错误的?” “你绝对没有资格做父亲,绝对没有资格……” 油井把脸转向一边:“你也太过分了吧?” “什么意思?” “照顾了绫女和研司那么长时间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调查过了……马见原先生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的?” “……” “你儿子好像是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的,但据权威人士分析,实际上是自杀的,自杀原因是忍受不了过分严厉的父亲,精神极度痛苦……女儿对此非常清楚,可怜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我见得多了。值得庆幸的是这孩子没有走上邪路,而是正正经经地经营着一家花店。你知道她对常去她的花店买花的人说什么吗?她说她的父亲很久以前就死了!……你在对我指手画脚之前,先想想你是怎么对待你自己的孩子的吧!” “这跟研司的事没关系!” “什么?你就会拣着对你有利的说。算了算了,我不打算跟你争论。我在大墙里边接受了心理辅导,多少学会了点儿宽容。咱们还是谈谈绫女和研司的将来吧。马见原先生,关于他们母子的将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什么怎么打算的?” “你准备跟绫女结婚吗?你准备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照顾他们一辈子吗?我作为研司的亲生父亲,向你这个现任父亲问问这个问题,还是有资格的吧?” “……” “怎么样?跟夫人离婚,把他们母子接过去,照顾他们一辈子?怎么样,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去把这个意思转达给夫人。” “你……你敢!” “不要客气嘛!开花店的女儿那里我也负责通知,我就对她说:‘你爸爸要给你找一个年轻漂亮的新妈妈……’” 马见原忍无可忍,向油井扑了过去。 油井一边往后退一边尖着嗓子叫道:“你才是虐待研司的罪魁呢!还没意识到哪?” 马见原不由得站住了。 油井也站住了,继续说:“你想一直这样伤害研司吗?” 马见原痛苦地低下了头:“你没有资格……” 油井镇定下来,强作笑脸:“以前我是因为有病。”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请你把这个交给绫女,跟她好好儿谈谈。她一见我就愤怒得不得了,根本不听我解释……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在大墙里边接受过心理辅导,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有病。我的病属于心理疾病,但是得这病的责任不在我。我出生以后,我父亲怀疑我不是他的孩子,当然,这种可能性是有的。于是呢,他就在外边乱搞女人。我母亲呢,经常打我,拧我,不给我饭吃,我哇哇大哭的时候被父亲撞见,母亲就说是为了阻止他去外边搞女人,可是父亲却说反正不是他的孩子,爱怎么打怎么打,甚至把我塞进壁橱里不让我出来……我想做个好孩子,并且做了很大的努力,结果父母还是讨厌我……” 油井把信封放在水闸的水泥墩上:“这里边有监狱的心理医生写给我的建议。他说,治好我的病需要时间,但是,如果坚持接受心理辅导,最终原谅了父母的罪过,还是能治好的……医生还说,治好我的病也需要家庭,对于我来说,家庭就是绫女和研司啊!” “为了治好你的病就得牺牲他们母子吗?”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有工作,我能为他们母子提供舒适的生活,决不让他们住在那么小的房间里受委屈。” “你的所谓工作不就是长峰他们给你安排的黑社会里的工作吗?” “您不是也在他那儿领钱吗……对了,心理医生还告诉我,最重要的是给研司一个原谅父亲的罪过的机会,如果不给他这个机会,他长大了会跟我一样,会重复我所做的一切,因为孩子的心灵受到了伤害……可是现在,马见原先生,您的行为是在往孩子心灵的伤口上撒盐哪!你一会儿去看他,一会儿又离开他,其结果是更深地伤害他……能够抚平那孩子心灵的创伤的不是您,是我呀!我得给那孩子一个原谅我的机会,为了他的将来,我必须给他这个机会!” “……你能保证从此不再伤害那孩子吗?”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我?你伤害了你自己的女儿,可你为她做了些什么呢?” “……” “好了好了,把这个交给绫女,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她,我跟他们在一起能过好,肯定能过好。这样对大家都好,为了您夫人,也应该这么做……您说是不是?” 油井说完在水闸那边消失了。马见原抓起那封信,想把它扔到河里去,但手举到一半又停住了。 马见原把那封信放在了绫女面前,绫女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扔掉以后还觉得不解气,又抓起来扯了个粉碎。 “你就默不作声地听他说?”绫女不满地问。 马见原避开绫女的视线,看了一眼在里屋看电视的研司。可以看得出来,研司很注意马见原跟绫女的谈话。 绫女压低声音,但语气依然很激烈:“我坚决不同意!你觉得那样好吗?你觉得让他回来是好事吗?” “不……” “那你为什么把这个给我拿回来?” 马见原回答不上来,转过脸去看着假装看电视的研司。研司回过头来,好像要问什么似的。马见原温和地笑着冲他点点头,意思是没关系,不用担心。研司也许没明白马见原点头的意思,犹豫了一下又扭过头看电视去了。 绫女咬着嘴唇看着马见原的侧脸,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她把扯碎了的信放在只有马见原用的烟灰缸里,拿起火柴点着了。橘黄色的火苗摇晃着,映在绫女的黑眼球里。 “……我一个人带着研司过下去!” “……” “我来担当研司的父亲的角色……我必须担当这个角色。” “……对不起。” “不许这么说!”绫女把烟灰缸放在洗菜池里,拧开了水龙头。水把火苗浇灭了,黑色的纸灰飞向半空。 突然,隔壁的婴儿歇斯底里般地大声哭叫起来,但是,马上就听见了母亲哄孩子的声音。孩子不哭了,母亲温柔的声音和父亲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马见原无力地看着从烟灰缸里冒出来的烟:“……还是换个地方住吧……要不先回富山县老家住一段时间……油井最近也许要采取什么行动。” “不!”绫女使劲儿关上水龙头,“我不想逃来逃去的。” “可是……” “我不想离开你更远。” “……” “研司!过来,吃饭了!”绫女的表情突然变得明快起来,她轻松得微笑着,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光芒。 “你也在这儿吃吧!”绫女爽快地对马见原说。 夜深了,天下起了小雨。马见原从绫女家出来以后,不想回石神井那个家,尽管他知道佐和子正在家里等着他回去。 马见原闷闷不乐地走进衫并警察署,值夜班的椎村吃了一惊,很有礼貌地站起来:“您不是回家了吗?”看着椎村无忧无虑的样子,马见原简直羡慕起他来。 “有人给您来电话,您不在,他让我转告您。” “什么事?” “不是什么急事。那个叫巢藤浚介的老师来电话说,有事向您报告,还说您要是忙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啰啰嗦嗦的……” 第五节 同年六月十日,星期一 马见原坐电梯上了一座高层住宅楼的八层,按响了藤崎家的对讲门铃。藤崎是东京地方检察厅刑事部的检察官,到杉并警察署参加过麻生家案子的定案会。 “有点儿事请你帮忙。”马见原说话的时候,连对方的脸都没看。 “咱们在下边的公园里谈吧。”藤崎说。 那是一个很小的公园,马见原在角落里找了个长凳坐下,等着藤崎。过了一会儿,藤崎披着一件运动服下来了。 “对不起,我家里太窄了。”藤崎说。 “没关系,是我求你嘛。”马见原说着把烟盒推了过去。 “戒了。”藤崎又把烟盒推了回去。 马见原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才说话:“我想查查地板底下,请法院批准。” “地板底下?” “对!麻生家和实森家,两家都查。” 藤崎看着马见原的侧脸,惊奇地问:“为什么?” 马见原把浚介提供的两家出现过相同的煤油味儿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藤崎神经质地用手把飘到面前的烟轰走:“你从中发现什么新线索了吗?” “至少两家有共通点,新线索得等到查过之后才能发现。” “这……这不是瞎胡闹嘛!” “那就算了,不用你帮忙了。” 藤崎摇摇头:“不是我不帮你,麻生家的案子结了,实森家也快了。” “……听说你家的孩子正准备考大学呢,将来是想当律师呢还是想当检察官呢?” “什么意思?” “想当律师也好,想当检察官也好,在他当上之前他父亲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藤崎无可奈何地说:“你可真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马见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这我还是忍了又忍呢。” 藤崎看了马见原一眼,只见他紧咬着牙齿,脸都歪了。藤崎把视线从马见原脸上移开,劝说道:“你下那么大工夫图的是个什么呢?你真的认为是外人作的案吗?外人凭什么要把这两家人都杀了呢?要说共通点,那就是这两家都有家庭暴力。” “孩子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正因为是孩子才干得出这种事来……家庭,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这个案子大概是我办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藤崎瞪大了眼睛:“……你要退职?” “差不多。” “出什么事了……是因为夫人?” “跟她没关系……就算是我最后的奉献吧。” 藤崎咬着拇指的指甲尖说:“可是……重新搜查麻生家,没有任何证据呀!” “有证人的证词。” “那个中学老师?哪里算得上什么证词啊。” “实森家不是还没最后结案吗?先查实森家,查出东西来以后就是证据。” “不好办哪……”藤崎苦苦思索着。 马见原耐心地等待着。 藤崎终于把指甲尖咬断了:“给我一支烟。” 马见原递给藤崎一支烟,还给他点着了。 藤崎挺难受地抽着烟,视线停在了马见原右眼眉的一块伤疤上。 那是藤崎当上刑事部的检察官以后不久,第一次处理杀人事件的时候发生的事。 藤崎接到通报赶到杀人现场的时候,马见原已经在那里了。 被害者是一个三99lib.十岁的家庭主妇和一个一岁的孩子,都是被掐死的,被害者的丈夫去向不明,从现场采集到的指纹,认定犯罪嫌疑人是原为黑社会成员的丈夫。房间里发现了毒品,证明他是一个吸毒者。 勘查完现场,征得上级同意,藤崎和另一个年轻警察跟着马见原直奔犯罪嫌疑人的老家水户。考虑到犯罪嫌疑人原来是黑社会成员,他们带上了手枪。 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家,马见原让藤崎在车里等着,自己绕到后门,准备从后门潜入,在家里活捉犯罪嫌疑人。但是,虚荣心和好奇心驱使着藤崎从车上下来,打算追上马见原,跟他一起潜入,以求立功受奖。 藤崎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犯罪嫌疑人从一条小路横插过来。只见他一步三摇,显得非常衰弱。藤崎认为自己能轻易将其逮捕,于是大叫一声冲上去,一下子就把犯罪嫌疑人的右手拧到身后。可是情急之下藤崎忘了犯罪嫌疑人是左撇子。 “走!”藤崎抓着犯罪嫌疑人的右手命令道。不料那家伙把左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尖刀,转身刺进了藤崎的腹部。藤崎马上瘫倒在地,动不了了。犯罪嫌疑人立刻骑在藤崎身上,举起尖刀,照着藤崎的脖子就刺了下去。藤崎心想,这下完了,功没立成,还把命搭上了。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枪响惊得藤崎又把?99lib?t>眼睛睁开了,鲜血从犯罪嫌疑人胸前涌出来,流了藤崎一脸。马见原冲过来推开压在藤崎身上那个已经死掉的犯罪嫌疑人,抱起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的藤崎,把他送进了医院。 直到今天,藤崎也没有找到机会报答马见99lib?原的救命之恩…… 在藤崎的指挥之下,对实森家的重新搜查开始了。除了警察以外,还请来了灭蚁公司的专家。结果在地板下面发现了男人的脚印,二十七厘米,成人的脚印。灭蚁公司的专家认为,灭蚁效果很好,虽然没有使用什么特别专业的工具,但基本上把白蚁灭光了,看上去是个非常认真、常实在的灭蚁行家。 三天以后,对麻生家的地板底下进行了同样的搜查。搜查的结果,发现了同样的脚印,而且灭蚁方法基本一样,灭蚁公司的专家认为是同一个人干的。 与此同时,警察们还在两家附近进行了广泛的调查,调查是否有人见过灭蚁公司的车,并且给大大小小的灭蚁公司打电话,是否到实森家或麻生家灭过白蚁,结果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警察们纷纷抱怨是白耽误工夫。 马见原从藤崎那里听到这个结果以后还是不死心,他利用休息时间跑遍了东京的灭蚁公司,还让椎村帮他给东京附近各县的灭蚁公司打电话,结果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第六节 同年六月十六日,星期日 湛蓝的天空下,漂亮的观览车用它那巨大的身躯把人们带进美丽的幻想王国。与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的是它附近的一座报废车堆积场。各种各样挤扁的、撞坏的汽车堆得高高的,又把人们拉回到丑恶的现实中来。 芳泽希久子满脸疑惑地重新环视四周,确认了一下自己要找的地址。这里是一个远离熙熙攘攘的人群的地方。忽然,她的视线被报废车场的垃圾焚烧炉里冒出的一股黑烟拉了过去,顺着黑烟飘去的方向一看,一座整洁的房子映入眼帘,那就是她要找的“家庭教室”。 来到那所房子前面,她看见房子旁边一座简易房的门上,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家庭教室”。虽然周围看不到人影,但她可以听见嘈杂的人声。广告上说下午一点开始,现在已经差五分一点了。 “您好!”身后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欢迎您参加家庭教室!” 希久子回头一看,是一位戴着变色眼镜,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士,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 女士微笑着自我介绍说:“我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大野加叶子,请多关照。您是第一次来参加家庭教室吗?” 希久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向对方做自我介绍,只微微向加叶子鞠了一躬。 加叶子继续温柔地微笑着:“您看了我散发的广告了?” “没有……” “那么……您是不是跟我通过电话,我在电话里劝您来的?” “啊……是的。” “是吗?太欢迎了!您别紧张,也用不着那么心情沉重,不过是大家在一起聚一聚,谈一谈,完全不必要有什么顾虑。” “我给您打过两三次电话……听了您的劝告我就冒昧地过来了……我想问问,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希久子说话时像个见到生人惴惴不安的小孩子。 加叶子用哄小孩子似的口吻说:“你看你看,不要紧张嘛。我在电话里是怎么跟您说的?” “您说,都是一些因家庭问题烦恼的人,大家聚在一起谈谈,希望我有时间过来看看。” “就是嘛,那您还有什么可紧张的嘛。就您一个人?” “您说最好夫妇一起来,可是我丈夫……他加班。我跟他说了,可是他骂我混蛋……其实,我也挺犹豫的。但是,跟孩子一起呆在家里,心里特别难受……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跑到这儿来了……” “您能来我这里我太高兴了。为了您,为了您女儿,我有多大力出多大力……” 希久子疑惑地皱起眉头:“……女儿?您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一听声音我就听出您是哪位来了。当然,我不可能记住所有的声音,但我可以从人们说话的口气和态度上大致判断出来。您女儿上高中一年级,不去学校在家休息,吃很多,然后又吐掉……是不是啊?” “啊……您记得真清楚。” “当然得记清楚啦。搞心理咨询嘛,不能听了电话就算完成任务了。得认真地听对方诉说,得把对方的烦恼当成自己的烦恼……所以,您能过来,我特别高兴。您能认真地对待女儿出现的问题,我为您感到高兴。” “我没想那么多……自己不知不觉地就走到这儿来了。单是听您说话心里就挺舒服的,听了以后心情就平静多了,所以,不知不觉地就跑到您这儿来了。” “您过奖了。请进,参加一次试试吧。”加叶子说着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向“家庭教室”走过去,希久子不由得跟了上去。 “请问,您贵姓?” “……芳泽。” “噢,芳泽女士,是真名吗?” 希久子犹豫了一下说:“是。” “女儿叫什么名字?” “亚衣。” “亚衣,好漂亮的名字啊!”加叶子说着拉开了“家庭教室”的门。 这个“家庭教室”比一般学校的教室要大。高高的天花板,素花壁纸,硬木地板,沉静中透着华丽。单从外边看,谁也想不到里边会有这么宽敞。 已经有二十多个人坐在教室里了。人们既像是前来做弥撒的,又像是准备认真听讲的高中生,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前边低低的讲台上摆着的一个造型奇特的建筑模型。 “请坐!”加叶子对希久子说。 希久子看了已经坐在教室里的人们一眼。大部分是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家庭妇女,有的还是丈夫陪着来的。他们的表情虽然说不上开朗,但也不是想像中那么忧郁。大概是因为有同样烦恼的人们坐在了一起,不由得产生了放松感的缘故吧。也许是在这里认识的吧,其中有几个人还笑着跟旁边的人小声说话99lib?呢。 希久子仔细看了看摆在讲台上的那个造型奇特的建筑模型。 那是一座传统的日本式住宅的模型,大约有一米多高,做得很精巧。虽然只不过是个模型,但让人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慨。 此刻,希久子就被这个模型吸引住了,家庭生活的一幕幕场景放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 走进家里,这边是客厅,那边是厨房,丈夫在看报,亚衣在做功课,自己呢,把晚饭做好以后正在往餐桌上搬……“亚衣——快来帮妈妈一下!”“哎——来啦!”到了早晨,亚衣急着忙着去学校的时候,对希久子说:“妈妈!我也想做一个您那样的女人……” “咱们开始吧!”有人招呼了一声。 希久子从遐想之中回过神儿来,只见周围的人们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子,希久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加叶子坐在希久子旁边,轻轻拍了拍她放在膝盖上的有些僵直的手,意思是让她放松。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人站在了比那个摆着住宅模型的讲台还要高的讲台上。他长着一副严峻的脸,但脸上闪耀着慈父般的光辉。 “我是大野。”他自我介绍道。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好像用刀刻上去的。两眼炯炯有神,放射着令人感到几分恐怖的光。他穿的是一身很特别的服装,样式像某种宗教的法衣,材料却好像是做柔道服用的那种厚厚的白布,下摆一直拖到地面,走起路来很受限制。两个袖子没开口,右边的从肩上背过去,左边的从腰际背过去,像个受罚的人。 “人嘛,谁都在不同程度上受着虐待,谁都没有自由!”大野好像是在为自己的穿着做解释似的,朗朗地开始说话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受着虐待却没有自觉……只是在碰到了某种问题,觉得自己心灵的自由被夺走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把自己最亲近的人的自由给夺走了。” 大野是个男低音,声音穿透力很强,通过人们的耳朵,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是什么束缚着我们,夺走我们的自由,然后又让我们伤害我们的亲人呢?在我详细论述这个问题之前,首先要感谢经常来参加家庭教室的朋友,也要感谢第一次来参加家庭教室的朋友。”说到这里,大野的视线停在了希久子脸上。 希久子顿时紧张得浑身僵硬。 大野微笑着问道:“你来的路上,天气怎么样?” 希久子惊慌失措地:“啊……这个嘛……” “没注意吗?” “不……晴……”希久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大野点了点头,继续对大家说:“晴得挺好的,不过有一层雾气,总让人觉得不那么爽气。我认为大家的心情跟这天气差不多……我们都想清除那层雾气,恢复原先的五月天……我们的孩子就像这天空,有时晴,有时阴,有时刮风,有时下雨,有时甚至是暴风雨,但无论怎样,我们都是深深地爱着他们的……暴风雨过去以后,天空难道不是更晴朗吗?” 说到这里,大野一个挨一个地看了每个人一眼:“心里有烦恼想发泄出来,对吧?那就说出来吧!什么都可以说,多么细小的事都可以说。说出来以后,我们就可以互相帮助,一起来解决问题了。您一个人憋在家里苦恼多久也解不开系在心里的结,而且还会使家庭陷入不幸,这种不幸又会传染给别人,结果是无休止的痛苦和悲伤……大家能来到这里,就是朝着真正的幸福迈出了第一步。作为一个人,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呢?就是能跟别人融合在一起的一体感。一起活着,一起感受,一起体会生活的美好……家庭是实现这种一体感的捷径。家庭成员之间互相爱,互相信任,互相尊重,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了……当然,我这里所说的家庭,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家庭。” 大野依然反剪着双手,向前探着身子:“一个家庭陷入不幸,不是一个家庭的事,因为这种不幸肯定会向四周扩散,传染给别的家庭。比如说,张三家的父母虐待孩子,邻居李四家认为跟自己没关系,看着不管,结果张三家的孩子在虐待中长大了,不懂什么叫做爱,有一天突然把李四家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给杀了……大家也许认为我举的这个例子太极端了,其实并不极端。希特勒小时候就是一个受父母虐待的孩子……总之,一个家庭有问题,弄不好会影响一大片。” 大野站直身子接着说:“我们的眼睛不能只盯着自己的一个家庭,不能只想着自己被家庭问题困扰,不能只想着怎么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爱自己,不能只是一味地一个人在那里迷茫、烦恼,等着别人来救我们。我们必须向外界伸出手去,我们不用担心向外界伸出手去的时候没有人理睬我们。好了,今天我们不是到这个家庭教室里来了吗?不要再烦恼,不要再害怕,不要再自我封闭。走进家庭教室,就是您走向幸福的第一步!把手伸出来吧!把心中的死结解开吧!” 大野的话音刚落,希久子前边的一位女士就站了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女儿总是吃了就吐……” 希久子的心就像被什么抓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战。 女士继续说道:“她的毛病是从减肥开始的。最近吃了就吐,吃了就吐……牙齿都被胃酸腐蚀黑了,还是吃了就吐。我制止她,她就骂我,说我们的遗传因子不好,让她受这种罪,抓起身边的东西就砸我……” 女士这一开头,马上就有好几个人诉说起孩子的问题来。有的是女儿沉迷于迪斯科舞厅,跟不正经的男人来往,家长一批评就要割腕自杀;有的是儿子吸毒,又打又闹,送到精神病院却不收治;有的是整天憋在家里不出门,一天到晚洗手,凡是父母摸过的东西都嫌脏,扔得远远的;有的嫌周围的人臭,不去学校,母亲为此感到烦恼,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希久子听了这些述说,在感到吃惊的同时,也得到了几丝安慰——有烦恼的家庭还不少呢!可是转念又一想:“不!我家跟他们不一样!亚衣没有他们的孩子那么严重,我家也谈不上什么不幸!”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家的情况跟你们不一样”。 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正赶上一个静下来的瞬间,大家都惊奇地回过头,像看着一个怪物似的看着她。这一来使希久子产生了逆反心理,索性站了起来:“我家的孩子没有你们那么严重,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没什么事。你们也许会问我,那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我女儿很老实,从来不打骂父母,也不伤害她自己……那种事,她一次,一次也……一次也……” 突然,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她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咽了一口唾沫:“一次也没干过……我没有什么要对你们说的……没有……”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接近哭泣,“对不起,我先走了。” 身旁的加叶子一把拉住她,正要说什么,讲台上的大野先说话了:“现在走可不行!”声音严肃,简直就像法官在宣读判决书,“现在走了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只不过是回到原先的地狱般的生活里去!” 希久子有些胆怯地看着讲台上的大野。 大野的表情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他微笑着对希久子说:“您过来,到这边来,到前边来。” 希久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加叶子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前边去,指着那个住宅的模型说:“请您看看这个家的模型……很简单的,一个家庭,住在一座再简单不过的房子里。不用把它想得那么复杂。现代人的烦恼,就是因为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或者说是因为得到的信息太多了,不,不能说那是信息,那只不过是让人们发狂,使家庭遭到破坏的咒语!是束缚我们的绳索!谁都说家庭重要,谁都说父母爱孩子,但那只不过是在社会潮流之中,不假思索地跟着说说而已。静下心来看看这个家的模型,像这个家的模型似的,去掉所有虚伪的装饰,好好想想您自己的家吧……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是愿意为对方献出自己的生命!什么是父母之爱,父母之爱就是愿意为孩子献出生命!这是为人之父为人之母的义务,只有认真履行这种义务,才有资格做父母。所谓家庭,全都维系在这一点上!” “说得好!”突然,坐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大喊一声站起来,冲着希久子叫道,“父母就是应该为孩子献出生命!” “驹田先生……”加叶子和气地对驹田说,“我们先听听这位女士的好吗?” 驹田今天没喝酒,但心虚的表情依然如故,满脸胡子,有日子没刮了。他根本不听加叶子的劝说,继续大放厥词:“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就是一直抱着这种想法抚养孩子的。实际上,我已经为了我的孩子牺牲了我个人的幸福……可是,我没能把这一点传达给孩子。我现在想把这一点传达给孩子,可是,我的孩子现在被别人夺走了,想传达也传达不了了……” 驹田的眼睛直勾勾的,像个醉汉。 “他的话从某个角度来看是完全正确的。”大野对希久子说。说完又转过身对大家说:“只要抱着为了孩子愿意献出生命的想法,就算有什么……怎么说呢?这样吧……”他向加叶子使了个眼色,加叶子从地上捡起一根方木递了过来。大野接过去塞到希久子的手里:“请您使这个家新生!” 希久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大野解释说:“这个模型做的房子很脆弱,需要加固。请您用这根方木给它加固一下,亲手做一个结结实实的家!” “啊……可是,放在哪儿呢?”希久子茫然。 “您觉得放在哪儿合适就放在哪儿。” “我……不懂房子的构造。” “您所说的房子的构造是社会上盖房子的一般方法。您不要考虑建筑方面的问题,您只需要想想您现在的家就行了。您家里哪个环节最薄弱,哪里最需要支撑,您就把这根方木支在哪儿就行了。您自己在为了什么烦恼?认真地考虑一下。您自己到底想怎么做?用您充满爱心的眼睛寻找一下。您家的不足之处是什么?来!做给我们看看!” 但是,希久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差点儿哭了出来。她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呜咽声从手指缝里钻了出来。 就在这时,门口旁边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不要勉强人家做人家不愿意做的事!” 众人一齐回过头去,说话的人穿着朴素的西服套装,鲜红的头发绾在头顶——是游子。她向前跨了一步,一字一顿地说:“我认为这种类型的会,主持人不应该强迫与会者做这做那。” 大野和加叶子一下子僵住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驹田先说话了:“你这个混蛋!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游子把视线转向驹田:“驹田先生,既然这样的会您可以出席,为什么就不能参加我们的座谈会呢?” “混蛋!大家听着,就是这个臭女人,把我女儿夺走了!” 驹田大喊。 希久子看了游子一眼,觉得眼熟,不由得“啊”了一声。游子用眼睛向希久子致意:“不想做的,就没有必要去做。孩子有问题,责任不全在你身上……” “住口!”加叶子叫道,“你算干什么的?你到底来干什么!”加叶子边说边逼近游子。 “我来参观一下这个家庭教室到底是个什么名堂!” “我们在这里认真地帮助有烦恼的家庭解决问题,你上来就胡说八道泼冷水,乱搅和,想干什么?” “我一直九九藏书在那边默默地看着来着,本来不想说话,但我看见这位女士被你们逼得太苦了。人家要回家你们都不让人家回,难道人家连回家的自由都没有吗?” “我们根本就没有强迫谁做什么不愿意做的事,请你看清楚了再说话。你才是随便介入别人家庭,破坏别人家庭的人呢!你无视驹田先生的意志,硬把人家的女儿扣起来。你,还有你们这些官办机构,做得太过分了!” “你这完全是造谣中伤!” “你们嘴上说是为保护儿童,为儿童造福,实际上你们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真正需要付出辛苦的时候你们就躲得远远的。你们配当公务员吗?依靠你们解决得了那些真正有烦恼的家庭的问题吗?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躲远点儿吧!” 游子走到希久子身边:“跟我一起回家好吗?” “我把这个臭女人轰出去!”驹田挤了上来。 游子镇定自若:“驹田先生,为了您女儿玲子,来我们咨询中心好好谈谈吧,否则……” “否则怎么样?你还想把玲子怎么样?” 加叶子把驹田挡在身后,严厉地对游子说:“请你离开这里,别影响我们工作。像你这样的人搞什么儿童心理咨询,简直是个大悲剧!你这样的人使整个社会陷入不幸!” 游子没办法,只好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社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把孩子从危险中救出来。至于孩子家里,我认为不应该过多地考虑。” “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人竟然说这种话!” “我不希望家庭成为孩子的障碍,更不希望家庭给孩子带来痛苦。我不同意孩子只要有家就会有幸福的观点,很多孩子不正是在家里才感到痛苦吗……我个人认为,能够使孩子安定下来健康成长的机构是很有必要的,某个家庭解体的时候,这种机构可以有效地支援没人照管的孩子。” “你以为家庭是什么?难道只是一个支援没人照管的孩子的机构吗?” “一位心理学家说过,家庭带给个人的利益,充其量也就是死后可以把骨灰盒放进自己家的墓穴里……我认为,如果有一个冷静的机构,能够代替家庭把爱情给予孩子们,就可以使那些不幸的孩子脱离不幸的家庭,从而进入一个新的时代,人们的家庭观念也会发生根本的变化……” “这简直是在说胡话嘛!绝对不行!像你这种只靠书本知识,只靠大脑思考,没有经历过女人生孩子的痛苦,没有体会过跟孩子融合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一体感的人,却冠冕堂皇地来处理重大无比的家庭问题,简直是这个社会的悲剧!你知道家庭是什么吗?家庭是无可替代的!谁也代替不了,这才是家庭!你懂吗?不许再到这里来,我讨厌再见到你!另外,把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工作辞了吧,能照顾好你自己就不错了!”加叶子把游子推出去,砰地把门关上,门板差点儿撞在游子的鼻子上。 “好了好了,大家静一静!”大野的男低音又在教室里回响起来,他看出人们心里发生了动摇,不再强迫希久子加固房子的模型,“这位夫人,请您把方木放在那儿,回座位上去吧。驹田先生,您也坐下平静一下吧。在这个世界上,既糊涂又盲目的人还有不少,这种人甚至还当上了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医生!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使一些不幸的家庭更加不幸!好了好了,大家平静下来,为自己家庭的幸福祈祷吧!好,大家瞑目而思,在心里描绘自己的家庭美好的前景,想像一下家庭的每个成员共同获得了一体感以后的情景吧!我们要有强烈的信念,我们的孩子一定能体会到我们真实的爱,因为我们为了爱我们的孩子愿意献出我们的生命……祈祷吧!在大家祈祷的时候,我想给大家朗诵一段文学作品。文学可以使我们忘掉刚才的骚乱,让我们的心情恢复平静……故事发生在中国的唐代,一个春日的黄昏,古城洛阳西门下,有个年轻人仰望着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年轻人的名字叫杜子春……” 院子里的小旋花开了,预报着夏天的来临。亚衣隔着窗户看着那些淡淡的小花,再也呆不下去,跑下楼去来到了院子里。 那是她去年亲手种的。小旋花缠绕在罗汉柏的树干上,显得生机勃勃。不经意中,花儿都开了。亚衣呆呆地看着那些颜色淡淡的小花,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 亚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了。虚幻而可怜的小花,像是在向世界宣示自己的存在,顽强地生长着。亚衣被感动了。因疲劳过度几乎断裂的神经,犹如吉他的琴弦受到强烈的拨动,发出剧烈的颤抖。她生自己的气,恨不得把眼前的小旋花揪断。她伸出手去正要揪的时候,忽然吹过来一阵风,花朵抖动起来,碰到了她的手指,好像在向她呼喊:“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 混蛋!讨厌——亚衣差点儿叫出声来。她赶紧咬住自己的手指头,控制着没叫出来。心弦被拨动了,尽管声音出不来,胸中的空气却被震荡着,心好痛啊! “芳泽!” 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校生活指导部的老师和班主任已经站在院子里了。 “身体好些了吗?这么多天不来学校,我们可为你担心了。”班主任说。 亚衣立刻觉得自己的裸体被别人看见了,好像要为自己穿一副铠甲似的,她一把揪断了一棵小旋花。 “前几天来看你,你母亲说你正在发烧,没见到你。”班主任强装笑脸对亚衣说,“后来又打过好几次电话,也没了解到详细情况。你母亲呢?不在家?跟我们谈谈行吗?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两位老师说着就朝亚衣走了过来。生活指导部的那位老师满脸怒气,冷冷地说:“看上去身体不错嘛!能进你家去跟你谈吗?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这可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关系重大着呢!明白吗?” 老师们简直就像两个围捕小兔子的猎人,朝亚衣扑了过来。 亚衣吓得正要往后退的时候,他们的脚已经踏在亚衣揪断的小旋花上了。 被踩成烂泥的小旋花对亚衣产生了强烈的刺激。她觉得自己像小旋花一样被踩成了烂泥,浑身热血沸腾。 “对对对,巢藤老师很担心你哟!”班主任的视线好像粘在了亚衣身上。生活指导部的老师满脸不快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更多的小旋花被踩得稀烂。 “流氓!”亚衣愤怒地骂道。 两个老师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在亚衣的眼里,他们变成了两个绵软无力的软体动物。你们想问什么?来找什么?想听什么?想听这个吗? “我被那个流氓强奸了!那个臭流氓,在美术教室里把我强奸了!”亚衣大声喊道。喊完以后,趁他们发愣的机会,把他们推到两边,向门外跑去。 尘埃和尾气的粒子在西斜的阳光里舞动着,好像是在嘲笑亚衣。亚衣觉得周围的空气沉重得很,跑起来很吃力。胸膛里的空气停止了震荡,她感到空落落的,真想找什么填补一下。正好眼前出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她飞奔进去,拿了一大抱面包,扭头就往外走。店员拦住她让她交钱,一摸口袋,幸运的是钱包在口袋里。除了面包,她还买了一大瓶饮料,店员帮她装进了一个大塑料袋。 亚衣提着装满了面包和饮料的塑料袋,摇摇晃晃地穿过大街,走进一个小公园,坐在一棵大银杏树下边,一边喝饮料,一边吃起面包来。一连吃了四个面包以后,心跳得厉害起来,地面好像都在摇晃。可是,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已经胀得很大了,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饱,肚子里的空白好像永远都填不满。 吃第五个面包时,亚衣站在了一个公园里的公用电话前边。 她一边吃面包一边拨了那个记得很清楚的电话号码。 “喂,您好!”听筒里传来那个动听的声音,“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现在是录音电话时间,如果您想跟我直接对话呢,请您五点以后再打来。如果您有什么话想现在就说呢,听见哔——的一声以后,您就可以说话了。谢谢!” 亚衣抬头看了看附近铁柱上的钟,已经六点多。“哔——” 的一声响过之后,亚衣正犹豫要不要说些什么,那边有人把电话拿起来了。 “喂……您好!”接电话的人喘着气说,“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对不起,刚才有一个……一个会,时间……延长了。好吧,有什么话您就跟我说吧。喂……您怎么不说话呀?喂……” 亚衣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该干什么?混蛋!该干什么早就决定了!” “什么?” “一家三口都死了吧?”亚衣说着拿出第六个面包,“混蛋们呜呜地哭了,那也没用,照样宰了他们。那还只不过是演习呢,我演习腻了,这回该轮到我自己的父母了!” “……是你呀?” “是我又怎么样?下次该动真格的了,我也用不着藏着掖着的了。我一个人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把他们宰了以后,放一把火把房子点着,我也死!” “喂,我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啊,不问你叫什么名字也可以,我们见一面好吗?” “讨厌!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了,你那叫人讨厌的声音我已经听够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也不难,等着看报纸吧,看电视新闻也可以,说不定你还能看见我们全家的照片呢!” “……说这种话可不好啊。” “我还管你好呀坏的!” “你为什么那么恨自己家里的人呢?” “你懂什么!” “不是我不懂,是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说什么?” “为什么说要杀了你自己的父母?什么原因使你产生了杀了他们说完念头,杀了他们以后会怎么样?” “……”亚衣勉强把第六个面包咽下去,噎得一时喘不上气来,眼泪涌了出来。 “你那么恨他们吗?为什么?是因为想得到他们的爱却得不到吗?是因为希望他们更爱你,却感觉不到他们对你的爱,才想到要杀了他们自己也自杀的吗?你的愿望不是恨,是爱!你非常地爱他们,所以才说要杀了他们然后自己也自杀的。” 亚衣的心好像在被放在滚烫的水里煮,热得要死,她真想把电话一摔走人。不!摔下电话走人不解气!想到这里,亚衣对着话筒问:“……你有孩子吗?” “啊……没有。” “那你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懂,我也知道,因为我以前有孩子。” “……死啦?” “对……那孩子可好了,因为一起悲惨的事故死了。但是,我那孩子临死之前,接受了我们做父母的爱,含着微笑走进了天国……等我们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到天国跟孩子再会的时候,一定会比现世更幸福,一定能建立一个由家庭的一体感联系在一起的充满了爱的家庭……” “骗人!” “哎?” “你骗人!你的孩子根本没有感觉到你们的爱!临死的时候也没有微笑!” “你说什么?” “恨你们,直到临死都恨你们!认为你们是混蛋,唾弃了你们才死的,在那个世界也在诅咒你们!还说什么在那个世界建立一个充满了爱的家庭!你们的孩子正拿着刀在那个世界等着你们这两个老混蛋呢,你们一到就杀了你们!” “别说了……请你不要这样说!” “爱跟我是没关系的,混蛋!我不要爱!我要把那些混蛋都杀了!把你这种满脸得意的所谓心理咨询医生也都杀了!把在电视上胡说八道的那些混蛋也杀了!把世上所有没用的东西都杀了……不过,我累了,没有力气杀他们去了……连我自己都不想活了……一切都结束了……”亚衣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放下电话,靠在电话机上,拿出第七个面包。 忽然,身体内部一个声音笑了起来,那不是一种有意识的笑,而是仿佛有人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许许多多的恶魔从盒子里飞了出来。所有的希望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虚无的笑。 亚衣感到浑身发冷。 突然,亚衣感到胃部难受得要命,刚才塞进去的食物急于找出口,搅得她直恶心。她赶紧跑到厕所里的洗手池旁边,俯下身子吐了起来。 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胸膛爆裂似的难受,她陷入了极度恐慌之中。只见她把手指头伸进嘴里,使劲儿抠起嗓子来。喉咙口怪叫,面部肌肉痉挛,手指不由得拔了出来。手指的第二个关节被门牙咬破,鲜血直流。血!在她意识到那是血的同时,胃里的东西喷涌而出,不但面包和饮料被吐了出来,甚至觉得连所有的内脏,包括那个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的令她痛恨的子宫,都被吐了出来,她早就希望能这样把它吐出来! 吐完了,全身力气没有了,她整个瘫倒在地上。双脚向前伸着,胳膊耷拉着,像个断了线的吊线木偶。 亚衣也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吊线木偶。她觉得连着天的吊线被人拉了一下,头抬了起来。不知不觉之中天已经黑了,银杏树茂密的叶子黑压压的,周围的空气也开始变凉了。 “木偶啊!我是个木偶啊!”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木偶就木偶吧,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大野加叶子放下电话,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 “怎么回事啊……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先是那个混蛋女人随随便便地闯进“家庭教室”,搅乱人心,现在这个小姑娘又来了这么个奇怪的电话,说话是那么无礼,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怎么回事啊……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突然,电话铃又响了。处于愤怒状态的加叶子稳定了一下情绪,正要接电话,突然想到:“如果还是那个小姑娘怎么办?如果她再侮辱我的孩子,我也许会受不了的。” 加叶子把手放在胸口上,做了两次深呼吸,轻轻地拿起电话,“喂,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 啊,不要紧,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今天是晴天,可是晴得不太好。您这个星期天是怎么过的?” “啊,这里……” 是个年轻人的声音,莫非想自杀? “您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您自己的事情可以问,您朋友的事情也可以问……” “不,请问,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吗?” 加叶子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拿错电话了,她拿的是靠里边那张桌子上的电话。 “喂,以前我给您打过电话,您这里不是大野灭蚁公司吗?” 加叶子把电话挂了。也许她不应该挂电话,但出这种错她还是第一次,她的情绪有些失控了。 电话铃又响了。加叶子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拨到了录音档。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谢谢您来电话。对不起,现在公司没人,请您留言。” “喂?”扬声器里传来那个年轻人的声音。 加叶子用手捂着嘴,屏住呼吸听着。 “啊,我是巢藤。以前给您打过电话,想请您帮我灭白蚁。房东很关心费用的问题。另外,还有一件跟灭白蚁没关系的事想问问您,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再给您打电话吧。” 加叶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没事了,没事了。 “哎——帮我脱一下!”外边有人叫她,是丈夫大野。大野依然反剪着双手,处于不自由的状态。加叶子绕到大野身后,帮他解开绑在一起的两个袖子。大野把长袍子从头上褪下来,露出冒着汗的肌肉强健的光脊梁。获得了自由的大野说:“还是灭白蚁的工作轻松。” 加叶子拿来一条毛巾,点了点头说:“可不是嘛!” “不过,放任不管的话,那些家庭就完了。” “我也这么想。”加叶子一边给大野擦汗一边说。 大野把胳膊抬起来,让加叶子给他擦腋下的汗:“消灭害虫的方法有很多,有物理式的,有化学式的,还有生物式的。这回我准备用生物式的,也就是利用天敌来消灭害虫。” “能行吗?” “不行还有不行的办法,看看结果再说……即便不能彻底消灭,也可以吓唬吓唬它。” 加叶子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满足:“不过,将来还是彻底消灭为好。放任不管会对周围产生坏影响。今天来的芳泽就是一个例子……我看她动摇得够厉害的。” “我知道。所以得先解决那小子的问题。那小子头脑简单,容易上套儿。” “……他女儿也够叫人担心的。” “那小子的家庭已经完全垮了。他自己小时候就没有真正被父母爱过,是个可怜的孩子。现在酗酒成性,改也是一时的,改好的可能性是没有的,结果还得伤害他女儿。考虑到这一点,我还是希望连他女儿一起救。” “是啊,能一起救再好不过了。” 大野转过身子来,看了加叶子一眼:“刚才有人来电话?” “啊……” “咨询热线?” “不……打错了。” 大野晃动着肩膀:“使劲儿擦!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啊?” “这样行吗?” “再使点儿劲儿,把我擦疼了!就像惩罚我似的!” 加叶子用力擦着大野的后背,给他擦得通红。但大野还嫌不过瘾,还嚷嚷着叫加叶子使劲儿。加叶子只好攥着毛巾的一头,抽打起大野来。大野的身上更红了,只有后脖颈子上两条月牙似的伤疤是白的,跟通红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第七节 同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驹田给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游子打电话的时候,游子正在跟临时监护所所长谈驹田的女儿玲子的问题。 玲子被临时监护所保护起来很长时间了,而驹田拒绝前来协商解决问题,永远在监护所住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所以,所长建议让玲子的爷爷奶奶把她接回去。 游子表示反对:“那样做的结果,不是驹田强行把她接回家里去,就是她自己回到家里去,那不就恢复到原先的状态了吗?到时候我们想管都管不了了。不行不行,太可怕了。” 游子建议根据《儿童福祉法》第二十八条的规定,把玲子的问题交给家庭裁判所处理。“说实话,我不希望驹田把玲子接回家去。驹田的性格是欺软怕硬。我们叫他他不来,裁判所叫他他不敢不去。家庭裁判所介入以后,估计驹田就不敢对玲子怎么样了。” 但是,万一驹田连家庭裁判所都不去呢?难道就让玲子永远在监护所住下去吗?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结果来。游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时候,发现桌子上有一张驹田来过电话的留言条。 找到接电话的同事一问,原来是驹田要找游子谈谈。驹田说,在办公室里他觉得害怕,不喝酒壮胆他不敢进去,要是在家里呢,不喝酒也能坐下来好好谈。所以,请游子晚上七点到他家去,认真谈谈玲子的事。据接电话的同事说,听起来驹田确买没喝酒。 游子认为这是一个解决玲子问题的好机会。监护所的所长知道了这件事,劝游子最好别一个人去驹田家,以免发生危险。但游子觉得机会难得,坚持要去,所长只好陪她去,到时在驹田家附近的咖啡馆等着她。 “开什么玩笑!我不能随便叫别人摆布!玲子是我的女儿,不能就这么被她随便夺走!” “可是,那个女人不是那么做了吗?她把你当成社会渣滓,正打算去法院告你呢!” “什么?又要给我设陷阱啊!” “可不是嘛!把你送进监狱,剥夺你做父亲的权利,把你的女儿带走,永远不让你见到你的女儿!” “他妈的!我该怎么办呢?” “那个女人到你家来的时候你可要注意啊!她肯定要找你的毛病,叫警察来抓你!” 浚介被叫到校长室,由教导主任正式向他传达了请他主动辞职的意见。 “理由就不用我详细说明了吧,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教导主任说。 那个去了亚衣家的生活指导部的老师也在场,当面骂浚介是教师队伍里的渣滓。校长和教导主任用表情表达了同样的观点。 “你们找芳泽亚衣谈过了吗?”浚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其实,亚衣说了什么也好,没说什么也好,亚衣说的是事实也好,不是事实也好,都跟浚介被勒令辞职没有关系。既然在电视上说了学校的坏话,学校就不可能再要他。 “明白了。我不打算跟你们辩论她说的是不是事实,辞职就是了。但是,我想问一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芳泽亚衣?” 领导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浚介接着说:“如果你们处分她,我就要跟你们讨个说法。我辞职以后你们要是处分了她,我会用别的方法来保护她应有的权利。我不是在这里跟你们讲条件,芳泽亚衣没做错什么,如果指导得法,她的素质还会得到提高。芳泽亚衣是一个很有培养前途的学生。这一点请你们认真加以考虑。” 浚介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稍微感到一点点伤感,这一点点伤感驱使他回头看了一眼他曾经工作过的学校。没有人介意他的辞职,只有美步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去。但当她看见浚介回头的时候,马上就从窗前离开了。 浚介回家途中,一直在犹豫是否把自己已经辞职的事告诉游子。他知道游子会骂他逃避责任,但此刻的浚介得哪怕只是听听游子的声音也是一种安慰。浚介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上次帮游子抱她父亲的时候的那个家。 浚介敲了敲门,没人理他。突然从里边传出一声尖叫。 “天哪!这可怎么办哪!” 这时浚介才注意到门是半开的。 “疼疼疼——疼死我了!去哪儿啊?”是游子父亲的声音。 “她爸!坐到轮椅上去,使把劲儿!来,加油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胖胖的屁股撞在门上。 “疼疼疼……你想整死我呀?” “她爸!出大事儿啦!你忍着点儿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呀!” “那你就整死我呀?” “你死了就死了!咱们游子要死了!你知道吗!” 浚介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不由得伸手把门开开了。只见那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大概是游子的母亲吧,正拼命往轮椅上抱游子的父亲。 “对不起!”浚介怯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游子的母亲也不问浚介是谁:“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先帮我把他抱到轮椅上去!” 浚介也不答话,过去把游子的父亲抱到了轮椅上。 “谢谢你!我有急事儿,订报纸的事你改日再来吧!”说完推起轮椅就要走。 “请问,游子她怎么了?” 游子的母亲疑惑地看了浚介一眼。 “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 这时,游子的父亲认出浚介来了,他拉住浚介的手说:“啊,想起来了,上次也是他把我抱进家的。” “游子被人杀了!”游子的母亲叫着,脸都扭歪了。刚叫完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不是!是被人用刀扎伤了,已经送到医院里去了!” 浚介的脑子嗡地一下,身上立刻没有了力气:“……有生命危险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同事打电话来通知了我们……我跟她说过多少次了,让她辞了这种替别人操心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在哪儿?在哪个医院?” 游子的母亲愣住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在哪个医院。接到电话以后,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跑,电话里并没有说送到哪个医院里去了。浚介说服游子的母亲再在家里等一会儿。浚介认为,肯定还会再来电话的。果然,二十分钟以后,游子的同事从医院打来电话,告诉家里人,“已经送进手术室开始做手术了。” 浚介推着轮椅,跟游子的母亲一起来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走进医院门口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迎了上来,是跟游子一起去驹田家,等在附近的咖啡馆里的监护所所长。 “你们是冰崎游子的父母吗?” “游子怎么样了?”游子的母亲急切地问。 “正在做手术。被扎了好几刀,小腹的伤口出血最多。” 游子的母亲“啊”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坐在轮椅上的游子的父亲,无言地伸出手去,抚摩着老伴儿的头发。 “犯人呢?”浚介问。 所长的脸痛苦地扭歪了:“跑了……我在咖啡馆里,看见他跑的……看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跑到他家去一看,只见游子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我要是跟她一起去就好了……” 浚介不由得想到了驹田:“是不是那个经常酗酒,叫驹田的男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浚介背后响起,与此同时,一只厚厚的大手放在了浚介的肩膀上。 浚介回头一看:“是你?” 马见原表情严肃地站在浚介面前:“你怎么知道是驹田干的?” “你为什么在这里?”浚介反问道。 “我是警察,这里是我们杉并警察署的管区!问你呢,你怎么知道是驹田?” “前些天我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见过他威胁冰崎游子。” 马见原看了身后的椎村一眼:“……咱们跟他谈谈吧。” 椎村点了点头,把浚介带到大厅那边去了。 马见原一条腿跪在地上,非常和气地对瘫坐在地上的游子的母亲说:“我是杉并警察署的,我这儿有一件冰崎游子的东西,请您确认一下。” “游子不会有危险吧?不会吧?” 马见原说:“不会的……真的。”说完搀着游子的母亲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从一个大纸袋里掏出一个布制的女式挎包来,“这是游子小姐的挎包,您看看这包里的东西都是您女儿的吗?”马见原说着从那个沾着游子的血的挎包里把东西一件一件地取出来,放在一张塑料布上。其中有的东西上沾着血,游子的母亲吓得尖叫了好几次。 “我女儿都带着什么东西,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一定都知道啊……” “您尽可能帮忙就行了。” 浚介在不远处也看得着马见原从挎包里拿出来的东西。“在生命垂危的游子正在动手术的时候,在她的母亲面前展示这些沾着游子的鲜血的东西,太过分了吧!”浚介想。 “来,您好好看看这个。”马见原几乎是用强迫的态度让游子的母亲看了一件又一件。 浚介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站起来向马见原提出抗议,游子的父亲摇着轮椅过来了,哆哆嗦嗦的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喂!小伙子!喂……这个给你……刚才的车钱,不用找了……”他的老年性痴呆又犯病了。 浚介有些害怕地把那张纸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张广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所快要倒塌了的房子,好似出于专业画家之手。 “喂!那张纸是从我这儿拿走的,拿过来!”马见原对浚介说。 浚介看着广告上的文字,忽然觉得在哪儿听到过这些话。他在心里把那些文字念了一遍,忽然想起来了:“哦,是这里啊。” “怎么了?”马见原觉得浚介的样子有点儿奇怪,走过来问道。 “没什么。这上面介绍的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我给我认识的一个人打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人就说她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是一个特别柔和、特别动听的女士的声音……可是,大野先生那里的电话怎么会是这位女士接呢?” “大野?” “以前我向您报告麻生家和实森家的共通点的时候,不是跟您提到过嘛,那个灭白蚁的大野。” 马见原腾地站了起来:“把那张广告给我。”说着从浚介手里接过广告一看,没错儿,在大野加叶子家见过!“也就是说,你给灭白蚁的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咨询热线?” “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你手上有那个灭白蚁的大野的电九九藏书话吗?” “有。”浚介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把口袋里的效率手册掏了出来,翻到了写着大野的电话的那一页。 马见原拉着浚介来到一台公用电话前边,拨了那个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是录音电话。 马见原把电话交给浚介,浚介听过之后点了点头,递给了身后的椎村,椎村听过之后,录音结束了。马见原挂断电话,又拨了广告上写着的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的电话。 刚响了两声就有人接电话:“您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今天是星期一,是一周的开始,您过得怎么样?”加叶子那沉静柔和声音传了过来。 马见原又把电话交给了浚介。“喂,什么问题都可以谈,什么烦恼您都可以对我说,不要有什么顾虑……” 浚介又把电话递给了椎村。“喂,您怎么了?请您不必担心,我们绝对为您保守秘密,喂……” 对方好像还要说下去,马见原用手指轻轻地把电话挂断了:“是这个声音吧?” “是。”浚介回答说,椎村也点了点头。 “椎村,我让你把电话号码簿上所有的灭蚁公司都查出来并取得联系,你记不记得跟这个大野灭蚁公司联系过?” “我记忆中没有这个公司。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在电话号码簿上注册。” “查!负责人的名字,营业许可证,技术资格……不管有关系的还是没关系的,都给我彻底查清楚!” 这时,一个护士跑过来喊道:“冰崎游子的家属在这里吗?谁是冰崎游子的家属?” 游子的母亲怯生生地举起手来。 护士慌慌张张地对她说:“血不够!” 一听这话,游子的母亲失魂落魄地站起来,脸色煞白,跟死人似的。 “血液中心的送血车堵在半路上了,一时过不来。哪位的血型是AB型的?医院需要紧急献血!” “我是A型,她爸爸……是B型。天哪,这可怎么办哪!” 浚介举手:“我是AB型的……” 在浚介举手的同时,马见原向前跨了一大步:“我也是AB型的……” 铁锤高高举起,又强有力地落下,砸烂皮肉,砸碎骨头。由于下面是土地,声音基本上被吸收到土壤里去了,加上四面被报废车围着,声音就更传不出去了。不用担心别人听到,也不用担心别人看到。 铁锤带着风砸下去,皮肉烂了,骨头碎了,但是,血流得并不多。在铁锤反复地冲击下,原型完全被改变了。 原先那个大黑熊似的东西完全肢解以后,被一块一块地抛进焚烧炉里去。由于骨头已经砸碎了,焚烧的速度特别快,转眼之间烧成灰烬。渗上了血的泥土也被铲起来分散着扔到报废车底下去了。 今夜天上没有月亮,借着远处的灯光,可以看到那个光着脊梁挥动铁锤的人身上那些强健的肌肉。 铁锤带着风,混合着挥动铁锤者无言的气势,砸向剩下的那个满脸胡子的头颅。 皮开肉绽,头骨碎裂,脑浆进出,被勒死的时候脖子上的痕迹,完全消失在铁锤下。 第一节 同年六月三十日,星期日 驹田去向不明。 不少人看见过喝得烂醉,走路摇摇晃晃的驹田。警察们认为抓住他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找到他的影子,只在离他家一公里左右的一个公园里找到了他使用过的凶器。 马见原和椎村来到大野加叶子家里,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教室”找到一点儿线索。 “驹田没跟您联系过吗?”马见原问。 “我最后一次见到驹田是上星期天我这里的家庭教室。那天他跟冰崎小姐吵了起来。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跟这里联系过。” “您能估计一下他在哪儿吗?或者他在跟您谈话的时候,说过什么地名吗?” “没有。” “他身上没带钱,又不是个机灵人,一个星期不露面是不可能的……听说他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找到冰崎游子无理取闹以后,是您把他送回家的,有这么回事吗?” “因为他喝醉了,我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以后您又帮过他吗?” “除了邀请他来参加我这里的家庭教室以外,没在别的方面帮过他。我知道他在孩子的问题上有烦恼,想通过家庭教室启发他。没想到他竟行凶杀人……他女儿怎么样了?听说驹田坚决反对把孩子接到爷爷奶奶家去……” “啊,最终还是得爷爷奶奶接走。” “这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啊,时间到了,大家可能都来了吧。”加叶子说完站了起来,微笑着带马见原和椎村去“家庭教室”,因为马见原想跟上星期参加“家庭教室”的人们了解一下情况。 教室里坐着二十来个人,讲台上站着一个看上去显得很深沉的男人。那男人见马见原他们进来,走下讲台:“欢迎光临,我是大野。”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天大野穿的是普通的衣服,一件衬衣,一条西装裤。他很客气地对马见原说:“上星期来的人今天都来了。我对大家讲了,他们都是驹田跟被害人吵架的目击者。” 马见原一直盯着大野的脸,把他的脸型、眼睛、嘴巴,乃至微微抖动的皱纹,一一看在眼里,没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大野问。 “没什么?”马见原把脸转向前来参加“家庭教室”的人们,“我是杉并警察署的马见原,想了解一下有关驹田的情况,请大家协助。” 开始谁都说不认识驹田,甚至有人连名字都不知道,有些冷场,但说到上星期天驹田跟冰崎游子吵架的事,人们的话就多起来了。 一位女士首先发言:“被害人说话很无礼,但好像不是冲驹田来的,最主要的是对大野夫妇无礼。” “不要提我们,我们无所谓的。”加叶子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说。 马见原问首先发言的那位女士:“您的意思是说,被害人对大野夫妇有意见?” “意见?那可不是一般的意见。什么家庭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啦,好像是故意向大野夫妇挑衅……当时我真想问问她,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另一位女士也说:“可不是嘛。我们这里
是家庭教室啊!真不应该那么说。我认为那是对大野夫妇和我们大家的侮辱。” 一位男士说:“驹田实际上是替大野夫妇打抱不平。” 首先发言的那位女士又发言了:“大野先生也够有涵养的,要是我呀,非打那个小娘们儿两个大嘴巴不可……哎呀,对已经死了的人不应该……” 马见原打断她的话:“不,她没死!” “是吗……”人们在感到意外的同时,甚至还感到有些失望。 这时,加叶子说话了:“请大家不要这样说。其实,我很喜欢冰崎小姐。虽然她还年轻,经验不足,只会照着心理学课本处理问题,有些脱离实际,但我愿意对她的热情?99lib?给予很高的评价,她工作还是很努力的……警察先生,她伤得怎么样?” “啊,重伤。” “怪可怜的……咱们抽时间去医院看看她吧。”加叶子对丈夫大野说。 大野说:“好吧。到时候买点儿合适的礼物……” 椎村开始一个挨一个地问在场各位的电话号码或联系办法。 马见原走到大野面前,指着那个房子的模型问:“那是什么?” 大野微笑着回答说:“教具。” “教具?” “对。我们家庭教室以这个模型为教具,让参加者对家有一个感性的认识。可以说是一个家的象征,能拆装组合。” “原来如此。这种房子的模型在别的地方还很难看到呢。” “现在,家的概念已经被各种毫无意义的装饰品掩盖了起来,人们很难看到真正的家是个什么样子的。一位有名的诗人说过,家是一个宇宙。既然家是一个宇宙,那么,作为这个宇宙的中心的太阳就应该只有一个,可是现在呢,金钱、学历、职业、名誉、出身、面子、物欲……已经把家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也就是说,漫天的卫星啦,星云啦,把太阳整个遮住了。我想试着从认识家的本质开始,启发人们重新认识家的概念。” “您的想法够独特的。不过,选择这个房子模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跟你的灭蚁工作有关系吧?” “什么?” “有了这个模型,您就可以分析出什么地方该怎么处理,怎么灭白蚁才方便……您的工作不是灭白蚁吗?” “啊……我是个单干户。” “您的公司就您一个人?” “对。所以,我只接手那些一个人干得了的活儿。” “没在电话簿上登记吧?” “我只不过是个单干户,打电话来委托我灭白蚁的几乎没有。我一般是去白蚁猖獗的住宅家去自我推销,或通过熟人介绍找活儿干。” “您太太负责接电话吗?”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问问关于灭白蚁的问题,跟驹田这个案子没关系。您把灭白蚁的药放在哪儿了?” 大野带着马见原走出教室,来到房子西边跟报废车场相连的院子里,指着一个长三米、宽两米、高一米的不锈钢容器说:“这就是。” 马见原敲了敲那个庞大的容器:“够结实的。” “既要存放灭蚁药,又要存放工具嘛。” “可以看看里边吗?” “请!”大野打开了那个不锈钢容器的小门。 马见原往里看了看。只见里边堆满了灭蚁药的药罐、喷雾器、工具箱什么的。那个工具箱引起了马见原的注意。 “这个工具箱里装的是什么?” “锯子和锤子。” “灭白蚁还用得着锯子和锤子吗?” “锯子用来锯开地板,锤子用来检查是否有白蚁在柱子上做窝造成的空洞。” “我可以打开工具箱看看吗?”马见原问。 大野点头表示同意。 马见原打开工具箱看了看,指着里边的一把剪子说:“您的工作还用得着剪子吗?” “用来剪断木头的纤维什么的,用途多着呢。” “您没想到过用这些工具干些别的吗?” “干别的?不,没想到过。” “怎么有一股煤油味儿啊?”马见原突然问。 “大概是灭蚁药的味儿吧。” “油性药剂,是吗?” “看来,您对灭蚁这一行还挺熟悉的。” “听说油性药剂一般都使用煤油。” “啊,基本如此吧。” “是您自己配制吗?” “不,买现成的。有时候根据具体情况稀释或加浓……当然,都要得到有关部门的许可。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没违反过规定,您可以调查。” “我根本就不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顺便问一下,听说您干这行儿的时间还不长,是这样吗?” “独立了一年半了吧。” “脱离工薪阶层?” “差不多吧。” “您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 “为了保护人们的家。我不能看着白蚁把一个好好的家搞垮,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原本好端端的家救活……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您的想法跟您太太开设心理咨询热线的动机是一样的嘛。” “从根本上讲可以说是一致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我家的地板坏了好几处,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那可太危险了。榻榻米有没有下沉的现象?” “有。” “是木造建筑吗?” “是。” “有可能是白蚁闹的。” “是不是得钻到地板底下去检查?” “您懂的够多的呀。” “自己家的房子出毛病了嘛,都是听来的知识。” “大家都像您这么注意就好了……许多人家都是到了不得不治理的时候才着急。” “您处理过的房子都有记录吗?”马见原突然问。 “当然。” “只钻到地板底下去检查一下也做记录吗?” “没有正式的记录,但简单的记录还是有的。” “以前,别的警察查过您的记录吗?” “这个嘛……好像没有。”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您的记录。” “
没问题。在家里放着呢。”大野说着就要往回走。 “您等等。”马见原蹲下身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那个不
锈钢容器的大小以后,站起来对大野说:“我想把您这里的药剂带一点儿回去!” 大野皱着眉头问:“……为什么?” “我想试试是不是有效。” “当然有效。不信您用舌头舔舔。” “那我可不敢。” “市面上有卖的,我可以告诉您什么地方卖这种药剂。” “我不会稀释药剂,我只想知道您这里的药怎么样。就要一点儿,行吗?” “没有灭蚁资格证书的人不能随便把药拿走。您要是有警察署的搜捕证则另当别论。” “那就请您直接去我家灭蚁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效果怎么样了。” 大野整理工具箱,关小门的时候,马见原观察了一下周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您的车呢?您是开车去工作的吧?”马见原问。 “在旁边的报废车场里边停着呢,这边太窄了。” 院子旁边的报废车场堆积着许多报废车,看不见大野的车在哪儿。马见原跟着大野回到家里,打开了大野递过来的记录本。 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记录。 “您为住在下井草的麻生家治过白蚁吗?离这里不是特别远。” “没有。在我的记忆里没有。” “还有一个叫实森的,住在富士见台,离这里也不远。” “没有……您听谁说过我去他家治白蚁了吗?” “要是我听谁说过呢?” “那也没什么……首先,谁家治了白蚁都没有必要向警察报告。再者,消灭了白蚁,不只对一家有好处,对邻居也是有好处的。白蚁这东西传染,我消灭它们,保护人们的家,不是干坏事。” “……您除了消灭白蚁以外,还消灭什么?”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有营业证,也有携带剧毒物质的资格证书,还有白蚁防治协会颁发的防除施工人员资格证书。” “防除?” “预防和驱除。对付白蚁类的害虫,预防比驱除更重要。我现在经常考虑预防和驱除的关系问题。某座房子白蚁猖獗,下手晚了,就要彻底驱除消灭,这样可以防止蚁情扩散到周围各家去……” 这时椎村回来了。马见原把自己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大野,请他过去检查一下。然后又问大野:“旁边这个报废车的车场是您管理吧?” “虽然我只管值夜班,但由于我家就在旁边,基本上都是我管。” “我可以去看看吗?” “请!”大野站起来,领着马见原和椎村去报废车场。 车场没有排水设备,潮湿的地面两侧堆着大量报废车。里面有一个房顶很高的车库,高高卷起的卷帘门已经生锈,好像从来没放下来过。 马见原指着车库里的一大堆工具问:“您在这儿干什么?” “分解零件。”大野一边收拾地上散乱的东西,一边解释说:“有的车上还有能用的零件,车胎啦,引擎啦,能用的尽可能拆卸下来。” 车库里边停着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车厢里除了铺着一张蓝色塑料布以外,什么都没有。“您就开着这辆车出去工作?” “对。” 马见原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车号,继续观察着。客货两用车后边还有一辆小型吊车,分解零件所需要的工具应有尽有,黑黢黢的铁锤胡乱扔在地上。 车库旁边是一个中型焚烧炉,跟学校等单位的焚烧炉的形状基本上一样,现在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一丝烟火。 “这个焚烧炉常用吗?”马见原问。 “常用。不过为了不给附近的住户添腻歪,一般是在无风的情况下焚烧。” “我看看行吗?”不等大野允许,马见原上前一把掀开了焚烧炉的盖子。 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马见原仔细看了看炉子里边,烧剩下的车座、海绵等还能隐约辨认出来,其余的就都是黑灰了。 回来的路上,椎村看着苦苦思索的马见原问道:“是那家伙吗?” “档案上是这么记录的。” “不过,跟档案上的照片一点儿都不像。” “……现在脸上都是深深的皱纹,也许这些年来付出的辛苦太多了吧。” “就算脸可以整形,身材也没法整形啊。根据档案上的记录,他应该是相当瘦弱的。” “锻炼嘛。那个案子距今已经六年了嘛。”马见原回答说。 马见原听教育咨询所的咨询科长说过,那家伙脑子转得很快,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个特点并没有变化。 大野甲太郎,原姓山贺,大野是他妻子加叶子的姓。二审判决以后,他们夫妇离了婚。两年以前,大野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不久,以入赘的形式跟加叶子复婚,改姓大野。 通过调查驱除害虫经营许可证、户籍登记和电脑记录,马见原对大野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对于马见原来说,不只是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更是出于他个人的兴趣,才对当年发生在大野家里的事件如此关心。他不仅仔细阅读了当地报纸当时对事件的报道,连杂志上详细的追踪报道都认真的阅读了。 大野夫妇是1969年结婚的,巧的是马见原跟佐和子也是这一年结婚的。马见原的长子出生于1971年,大野的长子则出生于1972年。 “……可是,如果因此就认为他跟这次连续灭门杀人事件有联系,我还是想不明白。您怎么看?” 马见原没有直接回答椎村的问题,吩咐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不漏地找到今天在场地人,把驹田跟大野夫妇的关系问问清楚,也把驹田跟冰崎游子矛盾问问清楚。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麻生和实森两家的照片。” “什么?” “确认一下他们是否到所谓的家庭教室里来过,跟大野夫妇有没有过什么接触没有。” “您跟我一起去吗?” “不,我……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怎么?您夫人病情又有反复?” “啊……就算是吧。”马见原暧昧地答道。他抬头看着梅雨过后湛蓝的天空,满脸严肃地盯着航空自卫队的喷气式战斗机飞过之后留下的长长的白烟。 第二节 同年七月一日,星期一 游子已经从急救室搬到了6个人一间的病房里。由于病房在11楼,病床又是靠窗户的,视野非常好。窗外的都会笼罩在尘埃里,灰蒙蒙的。汽车的尾气,道路施工扬起的粉尘,好像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位于市中心的这座医院,简直就像一座野战医院。 “已经能坐起来啦?恢复得好快呀!”浚介蹲在游子的病床下边,一边说话,一边抓住一个摇把,飞快地把病床摇了起来。 “不对不对!那边是脚!” “什么?”浚介抬头一看,只见病床脚这边翘得老高,都看不见游子的脸了。“啊!对不起……”浚介慌忙把病床脚这边摇回去,抓住另一个摇把,把头那边摇了起来。“这个高度合适吗?” “合适。谢谢你!”游子左臂肘部以下缠着绷带放在胸前,下半身还不能动。最初认为是腹部被刺伤,经诊断才判明是大腿,而且是右腿。 “腿不要紧吧?” “这条腿本来就有毛病……加上伤口参差不齐……怎么说呢?不幸中的万幸吧……哎,你坐呀……对不起,椅子在楼道里。” 浚介到楼道里搬来一个小圆凳,放在游子床边坐下,环视了一下病房。另外几个住院的患者都在50岁以上,都打着石膏或夹板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浚介。 “再次向你表示感谢。那天要不是你给我献血,我早就没命了……”游子说着低头向浚介鞠了一躬。美丽的红头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上卷成一个大髻,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浚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肯定有排斥反应吧?身上是不是出湿疹99lib?了?” “出了。” “真的?” “后背出了点儿。好像还有过两次心脏被重锤敲打的感觉。” “你的血个性太强了,绝对不允许别人的血搀和进去。特别是那个老警察和我的血,更得排斥了。” “看你说的……对了,我还得向马见原先生表示感谢。” “献血的时候,他要医生多抽一倍。” “什么?” “就这还不够呢,急得护士团团转。马见原先生说,那就再多抽,用多少抽多少!他在我旁边这么说,我也不敢要求护士按标准抽了……” “你们俩都超标献血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我想,到底是当警察的,还羡慕他身体强壮呢……可是献血以后,不一会儿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是吗?” “他又来过吗?” “没有。那个叫椎村的警察来过两次询问案情,好像是接受了谁的命令来的……” “他一直等着你做完手术,听医生说手术成功了,他马上就走了……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哪像我呀,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就为了听两句感谢的话。”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坏嘛。” “实际也挺坏。我连打别人一个嘴巴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却被学校开除了。今天正式通知了我,星期五早上的例会在全校学生面前宣布,我还得到场。” “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芳泽亚衣对学校说了什么,大概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确实不能说我什么也没干。我跟你说过,我不是故意的。我起誓,除了亲了她一下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干……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是我伤害了她。关于不能给她处罚的问题,我跟学校有君子协定……到目前为止学校好像没有处分她的意思。” “她还上学吗?” “啊,从上星期一开始她母亲每天送她到学校……不过,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只是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学校,回家也是母亲来接她。在学校里什么话都不说。99lib?” “这就算没问题了吗?” “跟以前的状态比起来,能每天上学就可以说还好吧。” “……不上学还说明她自己是有意志有主见的,还不能说没救了。当然,如果是她自己愿意去学校的,另当别论,但如果是泯灭自己的意志,压抑着自己的主见去上学的话,情况也许是恶化了……像个木头人似的,太值得注意了……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和欲望生活,有时候是一件轻松的事。现在选择了轻松,将来一旦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我算是服了你了。” “怎么?” “差点儿就没命了,还在为别人担心……芳泽的事你就放心吧,我告诉学校的老师们,请他们多加注意。星期五我要是有机会见到她,直接跟她谈谈。你就好好修养吧。” “我母亲也经常说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还管别人的闲事。”游子无力地笑了一下,“大概这也算一种病吧……拼命想着去照顾别人,就可以把自己和家庭的烦恼忘掉……” 浚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了。 游子忽然把脸转向窗外,换了话题,“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忽然觉得把我叫到驹田家的人不一定是驹田,他用那种方式把我叫去是很奇怪的。他是否真的想跟我谈他女儿玲子的事,也是一个疑问。如果真想谈,会打那样的电话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他把你诳出来杀你并不是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 “我走进他家的时候,他恶狠狠地问,你干什么来了?如果是他指定了时间地点叫我去的,为什么那么问我呢?” “喝醉了嘛。喝得烂醉如泥,所以把叫你来家里的事给忘了。” “警察也这么说。可是,既然他计划好了要杀我,为什么还要喝得酩酊大醉呢?还有,把我叫到他家里杀我,这不等于告诉大家犯人就是他自己吗?……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我真应该往我的血管里输一点儿你的血。我那种循环不良的血输给你,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游子浅笑了一下,“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我有生以来第次输血,现在,我的身体里除了父母的血以外,还流动着你们的血,可是我自己并没有变……看来所谓的血缘关系意义并不大。”99lib. “听说在美国那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越来越多,并且被认为是一种新的家庭组成方式。但是,孩子们为此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孩子被虐待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发生过一天之内5个孩子被杀死的事。” “靠血缘维持的祥和的远古家族时代是否存在过,我表示怀疑。孩子在家里占第一位是最近这些年的事吧?以前,由于孩子太多,父母卖孩子,杀孩子的事是很常见的……现在,都说尊亲杀人事件越来越多,其实最多的还是昭和30年前后所谓的怀古时代,统计数字可以证实这一点。可是,人们对此置若罔闻,大喊大叫什么家庭崩溃……其实,家庭的形态是在不断变化的。目前家庭问题确实比较多,但那不是崩溃,而是家庭形态的变化过程……如果说美国方式不对的话,可以从中汲取教训,寻求别的形态嘛!否认家庭形态的变化过程,其结果还不是孩子们被折腾,被牺牲……” 游子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旁边床上那个打着夹板的老女人不满地使劲儿咳嗽了一声。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邮递员,“请问,冰崎游子是在这个病房吗?” 游子伸出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接过邮递员递过来的一个10公分见方的小包裹。收件人写着游子所住医院和游子的名字,寄件人游子从未听说过。 “打开看看再说。”游子对浚介说。 那是一个箱型包裹,小木箱外边包着普通的牛皮纸。浚介打开箱盖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什么呀这是……” “怎么啦?” “倒是挺漂亮的。”浚介把小木箱里的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拿了出来,看上去是一个采集昆虫标本用的采集箱,软木做的箱底上钉着一只翅膀整齐的小飞虫。“像是蚊子,不过比起蚊子来有一种虚幻的美。”浚介说完把那个小玻璃盒子递给了游子。 游子用右手接过来,凝视了好一会儿,“不是蚊子,是蜉蝣。薄翅蜉蝣。” “什么?就是那种在白蚁地狱里长大的东西?没两下子还采集不到这东西的标本呢。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个送给你呢?” 游子那深沈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好像马上就会风化的蜉蝣标本,没有说话。 第三节 同年七月五日,星期五 “巢藤浚介老师自己要求辞职,校领导虽然觉得很遗憾……” 星期五早上在体育馆召开的全校例会上,教导主任宣布了浚介辞职的消息。宣布之后,连一句话都没让浚介说就让他从讲台上下去了。给学生们的印象无疑是:这小子干了坏事,被学校开除了! 浚介默默地接受了.99lib.这一切,只要他们履行不惩治亚衣的承诺…… 但是,出乎浚介意料之外的是,关于他和亚衣的坏话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学生们都冷眼看着亚衣,甚至有几个女学生咂咂舌头,大声骂了起来,“你这个小贱货!是你勾引老师的吧!” 但是,亚衣毫无表情地看着浚介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例会结束以后,亚衣仍然站99lib.在原地不动。尽管有几个女生从她身边经过时故意撞她,她还是那么呆呆地站着。 浚介在离开体育馆的时候看了亚衣一眼,他想去跟亚衣打个招呼,无奈被教导主任拽着胳膊,像个犯人似的被带了出去。 亚衣似乎在一瞬间有某种感情涌了上来,但又慌忙关闭了感情的闸门。她不再让自己看到浚介,茫然地站在原地。 “芳泽!干什么呢!”美步看见亚衣还留在体育馆里,大吼一声之后又大声叱责道:“怎么还站在这儿发愣,快回教室里去!好不容易才来上学,每天就这么傻子似的瞎混,想不想学习了!功课落下了那么多,再不努力就跟不上了!” “是。”亚衣微笑着回答说。 木头人,木头人,我是木头人,决不能表露感情,否则痛苦的只能是自己……亚衣嘴里小声叨叨着。 “你看!既然答应了还不快点儿行动!马上就要上课了!怎么?巢藤老师辞职了,你心里难过是不是?你也跟着退学算了!”美步说着上前推了亚衣一把。 亚99lib.衣磨磨蹭蹭地移动了脚步。 美步气得脸都歪了,“这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的。你的语文作业还没交吧!” “对不起……” “你上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该做的事你不做,净歪门邪道,还能学好?” “对不起……”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听见没有?都打预备铃了,快回教室去!”美步说完推着亚衣回教室。 亚衣又机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过,英语课都开始了。全班同学的视线一齐转向亚衣,长着一张老鼠脸、满口东北口音的英语老师、也冷冷地看着她。 大家的视线似乎刺进了亚衣的五脏六腑,使她感到一阵剧痛。 不行不行!亚衣慌忙闭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动感情,我是木头人!她睁开眼睛,像一个吊线木偶似的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座位走过去。 “干什么哪!”老鼠脸大喝一声,“还不快点儿!迟到了还这种态度!” “对不起……” “为什么来晚了?” 亚衣歪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全班同学一阵嗤笑。 “行了行了,快坐下!”老鼠脸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亚衣按照老师的命令回到座位上坐下,只见书桌上放着很多纸条,纸条上写着许多不堪入目的骂人话。“臭×!”“死吧!”“滚蛋!”“不许来学校!”还有的画着她的裸体,一个箭头指着裸体画的下身,写着“你那个东西都烂了!”甚至有人画的是她的坟墓,墓地杂草丛生,墓碑上写着“芳泽亚衣之墓”…… 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写给我的吗?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你们知道吗?真正的我已经不存在了,你们干嘛这么骂我……亚衣微笑着把那些纸条收进书桌里,又微笑着环视四周。 同学们都低着头,亚衣看不见任何人的脸。怎么了?同学们怎么了?怎么都没有脸了?她伸出手,捅了捅前边一个女同学的后背,“哎……” 那个女同学冷冰冰地晃了一下身体,把椅子使劲儿往前挪了挪,尽可能离开亚衣远一些。亚衣觉得浑身发冷,“哎,你们这是怎么了?”她小声问着,又向那个女同学伸出手去,结果什么也没碰着,只在空气中画了一道弧线。 可是,那个女同学却大叫起来,“别碰我!” “芳泽!干什么!”老鼠脸吼道。 “唰”地一声,同学们一齐抬起头来,面具似的脸又都出现在亚衣眼前。 “不想在教室里呆着就出去!”随着老鼠脸的怒吼,同学们一齐长吁短叹。 “对不起……”亚衣微笑着道歉。她的表情似乎只有这一种。 “有什么可笑的?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什么吗?” “什么呀……”亚衣机械地问。 “行了行了,还用得着我挑明吗?……好,现在轮到你念课文了!” 亚衣两手空空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老鼠脸。 “把书拿起来,24页,接着念!” 亚衣机械地拿起书来,翻到了第24页。 “同学们看我这儿,集中精力!成绩是一分钟一分钟地积累起来的,不要为那些无聊的事情所干扰!” 同学们把脸转向了老鼠脸,那姿势简直就是宣布从此以后跟亚衣断绝一切交往。 “芳泽!快念!” “是!”亚衣看着课本,但看不见课本上写着什么。她想念出声音来,可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似的,从胸腔里涌出来一股东西。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污浊的液体还是顽固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课桌上,溅到地上。 旁边的女生见状尖叫起来,大家的视线又转向了亚衣。 “芳泽!”老鼠脸叫道。 依然面带微笑的亚衣想答到,但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来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嘴冲出教室。 她没有向厕所跑,而是向校园里跑去。跑到校园中栽植的树丛的树荫里,蹲在地上吐了起来。由于没怎么吃早饭,吐出来的几乎全是黄水。黄水溅到她的膝盖上,弄脏了她的衣服。吐完了,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没有人追过来。树荫里阴冷潮湿,寒气逼人,犹如无数钢针刺痛了亚衣的皮肤和心灵。不行!我不愿意像个木头人似的活下去!我无法像个木头人似的活下去!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下去? 亚衣想张开嘴大叫:有人吗?快来救救我!可是,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了几下,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远处的美术教室前边现出浚介的身影,他正在往外边搬自己的东西。 亚衣想跑过去,可两腿不听使唤,吊线好像是被谁剪断了。对!吊线断了,不会有人再操纵我了,我不是木头人! 可是……可是,我是什么?我就这样活下去吗? 亚衣的呼吸越来越快,胸口堵得慌,好难受。 浚介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亚衣的存在,收拾完东西走了,越走越远。 等等我!等等!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可是…… “你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您有什么烦恼尽管跟我谈。” “我……我是芳泽希久子……上次,在家庭教室,给您添麻烦了。” “啊!是您啊,您怎么样?我可为您担心了。那天弄得挺不愉快的,我一直想找您谈谈呢。” “弄成那个样子,我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看您说的。您别往心里去。我正想给您打电话呢。” “什么?” “想问问您怎么样了。好了好了,您有什么话快说吧。” “亚衣……我女儿……她……” “什么?亚衣怎么啦?” “打那以后,一直坚持去学校来着。” “是吗?这不是挺好的吗?” “那个星期天回家以后,变得出奇的老实,特别听话,跟以前的亚衣一样。我和我丈夫特别高兴。那天全家一起吃的晚饭,您知道,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前一段时间所有的担心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可是,那时候亚衣身体不好,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以前总算能上学了,我天天接送。她自己好像什么主意都没有,只知道微笑着按照别人的吩咐做。我以为这是青春期综合症,过一阵总会好的,没想到昨天……昨天……昨天……对不起……我……” “……没关系,您慢慢说。” “昨天亚衣昏倒在学校里了……” “病了?” “怎么说呢……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就昏倒了……” “呼吸急促综合症吧?” “抬到医院里去了,医生说不要紧,说在家里好好儿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亚衣的眼神全变了。那两个星期像没睡醒似的,现在呢,就像一头饿疯了的野兽似的,恶狠狠地盯着我……” “亚衣还.99lib.有什么别的不正常的表现吗?” “张着大嘴大声叫,恨不得把嘴巴撕裂,叫些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我让她别叫了,她根本不听,还使劲儿抓自己的胸口和脖子,在床上打滚……” “……还有呢?” “摔东西。手边的东西抓起来就往墙上门上摔。今天早上我叫她起来去学校,她先是抓起铅笔盒砸我,后来抓起书包来砸我,一边砸还一边骂,滚出去,不滚出去就把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对待我,我实在受不了。从楼上跑下来,抓住正要去上班的我丈夫的手,让他想想办法……可是……” “您丈夫呢?” “他说,你知道什么呀!” “什么?” “他苦着脸说,公司里有一个重要会议,缺了他不行……当时我就瘫倒在地上了……” “您丈夫就那么上班去了?” “倒是到楼上去看了看,是当时亚衣已经把门插上了。他拉了几下没拉开,吼了几声亚衣快点儿起来去上学。我上楼去看的时候,听见他捂着左手大叫了一声,手上的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涌……天哪……我可怎么办哪……” “芳泽女士!芳泽女士!……喂……喂……” 第四节 同年七月九日,星.99lib.期二 “喂……喂……你真的不要紧吗?”马见原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大声问道,“你声音怎么这么小?” “不要紧的,什么问题都没有。”电话里传来佐和子爽朗的声音。 “一直在吃药吗?” “一直吃着呢。” “我……晚回去几天没问题吧?” “放心吧,我出院都两个月了,一个人已经习惯了,而且真弓也常来看我,昨天还来过呢……你那边儿天气怎么样?” “一直在下雨,今年倒是用不着担心天旱了。” “当心别感冒了。” “哎,你也要当心啊。” “你再来电话,最好是早晨或晚上来,响一声以后,挂了再打。我讨厌接那种故意捣乱的电话……” 马见原挂断电话,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看见对面的高松市地方检察院的大门已经开了,于是走出电话亭,走进检察院,去翻阅审判记录。 马见原向副署长请假的时候,领导们对他特别不满意,全都拉长了脸。可不是嘛,驹田还没有抓到,许多棘手的案子都在等着处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请假。但是,马见原对这些已经觉得不疼不痒了。 上了检察院的二楼,填了一份申请表,工作人员很快就把审判记录拿出来了。马见原在阅览室里选了一张靠窗的大桌子,打开卷宗看了起来。窗外的雨打在绿色的树叶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渗进静静的阅览室,使人觉得凄清寂寥。 大野(山贺)甲太郎和大野加叶子是1969年结婚的,跟马见原同年。当时在高松市教育咨询所工作大野,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在幼儿园当阿姨的加叶子,后来就恋爱结婚了。婚后第三年加叶子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早产加难产,生下来以后,母子俩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才出院。大野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香一郎。当时,加叶子的母亲七重跟他们一起住。 香一郎从小身体就不好,上了中学还很虚弱。但在父母的眼里,他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智商也是很高的。作为专业教育工作者,大野夫妇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非常认真的,他们为此定了好多规定,例如,尽可能全家一起吃饭,一起出去旅游啦,尽可能不让孩子在物质上感到贫乏啦,价值观摆在学习成绩之上啦,培养孩子坚韧不拔的精神啦,教育孩子要理解别人的痛苦啦…… 另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动手打孩子。大野的父亲酗酒,动不动就打孩子,大野是在父亲的打骂之下长大的,在学校也经常挨老师的打,因此非常痛恨打骂孩子的家长和老师。加叶子小时候也经常挨七重的打,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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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也是深恶痛绝。打孩子绝对不是好的教育方法,两个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深知这一点,他们发誓决不打骂孩子。 但是,尽可能全家一起吃饭这一条就没有做到。因为两个人工作都很忙,所以经常是由七重来照顾香一郎。 “不过,香一郎并没有觉得不开心过。”在法庭上,大野和加叶子都这么说。 香一郎从4岁起上了加叶子当阿姨的幼儿园。整天能够跟母亲在一起,对孩子来说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是,作为班主任的加叶子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自己从来没有接送过香一郎,而是让七重接送。在幼儿园里,不但不允许香一郎叫妈妈,还经常故意当着别的孩子的面叱责他。香一郎呢,默默地接受着母亲无缘无故地叱责,做了“加叶子的优等生”。 社会上普遍重视学历的倾向,在教育界造成了许多难以处理的问题。大野的工作越来越忙了。非常关心教育问题的他,不但在单位里接待来访的学生家长,家里也成了来访接待室。香一郎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上小学时,他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就是,《为大家排忧解难的父亲》。 但是,大野一心为别人排忧解难,却忽视了对自己的孩子的教育。他把教育香一郎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加叶子和七重。 结果,大野一家不但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就连晚饭也很少在一起吃。对此香一郎也是毫无怨言。 “香一郎经常看到我碰到有问题的孩子和家长时那苦恼的样子,经常听到我岳母在厨房里痛骂那些有问题的孩子和家长,所以暗暗下了决心,决不做让父亲烦恼的孩子,决不做让姥姥痛骂的外孙……”大野在法庭上说。 香一郎在家里听父母的话,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话,邻居们都羡慕大野家有一个好孩子。法庭上,证人席上的老师和邻居们都证实了这一点。 在香一郎进入小学的那一年,大野家贷款盖了一所相当豪华的房子。大野夫妇希望香一郎将来也在这里结婚生子。房子盖好的那一天,大野请来了很多朋友庆祝竣工。一家四口在新居前边照了一张全家福。那天香一郎感冒了,身体不舒服,照相的时候哭丧着脸,但这并没有影响全家人高兴到极点的情绪。 可是,如此幸福的一个家庭,为什么会落入悲剧的结局呢?大野在法庭上追述了危机和悲剧的前兆。 第一次危机是香一郎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香一郎身体不好,有哮喘病,经常不能上体育课,加上身材矮小,在班里成了被某些品行不好的同学欺负的对象。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父母。有同学看不下去,告诉了老师,大野夫妇从老师那里知道了香一郎被欺负的情况。 大野夫妇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作为职业教育工作者,居然连自己的孩子被欺负的事都没有注意到!大野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狠狠地批评香一郎为什么不告诉父母。 大野一直认为,孩子被欺负,父母应该出面解决问题,自己的孩子当然也不例外。于是,他亲自找到那些欺负香一郎的孩子的父母,耐心地跟他们谈孩子的教育问题。可是,那些家长们都说是小孩子打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人不该搀和进来。 “由于周围的家长不能理解欺负弱者跟小孩子打架的区别,香一郎遭了大罪了。尽管我想把我的孩子教育好,但在那样的环境中,最终是我的孩子被毒害,结果变成了坏孩子。”大野站在被告席上悔恨交加地说。 恰恰在那个时候,加叶子时隔9年又怀孕了。生香一郎的时候就是剖腹产,这第二个孩子到底生不生,一度很犹豫,但考虑到香一郎一个人太孤单,于是决定为他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有一天,一个邻居的孩子跑来向挺着大肚子在家里休息的加叶子报告说,香一郎又在被人欺负了。加叶子匆匆赶去,看见香一郎被5个同学围在中间,连忙大声制止。可是,那几个孩子装着没事的样子说,什么都没干。香一郎被夹在母亲和同学之间,觉得非常下不来台,大喊一声“你别管”,就向加叶子撞了过去。力气虽然不大,却把心里充满了失望感的加叶子撞倒在地,重重地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 大野回来以后,严厉地教训了香一郎一顿,“妈妈再也不能为你生小弟弟小妹妹了!你把妈妈弄得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香一郎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哮喘病更厉害了。 大野所说的第二个危机,发生在香一郎小学6年级的时候。 香一郎哮喘病去了好多家医院都没治好,姥姥七重情急之下,要请巫婆来给香一郎治病。大野虽然反对这种违背科学的做法,但一来拧不过七重,二来因为医生确实没有治好香一郎的病,也想试试。于是按照巫婆的吩咐,全家一起听巫婆念咒语。巫婆说了,只有全家一起听才灵验。 巫婆说:“这孩子身上附着白蚁的魂,得把白蚁的魂驱走。”说完把香一郎按倒在地,拿起驱鬼棒就打,一边打一边喊,“出去!出去!”开始大野还勉强能够接受,可是到了后来,巫婆居然用绳子勒香一郎的脖子,一边勒一边喊,“出去!出去!”大野冲上去制止了巫婆,护住了孩子。巫婆松开绳子说:“好了!”说来也怪,打那以后,香一郎的哮喘病果然好了。 大野在法庭上说:“其实,香一郎的哮喘病主要是心理障碍。巫婆带给他的奇妙体验,加上全家一起为他接受咒语,最后父亲又保护了他,给他一种安心感,从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但是,表面看来,是巫婆的咒语起了作用。现在看来,这种表面效应,跟香一郎的是有联系的……” 哮喘病好了以后,香一郎升入中学。不但身体越来越好,个子也越长越高。就好像要把以前的劣等感彻底赶跑似的,不但参加了校篮球队,还参加了辩论俱乐部,表现了超群的口才,学习成绩也非常之好。小学时代的事情简直是一场梦。 大野夫妇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对香一郎说,这是应该的,不许骄傲,否则就会退步的。大野看见香一郎虽然嘴上说知道了,脸上却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在大野例举的几个所谓危机里,有一个是青春期的性问题。 大野家是个教育工作者之家,也是一个传统保守的家庭。在教育咨询所里,大野倡导过取缔“坏书”运动。在幼儿园里,加叶子组织孩子家长们联名向电视台提交过抗议书,抗议电视台播出所谓淫秽节目,毒害幼儿。 香一郎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加叶子在打扫儿子的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印有裸体女人照片的杂志。她愤怒地扔掉了那种肮脏的东西,又把香一郎叫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香一郎满脸通红解释说是朋友硬塞给他的,加叶子逼着儿子发誓以后绝对不再看这种肮脏的东西。 “我认为那孩子性格太柔弱了,容易被坏朋友影响。其实那孩子不是那种对女性裸体感兴趣的坏孩子。”加叶子说。 大野听说了这件事,批评加叶子做得太过分了。总是顺着丈夫的加叶子,不但在香一郎的性问题上跟丈夫意见相左,而且在别的方面也跟丈夫别扭起来,一向和睦的夫妻开始经常吵架。 律师请来的心理学家认为,恐怕那时候的大野夫妇正在被自身的性问题苦恼着。 加叶子从小死了父亲,成长在一个没有男性的家庭里,除了对性有神圣化的倾向以外,对性交也有一种恐惧感。特别是剖腹产生了香一郎以后,对性交更加赶到恐惧了。相反,从小就看到父母吵架又很早失去了父母的大野,却对性交这种爱情的表现方式充满了热情。但他又害怕自己强行跟妻子过性生活会导致夫妻关系的毁灭,所以竭力克制着自己。 心理学家分析说,在这种情况下,大野夫妇的性生活肯定不和谐,于是香一郎的问题就成了夫妇吵架的导火索,而夫妇吵架对孩子的影响是非常之恶劣的。 尽管如此,全家人还是过着相对平稳的日子。香一郎被选为学生会会长,辩论俱乐部还在地区性比赛中得了奖。为了使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加叶子和大野决定让孩子报考西日本地区最有名的一所私立高中。 出乎大野夫妇意料之外的是,香一郎不但没有考上那所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连第二志愿的县立高中都没考上,只好上了一所普通的私立高中。 那位心理学家分析道,大野一家根本没有设想过香一郎万一考不上的问题,所以,香一郎的意外落榜,在他的意识里无异于一种自杀行为,“香一郎自己的生活方式跟父母不完全一样,他想对父母说不,但又不敢说出来,于是有意无意地放松了应考前的学习。” 加叶子想让儿子复读一年再考,大野不同意。大野认为,不应该把学历看得那么重。在接受有问题的孩子家长咨询的时候,大野多次强调过这个问题。他说,重要的是培养孩子百折不挠的意志和自立能力,父母只做孩子的后盾就可以了。大野对香一郎说:“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是你自己的事,以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那时候,香一郎非常爽快地答应按照父亲的话去做……”加叶子在法庭上证实道。 第一学年的第一学期,香一郎在逆境中奋发向上,全国性模拟考试的成绩居然超过了许多重点高中的学生。但是,暑假期间的一次同学聚会以后,香一郎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说没什么。 导致香一郎情绪低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同学聚会的时候,上了重点高中的同学们对他冷九九藏书嘲热讽,一是高年级同学威胁他,跟他要钱。这两件事香一郎都没有告诉父母,是人们在他死后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的一个记录本里发现的。 香一郎吃得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弱。新年那天,他突然问姥姥七重,“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吗?”七重觉得很不吉利,大过年的,怎么说这种话?可是,她以为香一郎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引起重视,也没有告诉大野夫妇。 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香一郎突然经常腹泻,头痛,在家休息的日子越来越多。大野夫妇认为香一郎是装病逃学,大声叱责道:“要是真的有病就上医院瞧瞧!有本事你考上个好大学给我们看看!”其结果,香一郎索性一天也不到学校去了。 大野夫妇茫然。这是怎么啦?一向接受别的有问题的孩子的家长的咨询大野,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夫妇俩潸然泪下,自己的孩子怎么也成了有问题的孩子呢?而与此同时,到家里来找大野咨询的有问题的孩子家长依然络绎不绝。 香一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已经由不上学发展到摔东西砸东西了。碗橱的玻璃,客厅里的镜子,都是被他砸碎的。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录音机开的大大的,吵得姥姥七重得了神经官能症,在附近租了一所房子搬出去了。 一天,一位家长带着拒绝去学校的孩子来大野家咨询,正谈着,香一郎笑着推门走进来,把人家推到一边去,坐在了大野的对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大野让香一郎出去,不料香一郎无礼地骂道:“这小兔崽子的事比我还重要吗?”抬手就打了人家的孩子一个嘴巴。 大野怒不可遏,狠狠地打了香一郎一巴掌。17年来,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己决不动手打孩子的誓言。 香一郎毫不示弱,吐了大野一脸唾沫。在外人面前让自己如此下不来台,大野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他把香一郎打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没命地痛打起来。加叶子听见叫喊声,赶紧从楼上跑下来,制止了大野。 就在大野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香一郎冲上去撞倒大野,骑在父亲身上打起父亲来。 “我违背了自己决不动手打孩子的誓言,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我觉得自己有罪,被孩子打是罪有应得……”大野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时候说。 当时,加叶子吓得一动不能动了,还是前来咨询的家长制止了香一郎。打那以后,香一郎变得越发暴躁不安,一个好好的家,简直可以说是变成了地狱…… 马见原看累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浓绿的树叶,休息一下眼睛。 “如果大野狠狠地把香一郎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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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把他打服了,让他知道谁是这个家主人,结果会怎么样呢?”马见原想,“那样的话,说不定还会有别的问题冒出来……而且,现在做这种假设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马见原换一种教育孩子的方法的话,我的儿子伊佐夫肯定还健康的活着,我也早就抱上孙子了。遗憾的是,现在做这种假设已经失去了意义…… 窗前在雨中摇摆着的好像是法国娑罗双树,正是开花时节。法国娑罗双树属山茶科,枝头上的白花开得很好看,但比起大岛的山茶花来显得又小又可怜。 突然一阵急雨袭来,那些本来就容易凋落的小花被无情地打落到地上。马见原的心好像被谁抓了一下似的难过,赶紧转移了视线。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回到大野家的地狱里去…… 对于大野夫妇来说,优等生的香一郎给他们的印象太深了,他们无法摆脱这种印象,他们希望儿子恢复原来的样子。其结果呢,他们所有的语言和行动,使得香一郎的家庭暴力行为愈演愈烈。 已经退学的香一郎,不是偷了家里的钱去游戏房玩儿游戏机,就是半夜里把录音机开的大大的,不让大野夫妇睡觉。饭吃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摔东西砸东西,把个好端端的家弄得乱七八糟。 大野夫妇绝望之中把香一郎带到医院去检查,开始看的内科,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建议他们去精神病科。大野夫妇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 香一郎对带他去精神病科表现出强烈不满。尽管如此,大野夫妇还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带他去了。可是,精神病科医生说什么这孩子是因为太娇惯了,还有就是有些酒精中毒。大野夫妇对医院也失望了。 香一郎从医院回来以后脾气更加暴躁了。抓住加叶子,打嘴巴,揪头发,踢肚子,大叫着“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把我当作精神病?”加叶子受不了,躲到七重租的房子那边去了。大野下了班也去那边吃晚饭,把香一郎一个人留在家里。 后来,香一郎更疯狂了,扬言要把加叶子幼儿园的孩子拐骗出来杀掉。 “莫非这孩子被什么鬼魂附体了?”加叶子对大野说,“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没有道理呀,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孩子的身体里,不然不会这样的……” 加叶子睡着以后,大野轻轻地把她睡衣上带子解下来,拿着带子走进了香一郎的房间。 看着香一郎熟睡的脸,大野一咬牙,用带子套住了他的脖子。默默地为儿子祈祷了几句之后,勒紧了带子。香一郎从睡梦中惊醒,看了大野一眼,又把眼睛闭上,双手痛苦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突然从枕头底下把匕首抽了出来,毫无防备的大野脖子上被划了一个口子。 “以后的事情我也记不起来了。”无论在警察署还是在法院,大野都是这么说的。“那孩子向我挥动匕首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是我。我想把他的匕首夺过来,跟他扭打在一起……后来,我发现匕首到了我的手上,香一郎的前胸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我瘫坐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香一郎把自己的手举起来看了看手上的血,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大野。当他认出是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脸上凶恶的神情立刻消失了,露出生硬的微笑。 大野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他抚摸着儿子的脸说:“我这就去叫救护车……” 香一郎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安祥地闭上眼睛,平静地说:“谢谢你救了我……” “香一郎那张脸,就像一尊菩萨的脸……我好像得到了一个大彻大悟者的引导似的,举起匕首向香一郎胡乱刺起来,但怎么也刺不到要害部位。我意识到这样刺下去只能是延长他的痛苦,于是放下匕首,还用带子勒他的脖子。香一郎稍稍挣扎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我拿起匕首打算割断自己的喉管自杀,割了一刀没割断,正要再割的时候,被刚刚赶到的妻子死命拉住了……” 加叶子夺过大野的匕首以后,默默地抱着儿子的尸体,大野则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的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大野的催促之下,二人才把香一郎的尸体抱到洗澡间去洗干净,又抱到他们夫妇的卧室让儿子安睡在他们的床上。此后,不管是有人来电话还是有人按门铃,二人都不理睬,只是默默地在儿子身边守护着。 第三天,大野的想法改变了。原来他一心想跟着儿子到另一个世界去,现在则决定活下去,每天在儿子的灵前上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加叶子表示赞成。夫妇二人都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自己被拯救了。 于是,大野给警察打电话自首。大野被警察九九藏书带走,香一郎的尸体被解剖以后,加叶子一个人把他带到火葬场火化。 以后的情况马见原都已经通过电视新闻或报纸知道了。当时的媒体对这起教育工作者杀害儿子的事件进行了大肆报道。大野夫妇始终保持平静,除了例举香一郎的优点之外,就是深深的忏悔。大野的认罪态度非常好,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刑罚。 审判过程中,站在证人席上的加叶子,眼白上布满了血红的斑点。法官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香一郎的死使她受到很大打击,一夜之间就成这个样子。 一审时七重也作为证人到过场,二审是病情加重,在大野服刑期间撒手人寰。 马见原详细的阅读了审判记录,冒雨赶回法院附近的商务旅馆。 今年第一号台风快要上陆了,大风刮得他不得不弯着腰前行。路上有不少被狂风吹落的法国娑罗双树的花瓣,可怜地躺在泥水里。 马见原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条儿。由于心里有事,根本没理会那面条儿好吃不好吃。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晾上衣服,马马虎虎冲了个澡,躺在了早就没了弹性的床上。 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马见原苦苦思索着。还是缺点儿什么……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缺乏某种必然的联系。虽然这个杀人案已经解决了,马见原也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并不想说要是换上自己,绝对不会那么做。诚然,为了拯救自己的孩子,把在痛苦中挣扎的孩子杀死,自己也跟着去死,后来又改变主意,决定活下去,每天在孩子灵前上供,愿意接受任何刑罚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总觉得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说,香一郎被大野杀死以前,真的变成了“菩萨的脸”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自己被拯救了。马见原对此表示怀疑。一定还有什么更能使人感到震惊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要搞什么家庭问题咨询热线,还要开设什么家庭教室?这不是往他们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吗?是什么力量使他们把自己的痛苦放在一边,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帮助别人摆脱苦恼呢…… 马见原看了看表,起身给佐和子打电话。他按照佐和子的吩咐,响一声就挂断,然后再打。佐和子马上就接了电话。 “你怎么样?不要紧吗?” “不要紧。电视新闻上说,你那边来台风了,你不要紧吧?” “啊,风大了点儿而已。你……吃药了吗?” “吃了。” “晚上也按时吃了吗?” “不是说过了吗?吃了。” “……茶,上了吗?” “什么?” “给伊佐夫上供的茶。” “上了,那还用问。” “其实,更想喝的是咖啡。” “伊佐夫吗?大概是上中学2年级的时候吧,有一天他忽然说,今天喝咖啡,不放糖也不放奶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苦得他直皱眉。” “……以后上咖啡吧。” “上供吗?可是,咖啡太苦了。” “嗯……” “怎么想起问伊佐夫的事来了?” “啊……”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还记得他的脸吗?” “什么……” “那个……临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 “你看见了吧?在他停止呼吸之前,是怎么样的一张脸?……我一直想问你……” “……别埋怨我了。” “不是埋怨你。” “是我不好。”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点儿也没有要埋怨你的意思。” “我心里明白,明白。” “等等!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是要那个意思,不是要翻老账。” “可是,你在埋怨我。” “我只不过是想冷静地问问你……”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还是没有忘,还是要埋怨我,还是认为是由于我不好……” “喂!喂!佐和子!喂!喂……” 第五节 同年七月十一日,星期四 芳泽希久子犹豫了。应该对客厅里这位客人说些什么呢?也许把她请到家里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希久子一边给客人倒茶,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坐在希久子对面的大野加叶子微笑着,好像已经读懂了对方心里想的一切。 从西边刮过来的台风没闹什么大事儿就过去了。此刻,午后的阳光透过院子里的罗汉柏照进客厅,让穿着朴素的连衣裙的加叶子显得落落大方,柔和的态度更显示出有容让人的雅量,跟黑着眼圈,缺乏自信心的希久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您把我当作一个到家里来喝茶的朋友就足够了,别的就不用多想了。” “可是,那个星期天,给您添了麻烦……又在电话里跟您说了那么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话……” “我就是为了让人们把憋在肚子里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才开设了心理咨询热线的。那个星期天也是因为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闯了进去,不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往里闯了。” “可是,您不是还得接受电话咨询吗?” “没关系,这个时间带我总是设定为录音电话,以便外出。而且也有人喜欢对着录音电话说出自己得苦恼。” “在外边什么地方谈谈就……” “不!如果您不讨厌我,还是尽可能到家里来谈。这样最好。孩子的问题嘛,归根到底是一个家庭环境的问题。了解了家庭环境,就好谈多了。”加叶子坐在沙发上,边说边环视了一下客厅,“各个家庭的环境是不一样的。除了建筑结构以外,气氛,味道,颜色,邻居……可以说,人们生活的环境是各不相同的。可是,那些公立咨询机构,只知道按照一成不变的咨询手册应付人们。坐在办公室里不动窝,永远是老一套的说教。这样的咨询机构谁能信得过?我不会把您的家庭跟别的家庭同样看待的。” “真的?”希久子安心了一些,脸上出现了笑容。 加叶子点点头,“您是一位好母亲。” “……为什么这么说?” “在自己家里跟我见面的人并不多。有些人尽管希望早些解决问题,但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自己家里的情况,担心别人产生孩子的问题是家长造成的错觉,所以很难迈出这一步。” “我也不是没有犹豫过……所以我先到您的家庭教室去看了看。看到您那么亲切地对待每一个人,就下了决心。” “这就好了嘛。” “儿童心理咨询所和教育咨询所……确实让人感到不愉快,就像照着咨询手册跟你谈话。原因是什么什么啦,这个那个需要调整啦……咨询的结果是生一肚子气。” “我能理解您。” “说话的声音也不像大野太太您这么和蔼,一副公事公办的强调。” “就是让人受不了。对了,您的孩子还是每天去上学吗?” “啊,没有……” “学校方面是怎么说的?” “上星期五昏倒在学校里……这个星期一,班主任老师到家里来了,当时孩子还起不来,也没跟老师见面。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提出退学。” “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丈夫说坚决不退学,根本没有必要退学,学校也太草率了,他还打电话向校方提出抗议。学校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劝退的意思,是怕孩子跟不上,劝我们考虑孩子的前途……其实我倒不是多么喜欢那个学校,只不过觉得突然转校,会让别人说三道四……孩子以后还要上大学,还要工作,结婚呢……我不想让孩子产生自卑感和挫折感……” “现在亚衣是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这是我最感到痛苦的事情。作为母亲,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想干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吗?”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能承认自己不了解女儿,就是向前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可是,以前,我了解女儿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呢?我知道应该跟她谈谈,可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一叫她,她就发出痛苦的尖叫,叫些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听着那叫声,我真是受不了。那孩子也不管是不是到了吃饭的时间,跑下来打开冰箱抓着什么就往嘴里填什么,然后就跑到厕所里去……” “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时好时坏,平静的时候也有。早饭时间准时下楼,看着我们的脸,好像是要问什么,然后随便吃点儿什么就又上楼了。一句话都不说……” “你们不主动跟她说话吗?” “怎么会不说呢?可她不理你呀。而且,一跟她说话,她就发出吓人的尖叫声,真不敢跟她说话。她爸爸也没有勇气跟她认真谈。那天他打算把亚衣房门上的防盗链拽下来,结果手被划破了,情绪特别坏……” “伤得厉害吗?” “出了不少血,但伤口不太深……主要是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是亚衣把他的手划破的。” “用什么划的?” “裁纸刀。” “裁纸刀还在亚衣的房间里吗?” “不,趁她上厕所,我把它收起来了。” “是吗……亚衣的问题好像跟一个教美术的老师有关系?” “那个老师已经辞职了。我觉得他的辞职跟亚衣有关系。虽然没有谁直接跟我这样说过,但从亚衣的班主任说的话里,我能感觉得到……” “您跟那个美术老师谈过吗?” “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谈……昨天他来电话,我骂了他一句就把电话挂了……我丈夫说,要不然就去精神病院看看去。” “去精神病院?有没有效果另当别论,年龄这么小,不合适吧?” “不是说亚衣,是说我!” “啊?” “他对我大喊大叫,你跑出去打工,扔下孩子不管,不尽做母亲的责任……说了一大堆。我是看亚衣长大了,没有什么叫人操心的事了,才出去打工的嘛……您看看这张照片,这是我们全家去夏威夷旅行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亚衣才5岁……您看这小辫儿,这比基尼游泳衣,多可爱……”希久子说到这里,嘴唇突然哆嗦起来,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喘了口气接着说:“我现在老是失眠,根本没心思做家务……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坐在客厅里,本来已经黄昏了,可我觉得是早上……我丈夫对我说,我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就到外边租房子住去……” “他连这种话都说出来?” “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认为,男人嘛,只要把钱挣回来,就算尽了责任了。这种男人居然还能高升,能得到人们的尊敬!他们认为教育孩子是母亲的责任。亚衣的一举手一投足有什么毛病,他都归结到我身上……我觉得孤独极了。除了娘家表姐有时候来看看我以外,我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 加叶子从沙发上站起来,默默地走到对面的希久子身边,轻轻地坐在她身旁,诚恳地说:“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啊。”说完抱着希久子的肩膀轻轻摇着,“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你说的话我都能理解……你一点儿都没错,你尽了最大的努力,辛苦你了。” 希久子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我可怎么办哪……” 加叶子抱紧希久子,希久子像一头寻求温暖的小鹿,靠在了加叶子肩上。 “早就想大哭一场了吧?那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一哭这家里的气氛不就更灰暗了?” “……亚衣这孩子啊,肯定在考验你们呢。” “考验?” “对呀,爸爸妈妈真的爱我吗?她正在考验你们!” “这还用得着考验?我们当然是爱她的。” “她要的不是这种简单的回答。她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真实的爱。当然,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肯定是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使她坐卧不宁,所以才会有那些过分的行动。现在的问题是,你这个家庭是否有对付这种情况的能力……如果没有对付能力……如果她的过分的行动……超过了你这个家庭所能容许的范围……” “会怎么样?” “……这正是你必须考虑的问题。”加叶子加重语,自言自语似地说。突然,她目光恍惚地微笑着问:“亚衣在家吗?” 希久子轻轻点了点头。 “在二楼?” “嗯……” “你们夫妇的卧室一直在下边?” “对。” “为什么亚衣的房间里要装防盗链。” “原来没有,最近她自己装上了一个。” 加叶子的脸阴天了,“应该给她拆掉。” “是吗?可是我丈夫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希望有自己的空间,不足为怪。” “一家人互相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隐私固然应该得到保护,但各自有自己的房间就足够了。你听我说,这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孩子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在自己的房间里装上了防盗链,做父母的对此不闻不问,孩子会认为父母对她毫不关心。噢,原来妈妈对我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啊,我变成什么样的孩子妈妈都无所谓呀……当然她不会说出来,但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其结果是挖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当孩子提出要在自己的门上装防盗链的时候,妈妈应该对她说,你想在你和妈妈之间夹一道篱笆墙吗?不行!……这才叫母爱!你拒绝的越果断,孩子越感到幸福,就好像你在用力拥抱她,她就是表面上有点儿不愉快,心底里却是高兴得不得了呢!” “那我马上去把防盗链拆下来……” “不能硬来。一旦默认了,就必须用温和的方法来解决了……你们夫妇的房间里没装锁吧?” “装了。” “装了?!” “……对。” “绝对不能用!不,不但不能用,还要拆下来让孩子看!” “拆下来让孩子看?” “对!那些无知的心理医生,总是建议那些有问题的孩子的父母在自己的卧室里装上锁,简直叫人感到绝望!这不等于对那些父母说,当心啊,你的孩子有可能半夜起来杀了你们!你说这叫什么心理医生!” “……就是。” “如果真的是对孩子有好处,就是让孩子杀了,做父母的也应该觉得幸福……这才是真正的父母!以自我中心的孩子似的父母根本不懂做父母的真正含义。我认为,真正的父母是不吝惜被自己的孩子杀死的。……而且,最重要的问题是,孩子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孩子们……这么认为?” “你想想你自己小时候的事。对于孩子来说,父母是某种意义上的神,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无上的权利,有给予爱和夺走爱的自由,孩子只不过是一个被随意翻弄的玩偶。但是,孩子还是相信父母会满足自己的一切愿望,包括无理的要求。……当然,实际上父母是不可能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的。当孩子逐渐明白了父母并非万能的神的时候,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失望感是不言而喻的。孩子们在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下长大了……但是,他们始终相信,父母为了孩子,甘愿献出生命。在孩子们的心里,父母毕竟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愿意这样一直信下去。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才一直听父母的话,一直尊敬父母,尽管父母的话有时并不正确,有时只不过是不负责任的乱说……可是,我们做父母的呢?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加上一把锁,而加锁的目的竟然是怕孩子杀了我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孩子都重要,会给孩子什么印象呢?孩子内心痛苦万分的时候,我们做父母的就这样把她扔掉了!这样做无异于折磨孩子,勒死孩子!这是背叛!是父母对孩子最大的背叛!” “……拆掉……马上就拆……” “拆掉的锁,要在无意之中让孩子看见。放在厨房里也好,放在客厅里也好……最好是请拆锁的师傅来,让孩子亲眼看到师傅拆锁。必须拆了你们夫妇房间门上的锁,然后建议孩子拆掉她自己房门上的防盗链。” “好……我试试看。”希久子说。 加叶子向楼梯那边看了一眼,“我可以跟亚衣见一面吗?” “什么?” “我想跟她谈谈。” “这……能行吗?” “身体没问题吧?” “我担心的是万一那孩子浑上来,说些难听的话……” “没关系。我觉得亲眼看看她现在到底处于怎样一种状态为好,可以吗?”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走吧。”加叶子好像是在邀请希久子似地把她拉起来,一起向楼上走去。刚上楼梯,加叶子突然站住了,“这房子的地板好像有些下沉了。” “啊?真的吗?” “难道没注意到?” “什么?” “白蚁!” “这房子改装的时候用过防虫剂。” “防虫剂不可能永远管用。好了好了,关于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先去看亚衣吧。” 二人来到二楼亚衣的房间门前,希久子轻声叫道:“亚衣,妈妈的朋友来了,出来跟阿姨打个招呼。亚衣,亚衣!”叫完之后抓住门把拉了拉门,只听哗啦一声,门刚拉开了一道缝就拉不动了。门上的防盗链挂着呢。希久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边使劲儿拽门,一边大喊起来,“亚衣!出来!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算了算了。”加叶子把手搭在希久子肩上,冲着门缝柔声说道:“亚衣,我是大野。”说完挤到希久子前边去,从门缝往里看。 屋里黑咕笼咚的,看不太清楚,依稀可辨的是倒了的椅子,散乱在地板上的书本。 “亚衣你好!我跟你妈妈很久以前就是好朋友,亚衣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呢。你还记得去夏威夷的事吧?阿姨跟你们一起去的。那时候你梳着两根小辫儿,可爱极了。现在你梳什么头啊?出来让阿姨看看。” 没有回答,但是可以感觉到亚衣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阿姨给你买来了蛋糕,下来一块儿吃点儿吧。低糖蛋糕,吃了也不会发胖,现在喜欢减肥的年轻姑娘们都吃这个。” 屋里有了一点儿动静。 “啊?你说什么?” “讨厌!”亚衣在里边骂道,紧接着听见什么东西带着风声飞了过来,“乓”地一声砸在门缝上,原来是一罐没有喝完的果汁儿。果汁儿溅了加叶子一身。 “干什么哪亚衣!出来向阿姨赔礼道歉!”希久子用力拽门,弄得防盗链哗啦哗啦响。 “没关系,没关系。”加叶子平静地说。 希久子继续用力拽门。 突然,亚衣在房间里发出玻璃制品被摔碎般尖利的叫声。那叫声由尖利变为混浊,又变成孤独的颤声,然后就消失了。但刚刚安静下去,就像要把希久子他们赶走似的在门前叫起来,简直跟骨头被轧碎时发出的惨叫一样。 希久子吓得浑身颤抖,拉起加叶子就往楼下跑。跑到楼道这一头的时候,发现加叶子的连衣裙被果汁儿弄脏了,抱歉地说:“赶快脱下来,我给您洗洗吧,不然就洗不下来了。” “这就不用你费心了。我的话也许不好听……病情相当严重。” “病情严重?” “你们夫妇必须密切合作,才能度过目前的危机,否则会变得无法收拾……难道你愿意眼看着这个家散了吗?” “当然不愿意!” “那么,就是死了也要保住这个家?” “当然!” “不是指你一个人,要全家都死!” “可是,我丈夫,他……我……这可怎么办哪?” “我回去跟我丈夫商量商量吧。他以前从事教育咨询工作,接受过很多有问题的孩子的家长的咨询,比我更悟道。” “悟道?” “对。一个家庭,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拯救一个家庭,最终的手段是什么,他比我更悟道。但是,你丈夫不协助的话是很不好办的……让我们想想办法吧。”加叶子说到这里,回头看着亚衣的房间大声说:“亚衣!再见!” 尽管房门紧闭,看不见亚衣,加叶子还是用怜悯而真诚的目光看着那边,轻声说:“一定彻底拯救你和你们一家……” 佐和子穿着一件跟季节很不适合的粉色毛衣和一条鲜艳的绿裙子,右半边脸上贴着一块大号的创可贴,愣愣地站在大野面前。 大野微微皱了皱眉,“这里是马见原的家吗?” “是啊。”佐和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您先生让我来瞧瞧您家的白蚁。” “白蚁?” “对……您这房子有年头儿了吧?”大野说着后退了几步,重新打量着马见原家的房子。 “我丈夫担心家里有白蚁?” “对,他说让我给房子涂药。” 佐和子爽朗地笑着,“请进,请进!是吗?我丈夫关心起家里的事情来了……真是……啊,您请进!” “您先生去上班啦?” “啊,出差去四国那边了。” “……四国……什么事啊?” “工作上的事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请,请!请您好好给我们看看。”佐和子侧身把大野让进家里。 大野看着她脸上的创可贴问道:“您的脸怎么了?” “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破了。” “切菜的时候……怎么会切着脸呢?” “我也闹不清是怎么切着的。没关系,伤得不重。您请进。” 大野走进来,继续跟佐和子搭讪着,“这房子有20年以上了吧?” “一结婚就在这儿住。当时觉得这房子可好啦,心说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高兴啊是吧?自己的房子嘛……对不起,我进去啦。”大野脱了鞋,跟着佐和子走进客厅。脚下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叫起来,大野停下脚步说:“这地板直叫唤。”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野表情严肃地反复确认了地板的情况之后问:“榻榻米下沉的地方有吗?” “这边有。”佐和子把大野领到榻榻米下沉的地方。 大野踩了踩说:“够危险的……推拉门或窗户有没有开闭不顺畅的地方。” “厨房这边有点儿。” “得到地板下边去看看,恐怕是白蚁闹的。”大野说完走进厨房,刚走进去就说:“厨房的地板下陷了。”他往里走了几步,指着后面的一扇门问:“那是后门吧?”不等佐和子回答,就把后门打开了。后边是一个很小的小院,一排低矮的灌木类树丛跟邻居家隔开。 大野走出马见原家,到路边停着的客货两用车上去取工具。他先在座位后边取出一个装了半瓶土的瓶子,从里边捉了一只白色的虫子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拿上手套、改锥和手电筒,绕到马见原家的后门,大声叫道:“太太!” 佐和子从后门探出身子。 “现在,我要从地板下面的通风孔看看有没有白蚁。”大野戴上手套,把通风孔上的大眼铁纱网拽下来,打着手电筒往里看。 “看见什么了?”佐和子觉得大野的行动有些不可思议,问道。 “啊,白蚁的蚁道,还挺大的呢。您能不能给我拿根竹竿来。” “好,您等着。”佐和子转身去拿棍子。 大野迅速站起身来,用改锥把后门的插销撬歪,然后又关上门,试试能不能从外边拉开。刚刚试完,佐和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掸子。 “这个行吗?” 大野接过掸子说:“还行吧。”他抓住掸子头,弯下身子,把掸子把儿伸进通风孔里捅咕了一会儿,然后抽出掸子站起身来。他把手举到佐和子面前,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白色的虫子。 “……这,就是白蚁?”佐和子惊异地盯着大野手上的虫子。 “你家房子下边多着呢,它们正在吃你们的房子。地板和榻榻米下沉,都是这东西闹的。……说句不好听的,再不动手整治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倒塌的危险。” “倒塌?这个家要倒塌?不行!这个家是我们的宝物,结婚以来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佐和子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表情也说不出是愤怒,是困惑,还是悲哀。“请您一定帮我们想想办法,我要保住这个家。除了这个家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99lib?t>。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孩子们也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虽然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小窝,但也经常回来呀,女儿都给我生了小外孙了。” 大野表情僵硬地说:“恭喜了。” “外孙女儿,不像她爸也不像她妈,像我九九藏书丈夫!” “……羡慕,羡慕。” “上天的恩赐啊。我儿子也特别有出息,在外地做大学问呢,最近准备回家来,接替他爸的事业。他可崇拜他爸的工作了……不过,谁要是嫁给他可就受罪了。我倒是没什么,丈夫老不在家,我这个做妻子的就得把照顾孩子,料理家务的事承担起来。” “……您儿子现在在哪儿啊?” “离家挺远的……电话倒是经常来。一来电话就问他爸爸,爸爸,爸爸在吗……” “够孝顺的啊。” “可是,他讨厌我接电话。” “不好意思吧?” “最近不怎么来电话了。” “想孩子了吧您?” “我是为他发愁啊,一个男孩子,那么腼腆怎么行?我家的女孩子特别外向,外向得都有些过分。我以为她生了孩子还不变得踏实点儿啊,还是不行,老是跟她爸干架……不过,现在好了,一家人和和睦睦,加上外孙女,是个大家庭呢,经常在这里聚齐。所以呢,这房子可不能没有,可不能叫它塌了。塌了孩子们回来就没地方住了……” “当然我得想想办法。” “无论如何您得帮我保住这个家。” “可是,我的对手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这些白蚁也有家,也在成家过日子啊。”大野把捏着白蚁的手伸到佐和子面前。 佐和子恨恨地瞪着白蚁说:“没那事儿!这房子是我的!这些虫子有什么权利在这里横行霸道?”说着把那只白蚁从大野手上抢过来,稍一使劲儿就把它捏烂了。佐和子还嫌不解气,又把它扔在地板上,用脱鞋狠狠地踩了一脚。完了发现自己手上都是白蚁的体液,厌恶地在裙子上擦着,“杀了它们!求求你帮我杀了它们,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家!” 大野愣愣地看了佐和子一会儿,毫无表情地说:“好,试试看吧。” 佐和子突然笑了起来,“您看,我净顾了说话了,连杯茶都还没给您倒呢,我这就给您沏茶去。” “不用了,今天只不过是先来看看,告辞了。” “您这就走啊?请您一定帮我们治治那可恶的白蚁。” “您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就回来。他可惦记我了,说恨不得马上就飞回来。我说,行了行了,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是工作要紧,把事儿办完了再回来吧.99lib.……” “是吗……” “那也不过三两天就会回来的。” “好,过两三天我再来。” “请您尽快来。” 大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佐和子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去。 来到街上,大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干什么去了……”他的脚步很轻,夕阳的余辉中,几乎听不见他走路的声音。来到他的客货两用车前边的时候,又嘟囔了一句:“你干什么去了?” 大野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严厉地集中起来,他看着远处橙黄色的天空,“……疯了!”随着嘴里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他脸上集中起来的皱纹突然膨胀起来,紧接着分崩离析了。 “疯了!”大野又一次下意识地说,声音里带着阴冷的笑,“干什么去了?把个精神病老婆扔在家里,你干什么去了……” 这是一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盖的农舍,后面紧靠着的大山是红色的,好像燃烧的火焰。那是濑户内海反射过来的光形成的,在东京绝对欣赏不到这种景色。 农舍旁边的一座木造仓库前边,坐在一个倒扣着的木箱上的马见原,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位叫南条的退休狱警讲述大野在监狱服刑的时候的情况。 “精神错乱是确切无疑的,”南条也坐在倒扣着的木箱上,一边给刚摘下来的蜜柑分类,一边感慨地说,“不管怎么说,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嘛,精神肯定不会正常。” 马见原微微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南条说下去。 “这个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影响的事件,我们监狱的狱警们也都知道,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听说犯人要在我们监狱里服刑,大家心情就更复杂了。”南条那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膛充满了忧郁。“山贺事件,”南条依然称大野为山贺,“正是我提前退休的原因,我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犯人啦。” 马见原很想了解一下大野服刑时的表现。考虑到现职狱警不便发表意见,于是通过熟人找到了提前退休的南条。开始南条不愿意说,经过马见原再三说服,终于张开了那张沉重的嘴巴。 “我是杂务看守,夜间巡逻人员不足的时候我经常去顶班,好几次看见他闹腾。” “大野?……对不起,山贺吗?” “对,他的闹法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闹着减刑,他是闹着给他加刑。” “啊,这些我都在审判记录上看到了。” “你都知道啦?闹得可厉害了,大喊大叫的。什么这刑判得不对啦,应该判死刑啦,应该公开处刑啦……我们再三劝他说,你应该感谢法官,大家也都同情你,你应该好好服刑,争取尽早出狱,将来好好给孩子上供,为孩子祈祷冥福才对……签名运动你知道吧?” “就是那场为山贺减刑的签名运动吗?” “对,他很讨厌那场签名运动。他说,不应该同情杀了自己的孩子的父亲。在看守他的过程中,我渐渐的理解了他。他是恨他自己啊!我也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大阪,都是不孝顺的东西,从来也不回来看看我,可是,要是有谁把他们给杀了,我得恨死那个杀人犯。可是山贺恨谁去啊?孩子是他自己杀的。” 马见原听了南条这番话,沉默不语。 “我值夜班的时候看见过他在墙上撞头,为了防止他撞死,我们只好给他穿上一种特殊的镇静衣,让他无法活动。我看见过他使劲儿咬他自己的嘴唇,眼泪哗哗地往下流,那痛苦的表情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胆战心惊。” 马见原继续保持沉默,静静地听南条讲述。 “恐怕他是觉得自己的刑判得太轻,不足以抵消杀儿子的罪吧。” “他在狱中一直要求加刑吗?”马见原问。 “嗯。对了,他老婆来探监之后大闹过一次,甚至想越狱。” “他们离婚的事您知道吗?” “知道。他们谈离婚的事的时候正好是我值班。俩人都很平静,好像都已经想透了。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恐怕是为了今后,暂时分手吧。” “为了今后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开始新生活的意思吧。”南条推测说。这时南条的老婆来了,南条过去对老婆吩咐了几句什么,回来对马见原说:“一块儿吃顿晚饭吧。” “不了,今天我还得赶回东京去。”马见原站起来,冲南条的老婆鞠了一个躬。 “不必客气嘛。”南条挽留道。 “不是客气,是担心我老婆……” “病了?” “是……今天我得赶回去。” “飞机赶不上了。” “我坐新干线。只要赶上冈山开往东京的末班新干线……” “既然如此,我开车送你到车站,有什么话还可以在车上接着说。”南条爽快地说。 南条的小卡车沿着海边疾驰,马见原看着波光粼粼的濑户内海,突然问:“您知道关于白蚁的事吗?” “白蚁?怎么想起问这事儿来了?” “这个嘛……他以前是教育咨询所的咨询科长,现在却从事驱除白蚁的工作,这两种工作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他是出狱以后马上就通过了处理剧毒物质的国家级考试……” “啊,他到底干起这一行来了。” “您早就猜到了?” “离婚以后,他忽然阅读起建筑方面和害虫方面的书来,每月借8本,都是这两方面的书,拼了命似的学习。当时我觉得挺奇怪的。不过,驱除白蚁,应该说是受了辰巳的影响。” “辰巳是谁?” “是一个因盗窃被判刑的人,当时都60多岁了。是个惯犯,原来的职业好像就是驱除白蚁。他借工作之便,搞清楚人家的房子的构造,然后趁机潜入,偷钱偷东西。山贺,啊,就是现在的大野,跟他叫老师。” “叫老师?” “对,恐怕除了消灭白蚁,连怎么偷东西都教给他了吧?” “真的?” “开个玩笑。辰巳偷东西可不算油,不是留下指纹,就是把作案工具忘在现场,大概是太老了吧。” “这个辰巳还在监狱里吗?” “已经出狱了。” “关于山贺,他说过些什么吗?” “没有,他只是说回老家去,自食其力,重新做人。” “还是做驱除白蚁的工作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您知道他的老家在哪儿吗?” “好像是仓敷。” “别的值得注意的情况还有什么吗?比如说山贺在监狱里的行动什么的。” “这个嘛,后来他特别注意锻炼身体,又学柔术又学武道,而且学得特别认真。” 说话间到了车站,离发车时间没有几分钟了,马见原再三向南条表示了谢意以后,转身快步向车站里边走去。 “喂!”南条忽然大声叫道。 马见原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他经常叫喊的一句话来,也许对你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您说。” “他常叫喊,我不是为了你们才把我自己的儿子杀死的!” “什么意思?” “闹不清楚。而且是一边叫,一边哭。” “你们指的是谁?” “这个嘛……” 发车的预备铃响了,马见原赶紧向南条深深地鞠了一躬,匆匆向列车跑去。 “研司!开门!我是你爸爸!开门哪!” “不行。” “什么不行?” “开门不行。” “谁教你这么说的?” “妈妈……” “妈妈说过爸爸来了不能开门吗?” “嗯。” “怪事儿。妈妈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你是听错了吧?研司,爸爸已经不是以前的爸爸了。以前爸爸是有病,现在爸爸的病已经好了,你不用再怕爸爸了,把门开开吧。” “……有病?” “对呀,有点儿。工作也不顺利,心情烦躁,可能对你不太好,爸爸对不起你了……上次爸爸来给你道歉,你钻到壁橱里不出来,爸爸也吓了一跳。研司,爸爸给你买了一台游戏机。你们学校的同学也有玩儿的吧?机器和游戏软件爸爸都给你买来了,接上电视马上就能玩儿,咱俩一块儿玩儿,好不好?” “游戏机……真的吗?” “最近挺流行的吧?” “挺流行的。” “玩儿过没有?” “玩儿过一会儿,同学的。” “就玩儿一会儿有什么意思?” “可有意思了。” “妈妈不给你买吧?” “嗯……” “那小子呢?” “……谁?” “算了,不说了。” “你是说……爸爸?” “他妈的!你就这么叫那个王八蛋?” “…………” “对不起,爸爸又发脾气了……对不起,原谅爸爸吧。研司……研司……原谅爸爸……不是指刚才这一件事,过去的事也都请你原谅爸爸。不一下子原谅也可以,一点儿一点儿地原谅也可以。爸爸渴望你的原谅,爸爸想跟你一起生活,还有妈妈,三个人一起生活。如果不能跟你们一起生活的话,爸爸就完了……研司,救救爸爸……救救爸爸吧……啊……谢谢你研司。你看,游戏机,来,咱爷俩一块儿玩儿。” 第六节 同年七月十三日,星期六 “你还没折腾够啊!?” 孝郎把手上的报纸往地上一摔,冲着饭桌对面正在吃早饭的亚衣大吼一声。 面容消瘦的亚衣,一副没睡够的样子,浮肿的眼睑沉重地抬起来,愣愣地看着父亲。她把脚踏在椅子上,膝盖顶着下巴,像一头饿疯了的小兽,刚把一块炸鸡送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下去了。 “怎么吃呢?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好不容易下楼来了,一句话都不说,还不如小猫小狗呢!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把腿放下,坐好!”孝郎站起来伸过手去,敲了敲亚衣的膝盖。 亚衣的膝盖放下去没几秒钟,又抬起来了。 孝郎气得脸上的肌肉直哆嗦,拍着饭桌大叫,“还要折腾是吧?” 希久子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饭桌边上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孝郎又叫道:“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还叫家吗?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老是这个样子?” 亚衣的脸转向父亲,但眼睛根本没有聚焦,连听孝郎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清洁的饭厅里显得虚无缥渺。大学教授和评论家们正在评论一周以来发生的各类新闻。“我们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的……如今的孩子们哪,连是非感都没有了……还不是家长给惯的……” 亚衣精神恍惚地看着电视画面,心里说,这些混蛋,胡说些什么呢? “亚衣!看哪儿哪?就这么整天憋在家里,不打算上学啦?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就这么退学呀!” “她爸,学校的事就先别……” “你少插嘴!都是你惯的!” “看你……我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关键是亚衣……在她自己的
房间里憋了三天了,今天好不容易下来了……” “行了行了!这方面的书我看了好几本了,都是娇惯的!第一是本人娇,第二是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的母亲惯!” “又是这一套……” “你看看亚衣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亚衣!怎么吃东西呢?跟饿狼似!” 亚衣不做声,又把手伸向装炸鸡的盘子,故意抓了两块,一古脑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孝郎气得脸上的肌肉又哆嗦起来,他不愿意再看亚衣的样子,转向希久子谴责道:“被警察带走,跟那个美术老师这个那个的,你都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随随便便地就处理了。你要是早告诉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你认真听过我的话吗?” “你要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说,我能不听吗?” “现在说这些多轻巧啊!” “什么意思?” “你好好跟亚衣谈谈啊,别老看着我呀!亚衣这不是下来了吗?孩子的情绪是有起伏的,现在正是好机会嘛,你别躲着孩子呀,跟孩子谈谈呀,别躲着呀!” “谁躲着了?谁躲着了?我想跟她谈,她不听嘛。看看,看看!我的手!”孝郎把被亚衣划伤过的手伸过去给希久子看。 “碰破了一点儿皮,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嘛。” “用裁纸刀把老子的手割破了,还说不是故意的。” “当时孩子有点儿歇斯底里,现在不是平静了吗?你要是当得起父亲,就跟亚衣心平气和地谈谈!” “应该跟她谈谈的是你这个当母亲的!作为母亲,把孩子推给别人,自己躲到一边去,还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家里来。家丑不可外扬,懂不懂啊!” “人家可是好人,有经验的人,你也应该见见。” “外人怎么会清楚我家的事情!” “正因为是外人,旁观者清!你自己不是也闹不清亚衣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不要碰到伤脑筋的事情就放弃努力嘛,为了孩子的事情烦恼,正是你这个做母亲的份内事!把家丑外扬,什么意思啊你!” “我是因为讨厌你这种死要面子的态度才那么做的。” “胡说八道!我是不愿意把亚衣当成有问题的孩子。亚衣!亚衣!看哪儿哪?说你的事儿呢知道吗?还有心思看电视,去!关了它!” “你去关呀!” “嗬——,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就你这个态度,这个家就好不了!亚衣就是受了你的影响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就没有一点儿应该反省的地方?” “别推卸责任!” “你归根到底还是个孩子,见势不妙就躲,就把责任推给别人!你在这个家里,人长大了,心根本没长大!还是个大孩子!” “去你妈的!”孝郎伸手给了希久子一个大嘴巴。 突然,亚衣把手上的炸鸡往地上一摔,双手一用力,就把饭桌掀翻了。桌子上的盘盘碗碗在地毯上乱滚,地毯顿时脏得一塌胡涂。她把耷拉在面前的亚麻色头发往后一捋,站起来盯视着孝郎,眼神里的意思是:那我呢?你想怎么对待我呢?来吧!来呀! 孝郎被亚衣的气势镇住了,他佯装愤怒地喊了一声“随你们的便吧!”就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电视画面上,一个穿着华丽服装,浓妆艳抹的老女人正在发表高见:“现在的孩子们呀,幸福得过了头了,不,应该说是奢侈得过了头了。我们小时候,轰炸机在头上盘旋……” 亚衣抓起一把椅子,照着电视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巨响,显像管爆炸了。亚衣盯着显像管上的大洞,忿忿地骂着:“胡说些什么呀!净说些没用的废话!你们都是混蛋!” 孝郎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希久子。 希久子也看着孝郎。 “医院!”孝郎叫道,“带她去医院!” 希久子浑身发抖,“你说什么?” “亚衣!”孝郎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 亚衣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去医院!马上就去!喂!查查哪家医院有!”孝郎冲希久子喊着。 希久子问:“查什么呀?” “查查哪家医院治这种病!” “是不是查查哪家医院有精神病科?” “你看你!世界上有像你这样说得那么露骨的傻瓜吗?!” 这时亚衣双目圆睁,瞪着孝郎大喊:“放开我!”同时挣脱了一只手。 孝郎重新去抓住亚衣的手,亚衣一挣,啪地打在孝郎脸上。孝郎的脸被打得生疼,他已经无法自制,像警察抓犯人似的把亚衣的胳膊拧到背后。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亚衣大叫。 “快!快去拿根绳子来,把她捆上!”孝郎对希久子说。 “你胡说什么呀!”希久子不去拿绳子。 “别磨蹭了!快送医院检查检查!” “放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希久子说着上前拉孝郎。 孝郎把希久子扒拉到一边去,拖着亚衣往门外走。 亚衣转过脸来,冲着孝郎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妈的!”孝郎一把推开亚衣。亚衣那瘦弱的肩膀重重地撞在大门上。 孝郎擦掉脸上的唾沫,一只手掐住亚衣的脖子,一只手穿上鞋,向希久子吩咐道:“快去把我的车钥匙拿来!”说完拉开了大门。 “请问,芳泽亚衣……”随着滚过来的闷热的气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钻进了孝郎的耳朵。孝郎吃了一惊,愣住了,亚衣也停止了挣扎。 “啊,我叫巢藤……”浚介看了孝郎一眼,立刻转向瘦得皮包骨头,被父亲卡着脖子的亚衣。 孝郎转身问希久子,“这就是那个美术老师吗?” 希久子点了点头,然后悲痛地对浚介说:“我们家都乱套了,我请你赶快回去!” 与此同时,孝郎一把把亚衣推到希久子身上,自己一个人出来,把亚衣和希久子关在了门里边。 “你!……都是因为你!”孝郎大叫着,劈胸抓住浚介。 “怎么了?”浚介莫名其妙。 孝郎一边往后推浚介,一边骂道:“你竟敢欺负我女儿……” 浚介一边抵挡着孝郎的进攻,一边说:“请您别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居然干得出来!我把你这个畜生……”孝郎一边骂一边打,“都是因为你!亚衣才……都是因为你,我们家才……” 浚介好不容易才躲开了孝郎的攻击,孝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浚介凑过来想把他搀扶起来,孝郎孩子似的摇着胳膊,哭丧着脸说:“我这个家完了……” 这时,大门开了,随着希久子一声“亚衣!等等!”光着脚的亚衣从里边跑了出来。她冲到浚介身边,拉起他就跑。 “怎么了?怎么了?”浚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亚衣拉着他一边跑一边说:“带我走!” “什么?” “你怎么对我都行,快带我离开这里!” 希久子也光着脚追过来,孝郎从地上爬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也追了过来。 亚衣拼命地拽浚介,“傻瓜!跑啊!快跑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喜欢我对吧?” “什么?” “你喜欢我,所以才吻了我对吧?那带我走!带我一起逃走!” 希久子追上来,一把拉住了亚衣的胳膊。孝郎则绕到前边去,挡住亚衣和浚介的去路,大喝一声,“打算跑到哪里去?早就商量好了吧?”希久子也诘问道:“你把这孩子带走打算干什么?” 浚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到自己做恶梦似的被卷进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纠纷。 “闹了半天打算把我女儿拐跑啊?”孝郎当胸给了浚介一拳,“你想把我女儿拐到哪里去啊?” “亚衣!回家!快回家吧!”希久子叫道。 亚衣摇着浚介的胳膊,“你傻愣着干什么?”接着用手一指孝郎,“揍这小子,揍扁了他!然后带我走!” 孝郎把亚衣的手扒拉开,又打了浚介一拳,“什么东西!我到警察署告你去,告你拐骗人家黄花闺女!” “她爸!别管那边了,先顾亚衣吧!” 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连抱带架地拖回去了。 亚衣手脚乱动,挣扎着扭过头去大骂浚介:“混蛋!你他妈的跟别的王八蛋没有什么两样!” 浚介看见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抱进门,很快把门关上,还听见了挂防盗链的声音。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浚介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味儿来,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 “你就这么回来啦?”医院的院子里的草坪上,坐在轮椅里的游子问道。 坐在草坪上的浚介垂头丧气地说:“开始我根本就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后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出来。” “你去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了解一下亚衣的情况吗?既然已经到了她家了,就应该把情况问清楚,当时你应该再去按一次门铃。” “根本就没有那种心情。如果再去,人家非把警察叫来不可。” “叫来就好了。” 浚介瞪大眼睛说:“……我被警察抓走就好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干脆让他们把警察叫来,那样的话,家庭内部的秘密公开化以后,也许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你想,亚衣要求你把她带走,这正常吗?她父母连抱带拖地把她弄回家去,可以说她跟父母的关系处于崩溃状态……而且,我认为她的父母没有理由把你拒之门外。” “他们以为我要把他们的女儿拐跑,在这种误解的基础上,那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是跟亚衣有联系的人,如果他们真的想解决女儿的问题的话,就应该跟你谈谈。” “我觉得当时他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你想,他们的女儿要跟着一个男人逃跑,还不急疯了?” “一直这样闷在家里是非常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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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每个人都会患上忧郁症,而且会越来越严重。忧郁心理的传播是很迅速的。父亲的心情要是不好,很快就会传染给母亲,紧接着又会传染给孩子。在同一个房顶底下生活的一家人都忧郁起来的话,自然就会丧失活力,拒绝外界的帮助,得不到应该得到的信息,解决问题的路子就会变得非常狭窄。” “反正亚衣变化是非常大的,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以说是焦躁不安,歇斯底里。” “她也许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活下去的问题了。”游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旁花坛里正在盛开的一朵小紫花。那是一种叫做鸭跖草的花,被游子轻轻一碰,柔弱的茎颤抖似地摇晃起来。“有时候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虚空,这使她感到非常不安,于是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木偶,无知觉地活着……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又蕴藏着生的力量,她的内心在叫喊:我要活下去……” “如果真像你说得这样,她对生活真是太认真了。” “所以她很苦恼。她看问题一定很尖锐,既看不惯周围的人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又不能随波逐流。她想认真地生活,可是又没有人能理解她……” “……所以她想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你是不是觉得你应该把她带走?”游子不是在开玩笑,她的目光是真挚的。 浚介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可不像她活得那么认真……我早就被磨圆了。我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学会随波逐流了。” 游子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鸭跖草,比浚介更重地叹了口气。 浚介的心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就算能把亚衣的病治好,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让她随波逐流,让她接受浑浑噩噩的日子,难道是一件好事吗?……作为一个儿童心理咨询所的工作人员,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毕竟是个国家公务员,任务是引导孩子们往适应社会的方向走……说实在的,应该对亚衣这样的孩子说些什么,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不远处一位右腿打着石膏的年轻父亲,在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搀扶下练习走路。男孩儿3岁左右,女孩儿5岁左右,他们代替了父亲的拐杖。孩子们的母亲在后面微笑着看着他们。突然,男孩儿不堪重负,踉跄了一下,年轻父亲一下子摔倒了。母亲赶紧跑过去,女孩儿则拼尽全力往起扶父亲。男孩儿吓坏了,茫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看见女孩儿瞪着眼睛责怪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年轻父亲顾不上自己的伤痛,连忙把男孩儿抱在怀里哄他。男孩儿抬起头来,看见父亲在冲他笑,母亲也在冲他笑,姐姐也在父母的影响下冲他笑了,终于止住哭声,跟母亲和姐姐一起把父亲搀扶起来,一家四口又继续向前走去…… 游子看着一家四口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去,我到亚衣家里去。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的,现在的她十分痛苦是确切无疑的。” “可是,就你这身体,能行吗?” “还有一个星期就该出院了,出去转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也不能老在医院里住着呀,住院费挺贵的。” “你这不是公伤吗?” “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早点儿出院挣钱去。” “……不容易啊。” “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我得去面试了。” “工作找着啦?” “还没最后定,朋友给介绍的。到底该干什么我还没拿定主意,先找个临时工挣点儿钱再说。” “什么工作?” “清洁工。”浚介自嘲地说。 突然,急救车鸣叫着开了过来,医护人员从车上抬下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垃圾,特别是闻到垃圾的恶臭,浚介真想马上辞了这份刚到手的工作。但是,当冬岛绫女摘下口罩向他打过招呼以后,他又不想辞了。 “您好!我是冬岛绫女,刚才电话通知说您要来报到,没想到这么快您就来了。您什么时候能上班呢?” 在这么漂亮的女人面前,任何男人都不会惧怕垃圾的恶臭,况且这恶臭比起麻生家的恶臭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明天就能上班。”浚介回答说。 “明天是星期天。” “那就从星期一开始。” 绫女微笑着,“您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来过的人倒是不少,可一看这工作条件,扭头就走……也是,谁愿意干这种又脏又累的工作呢。”这时,她在垃圾堆上发现了一个玩具恐龙,连忙拿起来,试了一下遥控器,不顶事了,但那个玩具恐龙基本上还是完好无损的,绫女饶有兴致地摆弄着。 浚介觉得很有意思,搭讪着说:“修理一下还能玩儿。” “就是,还能玩儿的东西就这么扔了……如今的孩子们哪,也不知道他们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您对恐龙感兴趣?” “我不感兴趣……是我那淘气的儿子,天天嚷嚷着要恐龙。” “啊?您都有孩子啦?” “还不到7岁呢。” “……看不出来。真羡慕啊。” “羡慕什么?” 浚介刚想说“羡慕孩子的父亲”,值班室的门突然开了,宫地老人叫绫女去接电话。 绫女把浚介介绍给宫地老人,自己去接电话。宫地老人慢吞吞地走向浚介,伸出手去跟浚介握手。绫女很快就从值班室里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对宫地老人说:“大爷,研司……研司他……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宫地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他们不知道这里的电话,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出来……”绫女说着说着瘫倒下去。 浚介连忙扶住她,她说了声不要紧,顽强地站直身子,对宫地老人说:“我想马上到医院去。” 宫地老人想说快去,但嘴巴跟不上,连连做手势让绫女快走。 “可是……这儿的工作呢?” 宫地老人再次握住浚介的手,使劲儿摇了摇。 “巢藤先生,对不起,您刚来报到,按理说不该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您,可是明天星期天,垃圾处理不完就更臭了,宫地老人一个人干不完这么多活儿……” “明白了。您快去看孩子吧,剩下的活儿我来干。” “谢谢您!”绫女回到值班室,换下工作服,飞奔而去。 看着身穿米色连衣裙的绫女的背影,浚介越发不相信这个漂亮女人已经是一个上了小学的孩子的母亲,他又羡慕起那孩子的父亲来了…… “嗨!干活儿了!”宫地老人不客气地打断了浚介的遐想。 “不能不回家了!”马见原对自己说。那天他并没有坐新干线回东京,而是跑到仓敷去找那个治白蚁的辰巳去了。 他每天给佐和子打电话,从声音里听得出来,佐和子越来越烦躁不安了。一会儿说切菜的时候切了自己的脸,一会儿问伊佐夫什么时候回家。告诉她伊佐夫已经死了,她却说当然知道。还说什么白蚁要把房子吃光了,但有她佐和子在,一定能保住这个家,让马见原以工作为重。问她按时吃药了没有,每次都说吃了。今天是去医院定期检查的日子,去没去呢? 新干线的车厢里,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放了暑假的大学生的身影,但并不十分拥挤。车过大阪的时候下起小雨来,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向列车后方流去。这景象使他想起五月黄金周的时候带绫女母子去河口湖旅游的事。 他洗脸似地用双手搓了搓脸,掏出记事本,边看边在脑子里整理这些天得到的信息。 花了两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辰巳的老家,一打听,都说辰巳已经上吊自杀了。为什么突然自杀了呢?原来,辰巳这一生很不顺,幼年时代父母双亡,他跟弟弟相依为命,不料弟弟却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长大以后结婚生了孩子,没承想孩子有病死了。老婆跟他离婚以后,他就变得不正常起来,溜门撬锁,净干坏事。这次被释放出狱以后,没有正经工作,生活没有着落,活着没意思就自杀了。遗书中写道:“到那边的世界去组织一个幸福的家。” 马见原看着街道委员会的负责人拿给他的辰巳的遗书,仿佛又看见了麻生达也和实森勇治遗书,大概是错觉吧…… 跑了一大圈,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但是,要马见原相信孩子会杀死亲生父母,是绝对不可能的…… 车到东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在车站里,他先给佐和子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他爸吗?不是她爸的话,什么也别说,马上把电话挂了!”是佐和子急切的声音,分明带着病态。 马见原心里一紧,心跳加快了,“……是我。” “啊!她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佐和子平静下来,“没有啊,没出什么事啊。” “……是不是有谁来过电话了?” “刚才有人来过无言电话,讨厌!” “不要紧吧?” “我吗?当然不要紧!一切正常,正常!你还要继续盯梢吗?” 佐和子根本没说过盯梢一类的话,这本身就是不正常。 “不了,……现在马上回家。”马见原说。 “真的……”佐和子像个爱撒娇的小姑娘似的,高兴得控制不了自己了,“不要为了我提前回来,工作第一嘛,我一切正常。要说不寂寞那是说谎,不过,警察的老婆嘛,我知道这是免不了的。你以前3个月不回家我都坚持过来了。” “……有过这种事?” “但是,我还是给你把家料理得好好儿的。” “啊……干得不错。” “所以嘛,没关系!工作第一,家里有我呢。” “知道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佐和子高声大笑起来。异常的笑声刺痛了马见原的心。 “不要比别的同事回家早了,那样做不好。” “没关系,我马上就回家。” “不是因为我回家的吧?那我就放心了,你可别说是因为我回来的。” “当然。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你去医院了吗?” “医院?” “对呀,今天是康复治疗日。” 佐和子不说话了。 “佐和子!” “啊……医院来电话了,说今天值班的医生感冒了,让我以后再去。” 不可能!医院有的是医生,不可能来这种电话。马见原心想。 “知道了,那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明天就算了吧,医生的感冒还好不了呢。”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回家再慢慢儿说。你吃晚饭了吗?” “哎呀……好像是忘了,等你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吧。” “好,一块儿吃。” “那我马上就做。” “好。” 马见原挂上电话,电话卡从电话机里吐了出来。电话卡上的图案是冰天雪地里的狐狸爸爸狐狸妈妈和小狐狸依偎在一起,表现阂家团圆的主题。他再次受到了刺激。这种主题的设计弥漫着整个社会,虚构了一个又一个在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家庭被各种各样美丽的装饰打扮起来,给来来往往的人们施加无形的压力。 他还想给研司打个电话,因为他担心研司又要受到油井的欺负。可是,油井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自己继续跟研司和绫女保持这样的关系,将来研司受到的伤害也许会更大。 想到这里,他把准备插进电视机里的电话卡装进了口袋。就在这时,他的呼机急促地叫了起来。是研司!他急忙把刚刚装进口袋里的电话卡掏出来,把油井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喂!”马见原急切地叫道。 “……是我。”是绫女。从她颤抖的声音里可以知道,出事了!“研司他……”刚说了一个开头,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你等着!”马见原放下电话,飞快地向站台方向跑去。 第七节 同年七月十四日,星期日 佐和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3点。 可是,她分不清是凌晨3点,还是下午3点。 眼前摆着一大桌子可以称得上豪华的饭菜。她盯着那些饭菜,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谁做的?是给谁做的呢? 忽然,她听见家里有动静,喀喳喀喳,好像是用刀削木头的声音。什么声音呢? “这房子会倒塌的,夫人……” 白蚁?佐和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着,转到支撑着整个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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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柱子的时候,她觉得声音是从柱子里发出来的,再仔细听听,没错儿,就是这儿!她大叫一声,跑到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照着柱子砍了起来。刀刃吃进木头里,长年烟熏火燎变得黑不溜秋的柱子表面被一块块削掉,露出白色的木头茬子来。 “不行!不行!不能让你们毁了我的家!”她一边喊,一边砍着。 砍了一会儿砍累了,停下来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不对……不是那边儿。夫人,您记错了吧?”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是哪儿呢?对了,一定是榻榻米下沉的地方!佐和子跑到榻榻米下沉的地方,又是一顿乱砍。 “爸爸!”一个孩子的叫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什么?” “爸爸,我是研司。” “别叫了!”佐和子大吼一声,跑到电话机旁边,一把摘下耳机,扔在地上。 “喂,我是椎村,马见原先生在吗?诶?您不是请假带夫人去看病吗?您到底去哪儿了……喂!喂!”电话挂断了,里边传出“嘟――”的长音。 “爸爸不在吗?”那个讨厌的男孩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佐和子举起菜刀向听筒砍去,听筒被砍伤了一块,但还在顽固地叫着。佐和子怒不可遏,挥刀砍断听筒的连线,抓起听筒就朝远处扔。听筒砸碎玻璃窗,飞到院子里去了。她又砍断电话线,把电话机也扔到院子里去了。 佐和子害怕了,“他爸……你在哪儿啊?家,这个家要完了……” 不行!我得去把他爸叫回来!想到这里,佐和子到厨房里找了一块毛巾把菜刀包起来,塞进右边的兜儿里,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块条形黄油面包,塞进左边的兜儿里,又从孩子原来住过的房间里摸出一条腰带扎在腰上,踉踉跄跄地出了家门。 外边一片黢黑,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他爸!快回家吧!快回来救救这个家吧!你的同事们不是都称赞你是推理破案专家吗?伊佐夫死以前家里不是贴满了表彰你的奖状吗?这回自己的家里要出事了,你怎么就察觉不出来呢?这个家就要倒塌了呀!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呀! 佐和子一边在心里嘟囔着,一边往公园那个方向走去。路上没有人,公园里也没有人。突然,一只没人养的猫从她身边走过,停下来有些惊奇地看着她。 他爸!你是越走越远了呀!这边才是你的家,你要去哪儿啊?危险离咱家越来越近了,你难道就觉不出来吗?连报纸上都登了呀!那个犯人专门毁灭表面上看起来很幸福家庭,咱家不也是表面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吗?你要是放任不管,下次就该轮到咱们头上了……你怎么就不来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家呢? 她蹲在路边,从口袋里掏出面包掰下一块丢在地上,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招呼那只猫。那猫看了面包一眼,站在原地不动。她又掰99lib?下一块面包,扔到靠近猫的地方。猫还是没有靠近面包,转身跑了。 没法子,我不能再这么傻等下去了!佐和子站起来往家走,来到养狗的那家邻居家门口的时候,她站住了。 “太郎!太郎!”她小声呼唤邻居家那条老杂种狗。 太郎抬起头来,看了看佐和子。 “太郎!太郎!”佐和子往地上扔了一块面包。 太郎看了一眼那块面包,没动。自从那个陌生的男人扔给它一块裹着刮胡子刀片的面包,把它嘴里边割伤以后,它就再也没有动过面包。 “太郎!过来,帮我把他爸叫回来!”佐和子说着又扔了一块面包。 太郎虽然不想吃面包,但对邻居家的夫人并不反感。它忽地站起来,走到佐和子身边。 “好孩子,太郎,真是个好孩子。帮帮我吧,我家就要完啦!”佐和子和气地抚摸着太郎的脑袋。 在老熟人面前,太郎感到安全,它安祥地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佐和子把扎在腰上的腰带解下来,那是伊佐夫用过的腰带。只见她把腰带在左手和右手上各绕了一圈攥紧,又迅速的把腰带在狗脖子上缠了一圈。那狗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妙,刚抬起头来,佐和子已经把腰带勒紧了。 恐怖和疼痛使老狗玩儿命地挣扎起来。佐和子用膝盖顶住狗的脊背,把腰带拼命向两边拉。连衣裙胸前的扣子迸飞了,瘦弱的胸部的骨头和血管鲜明的凸现出来。 “他爸!伊佐夫!真弓……他爸!伊佐夫!真弓……”佐和子念佛似地叨叨着,紧紧地勒着狗的脖子。手由疼痛而麻痹,最后连感觉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佐和子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低头一看,那条老狗在她的膝下早已断气,舌头伸出老长。 “……谢谢你!”佐和子抚摸着老狗的头说。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这还不足以使那位原警视厅有名的警察马见原出马。打开壁橱看看吧,他得过那么多奖状呢!太郎啊太郎,你就再忍忍吧! 佐和子从口袋里把那把用毛巾裹着的菜刀抽了出来…… 一辆接到了110报警中心的命令的警车飞驰而来。 报警的人说,下石神井住宅街的一角,深夜里听见连续两声砸碎玻璃的声音,还听见了奇怪的尖叫声…… 警车里坐着一个老警察和一个年轻警察。老警察长期在练马区工作,知道那一带住着原警视厅有名的警察马见原。“看来再有名的警察也挡不住案件的发生啊。”老警察对年轻警察说。 说话间来到了马见原家附近,“看!那就是马见原的家!” 正说着,忽然看见马见原家门口的路上站着一个人。开车的年轻警察一踩刹车停下来,老警察掏出手电筒下车朝那个人走过去。年轻警察也跟着下了车。 那是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四五十岁的女性,背向这边,听见后边有人来人也不回头。 “您怎么啦?”老警察问,与此同时他闻见那位女性身上散发出一股血腥味儿。 “夫人,怎么啦?” 那位女性还是不回头,愣愣地盯着自家的大门,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也许就这样还不回来呢……” 老警察用手电筒往大门上一照,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 马见原家的大门前躺着一具动物的尸体,由于严重变形,完全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了。那东西叉着四肢,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散发着浓烈的臭气。老警察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那位女性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脸上脖子上都是黑红的血,在闪烁的警灯下发亮。 “总算过来了!”女性高兴而响亮的声音冲击着警察们的耳膜,“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有人要毁了这个家!这个家好危险啊!你们看,有人在我家门前干的这种事!”她的右手指向大门,手上握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 警察们发现她的左肩下垂,顺着手臂看下去,天哪!她的左手抓着一只动物的耳朵,连在耳朵上的竟然是一个狗头!那畜生舌头伸出老长,好像在舔那位女性的裙子。 “快!快去叫警察!这个家危险了!我想保住这个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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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借着从厨房窗户透过来的不太明亮的光线,可以看见地板上一个黑乎乎的洞,潮湿的土腥味儿从地底下翻了上来。 希久子满脸不安地看着地板上的洞说:“大礼拜天的,您还特意跑来给我们治白蚁,真叫我们过意不去……”她的眼圈更黑了,蓝裤子白上衣倒是挺好看的,但衬得脸色更不好了。 洞的九九藏书对面站着的加叶子微笑着对加叶子说:“没关系,又不是专门为了治白蚁来的。” “可是,让您丈夫钻到地板底下去,又黑又脏的。” “他都习惯了。再说,一边跟你谈心,一边治白蚁,免得你时间长了感到枯燥。” “您为别人想得真周到。上次亚衣对您太不礼貌了……” “您就别多想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你的朋友嘛。” “今天是星期天,下午您那里不是还有家庭教室吗?” “时间还有的是,不要紧。” 这时,洞里边一阵响动,就像在浮冰之间钻出来一头海豹似的,身穿工作服的大野从洞里探出头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关掉了手中的大号手电筒。 “怎么样?”加叶子把脸凑过去问。 大野满脸严肃地对希久子说:“……果然是长了白蚁了。”说完伸出了戴着手套的手。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两只白蚁。白蚁们痛苦地挣扎着,晃着大脑袋,拼命地咬捏着它们地手指。大野接着说:“这是兵蚁,这些家伙很快就能把一所房子吃光!” 看着白蚁那凶恶的样子,希久子不由得尖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变得发白的嘴唇。 加叶子点点头说:“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楼梯那边有点儿不对劲儿。” 大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把白蚁放进去,交给了加叶子。白蚁疯狂地在瓶子里转来转去。 希久子看着白蚁那凶暴的样子,近于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她爸!果然长了白蚁了!白蚁在家里做了窝了!你快来看哪!这些家伙就要把咱家吃掉了!” 坐在客厅里的孝郎听见希久子的喊声,憔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继续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孝郎上身穿一件T恤衫,下边穿一条西装裤,还算整洁,可是,胡子没剃干净,头发蓬乱,显得很邋遢。 厨房里,大野站在一块塑料布上脱下满是泥土的工作服,又把地板整理好,斜视着客厅那边说:“够厉害的,再不动手就晚了。” 加叶子点点头,转身对希久子说:“灭白蚁这事儿啊,越早越好,明天就开始吧!” 希久子走到客厅里,没好气地对孝郎说:“怎么办呢?请他们来治白蚁?你说话呀!干嘛老在这儿坐着?人家大野夫妇好意来……” 孝郎厌烦地说:“我不是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吗?” “你不就是在大门口跟人家点了个头吗?” “我是在这儿等着你们呢!厨房那么点儿地方,四个大人挤在里边不嫌……”孝郎很不高兴地说到这里的时候,看见加叶子进来,连忙换了一副表情,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对加叶子说:“大礼拜天的特意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老婆随便几句话,连你家先生都惊动了,真是……” “哪里哪里,不是那么回事。”加叶子亲切地笑着说,“是我们爱管闲事。我们觉得有点儿问题,认为最好请专业人员来看看。这样做也许给您添麻烦了,不过,房子嘛,是每个家庭最重要的财产。” “怎么能说给我们添麻烦了呢?你们这么热心,我们谢还谢不过来呢……不过,我们家的房子还不要紧吧,我们也没想要干什么……” 希久子按住孝郎的手腕制止道:“说些什么呀你!没听见啊?” “没听见什么呀?” “有了!在地板底下看见了!” “有了什么了?看见什么了?”孝郎烦躁地问。 “有了这个了!”加叶子把装着两只凶暴的白蚁的小瓶子伸到孝郎面前。 “呀!”孝郎大叫一声跌坐在沙发上,使劲儿在面前摆着手说:“您可别让我看这个,不怕您笑话,我从小就怕虫子……” “可是,白蚁已经在您的房子里做了窝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房子才翻盖了几天哪?我说她妈,那是几年前的事情来着?” “公公死了以后的事情……那也时间不短了呀!”希久子说。 孝郎摇摇头,“不不不,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生白蚁……战后我父亲盖这所房子的时候,用的都是上等木材,翻盖的时候更不含糊。我虽然在银行里工作,但在房地产公司也有朋友,我请那边儿的朋友给这房子估过价,那是超过一般人想像的……啊,您怎么还站着呀,请坐!请坐!”说完把加叶子让到上座上。 加叶子落座之后,沉着地说:“不错,我也认为这确实是一所很好的房子。但是,就算是新盖的房子,也挡不住它生白蚁!白蚁乘风而来,在你家做窝,它可不管你的房子有多么悠久的历史,也不管你估价估了多少钱,它照样做它的窝,照样让你的房子坍塌!你用的是上等的建筑材料对吧?那正是白蚁们喜欢的佳肴!”说着故意把装着白蚁的小瓶子举到孝郎面前摇晃。 孝郎神经过敏似的,脸上的肌肉哆嗦着,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这家里真有这种虫子?” “不光是有,而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吃你的家!” “不……我不能相信,即便是……” “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孝郎的话。 已经换好了衣服的大野,提着装工作服和工具的小箱子走进来,用他那深沈的眼睛扫了一眼明显有些凌乱的房间,继续说:“从外表上是很难看出来的……但是,只要你到内部去查看一下就会明白,这所房子究竟受到了多大伤害!” 希久子很有礼貌地对大野说:“您辛苦了,谢谢您特意来给我们看房子。”孝郎本来也想表示一下礼节性的谢意,但没说出来。希久子想到厨房去为客人沏茶的时候,大野断然伸出手来挡住了她。 “不用了,不必客气!夫人您请坐!”大野俨然以这个家的主人自居,安排芳泽夫妇先在沙发上坐好,然后才和加叶子一起坐下。 大野看着对面的孝郎严肃地说:“您不相信的事情还多着呢。您一直很看重您自己的房子吧?您和您一家在这所历史悠久的房子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当然不会相信它会那么容易毁掉,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这所房子确实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蚁会在人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做更多的窝。您别着急,这房子崩溃的征兆很快就能看到了。等您看到的时候再着手处理就晚了……人哪,总是在最宝贵的东西失去以后,才能接受残酷的现实……”大野从加叶子手上拿过那个装着白蚁的小玻璃瓶,看着凶暴地向瓶壁发冲击的白蚁们,继续说:“您可不能眼睁睁地等着您的房子崩溃呀!我认为您肯定注意到什么了,既然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征兆。” “征兆?”希久子不由得小声问道。 “难道你们就没有听到过预兆崩溃的什么声音吗?” 孝郎和希久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几乎与此同时,就像要证明大野的话似的,二楼亚衣的房间咚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家具倒了。 孝郎和希久子脸上刹时充满了恐惧,大野们也紧张得身体僵硬,他们都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但是,接下来是难耐的寂静。 大野看看天花板,“刚才的声音是……” “亚衣吧?”加叶子看着希久子,“那孩子最近怎么样了?” 希久子暧昧地歪了歪头,孝郎一动没动。是不是应该上去看看,俩人都很犹豫,欠了欠身又坐下了。亚衣已经使他们疲惫不堪了,他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状态不太好吧?”加叶子柔声问道,“可别出什么事啊……我们上去看看。”说着就要站起来。 “这个嘛,不过……”希久子有些困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大野夫妇为好。 加叶子重新坐好之后又说:“不要紧,我们不进屋。不去看看,出了事就不好了。” “不必了!”孝郎突然说话了,“出事……就让她出好了,您二位就不必费心了,这是我们家的事!” “您这种看问题的方法可不对。”大野冷静地说,“你们家的事,家庭内部的事,别人不必费心是吧?您要知道,这可不单单是你们家庭内部的事!” “我从来不想介入别人家的事,我也没有那份闲心……所以呢,我自己家的事我自己解决,从来没有打算依靠别人。” “您怎么这么固执呢,你想切断跟所有人的联系,到头来是给所有的人带来更大的麻烦!” “我请您不要多管闲事!” “她爸!说话太不礼貌……”希久子说。 “没关系!”大野微笑着,“听我太太说,亚衣现在很痛苦。亚衣的痛苦也好,烦恼也好,你们夫妇的苦恼也好,都是有深厚的社会根源的,都是社会上的人们之间相互倾轧的结果。如果你们一家住在无人岛上,按照自己的价值观生活的话,是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苦恼和矛盾的……总而言之,你们由于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而苦恼,就进一步把自己封闭起来,孩子变成什么样子也不闻不问,楼上有那么大的响动也不理不睬,这种状态能说您的家庭是幸福的吗?您可以不管,可以任她去痛苦,如果上边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知道应该怎么教育她,用不着别人插嘴!” 加叶子和气地说:“一个人在家里不痛快,那滋味儿可是最不好受的……让我们去楼上看看吧,真的出了什么事就不好办了,就看一眼。”说着跟大野同时站了起来。 孝郎把脸转向一边,坐着没动。希久子站起来,向大野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 加叶子在前,大野在后,一起穿过走廊,走上楼梯。 “房间里的锁怎么样了?”大野用只有加叶子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两口子门上的锁已经拆了。” “孩子门上的呢?” “还没拆……” 大野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亚衣的房门,但马上就能看出亚衣问题不小。木门的中央部分向外鼓着,分明是从里边撞的。走近门前的时候,可以听见里边唏唏索索的声音。 “谁?”亚衣听见有人上楼了,大吼一声。没等大野夫妇答话,亚衣又吼了一声:“问你呢!谁?”说着把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看来绝对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亚衣!”加叶子说,“我是上次来过的那个阿姨,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没有回音。 加叶子又向前走了一步,“跟阿姨说几句话行吗?今天我是跟我丈夫一起来的。” “啊,你好啊!”大野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我们在楼下听见哐当一声,吓了一跳,你没伤着吧?” “你是谁呀?!” “我是一个专门消灭白蚁的技术人员。” “警察!到底把警察叫来了!” “不,我不是警察。” “骗人!”亚衣又把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叫警察叫警察,我还以为是吓唬我呢,闹了半天是真的……真把警察给叫来了!” “你爸爸说过要叫警察?” “我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大的肚量……外表上看起来仪表堂堂的家伙都没有什么肚量!” “我真的不是警察。听说了你的事,我很为你担心,就跟你阿姨一起过来了。你是上了那个坏老师的当了吧?” “他妈的!什么事都跟外人说!”亚衣在里边又摔东西了。 大野靠近屋门,“刚才什么东西倒了,没伤着你吧?” “书架倒了,我想试试那两个东西上来不上来!” “你爸爸妈妈都在楼下呢。” “就是这种东西!稍微弄坏了点儿东西,就瞎诈唬九九藏书警察来……你把我抓起来试试!” “我们真的不是警察。”加叶子也凑上来说话了。 “那你们是医生了?想把我带到精神病院去是吧?” “不是。” “全都杀了你们!” 加叶子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杀了你们!连楼下的一块儿杀!” 加叶子一把抓住大野的手腕,瞪大眼睛,嘴唇蠕动着,手也比划着,只是不说出声音,“就是那个女孩子,打电话的那个女孩子!” 大野从加叶子的口型上明白了她说的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垫在门把上,以免留下指纹。轻轻一拉门,已经被砸得歪歪扭扭的门开了一道缝,透过门缝一看,只见里边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书架倒在地上,桌子四脚朝天,书本、画笔、布娃娃、装饰品扔得满地都是,床被拉到屋子正中央,亚衣穿一件T恤衫坐在床上。 一看亚衣的脸,大野刹那间停止了呼吸。亚衣的脸简直就是一副抽象的面具,脸上用画笔涂得红一块蓝一块,已经不能把她叫做人,但又只有人才能做成这种象征性的假面……各种各样的色彩,表现着愤怒和悲伤,只是没有欢喜……这张可怕的脸,孤零零的架在亚衣那细瘦的脖子上。 亚衣发现大野之后从床上下来,抓起一把尖利的菜刀冲向门边。 大野没有逃走,他冷静地等待着。亚衣发出一声歇斯底里般的叫喊,把菜刀伸向门缝晃动着,“找死啊?!” “想杀人是吗?”大野非常冷静,“那就杀吧。” 亚衣那被染得花里胡哨的怪脸犹豫了一下,用鼻子哼了一声,“陷阱!你们就会设陷阱陷害人!” 大野怜悯地看着亚衣,眼睛潮湿了,“你觉得很痛苦……很难过……你的手腕上有伤痕……是你自己割的……” “讨厌!谁想去你那个臭医院!想把我关在里边憋死我呀?我先把你们杀了,让这个世界变得干净点儿以后我再死!” “……其实你想得到某种东西。” “我不想得到任何东西!” “说谎!你想得到,非常想得到,但是没有人给你,所以你才这么痛苦,甚至想死。” “你他妈的知道什么!好像悟到了什么真理似的,像你们这种虫子似的苟且偷生的混蛋,知道什么!” “爱!你想得到的东西是爱!你想得到爱!”加叶子挤到大野前边说,“没错儿,你想得到真正的爱,想看到爸爸妈妈不惜牺牲他们自己的生命来爱你,对不对?” “说什么疯话呢!”亚衣用身体把门撞上了。 大野对着门说:“感觉不到爱的世界是地狱……我们一定要救你……把你从孤独的地狱里救出来……” 加叶子也对着门喃喃地说:“你爸爸妈妈一定会让你看到他们对你的爱,真实的爱……这样下去也太可怜了……” “讨厌!讨厌!讨厌――”亚衣拼命用脚踢着门,门上的裂缝更大了,差点儿就要被踢垮似的。 大野们悄悄地从亚衣房间的门前离开,默默地对视了一下。俩人脸色铁青,加叶子摘掉墨镜,擦了擦盈满眼眶的泪水,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全一样……” 大野使劲儿点了点头,然后跟加叶子一起下楼。 这时,孝郎和希久子正在客厅里小声吵嘴。 “不能再姑息迁就你了。把那些不明不白的人领到家里来……再给亚衣一些精神上的刺激,又该摔东西了。瞧着吧,今天晚上又该叫唤了,让你整夜睡不着觉。都怪你!” “楼上出了那么大的响动,还不是人家替咱们上去看!” “又把桌子掀翻了……干脆受个重伤,也好把她送到医院里去。” “你在说什么呀?” 这时大野夫妇回到客厅里来了,孝郎不再说话,希久子尴尬地问道:“怎么样?” “倒是没受伤。”加叶子说。 “是吗……麻烦您了……” 大野逼到孝郎和希久子面前,严肃地问道:“我想郑重地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爱你们的孩子吗?” 孝郎一副无法忍受的表情,“世界上有不爱自己的孩子的父母吗?” 希久子点头表示赞成丈夫的话。 “有!而且有很多!”大野用他那深沈的眼睛盯着孝郎和希久子,“能够真正爱自己的孩子的父母,可以说是非常少的……” “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但是,我爱我的孩子,这是不容置疑的!” “您给孩子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您是以什么形式把爱给孩子的呢?” 大野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使孝郎感到不快,他把脸转向一边,“……我拼命工作挣钱,给她幸福的生活,她要什么我给她买什么,从小我就一直疼爱……总而言之,各个方面……对了,我有必要向您汇报吗?” “难道您没有觉出来,您根本就没弄懂什么是真正的爱吗?”加叶子说话了,“只有那种不惜毁掉自己的一生,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的爱,才叫做真正的爱。您刚才所说的那一切,根本就不叫爱!” “我们一直爱她!”希久子歇斯底里般的大叫起来,“我们,真的一直非常非常地爱我们的孩子呀!” “……但是,还很不够!” “您有什么理由这么说?”希久子就要哭出声来,脸都扭歪了。 “那孩子现在的状况就是证据!” “那……跟爱没有关系。那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都怪那个美术老师。” “我并没有责备你们的意思。你们肯定没有得到过你们的父母的爱……可怕的是,这种现象发生会发生连锁反应,就像白蚁似的,不断地做新窝,越做越多,非在某个环节上彻底切断不可。” “出去!”孝郎愤怒地厉声喝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们有我们教育孩子的方法,我们比任何人都爱我们的孩子!从来没有人指责过我们。更不希望听到稍微看了一眼就发表高见的人在这里说三道四!出去!” 希久子擦掉眼泪,努力克制着,“她爸,别太过分了……人家特意来,还到地板底下给咱看白蚁……” “治白蚁的公司有的是!” 大野马上干脆地说:“那不行,我已经查看过了,我得负责到底!”说完给加叶子使了个眼色。 加叶子说:“今天我们就先回去了,灭白蚁的事我们还会跟你们联系的。”说完就跟在大野后边往外走。 孝郎和希久子尴尬地送客人出门。 出门之前,加叶子把手放在希久子的肩膀上表示歉意,“刚才我们的话说得有些过分,请原谅。” “不不不……” “下午有家庭教室,你们夫妇也去看看?” 孝郎把脸转向一边,希久子摆了摆手表示谢绝。 “那就请你们看看这本书吧。”加叶子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希久子,“你们上学的时候肯定看过,希望你们再重新看一遍。我和我丈夫都很喜欢这本书,但是它的深刻含义我们最近才真正理解……希望你们站在为人父母的立场上,重新看看这本书,好好思考一下应该怎么做。” 孝郎看着希久子接过来的那本《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集》,心想,现在谁还有心思看什么小说! “好吧,我很快还会跟你联系的,”加叶子和大野并肩在门口站好,深深地向芳泽夫妇鞠躬告辞。 第八节 佐和子被练马警察署的警察保护起来的时候是凌晨4点20分,但马见原得到消息已经是5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当时,警察问佐和子的丈夫在哪儿工作,满身血污的她把警察领到家里,从壁橱里边把马见原以前得的奖状拿出来说:“我丈夫是立过功的警察。” 练马警察署的援兵到达之后,迅速保护现场,找邻居询问情况,并很快跟杉并警察署取得了联系。值班的警察立刻从马见原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查到他的呼机号码,多次呼他。可是,当时马见原正跟绫女把研司夹在中间处于半睡状态,根本没听见扔在客厅里的厚厚的旅行包里的呼机叫唤过。 研司是由于后脑勺被撞击昏倒的,经医生抢救脱险后,留院观察了一段时间。据前往绫女家中抢救研司的急救中心的医务人员说,是一个男人打来的求救电话,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只有研司裹着毛毯躺在地上,没有其他人。他们认为有刑事案件的可能,就报了警。 “肯定是那个叫油井的人。”绫99lib.女对警察说。 但是,研司醒过来以后,却对警察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 “研研!要说实话!”绫女严厉地对研司说。 研司委屈地,“是我自己摔倒的嘛……” 打求救电话的人虽然还是一个谜,但绫女家中没有抢劫等犯罪现象发生过,警察就先回去了。昨天晚上8点多钟,经医生许可,研司跟着绫女回家了。 到家以后,绫女看见了油井送给研司的游戏机,“研研,这是怎么回事?” 研司说是别人送给他的。 “谁?” 研司不说话。 “谁送给你的?什么时候?” “……好几天以前。” “为什么一直藏着?” “我怕妈妈骂我,就把它藏在壁橱里边……” “为什么有事老是瞒着妈妈?” 研司急得使劲摇头,刚摇了几下,就抱着脑袋喊起疼来。 绫女赶紧安排研司睡下。虽然医生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但还是要疼几天的。 就在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不是我。”油井在电话里说,“孩子玩儿游戏机,高兴得又蹦又跳,不小心滑了一跤,撞在柱子上……” “骗人!肯定是你!又拿孩子撒气……头盖骨骨折难道也是孩子自己滑倒撞折的吗?” “……那时候我不是有病嘛。那个叫马见原的警察跟你说了吧?心理医生写给我的信你也看了吧?” “你觉得我会看吗?” “为什么不看?那小子没转交给你?” “我认为没有必要看!” “我是心理疾病啊。咱们一家三口开始新生活吧,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研司啊!医生就是跟我这么说的。研司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你为什么不送孩子去医院?为什么把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扔在家里?” “我不是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叫急救车了吗?” “你知道你跑了以后孩子会发生什么事情吗?就把孩子扔在地上跑了!” “……我用毛毯给他裹起来了嘛。” “你要真是研司的父亲的话,不会随便让孩子受伤!也不会把他扔下不管!至少应该等着急救车来,跟着孩子上医院,一直在边上守着孩子!” “……我……怕你们怀疑我。怕警察怀疑我,怕警察再把我送进监狱。你知道我在监狱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要不是你干的,为什么逃走?” “不!不是我!但是,那小子会怀疑我,会以别的罪名把我送进大牢。他威胁我说,要关我一辈子。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不想再进去。我把研司放在地上不管,不怪我,怪马见原!那小子那么威胁过我,我只好把研司放在地上溜走!你怪马见原去……” 绫女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强烈的不安从心底涌起,她不由自主地找出马见原留给她的呼机号码,拿起了电话。她一听见马见原的声音,在全身充满安心感的同时,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马见原风风火火地感到绫女家里,看着研司熟睡的小脸,听完绫女的诉说,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瘫软在榻榻米上,把佐和子的事完全忘到脑袋后边去了。当他跟绫女把研司夹在中间躺下的时候,一瞬间想起了佐和子,正好那时研司说了句梦话,又把他的心拉到研司和绫女身边来了。 早上7点多钟,响了不知有多少次的呼机终于被马见原听见了。他掏出呼机一看,是杉并警察署的电话号码,心说自己还在休假,不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没回电话。他想等研司睡醒了再走。 9点多研司起来,说头已经不太疼了。研司刷牙洗脸的时候,马见原对绫女说要到外边的公用电话亭去给佐和子打个电话,绫女什么话都没说。 按照约好的暗号,马见原给家里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儿。正要回去跟绫女告辞,口袋里的呼机又响了,又是杉并警察署来的。佐和子出事了!他连忙把电话打到练马警察署去,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简单地向马见原说明了情况。 佐和子对练马警察署的警察是这样说的。 “是谁要毁了我们家,我知道了!下次就该轮到我们家了,他真正想毁了的其实是我们家……我丈夫肯定也会这么推理,请你们快把我丈夫找到……” 当问到此前把杀死的小动物扔在住家门前的案件跟她是否有关系的时候,她就尖叫起来,表现出非常愤怒的样子,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让马见原感到安慰的是,事件发生后不久,女儿真弓就守候在佐和子身边了。原来,细心的真弓把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好几家邻居,嘱咐他们说万一佐和子有什么事请及时联系,所以,警察在家里询问佐和子的时候,真弓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经警察许可,真弓帮母亲冲了澡,换了衣服,送到了世田谷的一家医院。 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对马见原说,经医生诊断,佐和子确有严重的精神疾患,所以不会对她提出诉讼。 回到绫女家的时候,研司正坐在饭桌前等着马见原一起吃早饭。马见原简单地跟绫女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怜爱地摸了摸研司的头,对他说:“我得走了,有任务。”转身又对绫女说:“油井的事我一定替你摆平。” 绫女摇摇头,“我们这边没关系。” 马见原提着旅行包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医院大门前种着的叫做一年蓬的白花,在夏日的阳光照射下摇晃着,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走近候诊大厅,刚要去挂号处打听佐和子在哪儿,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干什么来了?!”回头一看,是真弓。 真弓那红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像要喷出血来,“你是怎么虐待我妈的?”很随便地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的真弓,头发蓬乱,没有化妆,满脸怒气,却显得比以往更美了。 “药,基本上等于没吃。医生看了家里剩下的药,吃了一惊,说根本不应该剩这么多,早就应该到医院去取药了。没人带我妈去取药,也没人带她去复查……出院都两个月了!” “真弓……”真弓身后的丈夫石仓拉了她一把。石仓也是T恤衫牛仔裤,他向马见原鞠躬致意以后说:“妈打了镇静剂,现在睡着了。我们刚到的时候,看见她浑身是血,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道那是狗的,不是妈的……医生说得住院,至于需要住多长时间,还要等全面诊察以后才能知道……真对不起……” “行了!凭什么向他道歉?” “啊……没能为妈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的是这小子!” “怎么能这么对爸爸说话呢?” “他对我妈的病不闻不问,才落到这步田地的!把邻居的狗用腰带勒死,他知道吗?勒死以后又用菜刀开膛破肚,他知道吗?连狗脑袋都割下来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看看这个吧!”真弓说着把手伸进了牛仔裤的口袋。 “真弓!别……”石仓上前制止。 真弓把石仓扒拉到一边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皱的沾着血污的照片,伸到马见原眼前,“我妈口袋里装着这个来着!虽然看不清长得什么样,但至少不是我妈和我哥!” 血淋淋的照片上,绫女和研司的脸上和胸前被刀尖扎过多次,都被扎烂了。 “看到这照片,我妈会怎么想?她能好受吗?”真弓说着把照片攥成一团,“你回去吧!你把我妈害得够苦的了。我不能让你见我妈,绝对不让你见!不许你再伤害我妈了!等我妈的病好了,我一定把她接到我家去!你跟那边的老婆孩子快活去吧!”说完把攥成一团的照片砸在马见原胸上。马见原没有伸手去接,照片滚到打扫得很干净的地板上去了。九九藏书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惊异地看着他们。 马见原紧闭着嘴转过身,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医院大门。医院对面高层建筑的玻璃幕墙反射下来的太阳光照过来,就像摄影棚的晕光。马见原视野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爸爸!”身后突然有人叫道。 马见原被这叫声震撼了。他回过头去,眼前依然白茫茫一片。谁在叫我?……伊佐夫?……研司? 走到他面前的那个人影双手递给他一样东西,“爸爸,这个……”边说边尽量抚平上面的皱折,擦去上面的血污。 马见原接过石仓递给他的照片,“这边……”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对面前这个青年说些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对这个青年说话,声音自然地从嘴里流淌出来:“真弓……就拜托给你了……” 石仓吃了一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啪地向马见原深深地鞠了一躬。 长峰刚把马见原领到裸体跳舞厅最里边那个房间,就被马见原揪住了脖领子。 “油井在哪儿?”马见原卡住长峰的颈动脉一使劲,长峰的大脑供血立刻停止,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毯上。 “您这是……干什么……”长峰缓过劲儿来,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哑着嗓子说。 马见原不说话,再次卡住了长峰的颈动脉。 长峰挣扎着伸出手抓住马见原的手腕,但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突然,他的整个身子瘫软下去,马见原就势一丢,长峰立刻趴在了地毯上。过了一会儿,长峰醒过来,拼命地喘着粗气。 马见原再次抓住长峰的脖领子,保持随时可以卡住他的颈动脉的姿势,“你就那么把油井当回事?” “我真的不知道……他离开那家饭店以后,没跟我联系……” “要不要我多勒你一会儿把你废了?你小子见了阎王,就用不着费心到法庭上去为老子的罪行当证人了。” “那老天爷也是知道的。” “废了你跟老天爷有什么关系!咱们试试吧!”马见原说完又卡住了长峰的脖子,卡一会儿松一会儿,如此反复多次,长峰终于熬不住了,轻轻拍着马见原的手腕表示投降。 “……以后……我们可不敢跟马见原先生搞什么交易了……” “老子随时可以跟你们了断!” “有话好商量,别来不来就了断哪。” 在西池袋一个杂乱的小胡同里,马见原找到了那家简陋的商务旅馆。 来到二楼顶头的一个客房门前,他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听见里边有电视的声音,就不紧不慢地敲了敲门。 “谁呀?”油井在里边喊了一声,慢吞吞地过来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马见原一下子就闯进去,一脚踢在了油井的膝盖上,油井疼得弯下了腰,马见原又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油井顿时瘫倒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了。 “研司差点儿死在你手上!” 油井挣扎着捡起掉在地上的眼镜,辩解道:“不是我……” 马见原抓住油井的脖领子把他提溜起来,“那是个孩子,你把他打昏了还不算,还逃跑!跑到哪儿我也得逮住你!” “真的不是我……” 马见原把油井摁到在地,使劲儿在地板上撞他的头,眼镜又掉了。 “还说不是你!以前你就把他的头盖骨打断过,还想在把他的头盖骨打断哪?” 油井挣扎着,“不是跟你说过嘛,以前我那是有病……” 马见原揪住他的头发,在床脚上撞着,“有病你他妈的去医院啊!治好了再出来,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许在他们母子面前出现!” 油井又把眼镜捡起来戴上,“看来有病的还不止我一个,”他的脸疼得扭曲着,“你!马见原!也有病……” “什么?” 油井奸诈地笑着,“为什么你能这么残忍地殴打我……因为你小时候被你父亲这么残忍地殴打过!你为什么会把你儿子逼得自杀,因为你也被那样逼过……你虐待你老婆,出于同样的理由!你从小到大一定是每天看着你父亲那样对待你母亲!” 马见原抓起桌子上放着的一本厚厚的书向油井砸过去,书重重的砸在油井的肩膀上。 “你小子看了几本破书,就觉得你这块臭肉还算一个人啦?就觉得你犯的罪可以一笔勾销啦?” “那我也可以问问你马见原,你的罪呢?你的罪也勾销不了……你对你儿子,对你老婆所做的一切无所畏惧我有病,你不认可,不饶恕,实际上等于说是你也不应该被饶恕,你也应该得到惩罚……你说是不是?恐怕你是把我当成你自己来这么残忍的殴打的吧?不用再打了,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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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等于打你自己,你的一半就是我呀!” 马见原又揪住了油井的脖领子,“我要惩罚的就是你!你对研司犯下了滔天大罪,不惩罚你惩罚谁?” 油井无所畏惧地笑了,“那你能把我怎么样了?杀了我?” “杀了你就杀了你!” “那研司不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了?” “从一开始你就没有资格做父亲!” “那你就杀了我吧。告诉你马见原先生,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因为我是研司的父亲,不管怎么你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我永远都不会跟研司分开的!” “接受我的条件!” “……又想搞什么鬼了?” “想活命就接受我的条件!” “你不就是想说不许跟他们母子见面吗?你不就是乐意当研司的父亲吗?不就是想把疯老婆扔了,跟绫女快活去吗?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呀!” 马见原狠狠地扇了油井一个耳光,“好好儿给我听着!” “你就这么把你老婆给扔了,她也太可怜了吧?” 马见原又打了他一个耳光。 油井舔了舔从嘴角里流出的鲜血,“除非把我给杀了!” “我不再跟她和研司见面。” “……说得好听。” “真的。” “不敢相信。” “再见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见了,就此结束!” 油井苦笑道:“最后一次?骗鬼去吧。” “有些话需要谈,谈话而已。你也要发誓不再跟他们母女见面,这个由我负责传达。以后我从他们跟前消失,我上哪儿去都无所谓。” “……你这警察呢?” “不当了。” “骗人!” “真的。不干警察了,可以作为交换条件。” 油井突然焦躁起来,“……这有什么意义呢?那母子俩有什么好的?想找女人,找谁不行啊?想要儿子,领养一个嘛……你不是有女儿吗?外孙不是也有了吗?你不是有家嘛,干吗非要到我这个跟你没任何关系的家里插上一脚呢?你把你自己的家里人照顾好就行了!” “接受条件!同意不同意吧?” “……我除了他们什么都没有!你也是做父亲的,应该理解我这个做父亲的苦衷吧?我的亲儿子,就在我的眼前……能够拯救我的,只有他们母子啊!” 马见原揪着油井的脖领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俩人的眼睫毛几乎碰到一起,“只要有你小子在,那母子俩就不可能得救。你打算怎么办吧?我就是杀了你然后去做大牢,也不会让你再欺负他们母子!” 油井瞪了马见原一会儿,终于软了下来,他躲开马见原的视线,“……知道了。既然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起誓,从此再也不见他们……算了,我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再找个老婆,重新建立家庭……你就跟他们过去吧。” “你他妈的!”马见原血往上涌,冲动地卡紧了油井地脖子,“少他妈的给我来这套!” 油井拼命挣扎着,但是,由于马见原动真的了,油井怎么也挣脱不开。马见原什么都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王八蛋!杀了这个王八蛋!为了全家人,杀了这个王八蛋!油井突然不再挣扎,全身瘫软下去。 马见原心里充满了解放感,觉得自己完全自由了。是因为油井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呢,还是因为产生了一种杀了自己的错觉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不断地卡紧油井的脖子,脸上浮现出非常自然的微笑。 突然,哐地一声,门被人撞倒,砸在马见原身上。他被砸翻在地毯上,卡着油井脖子的手松开了。 “你不是说就找他谈谈吗?”是长峰那阴险的声音。他摇晃着已经昏迷过去的油井,拍打着他的脸。 油井醒了过来,抽抽搭搭地喘着气,跟房间里正在播放的黄色录像里那个正在做爱的女人夸张的呻吟声重叠在一起,让人感到非常滑稽。 马见原站起来,瞪着长峰,“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王八蛋?” “我正要问你呢。你真打算杀了他?” “这种渣滓,留他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个挺聪明的人呢,没想到……”长峰说着把油井抱到床上去了。 显得有些心虚的马见原低头看着油井,“刚才的条件,就算接受了吧?”话音显得有气无力。 油井没有回答他。 马见原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房间。黄色录像里的女人夸张的声音追出来,打在他的后背上,他感到被一种莫名的虚无感笼罩了。 第九节 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游子终于出院了,但还离不了拐杖。她拄着双拐到单位打了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坐上电车,直奔芳泽亚衣家。 快放暑假了,街上来来往往的学生们蹦蹦跳跳,脸上充满喜悦的表情,不时爆发的欢笑穿破都会沉闷的空气,直冲蓝天。 看着穿着华丽,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孩子们,游子非常羡慕。可是,当她偶然看到个别表情阴郁的孩子的时候,心里就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了似的难受。这些孩子恐怕也跟亚衣一样处于危险状态吧…… 游子按照浚介交给她的地址,费了很大劲儿,总算来到了那所院子里种着罗汉柏的房子前边。罗汉柏那十字形状的纤细的叶子本来是绿油油的,但由于天上厚厚的乌云的笼罩,失去了光泽。 游子用拐杖把身子撑稳,摁响了门铃。 “谁呀?”对讲门铃里传出一个细弱的声音。 “我是冰崎,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冰崎。您还记得我吗?” 里边的希久子沉默了一会儿,充满警惕地问:“……有什么事吗?” “能跟您谈谈吗?” “……没有什么好谈的。” “刚才我给亚衣的学校打了电话,今天是结业式,说亚衣没有去学校……病了吗?” “为什么要那么做?” “什么……” “为什么要给学校打电话?!”希久子愤怒的声音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她把门拉开一道缝,露出那张长着尖下颏的脸。 游子第一次见到希久子是在警察署里。当时的希久子脸色很好,显得也很年轻,游子简直不敢相信她有一个16岁的女孩。现在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不光是脸色不好,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丑陋。 “你跟学校是怎么说的?”希久子厉声问道。 游子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平静地回答说:“只是问了问亚衣上学没有。” “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人问亚衣上没上学,学校能不怀疑那孩子有问题吗?” “我认为不会。” “好不容易熬到放暑假了,以后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好用来解决亚衣的问题……” “这么说亚衣真的有问题了?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游子说着向前跨了一步。 在游子严厉的目光逼视下,希久子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你要干什……”
“我跟亚衣谈谈可以吗?” “跟你谈有什么用?” “我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亚衣。” “你有什么能耐?在大野家的家庭教室里,你不是说不要把家庭看得那么重,建立家庭没有必要吗?” “我没有说没有必要。” “不要你随便插手亚衣的事!”希久子神经质地哆嗦着,眼睛像一个面临恐怖的小动物的眼睛在颤抖,“我们要让亚衣看看,我们爱她胜过我们自己的生命!那孩子一定会懂得我们是多么的爱她!一定会懂得……” 游子听着这些话,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您是不是经常跟大野夫妇来往?”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您说的话太像他们说的话了。” “就算是又怎么样?这说明人家说的话是真理!请你出去!” 游子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又向前跨了一步,“亚衣现在干什么呢?” “不舒服,睡着呢。” “找医生看了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了游子的鼻孔,“这是什么味儿啊?” “别胡说八道!” “不过……” “消毒液的味儿,灭白蚁的!” 突然,咣当一声,紧接着听见有人从楼上跑了下来,游子定睛一看,是穿着睡衣,像个幽灵似的亚衣。只见她飘忽不定,身体摇晃着,脸上涂着各种各样的颜料,齐肩短发被剪得短短的,而且剪得乱七八糟,分明是自己用剪子胡乱剪的。 亚衣幽灵似的摇摇晃晃地从游子她们身旁走过去,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游子的存在,然后就消失在厨房里了。 那到底是不是亚衣呢?游子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为了证实一下自己没有看错,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叫道: “亚衣!” 这时,希久子回过神儿来,狠狠地推了游子一把,尖叫着,“出去,出去!”游子身体失去了平衡,拐杖掉在了地上。但是希久子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悯,连推带搡地把游子推出家门,又回头捡起拐杖,塞到游子怀里。 “我们快好了,那孩子快好了……只要理解了我们对她的爱,她会好的……以前我们没能很好地把爱传达给她,都是因为这个社会的不良影响……不过没关系,我们能做好!” “做什么?” “把爱传达给孩子!把真正的爱做给孩子看!” “……你们打算具体做些什么呢?” 希久子愣了一下,眼神变得茫然起来,“具体做些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以后不要管我们家的事,不许你再跟我们联系,也不许你再跟亚衣的学校联系!” 砰地一声,门在游子面前关上,紧接着传来落锁的声音。 游子围亚衣家的房子转了一圈。大白天的,客厅拉着窗帘,各个房间的挡雨套窗也都封得严严实实的。 一丝刺鼻的味道,仿佛从地板下面的透气孔里钻出,顺着院子里的杂草爬过来,升起来。难道是什么毒气吗?怎么连缠绕在罗汉柏上的牵牛花也蔫儿了呢? 冬岛绫女请浚介喝咖啡。 浚介从上星期六到今天还没有休息过。处理垃圾的工作渐渐习惯了。宫地老人发音很怪的话已经能听懂,臭味藏书网儿也不觉得受不了,而且也很少联想到麻生家的恶臭了。由于每天可以看到绫女那美丽的笑脸,他打算把这个临时工长期干下去。但是,绫女一心挂念着孩子,丝毫没有理会到浚介被她的美貌打动了。 绫女已经离婚的事,浚介从宫地老人那里听说了。不过就浚介的观察,使她烦恼的不光是孩子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浚介对这个问题的关心已经超过了好奇心的范围。所以当绫女说下班以后请他喝咖啡的时候,他答应的声音都变调儿了。 浚介提前来到绫女指定的附近一家清静的小咖啡馆里,在角落里找了个双人桌坐下来,叫了一杯冰咖啡。不一会儿,绫女也来了。 “谢谢你特意请我喝咖啡。”浚介有些不自然地说。 绫女穿一件藏青色上衣和一条深色的裙子,但不管她怎么尽量打扮得朴素,都掩饰不了她那迷人的美貌。她也叫了一杯冰咖啡,微笑着问浚介:“工作习惯了吗?” 浚介觉得心跳加快了,赶紧笑着回答:“啊……习惯了。” “宫地老人可高兴了,说来了个能干的小伙子,您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哪里哪里,这么简单的工作,只要手脚没毛病,谁都干得来。” “不过,您以前可是在学校当老师啊。” “啊,听公司里的人说的?” “偶然听说的,不是有意调查您的履历。您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工作呢?” “嗨,怎么说呢?调戏女学生,犯了错误。” “别开玩笑了。”绫女笑道。 浚介也自嘲地笑了。 冰咖啡送上来了,连一点儿咖啡的香味儿都没有的咖啡。这个咖啡馆很不怎么样,但绫女身旁摆着的蔷薇花并不比别的店的逊色。 “孩子今天没问题吗?” “怎么?” “你每天都是急急忙忙地往家赶……” “我叫他每天放学以后在公寓的管理室等我,不要紧的。” “伤还没好吗?” “好了。肿也消了,也不会留下后遗症……只是孩子一个人在家会感到不安的。” “你就一个孩子吗?” “也许真正感到不安的是我自己……” 浚介听到这话,心里产生了某种期待。 但是,心事重重的绫女抬起头来,看着浚介问:“巢藤老师,您是不想再回学校教书了呢,还是想当一段时间的临时工再回学校教书呢?” “不回学校了,回不去了……” “那您没考虑到别的学校去?” “没有学校会录用我的。说起来是个老师,其实也就是个教画画儿的,派不上大用场。而且……我希望给自己一段时间好好儿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问题。” “什么?” “啊……这样对我自己也许会有好处的。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以前只知道对别人说东道西,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应该对自己负起责任来……”浚介淡淡一笑,把咖啡端起来正要喝,附近突然传来一阵调门很高的笑声,不由地停住了。 那是四个女高中生,大概是刚刚参加完结业式,跑到咖啡馆里来轻松一下吧。她们看着画在笔记本上的画儿,大笑着。那似乎是一幅人像素描,刹那间浚介眼前浮现出亚衣画的那幅画儿,连想都没想就堆绫女说了一大堆。 “有些高中生是非常苦恼的……我虽然不太清楚她们为什么苦恼,但我知道她们是非常纯洁的,她们为了追求一种纯粹的人生在那里苦思苦想,使自己陷入一种痛苦的境地……面对严肃的人生问题,有的躲了,有的逃了……她们不躲也不逃,结果被严酷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如果有人理解她们,支持她们,会使她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可是,做父母的也好,当老师的也好,都不懂得应该怎样理解和支持她们,以为这些做父母和当老师的都是人生的逃兵!现在突然面对孩子们提出的问题,除了惊慌失措地瞎咋呼,别无所为……这边惊慌失措的当儿,已经有一个孩子死掉了……不!两个……也许更多……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为孩子们做些什么,但我已经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是有问题的……” 浚介看见附近那几个女高中生继续往人像素描上画胡子,画皱纹,素描变得越来越不像人样子了。他盯着那幅素描继续说:“也许你会认为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装作有童心……其实我倒是觉得中学时代就把应该具备的童心扔掉了……在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流行的情况下,在认真地活着就会被嘲笑的情况下,在整个社会都为金钱而忙碌的严酷现实面前,我早就不把应该具备的童心放在眼里了……现在,在那些极度苦恼的学生面前,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无力,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过,我开始意识到应该对当前的潮流说‘不’了……就算除了被卷入潮流别无选择,也该考虑一下自己在潮流之中应该怎么流了……” 嘎叭一声,玻璃杯里的冰爆裂了。浚介笑了笑,把脸转向绫女,“对不起,净顾了一个人在这儿瞎叨叨了。” “看您说的,我很高兴听您说这番话,最近几乎听不到年轻人说这种认真的话了。” “什么什么?你跟我叫年轻人?”浚介寻找着开玩笑的字眼说,“你是不是正在跟一位老先生谈恋爱呀?怎么说话老是显得老气横秋的?” 绫女苦笑着,没有说话。九九藏书 浚介恢复了严肃的面孔,“咱们言归正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放下孩子不管约我出来一起喝咖啡……” “……其99lib.实呢,我不想辞了这份工作,我想尽可能多干一段时间。” “那就干下去嘛!” “巢藤老师,请您继续干下去,您真的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既然冬岛女士发话了……” “求您一定干下去,宫地老人一个人干不了。” “……一个人?” “我想辞了这份工作。” “什么……” “我想辞掉工作回老家去。” 浚介愣住了。附近那几个女高中生又尖声大笑起来。 第十节 “不干了?什么意思?”刑警队长世木转过身来问道。 杉并警察署的楼顶上,世木阴沉的脸,比乌云密布的黄昏的天阴得还要厉害,“我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征得了署长们的同意让你破案,你又不干了。马上就要开始强行搜查了,你却要打退堂鼓!你不是答应过接受任务吗?” 站在世木面前的马见原生硬地顶撞道:“不干了,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 “退职。” “什么?”世木使劲儿眨着眼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马见原信步走到栏杆前,俯视着被乌云笼罩着的街道,“开玩笑还用得着把你叫到这种地方来啊?”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退职?” “我要退职,不会带给别人什么麻烦吧?咱们这里不是人材济济吗?” “跟这没关系!你要退职,我连个理由都不问,就说,好,退吧!有那么简单的事吗?” “……我干腻了。” “什么?” “这还不算是理由吗?” “这算什么理由?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我从来就没打算不负责任。” “就是不负责任!年轻人这么说还有情可原,你可是在一线战斗了多年的老警察呀!为什么说这种泄气话?” 马见原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看着比他小5岁的世木,“世木啊,其实我是为了守护什么才……” “守护什么……” 马见原转过身去继续看着下面的街道,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指夫人……不是说不起诉了吗?虽然你为这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夫人有病嘛,谁也没说叫你负责嘛!” 马见原鄙夷地笑笑,耸了耸肩。 世木生气了,“这就要开始强行搜查了,你捣什么乱嘛!我正打算把小年轻儿的集合起来,宣布搜查地点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先说个搜查地点做诱饵,然后由你来抓住那个内奸。刚才你把我叫到这里来,还以为你已经知道谁可疑了呢!” “确实是知道谁可疑了。” “真的?” “不光是可疑,应该说是确切无疑了。” “能确定吗?这种事弄错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弄不错!” “……谁呀?” “本人!” “啊?” “就是我!” 世木满脸困惑,“又开玩笑!行了行了,现在忙得四脚朝天,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楼顶上,跟季节不相吻合的冷风刮过来,掀动着马见原鬓角的白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干到今天……把家扔在脑后,一门心思去破案……为了国家,为了社会,为了正义……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男子汉责任,而且相信这样干最终是为了自己的家庭更幸福……不,应该说是有人让我这么相信……一个星期不回家,那是家常便饭,一成立搜查总部,至少三个星期不回家,甚至半年没有在家里过过夜,我都觉得是一种骄傲。犯人抓了不计其数……” “啊,大家心里都有数嘛!” 马见原用鼻子哼了一声,“你到我家里看看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世木被噎住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到了算总账了时候了。” “……还说这种玩笑话!” “什么?” “你不能让我吃不上饭吧?退职金你一分也不能少我的!” “有给黑社会的狗发退职金的吗?” “我要的是我的辛苦钱。” “帐可是你自己消的。” “这算不上什么消账。琴井副署长为了向以他弟弟的名义开的公司融资,一直跟谁频繁接触,你不会不知道吧?队长你至少跟着去了两次,收的礼还少吗?” 世木愣住了。 “议员的儿子贩卖毒品的案子,还不是让咱们韭屋署长束之高阁了?队长你也心知肚明吧?” “不……” “我还可以给你举出很多例子来。用纳税人的钱中饱私囊,对面大楼里的议员们干得够多的了。到了我这个岁数,这种事就是不想知道它也往你耳朵眼儿里钻。你只要上街上去搜集犯罪证据,就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反映……”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打算怎么办,只希望得到我该得的那一份退职金。” “什么时候?你打算什么时候滚蛋?” “别催得太急嘛?” “什么意思?” “我盯上了一个,把那小子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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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走人。” “驹田?” “笑话!我.99lib.看哪,那驹田很可能早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说什么……?” “要是某一天忽然发现了他的尸体,肯定有一份内容相同的遗书在他身上……” “你怎么净说些让人感到不明不白的话!” “……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干那种事?为什么还要反反复复地干?……不,到底是不是他们干的,现在还藏书网不能下结论……不过,孩子们是不会干那种事的,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孩子?你还追踪麻生家的案子哪?你请假莫非是为了这事儿?” 马见原没吱声。 “休假回来以后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也不在家。你给椎村打电话要借他的新车,他听见你旁边有人在哭……跟案子有关系吗?” “我怀疑是那个人作的案。” “谁?” “还没有抓到任何证据。除了盯梢以外,目前还没有别的好办法……也许需要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案子一有着落我就退职,破这个案之前请把我留在警察署。” 马见原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觉得脸上湿乎乎的。抬头一看,铜钱大的雨点正从厚厚的乌云里掉下来。 “还真他妈的下起来了。”马见原说着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已经沉入灰暗的街道,变得越来越灰暗了。 太阳完全落山以后,雨真的下起来了。 “不要紧的,一定把你们救出来,请相信我们……”加叶子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微笑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她摘掉眼镜,眼睛眯缝起来,眼白好像沉入了血海,“哎,我想问问您,给您的小说看了吗?请您尽量理解小说的深意。好的,见面再相谈吧……好……好,再见!” 等对方挂断以后,加叶子轻轻地把受话器搁在电话机上,并设好录音档,然后走进旁边的寝室。 寝室深处,有一个用白色的木材做的佛龛。说是佛龛又不像佛龛,而像一所房子。 “火候到了……”加叶子轻轻嘟囔了一句。 突然,电话铃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嗯?”她回到摆着电话的房间里,只听设定在录音档的那台电话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谢谢你给我们电话,现在是录音电话,听到嘀的一声以后,请您留言。” 加叶子松了一口气,从房间里退出来,向后门走去。身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您好!我是巢藤。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以后再给您打电话。” 这时候,加叶子已经走出了后门。 后门旁边有一个用旧鞋架改做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玻璃盒子,盒子里装着泥土,里边养着一些白蚁,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白蚁世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白蚁精心营造的小窝。 雨越下越大了。虽然没有特意选择这样一个天气,但是这种天气无疑会使行动更加顺利――加叶子不无得意地这样想着。 穿过狭窄的屋檐的时候,雨水浇湿了她的肩膀,她感到冰凉刺骨。她小跑着,来到所谓的家庭教室。 家庭教室里没开着电灯,只在讲台上矗着几支蜡烛。加叶子推门进去的时候,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在那个房子的模型前边,大野单膝着地跪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模型。肌肉发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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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背,闪着微弱的光波。 加叶子把门插好,来到大野身边说:“来电话了。” 讲坛上的蜡烛旁边,摆着一个相框和将近5千张纸的一堆文件。相框里的相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儿像加叶子,也有点儿像大野。那少年瘦瘦的,戴着眼镜,显得很聪明,他面向照相机镜头伸出大拇指,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加叶子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问道:“那个相框呢?” “在这边。”大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房子的模型回答说。 加叶子端起一个烛台,来到大野身边,看见另一个相框摆在了模型的旁边。那是大野夫妇和那个少年的合影。初夏的阳光下,一家三口开心地笑着。当时少年大概还不到十岁,大野还很年轻,身材瘦长,脸上也没有皱纹。不过笑的样子跟现在一样,嘴唇两端向上翘,不露牙齿。加叶子也很年轻,没有戴墨镜,眼白上也没有淤血的斑点。三人站在一所很气派的房子前边,那所房子家庭教室里的这个房子模型是一样的。 加叶子把烛台放在地上,冷静地说:“全家都在。她父亲早早就离开银行回家了,最近工作上一点儿干劲儿都没有。” “跟你通话的是她母亲?” “是。她父亲好像有点儿抑郁症……母亲好像也得了神经官能症……” “很快就会向外部传播了。家庭病的传染性是很强的,内部都染上病以后,就该向外部传播了。” “就是……” “那孩子脸上还涂着颜料吗?” “今天把脸给洗了。” “……为什么?” “她母亲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谁去过他们家了吗?” “没说。” “……难道……病好了?” “不像。整天一言不发,还把自己的头发铰了。母亲看不了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哭得歇斯底里。” 大野稍稍点了点头,“已经病成那个样子了,好不了那么快。” “就是……” “今天晚上有人跟你约好上门咨询吗?” “不会有人来的。我在录音电话里说了,今天不面谈。”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加叶子再次确认似地问:“……今晚?” “对。不能再拖延了,你看他们多可怜哪。再说咱们也不能失掉让他们彼此看见真实的爱的最后的机会。”大野说着把加叶子拿过来的烛台端起来,向那个房子模型凑过去。 模型慢慢喷出灰烟,继而冒出火苗,火苗越冒越高,整个模型都燃烧起来了。 “把请愿书拿来!”大野命令道。 “拿多少?” “跟上回一样就行。” “两千人左右的……”加叶子从讲坛上那堆文件里拿了大约100张文件,那文件的标题是《为山贺甲太郎减刑签名请愿书》,每页文件有20个人签名。这些请愿书不是原件,而是复印件,9万4千人签名的原件已经被送到法院去了。这些复印件是签名运动的组织者们复印之后送给加叶子的。 大野拿起一张请愿书,扔进燃烧的模型里,请愿书燃烧起来,20个人的名字转眼消失在纸灰里,并随着纸灰飘向半空。大野接二连三地往火里扔请愿书,火越烧越大了。 加叶子也站在大野身旁往火里扔请愿书,看着那些签名,她的脸上露出仇恨的表情。 真的需要你们帮一把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来……不!正是你们这些人,使我的香一郎变成那样,毁了他的一生不说,还逼迫着我们夫妇亲手杀死了我们可爱的孩子!亲手杀的呀! 加叶子盯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手至今残留着用刀刺穿香一郎的胸膛时的感觉,从儿子的身上喷出的鲜血也似乎依然残留在手上。抓在手上的请愿书散落下去,盖住了那张全家福照片。 杀死香一郎不是大野一个人干的,而是他们夫妇一起下的手。 在加叶子看来,说拯救香一郎比说杀死他更确切,因为他们再也不忍心看着孩子痛苦下去了。殴打父母,点火烧房子,然后在地上打着滚挣扎,哭叫着“救救我!”孩子肯定是被妖魔附体了。像巫婆治他的哮喘病时那样,把附体的妖魔赶出去,救救孩子,是大野夫妇共同的愿望。 自己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生出来的儿子,不管有多么大的罪过,做母亲的都愿意替他承担。在儿子还没有伤害别人之前,在儿子还没有背上罪犯的恶名之前,要把他送走,让他留下一个优等生的清白的名声。那是做母亲的能够给儿子的最后的爱了。在社会面前,作为香一郎的母亲,已经被逼到非那样做不可的地步。 大野的想法跟加叶子的想法几乎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当香一郎大闹最后一场以后,夫妇二人站在七零八落的客厅里,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视线静静地碰在了一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已经不需要语言了。 “今晚?”加叶子用眼睛问大野,大野点了点头。 这时,香一郎嚷嚷着睡不着觉下楼来找吃的,一脚把碗橱踢翻了。加叶子把安眠药溶化在威士忌酒里让他喝了下去。 在法庭上,大野说他让加叶子和香一郎都喝了溶化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实际上他们夫妇是手拉手上楼,走进香一郎的卧室的。 香一郎卧室里的萤光灯亮着。站在裸着上身,下身穿着睡裤的儿子床前,夫妇二人沉默不语。刚刚过完18岁生日,睡梦中轻轻地打着鼾的儿子,一会儿感到是那么可爱,一会儿又感到是那么可怕,行为举止叫他们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神经已经脆弱到极点的加叶子,对这样犹豫下去也感到恐怖,求救似地看了大野一眼。 “脚……”大野说。 加叶子理解了大野的意思,转到香一郎脚边。大野则从口袋里掏出加叶子的睡袍带子,轻轻地缠住了香一郎的脖子。 “让我为他祈祷……”加叶子说。二人同时闭目为儿子祈祷起来。 但是,加叶子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一句宗教祈祷类的语言。自从香一郎变得暴躁无常,殴打父母毁坏家具以来,她向所有的神和佛祈祷过,但没有任何作用。此刻,她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一切宗教信仰都从头脑里消失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 “儿子……我爱你……我爱你呀……我是多么的爱你啊……” “加叶子!”大野催促道。 加叶子点点头,双手按住了香一郎的双膝。触摸到儿子那肌肉发达的腿,加叶子感到害怕。很久没有摸过儿子的腿了……想起曾经被她抱在怀里的幼年时代的香一郎,看着眼前这自己再也不可能抱得起来的躯体,加叶子真的感到害怕――这真的是我的一郎吗? 就在她的手稍一放松的瞬间,香一郎的腿狠命地踢腾起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令人颤栗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加叶子抬头一看,只见丈夫正非常笨拙地勒儿子的脖子。儿子在痛苦中挣扎的,脸完全变了形,变得丑陋无比,加叶子相信就要有什么魔鬼从儿子的身体里被赶出来了。 香一郎一只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带子拼命往下扯,同时用双脚踹加叶子,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刀子,冲头上胡乱划了一刀。 刀刃在大野的脖子上划了浅浅的一道口子。就在大野夫妇同时发愣的同时,香一郎的刀子又挥动起来,这回加叶子听见了唰的一声,同时看见大野脖子上的皮肉翻起,鲜血涌了出来。加叶子一声尖叫,却没有叫出声来。 趁大野用手捂脖子的机会,香一郎剧烈地咳嗽着坐起来骂道:“操你妈的!”他睁开眼睛,一看打算勒死他的竟是自己的父母,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充满杀气的光。那光不只是要杀人的光,而且是对于加叶子这个母亲给予完全否定的光。对于加叶子来说,作为一个母亲的存在被否定,是比被杀死还要可怕的。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低头看到的是香一郎那两条长满粗粗的汗毛的腿,腿上的肌肉抖动着。 难道真的有什么魔鬼潜伏在香一郎的身体里吗? “你们想杀了我吗?操你妈的!做父母的竟然要杀死儿子吗?” 香一郎充满仇恨的叫声在加叶子听来完全是妖魔的叫声。她扑过去紧紧地压住了香一郎的两腿。不!不是压住香一郎,而是要压住那个在香一郎的身体里兴风作浪的妖魔!当时,加叶子抱着香一郎的腰,把他摁到在床上。对于加叶子来说,那是一个男子汉的犹如墙壁一般坚硬的躯体。 “她爸!她爸……”加叶子用头抵住香一郎的赤裸的前胸,呼叫着。到底在呼叫谁呢?到底想请求什么呢?加叶子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肩膀被香一郎的刀刺伤了,钻心地疼,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抱住香一郎不放。 “放开我!你这个臭娘们儿!放开我!”香一郎大骂着,用刀猛刺加叶子的肩膀。 加叶子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香一郎那肌肉滚动着的前胸。可是,与其说那是恨的咬,倒不如说是爱的咬。对!是爱的咬! 在香一郎痛得向后仰身的瞬间,大野抓住他握刀的手,使劲儿往床头上一磕,刀掉在了枕边。这时,加叶子还在拼命的咬着,像一个渴望着爱的孩子。 “放开我!你这个臭娘们儿!我杀了你!”香一郎挥拳打在加叶子的背上,肩上,加叶子摇着头,意思是坚决不放开他。 香一郎突然安静下来,伴随着一阵痛苦的呻吟,皮肤下面的肌肉,以另外一种方式剧烈地跳动,把加叶子紧咬着的嘴巴弹开了。 加叶子抬头一看,只见香一郎的脖子被大野勒得紧紧的,脸涨得紫红紫红,胸前的肌肉跳动得更厉害了。 一郎好痛苦!我的一郎好痛苦!一郎身体里的魔鬼正在被赶出来。如果不把那魔鬼赶出来,我的一郎还会受折磨…… 加叶子面前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刀子,在萤光灯下闪着暗红的光。她似乎从这暗红的光里得到了什么暗示:得开个出口,否则那魔鬼是出不来的!她抓起刀子,双手紧握,照着香一郎的前胸就扎了下去! “你给我出来!”加叶子在心里祈祷着把刀子拔出来。鲜血喷了她满脸。 大野的手不由得松了。 香一郎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一把把加叶子推下床去,自己也从床上滚了下来。他痛苦地喘息着抬起头来,视线跟加叶子碰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痉挛着。 “妈……”香一郎的声音沙哑,带着怨恨。 加叶子觉得自己被谁欺骗了,摇着头大喊:“不――!不是――!” 香一郎带着怨恨的眼睛看着加叶子,“妈……这是为什么……” “别……别学我家一郎的样子……出来……你出来!”加叶子认为得多开几个出口,那魔鬼才能出来,于是举起刀子在香一郎身上乱扎。 再开几个出口!再开几个出口就能出来了…… 香一郎的身体又被划开了几个口子,他痛苦地嚎叫着,那声音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呀……妈妈……” 加叶子恐怖万分,拼命地摇着头,最后扔掉刀子,扑过去抱住了儿子,“别……别学我家一郎的样子……出来……快从我儿子身体里出来……他爸……求求你……她爸!”这回加叶子非常清楚自己是在请求大野了,“他爸!快救救咱们的儿子……” 大野有脚蹬在香一郎肩上,再次勒紧了缠在香一郎脖子上的带子。 “为什……”香一郎的声音中断了,再次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加叶子把嘴巴凑在香一郎胸前冒着鲜血的伤口上,不断地冲着儿子身体内部呼喊着,“一郎……一郎……” 香一郎膨胀的躯体急速萎缩下去,伤口也不再往外冒血。最后的一丝痉挛传达给紧抱着他的加叶子,使她觉得就像是第一次胎动。 加叶子紧紧地抱着香一郎,就像在泡热水澡,身心所有的疲惫都溶化出来,代之以安祥的快感。她幻想着自己的身体将完全溶化掉,跟香一郎的身体融为一体。在这种幻想之中,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房子模型的屋顶在火焰中坍塌了,房梁砸在地板上,迸出美丽的火花。 大野把手上的最后一张请愿书扔进火里,20个人名字顿时化为灰烬。 “你们懂什么?!”大野冲着火焰在心里嘟囔着,“什么都不懂,却摆出一副要帮助人的样子,抛出一点点廉价的同情!实际上你们只是为了你们自己,我们夫妇只不过是被你们利用了一下而已!” 在法庭上,大野始终一言不发。警察也好检察院也好,只考虑杀人的动机和过程,谁也没有追问他在杀死香一郎到自首的三天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大野说是记不清了,警察们也就不再询问。法官在法庭上也没有要求他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失去了所有感觉的大野回过神儿来,开始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凉,身上的血凝固了,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加叶子抱着香一郎,仍然处于昏睡状态。 香一郎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在萤光灯的照射下,他的皮肤呈现着青白色。大野爬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脸。令人感到恐怖的冰冷贯通了他的身体直达他灵魂的谷底,吓得他把手缩了回去。 大野推了推加叶子的肩膀,“他妈,他妈!加叶子!” 加叶子嗯了一声,没醒。 在死了的香一郎和紧紧地抱着香一郎的加叶子面前,大野既没有恐怖感也没有罪恶感,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安心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绵长的思绪,以及世界的大门就此关闭,世界的末日已到的感怀。 看着香一郎脖子上缠绕着的带子,他觉得很不协调,就解了下来。刀子也是不纯物,于是也捡起来拿在手上,摇摇晃晃地下楼去了。 窗外天色已明,但大野觉得窗外的世界跟自己一家是完全不相容的另一个世界。 他把带子和刀子扔进厨房的垃圾箱里,突然觉得口渴难忍,就对着水龙头喝了起来,怎么喝也解不了渴,直到全身冷得直哆嗦,才下意识地到洗澡间把水烧上,然后回到楼上去叫醒了加叶子。 加叶子坐在香一郎身边,静静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你看……孩子就像睡着了似的……”加叶子回头看着大野说。她脸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黑红色,眼白上散乱着几个血点。 大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把刚才自己做过的事简单地报告了一下,“带子和刀子都扔到垃圾箱里去了,还喝了很多水……洗澡间的水也烧上了。” “烧水干什么?” “啊,你觉得很冷吧?” 加叶子回过头去看着香一郎,一边擦着他身上的血污一边说:“应该把咱们的一郎洗得干干净净的。” “对……应该……”大野把香一郎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加叶子跟在后边。 电话铃响了,但在他们夫妇听来,犹如从遥远地世界传来的某种信号。录音电话动作了,响起加叶子希望对方留言的话音,那话音也是那么遥远,而且好像是别人的声音。 一家三口进了洗澡间,先把香一郎的衣服脱了,紧接着夫妇俩也脱光了。他们把香一郎身上的血污和粪便洗干净,又互相把对方的身体洗干净。加叶子反复洗了洗自己的眼睛,但眼白部分的血点怎么也洗不掉。 “最后一次全家在一起洗澡是什么时候来着?”加叶子平板的声音。 大野想了好久才说:“香一郎上小学的时候,咱们带他去和歌山的温泉……” “对,对,咱们一起洗家庭露天温泉,孩子在里边乱扑腾,我骂了他,他挖苦我,说妈妈的乳房耷拉下来了,真难看……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向我道歉了……” 他们把香一郎平放在地上,用水盆舀水往他身上浇。由于他们自己已经暖和过来了,面对儿子冰凉僵硬的身子,让他们更加强烈地感到:儿子已经死了! 加叶子突然哭了起来,那是无声的哭泣。大野也哭了,也是有泪无声。 大野又觉得冷起来,于是从正面抱住了加叶子,加叶子也紧紧的抱住了他。两个人越抱越紧,大野的伤口又出血了,加叶子把血吸进嘴里,咽了下去。 俩人赤裸着身体把香一郎从洗澡间抬出来,抬到他们夫妇卧室的床上。香一郎在中间,夫妇二人在两边,形成一个川字形,盖上被子躺下了。大野和加叶子分别用一只手握住香一郎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握在一起,放在香一郎的胸上。三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大野从香一郎身体上跨过去,跟加叶子的身体重合在一起。这么自然的性交,结婚以来也许是第一次。所有的动作都很顺畅,谈不上技巧,也没有害臊,没有羞耻,没有推就。 快感是有的,但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另外一个领域里的事。持续的时间很长,没有所谓的结束。大野在肉体上虽然有结束,却感觉不到,感觉到的只是被加叶子包裹着,好像一头受伤以后接受治疗的小鹿。 两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分不清哪一部分肉体属于自己,哪一部分肉体属于对方了。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缠绕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终于,两个融化在一起的肉体同时沉入了睡眠的谷底。 如果用时间来计算的话,他们在这种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睡了30多个小时。 俩人同时惊醒,同时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同时闻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恶臭。香一郎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了!尸体不再冰冷僵硬,腐败的气体使他膨胀起来。 加叶子尖叫着,“一郎……他爸……一郎他……腐烂了!” 大野跑到厨房里,从冰箱里取出许多冰块。与此同时,加叶子想用床单把香一郎的尸体包了起来,她的手一滑,香一郎的尸体扭曲了。突然,从香一郎胸部的伤口,从鼻子里,耳朵里,腋下,肛门,腹股沟,爬出来许多蛆虫。 加叶子大声尖叫着,蛆虫们似乎被惊动了,纷纷爬出来,几乎覆盖了整个尸体。 从厨房里跑回来的大野拼命往尸体各个部分放冰块,但无法阻止蛆虫们往外爬。 “就是它们!”加叶子尖叫着,“就是它们附在了一郎身体里!”边叫边用手指头捻,用拳头砸,用脚踩,把虫子们弄死,“他爸!他爸!就是这些东西,把咱们一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它们夺走了咱们的一郎啊!” 大野把加叶子从香一郎身边拉开,拉出寝室,拉到客厅,疯了似地打了她好几个嘴巴。俩人都沉默了,赤裸着身子坐在客厅里,长时间地沉默着。苍蝇的嗡嗡声从寝室里传出来,不久就飞到客厅里来了。 “这样下去,香一郎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也自杀了的话,那孩子不定变成什么样子呢……不能这样下去了,得把孩子好好供起来。”大野说。 “就是……不能让那些虫子折磨一郎了……得把孩子干干净净地供起来,恢复原来可爱的模样,送到天堂里去,这才是救他……”加叶子有气无力地表示赞同。 “我马上跟警察联系,我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大野好像早就打定了主意。 “为什么?!”加叶子叫了起来。 大野用开导的口吻对加叶子说:“两个人都被警察抓起来,葬礼,墓地,还有这个家,谁来照应?” “那,我去承担责任!” “你不会说谎,也经不住警察审问。” “我也要给孩子偿命,杀了人是要判死刑的吧?” “杀了自己的孩子会判什么刑,说不好……以前从新闻里看到过父母杀孩子的案子,好像判得都不重……” 加叶子使劲儿摇着头冷笑道:“那都是残疾儿,父母不愿意让孩子有痛苦的将来,还有就是喝酒吸毒上瘾,父母实在管不了的,那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咱们一郎可是个优等生啊!是个人人夸奖的好孩子啊!” “也是……”大野深深地点了点头。 “杀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肯定要判死刑的!” “嗯……” “谁都会谴责你!为什么把那么好的孩子杀了?!你会遭到世人的痛骂,骂你不是人,是魔鬼,邻居,同事,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日本的人都会骂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加叶子把头沉重地垂下,“虫子在一郎身体里作了窝,谁都不知道啊……一郎已经不是以前的一郎了,谁都不知道啊……他爸,人家会骂你是恶魔,骂你惨无人道,法官要判你死刑的呀!” “那也比孩子被人骂好。还好那孩子没到外边去犯罪,留下了一个好名声……不管法官和新闻媒体怎么骂我,只要人们说香一郎是个好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一郎被虫子们糟蹋成那个样子,还能救得了吗?……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一郎是个好孩子,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一郎是个好少年……可是,他爸!你得背起多么大的罪名啊!我也要给孩子偿命。” “我并不是单单为了偿命。我们的孩子没了,不管法律多么严厉地惩罚我,也抵偿不了。其实,更难受的是你。你留下来,担负的任务更重。你得好好向人们说明,我们的孩子是个多么出色的好孩子!” 加叶子依偎着大野,“可是,你被判了死刑怎么办呢?我也随你去行吗?” 大野紧紧地抱着加叶子,“你要照顾好岳母的晚年,等把她老人家的后事料理好了……你就来吧……我在那边等你……跟香一郎在那边等你……在那边我们一定要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次两个人没有像在卧室里那样自然地交合。大野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杀害香一郎的责任,胸中燃烧着男子汉的使命感。 但是后来,两个人只是在他们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兴奋着,困惑着,迷乱着,一件事都没有做…… 房子模型摇晃着倒塌了,火烧得更旺了,火星乱飞。很多火星飞到了大野们身上,但他们谁都没有躲避。火星把他们的皮肤烧出点点黑斑,他们依然纹丝不动。 “该准备一下了。”大野站起来说。 “我觉得那个警察开始注意咱们了,不要紧吗?”加叶子担心地问。 “白天我去那边观察了一下,家里没人。我对他们的邻居说,我是跟马见原家约好灭白蚁的,邻居告诉我,他老婆犯了神经病,夜里跑出去杀了一条狗,被送到医院去了。” “真可怕……” “把个神经病老婆扔在家里,自己请假去旅行……现在他还顾得上咱们?” 倒塌了的房子模型烧成了一堆灰,房子形状已经不复存在。 “明天还得再做一个新房子。”加叶子喃喃地说。 大野严肃地,“重要的是今夜!” 那堆灰冒出最后一股黑烟,顺着排气孔钻到外边的大雨中去了。 那股黑烟被大雨一浇,散入暗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大野家旁边的报废车场附近,椎村正猫在一辆紫色的小轿车里,一边用手绢擦着风挡玻璃上的哈气,一边观察着大野家的动静。因为怕暴露自己,不敢使用雨刮器,所以不管他怎么拼命擦里边的哈气,还是很难面面俱到地观察到外边的情况。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晚上8点了。 椎村由于昨天晚上值了夜班,今天夜里的强行搜查黑社会窝点的行动可以不参加了,正在暗自庆幸,突然被马见原抓住,命令他盯大野夫妇的梢。 椎村新买了一辆车,放在父母家里,假日才开出去玩儿。这事儿不知怎么被刚刚休假回来的马见原知道了,让他开着新车来这里盯梢。至于马见原在休假期间调查到了什么,他没有过问,但从马见原为此花费的精力来看,相信肯定不会白干。 但是,36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体力已接近极限。他打开车窗,反复地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后,探出头来观察大野家门前的动静。 雨下得更大了。椎村脸朝天,让雨水直接浇在脸上,以消除困倦。 第十一节 绫女正在里屋把冬天穿用的衣物往纸箱子里装的时候,马见原来了。 马见原进门时一看见那些纸箱子,就明白了绫女的意思。他没有走到里屋去,在客厅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绫女也没有往里屋让他。 “对不起,叫你特意跑一趟过来。”绫女在里屋说。 “没关系。” “是当面跟您说呢,还是在电话里跟您说呢,犹豫了很久。” “……什么时候走?” “什么?” “不是要回富山老家吗?” 绫女从里屋走出来,坐在马见原对面的椅子上,“下周……末吧。我想明天晚上先回去一趟看看,把租房子找工作的事落实一下,还有研司的学校的问题…….99lib.” “怎么不住在你妈那里?” 绫女浅笑了一下,“已经有男人跟她一起住了。” “噢……” 绫女起身拿来一个烟灰缸,放在马见原面前,马见原摇了摇头。 “茶呢?” “也不要。” 绫女把烟灰缸放回原处,“夫人……怎么样了?” “……比预料的结果好一些,药好像挺管用的。” “那太好了……会问她的罪吗?” “警察给了她一个警告处分……同时也警告了医院。所以,这次主治医生对她出院以后住哪儿的事,不会有什么犹豫了。” “跟女儿住?” 马见原躲开绫女的视线,点了点头。 “您跟女儿就不能和好了吗?” “……不能了吧。” “是您……马见原先生不能呢,还是她不能呢?” “当然是她了。” “这么说马见原先生已经原谅自己的女儿了?” 马见原张了张嘴,没说话。 “既然如此,您就应该直接对女儿说嘛!” “怎么说?” “……爸爸已经原谅你了。” “只会被她耻笑。” “怎么?” “现在不是我原谅不原谅她的问题,而是她原谅不原谅我的问题。” “不要先说得这么肯定,应该先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说不出口。我是另一个时代教育出来的人,当然,我个人也是这么个性格……也许原因不在这里……也许有更深的根源……不管怎么说,都弄到这步田地了,再怎么说又有什么用?” “可是……就这么一直分裂下去,您不觉得太寂寞了吗?” “女儿有她自己幸福的家庭……过得不是很好吗?比起她的父母来……” 绫女转过脸去,看着正在里屋书桌前写作业的研司,自言自语似地说:“大家……” 这时,研司的头耷拉下去,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绫女轻轻闭上眼睛,“大家住在一起怎么样?大家……” 马见原明白绫女所说的“大家”指的是他、研司和绫女,但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不动声色地说:“不……我打算在家里等着。那是我守了大半辈子的家……” 绫女不敢看马见原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马见原把手伸进西服内侧的口袋,“什么也不能为你们做,不过……” “那是……” “什么时候都用得着的。” “不!什么也不要!” 马见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和一个印章,放在调料架子上用手捂着,“要是什么都不能为你做的话,我心里难受。” 绫女无语。 马见原心情沉重地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我……特别希望用什么东西跟你们连起来……哪怕……只有……指甲九九藏书尖那么一点儿……为了研司……为了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我不是要说什么好听的,我想帮他……不,也许是我自己想得到帮助。……其实最痛苦的是研司……一想到研司以后将要忍耐无数痛苦的日子,而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就……但是,我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减轻他的痛苦……那我会得到些许安慰的……” 绫女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马见原的大手上,“别说了……我都明白……” 马见原接受了那只小手的温存。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抽出手来,写着“冬岛研司”的存折和印章留在了绫女手下。 “你去看看研司吧。”绫女请求道。 “可以吗?”马见原受宠若惊。 “看你说的。” 于是,马见原蹑手蹑脚地走到已经睡着了的研司身边,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 研司呼吸均匀的睡着,睡得很香,额头上渗出些许汗来。 马见原伸过手去,轻轻撩开研司捂着眼睛的头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头顶上那个月牙形的伤疤基本上被头发遮掩住了。马见原使劲儿咬着嘴唇,抑制着自己要紧紧地抱住研司的冲动。 研司穿着印有恐龙图案的睡衣。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马见原差点儿说出声来,他赶紧把视线移开,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忽然,一幅蜡笔画映入马见原的眼帘。 茶色的三角形的山,绿色的山麓,蓝色的湖水,水里一个游泳的孩子,正在向岸上一个长发披肩穿裙子的妇女招手,那个妇女身边的人刚刚画出一个轮廓……这是一幅还没有完成的图画。 “这是暑假作业?”马见原轻声问。 站在马见原身后的绫女凑过来一看,不由地用手捂住了嘴巴。正是一份暑假作业,题目是:暑假里的一件事。 研司一直很重视这次暑假作业,说坚信他画的东西一定成为现实…… “小孩子瞎画的,没有什么意思……” 富士山,河口湖,游泳的研司,看着研司游泳的绫女,还有…… “我要是把这幅画拿走了……他会生气的吧?” “没关系,拿走吧……他还会画的……以后还会画许多这样的画……” 马见原走后,绫女百无聊赖地回里屋继续整理衣服。就在她刚塞好一个纸箱的瞬间,纸箱迸开,硬塞进去的毛衣弹了出来。她的眼里立刻涌出泪水,捂着嘴呜咽起来。 大门开了。马见原走后,绫女忘了插门。慌忙站起来要把眼泪擦掉的时候,油井闯进来了。 “绫女!刚才马见原来过了吧?”油井浑身淋得湿透,狞笑着,“我看见他那弯腰驼背的鬼样子了,老啦!别糊涂了,绫女!跟上个老头子有什么意思?” “……滚出去!” 油井眯缝着眼睛看着绫女,“怎么?哭啦?……收拾东西干什么?难道你真要跟马见原一起过日子去吗?” “什么…
…” “他老婆不是住院了吗?趁这个机会你们一起过,刚才他是来叫你的吧?你高兴得直流眼泪是吧?” “小人之心!当初怎么就没有看透你!我真恨我自己!” “那小子没有好结果!” “你更没有好结果!” “你觉得那小子能跟他老婆离婚吗?他可是又有女儿又有外孙的人哪。你,我,研司,咱们才是一家人呢。你这不是正收拾东西呢吗,正好,你们娘儿俩跟我去大阪,我在那边找了个好工作。” “什么好工作,还不是给黑社会当走狗!” “别胡说!我那是旅游开发公司!研司在学校填表的的时候,可以堂堂正正地在父亲一栏里填上公司董事!” “还不明白呀?我不能让研司再靠近你一步!” “研司不会这么想的。你去问问,那次是我让他受的伤吗?我真的没打他,是他自己撞在柱子上把头撞破了。” “滚出去!” 油井一边向里屋看,一边叫道:“研司!研司!” “出去!滚出去!” “研司!起来!爸爸冤枉啊!爸爸什么都没干哪!”油井边喊边往里边挤,绫女拼命往外推他,但还是被他挤进来了,“研司!跟妈妈说过了吗?说过了没有?” 研司被吵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研司!说!不是爸爸打的!” 研司好像不敢回避油井的视线似的,呆呆地看着油井的脸,小脸上的肌肉在恐怖中颤抖。 “快说!” 绫女用身子护住研司,对油井说:“你在不出去,我报警了!”说着抓住油井的手就往外拽他。 油井趁机翻手抓住绫女,拉到自己身边,“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不是夫妻吗?” “谁跟你是夫妻!” “研司!爸爸和妈妈和好了,跟以前一样,我们和好了呀!”油井说着搂住绫女的腰,强行吻起她来。 绫女挣扎着,给了油井一个大嘴巴。但油井依然嘻皮笑脸地搂住绫女不放,“怎么样?咱们好一回让研司看看怎么样?” “放手!” “孩子最希望父母相亲相爱了!”油井使劲儿亲着绫女的脖子,并且在绫女胸上乱摸。 绫女急了,在油井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 油井大叫一声,放开绫女,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看着手指上的血,嘿嘿一笑,“研司,看哪!爸爸流血了!” “不许吓唬孩子!” “研司!这是爸爸的血呀!你身体里也流着跟爸爸同样的血呀!”油井伸出沾着血的手,摸着研司的脸。 “住手!”绫女抓住油井的肩膀往后拽。 油井一挣,手背打在绫女脸上。绫女一个趔趄摔倒了。油井趁机压在绫女身上,“怎么样研司,现在就让你看看爸爸和妈妈是怎么好的!”说完一把扯开绫女的上衣,又把她的裙子撩上去,扯掉了她的内裤。 绫女使劲儿挣扎着,打掉了油井的眼镜,油井腾出手来,卡住绫女的脖子,并趁她停止挣扎的一瞬间,把身体挤入绫女的两腿之间,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妈妈……”研司绝望地叫着。 油井把嘴巴凑在绫女耳边,故作温柔地,“妈妈,咱们还像以前那样爱一回吧!” 就在这时,研司咬着牙骂了一声,一头撞在油井身上。油井被撞翻,刚要爬起来,研司冲着他的后背又一头撞过去,又把油井撞趴下了。他自己也摔了一个后屁股蹲儿。 油井爬起来,拾起眼镜戴好,转身恶狠狠地瞪着研司。 “不许伤害孩子!”绫女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上前阻止油井动手。 油井比绫女动作快,冲过去抓住研司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竟敢这样对待你老子!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坏的孩子了?嗯?”说完打了研司好几个嘴巴。 “住手!”绫女扑过去要跟油井拼命。 油井转身一拳打在绫女脸上,绫女摔出去老远。 “你这个做母亲的,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你看看我怎么教训他!”说完就又踢又打地教训起研司来。 绫女到厨房去抓起一把菜刀,跑回来把菜刀横在油井胸前,“再不放手我就杀了你!” 油井一愣,奸笑着,“行了吧,别玩儿悬的。” “谁跟你玩儿呢,再不放手我真的杀了你!” “你就忍心把研司一个人扔在家里去坐牢吗?你可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哪!” “至少你已经不存在了,这对孩子来说不是坏事!” “你也忍心让研司变成没有父亲的孩子?” “父亲?……早就有了!” “不就是那个老头子嘛!” “不!”绫女说着一把把研司拉过来,挡在自己身后,“我!我是研司的父亲!” “什么?” “对!从此以后,我就是研司的父亲!研司!听见了吗?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 研司使劲儿抱住了绫女的腰。 “胡说什么呀?把儿子给我!”油井说着伸手去拉研司。 绫女把刀一挥,砍在油井的指关节上,痛得油井尖叫起来。 “再不滚出去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绫女步步逼近,一直把痛得嗷嗷乱叫的油井逼出门外,迅速插上门,挂上了防盗链。“滚!我打电话报警了!”说完真的拨通了警察署的电话号码,通报了自己的地址。 油井狠狠地在门上踹了两脚,悻悻而去。 绫女把菜刀扔得远远的,紧紧的抱住了研司。 “妈妈!真棒!”研司向妈妈竖起大拇指。 绫女紧咬着嘴唇,勉强微笑着,“那当然啦!”说完更紧地抱着儿子,泪水夺眶而出。 朦胧之中椎村好像看见一点红光远去,他激灵一下坐直身子,鼻子尖顶着车窗玻璃往外看。大野家门前依然没有动静,雨下得还很大。 “他妈的!”椎村推开车门下了车。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一下子清醒了很多。睡了也就20分钟,不会在这么点儿时间里出什么问题吧? “怎么了?”马见原撑着一把塑料伞出现在椎村身后。 “没……没什么……”椎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没有人出入吗?那两个家伙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呢?” “嗯……大概是吧。” “大概?” “……对不起!我……睡着了,就几分钟……” 马见原扭过头去,严肃地看了大野家一眼,向椎村伸出手去,“手电!” “啊?有!”椎村从车里拿出手电筒,递给马见原。 “看看报废车场那边还有没有那辆客货两用车!” “是!”椎村领命到报废车场那边去了。 马见原向大野家走过去。大野家正门前没有一点儿亮光,马见原抓住门把轻轻转了一下,锁着呢。打开手电从家庭教室旁边往后门绕的时候,闻到一股烧焦了什么东西的味道。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一点儿动静,家里不像有人在。 突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马见原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听见的是录音电话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请您留言。” “你好!我叫巢藤,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了,您都不在。有件事想请教您,不是什么急事,以后再打电话给您,再见!”声音有些怪怪的。 “马见原老师!”椎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带着哭腔说:“对不起!不在!那辆客货两用车,不在了!” “……怎么谁都不在呢?”浚介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 浚介的新家收拾得差不多了。纸箱基本上都打开了,该拿出来的东西全也都拿出来,放到了该放的地方。只是客厅还空着,因为大野说要给他治白蚁,得从客厅掀开地板钻到下边去。谁知大野老也不来,客厅不能一直这么空着吧! 百无聊赖的浚介打开了放在起居室墙角里的最后一个箱子。那是他的绘画用具和高中时代以来画的画儿。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自己年轻时画的画儿,那么认真,那么单纯,简直就像在翻看别人的画儿。 忽然,亚衣那张画儿变魔术般地跳入眼帘,浚介不由得叫出声来,“啊!原来在这里边夹着呢!” 抽象的线条卷起漩涡,形成一张异样的人脸。 可是,这张画儿没有色彩。不!不是亚衣的!那是浚介高中时代的自画像!除了没有色彩以外,跟亚衣那张画儿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这时,电话铃响了。浚介跳起来抓起电话,里边传来游子澄澈的声音:“喂!我是游子!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怎么啦?” “你给亚衣家打电话了吗?” “打了两次。对方一听是我,马上就挂断。……给大野家也打了,8点多打了一次,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设在录音档上,没人接。” “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亚衣现在的状态,还有亚衣家里那股消毒液的味道。” “的确,芳泽亚衣的母亲在家庭教室跟大野夫妇见过面,大野是不是已经去芳泽家洒过消毒液了?” “就算去过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嘛。”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老是觉得跟麻生家和实森家有某种联系,明天再打电话问问。” “好吧。” “刚才忘了说祝贺你出院了,本来还打算星期天去医院看你呢。”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看你说的。什么都没能为你做,我正觉得不好意思呢。” “你的新工作怎么样?” “别提了,刚跟一个老同事熟悉了,谁知她为了孩子要辞掉工作回富山老家去。” “那太遗憾了。” “剩下一个老头子……虽然我不能不说他是个大好人……又是帮助我收拾屋子,又是帮助我修理柜子……” “看把你高兴得……” “高兴什么呀!” “我父亲也挺喜欢你的,看来你的性格招老人喜欢……”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对不起,说走嘴了,你就当我没说……” 这时,浚介从受话器里听到了游子父亲的呻吟声,于是说:“下次还去登门拜访,能为你父亲做点儿什么是我最大的快乐。” “是吗?谢谢!来,我父亲跟您说话。” 浚介向老人表示问候,寒暄了一阵才把电话挂断。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以前的自画像上,打开绘画用具,自言自语地说:“再画一张试试!” 他跃跃欲试地撑开画布,挤出颜料正要调色,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又是游子,高兴地刚拿起电话,一个明快的声音就闯进了他的耳朵。 “喂!我现在就把我父母杀了!我也死!” 住宅街的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电话亭。 附近没有过往的行人,大雨中路灯显得比较昏暗。透过电话亭沾着雨水的玻璃,可以看见亚衣那细瘦的身影。 亚衣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衫,脸上涂的颜料已经洗掉,自己铰得短短的头上带着一顶棒球帽,压得底底的,手里握着话筒,说话的口气很平淡,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写遗书太麻烦,也许是不知道写什么好吧……不过,事后让别人瞎解释,瞎怀疑,也挺讨厌的……为什么杀了他们?我又为什么死了?……死了以后又会被人扒得光光的验尸,让那些傻瓜推测来推测去的……讨厌!” 她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条线,继续说:“所以呢,我得告诉某个人……你虽然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过比起那些渣滓来,还算好的……” “喂!你等等!”浚介总算沙哑着嗓子说话了,“你等等好不好?你这些话都是真的吗?对不起……当然是真的……不过,为什么选择了死呢?” 亚衣用鼻子哼了一声,“活够了!我活够了!我真的活够了,这理由还不够充分?” “挨骂了吗?挨打了吗?输给谁了吗?不!都不是!我认为你不会有这种一般化的,世俗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你才有了这种极端的选择。” “……少说废话,好像你多懂似的!”亚衣好不示弱,“我讨厌人们一会儿把我分析成这样,一会儿把我分析成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我觉得很累!每当我说出自己的一些看法的时候,每当我对某些事物表现出喜欢或反感的时候,你们这些人总是说什么,人只能生活在暧昧之中……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活得累不累呀?” “你父母呢?” “你不是说要杀了他们吗?” 亚衣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条线,“我死了,他们肯定哭得死去活来……光是哭还好,肯定还会说,要是这样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自己瞎谴责自己。还会说什么,其实我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又讨厌又可怜。现在,那两个人很难受,说是我引起的……难道真是我引起的吗?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推到我身上也无所谓,不过我想告诉你们,不是我的责任!” “所以你应该跟父母好好儿谈谈嘛,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 “……没法儿沟通啊!那两个人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意让那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给我送葬!死了还要被他们当作私有财产装进棺材里,然后在大家面前哭着说我是个好孩子……我受不了这个!既然决意要死,就把他们两个先送走……说真的,我挺可怜他们的,但是,最可悲的还是我!” “芳泽……”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等等!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的,不正是你吗?” 亚衣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你真的把父母杀了,然后自己也自杀,你考虑过我是什么心情吗?本来我没有资格说你什么,但是,我听了你的临终遗言,却什么都没能为你做,你给我留下永远抹不掉的负罪感,永远不可能休止的自责……你为什么给我留下这些?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 “……负罪感,不感也没关系嘛。” “说得轻巧!实际做得到吗?你一边对那些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的人表示极大的蔑视,一边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 亚衣用拳头砸着电话亭的玻璃吼道:“讨厌!是不是你吻了我?是不是你偷看了我的油画?” “那能说明什么?我不是你家里的人,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随随便便地给我留下沉重的负罪感?” “……正因为你不是我家里的人!” “什么?” “……你虽然不是我家里的人,可你也不能说你是外人吧?” “……芳泽!” “再见!”亚衣挂断电话,额头顶着玻璃,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玻璃上不知是谁画的三个人像,被亚衣的额头擦掉了。 大雨哗哗地下着,从外边看不出电话亭里有人。一辆灰色的客货两用车缓缓驶过,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第十二节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零点已过,马见原命令椎村开车回警察署。 那辆灰色的客货两用车不见了。在这大雨滂沱的深夜,它能到哪儿去呢? “对不起……”椎村把车停在警察署门前,蚊子叫唤似地对马见原说。 “回家睡觉去吧!”马见原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下车走进警察署,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楼梯爬到刑警队办公室。 佐和子住院以后,马见原又开始在刑警队过夜了。 “啊,您回来啦!您去的哪边儿啊?”刑警队值夜班的警察兴奋地跟马见原打招呼。 “哪边儿?什么意思?” “这回钓着大鱼了,还是又扑空了?怎么?您没去?” 由于过去经常扑空,留守的几个警察对这次的行动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没人搭话。马见原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自言自语似地说:“是吗……强行搜查去啦?”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刚要站起来回宿舍睡觉,忽然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巢藤,根治白蚁,芳泽家,联系办法马见原知道。” 马见原回头问夜班警察,“喂!这是怎么回事?” “噢,不是我记录的。10点左右有人打电话找您,接电话的要把您的呼机号码告诉对方,对方说不用了。大概是那时候记录下来的吧。” 马见原把笔记本掏出来,巢藤浚介给他的电话号码还在里边夹着没记在本子上呢。电话是拨通了,但等了半天也没人接。 “芳泽家?”马见原把记着浚介的电话号码的纸条翻过来,上面写着芳泽亚衣和她家的电话及住址。他立刻拨通了那个电话,响了10下没人接,他怀疑自己拨错了,又拨了一遍,这回响了20下,还是没人接。 “马见原老师,我……”不知什么时候,椎村已经站在身边了,“真对不起……” 马见原把电话一摔,叫道:“地图!” “啊?”椎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赶紧到自己办公桌上拿来一张地图,放在马见原面前。 马见原把纸条上芳泽家的地址跟地图对照了一下,站起身来。 “您要是出去,坐我的车吧。” “算了!你睡觉去吧!”马见原扔下椎村走出办公室往外走。下到一楼的时候,看见很多警察扛着装有现金的口袋,押解着带手铐的老板和穿着时髦的妓女回来了。 马见原没向警察们打招呼就出了大门。下台阶时差点儿跟世木撞个满怀,俩人擦肩而过,但谁都没说话。 连伞都顾不上撑开就要去拦出租车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了他的身旁,后车窗打开的同时,长峰阴险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哥们儿,今天这招儿也太绝情了吧!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吗?” 马见原哼了一声,“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不是没有警告过你吧?!” “你有女儿,还有一个可爱的外孙女,没错儿吧?” “……长峰!竟敢威胁老子!”说着一拳打在长峰的鼻子上,喀喳一声,鼻梁骨断了。 给长峰开车的家伙抓起手枪就要下车,长峰制止了他,“别动!” 马见原轻蔑地笑着,“长峰啊,你也就是用不着再给我零花钱了,够便宜你的了吧!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咱们就此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别再想什么鬼花招儿,不然别说是你,就连你的主子早地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今天晚上的事你让我怎么向上边儿交代?” “你就说我也上当了,署里领导现在信不过我。” “没人相信。” “那你就想办法叫他相信,这点儿力量你还是有的。我要把油井宰了的时候,不就是你给制止的吗?” “……那是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宰了他。”说完冲开车的吆喝了一声,“嗨!走了!” 黑色轿车启动之前,马见原用伞尖儿顶着长峰的脖子警告道:“以后也不允许你利用小孩子赚钱,给我记住喽!” 长峰吐了一口混合着鼻血的唾沫,关上了车窗。黑色轿车扬场而去。 马见原穿过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向跟长峰相反的方向驶去。这时,停在区政府大楼旁边的一辆蓝色小轿车慢慢驶出,跟上了马见原乘坐的出租车。 亚衣在电话亭里蹲了不知多久,才缓缓站起走出来。好几天没吃没睡,突然跟别人说了那么多话,她觉得很累。 雨下得还很大,她把帽檐压得更低。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从一个建筑工地前走过之后,很快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她双手攀住罗汉柏的树干往上爬。雨下得虽然很大,但茂密的叶子挡住了雨水,树干基本上没湿。爬到超过了阳台的高度的时候,她就势翻过栏杆,又从窗户跳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昏暗的房间里,她摘掉帽子,晃了晃被她自己铰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脸上都是雨水,抹了一把脸以后,失魂落魄似地蹲在了被她弄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中央。各种各样可怕的幻觉在脑海里闪现,她使劲儿甩了甩头,好像要把那些幻觉甩掉似的。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想够了! 她吐了一口粗气,站起来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尖刀,把刀刃在额头上靠了靠。刀刃冰凉,使她倒吸一口凉气。其实,到底用不用这把刀,她也决定不了,好像是这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在驱使着她行动。 忽然,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邀请她。 莫非他们要先对我下手了?对,我早就料到过这一点了!他们这样对待我,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好吧,那我就接受了吧,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拯救。 亚衣手握尖刀藏在身后,悄悄靠近房门。外面的人又轻轻地敲了敲。亚衣拉开插销推开房门,楼道里漆黑一团。就像情愿沉入那漆黑的世界似的,亚衣跨了进去。 突然,有人捅了捅她的软肋,刚一回头,胸口便遭到重重的一击。她真的沉入漆黑的世界里去了。 出租车被堵在了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的环城路上。前面有几辆跑车在环城路上乱窜,一会儿加速,一会儿急刹车,一会儿越过中黄线,出租车开不快,也不敢超车。 浚介向前探着身子咂了咂嘴。 烫着短发的出租车女司机不紧不慢地说:“别着急,警车一来,马上就畅通无阻。” 浚介没理她,气急败坏地捶着膝盖。 拳头被坐在身旁的游子那温柔的小手包住了,“看你急的,警察不会见死不救的……” 浚介接到亚衣的电话以后,奔出门来,慌乱之中来到了游子的家。游子给亚衣家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立刻报了警,说有个少女想自杀,而且是要把父母杀了以后再自杀。警察说马上通知附近派出所,派人去看看,叫他们放心。但是,浚介说什么也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去亚衣家看看。游子跟他一起上了出租车。 “可是,这么大雨,警察会出动吗?”浚介说着又要轮起拳头砸自己的膝盖。 “你沉住点儿气嘛。”游子再次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亚衣家附近的派出所一位27岁的警察,接到了东京警视厅指挥中心的命令。 今夜雨下得很大,那警察正祈祷着今夜千万别出什么事99lib?的时候,命令来了。他无可奈何地穿上雨衣出了门。从派出所走到亚衣家虽然只有10分钟的路,但走到亚衣家的时候,鞋里都灌进了雨水,心里非常不痛快。 他先围着亚衣家的房子转了一圈,没听见什么动静。又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听,还是没听见什么动静。心说哪有什么杀了父母再自杀的,人家这不是睡得挺安静的嘛!最后,他连门铃都没摁一下,就牢骚满腹地回派出所去了。值班的副所长问他有什么情况没有,他回答说,一切正常! 大野把拉锁拉到顶,给亚衣穿好了所谓的“镇静衣”,亚衣一动也动不了了。 在监狱里,他穿过好多次“镇静衣”,出狱后他如法炮制,给他的猎物们穿过好几次这样的“镇静衣”。 加叶子把一个布团塞进亚衣嘴里,等着她醒来。 穿着灰色工作服,戴着手套和脚套的大野,环视了一下整个房子。 “用什么工具?”同样穿戴的加叶子小声问,“就用她这把尖刀吧,怎么样?” 大野点点头,捡起亚衣掉在地板上的尖刀,递给加叶子。 麻生家也好,实森家也好,他们都是用人家家里的工具作案。这不只是为了掩盖罪证,更主要的目的的是,在他们夫妇眼里,用家里的东西在这种特殊的仪式上有其特别的意义。 加叶子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大野把亚衣扛在肩上,俩人一前一后下楼,来到芳泽夫妇的卧室。 在萤光灯的白光的照射下,孝郎和希久子耷拉着脑袋,无力地坐在床上。他们背靠背地坐着,四只手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毛巾。 大野他们趁来芳泽家治白蚁的机会,配了一把后门的钥匙。今天夜里他们就是用那把钥匙打开后门进来的。他们穿的雨衣和鞋子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放在冰箱旁边。 大野把亚衣放在床边的地毯上。这时亚衣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她看到站在面前的大野和加叶子的时候,吃了一惊。她想站起来,但“镇静衣”使她动弹不得。 加叶子从客厅里搬来一把椅子,大野把亚衣抱起来放到椅子上,又用绳子牢牢缚住。亚衣看着被绑在床上的父母,懵了。过了好久,她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挣扎着,想从“镇静衣”里挣脱出来,但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只好安静下来,怒视着大野们。大野们也像要从亚衣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似的看着她。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亚衣用眼睛质问他们。 大野没做声,从加叶子手上拿过亚衣那把尖刀,走到床前,按住孝郎的肩膀,斜着眼睛看着亚衣挥动了尖刀。孝郎拼命挣扎,无奈被捆住了手脚。 亚衣见状不但没有感到恐怖,反而歪着脑袋皱起眉头,意思是说:“这是本来应该由我来做,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大野把孝郎的睡衣睡裤割开,让孝郎全裸着,加叶子也把希久子的睡袍剥掉,芳泽夫妇都被脱得光光的晾在床上。 两个裸体的男女被绑在一起,让人强烈地感到可怜和残酷。那简直不能再叫做人,而是两个被剥了毛皮的家畜。 但是,大野们从亚衣的眼神里依然看不到一丝恐怖,大野们害怕了。 麻生达也也好,实森勇治也好,殴打父母几乎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但一看到父母突然被外人脱光了的样子,都吓得魂不守舍,萎缩成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终于,大野们就像感到自己触怒了天神似的哆嗦起来。他们自己举行的这种残酷的仪式,将变成对他们自己的审判! 亚衣表现不出一点点惧怕,她用眼神对大野们说: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干这种事?你们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加叶子觉得喘不上气来,在卧室里再也呆不下去,捂着胸口跑到外边去了。大野追出去,一直追到黑咕隆咚餐厅里。加叶子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大野问。 加叶子摇摇头,“没什么……那孩子眼神很怪,而且一直盯着我……”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那也是病!她只会有那种反应!” “也是……肯定被什么魔鬼附体了。” “必须把她救出来!让她恢复作为一个人的正常感情,爱……让她真正体会到父母真诚的爱,把她引导到崇高的人类感情的层面上来!” “对……” “想想咱们的儿子!”大野紧紧地抱住了加叶子,“香一郎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是谁使咱们的香一郎变成那个样子的!” 加叶子也紧紧地抱住了大野,“我在想。” “想想我们为什么不得不杀了我们自己的儿子!” “为了救他。” “就是嘛,可是,那些家伙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污辱咱们的一郎。” “他们是杀害香一郎的罪魁祸首,死了还不饶恕他,还要贬损他。” “一郎被他们吃了,跟咱们的房子一样,被白蚁吃了。” “……白蚁是不会自然发生的。” “对。那些愚蠢的家伙使白蚁蔓延。” “还记得吧?还记得咱们一家三口洗完澡以后,结成一体的情景吧?” “记得记得,把一郎从苦海里拯救出来以后,我们紧紧地抱着,溶化在一起……我们都相信,将来咱们一家三口肯定还会结合在一起的。” “毁了咱们的将来的,也是那些家伙!” “我忘不了,忘不了的……” 大野和加叶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大野被逮捕,案情大白以后,找大野咨询并得到帮助的人们,加叶子所在幼儿园的孩子家长们,掀起了一场大规模的为大野减刑请愿的签名活动…… 前来安慰加叶子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加叶子对人们说,香一郎是个好孩子,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她越是这样说,人们越是同情她,越是觉得香一郎有问题,并逐渐了解到香一郎最近成绩下降,行为反常,甚至发展到不去学校,殴打父母的地步。关于香一郎的表现,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走样,最后香一郎竟被描绘成一个破坏了这个幸福家庭的恶魔般的怪物。 大野被关在拘留所里,对外边的情况了解得不多。加叶子由于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也没有过多地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情。等到他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万人签过名了。不只是签名,还有从各地寄来的慰问信,甚至还有让她请名律师用的现金…… 在如何对待有问题的儿童的各种会议上,加叶子几次被请去做演讲。她利用这个机会拼命宣扬香一郎的优点,结果被当成一种悲剧的典型。后来她干脆躲着不去,人们又把这看作香一郎造成的恶果。 辩护团的律师们纷纷主张无罪释放。把大野杀害香一郎的行为,一会儿说成紧急避难,一会儿说成正当防卫,主张至少应该缓期服刑,还大野一个自由之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律师们要求大野夫妇进一步详细彻底地描述香一郎是怎么毁坏家具,殴打父母的…… 大野们无法理解律师们的意思是什么。律师换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由法院指定了最好的律师,审判才开始了。 审判开始的时候,数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被交到法庭上来。大野们终于明白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开始大野们认为人们是善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野们醒过味儿来了,这些家伙哪里是同情我们,分明是觉得他们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会落到这种地步,他们是在利用我们为他们自己找后路呢!正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有一天可能会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把香一郎说成一个改不了的坏孩子。在这种阵势面前,大野们感到茫然。 我们不是为别人杀了我们自己可爱的儿子的!可是,那些没有人性的家伙们却利用我们可爱的儿子达到他们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法庭上,很多证人当庭证实了香一郎殴打父母的事实,也证实了大野夫妇是多么的能忍耐孩子的暴行。大野和加叶子虽然没有否认证人的证词,但也反复强调香一郎决不是一个坏孩子,而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把那么一个好孩子给杀了,不管人们怎么非难,不管法律怎么制裁,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大野夫妇这样强调的结果,反倒使法庭认为他们认罪态度好。一审判决别说死刑了,有期徒刑还是个两年的。 可是,坚信应该判无罪的周围的人们仍然非常不满,签名运动.99lib.一浪高过一浪。虽然也有人认为判得太轻,但这些微弱的声音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签名运动的发起者们慷慨陈词,香一郎殴打父母,点火烧房子,还扬言杀掉别人,对于这样的孩子父母除了杀了他以外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签名者一下子增加到将近10万。 大野在看守所里暴跳如雷。 不许如此卑鄙地利用我们!我们不是为了你们才把儿子杀掉的! 前来慰问他的宗教界人士,志愿者团体的成员等等,都遭到他的痛骂甚至殴打,警察们不得不给他穿上“镇静衣”。由于他企图撞墙自杀,被关进了墙壁粘着厚厚的泡沫塑料的保护室。 穿着“镇静衣”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野似乎渐渐地悟到了什么。 把香一郎逼到这种地步的,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而是这个畸形的社会! 到处看重学历,到处把人划分为优劣,到处把人按照一定的标准排位,这种扭曲了的价值观,由此产生的差别感和无法改变的印象,驱使着周围的人们,从老师到同学,从同学到同学的家长,纷纷逼向香一郎,逼得他走投无路…… 是这个具有畸形价值观的偏狭的社会把香一郎逼到这步田地的!可是,这个偏狭的社会造就出来的那些偏狭的人们,在香一郎死后都不肯饶恕他,还在无休止地谴责他,同时把他当作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当然,自己作为这个畸形社会的一员,也加入了逼迫香一郎的行列,但自己是无意识的,因为自己也被社会剥夺了自由。社会就像现在身上这件“镇静衣”,束缚着我,我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也逼迫过我那可爱的孩子…… 大野在大墙里边陷入苦闷的精神状态的时候,置身于外面畸形的社会里,成为各方面关注的焦点的加叶子,被逼迫得陷入了比大野还要深的精神苦闷之中。 几个所谓的社会活动家,更加频繁地找她,邀请她参加各种类型的演讲会、研讨会。加叶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宣传香一郎是个好孩子。但是她这样做的结果,不是使香一郎背上更加肮脏的污名,就是被组织者谴责。有的社会活动家甚至以她在签名运动中得到过捐款为理由,让她募捐。 宗教活动家们也逼到头上来了。加叶子已经不相信所有的宗教,但那些人盯上了已经患上老年性痴呆的加叶子的母亲七重。七重糊里糊涂地认为是为了香一郎,向宗教家们布施,花费了大量钱财,家里的存款都被折腾光了。 二审判决判处大野有期徒刑3年。不久,七重因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加叶子心脏病发作倒下了。强烈的精神打击使她的身心状态濒于崩溃。医生建议她去看精神病医生,被她严辞拒绝了。高额医药费使她的生活状况变得非常窘迫,而那些热心的社会活动家和宗教家们则像退潮似地远远地离开了她。 二审判决以后,有关这个事件的报道和评论纷纷刊登在杂志和报纸上,这些报道和评论没有说香一郎一句好话。 大野们为了达到从重处罚自己的目的,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上诉是要花钱的,加叶子的生活拮据到了不得不卖房子的地步。 那是一所值得骄傲的房子。他们原计划让香一郎乃至孙子辈都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不但使用了高级建筑材料,而且在设计上也颇具匠心,体现了阂家团圆的设计思想。卖房子是很痛苦的,但不卖已经生活不下去了。本来他们以为肯定卖个好价钱,没想到经房地产公司评估以后,竟然连地皮钱都收不回来。 “能卖的只有这块地皮。不过嘛,拆房子是需要费用的,费用得从卖地皮的钱里扣除。”房地产公司的人说。 “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房子用的是上等建筑材料,至少能住一百年!还是一所新房子呢,为什么要拆?”加叶子气愤地问。 “早就坏了。你看,都朽了。” 房地产公司的人用一把大改锥轻轻一捅,就把靠近地基的木头捅了一个洞,从洞里涌出无数的白蚁。 加叶子眼前立刻浮现出从香一郎的身体里爬出来的那些蛆虫。 “房子被它们吃了!一郎也被它们吃了!”加叶子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探监的时候,加叶子眼睛失神,好像很高兴似地告诉大野:“咱们的孩子,咱们的房子,都是被虫子从内部吃掉的。听说虫子是不会自然产生的,都是从周围的房子里飞过来的……咱们的一郎,咱们的房子,都毁在周围那些家伙手里了,都被他们吃了。”说完拼命用拳头捶打玻璃,大声尖叫,最后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大野也吼叫着用头撞墙,结果又被穿上“镇静衣”,送到保护室里去了。躺在保护室冰凉的地板上,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爸爸!海真好玩儿!爸爸!你也来游泳吧,快点儿!” 夏日的海边,8岁的香一郎脱的光光的,在海水了蹦着,跳着,那么天真,那么可爱,连跑带跳地向大野奔过来。 可是,当大野伸手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身体马上僵住了,脸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眼泪也流了下来,“爸爸……”他痛苦地叫道。突然,他的胸口裂开了,从里边涌出无数的白蚁!紧接着他的肚子也裂开了,涌出更多的白蚁来。刚才还在欢笑的香一郎,整个脸都扭歪了,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也都涌出白蚁来。大野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香一郎感到非常意外,惊奇地问:“爸爸……你为什么躲着我?是讨厌我了吗?爸爸,你为什么不爱我了?我要你爱我,爸爸,我需要爸爸的爱……” 香一郎很快被白蚁从内部吃光,瘫倒在沙滩上。大野伸手想把儿子扶住,刹那间白蚁已经把香一郎的身体整个吞没,连骨头都看不见了…… 大野从梦中醒来,坐在保护室的地板上想了整整一夜。 加叶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她也整整想了一夜。 他们同时悟出了一个道理。 加叶子再次探监的时候,大野对她说:“加叶子,答案只有一个字,爱!有必要把真正的爱率直地传达给孩子。我们从心底里爱着我们的香一郎,可是,我们没有把这种爱传达给孩子。都是这个畸形社会造成的……由于社会的原因,现在很多家庭都染上了跟我们家同样的病。全家人都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父母除了溺爱孩子找不到别的方法,真正的爱无法传达给孩子。社会夺走了父母把爱传达给孩子的机会,父母和孩子之间互相折磨,除了痛苦就是痛苦。我们得把他们救出来,把类似我们这样的家庭,类似香一郎的孩子从苦海里解救出来……” 加叶子使劲儿点着头,说自己的想法跟大野完全一致。于是,他们决定离婚,加叶子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跑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了。 大野在监狱里,先是研究了作为一个家庭生活的基础的房子的结构,后来又学习了关于白蚁的知识,认识了以驱除白蚁为职业的?99lib?辰巳。出狱以后,大野做了简单的整容手术,考取了驱除害虫的资格证书,跟辰巳一起干起驱除白蚁的行当来。其间也跟辰巳学会了配钥匙和潜入别人家房子的绝招儿。 这时的加叶子在东京落脚谋生。加叶子认为东京是病源地,所以选中了东京。她认为,不把病源地的病根去除,救无法拯救全国那么多家庭……她在这里主持“家庭教室”,搞热线咨询,影响逐步扩大。 大野呢,在跟辰巳一起到各家驱除白蚁的同时,还潜入过别人家房子,虽然什么都没偷,但也没被人家发现。他觉得自己可以离开辰巳了。 可是,辰巳不希望大野离开。他是一个单身汉,孤独陪伴了他大半生,满以为大野这个合伙人可以伴随他度过晚年,没想到大野要离他而去。他先是威胁说,要去告诉警察大野在他这里学了偷着配别人家的钥匙和潜入别人家的本领,后来又痛哭流涕地对大野诉说了自己悲惨的前半生,他的家庭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幸福…… “救他出苦海算了”,大野想。于是他给辰巳穿上照着监狱里的样子做的“镇静衣”,逼着他写下遗书,制造了上吊自杀的假象。 写遗书的经验先后运用到麻生家和实森家,都成功了。一穿上只能伸出右手的“镇静衣”,别说辰巳被架在脖子上的菜刀逼着,麻生达也和实森勇治这样的毛孩子,亲眼看见父母被那么残酷地杀掉,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大野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写了。 大野把辰巳勒死以后,打点了一下行李,追着加叶子来到了东京。 俩人复婚了。然后开了一个专治白蚁的小公司,同时接受电话咨询,主持家庭教室。通过接受电话咨询,大野们了解到,竟然有那么多的家庭有烦恼,这让他们感到吃惊。不管说多少劝解和开导的话也救不了他们,光靠语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家庭从苦海里拯救出来呢?怎样做才能不使理解不了真正的爱的孩子再出现,再传染周围的人呢? 方法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机会了! 正在犹豫如何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麻生家来电话了。以前,麻生家的人都参加了大野事件的签名运动,不但自己参加了,还动员了周围的邻居。在咨询的过程中,麻生家的人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美德,不无夸张地对加叶子说了。 这些曾经想利用香一郎的家伙终于得到报应了!他们的儿子也殴打起他们来了! “说真的,有时候我们真想学那个叫山贺甲太郎的,把儿子杀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们可下不了手……”麻生家的在大野夫妇面前哭着说。 他们什么都不懂!家庭中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爱!可惜他们根本不懂! “救他们出苦海!”大野下了决心,加叶子表示坚决同意。 他们选择了一个富有纪念意义的日子——4月29日,这天是香一郎的生日,也是他脱离苦海新生的日子。 “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给孩子看看做父母的是如何真诚地、不惜牺牲生命地爱着自己孩子……没有爱的家庭,内部肯定被白蚁吃空了……驱除白蚁,把他们送到那边那个世界去……在那边,他们肯定重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香一郎交给我们的工作,扫除腐臭的家庭,把爱的真正价值传达给更多的家庭!” 此刻,在芳泽家的饭厅里,大野和加叶子紧紧抱在一起,回忆往事,他们杀人的信念更坚定了。 卧室那边传来挣扎和呻吟的声音。 “他爸,他爸!……他们在叫咱们,在等着咱们救他们呢!” “好!必须把他们从苦海里救出来!” “给他们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把真正的爱传达给孩子的机会!” “开始吧!”大野催促道。 加叶子点点头,俩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蹑手蹑脚地返99lib.回芳泽夫妇的卧室。 第十三节 马见原让出租车停在了进入住宅区之前的一个电话亭旁边。他打着雨伞,根据刚才记在脑子里的地图,很快找到了芳泽的家。 以罗汉柏为背景的大门上,钉着写有“芳泽”的小牌子。靠近大门朝院子里观看,什么异常都看不出来。由于雨下得很大,消毒剂的味儿也闻不见。 顺着小马路往前走了一段,没有发现奇怪的车辆。重新回到芳泽家门前,刚要按门铃,忽然想起电话亭对面的情况还没有观察,立刻转身小跑着向那边奔去。 离开路边十几米的地方有一个建筑工地,一座没盖好的大楼整个用蓝色的塑料布围着,一层部分的塑料布有一个地方鼓出来一块,好像覆盖着一辆汽车。怎么刚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99lib.就没有注意到呢?马见原一边骂自己粗心,一边奔了过去。放下雨伞揭开塑料布一看,正是大野那辆客货两用车! 突然感到背后有人,一回头,一个黑影正向他扑过来。伸手遮挡已经来不及,左腹部感到一阵灼热。灼热感迅速扩展,使整个身子都麻痹了。 “我的老婆孩子,决不让给你!”叫人恶心的口臭钻进马见原的鼻孔,眼镜后面那双爬虫类疯狂的眼睛闪着凶恶的光——是油井! 马见原用手腕抵住油井的脖子,用力把他推开。他的双膝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但他靠在客货两用车上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你这个混蛋的……”马见原用手捂住左腹部,一股跟雨水完全不同的粘乎乎的液体弄湿了他的手。 “让你小子10年,不,20年挨不着研司的边儿!”油井恶狠狠地说。 “你他妈混蛋!” 油井不再说话,举起匕首扎过来。马见原用左手一挡,小指被切掉,无名指也伤到了骨头,总算把匕首挡住,紧接着右拳照着油井的面颊就是一拳。油井的眼睛被打飞,嗷地叫了一声,膝盖跪在了泥地上。马见原顺势飞起右脚,正踢在油井的鼻子上。 马见原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尽管身子靠在车上,还是无法控制身子往下滑。他用没了小指的左手抓住车帮,顽强地站着。 满脸流血的油井站起来,又向马见原扑过来。马见原一扭身子,又一拳打在油井的左面颊上。油井的额头撞在车门上,又有血流了下来,挣扎中他抓住了刚才马见原掀开的蓝色塑料布,客货两用车的车头重新被覆盖了。 马见原的左腹部掉下来一块东西,掉在了脚下的水洼里。腿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抓着车帮趴在了车上。 油井趁机举起匕首照着马见原的头部刺过去。马见原的左耳到后脑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痛得他向后仰去。油井紧握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扑过来,马见原身体正中央被匕首捅透,刀尖从后背露了出来。亢奋中的油井把嘴巴靠近马见原鲜血喷涌的左耳,狞笑着,:“现在我就把研司抢走……绫女不会放弃研司,肯定追着我来,那女人又是我的啦!马见原!我油井赢啦!哈哈哈……” 马见原用没了小指的左手揪住油井的头发,用自己的额头对准油井那鼓出来的眼睛狠命一撞,又一拳打在他的嘴上。油井嚎叫着倒在泥水里。与此同时,马见原也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不让自己趴下,腹部流出的液体滴在身子下边的水洼里,发出跟雨滴完全不同的声音。 捂着右眼站起来的油井举起匕首,照着毫无防备的马见原的后背扎了下去。马见原发出一声苦闷的呻吟,再也支撑不住,趴在了水洼里。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浇在马见原一动不动的身体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油井见对手不再动弹,便开始四下里找他的眼睛。找了半天没找到,丧气地捂着右眼,穿过马路钻进了从长峰那里借来的蓝色小轿车。 上大路之前,油井遇到一辆样子很难看的紫色轿车,被马见原的头撞伤的右眼痛得要命,加上没了眼镜,错车的时候不敢大意,放慢速度让对方先过。对方是个年轻人,很惊奇地看着油井,油井低着头等对方过去以后,才加大油门上了大路。 好了!这回没问题了!障碍被清除了,绫女肯定要老老实实地跟我油井走了!那个温暖的家又是我的了!回家抱抱儿子,亲亲老婆,哈,多么舒服的日子! 油井双手砰砰地砸着方向盘,高兴得手舞足蹈。 怎么回事?右眼还是有点儿不对劲儿,朦朦胧胧地看不清,额头还在往外冒血,流进了眼睛里。油井抬起手来擦了擦。 就在这时,对面来了几辆跑车,看上去速度不快,但故意左右摇摆着,像个疯子。 “讨厌……”油井刚嘟囔了半句,只见对面打头的一辆跑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借着惯性在大雨中滑行,滑过了中黄线。 油井慌忙踩了一脚刹车,又打了一把方向盘,打算从对方留下来的空当中开过去。可是由于眼神儿不好使,错车的时候在对方的保险杠上蹭了一下。谁知就是这么稍稍一蹭,油井的车竟跳了起来,一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车体断成两截,里边的东西被甩出来,重重地摔在马路上。 “护士!护士!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 正在医院的楼道里巡回的护士见状惊奇地问:“怎么了?马见原佐和子,您怎么了?深更半夜的起来干什么?睡不着?” “不是不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 “拉屎?厕所在那边呢,走过了。” “求求您了,别这么对我,我没事儿了,自己能行,自己能行了。” “对不起,这您得跟大夫说去,我可没那么大权力。” 佐和子急得快哭出来了,“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电话……” “电话?” “我想打电话……无论如何得打个电话……不打不行啊!” “可是,按规定夜里是不准打电话的。可以打电话的时间是早上8点到晚上9点,别的时间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我是给我自己家里打。” “现在给家里人打电话也是给家里人添麻烦嘛。” “那就打呼机,反正他也不会在家里呆着。打呼机总行吧?” “呼机?打给谁?您先生?” 佐和子点点头,“我要是给他打电话,他可生气了。要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更生气得不得了。所以呀,我是不给他打电话的,我不想让他生我的气,所以从来不给他打电话。” “既然如此,那就明天早上再打吧,现在回病房睡觉。” 佐和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睡不着啊!胸口跳得厉害,睡不着啊!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本来睡得好好的,可是这九九藏书里好像被刀扎了似的,疼得要命,所以我才起来了的。” “肚子疼?” “不不不,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您就帮我呼他一下,问他身体好不好就行了。您不让我打也没关系,您替我呼一下,只要他说没事儿我就放心了。求求您了!”佐和子说完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护士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看左右没人,勉强答应道:“好吧……” 佐和子高兴得咧嘴笑了,边说谢谢边四下找笔。发现哪儿都没有笔,就飞快地跑回病房,拿来一支口红,举在手上对护士说:“这是我女儿给我买的,颜色不错吧?抹上肯定年轻好几岁吧?”说完把口红转出来老长,也不问问护士可以不可以,就在护士的巡回记录上写起马见原的呼机号码来。 护士皱了皱眉头,“您把号码告诉我不就得了嘛,干嘛……” “这是他的呼机号码,通了以后,您在按这三个数字,他马上就知道是我在呼他,这是夫人的暗号!” 护士拿过号码看了看,“噢,这是呼机号码,这是暗号。130?一,三,〇,什么意思?对了,是您丈夫的名字吧? ?” 马见原艰难地向电话亭爬去。 得赶
.99lib.
紧通知他们……赶紧通知绫女他们……不能呆在家里! 但是,身体说什么也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力量,他需要得到力量。 侧了侧身子,右手伸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把研司画的那张画儿掏了出来。 昏黄的街灯下,马见原看见,站在绫女身旁那个未完成的人形,完全被血染红了。突然,眼前的水洼变成了澄澈的湖水,富士山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研司正在湖里游泳呢。 “爸爸――快来呀!”研司笑着向他招手。马见原纵身跃入湖里,就像在水面滑行似的,飞快地来到研司身边。研司在前边游,马见原在后边追,很快游到了富士山倒影的巅峰处。不知什么时候,倒影变成了真正的富士山,他和研司站在顶峰,又像飞一样升上天空。他们乘风而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马见原觉得沉重的身体轻了许多,他把研司的画儿拿在手上,用胳膊肘撑着地,继续向前爬。爬到路边,电话亭近在咫尺的时候,再也爬不动了,昏了过去。画儿掉在地上,沾上了泥巴。 口袋里呼机的叫声把他从昏迷中惊醒。往外掏呼机的时候,一个存折被带了出来。把呼机举到眼前一看,130,三个数字在闪烁。 “伊……佐……夫……”马见原在心里念着这个暗号,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就这么微笑着,再次昏倒在泥水里。 呼机继续叫着,像要把马见原叫醒似的,不停地叫着,叫着在雨夜中传出去很远。 “谁在那儿?” 呼机好像要回答这问话,更响地叫着。 “啊……”椎村扔掉雨伞飞奔过来。 画儿被他一脚踩了个稀烂。 “马见原老师!”椎村跪在地上,把马见原抱起来。 存折滚落在泥水里。存折表面原本写好的“石仓真弓”? 几个字,“真弓”被钢笔划掉,改成了“碧子”。 大野用亚衣那把尖刀顶在孝郎的右边颧骨上,“一直爱着孩子吗?” 孝郎刚要点头,大野马上提醒道:“一点头就会把眼睛扎瞎噢!眨眨眼就行了,冲这边!冲着你的孩子眨眼!” 孝郎也跟亚衣一样,被大野固定在椅子上了,而且脖子也被电源线勒着,脚也被绑在椅子腿上。 “你能说你一直爱着你的孩子吗?”大野又问。 孝郎眨了眨眼。 “胡说!你那不叫爱!” 大野毫不犹豫地一刀割下来,孝郎的脸从颧骨到下巴被割下一块肉。刹那间肌肉和血管鲜明的暴露出来,血流如注。孝郎那张惨白的脸只有那一块变成了红的。 孝郎从喉咙里发出惨叫,痛得身体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由于绑得太紧,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而已。掉在赤裸的两腿之间的那块肉还在颤抖。 “怎么样?那叫爱吗?” 这回孝郎摇起头来。被电源线勒着的脖子晃动着,求饶般地摇着头。 “别看着我!看着你的孩子!能说你一直爱着孩子吗?” 孝郎只好把视线转向亚衣。 穿着“镇静衣”的亚衣,连尖叫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孝郎脸上那块看上去都觉得剧痛的伤口。 孝郎那表示“没有爱”的摇晃着的头突然停止了摇晃。 “到底是爱还是不爱?你能肯定你一直爱着这孩子吗?能肯定你爱你的孩子胜过爱你的生命吗?” 孝郎痛苦的扭歪了脸,带着恐惧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样,把证据拿出来给99lib?我看看!”大野把刀放在了孝郎的左颧骨上。 孝郎突然拼命摇起头来。他看看大野,又看看亚衣,泪如泉涌,摇头表示“不爱”。 “你也配做父亲!”加叶子低声吼道。她没有戴墨镜,圆睁双眼,眼白上的血点清晰可见。“这么点儿痛都受不了,亚衣也太可怜了!让亚衣看看你为了爱她能忍受多大的痛苦嘛!人家麻生家和实森家可都比你强多了!” 大野不顾孝郎哀求的目光,把刀尖顶在孝郎赤裸的前胸上,非常利索地剜下500日元硬币大小的一块肉。茶红色的肉掉在赤裸的大腿上。 孝郎又痛得蹦起来,电源线又勒住了他。他血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滴在腿上,溅到亚衣的“镇静衣”上。 “你这儿先告一段落,你要是不把真正的爱传达给你的女儿,我还收拾你!”大野阴险地对孝郎说。 “你呢?”加叶子看着一直在喉咙里惨叫的希久子问。 希久子跟孝郎一样被绑在椅子上,放在亚衣对面。 加叶子把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睛靠近希久子,“你能说你把真正的爱传达给亚衣了吗?你能说你给她的爱没有包含着被这个畸形的社会扭曲的价值观吗?你能说你为了爱她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希久子的眼睛里充满恐怖,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不明明是在撒谎吗?我可是看见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加叶子说着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别针,“从你对待亚衣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根本谈不上爱!” 加叶子打开别针,噗的插进希久子右侧的乳房。希久子痛得乱蹦,加叶子毫不手软地捏紧别针向左斜着划下来,划过肚脐眼,直达大腿根。雪白的皮肤翻裂,渗出鲜血。 “怎么样?你一直爱着亚衣吗?你让孩子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希久子回答不上来,急促地呼吸着,哀求地看着加叶子。 “用不着看我!看着你自己的孩子!看着亚衣,回答我的问题!” 亚衣听到自己的名字,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但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没看我给你的那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吗?没看《杜子春》那篇小说吗?” 希久子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傻子似的看着加叶子。 “就算没看,上小学的时候你总学过吧?谁都学过,那是道德的根本!我问你,杜子春的父母是怎么做的?为了孩子,他们是怎么做的?” “你也没看吗?”大野质问孝郎。 孝郎垂着头,哆嗦着摇了摇头。 “你根本就想过怎么把这个家弄好吧?有你这样的父亲存在,孩子就不可能得到拯救。许多家庭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思想上幼稚到极端的父亲存在,才陷入不幸的深渊的!”大野说罢挥刀把孝郎左肩到肘部的一长条皮肉割了下来。由于没有割断,皮肉血淋淋地耷拉着。 孝郎又痛得折腾起来,可是仍然动弹不得,嗓子眼儿里发出哽咽声。 加叶子接着对希久子说:“杜子春不是想成仙吗?成仙的条件之一不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开口说话,还记得吗?但是,阎魔大王想让他开口说话,粉碎他成仙的梦想。但是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让杜子春开口,阎魔大王生气了,把地狱里杜子春的父母叫出来,当着杜子春的面鞭打他的父母,打得皮开肉绽……可是杜子春的父母是怎么做的?” 希久子除了一个劲儿地流泪,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加叶子愤怒得满脸通红,大声吼道:“他的父母,为了成全孩子的愿望,一直微笑着鼓励杜子春,不要开口说话,不要担心我们,我们没99lib.关系……他们为了孩子的幸福,宁愿抛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才是把真正的爱给了孩子的父母!”说完捏着别针插进希久子左侧的乳房,向右边斜着划下来,划过肚脐眼,在希久子身上划了一个巨大的“×”。 就在这时,亚衣的身体膨胀着,爆发出疯狂的叫声。也许是嘴堵的不太严,一种野兽被逼急了的时候的咆哮声发了出来。 大野慌慌张张地拿起胶带去堵亚衣的嘴,亚衣拼命挣扎。加叶子按住她的头,帮助大野把亚衣的嘴堵严,声音出不来了。 “别出声……”大野突然竖起耳朵听着什么,加叶子也学着大野的样子竖起了耳朵。 警车的叫声,由远而近,听得越来越清楚。 “难道是冲这里来的?”加叶子担心地说。 “嘘——”大野不让加叶子出声,俩人屏住了呼吸。亚衣紧张起来,孝郎也许已经痛昏过去了,垂着头没反应,希久子继续在嗓子眼儿里呻吟着。 “你他妈的给我安静点儿!”加叶子骂道。 警车的数量不断地增加,好像直奔芳泽家,但从声音来判断,并没有来到芳泽家门前,而是停在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大野把刀子交给加叶子,说了声“我去看看”,就爬上二楼,走进亚衣的房间,轻轻打开窗户往外看。 离开芳泽家80米左右的地方,大野的客货两用车停放的那个建筑工地周围,红色警灯旋转着,给附近染上了不安的颜色。除了好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由于有罗汉柏遮挡着,看不到整个现场。 莫非那辆车被看出问题来了……不!如果单单是为了那辆车,没有必要来救护车。 救护车开走了。大野探出身子,看了看芳泽家前面的路,没有人来往,于是转身下楼。 “怎么样?”加叶子焦急地问。 “不是冲这里来的。”大野故意提高声音,让亚衣和希久子们听见,“附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故,很快就会走的。”说完冲着加叶子使了个眼色,俩人同时离开了芳泽夫妇的卧室。 “到底出什么事了?”加叶子表情僵硬地问。 “虽然不是冲这里来的,但就在咱们那辆车旁边。警车来了不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案件,如果拖延下去,咱们的车就开不出来了。” “那怎么办?” “冒雨步行回去,要不就用他家的车。” “车钥匙就在客厅里。” “……还有时间。先把他们真正从苦海里救出来,不然等于白来一趟。” “好!”加叶子使劲儿点了点头,跟大野一起回芳泽夫妇的卧室去。 就像要往回叫他们似的,门铃响了。 大野们不由得面面相觑。门铃又响了,紧接着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 “芳泽先生!芳泽太太!在家吗?芳泽——” 第十四节 椎村敲着门呼喊了一阵,见没人回答,于是转身对后边的两个人说:“好像不在家。” 跟椎村一起来芳泽家的是打着雨伞的浚介和拄着拐杖的游子。浚介一指旁边的车库,“不可能!电话是我亲自接的,车也在,下着这么大的雨,能到哪儿去呢?” “那就是睡得太死了。”椎村说。 “……应该有后门吧。”浚介说着就要往车库那边走。 椎村伸手拦住他,“我去!”说完把浚介扒拉到一边去,自己绕过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去后边找后门。 “他一个人去行吗?”浚介有些不放心。 “等等看吧。”游子说。 “马见原先生也非常叫人担心……” “可不是嘛。”游子点点头,“马见原先生大概也是觉得亚衣家的情况不对劲儿,特意赶来的吧。” 俩人目睹了油井的交通事故。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前边几辆跑车在公路上乱窜过了中黄线,迎面驶来的一辆蓝色小轿车被刮翻,开车的当下就死了。烫着短发的女司机被警察留下来作为事故的见证人,他们又打了一辆车,赶到芳泽家附近时却又碰上了救护车和很多警车。 游子首先看出伤者是马见原。只见他脸色苍白,盖在毛毯下面的身体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浚介认出了担架旁边的椎村,等马见原被抬上救护车以后,浚介上前跟椎村打招呼。 椎村告诉他们,马见原身上多处受伤,脉搏微弱,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浚介跟椎村说了亚衣的事。 其实,椎村已经知道马见原是冲着亚衣家来的,应浚介和游子的要求,马上就跟他们一起过来了。 “你看!二楼的窗户开着呢!”游子对浚介说。 浚介抬头一看,可不是嘛。那是大野慌乱之中忘了把窗户关上。视线移到阳台上,又移到罗汉柏上,从树干上的痕迹可以看出,不久前有人从九九藏书这里爬上去了。 “那个年轻警察我总觉得靠不住,我上去看看。”浚介说完就顺着树干爬上去了。在他跨上阳台的那一瞬间,游子听见后门传来的椎村的叫声突然中断了。 浚介从窗户跳进亚衣的房间,仔细观察了一下。只见家具翻倒,满地狼籍,根本不像个女孩子住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房门敞开着。难道真的下楼去杀她的父母去了? 浚介朝房门那个方向走过去,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绊脚。低头一看,是一些散乱的长发。想起游子说过的亚衣把自己的头发铰得乱七八糟的话,浚介觉得胸口堵得慌。 绕开那些长发,浚介走出亚衣的房间,来到楼道里,然后扶着墙壁向楼梯那边走,越往前走越觉得家里有人。就在他开始下楼梯的时候,楼下传来有人拖着什么重东西蹭地的声音。 大野拖着身上被他捅了一刀的椎村,一直拖到饭厅里。 从后门潜入芳泽家以后,大野忘了把后门锁上,可以说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动中的一个疏忽。椎村绕到后门,抓住门把一转就把门开开了。 “芳泽先生!您也太不小心了,后门没上锁!我是警察,芳泽……”边叫边往里边走的椎村突然被大野捂住了嘴,紧接着肋下被捅了一刀,马上就不省人事了。 为了从后门撤退的时候方便,大野一直把椎村拖到了饭厅里。 看着自己的工作服上的血,大野咬牙切齿地暗暗骂道:他妈的!这也是一个疏忽! 杀麻生一家和实森一家的时候,他是脱光了以后干的。干完以后冲个澡,穿上衣服走人。今天晚上,他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警察如何弄成也是被亚衣杀的呢?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来。还有更叫他担心的—— “这小子是一个人来的?”大野说着向大门那边看了一眼。 “我去看看。”加叶子悄悄走到大门后边,透过门镜往外一看,大吃一惊,压低嗓门儿叫道:“他爸!” 大野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怎么了?” “那个女人……” 大野凑到门镜上一看,只见游子正在外边心神不定地左看右看。 “怎么办?”加叶子慌了神。 “……只能让她进来。刚才进来的这个男的要是老不出去,她肯定去叫人。” “也许正是一个好机会,早就应该把她清除掉了!” 大野紧握尖刀藏在门边,加叶子抓住门把轻轻地开了门。游子见是加叶子,惊奇地啊了一声,刚要向前迈步,饭厅那边传来一声吓人的尖叫,大野们同时回过头去。 接着街灯的光亮,游子认出了面前的这两个人,“大野……” 大野探出身子去抓游子的手腕,游子下意识的一躲,拄着拐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离大野更远了。 “警察先生!你怎么了?警察先生!”饭厅那边急促的叫声,使大野犹豫起来。他慌乱之中愤愤地瞪了游子一眼,关上大门锁好,转身奔向饭厅。 饭厅的灯已经亮了,浚介正蹲在地上,拼命地摇晃着椎村。看见浑身是血的大野和加叶子冲进来,吓得他跳起来,连连后退。 “你……” “白蚁的……” 大野和浚介同时认出了对方。 大野把尖刀藏在身后,脚擦着地向.99lib.t>浚介逼过去。浚介敏捷地向后退着。 游子在外边又是按门铃又是砸门,大喊:“巢藤!你怎么样?里边出什么事了?” 听见游子的喊声,浚介一边警惕地盯着大野,冲外边喊道:“快去叫警察!快去把外边的警察叫来!” “里边到底出什么事了?”游子莫名其妙。 加叶子捂着耳朵,歇斯底里地大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冷静点儿!”大野用低沉的声音吼道。说完不再去追浚介,转身来到加叶子身边,“快准备一下!”说完跟加叶子一起进了卧室。 浚介的脑子全乱了,一时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就在他发愣的当儿,大野们拖着身穿“镇静衣”的亚衣从卧室里出来了。浚介没马上认出那就是亚衣,但从她那双盯着浚介的眼睛里,看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种困惑不解的眼神。 “芳泽!你……不要紧吧?” 大野用尖刀顶着亚衣的脖子,向浚介吼道:“让开!退到那边去!” “你打算干什么?”浚介不解地问。 大野狞笑着,嘴都咧到了耳根,“还没有结束呢!” 加叶子已经把孝郎的车钥匙找到拿在了手上。 大野又用尖刀顶了一下亚衣的脖子,亚衣的下巴被扎了一个小口子,痛得她哆嗦了一下。大野命令浚介,“去!退到大门那边去!” 浚介吓得浑身哆嗦,退到大门那边去了。 大野把亚衣抱起来走出后门,加叶子紧随其后出去之后,把后门关上,又快步追上去,为大野打开了孝郎那辆白色小轿车的车门。大野把亚衣塞进车的后座之后,自99lib?己坐在驾驶座上,加叶子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大野发动了汽车要开走的时候,浚介追出来扑到后备箱上。大野一踩油门,把浚介甩了下去。 刚出芳泽家的院门,大野看见游子领着两个穿警服的警察从右边小跑着过来了,他往左一打方向,一脚把油门踩了下去。 浚介追出来,看见了欠起身来向后看的亚衣。 车玻璃上淌着雨水,好像亚衣的脸上淌着泪水。在浚介眼里,亚衣的脸跟她画过的那幅自画像重叠起来…… 但是,现在的亚衣,眼睛里闪着一种强烈的光。 浚介拼命地追着那双眼睛,但终究跑不过汽车。他被越落越远,越落越远了。浮现在眼前的亚衣的自画像也消失在朦朦烟雨中。 大野开着孝郎的白色小轿车,沿着7号公路,朝着跟自己的家相反的方向驶去。就在此刻,警察们也正在向他家扑过去。 大野们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们想的还是他们所谓的使命。 “不能就这么结束了!”加叶子看着车窗外雨中的都会,像是在说梦话,“那么多在痛苦中挣扎的家庭,还在等着我们去拯救呢……不这样的话,咱们的一郎就白死了……” “说得对!”大野紧握方向盘,点了点头,“而且以后问题会越来越多,腐烂的家庭也会越来越多……在家庭中痛苦挣扎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传染病!” 这时,亚衣被憋得咳嗽起来。 大野通过后视镜看了亚衣一眼,对加叶子说:“让她的嘴轻松一下。” 加叶子转过身去,警告亚衣,“不许乱嚷嚷!”然后就把粘在她嘴上的胶带扯下来,又把她嘴里塞着的布团扯出来一点儿。 亚衣透过布团之间的缝隙大口喘着气,“肩膀……快扭下来了……” 加叶子命令亚衣转过身去,解开绑在亚衣背后的“镇静衣”的袖子,拉到前边绑上,“这样行了吧?” 亚衣没说话。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但她低着头,没看大野们。 大野看着前面的路标,狞笑着,“哈哈!到码头啦!坐上轮船,去北海道,去九州,重新开始吧!” 加叶子也笑了,高兴地拍着手,“太好了!在新的土地上,再开一个咨询热线,还会有更多的家庭来找我咨询的!” “那我呢?”亚衣的声音从布团的缝隙之间挤出来。 加叶子马上回过头去,“你打算怎么办呢?” 亚衣回答不上来,低头不语。现在的亚衣,脑子里除了愤怒就是混乱。她无法原谅大野们对父母拷问的残忍手段,但是,“爱你们的孩子吗?”大野们逼着父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亚衣确实希望父母不顾牺牲自己的生命,作出肯定的回答。自己打算杀了父母再自杀,不就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吗? 想到这里,大野们究竟什么地方可恨,亚衣也说不清楚了。而且,自己以后究竟应该怎么办,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再也不想被人这么整治下去了。 车里沉默一会儿,谁也不再说话。就在可以看得见码头上的灯光的时候,大野尖叫了一声,“来了!” 后边追上来好几辆警车,警灯闪亮,警笛鸣响。 大野猛踩油门,汽车疯了似地向码头飞驰而去。闯过几个红灯,冲上了海岸道路。 警车很快追了上来,大野他们的车里,都被警灯染红了。 亚衣挣扎着欠起身来,看见了前方黑咕隆咚的大海。不,不能说那是海!既看不见滚滚的波涛,也闻不到海潮的香味儿,除了远方几点灯光以外,是一片茫然和虚空。亚衣盯着前方,觉得自己正在被这茫然和虚空吸进去。面对没有光明的无尽的黑暗,亚衣感到恐怖。 在码头宽阔的道路上跑了没多久,大野的车就被警车前后夹住了。大野咧着嘴怪笑着,大喊一声,“来抓我吧!”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向警车冲了过去。 已经横在那里的一辆警车的保险杠被大野的车撞了一下,立刻打着转滑动起来,大野趁机冲了过去。后面的几辆警车眼看着就要跟自己的同事撞上,全都踩了刹车。 大野通过后视镜看着乱作一团的警车,哈哈大笑,“只要不怕死,就能成大事!” 不知什么时候,亚衣已经把嘴里的布团吐出来了,“……你们已经死了!” “么?”加叶子回头看着亚衣问。 亚衣大叫,“你们这些王八蛋!早就是死人了!”一头撞在加叶子的鼻子上,撞得她鼻血直流。加叶子往后一仰,后脑勺重重的撞在仪表板上。亚衣又用被绑在一起的“镇静衣”两只袖子套在大野脖子上,拼命往后勒,勒得他喘不上气来。 “停车!停车!”亚衣大叫。就这样被糊里糊涂地吸进那黑暗的虚空里去,她不干! 喉咙被勒住的大野,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加大油门往前开。大嘴咧着,像是在怪笑。 仰面朝天的加叶子看到这种情况,大喊:“他爸!这样你会被勒死的!” 突然,大野和加叶子的眼睛里同时发出异样的光。大野的喉咙低沉地吼叫着,加叶子则狂笑起来。 前边又有两辆警车挡住了去路。 “停车!”亚衣大叫着,整个身子坠下去,想制止这辆车驶入黑暗的虚空里。 大野屏住呼吸,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只见他向大海一侧猛打方向盘,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汽车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大海冲过去。 随着亚衣一声尖叫,汽车腾空而起。 亚衣看到的是无边的黑暗,无限的虚空。她被那黑暗的虚空吞没了。 汽车在黑暗中划了一道弧线,一头扎进大海。亚衣看见汽车前大灯照亮了的海面,波涛汹涌,飞沫四溅。 车头扎进海水里去了,车尾还露着。但转眼之间,就像被白蚁地狱设下的圈套套住了的猎物似的,很快就被拽到漆黑一团的海底。 再靠近点儿,再靠近点儿!快到了,快到了,只差一点点了!可是,她无法呼吸,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黑暗再次笼罩了她,此刻的她全凭本能把头钻出了水面。 强烈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四周对身体的压力顿然消失,心胸感到无限宽广,呼吸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她看见许多光束照着她,还看见岸上许多人影在晃动,甚至听见有人再喊她的名字。 亚衣被海浪举起来,抛下去,举起来,抛下去,就好像活着的喜悦和恐怖,交替着,反复着。 她仰脸看着天空。一片虚无之中,一颗非常耀眼的星星在闪烁。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