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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人》
第一节
梅雨刚放晴,阳光从正上方洒落,经过家家户户的99lib?窗户反射,从背后和侧面也都照了过来。电线杆的影子也不顶用。蒔野抗太郎用啤酒冲洗了渴得黏在一起的口腔内部。
马路对面的住宅前,今春进入报社的新人正在揿动门上的对讲机。按了几次都没有回应,他朝这边转过脸。蒔野打了个响舌。
“再给我大声按。直到对方耐不住出来讨饶为止。”
“可是,莫非真的不在……”
名叫成冈的年轻人苦着脸,似乎马上就快哭出来。蒔野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从生下来就在有冷暖空调的房间里成长,对这见鬼的热劲也变得迟钝了呢。”
他们所拜访的是一座位于东京西南部住宅区的独栋楼房,窗户上掩着木板套窗。但狭小的院中的杂草却无风自动,在那附近是空调的外机。
成冈似乎也终于注意到这点,重新开始揿动对讲机。他朝着玄关报上举世闻名的周刊的名头,用微弱的声音叫道,我们只想问几句话。
蒔野距所谓不惑的四十还有一年多,但四处的肉都耷拉着,他松开感觉逼仄的领带,环视四周。附近的人大约担心受牵连,似乎都隐了身形,不见人影。
“算了。暂且先在附近打听下,哪怕只拍张现场的照片。”
成冈露出安心的表情,离开对讲机,把数码相机朝向那户人家。
“喂喂,小朋友。要是只拍家里,那是房产信息吧。事件现场可是马路呀。”
报据报纸的报道,住在这户人家的一家人本来预计外出往山中野营。父亲把大型轿车开到路上,他把引擎开着,为了和妻子一起搬东西而回了趟家。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十一岁的长子坐进驾驶席,似乎是偶然地碰到了刹车。在突然起动的车前,是正朝着哥哥挥手的六岁的次子。
“可是,前天下过雨,连取证的痕迹也没留下,光拍马路,也没法形成画面啊。”
将照相机对准屋前的道路之后,成冈仿佛不服气地回了一句。
“呵,正式职员果然不一样啊……你是说没法形成画面吗?那么,这样如何?”
蒔野走到马路的正中,把手中的易拉罐一歪。啤酒从罐口滴下,在烤焦的沥青路面上淌过,迅速变成黑色的痕迹。
“你把这处痕迹放在跟前,把整个家搁在背景里拍下来。”
黑色的痕迹,若以某个角度,一定能看成是流出的血干掉的印子。
成冈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带着恐惧的神情说:“那个……做这样的事好吗?这不是造假吗?”
“什么嘛,你这是吹毛求疵吗?我只不过要写这里死了个六岁孩子报道的罢了。将这痕迹怎么看,是读者的想象力的问题吧。喂,快拍。好不容易弄成的画面要干了哟。”
成冈仿佛在忍受痛苦般垂下脸,听得他嘟嚷了一句“色猎野”。
蒔野从北海道的报社记者起步,历经东京市内的晚报和体育报纸,从七年前起,他作为合同特派记者在籍于如今的这本周刊。因为擅写有关残忍的杀人案件以及男女爱憎纠葛案件的报道,他在背地里被人喊作色情猎奇的蒔野,“色猎野”。若发展和警察以及暴力团伙相关人员的人脉,得到内部消息,将焦点投在人类的丑恶与虚伪矫饰之上,再添上大篇幅的性描述,写成煽情的报道,就会被看作能力超群,在这个圈子则被视为至宝。
然而,在这半年来,他从代表周刊形象的专题小组被撤走,上头让他兼做新人的指导,并收集作为主要报道配菜的话题。他本来的愿望是撰写报纸广告或电车吊牌广告上作为头条的右侧竖栏,其次则是左侧竖栏中施以大标题的报道。
“至少呢,要拿到夫妇关系恶劣得快要离婚这样的证词才行。长子为了不让父母分开,故意撞了弟弟,要是给出这样的印象呢,大概能得到稍微大一些的版面哟。”蒔野朝成冈不断发着牢骚,在附近转了一圈,于天黑之前返回出版社。
把向编辑主任报告的任务交给成冈,蒔野到公司附近的咖啡馆点了杯啤酒,在角落的桌上打开电脑。公司里也有办公桌,但傍晚过后留在办公室的记者会被嘲笑为不堪用的角色。他把今天的工作粗略作结,没干透的汗让人感觉不快,.99lib?便在厕所洗了脸。镜中映出阴沉的眼睛,厚重的眼皮,一张油性的脸,残留着仿佛渗出卑劣欲望的粗糙的粉刺痕迹。
他回到桌前,或许是侍者告之的,编辑主任海老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海老原比他年长六岁,眼角下垂,看似性子柔和,其双眸深处则带有心思莫测的暗色。
“成冈来和我说他想辞职。野先生的关怀似乎没怎么传达过去呢。”
无论何时都维持着礼貌的用词,即便长久相处也决不超越工作关系,他的这一姿态有几分让人焦躁,同时也让人放松,有时则让人生畏。
“是个专门学过心理学的年轻孩子呢。他说,对这次的事故,比起责怪家长,他想撰写对那家人的今后予以支持的报道。我和他说了,姑且先按他想的写了看看。”
“咦?海先生也变得甜不啦唧呢。莫不是得了糖尿病?”蒔野喝起新送上来的啤酒。
“从幼年时代开始每天接触残酷凶案的新闻,这一代人正逐渐成为社会中坚。”海老原用勺子揽过面前的卡布奇诺的泡沫,“时代已经变得对辛辣的现实感到疲倦了。就是说,纠缠不休于挖掘人类之恶的野先生的走向,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吧?”
“现实就是有残酷凶案在发生。靠着小便爬蚂蚁的报道可混不过去。”
“要是光瞄准所谓的右头条、左头条,不够慎重的话,可是会输个鸡飞蛋打吧。”
在去年年底,蒔野从相熟的刑警那里听说有个二十岁的未婚妈妈接连弄死了两个婴儿,便瞄准虐童开始采访。他打听到女人是个偶像级的美女,在养育机构长大,曾受到父亲的虐待,若此人遭到逮捕,一定能牵动读者的兴趣,蒔野说服周围的人通过了这一策划。他带着年轻的记者直接与她进行接触,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是你干的吧,过去的可怕记忆复苏了,便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对吗……
他让年轻的记者偷偷拍下她愤怒的脸,穿插着性描写的稿子也获得好评,主编说会放在左头条。但就在刊发之前,通过其他记者的确凿采访发现受父亲虐待的是同姓的别人,而两个孩子的死因也是婴幼儿猝死症候群,警察没有立案。那之后,作为采访对象的女人试图自杀,性命虽然无虞,和蒔野一同追查凶案的记者却以良心苛责为由辞了职。那件事以来,蒔野便坐了冷板凳。
“海先生,我这保姆也当够了吧。请让我在专题组干活。我会弄来大专题的。”
合同每年更新一次,由于迄今为止的成绩,今年也得以签约,可要是凭现在的状况,下一次合同便岌岌可危。然而,海老原冷静的神情没有变化。
“在下一次合同之前,边带新人边发掘能让周刊大卖的题材就行了吧。”
“从尿里面出来的是酸么。就算有题材,现在的我有出差费吗?”
“如果是读者喜闻乐见的题材,哪里都让你去。对了,成冈的稿子要送交对方,所以请你适当修改一下。明天也请让那家伙积累按门铃的经验。”
海老原正要拿着小票离开,蒔野喊住他,让侍者加上第三杯啤酒再把小票还给海老原。
走出咖啡馆之后,街上满是下班回家的人们。明明是夏天,却感到莫名的肌肤生冷,要不去抱一下女人,蒔野这样想着看了看钱包。他为了和采访对象交际而借债叠增,手头并不宽裕。没辙之下,他给采访主妇卖春而结识的女人打了电话,让她向家人撒个谎出来。宾馆的钱也让对方来付。女人说明天孩子有测验所以让我早点儿回去吧,他不依不饶地贪求着说这话的女人的身体。
他回到自己位于交通便利的学生街的公寓房间,是在凌晨一点以后。
蒔野把易拉罐啤酒握在手中,观看录制的新闻节目。这是他自从改为自由职业以来一直持续的日常功课,以搜寻题材为目的。他一手握住计算器,每当死者的数字出现在画面就按下按键。
人们因事故、杀人、自杀而死亡。今天也发现了尸骨。计算器上的数字是八。在中东,装在自行车上的炸弹在市场爆炸,五十人死亡,但因为海外同胞之外的死亡无法成为杂志的报道,他没有按下计算器。若没有大的灾害或事故,被报道的死亡数一天在十人左右。国内的年度死者在这几年来超过了百万人。算下来,一天约有两千八百人死亡,在其中被报道的死者约为0.36%。
蒔野走到工作台前,打开电脑。他从几年前开设了网站,大范围征求电子邮件。丑恶、猥琐、人类能变得多么无情,像这一类的加害/被害的实际体验……他要人们详细地写下这些。条件仅有一项,全部得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实。
最初,多的是相对来说经常听到的体验之谈,宠物的虐待或是儿童性侵犯,折磨患者的护士,以及欺负住院者的看护人员等。那之后,蒔野设成人们能读到彼此发布的信息,并暗示有可能在周刊上介绍,于是邮件的数量增多,也收到了似乎能成为报道的故事。
某少年写道,他用无法被测出的毒药将家人一个个杀掉,使其看起来像是生病一般。和旧恋人的尸体一起生活的女人则表明,她正在寻找机会,让现任恋人也在某个时候成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声称是现役警官的男子说他为了提高业绩而将残疾人在明知其冤枉的情形下逮捕,有名女校的大学生控诉说课外活动的半数学生被顾问老师施暴。
邮件在屏幕上绵绵不断地展开,其内容一般人恐怕要为之皱眉。读了这些,蒔野反倒沉下心来。当然也会有虚构的故事混杂其间,但这也包含了某种必须把邪恶情感如此倾吐而出的意味,沾满了恶意和侮辱的正是人类,他想着,几乎发笑。
他的情绪高涨,起身去拿啤酒。到家时未曾留意,放在厨房一侧的电话机闪烁着信号灯,显示里面留有录音。他重放录音,从中开始流出像是因酒和香烟而嘶哑的中年女子的声音。是和他父亲长期生活的女人。
“你为什么不来?我说过吧,你老爸在住院,他说想见你,你却不听。他好像有话要对你说。虽然有很多过节,可他在生病……”
蒔野没听到最后就关掉录音。事已至此还想怎样,他想道。岂止是有很多过节,那家伙对自己和妈妈做了多么过分的事。要死的话随便死就是了,就连香我也不会上的。
可是,蒔野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四年前,他因外遇败露和妻子离婚,儿子应该升上了小学三年级,但分别以来一次也没见过。赡养费他付了半年就停了,儿子有了新的父亲。就算自己死了,同样是没有任何人上香吧。
他高涨的情绪颓落,浏览了成冈用电子邮件发来的稿子。内容是对那家剩下的成员表示同情,并对其将来予以勉励。光说不练,不过是想让自己安心吧,蒔野狠狠骂着,将其改成彻头彻尾责备不当心的父母的报道,发给了海老原。
蒔野穿着衣服躺倒在床上。电话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窗帘的缝隙透出阳光。他以为大概是来自海老原的责备,电话却是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补打来的。
那天下午五点半,蒔野抵达了北海道。
傍晚时分的光线犹如春天一般柔和,感觉上,空气也比东京更多些圆润。比起怀念,与这一感触相连的是种不和谐的感觉,自己已经不属于这里。
他生于函馆,被父亲带到东京抚养到十二岁,大学毕业后作为记者在札幌待了五年。函馆有妈妈娘家的墓,她的遗骨也葬在那里。憎恨着父亲却因为信仰而没有离婚的妈妈,死后才愿望得偿,沉眠于父母的身旁。
和妈妈那边的亲戚已没有来往,至于父亲那边,就连有什么亲戚都不知道。自己将在孤独中迎来人生的终结,被当作无人祭祀者放在小庙的骨灰堂中,会是这样的下场吧。
蒔野乘出租车前往小樽。他在落日余晖中确认了据说出现尸骨的有点儿高的山,随后返回预定住宿的札幌。在宾馆办完入住之后,他走进离北海道警察厅颇近的从前常去的寿司店,在最里面的座位等候对方。
在北海道的报社工作的时候,蒔野和一个拼命参加升职考试的非精英层的警官混熟了,他请那人喝酒,并让其体验了女九九藏书色游乐。对方如今在北海道警察厅的搜查一课成了警部补。虽然嘱托过如果出现有意思的题材就告诉自己,但对方一年联系他一次就算不错了,而且基本都是没法用的材料。这一次的题材也希望渺茫。
说是二十年前,因此是蒔野在埼玉念大学的时候。住在札幌邻镇的二十五岁的银行女职员失踪了。公寓房间没有被弄乱,从她与交往的上司分手不久这一事实出发,凶案被怀疑成离家出走或自杀,几乎没有做搜査。
然而在三天前,从札幌往西北走大约三十五公里处,在一座面朝小樽海、标高约五百米的山的半山腰附近发现了尸骨,鉴定结果在昨天出来,尸骨是那名银行女职员的。
“这事,你没在新闻里听说?”
在电话中被警部补问到时,蒔野想起曾在录下的新闻中看到过尸骨的案子。但是,作为周刊记者出动的话,要么是断定为凶杀,或者哪怕是灵异者说中了遗体的所在之类,必须是特殊的凶案。
“灵异者吗……此话倒也不远。”警部补发出了苦笑声。
蒔野在白天到公司,向海老原申请出差。虽然没有作为特别报道题材的自信,但比起继续给撒娇的新人当保姆,哪怕在北海道吃些好吃的鱼回来也显得强些。他咬定说如果写不成报道就自费,姑且拿到了出差补助的承诺。
在寿司店,薛野顾忌着自费的事,以一瓶啤酒等了近—个小时。对方终于出现了,尽管四年没见,但对方或许想早点谈完,寒暄也草草了事,随即从核心开始聊起。
他说,遗体是否出于被杀,因为过了太久的时间而无从得知。但告知女人的尸体在山中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可能犯下杀人罪行的男人,有人曾听过其类似忏悔的告白。
“那是遗体的发现者。三十二岁,男。职业原为医疗设备工厂的销售。现在没有工作,无固定住所。说是老家在横滨,父母尚且健在。据说他五年前辞了工作,沉浸于旅行。尸体的事,是他在千叶的海滨公园露宿的时候,有个连名字也不晓得的流浪汉模样的男人向其吐露的。对方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白发较多,身着蓝色夹克衫和工装裤……大致就这些。”
对方一口气飞快道出的这番话,蒔野几乎没能理解。他在脑中做整理的当口,警部补大约认定由这边付账,接连叫了高价的寿司。
“那个,发现遗体的人,难道不会是杀人后掩埋的真凶?”
蒔野姑且把这个作为质问的切入口,问道。对方扭动嘴唇笑了。
“女人失踪的当时,他在上小学六年级。哎,就算有证据。他也没来过北海道。”
“可是,在旅途中偶然发现尸骨这种话,北海道警察相信吗?”
“不是偶然,说过了吧?是在公园露宿时被流浪汉拜托,说是在小樽的山里长眠着尸体,所以如果到附近的话帮忙拜一拜。实际爬上山一看,在提到的位置有白桦树,树干上还有记号,旁边有被落叶掩盖的横洞……就是这样。派了搜査人员去千叶找那个男的,不过听到那番话是在二月,所以大概没辙了吧。”
“二月……?为什么都过了五个月,那个发现人才决定来北海道寻找呢?”
“那可真是个笑话。说是因为冷。据说他在天气变暖之前待在南方,转入春天,朝北一路旅行过来,就到了这个时候。检査他的行李,也证实了这话。”
“可是,把他给逮捕了对吧?不是因为有罪才拘留的吗?”
“我说了是二十年前吧。谈不上什么罪。只是毕竟死了个人,想好好询问一下发现人。可他一直露宿,说没钱住宾馆。没办法,便对他做了特别保护。这是基于当事人也同意的情况,你可别忘了。”
点的寿司送上来,对方中断了谈话。蒔野越听越无法判断该怎样理解这番话,便催对方往下说。也就是,警察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发现尸体的男人。
“不可能将其长期羁留,已经联络过,决定今晚再问一次,没什么的的话明早放他走。我想你直接问他比较快。是个怪人。也联系过他父母说是孩子确实在做那样的旅行。习以为常的语气。是不是来询问他身份的人特别多呢?哎,我也不是不理解。因为那家伙似乎尽在死了人的地方转悠。”
“就是这个。在电话里,你也说过,说有个在死了人的地方转悠的家伙,那家伙发现了尸体。我仿佛就是被这话所吸引而来了这里。再具体给我说说。”
“所以嘛,我说了,统统向本人询问吧。也让他给你看看记事本,很有意思。”
“本地的记者不是也有兴趣吗?不单单是我们杂志的消息吧?”
蒔野故意露出戒备的表情问道。对方耸了耸肩。
“消息当然给了各新闻单位。二十年前的失踪者作为遗体被发现了,是个事嘛。不过,杀人要看时效。死者家属那边像是有几家去采访了,可连凶案也算不上,尸体发现人什么的成不了报道吧。我们这边也会在千叶的调查结束之后,提出银行女职员自杀后落叶堆积,或是在山中疲倦入睡之时发生了塌方事故……是不是,用这一类的话来收场呢?”
“告诉发现人有尸体的男人那边怎么样?完全没有线索吗?”
“据已经退休的前辈说,曾经发现住在银行女职员附近的建筑工人下落不明,很是可疑。但其离家出走的可能性较高,似乎没就此展开搜査。或者是这次的发现人在偶然发现尸体后感到恐惧,于是诌出不存在的流浪汉的故事。不过——”
对方点了昂贵的酒,继续说道:“你在旅途中,可能还不知道,刚才石狩发生了枪击,死了人。记者们现在一定大举涌向那边去了。”
蒔野和对方告别,立即在宾馆看了电视。的确在石狩市的闹市区发生了枪击事件,死了一名男子。遗骨之事难以成为报道,这一事件恰好是雪中送炭。东京的海老原那边也有联络进来,问他是否知道石狩的事。海老原说,若是看上去有意思就交稿。
蒔野搭乘出租车赶了近二十公里的路,将仍在骚乱中的石狩市内的现场拍成照片。他再次联系消息来源的警部补,得知似乎是古惑仔围绕女人的纷争。在周边的店铺等处简单做了提问之后,他姑且乘出租车返回札幌。
途中,几辆停着的巡逻车映入眼帘。有两辆被撞得颇为惨烈的轿车停在路沿附近。大约在取证,闪光灯亮起,浮现出沾了血的气囊。
蒔野一回到宾馆,立即打开电脑开始写石狩枪击案的稿子。
然而,警部补所说的“在死了人的地方转悠的男人”这番话,不可思议地留存在脑海之中。他半游戏地用手指输入发现遗骨的男人的名字进行搜索,并试着读出显示在屏幕上的字。
“坂筑静人……”
第二节
少云的天空如同展开了一幅絹布,澄澈地延伸开去,太阳仍在较低的位置,因此在面前的空气中横过一道光柱的透镜,尘埃在其周围懒洋洋地飞舞着。
一个年轻的男人出现在晨光形成纱幕的小樽警署的玄关前。他穿过纱幕,缓缓朝这边走来。他作轻装打扮,褪了色的T恤原本似乎是深蓝色,膝盖有洞的牛仔裤,濒临穿坏的跑鞋,背着顶端装有睡袋的大型登山包。他脸型略长,头发看似眼下年轻人的长度,但东一处西一处长短参差,大概是自己剪的。和蒔野相比,其身高要高出十公分,但体重想来只有一半。尽管身材单薄,或许是因为旅行惯了,他步伐稳当,没有不健康之感。
这身打扮正是消息来源的警部补事先描述过的,蒔野从警署大门旁直起身。
年轻男人既无获得自由的喜色,也没露出对警察不满的态度,他几乎没有表情地走到路上,毫不在意蒔野的存在。周遭没有其他记者模样的人。
“喂,坂筑先生,坂筑静人先生。”蒔野故意从其身后打招呼。
年轻男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转向蒔野的黑沉沉的眼眸没有警戒之色,看上去仿佛是个无邪地等着大人开口的小孩子,而其皮肤则如同饱经风霜的渔夫般粗糙。
“坂筑——静人先生……对吧?”
蒔野又问了一遍。对方突然向这边伸出手。躲闪不及,他显得巨大的手盖在蒔野的脸上,遮蔽了视线。眼睛将被锁在永远的黑暗中吗,蒔野在瞬间陷入这样的错觉,并感到恐惧。然而,手很快离开了,对方露出柔和的笑容。
“顺着风飞来的。”
声音微细,几乎让人感到意外。他的手心上托着身材纤细的蜘姝。看来它曾停在蒔野的头发上。大概是要放走那东西,他把手伸进人行道旁的绿化带。
蒔野一怔,焦躁立即涌入心里空出来的缝隙。
“你是坂筑静人君吧?关于发现遗体一事,我有些话想问你。”
朝比自己年轻的等同于流浪汉的男人用敬语也让人不快,他便略为简慢地打了招呼。
“是要回警署吗?”静人没有改变沉稳的表情,老实地折回脚步。
“不。我可不是什么警察。”蒔野递上名片。接名片的手就其削瘦身材的印象来看,果然还是有些大。
“若是陈述,我在警察那儿已经做了。这不行吗?”他说。
“警察不做具体的发布。死者家属和周围的人们想要知道具体的情况啊。”蒔野撒了合用的谎。这时,从静人那边传来虫鸣般的声响。
抱歉,他以不好意思的神情按了按肚子。似乎是空肚子虫。蒔野本想就这样带他去发现遗体的现场,但最终决定先让他吃点东西,一边问话九九藏书。
然而,一旦朝前走去,对方慢腾腾地迈步,几乎惹人发火。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则回答说没什么不舒服。他一步步踩实般迈动双脚,不时四下张望,这也让人介怀,蒔野便又问他是不是在找什么遗落的东西。
“哎,在找花。”他答道。是在找绿化带中开放的花?还是在寻找北海道特有的花呢?
前方出现了一家快餐店,蒔野不管怎样先把静人邀进店内,点了两个汉堡可乐加薯条的套餐。蒔野让他坐在里面的位置,造成让他无法立即逃离的架势。静人似乎肚子空得厉害,当下干掉了汉堡,蒔野又加了吃的。
不知是否和警察说过好几次而习惯了,静人毫无迟滞地淡淡说开去。在千叶的公园被一个男人拜托,说在如此这般的地方有具尸体,请帮忙拜一拜。这番话和之前从北海道警察厅的警部补处听来的一样,没有新奇的情况。
蒔野让消息来源的警部补介绍了北海道警察厅的原探员,也就是对二十年前的银行女职员失踪一事略有记忆的人物,他在静人出来之前用电话做了询问。
据说那名女子当时负责窗口业务,笑容可爱,也曾有客户向其提出邀约。另一方面,紧接着她的失踪之后也下落不明的附近的建筑工人,则是个矮个儿丑男,埋头于报酬低微的体力劳动。做个假设,若是这名男子对常在附近遇见的银行女职员怀有好意,想让其成为自己的所有物……蒔野试着向原探员问道。那就只好开出公司的轻便客货两用车伏击她,再将她带走吧。对方回答。事实上这名探员得到了目击情报,曾有轻便客货两用车停在她的公寓外。
真相则不得而知。但若按蒔野的套路来想象的话,深夜打算出门去便利店买东西的女人被建筑工人从背后袭击,塞进车里。那人用胶带剥夺了她的嘴和手的自由,在没有人迹的所在,当他想一逞所图而取下嘴上的胶带时,女人发出惨叫,男人在刹那间勒住了她的咽喉。那之后,他想起或许是孩提时代玩耍过的山上的横洞,便隐藏了尸体,还考虑到回来确认的可能性,用刀挫伤了白桦树。他在辗转流落之间成了流浪汉,面对偶然相遇的旅行的男子,他想一吐长年在心的郁积,说出隐藏尸体的所在……
“关于你在公园遇见的男人,他说了吧?是自己杀了女人。”蒔野故意试探着说道。
“没有。他说,有个地方长眠着一位女性。”静人答道。
“你问了吧?问了是凶杀,还是事故。一般都会产生兴趣呢。”
“我没问。对于为什么去世,我当时没有兴趣。”
“为什么?如果是凶杀,会感到兴奋吧?这可是突如其来的杀人犯的告白呢。”
“可是,因为人已经死了。对我来说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情况。”确实是个怪人。蒔野故意讶异着,并焦躁地饶着耳朵后面。
“那么……你在千叶的海滨公园做什么呢?”
“三个月前,一名男子在慢跑时被刺身亡。据说犯人是过路的歹徒,我为了哀悼那人而到访。我想知道他死去的准确位置,便询问一名住在帐篷里的男子,他详细地告诉了我。我做了哀悼,正准备就此在公园过夜,刚才提到的那名男子对我说,能否也帮忙对一位女性做悼念?他说,那是位曾在银行工作的女性,他因公去她的窗口时,她注意到他手上污垢,亲切地笑了,还给了他一包纸巾。他说,她一定是被家人疼爱着长大的,因为她和我截然不同,所以我相当明白这一点。据说他之后也在附近见过她几次,对那个灿烂的笑容怀有强烈的憧憬。”
“就是说,他想让她成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诱拐、监禁之后杀了她。”
“他说,若能帮忙悼念那位美好的女性,他会很高兴。”
“……可警察好像认为,你所说的男人并不存在,是你编造的话。”
蒔野故意试着冷冷地扔下一句。然而对方毫无动摇之色。
“因为我仅仅是说出事实,被人怎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如果别人告诉你有尸体存在,不是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想到报警吗?那才是正正经经的市民的义务吧?”
“对。警察也这么批评了。不过……我如果报警,能被相信吗?”
这首先不可能吧。要说一个在露宿旅行的男人偶然听到一个也可能是喝醉了的流浪汉的告白,确实是不着边际的事。大抵一定不会被警察当真看待。
“你自己呢?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说尸体的事,你不认为被骗了吗?”
“不知道该相信多少,这是事实。没法马上去北海道,这一点我对那个人说了。他的回答是没关系。至于谈话的内容,当时做了99lib.备忘录。五个月后,我抵达札幌,先去了小樽。尽管据说是二十年前的事,但地域似乎并没有大的变化,在被告知的地点附近寻找的过程中,我发现一棵白桦树干上有淡淡的十字标记。然后,我试着拨开树干附近的落叶和枯枝,就在那时发现了横洞。”
“你不害怕吗?说的可不是宝物,而是埋着尸体。有点瘆人吧?”
“我想如果人已经去世,就好好哀悼一番。也觉得若是谎话就更好了,因为人被埋了二十年这事可不好受。不管怎样,我先把挡住横洞的土弄出去。不久就看见了白色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突然探出脖子,将视线投向蒔野的后方。
“不好意思,”他向谁打招呼道。
蒔野朝那个方向看去。一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在将要走出店门时转过头来。
“那个,那边的报纸,您忘了拿。”
静人说道。男人看向自己刚才为止所坐的位置。报纸被叠放着。
“如果您不再读的话,请问可以给我吗?”
对静人的话,男人现出不快的神色。报纸是他本就打算一扔了之的吧。他生硬地答了句“请便”,走出店去。静人向蒔野致了声歉,过去取了报纸。
“抱歉。我一直在琢磨着,想从什么地方拿到今天的报纸。”
说着,他带着满足的神色回转来。对他把报纸小心地放在膝上的态度有些介怀,蒔野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问道:“用在什么上?莫不是晚上睡觉时裹在身上不成?”
静人毫无不快之色,“为了得知做哀悼的对象,我每晚用收音机听广播。也在图书馆看杂志。不过,最详细的信息是从报纸上获得的。”
“得知做哀悼的对象……?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能告诉我吗?”
静人说了句请等一下,先吃完东西。就连蒔野扔在一旁的薯条,他毫不在意地问了句我拿去可以吗,便收进登山包里,又在清空的桌上摊开报纸。
那是蒔野从前当过记者的地方报。版面和当时并无改变,社会版呈现在眼前。与全国发行的报纸相比,当地的凶案或事故以较大的篇幅刊载。
“在石狩有一个人去世了呢。地点也登了,我之后去。”
静人说。蒔野也采访过的闹市区枪击案占了报纸的近半个版面。
“在旭川有位老人因火灾身亡。只写了町名,所以要在附近打听。在钏路,中学生在河里溺水。这地方也在附近,我想问一下应该就会明白。在札幌和石狩之间,公司职员因交通事故身亡。现场……离这里很近呢。”
听到他念出来的位置,蒔野明白过来,那是昨晚从石狩回来途中遇到的事故。
“那确实挺近。昨天夜里,我也经过了现场。”
静人抬起脸:“真的吗?若是不麻烦,您能带我去吗?”
“啊,等一下。也就是说,你就是这样从报纸,或是收音机以及杂志上获得事故还有凶案的信息,走访死了人的地方……是这回事吗?”
“对。另外,也有些时候是由在旅途中相识的人告诉我。”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你难道打算写什么报告文学一类的东西?”
“没有,我仅仅是做哀悼。”蒔野没法好好消化这话,用手指橐橐地敲着桌面。
“你说什么悼念悼念,也就是祈祷冥福对吧?而且,从报纸和杂志的报道等得知的话,是非亲非故的对象呢……这是你信仰的神灵的教诲,还是教团的修行?”
“既不是皈依的教诲,也不是团体。那么,您能带我前往事故现场吗?”
不等蒔野回答,静人将报纸收进背包,站起身。
“慢着,喂,坂筑君。话还没说完呢。”
“这三天哪儿也没去成,所以想尽可能多转转。拜托了。”
被对方的气势所慑,蒔野也终于起身离开座位。他转而想到,也许目睹其实际行动会稍微容易理解,便跟着静人出了店。然而,静人不是朝着站前的出租车乘坐点,而.99lib. 是往石狩方向迈开步子。蒔野慌忙喊住他,问他难道打算走过去不成。
“对……是不是大概三个小时就能到呢?”
怀疑他是在开玩笑,但其表情一本正经,蒔野默默地向他招了招手。
第三节
在前往现场的出租车里,蒔野听了静人接下来的话。
静人说,他的旅行大多在公园露宿,在公共厕所方便,用公用水管洗脸。澡堂则每周去一次,洗衣也在那时解决。替换衣物是T恤及内衣等夏天的衣物各两件,用于冬天的则有毛衣和防寒夹克,天冷的话就把夏天的衣物叠穿在里面。吃饭则是买快过期的打折面包或饭团等,也有时便宜买到应季水果作为一餐。
“能给我看看记事本吗?你有个秘密本子吧?”
蒔野想起北海道警察厅警部补的建议,便说道。
“并不是什么秘密。原本就是公开的东西。”
静人从登山包里拿出几本软皮本。最上面的本子特别厚,据说是用来将报纸杂志或收音机的新闻中得知的死者信息先做下备忘录。北海道啦关东啦,将出现死者的区域大致划分了做记录,以此为根据做访问,实际做了悼念的时候,似乎誊写到别的本子上。就这样,“九州冲绳”“四国”“山阴山阳”“近畿”等,本子按各个地域归类,蒔野试着翻开封皮上写有“关东南部”的本子看了看。在大致中央的位置划了线,纸被一分为二。在纸的左边,以方正规经过了近一小时。途中问了几名路人,知道了公寓的位置,但没人知道死去的婴儿。
公寓周边杳无人迹,附近也没有营业中的店铺。虽然传来电视的声响和小孩子的声音,但静人没有拜访公寓的居民,就这样在公寓前单膝跪下。
“喂,不打听一下事件可以吗?这样子,你的哀悼能准确进行吗?”
蒔野不禁从背阴处走出来问道。静人仍是单膝跪地,朝这边稍微转过脸。
“没法向任何人问话的事是常有的。通过把这个地方记在心里,把死去的婴儿刻在心上,以此作为和其他婴儿不同的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来纪念。”
“如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是不能祈祷的吧。光凭着擅自想象而合掌是不敬。”
“您不允许就去世的人东想西想吗?”
“我想说的是,我觉得你的行为有所矛盾,缺乏一贯性。”
为什么较真呢,蒔野边反复说着,边对自己的言行感到疑惑。这个男人不是承认了自己有病吗。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放过他呢。
“我没有一贯性。大约也有些矛盾。”
静人并没有将错就错的样子,他以冷静的口吻说着,点了点头,仿佛做了个暗示说别再管这事了,随即将脸转回去对着前方。他举起右手,正打算把左手伸向靠近地面的位置。
在这时,公寓一楼的房门开了,两个六七岁的女孩跑了出来。
她们看到单膝跪地的静人,脸上吃了一惊,停下脚步,又立即走近。“你也是来为宝宝祈祷的吗?”
—个女孩问道。在婴儿死去的当时,或许她们曾数次目睹过祈祷的人。
“宝宝可爱极了。”另一个女孩子告诉静人。“脸蛋软软而,经常笑。”
“还有哦,手指呢是这样小小的,头发也蓬蓬的。”第一个孩子也接着说道。静人听到这话,微笑起来。
“是个被你们爱过的宝宝呢。”他以温柔的口吻答道,随即重新举起右手,放下左手,将两手在胸前重叠,低下头。女孩子们睁大眼睛注视着他的举动,一个孩子拉上另一个和静人一同蹲下,将小手合拢在胸前。
蒔野甚至忘了擦拭狂泻而出的汗水,他以记者的习性将相机对了过去,一边在藏书网口中翻来覆去地喃喃着,怎么搞的这家伙,怎么搞的这混蛋。
第四节
那声响似乎是水龙头嘴上的水一滴滴地落了下来,被他听成了“我好寂寞、好寂寞”。
意识到那像是妈妈的声音,蒔野跳起来,打开掩在小窗户上的窗帘。从函馆中心街区的某间商务旅馆望见的天空开始略微泛白,能辨认出雨丝。
编辑主任海老原打来电话是在昨天,坂筑静人结束了对婴儿的悼念,正要前往下一个地点。说是原定的报道赶不及,想用石狩的凶案填版面,希望蒔野去一99lib?趟两名互相残杀的古惑仔的故乡函馆。也没有理由继续追着静人,倒是心安,然而看着远去的他,蒔野忽然想和海老原商量一下。有这样一个男人,海先生以为如何……
他想起对方皱着眉的脸,于是住了口。
他乘飞机飞到函馆,租了一辆车,从警署及报社等处取得消息之后,也有些疲倦了,便早早上床。可是,或许因为隔了许久来到有妈妈坟墓的土地,他莫名地难以平静,明明借了酒劲才好容易睡着……但这会儿才刚过凌晨五点。
他咂咂嘴,洗了个澡,用成人电影消磨了一番时间,然后去拜访在石狩惹事的二人毕业的中学。毕业已是七年前,校方的回答自始至终围绕一点,二人在校时的校长也好班主任也好都已经跳槽,什么都不清楚。对于和预想一致的回答,蒔野不情不愿地摆出理解的表情,正要起身……突然,一个疑问浮现于他的脑海。
“作为学校方面,有没有向去世的毕业生表示吊唁?在晨会的时候默哀什么的……”
校长和在座的教导主任对视一眼,两人都浮现愕然的神色,冷淡地答道:“没有。虽说是毕业生,但和校方没有关系,我们丝毫没考虑要这样做。”
自己为何发出这等疑问,蒔野也感到无措,便匆匆离开了学校。
两名古惑仔的父母的家位于一处陈旧的公营住宅区内。开车十分钟就到了,蒔野在住宅区周围驱车绕了一圈。看到碰过好几次面的其他周刊的记者以及摄影师,他停了车。彼此都是签约记者,为节约时间和金.99lib.钱而交换了信息。蒔野讲了学校的经过,相应得到了这附近的情况。
凶手的家中只有母亲独居,在逃的儿子可能会有联络进来,警察似乎埋伏在那里。被害人的家就一个父亲,据说他喝醉了说,不争气的儿子我早就当他死了,事已至此倒是不难过,但如果有赔款我就要了。
据说,凶手也罢被害人也罢,都从少年时代开始抽烟喝酒,机窃以及恐吓乃是家常便饭,“死老头”“唠叨老太婆”是其口头禅,也有过因为偷车而进少教所的经历,简直就是当地人见人恶的存在。
汇集的都是和蒔野准备的草稿相吻合的材料,他想着接下来只要取得从前的伙伴的证言就完美无缺了,在顺藤摸瓜的过程中,得知在港口附近的汽车保养厂有那两人在中学时代的朋友。
一名短发的青年以为难的神色接受了蒔野的采访。他说那两人早该金盆洗手,但他们性格怯弱,积重难返。采到这个回去就好了。然而蒔野不知为何有些在意。
“他们知道99lib?真正的友情或者爱吗?曾被人感谢什么的吗?”
汽修工青年的脸变得僵硬。他把变得尖锐的眼神游移开,用抑制住情绪的声音说了起来。
“他们是最差劲的一伙,要是现在说能不能做朋友,应该做不到吧。可他们呀,从小时候起就被家长打,被母亲的情人踢,只能用做坏事来保护自己。所以他们对伙伴很爱惜。同伴们也喜欢过那样的两个人。我住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被优等生那伙人不理睬而想要自杀,死了的邪个混蛋笑着对我说,去报仇吧。我被那个笑容救了。那两个人争夺的女人是中学低一级的,也是个由于家庭问题而堕入风尘的女孩子,好像是在石狩的店里重新遇见了被杀的混蛋。两个月前,我接到她说要结婚的电话。不是真的恋爱了吧?可她是杀人那个混蛋的初恋对象……这就成了抢吧。因为以前是最铁的朋友,大概没法原谅。总觉得有点悲哀啊。”
在听的过程中莫名地呼吸困难起来,蒔野简单地行了一礼,出了工厂。刚才听到的话不会写进报道吧。即便报道了穷凶极恶的犯人也有人性的一面,也只会遭到排斥。
之后在逮捕犯人后再来采访就行。离函馆到东京的最后一班飞机还有些时间。他想还是去拜谒一趟从昨晚就一直在想的妈妈的墓地,于是驱车前行。
妈妈的父母家过去经营着老字号旅馆。孩提时代的妈妈似乎是作为小姐过着富裕的生活。她在天主教系统的女子高中学习,据说曾这样憧憬着……早晚要和青梅竹马的餐厅家的儿子结婚,两个人开个小店什么的。使这一梦想破灭的,是从东京辗转而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任女子高中教职的父亲。这个自称为诗人、宣称理想是记者的假知识分子,让曾是他的学生的妈妈怀了孕而结婚,并对旅馆的经营指手画脚,和客人发生好几次龃龉。经过亲属会议的商量,父亲得了一小笔钱,被要求离开函馆。
妈妈因为信仰的缘故没有离婚,她和十二岁的蒔野结伴,跟着谎称投机赚了一票的父亲去了东京。然而,父亲很快有了女人,不再回家。那之后,老家的旅馆遭遇大火,为了照顾卧床不起的父母,妈妈回了故乡。蒔野讨厌转校,留在东京。妈妈在父母死后也没来东京,而是在她哥哥建于旅馆原址的公寓当管理人。蒔野在北海道的报社找到工作之后,她仍说“我这样就足够了”,继续着独自一人的生活,冬季的某一天,有人发现她寂寞地死去了,似乎是因为心力突然衰竭。她当时四十五岁。
高台上是巨大的共同墓地,妈妈一家的墓地在日照良好的朝南一角。反映出旅馆曾有的繁荣,地皮广阔,墓碑也大。为妈妈而设的刻有十字架的墓碑也排列在普通的墓碑旁。伯父向父亲提出,想让妈妈长眠于父母的身边,父亲一方面出于自家没有墓地,便答应了。下葬的时候,父亲没有出现。
最后一次拜谒妈妈的墓地是在婚后,他和妻子来报喜,因此已过了十年。他在妈妈的墓前蹲下,把伞支在肩上,合掌做了做样子。如注的大雨打在墓碑上,刻着妈妈名字的凹痕聚积了水滴,终于满溢,往外流出。早上曾听到的“寂寞、寂寞”的声音回到了耳畔。他因此冷不防想起那个男人的话。
“这个人被谁爱过,又爱过谁呢?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呢?”
妈妈被谁爱过吗?又爱过谁呢?做过什么事而被人感谢呢?
和静人分开之际,蒔野心有所挂,问他今后要去哪里。他并无隐瞒,翻开本子作答,蒔野习惯性地做了笔记。今天是某个三岔路口的儿童的交通事故,另一个路口的摩托车事故,公务员纵身自杀的铁轨道口,从屋顶坠下的雪压住了老人的房子,亲生儿子杀死父母的人家……他说准备依次走访一圈。
听得连自杀以及因为雪造成的事故都要哀悼,蒔野怀疑全是胡扯。他想,莫不是由新闻产生了妄想,偶尔到事故或凶案的现场张望一番作为消遣……但如果真是在做哀悼之旅……会如何哀悼蒔野的妈妈,他也想问一下。
函馆出发的最晚一班飞机是晚上七点多,而札幌出发的则有近十点的。这是自己的嗜好,职业病一样的确认癖。在脑海中跟自己说了这一借口,蒔野回到车里。
他乘傍晚的飞机回到札幌,在机场租了辆车,在雨中迷了好几次路,抵达据说是交通事故现场的三岔路口。按照静人的说明,该是三年前的事了,一辆卡车正要左转,车的内轮卷进一辆自行车,导致喜欢棒球的九岁少年身亡。
蒔野将车停在路沿,下车寻找静人。哪里都没有留存事故的痕迹什么的,也没看到他的影踪。事故的消息也是谎言吗……正当蒔野这样想着,在反方向来车的前灯照射下,公路对面的护栏下供奉的花束浮现出来。
被雨打湿的花瓣泛着新鲜的光泽,大朵的百合似乎是不久之前放置的。仔细缠绕的蓝色锻带上写有去世的少年的名字,还有棒球手套的画。
这么说的话……蒔野记了起来。第一次在小樽警署前见到静人的时候,他说在找花。那原来不是指野生的花,而是献给死者的花吗?如果在路上找到供花,他是打算当场举行那个什么哀悼吗……
蒔野姑且把花束用照相机摄下,然后前往从他那里听说的路口。哪儿也没有供花,但回想静人的行动,他便试着到附近的便利店去打听。店员记得事故的情形。
一年前,盗窃摩托车的男子在逃逸巡逻车追击的途中骑车上了人行道,撞了正在等绿灯的年轻人。三天后,几名像是被害者的朋友的年轻人在现场双手合十,一名少女哭倒在地,店员说他目睹了这一场景。蒔野进而问道,有没有一个身背登山包旅行的男人来问过这话。店员摇头说不知道,因为他三十分钟前刚换的班。
雨势变猛之下,蒔野来到某个铁道口。不知是不是静人说过的地方。全因为没法相信他连自杀也哀悼,所以没有准确地做笔录。被屋顶落雪压在下面的老人的住址也没有记录。没法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自然灾害死亡。拜访除了亲属大概没人会付诸一点关心的死亡,毕竟只能认为是诳语。
三十岁的无业男子将身为公司职员的父亲和职业主妇的母亲用铁哑铃打死的凶案,是在今年一月的事,蒔野也清楚地记着。因为人们对家庭内部凶杀的关切度较高,他也写了草稿。然而,一方面是全国连续发生家庭内部凶案的时期,而且没有来到现场,便活用了报纸和电视的报道,与其他家庭内部凶案糅合在一起,仅仅是略微提了一下。
差不多该去机场了,否则会赶不上最晚的航班。如果这一现场没有静人的踪迹,那么果然还是胡扯,我就直接去机场,蒔野如此想定,从报吐的旧同事处得到了那户人家的住址。他把车停在附近的主干道边上,步行前往住宅区内。
当他来到再拐一个弯就是现场的地方,忽然听到一声愤怒的粗吼。
“你在搞什么啊。别干蠢事。我家的伤心事可不是给别人玩儿的!”
蒔野转过拐角,在似乎是曾发生过凶案的人家的门口,一个撑着伞的胖男人正用力推开身着尼龙雨衣的瘦个儿男人。
“我没有什么话说给你听。别再利用死者了。”
被胖男人的气势所压倒,穿雨衣的男人往后退了两三步,然后低头鞠躬:“对不起。我没打算扰乱您的心情。”
是静人的声音。他再次以登山包几乎滑落的深度鞠了一躬,朝着与蒔野不同的方向走开去。
胖男人目送对方离开,脸上仍带着愤慨的神色,朝这边走来。他注意到蒔野,摇了摇头,像在说不成样子,并自言自语般发牢骚道,出这种怪人可真烦人。
“出了什么问题吗?我是……札幌警署的。”想到宣称是记者会有反效果,蒔野飞快地撒了谎。男人松了口气,表情一缓。
“您知道这个家的事吧。我是他家去世的父亲的哥哥,住在附近。现在还有人在围墙上乱涂乱画,所以我时常过来看看,结果家门前跪着个男人,我正要赶他走,他却说什么让我告诉他死去的两个人的情况。发生那件事以来,经常有些自称是教徒的家伙说这是前世孽报,来要求捐助,所以我吼了他一顿。”
蒔野适当地随声附和,回答说这边也会加以警告。
他做势追赶,在能望见静人背影的地方停住脚。即便在雨中,静人仍是一步一步确认般的走法。稀疏而立的路灯的光线下,只见他的牛仔裤膝盖以下都湿透了。
蒔野的心中不由涌起一个疑问,这个男人莫非实际上是个充满恶意的人吗?
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正直,纵然哀悼他人的死这一态度有点伪善,但想来心底该是善良的。不过果真如此吗?他把人们为了生存下去而不得已忘掉或是任其沉睡的东西挖出来,不是打乱了人们安逸的生活吗……蒔野的工作在访问死者这一行为上有些相似,但基本是以补偿人们的愤怒和悲伤为目的。但这个男人,对婴儿的死或是古惑仔的死,事故死亡或自杀乃至凶杀的被害者,也许就连蒔野妈妈的死,都同等地对待。在这个世界上,人的死或多或少有着轻重差别,这是人们暗守的认同吧。把英雄或圣人的死与恶徒的死相提并论是不被接受的。他的行为一定使人们困惑和焦躁。
蒔野正打算追上去重新质问他,设为震动功能的手机震响了。他用眼睛捕捉着静人的身影,隔开一段距离接起电话。是消息来源的警部补。
“石狩的案子,犯人自首了。不是抢女人。犯人抽抽搭搭地哭着说,是庆祝结婚的焰火,开玩笑把枪朝着朋友,结果走火了……哪里是什么恶性凶案,是出了漏子的友情故事。”
得紧急修改预定的报道,蒔野打算当场联系海老原,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眼。不见静人的踪影。他半途切断电话,慌忙跑到前面的十字路口。
哪个方向都没有人影。没问过他之后要去哪里,蒔野翻来覆去地来回走。他终于放弃了,停下脚步,朝着黑暗的对面凝视那个消失的男人的背影。
第一节
黑底上印有殷红玫瑰的红色长裙,配上粉色的长筒袜,穿上高跟的银色凉鞋。为了掩饰清减的胸部而挺背收肩,轻轻拈起金色童花头假发的发梢,将其理顺。坂筑巡子从面前的镜子确认自己的形象。
“好,完美……就算不是,也差不多及格了吧。”
她朝镜中的自已一笑,走出厕所。在走廊上,女儿美汐身着白衬衫配藏青短裙的朴素装束等在一旁,看见巡子的身影,她皱起脸,仿佛要哭出来。
“妈……还是挺奇怪的,算了吧。你以为自己几岁啊。”
“五十八哦。还有,好像不会再添岁数了,一直是五十八。”
巡子把装有来医院时穿的普通外出服的包递给美汐,踩着不习惯的高跟鞋小心地迈步,到了她一周前离开的病房,她把美汐留在走廊,一个人走了进去。
“大家,中午——好。穿成这样,我是——坂筑。你们好吗?”
她话音刚落,长时间同病房的三个女人“哇”地欢叫起来:
“什么呀那是,怎么啦。”
“干得好,真有精神啊。”
“很衬你,是梦露?”
“是麦当娜哦。据说笑也能提升免疫力。这是活力的分享。怎么样,有效吗?”
能笑出来,真棒。我是不是也戴个金色假发呢。不过,你居然有这样的衣服哦。
“我女儿的哦。没死撑就穿上了。瘦了也不全是坏事。这位是?”
她看见自己待过的靠窗的床上有一位五十出头模样的病人。对方显出因巡子的打扮而困惑的模样,其他患者伙伴们将五天前住院的她介绍给巡子。
“你好,我叫坂筑。是和大伙儿一道,在这间屋子和疾病斗争过来的同伴。”
“啊……那,您是痊愈了吗?”说着,那位女病人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
“要那样就好了。两种抗癌药都没有效果,决定今后在家待着,所以今天过来商量,上门护士也一起来了。我想也和大家打个招呼。”
“也就是……放弃了,是吗?”对方的表情转成了苦涩。
巡子长叹一口气,浅淡一笑。其他三人也浮现出复杂的笑意。
“我决定开始别的生活方式。和疾病作战,也许该说我选择了与这截然不同的道路……那么,我还要去其他人那里,诸位,祝健康。”
巡子和三人握手,相互道别。第一次见面的病人或许觉得和她触碰不吉利,把手藏在被子下面,因此巡子只点点头,走出房间。
她转了一圈住院过程中面熟的患者的病房。在一星期里,有一个人出院,两个人去世了。留在医院的病人们同样因巡子的奇装异服而惊讶,显现笑脸。或许因为是癌症的专门楼,即便仅仅交换只言片语的感谢,心中也有着相通之感。
“我和大家一起度过了好时光,能彼此说出真心话,真高兴。”
她对一位八十多岁的女性说道,嘴上罩着氧气面罩的对方当即湿了眼睛,点点头。
“哇,坂筑太太,你可真敢穿。这简直是扮装大奖呢。大伙儿吃了一惊吧?”
再次经过护士站时,护理回来的护士长对巡子的打扮大为瞠目。年轻的护士们也笑着,无声地鼓了掌。
因为选择了在家的临终关怀护理,这一天,她委托医院交班给在家医护人员。医院的护士们向上门护士做了详细的告知,主治医生把诊断信息报告写给出诊医生。此外,主治医生还把写有生命期限的诊断书交给巡子,有了这个就可以领取人寿保险的生前支付款,不再有经济方面的担忧了吧。
“要过得像坂筑太太的样子。不过,如果有什么,尽管联系我们。”被护士长的话送走,巡子挥挥手,走出住院楼。她刚进入候梯厅,只见—个身着灰色马球衫和同色系西装长裤这般不起眼打扮的男子,正站作候梯厅的角落。
“怎么了,鹰彦?你躲着一样站在这种地方……什么,这轮椅是?”比她年长六岁的丈夫鹰彦在自己近旁放了一把标有医院名字的轮椅。
“我想着,万一你要是累了……”他用几近消失的声音说道。
“我可不累呀。今天绝对状态很好。不过,难得你拿了,让我坐一下吧?”
鹰彦把轮椅推过来。巡子背朝轮椅,在座位上坐下。打起精神明快地做了样子的藏书网结果是,身子刚沾上椅背,巡子便忍不住重重地叹息。
“看看吧,难受了不是?妈,你为什么要硬撑啊?”美汐瞪眼说道。巡子苦笑着嘀咕了一声“啰嗦”。
“住院的时候,我从大家那里得到了充实的时光,这是报恩。大伙儿都挺高兴,真好。”
(在这里,得以彼此诉说对家人也没法讲的不安、恐惧和后悔。我不想死,这样悲痛的话也能像拉家常一样相互道出。年龄也好职业也好都没关系,我们得以认同彼此的存在。)
“要是我没精打采地来了,可对不起在努力的大家。走吧,鹰彦,回家吧。”
巡子催促丈夫,乘电梯下到一楼。为了以自己的方式下定决心,她闭眼片刻。一楼的前台附近人来人往,应该很嘈杂,却只有车轮的辘辘声响在耳际。
“难道能从身体里面听到不成。自己的时间辘辘逝去的声音。”
之后的瞬间,一股小小的力量从下而上冲击全身,她的两颊感到微温的风流过。
(这里就是分界线。到这里就必须放弃以治愈为目的的医疗。坦白说,我怕……)
巡子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多彩的颜色在眼前延伸开去。前院的花坛中盛开的花,繁茂的绿化带的阴影与向阳面形成的斑纹,往来路上的车辆,擦肩而过的探视者,探视者手中的花束。停在面前的出租车车窗上映出坐着轮椅身穿黑色连衣裙的金发女人。
假发是从女儿当理发师的朋友那里借来的。大约半年前在别的医院接受化疗时,她因为副作用而严重脱发。这一次用其他药做化疗时把头发剪短了做准备,却几乎没有影响。巡子脱去假发,将白发还很少的头发向后拂去。
(看吧。外面这么明亮。这是我好一番苦恼之后决定的事……豁出去吧。)
巡子“咚”地猛敲一下轮椅的扶手,站起身。在后面的鹰彦“啊”地叫出了声,走在旁边的美汐伸手过来说,你在做什么呀。
“如果像个重病人一样出去,和大家笑脸道别就成了谎言吧。鹰彦,拜托了。”
丈夫去把轮椅还到玄关里。美汐凑过来扶住巡子。
“我想,妈妈还是有治好的可能的。补充疗法啦民间疗法啦,一定有法子的。所以别再说像是没救的话了。”
(这孩子,对母亲的死亡临近一事还没有感觉。我妈从前得肺癌的时候,我也找了并让她试了这个那个的治疗方法,就结果而言似乎是折磨了她……)
“爸爸也说点什么。在电梯跟前老老实实地等着,太奇怪了。”
美汐仿佛责备般地对回来的鹰彦说道。他神情困惑,眨巴着眼。
“鹰彦他,对我转来转去忧心忡忡,看不下去呀。”
巡子这次决定了,在家待着就再也不在意门面,想到的事情就付诸行动。用名字称呼自从长子诞生以来就喊作“孩子他爸”的丈夫,也是其中的一件。
“且不说这个,静人还没回来吗?莫不是在家等着?”巡子边向停车场走去,边问二人。
“哥为什么会回来?他联系过你们吗?”美汐和巡子并排走着,或许是为了以防万一,她搀扶般挽着巡子的胳膊。
“就算没有联系,因为是妈妈决定了重大事情的日子,会有不好的预感吧。”
“那不可能。因为哥他就连妈生病的事都不知道。”
“是妈妈的事啊,不察觉可怎么行?尽追着別人的死……”
巡子抱怨般说着,忽听得二人的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北海道的警察,来确认过,静人的身份……八天前,你出院的前一天。”
鹰彦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在自言自语。巡子她们吃了一惊,停住脚步。
“老哥又给逮住了?”美汐回问道。
“是跟以往一样的确认,问他有没有在做那样的旅行……我倒是拜托他们传个话来着,让他打电话过来。”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至今都没告诉我?”巡子讶异道。
“因为只是确认而已,而且因为,结果静人那边一直也没打电话……”
“鹰彦,要是静人打来电话,你原本打算告诉他我的病不成?”
对巡子的指责,丈夫低下脑袋,失措地挠了挠头。
“妈这会儿不也说了希望哥回来的话吗?”美汷如同护着父亲般说道,“爸应该好好告诉哥才是。”
“不行。要是静人不自己察觉的话。因为,说出我的事情,而使那孩子中止旅行,这绝对不行。不过……他没来电话。一定是警察忘了转告。”
巡子自然地采取了袒护静人的说法。
(如今在北海道的话……是在明年初来关东吗?他会顺便来吗?能撑到那时候吗?)
“哎呀——坂筑太太。好一身打扮。什么时候换的——”
在出了医院停车场的转盘处,上门护士浦川站在面包车外面,正在挥手。她不仅参与了和医院方面的商谈,还主动用工作车接送巡子他们。她看起来年轻,据说其实四十出头了,有两个孩子。
由浦川驾驶,车子朝巡子位于横滨保土土谷的家驶去。
“浦川太太,能开到街上去吗?难得这样打扮,我想走走。”
巡子从车后座对浦川说道。坐在副驾驶的美汐顿时一脸不快地转过头。
“别说傻话。不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可不行吧。”
虽说是因为过度担心,但对于百般反对的女儿,巡子终于感到冲动,挑衅地嘲弄她女儿起来,“是啊。值此之际,或者去卖成人玩具的店里看看吧。浦川太太,你去过吗?”
“哎?没去过……因为看了之后,要是想要可就麻烦了。”
浦川微微地转过脸来,吐了吐舌头。
(这个人或许可以信赖……)
“浦川太太,你和我先生还没直接说过话吧。不觉得他怪吗?”
“在家和工作单位以外不爱和人交谈的人,可是超乎想象得多呢。”
“光说了我的病情,还有在家待着的请求,至今为止没时间说明他的憐况。其实他有点儿心理障碍,这是从小就有的情形,社交恐惧,算不上病症,但没法面对面和别人说话。电话倒是没关系。只是,如果对着脸躭吃不消。”
“我懂了。知道有问题发生的时候能接到电话,我倒是能放心了。”浦川透过后视镜朝鹰彦微笑。他朝下看去,避开视线。
“在成人玩具店呢,也有相当厉害的内衣是吧?我想,我要是曾经向七夫要那样的玩意儿,女儿也许能变成更性感的姑娘吧。”
她怀着进一步揶揄女儿的意图,对浦川说道。一旁的鹰彦仿佛情绪恶劣地挪了挪。
“您女儿不是挺女孩子气的吗?实际上已经有对象了吧?”
浦川调解般说道。美汐或许是在生气吧,丝毫不打算作答。
“完全没有。二十七了,却没带任何人回来。啊——最终抱不上孙子呢。儿子呢,不知道在哪儿转悠,真是的,我家的儿女全是不孝子女。”
“您儿子前往的是寻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的旅程,对吧,真让人羡慕。”
不仅对浦川,因为难以对家人以外的人说明静人的行动,于是含糊地声称,长子出门,是去走那种年轻人有时走的“寻找自我的旅程”。
应巡子的要求,浦川在车站前的商业街把他们放下车。她说因为没法长时间停车,所以在附近绕三十分钟左右,然后再来这里等,说完便驾车而去。
“喂,穿成这样在街上走会成为笑柄的。別这样,太丢脸了。”美汐劝阻道,然而聚集的人流反而使巡子获得了勇气,她甚至重新戴上了假发。
“这样子在街上走,会是一生的回忆哦。鹰彦,我们就这样到情人旅馆去如何?九九藏书”
巡子用瘦下来的胳膊挽住正眨巴眼睛的鹰彦的臂膀,朝着人丛迈开步子。
车站前的商业街即便是在工作日的白天也以年轻人为主热闹着。被穿着时髦的人群所包围,或许就连巡子也不显得怎么特异,无人停住视线。她在医院时的心境也为之一变,感到自己也和周围的人一样作为健康人而阔步行走。既然马上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哪怕仅仅是当下,也希望能沉醉于这种错觉。
忽然间,她看见在沿着人行道的一棵树的根部藏书网摆放着黄色桔梗的花束。还有几听罐装啤酒,宛如供品般摆着。是在一家小钟表店跟前。
巡子让美汐在一旁,催着鹰彦走进店,询问花束和罐装啤酒的事。
大约也因为巡子的打扮,店主浮现困惑的神色。她解释般说道,自己是从这边路过,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好奇。
“其实是五天前的深夜有一场争执,一个年轻人,被打得不是地方而死掉了。”
巡子不知道这事,又询问报上没登吗。
“因为差不多是意外事故。我们也要做生意,觉得没人知道还好些。摆放花束的该是恋人吧。我想啤酒是死者的朋友放的,至于之后怎么处理……我和商业街的人们商量过,通过警察送给死者家属,或是扔掉……把东西放在这儿的人多少该顾虑一下我的店。”
巡子向店主致谢,和鹰彦离开商店。美汐问怎么回事,可她找不到词,思绪漫卷过比自己99lib?先去世的年轻人,她朝着道旁树根位置的花束合泷双掌。
第二节
回到自己家,送走说是稍后再和出诊医生来拜访的浦川,巡子打量着家的周围,来到玄关前。她怀着期待转动门把手。门锁着。
“啊,果然没回来吗……美汐,钥匙有没有好好放着?”
“我没动过。我觉得,比起哥哥回家,可能小偷会更早发现。”
美汐抬起放在玄关旁的茉莉花盆。我会一直放在这下面,所以就算家里没人,你也进来休息……巡子曾对静人这般说着并亲自把摆放的位置给他看,这把玄关钥匙,尽管被花盆中漏出的土弄蛀了,仍在玄关瓷砖之上闪亮着。
“虫子传了好多次坏消息,你难道没有耳朵听吗……哎呀。”
在茉莉的叶片上,停着一只几乎可错看为灰尘的细脚蜘蛛。巡子伸出手,蜘姝移到她的手心,一步一步确认般移动着。
(你呀,能告诉静人吗?就说,你母亲她,很快就要死了。告诉他,尽追着别人的死,放着母亲的事情不管行吗?)
巡子将手心伸向天空,翻动手掌“呼”地一吹。蜘蛛飞上了半空,或是落在了看不见的所在,或是真的飞了去,从巡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这个家是战后不久由鹰彦的父母建造的,在静人即将出生时,鹰彦的爸爸说老两口住一楼,二楼给巡子夫妇住就好,于是做了改建。一进玄关,右边的墙上装饰着鹰彦的画。他从过去就爱好绘画,和巡子也是由此相识。这一幅画,是以鲜明的蓝色描绘着他出生的故乡四国今治的海。
脱了鞋走上玄关,正面是楼梯,楼梯下面是厕所,笔直走进去,则面临通往和室的隔扇,若在楼梯前向右转,便来到厨房兼餐厅。里面有洗脸间和浴室。餐厅之后是起居室,起居室的窗户对着南面一览无余的庭院。起居室的左侧有八张榻榻米的和室。
和室里放着昨天送到的护理用床。和室原本是鹰彦父母的房间,两人去世之后,巡子他们仍在二楼居住,但被浦川等专家劝说道,如果希望在家做临终看护,那么把卧室设在一楼,在床上过比较好,他们便委托租了床。
(我将在这里生活……不仅如此,将在这个房间迎来终点,是吧。)
和室的角落摆着两座佛龛。是坂筑家的以及巡子的娘家,和木家的。巡子在镰仓的娘家自二十九年前妈妈死了便没人住,房子已处理掉,佛龛也取了回来。因此需要供养的牌位在这里齐全了,每天早上从不间断地供以茶和水。
(尽管如此却没守护我呢,也想这样抱怨下……可活到这岁数也是多亏保佑吧。我不久就要去那边了,请热情地迎接我。)
房间拉门上端的横木装饰着鹰彦的父母与哥哥、巡子父母以及她哥哥继郎的照片。两边的父母各是年过五十的死亡,而鹰彦的哥哥是在五岁去世的,从当时的家族照片中选了遗照。继郎在十六岁病死,在那之前不久由巡子摄下的笑容成了遗照。
(继哥哥让给我的时间,似乎终于要过完了……抱歉。)
意识到胃部的疼痛是在五年前,静人辞职之前不久。静人看上去怀有某种深刻的烦恼,一边在意这事,巡子也开始胃痛,随着对自己儿子的担心成了常态,胃痛也转成了慢性,从历历的尖锐痛感变成了钝重的疼痛。
巡子年幼时曾经病弱,但从中学开始就变得健康,之后也没生过什么病,因此她最多只服用店里销售的胃药,没去看医生。她在百货公司的食品卖场打一份收银的工,并作为妇女会的核心成员而活跃着,还每周三次在老人之家做辅助用餐的志愿者,如此等等要做的事太多,尽管鹰彥劝她去体检,巡子仍往后拖。
她内心其实感觉到恐惧。妈妈死于肺癌。治疗方法没有如今这样先进,因为各种治疗的副作用,那是相当痛苦的死。她知道,在遗传上,被同样的病症侵袭的可能性颇高,而妈妈苦熬的记忆折磨着她,使她逃避面对现实。
从去年秋天开始,疼痛每日持续,发生了好几次贫血。还解出黑色的大便,当她想着差不多该做过年准备的一天早上,无法忍受的腹痛袭来。她逞强说躺着就会好,但看见把身体弯成两折的她,鹰彦硬是拉着她去了附近的医院。
在那家至多因感冒而一年去一两次的内科医院,处方开了胃溃疡的药,她被劝告去专业医院做检查。因为鹰彦没完没了地恳求,她不情不愿地在附近的消化科专业诊所做了B超。她被告知胃的下部有大块阴影,医生说应该进一步到大型医院接受精密检査,给开了介绍信。就连巡子也察觉到,自己置身于不妙之境,过完年之后,她终于在作为地方定,点医院的公立综合医院接受了从内视镜检查开始的多种检査。
巡子讨厌有所隐瞒,而且想到鹰彦在精神上大约耐不住说谎,从一开始就希望获得说明。鹰彦喊了美汐,三个人听了主治医生的说明。他们被告知,胃的下方有一处大的癌症病灶,腹腔内大概也有癌细胞扩散。还发现转移到了肝脏,已不适合手术,医生建议用抗癌药物治疗。
与发呆的巡子和美汐相比,鹰彦毫无意义地在椅子上起而复坐。看到他的这般身影,巡子恢复了镇定,决定积极接受现在能做的治疗。
她两周用一次被认为对癌细胞肝脏转移有效的抗癌药物组合,在医院住一晚。一个月两次为一个疗程,三个月六次的三个疗程因副作用而相当苦楚。呕吐是最痛苦的,止吐剂也没有效果,她常处于抱着脸盆生活的状态。吃九九藏书饭变得可怕,人渐渐瘦了。瘦也让人不安,她拼命试图进食,却还是吐了。
在第二疗程的治疗中,口腔内的炎症加重,头发用梳子一梳就显著脱落。虽不到秃顶的程度,但她原本头发丰盛,所以她深感不安。躺一幣天的情形越来越多,打工只好停了,妇女会也缺席,老人之家的志愿者工作也歇了,如此种种,无法回应周围的人的期待也不好受。然而,治疗的效果不明显,主治医生说我们做不了更多的,所以如果要转院,会开出卬绍信。
这所医院没有癌症的专门楼,食物中毒的患者在接受抗癌药的邻床打点滴,便是这样的环境。也由于处方开出的镇痛药无法消解疼痛,使她丧失了与疾病做斗争的意愿,破罐破摔地想着不过是选择在哪一家机沟等死,就在这时,通过美汐的熟人的介绍,她转到一家癌症治疗成绩获得好评的民办医院问诊。
检查的结果与之前的医院相同,仍旧被建议化疗。巡子有些踌躇,但新的主治医生说“如今用吗啡也可以了吧”,开出的镇痛药有了效果,她久违地能够过上不感觉疼痛的生活,因此对这家医院产生了信赖。也爷虑到巡子害怕呕吐等副作用,医院采取了住院并将抗癌药少量分次投药的方法。持续四周投放了和上次不同的药物,然后休息两周,这样的一次交替为一个疗程,她接受了两个疗程的治疗。没有脱发,呕吐感只有一点,如果每次少许,也能进食。只是,她感到全身乏力,手有些麻木,膝关节疼痛。
另一方面,因为是癌症的专门住院楼,除了疾病和治疗方法的知识以外,可以从病人伙伴处学习处理日常生活中的杂事,或是排泄等难以向医护人员询问的事。
对于死亡也能坦率地交谈,她借此机会,开始实在地思考如何迎接自己的死亡一事。
巡子的妈妈如果知道自己会死,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女,大约会想做许多准备,然而她在事先未知的情况下,对自己的疾病和家人怀着疑结束了一生。至少巡子想在整理完目前为止的人生之后死,这一想法住院过程中变强了。
结束了第一疗程的治疗,获得外宿许可回到自己家之际,她试着联系了设有临终关怀住院楼的医院。听说床位满员,等待的患者排到了两位数。也试着联系了其他实施临终关怀的机构,但即便是离自己家很运的地方都没有空位。
第二天,得知在老人之家做志愿者而认识的老人逝世,她外出参加悼念。据说附近的出诊诊所和上门护理中心合作在家护理了老人。
子联系了那家出诊诊所,听说他们也为末期癌症患者提供放松护理。
在第二疗程的治疗后,获准外宿回到自己家时,她试着拜访了出诊诊所和上门护理中心。气氛明快,出诊医生和上门护士也都是好相处的人。她整整考虑了两天,和鹰彦商量了一下。她说,如果这一次治疗的效果没有提升,能不能留在自己家珍惜着时间度过呢。他难以回答,却没说不行。
检查结果没有好转。不如说,癌似乎正在扩展。主治医生那边问,没用过的药有倒是有,怎么办?说是巡子目前为止用的药普遍认为有效,其他的药在统计上的成绩不佳,且可能有较强的副作用。
如果什么也不做……巡子问。她被告知,胃的出口会堵塞,将无穿摄取营养。问起那时剩下的寿命,主治医生不爽快地说难以一言蔽之,然而当她提起人寿保险的生前支付需要写有剩余寿命的诊断书,医生则回答说“大概三个月左右吧”。
巡子为了有回旋的余地,暂时出了院。一旦撤掉抗癌药,乏力和手的麻木感消退了。家务事全都能做,也能打点自己。要是遭受比以前更严重的副作用,一定什么也干不了吧。她不想像妈妈那样留有悔恨,而粑在能动弹的时候做喜欢的事,该见的人也见一下,迎接心平气和的终点。
对于巡子的决心,鹰彦同意说,如果你决定了,就这样吧。美汐则如预想般强烈反对。她举了好些自己查到的治疗方法,但巡子的意志坚屮,美汐最终让步了,答应协助在家度过。
“难道说,静人……不会在院子里吧。”
巡子打开和室的落地窗,看向朝南的院子。为了在各个季节赏花,她煞费了苦心,如今也有大丽花艳丽的色泽令人怦然心动。不过,每年这个时候装点着院子的万寿菊因为接受治疗而没栽苗,不见踪影。
“好,一起搜索一下咱们家。在不在二楼,我去瞧瞧。”
她回到楼梯这边,小心地踩上去。她凭感觉知道鹰彦担心地跟了过来。上到二楼,最跟前是夫妻俩的房间。巡子把鹰彦的画装饰在墙上,不擅长与人面对面的他描绘的全是风景,画人的一幅也没有。
鹰彦的小学时代,有一个同样极其怕生的少年,常常独自待着的鹰彦和少年如同磁石般相互吸引,不觉间两人经常在一起。少年的家里经营着一家工厂,制造和研磨连接管道的连接件以及吊轨。鹰彦从中学开始去那家工厂打工,高中毕业后直接就业,其手巧和勤勉获得了承认,退休后仍被继续返聘。一方面是那位朋友在前几年过世了,以巡子的病为初机,鹰彦在今年一月刚离职。在夫妻俩的房间隔壁是美汐过去的房间。从三年前起,她在离工作的旅行社较近的东京租了公寓独自生活。但因为巡子决定在家待着,她了这个家。桌上摆的似乎是她工作的物品,被四时各异的自然景色装点的景区宣传册堆积如山。
(静人……你是走在像宣传册上的地方吗?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悠然漫步在盛开的樱花之下,或是红叶的炫彩之中……但一定不会吧。)
她关上美汐的房门,朝着走廊对面静人的房门,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声“其实你回来了”,一边把门打开。明知谁也不在里面,她仍感到沮丧。
她拉开通往阳台的窗上悬着的窗帘,把窗户也打开,让外面的风进来。
正对着窗有张静人上小学时买的书桌。他说不用新买,所以仍是旧模样,桌上残留着他年幼时的胡写乱画。桌子旁边是放有音响及CD的架子。隔着桌子的那一头是床,床旁边摆着摇椅。摇椅是静人中学时代的好友的,好友死后,其父母把它给了静人。
在静人外出旅行之后,巡子不时坐在这把摇椅上听着儿子挑选的音乐,试图体会他的内心。她此刻也悄然在椅子上落座。
(静人……我啊,据说还有三个月左右。明明这么有精神。没有感觉的不光是美汐。我其实也还无法相信。什么心理准备,我还一点也没有……)
未来的病势变化,除了疼痛,还有腹水积存,消化管堵塞,排泄障碍,因肝转移导致的黄疸等可能性,胃出血也作为必须考虑的风险而被医生叮嘱。
(我如今也还在心里一角祈祷着,不会发生奇迹吗。还想到,带来这一奇迹的,静人,难道不会是你吗……怎么样,你会为我从旅行中回来吗?)
从窗子对面传来仿佛回答般的声响。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的树木繁茂的叶子被风吹过,相互触碰。如此说来,以前……巡子记了起来。
比二十五年前更早,鹎鸟曾在院子里的树上筑了巢。从二楼的阳台能一直看到巢的深处,当时六岁的静人用买给他的双筒望远镜沉迷地持续观察着四只幼鸟从蛋里孵出来成长的姿态。然而在某天夜里,台风直袭城市,第二天早上,从巢中掉落的一只雏鸟死在树的根部。因为是一大早,鹰彦和一岁的美汐,以及当时健在的公公都在睡,巡子一个人确认院子的受损情况时,静人穿着睡衣走下了院子。
(那个时候,静人他,是怎么了呢……)
忽然,似乎是风再次吹来,叶子相互触碰。她的耳朵深处传来“怎么做才好”的声音。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呢?
巡子朝门的方向转身。从后面跟来的鹰彦仿佛不安地回望着她。
“静人他,回来了?我好像听到了声音……”鹰彦默默地讶异了一下。
在巡子的背后,院子里的树又相互触碰,发出宛如人的耳语的声响。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呢?
第三节
第二天是周六,从早上开始就格外晴朗,太阳还没升高,蝉就鸣叫起來想到它们是为了燃尽短暂的一生而拼命,对巡子而言,比起嘈杂,更感到其奋不顾身。
早上服用的吗啡缓释剂缓解了疼痛,靠着止吐剂和中成胃药而不用害怕呕吐,她才能吃了浸温牛奶的面包。吃过后,她想到将来的事,在厨房整理着不用的物品,这时,从水池上方敞开的窗户传来停车的动静。
“——好呀。伯母,听说你病好了?恭喜——我是怜司。”
外甥福埜怜司是鹰彦的妹妹美野里的孩子,和美汐同年出生。美野里在丈夫的故乡滋贺县安了家,每年盂兰盆节和正月,她便带着怜司回横滨老家。怜司和静人以及美汐像亲兄弟姐妹般融洽,升上高中以后他也在长假期间一个人来玩。据说他考取东京的大学的动机是为了能和静人他们频繁见面。他如今在东京都内的通信事业公司工作,说是在管理和运营互联网上的各种信息。
怜司穿着件仿佛将盛夏的爽朗裹在身上的鲜红夏威夷衫,探头进来。
“干得好,伯母。所谓奇迹的复活?噢,头发变短了,不过显得精神呢。”
昨天下午,出诊医生来访,确认过用吗啡等药物控制疼痛,以及,对于因癌症扩散而导致的各种症状采用一并考虑身体状况的缓解治疗。另一方面,巡子再次提出,她没有浑身插满管子来延续生命的心情。
“没去新的医院那边探病,抱歉。因为呢,我从美汐那里听说,伯母说不用来。怎么个情形我可是捏把汗呢。结果没做手术?”
“嗯。因为现在有了好的药。只要找到适合那个人的药,效果就会提升呢。”
(对怜司以及美野里,总有一天得说出真实的情况吧……)
怜司自顾打开厨房的冰箱,多方察看之后,他发现了一瓶营养饮料。
“咦,在喝这个呀。有多种维生素,还加了叶酸?”
“我不知道啊。是美汐的吧?”
“那我可以喝吧。老妈在电话里说拜托我来看你。还说她没能来很抱歉。”
美野里如今作为社长掌管着曾是丈夫家业的一家小运输公司。她和巡子是大学的同学。巡子属于话剧社,有个俨然艺术家的前辈,明明是莎士比亚的公演,却声称要饰以让人想起越南战争的恐怖绘画,巡子找美野里商量时,她说我哥就画阴暗的画哦,鹰彦便被介绍过来。
“老爸糖尿病,所以负担全压给了老妈。咦,伯父呢?”
“在院里晒被子。”
怜司走进起居室,敲了敲窗户,朝把晾衣架摆在向阳处并摊开被子的鹰彦示意。回过头的鹰彦吃惊一般地睁大眼睛,然后浮现仿佛松了口气的笑容。
(啊,他是不是以为静人回来了……那孩子在出门旅行前,也常穿着像怜司般明亮的衣服呢。尽管不吭声,那个人也在等待着静人的回归……)
“静人哥呢?还在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吗?”
怜司仿佛体察到巡子的想法般问道。寻找自我的旅程……不知该如何说明静人的旅行,就连对亲戚朋友也这样说明来着。
“总觉得羡慕啊。随心所欲的旅行吗……我也想辞了工作去个什么地方。”
“你的工作怎么样了?还有,女朋友呢?都没怎么带来不是吗?”
“工作嘛,顺利地做着,拿着相当不错的薪水……虽然四处交往,可遇不到真命天女最近有点空虚啊。”
“別说傻话。被你伤害了哭泣的姑娘也是有的吧。”
“我不会交往到伤害的程度哦。我总有个癖好,在那之前就‘哧溜’一下躲掉。”
从以前开始,怜司就是个不管学习还是运动,都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巧妙应付的孩子。他因此而自满,对这一性格,静人曾严厉地告诫过,而他也把静人当哥哥一样敬仰,回想起来仿佛是在昨天。
“新医院在癌症治疗上很有名呢。不觉得给介绍了一个好地方?”怜司回到厨房。巡子相应地进人起居室在沙发坐下,免得疲倦。
“嗯。能和同样毛病的人说很多话,挺好的。亏得美汐。”
怜司扔掉营养饮料的瓶子,把头转回这边,别有深意地嘿嘿一笑。
“怎么了……你那样笑?有什么吗?那家医院,说是美汐的合作商介绍的……”
“合作商吗……小汐这家伙,什么也没说。”
巡子正打算问是怎么一回事,响起了下楼梯走来的脚步声。美汐探进脸,“什么嘛。我正觉得有个好吵的声音,果然还是怜司吗?你、为什么来啊?”
“伯母喊我来的。说是要去镰仓扫墓,让我开车出来。小汐也多受累了,不过能出院不是挺好的吗?还是靠了那家医院吧?”
美汐一瞬间神色严峻地瞪着怜司,随即仿佛压制了情绪,将脸转向巡子,“妈,今天早上吃这个。出诊的医生也说了没问题。”
她从玻璃瓶中取出一个装着药粉的袋子。据说,这是若干种蘑菇混合了米糠以及海藻类什么的,似乎有传言说对癌症很有效,她是从网上订购的。昨晚也递过来,巡子不来劲,没有吃。
“知道了。哎,我会考虑一下……不说这个,既然怜司也来了,外出的准备做好了吗?”
美汐看上去不满意,但她大约觉得是在怜司跟前,对巡子的病情不好明说,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怜司瞅一眼留在桌上的玻璃瓶。
“出院了也还得吃许多药吗?”
“因为恢复嘛。不过美汐呢,请了一周的带薪休假,什么事都搞得很夸张。对了,你刚才的话,介绍那家医院的……难道,是美汐的男朋友?”
“一定是。高久保的叔叔是县议会的议员,所以人面广阔……美汐原来没提。”
叫做高久保的是怜司大学时代的朋友,在东京都内的银行工作。怜司在三年前圣诞派对的餐桌上撮合了高久保和美汐,两人开始交往,这事之前从怜司处听说过。尽管以为差不多该有结婚的消息了,但一直没这动静。
“男朋友的事,她从来不提呢。我昨天也试着挑了话头,却完全没反应。”
“我最近也没见过高久保……怎么样了,想着问问小汐呢。”
“拜托了。我也想用这双手抱一次孙子,然后再去那边……”
她“啊”地一声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正当巡子踌躇于该如何圆话,“哈哈哈,得了吧。昨天刚出院,这台词可不漂亮。九九藏书”怜司笑声四溅,巡子也一起笑了起来。
一小时后,所有人都准备妥当,怜司旁边坐了巡子,鹰彦和美汐坐在后座,轮椅则折起来收在后备箱。事先把出门的事告诉过出诊医生和上门护士浦川,拿了急救用的吗啡,也了解了紧急情况下的处理措施和联系方式。
在附近买了花,上了高速路之后,因为和去海边的方向一致,路上相当堵。若是在堵车时巡子身体不适可就一筹莫展,因此下了高速路到普通公路,怜司靠导航仪驾驶的过程中,周围的绿意不断增加,天空也变得一览无余,能感到不远的地方有海的氛围。终于进入了镰仓市,车子驶上朝北镰仓方向去的高台,抵达供奉巡子娘家牌位的寺院。
墓地在寺院的后方。需要爬一点坡,但巡子坚持说难得出院,所以要靠自己的脚行走。鹰彦挨近她,帮她打着阳伞。幸运的是也没有疼痛。
或许因为离盃兰盆节还早,且在观光线路之外,这里不见其他人的:身影,与此相反的是蜂声大盛,连自己的说话声都听不清。美汐和怜司接过从墓地人口的水管接水的任务,巡子在上坡途中回头望去,只见美汐提着装了水的桶,似乎有些辛苦,怜司便把她的桶也接了过去。此时,不知他戏谑了一句什么,美汐作势打了怜司一下,他且躲且笑,那模样活像是兄妹,让人在一瞬间有静人回来的错觉。
和木家的墓很小。除了因心脏病去世的爸爸,死于癌症的妈妈,以及哥哥继郎的遗骨之外,仅有一只写有“先祖诸君”的小小的骨灰盒,据说是从大约位于青森的本家分来的遗骨。巡子和鹰彦用运来的水仔细地把墓擦干净。怜司也用扫帚扫了周遭,美汐带着疲倦的模样在树荫下休息。
供了花,点燃线香,全家人在墓前合掌。蝉声渐远。
(来年的夏天,我也在那儿了……继哥哥,一想到你,我是幸福的。结了婚,孩子也有两个。要说贪心可就没完没了啦……在结束时除了感谢还是感谢,是真的。)
“是个怎样的人呢,继郎?”
听得怜司的声音,巡子睁开眼。其他三人已结束了祝祷。
“小时候可能听过,但我不记得了。隔了这么久来到这里,还是觉得十六岁好年轻啊,心想他曾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是吗……对静人倒是说过,对你俩可能还没好好讲过。”
巡子正打算当场谈论继郎,“去店里再说,怎么样?”鹰彦大约在意巡子的身体,重新帮她打起阳伞说道。
巡子等人回到车里,驶向就在下了高台那儿的豆腐宴的老店。
这是孩提时代常去的店,继郎也很喜欢。婚后有一段时间疏远了,但自从为了扫墓来这里之后,静人和美汐喜欢这儿,在生日和圣诞节之龙的时候也想来。如果是豆腐菜肴,现在的巡子吃了也没问题。
在车驶出之后,巡子向美汐和怜司说起哥哥,进入店内后仍继续说着。
巡子在学生时代体质虚弱,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就感到疲惫,时常发烧。如果到人多的地方就很快感冒躺倒,稍有刺激便出疹子或拉肚子,所谓小孩子容易患的病,她几乎全都经历过了。因此性格也很怯懦,可说与现在截然相反,她消极内向,是个外出或者和人交谈都相当成问题的孩子。
总是对这样的巡子加以安慰和鼓励的,是哥哥继郎。
继郎蒙健康所赐,擅长运动,且有着开朗温柔的性格,为许多人所喜爱,在同龄孩子中常处于领导的地位。他体谅病弱的妹妹,常挨近在家里或住院处躺着的她的枕边,开玩笑逗她笑,或是为她读绘本啦漫画啦,还教她学习。就算这样,巡子的心仍然一蹶不振,他便摸着她的脑袋说,“真可怜。要是我能代替巡巡就好了。”
虽然很高兴,但禁不住再三住院,某一天巡子也拧起来,回嘴道:“继哥哥明知道没法真的代替我,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继郎当时泫然欲泣的脸,至今仍牢牢印在巡子的眼中。
那一天,继郎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没这回事,第二天,他以下定决心的街情说:“我求了神。说请用我的身体来代替。我说,我会代替巡巡生病,所以请让巡巡健康起来。我求了神哟。”
他合起双手,做出祈祷的模样。那以后,每当巡子生病,他便说:“我对神祈祷过了,把我的元气分给巡巡。因为我拜托过,请把我拥有的寿命给巡巡。”说着,他握住巡子的手,或是轻碰她的脸颊。
曾作为田径部的王牌而活跃的他在训练中倒下,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医生判断为一时过劳,但他说身子疲倦沉重,逐渐失去了精神。附近的医院说是长期疲劳造成,一天早上,他在去上学途中无法行走,重新在大医院做检査时被诊断为白血病。
住院之后,继郎的衰弱急剧加速,也不怎么吃,人变得纤弱。
真的代替了我,神听进了祈祷……十二岁的巡子想道。
一天,父母说让她和哥哥多说些话。她不知怎地明白了这话的含义,哭了一整天,说不要不要。第二天,她去探望哥哥,对继郎说:“继哥哥,你别代替我了。比起总生病性格也阴暗的我,开朗又被大家喜欢的继哥哥活着绝对是好事。你对神这样说吧。”
于是,他尽管虚弱,却笑着答道:“不存在什么神啊。就算存在,也不会听我的愿望。这不是因为代替了你。不过如果要选的话,巡巡活着才好。因为你会生孩子。要是我九九藏书的时间能去到巡巡还有巡巡的孩子那里……也不错啊。”
那之后过了几天,继郎陷入了长眠,他没再睁开眼睛,就此停止了呼吸。
巡子认为从继郎那儿让来了时间,她因此对自己说,浪费了一点儿生命也不行。因为把他的份也活了,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像他那样活跃地行动,主动与人交往。
起初也有勉强之感,但她逐渐能够积极地生活,几乎让人觉得或许原本的性格就是这样,朋友也多了。同时,明明曾经那么的病弱,或许是精神状态的影响,她的身体变得健康,连感冒也没有。
“然而,到了这把年纪,突然得了大病。”巡子总结道。
“……是个很棒的人啊,继郎他。”怜司以少有的认真口吻说道。
“嗯。我如今有时也会觉得,比起我,他活着的话就好了。”
“对静人哥说了继郎的事,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那孩子八岁的时候……坂筑家那边的爷爷死了,他垂头丧气,所以我想对他说,你呢,也要把爷爷的份给好好活下去。”
(公公是在故乡的海去世的。不能只让鹰彦去确认遗体,于是他们帶上八岁的静人和三岁的美汐,四个人外出。确认遗体之后,大伙儿一紀看了公公去世的海。海是鲜艳的蓝色。看了海回去的路上,我对静人说了哥哥的事。)
点的菜送了上来。看来是将新鲜的腐皮和豆腐配浓酱油来吃,散发替和风酱汁的香味。大家飞快地开吃。巡子注意到美汐龇牙咧嘴地放下筷子,“怎么了,美汐?这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抱歉。闻起来有点怪……怜司,可以的话把我的也吃了。”
巡子一听这 话,想起自己过去也两度有过同样的情形。因酱油类的气味而胸口发闷,曾经最爱的日本菜突然变得无法下咽……
(如此说来,这孩子突然喝起什么含有叶酸的营养饮料,拎个桶就不舒服,爬个坡就累得不行……还有,对气味的突然厌恶……)
“哎,美汐,你难道……”
巡子深深看向女儿的脸。后面的话没有接下去。她想即便如此,既然都是女人,美汐察觉到自己想说什么,大概会否定说不是吧。然而美汐表情僵硬,沉默着。
(不会吧……真是……那样?孩子吗?)
“都怪哥。”
美汐好歹挤出这一句,起身出店。巡子想追,却被鹰彦按住肩膀。鹰彦还制止了怜司,自己去追美汐。
巡子对怜司说了什么置若罔闻,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第四节
对着院子的落地窗的窗帘仍暗沉沉的。
尽管如此,巡子没有再睡,起了床。鹰彦在床旁边的榻榻米上盖了被子躺着,发出沉静的睡息。巡子回头看向身后。为了防止万一,在天花板上留了盏小灯,灯下浮现继郎的遗照。
那会儿是继郎住院后的平稳时期,爸爸拿了照相机去医院拍全家福。当时,继郎说要让巡子拍自己的照片。他说想让巡巡来拍。
当时的照相机对小学生的她来说嫌重,光是拿着不抖就竭尽全力,焦距是爸爸帮忙对的。继郎的神情一如患病前的明朗,与其说是朝着相机,不如说是朝着巡子一笑。和健康时的笑容相比,他脸颊深陷,让人不无心痛。然而父母说其中包含了继郎对留下来的人的温暖心情,选了这张作为遗照。
(继哥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一半是我祈祷过的,可另一半……好可怜,好痛苦,心口发疼。)
美汐昨天在车里哭了一路。其哭法让人能感觉到她独自承担着压过来的重负。她在巡子出院时的举动显得愤慨,大约也正是由于过度努力地压抑着,不想让复杂的状况扰乱心神,所以表面上显得焦躁不安。
从扫墓直到回到自己家,巡子和怜司都不知该如何发问的时候,鹰內坐在起居室温和地喊了一声:“美汐。”美汐乖乖地走进起居室,在鹰彦跟前跪坐着开了口。
已经怀孕十六周了。对方是怜司介绍的交往两年半的高久保英刚。但是,高久保不知道怀孕的事。她说因为在那之前分手了。
进人今年以来,美汐的朋友同事相继结婚,她想自己也差不多该结婚了,便在约会时若无其事地和高久保论及将来。又有巡子知道自己患癌症的事情,于是拖了下来,她原本打算等巡子好转再把高久保介绍给父母。
三月过后,美汐注意到,从前对组建家庭一事表现积极的高久保的先度有所变化。不过两个人准备在五月美汐生日时短途旅行,也许会被当场求婚,她这样轻微地期待着。
旅行夭折了。来到公寓房间的他提出了分手。我曾希望和你结婚……这样的借口嘀咕了一会儿之后,他说结婚不光是当事人彼此的问题,也对家人和亲戚有所影响,并坦言道,事实上,有一位亲戚请人调查了美汐的家。而形成问题的,是静人的存在。
调查美汐家的人似乎和警察系统有关系,査出静人曾被本地的警署作为行为可疑者而监护,还被要求到警署配合调査,甚至做过身份对照等另外,还打听到其他地方的警署也有类似的情况。
美汐对高久保谈及静人旅行的情况,只说过是为了寻找自我。事实上,静人总拜访凶杀案等死了人的现场,而且这样的旅行已经持续五年。他的家人或亲戚怀有不信任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你交往的对象的哥哥要做那样不可思议的事呢?为什么其父母会认同呢……虽然家人和亲戚要求高久保给出详细说明,可是他也刚听说这事,无法作答。据说也有人举出美汐隐瞒了静人跟警方纠葛的事,怀疑:说难道不是被骗了吗?亲戚之中有人认为即使是传闻也必须慎重对待,也有不少人对于和特立独行的人结缘感到不安,结果,在家人和亲戚聚会的席间得出了结论,说无法准许这次结婚。
听了这些话,美汐也无法反驳。对静人为什么要做那样的旅行,她本身现在仍不明白真正的理由。而父母为什么不阻止哥哥,她如今也感到疑问。她自然知道父母曾反对静人的旅行,但她一直以为,不是应该更强硬地、哪怕强拉硬拽也要阻止他吗,一定有什么法子的。
这样交往下去也是没有将来的,所以……最后听高久保这么说的时候,美汐责问道,决定分手不是在更早之前吗,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她只能回这么一句。他答道,因为你母亲生病,于是……
和恋人的分手以及母亲的病占据了美汐的脑袋,她度过了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的日子。不久,巡子在公立医院的化疗进展不顺,不得不转院,美汐别无他法,便联系了怜司。
对怜司,之前说的是巡子的癌症发现得早,能治好。而现在,美汐的理由是医院没有专门住院楼,待得难受,如果认识好的医院能告诉我吗?怜司答道,如果是高久保,一定能通过亲戚介绍个好地方。
坦白说,也出于对高久保的留恋,美汐豁出去打了电话。然而,一听到对方沉静的嗓音,她便觉察出已回不到从前的状态,于是反倒逞强恳求道,为了我妈,请务必介绍一间医院。据她说,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感到这成了“分手费”般的情形。她说自己不会再打电话,三天后,高久保安排了一家据说普通人很难问诊的私立藏书网医院进行诊治。
进入六月,美汐注意到例假两个月没来。持续有压力的状态可能佘导致月经不调,尽管这样想,她还是战战兢兢地用怀孕试剂做了捡査。反应为阳性。没有喜悦。试剂不能说绝对准确,她想着或许是自己的身体不适造成的,等着按理在两周后一定会来的例假。然而什么也没有来,她终于去医院做了检查。说是怀孕进入了第十一周,预产日是来年的一月十一日。
(可怜的孩子……她再也不见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以此换来了介绍的医院,我却在没治好的状态下出院,她一定感到难受。)
“你给说说,怎么样……”
美汐暂且说完之后,鹰彦注视着巡子说道。
“静人的事……你给说说,他们要是能理解,会怎样呢……”
如果是静人的事成了美汐与高久保结婚的障碍,好好说明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旅行,并消除误会,果然还是最妥当的吧。
怜司听到这话,说自己也想知道静人哥的事。还说他一直对什么寻伐自我的旅行感到奇怪。他又说,让人调查坂筑家的那个亲戚大约是高久保当议员的叔叔,或是他那个担任其秘书的哥哥,并保证自己会和高久保说说,一定把他带到这个家里。时间尽早为好吧,要么定在下周。
向美汐确认这样做可好,她便说,要是这样的话,希望现在说来听听。
“先试着说明,让我们能理解。哥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非做不可?妈妈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
巡子穷于回答,便避开说,归纳需要时间。
(事实上,也不能说我理解静人的旅行……)
前天,巡子在钟表店跟前看到供花,向店里人打听了情况,并且在据说死了年轻人的现场合了掌。她半冲动下采取的行动全是静人会做的事。知道人的死而祈祷冥福并非坏事。然而一旦执着,就成了被责怪的事……
罢手吧,静人。有什么意义昵,静人。她现在也会茫然地想起反复劝说的日子。头一回接到警察的联络,是在静人正式外出旅行之前。他在发生凶杀案的公寓转悠,就被害人进行询问,被邻居当作可疑人物而通报。那之后也不时有警方人员的询问,巡子他们只能道歉。
(可是,那孩子没法自己说明。每当问及真实目的,他只说必须这样做,回答得让人焦躁。问到最后,他就说希望当他有病。)
无法阻止静人,是因为到头来也不可能把一个成年男子用锁拴着。将这一点告诉别人,也不见得就能获得谅解吧。
(即便如此,尽量让他们理解吧……毕竟,难得有一个新生命降临……)
巡子拿了替换衣服移到起居室。她关上帐子,打开窗帘。虽说天色已亮,院子仍显得暗沉沉。她换过衣服,打开窗户,穿上到院子的凉鞋。
从改建之前,院子里就有梅树。因为春天过后的色彩寂寥,经巡子提议,在和室前种上了夏天开花的百日红……在靠里的一块地种上了秋天开花的丹桂……与道路交界的栅栏,设了山茶树篱。此外,还种了春天开花的木瓜,初夏的紫阳花,夏天的木槿,秋天能欣赏红色果实的朱砂根,把花栽在一起的花盆也按季制作。
被丰盛的色彩所围绕的这个家受到家人和近邻的称赞,而现在想来,她也许是试图通过植物强韧的生命力来治疗对父母和哥哥等逝者的丧失感。静人外出旅行之后,她到院子里的次数更多了,花盆也变得气派了。
(静人,你会回来吗?我希望你像以前那样,从事普通的工作,送走平凡的每一天。那样一来,我想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怎么样,你会回来吗?)
忽然,她感到从身体核心渗出了疼痛。她想好歹压住痛,当场蹲下。要是口服吗啡失去了效果,听说会采用在腹部皮下插针的持续输药法。大概离不能动弹也不远了吧。
(等得到吗……孩子的,孙子的,诞生。静人回到咱们家的时候……)
泪涌上来,院子里的风景晃动着。她用手心擦了擦眼角,手指离开吋,靠近百日红根部的地面上竖着一小块七八厘米的木板,带着叠影映人眼帘。
那是鹎鸟的墓,用碎木板做成的。已是二十六年前的东西,但因为埋得扎实,那之后也很小心不拔出来,所以留存着。
仍然因泪水而摇曳的风景中,巡子仿佛看到了六岁的静人。
静人用手捧起因前夜的台风侵袭而掉在地上、变得冷冰冰的雏鸟,以不知所措的神色久久地凝视着。
巡子对自己的孩子说,是从巢里掉下来死掉了哦。
不用放回去吗……静人头也不抬地问。
已经回不去了,一旦死掉,就无法回到巢里,所以放开它吧,巡子说。作树上,成鸟不停地鸣叫着。与其说是悲伤,听来像是在厌憎人类摆弄料。做个墓埋了吧,巡子建议说。
静人乖乖点头,巡子递过园艺用的铲子,他便在百日红的根部挖了安抚般地将雏鸟摆在洞底。把土仔细盖上之后,树上的成鸟停止了鸣叫。
静人在墓前合掌祈祷。之后,他抬起脸,凝视着墓开口说话。
我知道哦,小鸟宝宝出生时的事,我一直从阳台看着……这孩子,把脖子伸到爸爸和妈妈那边,叫唤了……可现在,它睡在这里……知道它的,只有我,妈妈,这孩子的爸爸和妈妈……我们要是忘了的话,就只有这孩子的爸爸和妈妈记得了。
巡子未加深想便回答说,鸟类不像人类那样长寿。
那么,如果我们不记得,这孩子的事,就没人知道了?它渐渐长大,明明再过不久,就能飞了……这些事,就没人知道了?
是啊……如果静人不牢牢记着的话。
于是,静人重新看向墓,稍微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哭了起来。
怎么了,静人,你哭什么呢?这样一问,他便啜泣着说:
怎么做才好……怎么做,才能一直记着呢?
巡子无言以对。她感到,无论说什么,都是仅限当场的谎言。
于是,静人用睡衣的袖子擦掉眼泪,抬头看向树上。
这孩子,在那儿活过呢他这样说着,把右手举到巢所在的树那边。可是,在这里,掉了……如此说着,他把左手垂近雏鸟曾掉落的地面。然后,他把双手放回自己胸前,叠在一起,用力按向心脏。
放在这里……为了不忘记,这孩子的事,放在这里哦。因为,这孩子生下来,好好地活过的事……放在我心里了。
第一节
杀了被称作是菩萨转世的人。是丈夫。因此,成了杀夫罪。奈义倖世没有辩解的打算,亦无所谓死刑。
她遭到第一任结婚对象的暴力,得知偶然造访的寺院是对家庭暴力受害者予以支援的避难所,于是获得了庇护。该寺院的长子名叫甲水朔也,靠他的尽心尽力,倖世得以离婚,那之后接受他的求婚而再婚。一年之后,她杀了他。
警察以杀人嫌疑做了搜查,然而,各种各样的证据表明朔也对倖世怀有杀机,检察官以过度防卫引发的伤害致死罪做了起诉。
公派的律师主张为正当防卫。从五金店店员的证词得知,作为凶器的生鱼片刀原本是朔也买的,此外,杀人动机依旧不明,而朔也留有自拍的录影,声称“我要杀掉倖世。不能让其活下去”。
审判中,朔也的父亲和弟弟来到证人席上。两人是僧侣,因此抑制了情绪,但他们阐述了自己的儿子或哥哥是个怎样为世间尽力的人物。
朔也没成为僧侣,他在与寺院邻接的地方建立了以使用者为本的丧葬祭祀中心,除了给家庭暴力受害者提供的避难所,他还为高龄孤老设立并运营了集体之家。
父亲吐出一句话,“那个女人是魔物。她用柔弱的风情吸引男人,使其毁灭。”弟弟则说,“比我更高尚的人不可能起意杀没有罪的人,一定是哥哥发现了那个女人不为人知晓的罪恶,认为必须对她施以惩罚。”
倖世对此毫无反应。她怀着这样的心态,现实的所有一切都离自己很远。
当公诉人问她想要杀死丈夫吗,她直接回答说“是”。
因为这个回答,以及倖世用刀捅了他一次之后再次深深扎下一刀的事实,给出了有罪的判决。但是,审判长对倖世自身也在凶案当天遭受过朔也的暴力一事予以承认,针对劳教六年的求刑,宣布为劳教四年。;期待严刑的朔也家人以及寺院檀众表示不满,但似乎也由于耐不住媒体的反复采访,没有要求进一步上诉。倖世也对不是死刑感到失望,但因为律师劝她上诉,说上级审判时量刑可能变轻,她便拒绝上诉,服从判决。
在劳教所无非是日复一日地默默处理需要做的事。或许是她沉默寡言的态度有些瘆人,并未遭受类似欺负的行为。她似乎在某种意义上显得像个模范劳改犯,比刑期四年还稍微早—些释放了。倖世二十八岁了。
劳改过程中,透过朔也家属的代理人,她被要求离婚,倖世爽快地答应了。她还在获取户口簿副本的委托书上签了字。释放的日子大约传到了死者家属那边,她一出劳教所,代理人便等在外面。她收到一只装有一百万日元的信封,并依照要求往写着再也不出现在镇上的切结书按下拇指印。而且,大约为了不让她回镇上,还给了她两只胡乱塞着她的私人物品的高尔夫球包,以及获得新住所必需的户口簿副本和居住证。
没有可去之处。她便先前往劳教所附近的在东北屈指可数的繁华街区,从大巴上看见色彩丰富的街道,她感到饿了,于是一无杂念地吃了又吃拉了肚子。她在廉价旅馆要了个房间,除了吃饭不出门,光是看电视,就这样过了几天。
在劳教所被束缚、不自由的生活中用不着考虑的问题慢慢回到了脑海,第五天,她萌生了对生存的倦怠。为什么还活着?活着的意义何在?
然而,即便是准备死的些许行动,她也提不起劲。反倒羨慕起丈夫来,“朔也,朔也。”她对着墙壁喊他的名字。
不知持续了多久,“倖世,怎么了?你这不是摆出一副极其可怜的模样吗?”朔也的声音回应道。她以为是幻听。
〈不是幻听。我一直在你身边。因为你吸取了我的生命。〉
她在身后感觉到朔也的存在,如同空气的起伏。她没有感到恐惧或冬安,反而沉下心。藉由他的存在,她得以从孤独逃开,感觉好歹保住了精神的稳定。
“那时候,要是被你杀掉就好了。”她凝视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的自己,对他说道。
〈你羡慕我的处境?要是这样的话,让谁把你杀掉就行了吧。〉
朔也的脸从映在镜中的倖世的右肩之后呈现出来,仿佛人们守望着的太阳从山背后升起。那张脸泛起冷笑的神情,“刷”地搭在她的右扁上。
他头发剪得很短,下巴略尖的小脸,眼睛鼻子集中在脸中央,因此更价人以紧凑的印象。浓眉之下睁着一双有深重双眼皮的眼睛,曈孔中心广起昏暗的光彩,与他相对的人会有种感觉,仿佛闪过的念头都被看穿,并因此退缩。
相比之下,倖世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单双难辨的不彻底的眼皮,有种害怕与人对视且曈孔焦点总在暧昧游移的感觉,看上去仿佛对任何事都缺乏自信。朔也曾说正是这一点挺好,倖世在后来发现那并非称赞。
〈要是活腻了又没法自我了断,找到把自己杀掉的对象就行了。〉
头脑运转的敏捷,流畅的口吻,仿佛在说什么都一清二楚的自信满满的态度……不光是脸容,朔也在各种方面都会让他面前的人感至羞愧。
“别说没用的话。上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房间的电话响起,朔也消失了。是前台打来的。说是有人预订,用以请把房间腾出来。似乎是担心始终闭门不出的她会自杀。
倖世出了宾馆,在街上游荡,寻找会杀死自己的“对象”。她乘上南下的火车,乘厌了便下车。她对装模作样的街道感到不快,又乘上火车。接连几次。在关东北部闻所未闻的车站下车后,发现环境很像自己长大的地方,她因而感到说不定能找到“对象”,便去了一家老旧的房产公司。六张榻榻米的单间,带厨房,每月两万三千日元。她以为没有保证人的即日入住会不受欢迎,但房产公司年迈的老板似乎怎样都可以,说预付一个月就行。
四天后,她在一条小商业街看到招聘人手的招贴。仅仅是等着所带的钱变少的生活让人感到凄惨,她写了份隐瞒前科的简历,接受了面试她在第一间便利店被指出没有电话号码,在随便写了号码的第二间店,对方说以后联系。在第三间的家庭餐馆,对方说如果是晚上十点到凌晨五点的深夜时间段就行,她当场被录用了。
和她目前为止的生活日夜颠倒,但一周下来也就掌握了规律。她不讨厌厕所和垃圾堆放处的打扫,因此被四十多岁的男店长看重。—个月似快过去,结婚前的账户汇入了工资。她有了习惯的超市,开始和隔壁印简餐酒吧工作的女人互打招呼,也恢复了眼下时值盛夏的季节感。另一方面,杀了菩萨转世者的女人也对轻易融入社会这一现实感到别扭。
她朝之前住客留在房间柱子上的镜子这样一说,朔也在镜中笑了。
〈周围的人是不会接受你这个人的。你对于这世上不过是一个随手可替换的记号。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目前处于可用状态的女人而已。〉
第二天,倖世接受了工作单位的店长的邀约。两人喝酒之后进了宾馆。在短时间里平凡地结束之后,店长问她刚才怎么样。因为怀着驳倒朔也的想法,倖世说不错。她在之后一周也被店长邀约,第二次发生关系的夜晚,他采取了野蛮的行径。他揪住她的头发说是我不管不顾地聘了你,藏书网又命令她听话,倖世瞪了回去,那是什么眼神啊,他说着打了她的脸。在床对面的大镜子里,朔也笑了。
〈倖世,又是老一套的重复呢。你用楚楚可怜的外表吸引男人,又因心扭曲的心性而让藏书网对方焦躁,最终被施以暴力……倒不如托这家伙,怎久样?〉
你看什么,店长抓住她的手腕说道。倖世甩开那只手。
“哎,你杀了我吧?”她宣告说。对方的手停在了空中。
“我杀了丈夫。劳教四年,最近刚出来。你就是在那个时候雇了我。我觉得即便活着也无可奈何,你要打的话,不如杀了我吧?”
对方怔住了,突然下床拿着衣服进了厕所,穿戴整齐出来。你是让我负责吗,说着他连钱包都拿了出来,见此,倖世苦笑。
“那天,你当场雇了我,是为什么?看上了我的哪一点?”
他支吾过后答道,你看起来像被抛弃的猫仔,我感到必须做点什么。随后,他把三万日元放在桌上,逃跑般出了房间。
〈可怜的倖世……能答应你的请求的对象,看来很难出现啊。〉
镜中的朔也露出伪善的悲伤神色,倖世将手边的枕头扔了过去。
第二天哪儿也没去,她想饿死的话或许能办到,在房间角落里躺倒。第一天忍耐了过来,可第二天夜里忍不住了,她向买了搁着的面包伸出手。挂在柱子上的镜子里,朔也在笑。她打破镜子,把面包扔到窗外。又忍了一会儿,喉咙极度干渴,她便把嘴凑在水龙头上喝了水。或许胃受到剌激,她反而几近异常地感到肚子空空,于是去厨房寻觅。什么也没找到,她终于光着脚奔出去,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包,一边对自己绝望而淌着眼泪,一边往嘴里放。
隔壁的女人似乎是下班回来经过旁边,被倖世的模样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回事。
“杀了我。”倖世说。女人把她带回了房间。
应该已经死了的丈夫出现在镜中,唆使说找个谁来杀掉自己,倖世讲述道。
女人是某个新兴宗教的信徒。她为倖世祈祷之后劝说道,你好像被恶灵给缠上了,最好去墓地或是有缘的地方好好祈祷一番。
通过和人交谈,倖世终于恢复了镇静,她向女人道谢。
是被朔也缠上了吗,是幻觉加剧吗……尽管不太清楚,但或许也可以再去一次捅死他的地方。把刀刃顶进他的身体的感触至今仍鲜明地留在手中。然而,他死去的真实感淡薄。因为她没有确认遗体。
如今在那地方站一次,或许能获得确实毁灭了一个人类的真实感。
我用这双手夺走了被许多人所爱同时被感激的生命……呀,这样的女人会怎样呢,该怎样呢……仿佛是亡灵的存在会消失吗,还是反而会增强吗……另外,她期待着,不论是生存还是死亡,站在那地方的话,或许能得到关于自己前途的某种答案。
她把原本就少的随身物品进一步处理,仅仅带着一只小高尔夫包就能容纳的东西,以衬衫牛仔裤配凉鞋的轻装离开镇子。她在车站跟前买了帽子,戴到遮住眼眉,继而转乘电车,在那天的午后,她抵达原本肯定不会返回的东北的镇子。
她避人眼目乘上巴士,从周围没有人家的巴士站步行,开始攀登镇子那头和朔也生活的寺庙正好相对的稍有点儿高的山。
在山的半中腰附近有个大公园。从前曾是工业废弃物处理用地,其他县也有废弃物送到这里。因为发现有害物质流入地下水而引发问题,也因为工业废弃物同业者的倒闭,只能用纳税人的钱来填埋这里,在空地上建造了有名无实的公园。地面随处树立着排废气的管道,持续飘荡着恶臭,下雨后则渗出绿色或黑色的液体。从开设之初几乎就没有居民作这个公园玩耍。
九月上旬的工作日,日头仍高,在爬山途中果然不曾遇到人或车。倖世一边后悔穿了凉鞋来这里,喘着气爬到公园,站在那天被朔也带到的地方。草木不生、仅有干燥的黄褐色泥土延伸开去的空间,如今也和当时一个样。也没任何迹象让她想起凶案的什么。
然而,在徒有其表的公园空地靠近中央的附近,摇曳着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第二节
一眼看去,公园能容纳两个足球场的大小,朝着南面宽广地敞开,若站在南端可以一眼望尽镇子。再前面是陡峭的悬崖,跟前设有栏杆。
倖世曾被猛推到那处栏杆撞上脸,撞破了额头。在下个不停的雨中,她仰面倒地,朔也充满仇恨的脸凑近前来……
和伴随着疼痛的记忆在胸中燃烧的地点隔了一些距离,站着一个男人。
他看上去身高和朔也差不多,所以有一米七多吧。男人身材纤细,胸膛纤薄,白T恤配着似乎褪了色的牛仔裤,从斜后方看不到脸,他拓肤微黑,像是晒出来的。
男人没留意这边,在搁在脚边的大登山包旁跪下左膝,将右手伸向天空,左手垂近地面,然后将两手重叠在胸前,低下头。
倖世感到一阵心跳。因为男人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为死者祈祷。男人是在祝祷朔也的冥福吗?从地点来看,只能认为是这样。男人似乎在吟诵什么,嘴唇翁动。
倖世也想到要在对方发现之前逃离这里,但好奇心赢了,便朝他迈出脚步。
大概是觉察到脚步声,男人抬起脸。看见倖世,他的表情仍丝毫沒变,静静地站起身。他的脸型略长,头发偏长,但不至于遮住眼睛。T恤衫带着皱痕,牛仔裤四处绽口。然而没有不洁之感,也不让人害怕,是因为他的眸子里没有戒备或谄媚的神色,反而从全身渗出如同迎接朋友般自然的亲切感。
“您好。”他礼貌地点头说道。
对这意外的话,倖世仍戴着帽子,点了点头。
“……那个,您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呢?”她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问道。
“我aidao了某人。”男人的嗓音细弱,是平和的语声。
“什么意思?”
倖世虽然从其姿势察觉到那是“哀悼”,仍再次问道。因为他看起来和朔也年纪相仿,她不由得想象或许是学校时代的同学。
“.99lib?因为这里有人去世了。所以,我做了哀悼。”
“去世的人怎么称呼?那位的名字是……”
“是一位叫做甲水朔也的。”
倖世留心不让声音显出动摇,“您是那位的家人?或是好友?”
“不是。我们一次也没见过。”
“哦……那么,是工作关系什么的吗?”
“我说的是,什么关系也没有……没有丝毫所谓的一般联系。”
倖世凝视着对方。男人仍不改平静的神色。
“那个,是怎么回事呢?既没有关系也没有联系,却被哀悼……”于是,对方浮现惟有蓝天下才能映出的明朗笑意,反问道:“不好意思,您是甲水朔也先生的熟人吗?”
倖世想要否定,却也意识到眼下已然迟了,“真的只有一点点关系。”
“这样的话,一点点也可以,能告诉我甲水朔也先生的事吗?”
她不明白其真意而沉默着,于是对方似乎想要消除这边的怀疑,继续说道:“甲水先生在四年前去世,我是从当时的报纸知道的。我在三年,前来到这里,山脚的商店里的人对我说了去世的地点和甲水先生的情况。他是个博爱的人,在父母家的寺院旁为遭到家庭暴力的女人们建了庇护所,建造了为孤寡老人而设的群体之家,听说被许多人感激。”
“你说三年前……?究竟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是警察?”
“我只是旅行者。一直在旅行。四年前甲水先生去世,我在北陆。第二年,因为选择了经过这个镇子的路线而得以拜访。这两年间我来去走了别的路线,所以没能来,今年选了经过这个镇子.99lib.南下的路,所以又可以来了。”
“……您在说什么,我一点都——”
“抱歉。常被人说我的解释很拙劣。我走访通过报纸、杂志或收音机,还有通过人们的话而得知的死去的人们,并做悼念。”
越来越无法理解。听起来是什么宗教模样的旅行。
“也就是说,你是僧侣或修士一类的人物,在走修行之旅,是吗?”
“哪里的话。什么资格或权利可一概没有,我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人。”
“……那么,你因为什么目的而做走访亡者的旅行呢?”
“没什么目的。只因为人的亡故是遗憾的事。”
倖世渐渐生出被嘲弄的感觉。她正苦于找寻问题,男人率先问道:“那个,甲水先生他,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被这么一问,我也没法一句话……”
“他被什么样的人爱过?爱过什么样的人?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如果您能具体说说,可就太感谢了。”
对这个疑问,倖世甚至感觉到某种恶意一般。无法理解其意图自不说,什么爱,什么感谢,对于朔也被妻子所杀的事实,这个男人是怎么考虑的呢?
“那个,你难道不知道吗,甲水先生是怎样去世的?”
“我看过报纸,所以报道里写的事情倒是知道的。”
报上登了自己的头像吗……倖世仿佛被诱惑了,有种摘下帽子的冲动。从这个现场被送往医院并被就此逮捕的她,并没有工夫看报纸。“不过,报道中没有细写甲水先生是99lib?怎样一个人。”
男人的表情也罢声音也罢,都没有怀疑倖世是杀死丈夫的犯人的迹象。
想把朔也不为人知的行径尽数吐露的欲望涌将上来。为什么公认为是有德之人的他,会对妻子施以暴力并打算将其杀掉呢?为什么,他贤留下声称杀妻的录影呢?
“听说从小时候起,他就被称作神童。”
倖世勉强压下倾诉欲,说出人们共识的朔也的形象。
“他脑子转得快,也有责任感,对谁都很温柔,孩子们自不用说,据说鱿迮老师和家长们都用憧憬和期待的眼神看待他。他在小学中学高中都被选为学生会会长,人们讨厌的扫厕所之类的活儿他也率先去做,一旦听说有谁欺负谁,他不光提醒欺负人的一方,还发掘他们内在的良知,对被欺负一方的痛苦也予以抚慰,消除双方的芥蒂。他把连大人也做不到的事做到高年级学生那边。也许因为在寺院讲经堂开设的少林拳教南做锻炼,他身上具有某种仿佛由内而外的压力,据说,仅仅是被他盯着,不管什么流氓都乖乖地听话。对这样的他,女生人人爱他,男生全都热切盼望成为他的朋友。”
自己为什么尽说这些表面的事呢?真相过于奇怪和复杂,一定谁也不会相信。正因为明了这一点,她才在法庭上沉默,现在也一样:“对他以继承当地的小庙为终结的人生,周围的人未免感到遗憾,第是期望他能进东大深造。似乎他有个弟弟这事也对此有影响。弟弟和他不是一母所生,据说朔也的亲生母亲在他五岁时死于事故。他和与亲再婚来到家中的女子相处融洽,对之后降生的弟弟则相当宠爱,据说他向父亲提出自己升学,并希望弟弟代他继承寺院。听说继母哭着向他道了谢。他在大学里学习政治,在政治家的事务所打工并受到器重,周围的人曾大为期待,希望他顺利地成为政治家或是官员。但他在.99lib.毕业不久回了镇子。他知道寺院开始凋零,想专心援助父亲和弟弟。他从地主那儿获得后山的转让,为地方上的人们开发了美丽的陵园,这是起初。他把配备住宿设施的丧葬祭祀中心设在寺院的旁边,举办遵循死者家家属意愿的葬礼,以此为方针运营。此外,他把丧葬祭祀中心职工宿舍的一部分作为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们的庇护所,女人们在中心工作,获得报酬,由此自力更生。旧讲经堂被改建为群体之家,收容没有亲属的老人们,并在老人死去时给予诚擎的祭奠。靠着他,寺院重新兴旺,成为镇上人们新的心灵倚靠,对于他的存在,人们自然而然地说成也许是菩萨转世。”
就算是表面上的,说起朔也的一生,她不由得这个那个地想起来,倖世终于意识到说多了。她慌忙解释般说,“实际上,我家先祖安置遗骨的寺院就是朔也先生的寺院。带着母亲和祖母的遗骨去寺院的时候,碰巧在失业中的我也获得丧葬祭祀中心的雇用,从周围听说了朔也先生的事。我还亲眼目睹过他的言谈举止。所以,对你刚才的问题的回答……我想,他可以说被所有遇到的人爱过。而且,他的行动,也一定能说几乎被所有当地人感谢过。”
对于自己是他的妻子也是杀人犯这一事实,倖世保持了隐瞒,这会儿说完朔也的情况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她感到从身后传来嗤嗤的笑声。
〈为什么你不说真话呢。〉
她无视在耳畔低语的声音,对眼前的男人说,我说完了。
“非常感谢。对我有帮助。那么,我重新哀悼。”
男人以澄澈的神情答道,这一次则把右侧的膝盖跪在地上。牛仔裤的双膝都磨破了,是因为经常采取这样的姿势吗?他把右手举到头上,左手垂向地面,如同收集浮游于这两处的花种一般将双手在胸前重叠。
倖世记起来,男人眼下跪着的这一带似乎是当初刺中朔也的位置。
那时候,园内灯光稀落,积水的颜色什么的应该不清楚,在记忆中却染成了鲜红色。她此刻也在鼻腔深处感觉到废弃物的恶臭,以及混合了山和泥以及人类汗水的臭味。从朔也的背后捅向侧腹。然后,朝着倒地的他的心脏刺入锐利的刀尖。在即将气息断绝之前,朔也向俸世喃喃地说了什么。
没错……倖世至今仍不明白在那时说的话。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其真意是什么?仍然是个谜。
公园被初秋午后的阳光平凡地照着,除了男人屈着膝祈祷着什么,此外一无动静。倖世怀着漠然的不安站着,自己在这里剌死了丈夫……叫实际上他不会没死吧,这一疑问涌了过来。
她和失去意识的朔也一同被送到医院,就此被捕,结果没看到他的遗体。自己莫不是掉进了圈套?一切都是阴谋,朔也现在还活着,所以从身后感觉到的他的存在不过是错觉,不是吗?她产生了这样的期待。她预感到,此刻像是在为朔也祈祷的男人知晓真相。
倖世在对方身旁蹲下,竖起耳朵,倾听他在嘟嚷些什么。
“听说,您把寺院交给被您宠爱的弟弟,您自己则在背后从事支持寺院和家族的工作。您向许多人提供了美丽的祭奠场所,运营丧葬祭祀中心,举办遵循死者家属意愿的葬礼,还建造了家庭暴力受害者的庇护所以及孤寡老人的群体之家,据说您深为人们喜爱。许多人看重您,而且据说见过的人全都爱过您。”
他所说的似乎是倖世刚才叙述的内容的总结。不明白他特意重复的缘由,但也不值得反驳。她这样想着,男人继续说道:
“比什么都重要的是,对于您,有一位告诉我这些事的女性。她现在也想着您。您此刻仍在这位女性的身体里保持着生命力。”
他的话进入耳朵,并抵达内心深处,随即,倖世发出了惨叫。
第三节
她靠在公园一端的栏杆上反复地干呕。因苦楚而几近流泪。
“您没事吧?我带着水,要吗?”
听到身后的声音,她从膝下回望过去。看见了刚才那男人的跑鞋。
什么嘛,这个男的……说了那样的话……疑惑和愤怒涌将上来。
她正打算回答不要,嘴巴里黏糊糊的。圆柱形水壶从倖世的斜后戈递了过来。或许是错觉吧,感觉到洁净的水的气息,干渴更甚。她连道谢也忘了,接过水壶。
用掌心盛了水。洁净的凉意行遍全身。用湿手在了下额头和脸颊的热意。她意识到帽子掉了,但不管怎样,眼下想沉浸在清澈的水的愉悦之中,她又凉了下脖子,也灌下喉管。转瞬间水壶变轻了。
“啊,用了这么多……”她朝男人的方向转头仰望。他站在离开一些的地方,手拿她的帽子站着。
“没关系,全部用掉都行。我还会在其他地方装水。倒是您身体怎样?”
“哎,已经……”
倖世盖上水壶盖,扶着栏杆站起身。男人递过帽子。她道谢接过来,把水壶还掉。这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男人身材消瘦,与之相对,手有些大。不光是手指长,手心也厚实。
〈这男人是谁啊?〉
朔也的声音传来。右肩感觉到比迄今为止都强的气息。她转头一看,那是朔也的脑袋。原先只能透过镜子看到,而今则有朔也漂亮的脸在那儿,从背后悄然把下巴搭在她肩上。他脸色白晳一如既往,略微皱着纤细的眉,注视着男人。
〈我呢,在你的身体里至今仍保持着生命力,这事说对了。说不定,他可能全都知道哦,你是谁,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那迄今为止仿佛是耳语的声音,如今听来是普通人说话的音量。倖世将视线投向眼前的男人。他能看见朔也吗?或许能听见声音?
“你听得见吗,刚才的话……在这儿,在这边肩膀上,能看见?”
她把右肩稍微往前探,试着问对方。男人的视线停在倖世的脸上,没.99lib.有移向朔也那边。
“……您问听得见吗,指的是什么?您刚说能看见什么。”
〈也可能是我们寺院的哪个人雇的侦探。〉
确实也可能是这样的情况,倖世用自己的语言重新问道:“你是被甲水家的人雇的吗?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是不是在你出狱后一直监视着,发现你来到这里,就先过来打算警告你?〉
“我没打算回寺院。如果说我仅仅来了这里也违反合同的话,钱还给你。”
“您似乎误会了什么,我和甲水先生真的毫无关系。”
像是道歉般,男人略微低头说道。朔也从鼻子里一笑。
〈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为我祈祷?这不是没理由吗?〉
有什么要求就说清楚,倖世想着,朝对方逼近过去,从山那边吹来一阵疾风,掠走了她的帽子。帽子轻易地越过栏杆落往崖下。倖世以视会追逐的时候,感到帽子的命运和自己相叠,倒不如就这样自己也追帽子而去,从怀有的烦恼与困惑中解脱出来,该有多好。
〈呵,你真这么想?要是这样的话,也并非什么难事吧?〉
朔也以冷彻的声音说道。倖世反倒就着他的嘲讽把手放在栏杆_一只手落在朔也不在的左肩上。她感到被使劲按往地面的重量。
“真遗憾帽子飞了……不过,只好算了。您还会在这里停留一会儿吗?还是要下山了?”
从男人与之前不同的低沉嗓音,她感到对方在担心自己纵身而下。
“……你呢,之后打算做什么?”倖世把手从栏杆上拿开问道。男人也把手从她的左肩松开。
“我行程不紧,所以我待在这儿,到您好些为止。如果您下山—起。”
听到这话,朔也愉快地咧开嘴。
〈他似乎打算盯着你,直到你下山为止呢。是不是寺院的家伙们等在山下啊。〉
倖世将视线投往想来是那晚刺中朔也的位置。黄褐色土壤延伸的地面上随九九藏书处竖着排废气的管子,叠不上她在雨中和朔也纠缠在一起的情景,自己握着的刀刃割裂了朔也经过锻炼的肌肉,静静地刺人其中,这佛触强烈地留存在手中,同样连不上对他的死亡的实感。
而此刻,肩上搭着朔也的脑袋。这是亡灵吗?还是其他次元的虚无存在呢?面前的男人所说的话……朔也在她体内仍保持着生命力……或许正是藉由这句话,曾被锁在她身体里的朔也如同听到释放的咒语般来到外面?朔也如今已不在她的体内,而是在外部。就算他的肉体已毁,也并非在真正意义上死亡,不是吗……
“我要下山了。”
她感到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朔也不是在这里死去的。因为他甚至可能没死。倖世走近搁在地上的包。朔也待着的右肩略感沉重。她把包的肩带试着挂上左肩。感到和朔也脑袋的重量获得了平衡,她不知为何放下心来。
那个男人也以娴熟的举动把看似沉重的背包背上。背包上面绑着枨起来的大睡袋。被他的视线所催促,倖世跟在他身后迈开脚步。
相较外表略为纤弱的印象,男人踩着低重心的沉稳步子。沿着山路往下的途中,他几次朝这边回头,确认她在,便送过柔和的笑意。
“喂,你朝他挥挥手如何?”朔也每到这时便奚落道,倖世沉默地走着。
下到山脚,男人在和镇子中心连接的道路外侧等待着倖世。此外不见人影。倖世试着仔细打量周围,依旧没有藏了人的迹象。
“您没事吧?身体已经好了吗?”对男人的体贴,倖世边巡视周围边点点头。
“您之后去哪儿?可以的话,我送您过去。”
男人说道。说到去哪儿,倖世已经无处可去。
“……你去哪里呢?是回甲水先生的寺院报告吗?”她试探道,男人以专注的眼神回看向这边。
“寺院一次也没去过。我现在打算到桥上去,就是架在流经镇中央的河上的那座。因为在那座桥下生活的男子四个月前去世了。”
倖世不理解话中的含义。
“怎么一回事……朔也先生和那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关于甲水先生,承蒙听了.99lib.您的话,完成了非常好的哀悼。”
“我的意思是,既然完成了,要怎样……”
“下次来拜访,或许又是三年后,也可能根据旅程安排稍微提前一些,到时候,我打算再去那地方哀悼。”
“下次又是三年后?你说过,哀悼朔也先生,今天是第二次,对吧。可你说又……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请说实话。”
“即便让我说实话……我也不是能称作什么九九藏书人的人,仅仅是到处哀悼去世的人罢了。至于目的……或许该这么说吧,我只是想这么做。”
“别尽扯谎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过于烦躁,嗓子几乎倒了。朔也不禁也满脸怔然。
〈怎么也不肯坦白啊。那刚才的祈祷的话,是以怎样的用意说的呢?〉
听到他的话,倖世按捺住胸口仿佛要裂开般的疼痛。
“那么,为什么你刚才把我的事扯在一起祈祷呢?”
“您指什么?”
“别装傻。你为朔也先生祈祷时,我有些在意,竖了耳朵。你说他现在仍在我的身体里保持着生命力,是这样祈祷的吧?”
“啊……听了您的话,我是这样感觉的。因为有您的存在,甲水朔也先生才作为与其他人不同的存在而凸显着。”
朔也摇头笑了。
〈因为你,我确实成了不同的存在。因为被杀了。〉
倖世无视于此,以强硬的语调对男人说:“你说他是和别人不同的存在,我要说的是,这与你又有何干?”
“凭着他是谁也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的人物,我更容易哀悼了。我做的就是这些。哀悼去世的人,将其记住。”
或许习惯了这样的质问,他毫不造作,以自然的口吻答道。
“可是,对你而言,那个去世的人是个素不相识的对象吧?”
“嗯。所以,我向其亲近的人询问,想要详细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总觉得有股宗教味儿。莫不是哪儿的教会的一员。〉
倖世用眼睛不断搜索着,看男人的物品上有没有所属团体的标示一类的东西。
“你有什么信仰是你的自由,可你已经放下朔也先生的事,又去别人那儿,是为什么?你说曾在桥下生活,那个人,是流浪汉吗?”
“我想大概是。我在报上看到他去世,所以现在过去拜访,仅此而已。”
〈他是在耍你吧。没可能把我和流浪汉一视同仁吧。〉
“我懂了。你是在耍我呢。”
“没有的事。我不会耍人的。”
〈这样的话……这个男人,可能精神上有毛病。〉
“你,失礼了……是有病吗?”
于是,男人仿佛终于感到被理解了,以松了口气的神色点了点头。
“嗯,我也觉得您这样认为就好。”
第四节
男人是什么人,和倖世无关。何况他自己说了是有病,不管他就行了。但如果这样分开,他就会一直弄错自己和朔也的关系。对其将朔也和流浪汉一视同仁,这一点倖世也无法理解,而且她也想确认,对于死者,他的行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他当真是在做他所说的那种旅行吗?
“我也一起去你说的那个,流浪汉去世的地方,可以吗?”
倖世向男人恳求道。他露出有些惊讶的神色。
“嗯,没关系……不过也不是直接往桥那儿去。”
他说,为了了解去世的人的情况,会在途中走访店铺之类。倖世决定姑且一无所知地跟着,便回答说按你喜欢的做就行。
男人的步子一步一步带着慎重,或许是在寻找什么,他不时将脸转向道路的两侧。
倖世穿着凉鞋上山下山,也有些累了,他的缓慢步伐正合适。
〈离寺院倒不近,若是遇到熟人,你好好打招呼哦。〉
朔也没有离开她的肩头,边眺望四周边带着嘲讽说道。
倖世曾在这个镇子生活过两年。她光在寺院附近待着,几乎不曾来过这一地区,但这儿一定有几户施主的住家,有人看报后记住了倖世的脸,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因为丢了帽子,每当有人她便深深地埋下脸。
“你好——”走在前面的男人发出明朗的声音。视线前头,有位上了年纪的男性在家门前的路上洗车。倖世隔了一点距离观望。男人走近上了年纪的男性,问他能给些水吗。
由于他小心递出水壶的态度,上了年纪的男性也仿佛消除了警惕,给他灌了水。
“四个月前在桥那边去世的人的情况,您知道吗?”
男人问道。上了年纪的男性不知其所以然地讶异之后,像是想了起来,皱脸说道:“啊,是指被坏家伙们杀掉的流浪汉吗?”
可能凶案发生的当时曾大为骚动。上了年纪的男性没有停下洗车的手,就引发凶案的当地少年们的家庭环境乃至日常举止细细道来。
倖世没法听清叙述的全部,可当对方的话大致结束时,“非常感谢。接下来……关于去世的人的情况,您知道吗?”男人重新问道。上了年纪的男性露出有些不满的神色,摇头说什么都不清楚。男人道谢后走开去。倖世低着头追赶。朔也从她的肩上向上了年织的男性诉说道,这个女人就是杀了我的女人。对方连头也没回。
接着,男人走进敞开的报亭。倖世看向店内,他在和像是老板的中年夫妇交谈。等他出了店,她试着问他了解到什么。
“没有。根据他们的记忆,据说不论全国报还是地方报,被捕的少年们的情况写了不少,但去世的那位的情况则几乎没有刊载。”
这之后,他又走访了小杂货店、米店、荞麦面馆、药房、加油站、老旧超市等,询问去世的流浪汉男子的情况。
在老旧超市,男人买了标有打折的面包和香蕉,借用了厕所。倖世也感到肚子空空,便买了三明治和果汁,同样借用了厕所。男人在停车场角落的荫凉处坐下,开始进食,因为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倖世在他身旁坐下。
抵达流经镇中央的河流时,太阳歪在西方连绵的群山的近上方。河流以远处的奥羽山脉为水源,包含河岸,宽近百米。倖世住在这个镇子的时候,朝朝夕夕从山坡上的寺庙眺望这条河流。
男人在桥上走了一截的位置停住脚,看向下方的河流。
倖世常走的是从这里再往上游两座的桥。沿河的土堤上种着成排的樱树。她想起来,从前,她曾在盛开的樱花之下和朔也并肩散步。
当他求婚时,她曾以为是玩笑。对他选择从丈夫的暴力下逃出来。毫无长处的她,周围的人难以置信,她想着是说笑吧,便回避过去。发现朔也是认真的,所有人都联合起来反对,向他提出了好几个作为替代后相亲对象。听说其中还有县内达官名仕的女儿。然而朔也坚持和倖世结婚。倖世自身搞不清楚状况,被摆布在朔也和周围的人之间,连镇静下来考虑他请求的余地也没有。
尽管如此,和倖世初访寺院时一样,朔也一直温柔地待她,因此她虽然惶恐着自己可以吗,仍接受了下来。他的臂膀中,她好几次认为这就是真正的爱,还在心里发誓要一辈子爱这个人。可为什么,变成那样……
〈你以一生的爱发了誓?这倒是第一次知道。〉
仿佛读出倖世的心,朔也在肩上露骨地叹了口气。她不禁怒从中来,“你不是这样对吧?对于我的事,你没当回事吧?”
〈不。我是真的觉得你不错。〉
“仅仅作为实现自己愿望的玩偶才是必需的吧。你绝没有爱过我。”
她的眼泪几乎流出来,于是抓着桥的栏杆,压住情绪的紊乱。
被染成暗红色的耀眼江面,让她想起公园街灯照耀下的朔也赤裸的身体。
她一阵难受,转过脸,在桥上的那个男人不见了。她回到桥边,站在能望见桥下的位置。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男人正在全是石块的地上单膝跪地,右手举到空中,左手垂近地面。
倖世走下堤琐,去到男人身旁。虽说是流浪汉男子曾生活过的地方,但看不到帐篷之类,大概已被撤走了,那里也没有慰灵碑模样的东西,或许才是理所当然的。
不久,男人将抵在胸前的双手放下,站起身。
他四处悼念各种各样的人,果然是真的么。
〈怎么样呢?或许仅仅是在你跟前假装吧。〉朔也冷静地说,〈因为在现实上,他的祈祷是空空荡荡的。〉
怎么回事?倖世不出声地询问。
〈他为我祈祷时……用他的话叫做哀悼是吧……反正怎么说都可以,他问了你吧,我被谁爱过,爱过谁,因为什么被人感谢过。可流浪汉过着孤单的生活,谁会爱他?他能爱谁?他能做什么值得被感谢的行为呢?祈祷也罢,哀悼也罢,一定毫无内容。〉
倖世走近正要把刚刚放下的背包再背上的男人,“刚才,你似乎祈祷广流浪者的冥福,对那一位,你连名字也不知道吧。事实上,不论以什么形式都无法祈祷,不是吗?”
她问得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莽撞,但因为朔也的教唆,便尝试问道。
男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回头看向桥墩根部的附近。支撑着钢铁构叫的水泥底座上悄然坐着三只没有项圈的猫九九藏书
,有着黑色以及黑白相间的毛。
“从镇上的人们那儿听来的,那名男子似乎名叫山根。据说他曾笑道,看起来这般模样,其实才五十三岁。我还听说,他捡了河边的垃圾和空罐横起来,自治会的人把这些收走,每次给他一千日元。行政部门不管这事,若是交给专业人士收集则费用较高,因此虽然不能说是公开时但他曾被地方居民感谢过。在河边散步的人们就算不知道有捡垃圾的人,周围干净了,我想他们也会高兴吧。还有,据说山根先生曾经疼爱弃猫。猫们似乎也喜欢他。所以,我就这样哀悼了。”
对于不曾料想的答案,倖世无法立即回以言语。朔也则笑了出来。
〈捡空罐子被感谢?荒谬。这不就只是赚点酒钱的行为吗?就连名字也肯定是假名。猫怎么怎么样,根本是无聊的妄想。〉
朔也的话听来何其正确。倖世就这样告诉男人:“收集空罐和垃圾大概是为了钱,名字和年龄也未必是真的,至于猫的事,不会是你擅自认定吧?”
“我认为就算是擅自认定也好。重要的是如何把去世的人刻在自己的内心,所以我觉得,找到某个什么,某个能表现出像那个人的东西就行。”
对方毫无动摇之态。倖世越发没词了。
“祈祷冥福,为什么必须找出什么像不像的?”
“我没有祈祷冥福。”
“哎……那你做什么?”
“这是我自个儿的解释。请安眠,请成佛,如果把这样的想法当作祈祷冥福,家属或是有缘之人会边回忆死者生前的形象边祈祷吧。可是,素不相识,无法知晓死者的样貌,所以我觉得这和在宗教寺庙等处向神佛祈祷相似,成了略为抽象的行为。我希望把去世的人作为他人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存在给记住。把这叫做‘哀悼’。”
“你做这个,叫做哀悼的行为,会怎么样?你会得到什么?”
对于倖世的提问,对方浮起复杂的笑意。他或许曾多次遭到相似的质问。既非苦笑也非窘笑的笑法,看上去多少有些习以为常。
“我想不会怎么样。至于得到,我连想都没想过。”
〈哎呀呀,你可真是和无聊的男人扯上了呢。倖世,已经够了吧。〉朔也头也不抬地转过脸去。然而倖世不知怎地仍在意他的事,“你之后要去哪里?还要去哀悼谁吗?”
“嗯。在筑路工程担任交通指挥的女警卫被酒醉驾驶的车撞倒身亡的现场应该就在过桥后不远,我去哀悼那一位。”
“哎……不光是凶杀案的被害者吗?连事故致死的死者你也哀悼?”
“是。不论去世的人是谁,只要可以哀悼的话。”
“那么,那之后去哪里……”
“邻镇好像发生了围绕遗产的纠纷。三十岁的男子被年长五岁的哥哥和年轻两岁的妹妹施以暴力而去世。我打算去悼念这一位。”
〈被哥哥妹妹给杀了?那可就没法说是家族之爱了。要怎么哀悼来着?〉
朔也似乎怀有少许兴趣,重新抬起脸。倖世心想你直接说不就得了,可对方听不见,没办法,她把朔也的话传给男人。
“就是说,那个人被家人憎恨是吧?你打算怎么哀悼呢?”
“不在现场打听不会知道,不过,他和朋友或是工作单位的同事可能有过亲密的交流。即便在兄妹之间,童年时代或许有过和睦玩耍、相互感觉到爱的时期。我想,只要找到这些就好。”
“稍等一下。追溯到童年时代……人家会允许你这么做吗?”
男人又浮现出既非苦笑也非窘笑的复杂笑意。
“归根结底,这是我心里的事。”
〈实在可笑啊。要是你在这个男人面前死去,在追溯过去并妄加想象的最后,你也会作为被爱和感谢所围绕的女人得到祭奠,不是吗?〉;遭到朔也的挖苦,倖世感到一阵冲动,想索性对着干。
“我可以做验证吗?您是不是真的在做您所说的事?”
“哎?99lib.
好,我没关系。”
和他接受自己一起来到这里一样,男人爽快地答应了。也让人感到他少根筋。
“不打扰吗?你的所谓哀悼不是神圣的举动吗?”
“对于有没有侵犯亡者的神圣,这一点我常感到惶恐。我去的是公众场所,您去是您的自由。不过,您自己要办的事没问题吗?”
倖世要办的事,是获得杀了朔也的真实感,并重新找到杀过人的自己的前途。然而,朔也如今在她的肩上增加了存在感。眼前的男人的言行,有关死啦爱啦罪啦,和倖世的思维方式合不来,这一点朔也似乎也一样,他不断嘲笑着男人,却也显出困惑的模样。既然如此,通过跟着男人这一举动,肩上的朔也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变清楚呢?由此不就能发现该如何处置自己的性命了吗?倖世想道。
〈你最好别做傻事。和这个有病的玩弄死者的人一起走,也不会明白什么。〉
朔也以险恶的神色阻止道。她反倒固执起来,向面前的男人宣告:“我要办的事好像和您要去的地点一致。”
“不过,我打算露宿。还有,凉鞋大概走不了多久。”
倖世看着夕阳,已经降落到从桥下也能看见的位置。又是夏天,露宿也没什么关系,住宿的钱也足够。至于脚,脚踝和小脚趾擦伤了,开始作痛。她试着脱掉凉鞋,赤着脚踩在地上。凉凉的很舒服。
“买到鞋子之前赤脚走。住宿到时再考虑。”
男人担心地看着倖世的脚边,但或许是觉得没办法,他沉默地迈开步子。
倖世也赤着脚爬上堤坝。包几乎滑了下来,买个登山包换上吗,她想着,晃肩拉起包。朔也的脑袋在肩上轻微一蹦,同时响起了冷笑。
〈你认真的?要当心,别被连名字也不晓得的男人给杀了埋掉。〉
倖世朝着过桥的男人的背影开口道。
“那个,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叫奈义倖世。”
男人回头道出名字,倖世便问这个耳生的名字的汉字是什么。
“写作‘安静的人’。我本身不适合这名字,是个名过其实的人。”腼腆作答的他,其表情并无特别之处,让人感到是个极其寻常的青年。
第一节
编辑部进门的桌上,为了通宵工作,常备有数种零食以及咖啡等饮料。蒔野抗太郎一早被喊来,没吃早饭,因此用纸杯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一遍饼干薯片等零食。
“就不能放些更像样的吃的?不符合大出版社的名声啊。”
蒔野出声地添着沾了盐的手指,以响彻编辑部的声音说道。
“倒是会说,那你也凑份子嘛。一个月一千来日元都不舍得。”
从看不到的地方传出中年女性的声音。那是负责大幅明星照片版面的老员工,她从编辑部各人那儿收钱买零食之类备着。
“又不是小孩的生日聚会。用偶像的下半身报道材料威胁事务所,让他们给些钱吧。”
蒔野漫无对象地抛出这话,又把花生放进嘴里。
大概是从声音注意到他吧,海老原喊了声“野先生”,从座位向他招手。人在他之前到齐了。新人成冈,海老原邻组的采访主任川场,还有一个面生的年轻女人。
“我叫野平。原本就立志成为记者,请多关照,让我学一学。”
说是川场那组的女记者两周前请了产假,便把去年进公司原先在营业部的她给调过来。其爽脆的说话方式让蒔野想起分手的妻子。分手的妻子也曾是其他周刊的记者。蒔野担任晚报记者的同时接下了该周刊风月报道的预调查工作,认识了负责报道的她。尽管现在朝他打招呼的人,无论面孔和体形都不相似,他仍感到胸口一阵骚动。
“蒔野先生。下谷的老夫妇被杀一事,也把她带上,教教她采访的一二三。”
川场说道。成冈的情形也是如此,这似乎是主任一伙的想法,让新人先和编辑部最毒的蒔野一起待着,使其对凶案和人都具备免疫力。“听说她也想看看蒔野先生的工作状态。”海老原说。声音比平日柔和。川场接着补充般说道:“因为评价很高啊,北海道三部曲。好像在公司里也有了粉丝。”
蒔野从北海道的?99lib.出差返回东京后,将石狩的古惑仔枪击案写成了报道。
两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成为被社会排除在外的角色,他们的友情加深,以古惑仔的方式相互支撑着活下来,而后,其中一人和堕入风尘的夺恋情人重逢……正当他要一改往日行径和女人正正经经地生活之际,却因好友开玩笑尝试的俄罗斯轮盘手枪赌博而轻易身亡。
蒔野将其一生写成了青春故事风格的悲剧,在公司内获得了“不像色猎野”的好评,海老原也说“我原来就想要这样的”。读者的反响也不错。周刊在有奖征集中以问卷形式统计有意思的报道,并在统计后做排名,蒔野的藏书网报道上了第四。一般都是专题报道占据榜首,策划版的一篇普通报道进入前五非同寻常。
海老原问他此外还有北海道的题材吗,蒔野便写了喜欢棒球的少年因交通事故身亡,经过三年之后的现在,父母仍在事故现场持续供奉花束,他把这一故事以北国短暂且雨水频频的夏天为背景来写。之前姑且用带相机的手机摄下的照片是被雨水浇打的百合花以及画在花束缎带上的棒球手套,如同锦上添花,连主编也主动说:“我很感动呢。要不要按这一路线再来一篇?给你留出位置。”
蒔野犹豫之后,写了遭母亲的情人虐待致死的婴儿的事。两个住在同一所公寓的六岁女孩至今仍怜惜地回想起婴儿,“脸蛋软软的,头发也蓬蓬的。”蒔野将报道写成她们边哭边这样告诉记者,标题取作《两个祈祷的天使》,也附上了当时拍下的两个女孩在胸前合掌祈祷的照片。公司内部评价不低,在同一周刊上拥有专栏的著名评论家也寄言说,这篇报道从其他视角写出了对虐童的批判。海老原发自内心地笑着说了句“合同更新应该没问题了吧”。
蒔野一点儿也不高兴。石狩的报道是无意为之,而接下来的两篇,则明显是因为在意那个男人的举动写就的。开始写稿时,蒔野自己也无法否定,他试图触碰人类内心怀有的纤细部分。他认为这事不适合自己,却不由得往该方向走笔。可能的话,他希望在交稿阶段被毙稿。什么嘛这个甜腻的稿子,通过这样被撵回来,蒔野或许就能切实否定那个男人了。然而,第一篇第二篇被人抱以好感,他想着这次该毙稿了吧,—边写得愈发甜腻,结果却被告知连粉丝都涌现了。
“我这边,比起工作,体验走路的状态,才能学到东西呢。”
蒔野发牢骚般扔下这句话,朝出口走去。成冈他们立即跟了过来。他在公司前面打算搭出租车的时候,一直仿佛想说什么的成冈说:
“那个,说得晚了,不过蒔野先生这一次的报道,我也读得非常带劲。”
其声音有点高这一点也让人不快,可又懒得回一句烦死了,蒔野拦下出租车,坐进最里面的位子,到目的地为止一直在装睡。
由上野去到下谷,在鬼子母神跟前下了车。多云,却又闷又热。蒔野走进散布着神社和商店的道路。在各家墙壁上攀爬的牵牛藤蔓伸展着,使道路愈加逼仄。
在一所建成很久的独栋住宅里,一个月前,六十三岁的男子和同岁的妻子被杀了。警察当作强盗杀人案件展开搜查,但在三天前,一名这扒窃而被逮捕的五十六岁无业男子承认杀害了这两个人。男子住在被害人住家附近的公寓,说从前与被害人在喝酒的地方混了个脸熟。他说自己提出借钱,因为被拒绝而一时火起。
抵达被害人的家时,玄关仍围着警察的禁止入内的胶带。既无媒体也无看热闹的人,更没有警察的踪影。虽说逮捕犯人是在三天前,但凶案本身是在一个月之前,人们的关注变少了,甚至让人感到一种氛围,像要把整个镇子一并早早忘掉。
蒔野给两个新人留下话,让他们打听到能写成报道的线索,捡够材料之后联系他,他自己则回到步行途中发现的老旧的中餐馆。
这是家仅有吧台和两张桌子的店,在一张桌前有三个女人摊开点心拉着家常。离午餐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大概是把这儿当作聚会点的附近的主妇吧,她们也和店里的人一道朝蒔野说了声欢迎光临。
他在吧台就坐,点了啤酒和饺子,展开店里的报纸。他打开社会版,找出有死者出现的报道,确认地点。那个男人在朝这儿去么……
坂筑静人的去向,自从在札幌的路上跟丢了之后,至今仍不清楚。蒔野曾托付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补,如果有关于他的消息就告诉自己,然而完全没有联络。
石狩枪击案的报道刊载于周刊之后,蒔野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主页也做了刊载。从读者那儿不时发来感想,这一次,其中有认识古惑仔的人写来的邮件,似乎在学生时代被那两人威胁敲诈过。
以这封邮件为契机,他想到不是也有人目击过静人吗,便以“走访死者的男人”为题开设网站,刊载了以下的文章。
“凶案、事故、自杀、灾害……有一个不管死因,不断到访有人死去的地点,四处询问死者情况的男人。他是有倒错的性趣味,还是借欺骗死挎家属或相关人员来骗取金钱呢?有没有人看到过这个可疑人物?没人知道他的情况吗?什么都可以,征求信息。”
然而,还没有他想要的信息。几封发来的信是对设立站点的蒔野的批评,说这是无聊的策划,也不像是什么大恶却做追究,如此等等。
在桌前的女人们爽朗的笑声响在耳畔,蒔野得以返回现实。
别说啦,对不起死了的人……她们口中说出的确实是蒔野正在采访的被害者夫妇的名字。蒔野略经思索之后朝她们搭讪道,中午好——以他的经验,在老城区或是农村,比起杂志,电视要受欢迎得多,“我是电视台的人。眼下在做电视新闻秀的采访,能打扰一下吗?”
说着,他拿出从前做的假借电视制作人名义的名片,说是想就那时灰妇被杀案件进行询问。他还觉察到,她们是平凡的生活者,但却有着旺盛的好奇心,便提出道,“诸位,不想尝试着模仿一下记者吗?请稍微活动一下,就有五千日元哦。”
她们爽快地应下,离店而去。蒔野靠小钢珠之类打发了时间,过了两点又回到餐馆。三个女人也回来了,对蒔野讲述一番。他把约好的钱递给她们,从店主那儿拿了没有写金额的发票。
没多久,成冈他们那边发来联络,约在大路旁的咖啡馆碰面。成冈和野平先过来等着他。他姑且听了他们的采访结果。他们收集到的场是些说被害者夫妇多么善良,附近的人们对犯人感到愤怒这一类的话。:“别说了。把这样的东西写成报道,谁会特意出钱读啊。”
蒔野吐出这句话。“高龄夫妇被杀了。当然谁都会感到可怜,说他们是好人吧。小——姐,你也捡一些发挥自己女人这一优势的报道来嘛。”
“我叫野平。我有名字。请用名字喊我好吗?”
容貌姿态并不相像。然而这样的说话方式,让他想起已经在京都再婚的妻子。
“要想让人记住名字就工作。尸体在社会意义上也没有名字。仅仅是两名死者罢了。我们写成报道,人们才知道其名字,是哪儿的某某。什么好人、让人惋惜的人,列一堆司空见惯的,能有名字吗?小——姐你在周末也会让男朋友舔吧?”
“什么嘛?!你这不是……性骚扰吗?”
“我说的是,爸爸和妈妈做了什么才有了自己,好好想一下再采访。被害人老头儿从年轻时代就好色,夫妇吵架不断,他是个懒汉,从父母那儿继承的钢模厂也濒临倒闭。幸运的是工厂的位置要修路,他才能混口饭。就在最近,他仍每周去一次菲律宾酒吧,在一个叫玛莉婭的姑娘身上花了许多钱。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他老婆虔信一种奇怪的宗教,总去游说附近的人,被人讨厌。大家都惊讶地说,犯人竟去那样的人家借钱。也就是说……犯人声称和老头儿相识的喝酒的地方,是名叫玛莉碰的女孩所在的风月场所,他抓住别人的弱点,以为能借到钱,不是吗?”
这全是附近的主妇交来的情况。就这样拿到了在老城区身为外人的自己短时间内没法打听到的、深入而无情的信息。
成冈一脸震惊地问:“这个……要写成怎样的报道?”
显然没法成为被称作北海道三部曲的报道,而蒔野也无此意。
“不清楚啊。把脸凑在风月女子大腿上的老头儿,以及奔走游说似是而非的宗教的老太太,简洁地写出他们的日常,在最后由你们两个总结说他们是好人,不就结了吗?”
接着,不知是因为被侮辱的不甘,或是因为对蒔野的期待遭到落空的沮丧,野平掉下泪来。
蒔野故意打了个大哈欠,还叹了口气,将账单塞给成冈。
“我先回去了。你安慰一下哭的人,可別顺势做了那事。”
他没回公司,用电话向海老原报告,说不像能写成好的报道。海老原说,请姑且归纳一下,因为想让成冈他们也学着写。
“要说那两个人,眼下正在某处缠绵呢。那我去老地方,经费就拜托了。”
蒔野前往新大久保,以桑拿消磨时间后,他走进相熟的麻将馆。他来到担任晚报记者时相识的黑社会团伙打麻将的桌前,从下一局接手混黑社会的年轻小子。按照副总编的策划,将由获得纪实奖的作家来描写黑社会最近的意图和动向。因此蒔野同时负责预采访,四处向相关人员问话。
“哟,怎么了,小蒔野。皮肤干不拉叽的。是不是没抱年轻女人啊?”与他同岁的黑社会成员说道。此人杀了三个人,并以尸体至今还没被发现而自豪。他让刚才蒔野替下的年轻人拿出粉色的名片,递给蒔野。
“你只要联系这个地方,就连正在念书的中学生也能做。从青涩的果实获得元气吧。”
蒔野在这之后打了三个小时麻将,给对方赢了适当的钱,让他答应和作家见面。
他回到公寓房间,录音电话有留言进来,是父亲的情人。现在差不多三天联络他一次,反反复复地说父亲的情形不妙,希望他来医院看看。
蒔野又是中途切断没听到最后,打开罐装啤酒。
他在工作台前坐下,打开个人主页。仍然没有关于静人的消息过来。
说不定,在烟雨蒙蒙的十字路口前方消失的那天,那家伙可能中止了旅行。
要能这样想倒也轻松,可首先,蒔野知道这不可能。然而,为什么如此在意那个男人呢……自己也没法完全理解,因而愈加焦躁。
他暂且关掉主页,访问别人的个人主页。是分手的妻子的。
竟然能和那样的美人结婚,现在也感到不可思议。时机恰当倒是没错。那时,他在晚报的工作繁忙有序,现在的周刊让他写的报道也获得好评,与周刊签约的事正在进展中。另一方面,她正处于刚和恋人分手的时期,弟弟和黑社会的车发生事故,卷入纠纷。蒔野利用关系将这事圆满收场,获得了她的信赖。
离婚是在结婚第六年,理由是他的外遇。那之后过了四年。他偶然得知她现在的姓,在网上检索的过程中撞见她的个人主页。然后,大约三周前,他在其中发现了已经九岁的儿子的博客。似乎是进入暑假后母亲劝他开设的。尽是些孩子气的话,作业,或是和朋友玩耍,在一天结束之际读一下却成了习惯。儿子在这一天写道,因为足球学校的练习累得够呛。
蒔野一口气灌下啤酒。有点儿温。有这种感觉,大概是精神状态的反映吧。
厨房那边响起了电话。跳到录音状态。为什么不见啊,明明是父子……父亲的情人像是喝醉的声音在狭窄的室内阴郁地响着。
第二节
仿佛被蒸汽熏蒸般的多云天空下,蒔野独自走过排列着风月店铺的繁华街道。
因为,海老原和川场对和蒔野的备忘录相近的报道草稿很起劲,其中暗示被害人在菲律宾酒吧名为玛莉桠的女孩子身上花了许多钱,犯人収可能是在那间店与其相识。
海老原他们想要的,是即便像这一次的不出彩的素材,也不用成冈和野平写的纯粹事实报告来完事,而是通过某个视角写成引发读者兴趣的报道,他们想让蒔野就着最近的势头给那两个新人看看。但他讨厌带新人,便让那两人去淘犯人的履历,自个儿揣了经费去见玛莉娅。她说是二十岁,其实大概十七、八岁吧。约会她也答应下来,蒔野付了店里一万日元,在外头的宾馆付了她两万日元,抱了她。
玛莉娅从店里听说过这个案子,但她回答没见过犯人。问起被害人的事,她闭上眼,在赤裸的胸前画了个十字。蒔野对这一举动有些在意,问她是否喜欢过那人。
她耸耸肩,摇头。她回答说,好色又不肯花钱,不是好客人,不过希望他去了天国。那人为你做过什么好事吗,蒔野这样问时,她想起来般笑道,今年二月,他给了我一袋说是招福的豆子,这是惟一的礼物,真是个小器的老头子,说着她又画了个十字。
如果是那个男人……蒔野想道。即便是这种程度的话,他说不定也会伪善地哀悼,说去世的人物就连异国少女也为之祈祷……这才他猛地愤怒起来,向开始穿衣服的玛莉娅提出再给一万日元要不要,求她打折。
蒔野在深夜回到房间,打开主页。仍没有“走访死者的男人”的消息。儿子在博客报告说,今天能在泳池游十五米了。
天没亮时,雨开始落下,大约是隔窗听到的雨声的影响,梦见者中离去的静人。他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回头对蒔野说,“我能游十五米了哦。”
天亮过午之后,蒔野采访了玛莉娅等外国妓女的生活,了解她们依旧备受压榨的现实。他以此为基础定下报道的方向性,被害者同情玛莉哑的境遇,来店里商量能否让她回乡。他的妻子也怀有同样的想法,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祈祷少女的平安,最后总结,犯人不仅杀死了这样的两个善人,还把异国少女早些回乡的梦想也碾碎了。第二天他约了玛莉婭,除了通常的约会费,还以藏住脸并给五千日元为条件,拍了她合掌在胸前祈祷的照片。
星期一下午,蒔野将稿件和题名为“少女流着泪祈祷夫妻的冥福”照片给海老原和川场看过。稿件的最后这样结束:“少女说着〈福分会来的〉,把节分的豆子捧在胸前,等待着归乡的日子。”海老原他们大约知道照片是做样子的,但什么也没说,让稿子过了。成冈和野平基于客观报道的稿子被毙,他们口吐不满,但看了蒔野的稿子,或许是想象到给读者的效果,便也噤声了。
蒔野被迫以这一路线润色完稿,他无法抹去和自己本来的报道手法相异的感觉,加之在编辑部写也不痛快,便逃到相熟的咖啡馆。
八月还剩下几天,但路人的服装已让人感觉到秋天的气息。蒔野习惯性地叫了啤酒,边看打印出来的玛莉娅的照片,边敲击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他渐渐感到像是在写幻想性质的故事,有些傻气,便又叫了一杯啤酒。有个眼熟的人走过店外。虽然三年没见,却是个不想看见的对象。或许是这一想法反倒传了过去,对方回过头,和店内的蒔野对上视线。那张满脸胡子的粗糙脸庞绽开笑容,“哟”地冲他一举手。过去和他同期进入北梅道报社的矢须亮士走了进来。
“大中午的就开始喝啤酒?真阔绰啊。在大公司上班果然不一样。”
他从肩上卸下似乎颇重的包,在蒔野对面的椅子落座。
“我没上班。你应该知道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合同结束,所以现在姑且先喝着。”蒔野找借口般说道,“好久不见。你之前在日本?”
“三天前从格鲁吉亚回来,还有些时差。不请我喝一杯?”
虽然蒔野首先不会请不可能有回报的对象喝酒,但对于矢须,他奇异地有种被压制感。从进报社那时起就常和他喝酒。两个人都蔑视上下级关系,过度评价自己的能力,举止傲慢。能自然交谈的对象只剩下彼此,大概也是持续交往的理由吧。两个人之间开始不同,是在从报社辞职的时候。蒔野因交给自己的工作缺乏重量而焦躁,沉溺于酒和女人并被迫碎职,与之相对,矢须则向上头提出想采访海外战乱,没获得认可,所以转成了自由职业。起初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但渐渐地,在时政杂志上目睹其署名报道的机会增多,不久,开始能在电视上目睹他在战时的亚洲或中东做现场采访的身影。
“你现在写怎样的东西?和以前一样吗?”
矢须说道。三年前见到他,是在如今这家杂志社的编辑部。他带来发生在苏丹的大屠杀的报道,说是希望通过刊发在大众杂志让更多人知道这一现实。当时的蒔.99lib?野正追着因偷拍嫌疑而被逮捕的著名体育选手。矢须的报道最终被认为不适合周刊,用来填了月刊《意见》杂志的空版面。蒔野感到,矢须的眼睛正在笑着说,你如今仍在追逐无聊的案件吗,不由得怒从中来。
“有个有点意思的男人。和日常的工作无关,我在追他。”
啤酒送上来,矢须喝得仿佛把胡子浸了进去。看着他这副模样野想到,把静人的事告诉他,听一下作何反应也好。不论如何,这是个在全世界看过许多尸体的男人。
“那个男人嘛,矢须,和你可有点像。在死了人的地方徘徊。”
矢须用晒黑的胳膊擦掉沾在胡子上的啤酒沫。
“中东,非洲,中亚?记者的话我大体上都认识。”
“不,不是和报道有关的人。那人徘徊的地点也是国内。和恐怖组织或者纠纷也没关系。”
看到对方的眉间皱起疑惑的纹路,蒔野失去了倾吐的欲望。即便如此,他自嘲般涌起想要否定那个男人的心情,只说了极为表面的情况。
“什么嘛这是。流氓的手枪走火,雪灾事故?说什么和我像,是故意让人不爽吗?”正如所料,矢须显得不快。“信教也罢什么也罢,相当随心所欲啊。”
“是吗?你果然认为是随心所欲吗?”
蒔野内心暗喜,却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头。
“哎,仅就目前听到的而言。试着让那个信教的小子和我一道兜一圈就行了。走的可是一瞬间有上百人、有时候上千人被炸飞的现场。那家伙当场会怎么做呢?”
蒔野仅回以故弄玄虚的微笑,没有作答。矢须从鼻子里笑了—声。
“这题材可不像是瞄准顶级报道的蒔野,不是吗?有什么隐情吧。还是因为江郎才尽?不至于……你疲掉了吗?”
蒔野感到被刺中兀自不觉的痛处,无法作答。
“你要不也到这边来吧。说不定能见证世界变革的瞬间。”
“……世界会改变吗?发生了若干革命,也出现了英雄……而结果来一个样吧。”
“现在这番招人嫌的话,还真像你说的。总之这次,你读一下我的报道。我刚开始兜售,有点困难,赚点下次的采访费用。你要是给我介绍可能会买下它的地方,可就帮了我的忙了。”
蒔野全无此意,却还是口头应承道,你随时联系我就是。
那天夜里,他将黑社会成员带到日本料理店的包房介绍给纪实作家。几乎没能问到有关派系斗争的情形,而是绵绵不绝地听了尸体要埋在哪里才不会暴露的故事。
深夜回到家,他打开前妻的主页。读了儿子的日记,说是没捉到知了,把西瓜籽吐得飞出去。的确是无聊的事。然而,在一整天都和现实接触过后这让他高昂的神经变得平缓。
关于静人,他想着反正应该没有消息进来,就此钻到床上。
是个睡不实的夜晚,仿佛飘荡在浅睡中,蒔野在沙漠般荒凉的土地上看到单膝跪地的静人。他在那地方一次次重复着将双手分往上下又在胸前重叠的那个动作。
他不断继续着同一动作的姿态显得滑稽,蒔野站在他面前问,你在做什么。静人继续一边动着手,头也不抬地回答:在这里,死了一万人。
蒔野睁开眼,从床上下来。他往杯里倒入烧酒,给自己找借口说是入睡之前打发时间,试着浏览主页。一路看过去,在最新的邮件中写着:“难道会是这个男人的事……”
对方说,网友半开玩笑地告诉说好像有个这般古怪的男人,由此想到“或许是他”,就来访问了朋友说的这个站点。
“是在今年冬天。我打工的居酒屋在下午五点开门,但因为要做各种准备,我在一小时前进店。过了四点,我正在打扫店铺的玄关,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穿着防寒夹克衫,戴着毛线帽,背一个硕大的登山包。”
“他问起九个月前在这间店去世的人物的情况。说是通过地方报纸的报道而得知的。实际上,那年春天,在大学新生欢迎会的席间,新生被不知是毕业生还是高年级学生怂恿着一口气喝干,其中一人因急性酒精中毒而身亡。不巧的是,我当时负责那张桌子。还来了警察,我遭到没完没了的盘问。仿.99lib.佛被说成是因为我送去的酒而让人死去的……同伴们笑说就跟你下了毒一样……真是惨透了。”
“当时出现的男人问我,去世的大学生是个怎样的人。我没可能知道吧,无非是个客人。这么一说,他便问,一起喝酒的人对他怎么想的呢。不清楚,但是如果爱惜他,就不会让他一口气喝干什么的吧。而且和大学有关的人一个也没来店里道歉。从警察那儿听说,大学生的老家是个小岛,尸体用飞机运走了。把这些告诉对方时,我忽然想了起来。”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四个月,一个中学生来访,说是死去的学生的弟弟。他说想看看哥哥死去的地方。据说是趁暑假瞒着父母来的。我被店长喊去带路。是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房间,可弟弟在默默打量的过程中,突然开始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我感到窘迫而离开了,但能听见声音,大概哭了五分钟以上吧……当我回过神,他站在店铺的玄关前,低头说了声非常感谢,就离去了。”
“我刚说了这个弟弟的事,男人就在店铺前面的地上跪下。他把手下挥动之后放在胸前,开始吟诵什么。我感到发瘆,回去把店长喊过来时,他不见了。店长讶异说是生手的恐吓吧。同事则和我开玩笑说,是死掉的学生的幽灵。如果这个网站提到的人和我目击过的人是同—个的话,至少说明不是幽灵呢。另外,男人也没有要钱,也不像骗子……”
“怎么样呢?是这个男人吗?或是别的人呢?”
如果静人说过的话是真的,他是从五年前开始旅行,因此总该有一两条目击消息过来,蒔野这样考虑并尝试建立这个站点。然而一旦有消息进来,蒔野仍会有这是真的吗之类的疑惑,并对于就连无聊的死也去走访的他愈发地感到气愤。
并非出于矢须的话,蒔野却越来越想激昂地对他说,这世界充斥着更为悲惨的死。
然而……虽然一般而言那个哥哥大概会被说成死得无聊,但为他悲叹的中学生弟弟扑簌扑簌掉泪的身影浮现在脑际,蒔野的睡意越发地远去了。
天亮了,天气转晴,仿佛是久违的盛夏气候重新回来了一样,气温在早上就超过了三十度。天亮时总算睡着的蒔野在午后来到公司,在一楼的前台被叫住了。
前台的女职员遭到他类似性骚扰的调笑,不给个正脸是常事。蒔野因而感到不可思议,口里说着喊我色猎野就可以,一边走近前去。你陪我一晚,就会想用甜甜的嗓音喊我色猎野的哦,说着,他把手放在前台的桌上。对方冷淡地说,有人找您。我说了您不知什么时候来公司,但对方说要等,已经等了两个小时。说着,她朝大厅边上摆放着待客用沙发的一角示意。
背对这边坐着的穿和服的胖女性大约感觉到蒔野走近的动静,艰难地转了过来。妆面浓重,年龄约在四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她站起身,理一下衣摆,从正面迎接蒔野。她定睛看他,表情忽地一亮。
“哎呀,不认得了。您变得相当威风了呢。好久不见。”
说着,她硬把涂得鲜红的嘴唇两端吊起来一笑。虽然八年没见到对方的容貌,但凭着最近一直听到的声音,他率先认出那是和父亲长年生活的女人。
第三节
他在东京东北部的小站下车,沿着规划整齐的呈直线的宽广道路朝北走去。进人九月,暑意仍在持续,但日照变短了,过了下午六点半,四周已昏暗下来。
他走了约十分钟,横穿过大路。在小区围绕的一处街区,有条小而整洁的商业街。似乎是以附近的公营住宅区居民为对象,从许久以前就已落成的街道。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拐弯,便看见摆出写有“简餐酒吧玩具庄”招牌的人家。
最醒目的装饰不过是把带着木制大门的墙壁做成了砖墙模样,是间如果不加注意就会看漏的店铺。大门上方亮着煤油灯模样的电灯,大约是营业中的标志。想到晚一些客人多可能没法谈话,便选了这个时间。蒔野因此松了口气,拉开大门。
吧台排列着十把左右的椅子,里面仅设有一张桌子。店内的装饰并不华丽,另一方面,椅子餐具架窗框等等都确实是被称作新艺术那个时代的,统一成曲线缭绕、意象优雅的设计。墙纸为白地绿蔓草花纹,本以为是贯穿了文化品位的店,吧台一头却摆着卡拉OK的荧幕和麦克风。很明显是为了经营而妥协的氛围,让人奇异地感到寂寥。
既不见客人也不见店里的人,他正打算喊人,藏在布帘后的吧台深处大约有台阶,传来仿佛是重重地走下来的脚步声。布帘开启,身穿说是晚装则嫌朴素的短袖连衣裙的尾国理理子出现了,其脸颊和眼睑的皮肤松弛,显老,几乎让人认不出。
“哎呀,.99lib?你来了,欢迎。今天很早啊。”
她看也不看这边就说道,脸颊和眼睑都轻微上扬,年轻了起码十岁。“一块抹布也没有。我想起放在二楼晾着。”
她摊开纯白的抹布擦拭着柜台,大约因为蒔野没动弹,她抬起眼睛。“呀,是蒔野先生的后生仔……来来,别站在那儿,请坐。”
蒔野轻轻吁了口气,在身旁的椅子上浅浅落座。
“之前也说过,你就不能别喊后生仔吗?”
“哎呀,抱歉。称呼呀,最早喊的时候的叫法会成为习惯呢。”
“挺不错的店嘛。有气氛……店名也有品位。”
“您真厉害。店不过是照样延续了十年前的旧装修。名字倒是令尊取的呢。说是波德莱尔的别墅的名字。令尊有诗意吧。”
他对下意识的称赞后悔了。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改变话题道,“你来公司的时候我也发现了,说话的感觉和录音电话的时候不一样呢。”
“啊,我喝醉了打的,所以用词变得粗鲁了是吧?抱歉。尽管这样,我个性软弱,没喝酒的话没法打电话。”
理理子也不问要点什么,把啤酒杯拿在手中,开始从啤酒机注人生啤。因为啤酒机在高的位置,从蒔野这边可以看到她短袖深处的腋下以及延伸到胸前的膨胀。
她有些丰腴,肌肤则有着和十六年前相同的润泽。
自从蒔野在十二岁被带到东京之后,父亲就不再回家,他度过了等同于母子单亲家庭的生活。他高二的时候,妈妈为照顾躺倒的外祖父母而回乡,她在两人死后仍留在故乡,因此他持续着一个人的生活。然后,大学一毕业,他定下北海道的工作,终于要离开公寓,便有必要和父亲联系了。
父亲当时从事销售外国高级车的工作。因为纯粹是个会磨嘴皮的男人,且不说性格之差,业绩似乎不错,没断过销售相关的工作。
蒔野联系父亲的公司,告诉了他在北海道报社就职的事。他曾经从妈妈那里听过,父亲过去的志愿是记者,也去报社自荐过,可结果没能成为记者。得以实现父亲未竟的梦想,他既带有争一口气的心态,心底也期待着称赞。父亲说,要不在银座吃个饭吧。
在餐桌上,蒔野讲述了颇为困难的录用考试。也期待对方说一句祝贺,可父亲几乎没开口,饭后他被父亲邀去喝酒。银座的店也分等级,到了现在,他觉得当时去的店和老城区的酒吧大抵没什么区别,可当时只要提到银座,就算是位于地下的阴暗店铺也显得光彩夺目。理理子是那家店的陪酒女。哎呀,这位是蒔野先生的后生仔?说着,她笑着坐在父亲和蒔野之间。眼睛和嘴巴都大,眼角略微下垂,恰恰显得妩媚。着无袖的迷你晚装,胳膊和大腿白得触目,丰盛的胸部每当身体移动便跳一下。蒔野那时也已出入风月场所,当时压根没有欲望,可当他看见父亲的手抬起她的乳房,或是伸向她的大腿根部,他便如同目睹父亲和妈妈带有性意味的场景般,感到胸中一阵异常骚动,混合着厌恶与愤怒。
即便被父亲抚摸,理理子也神情丝毫不乱地听着蒔野的话,但终于责备父亲道,在后生仔跟前呢。于是,父亲对理理子说,是个讨厌的小子,炫耀地来告诉我通过地方报社的事,大概是从他母亲那儿听说了我年轻时候的梦想,但不过就是个地方上的笔杆子,还了不起似的,是打算用来争口气吗,父亲说着从鼻子里一笑。
伴着憎恶,蒔野感到无法言说的悲哀,不觉流了泪。理理子安慰他,父亲却打断这番安慰,吐出一句“缩回乡下人母亲那儿去吧”。出了店的蒔野无心回公寓,去了风月店铺。对方有点儿胖,他在半途积极地将其想成是理理子。我在侵犯父亲的情人……他试图以这样的想法雪耻。
而这个女人如今就在眼前。她把啤酒杯放在蒔野面前,微笑着说了声“请”。
“那么,您去过医院了吗?当即找到病房了?”
甚至到公司来的她,提出的事和在电话中反复恳求的一样,说是父亲喉部的肿瘤转移到了淋巴,已经时日无多,所以希望他见一见。她还把住院的医院地图以及记有病房号码的便条硬塞给蒔野。
比起喉味的干渴,不如说是为了把视线从她那儿移开,蒔野把嘴凑上啤酒杯,“不……我没去医院。”
“啊,为什么?我都那样说了……那个人,他也知道已经是最后了。”
对方的声音听来含着怒意,这厢的情绪也被煽起来。
“都到这会儿了说什么呢。为所欲为地活过来,到临死了说什么想见面,自私也得有个限度。你当时也在旁边,那家伙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吧。”
第二次见到理理子,是在妈妈的葬礼之时。
想到在孤独中死在四十五岁的妈妈的心情,蒔野没法有联络父亲的心情。伯父说也不好不作声,从蒔野处问了联系方式,打了电话。
葬礼尊重妈妈的信仰,由函馆的教会举行取代守灵的弥撒,正式下葬是第二天,在供奉娘家牌位的寺院举行。丧主由伯父担任。正式下葬开始前,父亲以平日的西装打扮出现在寺院,他同意将妈妈的遗骨放入娘家的墓中,刚和伯父交换过其他手续上必需的话,甚至拒绝见妈妈最后一面,便匆匆准备回去。因其太过无情,蒔野追了过去,只见寺前的参拜路上停着租来的车,旅行打扮的理理子在那儿。
父亲毫无愧色,说因为是难得的机会,想着干脆去北海道旅行。理理子则似乎没听说过葬礼的事,一脸歉意地深深低头。
“我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和那个男人早就没关系了。在公司见面的时候,八年没见吓了一跳,不由得光是听了你的话就完事了。”
“那倒是,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理解,可是……会死啊,那个人,就在最近。”
“在我心里,很久以前就死了。就连脸都忘了。”
“这一点,之前也听你说过。”
“之前……?啊,你还记得?”
所谓之前,是指八年前,蒔野的儿子出生,迎来周岁生日的时候。
有人在休息日来到一家三口当时生活的高级公寓。一开始是妻子在应门,正忙着哄儿子的蒔野在半中间被喊了过去。身着套装的理理子正在玄关那儿。
好久不见。说着,她低下头,把高级商场的包装硬塞给他。她站在玄关门口打招呼,说是想要庆贺孙子降生的蒔野父亲派来的。蒔野的妻子在他身后显出困惑的模样。他之前说的是父亲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感到喉咙火辣辣地干渴,问理理子为什么知道这里,连孩子的事也知道。她回答说联系了您在函馆的亲戚。他中断了和亲戚的亲密交往,但惟独希望得到妈妈的法事通知,因此把结婚和孩子出生以及联系式告诉了伯父。
可是,毫无来由地厌恶妈妈的亲属的父亲,为什么会——他刚有些疑惑,理理子仿佛察觉到一般,说令尊他身体有恙,变得不硬气了,反反复复地说是想见您,因此联系了您的亲戚。父亲说也想见见孙子,当通过她听到父亲的这番话,蒔野怒不可遏。他说別开玩笑了,把她赶到玄关.99lib.外,那个男人在我心里早就死了,连脸也忘了,他这样说着关上门。
那之后过了八年,父亲濒临死亡,似乎是再次联系函馆而得知蒔野的联系方式。
理理子从冰箱里取出瓶装啤酒,自己倒进杯中,接连喝了两杯。“大家最近都喝生啤,可我倒是这个。一杯一杯,时间好像缩短了一样,我喜欢。喝干的时候,可以回顾碎碎的人生,有种风情。你……果然还是你父亲的儿子。”
在对方的话中感到刻意的冰冷,蒔野沉默着。
“那个人在令堂去世时的举动,和你现在的做法有点像吧。”
“如果你是打算以无聊的挖苦激我去医院,我很不痛快,能不能别这样?”
“好吗?就这样什么也不说,即便父亲去世。你,和他生活了多少年?说过多少话?对他,你不过是几乎一无所知地恨着吧?”
“我非常了解他,也不想再知道更多。那样的人,压根儿没什么该知道的。”
理理子住了口,喝干啤酒。然后在重新倒酒时转过脸,扔出一句“别把人看扁了”。
“我也不是能夸口的性子,可你知道的只是那个人的一部分吧。不管是在这里朗诵诗歌,赢得客人们鼓掌的那个人。还是一整夜安慰因宫肌瘤不能生育的我的那个人。或是在切开气管之前,说想给孙子听,往磁带录下声音的那个人……我没告诉你,他已经失去了声音。他在速写本上用马克笔写了,说想要见抗太郎。你恨他也好怎么也好,只要稍微压下心情,见上一面就好了吧。”
蒔野不禁感到动摇。他断然拒绝般从椅子下来,“你的男人和我知道的男人,一定不是同一个人吧。见也白费。”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千日元放在吧台,走向出口。
“买了墓呢……你爸。”理理子在背后说道。蒔野把手放在门上,不转身地听着。
“可是,买在哪里,没有告诉我。他只想告诉你。想要等到死了葬在那儿吧。还有,想要你也葬在那儿。”
“……愚蠢。你葬在那儿不就好了。”
“似乎不让呢。因为那里是蒔野家的墓。先说一下,丧主可是你呢。”
蒔野推门走出去。在别的店喝了一阵酒。一点也没法喝醉。
他在午夜时分回到房间,似乎很难入睡,便坐在电脑跟前浏览目击到静人的消息。前几天来自居酒屋打工店员的消息仿佛成了导火索,一件、两件,邮件开始从全国寄来。
“见过见过——肯定是那家伙。他在中学生跳楼的高级公寓跟前,跪着做了奇怪的举动。背着登山包,我觉得没错。我和朋友笑他脑子有病,那是在.99lib.今年五月来着,可没想到还真在各种地方出没。是什么人,真的是变态?”
“这边也有发现。背着登山包,慢吞吞走路的家伙对吧。在小酒馆成堆的街后头,我们吐过后正休息呢,那家伙在旁边跪下来,手摇啊摇的。后来向店里的人一打听,有个上班族老头子被年轻人给打了,那是他被打99lib.到头死掉的地方。这又怎样?那可是跪在大伙儿呕吐的地方呢。超——不正常的人。”
“我本来定下一份救生员的打工,做好准备,在游泳池开门的前一天,一个男人出现了。发生的事故是在去年,由前辈担任救生员的时候,问什么去世的孩子被谁爱过,我没可能知道。可那个男人纠缠不休,问有没有知道的人,我没办法,就喊了泳池的职员。职员一边困惑,一边说了出席葬礼的时候父母和同学们哭泣的模样。于是男人跪在地上做了类似祈祷的举动,然后走了。我就在那天辞掉了打工。我知道死过人,可当听说那是曾被父母和同学们深爱过的女孩子,不知为何难受起来。都怿那个男的。是个混蛋。”
第二天上午,蒔野和往常一样睡眠不足地去到编辑部。
正好是新闻开始的时间,屏幕周围聚集了手上没工作的人。
这是因为如果发生了像是能成为素材的凶案,在开会之前去采访的情形也是有的。
“哟,这个,拍到不得了的画面啊。”几个人出声道。
蒔野瞅了一眼,那是颗粒粗大的录影,似乎是用手机的摄像头拍到的,映出火苗在河边滩地模样的地方窜起的情景。
“什么啊,这是?”
蒔野找到成冈,从背后问道。成冈兴奋地回过头,“人活生生地被烧了。路人偶然经过目击到,犯人有好几个,将人点着后逃走了。这不是不得了的特讯吗?”
那真的是人吗,蒔野仍没有真实感,他注视着在荒芜的草原上晃悠摇曳的、画质粗劣、颜色也不清晰的火焰。
第四节
人活生生地被烧的案件,一方面因为录像在全国播放了,当即决定做成专题,由海老原小组负责,蒔野久违地被任命为采访现场的领导。
在流经埼玉县南部的河流沿岸的现场也聚集了许多其他的媒体。蒔野下令让成冈和野平他们去向目击者以外的附近居民收集信息,他自己则在知道脸熟的重案组长负责此案后,便紧跟搜査活动,努力构筑案件的全貌。然而,事实上,在刚弄清楚状况后不久,99lib.第二天天不亮便传来逮捕了犯人的消息。似乎是逃走车辆被目击者带摄像头的手机拍下,经影像处理的结果弄清了车牌号。
上午十点,埼玉县警察厅召开了记者发布会。被害人是十八岁的女性,嫌疑人当中,主犯是和该少女同居的二十一岁自称牛郎的人,从犯是他的玩伴,十九岁的见习油漆工以及十八岁和十六岁的无业少年两人。但警方称被害人的准确身份在确认中。
案件很单纯。主犯男子和被害人少女在房间发生争执的过程中,疯了般狂暴起来,他因此一时火起而打了她好多下,她便瘫软下去。男子以为她死了,于是将伙伴三人喊出来,打算消灭证据,在河滩上浇以煤油并点火。然而少女发出惨叫并开始挣扎,也有居民经过,他们便仓皇逃走,这就是经过。进而在非正式的警察会见中漏出消息,主犯男子常使用兴奋剂,被害人少女也有吸毒成瘾的倾向。少女和三名从犯均有性关系,三人似乎是因这一层感到心虚,所以按照主犯男子的要求参与犯罪。
至于最初播放的有争议的录像,因大家表示不满,各电视台都准备在今后对问题录像的播放予以自我约束。因为是事后想来让人不快的案件,而且被害人的身份得不到确认,即便诉说罪行的残酷也够不上上专题的资格。被害人既无驾照也无保险证,名字则根据场合分别使用数种。照片倒是留有几张,但化妆浓厚,因此在委托搜寻手续也就是搜査令的查询上也没有可用报告交上来。根据房间里的指纹筛选出的前科人员名单中也没有一致的人。或许是药物的影响,燃烧后残余的牙齿状态似乎也很糟糕。
案件之后第四天召开了编辑会议,成冈和野平发布了被害人周边的采访经过。说是少女向来化着浓妆,没人见过她不化妆的脸,她和谁都轻易地发生关系,借了钱从不还,除了兴奋剂还染指信纳水,身心都处于凋败状态。
“结果,我们所采访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说她好。”成冈淡淡地报告道,“如果我自己是读者,就会觉得就算是被杀也没什么办法,就是这样的印象,抱歉。”
作为同性,被征求意见的野平则以冷静的神情偏了偏脑袋,“我和成冈一起采访的,所以一方面是信息相同,不过……就算那些犯人恶迹斑斑,女性读者也会略为踌躇吧,会觉得她是活该。”
蒔野也和成冈他们分头行动做了调査,确实没有对少女发出哀悼惋惜之声的人,倒有人对凶手们发出类似同情的声音,称他们是被无聊的女人俘获的家伙。
“野先生,要做成专题,等到被害人的身份确认了,再稍微观察下吧。”
因海老原这番话,定下暂且陈述事实,只报道半页的方针。
结束会议,蒔野去厕所歇口气。他向其他周刊的签约记者打听了情况,似乎每家都是这样处理的。编辑方针没错。然而,他不知为何无法释然。
“没能做成专题,遗憾呐。”
他发现一旁是成冈,正以仿佛从心底感到遗憾的表情说:“被害人在问题太多了。”
差不多两个月前,对于被十一岁的哥哥误启动车撞死的六岁男孩,成冈从心底同情过。然而对于这次的被害者,却做出在说是死了也没办法的发言。曾经对口头性骚扰表示反感的野平,在得知少女是和谁都睡觉的吸毒成瘾者后,便也说她有自作自受之处。你们呐,是以什么为基准,对某些死者加以同情,对某些死者则放任不管……意识到即将说口的质问极为幼稚,蒔野匆忙出了厕所。
深夜,他回到自己家,为调整心情读了儿子的博客。新学期开始了,正热衷于运动会的练习。读到不擅跑步的记述,蒔野苦笑着想,倒在不可思议的地方相像。
另一方面,目击到静人的邮件也以平均两天一封的程度寄到。
小钢珠店的店员质问在停车场徘徊的男人是否在破坏车子。男人答道,我想知道在这里因中暑身亡的婴儿的情况。店员说把他当作可疑人物给赶跑了。
地方的列车驾驶员在铁路旁发现蹲着把手放在胸前的男人。那里是铁路作业员在工作中被列车撞死的位置。驾驶员拉响警笛,男人便朝他低下了头。
一对去看冬天的海的恋人,被身背登山包的男人询问,说夏天翻了船,有对男女死去了,他们是否知道什么。写邮件的人怒道,约会泡汤了。
“在我工作的幼儿园,那是去年的圣诞节前不久的事。”
这一天,发来的邮件和蒔野也依稀记得的案件有关。
“我让孩子们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发现有个男人从栅栏对面看着这边。穿旧了的防寒夹克衫和牛仔裤,背着个大包。我告诉孩子们回教室,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打听去世的男孩的情况。那孩子去世是在四年前。惨痛的事故。远足回到幼儿园,等家长来接的时候,他爬上后院的树,垂下的水壶袋子搭在树枝上,将他的脖子……”
“当时的园长和班主任老师现在仍在审判中,两个人都辞职了。我不是班主任,但他是个活泼的和谁都合得来的孩子,大家都特別喜欢他。我相信他也喜欢我们大家。我把这些告诉他,男人便跪下来,将手上下摆动又在胸前合拢。同事感到怪异,向我招手,正在商量要不要叫警察的时候,他不见了。男孩去世的第二年,树便被砍了,这个话题本身则在最近成了禁忌,所以我确实是很久没有在有过树的地方合掌了。”
“发现这个网站,我稍微松了口气。如果是同一个人,要转悠各种各样的地方,因此不会再来我们这儿了吧?这只能让人心情迷茫,所以希望他别再来了。”
从第二天起,蒔野和纪实作家去采访黑社会派系斗争的背景。根本没找到好的素材,他和相识很久的黑社会成员一说起这个情况,便被讥笑道,不如抱中学生来忘怀吧。
晚上,为了抚慰作家,两个人一起喝了酒。其实我想做拯救世界的工作。喝醉的作家说道。蒔野也是焦躁作祟,便把他带到上野,说想把为了治疗身患绝症的弟弟而来到日本的少女介绍给他。他让表情为之一变的作家出了三万日元,两万揣进口袋,一万给店里喊出玛莉娅,并对作家添了一句,希望你再给五万日元以上来拯救世界。两人离去时,玛莉娅碰朝这边回头,露出洁白的牙。
“大概是附近成立的教派里的人吧。安全局可能会盯上。要没有人盯的话,我想最好去报告,在他干出可怕的事之前监视着。”
在主页,也开始出现对静人的目击信息发表感想或批评的邮件了。
“真是恶趣味啊?听说有因人的尸体而兴奋的变态?最好?将其关起来,一辈子不能到外面。”
“如果是我,被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兴趣而打听男友的事,那真是绝对讨厌。如果我发现有人在他去世的地方任意而为……说不定会杀了那人。”
接着,和蒔野采访过的案件有关的邮件也来了。某条街的女高中生被同校男生在上学途中刺死在车站前的案件。长信的邮件发送人是被害人的好友,现在已成为女大学生。蒔野在读到信之前都不曾想起,他曾在凶案后的一星期住在那条街的宾馆进行追踪报道。除了当事人上学的学校,他还交互走访凶手和被害人的家,因为对方几乎不出来而焦躁,深夜仍在按对讲机。
可到了如今……完全不记得被害人的名字。她的生平或是人际关系都半点没有记忆。仅记得凶手的姓,以及一点儿家庭环境。这不限于该案件。越是残酷的案件越有这样的情形,就算记得凶手的情况,但被害人则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他对车站前的投币储物箱还有点印象,想着静人是去了那个地方吗。试着想象其单膝跪地的身影,分往上下的手在胸前重叠,垂下头,吟诵死者的名字。
女大学生不像迄今为止的那些邮件发信人,对他的事既无愤怒,也没有不安或焦躁。她烦恼于该如何考虑才好。她把静人喊作“哀悼人”。他在哪儿?在做什么?她向99lib?这边问道。
“‘哀悼人’是谁?”这一点,我这边也想知道……喃喃自语声刚出来,电话响了。
跳到留言电话,理理子的声音传来。她已不再期待蒔野接电话,从一开始便以打算留在录音中的缺乏抑扬的口吻说道,父亲被转到护士站跟前的病房。一旦被转到那间病房,就会在一周左右死亡,这是在患者间流传的谣言。父亲也提出过坚决不去那间病房,但院方说有必要保持时刻观察的状态。
“要见的话,真的只有现在了。”她说。
被活活烧死的少女一案,最初倒是有冲击力的,但因为现在仍未确认被害人的身份,在每天不断有新案件涌现的情形下,其话题逐渐冷下来了。从相识的报社记者处听来的则是,有人证明少女在三年前也自自称十八岁,连她年纪轻这点都变得可疑起来。搜查人员的士气难以提高,据说早早便有人提出,有过检察院替身份不明的被杀者起诉并判有罪的例子,这次也照样进行如何。
蒔野出了公司,在回家途中突然改了主意,乘上与自己家反方向的电车。他在距离理理子所说的那家医院最近的车站下车,主意未定地走去。
尽管夜色降临,这家救护定点医院的各层楼仍亮着灯。
他抬头看向据说住着父亲的住院楼的楼层。窗户的那头,有那个男人。对妈妈,以及对自己做出过分行为的男人,正在结束此生。
理理子讲述了父亲的另一面。在店里朗诵诗歌,赢得客人们鼓掌的事。发自内心地安慰变得无法生育的她的事。在丧失声音之前给孙子留下讯息的事。
“哀悼人”啊,蒔野从鼻子里笑着问道。如果是你,就连这样的痴话也会哀悼吧。
冷不丁的,他想见见静人的父母。对他的旅行,他的父母是怎样看待的呢?北海道警察本部的警部补曾经说过,旅行的事,其父母是知道的。如果知道,通常肯定会阻止他。如果没有阻止,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理解他吗?他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有什么不同呢?
父亲在妈妈的葬礼上做了无情的举动,却或许因为自己的死期逼近而感到害怕,据说他买了墓地。要不干脆站在父亲面前笑着骂他是胆小鬼?可是,当看到他呈现死亡形象的脸,心情会有些微的动摇吧,但这也让人不快。必须继续憎恨那个男人。
蒔野离开医院跟前。朝车站走的时候,他感到周边的风景似曾相识。他想起来,车站前的商业大厦在八年前发生过火灾,因防火设备不完善,竟死了二十个人。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但如今大楼已重建,哪儿也不曾留下悲剧的痕迹。在粗大柱子的根部蹲着个人。蒔野一边想着不会吧,一边走近前去。年轻的男人弯着腰在呕吐。
蒔野回到自己家,浏览儿子的博客。儿子写了学校的作业的事。说是打听自己的父母做什么工作,其中有怎样的藏书网辛苦。蒔野从别人那儿听说,分手的妻子的再婚对象是一家在京都出版美术类书籍的公司的责任编辑。在她的主页记述中可以读出她也帮助干活。儿子用小学三年级学生的稚拙语言写了同样的内容。他接着说,我这样向人问话,就叫做采访,并自豪地继续写道,“做采访的人,是记者。我之前的爸爸,是记者。”
蒔野吃了一惊。儿子提及蒔野的事,这是第一次。
“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记者,我从妈妈那儿听说。”
这又让他一惊。分手的妻子会这样告诉儿子蒔野的事,蒔野连想都不曾想过。对此他并无不快。然后,他把接下来的文章反复读了好几遍,刻在心上。
“可是,之前的爸爸,死了。从妈妈那儿听说,是因为意外。我连脸都记不得了。不过,我不寂寞。因为有妈妈,和现在的爸爸。写完了。”
第一节
坂筑巡子抬头看向因透过窗帘的光而变得微明的天花板,将空空的双手举到脸前。就在刚才做的梦里,她接到一个无可替代的重要的东西。那感觉残留在手上,暖暖的。似乎从女儿美汐告知怀孕的那天夜里开始,她就每晚做同样的梦。但具体情景一醒来就忘光了,可惜。
过了早上六点。床旁铺的地铺上没有丈夫的身影。巡子坐在床上,在量体温的工夫里,她思索着双关语或是谜语。虽然选择不对癌症做积极治疗,而是在家度过,但她想提高自己的免疫力,哪怕只是少许,于是把每天考虑一则俏皮话作为日课。昨天想出的谜语问答,是以“临终关怀住院楼”为谜面,谜底为“春,夏,冬”。其扣题是,“没有秋天(空房间)”。家人的反应总有些迟钝。藏书网
体温正常。她把睡衣换成衬衫和短裙,走进起居室。透过窗户,能看见鹰彦用竹扫帚打扫庭院的身影。他或许因为今天的事而没睡好。
八月六日,是在五岁去世的鹰彦的哥哥和二十四年前去世的他爸爸的忌日。今天不光是法事,还要迎接美汐那据说在发现怀孕前分手的前恋人来家里。
本想调整到别的日子,但对方希望尽早商量,另一方面,美汐也好对方也好都有工作,.99lib?t>合适的最近的休息日就是今天。下午一点开始做法事,预定一小时结束,所以拜托外甥怜司联络对方,让其下午三点来。
巡子打开窗,向丈夫打招呼。从这边的表情读出身体状况,他的肩膀悄然放松了。
“哎,我今天早上也想了谜面呢。你一定会笑的。好不好?谜面是‘剩余寿命宣告’。”
鹰彦的笑容阴沉下来。因为,巡子所说的俏皮话的素材,哪一个都是和疾病有关的东西。就她而言,是为了保持将癌症付之一笑的气概,因此有必要故意用疾病作为素材。
“谜面是‘剩余寿命宣告’,谜底是‘偶像气象预报员的天气预报’。好了,听着。”
“啊……这个,扣题是?”被催了一下,鹰彦问道。
“这个诚语的扣题,是‘说不准,人们更欢迎’。怎么样?”鹰彦露出仿佛是勉强挤出的笑容,接近苦笑。
“什么嘛,这个表情。完全没有反应。你会笑吗?那我特别奉上,第二个!谜面是‘没有告诉患者的场合’,谜底是‘美国的外交政策’。其扣题是……‘搭档为找借口而辛苦’,怎么样,这一个?”
巡子扔下反应迟钝的丈夫,洗了脸,开始准备早餐。美汐没过多久便从二楼下来。她或许没能入睡,眼睛红红的。分手的恋人来家里的日子定下的三天前,她对巡子和鹰彦低下头,说对不起。大概包括未婚先孕的事,其中蕴含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吧。作为巡子来说,除了自己的病穷追着美汐,还因为她和恋人的分手有静人一事的影响,几乎想反过来向美汐道歉。
“美汐,你要不要听今天的笑话?你一定会大笑。对胎教也绝对好。”
巡子把对鹰彦说过的同样的问答说给她听。美汐除了皱着眉,什么也没说。
我们家这伙人笑的水准太低了。巡子这样自言自语着回到厨房,“美汐,今天早上也吃面包好吗?我和你呀,吃的东西变得相近了不是?”
巡子喜欢柔软易消化的东西,早上总吃面包浸牛奶,美汐也因妊娠反应而变得不适应日本菜。鹰彦大概是配合她们吧,从米饭改成了面包。
“哎,妈妈睡着了?身体的状况什么的,都……还好?”
巡子从美汐僵硬的表情中看出,她在担心今天的谈话是否能顺利进行,“和高久保先生见面时,我戴上假发吧?他以为我身体好了对吧?”
“嗯,是啊……因为没好好告诉他。和怜司一样,应该是以为治好了。”
“那么,也许戴上为好啊。因为所谓第一印象可是很重要的。对了,弄成金发吧。”
“又说什么傻话呢。本来就是不太心有灵犀的人。”
“让他稍微笑笑,比较容易说话。对了,我用荣哉先生试试吧?”
坂筑家安放遗骨的寺院在附近,住持法号荣哉,和鹰彦同年。他每年会在盂兰盆节供养的时节过来,因此而相识。他母亲在老人之家入住,来探视母亲的他和去做辅助用餐志愿者的巡子经过好几次碰面两人更为熟悉了。
“荣哉先生呀,如果我给他看,说是因为抗癌药变成了金发,他说不定会相信呢。怎么样?”
美汐以严峻的神色强硬反对,鹰彦则带着困惑的神情不断挠头。
“午安——我是怜司。今儿个也是个夏日,正所谓河流缺水,我缺女人。”
早餐后,外甥怜司穿着一身适合法事气氛的西服出现了。想着他大概能解风趣,巡子便问他若在法事上戴金色假发怎么样,本以为他会赞成,他却说今天还是老老实实的吧,同时抱之以莫测的笑容。
“比起这事,伯母,今天能好好解释一下静人哥的事吗?”他问道。“我尽量努力试试。”
巡子回答,同时也感觉到美汐的视线。这一个星期,她读了静人那时外出旅行的日记,一直在思索如何稳妥地叙述。可思绪却尽是混乱,事实上,她没有自信。
(不过,就算为了美汐肚子里的孩子,也一定要让对方理解……)
法事在设有佛坛的和室举行,因此鹰彦和怜司把床暂时放到起居室,将收在壁橱里的组装式祭坛在佛坛前装起来。五岁时因战祸去世的鹰彦的哥哥已过了五十周年忌,年忌本来已经期满,但巡子就当是为了让其欣然迎接自己,想重新供养。鹰彦的爸爸在两年前是二十三年忌,后年是二十七年忌,今年不是正式的年忌,但仍因为同样的缘由请了荣哉师父过来。
午饭过后,巡子和美汐开始换衣服和化妆。转眼就到了中午一点,荣哉师父向来不守时,对讲机却响了。巡子还没戴上黑色假发,便让怜司去玄关那边。假发戴到一半,她终于恶作剧心起,换了金色假发戴在头上。对方还没进屋,从玄关那边传来怜司仿佛有些为难的声音。
怎么了,巡子说着走出去,在怜司跟前站着两个身穿高级西服的年轻男子。
“哎呀……是哪位?”
对巡子的问话,两个男人各自浮现不知所措的表情,交替地看向她的脸和脑袋。
“初次见面,我是高久保。”
稍微年轻的高个儿青年低头说道。旁边戴眼镜的带有知性气质的男人说,“我是英刚的哥哥。突然打扰,非常对不起。”他比弟弟更深地低下了头。礼貌,然而徒具形式,反倒让人有种压迫感。
知道了对方是谁,可约好三点来却为什么,巡子将视线移向怜司。他一脸震惊,仅用口型传递着,伯母,假发……并指着自己的头。
“啊……抱歉。我在做志愿者的化装舞会的准备……”
随便找了个借口,巡子退回起居室。她赶紧摘下假发,一边向玄关扬起带着质问的声音,“我以为是约在三点……哎,怜司君,是这样吗?”
怜司假意咳嗽,仿佛在说啊,“讨厌因为我以为高久保一个人来。想着既然日后要成为这家的一员,就算先参加一下法事也好,我就擅自说了一点来……没想到哥哥也一起……”
怪不得他之前对金色假发提出反对。理解倒是理解,可已经无法挽回。
美汐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传来。巡子仿佛看见她困于寒暄的身影。这神时候,鹰彦可靠不住。正如所料,巡子所在的起居室隔壁的和室传出衣服摩擦的声音。
接着,对讲机没响,却传来打开玄关门的声响。
“哎,打扰了——”确实像个肥脑袋魁身材的人会发出的混浊嗓音,正是荣哉师父的声音。
“嗬。这也是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呢。诸位是来观礼的99lib.
是吧?菩萨也会高兴的吧。”
“英刚,好像打扰了大家,我们稍后重新过来吧?”
大约是高久保的哥哥吧,听到他以冷静的声音说着,巡子下定了决心。她没戴假发,轻理一下头发来到玄关。她瞅了一眼在台阶下低着头的美汐之后,朝秃发的额际浮着汗水的荣哉师父行了礼,在高久保他们跟前跪坐下来。
“问候晚了。我是美汐的妈妈。上次承蒙您介绍了好的医院,非常感谢。一直到前几天从美汐那儿听说,我都不知道此事,也不曾道谢,对此,我从心底说声抱歉。托您的福得以出院,请容我重新道谢。另外,今天联系出了差错,也对不起。但难得两位在此,请就这样进屋可好?拜托了。”
比起为难的高久保,她凝视着摆出一张冷面孔的兄长说道。他的眼神也游移起来。
“我不清楚状况,可要是现在回去的话,菩萨也会伤心的吧。请进,如何?”
荣哉师傅劝道。从怜司那儿听说过,高久保是银行职员,但其兄长是身为县议会议员的叔叔的秘书,据说他总有一天会参加选举。兄长大约也有相应的想法,“那就叨扰了。穿成这样,是我们失了礼数。”
荣哉师父进了屋,等高久保他们也跟着进了屋,巡子起身领路。
“听说您的病好了,可这头发,是受到药物影响吗?”荣哉师傅问。
“是我为了不掉太多头发自己剪的。药用得合适,幸运的是没什么反应就完事了。”
巡子为了让高久保他们也听见而答道,进入起居室之前,她朝美汐回过头。怜司在高久保他们身后走近她,看样子似乎在道歉。
一进入和室,换了礼服的鹰彦便和荣哉师父互致问候。因为长年打泛道,他也能和荣哉师父说上话。但是,介绍高久保他们时,他没正眼看人,在口中以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候过,便在房间一角藏身般坐下。
“年轻人用不着跪坐。光是莅临这里,菩萨就会欢喜。”
荣哉师父说着,在全员安顿好后开始供养。他为鹰彦的爸爸和哥哥各念了十五分钟左右的经,美汐在结束之际起身准备茶水。聊了一会儿天气之后,荣哉师父感慨颇深地说,“今天早上也和往年一样,各电视台播放了广岛的慰灵祭呢。”
他对着冰麦茶合掌后喝了一口,“很多人列席,首相也献了花……人命有轻重差别,果然无可奈何。”
“哎,一九四五年的今天是忌日的话,伯父的兄长,难道是死于原子弹爆炸?”
怜司或许是从容哉师父的话中察觉到的,凝视着巡子他们。
“不,不是那样的……他过世,是在今治。”
一旦说起昭和二十年八月六日去世,人们都会问是不是广岛,这仿佛成了习惯,宛如寂寞的情绪重叠着近乎放弃的感情,巡子的笑容也微妙地摇颤着。
怜司问叫做今治的地方在哪儿。巡子正要回答,高久保的哥哥道,“是广岛对岸隔着濑户内海的四国的港口城镇。如今是因为生产毛巾而闻名呢。”
他弟弟随意地坐着,当哥哥的仍维持跪坐。
“今治也有空袭,和广岛原子弹爆炸同一天。”
巡子回答,并看向鹰彦。他在佛坛斜前方盘膝而坐,背对这边喝着麦茶。巡子想,这是个好机会,让髙久保他们也了解他的情况,“我丈夫的父母家也在今治。我丈夫当时三岁。不光是年龄,也有哥哥在眼前去世的因素……因此他对说是有三万多人受难的空袭没有记忆。”她不是朝怜司,而是朝着高久保他们说道。荣哉师父和美汐已经知道这事。
“八月六日,准确地说,是在快要到六日的前不久,好像是在天开始亮还没全亮的时候,记录有超过四百五十人死于今治的空袭。我丈夫的哥哥当时五岁,也受了重伤,没过几天便去世了。我从坂筑家的父母那儿听说因此他没被包含在记录的死者数字当中,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以前是在他去世的日子进行祭奠,可他在六日遭受的灾难这一点为人所遗忘,让人痛心,因此定在这一天祭奠。”
话语一旦中断,在窗户那头鸣声大作的蝉声便溢满四周。巡子抬眼看向佛坛,“我公公在战前是老师,他教过的女学生因为他的动员在今治的工厂工作,据说也有好些个去世了。公公当时在别的地方履行军务,他在战后得知情况后,对此怀有相当的罪恶感。据说因为这样的事和长子的死,再加上战后的混乱,当公婆发现三岁的儿子变得不开口,已经晚了。据说这可能是空袭和失去哥哥造成的刺激造成的心灵的永久性伤害。我丈夫现在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有各种不易,但他能和亲近的人说话,平时没有任何问题。”
她看向鹰彦。他正把喝空的茶碗拿在手中摆弄着。
有那么一刻,又只有蝉声充斥在室内,之后荣哉师父起身说,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巡子和鹰彦与美汐一起将荣哉师父送到玄关。他凝视着装饰在门厅的画,“令郎还没回来吗?”对他也说的是静人外出旅行寻找自我。
“要能早些回来,您就安心了。还有,您的头发也早点儿长回来就好了。头发长回来的人让人羡慕。”
荣哉师父味溜溜地摸着不用剃也凸得干干净净的脑袋,柔和地微微一笑。
回到和室,三个人以僵硬的神情候着。特别是怜司正严肃地瞪着高久保。
“多谢,特意过来,不胜感谢。”
巡子在高久保他们跟前屈膝坐下,并致谢道。鹰彦和美汐也低头行礼的动静传来。
“哪里,我们才该致谢,很受教。虽然晚了,不过先给您这个。”
高久保的哥哥从带来的高级百货公司的纸袋中拿出点心盒,从榻榻米上推过来。
“还有,这个供在灵前。什么也没准备就来了,这样子的话,很是失礼。”
他把白色的信封放在点心盒上,大概是在巡子他们离席期间备下的吧。
巡子坚决推辞,但对方也不退让,说不用推辞请收下。于是怜司重重叹息一声,以厌恶的口吻说道,“高久保啊,你要是像个男人一样一个人来的话,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不是?”
那个高久保仍低着头。趁着这个让人不快的瞬间,巡子光收下了点心盒,把信封退了回去,对方便也略微点头,收起信封。
“我也有责任,所以也不好说得冠冕堂皇,可已经成了这样,就别绕弯子说什么了吧?情况你们已经相互了解了吧?”
怜司说道。他又瞪了一次高久保,随即将视线转到其哥哥身上,“成问题的,是这家的长子对吧?因此,由坂筑家做出说明,如果高久保家能接受就行了。喏,是这样吧?”
怜司向高久保确认般说道。高久保隔了一会儿,点了下头。
巡子倒想花时间做好心理准备再说,但如今没法子,便从佛坛下的抽屉拿出十多册自己的日记,开口说道:
“那么,请让我就长子静人的情况作说明。如果不按顺序说就没法归纳,所以可能会有点儿长。请随意,以舒服的姿势来听。”
第二节
她不想说令人心情沉重的话题。只是,如果想让别人哪怕稍微了解一下静人旅行的意义,就只能从静人的生平说起,继而,她想起了几个重要的人的死亡。
巡子的在十六岁时早早离世的哥哥继郎,曾向神明祈祷,把自己的命数给病弱的巡子使用,她从这件事开始说起。
仿佛是愿望被听进去一般,继郎因白血病倒下,巡子则变得健康。在临死前,继郎对巡子说,这不是因为许愿,所以不要在意,不过如果自己的命数给了巡子和她的孩子,那也不错吧,他留下这句话,停止了呼吸。
那以来,巡子把自己得以健康度过的日子看作是“哥哥让出的时间”,不浪费生命地积极活下来。另一方面,她仍旧怀有这样的自责,换成是谁都喜爱的哥哥活着就好了……
正因为如此,怀上静人的时候,她真的很高兴。生孩子,能够生下……因为这件事,她总算能接受自己活着也挺好的事实。
巡子的爸爸因心肌梗塞去世,是在巡子结婚前一年。
大学时代的好友美野里和她哥哥鹰彦来到守灵的现场。巡子在话剧社的公演需要舞台的背景画,当时便通过美野里认识了擅长画画的鹰彦。
公演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但前卫的导演将舞台换成了安保斗争时期的日本,要求背景是能让人想起越南战争的画。鹰彦或许出于幼年时期的影响,画过很多与演出气氛相吻合的恐怖画面,这时便应邀在巨大的板上画了阴暗的森林中蠢动着鲜红色生物的画。
自那以来两年没见到鹰彦。美野里在守灵处待了一会儿,和巡子的妈妈说着话,鹰彦朝巡子爸爸的遗体合掌之后,在雪花飞舞的外面等着妹妹。
从窗户望见雪花薄薄地积在他的肩上,巡子打着伞去到外面。
“说上话了吗?”鹰彦以轻微的声音说道,“您和令尊说上话了吗?”
听到这话,巡子记了起来。那是在公演结束,为了送舞台照片去他家的时候。他的家人正好不在,巡子和鹰彦两个人相对,她不知道该找什么话茬的时候,因为曾从美野里那儿听说他的社交恐惧型性格的原因,于是说,其实我也死了哥哥。
可能因为对方沉默地倾听,她连哥哥死了之后家人变得奇怪的事也说了。特別是爸爸,大概因为怀有期待的长子去世而过于失望,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一天天过着,对巡子全不在意。爸爸他觉得,要是死的不是哥哥而是我就好了……巡子一口气连这也说了。过了一会儿,鹰彦眨巴着眼睛说,您和令尊好好谈一次为好。
守灵之夜,鹰彦问的就是这件事。巡子摇头说,之前没工夫说这些。
“这样的话……在变成遗骨之前,最好说一说。”鹰彦说,“耳朵……听说感觉会残留到最后。我以为……就算去世,仍然留存着可以称‘魂之耳’一样的东西。一定会倾听的。”
妈妈和亲戚在其他房间睡下后,为了让香不断续而守着的巡子取下了盖着爸爸的白布。
“我知道爸爸的心情。不过,哪怕是说谎也好,我曾希望你对我说,你活着真好。说你活下来真好……我曾希望你在临终时说。”
爸爸沉稳的脸容在火光中摇曳,巡子自从得知死讯以来头一次流冗泪,她感到芥蒂稍微消融了一些。接着,她模糊地感到,鹰彦对自己的人生也许是必需的。
婚后,同住的鹰彦的妈妈去世,是在静人即将降生的时候。
婆婆从外面以不稳的步子回到家。一问,她说在车站前和自行车撞了,向后摔了一跤。她笑说没什么事,抚摸着巡子变大的肚子,说要健康康地生下来哦。深夜,她突然说头痛并失去意识,第二天在医院过世。
她曾期待着孙子的诞生,想必很不甘心吧,巡子想到婆婆的遗憾就哭泣,公公对她说:“就凭你嫁给鹰彦,她幸福着呢。”
他说,关于鹰彦的心理问题,婆婆一直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工作上好歹得以在朋友家的工厂就职,对他结婚则不抱希望了。还说尽管这样却能让巡子嫁过来,还有了孙子,她着实欢喜。
“现在大概安心了,正抱着鹰彦在天国的哥哥吧。”
两个月后,一边想着被婆婆温柔地抚摸时的感触,巡子生下了静人。刚生完时静人被放在胸前的幸福感,巡子至今难忘。她想,哥哥死了,可我活着,爸爸和婆婆都去世了,但这孩子会接着活下去。
静人的身高和体重都是标准值,和身材相比,手有些大,他爬动,走路,开始说话……这些每一天的成长也和其他孩子并无二致。
静人三岁的时候,巡子的妈妈患上肺癌,做了手术却不见好,插着好几根管子,痛苦地迎来了临终时刻。因其病情不稳定,就连巡子也不太能见上,到了大约会在几天内病逝的时候,巡子终于获得探视许可,与鹰彥和静人一道去了医院。
进入病房的静人看到被困在床上的巡子的妈妈,便说:“外婆被改造了……”
大概是在人类被改造为仿生人的电视节目中有过类似的场景吧。妈妈仅有意识,但无法说话,她朝着静人微弱地一笑。
“外婆,你想要什么?”
静人问时,妈妈思考片刻,似乎想说什么。鹰彦觉察到了,便拿出便条和钢笔。那是他自己没法和人好好交谈时用的。妈妈困惑般皱了皱脸。她曾反对巡子结婚。理由是没法和人正常说话的对象没有前途。或许仍在介意当时的事,她朝着鹰彦合拢双手,露出像在道歉又像在拜托今后的表情。然后,她用颤抖的手握住钢笔,在巡子拿着的便条上写道,“记住。”
静人一副不解的模样,因此巡子代替妈妈,“是说,要记住外婆。你能一直记住外婆吗?”
静人点头,清晰地答道:“嗯,我会记住。”
妈妈或许是放心了,将脑袋深深沉入枕头,她在两天后的黎明停止了呼吸。
三年后,静人手捧死在院中的鹌鸟的幼鸟,嘴里说怎么做才能一直记着呢。这一天在医院的对话或许残留在他的头脑某处。
静人进入小学那年,公公辞了工作。他六十五岁,仍然健壮,将游泳作为兴趣,比起自己的房间更喜欢待在能和家人一起的起居室,是个爱家庭的敦厚人。
他在战后投靠朋友,带着全家离开横滨。或许是出于教过的学生死于空袭的痛楚,他没担任教职,而是在通讯公司工作。退休后,他仍作为董事在该公司的子公司工作,在妻子的七周年祭之后,他突然说“差不多了吧”,并从公司辞职。这之后,他从白天就开始热衷于小钢珠及赌马也开始嗜酒。据婆婆生前所说,公公原本好酒,战前经常饮酒。其禁欲或许也兼有对战争中去世的人们的悼念,他终于解除禁欲并快乐地度过余生,巡子不能对此加以否定,但他有时把静人带去赌马场则让人困扰对公公说起这事,他便若无其事地说,“我这是让他看看享受人生的模样。”
静人喜欢和这样的祖父之间的交流。鹰彦是个温柔的父亲,但他那种对于和孩子一起从心底相对而笑会感到痛苦的精神状态……而巡子以她的方式认为“哥哥让出的时间”也给了静人,所以不觉唠叨起来,说学习也好运动也好静人都要更加拼命。因此,静人愈加仰慕用宽容的言行包容自己的祖父。
公公成为自称的不良老人之后的第二年,就是静人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来了一份通知,说公公当过老师的中学的同学会将在今治召开。似乎是以追悼死于空袭的学生们为主要目的的聚会,公公以严肃的神情整理了行装。八月六日,从前的老师和学生们聚在一起,在设有慰灵碑的寺院献上祈祷,从傍晚开始会餐。公公住在会餐的宾馆,预定第二天早上回家。会餐之后,他说想去看看从前亲近的海,出了宾馆。说是想边看海边喝酒,还在海岸路旁的酒铺买了酒。之后在第二天一早,正在和狗一道散步的当地主妇发现他被海水冲上岸边的遗体。没有遗书,他身穿内衣,衣服被折好了放在岩石上,被判定为试图在海中游泳而溺死的事故。
接到警察的联络,巡子他们赶往今治。那么,最后的两年可以看作是他怀着必死之心度过的岁月。在儿子和教过的学生们的忌日死在故乡,纵然不是自杀,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脑袋里装着死意下到海里的,不是吗……巡子不由觉得,若是这样,比起悲叹,该用感谢和犒劳的语言送走他。鹰彦或许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回家后所画的今治的海,是迄今不曾有过的清澈明朗的画。
然而,静人因祖父的死受到强烈的剌激,他从听到讣闻以来不断地哭。对过于悲恸甚至开始发烧的他,巡子说起哥哥的事,告诉他积极生活就是祭奠的一种方式。她还提到曾祈愿静人降生的婆婆的心情,以及失去长子和学生们的公公的悲哀。公公的愿望,是想让静人算上长子和学生们的那份儿去享受人生吧。她说只要不忘记他们活下去就好,并抱紧静人,而静人抚着自己的胸口说:“大家……我放在这里了。”
巡子曾经担心祖父的死会不会给幼小的心灵造成负担,但结果是杞人忧天,静人长成为明朗豁达的少年。他热衷于运动,也有许多朋友,还常常照顾比他小五岁的美汐。对寒暑假来玩的怜司也如同弟弟般疼爱。
他在中学加入了手球部,学习成绩就算客气地说也谈不上好,但似乎在女孩中颇有些人气,不时有可爱的信封寄来给静人。
巡子以为在和他平日成绩相应的公立学校悠然度过高中就好,静这却在初三的夏天突然开始用功,以补招考上了县内数一数二的高升学率学校。他说其实是从初一就交上的好友邀他去同一所学校,还辅导他学习。该好友在孩提时代看了和医疗有关的连续剧,受到感动,一直怀有成为医生拯救众多生命的梦想。将来的梦想什么的完全没定下的静人敬重爱戴那个朋友,似乎是想以某种形式支持他的梦想。
好友一如志愿升上医学部,静人则进入工业大学。他谈起志愿的理由,说比起人类的脆弱,他原本就喜欢坚固并总按固定模式运转的机器。怀疑莫非祖父等人的死给静人留下了阴影,巡子有些在意,便毅然探究其影响。静人笑答,“要说有关系,大概就是带我去的赌马场的灯光.99lib?显示牌看上去很美吧。”
上大学是从父母家去学校,比起学习,静人把工夫下在社会活动以及打工上。他好像有恋人,但偶尔也感觉到他换了对象。对巡子而言,自己的儿子好像在浪费哥哥让出的时间,她感到焦躁的同时,因为静人的样子正如公公说的那样是在享受人生,便也有放心之感。在大四的秋天,深夜喝醉归家的他宣称在医疗设备厂找好了工作。能帮上会成为医生的好友,同时在想去的公司也得到了内定,所以刚和好友干杯回来,静人说着甚至唱起不成调的歌。巡子和鹰彦高兴地看着这样的他,正处于期中考试的美汐下来说吵死了,他拉起妹妹的手,在餐厅跳起了舞。
第二年,静人搬到东京,过着在公司和宿舍之间往返的每一天。巡子打电话去时,他像是对调往销售部有些遗憾,但随着熟悉了工作,其声调逐渐变得明快。
作为销售工作的一环,有一项在医院的志愿者活动。转几家医院,为外来患者引路,或是担任住院患者的聊天对象。这是基于公司的方针,和那里的人混熟,使之成为购买设备的潜在消费者,医院方面大约也因为人手不足而很欢迎吧。静人积极参与这一类活动,常常倾听医生、护士和病人的话。据说他把这样得来的意见交到开发部,有助于制造符含消费者需求的设备。
成为社会人的第三年,静人开始投入儿童住院楼的志愿者工作。按照公司的方针,销售是广结人缘为工作,似乎不可以和一个地方长期有关联。于是静人利用休息天前往儿童住院楼。他后来向巡子说明,因为和孩子们变熟了,难以离开。
而在现实中,纵然难以离开,却重复着不得不永远分离的经历。他每周前往,鼓励或安慰过着与病魔斗争的生活的孩子们,而孩子们有的病情急剧变化,有的衰弱,有的死去。
在这般痛苦的状况中,他的心被扰乱了。虽然他以非医疗人员的立场而拥有退路,另一方面,却连通过下一个患者来挽回的机会也没有,只能无力地旁观死亡。
他将这份苦楚告诉了刚开始恋爱没多久的同一所另院的护士,据说她忠告道,“如果不忘记的话,你会燃尽的。”
他也和好友商量了。对方鼓励说:“正因为如此,只要开发出有效的医疗设备就好了吧。”
他理解这话,而心仍是冷的,他在心底喃喃道,无论医疗有多发达,就算开发出所需的医疗设备,也一定有无法挽救的死亡。他没办法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如今已成为实习医生的每天都在努力的好友,还推掉了好友“喝一杯”的邀约。他渐渐远离儿童住院楼,和恋爱对象也分了手。
进人社会第五年的夏天,一位中年女子在街上对静人鞠躬,并说非常感谢。对方自称是他在儿童住院楼陪着玩的孩子的母亲。说日前做完一周年忌,但那时有静人陪着玩,孩子非常快活,是小小的安慰。听到这话,尽管记起是哪个孩子,但忌日却忘得精光,静人为这样的自己到羞耻。他试着回顾,发现并不记得自己往来儿童住院楼时去世的孩子们的忌日。他们走的时候,他曾感到胸中震颤,以为就算在精神上燃尽也一定无法忘怀……他感到仿佛被指责道,自己的行为也好感情也好全都是虚伪。
一个人承担太苦,他打算找好友谈谈。好友在这时已经去世。
好友连着夜班在医院连续工作了三十八小时,之后,他似乎是入睡前在自家公寓泡了澡。大概是泡在热水里就那样睡着了吧,死因是溺死。
巡子看到在出席守灵夜之前回到父母家的静人,为其极度憔悴的模样而吃了一惊。他像是自从好友父母那儿联络以来一直都没睡过。他把儿童住院楼的事告诉了巡子,后悔着那时该和好友见面谈一谈,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和我比起来,那家伙活着绝对更好……可为什么却是那家伙。”
巡子和鹰彦也出席了守灵夜。和自己年龄相近的男女在孩子的:照前垂头丧气的身影让人不忍观望。静人留下守夜,又接着参加了第二天的葬礼。
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是在葬礼那天的傍晚。去到警署,丧服凌乱的静人在那里。他似乎是和来参加葬礼的三个高中时代的同学打了一架。问及理由,他说,因为那三个人说,这么无聊的死法……
“什么无聊的死这种话,我没法原谅。”静人说。
好友一家信仰神道,每到规定的供养,如十日忌、二十日忌、三十日忌、四十日忌、五十日忌、百日忌等,静人从不落下去好友的家。从好友父母那儿得来他心爱的摇椅,.99lib.如今放在二楼的静人的房间。
当时的静人在公司被委以重任,变得愈发忙碌。之后听他自己说,他还故意接了别人的工作,逃人忙碌之中。
然后,他把在好友忌日举行的一年忌给忘了。一个月前,从好友的妈妈那儿接到电话通知,他便约定说,虽然是工作日,但他会请半天假出席,尽管如此,当他毫不休息持续在外跑销售期间,等意识到时,做忌日的时间早已过了。
静人慌忙到访好友的家。好友的父母反复安慰来道歉的他,说不用介怀,你迄今为止所做的就已足够了。可他仍感到歉意。
或许迄今所经历的死亡的一切都流进了受伤且变得脆弱的静人的心中,也包含祖父母的死。回到家的他在佛坛前说了下面的话。
“我想起来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邻组的孩子死于交通事故。中学的时候,比我高一级的两个女孩自杀了。髙中的时候,低年级学生在火灾中逃晚了。虽然是严重的事,但我.99lib.仅仅和伙伴们开玩笑地说好可怕,心情不为所动。是什么样的孩子呢,连名字也不记得了。这些……真的很怪,不是吗?”
不久,他在工作中陷入叫做过呼吸症候群的反复浅呼吸状态,晕了过去。在医院的检査没查出异状,医生指出是精神性的疲劳,劝他住院。
公司同意了一个月的休养。而静人自己要求一周出院。出院那天,巡子去接他。从医院回去的路上,静人说想稍微走走。
走了二十多分钟,他突然在交叉路口前蹲下。在安全护栏上靠着小小的花束。在新闻上也看过好多次鲜花的场景,巡子毫不为奇,静人却把花束翻过去,看向花束的背面。
“没有写去世的人的姓名和年龄什么的。是怎么去世的呢……”
附近是住宅区,没有商店之类。他不等巡子制止便按下近旁住家的对讲机,向出来的居民询问花束的含义。对方显得讶异,但因为巡子一脸担心地在旁边,以为或许是和案件有关的人,便把知道的情况说了—番。
在眼前的交叉路口,女大学生的踏板摩托车因红灯停下后被轿车从后面撞上,她被撞飞到路上,重重地砸到头部。原因是轿车驾驶员因手机分神。事故后不久,被害人的父母在附近拜访了一圈,说想在每个月的忌日供花作为月忌,可能会添麻烦,但希望能允许。感到同情的居民们回答说,供花会在枯萎前帮忙处理掉,就祭奠到你们觉得好了为止。
静人因这话而感动,他让对方告知了被害人的名字,在供花前合了掌。
回家后,他一直是沉思的模样。第二天早上,他连早餐也草草了事便离开家。巡子忐忑不安,跟在后面。静人沿路边找边走,她问他想做什么,却没有任何回答。终于,发现在便利店停车场摆着和前一天相似的花束,他走进店里,大约十分钟后现身,在花束跟前蹲下合掌。巡子问了起身的他,静人答道,在这个地方,年轻人仅仅因为互相对上眼神便打起来,其中一人被刀捅了。花束似乎是去世的少年的妹妹放的。
已经可以了吧,巡子劝他回家。静人扔下一句晚上回去,重新迈出步子。她既没有追上去的精神也没有体力,便歇了打工在家等待。
一如约定,静人在夜里回来了。裤子的裤脚和膝盖脏得厉害。
之后的一天,再之后的一天,静人都早早离家,到深夜以筋疲力尽的状态回来。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说在路旁找供花,但很难找到。
对他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巡子说总之休息一下。静人沉默着。
第二天,他没有出门。代之以摊开报纸,他细细看过之后将某条报道写在便条上,骑自行车外出。巡子对那条报道做了确认。叠在全国新闻里的神奈川版的页面上写着一位老人在住所被卡车撞死一事。
从那以来,静人便从报纸获取信息。对电视新闻,他像是难以忍受死者报道以外的喧杂,除了每天的报纸,他似乎还在图书馆阅览旧闻。凭着报道中所写的位置,他还乘火车或巴士到远处。巡子好几次劝他罢手,但静人的足迹还延伸到了县外,某个秋天的深夜,他打来电话说,现在在栃木,火车没有了所以住一晚。
巡子问第二天回来的他在哪儿住的,他回答说在公园。
那天夜里,巡子和鹰彦,加上正在大学参加求职活动的美汐,一起和静人谈了话。
巡子质问说,确实,好友的死大概让你很难受,你由于忘了忌日而责怪自己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走着找他人的死,能有什么安慰,有什么意义呢。
静人以痛苦的神情摇头。看样子,他自己也没法说明为什么要这样做。
美汐不由焦躁道,你不会是打算转悠着为全日本的人的死亡而祈祷吧?
祈祷什么的有些过了,静人答道。他说自己既无祈祷的资格也无权利,他通过试着走过人们去世的场所,明白了这一点。美汐问,那你要什么。
“……能不能记住呢,我想着。能不能想办法,一直记住……”
巡子不由重新意识到,他被多么深重的罪恶感折磨着。
“可是静人,不可能全部记住吧……是有限度的吧。”她告诉他。
静人或许感到稍微获得了一些理解,浮起微弱的笑容。
“是啊……就连小小的一块地区,我也无法知道所有人的死。可一旦知道这儿有人去世,那儿也有人去世,我就没法待着不动。我想能不能尽可能记住,去世的一个一个的人曾在这个世界生存过。我现在不知道记住了能怎样。就算为了知道这一点,我也想继续。”
巡子看向鹰彦。她想到,在同一场战祸中自己活着而哥哥死去,鹰彦对此也怀有类似罪恶感的心情。因此问孩子他爸怎么看他。静人也看向父亲。鹰彦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得活下去。
“光是注视死去的人,自己也好,家人也好,都养不活啊……”
静人低下头。看起来,鹰彦的话比什么都折磨着他。
那之后他仍持续着出远门,不回来的日子变成两天,又变成三天。巡子说至少住宾馆吧,给了他钱。她认为在热度没冷下来的时候终归没辙。
在迫近年关的十二月来了警察的询问。似乎是静人在凶杀案件的现场附近四处打听被害者的情况,被警察当作可疑人士予以监护。巡子前去接他。
第二天,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报告。他说,犯人已经抓获,他也没有任何嫌疑,只是因为继续走访死亡期间有可能发生给公司添麻烦的事。
“我现在仍然相信,医疗的进步或是医疗设备的开发都相当重要。就算人终归要死,想再多活一点,想要活着,我认为努力实现人的这种愿望是宝贵的。可这个工作……就算不是我,我想也有人做。”
静人取出存款,花了几天时间准备着什么,随即,他带着装有替换衣服等的登山包和睡袋,在家人聚集的晚餐桌前说明天要出门旅行。那是除夕。
“爸爸说的话一直在我脑袋里呢。只是,能让我再干一阵么。我并没有打算把这当作是对忘记去世的人们这件事的赎罪。可是,只要四处走访人们去世的地点,我便感到心痛,觉得自己真的忽视了很多死亡。”
就算制止,他还是会去吧。为了至少让他以后还能回家,巡子央求道,最长也过个一年半载的就回来吧。静人呈现为难的神色,但他看着显得担心的家人,点了点头。
第二天是元旦,在巡子和鹰彦以及美汐的目送当中,静人背着登山包和睡袋离开了家。
第三节
巡子不间断地说到这里,暂时停了口。
重新经历从过去到现在的时间,她曾担心会耐不住疲劳,但或许因为心情上有张力,她感到身体状况比预想的要好。另外,追溯体验静人的心情,她也对自己以前的各个时候有所反省,也有些后悔,感觉是在精神上纤弱的部分又负了伤。
她抬起脸,只见高久保像是情绪混乱,眼神摇摆不定,其兄长没有流露情绪,眼镜深处的眼除一动不动地略微朝下。怜司听了一堆自己曾仰慕的静人的事,大约都是他不知道的,他比高久保更为困惑该如何接受,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像是想说什么却无法成言。
回头时,鹰彦和美汐都坐在汐子的斜后方,以宛如被告家族般的氛围乖乖地低着头。就这样继续往后说吗,巡子正在困惑,怜司问,“我两年前见面时,他也不是在寻找自我,而是在做你刚说的旅行?”
其中透出言外之意,意思是还有很多想问的,但姑且先问这个。
巡子以微笑代替回答,她翻动日记,决定再往下讲一些。
静人外出旅行后,间或有警察的询问。仍旧是他在案件现场徘徊,或是在火灾现场附近四处向人问话,以监护的名义被带往警署。巡子好几次被警察要求前来带人,她却没答应。去接的当口,静人大约又会外出旅行,倒不如通过警察下一剂苦药,让他稍微吃点苦头,希望他自己能领悟到该结束旅行了。
实际上,因为并无嫌疑,静人似乎很快被释放了。或许是他逐渐习惯了对答,警察方面的询问减少,即便偶有联络也不过是身份确认罢了。
一年后的正月过半,静人遵守约定回来了。他的两颊清减,眼睛凹陷,胸膛变得消瘦。因其疲态毕露,巡子一边守着他,一边甚至想到带他去医院,他睡了一整天,起床后稍作进食便又睡去。然后又是几次进食和睡眠,也洗了澡,他终于能够开口,是在回家后第三天的夜晚。
身体好吗,好好吃饭吗,在哪里睡的……对巡子的问题,静人以寥寥数数语作了回答。他在日常生活中设法压缩开支,也因为这个最初瘦了些,但三个月后便稳固下来。他说如今身体也轻快了,恢复了原本的健康状况。
“之后……你还是在走访有人去世的地方?”
对巡子的问题,他像是为了掩饰叹息般用手心擦了下嘴角后,“嗯,对人,做了哀悼……”
那是静人第一次将到访有人去世的地点并追思死者的行为称作“哀悼”。问起这话的含义,他以低微的声音说,因为不是祈祷冥福,而是试图记住死者的心理活动,比起祈祷,感到“哀悼”一词更加贴切。
“那么这就结束了吧,回家了是吧。”
美汐急不可耐地说道。音量调低的电视上正在播放重大灾害造成的受害者的追悼式的影像。静人一动不动地将视线投向电视。
第二天,他去祭奠了好友的墓和家人的墓,接下来的第二天,他似乎是从相关的人那儿打听了在儿童住院楼相识的孩子们的墓,并去祭奠了一番。再接下来的一天,他坐在房间的摇椅上想事情,后一天准备了鞋子以及换洗衣物,在第二天早上,他以于心不安的神情对家人说:“抱歉,我要走了……觉得谁都还没哀悼好。”
再别做了,美汐以接近悲鸣的声音阻止道,但静人垂下眼睛,走向玄关。
巡子预感到,若是放着不管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便追上去,朝着在玄关背起登山包和睡袋的自己的孩子说道,过一年要再回来哟。
静人抬起脸,仿佛没有自信地偏了偏头。站在巡子身后的鹰彦说:“请回 来吧……为了妈妈……也为了美汐……”
在同年年底,静人回来了。消瘦程度不变,但整体让人感觉到习惯旅行的人的举止风范。表情上则是苦恼的影子更深了,甚至显得像在害怕什么。
他在苦恼什么,在恐惧和害怕什么呢?静人没有提,他在祭奠过亲近之人的墓之后就缩在房间里,几乎光是坐在作为好友遗物的摇椅上。家人故意不提旅行一事。仅仅是期盼着他就这样重返原来的生活。
过完年,静人也没做旅行的准备。其表情中怯生生的神色不减,他在吃饭时忽然看向背后,或是恍若不安地凝视巡子做菜时用的菜刀。
从旅行回来十天后的晚餐桌前,他仿佛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围了家人的餐桌,用像是从胸腔中挤出的痛苦声音喃喃道,“这样的事不寻常……是特别的事,是奇迹。”
巡子打破了不打听旅行这条家人之间绒默的规矩,问他旅途中是否有过什么可怕的事,在害怕什么。
于是,静人以愕然的神色说,“害怕?我?说我看起来像在怕什么……?”
他的眼睑抽搐般颤抖着。看起来既像要哭出来,又像要笑出来。
在这一瞬间,巡子感到,这孩子在害怕的,是他自己的死。或是家人的死……他喃喃地把家人能聚齐吃饭的情形称为奇迹,这一定是因为他看过太多悲惨的死才会产生的想法。莫不是有些时候,他对谁的死投人了较深的感情?在旅途中是不是存在着像是要被拉往死亡的瞬间,例如走在激流的旁边,穿过悬崖的一侧,横穿铁路或是车水马龙的道路等等。
“你不会死。就算走访死亡,你也不能死啊。”
巡子不觉以强硬的语气开口说道。她盯着脸色苍白的静人,搜寻着话语,“要把自己和他人的死分开。记住死者,把自己和死者重叠,这是不一样的吧。或许有些冷酷,但如果你一次次地动感情可不行。要是迷失了自己,不就没法达成目的了吗?继续哀悼比什么都重要,对吧?”
这是过于担心静人自杀而说出口的话,却或许鼓励了正丧失旅行意愿的他,给了他踏出新旅程的勇气。第二天早上,静人开始了旅行的准备。
巡子99lib.被美汐责备说,为什么你要讲那样的话。她后来想到,虽说是出于无奈,但或许是她本身对哥哥和父母的死的罪恶感,以及对他们的记忆逐渐淡薄的恐惧,转化为某种近似于鼓励静人的话语并说了出来。
出发的早上,静人正穿着鞋子,美汐一脸愤怒地扔下一句,“我要离开这个家,一个人生活。因为继承家业是长子的责任。”便跑上二楼。
巡子体察到美汐的心情,要求静人一年后再回来。
静人以沉稳的步伐离开了家。然后在同年的圣诞节回来。他的腰腿经过锻炼,姿势不错,似乎也在摄取营养和严峻生活之间找到平衡,给人身体磨炼得爽利的印象。其表情沉重却稳健,毫无怯色。巡子以为不断注视人们的死一定很煎熬,但他似乎在旅途中学会了用内心无动于衷的方式来承受苦恼……至少没有那种被死亡所俘虏而丧失自我的模样。虽然疲倦,但不是之前失去意识般的睡法,脸色也还不错,巡子这么一说,静人似乎腼腆地微笑道:“或许因为稍微明白了一些,我自己的哀悼方式……”
他说,在记住某个死者时,不是去记死的悲惨或悲哀,而是撷取去世人物的积极的一面来记住。巡子想,虽说是积极的一面,但想法因人而异吧,静人说,在向数十人、数百人询问死者情况的过程中,不论是怎样的人物,总会有三件事,作为能从积极意义上归纳的特点留存下来。“那个人被谁爱过?爱过谁?因什么事被人感谢过?”
他在每天走访数名死者的过程中,只要能得知这三项,便能将其作为与众不同的人物单独地留在心里。更为重要的是,哪怕这个人是病人,身有残疾,有没有工作都没有关系,甚至是人生经验尚少的孩子,抑或是婴儿,只要有这三个要点,便能以某种形式满足。
当然也有没法向任何人询问死者的场合。这种时候也要找出哪怕是一个特点刻在心上。有时候也会有牵强或误会吧。这样也行,他是在最近才想通的。他说,因为人与人的关系或许原本就是自以为是的叠加,比起担心牵强或误会,他下定决心要先把重点放在记住该人物上。
怜司见到静人就是在这一时期。是美汐说静人从寻找自我的旅程中回来了,把怜司喊到家里。就她而言,因为家人已无法阻止静人,似乎是期待如果和家人以外的亲人、以前认识他的人交谈的话,能够改变他的心意。
怜司惊讶于瘦了且样貌大变的静人,问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寻找什么自我。他开玩笑地说,那种事反正充其量是自我满足,赶紧收手吧。
“是呀,怜司。这充其量是自我满足。不过,还没到满足。”
当他这么一说,静人以柔和的声音答道,那之后,两人的话也始终没说到一块儿去。
在静人年前出门旅行的日子,美汐已经离开家,巡子和鹰彦两个人目送了静人。
一年后再回来,这句话她说不出口。静人似乎从死者处不断学着什么深远的东西,表情和用词都与刚开始旅行时不同,如今他已很冷静地追逐死亡。只要他自己不认同就不会终止旅行吧。如果不管不顾让他承诺回来,才勉强他。就算不是这样,自己孩子所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她不想让他做出会加深他负担的约定。
大约因为她什么也没说吧,静人在出了玄关之后仿佛询问似地看向这边。巡子无力?99lib?地微笑,他便也放松了表情,说了声那我走了,就打算前行。
“你的人生……好累啊。”
鹰彦说道。静人回过头。他用体恤的眼神凝视巡子和鹰彦,“你们两位才是相当累吧……抱歉。照顾一下美汐。”
说罢,他一步一步地,以仿佛在确认脚下有什么的步伐离去了。一年后,他没有回来。然后今年也还没回来。
巡子合上日记,原有的紧张之感渐渐松懈,于是她长长地叹息。
自己所知道的有关静人的情况姑且说完了。她感到兜了一圈没显出要点,也缺乏脉络,但总之后面只能交给对方了。
“就这些。我不知道能否获得谅解,但至少,静人偶尔被酱察监护并不是有罪。即便走访有人去世的地方,那孩子也有他自己的严肃理由。请一定相信这一点。拜托了。”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就连怜司也低头沉默着。
“您的话,我了解了。”
高久保的哥哥说话了。他在巡子叙述期间放松了膝盖,又恢复端坐,“能否正确理解,我没有自信,不过……您家长子的旅行是由真挚的想法发起的。还有并非被警察逮捕,而是监护,很快恢复了自由。这一点,也因为伯母坦诚的谈话,我深深了解了。”
巡子松了口气。她曾经期盼,至少仅仅明白这一点就好。
美汐大约也放下心来,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吁气。
“可这个,一般而言很难理解的呢。可能不管听了多少次,我好像也没法好好对人说明。而这正是让我们烦恼的一点。”
高久保的哥哥一改迄今为止的冷静,探出身子说道。
“从英刚那儿听说令嫒的时候,不用见便知道是位出色的女性。而她的哥哥,辞去优良的工作外出旅行,我一直认为肯定有其内在的理由。但是,我家的家人和亲戚思想保守。也有很多住在乡下的亲戚,相当乖僻。也不理解警察的监护和逮捕的区別,一听说过了三十岁的男人在到处流浪,就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对这样的一群人,我怎样让他们理解您方才的话为好……我家的父母是长子长女,也就是所谓亲戚中的管事。对于和这个家新结成的姻缘,得有好些个说辞。”
巡子意识到对方这番话的方向,咬紧了牙根。她想回应,可追着对方的言外之意就已竭尽全力。高久保的哥哥将身子稍微撤回,装出表面的笑容。
“伯母刚才的假发让人愉快。您这个家有种让人羡慕的宽松。可是,我家和99lib.我家的亲戚都挺死板。由于叔叔言行都要顾及民意,对这种过头的言行举止更要慎重。这就要与我们结成亲家的您们作出相应的协助。您现在这个家所有的宽松也会消失。由于我们的缘故,这实在对不住。”
然后,高久保的哥哥突然把手撑在榻榻米上,夸张地低下头。
“前几天的亲属会议上,弟弟因为结婚前怀孕不检点什么的受到斥责。连父母也被指责,说父母给了什么样的教育。可能因为这个,我弟弟实在是个值得被鄙视的男人……他朝着大家脱口而出,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孩子。真是非常对不起。”
巡子看了看高久保。他此刻也端坐着,失去血色的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打了这个侮辱曾经爱过的女性的弟弟。可是,有的亲戚相信了这话。既然是允许长子失业和流浪的家庭,那么女儿和几个对象有放荡,举止也是可能的,也因此大家越发误会了。若是将令嫒迎娶到这样的家庭,只会变得不幸。若是眼下的话,我可以介绍安全的医院。除费用以外,我准备了一百万日元左右。”
结论从一开始就出来了。以谦恭的态度伤害这边,让人气愤的措辞则是事先推敲好的吧。回去!巡子想这样嚷,但想到美汐便无法说出口。
这时,从背后传来低低的被压住的笑声。
“像个傻瓜……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呢……该回去了。”
美汐的表情中显露着厌恶,她吐出这句话。
“不,可是,这样啊……你肚子里……”
说着,高久保的哥哥交替看向美汐的脸和肚子。高久保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孩子的事?不用担心。因为原本就没有……因为,你的孩子不存在。”
美汐瞪着高久保断然道,随即起身出了房间。巡子听见奔上台阶的脚步声在半途中仿佛力竭般停了下来。
“实在是,似乎让令嫒生气了……这,怎么办呢?”
高久保的哥哥看来怀着终究要当下把话定妥的打算,不像要作罢。
巡子不光因为眼前的对方,还为自己的无力而生气。
(就算能活得久,若是不能让孩子幸福,不就没意义了么。)
“我想……请你们回去。”
鹰彦挪到高久保他们跟前,低下了头。团成一团的后背在颤抖着。“已经,够了吧……我女儿,我妻子,都伤透了……至此,我想请你们回去。”
“不,可是,您先生。这件事若是往后延,会错过时机呢。”
“烦死了!都说了让你们回去吧!”
怜司打断了高久保哥哥的话。他的眼睛湿润。他去到高久保哥哥的身后,将手插在他腋下,硬让他站起来。他用膝盖顶住旁边的高久保的腰,“喂,听到了吧?没有孩子。没有你的孩子!”
“可是……”高久保在进屋后首度开口道。
“没什么可是。你呀,没讲的话被冤枉成讲了,爱过的女人被伤害,就这样还是沉默的话,你没必要在这里了吧。回去,赶紧出去!”
“你冷静一下。如果我们不能像大人一样交谈,大家之后会有麻烦。”
高久保的哥哥试图劝解,但怜司逼近前去,仿佛要打对方一般,“说过了吧,高久保的孩子不存在!你们有什么可麻烦的。”
“说是这么说,万一,不存在的孩子生下来的话……这个,这个可不好说。”
怜司闭了口。他将视线投向美汐走出去的前方,如同坚定想法般吁—口气:“是我的孩子。”
巡子仰望向外甥的脸。鹰彦也注视着他。怜司仿佛不好意思地和巡子他们交换过视线,拿了供在祭坛上的点心盒,塞到高久保哥哥的胸前。
“没话讲了吧。和你的老板这样报告就行了。担心的话给你写个字据就是!”
高久保他们惮于怜司的气势而下到玄关,继而无法抗拒地出了门。
“高久保,你也不存在。对我也好美汐也好,对这个家也好,你已经不存在了。”
怜司用残留着友情的声音寂然说道,把门关在一脸苦涩的高久保面前。
“怜司……”巡子朝着外甥的后背说道。也能隐约看见美汐的脚在楼梯上。
“对不起,伯母……他原先是个好人。开朗,温柔,感觉也有点像静人哥。所以介绍给了美汐。我想着若是那家伙的话,就算把美汐托付给他也不要紧……”
尽管曾稀里糊涂,巡子如今意识到,怜司一直喜欢着美汐。她认为他们是从幼时开始的伙伴,情同兄妹,因此即便清楚怜司对美汐怀有好感,也没有意识到这是恋爱之意。不,她想起来,从前就算略有所觉,她也立即否定了。
(你以自己的方式,想和美汐保持距离而介绍了好朋友吗……?)
这孩子是家里人。她在这时想道。当然是亲戚,但更是作为那之上的亲人深入内心。
(向这孩子坦白病情吧。让他知道吧。不过,该怎么开口呢?)
“怜司……让你听一个好笑的谜语。听好了,谜面是‘我的癌症’。”
“哎……什么嘛,伯母。等一下,突然……说什么谜语是什么意思?”怜司说着转过身。
“你听了就明白了。谜面是‘我的癌症’,谜底是‘恋爱后得知家族是仇人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好了。”
“啊,这个的扣题是,怎么说?伯母,不会有点儿长吗?”
“没事。这个的扣题是……‘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第四节
自称是周刊记者的男人出现,是在九月下旬的周六的下午。
巡子选了在家的临终护理,大约两个月。按医生的宣判,觉得死的影子随时浮现也不足为怪,但身体并没有怎么变差。
吃饭要避免硬的或不易消化的食物,三餐都好好地吃了,睡得也不错。和发现生病前一样,她每周三次前往附近的老人之家做辅助用餐的志愿者,还作为妇女会的核心人物参与迎接十月底召开的秋季庆典的活动。出诊医生在周三上午来问诊,上门护士除了同样在周三,还在周一和周五过来,每回几乎都是拉拉家常就过去了。在这一个月中称得上治疗的,便是感到腹部的疼痛略有增强,医生让早上九点和晚上九点服用的吗啡片剂由两片增加到了三片。麻烦的仅仅是副作用的便秘有些痛苦吧。
至于便秘,怀孕的美汐也是一样。巡子也在怀孕过程中经历过,美汐尽管遵照医嘱想法摄取食物纤维,还是苦于只排出硬状的。
朝向死亡的母亲和将要诞生新生命的女儿,不仅是食物,连排泄的痛苦都相通,这让巡子感到不可思议。生与死在可说是低级的生理层面上相邻的事实,让她感到近乎过剩的死亡的印象以及恐惧总算有所和缓。
附近的人相信巡子治愈了,有时会感到就连鹰彦或美汐也好像忘了她的病情之重。怜司也同样,巡子道明真相,说大约没法迎来新的一年,可他不怎么相信,说不会再上当哟。
对怜司的母亲也声称治好了病。在滋贺照管着一家小型运输公司的她没法轻易外出,在巡子如今的状态,也没什么可让她做的。巡子也预先堵了怜司的嘴,说是比起无用地让他妈妈悲伤,不如在最后看一眼的时候再讲。
怜司对此又说,既是亲戚又是好友却不说明,很是奇怪,他因此怀疑巡子的坦白。
“那么,静人哥呢?如果病情是真的,不早些告诉他可不行吧?”
在巡子坦白之后,他劝了好些次,说应该通知静人。对于以前只有一个公司借用的手机的静人,如今没有途径可联系。怜司说那么用报纸广告呢,美汐对此做了研究。说是寻人之类的紧急广告有可能被用于犯罪,必须先向警察提出搜査申请,获得类似于报案号码一类的东西。巡子当然无意提交静人的搜査申请。
八月下旬的戍日正好是星期天,巡子他们坐怜司的车去了水天宫。在戍日缠绕肚带祈愿顺产的习俗本来是在怀孕第五个月进行,但也因为美汐坦承怀孕较迟,当天是怀孕二十周零三天,进入了第六个月。
在神官唱祷祝词之前,用怜司的相机在神社的大殿前拍纪念照。“我来拍吧。”有位上了年纪的女性说道。怜司道谢后递过相机并站在鹰彦的外侧时,那位女性说,“年轻夫妇站在中间比较好哦。”巡子他们一定是各自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就在对方讶异地放下相机时,鹰彦退开身子,让怜司到中间和美汐并排。后来确认画面,只见鹰彦是平时的表情,怜司和巡子笨拙地笑着,美汐则一脸严肃。
一旦美汐的孩子出生,“是我的孩子,”怜司对高久保他们所说的话在那之后谁也没有再提。巡子也没想过怜司会和美汐当真结婚,而且即便他从过去就喜欢美汐,且不说孩子的问题,巡子没有一点儿要让他负责的想法。另外,至于美汐本人怎么想,因为她什么也没说所以不清楚,而怜司与美汐的关系失去了以往让人想到兄妹的亲密感,奇异地转为僵硬的气氛。
在和高久保他们谈过后不久,美汐自己去领了母子手册。大约她在努力尽早转换心情吧,随即她又在工作单位宣告了怀孕。据说,对于惊问她什么时候结了婚的上司和同事,她坚持说是个人问题所以不作回答。
巡子把求来的肚带供在佛坛,喊过换上舒适衣服的美汐,暂且帮她把肚带卷在衣服上。接着,美汐就这个样子到了起居室,把手放在缠绕着白色带子的腹部,对等待着的鹰彦和怜司说,“这是我的孩子。”
美汐冷静地注视着困惑的男人们,“怜司……这个那个的谢谢了。不过,这是我的孩子。”
怜司大约因此反应过来,浮现以往的明朗笑容答道:“哦,我知道。肯定会成为神气活现的调皮孩子吧。”
那之后,他们又恢复成和原来一样总在争执的两个人。
五天后,美汐在医院做超声波检査,巡子和鹰彦也跟着去了。两个人还被允许进人监察室。滚轮般的器具在美汐的肚子上一动,显示器画面上便呈现出生命的形状。能清晰地分辨头部和身体,眼睛和嘴也成形了。手指似乎也能动弹,大概是巧合,正如医生所说的,“噢,在做胜利手势呢”,胎儿竖着两个指头。
从脑袋到屁股的坐高有十四厘米之多,看见小小的心脏“咚咚咚咚”地迅速活泼地动着,巡子没忍住眼泪,鹰彦也擦了擦眼角。
九月上旬的星期五,地区保健所开设了以怀孕中期的母亲为对象的班级,进入第二十二周的美汐也参加了。她说看到也有四十六岁的女性以及十多岁的少女参加,发现不仅是自己惴惴不安,因而放了心。这天夜里,怜司也来了,配着巡子做的炖菜和沙拉,男人们吃日常的米饭,美汐受不了米饭的气味便吃面包,巡子则把饭熬成粥,将炖菜细细嚼碎吃了。怜司对美汐关于妈妈班的话插科打诨,餐桌笑声不绝。巡子想,这个家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们是被眷顾的。要说到愿望,接下来希望静人在这里……那孩子如今在哪儿呢……
“怎么了,伯母?哪儿疼吗?”怜司担心地问。巡子慌忙擦擦眼角,说是想出了有趣的谜语自个儿发笑呢。
“喂,这个谜语,想听吗?”她向大家问时,被齐声谢绝说“下次吧”。
九月下旬的星期六,巡子在早餐过程中觉得胃部有膨胀满腹的感觉,饭后好一阵仍持续着胃部鼓胀之感。美汐为了准备迎接宝宝的用品,说想去趟百货商场,于是怜司用车送她。巡子也想陪着去,但有个早就定下的妇女会的聚会,再加上鹰彦?99lib.大概会担心她的身体,便留在家里。
在妇女会,确认了一个月后的秋季庆典拉花车的路线,同时巡子被推举为看护孩子们的灯笼队列的头儿。巡子考虑过推辞,但有人担忧地说:“你似乎脸色不好,不要紧吗?”,她反倒顽固起来,一口答应说我没事。鹰彦等在聚会地点的公民馆外,会后结伴回了家。巡子一进家中,鹰彦便独自为晚餐外出购物。
那个男人出现,是在巡子用洗脸池的镜子査看腹部的突起的时候。这几天一吃过饭,肚子上部便圆鼓鼓地突出来。过一段时间就瘪回去,因此对鹰彦也好,出诊医生或上门护士也好,巡子都还没说起,但总觉得有些在意。
(神啊,別成为坏东西……)
她仿佛念咒般念着,并用手心稍加抚摸的时候,对讲机响了。
中年男人的声音报出著名出版社的名号,说这是坂筑静人先生的家吧,他在家吗?问他名字,回答说叫ShiYe,夏天和静人在北海道见过。比起对方的来意,巡子被他和静人最近见过这一事实所吸引,打开了门。
油光光的脸上堆满分明是做作笑容的男人正站在玄关跟前。他晃眼偷偷看向她身后的室内,一边从起皱的西装内袋拿出名片。确认了他是周刊记者,名字叫做“蒔野抗太郎”,巡子问其来意。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您是静人君的母亲吧。有哪儿不舒服吗?脸色似乎有些不妙。”
“没有,我身体有段时间不好。现在倒是完全健康。”
“是吗?和静人君是因为某个案件而认识的,我对他的行为怀有兴趣……关于拜访有人去世的地方的旅行,我从警察那儿听说你们全家也是知道的。”
“……周刊,就是说,您打算把静人的事写成报道吗?”
“不不,什么都还没定。总之我不太明白他的行动的含义。”
“那孩子有精神吗?没有生病或是受伤什么的吧?”
“您要看照片吗?是他拜访婴儿去世的公寓的时候。”
对方和颜悦色地说着,然而没有拿出照片的样子。察觉到对方等着这边让他进屋,巡子后悔自己焦急地打听静人的模样,让他来到起居室。
叫做蒔野的男人大约是故意的吧,他肆无忌惮地看了一圈室内,甚至摸了摸柱子,“是吗,就是在这里,那个静人君出生并长大对吗?不,可是……”
说九九藏书着,他现出苦笑。“失礼了,但很普通呢。好像没有值得一说的特别之处。”
“您说,特別?”
巡子给对方备上大麦茶,一边问道。蒔野在脸面前夸张地摆了摆手,“请别介意。静人君在某种意义上是特殊的存在,所以我擅自推测,生养他的家也会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生育环境吧。可是……”
巡子刚坐下,蒔野便立即毫不客气地问了坂筑家的成员构成,此外还有各自的年龄,有无工作和工作类型,进而乃至信仰的宗教。其态度暗暗透露出,在巡子回答之前,他不打算示以静人的照片,巡子按捺住焦躁,暂且回答了他所问的问题。
“也就是说,既没有什么可说的信仰,也不存在让他钦佩的人物……可是,他采取那样的行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您没有隐瞒什么吧?”
蒔野向巡子露出进一步试探般的笑容,从西装内侧拿出几张照片。
“这是他的照片。没错吧?要是说认错了人,我可是笑不出来啊。”摆在桌上的照片没有从正面照的,画质也差,但微低着的侧脸确实是静人。照片的日期是七月,一年零七个月没见的他仍然消瘦,但没有受伤或生病的迹象,巡子着实放下心来,几乎因此流泪。
“那孩子在健康地旅行着呢……北海道之后,他说要去哪儿?”
“他好像说过要在变凉之前下到东北……那我直截了当地问一下,静人君是因为什么契机而开始那样的旅行呢?”
为了回答蒔野的问题,巡子打算哪怕是相当概括,也把对高久保他们说过的情况,也就是从静人出生以前开始讲上一遍。然而,她还没说多少的时候,“不用,细节怎样都可以。一定有过明确的事件吧?让任何人,让周刊的读者也可以‘怦’地一下明白的。请告诉我那个。”
巡子深深叹了口气。和高久保他们一样,他也一定无法理解静人的事吧。
“没有哪件事可以明确地说是惟一的理由。我认为,是好些事情的叠加,以及和那孩子各个阶段的心境的结合,还有在旅途中学到的东西吧。”
蒔野似乎感到无趣,皱了皱脸,焦躁地用钢笔挠着耳朵背后99lib?。
“您似乎相当理解他,可如果是一般的家长,我想首先会阻止这样在旅行。”
“……自己是不合格的家长,这我很清楚。”
“您认为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使得静人君变成了那样吗?理由是?”
“我没打算逃避该承担的责任。只是……如果把那孩子所做的事的原因全归在我们身上的话,我也会感到这就好像否定了那孩子的人格。”
蒔野在桌上探出身子。他用指尖笃笃地敲着静人的照片。
“伯母您自己,对静人君目前的生活不感到无聊,没有意义?世上可是有许多为了社会以及人们竭尽全力的年轻人呢。不感到可耻吗?”
“可耻?不,不可耻。那孩子他,那孩子所做的事……”
似乎没法好好说。最近开始觉得,能够这样那样判断静人的行为的,或许只有被那孩子哀悼的人类。巡子注意到蒔野手指之下的照片,“那个,这张……这孩子在做什么呢?”
照片中的静人单膝跪地,右手举到空中,左手垂近地面。
“哎,您不知道吗?该说是他哀悼去世的人的时候的姿势吧,是POSE。膝盖跪地,右手往上举,左手往地面,在胸前将两手重叠。”
“也就是说,这样做……哀悼是吗……将去世的人……”
(静人,你没忘记鹌鸟的事呢……和那个早上一样,你想把去世的人们作为曾在天空下欢笑、在大地上哭泣的这世上惟一的存在,纳入自己心里呢……)
“事实上,我在网站试着征求了静人君的消息。他在全国各地被人目击到呢。有许多意见,能麻烦您看一下,告诉我感想吗?”
蒔野将记有数字和记号模样的卡片放在了桌上。
巡子尽管怀着兴趣接过卡片,却告诉他自己不用电脑。
“这真可惜。人们看待他的眼神,坦白说是严厉的,以责难为多。似乎也有死者家属认为他们是被愚弄了。知道这样情况的话,作为家属,一定不会不阻止他的旅行的吧。不,也就是说,作为父母,如果爱孩子的话。”
话语中所含的刺仿佛扎着巡子的胸口。是想说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选择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既然是父母,您一定了解情况吧。还是无论怎样都无所谓?甩开不管,干脆说是与此无关吗?”
蒔野眯细的眼底闪着光。这时,巡子怀有一种错觉,仿佛对方的内心有別样的生物在喘着气。在肥胖的中年男子的内里,有个眼眸中寒光闪烁的带着憎恨的孩子,正屏息敛气地瞅着这边,打算根据回答的方式而奋起反驳。
“您是,蒔野先生是吧。您为什么采取现在的生活方式呢?”
巡子反问道。她没有驳倒对方的打算。倒是近乎自问。
“你为什么这样活着呢……能轻易得出答案吗?或者,当别人说了解你生活的理由,你能心平气和吗?是这个道理吧?”
蒔野最初似乎有些困惑,但眼看着露出不快的神色,“也就是说,关于静人君,你有些不想提的事,是吧?”
“我丝毫没有隐瞒的打算。只是,静人被看作是怪人或是可疑的人物等等,表面的事说多少都没用。因人而异,他也有让人感到不快的时候吧。可我认为,这是那孩子和这样想的人之间的问题,不是别的谁要负责任的问题。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静人,不是吗?蒔野先生想怎样活着,比起这个理由,或许可以换而言之,蒔野先生的存在,在于给人留下了什么。比起这个那个地评论某个人物的行动……通过和这个人的相逢,我得到了什么,有什么留下来,我觉得这些更重要吧。”
不曾用惯的言辞喷薄而出,巡子自己也吓了一跳。是因为一直切身地感觉着死与生这两者,同时一日复一日地思考着静人一事,而在她心里产生了迄今未曾想过的言辞吗?
“蒔野先生,你是怎么看待静人的?他给你留下了什么?还有,得知那孩子做哀悼的死者们的情况,又给你留下了什么?”
蒔野盯着巡子看,仿佛在瞪着她,但她不移开视线,他便先低下头。那之后一会儿,蒔野仍不与巡子对视,继续问了几个问题。但声音里不再有死缠烂打的执拗,最终收了照片站起身。离开时,他在玄关前回头看向巡子。
“静人君他,是怎么看待家人,看待你?要是至少有些父母子女之情,他已经可以回来了吧?他是在回避家人,回避你吗?”
他的声音里没有挑衅,听来甚至像是对巡子有所期待的口吻。
巡子无法作答。静人对家人以及她是怎样想的呢……因为她一直不安地以为,就算告知她的病情他也不会回来,不是吗?她大概对眼前的人露出了寂寥的笑容吧。
她只答了一句,“如果那孩子按自己的想法回来,我会高兴……”
一个人待了没多久,鹰彦买东西回来。她没提蒔野的事。
临近傍晚,美汐也回来了。怜司双手抱着满满的行李进来,有一周没见他了。对狠狠支使人的美汐抱怨过一番之后,他凝视着巡子的脸,“哎?伯母……你的脸是不是有点儿黄?”
别开玩笑了,巡子苦笑着,一边想起在妇女会也好从蒔野那里也好,都说她脸色不好。鹰彦和美汐对她的肤色什么也没说,但或许是每天在一起,反而难以注意到徐缓的变化。
她站在洗脸池的镜子跟前。被这么一说,脸颊确实有些泛黄。
肚子上的鼓起还没有消退。她试着从顶上轻轻按了按鼓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她站立不住,当场蹲下。
第一节
奈义倖世所在的东北地区小镇,被带着圆弧的印象柔和的群山所环绕。
日历上是秋天,但山上绿意丰盛,知了仍在鸣叫。这个在知名观光地近旁的镇子大概是外出前往繁华地工作的人们的栖息之城吧。没有显眼的建筑物,荡漾着悠闲的氛围,在主干线上往来的车辆数量较多,却不常看见人的身影。
喇叭声响起,卡车在眼前飞驰而过。倖世在道路大转弯的内侧人行道上背靠山墙坐着。喇叭是朝着车道对面在安全栏杆前跪着的坂筑静人的。他所在的地方没有人行道,静人仍然遭遇喇叭声的催促,仍在车道边把双手放在胸前,继续闭目合眼。
并非通过报纸或收音机的报道得知的所在。走着走着,他发现在安全栏杆和支柱之间插着小小的花束。花束上什么也没写,倒是在安全栏杆上留有马克笔之类的涂鸦。如同墓志铭般,记录着好像是在这里去世的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还有去世的日期,并写着“在天堂也和风一块儿飞驰”、“我去之前让天使坐在摩托后座”、“浑蛋,谢谢”等等。在二十四岁去世的人,大约是在骑摩托车时在这儿遇到了事故吧。
静人看样子是在哀悼,写下这些记录的似乎是朋友或是恋人,去世的人物被他们爱过,他也爱过他们,并且相互感谢过吧。
“无聊。傻气。你是这样想吧?”甲水朔也将端正的脸庞探到倖世的右肩上,嘲讽地笑了。
〈可是,一边感到无聊一边还一起走的你,倒是比他更无聊呢。〉
眼下的倖世,连回一句闭嘴的气力也没有。
从她开始和静人步行,到了第八天。静人哀悼他人的言行和倖世迄今为止对爱与死所怀有的想法都合不来。朔也或许也同样,他一边笑静人,同时显然也困惑着。捅了朔也的是自己,可他如今在她肩上越来越真切,几乎无法置信他真的死了。正因为如此,她想,和走访人的死亡的静人一同旅行,穷究所谓哀悼的行为与所谓死这一存在的本质,或许能找出哪怕是答案的一隅,该怎样看待朔也的存在,该如何处置自己的性命。
静人没有拒绝倖世一同步行。他也没问倖世是怎样的人,怎么想到要同行。从第一天开始便是如此。
倖世最初低估了情况,以为一方面他走得慢,跟着走并非难事。然而,运动不足的脚在第一天夜里肌肉酸痛,动弹不得,刚到他说要露宿的公园,她便倒在了长椅上。深夜,她因脚痛而醒来,发现身上盖着睡袋,套着毛衣的静人仿佛守夜般睡在铺在长凳前面地上的报纸上。
第二天早上,倖世向他道谢,她正打算迈步,脚抽筋了。静人大约看不下去,便建议说今天会在附近转悠,晚上还回到公园,所以你如果无论如何都想一起走,从明天开始如何呢。倖世相信了他的话,乘巴士抵达繁华街道,在桑拿做了腰腿的按摩之后沉沉入睡。她在离开监狱时以不再出现的保证从朔也父母家拿到的钱还剩下许多。她扔掉带来的包,买了登山包和睡袋、便于旅行的鞋子及衣服,为今后的旅行作准备。晚上,她等在公园,静人如约回来了。
从第二天开始,大概因为休养和鞋子的功劳,她好歹能跟着静人走了。也考虑到之前跟不上的时候,她便事先向他询问是以怎样的顺序去哪些地方。静人打开笔记本和地图,详细地做了说明。疲劳严重的时候,她有时便以巴士或出租车先行一步等他。只要在他说明的地点等着,他一定会现身。
〈你这样取巧,算得上是跟着他走吗?〉
朔也在这一周里不时挂在嘴上的嘲讽确实没错,而她回答说,在习惯之前没有办法。吃饭她也有几次一个人在餐厅或小饭馆吃了热的食物,并在第六天住了宾馆。次日则早早起床,在静人出发前赶到他露宿的地方,大约是反作用,昨晚她又重新住在公园,却很难入睡,今天从早上起就身子慵倦。
〈不光是取巧。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只是看着。这有什么意义?〉
静人在商店打听去世之人的情形或是向走过的人询问时,她为了装作没有关系,离开相当的距离。即便隔着距离,人们一定不会把背着登山包和睡袋的她看作不相干,可她毕竟不愿被看作一道的人。还有静人在有人去世的地方摆出例行的奇怪姿势时,她也在稍远的位置默默眺望。
“可是,就算他的行为是伪善的,没有意义,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做自己想做的事。与这相比,光是看着的你,老实说比他更没有价值呢。”
对朔也的话,她没法反驳。静人在哀悼人们的死,这一事实确实得到了确认,但她仍不了解其中的含义,也不觉得有意义。交通事故或凶杀,火烧或灾害或意外事故……静人所哀悼的死者之中也有倖世产生同情的例子,但就算这样,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做什么。两三天的话没法明白。四五天的话还有看不到的东西……她这样一直反驳朔也,但既没有更深一步思考死亡的契机,而对于和朔也的关系以及对自己的生死,她也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你好像虚度了整整一周啊。该说是边虚度边长生么。”朔也冷冷说道,对此,倖世终于出声道,“请别再说了。”
她和做完哀悼朝这边走来的静人对上了视线。
“您说什么?”他问。
倖世摇摇头。静人嘴角松开,仿佛“呼”地吁了口气。她在旅行期间常和朔也争执。对静人而言,大约把她看作一个有自言自语习惯的怪女人吧。
“我只是有点儿耳鸣。走吧,是废弃的小学对吧。”
稍微往前一些,像是有所和邻镇的学校合并而被废弃的小学。在那里,有个十七岁的少年和同学打架,倒下时碰到的地方不巧而致死。静人在三年前由报纸和杂志得知此事,因为旅行的行程安排,来这里倒是头一回。
不久,从沿着主干道的人行道可以望见进入山侧的坡道,残留着显示有所小学的路标。爬上短短的斜坡,便能看见缠绕着藤蔓的校门,杂草丛生的校园深处建有陈旧的校舍。校舍的入口及窗户上钉着木板,人们无法进入。
“在报道中写着,是在后院的焚烧炉旁。”
静人说着绕到校舍的后头。紧挨着后院,有一处焚烧炉的残骸。
在那前头,枝干纤细的树笔直地耸向空中。在高高的枝头有浅淡的鹅黄色小花,以线香烟花般朝四面八方弹射的姿态无计其数地盛开着。
静人走近说,“是刺龙芽呢。”或许是因为长期持续旅行,他熟知花木的名字。
以刺龙芽树为中心,在半径约两米左右的圆圈内没有杂草。是有人用手割除的吧。靠着树干放有一把像是幼儿用的木椅,座位上摆着花束。
倖世感到,少年一定是在这儿去世的。花束的花朵虽然枯萎了,但看来不算太旧。
“来这里的途中没能打听到少年的情形,你打算怎么哀悼呢?”
倖世问道。静人回答,没法打听到的时候就参照报道,这次因为杂志上登过跨页的报道,打算在此基础上哀悼。问及内容,他便翻开厚厚的笔记本。以前问过他,他说这是所谓的备忘录,上面誊写了报章杂志的报道、收音机里听到的新闻,在做过哀悼之后,他会在正式的笔记本上留下哀悼的记录。
在备忘录的某一页贴着从杂志剪下的去世少年的大头照。胖乎乎的圆脸,眼中神色柔和。那下面紧接着是眷写的文章。
去世的少年有着易怒的性格,曾因扒窃被警察辅导,还因纵火未遂受过警告。另一方面记载着,也有为数不多的朋友说少年心地善良,从不讲别人的坏话,记者的感想则是父母的过度保护使孩子产生了不正当的行为,导致悲剧。
采用这篇报道的哪一部分来和哀悼相连呢……倖世感到不可思议,朝他看去,“既然是过度保护,只要改变看待的角度,我以为是指他被父母深深地爱过。另外,还有朋友说他心地善良。我哀悼这一事实。”
〈喂,你也按他说的试着哀悼好了。光是看着什么也不会明白。〉
一边眺望着在刺龙芽树的树根处单膝跪地的静人,朔也在她肩上说道。
无所作为地度过了到此为止的旅行,疲惫与空虚使她无法将这句嘲讽一听而过。
“就连你,你不也光是看着吗?”倖世出声说道。静人或许专注于哀悼,一动也不动。
“你这样在肩上一动不动地待着……莫非,是打算缠住我吗?”
她转过头,向朔也问道。他从鼻子里笑了。
〈那个啊,怎么样呢。不过,你有被缠住的理由吧?你捅了我。〉
“那可是……说让我杀你的,是你啊。”
朔也扭过脸。他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出现,诸如嘲讽倖世,此外大抵潜在背后。他现在也正打算退到背后去。
“別逃。我实现了你的愿望。缠着我不正常吧。”
自从决定实现他的愿望以来,倖世不再相信爱是善的。要是没有爱,就不会有导致杀死他的地狱般的日复一日,当然也就没有现在的痛苦。
〈在你面前出现,是因为有不舍。〉
朔也在眼看就要下到背后时说道。不舍?她正打算问那是什么,只听得低低的严厉的声音响起。
“你在那边做什么?”
一瞬间,倖世怀疑是不是幽灵之类。一个有着惨白面庞的四十五岁左右的瘦女人,身着黑沉沉的连衣裙,站在焚烧炉前凝然看向这边。她手中柃着花束,睁大的眼睛颤动着。
“你在那边,做,什么?”
女人仿佛喘息般呼吸着,以苦涩的声音问了同样的话。
静人似乎正好结束哀悼,他从剌龙芽树的根部站起身,朝她鞠了一躬。
“我做了哀悼。”
对静人的回答,女人将手举到嘴边。她一边放下手,仿佛要拉出堵住的呼吸,“哀悼……是指哀悼死亡的,那个哀悼吗?那么,您是哀悼了ZhiJi吗?”
倖世记起来,在静人的备忘录上写着叫做“沼田直纪”的名字。
“您是……直纪的熟人吗?”女人将宛如混合了期待与不安的眼睛朝向静人。
“不。不是直接认识。”
“那么……难道,你是杀死那孩子的孩子们的,那伙人的熟人……?”
女人的表情增加了严峻。尖锐的视线从静人移到倖世,又回到静人身上。
“不,我也不认识与这事有关的诸位。我是路过的人。”
“路过……是指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直纪的事,为什么祈祷?”
正好站在两人之间的倖世默默地观望着进展,但听到她的问题,想起自己仍拿着静人的备忘录。她向女人摆出备忘录,以调停的口吻说道,“那个,是通过杂志的报道得知的。这是誊有杂志报道的备忘录……”
女人似乎被引发了兴趣,朝这边走近。倖世安心地舒了口气。接着,女人从倖世手中夺过备忘录砸向地面。
“说什么杂志?你相信那样的胡言乱语,祈祷我儿子的冥福吗?”倖世被对方的汹涌气势压得后退,被不知何时走近的静人扶住。
“去世的,是您的儿子啊……我由衷地感到遗憾。”
他挪到倖世身前,朝女人低下了头。静人捡起备忘录,掸掉土,“似乎伤了您的心,非常抱歉。我想要哀悼去世的人,所以来到这里。我通过三年前的报纸和杂志的报道知道了这里就来了,除此以外没有获知事实的机会,所以只有相信报道。”
女人以带着冷彻怒意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静人,“说什么不知真相就祈祷冥福,那孩子一定不会因此而高兴,不是吗?”
静人仿佛同意般深深地点头,随即说道:“我没有祈祷您儿子的冥福。”
女人大约不解其意,皱起眉。他继续说道:“被父母所爱,自己也爱父母,对朋友们也温柔……叫做沼田直纪的十七岁的男性曾真实地在这个世界活过,我答应记住这个。”
女人回看向静人,然后避开他走近刺龙芽树,用手里拎着的花束换下椅子上的旧花束,跪下合掌。她念过自己孩子的名字,说妈妈来了哦。接着,她垂下手,抬起脸,瞪着静人和倖世说道:“我不能让你们就这样回去。”
在离废弃的小学约十五分钟的位置,女人走进一处住宅区内的平房住宅,静人乖乖地跟着。倖世在玄关外踌躇着,打算告辞说自己不是一道的。可被站在玄关内侧的女人走投无路的眼睛一瞧,并被劝了声请进,她便没法推拒。
两人被带人的是宽广的和室,有座大佛坛,周围祭奠着以少年明亮的笑脸为中心的家族快照、玩具、文具等等。
女人说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她去打了个电话,随后向二人端出红茶。
过了约三十分钟,一个和女人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走进来。他身穿西装,拿着包,是从工作地点早退回来的模样。
男人和女人简短交谈之后,在静人和倖世面前跪坐下来。他声称是去世的少年的父亲,重新要求静人说明在刺龙芽树跟前做了什么。
这样的情形大约不是头一回,静人以熟悉的口吻就哀悼做了讲述。少年的父母似乎半信半疑。倖世因为也和他们在同一立场,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您似乎有特殊的信仰……但总而言之,您读到的杂志报道是捏造的。”
少年的父亲开始讲述道。据他所说,媒体的报道完全没有传递事实。
“可是,这孩子没法打架什么的。因为这孩子他,有缺陷。”
他说,儿子是个生来有智力障碍的少年,即便有责备自己伤害自己的情形,也不会迁怒他人,更不用说动手打人,就算想做也做不到。
“这孩子是被欺负而被杀的。很多人本来知道这事。”
少年在从保育学校回家的路上,由巴士站步行到自己家的途中,他遇见小学时代的四名同学,被领头的人邀去玩。少年是被人要求便无法拒绝的性格。
“据说那四个人是为了消磨时光而喊的他。这孩子被带到废弃的小学,对方说要玩职业摔跤。因为他个子大,大概打算把他当作沙袋吧。领头的少年对不加抵抗的孩子又踢又打。这孩子无法忍受打算逃跑,一下子撞倒了对方。另外三人见此情景笑了,领头少年勃然大怒,打倒了这孩子,并要求另外三人每人踢十下。据说一个人踢脸,一个人踢胸口,—个人踢肚子。进而领头的少年在他头上跳了好几下,这孩子终于不能动了,就这样被扔下不管。”
父母寻找始终没回来的自家孩子,并要求学校和警察协助。之后在深夜,一个孩子往家里打来电话,说了自家孩子躺倒的位置。是三个伙伴中的一个被罪恶感所迫而打来的。
“据说被运往医院是在他死后过了几小时。脸肿得认不出是谁。遗体为了搜査被送去解剖,说让我们回家,当然我们一刻也没睡。第二天一早,其中一名少年和父母来了,讲述了真相。打来电话的也是那孩子。我们没能立刻理解他的话。对方似乎光是在口头上谢罪,但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当时的状况是我们仍旧没法相信孩子的死。少年和父母去向警察自首,四个少年全部被加以教导。我们以为,镇上的人,整个社会,会认为他们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对少年们感到愤怒,对这孩子加以同情。然而……”
从当晚开始的报道变成了静人给倖世看的备忘录上的记述。
“领头少年的父亲和叔叔是地方的警官。教导四个少年的警方当晚发布消息,把这事歪曲成打架酣热时的事故。甚至还说先动手的是我家孩子。遗体也在发布前送了回来。本来预定进行司法解剖,却说是情况搞清了所以中止了。负责人说让我们早些送去火化,我们完全以为那是出于好意说的,可是……看到第二天的报纸,吃了一惊。我们想着无论如何吊唁为先,便忍耐着,在葬礼之后去警察那里抗议,但对方说因为在搜查过程中,不能见犯罪嫌疑人。”
曾一度道出真相的少年中的一人在之后也噤了口,死去少年的父母去拜访他也不肯见面。另外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别说是谢罪了,就连表示吊唁都没有过。
“媒体方面光写了警察的发布。后来周刊的记者来的时候,我们竭力说了真相。可写出来的报道,却比早先的更加过分。”
因为智力障碍,少年很难长时间专注一件事。这一点成了所谓易怒的表现。小学生那会儿,他在便利店拿着零食走出去,被店员揪住胳膊吓得哭了起来。店员也束手无策而喊了警察,这事变成了扒窃并和警察牵连的报道。夏天,他在院子里放烟火正酣,因为玩疯了而把烟火扔进邻居家的院子。邻居的回忆成了纵火未遂的报道。对警察和媒体都说了,为什么不发布自家孩子有障碍一事,但对方都回答说是顾及令郎的人权,完全是敷衍之辞。
“可能记者是在害怕,一旦写了颠覆警察发布的报道,从各方面会有压力过来,也有可能是从哪儿得了好处。那些害人者的家庭和周围的人多半是害怕多年构筑的生活毁于一旦,而将所有的责任压给了死者吧。第二年,我们发起了民事诉讼。如今也在继续。那以来,匿名的责难电话以及中伤的信件不断。还曾经被面对面地骂,指责我们想用死去的孩子赚钱。曾答应支持我们的保育学校似乎也受到了压力,班主任遭到撤换后就没再出面协助过。医院方面则除了头盖骨骨折以外没有记录。前几天玄关上也被人贴了纸,说让我们滚出镇子。”
父亲不甘心地说完后,母亲继续说道。
“凶手们搬家的搬家,飞快地离开了镇子。我们向他们所求的,是从心里向直纪道歉,能带着赎罪的心情而活着,可是……”
她说会因为其他一些理由而羨慕去世的人们。看电视时,有些案件或事故的被害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能收到供花。看见这样的场面,她就哭着揪榻榻米,为什么我们家孩子不一样呢……为什么无法被许多人悼念呢……
“在这孩子迎来临终的那个地方,我们现在也在每月的忌日供花。如果是丈夫上班的日子,我白天去,丈夫晚上去祭奠。但迄今为止一次也没遇见过其他人。你们是头一回。头一回在那地方,有人为这孩子合掌。”
“二位了解真相了吗?若有想知道的,请问就是。”
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倖世想的是希望得知犯下罪行的少年们的后来。正因为自己是犯下杀人行为的人,她对他们的现在有些介怀。然而,静人问的是另一回事。
“去世的令郎,除了父母,他曾经被谁爱过呢?爱过怎样的人呢?做过什么而被人感谢过呢?”
父母各自浮现困惑的表情,相互看了一眼。
“你不是,不是想知道案件的情形吗?问这样的事,是打算做什么?”父亲问道。静人将视线投向少年灿烂而笑的照片,答道:
“我打算把二位说的话刻在心上,在自己活着期间努力记住。”
他们大约一下子无法相信吧,别人会做这样的事……倖世这样想的瞬间,“请记住。请记住。”
母亲用悲切的声音说,她出了房间,双手满满地抱了影集回来。
静人和倖世看到了少年从出生伊始到每日成长的各个时候的照片,倾听了父母所说的关于他的回忆。父母以仿佛少年如今仍活在某处的口吻不断地说着。窗外转暗的时候,父亲注意到了。
“是我们强拉你们过来的,所以请吃了晚饭再走。”
他劝道。倖世没什么推却的理由,但想着静人大抵会推辞吧。可他却爽快地说了声谢谢,接受下来。那两个人去了厨房之后,倖世问:“这样的情形……就是,被招待吃饭的情形,经常有吗?”
“对,不过是偶尔。在某处山脚哀悼被熊袭击的男子时,我曾边听他的伙伴们讲述有关死者的回忆边喝酒,直到早上。”
倖世不能理解,大约她的心思也呈现在脸上,静人柔和地微笑起来。“你感到疑惑吧?明明是来拜访死者,却让人款待吃喝,这样好吗。我当初也觉得有些不纯粹,经常拒绝。劝我接受的人们有时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感到心疼。在外出旅行的第三年,某个人告诉我……那人说,重要的是继续哀悼吧。我因此告别了迷惘。我意识到,在很多事情上变通就行了,如果不这样就无法继续哀悼。所以现在,对别人给出的东西,我会感谢并接受,而相应地,即便在哀悼遭遇拒绝的时候,我也注意不悲伤或生气。”
那之后,静人毫不拒绝地吃了端出来的饭菜,倖世也就跟着应邀将饭菜送入口中。
离开他们家的时99lib?候,天色已暗。静人说接下来哀悼的地方有点儿远,所以今晚在这个镇子留宿,于是他们返回之前的小学旧址。虽然没有路灯,但静人带着转动手柄发电的手电筒。而且今晚月光明亮。
刺龙芽树的花沐浴着月光,白生生地浮现出来。放在树下的椅子据说是少年自小便爱用的,是他长大后也不舍弃,经常挤挨挨地坐在其中的物件。
眺望着那把椅子的时候,倖世看见一个圆面孔的胖乎乎的男孩挤挨挨地坐在小椅子上,心情愉快地晃动着双脚。当然是错觉,但或许因为刚听他的父母讲述过,他的身影接连不断地在椅子上出现又消失。
婴儿时代肤色白晳,在医院被说成像个外国人而被人们所宠爱的脸庞……五岁的时候,他从自己家独自走了两公里路到母亲因盲肠住院的医院,喊着“妈妈”进到病房时,仍留在他脸颊上的泪水的痕迹……十月的时候,他在运动会赛跑途中冲到来声援的父亲身旁,抱着脖子不肯离开,于是父亲也一起跑着抵达终点,他在那时候的笑脸……在去世前不久,他爱上了同一所保育学校的少女,如何才能传递自己的心情呢,他坐在心爱的椅子上烦恼着的严肃神色……倖世感到少年在自己心中呼吸着,惊讶的同时,她回过神来。静人的哀悼,指的莫非就是这样的事呢?
静人在椅子跟前单膝跪地。倖世走近他,问他在做什么。
“我把刚才听到的话放在心中,重新哀悼。”
就算是哀悼过一次的对象,如果知道了其他的情况,他好像要重新哀悼。要是这样,干脆现在说吧。有关朔也的死的真相。
她感到朔也在背后冷笑。就算不听他的嘲讽,她也没有自信,该如何没有误解地传达事实呢,杀死朔也的事,而且是被他硬逼着杀的。
电筒一时间熄灭了,在月光之下,静人在胸前双手交叠。她是第一次这般切近地目睹他的哀悼。月亮似乎藏进了云里,他的身影不见了。仅有哀悼某人的声音在周遭响着。或许是风把云吹走了,闭着双眼的静人的侧脸从黑暗深处微微泛青地浮现出来。大约是刺龙芽的花吧,宛如轻雪般的花瓣飞舞着落下,穿过他的面前,悄然落在去世的少年心爱的椅子的扶手上。
第二节
从第二天开始,倖世缩短了和静人的距离走着。
在废弃的小学背后失去孩子的父母,他们讲述自家孩子的回忆时那活生生的表情恪印在了眼底。告别时,他们的表情也是柔和的。那表情是因为静人而产生的吗?是他会一直记住死者的承诺带来了变化吗?
〈那伙人,仅仅是想要谈话的对象嘛。〉朔也在她肩上打了个哈欠。
〈只要是默默倾听孩子的情况的对象,谁都可以。〉
确实,少年的父母或许是在事件发生以来头一回将自象孩子的回忆充分地诉诸他人。要是这样,静人也是第一个让他们想要倾诉的人吧。
走了一程,来到巴士站的时候,静人确认了价目表,说要乘巴士。和他一同旅行以来一直是步行,倖世以为之后也尽是徒步旅行,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说,这十天以来的地点用走的比较方便,但走访山间的村庄,或是到下一个哀悼地点距离较远的情况下,他经常乘坐巴士。他说光走路不仅耗时间,而且餐费等费用反而会高。
乘巴士进入市区之后凭着地图步行,拜访据说在去年因强盗袭击死了店主的药房。店铺已重新开始营业,从外观上看,事故的痕迹没有留存。
等客人离开之后,静人走进店内。倖世迄今为止是在外面等,但这回她一起进去,在他身后观望进展。站着应对的男药剂师被问到去世的店主的情况,便露骨地摆出厌恶的神色。他连倖世也瞪着,问“想知道什么?是什么团体?”由于不光是静人,还有同样装束的倖世,他可能就把他们想象成了宗教团体的人。犯人已经抓获,所以比起报警,他认为赶紧摆脱麻烦才好吧。对于静人的询问,他反问了两遍“爱?”之后,简短地做了回答。
“那人爱孩子。双胞胎。他曾笑着说过生日什么都得两人份,不容易。他和来取药的客人们亲切地交谈,还熟悉过敏症状,所以很受感激。”
静人道过谢,走到外面,在店铺出入口旁跪下膝盖。他是根据现在听到的话做哀悼吧。倖世朝店内看去,药剂师仿佛看到讨厌的东西一样,皱起脸。
在住宅区内的居民家中,三个月前,七十五岁的丈夫与七十八岁的妻子的遗体被人发现。一直卧病在床的妻子或许是病情恶化而停止了呼吸,护理她的丈夫大约是因为过于绝望停止进食,仅留下“什么也做不了”的便条,采取了如世间所说的饿死。
附近的人告诉静人,那住宅在居住者消失的如今仍然是稳当的样子,不显颓状。有关那对据说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夫妇,他在紧靠住家后面的粮店打听了一番。或许是因为旅行装束的男女声称想打听死者的这一情形,看店的中年女人问:
“你们……莫不是在做朝圣者一类的事?”
据说她去年刚巡礼过四国的寺院。她同情去世的老夫妇,不断地叹息摇头,说为什么迎来那样的临终。
静人对二人的临终没有表现兴趣,和迄今为止一样,他询问了二人的爱与感谢。对方以略为扫兴的神情喃喃道,“感谢呀……”,将视线投向远方说起来。
她说,老夫妇精心抚育的爱女在二十岁上因病去世,那之后二人便相互支持着几近分崩的内心活下来。妻子手巧,从以前就从事缝纫,细致的活计为附近的人们所喜爱。丈夫性子急躁,也有不喜欢他的人,但他从管道安设公司退休后免费修理老人家的水管什么的,到如今也有不少人感恩。
听完这番话,静人和倖世正打算走出店铺,被女人叫住。她到里面去了一会儿,不久便拿着个小包现身,说是匆忙捏就的饭团,递给静人。
天很快黑下来,差不多需要定下露宿之地了。
倖世在右转的道路尽头发现了公园,可静人笔直地往前走,大约十分钟后,他停下脚步,说在这里休息。那是在马路上,除了路旁有公用电话以外,没有休息的地方。
倖世建议说回刚才的公园怎么样。静人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廉价腕表上,“我七点钟必须打个电话。因为附近没有公用电话,要在这儿等。”
说着,他把登山包卸下,从中取出一册笔记本。一打开他要找的页面,只见用透明胶布贴着两张印有偶像男演员的电话卡。其中一张还有用过的痕迹。
“这电话卡是怎么回事……感觉与你不相衬。”倖世问。
“这是哀悼过的某个人的家属给我的。”
五年前,在北陆的镇子,有一名三十七岁的男性自杀了。是发生在公司委以重任并持续加班之后的事。当时,公司和劳动标准监督署都主张是个人的原因,但在死者家属的申诉之下,在一年后被认定为过劳自杀的劳动事故。静人说,地方报纸刊载了该报道,所以他也知道了这事。
他到访是在两年前,他在镇子里转悠着打听男人的情况,似乎有谁告诉了死者家属,他在店里询问的时候,死者的妻子和念中学的女儿出现了,质问他在做什么。他就哀悼做了说明,回答说打算一直记住死者。
于是女儿骂他是“骗子”。女儿的母亲说,男人的情况被报道之后,有人来采访,也有人重新表示了歉疚之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死被人忘却,也许是因为社会上有人反对这是过劳自杀,但就算在忌日,来访的人也稀少。
“那家的女儿说,如果你声称要记住的话不是说谎,那就在忌日打电话。”
倖世觉得这是念中学的女儿无法相信静人的话,打算为难一下宗教狂热的怪人,或是打算击破她以为仅是当面表示的伪善行为,便将带着的电话卡给了静人。所以,她一定没期待真有电话打来。
“不是的。去年,我和那家女儿通了电话。我想今天一定也能说上话吧。”
到了约定的时间,静人用电话卡拨打电话。似乎对方立即接起电话。静人一报出名字,对方大约说了什么,他轻微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是约好了吗?是啊,我现在仍在继续旅行。”
对方说了什么,对此他微笑道,“嗯,很快就有红叶了。是你父亲钟爱的季节呢。也是你出生的月份。”
看着他以柔和的表情说着话,倖世感到,其中也映出了对方的表情。
决定在公园住下,就着路灯的照明吃了饭,用转动手柄发电的手电筒附带的收音机听了广播。如果能得到死者的消息,静人就会做笔记,但这一天自始至终都是经济和体育的话题。在入睡前,他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翻开笔记本,写下这一天哀悼的对象的姓名及地点,被谁爱过,爱过谁,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结束这些之后,他翻回几天前的页面,重读哀悼过的对象的记述,将一个个人的哀悼在记忆里翻新。从前倖世询问时他曾答道,哀悼的对象为数众多,藏书网而背诵有限,他是为了深深刻在心中而重读。
在这个晚上,被他小声念出的有关死者的爱与感谢的逸事,恍若念佛或吟诵一般,倖世一边听着一边在睡袋中蜷起身体,也因为疲劳,她不觉中睡了过去。
〈这样胡闹的举动,你到底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
朔也开口说话是在第二天一早。静人正在公共厕所洗脸。
〈谁好像爱谁,全都不过是错觉。感谢之类的东西也是一样。就算能听到出自误解或错觉的关于死者的回忆,也不会改变任何事,而且不过是徒劳吧。〉
“可是,这事因人而异,也有人会因为向谁诉说而获救,不是吗?”倖世没有自信地回道,“你不是也常在寺院倾听死者家属的诉说吗?”
〈那是生意上的。就是因为拘泥于愚不可及的死者的回忆,人类才丝毫没有进步。〉
“要是人就是这样的生物,那就没有办法不是吗?”
〈你很是偏袒那家伙嘛。差不多也该把杀了我的事说给那家伙听,怎么样?〉
一想到这个,她便感到胸口发闷。该怎样说,何时提起,她下不了决心。
静人回来了。虽然是早上,其步伐却显得疲惫。就算似乎是习惯了日复一日哀悼某人的行为,是不是在肉体上乃至精神上也会有异常反应呢?早上起床不久,或是入睡之前,他有时看来极度憔悴。感到他眼下就这样倒下也不奇怪,倖世不安起来。
“再稍微休息一下如何?”她试着说道。
“咦,为什么?我完全没问题。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他像给自己鼓劲般转了几下肩膀,然后仿佛很沉地背上登山包。
在街道中心地带的商业街一隅有间小小的书店。四年前,在关门后,店长和打工的女孩被某人袭击并被绑起来,之后店铺被纵火,两人都死去了。
静人说他在案件发生不久后到访,今天是第二次。当时还留有火烧的痕迹,有关被害者的消息也较多,似乎不缺哀悼用的信息。这一次,当站在他指出的地点跟前,这里已成了无人的停车场。时间尚早,没开门的店铺较多,走在路上的人匆匆去上班或上学,似乎很难打听什么。没有办法而在停车场周围走一走的时候,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递过宣传单,“那个,抱歉。拜托看看啊。”
倖世也随着静人接过传单,读了起来。其内容是征求在这儿发生过的案件的目击者,记有联系人的电话号码等。
“二位看样子是在旅行的途中,要是在途中听到了什么,还请联系。”男人的头发中间杂着白发,有着怯懦的印象,却竭力说道。
“失礼了,去世的两个人中,您是哪一位的家属吗?”
静人问。男人夸张地摆着手,“哪里……我是班主任。去世的打工学生的。”
倖世感到意外。她重新看向宣传单,涌起“为什么”的念头,便问:“老师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
男人摆出窘迫的99lib.表情,用拳头吭哧吭哧地蹭着额头,一边说:“是我劝她去打工的。因为,身为图书委员而且爱书的她来找我谈心,说想帮助离了婚的母亲……我便拜托了相识的书店的店长……”
也就是说,他似乎认为自己也有责任。男人又捶打着脑门,“就算做这样的事,失去的生命也不会回来。可是,什么也不做又让人痛苦……我利用去学校前的一小时左右的时间做这事……事实上,除此以外什么也做不了,真是心焦。”
静人突然伸出手,悄然按住男人的手腕,制止他捶打额头。
“请告诉我您教过的孩子的情况。无论是什么,即便是小事。”
那是温暖的仿佛包容进去的声音。男人像是忍着咽下上涌的泪意,说起女学生的往事,还有相识的店长的人品。
看着这般情景,倖世想,静人哀悼去世的两个人的时候,一定会把这名男性也加入哀悼吧。记住他现在仍珍惜并不断悔恨其死亡的两名人类,记住他们确实曾在这个世界上活过,静人会以这样的语言哀悼。
静人说要乘坐前往山村的巴士。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静人继续说,现在开始进山的话,有可能回不来,在镇上等也没问题。倖世惦记着他今天早上的疲倦步伐,说要一起去。目的地的村庄在两年前因大雨造成泥石流,一户居民被冲走,四人去世。
尽管在从司机那儿问到的车站下了车,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静人朝着经过的卡车扬起手。驾驶席上的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看来如同伤痕一般,他带路到被冲走的住家的所在。那户人家在村子边上,芒草在崩落的泥沙上繁茂着,无法想象曾有过住家。根据老人的话,那是发生在盂兰盆节的灾害,在城市生活的儿子儿媳和满四岁的孙子回到独自生活的老母亲身边探亲。偏偏在那样的日子,倖世觉得这是厄运。然而静人一如往常,只向老人询问自己的哀悼需要的情况。
年迈的母亲总盼着见到孙子的脸,反复向附近的人们夸耀孙子。同时,儿子儿媳每年都回乡,他们想接走老母亲,孙子也想念祖母。可老母亲爱着这片和丈夫居住多年、朋友也在这儿的土地,决不想离开。
听了这番话,静人拨开芒草摇曳的穗子走进现场,待了一阵后才回来。
果然已经没了回程的巴士。静人和倖世打算哪怕在村里神社的屋檐下露宿,老人邀请说在我家住好了。他在山里种植柑橘,去年丧妻,一个人生活。有三个孩子,都在都市生活,每个人都说要接他过去,可他也爱着这片土地,说至死没有离开的打算。
倖世用他家里的材料做了菜,静人烧了泡澡的水。还被款待了酒。
“既然难得,能否也哀悼我家老婆呢。”
老人微笑道,他开始讲述起来,战后,他从外地返回,在港口第一次遇见妻子。一对生活中交杂着辛苦与团聚的夫妇,这在世上或许是极其寻常的。但是,身处于他们长年生活的这个家的气息中,却在心中留下了特別的印象。听完讲述的深夜,在据说是老人的妻子迎来临终的房间里,静人单膝跪在磨损的榻榻米上,用双手聚拢漂浮在这个家的空气,接着做了个紧拥入怀的姿势。老人看着他的身影,自己也闭上眼。
到了入睡的时候,静人和倖世把被子分得很开铺起来,老人对此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早上,老人用皮卡车将二人送到巴士站。
“老婆也一定会高兴的吧。”笑着说这话的他,脸上的表情很像那名少年的父母曾经流露的。
第三节
一整天披着雨衣步行,仍没有新的发现,就这样在桥下就寝。水量增加的河流的声音迫近耳际,并不讨厌死,身体却紧张起来,很难入睡。
她没有确认日期,所以日子过得混沌,但离开老人的家大约过了将近两星期吧。山上的树木开始染上颜色,露宿时虫声嘈杂,早晚需要厚衣服。
想起死去的人在世时的身影,哪怕只是一瞬间,也感到胸口发闷。在这苦闷还没消失的时候,静人又问起下一名死者的情况。多的时候一天五件,死难者多的事故则有过哀悼超过十个人的情形。倖世感到接连不断地想象死者的模样会丧失元气,便在半途放弃尝试和他相同的哀悼。
用静人的话来说,反倒是不要深深地把一个个的人留在心里,才能继续哀悼。
“我以为,深深地怀念某人的死是属于死者家属或亲近的同伴的,也就是所谓特权。我在旅行的过程中意识到,作为他人的我,最好是像记住令人怀念的友人的回忆一样。”
倖世得知,他的哀悼还有其他许多仿佛是自订规则般的东西。
静人说,自杀的情况下,大约顾虑到隐私,除公职人员或名人以外,报道都不透露姓名和年龄。最近,其他死亡事故也多不出现个人的姓名,就算拜访报道提到的大致位置,有时候谁也不知道该事故,这种时候就无法哀悼。
就算尸体被人发现,因各种原因导致身份不明的场合也是同样。
有各种各样的例子让他烦恼着该怎样做,结果是,“尽管遗憾,在无法哀悼的场合,我就认为和去世的人没有‘缘分’。”
反过来说,对于能够哀悼的对象,似乎他感觉到了“缘分”。
“有一次,我在三岔路口偶然选了右边的路,其结果是发现了供花。有人去世的地点要是在海拔几千米的山上,或是在遥远的海上,就没法轻易到访。因此,当条件交叠而能够哀悼的场合,我感到还是看作‘缘分’比较恰当……我以为,自己是作为所谓‘有缘人’来哀悼。”
那么,对于没有“缘分”的死者就什么也不做吗,就这样忘记吗?倖世问。
“我会记录去世的日期或是尸体被人发现的日期,不时翻开笔记本追忆。虽然什么也做不了,但我祈愿那一位得以安眠。”
他那一步一步仿佛在确认脚下有什么的步伐,也是有想法的。
外出旅行的第二年,购物回家的主妇被一个据说想要随便杀个人的男人从背后剌中,静人访问了现场。凶杀地点并没有标记,他来回兜圈子的时候撞到了一名拿九九藏书着花束的男性。那是去世的女性的丈夫。当他提及哀悼一事,男人便以失神的视线看向静人站着的脚下,“就是那里,就倒在那里。”
静人说,他在那之后有一阵子害怕走路。与其说是害怕死者曾经倒卧的地点,不如说是担心踩着死者本身呢,这样的强迫观念使他选择走在路边或是快步走,试图减少双脚在地面接触的时间。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哀悼了许多人的过程中,他领悟到,若是追溯到遥远的过去,那么不管是怎样的地点,有人曾经死去的可能性都不为零,要是这样,“在自己的脚下,被某人深爱过的人曾经死去,我想边体会这一点边继续旅行,便决定小心地走。不过……”
静人羞愧般地坦白道,不觉中怔怔地走着的时候也不少。
然而,缓慢也罢,怔怔也罢,倖世已经疲于行走。疲于露宿。疲于看透静人的真意。他用只能认为是牵强的形式把所有的事说成是爱。她疲于为此而焦躁。朔也愣住了,久久地沉默着。
忽然,倖世感到或许差不多够了。再这样走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今天走一天,要是没有收获就不再旅行了。早上,她边钻出睡袋边下定决心。
〈你终于这样想了吗?可真是绕了藏书网好远的路。〉
朔也像是伸了个懒腰一样久违地出现了。静人已开始准备早餐。
七个月前,有个高中男生从公寓的十一楼摔死了。
从加油站听说地点而来到公寓跟前时,向两名路过的附近主妇模样的女性问了话。少年似乎是因为药品的副作用而被幻觉症状所侵袭,他冲出房间,翻过走廊的栏杆。据说在第二天,他的同学以及熟人大举来访,他去世的公寓停车场被献了许多花。
花已经没有留存,静人在停车场一角屈膝。这时,告诉他情况的两个女人跑过来,求他别祈祷。二人是死去少年的母亲的朋友。她们说众多的人祈祷少年冥福的事成了负担,他母亲病倒了。
“她在责备自己。她好像把祈祷冥福的人们想成是为了责备自己来的。”
静人说明白了,走出停车场。可他在前面不远处电线杆的阴影里重新摆出了哀悼的姿势,倖世问他,别人都说了有人会因此痛苦,所以别这么做,可你还在哀悼什么呢。他回答说,他觉得母亲因自责的念头倒下也是出于对少年的爱,所以哀悼这件事。
〈已经连伪善的人都谈不上了呢。是将他人的感情用于自己兴趣的自私的人哟。〉
朔也仅在嘴角浮现一丝透出焦躁的笑意。
“已经够了,下一个我就罢手。打算结束。”
倖世叹息着反驳朔也,盯视正在哀悼的静人的后背。
有关下一处走访的地点,她先让静人给她看过誊写在备忘录上的新闻报道的内容。往下读的过程中,倖世失去了镇定。从肩上瞅着的朔也怪异地笑起来。
在一间租屋里,二十八岁的女性死于丈夫的暴力。似乎从以前就发生过暴力,近邻常见到妻子的脸上有瘀伤或听到屋内的惨叫。她鼻梁骨折那会儿,警察因医院的通报而介入过,但丈夫声称要反省,妻子也没有提交被害申诉。其后过了一个月,她被丈夫用力踢中腹部,因内出血休克而死亡。
倖世感到,这一案件也和她与朔也的情况类似。但朔也挥舞的并非暴力,而是被称作“爱”的凶器。从结果上是倖世杀了他,但也可以说,她的心灵在那之前就被杀了。
在租屋附近的老旧商业街打听到了去世的女子的情况。以花店的女店主为首,美容院的店主以及来买东西的顾客等人都同情去世的女子,对其丈夫则困惑地说道,看起来不像是坏人。静人一如既往,询问女子被谁爱过,爱过谁,做了什么事而被人感谢过。
人们的困惑也一如既往。花店店主含糊道,她还是爱过丈夫的吧。
其他人都摆出打算辩解的表情,但仍回答,她没有逃走却和丈夫在一起,也没有提出被害申诉,所以心底是相爱的吧。也有人说,妻子被救护车运走的时候,曾看见丈夫哭着紧抱住她。
“相信男人会改变吧,她呀。比起单纯地说是爱过,不如说是爱过了头呢。”花店店主说,周围的人也点着头,还说起其他关于她的美好回忆。
倖世险些叫出声来。明明被杀了,却说什么“爱过了头”?
静人向人们道谢,走向曾是凶杀现场的租屋。显然他要根据刚听到的话做哀悼。他在租屋跟前单膝跪地,倖世没法默默地观99lib?望,“别再做了。不要做过分的事。”
她走近静人,按住他正要童叠在胸前的手腕。
“她每天被打,最后被狠狠踢中肚子死掉啊。”
“可是……她结了婚,所以哪怕只是一时的,也曾经相爱过,不是吗?”
〈是吧?你也和我结了婚。也就是说,我们曾经相爱过吧?〉
倖世不理会在肩上嘲讽她的朔也,焦躁地扯过静人的胳膊。
“用仅仅是一时的事概括人的一生,很奇怪吧?”
“我只是认为,如果能记住对那个人而言可能曾是幸福的时间以及事件就好。”
“你真相信爱是善的?就连偷窥狂也声称爱呢。以爱的名义,许多人被杀了。爱是欺骗。是陷阱。要是没有爱,人类该有多轻松?”
倖世的话让他浮现困惑的表情,这让人愤慨。她终于将右肩往前一送,“我杀了人啊。杀了这个人。我的爱被利用,被设计并且杀了他。”
“杀了……谁?”静人的视线彷徨在朔也待着的周遭。朔也怪异地笑了。
“是我丈夫。甲水朔也。你哀悼了吧,在山上的公园……是我丈夫。是我杀的。”
话语接连不断地涌出来。对朔也的回忆混合着呕吐感涌上喉头。
这时,有人从租屋出来,怀疑地看着这边。即将从嘴里吐出的话就要回到心底。倖世飞快地走了起来。她想倾吐,想诉说。自己曾被逼迫到杀人的地步,要是现在不立即道出所谓爱这玩意儿的恐怖与丑恶,还有愚蠢,就连呼吸都痛苦。她仿佛分开泥泞前行般寻求着能够尽情倾诉的场所。
在家家户户之间,只见有棵高高耸立的大树。如果朝它走去就有间寺院。倖世走进杳无人迹的寺院范围内。她呼吸困难,停了脚步。转身看去时,眼前是喘着气站定的静人。
第四节
小时候,她常常会觉得恐惧。吃饭或玩耍正酣的时候,她会感到面目不清的黑暗从背后袭来并突然害怕,或是想到门对面张开暗沉沉的洞穴而呆立不动。她预感到会被留在没有任何人的世界,就连睡觉也觉得可怕。
不安的原因似乎大半由于是父母的不和。倖世没有父母融洽笑着的记忆。两个人每天争执,.99lib.相互漫骂,有时彼此施以暴力。
父母在倖世六岁的时候离婚,妈妈以勉勉强强没有办法的态度带走了倖世。妈妈那边的外婆也离过婚,妈妈和倖世搬到了外婆担任清洁工并居住的东京多摩的公立小区。外婆和妈妈的关系也恶劣,每当外婆发牢骚说“我说过那样的男人不行”,妈妈就瞪回去,“我没体验过幸福家庭,所以没办法啊。”
作为接纳倖世她们的条件,外婆辞了工作,妈妈开始打晚上的工。家务事是外婆的职责,但从工作中解藏书网放出来的她沉迷于打小钢珠,结果由倖世全部承担下来。
妈妈有些日子不回家,每到这时,外婆便嘟哝说“这母猫”。不久,妈妈或许是从年龄出发考虑再婚,倖世从小学高年级开始见了几个她的情人。妈妈让她穿上仅有一套的外出服,对她说“摆个好人家小姐模样的脸”,三个人吃顿饭。但男人们为难地看向倖世,要不就是他们自己先回去,要不就是要求妈妈让倖世先回。她见到的最后一个身为妈妈爱人的男人独具一格。他用温柔的眼神凝视倖世,问她喜欢哪个偶像什么的。下一周也约了三个人见面时,妈妈说“你就把他当作到高中毕业为止的赞助商”。男人买来了倖世回答说喜欢的偶像的写真集。告别的时候,她被问到“想要个爸爸吗?”,倖世想起妈妈的话,点了点头。
有一天,男人来看望倖世她们。看到在乱糟糟的房间里邋遢过活的三个人,男人哭了起来。他责备妈妈,“你不多珍惜一下倖世吗?”妈妈回嘴道,“你以为你是谁啊。”男人坦言自己也有过一个女儿。他打开垂在胸前的吊坠小盒,露出一名可爱的少女的照片。男人用嘴唇触碰照片之后,对妈妈说“我们一起养育小倖世吧”,并把倖世抱进怀里。他的手偶然碰到了倖世的屁股。妈妈惊叫起来,喊着“放开,变态”并打了男人,就作他放开倖世之后,妈妈仍半狂乱地将他赶到外面。
妈妈在三十八岁因蛛网膜下腔出血去世。她为了安放妈妈的遗骨而向外婆打听坟墓的情况,外婆说早先在东北的小镇有一处供奉家里牌位的寺院,从前有自己的父母也在内的先祖的墓,但将近半个世纪没去祭奠,一定已经不在了,这样说着,外婆连寺院的名字也没讲。
倖世退了学,在咖啡馆还有餐馆工作。同一工作单位的青年向她表明好感,她并不喜欢那人,却在不觉中被当作恋人对待,在对方多次恳求的过程中,倖世想着没什么,便委身于他。因为自己不认为是恋爱,她也应过别的年轻人的邀约,于是受到了青年的责备。她不认这个理,闹起情绪,这又煽起对方的怒火,于是她被打了。
相似的情况接二连三地发生。被不喜欢的对象邀约,按其要求发生关系之后,她破坏承诺或是接受其他男人的邀约,然后遭受暴力。就连看上去没对任何人动过手的懦弱男人也会揪住她的头发,骂她“人渣”,把她推开。
自己作了什么孽呢……仅仅因为无法真正喜欢对方就被当作人渣,这样的世界让人讨厌。她不时想起妈妈那个胸前挂着过世女儿照片的情人。如果他成了父亲,她被关爱着养育,也能真心喜欢上谁吗?真羡慕男人死去的女儿。活着这件事并无快乐,她觉得什么时候死都可以,可一旦死亡就会被忘记,这一恐惧使她留在世上。
倖世二十二岁的时候,外婆服用灭鼠剂身亡。尽管注意到她的痴呆征兆,但因为她是个奇特举止较多的人,倖世也就没管。遗体因为异常死亡被送去解剖,倖世遭到警察问话。她被问及人寿保险或遗产的问题,当警察从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时,倖世陷入了恐慌。她从儿时起一直在害怕的面目不清的黑暗从背后袭来的感觉复苏了,变得完全无法思考。就连外婆遗体的处理也没法进行。
在警署内负责照顾倖世的巡警帮着她一起处理了遗体,还帮忙弄了个简单的葬礼。他请了假,把宛如幼儿般蜷成一团的她带到火葬场,连遗骨也帮忙捡了。巡警名叫仓贯,比她大十五岁,三十七岁,单身。
仓贯屡次来倖世家看看她的状态,不久便发生了关系。和迄今为止一样,她丝毫不喜欢对方。那人正是她讨厌的类型,身体肥胖,短指头,眼镜深处的眼睛猥亵地闪着光,笑起来会发出吹泡泡般的声音。发生关系之后,他露出低三下四的笑容说,“其实我是第一次和良家女子做这个,刚才不怪吧?”
接受他的求婚,是她惧怕独自生存的不安之感,还因为感恩于他曾帮忙处理外婆遗体的事。妈妈的遗骨还留在屋里,仓贯觉得瘆人,说应该和外婆的遗骨一道下葬,并检点了外婆的物品。在旧糕饼盒里有本记载着某寺庙邮来的小册子,还有一份写着该寺庙仪式指南的传单。寺庙所在的地点就是外婆从前提过的东北的镇子。仓贯在调査外婆户籍的基础上询问了该寺庙。得到的回复说,确实有和外婆的父母姓名一致的人的遗骨。
然而倖世不打算立即前往遥远的东北,仓贯也以结婚的安排为先。和身无所依的女人结婚似乎在工作上有问题,倖世被他带着去拜访了各种各样的人。妈妈那句“摆个好人家小姐模样的脸”始终在她脑海中回响。
这样的婚姻自然不可能顺利。口出不满的仍是对方。从做菜到其他全部家务,倖世都只能按自己的一套最低限度地完成。仓贯曾说这样就可以了,但实际开始生活,他便口出抱怨。而且倖世经常独自外出,仿佛如果没有独自一人的时间,她就会因为和他人的生活而窒息。仓贯对此发出了责难。他没有立即动手,是出于年长十五岁的心理负担吧。因为倖世不改态度,他的言行逐渐粗暴起来。
最初只是对她戳戳肩膀踢踢屁股的程度。踢的力度逐渐增强,被狠命踢到时,倖世喊疼。于是对方更用力地踢了过来。她开始感到害怕,暂时忍了,又被踢的时候,她刚说住手就被眯眼一瞪,还被拧住脸颊。
对方的暴力日益增长,逐步升级。夫妻生活也成了强迫,倖世被要求和欢场女子一样行事,她一拒绝,肚子上就挨了打。他有时边哭诉边打她,说我原本不是这样,是你把我变成了这样。“已经够了,去死吧。”他说这话是在结婚一年之后。他说“我开枪打死你,我也去死”,连执行的日期都定下了。
她来不及探究对方是不是认真的,而她想到的除此以外的惟一场所是东北小镇的寺院。带着手头仅有的一点儿钱,还有作为拜访寺院理由的外婆和妈妈的遗骨,倖世乘上北行的列车。
“在那间寺院,我遇见了朔也。”
在倖世的对面,是静人。但是,比起让对方倾听,感觉更像是吐出话语来代替呕吐。她的心如今正在朝朔也所在的寺院而去的火车里。
她换乘火车,向人问路,终于抵达寺院,却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她双手提着装有骨灰盒的纸袋,在寺门前的参拜路上来回徘徊的时候,有个声音问:“您怎么了?”从参拜路旁通往与寺院邻接的丧葬祭祀中心的岔道上,一名身着剪裁良好的黑西装的男性正朝她走来。
男人剪着僧侣般的短发,端正的五官集中在小面孔的中央,与其匀称的体形一起给人以紧致的印象。他有着深厚双眼皮的眸子里漾出粲然的光,温柔地开口道,“我是寺里的人,您是在烦恼吗?”
事后一问,这间寺院设有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们藏身的庇护所,他似乎以为倖世也是这样的女人中的一个。
倖世给他看骨灰盒,说明了坟墓的事。男人带她进入寺内,査了从前的账册,又带她到寺院背后的一处墓地。男人说几年前在日照良好的寺院南面开发了新陵园,早先的墓地则在北面的一角。至于倖世先祖的坟墓,男人立即帮着找出来。因为打扫得干净,她问是否有人祭奠,得到的回答是,“因为这是重要的人沉睡的地方,我们切实地管理着。”
她正要问供养费用之类是怎样的情形,他朝倖世伸出手。当时是晚夏,倖世平日外出时会用长袖对襟毛衣遮住带有淤青的胳膊,但因为她脑子里光想着逃走的事,她仍是在家时的短袖连衣裙装束。
男人的手指细而长,让人以为那藏书网是独立的生物。指甲是洁净的櫻的颜色,他把手指放在倖世手臂上犹如花瓣形状的淤青附近,宛如有着纤细翅膀的蝴蝶停在花朵上。
手指静静地滑过,掀起连衣裙的衣袖,又碰了她肩上的淤青。倖世不假思索地闭上眼。和疼痛不同的,迄今为止没有体验过的瘙痒般的感觉在身体的内部发芽,扩展到全身。手指忽然离开了。倖世几乎叫出声。我还不想你离开……她立即感到颈后的碎发被抚到,便压住声音。手指放在后颈之上。那里有块被仓贯的丑陋手指抓出来的硬痂。手指在硬痂上游移。她冲动地想要脱掉所有衣物。想让他毫无遗漏地抚丄自己身上残留的可厌的淤青和硬痂。她怀有一种幻想,随着男人微热手指平滑的动作,暴力的痕迹就会完全消失,重新变成幼时无垢的赤裸身体。“这伤是谁干的?”充满体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泪水溢出来,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回答说“是我丈夫”。
倖世忘记了,她是在墓地向甲水朔也说出了全部情况,还是在转移到成为庇护所的丧葬祭祀中心的职员宿舍之后。当被问到想离婚吗,她冋答说是,这是记得的。并非思考的结果,那时候无论被朔也问到什么,她都只能回答说是,同时又不想回答。那么可以交给我吗?是。你在这儿一边工作一边生活好吗?是。香燃过之后变成了什么?是,她答道,朔也轻笑,她羞愧得全身发烫,但能够看到他的笑容,也有些喜悦。
倖世作为丧葬祭祀中心的职工协助守灵以及葬礼的举行,还打扫陵园,同时,她从同事那儿听说了朔也的为人。只要是有关朔也的情况,她什么都想知道。
他自幼被称作神童,前途远大,却为了振兴父母家的寺院而回来……在听到这些话的过程中,倖世想,他和自己这样的人有着本质的不同。仅有一件,当得知朔也和现在的母亲没有血缘关系,倖世以为他父母也离了婚,于是怀有亲近感。
然而具体一问,不是离婚,从施主人家嫁进来的生母在朔也五岁时和男人私奔了。男人也是施主人家出身,二人曾在高中时代交往过,似乎是在男人出入寺院的过程中重新燃起了爱意。半年后,二人殉情的遗体在隔得很远的镇子被发现。第二年,朔也的爸爸再婚,之后,朔也的弟弟也出生了。
他因为博爱的行为被称作菩萨转世,有时眼眸中却栖息着暗沉沉的光,还散发出让人无法靠近的氛围,或许是这样的过去所造成的影响吧。
朔也和多名女性保有关系的事,也随着时间而变得分明。不论男女,有许多人被他所吸引,因此和服或西洋打扮的美女一到傍晚就到他留宿的寺院偏房,并在早上脸颊绯红地回去,对此,不仅谁都没法责难,甚至大家还颇为羡慕那些女性。当听说去那儿的女性中也有躲避丈夫的暴力在丧葬祭祀中心工作的女性,倖世感到仍淡淡留存在身上的淤靑和硬痂痒了起来。
倖世逃入寺中三周后,仓贯出现了。寺院这边已习惯了逃来的女人的丈夫或情人怒吼着进来。朔也和他对峙了一番。详细经过倖世也不清楚。就凭仓贯的工作,倖世以为并非易事,但朔也在县内外的警界以通及司法界中也有人脉,恰恰是抓住了仓贯的警官身份,他好像是质问说让上司或监察官知道你的家庭施暴的事实也没问题吗。将一切委托给朔也的时候,倖世在附近的医院接受了检查,在平时就和寺院维持着联系的当地警官在场的情况下拍了淤青和伤痕的照片。
仓贯似乎抱怨得厉害,但朔也甚至去了东京和他谈话,终于两个月后离婚了。
以此为契机,在倖世的体内,想再次被朔也抚摸的心情变强了。她为这想法的下流而羞愧,明知朔也没有可能以自己为对象,想法反倒愈加强烈,白天黑夜都浮想起朔也的笑容和纤细的手指,偶然看见他的时候,她始终以视线追随朔也。而且,每当他手指的动作进入视野,身体内部发痒的感觉便复苏了。
某一天,她终于熬不过那种痒意,无意识地用右手的指甲划过左手的小臂。第二天傍晚,她左臂卷着绷带,正在打扫老墓地,听见一个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
朔也在她的背后。和她第一次被他抚摸是同一个部位。
倖世无法说出任何话,他便伸手取下她的绷带。还没结成硬痂的四道血痕隐约浮现,朔也抚摸了这些伤痕。“这是谁干的?”他问。倖世打算老老实实地坦白。可嘴巴却擅自回答说“是你”。他眉间阴沉起来,“是我?”他的手指在伤痕上游移。尽管仍残留着疼痛,却有种宛如泡在热水中的惬意从伤口渗入身体里面。倖世闭上眼。“是我?”他又问了一次,紧接着,伤口被指甲剌入。倖世差点喊出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惊讶,她拼命忍住了。她感到因为说谎而被他惩罚,想到与他的关系相应地加深了,她更多的是喜悦。倖世仍闭着眼,呻吟般答道,“是啊,是啊。”
这一夜,倖世被叫到作为朔也卧室的偏房。她在蜡烛的光照下被他抱住,生来头一次主动回抱对方。她并不纯洁,之前却什么也没学到,无法好好回应,这让她着急,笨拙地紧紧缠住他,在欢愉和耻辱的尽头掉下眼泪。
她一定让朔也失望了,倖世做好了朔也不再喊她的心理准备。然而翌日的白天,她被叫到老墓地,在那里,他提出,“要不要和我结婚?”
这以后,倖世有种被迫坐上自己无法控制的坐骑的感觉,刚一口气上了天,随即仿佛被砸向地面般掉下来,处境和感情都被摇撼得近乎晕眩。
和一个没什么长处、高中退学而且离过婚的女人结婚,朔也周围的反对汹涌。人们提出许多合适的姻缘对象,可他全都不听。为此,针对倖世的说服或找茬增多了。朔也立即觉察到了,他四处劝解,甚至声称要是不被理解就离开镇子不回来了。倖世惟有祈祷抓紧他不被摔下。
结婚仪式如朔也希望的那样,盛大地举行了。应他的邀约,就连县外也有不少知名人士列席。连谁是谁也不知道而被不断介绍给别人时,朔也对没有自信地站在身后的她说:“你这种恭谨很好,让大家看看你的这一面。”
她一直以为这是夸赞的话。两人没去度蜜月,从第二天起,倖世比从前更加努力地工作。为了让周围的人认可她是朔也的妻子,甲水家的媳妇,她尽了最大的努力99lib?。
朔也是?99lib.个温柔的丈夫。他说她工作过度,带她去河边散步,或是带她去镇内的名胜古迹。一同观赏樱花或焰火的时候,他主动握住她的手。
夜晚,她发现除了温柔,有时被粗暴对待也能转变为欢愉,她按照他的话去做,也享受服侍他的愉悦。她意识到自己就连全身的汗毛都惦记着朔也,原来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的,她头一次感谢自己被生下来。
不久,周围的人也认同了倖世的努力,她开始作为朔也的妻子,甲水家的媳妇被人接受。倖世在他的怀抱里充满了幸福,发誓说,如果为了你,我什么都做。
她来到寺院将近一年,有天夜里,朔也用电筒照着路把她带到老墓地。他说有事要拜托。正当她回答什么都做的时候,他冷静地说:
“现在在这里,把我杀掉。”
第五节
刚把朔也的话说出口,倖世便感到胸口发闷,奔向位于寺院一角的净手处。她用长柄勺掬起石钵内积蓄的水,就着手捧了水漱口。
“你没事吧?”
抬起脸时,静人递来了手帕。她接过来,连道谢也忘了就按在脸上。她认为,自己的人生全都是恶劣的玩笑。那时也以为是朔也的玩笑,她便说请不要捉弄我。
他说他没有捉弄,把偷偷带来的刀的刀柄朝向她?99lib?。
倖世跑回偏房,战战競競地做了就寝的准备。朔也回来时和平时的态度一样,沉默地睡了。倖世一宿没睡地迎来天明。他带着平日的清爽表情起床,说下定决心了么。倖世回问他什么事,他回答说杀我的事。
不要,倖世叫道。请不要再捉弄我,欺负我。于是,朔也露出亲切的笑容说,不好办啊,我和你结婚,为的就是这个。
倖世说不出话,仿佛是自己被刺中心脏一般,朔也一改平日的高洁印象,用颓废的语气对她说,我是草履虫的次品啊。
“我在寺院出生,常和别人的尸体在同一屋檐下入睡,在墓旁玩耍,看过拥抱死者的人、祈祷的人、无情对待死者的人。尸体不过是物体,我在小时候就已经理解了。然而活着的人们用言辞或物品装点尸体,或是用虚饰的华丽试图让死者永存,又或者试图对其人生给出排名。人类生存的理由与爱或者梦想都没有关系。是细胞的力量。和原生动物一样的细胞的贪婪的生命力使人存活。大脑是为了留下人这一种子而发达的,也就是所谓的副作用,它为和草履虫一样而感到羞耻,创造出愚蠢的借口,什么为了爱和工作而生,什么因为神佛或是神圣的存在而诞生。这些借口有多不恰当,只要看五分钟新闻就能理解了吧。构成人类根本的细胞的活动无非是掠夺想要的,或是先做出攻击以免被掠夺。这些都是许久以前就已证明的事实,可人们仍逃进妄想,把生说得像那么回寧儿,并装点死亡。大概是害怕白白地死去吧。怕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怕自己的死没有意义,拼命活下来的人生回归到和原生动物的死一样的玩意儿,人们怕的是这一真相。”
“我们家把木制的人偶当作本尊来崇拜,但只要从内侧的可拆卸部分往里看就会明白,那样的纸糊把戏,仅仅是做买卖的道具罢了。对于不得不依靠那种东西的脆弱的人类,就连我父亲这样的俗物都抓住了机会,做儿子的我因此赖以为生。没有比我发现这个现实那一刻更绝望的了。你听过对我的好评吧。都是些傻话。学校的成绩什么的,不过是适合记忆与思考的细胞发挥了作用。运动也仅仅是脑的某个部分活跃地运转,而肉体组织刚好很配合。更为绝望的是,终究是我自己舍不得乡下镇子的好评。明明可以考试交白卷,或者跑慢些,但我无法忍受输给比自己更不适应生存的细胞组们。是草履虫一般的自尊啊。我也考虑过自杀,可光是想到会被下等细胞组们怜悯就感到厌倦。我把寺院强推给弟弟到了东京,却是一样的情形。我让別人出钱,连外国也转了一圈。无论在哪里,人们都用华丽词句装点死者,尊崇天上的妄想,试图逃离自己的死将会和原生动物的死抵达同一处的恐惧。我想索性污浊地活下去吧,就做了绝育手术,试着放荡地过活。空虚反而一径见长。而且持续了数千年的多细胞社会系统虽然无聊却有力,这社会教给我一点,要维持金钱或权力,有时也需要向本该轻蔑的家伙们低头。就是说,我还是不够有秉性来彻底成为反复说拜托的蠢货。”
“当我听说父母家的寺院衰落,愚蠢的自尊又抬头了。为振兴寺院而活动的结果是被称作菩萨转世,真可笑。价格低廉的陵园是骗了拥有土地的大婶杀价买下的,所以就算便宜卖出也有利润,仅此而已。丧葬祭祀中心也赚了钱,至于家庭暴力的庇护所,是我遇到施主商量遭受暴力的女儿的事而想到的。如果是这样的女人们,大概可以廉价雇用吧。还能成为寺院的宣传点。收容老爷爷、老奶奶入内,也是为了寺院的形象和营利的伪装。至于烦琐的照顾之类,交给逃进来的女人们做就好。而且老年人的死比什么都更像是朝我刺来的利刃。仿佛在说不论怎样试图乐观生活,你也总有一天会痴呆、大小便失禁、迎来惨死。”
“所谓死,是指细胞的再生告结。脑细胞也死绝了,变成无。不知何时这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要是在神志不清之后就太迟了。但也有些家伙说自杀就是输了。难道就没有让人们愕然,能够连命运也背叛的死吗?而且,我期冀的是能完美证明神啊佛啊尽是谎言的死。我想到的是被妻子杀死这个方法。被称作菩萨转世的男人,被誓言称爱的妻子杀死……如果是无论如何也不像会做出这等事的女人,就更好了。我边观察好几个女人,边斟酌计划,经过了并没有遇到值得一提的对象的日子之后,你出现了。看似对一切缺乏自信,自白说没有爱过人,不断接受并不喜欢的男人,又不断被施以暴力。讨厌人生,也无意改变什么。这样的女人和我结婚什么的,都不像是神或是佛预定的命运。如果我不以强烈的意志推动下去,就不会缔结这场姻缘。而且,这个女人杀我?不论是怎样神圣的存在都无法创造出这个情节。仅仅在贯彻我的意志的情况下才成为可能。”
“好吗?这不是命令。我在寻求你的共鸣。人和人世都愚笨并且充满欺瞒。但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和无聊的草履虫是同等级的生物。我苦于无法处置自己。所以作为妻子,你要把心贴近丈夫,就像你承诺的什么都肯做,你要设法杀了我。”
那么藏书网……以前是说谎?你没爱过我?倖世用近乎惨叫的声音问道。朔也仿佛看到不懂事的幼儿一样皱眉微笑。
“什么爱,充其量是对人或物的执着罢了。是把执着巧妙地换了个说法。如果问我有没有对你执着过,YES。要是杀我,没有哪个女人像你这样让人感到意外。”
不要,我爱你,从心里爱着你……倖世当场哭倒在地。朔也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倖世怀疑他或许是病了。听说得了躁郁症就会说些不可能的事,而且说不定脑袋特别灵光的人的神经患病的可能性也较高。今后不管发生什么,决不能答应那个要求。就算他口出谩骂或是以暴力相逼,只要忍耐下来,朔也的病也一定会在某个时候疫愈,重返自我。
然而,在这天之后,朔也仍然温柔待她。也没有把那个要求说出口。只在夜里有了变化。在那之前他相隔不到三天就会和她缠绵,如今他却再也没有伸手过来。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倖世感到了担忧。他是因为自己拒绝了要求而生气吗?三周过去了。朔也是在忍耐吗?她一留心,就发现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仿佛泡澡出来般面红耳赤,还散发着倖世不用的香水味儿。就像是故意给她看外遇的证据,她反而无法责备他。如果追问有没有外遇,他看来会干脆地承认。倖世感到,接下来如果问他为什么外遇,他就会旧事重提,说因为倖世没有答应自己的要求。只要忍耐下来他就一定会恢复原状,倖世这样祈祷着,把动摇压下。
可怕的告白过去之后在第三个月的某天夜里,朔也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啊,终于……因为曾经压抑,她全身的愉悦一口气醒来。她在遇见朔也之前没感觉过爱。
这身体,是因为朔也才懂得了连汗毛末梢都震颤的欢愉。仅仅是被他的指尖抚摸,全身就起了波澜,倖世发现,自己曾如何强烈地压抑着,忍耐着。由于羞耻与欢愉,还有对他的恨以及怜爱,她怀着把身体最深处打开的渴念扑过去,缠在他的身上。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自己里面的时候,她流下了眼泪。他恢复原样了,爱回来了。不论被怎样激烈地索求,她都把这当作是他的渴念并承受下来。而他在激烈活动之后,又开始细致地服侍她。他对倖世的服侍细腻到遍及所有,仿佛是把她晒在一旁三个月的补偿,她感到跨越了羞耻,说不定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自我,就算这样也没关系。明明闭着眼,她却好几次感到晕眩。
当特别强烈的晕眩袭来,她慢慢把这感觉压下去时,想到这回该自己服侍他了。必须尽自己的全部努力服侍他,必须让他欢愉……倖世抬起身,试图碰他。就在这时,她的手腕被拧住,脸被推开。冰冷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住手,不给你做。”
朔也赤裸着离开卧室。听着他穿上衣服外出的声音,倖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光是在逐渐冷却的被子上茫然着。
第二天的白天,朔也的态度没有变化。然后在晚上,他的手又伸了过来。
朔也很温柔。爱抚她的手的动作也很柔和。倖世自然地以为昨晚是自己把什么搞砸了,沉浸在接受他的身体的愉悦中。他的服侍又热忱地开始了。就连医生可能都没法碰到的地方享受着服侍,激起倖世必须做点什么的兴奋感。她战战兢兢地试图碰他。伸出去的手瞬间被扫开了。
“我说过吧,不给你做。”朔也用像是判刑般的语气说道,离开卧室。倖世无法遏制地哭倒在地。
即便如此,朔也在第二天夜里仍伸手过来,倖世感到恐惧。朔也的动作流畅而温暖,连让人逃走的间隙都没有。一旦被他抱紧,想接纳他的渴念便强烈起来,连反抗的气力也消失了。她想相信他的爱,这愿望满溢出来,她的声音如祈祷般响起,恳求他别再提那样的事。让我也来爱你,为你效力,她这样说着,抱紧蹲伏在自己双腿之间的朔也的背。“住手”,严厉的声音将她弹开。兴奋冷却下来,心脏冻结。为什么,她流泪哭诉道。为什么不让我为你效力?
“我想让你做的可不是这样的事。”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倖世激烈地摇头,用双手盖住脸。
“你让我做了我能做的,却不听我的请求吗?那么,我只好找别的女人了。我不会再碰你。今后就服侍别的女人吧。那个女人反过来服侍我的时候,她将成为我最重要的女人。你当然会永远从我的心上消失。”
倖世在脑海中重复着他的话。他不再碰我,服侍别的女人……那个女人将成为他最重要的女人,我会被忘记……是恐惧,还是愤怒,她胸膛里感到烧烂了一样的痛楚。对象已经确定了吗,倖世问。
“答应我的请求的人,是我真正的妻子。”
朔也这样说着,离开了卧室。倖世一直哭到早上,盼着不如死了算了。连刀也拿在了手上。想到自己如果死了,无非是别的女人接受他的服侍,她便打消了念头。
她在窗外泛白的时候下定了决心,杀死朔也,自己追随其后就行。
夜里,她没说自己也要死,对朔也表示决心道,我会帮忙杀了你。他拥抱了倖世。在他好几次紧紧拥抱的力度中,倖世感到了迄今为止没有的爱情,她不想让这喜悦逃走,想到已经无法回头,重又流下泪来。那一晚她也接受了他的服侍。对他怜爱般的服侍,她尽管胸中苦涩,却沉醉于连骨头也几乎融化的兴奋。想着既然决定要杀死他,或许自己反过来服侍他也被允许了,她伸出手,却被轻轻按回来。
“你的服侍先留着,直到最重要的瞬间为止。”
下一夜.99lib?,还有再下一夜,她都继续受到服侍。倖世感觉到自己的内在有着只能称作“恶”的东西的存在。对于以杀死他为前提而被施加的服侍,身体的全部和心灵的一部分欣然接受。明明可以说我很痛苦所以住手,却将他的服侍当作爱,更加更加地索求。想到这一内在的“恶”是因为对他的爱而被唤醒的,她理所当然般逐渐习惯了他作为杀人代价提供的服侍,这样的自己也有些可怕。
朔也说了要执行的计划。“建立庇护所的男人其实是实施暴力的丈夫,这可过于讽刺了啊。”他苦笑着说道,并解释他想降低给倖世的困扰。他设法在倖世身上造成淤青,有时在人前痛骂她或是给她一巴掌。他引人注目地买了作为凶器的刀,还留下声称“要杀掉倖世”的录影带。他说即便是防卫过当也有四五年的刑期吧。倖世因为打算追随他去死,并没有认真听进去。
当天下着雨。朔也说可以避人眼目反倒更好,他用车载了倖世,前往曾是废弃物处理用地的公园。他选择杳无人迹的户外,是因为在自己家可能会有谁突然来访,另外他似乎害怕倖世改变心意。如果是在半山腰的公园就无处可逃,倘有万一的话,他大约打算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让倖世按计划执行吧。
辽阔的公园里路灯稀少,把被雨打过的地面照成仿佛是无底的沼泽。
朔也停下车,冲倖世一笑。丈夫要杀九九藏书她,她在反抗的过程中捅了丈夫……按照这一情节,朔也一边说“你忍一下”,一边打了倖世并让结婚戒指撞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淤青和擦伤。他把车前灯开着,两人站在雨中。
他让倖世用手握住刀。朔也仰望着天空说道,“你看,不存在吧?”
“然后,我捅了……捅了他,捅了丈夫,按他的要求……”
倖世的腰失却了气力,一屁股坐在当场。和呕吐夺去体力一个样,眼下把对谁也没说过的事实化作语言吐出来,她因此站都站不住了。她听见有声音说你还好吗,却无法作答。仿佛还有没吐完的,腹部一阵痉挛。在她抑制的过程中,没吐完的东西回到了肚子深处。她抬起脸,认出这是在小寺院里,静人正担心地看向这边。连有失体统的事都说了,她却没感到羞耻。感觉是她“嘭”地扔出一句这就是杀死丈夫的女人并向对方显摆,就像是即便喝醉呕吐的东西被路人瞧见,却突然凶起来说这又怎样。
“那之后,我因为他流血的模样而惊慌失措,用手机叫了救护车。我希望能救他。不久之后救护车来了,我也被运走了……失去了自杀的时机。四年里,我在监狱度过。今后做什么好呢,加上对他的死也没有真实感,就暂且去那地方看看,结果有你在……我说完了。什么爱,是无聊的东西,你懂了吗?”
静人朝这边递过用净手处的水沾湿的毛巾。倖世焦躁地拂开,“怎么?我是为了纠正你的误解才说的啊。你明白爱是痛苦之源了吧?”
静人把毛巾挂在登山包的侧面,背包好像是他在倖世说话期间放下的,“您怀着多么痛苦的感觉活下来,听了您的话,坦白说我很惊讶。我想轻易的安慰大概是失礼的吧。我只说一句,您的话我切实地理解了。”
“那么,你别再哀悼别人了。至少别用什么爱这样的词来记住。对朔也的哀悼也会因为刚才的话而不同吧?你说过,当你得知新的真相,哀悼也会改变。”
倖世等着对方沮丧地表明改变心意的话。可静人短暂地考虑之后,“不论甲水先生的真意如何,被许多人感谢过是事实……还有,您和甲水先生观看樱花或焰火而感到幸福的时候,爱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吧?”
“全都是他的圈套。我把他的话告诉过你吧。什么爱,充其量是执着罢了。”
“我觉得定义什么的怎样都可以。执着也罢,错觉也罢。”
因为意外的答案而感到混乱,倖世没能立即回话。静人连表情也没变,“只要有哪怕一件对别人的善良举动或是被感谢的行为,那就足够了。在我而言,既没有裁决人的权利,也没有分辨真相是什么的能力。因为我的哀悼是极其个人的行为。”
说着,他用和平时一样的动作背起登山包。因为他就这样朝外走去,倖世一惊,问他打算做什么。他回过头,仿佛理所当然地说道,“继续旅行。因为有个想在日落之前抵达的地方,所以差不多该走了。”
“你是说,这之后……不带我走了?”
“不。您如果要走的话,请。这是奈义小姐的自由。”
“……你不怕我吗?我说过吧……我杀了人啊,杀了我丈夫啊。”
“可是,您并没有考虑杀掉我,不是吗?”
这或许是他的体贴,静人略微放松了双颊说着,朝寺外走去?
〈你真的说了啊。对着外人,也不害臊。〉在说话间,藏在身后的朔也出现在肩上。
“明明知道了真相,他却说把你作为善的存在来哀悼……他不是有点儿像你吗?思维方式正好相反,却都近乎强硬地把自己的想法付诸行动。”
〈哈哈。你也会挖苦人啊。和那样戆直的男人相似挺荣幸……可你是不是过于着急下判断了呢?第一,你不是没把我的事说到最后吗?〉
朔也说的是刚才倖世中断讲述时回到肚子深处的没吐完的东西。也就是说,她说的是实际捅了朔也的场面,但毫无遗漏地回忆仍很痛苦。
〈我在临终时说的话的意思,你也还没理解吧?〉
“这是……你出现的缘由吗?你说有不舍,是指这个吗?”
朔也一声不坑地在背后滑落。倖世想要问他,说等一下。你怎么认为呢?我果真只是个单纯的杀人犯?说不定,我也可以作为善的存在……
第一节
初秋晴朗的早晨,空气澄澈清透,从大楼之间望得见富士山。蒔野抗太郎从四层楼住宅区顶楼的楼梯平台朝下观望对面的住家,喝了口罐装啤酒。
在住家前面停着几辆警察的车。一星期前,本家十八岁的长女被向她哥哥借钱不成而失控的叔叔用刀刺中胸口,今天早上在进行现场取证。
蒔野在三天前写成了报道,父母及妹妹的恸哭,满是人的葬礼的情形等等,被许多人爱过的人在一瞬之间离开这个世界的没有天理。然而,编辑主任宣布毙稿。
“抱歉,不过野先生,这样的程度已经拿不到版面了。重视被害人的报道,人气急转直下呢。”
让被害人有全新的呈现,蒔野的这一形式的报道一时间有过人气,周围的评价也很高。这渐渐成了形式主义,从读者那里也来了批评,说不管什么样的被害者都当作善人来描写,这是伪善,是多愁善感。对于传达到编辑部的读者的声音,蒔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后来发现,这和寄到主页上静人站点的批评相似。
被海老原毙掉稿子的第二天,蒔野去拜访了静人的父母家。他想通过其家人和周围的环境来搞清楚为什么会有像静人这样的人。静人的母亲似乎身体不好,却以无所畏惧的毅然态度说了话。尽管她声称自己信任儿子,但蒔野感到她实际上也不清楚静人开始哀悼别人的理由。他打算追究的时候,对方说了意想不到的话,他为之语塞。
她开始质问,说比起人物分析,重要的难道不是自己通过和那个人见面得到了什么吗。
“你是怎么看待静人的?他给你留下了什么?”
当他走上归途之后,反驳的念头回来了。从那样的家伙那儿什么也得不到,难道还会留下什么吗……
然而,受静人的言行举止影响而写出的报道获得好评,这是事实。然后就在他顺势接下去的时候遭到了批评。他从未想过,被说成是色情猎奇的“色猎野”的自己会被说成是伪善,说成多愁善感。自己有什么改变了吗……
不,不能变。蒔野把代替早餐的啤酒灌到肚子里,把易拉罐扔进院子。
人们对抓到犯人的案件漠不关心,进行现场取证的人家周围没有记者的身影。实际上,倒是就在离这里大约步行十分钟的近跟前正聚集着媒体。
作为社会派而为人所知的新闻主播和年轻偶像的外遇纠纷被人发现。正因为那是在平日的节目中谨责政治家伦理低下的人,于是影响扩散,他从昨天开始停止上节目。
在那位播报员有着气派大门的宅邸前,记者们正无所事事地看报或,发邮件。蒔野刚走近,新人成冈就从电线杆的阴影间扬起手。
“噢,色猎野老小子。又不是凶杀,你怎么来了?这活计你可没法动笔吧。”
脸熟的老把式记者朝他打招呼。蒔野苦笑着回了句彼此彼此吧。
“大概吧。如果是寻常凶杀,已经谁也不起劲了。对了,那个明明还有气儿却被点上火的十八岁姑娘,已经确定在身份不明的状态下起诉。好像检察官从法官那儿获得了OK。”
开端倒是有冲击性,但犯人在第二天被捕,而且被害人的身份无法辨认,因此社会的热点早早地淡了下来,是个就连蒔野都在不觉中开始忘却的案件。
在下一个瞬间,有人叫了声“出来了”,所有人都冲向主播的家。闪光灯闪烁,快门声作响。蒔野也把端着相机的成冈往前推。从前面传来一句“是保姆”,人潮随着咂嘴声退却,蒔野也相应地回到电线杆的阴影里。傍晚,从主播的事务所送来消息,说明天开记者招待会,记者们便解妝了。蒔野让成冈回去,自己前往埼玉县警察厅。他联系了在晚报工作时认识的搜查一科重案组长,在搜查总部人迹全无的走廊询问有关被活着点燃的少女的情况。
重案组长喃喃自语地说,被害人在身份不明的情况下送交检察机关,警察也感到羞愧。他说,可是在所有的比对以落空告终之后,检察官和法官交涉并拿到保证,只要能通过证词等证明被害人的存在,就作为凶杀案维持公判,所以眼下在搜查人员这边也产生了放弃的情绪。当蒔野问及遗体的处理,听他说起诉后由地方的福利事务所经手进行火葬,遗骨则交给和该事务所有合作关系的某间寺院。
这是用经费买的三十张啤酒券,请你们用来喝一场,说着,蒔野把券放在和组长隔了一截的椅子上。组长喃喃道,说起来,被害人带着的行李箱里装着个不知是熊还是兔子的奇妙布偶,右脚掌的白色部分用马克笔写着“kugu”。也把这个名字和几份名单比对过,却仍然一无所获。组长将布偶的照片作为啤酒券的交换在同一把椅子上放了片刻,蒔野暂且查看了一下。果然是奇妙的生物,大概是手工制作的。还有,据说少女兴奋的时候讲过方言,但谁也不知道是哪儿的话,没有人知道她的老家。身为主犯的男人供认,少女在他们争吵的时候突然暴起,因此他一下子怒从中来以至打过了头。
是什么原因导致少女突然暴起呢……当蒔野问起理由,组长吐出一句是毒品的影响吧。
“那么,都这会儿了还怎么着?你执着于这个被害者的理由是什么?要是你有什么线索,可别瞒着我。”
为什么对她执着,蒔野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另一个十八岁少女之死的影响吧。同样是被杀,一个是被家人朋友们悲痛惋惜,被许多人守护着火葬。另一个却没有任何人悲痛惋惜,遗骨一定是被放入把无缘佛归在一起祭奠的巨大墓碑下的洞穴中去了。自己死了的话,也……蒔野想着。大约照样是被放入供无缘99lib?佛使用的深深的洞穴中,得不到任何人的哀悼吧。离开埼玉县警察厅,他仅仅为了求醉而喝了酒。同样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响起。即便你死了,也不会有谁理睬。不,你已经死了。儿子不记得你的脸……他走进小巷稍微吐了一下,给可能抱一下的女人拨了一圈电话。在翻动记事本的时候出现了一张粉色的名片,是相识已久的黑社会成员给的,说是只要联系的话甚至可以和中学生干一票。蒔野没有这种兴趣。他抓一个是一个地打了电话,但要么是对方没接,要么是他一说名字电话就被挂断。
他在深夜回到自己家,醉眼瞄到摆在厨房一侧的电话上红灯闪烁。想到有可能录着那个男人死亡的消息,他紧张起来,按下重放键。
“好像真的危险了。他气若游丝地喊呢,抗太郎,抗太郎。”父亲的爱人理理子恳求道。蒔野狂怒起来,在中途切断录音。
他在工作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电源,访问儿子的博客。他想干脆发封邮件吧:“你真正的父亲活着呢。”
你的父亲不是什么优秀的记者。品行低劣,工作也半途而废,遇到的人全都讨厌他。尽管如此,好好地活着呢,就这样写。说什么得了重病所以想见面,我可真像这样诉苦的父亲……仅仅是这个想法制止了蒔野。
他打开自己的主页,连上静人的页面。因为曾目击他哀悼的女大学生的话,蒔野把站点的标题改成了“哀悼人”。寄来的邮件依旧大都是批评与中伤。目击的话也全都是旁观性质的,也包含认错人的。根据最近的信息,静人似乎是在东北地区不断南下,但说什么“和女人—起的两个人”,分明是另外的人吧。
往下读的过程中,看见名为“想见他”的文章,蒔野停了手。
失去相伴三十年的妻子的男人说,在发邮件之际犹豫了好几天,最终为了整理自己的心情把信发出了……在长长的导言之后,他像下面这样接着写道:
“那天傍晚,因为一场急雨,妻子发邮件说带伞来车站接我,她在人行道走着。一辆超载的卡车不减速地朝那边拐过去,货箱上的钢梁砸在她的身上。那是在两年前。我现在仍有身体被割开般的感觉,愤怒和悲伤,还有后悔没给她发短信说不用来接。妻子的耳朵失聪。可她不论什么时都和健全的人一样,或是做得更好。我父母相继99lib?病倒的时候也是她全心看护,父母被她握着手安心地离世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孩子,但我们一直共同生活,当时还在讨论志愿为耳朵和眼睛有残疾的孩子们做些什么。”
“然而,我竟然因为一瞬间的事故失去了她。说什么时间带来治愈,这是个大谎话。愤怒和悔恨都随着时间而增长。有时候别人说我变开朗了。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用刀割裂自己显得开朗的脸。我也想过干脆追随她而去。可是,正因为是生来就有残疾却总是积极生活的她,我感到仅有这件事她不会允许。我在网上査找‘追悼’以及‘哀悼’等词汇作为消遣,其间遇见了这个网站。我读了大家的留言,了解到‘哀悼人’确实是个怪人。他是闹着玩儿,还是教团的传教活动呢……”
“即便如此……如果他来问妻子的情况,我想说一说。妻子纤细的手指优雅移动的手语的美。被她用手语告知‘我爱你’时的喜悦。我想用手语回应表达爱意的时候,她表示要读唇语,故意让我用嘴巴说出‘我爱你’,那时候她淘气的眸子的光彩……我想让他知道,有位真的很美好的女性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让尽可能多的人记住。但是,大家忙着各自的事,而我光是遗憾着妻子被逐渐忘却。所以,如果他果真存在,我想和‘哀悼人’说话。正因为是外人,如果他能记住,我感到她的存在相应地具有了永恒性。如果他确实存在,既然他在走访去世的人们,我想什么时候一定能见上是吧。我开始每天在妻子去世的人行道上等一个小时左右。他现在在哪儿呢?我真切地祈祷着,想要见他。”
“不过,可能是假的是吧。也有可能他并不真的存在吧。”
“要是这样,啊,要是这样的话有谁……谁都可以。来当‘哀悼人’好吗?”
第二天,蒔野和矢须见了面。那是同期进入报社的旧同事,如今作为自由记者巡回在全世界的武力冲突之地。他提出要请客喝酒,蒔野满带挖苦地写完犯下外遇的新闻主播的记者招待会报道之后,在夜里十点碰头。
矢须的报道全是热切诉说这一类现实,因为人们的漠不关心,大国或企业的自私导致的悲剧进一步扩大。在软性读物受到喜爱的最近,他的报道不容易找到买家。薛野被他问了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出书,便通过相识的作家把他牵头给编辑。那名作家欠蒔野一个人情,之前蒔野让他睡了名叫玛莉碰的异国少女,以这样的形式让他还个人情,也是因为蒔野觉得形同讽刺挺好玩。结果据说定下以新书的形式刊发矢须的报道。
地点是在后街的居酒屋,矢须笑着说因为你介绍了价格便宜的新书。蒔野回应道,你的书嘛一个月就绝版了。矢须简略说了成书的经过之后,“不过蒔野,你的报道,我前一阵读了几篇呢。听说挺有人气,不是吗?”他粗犷的满是胡子的脸上不带讥讽之色,“你改变路线了吗?发生了什么?”
蒔野讨厌被看透,便藏了表情,“我只不过是为了续约而尝试写了畅销路线的报道。多愁善感的报道,你发笑了吧?”
“是吗。不过,我读得很带劲。正因为你深知人与社会的丑恶污秽,却着意发掘被害人的美好品质,而且还是那人所特有的,所以你的报道中散发着活生生的人类气息啊。”
蒔野把大啤酒杯运往嘴边的手停住了。店内满是香烟的烟雾和嘈杂的笑声。
“被你夸奖,这可真是。我以为肯定会被你说成是任性的报道呢。”
“这是我的坏习惯。不过是在外国混日子,却忍不住说话夸张,所以被误会了。前不久,一个难民援助专家的儿子自杀了。为了难民毅然作斗争的人却在葬礼上哇哇地哭了……你的报道传递出像这样的感人的呼吸。你继续写下去怎么样?”
蒔野的情绪与高兴相反,反倒焦躁起来。报道是受谁的影响呢?是因为谁留下了什么而写成的呢?
“不行啊。读者已经对那个方向彻底厌倦了。我要重新回到色猎野。”
“噢,写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我这次的原稿复印件,你粗略读一下好吗?”
蒔野接过从桌上递来的厚鼓鼓的大信封,取出内容翻看。大约超过三百页的原稿底下有一叠像是用阿拉伯语连绵写就的文件。在文字旁边还写着数字。蒔野问这是什么。矢须一边把烤鸡肉串送进嘴里,“啊,红祐月会……你知道的吧,伊斯兰的红十字会。是从那里得到的死亡者清单。有日期对吧。最上面是遭到错误空袭的居民住宅里的人们。接下来是今年七月,装在车上的炸弹在市场爆炸,普通市民被卷进去的案件。”
后一件蒔野也有点记忆。好像报道说恐怖分子导致五十人死亡。
“他们知道那时死去的人的姓名是吗……”
蒔野难以置信地问道。矢须含笑长舒一口气,又塞了一大口烤串,“通过家人或当时在旁边的人的证词,能够知道大致是哪里的谁,有几岁。职业也是个大概,但只知道是劳动者、警官、主妇、学生。像这样的清单,你第一次见吗?”
蒔野将视线落在清单上,点了点头。虽然身为记者的资历较长,但因为负责的尽是国内的案件或流言,关于海外的消息,他和一般人的知识没什么较大差异。
“那你感到疑惑也不是没有道理啊。我最初也很惊讶。因错误空袭死亡二十人,因恐怖袭击死亡一百人,当我发现,仅仅是这样的数字的死者,其实连名字和年龄都一清二楚。明明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来着。”
“你把排列在这里的名字写在稿子里了吗?”
“说什么呢。谁会读连绵不断地写着外国人名字的书啊。这说到底是内部资料。”
“这些人有家人吗,因为什么事情被人感谢过,你知道这些吗?”
“要是这个镇子那个镇子地透过别人去问,可能会知道。这么说,你要做这个?”
矢须笑着起身去厕所。蒔野继续翻着清单。因为没法辨认文字,便从三十四或二十二等数字读出人类的证明。其中有零。记为九的数字是不是和蒔野的儿子同龄?上一次,他告诉了矢须有关静人的事,被问到如果在成百上千人死去的现场打算怎样,蒔野记起那一晚做的梦。静人在像是沙漠的荒地上屈膝,重复着哀悼的姿势。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说,在这里有一万人去世了。
“喂,我小便时想起来啦。就是那个,你说旅行走访死者的男人的事。”矢须带着与粗犷面容不相称的孩子气的笑容回来了。
“那是你自己吧?你打算变成自由职业去走采访之旅。是这样吧?”
痛饮到早上,什么时候回到公寓房间也不清楚,因为歇了工,他好几次睁开眼,又重新躺倒,直到工作间照耀着西斜的阳光才终于起身。
他在厨房拿杯子喝干了两杯水。电话响了,他昏沉沉什么都没想地拿起听筒。
“喂……喂?不是录音电话?抗太郎,你在吧,喂?”
是理理子。要是想挂就能挂掉,但她嗓音的紧迫感使蒔野没有这样做。
“说是今天大概是大限了。医生说,该见的人就先见一下。”
蒔野把视线投向日历。既非节日也不是黄道吉日,明明不是特別的日子,一直恨着的那个男人据说要在今天离开这个世界。一点儿也没有感觉。
“就算你来看他,也不是原谅了那个人啊。你就是讨厌这个吧?”
别说得好像你清楚似的,他想这样回嘴,喉咙却一阵剌痛,发不出声音。
“你是觉得如果原谅他的话,带着憎恨活下来的日子就白费了,是吧?不过,你来看啊。脸就像是一张皮绷在骨头上。什么憎恨啦怨恨啦,我觉得已经没有意义。”
蒔野把话筒砸下去般挂断。他待不下去,做起外出的准备。
外面已开始昏暗,风很冷。附近无处可去,他便乘上地铁。喝酒也还早,他在抵达的车站下车,来回乘坐地铁的过程中,他在离父亲住院的医院最近的车站下了车。
要不要干脆从床边俯视那家伙,笑着说你也有今天。他走到医院,就势走了进去。乘电梯到了从理理子处听来的楼层。电梯厢大幅度地晃动,门开了。照明之下的大厅在眼前延伸着。在昏暗走廊的尽头,有那家伙在。对妻子做了过分的事,也嘲笑儿子的男人,如今以引发怜悯的姿态横躺着。等待着儿子的原谅。
蒔野定下在北海道的工作并离开东京的公寓时,恳求泡在理理子那儿的爸爸来取行李。爸爸一脸厌烦地环视房间之后,指着一个方向说,那个怎么办。在与厨房相连的铺了地板的房间靠近天花板的角落,有一个固定的架子。妈妈把它作为神龛供奉着消除厄运的神符等。妈妈为看护生病的父母回了老家,所以没有处理神龛。蒔野伸手取下神龛,一只小盒子一道掉了下来。是个甚至有可能装戒指的高级盒子,里面装着干枯的肉片模样的东西。爸爸一看就说:“是垃圾。扔掉吧。”蒔野想着先给妈妈看过为好,打算和神符一道收着,爸爸却说“哪一样都没用”,拿过神符和小盒子扔进了垃圾箱。他到北海道之后对妈妈一说,她神情一变,欲哭却眼泪已经干涸,摇了好几次头,对蒔野道歉说,我早些带到这里来就好了,对不起啊。爸爸说是“垃圾”并扔掉的东西,是蒔野的脐带。
电梯门关了。蒔野按了一楼的按钮。
想做过分的事。因为是那个男人就要死去的时候,想故意做过火的事。这样的事正合适送走那家伙。他乘出租车离开医院,在热闹的街上的宾馆要了一间房。他喝了酒,用宾馆的电话往夹在记事本中的粉色名片上的号码打了电话。
三十分钟后,房间的电话响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告诉他,会在宾馆里的咖啡茶座给他看在读的证据,标志是紫色的运动外套。
下去一看,在角落的座位坐着少女和年轻男人。少女是紫色运动外套加牛仔裤的装束,留着黑色长发,消瘦,脸是病态的苍白。年轻男人剃着平头的脑袋侧面剃光了一块Z99lib.字形的头发,戴着墨镜,穿着领口附有毛皮的皮外套。两人的面前放着果汁。
男人对在他们面前坐下的蒔野说,我是经纪人。他没有门牙。
“这是在读中学生的证明。是半年前入学时的集体照。”
蒔野向服务生点了啤酒之后,男人把照片放在桌上。老师在中间,排列着四十人左右的学生。男人所指之处,眼前的少女身着制服映在其中。
“那么,一小时,光是戴安全套的性交。不带用嘴的,十万日元。好了吗?”
蒔野从鼻子里笑了。在电话里讲好是两万日元,可大概也有客人因为被看到脸就害怕了吧。
“这样不是能和那边离家出走的姑娘千上超过十次了吗?耍花招的话就给我赶紧回去!”
男人摘下眼镜,一伸脑袋。露出浑浊泛黄的眼睛来吓唬人。
“威胁客人可做不成买卖啊。你以为我是凭谁的介绍打的电话?”蒔野边起身边拿出钱包,朝着因屈辱而张大了鼻孔的男人扔下两千日元。
“啤酒我也请了,喝吧。要是能和说好的一样,五分钟后光是女的上来。”
说着,他道出房号,回到房间。差不多十分钟之后,少女来到房间。她先不进屋,满是青春痘的额头上叠起皱纹,仿佛心情恶劣地说了句先付钱。
“当然是后付吧。是不是那个吸毒成瘾的家伙对你说了,要是先付了就逃回来?”
你很啰嗦啊白痴,说着,少女走进来,脱掉运动外套。蒔野从后面揪住少女的头发,把她扯倒在地。他把手放在吃了一惊试图起身的对方的胸口上,把她押在地毯上,“再说小瞧人的话,我就杀了你。就算不是我,你这样的马上会被别人给杀掉。”
“……你要是使用暴力,我会告诉阿雅。你这样的,会被扁得七零八落。”少女边害怕边努力回嘴道。
“你是为了给那个蠢货买信纳水才来做这样的事吗?也用嘴干吗,嗯?”
“……这和你没关系不是吗?谁想要做什么可轮不到你来知道吧?”
“啊,轮不上我知道吗?就算你马上被那个混蛋给杀了,任何人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蒔野跨在少女身上,脱掉她的T恤。贫瘠的胸部虽现出来。平坦的乳房周围留有被谁猛抓过的指甲印。
“你要是动粗的话,绝对会被扁得七零八落哦。因为阿雅他要是生起气来,连上面的人的命令也不听……”
少女回嘴道,但蒔野刚开始脱她的下身,她就抬起屁股。他把她的内裤也脱下,她的双腿纤细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生了病,简直像个孩子,他握住她双腿的膝盖把腿分开。大腿上也有着仿佛中年女人般青黑的痣。少女从放在枕边的牛仔裤口袋里取出安全套,扔给蒔野。
那个男人正在死去,所以要做过分的事……他在胸中像念祷文般吟诵道。然而,下半身不听使唤。蒔野没有脱下内裤,把放在少女胸前的手往上滑,按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少女试图起身。蒔野跨坐在她身上,从正上方按住少女的脖子。
“你会在某个时候这样死去。到那时,你以为那个吸毒成瘾的家伙会为你难过吗?你以为他会想着你哭泣吗?不,他会立即找到替代者,只要三天就把你忘掉。”
少女试图摇头。蒔野把手放在纤细的脖子上,加了些力。
“就算你这会儿在这里死了,谁也不会流一滴眼泪。谁也不会悲痛,不会惋惜。就算不在了,你会被忘个精光。什么时候在河滩上被烧掉,连骨头也不留。”
蒔野终于从她身上下来,把两万日元扔在她赤裸的胸前。
少女在哭。她一边像小孩子般抽噎,边穿上衣服,收起两万日元,“……我把你的脸记住了。你会被杀。会被扁得七零八落,埋起来。”她瞪着蒔野说道,朝地毯上吐了口唾沫,出了房间。
蒔野也没心思住在这里,他结账离开,姑且出于谨慎从后门出去。他喝酒喝到深夜后回到公寓房间。电话里留有录音。他按下重放键。
“刚才,他去世了。你满足了?要是这样你还不来,我就把遗体送到你上班的公司。”
第二节
医院的太平间是四面围绕着灰色墙壁的六席左右的单调空间,除了房间中央安置有遮盖着白布的遗体,就只有一张靠着一边墙壁的长椅。
没有陪伴者的踪影,在夜间前台的警卫带路过来,他说明再过去两个房间就是家属休息或者做简单守灵的铺设榻榻米的房间,就走了出去。
蒔野目测了遗体的大小。比想象的要小。也没有身板该有的厚度,他怀疑是不是弄错人了。只要取下白布大概就清楚了,可由于莫名的恐惧,他无法靠近。
“怎么了,不看看脸?”
房间入口处站着理理子。大概从昨天起一直守着父亲,她头发蓬乱,眼睛赤红。衣服大约是日常穿着,色调朴素,带着皱痕,不可思议地显得像个家庭妇女。
“他不会咬住你不放的。他耗尽了精气神儿停了呼吸,没留下那样的余力。”
她或许也耗尽了体力,挖苦人的声音没了力道,如叹息般掠过。
“无所谓了……已经,结束了。”
蒔野说给自己听。已经不会再为这个男人烦扰。
一听这话,理理子从鼻子里重重地喷着气笑了,朝这边走近。
“别说傻话。遗体怎么办?暂且放在你的公寓?”
“啊?不,放我家很难办……”
“就算不举行葬礼,不烧可不行。需要各种各样的手续,就连运送遗体的车都有手续。这就是人世,可没法死了就结束了。”
“要这样的话,你……你和这个男人多年……”
“你出生的时候,这个人也办了手续吧,而且到你长大为止,他出了各种各样的力不是?喂,好好睁开眼睛看看吧。是你一直憎恨的男人的最后啊。”
不等蒔野制止,理理子取下了蒙着遗体的白布。或许是护士清洁过身体并换了衣服,遗体被白色和服包裹着,双手交握在胸前。他也曾目睹母亲的遗体,她死得年轻,因而保有生前的形象,看起来仅仅是睡着了一般。然而父亲的遗体却头发脱落,额际光秃,眼窝深陷,两颊消瘦且嘴唇突出,表情既无苦闷也无悲叹,让人感到只是消瘦衰竭,仿佛是彻底干瘪死去了。和记忆中的父亲完全对不上。蒔野的双脚丧失了力道,一屁股坐在长椅上。
“谁都一样,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这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呢?”理理子用抚慰般的声音说着,把手放在一同生活多年的男人的额头。
遗体由理理子带回去。她说蒔野的父亲在她的餐吧所在的镇子生活了十多年,相应的有些人际交往。
“不过,你要来送行。还有,遗骨放在你那边。”
蒔野被九九藏书要求参加守灵和葬礼,以及领回遗骨,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殡仪公司的职员和理理子谈了下,据说餐吧二楼的楼梯太陡,棺材上不去。
“那就把餐吧靠里面的桌子作为祭坛,让来的人在吧台喝酒。”
根据理理子的建议,遗体终于在上午运出了。她说因为一夜没睡,今天休息,蒔野也向公司请了假回家睡觉。醒来时已是晚上。
他踌躇着该不该把爸爸的死通知亲戚。因为长期没有往来,他决定不通知。那么对离婚的妻子……蒔野在桌前坐下,打开她的主页,上面有和继任丈夫合作的美术书的宣传。他看看儿子的博客,其中天真地连续记载着学校里发生的事。
到如今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他关掉电脑电源,回到床上。
第二天,蒔野在上午办完事,下午穿上丧服前往理理子的店。他听说过“玩具庄”这名字是父亲根据波德莱尔的别墅取的,但至今仍无法相信那个男人有颗诗人的心。—打开贴着写有“忌中”的纸的沉重大门,店内充斥着笑声。身穿丧服的男女坐在吧台的椅子上,理理子在吧台里面。她梳理过头发,化妆也弄成了足以招呼客人的艳丽,就连和服式样的丧服也显得像餐吧的装束。
“哎呀,欢迎。”这招呼也带着明朗,丝毫没有太平间里的阴霾,让人几乎生出错觉,以为是不是到另类风格的餐吧来玩呢。理理子击掌引起周围的注目,“各位,今天的主宾登场。其实是丧主,但这叫法让人郁闷。”
在吧台的人们朝蒔野转过头。大概是本地人吧,全都在五六十岁的年纪,一溜朴实的脸,看起来和善,同时也显出几分滑头。
请节哀,承蒙您的父亲关照,我们也深感遗憾……人们这样说着,蒔野光是点点头,走进理理子所指的里面。
祭坛设在从前摆着餐桌的位置和最里头像是橱柜的地方。棺材放在中央,饰有一张大约是几年前的爸爸的照片,头发白了,皱纹也多了,却快活地笑着。在蒔野的记忆里,不存在以这样几乎让人喜爱的面孔笑着的他。蒔野的心情变坏了,移开视线。祭坛上装点着花,亮着电灯式的灯笼,蜡烛的火光摇曳,线香的烟缭绕四周。虽然狭窄,倒也足够在祭坛前站立合掌。
蒔野感觉到众人的视线,故意没有合掌。吧台靠近祭坛的位置空着,大约是给蒔野的,理理子说坐吧,往他的杯子倒上啤酒。
“本来这会儿是由主宾致词……不过故人和这个人之间,有种种情况。”理理子对人们说,“体谅一下哦。总之大家追思故人好好闹一场吧。”
或许因为全是上了年纪的人,人们理解了她的说法,也没人特意和蒔野交谈,便回到似乎是在他来之前进行的谈话上去。说是蒔野的父亲讲过那样有意思的话,有过这样的失败,除了诗还精通老电影,喜欢下流话题,还常常答应下别人找他商量的事,是个快乐的人……因为是在这样的席间,蒔野也有心理准备会听到所谓“好人”这样的声音,可他心情仍然一乱,想嚷着说这是谁啊。
人们来了又去,在蒔野身后朝祭坛合掌。傍晚之后,连吧台里面也进了人,好几个女人代替理理子来回地斟酒。菜也送了上来,还出现了烂醉的人,走调地唱着歌的人。理理子不时来到蒔野身旁说个两三句话。说是不光有身为常客的朋友,还有町内会的人以及不熟的客人混杂着,要是累的话在二楼休息好了。但他想到二楼是父亲和理理子起居的空间,不想踏足其中,而且尤其懒得动弹,便仍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光是不断觥筹交叠。
夜深了,理理子暂且回二楼去打个盹。蒔野也在吧台上趴着睡了。没多久,让人愉悦的声音从某处传到耳畔。沉静得仿佛在胸中放了镇石,像在温柔地叙说,又像在带着哀愁发问,声音在头顶响过,把文字所表达的心情与风景交织成美丽的形式。蒔野以为是梦,抬起脸来。在吧台的人们闭着眼,侧耳倾听响彻店内的这个声音。在蒔野旁边坐着一位瘦面孔的男性,嘀咕道,“我叫中也。这是以前在这儿举办诗歌朗诵会的时候录下的。”
蒔野意识到对方似乎是在朝自己说的,便半睡半醒地讲了不习惯的客套话,“啊……那么,这是,您的朗诵会吗?挺不错啊。”
“说什么呢,这不是你父亲的声音吗?”
睡意一瞬间消失了,神经集中于耳际。留存在蒔野的记忆表层的,仅仅是任何事都断然强加于人的傲慢的说话方式,以及夹杂着嘲笑说讽剌话的口吻,但听着此刻慎重地朗读出一个个词的声音,确实与留在记忆深处的父亲的声音重合。
在这个镇子和理理子生活,被看成是开朗的妈妈桑和她那不求上进的老公,知识丰富这一点被人另眼相待、还曾经教人诗歌的男人……喜欢下流话题,别人找他商量事情常常接受,曾浮现遗照上那般快活笑容的男人……在理理子变得无法生育的时候整晚安慰她,说两个人生活就好了,病倒后在手术刀伸进气管之前,还竭尽全力地朝着未曾谋面的孙子把声音录进磁带的男人……丧失声音后,在病床上边流泪边写我想见抗太郎的男人……他的身影在蒔野的眼底逐一浮现出来。
想逃离这声音。?99lib.他从座位站起身,但脚步踉跄。他拒绝了别人的手,用手攀着蔓草模样的墙纸前行,有人给开了门,他便走到外面。他紧紧抱住出现在眼前的电线杆。身体内一阵痉挛,不觉吐了。我不会原谅那个男人,他对我和妈妈来说是坏人,这就够了,孤单单死掉的妈妈也一定不会原谅他不是吗……
想着总之要离开这里,他挪动双腿,却绊到了什么。地面的寒冷很舒服。他想就这样不起来,闭上眼。寒气没多久就使得身体里面都冻住了,牙齿格格作响。
他发现自己在胡同模样的地方,爬出来—看,是“玩具庄”的后面。天色仍暗,他打开关着的餐吧后门,朝里望去。照明被灭掉了,吧台内外都不见人影。店里的钟过了四点。祭坛上装饰着灯笼,灯泡的光使白木棺材和父亲的遗照浮现出来。总之眼下很冷,他想要件外套,便穿过吧台里的布帘。通上二楼的楼梯呈现出来。他想借条毯子什么的,走上楼梯。
二楼看来有两个房间,在跟前的房间里摆着衣橱等,理理子的丧服挂在衣架上。感到温暖的空气从里间掩着的隔扇的缝隙流过来,他仿佛被吸引住一般走近,打开隔扇。在只有夜灯的昏暗照明之下,理理子盖了被子躺着。
她翻了个身,整条右胳膊露了出来。虽然昏暗,肌肤的白晳仍夺人眼眸。在银座的酒吧,父亲摸着她侮辱蒔野的那一晚,他在风月店铺将对方想成理理子给睡了。他试图通过以为自己在侵犯父亲的女人来洗刷受到的侮辱。以后他也有好几次以风月女子为对象却想象着理理子,这记忆复苏了。
“冷吧?”因眼泪而嘶哑的嗓音抚过耳际。理理子睁开湿漉漉的眼睛。他不可思议地不感惊讶。或许是疲劳之故,缺乏现实感。手被握住,身体被放平。他紧紧抱住对方的温暖。
“冷成这样……你刚才在哪儿?衣服湿了。哎,请脱了。会感冒吧?”
他遵从含着纵容的责备的声音,脱光衣服并蜷起身子。把脸埋在对方的肉里。手、脚、背部被摩挲着,冻结的身体内里溶解开来,热热的东西渗透并传递到全身。你其实生过妈妈的气是不是?声音在耳边响起。没有没有,他以身体反抗道。他被迎进对方的双腿之间。你在心底怨恨过吧,妈妈为什么要爱那样的男人,但因为爱妈妈,所以更加憎恨爸爸……不对不对,他以身体冲撞着对方。背上被温柔地拍着,像在抚慰和镇定。妈妈回北海道这件事也让你感到寂寞了吧,你是不是感到被抛弃了?
别说了别说了,他一个劲地碰撞道。脑袋被抱住了,谴责的力气被拥抱吸了进去。原谅妈妈吧,她当时也年轻,爱爸爸也没有罪吧,把你留在一边,她一定也感到抱歉呢,可她没有余力啊。不对不对,全都是老爸的错,要不是他抛弃了妈妈……人无完人,即便是你也有对人不诚实的时候吧,对于最终抛弃爸爸的妈妈,你其实感到不甘心对不对?因为这让你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是不是自己也不完美,所以才被扔在一边……
蒔野说不出话,重复着从正面冲击着对方的身体。脑袋被抚摸着,怒火瘪了下去。因为被宽容地接纳,他感到一种愉悦,仿佛自己的身体不觉间消失并浮向空中。虽然嘴巴不说,可我总想着你的事呢,想着把妈妈接回来就好了,想着你可别认为她被爸爸抢走了,或是被抛弃了。
他安心于对方身体的厚重带来的存在感,自己内在的愤怒怨恨寂寞悲伤,一切的一切都向外释放。板结在身体中央的硬块也消散了,溫热的水流入它留下的空隙。是思念妈妈而流的泪。其实,自己也抛下了妈妈。妈妈为看顾父母的病返回北海道时,他装作讨厌转校,没有跟去。是试探。试探妈妈会不会为自己留下来。
是厌恶。厌恶着事到如今逃走的话,为什么以前要爱那个男人呢。在北海道工作后,他也没和妈妈一起住。因为妈妈说自己一个人住好了,然而是自己制造了让她那样说的氛围。然后,妈妈孤单单地死了。
人无完人,你其实也是个好孩子……这样低语着的是谁的声音呢?他感到被原谅了,对死亡也有了接受的心理准备,所有的气力都松弛下来。
他听见有人喊了声“法师”。车声。声音又一次响起,更响了些,说法师来了。
蒔野爬起身。他在小房间的被子里。脑袋因宿醉而疼痛。天亮前发生的事依稀地留在记忆中。可那是真事吗?他看了看被子下面,是光着的。那么……他连思考的余地也没有,理理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说开始了哟。
蒔野急忙穿上放在枕边的丧服,下了楼梯。僧侶坐在祭坛前的椅子上念着经,理理子身着丧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吧台排列着昨天白天见过的人们,也有人就那么站着。理理子回头看向这边。今天的化妆素淡。她用眼睛往吧台上示意。上面放着念珠。蒔野默默地拿在手上。
僧侣回去后,理理子向聚集的人们道谢,说到最后回头看向蒔野。有种没法违逆她.99lib.的感觉,蒔野也低下头,“今天多谢了。”
常客们还参加了火葬之后的拾骨,他没有和理理子单独两个人待着的时间,没法就天亮前和她之间发生的事询问,这既令人着急,又让他松了口气。
或许因为长期为疾病侵袭,父亲的骨头很容易弄碎。骨灰盒被收在桐木箱里递给了蒔野。这样就全部结束了吗?理理子一边和常客说着话,似乎就要这样离开。
一方面还有葬礼费用的事,他正要出声相询,理理子看向这边。
“您辛苦了。不容易啊。”
说着,她浮起矜持的笑容走近前来。她说了声请,把不知何时拎在手上的紫色包袱卷递向蒔野。他用眼神问她是什么。
“速写本。笔谈时用过。墓地的位置最终好像也留在这上面。我没看。磁带也在里面。给孙子的消息。虽然是无聊的东西,却不该让我拿,要是扔掉的话,我想该由你来扔。”
蒔野如今也做不到把这东西推回去。他一手抱着骨灰盒,接过包袱。
“至于费用,我打算作为对他的小小致谢。”理理子说。
感到不会再见到她,他张了张嘴,想问天亮前的事。
理理子严厉地瞅了他片刻,随即柔和地微笑起来。他感到,那是暗示他不要开口讲无聊的事。蒔野把视线移到骨灰盒以及装有速写本的包袱卷上,“这处墓地,你没有葬在那里的打算吗?一起的话,他会髙兴吧。”
暂时没有回应。他抬起脸,理理子寂寥地注视着远处。
“谢谢。不过,我想要是最后能回到自己的乡下就好。因为有父母的墓。如果不能在老家的话……就当作没缘分了,这样子。”
“这样吗……不过,如果你改变想法,什么时候都行,请说一声。”蒔野还想说些别的。但有常客从玄关喊她,妈妈桑——。理理子朝那边大幅度地挥了挥手,仅用口型朝蒔野表达了“再见”,便利落地分开丧服下摆快步走开。
蒔野在傍晚回到自己家,将父亲的遗骨放在被夕阳照耀的工作间的书架上。
第三节
埼玉县警察厅搜査一科的重案组组长联络蒔野,说大致明确了少女的籍贯。
活活被烧死的少女自称十八岁,谁也搞不清她的身份,但在昨天,身为杀人共犯的十六岁少年想起来,和伙伴们一起看夏天的高中棒球决赛时,在厨房喝酒的她瞄一眼正在介绍高中的电视,嘀咕了一句:“这样的学校还在啊?我们的中学是所有人当作志愿垫底的,明明是以蠢货学校闻名来着。”
那是少年被其他三个人喊去拿啤酒时的事,只有他一个人听到。或许因为他是伙伴中最年轻的,少女也就放松警惕并漏出有关籍贯的话。事实上,少年没有领会她话里的含义,尽管被警察问到她的籍贯,他迄今为止都回答说不知道。
“好像是他和负责拘留的警官说起高中棒球时想起来的。査了当时参加决赛的高中,让少年确认了。是爱知县丰桥市,这一点首先应该没错。”组长说道。
身份也从那边弄清楚了吗,蒔野这样一问,对方隔着电话传来苦笑。
“姑且联系了爱知县警方,问能否对下落不明的人做比对,可没有不化妆的照片是没办法的事啊。检察官方面认为半吊子的信息碍事,打算不予理踩。好像还是就这样起诉。”
对于甚至没人同情的惨死少女,蒔野想重新做一番调查。
杀死她的主犯的律师得知蒔野是周刊记者,露出了戒备之色。蒔野提议,知道被害人的身份更容易辩护,因此利用媒体的网络也是一种手段,他恳求其委托人能否说出他所知道的情况。具体来说,只要是可能推导出少女身份的情况,什么都行。蒔野99lib.一直在意着某件事,“委托人似乎供认说,在争吵过程中,她突然发狂一样暴起,他也终于失控,可她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些暴力……我想知道这事的契机。”
律师说想在和男性委托人商量以后回答,避免了立即作答。
用料理父亲后事为理由,蒔野已经请了好几天的假,他重新采访了少女出人的店家。其交游关系应该已查了一遍,他却第一次听说有相对关系不错的女性朋友。
似乎是因为怀孕,这名女性在案件之前一年多就没来店里,所以从采访对象中遗漏。
怀抱婴儿身穿运动服的女孩染成赤红色的头发乱蓬蓬地伸着,她已被警察询问过情况。她对站在租屋玄关位置提问的蒔野说,我和警察说完全不知情,这不是说谎。但她对被杀害的少女是同情的。她声音带泪地说,那样的死法太过分了,好可怜啊。他感到这在少女的熟人中算是少有的。
“总体上大家好像都讨厌她,就你不一样啊。”蒔野说道。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我也是啊,不怎么喜欢她……不过有一次,她来了这里呢。”
“哎?这个房间。她来做什么?”
蒔野环视了仅有厨房和一个六叠房间的狭窄室内。
“不知道。我有了孩子,想和那伙人断掉,所以好惊讶。她甚至带了礼物来呢。可是完全没有讲话。她呆呆地看着宝宝,待了有一个小时吧。她死掉是在那之后不久,所以我想她是不是来商量什么呢,好可怜啊。”
婴儿哭了起来,女孩唱起欢快的歌哄道,啪,啪,和熊猫去买东西哟。但或许是不高兴了,孩子怎么也没有停止哭泣的模样,于是蒔野道谢后出了房间。
第二天,杀死少女的男人的辩护律师联系了蒔野。据说男人说了,只要有利于审判,他什么都协助。然而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被害人的情况。
“他说仅仅是在喝酒的店里和她搭讪,就这样一起开始生活,真名啦籍贯啦丝毫没在意。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分手的时候方便,他好像就想到这一层。”
他也想不出能成为线索的情况,关于死去的少女突然发怒的契机,据说他回答,她一直打兴奋剂,所以是不是因为药物影响而导致的暴力冲动呢。
“所以说,这个冲动是以什么为契机而觉醒的……还是不清楚吗?”
.“是。我问了好几次却不得要领。他在晚饭时回到家,她没做任何吃的,却拿着鼻屎……抱歉,这是他的原话。说是她拿着那东西用手指尖把玩着,一边笑嘻嘻的,于是他认为是嗑了药,和她争执起来。还说,然后他气怒交加就把那东西给扔了。”
“扔了?也就是说,把那个他叫做鼻屎的东西给扔了?”
“嗯。听说正当他说脏东西要扔掉,她却试图藏到身后,因此他扭住她的手臂夺过来,把它扔到窗外的河里。他说,接着她就惨叫着暴跳起来,喊着我要杀了你,并想去厨房拿刀。因此,事情一开始也不是没有正当防卫的一面。”
“等等,请等一下。”父亲从蒔野手中夺过某个东西,说是垃圾并扔掉了,这一场面在脑海中重现。
他恳求律师,说如果今天还没有见委托人,可能的话就去一趟,有件无论如何都想问的事。蒔野自己又去见了抱着婴儿的红发女孩。
“去世的她,对你的宝宝,有没有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对蒔野的问题,女孩疑惑着是什么事,疑惑半天之后暧昧地点了点头。
“比起说了什么,她光是看着这孩子呢。对我视而不见,真的是一直看着哦。”
“有没有想要抱一下宝宝之类?她没有习惯照顾孩子的模样吗?”
“咦,你很清楚啊。她嘴上没说,不过看上去可想抱了。我问她,你来抱?她就露出好高兴的表情。挺厉害呢,抱的手法。这孩子一点儿也没有闹。”
女孩哄着怀中的婴儿,快活地唱着“啪,啪,和熊猫去买东西哟”。
“对了。这首熊猫的歌也是她教的。这孩子在我去厕所的时候哭起来,她就帮我照顾。一边唱,一边碰脸颊和鼻子,这孩子平时哭起来没完,却高兴地笑了,所以我让她反复地唱,我也记住了。”
傍晚,蒔野接到辩护律师的电话。说是他的委托人从被害人那儿夺过并扔进河里的,是个小钢珠大小的干贝模样的物体。
蒔野联系了埼玉县警察厅的重案组组长。
“是脐带。珍而重之的自己孩子的脐带被扔掉,于是发了狂……她有孩子。会不会譬如离了婚,孩子被带走了?”
和自己的身世重叠,蒔野说道。对方亳不起劲,以诧异的口吻说:“这会不会全是你的自以为是?就算她万一有过孩子,可是身份不明吧?”
这是已送交检察机关的案件,警察不会出动,听到这些,蒔野没办法,和编辑主任谈了一下。被残酷杀害的身份不明的十八岁少女有过孩子……海老原对这条宣传语表示了兴趣。但因为没有切实的证据,给蒔野的时间与费用被限制在五天之内。
第二天,蒔野前往爱知县丰桥市,拜访市内的中学。他询问毕业生中有没有如今下落不明的人,让人看他拿到的少女的照片。他被反问到毕业年份,因为十八岁是否属实有些可疑,只能答个大概。学校方面没有把握所有毕业生的下落,而照片上的少女也化着浓妆,因此把市内的所有中学兜了一圈却以扑空告结。他还问到同窗会干事的联系方式,尽量去拜访,但谁都是摇头。
以她生过孩子为前提,他打算问一下产科医生。医疗人员有保密的义务,而且原本就忙,就连见一面也难。蒔野跑了两、三处之后便放弃了,前往市政厅。他说希望能协助弄清楚重大的案件,给有可能收取过出生证明的好几个户籍办的人看了少女的照片。因为不光是年龄,连生孩子在什么时候也不清楚,所以对方反应迟钝。他也接触了当地警察,可仍未能获得想要的回应。
四天转瞬即逝,最后一天,蒔野到了早上仍没从宾馆硬邦邦的床上起来。他半睡半醒地让思绪驰过自家孩子的情形。前妻告知怀孕时,他的心情复杂。自己身为那样的父亲的儿子,能养育孩子吗,他感到不安,还害怕会成为工作的负累。但见到妻子高兴的样子,他只想着算了就这样罢。而检查和其他什么需要大量的钱也让他气愤。从别人那里听说:通过补助可以返回一些分娩费用,他的气愤也稍微缓和了些,可妻子住进单人病房,病床的差额费用也花了一笔钱。
即便如此,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纵然是蒔野也胸中一热。当生下来没多久的小小的手指牢牢地用力握住蒔野的手指的时候……由此,他终于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他重新去了市政厅,询问接洽生育补助的地方。打听到是在福利科内的育儿援助室接受申请,他让屋里的职员们看了少女的照片。如果照片上的少女不化妆的话……他这样说着,甚至倚仗了对方的想象力,却没能得到期待的答案。因为疲倦与失落,他一屁股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旁边有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黑发,也没化妆。被杀的少女说不定或许曾是个这样朴素温柔的年轻母亲。旁边的年轻母亲唱起哄宝宝的童谣。见到婴儿笑了,蒔野问她:“那个……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和熊猫买东西这首童谣?”
对方说不知道。他回到育儿援助室的柜台,“哪一位知道熊猫买东西这首童谣?可能是这个地方的歌。”
所有人都疑惑着。那么,少女是在哪儿学会那首歌的呢?即便籍贯在这里,生下孩子却是在其他地方,是这么一回事吗?他近乎放弃,但仍盼着万一,“是这样的歌……啪,啪,和熊猫去买东西哟……”
他自觉走调,还是忍住羞耻尝试着唱道。也有人在一段距离外苦笑。接着,从里面有位女性职员站起来说了声“那个”。
“不是面包店吗?刚才的曲调,有首游戏歌,唱的是在面包店买东西。”99lib.
她说,在为新生儿和母亲开设的母子教室,保健师和保育士以母子之间的肌肤交流为目的传授了这样的游戏歌。母子教室每月举办两次,今天不是开课的日子,对方说问一下负责开办教室的某保健中心怎么样,并把地址告诉蒔野。
蒔野从前把育儿几乎全交给了妻子,所以他连想都没想到母子教室或是保健中心。他立即前往保健中心,在前台询问了那首歌。身为保健师的女性回答说,确实有一首在面包店买东西的歌。唱到三明治,就用双手拢住宝宝的脸颊,唱到蜜瓜面包,就指指眼睛,唱到巧克力面包,就飞快地胳肢宝宝。
蒔野让职员们聚在一起,给他们看了少女的照片。
“她有可能曾在这个镇子生下孩子并抚养。请好好看看。头发可能是黑色的。化妆也没这么浓吧。有没有什么线索?”
职员们响应蒔野的话热心地看了照片。可谁都疑惑着。
听说也有外出的保健师或助产士,蒔野就藏书网等着。一个人回来了,两个人回来了,先前就在的职员给回来的人看了照片,帮他询问。到了下班时间,职员们全部回来看了照片。没能听到期盼的回答。是蒔野关于她有孩子的推测本身错了,还是生孩子的地方错了呢?他不觉间垂下肩膀拖着脚离去,或许是觉得这样的他太可怜,其中一名职员出声说,“也不清楚那名女性姓名中的名字吗?孩子的名字呢,哪怕只是小名。”
蒔野记起重案组组长给他看过的照片。被害者带着的奇妙生物的布偶,脚心写有文字。作为人的名字有些怪,原先以为是布偶的名字,到这时候都没戏,他便以本来是自暴自弃的心态说道,“kugu。与其说是名字,或许是爱称。对kugu这个名字有没有想起什么?”
为了让全体职员都能听到,他扬声说道,叫kugu,kugu。职员们为奇特的名字皱起眉,仍在口中重复着这个词,试图探寻记忆。
“是不是kugumi?kugumi小朋友。”有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答道。是在早些时候看过照片的保健师中的人。
“如果是kugumi,你有线索吗?”蒔野说着走近她。
“写成天空入暮很美,空暮美。是个美丽的名字,所以留有印象。我听说夫妻俩是在夕阳特别美丽的时候约定结婚,因此给生下来的孩子这样命名。”
“照片上的少女是不是她母亲?像吗?有没有一些影子?”
“嗯,是个乖巧的女生,气质也完全不同。是好久以前的事,记忆也不准了。”
“您记得她的名字吗?还有她的娘家的住址。我认为她可能离了婚,扔下孩子去了东京,知不知道前夫和女儿生活的地址呢?”
“我记得娘家确实是单亲妈妈家庭,她结婚大约一年之后,她母亲就去世了,所以应该已经没有所谓的娘家。空暮美小朋友和她爸爸也不在了。”
“搬家了吗?”
“去世了。三岁的空暮美掉进河里,她爸爸跑过去救她,可结果两个人分别在下游的河岸……对了。有空暮美小朋友的照片。葬礼结束一个月后,我去探望过。她妈妈太可怜了,我担心她会想不开。”
她说,她身为保健师,在给婴儿做满月体检时头一回去了对方的家。婴儿患有过敏性皮炎,于是她介绍了小儿科医生,之后也陪着对方有商有量,三岁体检时确认到过敏性皮炎略有好转,就在她也和做母亲的一起高兴的时候,事故发生了。
“我上门探望,离开的时候,她递了张照片给我。说不要忘记空暮美。过了几个月再去看,她搬家了。家具什么的也处理掉了,去处没告诉任何人……是五年前的事。”
照片收在她按年度分类的工作文件夹里。蒔野看了递过来的照片。只拍了三岁左右的女孩,没有母亲的身影。但女孩珍重地抱着似乎是手工制作的布偶,贴在脸旁笑着,那是个不知是熊还是兔子的奇妙生物。
栂地小百合。这是女孩的母亲的名字。不能说是少女。保健师说真实年龄应该是今年满二十六岁。十八岁是她生下女儿的年龄。
蒔野听着保健师的说明,注视着照片,没法不这样问:
“这个女孩的母亲被谁爱过……爱过谁……因为什么亊被人感谢过?”
第四节
栂地小百合和曾是她中学高年级同学的少年恋爱,在高二那年怀孕。她把这事告诉他,当两人在面朝大海的海岬展望台上观望夕阳的时候,他说结婚吧。他没有升学,在电气设备公司工作,她也从高中退学,打工积攒生孩子的资金。
双方父母反对过,但两人的意志坚定,不久后女儿出生,他们把看着夕阳宣下誓言的回忆刻进女儿的名字。尽管长辈们因为孩子的诞生而态度软化,但小百合的母亲在第二年因为从前就有的病恶化而去世。他支撑着情绪低落的她,年幼的女儿也成了支柱。为了治好女儿的过敏性皮炎,她对食物和打扫都加以小心。由于螨虫,布偶也会成为过敏源,她就自己做了布偶给女儿。接着在女儿的三岁体检日确认过敏性皮炎稍有好转,由于大人们欣喜的模样,女儿也兴99lib?奋起来,亲了好几下母亲的脸颊。就在那之后,悲剧袭向去河边郊游的一家人。丈夫的父母责备她,说她坐视两人死去,并在葬礼之后强行带走了两人的遗骨。她不久便离开了镇子。没有人提出搜査申请。
“是个好姑娘。真的是个好姑娘。为什么会被杀呢?作为过来人,她亲自向其他为孩子的过敏性皮炎烦恼的妈妈们给出建议,人们相当感谢她。”
引用保健师的这句话,蒔野彻夜写了报道的草稿。自称十八岁的少女决不是死有余辜的人。她爱过丈夫和女儿,也被爱过,被那两个人以及周围的人感谢过。她是一位应该被深切哀悼的女性。他把稿子这样结束,一大早发给主任编辑。海老原立即做出回复,说会拿到版面,让他赶紧取得确认。
蒔野把名为空暮美的小女孩的照片复印件交给律师。同一天来了回复。嫌疑人确认了所拍摄的布偶,说和死去少女的随身物品是同一个。
接到这个消息,他联系埼玉县警察厅的重案组组长,说明了经过。只要把确定是被害人的女性曾直接用手拿过的照片与没收的被害人物品上残留的指纹进行比对,就能确认这事的真伪。在刊有报道的周刊面世之前还有时间让警察确认这一点。当然,就算警方无视这个情况,光是去掉指纹比对这件事也不会改变报道的事实。
“在检察官看到周刊并下令重新搜査之前,由组长先对检察官下手如何?”
第二天早上,组长和部下到访丰桥,蒔野带路。之后的一天,警察内部断定被害人是栂地小百合,立即向检察官做了报告。蒔野这边也收到了联络,他向海老原做了报告,公司定下将会配合三天后的周刊发售,在广告的右头条对该报道加以宣传。
那天夜里,蒔野在自己的房间接到离异的妻子打来的电话。
几小时前,他往京都一家美术书的专业出版社打了电话,向她现在的丈夫做了自我介绍,说想把家门不幸告诉她。对方客气了一番,约好让她打电话。
喂,她打过来的声音坚硬厚重,宛如身披铠甲。
“突然打电话十分抱歉。太突然了,我想或许给您添了麻烦。”蒔野刻意用了生硬的敬语,“因为我想还是该告诉您一声。”
“我听说您家门不幸……”
“嗯,我父亲死了。长在咽喉那儿的肿瘤转移了。”
她屏住气的动静传来。那口气被她缓缓吐出,“请节哀。是什么时候?他贵庚?”
蒔野简短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你还记得带着孩子的出生礼物来过的那位女性吗?是她帮忙看护的。”
“你们,和好了吗?可是,您之前说过,他已经去世了。”
“……没有,没和好。现在还是没法原谅。只是我感到,就算不原谅,或许可以凭吊他……父亲在手术失声之前,把留言录进了磁带。他想给还没见过面的孙子听。”
对方沉默着。仿佛能看见她形状姣好的眉间聚起皱纹。
“我并不想让那孩子听。因为是我自己告诉他的,说你爷爷已经死了……还有,你是怎么跟他说我的,这我也知道。”
“……难道,是博客?”她的声音带着内疚。
“我看了。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
“如果不让他忘记你的事,我觉得对不住现在的那位……”
不光是这样,她大概一直在生背叛自己的蒔野的气吧。
“嗯,我明白。这没事。只是……什么时候,你能不能告诉他?”
“你……其实活着这件事?”
“我说谎这件事,其实爷爷还活着。当年不这样告诉他,我就很难受这件事。爷爷为你的出生而高兴,试图给你礼物,还有在去世前留了话,让你健康地活下去,把这些告诉他。”
儿子出生的时候,生命的凝结体就在眼前,他为这种强大而倾倒。孩子刚生下来没多久就牢牢握住蒔野的手指,那时,他的心中充满热意。自己有过爱自己孩子的瞬间……有种冲动想这样告诉她,但他认为这不过是自私罢了,于是克制住。
“我懂了。什么时候,如果时机来临……不过我不能答应你。”她答道。
“谢谢。光是自说自话,抱歉。那么,祝您健康。”
蒔野芷打算挂上电话,声音制止道,那个。嗯?他回问道。
“你……蒔野先生……您变了。”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卸下了一小部分销甲。这反而让他难受,“不,什么也没变。我不是会变的人。那么,再见。”
挂上电话之后,他把清酒倒进玻璃杯,翻开理理子给他的速写本。写着“想喝水”、“脚痒”、“肚子胀”、“我讨厌尿布”这些话,最初是粗重的仿佛是敲上去的笔迹,但写到“喊抗太郎来”,“抗太郎为什么不来”,“我想见抗太郎”,字逐渐变细,当写到“抗,带来”,“抗,想说”,字颤抖起来,笔迹不连贯的地方看上去像是泪水的痕迹。
然后唐突地出现了陵园的名字和好像是陵园内的地图。线条扭曲,看不太明白,但只要询问陵园事务所大概就能确认到。
他决定把拿到的磁带也在这时听一下。大概说了那个男人会说的谎言,他忘了对妻子或儿子的所作所为,厚颜无耻地向孙子表达爱,说什么要把关心别人放在重要的位置之类的话吧。
杂音持续了一阵子。好了是现在吗,他等着后面,但仍然没有声音。他感到奇怪,往后快进,但直到最后都没有声音。听了反面也是一样。理理子不可能特意给他这样的磁带,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录音失败了。
蒔野笑了。真傻啊,在这个最后的重要时刻……你是个到末了都失败的家伙。
他从头重新放上磁带。边听光是杂音的声音边喝酒。磁带放完了,咔嚓,录音机的开关跳起来的时候,他差点叫出声来,又用手按住嘴。
他在这时想,不要扔掉这盒磁带吧。如果是这盒磁带,他可以拿着。因为只有这个,是他得以原谅那个男人,认为他也有过好的一面的惟一的东西。
蒔野的报道引来了好评。被火焚身的少女的影像曾轰动.99lib.一时,正因为如此,那影像大概强烈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吧,她其实是失去深爱的丈夫与女儿的成年女性,过于自暴自弃导致流落,最终遭遇可怕的悲剧,或许是这个事实引起了同情与好奇心,在车站销售的周刊仅在第一天就呈现出上一期的一点二倍销量。蒔野从她同学那里借来的她的结婚照以及抱着布偶的女儿的照片似乎也发挥了效用。各电视台的电视新闻节目向编辑部发出询问,第二回刊载也早早地定了下来。
蒔野在父亲买的墓前接到海老原关于此事的联络。
在陵园的最边上,有一处据说是把旧库房推倒后在去年售出的位置。墓碑也建好了。墓碑小小的,不起眼,一眼就能看出是便宜石头。他只是来确认,没带遗骨,可一想到父亲执着于埋骨在这样的地方,便莫名地感到悲哀。
他从埼玉县警察厅的重案组组长那儿听说,栂地小百合还没有被放入无缘佛的墓穴。组长说他的上司打算在向小百合丈夫的父母询问情况时若无其事地提出,她的老家好像有娘家的墓,但如果可能的话,能否让她和丈夫还有女儿在同一个地方长眠。
杀死她的主犯的辩护律师打来了抱怨的电话。他的声音冰冷,说那样的报道会让委托人的形象变差。如果考虑报道的第二回,就该维持和律师的合作关系,但蒔野感到她的事已经写完了。比起报道,他更想飞往东北。
通过寄到主页的“哀悼人”分站的最新邮件,蒔野得知静人南下到了宫城县仙台附近。似乎真的是和女人一道的两个人。
他在石卷的港口被目击到。渔船在附近的海上倾覆,三人死亡。像是静人的男人四处打听那三个人的情况,写来邮件的渔业协会的职员当时问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他对此回答“我想做哀悼”。邮件中写道,一旁有个同样身背登山包的年轻女人。男人在栈桥上跪下,朝着海和天空伸出手,又把手放在胸前,垂下头,在此期间,女人一直观望着他的举动。
蒔野通过邮件询问这名渔业协会的职员,根据回复,年龄也好打扮也好都确信是静人。但不清楚女人是谁。是记者,还是信奉他的人?蒔野想了解这个宛如影子般和静人一同离去的女人。不,倒是首先想和静人交谈。蒔野甚至想到,或许和他一同旅行一阵也好。
也许可以说是恰逢其时吧,有一名黑社会头目在岩手被手枪击中数发子弹身亡。蒔野向海老原申请采访该事件。立即遭到了反对。现如今黑社会之间的纠纷没法成为报道。可蒔野不让步,说丰桥那边让成冈去就行了。结果以蒔野通过电话指示成冈的行动并负责审稿作为条件,岩手的采访被批准了。
蒔野回到自己家,做了跟随静人走个几天的准备。说不定,会不会就这样和那家伙一起走下去呢……他自言自语,不觉苦笑。
黑社会的采访也暂且必须做一下,到了晚上,他前往麻将馆拜访老相识的黑社会成员,问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一起围着桌子,他边放出合适的牌,边询问了发生在东北的火并。他从对方的应对察觉到,此事停留在内部火并,没有扩大的动静。就在这时,蒔野感到身后有道视线。
回头时,店主从柜台朝玄关那边说,“等一下。想让你买包烟。”正好有人从门口走出去。黄色T恤和黑色长发留在蒔野的眼中。“什么嘛,明明刚来。果然还是只能卖卖身子。”店主说着看向蒔野这桌的黑社会成员。他边吃掉蒔野扔下的牌,边从鼻子里笑道,“你使唤就是。男人嗑药成瘾,所以她需要钱吧。不过嘛,两个都活不到二十岁罢。”
蒔野打了大约两小时,尽给出些便宜的上手牌,然后出了麻将馆。天气冷下来一截,让人感到冬天不远了。要是在这寒冷的天空之下和静人一起走的话,光是他备好的衣服似乎不够。要换成厚的内衣,外套也要换成用于寒冷地区的夹克衫……蒔野的侧腹突然遭到一击。呼吸停顿了,他弯下腰。
眼前停下一辆面包车,移门打开了。屁股被踢了一下,他滚进车里。紧接着有人坐进来,车门关上,车开动了。
蒔野被揪住头发,脸被撞向车窗两次。借着弹回来的势头,他被按在座位上。
“哟,总算找到了。你好像对我老婆做了相当瞧不起人的事啊。”在他的眼前,剃着平头的年轻人笑了一下。没有门牙,脑袋侧面剃有一个z字。记忆在疼痛的底部摇曳,他回了句弄错人了。嘴唇破了,没法清楚地发音。
“嗯?弄错人了?你在说什么呢大叔。喂,是这家伙没错吧?”
年轻人揪住蒔野的头发,把他的脸扭向后面的座位。后座坐着个黑色长发的少女,厚夹克衫下面穿了件黄色的T恤。惨白的脸和阴暗的表情有些眼熟。
“唔,是这家伙。掐住我的脖子,笑着说,就算你死了,阿雅也会很快忘掉。”
“开什么玩笑!掐了我老婆的脖子。说了我的坏话。大叔,你这是死刑。”
年轻人猛地一头撞向蒔野的鼻子。发出骨折般的声响,整张脸都麻了。
车子在明亮的路上开了一会儿之后转入阴暗的岔道,在后街上转了好几次弯,又笔直前进,在一边延伸着白色围栏的杳无人迹的道路尽头停了下来。
下车,年轻人说。在驾驶席和副驾驶的两个十来岁模样的少年下了车,打开车门。蒔野感到恐惧,摇着头。他忍住痛,留意着发音,“我刚和你们上头的人一起玩过。她也看到了吧。我们认识很久了。”
“蠢——货。死掉就结束了。谁会为尸体做些什么?”
年轻人甚至或许用了兴奋剂,他嘿嘿地笑着,把竖着好几根又粗又长的针的凶器戴在拳头上,毫无预告就打中蒔野的脸。随着尖锐的疼痛,视野为之一闭。也交织着失明的恐惧,蒔野惨叫着拼命挣扎。大约是少年们换下了年轻人吧,他被抓住脚一扯。腾在空中的感觉之后,全身撞向路面,呼吸停顿了。
“喂,站起来走。你要敢出声,立刻就在这里给你的肚子来一下。你想死在阴沟里吗?”
他被拖着站起来,装有钱包和手机的上衣被脱掉,又被踢中屁股而倒下。他用手按着眼睛,嘴巴里重复着救救我救救我,挪动双腿。传来扯开围栏的声响,脑袋被按得伸到前面。他发现脚下变成了泥土的地面。
“这里刚拆掉老住宅区,啥也没有。开工是在春天,所以在那之前谁也不会来。还敞着好些个坑,要是把大叔埋了,可就成了新楼的地基,永远不会出来哦。”
年轻人的声音没有回响在任何地方,听来宛如直上云霄。车辆往来的声音也很远。
“我没有恶意。原谅我。我对她也做了过分的事。我反省了,请原谅。”他拼命恳求道,“共犯的人也会在监狱过一辈子,所以住手吧。”
“真是个乱七八糟嚷嚷的家伙。就算你小子消失,也不会有人找你。”
年轻人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他感到有根热棍子滋滋地插进了侧腹。他“啊”地喊出一声,仿佛气力也一同流了出去,他站不住了。膝盖刚落地就被踢开,掉进像是个坑的低低的地方。好像并不那么深,但因为身子没法动弹,什么也做不了。他仅仅把手探出。好不容易摸到了坑的边缘。就在他挣扎了一会儿的时候,脚那边的上面响起嚓嚓的动静,像是沙砾的东西掉了下来。感觉像是木板的东西也落了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住手。求你们了,救救我。我什么都干。拜托了,请原谅我。”
因为眼睛看不见,他便朝上合拢双手,微微地前后摆动。
接着,胸口传来不尖锐的撞击。像是扔了石头过来。吵死了,年轻人的声音说,腹部受到撞击。然后在脸旁边有石头弹过的声音,恐惧加重了。
“嘿,他在哭呢。你也来扔石头。你可是被他掐了脖子。哎,动手吧。”
应该因为疼痛而无法睁开的眼睛好像看到少女捡起了石头。他转向那边,摇着头说救救我。就在这时,眼睛或许真的睁开了一瞬间,只见到仿佛是光的东西,朦胧地浮现少女的身影。她头发染成了金色,化着浓妆,被火焰所围绕,同时静静地注视着这边。啊,你……你也是在这样的感觉中死去的吗……想必很不甘心吧。
“……太过分了,错了啊……这样死掉,你真的很害怕吧……”蒔野朝少女说道。她的身影透明,与黑发的中学生重合着。
“在说什么呢,这家伙。喂,快点扔啊。你要是不扔,以后可就不疼你了哦。”
随着年轻人的声音,光消失了,视野重新被锁入黑暗。蒔野呼唤着身为中学生的少女。
“你……听得见吗?有一位女性的念想传到你的身上。我有这种感觉……她说,至少要选择在死的时候別人知道你是谁的生活方式。”
“喂喂,大叔终于疯掉了。哎,赶紧把拿着的那块石头砸过去。”
“你在听吗?你死的时候,要是知道你是谁,你就会被哀悼。会被记住。”
“真吵!我不想让任何人记住!”
随着少女近乎惨叫的声音,坚硬的物体砸中了蒔野的额头。笑声在周围响起,年轻人鼓掌说打得好。蒔野感到身体逐渐被各种各样的废弃物所覆盖。
“差不多就行了。反正谁也不会来。大叔,你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啦。”
年轻人们丢下嘲笑离去的动静传来。这动静也消失了,周围充满了寂静。
真的已到尽头了吗?太过突然,至今仍缺乏真实感。蒔野采访过的案件或事故中去世的众多的人可能也或多或少地抱有这样的感觉。他们问,怎么会,为什么。
可是,当领悟到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时候……他们想到了什么呢?
蒔野想到了分开的儿子。我好像要死了,你大概早以为我死了,可我其实活着呢。不过今天,真的要死掉了。我想见你,想见你并道歉。
要是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可我过去是个傻瓜。我现在明白了,被你紧紧握住手指的时候,我被真正的幸福所围绕。不过,你不会原谅我吧……我最终没被任何人爱过,我爱过,却不懂得表达爱的手段。就算运气好,尸体在来年春天被人发现,那个时候,我会是骨头。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我也做过坏事,说谎,也背叛过人。可我在各种时候曾以我自己的方式拼命过……但是,对活着的人来说,已经只是尸体了。只不过是无名的白骨尸骸。
不。不对……有一个人。这个世上仅仅有一个人。“哀悼人”啊,你知道了化为白骨被人发现的我,会在某个时候来这里吧?然后,你会哀悼说,这个人也一定被谁爱过,爱过谁,是个因为什么被人感谢过的人物,是吧?你会跪下,用右手接住我仍能轻微感觉到的一缕风,用左手接住埋葬我的这片土地的气息,把手重叠在胸前,并试图记住我,是吧?就算不知道是哪里的谁,你一定会记住,记住有一个一定也有过一些优点的人物拼命地活过……记住一定存在过某个无可替代的人……你会记住是吧?
我终于理解你降生的理由了。你成为哀悼人或许有很多原因,家人啦成长啦,人生中受过的伤害啦,但不仅仅是这些。你也一定不清楚。你看起来也不明白啊。
使你成为“哀悼人”的,是泛滥在这个世界上的对逐渐遗忘死者一事的罪恶感。是对所爱的人的死被人区别对待或是被人遗忘的愤怒。还有,是对自己会不会也在什么时候被当作无谓的死者来对待的恐惧。充斥在世界上的这样的负面情感,积蓄到近乎胀裂,使某个人,也就是你,成了“哀悼人”。所以……也许不光有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或许有你以外的“哀悼人”降生,并且正在行走。或许有这样的人存在于也,素不相识的死者无论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去世,他都不加区分,把有关爱和感谢的回忆刻在心上,试图永远记住那个人曾经活过的事实。因为啊,人们盼着这个……至少现在,我盼着你。啊,如果能活着,我会去讲述这事。就算眼睛看不见,就算谁也不听,我一定会去讲述“哀悼人”的事。
冷不防地,蒔野听见几个人的话音和脚步声。一个人的脚步声来到了近旁,“啊,在这儿。真的在……喂——埋在这儿呢——啊,动了。活着呢——”
蒔野感觉到,石头和木板从自己身上被人去掉。不要紧吗?哪儿疼吗?你的名字?他被问道,同时腋下和腰底下被扶着,他感到从坑底被人抬了上来。他被运到某个地方,背上有了倚靠。温暖的空气包裹着身体。
“得救了……”他喃喃说道,与其说是朝着对方,不如说是自问。“恢复意识了一”头顶上响起一个大嗓门,像是在向谁报告,“嗯,能得救。现在立即送往医院。您的名字,说得出来吗?”同一个声音朝他说道。
蒔野在失去意识之前飞快地说了姓名和工作单位。对方复述过,他放下心来,“那个……为什么知道,我,在那里……怎么会?”
“啊,据说是有人通报。说那个地方埋了人,现在马上去的话或许能得救。没说名字,听说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是目击者吗?”
警笛鸣响,车子启动的震动传来。蒔野想这样回答,呜咽涌上来,无法成言。是个好姑娘……真的是个好姑娘啊。
第一节
从选择在家临终关怀护理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再也不去医院的心理准备。她想,万一要是去医院,自己大概已经是失去意识的状态了吧。
“哎?山隅医生,你为了进这里的医大复读了两年?真看不出你吃过苦呢。”
坂筑巡子身穿淡蓝色体检服坐在病床上,来回晃动着双腿,一边朝她现在的主治大夫山隅泰介笑道。山隅是个小个子,虽是娃娃脸,其实有四十二岁,他在这所大学附属医院学成之后,历经几所医院,在两年前开设了出诊诊所,主要给癌症末期在家疗养的患者看病。
“医生你说和山隅医生同期,所以你也读了这里的医大对吧?你是作为应届生应试的吗?”
巡子向正在山隅旁边检査显示器的负责内窥镜检査的医生问道。不是,我也复读了两年呢,对方笑着答道。巡子把腿晃得更厉害些,“是吗?你们知道彼此都吃过苦,所以连我这样无理的要求也应承下来吗。啊,我想到一个好笑的谜语。听一下?谜面是‘我的胃袋’,谜底是‘这里的医大考试’。好了。”
“这继语的扣题是?”山隅已经习惯了和巡子之间的问答,他掩藏住苦笑问道。
“这谜语的扣题说的是‘很难通过吧’,怎么样?”
山隅顿了一顿,不由得笑起来,他朝着目瞪口呆的负责检査的医生做了个眼色,意思是一直这样。对方大概也因此放下心来,噗嗤一笑。
“啊,笑了。哎,医生,我这么有精神呢,是不是不需要检査啊?”
“坂筑太太,差不多要开始了。请好好躺下。”
了解情况的山隅温和地责备道。
“可是,山隅医生,我选择了临终关怀护理。应该是不做治疗的吧?”
“关于检査这件事,您应该和家人商量过并同意了吧,就只是查一下身体眼下是怎样一个状况。即便是为了有效地使用珍贵的时间,这也是必要的,您不是理解了吗?”
巡子终于死心了,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同时放松身体。
是六天前的事。她在洗脸池以放松的心态按了按饭后一直凸起的肚子。强烈的吐意涌起,她无法忍受并吐了。她有一会儿连动都没法动,丈夫鹰彦和女儿美汐,还有在一起的外甥怜司,全都惊慌失措,联系了上门诊所。赶来的山隅在细心做了检査之后,宣布说很有可能是疾病加剧造成胃的出口变窄。
“总之做个检査来确认吧。我朋友是内窥镜的专家,所以可以通融一下。”
巡子提不起劲。得知美汐怀孕,因为想亲手抱抱外孙的念头,生活有了劲头。根据剩余寿命告知,死亡的影子也该浮现了,可身体状况好端端的,她甚至以为说不定发生了奇迹,是不是病情逐渐好转了。一旦做检查,仿佛就会有冷彻的现实摆在眼前,等于说这些情况不过是愚蠢的错觉罢了,她为此感到害怕。
(不过……要是真的变好了?是不是也许能通过检査确认到这一点?)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排遣内窥镜进入体内的不快感觉。在洗脸池吐了之后有半天不舒服,但第二天就完全好了。吃饭也和迄今为止一样,可以吃点粥还有营养价值高的汤。要说有问题,就是从以前持续的便秘。只要吃了医生开的缓释泻药就能少许排一些,但常有吃下的东西堵在小腹下方的感觉。
(对了,不正常的是……)
美汐也苦于愈发严重的便秘。母女俩常在餐桌边讨论便秘的痛苦,对于死和生都不得不为日常性的下体问题而烦恼的情形,人就算夸口也无计可施,因为人首先是生物,是动物,她们以奇怪的角度领会到这一点,两个人常常一起发笑。
突然,头上传来“嗯”的一声,医生抽了一大口气。她不觉睁开眼。负责检查的医生的浓眉聚在了中央。站在显示器近旁的山隅的脸上也闪过了紧张。
医生说明天上门诊治时告诉她检查结果,巡子出了检査室。已经没有余力逗山隅他们笑了。她换过衣服,来到接待大厅。患者和像是患者家属的人们带着焦虑的表情在候诊。鹰彦大概也在以同样的神情等着吧。巡子呕吐的时候,他的脸色看起来倒比她还差。接受检査,也有一方面是因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他说“我希望你接受”。可他今天在来这里之前都战战兢兢坐立不安,进了医院之后便摆出想要立即回去的表情。要是旁边有个人就好了,可美汐怀孕七个月,如今还在上班,而怜司当然也要工作。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要是那孩子在的话……她不禁想起本来想依靠的长子。
她感到难过而移开视线,就在这时,她看到鹰彦在大厅一角摆放植物的位置的旁边。他暴露出毫无防备的脊背站着,脸凑近窗边,侧脸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其表情的松弛和预想的完全相反,巡子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她愤然走近,站在他身后,打算在开口前捶一下他的背。
“这样就行了……啊,这样就行了呀……”
他带笑自语道。巡子的气愤又添了疑问,“你打算干什么呐?”说着,她仿佛整个人撞上去般推了一下他的背。
不知是出于惊愕还是疼痛,鹰彦身体僵硬,用面无表情作为掩饰。
“你又想让我住院?要是情况不好,只要住院就行了,你是这么想的?”
鹰彦眨巴着眼睛。她知道越问对方越不会吭声。结婚前,她同情他,认为这般癖性是出于年幼的哥哥死于空袭的打击,并把沉默寡言看作是源自深思熟虑的性格而抱有好感。可在结婚后,就连生活上必须的场合他也不好好说话,她对此感到焦躁,而对于他人,即便是自己家拥有权利的时候他也不提出要求,也发生过因此损害家人的情形,她不止一次发火,说你该适可而止。她倒是渐渐习惯了,但每当希望他有所主张或反驳的时候,一旦他光是眨巴眼睛一声不吭,就像是现在她也不觉怒从中来,“你该有很多话要说吧……问我怎么样啦,要不要紧啦,说不用担心啦。”
鹰彦因巡子的话而张开嘴巴。可是,他像是在斟酌,不晓得说哪句话才遂了妻子的意。她感到一阵冲动,想索性欺负一下对方,“算了。啊,我真该和能更好表达自己想法的人结婚。”她扔下这句话,朝出租车候车点走去。
那天,她回到家后仍余怒未消,于是把检査的疲倦以及预料结果会不好的不安统统算在了鹰彦的头上,并把他的表情和话语告诉回到家的美汐。
“他是不是想着要是有个万一只要住院就好,所以若无其事地笑了?还是在考虑我的葬礼呢?想着葬礼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什么的。”
她知道鹰彦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但如果不说些责怪别人的话心情就很郁闷。美汐问鹰彦是真的吗。他便起身去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第二天是周六,和休息的美汐一起,三个人听了来出诊的山隅的说明。怜司说有紧急的工作弄完就赶来。此外还有上门护士浦川一同列席。
山隅说,巡子接受过剩余寿命告知,所以他不打算对检査结果加隐瞒,巡子也回答说我想拜托你这样做。
“果然是因为癌的恶化,使胃的出口附近变得狭窄。内视镜在中途停住,在某个地方无法深入。还留有一点点缝隙,现在可以通过细的东西或水分之类。但是,我认为在近期内,很有可能连这个缝隙也会闭合。”
“这个缝隙消失的话……”巡子问。
“因为没有出口,所以无法进食。也就是说,无法摄取生存所必需的营养。”
山隅在带来的纸上简单地画了肠胃的画,一边说,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做中途把胃和小肠相连的旁路手术,但巡子经别的检査发现有腹水,所以无法手术。他又说,还有就是可以考虑留置支架这一处理。
“把所谓软管的东西留在胃里,就算狭窄进一步发展,被胃消化的食物会通过软管流向肠道……就是制造这样的通路的治疗。”
“做这样的治疗,对现在的我没有危险吗?”巡子又问。
“坂筑太太的胃,狭窄的情形有点扭曲,因此如果不实际操作的话不清楚是否能顺利留置。还有出血、穿孔、感染的可能,就算留置本身成功了,也不能说就会恶化,或是就没有以后必须一直住院的情形。”
“那么……如果这个治疗顺利的话,之后还能活多久?”
巡子坦率地问。山隅困惑着该不该说,但巡子点了点头,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苦涩地说道,“如果光是胃的问题,通过这个治疗,我期待……再有三个月。只是您还出现了黄疸,可以认为还有其他的转移,因此坦白说,无法明确地告诉您。”.99lib.
巡子感到,在脑袋里尽是些天平在摇摆。
“那么,如果不做治疗,之后还有多久?大概就行。从医生诊断我的情况来看,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我希望能请明确告诉我。”
“这是有个人差异的疾病,所以存在误差,不过……我认为按一个月来考虑为好。”
还有,关于黄疸,转移到肝并导致肝功能障碍的情况没有药物治疗法,在现在的病情阶段不特别加以治疗,讲完这些,山隅他们先回去了。
三个人各自整理着想法,沉默了一会儿。鹰彦不会先说,是巡子先发言还是美汐开口,还有怎样说服彼此,仿佛在互相牵制的空白之后,巡子率先故意用老练的口吻说:“我就这样好吗?不接受治疗,就这样下去。”
或许是预料到这个答案,美汐立即说,“等一下。有可能变好啊。我觉得接受治疗为好。”
“并不会变好,不是吗?说是有可能延长剩下的时间,真的只是一点点。”
“这样不好吗?就算少也是延长了一些性命。难道不是难得的吗?”
“也有缩短性命的危险啊。再也无法出院的情形也是有可能的。”巡子并非没有迟疑。但如今她能站在厨房。也能到院子里换栽喜欢的花。能用自己的双腿去想去的地方,最为重要的是能一个人上厕所。她那被困在床上去世的妈妈,排泄一事显得最为痛苦。妈妈衬上了尿布,又遗憾又伤心,从那以后,她甚至呈现出逐渐痴呆的迹象。
“你不想看看外孙的脸吗?”美汐说道。这是所谓卑鄙的诱饵,美汐低了头,大概也是这样理解的吧。
“当然想看啊……是头个外孙。所以呢,癌症或许也能等我一下吧。”
巡子体谅着女儿的心情,没有用反驳的腔调,反倒是以鼓励对方的心态说道。
美汐苦闷地皱起脸,或许仍不能赞同,她向鹰彦征求意见,“爸爸,你怎么想?”
巡子也想知道他的想法。可是,他带着一如既往的表情,用极为平静的声音回答:“要是妈妈这样决定了……”
巡子有种落空的感觉,便恨恨说:“那是。正筹划我葬礼的人,那是一定不会有意见的。”
鹰彦为难似的搔了几下白发增多的脑袋。
“倒是美汐……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样了?还听不到心跳声是吗?”巡子弯下腰,把耳朵凑在身着连衣裙的女儿的肚子上。即将迎来怀孕二十六周的肚子在好久之前就凸了出来。隔着衣服也能觉出丰润的圆弧,给脸颊惬意的感觉。
她不断变换着耳朵贴近的位置,忽然,有“扑通扑通”的声响传来。她不觉扬起脸,看向美汐的脸。不可能是女儿的心跳声,她重新把耳朵凑上。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听到啦。听到心跳声啦。”
尽管轻微,但仿佛是在海底呼吸的生命的鼓动,细碎地摇撼着海浪传来,也摇撼了巡子的鼓膜。美汐也吃了一惊,问她是怎样的感觉,巡子劝鹰彦也听听看,就在这时,从玄关传来一声让人感到是假装振作的“——好呀”,怜司出现了。
他见医生已不在家,而巡子他们带着明朗的表情聚在一处,便放松了紧张的神色,吁出一口气说,噢——太好了。
“千得好,伯母。我也想着大概是这样呢。检查结果不错?”
下一周,一方面巡子身体状况良好,她便一同坐了出租车跟美汐去做定期检查。
从医院的玄关开始,美汐如今的步伐对巡子恰好合适,两个人慢慢走着。
这一天正好是秋季庆典的执行委员会会议,她让鹰彦出席。缺席其实无所谓,但巡子对鹰彦前几天的可疑独白仍留有芥蒂,于是按自己的想法认为这是对他的惩罚。
美汐在接受检查前先做了血检和尿检,在观察室由医生做各种测量,确认胎儿的心跳声,似乎是把设备放在孕妇的腹部来听胎儿的心跳声。巡子等在房间外,接着传来仿佛是巨大的泡泡在水中弹开的声音,噱啊,嘘啊,嘘啊,响彻走廊。
这是一所同时设有小儿科的产科专科医院,从周边地区聚集了许多孕妇和患儿,所以常常拥挤,上午十点就排上检査的预约,但等了近两小时也没轮上。巡子毕竟疲倦了,沉陷在大厅的椅子里等着。美汐劝她你先回吧。她摇头说没关系。她想从负责的医生口中直接听到外孙平安孕育的消息。她在心里祈祷了好几次,男孩女孩都好,请健全又健康地生下来。
过了正午,终于被喊到名字。负责的医生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胖墩墩的男性,由于他上次见面时细致的说明和落落大方的态度,巡子产生了信赖。他在电脑上确认了检查结果血液和尿都没有出现不好的数值,“很顺利呢。怎么样,开始难受了吗?”
对医生的询问,美汐老实地回答难受。她说除了孕吐和便秘,她上下楼梯困难,睡觉时脚还会痉挛。医生收起肥下巴点头道,“全都是没办法的事啊。证明了新生命正在你的体内长大。”
听到这话,巡子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慨。这是在私立医院的癌症病房相识的病友们说过的话,说是在巡子身体里孕育的癌也被称作“新生物”。如果死于这个病,据说在死因分类上会使用“恶性新生物”这一用语。已经去世的曾在同一间病房的未婚患者,在已经站不起来的某天夜里寂寞地说,怀有一个新生命的话,如果是宝宝该多好,巡子当时答不出任何话。
“哎,伯母,是这样吧?”听到声音,她恢复了意识。产科医生正看着这边。
“我在说,再往后,要是宝宝动得更厉害,会更加更加难受。”
“啊,嗯,没错。长得更大之后,真的会很难受。”
她仿佛恐吓美汐般说着,一边想到也说中了自己的病,笑容在途中僵住了。
检査结束,巡子在大厅的椅子上坐着等美汐付完款。
推着婴儿车过来的年轻男女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那是感觉和美汐与怜司相似的一对,巡子想知道是怎样的婴儿,于是用力起身,看向婴儿车里面。
婴儿有残疾。或许是脑部受损,头部的形状与一般不同,眼睛可能也看不见。然而,大概是其父母的那对年轻男女却带着明快的表情,男的快活地说了声“太好了”,女的也笑着说“真的呢”。“对光线有反应。原本有可能完全看不见,真厉害。”男的点头道,女方则轻抚着婴儿的头。
巡子缩回身子,用双手盖住脸,把手摆成祈祷的姿势在嘴唇前合拢。
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她在心中道歉。我是浅薄的人类,一眨眼就忘了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即便静人不在这儿,根据叫做蒔野的记者的话,他正在好好地旅行。怀在美汐肚子里的生命也顺利地成长着。我还听了这个生命的心跳声。就这些已属可贵,我却还祈祷说,希望生下来的孩子健全。明明不论是什么样的孩子,只要是父母就会疼爱,就一定可爱……巡子目送着离去的年轻父母和装有婴儿的婴儿车,并祈祷说,希望你健康成长。
“妈……怎么了?哪里疼吗?”
美汐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仿佛担心地看着她。巡子擦了擦眼角,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肚子。什么样的模样都好,请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她在心里说道。美汐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说道:“妈,那个……我一直犹豫,不过刚刚决定了。”
美汐从巡子的手上朝着99lib?自己的肚子悄然加了点力。
“这孩子……我要在家里生。”
第二节
巡子和鹰彦都是在自己家出生的。过去谁都是这样。大约在经济高速成长的前后,在医疗机构里分娩越来越多了,巡子也是在医院生下静人和美汐。而这几年据说在自己家生孩子的人不断增多。巡子个人倒是觉得不坏,反正是别人的事。
美汐这次是头胎,最好到迄今为止一直在诊治的医院生,巡子在回家路上一直这么反对着。美汐坚持主张要在家生,不肯让步,也没说出个分明的理由。
巡子向鹰彦求援时,他眨巴了好几次眼睛,光是朝美汐问了一句,“这样好吗?”
美汐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鹰彦转向在餐厅椅子上休息的巡子。她愕然仰天道,“那是什么意思呀。女儿打算在这里,在这个地方生孩子啊。你明白吗?”
“不是一个人生。会有助产士来。”美汐反驳道。
“助产士不可能一天到晚看着你吧。孩子预定出生的日子,那个时候——”
(说吧,说出来就利索了。)
“我已经不在了。”
她甚至害怕会不会有什么爆发出来。可家里一片寂静,美汐把没有表情的侧脸转朝巡子这边,鹰彦低着头一动不动。巡子自己挨不过沉寂的空气,“可是,实际上这个可能性更高……哎,你在医院生吧。”
“…不要。”美汐短促地答道,像要切断话头—般,她把手放在肚子上二楼。
巡子喊了怜司来声援。下班后赶来的他赞成巡子的意见。
“听说我学长的太太是靠麻醉缓解着疼痛生完的。好像比较容易些。对膝盖稍微蹭破就哭鼻子的小汐来说,是不是这样子比较合适?”
“你真啰嗦,怜司。你才是呢,仅仅踩到狗大便就哇哇哭不是吗?”
说什么傻话,你才是……扯谎,你呀……看着互不相让的两个人,巡子想起学校一放长假怜司就来到这个家,他和静人、美汐三个人亲密玩耍的日子仿佛是最近的事。每当同龄的两个人吵架,静人就加以劝解。他对怜司说美汐看起来那样,其实害怕着呢你要保护她,又教诲美汐说怜司是独子所以寂寞,巡子见过这些情景。她认为这样的静人值得依靠。
“……要是静人在就好了。”
她平时很注意。美汐的恋人提出分手,被当作理由的,是在世人眼光看来进行怪异旅行的静人。对美汐而言,现在提到静人,大概就像剥去没好透的硬痂一样。
尽管如此,就这样沉默也很奇怪,“喏,我是说,要是那孩子在,他会说让你再考虑考虑,你不这样想?”
“和哥没关系吧。而且也没办法知道不在现场的人会说什么。总之我要和助产士谈谈看。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接受,要讨论的话在那之后吧。”
美汐或许不舒服了,她艰难地吐出一口气,靠着起居室的墙,摸着肚子。
“你没事吧?”
巡子从沙发起身,想走近女儿。肚子里的什么由于突然的动作而摇晃,她感到反胃。她为了忍住而闭上嘴,屏住呼吸。鹰彦回头看向这边,和她接上视线。他想从矮桌跟前站起身。巡子用眼神告诉他坐下。
“肚子好像饿过头了,觉得不舒服了。”
美汐闭着眼睛说道。怜司也一起喊肚子饿。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巡子的状态。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肚子里的摇晃既非疼痛也非呕吐,像是被扔进小石头的水洼,仅仅泛起涟漪,而那感觉滞留在胃底。她刻意以明快的声音说,“糟啦。我忘了做晚饭。用现成的凑一下好吧。我马上就弄。”
和声音相反,她缓缓开始动作,尽量不让体内的水洼摇晃。怜司或许注意到了,说“热一下冷冻的东西就好”,但巡子起身前往厨房,“新鲜可是我家的卖点哦。”
美汐嚷着“饿得受不了啦”,也来到厨房啃起面包。怜司说“我来帮点什么吧”,鹰彦默默地开始取出餐具,等她意识到时,大家都聚齐了,巡子苦笑着说“这么窄做什么呀”,但其实人的体溫让人愉快,或许大家也是同样的感觉,一时间在狭窄的空间里挤做一堆。
星期六傍晚,助产士来访。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岁朝上,脸和身体都没有多余的肉,给人以田径选手的印象,有着薄眼睑的细长眼睛的深处能感觉到坚忍的意志。
头发束在脑后,身上全无饰物,使左眼下的泪痣成了惟一的装饰。
这位名叫姜久美子的女性坐在起居室的矮桌前,对面坐着美汐,巡子则坐在放在起居室窗边的沙发上,鹰彦坐在沙发与矮桌之间,怜司坐在餐厅的椅子上。
据美汐说,不在医疗机构任职的只处理在家分娩的助产士,叫做外派开业。根据在互联网上查询的结果,附近有位年纪较大的开业助产士,却因病休业。另外,在远一些的地区外派开业的助产士,几乎全都对美汐已怀孕七个月一事显露难色。某位助产士说那个时期已经排得满满的,其他助产士则拒绝说,要是没有从早期就按照自己的步骤进行,是没办法的。在东京都内活动的姜女士当初曾因地理上较远而拒绝了,但美汐再三恳求,她便至少先来听取一下情况。
美汐把超声波检査时拍下的照片以及母子手册上的记录等等给姜看过,告诉她胎儿成长顺利。巡子边听边想,美汐确实能顺产吧。
“请您在医院生。因为这样对您好。”
姜连表情也没变,用甚至让人感觉到冷淡的声音说道。
“可是,母体也健康,我觉得没有问题。”美汐讶异地反问。
“有问题。一是已经过了时间。通常在怀孕十五、六周前进行面谈,做好以后的分娩计划。而且,这也藏书网是对迄今为止给您看病的医院的礼貌吧。”
“医院那边我会去说,尽量不失礼。我会让他们理解。”
“最大的问题是——”姜说着看向巡子。对方强烈的视线让巡子略微有点儿心怯。
“您母亲在这儿养病,对吧?在这样的地方迎来阵痛,一会儿疼一会儿消停地,要重复整晚,有时更长时间,对你们双方都会造成很大压力。”
美汐想说什么又放弃了,低下头。姜见她这样,开始做回去的准备。
鹰彦回头看向巡子。他的眼睛在问,就这样算了吗?美汐为什么执着于在自己家生孩子……巡子没和鹰彦谈过,但他们想的大约是同样的事吧。
自山隅的宣告以来,巡子一直在考虑要怎样度过最后一个月。选择在家度过之后她就陆续准备着死后事宜,基本没什么剩下的。整理了存款,遗书也写了,死后投递给亲近之人的信函也写好了。从宣告过了差不多一周,可即便在胃完全堵塞之后也不会立即死亡,据说靠输液维持命的话能坚持一周左右,因此最后大概有四周……第一周用于确认死的准备,后面一周协助地区的秋季庆典,她想用此来代替对长年生活镇子以及近邻们的感谢。第三周去滋贺旅行,她想见一下既是好友又是鹰彦妹妹的美野里,向她告别。然后去四国的今治,她希望能朝鹰彦爸去世的大海再合一次掌。然后第四周,除了祭扫父母和哥哥的墓,便一直待在家里,回顾平凡却也是竭力活下来的一生……
鹰彦大概也想过这些,美汐大概也是。他们能想象巡子的状态,但能切身体会,所以一定反倒有些时候比当事人想得更多更难受。
“那个,姜女士……能稍等一下吗?请听一下我的话。”
巡子想不出法子,开口说道。姜疑惑地抬起脸,收回正要起身的腰杆。
“其实,我的病是末期的癌症。现在倒是能平稳度过,但据说剩下一个月左右。所以,是不是该说您不用担心,生孩子的时候……我大概不在了。”
“……别说了。”
美汐用嘶哑的声音制止道。巡子怜爱地看着女儿和她变大的肚子,“我女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也许就像许愿一样,她大概是期待着,如果在家生的话,我想看到外孙的脸,会不会因此稍微多坚持些呢。”
姜把视线移向美汐。美汐仍低着头。鹰彦回头看向这边。巡子对上丈夫柔和的视线,点了点头。还是只能自己这边让步吧。
“既然胆小的女儿祈祷到了这一步……我想自己也稍微再坚持一下吧。姜女士这边,您如果对我这个病人不嫌烦,能否答应下来呢?”
姜凝神注视着巡子,仿佛要看透其真意,她又将视线移往美汐。
“下周三下午有空吗?”她对美汐说道,“让现在为您诊洽的医院继续做后援比较好,如果不行,就让我认识的产科医生做检査。”
美汐抬起脸。姜从带来的背包中拿出一张打印件,放在矮桌上。“但是,并不是我生孩子,是您生。毎天做这上面的运动,还写了摄取营养的标准,请注意。体重长得太多的话,要在医院生。穿现在这么薄的衣服也是不行的,因为容易发生宫缩。哪一位是您的伴?”
被她一看,怜司便挺直了背,或许不明其意,他暧昧地点了点头。
“您要多加支持。压力会通过血液传导给胎儿,所以吵架是禁止的。仍然可以过夫妻生活,但别造成负担。做了检査没有?”
“嗯?是……我吗?嗯,检査是指什么?大小?”
“要是带菌什么的,有可能会感染胎儿吧。”
姜焦躁地说道。美汐张开嘴想要解释,但怜司在那之前从椅子上站起来,“啊,是,对啊。我会检査的。不知这之后会发生什么呐。”
说着,他像在进人水中之前那样活动手脚。美汐或许连反驳的气力也凋零了,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严峻的面容透出一丝温柔,她带着这表情朝巡子歪了歪头,那意思是在问真的不要紧吗。巡子默默地回以一笑。
即便待在家里,太鼓的声音也响了过来。
她试着套上隔了一年拿出来的号衣,感到颇为沉重。明明是在妇女会照着巡子的体形做的号衣,本来是肩膀的位置垂到了胳膊上,袖子遮住了手。
她到去年为止一直引领着妇女会,和警察协商她所居住的地区的花车行进路线,激励拉花车的年轻人们,让集合地点有酒菜款待。今年这工作被分到了妇女会,当听到“巡子不在可糟糕了,要早点儿好起来哦”,她为之高兴,当听到“不过,有大家帮着弄,没问题”,她又有些寂寞。
今年她被分派担任孩子们的灯笼队列的管理人,别人说“你病刚好,旁边跟着走就行了”,引导年幼的孩子让他们不要迷路就成了她主要工作。
她朝着镜子细致地化妆。哀叹镜中的自己消瘦的模样是在不久之前,如今已经习惯了。幸运的是黄疸的进展迟缓,用粉底挡一下,乍看就看不出了吧。她在意的是主治医生山隅说过也可能会胃出血,虽然鹰彦在身边,为了万一她还是戴了口罩,声称是预防感冒。
上午,相关人员聚集在町内的神社,接受驱邪,然后缓步走上预定的路线。孩子们提着装饰灯笼站在花车的前后。近畿的五个地区都有花车出动,下午,所有的花车聚集在街道的中心地带,这就是游行的程序。失去了原本的秋天的收获节的含义,纯粹是有志之士为了维持社区的延续的节日。花车不禁止女人,车上搭载对地区作出贡献的女性或长寿的老人,绕街游行来祝福。
这五年里,常听到对静人没有参加庆典表示不可思议的声音,问静人怎样了。他从懂事起就拿着灯笼跑来跑去,也曾积极抬过几年前因孩减少而中止的儿童花车。
进中学后,他成了儿童花车的管理人,看顾抬花车的孩子,进入大学甚至开始工作之后,他每到这个时候就回到家,做些拉花车之类的事。
(他那么喜欢庆典,可为什么朝着和讴歌生命的庆典恰好相反的方去了呢……)
巡子和灯笼队列的孩子们一起走着,不禁感到时间迅速过去,近乎残酷。静人从前也有过这样小小的可爱的手。那手眼见着就变大变厚了,细长的腿也变粗壮了,很快赶过了巡子的身高。
如今已经成人并身穿管理人号衣的男人们,在不久之前还曾用可爱的声音喊巡子“伯母,伯母”,一进中学或高中,他们在街上遇见也不过是点点头。进一步成长之后,有的人继承了家业,不知何时就穿上了庆典管理人的号衣,满像样地打着招呼,说什么“今年也请多关照”。
一天天生活着,便自然而然地置身于这样无情的时间流逝之中,并且不得不认识到世代交替的时期就要到来。然而,或许是由于镇痛药,以及针对癌症导致的堵塞症状所用的药的缘故,倦怠感倒是有的,体重变轻的症状则在这段时间消失了,感觉上死亡仍压制在远处。焦躁感也是刚出院回家那会儿更强些。尽管如此,那一刻当真迫近的话,会不会着了慌嚷嚷,痛苦叫喊,恶意辱骂家人朋友呢……因为是无从准备的情形,现在倒是这一点最为可怕。
花车一点儿也不快,停在付了祝仪的商店或个人的门前,发出精神饱满的喊声,并转个两三下。所以即便是巡子的步伐也没有困难跟上。慢慢走了将近一小时,花车暂时停在作为休憩点的某间澡堂的停车场。巡子也感到累了,靠在停车场的墙上休息。鹰彦搬来准备好的折叠椅,巡子坐了上去。他起身去拿妇女会分发的茶,她在那之后小心地深呼吸,等着仿佛是身体里的水洼在大幅度晃动的不快感觉平息。
在视线前头,一个穿着号衣的五六岁的男孩单膝跪地,正用手指玩着蚂蚁。这时,有小鸟在他的头上鸣啭,男孩抬起脸,把手举到空中。她想起六岁的静人哀悼鹎鸟的幼鸟时的姿势。巡子尝试着坐在椅子上把右手悄然举向天空,左手垂向地面,双手在变得削薄的胸前重叠。
(静人……告诉我。怎样做才能感谢家人以及周围的人们,并且被感谢,然后平稳地逝去?你哀悼了许多人,很清楚吧?妈妈之后怎么做好呢?)
背后有动静,她回过头。鹰彦端着倒了茶的纸杯站着。
“这个庆典……是我最后一次了。”她故意说出口。他沉默着。
“静人,会回来么……我有事向他请教,向那孩子。”
“……会,回来。”声音中带着自己也如此相信的心情,渗入巡子的耳朵。
“伯母,好久不见。您身体如何?”
一个带着朝气的声音传来。身穿管理人号衣的年轻人走近前来。是附近商业街日本点心店的长子。他的父亲和鹰彦同年,他也朝鹰彦低头行礼。
“我家老爸?最近老躺着,他退休了,店铺现在我在管。”
年轻人笑道,刚才玩蚂蚁的男孩喊着爸爸,朝他跑去。
“静人那家伙,还是在旅行吗?那个庆典小子在做什么呢?”
年轻人抱起男孩说道。她想起来,静人和他在小学中学是同校。男孩朝当爸爸的年轻人撒娇,说想坐在花车上。年轻人笑着说不行啊。
“如果不参加好多次庆典并为町里的人做事,那可是不行的。对了,伯母,您坐不坐花车?我们来转花车吧,让您的病彻底好起来。我和大伙儿说一声。”
很快便聚集了几个脸熟的人,劝巡子乘花车。以不合身的号衣加口罩的形象乘上灿烂夺目的花车,她有些畏缩,但鹰彦也点了头,她便借着他们的话爬上短梯,尽管多年担任庆典的管理人,她却是第一次乘上花车。
感觉比从下面看要高得多,感到的不是害怕,她反而是以兴奋的感觉走到了最前面。
由少男少女演出,笛子和太鼓还有钲鼓构成的庆典伴奏开始了,年轻人们抬起花车的车辕,喊着“那么,祈祷坂筑巡子女士的健康——”,花车在原地转了起来。
花车转得缓慢,所以也没有危险,转了一次、两次,到三次的时候,花车停住了。
呼应着年轻人的喝彩声,周围的人们朝巡子鼓掌。巡子没法当场站起来,便稍微起身,发自内心地朝人们低头致礼。走下花车后,她朝以静人的同学为首的担任管理人的年轻人们道谢,大伙儿都带着笑脸摆手说不用不用。
“这是回报迄今为止伯母一直为我们做的。”
第三节
庆典之后,仿佛某个东西从内部用力挤压着肠胃的柔软部分,她感到有无法控制的疼痛趁着镇痛药药效减弱的时刻袭来。
和山隅谈了一下,他认为即便加大口服药的剂量,如果胃阻塞症状加剧的话,药难以生效,建议这时候改为栓剂。
“抱歉,山隅大夫……请容许我不用栓剂。我妈在住院时用过,像是很痛苦。”
得了这个病,珍惜的东西还有想要隐藏的东西,或是被削减,或是被暴露在人的眼前。有时候这比疼痛更难受。她不想声称这是骄傲或尊严。或许只是虚荣或逞强之类,而她想要保有这些死去,哪怕只是一点儿,这大约是任性吧。
山隅说,那么愿意试一下贴药吗。虽然药量很难调整,但只是像膏药一样贴着,便秘的副作用也少些,听到这些,巡子同意了。便秘现在仍为痛苦。
第二天,她把叫做贴片的十公分见方的贴药贴在左胳膊上试了试,效果和吗啡差不多。山隅以有什么万一的时候使用急救的栓剂为条件,允许巡子去旅行。
和大学时代的好友、鹰彦的妹妹、同时也是怜司妈妈的福埜美野里聲逢,隔了有三年。自从她丈夫因糖尿病倒下,她便接手了家传的运输公司。三年前她也是因为工作来的东京,只在巡子他们家住了一晚。有关静人,对她也说是“寻找自我的旅程”。
新干线的旅行并无不妥。怜司提出用车送,可如果道路塞车时身体况恶化就没辙了。行李先送到宾馆,她和鹰彦近乎两手空空地外出,靠着电梯之类,到宾馆为止都没怎么用过备好的拐杖。
和美野里说了一起吃饭,在宾馆汇合,比约好的差不多晚了三十分钟,门被敲响了。鹰彦起身过去,巡子仍坐在椅子里等着。门一开,便传来果然是怜司母亲的无忧无虑的开朗声音,“迟到了对不起。哎呀,哥,白头发多了。上年纪了不是?”
比学生时代胖了三十公斤并在旅行前的电话中笑称又长了五公斤的她,身穿色彩华丽的套装走了进来。
“抱歉抱歉。就在出发之前,新人撞上栏杆,出了车祸。好久不见——”
她说着看向巡子的脸,屏住了呼吸。她的眸子因惊愕和困惑而摇颤着,终于转为悲哀的神色。通过好友的反应,巡子尽管仍然以为自己有精神,也意识到了现实。
“这个偷肉的贼。是你把我的肉全给拿走了吧!”
巡子故意微笑道。这反倒让美野里正要挤出笑容的表情扭曲了。她体察到对方的心思,“你从怜司那儿听说了吧?”我让他別说,可那孩子不会不吭声,美野里仿佛为了忍住惊叫而用手遮着嘴,她总算从指间发出了声音。
“听是听说了……可我没法相信。你在电话里的声音可是相当明朗。”
“看到本人,能相信了吧?要是光比苗条,我连超级模特也不输。”
巡子伸出手。美野里接过那只手。同时,从她的眼中掉下泪来。
“哥,你在巡子身边,怎么会让她变成这样?”
美野里不断抚摸着巡子的手,把涌上来的悲伤与难过投向鹰彦。
“对医院还有医生,你好好地做了沟通吗?吃亏的可是巡子啊。”
鹰彦抱歉般挠了挠脑袋,走到桌前开始用茶壶倒茶。
“真是的。哎,巡子,有没有要对医院还有医生说的?我来说。”
美野里连眼泪也没擦,更加用力地握住巡子的手。巡子用指尖擦拭了她的脸顿,“美野里能说的程度,我都毫不客气地说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是现在来讲,可巡子曾经很受欢迎呢。其实可以不选这样沉默寡言的男人啊。”
“那是趁着我父亲死去的时候呢……他在这种时机上不可思议地厉害。”
“对。因为他不说话,让人掉以轻心,以为他什么也没想,其实他在使坏心算计着呢。”
“前不久,我体检的时候,这个人不知是在考虑葬礼的筹备还是谋划生前支付的保险费的用途……竟然窃笑不已,说这样就行了呢。”
不会吧,美野里说着转向鹰彦。
“哥,你上了年纪,比起光长白头发,稍微多说点话吧。”
鹰彦默默地端来倒了茶的茶杯。巡子自然地看向他的脑袋。
(真的。我光顾着自己的病,没注意到。去年这会儿完全不打眼,人家说看起来要年轻个十岁……发现我的病之后,他的白发多了……)
“不过果然是父子啊。老了之后,渐渐地像爸爸了。”美野里说道。“对了。明天要去四国,朝公公去世的海合个掌。”
“一起去吧。我是搬到横滨之后出生的,所以没见过那片海呢。不过嘛——”
“喂……要不要,先吃饭?”
鹰彦小声自语道。巡子和美野里不觉相视而笑。
到了美野里订好的餐厅,他们被带到包厢,她体贴地说如果有不能吃的东西就说,而巡子带了制作断奶食物时用来碾平食物的调羹。
“是上门护士提议的,这样大多数食物都能吃了。尽吃些和婴儿一样的东西,好像越活越回去了。莫非是重生的准备?”
把精致的菜蔬碾平让人难以忍受,不过她好好地享受了一番,柔软的东西她自己来弄,稍微硬些的则借了鹰彦的手,先把食物弄得便于通胃。慢慢花了时间的一餐也吃完了,攒着的话也告一段落的时候,美野里端正了表情,在榻榻米上跪坐。
“今天哪,当然想见到巡子是最主要的……我对二位也有特别的话要讲。”
因为对方是平素没有的认真,巡子便也压住了嘲笑,等着后续。
“其实,是怜司的事。你们知道,对吧?美汐的,那个,肚子里的。”
什么嘛是这事吗,巡子说着,放松了紧张到一半的姿势。见此,美野里松了一口气,“果然是真的?真是的……我家那口子本该来的,可他胆怯起来哪,硬让我来问问是不是真的……抱歉,就是这样。”
美野里把手放在榻榻米上,低下头。巡子不太明白,和鹰彦交换了视线。
“怜司昨天打来过电话。我以为肯定是要说巡子的事拜托了,可他说不光是这事……他说,其实我让美汐怀上了。还说,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怜司他,这样说的?”
“我知道那孩子喜欢美汐,可他们和兄妹一个样,而且美汐比怜司硬气,所以我掉以轻心了,想着美汐大概看不上他……所以,衷心表示抱歉,我在这里问一下。美汐她,能嫁到我们家吗?因为怜司是独生子,毕竟还是有这个家的香火问题。你们那边虽说有静人,可他如今在旅行吧?我琢磨着,不知你们怎么打算。”
巡子看看鹰彦。鹰彦似乎体察到她的心思,巡子看到他点了点头。
“美野里。怜司的好意让人高兴,可结果仍然只是让美汐难受了……”
说着,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的情况,以及导致与他分手的情形等全都说了。美野里从头到尾都以震惊的表情听着,巡子刚说完,她便发出既非安心又非疲倦的叹息。
“是这样,他介绍的好友的……傻瓜呀,撒了那样的谎,明明不会让任何人幸福。”
“他是个体贴的孩子。现在也对肚子里的孩子花了好多心思。”
“这个少根筋的孩子九九藏书么……你告诉我,谢谢了。我要和我家那口子谈一谈,再好好想一想。”
“你说要想一想,你指什么?”
“迎娶美汐的事。当然也要听听你们的想法。怜司期望着这样对吧?如今和有孩子的人结婚很平常,况且孩子从一开始就以为怜司是父亲。最大的问题是,美汐是否愿意嫁给那种靠不住的人。”
巡子用手指按住呼之欲出的眼泪,她感到对方的视线,为了掩饰难为情,“光是想到要把美汐送到你这样的硬心肠那儿去,我就心疼得哭出来呢。”
你真烦,美野里回嘴道,他们决定暂时对两个年轻人不提任何话。
第二天,和来宾馆迎接的美野里一起,三个人坐火车去了大阪,然后走航空路线到了四国。从机场到今治有段距离,根据美野里的提议,决定乘租车直接前往目的地。
穿过热闹的街市抵达海边。内海原本就平稳,因为没有风,除了岸边波浪涌来,海面如同水镜,映照着清澈的天色,还有海面与高悬不动云朵的之间流过的透明的空气,呈现出浓淡的青色和平稳的亮光。
落叶的季节,没有到海边玩的人的身影,他们让出租车候着,从堤岸朝沙滩走下混凝土台阶。海潮的气味随着每一步强烈起来,当走在散布着漂流物的沙上,干燥的沙便刷刷地响。巡子因为拐杖会陷进沙里而让鹰彦扶着走,就这样还失去平衡的时候则有美野里伸手过来。
被要求来确认公公的遗体时,他们带着八岁的静人和三岁的美汐来到四国。确认遗体后,四个人看了据说公公落入里面的海。站在这岸边,隔了二十四年。
“在这里,爸爸去世了……没什么特别,是普通的海呢。”美野里淡淡说道,“就连一家人遭遇空袭,最大的哥哥死了这件事,还有哥遇到过不幸的事,我都是长大之后才知道……所以,父母和哥在八月六日合掌,我从前总以为是为原子弹爆炸的被害者祈祷冥福。”
在投下原子弹大约八小时之前,在广岛对岸的今治也有过大规模空袭,火灾持续了将近五个小时,超过四百五十人死去的这一事实,如果没有嫁进坂筑家,巡子也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只以为八月六日就是广岛吧。
公公下到海里,是在他当过老师的学校举办同学会的八月六日,巡子他们在两天后前去确认遗体。盛夏的沙滩拥挤着到海边游泳的人。周围都是近乎全裸的人们,在强烈的阳光之下,身着西装和外出的正式装束的一家四口久久伫立的身影想必显得异样吧。美汐因炎热而蔫蔫的,巡子抱着她。静人身穿及膝短裤和白衬衫,脚踩平时不穿的皮鞋,纹丝不动地朝着大海。
(对了……在那个时候,静人好像嘟哝了一句话。他说……谁都不知道啊。)
在眼前的海里,两天前,我们珍惜的人死了,.99lib?谁都是一副不知道这事的模样。对岸落下原子弹的同一天,在这个镇子有许多人死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又有多少呢?
回到自己家之后,静人一直窝在房间里哭,可在那天的海边,他紧握着站在旁边的鹰彦的手,带着愤怒般的神情,忍着眼泪。
(说不定,那孩子的心里或许刻着那天的情景。那天的情景伴随着这样悲哀的印象,当他发现现实中存在不被人注目的死亡,存在不被回顾的死亡,他认为人们各自的死亡没有轻重差別,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这些使得那孩子如今在走。)
也有其他原因吧。经历了祖父母的死,还有儿童住院楼的孩子们去世的现实,他重要的朋友也去世了。但是,使他认为不论什么人的死.99lib?亡、不论什么状况导致的死亡都该被平等哀悼的最初的契机,或许是在许多海滨游泳者的笑容围绕中,在这处守望着广岛的海滨涌上来的……
“我听福埜去世的妈妈说过,就连滋贺也遭到过空袭呢,大津啦彦根啦。”美野里朝着大海说道,“不过,我们公司的年轻人不清楚这些,就连特别聪明的孩子好像也以为只有四个地方受害,广岛和长崎还有冲绳,以及有过大空袭的东京。”
(哪一个死亡该记住,哪一个死亡 被遗忘也没办法呢……静人,你当时想说的话是这个吗?你想说,如果把某人的死当作被遗忘也没办法,果会不会把所有人的死都当作了被遗忘也没办法?)
“哎,做一个……慰灵碑好吗?”
巡子小心地蹲在沙上,小心着不跌倒,把脚边潮湿的沙子用手刨拢。鹰彦从靠近海滩的地方运来了更潮湿的沙。美野里也加入了,两个五十八岁的女人和一个六十四的男人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按玩沙的诀窍把不断往上叠加,建造着并非沙城的沙的慰灵碑。三个人敲打着与富士山形状相似的沙山,让其坚固,相互碰到手时,尽管嘴上不说,他们还是交换了接近苦笑的笑意……都一把年纪了。
或许是起了风,泛着白沫的波浪打近脚边。三个人往下走到干燥的地方,秋阳沐浴下的沙轻微地闪着光,使慰灵碑显得肃穆,他们朝慰灵碑合掌闭目。
不久,沙做的慰灵碑被一个猛烈打来的浪头吞没了,仅留在三个人的记忆之中。
第四节
“伯母,会不会有万一呢。所谓的奇迹,果然还是存在的不是?”
从旅行回来两天后的星期日,鹰彦和美汐都一起坐了怜司的车去扫坂筑家的墓,也去了巡子娘家的墓。计划生前做的事到此全部结束,正当她松了口气,坐在自己家晚餐的餐桌前时,怜司这样说道。美汐也为热切的愿望潮湿了双眼,注视着巡子。
吃饭时,如果是细细碾碎的食物,她仍能进食,也有排便。因为镇痛的贴药,皮肤有轻微的炎症,稍微有点儿痒,但疼痛彻底缓解了,其他的状态也没有变化。
她看向旁边的鹰彦,他或许也在祈祷奇迹,在桌下双手交握。
然而她不禁有些害怕,会不会刚高兴就被推入地狱最底层呢,“我说啊怜司,这是之前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我的病不是光朝坏的方向发展,还有病情变轻或是停顿的叫做缓和期的时期呢。别胡乱期待。”她努力装出冷静的神情,若无其事地答道。
在山隅的下一个出诊日,巡子欢欣雀跃地说了现在的状况,并故意摆出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胃的出口还没封闭是怎么回事呢。
对方为难地笑道,“因为我们说的是平均的数字,有不少活得很久的会嘲笑告知剩余寿命的医生。坂筑女士也一样,和那时候的脸色相比,看起来状态绝对要好得多。”
意识到医生说的是一个多月前她在洗脸池呕吐时的事,巡子觉得那是在许久之前。那是去参加讨论秋季庆典的准备会议之后,同时也是自称叫做蒔野的周刊记者来访的日子。那天以后总有些匆匆忙忙,蒔野的事也到那时为止了。
她在山隅回去后打开衣橱的小抽歴,找出蒔野的名片。还有一张记着数字和符号的卡片。这似乎是连接到蒔野的个人主页的密码般的东西,他说过在那儿募集了静人的消息。据说对静人的行为持否定性的意见较多,当时巡子不想硬去看,但或许是心态上从容的缘故,现在如果是静人的情况,她什么都想知道。她想怜司可以弄成她能看的形式,便没让美汐听见,找了个和他两个人的机会说了经过。
第二天,趁着美汐在泡澡的当口,她从来访的怜司那儿拿到一叠密密麻排列着文字的纸。怜司说这是他把目击说法之类有关静人的信息都打印出来的结果。她感叹,同时心口疼痛,静人很痛苦吧,很不容易吧。被叫做伪善者,可疑者,他本人也承认了,所以这亊无可奈何吧。被死者家属责难说“感到被当成了傻瓜”,她不由得想代为道歉,说那孩子没有冒渎死者的意思。
“静人哥好像被称作‘哀悼人’呢。好像很酷是不是?”
或许是察觉到巡子心情越来越沉重,怜司开朗地说着,翻到有那段记述的页面。
在最近送来的邮件中,似乎也有对静人的行为予以肯定的人,还有说想见一见他的人,读到这些,作为亲人也感到解脱了。她喊来在厨房洗东西的鹰彦,把迄今为止的情况也对他说了,并一同浏览邮件。
“然后,这是最近的新闻……静人哥像是在和一个女人一起走。”
在几条最新的消息中,说是目睹到像是静人的人和年轻女性一同行走的身影。
究竟是谁呢,怜司说着朝这边转过视线,但巡子也完全猜不到。
“……要是恋人,就好了啊。”鹰彦嘟囔了一句。他的眼中满是柔和的笑意。是啊,巡子也点头道。
(如果那孩子是和喜欢的人一起走,支撑着痛苦的旅程,那该多好啊……)
怜司想寻找详细的信息,尝试过进一步检索,但蒔野的个人主页最近没有更新,他试着往名片上的出版社打了电视,结果被告知蒔野如今在休息。
“所以如果伯母真想从叫做蒔野的人那里打听静人哥的事,我们的公司和出版也有联系,我想是有办法联系到他的。”
想起对静人并非善意的蒔野的言行举止,巡子不知该怎么做。美汐从浴缸起身的声音传来。她便恳求怜司道你尽力就好。
一直在家待着也发闷,巡子重新在老人之家当起了志愿者。即便没办法协助用餐,担任倾听志愿者还是可能的吧。她和院领导一谈,对方便说那就一定拜托了。
她让鹰彦陪着去到老人之家,在院内则独自用拐杖行走,向入住的人打招呼。如果听说有人总是窝在房间里,她便去探访,对已经无法开口的人,她便坐在旁边握住对方的手。傍晚,她握着始终躺在床上的短发且表情坚毅的男性的手,想着他的人生该是怎样的呢。能干的刑警?莫非是黑社会成员什么的……
傍晚,鹰彦来接她,巡子向把她送到玄关的职员问起刚才那位老人的情况。职员不知道他年轻时候的工作。家人就妻子一个人,那位妻子也在生病,难得能够来探望。代替探望的是每周会来一次明信片。“你身体好吗?已经是秋天了。别感冒。”职员把写有这样简短内容的明信片读给他听。他没有反应,却仿佛传来他期待着明信片的感觉。真好,巡子这么一说,年轻的女职员便红了脸,“他教给我,就算见不到,心灵也是相通的。”那位老人看上去仅仅是个卧床的存在,却至今仍被老妻所爱,被年轻职员所感谢呢。
从第二天开始,带着稍微做个游戏的感觉,巡子在与老人之家入住者的谈话之间说,请告诉我,你爱过什么人,被什么人爱过,做了什么事被对方感谢过。
入住者们对藏书网“爱”这个词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巡子继续恳求,他们便慎重地或是自豪地作答,有人十分流畅,有人说得吞吐。巡子把这样到的答案看作宝物。
爱交相往来,在男女、家人、师徒、朋友或同亊、去世的人、有时候甚至是在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之间。几乎所有的人说的不是自己被感谢的经历,而是自己的感谢。能够活到现在,能够在这,对迄今为止支持自己的人们……他们说了谢谢。每到这时,巡子便以相信,感谢的话语,一定会以好几倍的形式回到说出感谢的人的身上。
在怜司承诺就静人的事尝试联系蒔野的一周后,他带着难得的晦暗神色来访。美汐因为吃得太多胖了一些,出去散步了,鹰彦陪着她。因怜司似乎难以启齿,巡子便问他是蒔野的事吗。怜司越发吞吞吐吐之后,“这个,叫做蒔野的记者啊……听说好像不行了。”怜司说,他上司的同学在蒔野所在的出版社工作,上司打电话问了那个人。
“虽然是隔了一重又一重的传话……叫做蒔野的人,听说因为大叔狩猎被砍了。虽然暂时得救,但手术后产生了炎症什么的,说是大概不行了呢。”
巡子想起了蒔野的脸,那张脸显交猾,也带着冒失的态度,但她感到,在他的内心藏着一个怀有憎恨的孩子,他的言行中反映着孩子的愤怒。
“……能不能去探病呢?”巡子无意识地说。怜司一脸愕然的神色,说没有问医院的名字。“这人,像是被人讨厌呢。讲给我们听的人笑着说这是报应来着。”
“这种事……喂,医院,你还是打听下。可能的话,我想去探病。”
“可以啊,不过据说已经不行了。要是他死了,怎么办?”
(要是这样……就把他当作讲述静人的情况的人,怀着感谢哀悼他吧。)
没过多久,美汐和鹰彦回来了。说是在静人的同学所在的日本点心店买了水羊羹。
“哎呀,你不是为了瘦些才去散步的吗?胖娃娃可没法在我们家生哟。”
巡子揶揄着女儿,接过包装。美汐反驳说我是想着妈妈可以吃才买的对吧,巡子不理会这话,在餐桌打开包装。她突然感到肚挤眼一带的内侧有种被抽紧的感觉。她强笑着扔下一句好像很好吃呢,若无其事地进了厕所。她手扶墙壁,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时的,忍住不适的感觉。
三天后,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在鹰彦和美汐的眼前到洗菜池吐了。她意识到这与迄今为止的呕吐不同,但内心的一部分拒绝承认,她对鹰彥他们坚持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喝汤和营养液就足够了,所以没必要喊山隅。
又是三天之后,她把汤给吐了,光是闻到营养液就难受。没事呀没事,她心里有个声音像小孩子般嚷道,她忘乎所以起来,情绪化地制止了打算喊山隅的美汐“不要”。
接着,她身子不稳,站不住了。鹰彦喊来了山隅。似乎是产生了脱水症状,一打点滴,身子不稳就消失了,能站住了。
第二天,她在医院接受了检査。被告知胃的出口几乎完全堵塞了。生说如果不希望延长生命的话,一两周内就会迎来终点。在检查的第二天上门出诊的山隅跪坐在起居室,或许是故意淡然说道,血压会逐渐降低,并变得嗜睡,是近似于睡着的状态,应该能没什么痛苦地逝世,而我们会努力让你不痛苦。
“那么,这样好不好?”山隅的声音到了最后,变得有点儿嘶哑。同席的上门护士浦川也低下了头。
是个残酷的问题。自从治疗开始以来,她一直被要求做出选择,问她怎样做,做哪一种。选项通常较少,而且不管选哪样,几乎都是实质的没什么差别的情况。
而这次已经连选择也谈不上。等于是被要求说,最长两星期,到那时便放弃吧。
挂钟的秒针的声音传到深深地坐在沙发里的巡子的耳际,听来格外巨大。
“请给我妈用全静脉营养疗法。”
坐在山隅对面的美汐说道。她把视线从山隅移到巡子这边,“我查过了。就算不能进食,只要直接把营养送到血液里就仍然没事。”
巡子半信半疑地看向山隅。他带着困惑的神色和旁边的浦川交换过视线之后,“从中心静脉输入营养的方法确实可以期待延长寿命,可如果到了末期,会让患者的痛苦延长,高卡路里的输液也会造成痛苦,所以我们并不积极推荐。当然,如果患者本人和家属说无论如何也要用的话,我们会做处理……”
“接受吧,妈妈。是简单的处理,所以都说是安全的。是吧?”
对美汐的质问,山隅回答说这一点倒是没问题。
“我详细查了是怎样的治疗方法。结果呢,是怜司他想起来。喂,你说呀。”
在餐厅的怜司带着紧张的表情从椅子上起身。
“这个,我和小汐看了专业书,知道了这个叫什么全静脉的方法……为了把输送营养的管子和血管相连,要在皮肤下埋设叫做导管的小小的接收器,对吧?”
怜司看起来像是在问山隅。山隅点点头。怜司继续说,“导管的照片登在书上,我心里‘啊’了一声。静人哥以前是医疗设备厂商的销售是吧。我去和他商量找工作的事,问他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当时他给我看了在做的医疗设备的宣传册。我觉得当时确实有这个导管。”
“我找了哥哥房间里剩下的公司资料。结果找到了。用于全静脉营养法的导管。哎,这是哥哥做过的东西呢。这样的话,放到身体里也可以吧?”
美汐和怜司投来竭尽全力的视线。山隅和浦川也看向巡子。又被要求做出选择。不管选哪边都难受,但就像是被请啊请啊地催着,反而让她想哭。
有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鹰彦不知何时来到了旁边。手的温暖扩散全身。
“现在,不决定,也没问题,不是吗?”
他一字字地仿佛劝告般说道。他连眼也不眨,注视着巡子。她在这一瞬间觉察到了。
(这个人……已经下定决心了。)
同时,她领悟到美汐和怜司还没有做好送走自己的心理准备。抱上外孙,见到静人……要是自己的这些愿望能实现就好了,但首先盼望着身边众人的内心安稳。
她希望他们不要抱有后悔或意外的心态,接受下来,目送自己。巡子把自己消瘦的手摞在鹰彦放在她肩头的手上。
比静人销售那时更小而简便的接受输液的导管被植入巡子锁骨下的附近。在五天的住院时间里,医院对过程进行了观测,并考量了较为平衡的营养量,鹰彦他们这些家属和巡子自己都学习了把管子一头的针连到导九九藏书 管上的方法。结果,她不用再担心着呕吐进食,输液被设定在躺着的时候,白天把针拔掉就可以活动,因此巡子暂时为这一状况而欣喜。即便植入体内的导管不是同样的东西,静人销售过导管的事实也让她感到高兴。她知道这是错觉,但一想到是通过静人的手输送的营养,就算胃没法被填满,心里也溫暖着。
巡子患上肺癌的妈妈曾经苦于身体的自由一天天丧失。不能走了,没法坐在马桶上了,起不来了……每一次,妈妈都悲叹说活着已是无可奈何,并陷入对周围的人撒气然后自我厌恶的反复中。所以巡子把这些当做妈妈的亲身教诲:比起悲叹失去的东西,想要珍惜留存的东西。
她希望做好自己今后会变成怎样的心理准备,强托鹰彦买来有关癌症患者晚期的书。根据不止一本的书,正如山隅所说的,即便高卡路里的营养进入身体,疾病的进展也不会停止,据说也有反而促使疾病进展加快的情形。据说当过剩的营养进入变得虚弱的身体,代谢没法顺利完成,总体上是痛苦的。
让她感同获救的是这样的记述,由癌症导致的死亡,在死前不久都有意识的情况比较多。比起没有知觉地逝世,能感觉到结束的时候是自己期待的。虽然是讨厌的病,但和事故等突发死亡相比,上天给予了时间来做准备这一点或许是幸运。而且,就算看和说都不行了,据说惟有听觉会留存到最后,这件事也意味深长。
巡子想起来,她爸爸去世的时候,来守灵的鹰彦告诉过她,就算去世了,死者仍然拥有可称为是“魂之耳”的东西,倾听着生者的声音。
(我最后会听到怎样的话语呢?“魂之耳”倾听的是什么呢?)
第五节
早上,用自己的手拉开卧室的窗帘。这成了重要的仪式。看到院子里盛开的花的色彩,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如花绽放。她感谢能活着迎来早晨。
腹水堆积起来。明明瘦了,肚子却膨胀得让人以为是怀了孕。即便这样她也能自己站立,还能做把内衣放进洗衣机这种程度的家务。贴药变得难以镇痛,山隅改用持续皮下注射吗啡的方法。通过留针在腹部并用泵持续注射吗啡到皮下的方法,疼痛就此缓解。泵装在和饼干盒相似的长方形容器内,可以装在轮椅上外出,因此她还继续着志愿者工作。
(我是受到上天恩惠的人。不过,再过六周……这还是有点儿难吧。)
从今天开始是腊月。美汐再过六周就是预产日,从昨天开始休假。胎儿的性别应该通过检查知道了,可美汐没告诉她,请她“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吧”。
下午,美汐有个检查。她躺在铺在起居室的垫被上,助产士姜女士把听诊器和手放在近乎壮观地膨胀成半圆形的肚子上移动着。巡子在起居室的一角坐着轮椅观望,鹰彦则在起居室备茶候着。姜的表情逐渐暗下来,“多半成了倒生儿呢。”
“怎么会……我有做运动,就连吃的也注意来着。有什么没做好吗?”美汐用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巡子也不知该怎样鼓励她。
“倒生儿的理由有许多,所以不要责备自己。紧张最影响胎儿呢。”姜用紧凑的语调告诫道,并劝美汐暂时放松并度过一段时间。
检査结束,美汐起身去厕所,就在鹰彦端出茶给姜的时候,巡子开了口。
“姜女士……那孩子,会不会是和我一起生活造成了负担呢?让您过来,真是非常不好意思……您是不是认为还是在医院生为好?”
姜喝了口茶,把脸转向巡子这边。她带着沉静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觉得,如果现在改成在医院生,反而会使美汐小姐的不安增加。我听说了,她是为了祈求伯母您的状态哪怕稍微好一点点才在家里生,可我感到,她如今是把伯母您在身边这件事作为支柱,来忍耐对于生孩子的不安。”
美汐不知道怜司有意结婚,打算独自抚养孩子。即便她知道怜司的想法,如今恐怕仍会像以前那样拒绝吧。巡子焦急地想到,美汐一定感到不安,本来明明该由作为母亲的自己支持她。
“您是说,我现在,支撑着那孩子?可我已经这样了……”
姜平时近乎锐利的眸子突然显得柔和了。她似乎迟疑了片刻,“我丈夫曾是公立医院的产科医生。他是个重视所谓生命的延续的人,他说因为自己是次子,而我是独生女,所以入赘冠上了我的娘家姓。他从不拒绝医院的紧急呼叫,在结婚纪念日那晚也在深夜被喊出去,通过紧急手术接生了一个低体重新生儿。那之后他没有打个盹就回家,在途中或许是因为疲劳而驾驶失误,车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去世了。我一直在责备自己,为什么不阻止深夜外出的丈夫。可是,丈夫最后接生的婴儿和父母来访,说想对丈夫道谢。因为丈夫出门而得以来到这个世上的婴儿的笑脸,真的很美……本来是准护士的我重新学习,取得了助产士的资格。丈夫一直是我的支柱。如今我也靠着他的支撑,协助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
美汐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听了她的话。巡子对姜说出这些情况道了谢,“你至今都爱着的男子,当时他一定是因为爱着你,想要早点回家呢。而且,他至今都被众多的孩子和他们的父母感谢着吧。”
姜听到这话,来这个家以后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巡子留意尽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开朗。这是为了让美汐安心,把倒生儿变正。美汐在意着巡子无法通过嘴巴进食这件事,也有些食欲消退,因此吃饭的时候巡子开始试着一起坐在桌前,并用舌头尝味道,例如把西瓜或桃子放进嘴巴,稍微嚼一下,尝了尝说“好吃”之后不咽下去,转身吐在袋子里。连红酒也尝一下,吐进袋子之后,她靠在鹰彦肩上故意开玩笑说“喝醉了”。
她决定到最后都自己去厕所,给改装公司打了电话,在厕所里设了扶手。她用点滴架代替拐杖,扶着墙去厕所,并遒守与家人之间所做的不锁门的约定,用一只手握住扶手,一只手脱下内裤,坐在便座上。尽管;不靠他人之手解决值得骄傲,但到此用尽了力气,有时候怎么也无法解决干净。
她还持续着形式上的家务,就是坐在轮椅上把家人的衣物放入洗衣机,按下启动按钮。尽管是简单的动作,但仅仅想到自己眼下仍承担着让家人过得清洁的责任,她就感到快活。但进人十二月第二周的早上,拿在手里的衣物掉在地上,没法捡起来。鹰彦正在打扫院子,美汐好像在厕所,因为是工作日,怜司在上班。她伸出手,硬是试图捡起地上的衣物时,整个轮椅都翘了起来。
“妈,你在做什么……啊,掉了。这样的话喊一声呀。”
美汐用慢吞吞的声音说道。她跪在地上,尽量不给肚99lib.子增加负担地捡起衣物,轻轻地放进洗衣机。她把洗衣篮里的衣物也全部收拾了,连开关也按了。
同一天傍晚,巡子坐在轮椅上,在餐厅帮着准备晚餐。即便没法煮啊炒的,她仍打着给蔬果削皮之类的下手。就算把厨房交给鹰彦和美汐,桂剥萝卜之类需要细致技巧的工作留给了自己,这对她来说可不是坏事。然而,刚开始剥萝卜没多久,她便有种刷地沉人沼泽般的感觉,手上的力气消失了,菜刀掉在她的脚上。
她穿着拖鞋所以没受伤,但正好怜司来了,他和美汐两个人一起说你休息吧,別勉强,把刀从她那儿拿走了。
巡子几乎要叫出来。不要,这样的我,不是我……
只因为知道叫出来就会伤害家人,她才依凭般地摸了摸锁骨下方。
(剩下的东西……如果不珍惜我所剩下的东西可不行……对吧,静人。)
十二月的第三周,美汐开始嚷嚷肚子鼓胀很难受。鹰彦给美汐的腰做按摩,他照顾巡子的时候则由怜司替代。
怜司在进入十二月后每两天来家里一次。托他订了刊有婴儿用品的产品目录,四个人凑着脑袋选了婴儿床,安排成在圣诞节由外祖父母送给外孙的礼物。怜司问她,伯母想要什么,她虽然想的是静人回家,嘴上却不提,回答说“大概是和宝宝一起泡澡吧”。
她感到莫名的倦怠感增加了。感觉在皮肤和筋肉之间夹了层胶状的厚膜,没法顺利地把意图传递到身体。而且那层膜不时颤巍巍地震动,让人不舒服起来。
这周过半,她在厕所把内裤脱到一半,那感觉袭来,力气便传不到手上。结果没赶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打湿了脚并在地板上扩散的水,几乎哭出来。
要是美汐看见自己正哭泣……想到这个,她咬紧牙根忍住了。
静人,她喃喃着,摸了摸植入锁骨下方的导管,随后朝外喊道:“对不起——鹰彦——麻烦你——拿块抹布,用热水浸过的毛巾,还有干净的衣服。”
这之后,巡子和鹰彦去药房选了内裤型的纸尿布。她坚持说,这终究是作为以防万一的准备而穿的,要像迄今为止那样自己一个人去厕所,她实际上也这样做了。
周末,或许是腹水压迫了内脏,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一直听医生说,腹水含有丰富的蛋白质,是和血液同等的东西,一旦排出,身体有可能会变弱。但无法在美汐面前保持开朗的表情也很痛苦,她终于拜托山隅把腹水排掉。针剌在腹部,身体随着腹水不断排出变得轻松起来,她自然地睡了过去。醒来时肚子已经变平了。
据说有不少马上又积起腹水的情形,但她此刻连这点也忘了,“我在你前头生了。”
说着,她在鹰彦、美汐、怜司的面前把平坦的腹部松快地摸给他们看。
美汐有个第三十七周的检査。姜耗了些时间确认之后,“你很努力啊。胎位变正了呢。”
巡子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听见姜用带着安心的明朗声音说道。
从排掉腹水的第二天开始,身体的倦怠增强了,这一天连移到轮椅上都困难。
“没问题。可以就这样在家生。”
听到姜朝这边说话的声音,巡子请她来这边。她一露脸,巡子就朝她伸出手。姜握住了那只手。巡子抬起身子倚着靠垫,“下一个孩子也拜托姜女士……”
“哎,你挺心急啊。从现在开始可是关键时候呢。不过,如果美汐小姐有这样的想法……”
“不是美汐,是我的孩子。要是怀上下一个,就拜托你了。”
姜露出在这个家的第二次笑容,拍着胸脯说,我一定会接生。
这一天是平安夜,全家聚在傍晚送来的婴儿床前拍了照,巡子从鹰彦手中接过奢华的花束,据说是三个人的礼物。然后又从美汐那儿接过系着锻带的大号信封,据说是她和怜司准备的。里面有张纸。
打印的文字开头写着“告诉‘哀悼人’”。其下归纳了贴在蒔野主页的有关“哀悼人”的内容,并写着倘若见到这般人物,名字如果是“静人”,因为他母亲在等着,请告诉他尽快回家。
“虽然不知能有多少效果,但看过那个蒔野的网站的人通过‘哀悼人’这个关键字也看看我的主页,这样的情况是存在的。”怜司说道。
“比起什么都不做,哥回来的可能性不等于零。”美汐接着说。
巡子很高兴。特别是美汐,她大概需要跨越因静人而导致她不得不和恋人分手的不快回忆吧。可是……巡子也有疑问,这样把静人喊回来好吗。
“谢谢。不过,那孩子在想回来的时候回来就行了。”她只答了一句。
夜里,巡子怎么也睡不着。决心应该已经下了,可接触到家人的温暖,一想到有了能见到静人的可能,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便心潮起伏。自己的不满足变成了煎熬,她终于发出呜咽,睁开眼。鹰彦像在担心她的脸庞就在跟前。
巡子向他伸出手。鹰彦默默地上了床。他注意避免扯掉管子,把胳膊垫在她脑袋下面。巡子把身体缩成一团,把脸抵在他的胸前。
第二天,怜司来了电话。说是弄清了蒔野住院的医院。不知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的手术成功了,他保住了性命。但是,据说视力永远地丧失了。
把开车送自己的怜司留在医院的大厅,巡子让鹰彦推着轮椅,进入护士告诉他们的六人病房。
“不是金钱也不是宗教。假如你死了,和你赚了多少钱或是做了什么这些表面的情形完全无关,他会记住有个真正重要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在窗边的床前,一位男性坐在圆凳上说道。他身穿淡蓝色住院服,眼睛的位置缠绕着绷带。他朝着说话的,似乎是对面床上那个右腿被从天花板吊住的青年。从靠近出人口的床上那位男性点头的模样来看,同样的话或许被说过好几遍。剩下的三名患者或许是听腻了,两个人在用手机写邮件,一个人在睡觉。
“父母也会在某个时候去世。朋友有了家庭,变得只顾着自己的家人。外人很容易就把你给忘了。原本就不记得。可是,只有这位‘哀悼人’,会把你作为这世上惟一的存在来记住……你坚强到能断言这没有意义吗?”
在说话的男性是蒔野没错。和以前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或许是住院生活的缘故,他给人以多余的肉被削掉的印象,说话方式则传递出诚意和平稳的热切。
“蒔野先生……”
她喊道。巡子的声音失却了厚度,她也疲于加上抑扬的调子,于是成了平板的声响,不过发音依旧清晰。对方朝这边转过脸。
“我是坂筑……静人的妈妈。秋天离红叶还早的时候,您来找过我,对吧?”
她早知道对方会张口结舌。他张开嘴却没出声,吐出一口淤积的气后,他歪了歪头,“……是静人君的?不,可是……为什么,你会来这样的地方?”
讲述具体情由,进一步花费虚弱的体力,对巡子来说太浪费,“我听别人说的,想来看看你……还有要是能谈谈静人,我会很高兴。”
“是吗……就算这样,您特意……总之我很惶恐。您请坐。”蒔野用手摸索着抓住床栅,他挪到床上,把発子让给这边。
“多谢。事实上,我坐了轮椅。凳子就让我丈夫坐。”
“啊,这就对了。我是觉得您的声音从低处传来。您的身体,还没好?”
她只答了句还有一点。如果眼睛能看见,他大槪一眼就会觉察到巡子的状况了吧。
“事实上,我眼下正在说静人君的事呢。把他介绍给大家,你们会不方便吗?”
“嗯,您请别再说了。”巡子带着满满的拒绝之意说道。
“您是听别人说的吗……那您也知道我这般遭遇的原因了吧。或许是命不该绝,我好歹活了下来。眼睛的伤口太深,加上进来了什么讨厌的菌,据说很难治好了。”
“真可怜。您之前很不容易吧。”
巡子注视着他缠绕着绷带的眼睛周遭,为一朵花都没带来而道歉。
“因为我本想问问蒔野先生喜欢什么,之后送来。”
“啊,花挺好呢。如今有香味的东西很是让我平静。不过请您不用费心了。不说这个了,静人君在那之后有过什么联络吗?”
巡子回答说没有。蒔野蜷着背,朝窗户那边点了点头,“从前,因为他的事,我对您也有过失礼的举动。请原谅。”
巡子惊讶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呢。是受伤的打击还没有平复吗?
“我变成这样,一方面对今后如何感到不安,同时也有几分心平气和。也许可以说那是一种信赖,相信不论自己变成怎样都存在着会努力理解我的人。”
他维持着同一姿势,讲述了自己去世的父母的情况。他说得像在怜惜妈妈的死,在怜悯爸爸的死,他说如果只考虑那两个人善良的一面,就会偏离自己所知道的他们的实际形象,但却似乎触碰到两个人在儿时一定仍拥有的“无垢的灵魂”。
接着,他用手摸索着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递向巡子他们。
“我收存了录在录音电话里的东西。这是另一件支撑我的宝物。”他以娴熟的动作按下按键。流淌出一个小学生年纪的男孩的声音。“妈妈打了这个电话。她说哪怕只是电话,探一下病吧。说你其实活着呢。不过,她说你受了重伤……虽然我不能去,你要保重……再见。”
蒔野关掉录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大概浮现了窘迫的笑意,“抱歉。我尽说自己的事……静人君的事,您有话要对我说是吧。”
巡子正要开口,话语因为突如其来的倦怠感停在了胸口附近。
“在主页上……写着和女性一起走。”鹰彦代她说道。蒔野转朝他的方向,问了声是不是伯父。
“您认为,那位女性,是谁……”鹰彦用和叹气没什么差别的声音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对静人的行为有同感的人。事实上,我认为多些这样的人就好了。我也想有可能的话就接过他的梦想。”
巡子困惑了。称赞静人让人高兴,但她也不希望他被莫名其妙地供起来。
鹰彦大约是顾及巡子的身体吧,催促说差不多该走了。她重又对蒔野说了慰问的话,并对他所说的表示了感谢。蒔野也道谢起身,“要是我再去您家询问静人君的事,也没问题吧?”
巡子回答说请随时来,并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一瞬间,他的手僵硬了。也不再用力。或许他觉察到了巡子的病情。他什么也没说。
离开病房时,从身后传来吊着腿的青年带着轻蔑的自言自语。
“不可能有这样的家伙……就算有,也还是什么也成不了……”
十二月三十日的早上,鹰彦的妹妹美野里从滋贺来了东京。大概是怜司联系的吧。
她一见到卧床的巡子就在旁边坐下,一直握着巡子的手。
昨天又让医生排了腹水。虽然变轻松了,但她已经没了昂扬的情绪。山隅建议说,高卡路里的输液只会变得难受,所以改成维持输液如何,美汐也同意说只要妈妈觉得好,因此巡子接受下来,一边想着剩下的仅仅是“维持”的性命呐。
和美汐散步时顺便去了老人之家。圣诞节之后停了志愿者工作,她想来打个招呼。职员们或许隐约觉察到巡子的状态,像往常那样待她,她一说“大家新年好”,谁都笑脸回答“新年好”。
巡子瘦得松弛的皮肤变得干燥,开始感到瘙痒。就算涂上止痒的乳霜,也还是有无法忍耐的时候。美野里知道了这事,根据她看护婆婆的经验,把冷水绞过的毛巾贴在痒的位置。感觉凉凉的,瘙痒暂时平息了。
另外,皮肤表面的黄疸加重,变成了黄褐色。这儿那儿还形成了硬痂样的东西,形成碎屑剥落下来。当美野里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她回答想要设法处理一下这个皮屑。被反问是不是不能泡澡,怜司想起,“这么说,伯母之前提过呢,说想和生下来的婴儿一起泡澡。”
很快,听说美汐从山隅和姜那儿得到了许可,“妈,接下来,要和宝宝泡澡了哟。”
巡子被鹰彦抱到脱衣服的地方,由美野里帮着脱了衣服,两个人从两边抱起她,放进先泡在浴缸里的美汐的身旁。浴缸狭窄,因此她被浴美汐夹着,身体倒是稳当。鹰彦出去了,为了防备万一,美野里在浴缸外扶着巡子。
她像是被吸引过去一般,把手放在美汐仿佛即将撑破的肚子上。从内侧让人感到充实的肉体的坚硬弹力,以及紧绷的皮肤的感触,真的在……在这里活着……她想着,心旌摇曳,像在追溯肚子的圆弧般一路摸过去。她突然回过神,“你不烦吗,这样的……”
这样正在死去的人的手,摸着宝宝……她没有说出口,向美汐问道。
美汐用双手握住巡子的手,用力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多摸摸。好好地,好好地,摸一摸……”
“巡子,你和宝宝打个招呼如何?”美野里建议道。
巡子把嘴唇贴在眼前又大又圆的肚子上,“我是外婆……现在一起…你要健康地生下来哦。”
她刚说完,立刻“咚”地一下,美汐的肚子的一部分像是往上顶得动了起来。
巡子一惊,抬起脸。美汐笑了。美野里也笑了。热流从身体深处涌起,巡子拼命抬起胳膊,紧紧抱住美汐。美野里帮着她抱住。
变得单薄的胸部和鼓起的肚子完全吻合,她感到是自己被母亲紧紧拥抱着。从紧贴着的美汐的肚子里再次“咚”地送来了暗号,她用全身接受了—下力度。就像在感觉自己孩子的胎动。美汐在耳边说:“妈,这孩子……是个男孩。”
除夕,云层宛如恰到好处的设计图案一般散布在冬日晴朗的淡蓝天空。
巡子邀鹰彦去附近的神社。他说明天和大家一起去好不好,但她说:“明天会挤……而且偶尔约会一下也好吧。”
(加上有种预感。到了明天,我会不会已经是无法外出的状态呢。)
神社做完了迎新的装饰,寺院内不见人影。
她让鹰彦推着轮椅上了石阶旁边的斜坡,到了香资箱的跟前。巡子被从背后扶着,勉力拉响铃铛,投进香资。祈祷的是家人的幸福,还有宝宝的健康,以及静人的平安。她回到轮椅上,鹰彦接着祈祷。看着在神前垂下添了白发的脑袋的他,她想着这一刻只有此事必须讲一下,便说出不久前留意到的事。
“鹰彦……你……是打算追随我去对吧?”
他的脊背一震。巡子在医院接受胃部检查,到大厅时,他用认同的语调喃喃自语着“这样就行了”,这大概是他下定决心的话语吧,想着纵然是坏的结果,自己也立即追随其后就行了。正因为如此,那之后的他对巡子的状态不是忽喜忽忧,而是镇定地为她担任了看护。
“你要是追在后面,可绝对不行。”
“……为什么?”鹰彦背对着她说。
“你在说些什么啊。有美汐在,而且外孙也要诞生呢。”
“……交给怜司就行了。还有美野里在。”
“要是一次失去父母,美汐会有多痛苦?对宝宝也一定会有影响呢。”
“我,做不到……失去你,还,继续活下去……”
她的心动摇了。幸好他们没有相互凝望。巡子努力保持内心的平静,“就算是静人,他回来的时候,要是两个人都不在了,他会受打击的。你要告诉他,我是怎么走的。因为大概已经来不及了……你告诉他,就说我含笑走的。”
“来得及的……会回来的……”
“你要一直看着那孩子做的事呀。要是他累了,让他休息,要是他说不想干了,你就在他身旁。要是看起来他能够继续下去,请你把剩下的为我留的钱给他。”
鹰彦把手放在香资箱上支撑着身体。
“喂,鹰彦……这一年不错呢。有了外孙,也有了可以托付美汐的对象。虽然没能见到静人,可我知道他是健康的。是啊,这一年不错呢。”
巡子碰了碰鹰彦的腰。他感觉到了,仍保持着向前的姿势,一边握住巡子的手。
“我呀,要是见到爸妈,打算得意一下呢。”巡子挤出剩下的力气,紧紧握住鹰彦的手。
“怎么样?我有选男人的眼光吧。”
丈夫当场蹲下的身影使她心里更难受,她移开视线,看向天空。在从这里仰望,形状不定的云朵的表面上掺杂着阴影。是从哪里来影子呢?是云朵相互间柔软的尖端挡住了阳光,还是在内部层层重叠成的厚度作为影子呈现出来呢?天空,云朵,感觉上比平时要近。说不定……她想道。
(也许,是我在接近。)
第一节
混着小冰雹的雨在柏油路面上溅起,又冷又湿直到膝盖之下。
在道路一侧绵延的山上,掉光了叶子的潮湿树干映着阴雨天空的暗淡光泽,显得分外寒冷。挟着车道的另一侧伸展着农田,在那深处星星点点可以望见人家。昨天在公园捡到的报纸上写着,进人十二月,北国开始正式降雪。
奈义倖世为了不让雨水飘进雨衣而低着脸,光是瞅着走在前面的坂筑静人的双腿的移动。静人换上了消防员在雨天穿的木屐袜风格的长胶靴。他说试过几种,结果这是最适合他的旅行的雨鞋。倖世没有遇上能买到这种靴子的地方,穿着普通的长靴。静人建议在长靴和脚之间塞上报纸,因为雨水会进到靴子和腿肚子之间,她便照做了。
两个人眼下走在群马县内沿着国道的人行道,马上就要到与埼玉县之间的县界。和静人同行差不多三个月了。他的步子慢悠悠的,所以倖世也能好歹跟上。
〈你该不会是打算就这样永远和那家伙继续旅行吧。〉甲水朔也每天嘲笑道。倖世一旦无视,朔也反倒来了劲,从倖世肩上在她耳边抿嘴笑着低声细语。
〈我把你和那家伙走个不停的动机告诉你怎么样……你想杀了他,对吧?〉
周围的人家变多了。静人离开国 道,走进集中了住家的区域。田边通有水渠,因为下雨,水流湍急。静人朝农家路上驶来的皮卡举起手。上了年纪的男人探出呈现警戒之色的面孔。听了静人的话,男人仿佛不快地皱起脸,但仍简洁地回答了什么,他朝倖世也投以带着严峻怀疑的一瞥,然后开动了皮卡。
〈你是打算在旅行结束时杀死那家伙吧?〉
在静人面前,倖世呕吐般一口气从自己的生平说到杀死朔也的经过。包括性方面的情形,所谓的家丑外扬。然而静人的反应与其说是冷静,倒不如说是冷淡。尽管讲了朔也看似善良的行为是假装的这一事实,静人却说人们曾经感谢朔也,那就行了,还是把他当作好人来哀悼,,倖世对朔也的爱被他利用,因而落入杀死他的地狱,可静人却回答说既然有过你爱他的时间,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也会把这份爱作为善刻在心上。纵然如何看待别人的事纯属自由,但光是捡起符合自己想法的方便的事实碎片,捏成与真相迥异的人物形象并记住,这事能被允许吗……
静人在前面停住脚步。在水渠落入地下排水沟的位置,用混凝土围起来的排水口上嵌着铁栅栏。两年前的夏天,住在附近的四岁男孩掉进水渠的上游,据说是在这个位置发现了遗体。静人是依照写着附近的人全部出动搜索男孩的报纸报道的内容,以及根据驾驶皮卡的男人的话来做哀悼吧。他赤着脚,挽起牛仔裤的裤脚,背着登山包身穿雨衣,就这样下到水渠中。
平日里水量大约更少些吧,但此刻水漫到了静人的膝盖。他分开双脚抵抗水流,一向垂近地面的左手浸在水流中,右手朝雨举起,又在胸前含双手。这是之前也看过的光景。一个在河里钓鱼被冲走的少年,以及一位为了救少年而去世的男性,他对这两人的死做哀悼的时候,是赤着脚进入水流之中。
倖世的背后传来了引擎声。刚才的皮卡在十米左右的近前停下,副驶的门开了,一个看来三十五岁朝上的工作服装束的男人下了车。他:也没打就朝这边跑来,瞥了一眼倖世之后,他发现了水渠中的静人,显屏住一口气的模样。他像是立即鼓起劲,问静人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咳嗽了一声,“喂……你在那儿干什么呐?”
或许因为哀悼到一半,静人没有抬脸。穿工作服的男人焦躁地走到路边,大声重复了同样的话。静人终于抬起脸,点了点头,一如往常地回答:
“我做了哀悼。”男人大约不解其意吧,用稍微失却了势头的声音重新问了声什么事。
静人手扶道路从水渠上来,湿着脚站在男人的面前。
“我哀悼了在这里去世的男孩。”
穿工作服的男人明显混乱了,神经质地环视周围。不知何时来到—旁的皮卡驾驶员给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打了伞,提醒说别管了。
“我说过吧,光是远远地看着,让他别做奇怪的举动。好了,别管了。”
“那个,可以的话,我能问一下去世的男孩的情况吗?”
静人朝穿工作服的男人说道。他握着拳头回看向静人。上了年纪的男人立即说,“没什么可说的。已经是两年多以前了。你走吧。你们,这是宗教吧?是为了教义吧?”
是,这样回答更节约时间,倖世总是这么想。还有静人奇特的举动,如果让人以为是基于宗教的行为,人们大抵一定会保持距离。然而他却打算老实说明,“不,和宗教无关。是我个人的,我仅仅是想对去世的人做哀悼。”这让对方更为混乱。
“怎样都行,总之你快给我走。不走的话,我喊警察了。”
上了年纪的男人说着,扯住穿工作服的男人的胳膊,返回皮卡。
静人从雨衣下拿出毛巾擦了脚。发动了引擎的皮卡的副驾驶门突然开了,穿工作服的男人重新跑了过来。他站在静人面前,“祈祷他是个好孩子吧。祈祷的话,就祈祷他曾是个相当温柔的孩子。为了他的妈妈,他曾打算把水渠旁开着的花作为礼物……他就是个那样善良的孩子。”
男人说到这里,痛苦地吐出一口气,垂下肩膀,朝皮卡那边走去。
是被你,静人回应道。男人正好把手放在皮卡的门上,转过头来。
“是被你珍惜过的男孩,我也哀悼这个事实。”
男人仿佛咽下什么一般使劲一收下颌,他低了头,坐进副驾驶。皮卡立即倒车,转入半途的岔道开远了。静人跪在路上,手已经不再上下摆动,而是笔直地在胸前重叠,他垂下了头。
我想把这个男人怎样呢……虽说我杀了人,可他没有诸如非难的权利。轻易的同情也让人生气。也许我想获得轻易的非难或者是同情,就此安心以为这个男人也和其他家伙们没有差别。这样一来,大概就能毫不费力地分开了吧。不断在肩上感觉到朔也的存在,这往后该怎么活着呢……我并不期待从他这儿得到答案,但也没有其他法子,要是一个人会觉得无路可走,只有跳进水里或是扑到车前。和他继续旅行,要是得不到任何答案,大概还是只有选择同样的路吧。倖世想,到时候拉他一起共赴黄泉是纯属应当吧。如果他只是扰乱了自己的心,从他那里什么答案也得不到的话,还是他理应受到的报应……
〈这难道不是一种任性吗?就是说,你的杀意中带着任性。〉
完成哀悼的静人套上长胶靴迈开步子。他没往这边送出信号什么的。倖世也了解这一点,跟在他身后。他虽不拒绝倖世一起走,却没有邀她跟随,尽管这样,只要跟着,他就给予最低限度的必要的照顾。倖世总是按他的忠告行动。野外露宿的旅行多有各种麻烦事,感到不畅的事则没法数清。厕所特别让人困扰,在野外解决的情况也不少。因为羞耻而有些不情愿的时候,朔也便从肩头探出脸来,嘲笑说你都杀了人还在害羞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她得以豁出去般动作起来,到了已经习惯走长路的现在,她甚至觉得或许一直走下去都行。问题在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这样一天,醒悟到这趟旅程终究没有意义,所以该结束。
他们回到国道,找到了巴士站。坐了一小时左右的大巴,在接近傍晚时抵达给人以荒僻印象的地区。在该地区的一户人家,八十岁的老太勒死卧床的丈夫,并把绳子挂在衣柜抽屉上自杀了。根据静人这年春在车站捡到的周刊的报道,说是儿子夫妇和两个已成人的孙子也住在,看护由家人协助进行,老太太绝非孤独。
在这户人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有间杂货店。这种商店里的人会对静人的存在及其提问感到可疑,但另一方面,似乎会误以为他是与宗教有的人物,说不定会说一下事情的大概。
老太太在今年三月感冒缠身,之后她打算自己先走,她似乎是害怕失和自己给家人增添更多的麻烦。她留下写有感谢话语的遗书,说“两个人一起去了”。
家人和附近的人都同情老太太的心情,落下了眼泪……听了这样的话之后,静人还针对店里的人没有提到的丈夫,询问了他被谁爱过感谢过。
店里的人直到被问到之前,都是一副忘记的表情,这才讲了从去世的老人那儿得到的关照,还有老人的兴趣是种花,他养的菊花以及杜鹃的美为附近的人们所喜爱。静人答应不给人添麻烦,于是他们还告诉了到那户人家的道路。悄无声息的那个家,留在院子里的花木如今也被妥善地打理着,看到这般模样之后,静人在那个家前面的路上跪下。
当地没有适当的露宿场所,他们回到国道。沿着道路建有似乎是卖产地直销蔬菜的无人小屋,正面上着木板套窗,但没锁,很容易就进去了。他们放下行李,在裸露的地上铺了塑料布。静人给固体燃料点上火,打开折叠锅,倒入在公园灌的水壶的水。水沸腾后,他倒进折叠杯中,为了不导致近邻不满,又立即关了火。
倖世拿出在促销时买的餐包和香蕉以及方便汤粉。他们打开转动手柄发电的手电筒吃了饭,饭后听了同一支手电筒配备的收音机,静人对两人死于火灾的新闻做了笔记。至于如厕,惟有穿上雨衣到外面去。就寝前,静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对这一天哀悼过的人们做了记录,做完后,他重读过去的记述,让哀悼进一步深化。
因为睡得早,平时在天亮前就醒了。今天早上更早就被静人喊起来。他说雨吹进来了,所以起来坐着比较好。两人收起睡袋,穿上雨衣。雨在周围变亮之后依旧没停,又起了强风,枯枝之类撞在小屋的墙上。
“今天好像没法走。就这样待在这里吧。”
静人时常注意天气的变化,他害怕因为无视自然的行动或是勉强的行程而导致疾病或受伤。据说他在旅行之初经常硬来,曾因为得了感冒浪费掉好几天。好像他没加入医疗保险,损害了健康的时候经济上也有损失。
不能出动的日子,他就翻开笔记本,复习迄今为止哀悼的内容。倖世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拿了其他的笔记本来看。已经看了好几回,可这些没法说成是死者的记录吧。人们的死因在从报纸或收音机等各类报道做笔记时还算是提过,却没留在眷写哀悼的笔记本上。静人光是记下某个人在人生中的爱与感谢的插曲,没有记录这个人因为什么原因去世。就是说,这些本子的内容,令人觉得那些充满爱与感谢的人们至今存在于这个世上,可以说99lib?是供人追念的人的名簿。
救护车的警笛从国道传来。静人站起身,从半开的木板套窗眺望国道。救护车疾驰而过的时候,他把双手放在肚子前面交握,做了祈祷般动作。不仅仅是现在。
他每当看到救护车就会做同样的动作。因为和哀悼的做法不同,她曾问过一次这是做什么,可他只是害羞般微笑着,没有作答。
“你打算一起走到什么时候?”静人突然说道。他保持着目送救护车走远的方向的姿势,声调平板。但声音深处能感觉到类似焦躁的情绪,倖世吃了一惊。他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而他的真正用意也无从摸透,她没法回答,静人坐了下来,把视线投回到笔记本上。
感觉上过了很久才到天黑。如果想一想,他是第一次表露出类似感情的情绪,不是吗……他总是心平气和,没有表现过愤怒或焦躁。
差不多十天之前,他们见到郊外的路上供奉着花,一对中年夫妇在用卷尺测量道路和道旁树之间的距离。这对夫妇似乎也把声称正在走访哀悼死者的静人当作了参拜寺庙的香客,热心地回答了他的提问。去世的是他们的儿子。他在骑摩托车时碰上卡车,撞到路旁的树上死亡。当时,警察连详细的査证也没做就采纳了卡车司机的证词,判定是他们的儿子骑车时用手机通话,错误骑行。他们想尽办法查了手机的通话记录,证明儿子在去世的时间没有打电话。于是警察又改变看法,说不是通电话,是在读电子邮件,卡车司机仍未受到制裁。两人边流泪边诉说了对警察的不信任和对凶手的愤怒。就连倖世也感到情绪高涨。然而静人对这话题没有兴趣,恳求说请讲一下他们的儿子被父母以外的谁爱过,爱过谁,因为什么事被人感谢过。对于和自己的愤怒不一致的静人,夫妻俩没掩饰不满的神色。
他们逼问道,你对这样不讲理的事情怎么想,他冷静地回答说,我没有裁决人的权利。
这时的他表露出焦躁,虽然只是少许。而且,迄今为止他从未对倖世跟着他显出不快的模样……在他的心里产生了什么变化呢。
〈说不定,是他开始意识到你了。就是说,作为女人。〉
朔也在钻进睡袋的倖世的耳边说道。雨到晚上变小了,他们在塑料布上把睡袋排开,静人和倖世躺了下来。静人用手电筒读着笔记。
〈你说了和我之间的赤裸裸的情形,给那家伙点了一把火不是吗?〉
晚安,静人说着掩上笔记本,熄掉手电。倖世在嘴里答了句晚安,闭上眼。她在天亮前醒来,雨停了,静人已经在准备早饭。吃完后,他们在依旧昏暗的时候出了小屋。静人昨天的发言说不定是她听错了吧……对于倖世跟着走,他什么也没说。
第二节
抵达群马县与埼玉县交界的略大的城镇时,映入眼帘的是车站大楼的墙上贴有正在东京举办的美术展的海报,东京的氛围立刻传了过来。
通过车站跟前的指示牌,得知附近有图书馆的分馆。静人每发现图书馆就会去一趟,阅览没拿到的日期的报纸,并且以地方报纸为主。倖世也是在旅途中才知道的,在全国性报纸上,社会版和政治或经济有关的新闻连社会版都占了,没有刊载死亡报道的日子出乎意料的多。尽管如此,在地方报纸上则每天刊载有事故或案件导致出现死者的报道,大多是发生在身边的地区。还有些时候刊有去世人物的简单介绍,静人便仔细地写下笔记。
这一整天都在图书馆度过,他们把镇内的公园定为住宿点,在超市买了食品,去了偶然遇见的澡堂,用投币式洗衣机洗了衣服。连续两天哀悼了在镇子中心地带发生的事故及案件的死者,进入镇子第三天过午的时候,他们坐上前往镇子边上的巴士。在远离人烟的山林中,这个夏天,四名年轻人在轿车里烧炭自杀了。
根据图书馆馆员的话,这是在当地也曾经成为话题的案件,所以能够弄淸具体位置。但是,报上除了死者的性别年龄籍贯之外,连名字也没公布,似乎弄不到静人所履行的哀悼需要的信息。
他们在巴士的终点又问了驾驶员,从来往车辆稀少的道路走进没铺设过的山路,踩着堆积的落叶前行。仅能容一辆车驶过的窄路延伸着,通往据说位于高压线铁塔旁的现场。终于到了被铁栅栏围绕的铁塔跟前。车子看来被撤走了,虽不清楚确切的位置,却浮荡着一种氛围,仿佛穿过山林内部的风沉积在这里,静人深呼吸了一下,像在闻风的味道,他摸了摸树木的树干,在落叶之间跪下。
“哎……既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清楚那套爱啊感谢啊的情形,你能做哀悼?”倖世问道。
静人将视线落在开始腐败的落叶色泽深沉的重叠之上,“我不可能哀悼去世的一个一个的人。可是,有四个他人难以替代的独一无二的人在这里去世了,这是事实,所以即便只有这些,我也想和这风景一起刻在心里。”
在从远处送来鸟叫声的冷风之中,他举起右手,用左手捞起几片因为之前的雨水而依旧潮湿的落叶,把落叶用双手按在胸前,垂下了脑袋。
这期间倖世坐在铁塔的塔基休息。她见静人结束哀悼立即迈步走开,不觉出声道:
“等一下。”他停住了脚步。刚开始一起走的时候,要是她说等一等,他就回来问你还好吗,或是按摩她抽筋的腿,或是帮她处理脚上的水泡。她感到,自从讲了与朔也之间发生的真相以后……他只有一声你还好吗,几乎连头也不回。
“这里的末班巴士很早。”他平板的语调和那会儿的声音相似,跟他问“你打算和我一起走到什么时候”一样。
那果然不是我听错了吗……被扔下的恐惧仿佛寒气般从脚边往上涌,倖世站了起来。同时,至今藏身的朔也探头出来,揶揄道:
〈哎呀哎呀。真像个害怕被情夫抛弃的女人啊。你打算抱着他的腿吗?〉
加上对静人的不安,她生起气来,回了句“你闭嘴”。
迈开步子的静人转过头:“看什么看。不是对你说的。”朔也说着朝他冷笑。
倖世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说同样的话。想说你看什么呢,不是对你说的……是偶然吗。可是,不仅仅是现在。以前没怎么意识到,但最近……她认为这也是在把自己与朔也之间发生的真相对静人,也就是对己的外界说了之后……倖世开始觉得,对朔也说出的话,在那一瞬间之前或之后,她自己也产生了想要这样说的念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着,看向自己的右肩。朔也已经藏了起来,也不回答。她转回头,静人眉间的阴影重了些,正看着她。告诉他杀死朔的经过那时,她说了朔也在肩膀上的事,可没法说清楚。她被再试他一试的冲动所驱使着。
“他附着我呢,在我的肩膀上。是我杀掉的甲水朔也先生。他有时后面探出脸来对我说话。他也一直看着你的哀悼,并嘲笑说傻兮兮的。”
静人的表情没有变化。她有些畏缩,但又豁出去想道,我可是杀人的罪行,被怀疑是不是疯了能有多大的差別。说起来他的旅行才是疯狂的举动,不是吗?
“既然是你,是不是能看见?他没有真的死掉。他就是个这样特殊的人。”
静人把视线投向倖世的肩上。她期待着,想他说不定能看到。但是,静人立即转朝前方迈开步子。其态度与其说是对疯狂的恐惧,更像是对谎话没辙,让她感到气愤。
“等等。我一直走到现在,你也可以照顾一下我这边,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可没有光是碍手碍脚。因为有我在,你也得到了帮助,不是吗?”或许因为这话听来有点儿像是故作恩惠,静人仿佛感到不可思议地看向这边。
“你说过吧,你以前经常被警察盘问。但我们一起旅行之后,不是一次也没有过吗?带着女人看起来不像可疑人士,容易被误会成巡礼者,不是吗?”
真相无从得知。或许,是因为静人的哀悼方法以及对人的询问比旅行最初更为熟练,就算人们感到疑惑,也不至于戒备到喊警察的程度。但她故意强硬地说,“被你询问的人,也一定有时候是因为旁边有女人而容易开口。”
“……的确,或许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静人干脆地承认道。但倖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可是,就算没有你在,我也能够一直继续下来。”
说着,他朝来路迈开步子。倖世已经没有可反驳的话,把感到沉重的双腿往前挪。
回到车道走了一会儿,就看到驶出车站的末班巴士的车尾。静人也没责备倖世,过了车站仍继续走着。她疑心他难道打算步行到镇上,“喂,在这附近露宿,等早上公车来好不好?”
静人没有回答,倖世把脚边的小石头检起来藏书网扔了过去。石头偏离了他跌落,他仿佛追着那石头一样横穿车道走去。前方杂草丛生的深处排列着两间仓库模样的建筑物。来的时候似乎因为坐巴士看漏了。
倖世估计,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建筑大约是以前制造工业零件的工厂吧。从几乎没剩下一片玻璃的窗户看透进黄昏光线的内部,只见一大片水泥地空荡荡地延伸着,散落着墙壁以及天花板的建材。另一处建筑也是同样,那边天花板崩落,地上积着雨水。静人打开跟前的建筑没有上锁的拉门。内部的空气一荡,尘埃如飞虫一般在从窗户射人的倾斜光线齐齐飞散。
被墙壁和天花板围绕的屋子里比这几天的公园更为暖和,让人在精神上也平静下来。静人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倖世也打算拿出食物,她忽然注意到,清点了带的钱。外出旅行以来,因为有些必须的花费,她以不再露面的承诺从朔也父母家拿到的分手费已经减到近半。要是按照现在的步调,再过三、四个月就不得不终止旅行。或许可以反过来说,旅行被允许继续到那一天为止。
“从明天开始,别再一起走了吧。”饭后,静人唐突地说道。
倖世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父亲最后离开家那天,他朝追到门外的倖世说了声“那么再见”,并轻轻地挥了手,那时的情景毫无关联地浮现她的脑海。还有,妈妈那个把死去的女儿的照片放在吊坠小盒里的情人,在和妈妈分手那天对一旁的倖世笑着说了“再见”,那时候心里的疼也浮现出来。
“为什么……可是……你不是说过跟着走也没问题吗?”
“我只说过您可以往同一个方向走。”
静人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倖世也想到,说不定是因为说了朔也在肩上,或许他害怕自己疯了,可从他的表情无法看出这样的内心变化。
“那么,行啊。我会像之前一样跟在你后面走。”
“我之前特意没问,但您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走呢?”
他的声音一反常态地藏书网严峻起来。倖世认为,要是能通过这趟旅行确定自己的生死走向就好了,但好像没法向别人好好解释这一点,她扭过脸。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白白地耗着时间,察觉到静人叠起睡袋,便起了身。窗外已经泛白。他准备的早餐是一人份的。倖世也带着买了作为储备的点心面包和营养啫喱等等,倒没有困扰。静人吃过后察看了笔记和地图,打扫过睡觉的地方之后,他为赶上第一班巴士走了出去。倖世也一言不发地追随其后。
乘巴士一回到镇上,静人就在建筑工地哀悼了因起重机倒下而去世的秘鲁籍男性。下午很晚离镇,来到作为县界的大河边上。他缓慢而踏实地不断走着,也不休息。倖世因睡眠不足全身慵倦,跟着走颇为辛苦。
过了一会儿,稀稀拉拉地下起雨,起了风。这是静人常说的,风比雨更让人难走。倖世屡次遭受山那边横扫过来的风,脚步不稳。
静人走进了河边一个像是建材堆放处的地方。一边放着钢管之类的钢材,对面搁着圆木等加工过的木材。大概曾经有人因为事故或什么事而去世吧。
他朝建在这块地皮尽头的管理小屋模样的房子走去。倖世蹲在门柱的阴影里等着。小雨打湿了头发,雨滴流过脖子。她取出雨衣,边按住随风飘舞的雨衣边把它穿上。
〈你可真执着啊。是因为被他逃走的话你就会孤单单地死去吗?〉
朔也出现在她的右肩上,打了个大哈欠。倖世连回答的劲头也没有。
她感到有人,转过头去。静人单膝跪在叠放的钢材前。在尽头的小屋前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男性,正在注视他的举动。结束哀悼的静人站起身,朝男性深深行了一礼,走出门外。倖世也站起来,走在他后面。
“你做了什么样的哀悼?去世的是怎样的人?”
保持沉默很难受,她试着问道。以为他也许不会回答,静人却把脸略微转朝这边说,“四年前,堆着的钢材倒了,导致一位正在作业的人去世。”
他的声音因为风而有些断续。
“是刚才那位的儿子。他后悔没让儿子当公司职员。还对儿子的不小心感到愤怒。经过四年仍未消失的悔恨还有愤怒,我把这作为那两位之间的爱做了哀悼。”
他的步伐大约一如往常,或许是因为倖世的腿挪不动步,距离逐渐拉开了。
“这种程度的雨,最好把雨衣脱掉。有时候会裹着风被吹倒。”静人在前头说。他停下脚步,看着这边。
“别管我。我们是各自任意走,对吧?”
她倔起来回嘴道。静人想要说什么,又放弃了,回到这边。
他在倖世跟前放下背包,从中取出绳子,用美工刀割成适当的长度。又拉开绳子,把手绕到倖世身后,把绳子拽到前面,压住背包鼓起的部分,捆在她的胸前。
她发现,雨衣不再有风灌进去的空隙。
〈看,这不是机会吗?你顺势抱住这家伙好了。〉
她听了朔也的教唆,反而双手一顶把静人推开:“我说了别管我!”
静人脸色丝毫未变,他检查了倖世的雨衣的情况,随后转身走去。
仅仅偶尔有车来往的道路完全没人经过,路呈堤坝状走高,左边是河床,再往前有水流。在道路右边,草丛下陷成低洼地,接着绵延到山的方向。因为没问他下面要去的地方,一味地走,徒劳的感觉越来越强。和静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开了。她感到不安,想喊声等等,又闭紧嘴巴忍住了。
〈你喊他好了。抱住他好了,说带我走。你需要他对吧?〉
朔也的话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我……需要那个男人?
〈我说过吧,你想着结束这趟旅行的时候要是找不到该走的路,就选择拉着他一道死,这想法是一种撒娇。生也罢死也罢,你开始需要那家伙了。〉
“骗人!说什么以为自己需要谁,这种感情,我在决心杀了你的时候就扔掉了啊。”她反驳道。
〈如果对方是普通人,对你来说就没什么用处吧。但那家伙不普通。他在和死相邻的地方彷徨。就是说,他站在杀了人的你和被杀的我之间。〉
“那又怎样?不管他站在哪里,都不存在什么我需要那个男人的理由。”
〈你想活着吧?〉
朔也停顿了一拍说道。没有平时讽刺的口吻,而是含着怜惜。
〈你想让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把我推到死的世界,把你推回生的世界,对吧?你是不是开始意识到,如果和他一起,就有活下去的可能性?〉
活着……我吗?杀死所爱的人的我,真的能活下去……?
〈你为什么不看看真相?你真的爱过我吗?那是爱吗?〉
“……什么意思……怎么会说我没有爱过你?”
当初,为了被朔也所爱,自己读了他难懂的藏书,不断想象如果是他会怎么看待每天发生的事,会说什么。拼命地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来适应他。就连在他死后,一方面是没有看到遗体,于是内心某处认为他活着,凡事都想象他的思考和话语,就是说,自己一直努力与他同化。
“我爱过你。所以才按你希望的做了,把你杀了啊。”
她在心里喊着,并感到心中一阵憋屈,便揭开静人捆好的绳子。突然一阵疾风从山那边往下吹,钻进雨衣的缝隙,一下子把她吹了起来。她试图叉开脚站稳,但只有脚尖着地,使不上劲。风势更大了,雨衣鼓起来,她还来不及叫出声就往河床滚落。
第三节
腰上遭到强烈的撞击,呼吸困难。寂静笼罩了周围。她从腰往下浸在滑腻腻的泥里。疼倒不怎么疼,手脚都能动。可是却没法站起来。她抬头看河堤。高度近五米,斜坡很陡。雨衣又被风卷着往前倒,她把手从袖子褪掉。雨衣仿佛扇动着翅膀一样飞走了。从上面传来了车声。因为太突然,她没能出声。衣服因为毛毛细雨而又湿又重,身体开始颤抖。她脑海中还掠过了就这样冻死的可能性。
只听得似乎是人声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传来。突然有九九藏书
个人从河堤上滑了下来。
“你还好吗?没受伤吧?哪儿疼吗?”
男人认真得近乎可怕的脸凑了过来。她在感到安心的同时涌起恨意,你现在这算什么嘛,明明是你扔下我走了。她不假思索地猛顶对方的胸口。眼前的男人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她想哭,咬紧了嘴唇。什么嘛,她喊道,又第二次第三次地顶了对方的胸口。
“总之先到路上去吧。在这儿待着会感冒。能站吗?”
男人站好了,从后面把手伸到倖世的腋下,试图让她站起来。她喊了声不要,压紧胳膊,直摇头。明明是你扔下我,明明是你没来找我。她双腿乱动,拧过身子,全身的体重压在了对方身上。只听得“啊”的一声,从背后扶着她的力度消失了。
倖世恍若睡醒般回过神来。她已经离开泥泞的双脚吱溜溜地回到了原处。她直起身子,转过头。静人龇牙咧嘴,用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
“手怎么了?受伤了?难道是,骨折了……”
“不清楚。感觉上稍微拧了一下。倒是脚……”
静人用左手摸了摸右脚的脚踝。或许是疼痛闪过,他屏住气,闭上眼。
她想着该道歉,话语却没法顺利地说出口。她注意到他没带东西,“行李……怎么了?”
“我放在上面的路上了。”
这地方首先大约没法露宿,而防寒的准备也没法弄了。倖世抬头看向河堤。第一是没有可能带着他上去。附近没有人家,也不常有车经过。
“我跑到刚才的建材堆放点去喊人帮忙怎么样?”
“已经关了。那一位坐着车,刚超过了我们。”
刚才的车声是这个吗?
“再往前走点,河堤会变低,有地方可以设法上去。”
倖世抱着他的腰,借了肩膀给他。他们被大大小小的石头绊着脚,一边往前走去,途中听到几辆车开过河堤上头的声音。他们喊过,可所有的车都开过去了。
在河堤高度到了两米左右的地方,倖世先上去,环视四周。没有住家的灯光,太阳也下山了。静人背靠斜坡,用左脚蹬着地面爬了上来。倖世用手拽着他,等他上到路面之后,她跑去拿行李。当她回到他这里,静人已经脱掉右脚的靴子。右脚肿得厉害。他从背包里取出毛巾,“我想把脚脖子固定住,你能把它紧紧缠住吗?我右手使不上劲。”
倖世接过毛巾绑住他的脚脖子。他龇牙咧嘴。看来没法走远。
“往回走一点的左手边扔着辆报废的车。去看看吧。”
正如静人的话,往回走一百米左右,左侧的低洼地扔着一辆没有轮胎的轿车。低洼地的斜坡平缓,倖世借了个肩膀,他总算也能走下去。
倖世打开副驾驶一边的门。没有方向盘和仪表,但窗户完好。坐椅止有无数脚印,不过横躺下来似乎没问题。她把别的门也打开换气,从背包取出旧报纸铺在坐椅上,让沾了泥污的静人在副驾驶坐下。她也铺了报纸坐在驾驶座。一关上门风就被挡住了,能呼吸藏书网了。
“谢谢。”静人说道。想到明明是自己的缘故,倖世被羞耻的感情压倒,无法回话。
他取出手电筒。发电手柄转上差不多三分钟就会亮大概三十分钟的灯。他用左手似乎不好转,因此倖世接替了他。静人在亮起来的车里拿出急救袋。里面放有消毒药以及创可贴之类,倖世也屡次用到这些。他取出冷敷的贴药贴在右脚踝上,“如果只是扭伤就好,不动它看看情况。你能帮帮我吗?”说着,他把绷带递给倖世,把右脚伸到空中。这样不稳当,因此倖世把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牛仔裤上濡湿的雨水因为脚的重量晕染开来,打湿了皮肤。
〈呵,挺积极的不是?你终于想用身体诉说了吗,对他说我需要你。〉
你藏在哪儿,我遇险的时候……她没有出声地回敬朔也。
〈因为风大得很呐。要是把脸伸到肩膀上,那可就几乎被吹走呢。〉
你可别附在人身上还嘲笑人,要是被吹走就好啦。
“绷带请从脚脖子里面往外,用力缠上。”
静人没有注意朔也的存在,一边说道。按照他的指点,她用手心托住他肌肉发达的腿肚子,缠上绷带。把他的右手腕也同样缠上,电筒在总算弄完时变暗了,倖世又转了三分钟手柄。她感觉到寒意,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把衣服换了比较好。这样的话会感冒。”
倖世移到后座,从背包里拿出替换的衣服。她用报纸包了脏衣服,在新换的报纸上换上牛仔裤,缓过气来的时候,静人那边只穿上干净T恤,正在费劲地脱脏牛仔裤。特别是右脚脱不掉,他痛苦的喘息声传来。倖世移到前面,帮他把脚从牛仔裤拔出来。她留意着没有抬头。
〈害什么羞,真怪啊。你和我度过了多么香艳的夜晚,这家伙可是知道的哦。〉
她用左手去掸右肩上的朔也。他巧妙地让过,又移到左肩。
〈就连这家伙也在等着呢。好久没碰女人的他听了那样的话,心痒着吧。〉
“已经够了。别欺负我。”
电筒变暗了,车里刷地沉入了黑暗。风变大了,车体轻微颤抖着。“现在也在吗……在您肩膀上,甲水先生他?”
沉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倖世失去了平静。她感到不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反问道:
“……要是在的话,怎么说?”
“能谈谈吗?甲水朔也先生和我,能不能说说话?”
她没有立刻明白这话的含义。应该在露宿时习惯了的黑暗的深沉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于是她转动手电筒的手柄。在亮起来的电筒光的前方,静人用和平日无异的眼神看着她。
“我一直感到在意,哀悼的对象也就是去世的人会怎样理解我的哀悼,怎样想。不过当然了,我没法问其感想。”
“……那你相信我的话,相信我被朔也先生附体这话?”
静人的视线移到俸世的右肩上。朔也眼下在左肩。看来他看不到。“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只是……有好几个去世的人的家属或是关系亲密的人,说是感到已经去世的人物至今还在身旁……”
〈这家伙的脑袋果然奇怪。倒是有意思呢。谈谈看吧。你翻译就行了。〉
倖世感到踌躇,当她正要传达朔也的想法,静人打了个喷嚏。我先换完衣服好吗,他说。倖世帮着手,静人换完了衣服。
〈那么,还是我先问吧。这样比较容易谈吧。〉朔也说道。
“由我来传朔也先生的话,好吗?”倖世战战兢競地问。
“嗯,知道了。拜托您了。”静人答道。
倖世张开嘴,想问一旦朔也开始说的话之后该怎样传达。
接着,都不用特意改口,他的话语通过她的声音呈现出来。
“〈初次见面,该这么说吧。我一直在看着你。>”
倖世惊讶于朔也的话语从自己的口中出来,有些茫然,又听到他接;着往下说。
“〈嗨,首先是我对你的哀悼的感想,坦白说我觉得挺滑稽啊。我并不期待充满误会的哀悼,而且对我曾经活过这件事,我也并不想被人记住。不过我想除了你还会有一些记住我的人。你自己怎么样,对所谓哀悼这个行为就没有疑问吗?〉”
静人的眼眸震颤着。他应该还没法判断吧,倖世所说的话是否真是基于朔也的意志。尽管如此,他咀嚼了话语的内容,仔细考虑后说,“疑问是常有的。做这样的事到底会怎样,会不会仅仅是伤害了谁……我带着这样的疑问走着,像被抵在背上的匕首驱赶。”
“〈既然这样,为什么继续?为什么不住手?激发你的是什么?〉”倖世想,如果是这个问题,自己问过静人好几次。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继续,详尽写下的笔记有什么用。他每次都只是含糊作答,回避说请把这当做是病。她想他这次也会这样逃避吧。
然而静人沉默着,露出如同在凝视自己内心的眼神,过了一会儿之后,“该怎样说明,自己也不太清楚……会有点儿长,可以吗?”
他以此为开场白,讲述了曾经工作的公司,工作,还有因志愿者工作而去的儿童医院,好友的死,又说了因为精神性的疲劳而在精神科医院住院的过往。讲到一半,电筒的灯灭了,但倖世不想打断他的话,在黑暗中继续听着他的讲述。
“对于在医院去世的孩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也没有地方让我以死亡为教训,尽力救治下一个孩子。就这样无力地送走渐渐亲近的孩子,连悲伤的时间也没有,又接着送走成为朋友的孩子。我的好友是个比我更被社会所需要的男人。对于过度劳累的他,我明明站在能够劝他歇一下的立场上,可我什么也没说,结果他去世了。然后,尽管曾发誓说决不会忘记他,我却忘了他的忌日,即便只有一天。住院处的医生说我过于在意这件事了。医生说谁都会经历别人的死,锁在心灵一角,渐渐淡忘并活下去。这些我原本就知道。可就算理论上能够理解,感情深处却没法接受。出院回家的途中,我发现路边供着花。一打听,在那儿发生过交通事故,一位年轻的女性去世了。曾被家人爱过,被朋友们珍视的人就在我身边去世了……我却压根儿不知道。我重新认识到,就在我无忧无虑生活的时候,也一定有周围的人所珍惜的人们每天去世。算了吗,这样就算了吗,我感到心里有种顶上来的疼痛。我变得坐立不安。”
静人一口气说到这里,住了口。在黑暗之中,在晃动车子的风声间隙响着他的喘息声。倖世等待着。朔也也等待着。没过多久,静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我开始在附近转悠,一看见供花,就向附近的人打听情况。知道了一场死亡,我就想还有更多的吧,这前头也一定有,于是寻访的距离拉长了。在这之前所忽视的去世的人的情况也不断地发现。我开始走访近处,远的话就做笔记按地区走访。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而是被强迫性的念头促动着,觉得既然哀悼了某人,那么能不哀悼下一个人吗。家里人说我像是被死亡给缠上了,我觉得也许是这样。我好几次想过就此放弃。可是,有一个声音在耳语,.99lib.真的算了吗,你能忘记这名死者或是那名死者活下去吗,我胸口堵得慌,连觉也睡不成。所以,我把这当作是一种病。这样想心里比较轻松。想着是病所以没办法……”
“〈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用什么爱什么感谢这些事来哀悼死者的吧?〉”
“嗯。在旅行的过程中自然地变成了这样。重要的是不忘记去世的人。因为这是自己的哀悼的所谓原点。可是,要把见都没见过的一个个人的个人历史以及情况全部记住,记忆当然有限,而且首先是没法问到这么复杂的情形。在持续旅行的过程中,各种各样的事剥落下来,剩下了三件。”
“〈我倒是认为还有其他重要的因素。被杀的理由啦,被杀的手法啦。把对毫无道理的死亡的愤怒或悔恨刻在心里,这样更能告慰死者,不是吗?〉”
“对于凶杀案还有醉酒驾驶等恶性犯罪,我也会有情绪。可我意识到,如果让愤怒或是悔恨高涨,就会更深地记住案件或事故这些事件本身以及犯人,而不是去世的人。譬如说,比起去世的孩子的名字,会是对那孩子下手的犯人的名字先浮现在脑海。我是在走访去世的人们的过程中不自觉意识到的,逝者的人生的本质并不是死法,难道不是这些吗,爱过谁,被谁爱过,做了什么被人感谢过。”
倖世在近旁耳闻目睹他的哀悼,觉得他对死者不那么同情,好几次都有不协调的感觉。就在最近,因摩托车事故死亡的青年的家属对警察粗疏的搜査与处理感到愤怒,可他却没有和这愤怒同步,光是近乎冷淡地试图打听死去的青年在世时的情况,他当时的姿态让她印象深刻。或许是觉察到倖世的想法,朔也问他怎么看待该事故中去世的青年的家属。静人发出一声仿佛是痛苦的叹息。
“那样的死者家属真是可怜。从前我也对那一类的话感到愤怒。此外还有过度报道的媒体或是无情恶作剧的人,都让我上火……但愤怒过后我什么也做不了,不仅如此,我害怕愤怒以及焦躁占据了内心,实际上是怎样的人去世了反倒留不下来。我以为,身为外人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把这样的事实刻在心上,有个青年的确曾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他被父母爱过,爱过他工作的点心厂的女同事,被来工厂参观的孩子们感谢过,说他讲解得好。只是……”
说着,静人欲言又止。“……这阵子,我有些勉强压抑着感情,好像使那对父母产生了不愉快的感觉,我感到很抱歉。”
“〈勉强压抑着感情?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静人没有回答。因沉默感到不安的倖世转动了发电手柄。充电装置嗡嗡动着的响声在黑暗中单调地重复着。她听着这声音默默地动着手,陷入了空想,觉得自己仿佛在朝下放通往冥界的缆绳。电筒的灯光宛如地壕照明般朦胧地亮了,静人严肃的脸浮现出来。他注视着倖世。
“我是个,把感情,尽可能扼杀的人。”静人一字字断开说道。倖世把视线从他那儿移开。
“我刚才也说了,出来旅行的最初,我在情绪上对一个个人的死有反应,以全然理解的形式来哀悼。我不晓得别的方法。可是,以家属或好友般的心情哀悼素不相识的人的死,将这一行为继续了好几个人的过程中,我的精神磨损了,终于倒下,连下一个哀悼也做不了。我也有过对悲惨的死过于投入感情乃至每天一心求死的时期。我意识到感情的控制是必要的。我想只有对感情的动摇加以自制,不然的话就会没法哀悼。
“结果,我没法和死者家属或相关的人所表达的感情一致,有时给别人带_不愉快的印象。伤害对方的感情并非我的本意,可为了继续哀悼,这是没办法的。和奈义小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同样,我习惯性地压抑了感情。
“但在那之后,我听了奈义小姐与甲水先生之间所发生的真相,心因为近乎可怕的事实而动摇了。我意识到,因为你们二位,我好不容易保住的感情的平衡像是要崩溃了。正因为如此,我努力比过去更严重地压抑感情,这阵子,感情总是比平时更波动,我变得只能做些生硬的对答。”
俸世感到了内心的骚动。至少自己并没有被讨厌……
“〈就是说,你说过别再一起走了,那是因为太过在意我们而没法维持平静吗?在这其中……也包含着害怕把倖世看作女人的意思吧?〉”朔也用平素的戏谑口吻说道。倖世想阻止他,但也想听听看答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抑制感情成了习惯,我感到就算对你们二位有所感觉,也没法好好运用心思来分析或是试图思考其中含义。”
“〈这说法真绕啊。你小子讨厌女人吗?结婚呢?有过恋人吗?>”
“怎么……突然来了直白的问题呢。”
静人的表情一松。朔也没什么,倖世倒失措起来,低下了头。静人上下动了动肩膀,像是要消解掉变得僵硬的身体的力度,他靠向坐椅的动作映入倖世的眼角。
“这果然是不可思议的对话啊……不过,确实和奈义小姐平时的说话方式不同,就是说,真的能和去世的甲水先生交谈……”
静人的声音带有像在说一个梦的笑意,从中能感觉到,与其说他在怀疑倖世说谎,不如说他在把朔也的话作为一项现实来接纳,并打算更多地享受与朔也对话的乐趣。
“我呀,我有时候想……甲水先生,奈义小姐。没错……我呢……也许是用哀悼他人的死来代替自杀。”
倖世一惊,抬起脸。静人把视线移到车前窗,表情安详。
“也许我沉浸在体验他人的死亡之中,是代替自己的死。”
他的声音已没有紧张感,温柔地响起,如同即将入睡的人的语声。
“至于曾经交往的人,在我外出旅行前分手了。因为儿科医院的孩子们的死,还有好友的死,我持续过着自责的日子,上不来什么恋啊爱啊的心情。感觉像身体和精神都磨损了,紧贴着死亡。尽管这样,出来旅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习惯了,某种欲求也抬起头来,这是事实。在城里看到打扮暴露的女性,或是看到捡来的体育报或杂志上刊载的照片……和过去的恋人之间的记忆也苏醒过来。但立即会冒出罪恶感来压制这些念头,说你不是在哀悼死者吗。欲望抗拒说在脑袋里想一下总可以吧,因此而痛苦了一阵。但事实上如果不去那样的店,我没什么和女性做那种事的机会,由于旅行的关系,金钱上不宽松,这或许是幸运。而且实际上我每天都走得筋疲力尽并非全靠道德感来压制住。真的成功哀悼了吗,哀悼这事有意义吗,这样的疑问也没有从我脑子里离开,就算我想沉浸在幻想之中,当天所哀悼的对象会浮现在脑海。感觉上是性欲不知何时放弃了,离开了我。”
也许,是朔也的存在……准确说来甚至不是朔也个人,而是与死者交谈这一状况……是他作为不断哀悼的人,就连与死者交谈这一超乎寻常的事也打算接受的心灵倾向……把他内心的铠甲卸下了一些,哪怕只是少许。他认为要是发牢骚就可能丧失持续哀悼的精神,因而牢牢地把自己围在墙内,也可以感觉到这墙壁被弄塌了少许。
静人回头看向这边。他以几乎显得顽皮的表情说,“我也能问问甲水先生吗?你们二位的情形是像奈义小姐说的那样吗?我不是在怀疑,而是因为即便是当事人,如果立场不同,就会有不同的看法。”
“〈哦……大致是她说的那样。只是,她没有讲全部呢。>”
倖世心口一撞。她近乎疼痛地在左脸颊感觉到朔也的视线。
“〈倖世所说的,是在杀我之前,还有捅了我以后惊慌失措喊了救护车之后的情形。中间漏掉了。还有我临终的话。〉”
可是,没必要说到那个程度,而且是难堪的事……倖世不出声地辩解道。
“您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有不舍吧?”静人说道。
朔也和倖世一齐看向他。他们各自用目光问,你指什么。静人应该只能看见倖世,但或许是从她迄今为止的动作觉察到的,他往左肩看去,“甲水先生在那里……就是说,您对这个世界有不舍吧?可是,在叙述中,甲水先生应该从奈义小姐那儿得偿所愿了。要说这样还有不舍,我想,是不是在奈义小姐没说的部分有些什么呢。”
“别说了。当然什么都没有。只是因为难堪而没法说。”
倖世猛然恢复自己的声音说道。她想把这对话本身也给结束掉,“已经够了吧。夹在中间,我也累了。”
正好手电灭了,车里重回全然的黑暗。倖世在黑暗深处吁了口气。朔也和静人都沉默着。风声中断的时候,突然响起一个像是虫鸣的声音。
“差不多该吃点什么吧。”一个仿佛在难为情的声音传来。
第四节
风停了,静人确认右脚的情况,把悠然漫过地表的晨雾搅起波澜。他刚把体重放到脚上就龇牙咧嘴,又转向担心地看着他的倖世,松开皱着的眉。
“好像只是扭伤。手也不痛了。小心走大概就没事,所以我想早些出发,应该不要紧。”
他准备的早餐是两人份。倖世感到,因为共同拥有和身为死者的朔也交谈这一异常体验,两个人之间酝酿出了迄今为止没有过的和睦情绪。
早餐后,静人走进草丛,从昨天被强风折断的枝干中挑了一支合适的代替拐杖。倖世紧挨在他身后走着,重又一起旅行。
过午之后终于进入埼玉县,静人哀悼了一年前因公寓火灾去世的英国籍女性。据说她在当地的中学教英语,曾被许多学生爱戴。
这一天定下早早在公园休息,两个人钻进睡袋的时候,朔也探出脸来。
“总算歇下来了。那么,今晚是不是也能和他说话呢?”
他主动向倖世提议道。尽管价值观与生死观都不同,但静人的想法毕竟和一般人不一样,对此朔也或许感到有意思。倖世把朔也的话一讲给静人,他就好像接到朋友的电话一样,以相当自然的语调答道,“啊,甲水先生出来了吗。嗯,好呀,稍微聊会儿吧。”
一旦倖世放空心灵,感受着朔也并张开嘴,他的话语就成了形,直抵静人。
“〈你在哀悼的时候所说的有关故人的爱与感谢的话,包含了你的很多想象。你还把通常的回忆强拉到爱与感谢上去。这会被允许吗?〉”
“您说的我懂。可我觉得,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排除主观或想象来哀悼在过去或是遥远的地方的死者。遥想从前的战争中去世的人需要想象力,而想到发生在外国的悲剧时也是一样对吧。所以,我向人询问,希望能找到因为故人曾经存在而留在人们心里的美好的影响,哪怕只是少许。”
第二天,他们进入较大的城镇,拜访了一家宾馆。是因为两年前在客房内发现过女性被勒死的遗体,但在哀悼前被警卫赶了出来。静人在馆旁边的路上单单祈祷了死者的冥福。
^夜里,又是在露宿之地,朔也和静人继续了通过倖世的对话。
“〈可是,也有不容你发挥想象力的坏人吧?被世人厌恶,疏远,即便死了也被人憎恨的人物。这样的对象不是没办法哀悼吗?〉”
“嗯……不过,不管是怎样的人,在听人讲述的过程中总会出现被谁喜欢过或者感谢过的过去。我不介意追溯到小学时代或者是婴儿时代。”
“〈我总觉得,不知该说你这是机灵的回答,还是若有所悟的回答呢。〉”
“哪里,这是我的自私。因为要记住痛苦的事也很痛苦。通过找到这个人留在周围的类似于温暖的情感遗产一类的东西,我才总算能记住。”
第二天早上,倖世正要起床,却感到身体软绵绵的。像是在发烧。她吃了感冒药,略觉好些。静人还拖着腿,所以跟着走没问题。
这一天拜访了某处新兴住宅区。在今年初夏,三十八岁的父亲在勒死同岁的妻子、十岁的长女和八岁的长子之后,留下遗书上吊了。原因据说是还不上住房贷款以及他自身的健康状况等,但似乎并不明了。
静人向住宅区内公园里五位带孩子的女性搭话。她们带着戒备,但仍迟疑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说那一家是好人,看起来是和睦的—家。其中一位女性脸露困惑,反问,你打听这些事打算千什么。静人回答说我仅仅是想哀悼,可对方仍继续问道,你们的负责人是谁,是怎样的团体。
之前在玩耍的孩子们不知何时也聚集起来,像是在听他们谈话。两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喂,喂”地插进谈话,说出去世的男孩的名字,说你想知道那家伙的情况吗。
孩子们说,那是个容易得意忘形的家伙,擅长模仿,上课的时候还会模仿老师让大家笑,电玩打得很烂,总是笑嘻嘻的,他在的时候我们可开心啦,他不在了这事超级不像是真的……
也有谁说起去世的女孩,以此为开端,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说了起来。
和弟弟不一样,她是个靠谱的孩子,会照顾人,是班上的委员,她斥责烦人的男孩,在我爸妈离婚的时候和我一起哭,为什么会成了那样,要是假的就好了……
倖世听了这样的话,对那位强行安排了殉死的父亲,她想问,你知不知道自家孩子曾这样地被人爱戴?可静人却没说任何类似感想的话,他这会儿已经走到变成空地皮的现场,在冬天冷硬的路上做了哀悼。
街道为迎接圣诞而呈现出人们脚不着地的热闹,静人在街角又哀悼了几个人之后,两人前往寒风吹拂而下的秩父山那边。
在地区尽头的巴士站下车时,正好和拉响警笛疾驰的救护车擦肩而过。静人又把双手交握在肚子前面,对救护车做了个和哀悼不同的祈祷般的姿势。
倖世再次问他,每当救护车通过时做了什么,可他仍然没有回答,仿佛是为了掩饰窘迫,他检査了右脚踝的情形,把当拐杖使的树枝放在草丛深处。
他们抵达在去年春天发现过尸体的蓄水池,尸体是男性,看上去在十五岁到三十来岁之间,身份不明。离巴士站有三十分钟,据说男性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被抛尸蓄水池。
静人说要在芦苇丛生的水边转转,因为没有看到供花之类哀悼的信息,倖世一个劲儿地发冷,决定在回巴士站的路跟前等他。
〈今天的死者大概也没法哀悼吧。他的旅行太多白用功了。〉
朔也说道。不是谴责的语气。因为这是静人自己也一定清楚的情况。
“没办法呀……他不是埋葬死者,而是设法让死者永生……”
粉末般的雪飞舞下来。雨衣被风吹走后忘了买。倖世蹲在路边,把水壶的水含在嘴里。水堵在喉咙里噎了一下,她因此咳嗽起来。她把脸埋膝盖之间忍住咳嗽。
有只凉凉的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的头被稍微抬起,“烧得厉害呢。你一直瞒着?”
手从额头离开,她用眼睛追着手,像要扯住它,静人的脸模糊了。合着脉搏的狂乱,脑袋疼起来,她闭上眼。她感到他说了什么站起身。孤独的恐惧涌上来,“别扔下我。”
她胡乱地紧紧抱住手摸到的地方。把脸贴在温暖之上。
“……没事的。我不会扔下你。”
她的手被拿开,不知何时被放在对方的背上。她感到自己忽地腾空了。
“先下到有人的地方,让人带我们去附近的医院吧。”
他的扭伤刚痊愈,所以她担着心,但因为被他背着很舒服,她没说话。
意识到时,她已经坐在了车上。粉末状的雪打在车前窗上,雨刮刮走了雪。静人正在道谢,说我们有行李,所以您倒车回来真是帮了忙..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胖胖的女性,她说不用客气,那是这一带人人都去看病的医院。
她赤裸的胸腾感觉到金属的冰凉触感。背上也感觉到了。嘴巴被硬生生撬开了。
一脸严厉的上了年纪的女性正看着倖世。她大约六十岁左右,额头和眼角刻着许多皱纹,架在蒜头鼻上的眼镜深处的双眸因为镜片而显得大了一圈,眼白略微带点儿黄色。
“喉咙通红呢。应该是感染症状。最好补充营养休息一下,不过也吃点儿药吧?”
接受检査的地方是一间和学校保健室相似的冷清狭小的房间。
“听说你们是在旅行的途中?那你们今天本来怎么打算,目前为止是怎么过的?”
女医生不加顾虑地问静人。在她的话语深处,听来含着轻蔑。
“我讨厌这种露宿旅行什么的。就算本人觉得自由自在就好,可一旦搞垮了身体,马上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吧?我之前待的医院也有好几个人赖了医疗费没付呢。”
静人说医疗费全额自费,能不能哪怕就让她一个人留一晚。
“我这儿可不是宾馆。请你叫出租车下到镇里去。还有这样的旅行,要早点结束,家里人会担心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啊?什么寻找自我,这类理由就算了,让人不愉快。”
代替沉默的静人,倖世想要反驳。但她不知道该怎样把想法转化成语言。朔也会有准确的言辞吧。她感觉着朔也。她恳求道,你来反驳。
“〈他在哀悼别人……活着的人一旦死去,就成了数字,成了幽灵……除了亲近的人以外,人们会忘记有什么样的人曾经活过……可这个男人给死者曾经活过的时间赋予了新的价值。逝者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他对此做了小小的称颂。〉”朔也的话经过倖世的嘴巴而变得结结巴巴,但这说清楚了吧……
女医生惊异地凝视倖世,随即转向静人:“哀悼别人……这么说,莫非,你就是,被称为‘哀悼人’的人?”
自称名叫比田雅惠的女医生.99lib. 问过静人的名字之后,颇为讶异了一阵子。
“我以为,是个年纪更大的,给人神秘印象的人呢……”
据她说,在互联网上传递着有关‘哀悼人’的信息。因为工作关系,她对死亡带着关注,在网上检索的过程中遇见了‘哀悼人’的信息。她说她感到还真有怪人存在,但她自己也很古怪,并不讨厌这个,所以带着兴趣看了。
“可没想到真有其人……而且还当面见到,教训了一通。真难为情啊。”
比田建议他们住在自己家,当作道歉。
和诊所的平房比邻而建的医生的家是两层楼的房子,倖世躺在了铺在客房的垫被上。她喝过药稍微好了点儿,但没力气在隔壁的起居室和静人一起吃医生款待的晚餐。
“机会难得,能把哀悼的情形说给我听听吗?网络上也有不太清楚的地方呢。”
比田问了静人一些谁都会想问的事,哀悼的含义是什么,怎样找到哀悼的对象,不从家属那里拿钱吗,靠什么生活。
“咦,相当权宜啊。我还期待是更具宗教性的大玩意儿,结果很不起眼嘛。”
静人苦笑一声,回答说嗯是挺不起眼,他的声音也传到倖世的耳朵。
“那样的话,好几天之前,新闻里说有个死刑犯被执行了死刑,遇到那样的人你怎么做?对方杀了好些个人,但同样是一个人死了对吧。你会哀悼?”
杀了人的人你也哀悼吗……倖世也一直想问他。是打算忘记那人杀过人的事,仍然发掘出善良之处吗……可是,要是静人说杀人凶手到底没法哀悼,她一想到这里就害怕起来,于是始终没开过口。倖世等侍着静人对比田的问题的答案。
“这事我很是烦恼过。在杂志之类经常能读到死刑犯的生平以及狱中的生活,并不是不能根据这些在监狱门口哀悼……可一想到是杀了孩子的人什么的,我也没了这样的心。但这又偏离了自己定下的不论怎样的人都平等哀悼的规矩。所以这也是我自己定下的规矩,要是哀悼了三次被害人……要是能三次到访被害人去世的地方,我打算是不是也哀悼加害这个人的凶手。倒是还没有过这样的机会。”比田的闷笑声响起。听起来既像是讶异,又像是在感叹。
“这样的旅行不痛苦吗?你可真能忍啊。你怎么扛得住一个个死亡呀。”
“……是在我外出旅行的第二年吧,我对死者过于投入感情,有个时候尽想着自杀。因为出门旅行前家里人让我承诺过每年回家一次,我想着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至少要遵守承诺,于是回了家,坐在好友留给我的椅子上考虑着死法。当时,我妈对我说了一番话。她说要是迷失了自己,就没法达成目的。还说继续哀悼很重要不是吗。我妈或许感觉到我被死亡吸引着。那番话救了我。那之后,我就渐渐能够和死者保持距离了。”
这个人有母亲是吗,有家人是吗,和我不一样,这个想法在倖世心里翻滚着。他有回归的地方……并不是可以共赴黄泉的人……
“对了,你父母家是在神奈川?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你母亲的消息。稍等一下。”
比田离开了,谈话中断,努力听着两个人对话的倖世松懈了紧张。静人问她你吃点什么吗,她刚对这话摇了一半的头,沉重的黑暗落了下来。
有股被太阳晒过的灯心草的味道。是孩提时代最喜欢的味道。眷恋使她睁开眼。和着鸟鸣,小小的影子掠过落在榻榻米上的阳光。
倖世在比田家的客房里,身穿自己不怎么看得惯的睡衣躺着。挂钟走过了十点。不管怎样得找厕所,她打开起居室的门。门外是一条短走廊,她往外走到诊所的诊疗室。
穿着白衣的比田正在给老太太做检査。中年护士注意到倖世,和比田说了一声。
“啊,你起来了?身体怎么样?今天早上量的时候,热度倒是下来了不少。”
倖世朝她道谢。她或许从倖世随后的慌神态度看出来,说厕所在厨房旁边,不过反正顺便,你就用诊所的好了。背后传来大约是患者的老太太发问的声音,是医生的女儿吗?哎,不过你女儿不是去世了吗?
倖世回医生家换了衣服,叠好被子等着,比田似乎是抽了个看病的空当过来,简单地给倖世做了检查,并微笑着说再缓个一两天就该没问题了。
“那个……一起的人,在哪儿?”
她因为没看见静人的身影和登山包而担心,但不知该怎样对别人称呼他。
“坂筑君?早上他把诊所里面千干净净地打扫了,作为看病和住宿的费用。现在他到附近哀悼去了。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他了,周边有谁去世了,怎么去世的。”
“是吗……他,会回来吗?”
昨天,对孤独的恐惧袭来,她因此抱住他的时候,他回答说我不会扔下你,她愿意相信这话。但她又全无自信,对她过于不安而说出口的话,比田讶异起来。
“不好意思……你们不是夫妻对吧。也不是恋人?是所谓的信徒么。你是对他的行动有同感,所以一起走?你说的那番话可是相当理解他呢。”
是在说朔也昨天的发言吧。正当她不知该如何说明的时候,从诊所传来喊比田的声音。比田扔下一句你随便吃冰箱里的东西好了,就准备过去。
“那个,有什么能让我来做吗?打扫也好,其九九藏书他什么也好……”
_倖世打扫了比田的家,晒了被子,尽管比田苦笑说可不能硬撑哦,她还是做了自己和比田的午饭。一动不动地等着让人胸闷。她又做了晚饭,和比田隔桌对坐。
比田说,我把远处的事故也对他讲了,所以大概走了吧。
“要是你去追,错过了也很麻烦,姑且在这里等吧。”
据说这间诊所是身为比田恩师的99lib?医生回故乡开的,她在他死后继承下来。
“我有过一个女儿,要是活着的话比你大一些。她生下来就有残疾,学校的远足我一直都没法让她去。手术存在危险,所以我想尽可能往后,可那孩子盼着手术。她说想要尽情地跳来跳去,想去喜欢的地方,要是不能这样,就连活着也是无可奈何……手术究竟是拜托我的上司还是交给丈夫的恩师,我们为现在想想挺无聊的事而争执,最终拜托了丈夫恩师,然而……哎,结果呢,有好多事不顺心,我就一个人来了这里。”
“……这番话,也对他说了?”
“坂筑君?嗯,他听了我女儿的种种情况,我一直说到快早上呢。我说,为我们哀悼的时候,也把对女儿的,父亲的爱说一下……我感到终于可以原谅他。或者说,那个人也过得不好吧,我想我们是彼此彼此……心情有那么一点变轻松了。”
比田上了二楼之后,倖世在客房里躺下,旁边备有给静人的被子。到了第二天夜里,他仍然没有回来。
“不会吧,该不会是回父母家了吧……”据比田说,因为最近“哀悼人”的网站没有更新,她就用同样的词检索,在几天前撞见了某个主页。似乎是“哀悼人”的亲戚开设的主页,其中呼吁,万一见到像是“哀悼人”的人物,名字如果是“静人”的话,他的母亲在等着他,希望能告诉他尽快回自己在神奈川的家。
“详细的没有写,不过让人觉得是不是母亲生病了呢。”
她说把这事告诉了静人,还用诊所的电脑给他看了主页的画面。
倖世想,要是回了父母家,或许一时不会回到这里了。根据他母亲的病情,也有可能再也不回来。比田说他父母家的地址没有登在网上。
〈他会回来的。肯定回来。〉
钻进被窝之后,朔也以真挚的口吻说道,这口吻不像往常的朔也。
〈他说过吧,说不会扔下你。而且还有我。〉
“有你……?他和你做了什么约定?”
〈他知道,你没有完整地讲述我的临终。他会回来听这个。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哀悼都不会不当一回事,这就是他。〉
但是,到了早上静人仍没有回来。倖世打扫了卫生,做了菜,到诊所帮忙给换下的东西消毒,比田说,你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好了,就当在这儿当护士。
自己被抛弃了吗,这个想法掠过倖世的脑海。明明不是什么抛不抛弃的关系,这个词却缠在心上。你又被抛弃了,又被扔下了……
“好像挺好吃。你做了什么?”
声音从正在准备晚饭的倖世身后传来。在起居室和厨房的门槛处站着静人,他显得憔悴的脸上泛着笑意。要不是他身后出现了比田的身影,倖世就会将他一把抱住。
“有人在哀悼的地方介绍了其他的哀悼对象,不由得走远了。”
比田说道。静人没带背包,看来是先去了诊所那边。
“你好歹跟我们打个招呼就好了。她可担心了。你要道歉。”
“抱歉。因为你在比田小姐这里,我很放心,不知不觉就随心所欲了。”
倖世光是忍住涌到喉头的感情就已用了全力,她把脸转回厨房。在晚餐的饭桌前,静人的话比平时要多,他讲了哀悼对象的情况。比田饶有兴味地接话,倖世却没在听。难以名状的感情在胸中震颤、高涨,她想一口气都发泄给他,不过在比田跟前忍耐的过程中,这情绪郁郁地流走了。
诊所的电话在十点过后响起,立即被转到起居室的电话上,比田听了情况。
“我之前就一直给他看病的老爷爷好像不行了。我可能会晚一点回来,你们先睡。”
两个人在大门口目送比田坐车离开。风很冷,星光穿过冻结的空气,更加鲜明地抵达地面。她感到不想进门,或许是因为星星的闪烁,又或许是因为,在无法确定对静人的态度的情况下,她对两个人置身狭窄的空间感到胸闷。
“甲水先生也生气了吗?因为我老没回来。”静人神色松弛地问道,“比田小姐在场时没法问。”
“不……他说你肯定会回来。说你会回来听我说出全部……回来听他的临终。因为不论是什么样的哀悼,你都不会不当一回事。”
朔也出现在肩上,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回来了吧?〉
“那你能告诉我吗……甲水先生临终的情形。”静人说。
“你仅仅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就只是想听这个?”
近乎焦躁的气愤涌上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胸闷。
“那我就说给你。就只是难堪,没有秘密也没有其他。站在那儿的我拒绝了朔也先生,说还是做不到。他生气了。还动了手。可他终于放弃了,打算扔下我回去。为了让他停下,我追上去把他拽住,并且捅了他。但直到最后,我也没从他那儿得到……我想要的话,说我爱你的话。他好像在模糊的意识中把他五岁那年去世的母亲和我搞混了,说了胡话之后,他失去了意识。然后我清醒过来,喊了救护车……懂了?没有任何情况会改变你迄今为止对朔也先生的哀悼,对吧?”
静人沉默着。他看看倖世的右肩。又看看左肩。接着朝看不见的对方说道:
“甲水先生您能和我说说吗?您自己迎来临终时的情形。”
第五节
静人表示冷得彻骨,两人按他的建议回到比田家的起居室。倖世觉得在明亮的光线下很难把朔也的话传达出来,于是他们相对而坐,两人之间仅留了从窗户洒入的月光。
“向很多人问过话之后,我感觉到,即便同一个事实,只要立场不同,看到的情况就不同。在这样相异的视角之中,常常隐藏着让我想就此哀悼的情形。”
静人解释般说道。可对于使朔也的语言说出口的准备,也就是放空心灵并意识朔也这件事,倖世感到踌躇。她对此有些疑问,索性说明白了。
“他……也就是朔也先生,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不太清楚。这是在最近注意到的……他常把我脑子里的想法说出口,而且也有些时候,我在他说了之后发现自己想的是同样的事,于是吓一跳。所以,虽然我一直以为他的存在大概是亡灵……说不定,是我的妄想……不,也许是通过我的罪恶感或是精神上的冲击而产生的存在,就像是另一个人格……”
倖世说到这里,静人不知是怎么理解的,他的眼神沉浸在思索中,开口说道:“甲水先生对您的这一想法说了什么?”
“我对他也是第一次说……之前模模糊糊的,停留在疑问,没组织成话。”
“我问问甲水先生。您怎么看,对她说的话?”
倖世下定决心,放空心灵去意识朔也的存在。在她的右肩上,朔也口道:
“〈这话真可笑啊。她拼命读了我的藏书,也许多少有了些知识。只是,不管我是亡灵也好,是她的罪恶感产生的妄想性质的存在也好,情况有差別吗?就算她试图理解我是什么,我这个存在不会消失。>”
“哎,我正好也是同样的想法。”静人带着亲昵说道,就像在对朋友表示赞同。“我想不论甲水先生是亡灵,还是从罪恶意识中产生的内心幻影,都会知道奈义小姐没有讲或者讲不了的甲水先生临终的情景。我以为,如果他在这世上有什么不舍,那么为了升成佛……如果是奈义小姐内心的问题,那么为了消除心灵的负担……都该从他的立场把事实说一下。”
“〈这样做了之后,我会怎么样呢,你是这个意思吧。哎,行啊。我们开始试试看吧。倖世刚才所说的基本没有谎话。她应该也没打算隐瞒。她只是因为恐惧和不安,没能完整地理解自己的所见所闻。到曾经是废弃物处理用地的公园为止的经过就不说了吧。我对世界应有的状态和我自身这两方面感到绝望,按照连神佛都无从设想的剧情设计了死亡,让倖世拿了刀。正如我的设想,和我结婚并感到幸福的女人打算杀死我。无论神还是佛都没法阻碍我的计划。什么神佛原本就不存在。我仰望落下雨水的天空,笑着说,你看,不存在吧,并朝倖世张开双臂。〉”
倖世的耳边响起朔也通过自己的嘴巴说出的话,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在洒入窗户的苍白光线中悠悠摇曳,于是她看见了一模一样浮现的幻觉。
车前灯上挂着大滴的雨珠。打在地面的雨声把两个人和世界隔绝开。朔也张开的双臂伸向身后,他穿了一件衬衫的胸膛朝倖世这边挺起。
倖世握刀的手颤抖了。自己只要仅仅朝前踏出一步,就会把这个人,这条命,从这个世界抹掉,这样已经完全放弃了,应他的手指的遨请,她像个牵线人偶般挪动了手。这一次没感到最初那会儿的皮肤的阻力,手一沉,感觉如同把刀切进柔软的果肉。
朔也的呼吸加快了。被车灯照着的脸变得苍白,他突然屏住呼吸,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睁开眼。瞳孔的焦点没有对着倖世,而是朝,遥远的天空。
“……我想被你……生下来……”低语过后,倖世手上能轻微感觉到的他的身体的紧张完全消失了。
茫然地被雨水浇淋的时间持续了多久呢。也许仅仅是一瞬间,但身子抖得像是全身通了电,她为自己犯下的事情的严重而颠抖,呼唤着朔也。她摇晃他的身体,叫喊着,终于把他放下膝盖,进车里去拿手机。她一边叫救护车,一边回到他的身边,重新把他抱到膝上。
“没有死……朔也先生没有死……他活着……活着……”
她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不断念叨着,被救护人员问到什么的时候也这样答道。自己在医院接受治疗时也重复着同样的话,直到被身着制服的警官询问,说那么他是被谁给捅了,她在这时才第一次说了其他的话。这件事她不能让给其他任何人。
“是我。是我捅了他。”用力发音的话语响彻耳际,是我捅了他,仿佛是被这话音的余韵摇醒一般,倖世睁开眼睛。只见静人的身影在窗户斜斜洒入的淡淡的光线对面。
禁闭的记忆被朔也的讲述引导着,最后甚至像是倖世在叙述一样。“情况……你明白了?”她问静人。
“……嗯。”他短暂地答道。
“到哪里为止是朔也先生说的?是不是我也说了一些?”
静人有些讶异。倖世在问过之后也反应过来。既然是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也存在难以准确猜出是谁说了哪些话的瞬间吧。
“既像是甲水先生说到了最后,又像全都是奈义小姐说的。”
如果按照静人的话,她刚才幻视的情景,大概是朔也也承认的没有隐瞒的事实吧。倖世为调整气息做着深呼吸,“我至今为止没说过这幕,是因为觉得会难堪。我曾经自己骗自己呢……正如朔也先生说的,我只爱我自己。在口头上说爱他。但如果真的爱他,不论如何地被他讨厌,或是被憎恨,我都不会杀他吧。应该让所爱的人活着对吧。记得吗,最近你去哀悼了被强拉着殉死的—家人?父亲对妻子和两个孩子下手|的案件。我想他要是爱过孩子,就没法杀他们。熬过这些就是爱,对吧?我也没有真正地爱过他呢。我是因为不想把他的背交给别人……不光是这个,我不愿意自己奉上的爱被贬低成散发恶臭的行为……才依了他的话。我原来不想承认这一点。我以为自己是有爱的人,是拥有爱的能力的女人……朔也先生看透了这一点,引导了我,而我因为对自己的爱盲目,没能救他。而且,我还把目光从真相上移开。所以……朔也先生才会出现。为了责备我的谎言,我的欺瞒。”
“我不这么认为。”静人说道。他声音不高,却有着凛然的内核,一直抵达听者的深处。
“您说了强制殉死的事,我也不认为那个父亲的行为是爱。但我想,在考虑那样的事情之前有过爱孩子的时候。我在这件事上得以做了哀悼。在您和甲水先生度过的日子里,也有过感觉到爱的瞬间吧。这样的话,我就能哀悼,把爱当作确实在你们二位之间存在过的东西。”
“那是欺骗。在最最关键的瞬间,我选择的不是他,而是保护自己的爱。”
“您过去从来没真心喜欢过谁,认为什么时候死都行,就这样活了下来,这些事您之前说过对吧。这样的你遇到了甲水先生,因此想要活下去。渴望活着。就像遇到甲水先生之前的你曾经的那样,爱是无法从完全的孤独中产生的,不是吗?就算那是对自身的爱。你为了能够爱自己而需要甲水先生……因为有他,你头一回能够爱上自己。要是这样的话,已经……可以称为对他的爱,不是吗?”
“可是,他,朔也先生他……甚至附在我身上来责备我呢,他对我说不要蒙蔽,要正视我只爱过自己的事实,还说承认真相吧。”
“我认为,甲水先生爱过您。我打算这样哀悼。”
“你都听了些什么?我想让他说爱我。我这样恳求了他呢。可是,他拒绝了。他说这样的话他说不了,到最后的最后都拒绝了啊。”
“那是害羞吧。临终之际他不是说了吗?想被你生下来。”
“那大概是和自己的母亲搞混了。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和情人私奔而去世了,他仍然有留恋,想要再次作为母子来生活,不是吗?”
“一般人不会用‘你’称呼母亲。甲水先生尽管说不出爱你,但他难道不是试图向你传达同样的想法吗?他说过爱之类无非是执着,但你应该也可以在最后的瞬间逃走。如果贯彻对自己的爱,那你只要扔了刀,从现场逃离,找到其他的人生就好了。可你执着于他。你一直执着过来不是吗?你没有像他母亲那样扔下他逃走。他感到了满足。因为你,也就是因为奈义小姐,如果能再次转世的话,他想被奈义小姐生下来……在我听来,他是表达了这样的想法。”
“可是……要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说什么想被我生下来……”
“惭愧,这是我自己的解释……孩子是把生命托付给生下自己的人。他说想被你生下来,会不会是说交托生命的人是你就好呢。因为如果是你,大约不会逃避,也不怕牺牲,你会把一切都奉献给他吧……他拘泥于神佛的不存在。我感到,所谓的神或佛是一种象征,象征着某个奉献无偿的爱的存在。他也许一直带着伤活下来,五岁时被所爱的人抛弃的伤。应该献出无偿的爱的那个人选择了爱情,对他毫不眷恋地死去了……我以为,他在那之后否定了爱一类的情感,否定了神佛的存在,他—直否定着,却也更加强烈地渴求着。不……这样断定也是对他的失礼吧?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所以就算没有他母亲的事,他也许或早或迟都会对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感到厌恶,对固有的生死观以及神佛的存在抱以疑问。不过我认为,当他的心倾斜到想死的虚无之境,没有一个能制他,这也是事实。”
倖世记起静人的话,在他为死所困的时候,是母亲的话救了他。在朔也最初踏入虚无的世界观之时,要是有个能支撑他的人,那之后会有所不同吗?
“您感到被甲水先生的灵魂附身这一状态,如果是因为奈义小姐的罪恶感或是精神上的缘故而产生的,我要说,您这是误会了,甲水先生感谢您。如果他真的是灵,那是希望您看到真相……他期待指出您的误会,期待您理解他最后的话是对您表达爱意,他是为此而出现的不是吗,是这么认为的。我打算这样重新哀悼甲水先生。”
静人站起身,随即打开和院子之间的落地窗,朝着院子单膝跪下。他的右手举向月光澄澈的天空,左手垂向沾着寒冷夜气的地面,又将双手在胸前重叠。
倖世光想着一件事,一边凝视着静人哀悼的身影:“我,被爱过……?被朔也先生,爱过……”
电话铃声使她回过神来。静人不知何时在她身后拿起了电话。他着话筒讲了几句,回答了一声“我去”之后,他挂上电话。
“是比田小姐。听说患者去世了。是一位独自生活的老人,做病危通知的护工暂时回去了,现在只有比田小姐一个人,她说要是还没睡的來哀悼怎么样。说是不能让去世的人独自待着,所以她不能来接,不过那地方只要转两个弯,很好找,步行二十分钟。”
静人锁上门,率先往医生说的道路走去。只有拉开距离稀稀拉拉地亮着的街灯,但他带着手电筒,此外月光澄澈,走路没有问题。
刚跟着静人走起来,倖世感到背后有人喊自己。回头看时,只见朔也正从肩头往上飘到半空的黑暗之中。仿佛是她把一路背过来的他忘在那里。
怎么了,你留在那儿,不一起来吗……她问。
朔也微笑了。既无冷意也没有嘲笑之色,他露出纯朴青年的笑容,怜惜地注视着倖世。突然,倖世有种预感,他就要告别了。倖世迈步打算回去。朔也和着她的步子飘远,她停下脚步,可他仍径自往黑暗深处远去。
朔也先生,朔也先生,她呼唤道。他把头往后一偏说道,我就要走了。
走掉了……他已经走掉了。虽然不太明白这是不是他的灵,或是我的心灵产生的幻影一样的存在,可当我理解了他的爱……当我能相信他真的爱过我……他就走掉了,仿佛完成了任务。
可以生下你,我……她朝正在消失的朔也呼唤道。我可以生下你。假如你降生,我会竭尽全力,抚养你。
朔也睁开眼,像在做怪相。不要紧吗,他开玩笑地故意皱眉。他抬头看天,接着低头眺望地面,又耸耸肩说,自己接下来要去的是哪边呢。果然还是这边吗,他说着看向下方,浮起平时戏谑的笑意。然后,他点头说了声那么再见,随即温柔地一笑,缓缓、缓缓地远去了,最终融入了黑暗。
倖世当场深深蹲下,用双手捂住脸。她发出一个仿佛是从肚子深处涌上来的声音。有只手从身后放在她肩上,扶住她。您怎么了,这句话响在耳边。
“朔也先生他……死了。他死了。真的,去了……”
那天夜里,自从朔也被送进救护车之后,她无法相信他的死而一直没流的眼泪,如今毫无阻碍地滚落下来。
第六节
感觉到从缝隙吹进来的风自肩膀一路吹到背上。尽管静人说你回去等就好了,可倖世不想一个人待着,于是跟在静人身后在夜路上前行。
他们去的人家的院子覆着枯萎的杂草,墙壁发黑,浮荡着类似空房子的荒凉氛围。出来迎接的比田看到倖世,一瞬间皱了皱眉。倖世自己也知道眼皮肿着。但比田一脸什么也没看见的神色,把两人领到躺着死者的房间。
据说去世的七十三岁户主的肾脏和好些器官都有问题,最近一直是卧床状态。比田取下纱布给他们看的面孔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多岁。
在几乎没有装饰的房间里,从床上伸手能够着的墙上贴有十多张照片,这情景引人注目。照片以两个男孩子为主,也有的拍摄了像是父母的男女。照片陈旧,而且或许是接触了户外空气的缘故,全都变了色,仿佛加了黄色滤镜。
“是他的孩子。大人是他和太太。大的那个已快四十了吧。据说两个人都围绕人生方向和他大吵一架离开了家。听说太太去世的时候似乎有改善关系的机会,可他甚至不许.99lib.t>他们出席葬礼。他从前好像就性格乖僻。最近也是这样,对我和护工尽是抱怨,说庸医、差劲。但他常常表扬儿子们。说儿子幼儿园的时候赛跑很快,小学的成绩是第一名……他病倒之后,熟人还有政府的人联络了他的孩子们,可结果两个人一次也没回来。”
倖世重新看向死者。从仿佛只有骨头和皮的脸孔深处浮现出带着人情味的悲哀神色。死者的假面脱落,她看见了作为独一无二的存在的他。
“可以的话,我帮忙把穿的和床单换成干净的吧。”
倖世被死者的表情所吸引而提议道。她说自己曾在丧葬祭祀中心协助葬礼,也有过在孤老人住的团体之家担任护理的经验。
比田很高兴。护士因为孩子生病没法来,家庭护工也因为人手不足而没法在清晨之前过来。她说,尽管她做完了把体内排泄物清出去的处理,遗憾的是要在遗体开始僵硬之前擦身换衣服比较难。
“我也来帮忙。虽然我没有处理这些的经验。”静人也响应道。
“哎哟。你哀悼过好多去世的人,却没有死后处理的经验?”比田问道。
“嗯,因为我是在去世后一阵子到访……所谓总是慢半拍的男人。”
他自己似乎没意识到,比田和倖世则因为他带着滑稽的回答而忍俊不堪。笑过之后,三个人站起身,按照比田的指点,静人在厨房烧水,倖世从洗脸池拿了毛巾。比田从衣橱里拿出的床单和衣服或许是家庭护工刚洗过的,散发着肥皂的香味。
戴上比田递来的手套,静人扶住遗体,倖世和比田擦拭其身体。从脖子擦到细细的手腕,一边擦拭满是皱纹的手、手指还有手指缝,倖世不觉间想到了朔也。
自从被送到医院之后,她就没碰过朔也。没能清洁他被血弄脏的身体。在得以接受他的死的现在,至少要把眼前的死者的身体整理洁净,就像是代替他。比田夸赞道,你做得很好啊,就连这个乖僻的人也一定感谢你呢。
这是因为你,她对朔也说道。你说过吧,你为了寺院的宣传以及盈利而设立团体之家,并为了削减经费而让逃到庇护所的女人们来照顾老人,你说自己的行为是从恶意出发的。可我是由于当时的经验,才能够为这一位送行。你的行为和被人感谢的行为相连。因此,我要好好清洁这一位……我相信这和清洁你的身体相连。
给遗体穿上干净的衣服,换了床单,把被子放回去之后,总觉得死者脸显得清爽了。比田朝倖世和静人鞠躬道,我代表故人及其家属表示感谢。
“哪里,我得到了很好的体验,我这边几乎想道谢呢。”静人说道。倖世也有同样的想法。通过刚才的劳作,贯穿肩背的寒意减弱了,或许是因为活动了身体,全身暖暖的。
静人将视线投往贴在墙上的一张照片,说要在同一处位置哀悼。
照片似乎是盖好这个家的时候拍的,中学生和小学生年纪的男孩与年轻时代的死者以及他妻子模样的女性在修整过草坪的院子里站成一排,以新家为背景笑着。
静人刚出门走到院子,倖世追上去,说:“请把我也加上吧!作为感谢他的人当中的一个……他刚教了我死的感触,这是我需要的。”
静人点点头,踏入枯萎的杂草之中做了哀悼。
比田说要在这个家里打个盹,两个人留下她,回了她的家。似乎刚钻进被窝不久就天亮了,静人起床的动静传来,倖世也睁开眼。她感到时间虽短却睡得很香。
正在做出发的准备时,比田回来了,三个人吃了略早的早餐。比田打开晨报说,再过不久就是新年了呢。因为失去了日期的观念,倖世不由得惊讶道,已经是这时候了么。
“报上说在国外死了三十个普通市民。不过报道很小啊。这样的能哀悼吗?”
她把报纸朝静人摊开。他在仔细地读过报道之后,摇了摇头。
“要是写了姓名和年龄,还有家人和工作的情况等等,我就算在这里也可以刻在心上。”
“你相信什么神佛吗?也有让人想哀叹神佛是否存在的死亡吧?”
“嗯。不过,质问神佛的存在,这权力是死者家属的,其他人以死亡为契机考虑这事,我认为是不敬。还有,我在旅途中意识到,如果接触到悲惨的死而想要质问神佛的存在,就会关注去世的人的年龄以及有没有家人。心想还只是个孩子却为什么……家里有年幼的孩子却……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对于不具备足以动摇情感的特殊死者,就会有些区别,尽管还不能说是歧视。”
饭后,静人打扫了诊所,倖世打扫了比田的家。倖世得到比田的允许,在放在二楼房间的她女儿的牌位前合了掌。比田拿了张照片过来,说太难受了所以没放上。纯真的少女在床上做出V手势。比田说这是手术前一天的照片。倖世坦率地说了感想,说这是张相当好的照片。比田把照片装饰在牌位旁边。
“要是我也死了,就是一个人了……会没有任何人看护着逝世。”
比田以淡淡的口吻喃喃道。接着她朝倖世转过头,带着开玩笑的表情说:“你们有两个人,真好啊。就算有个万一,也可以相互哀悼……很踏实吧。”
倖世感到心跳加速。朔也走了的现在,她怀疑自己是否有理由继续和静人一起旅行。而且比田大概弄错了。就算她死了,静人也一定不会哀悼吧……
三个人在诊所的大门口交换了告别的话。比田把旧周刊递给静人,说别忘了带上。她曾说过这是放在候诊室的,患者会把看过的旧杂志拿来。这大概是他想要的,为了获得有关死者的信息。
“那么再见,朝着背影一直挥手什么的可不符合我的性格。”
说着,比田回了诊所。静人朝她深深行了一礼,倖世也跟着照做了。
巴士的终点是群山环绕的盆地里的城镇,以流经岩石区的小溪景色而著称。还开通了连接山村和地区的铁路,车站周边意外地繁荣。按照他从报纸以及收音机的报道眷写到笔记本的备忘录,要在这个城镇哀悼的对象共三件,有五个人。
山里的火药厂在今年五月发生爆炸事故,两名工作人员去世。在镇上打听了具体位置,因为不通公车,他们开始朝据说徒步需要三个多小时的工厂走去。
道路的一边是绵延着杉树的山,一边是悬崖,悬崖下小溪流淌,倖世和静人在这路上走着,并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关系的变化。迄今为止有朔也在。不论他是怎样的存在,他妨碍了倖世和静人从正面接触。当朔也走了,她不由得意识到,自己非常依赖静人。要是和他分开了,都没法想今后该怎么办。得以接受朔也的死,也正是因为有静人在。她感到朔也去得愈加遥远了。突然,她想到这不就是执着吗?朔也说过,所谓的爱归根结底就是执着。那么,对静人的感觉等同于爱吗……但静人对她一无所想吧。因为他的心被死者占据着。他关心的仅仅是死去的人。
路程走到一半,他们在杉树的阴影下休息。倖世边吃在镇上买的面包和牛奶,边试着问他。她小心地让问话听来像是玩笑。
“比田小姐她叹息说,自己是一个人,所以死了的话谁也不会哀悼?然后她转过来看我,说你们要是有什么可以相互哀悼,挺踏实,可是……”
“我打算几年走一次那附近。假如比田小姐有个万一,我当然会哀悼。将她作为爱过女儿,被地区的人们所爱,而且是我感谢着的人。”
“那么,我怎么样……假如有个,万一,你会哀悼我吗?”
静人讶异地看向这边。倖世装出坦然的神态,重新问了声“怎么样”。
“……要是有机会,对于去世的人,我打算哀悼每一位。”
“不过,不是现在。如果不哀悼三次被害人,就不哀悼杀过人的人,这是你对比田小姐的问题所回答的。拜访朔也先生去世的地方,到最近有两次了吧?”
“关于甲水先生,昨天重新哀悼过,我认为哀悼了三次。”
“……那么,要是我现在死了,你会哀悼吗?是这回事吗?”
她的声音不觉变尖了,静人更加讶异地看了看倖世。她避开他的视线看向森林深处,“可是,你怎么哀悼?我曾执着于朔也先生……要是这能称作爱,我确实爱过他,他也爱过我。不过,我是个没有被感谢过的人啊。”
“在我受伤的时候,你不是借我肩膀,帮我换了衣服吗?”
那本来就是我……她想回答,他却立即接下去说,“我还感谢通过你和甲水先生说上了话。能帮忙送去世的人上路,也是因为你提出来。比田小姐也为那次的处理感谢你。感谢你的人,也包括甲水先生在内,我认为有很多。”
很多什么的可不需要。要是能被朔也,还有被静人感谢,就足够了。
结束休息又走起来之后,她想,那么,什么时候?一跟在静人后面走起来,她就涌起类似于留恋的情感。一起再多旅行一段时间也行,不是吗……
不,不可以。如果长期继续旅行,静人说不定会疏远她。也更有可能在他面前露出比迄今为止更丑陋的一面。如果是现在的话,他会按刚才所说的想法哀悼她吧。可是,要怎么做……要是静人不知道她的死,就不可能哀悼。
“如果下山途中天黑了,也可以住在那儿吧。”
听到静人开朗的声音,她抬起脸。在杉树的深处有间小木屋。屋子的构造是用来摆放拾掇山林时所用的工具的仓库,同时兼作休憩场所,也许是很久没人待了,整间屋子像要坍塌一样朝内部弯着,墙板也朽了,有好些个小洞。
倖世将视线投向一路之隔的对面。陡峭的悬崖之下,溪水隔了二、三十米的距离流淌着。大概有大石头吧,四处溅起了飞沫。
“抱歉,我好像……腿变得有点疼。我在那间小屋等你行吗?”
“嗯,可以啊……不过你没事吗?”
“没事。倒是你会回来吧?一定会回到这里?”
“嗯……我当然要回来。怎么了?”
倖世仅仅回以笑容,当场目送了静人。再也看不见他走远的背影,她难受起来,毅然决然地分开草丛向刚才的小屋走进去。
入口的门脱落了,空无一的裸露地面延伸着,里面有大约二席的铺了地板的房间。虽然积了灰,但屋顶完好,所以并不太脏。她掸掉铺地板的房间的灰尘,放下登山包。
她想了—下要给静人写点什么留下。什么也想不出,她决定脱了鞋子再过去,作为跳河的标记。如果回顾迄今为止好歹活过来的道路,就集中在和朔也一起的日子,还有和静人一道的旅行。朔也的死很痛苦……但他被刻在了某个人的心上,作为确实懂得爱别人的人,作为有能力被人爱的人,并作为也曾经被人感谢的人。想到有些人处于身份不明的状态,甚至没法获得祈祷冥福,那么朔也大概是幸福的。
她脱了鞋,离开小屋。她经过杉树林,横穿过山路,来到俯瞰溪润的悬崖之上。她对自己说,别犹豫了。活着没法留在那人的心上。她悄然把脚向前举起。
传来了声音。尽管还很远,但能听出是在喊奈义小姐。她动摇了。请等一下,声音近了。别看,笔直走。倖世小姐,声音更近了。她是第一次被他喊名字。她的视线终于摇晃起来,静人奔过来的身影经过眼角。
那个人在奔跑……她回过头,视线对上了。那双纯粹地渴慕着某个人的阵子闪烁着近乎可怕的光彩,她因此过于不安,朝小屋那边往回跑。能把丑陋的部分呈现出来吗?就算被疏远也打算跟着他吗?小屋的门槛绊住了脚,她倒在裸露的地面上。从他身边逃走就行了。这样就可以不用给他看丑陋的一面,不用被他疏远。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被他从背后抱着拉了起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九九藏书
?你刚才是认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想让你、把我刻在心上……想让你哀悼我。”
她想喊,又忍住了。她发出如同耳语的声音:“要活在你心里……为了这个……我必须死……”
一瞬间,他的力度松懈了。他像是在茫然着。她立即又被紧紧地抱近他。
“你啊,已经,刻在了我的心上。”
她不解这话所指的含义。她沉默着,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深深地刻着。我们不是一起旅行过来的吗?就像你说过的,因为有你,我没被当作可疑的人,向人问话变得容易了,我想确实有过这样的情况。”
也可以对这话就此满足,她却觉得听来不过是表面之辞,犯拧的感觉高涨起来。
“我算什么?正合适的助手一样的存在?你对我的存在怎么看?”
静人说不出话了,随即,他的胸口抵在背上的膨胀告诉她,他深呼吸了一下。
“刚开始一九九藏书起走的时候,我有过不自在的感觉。你、一会儿肌肉酸痛,一会儿必须帮你弄掉水泡,坦白说,也有过一些时候,我觉得明明可以再往前走点儿。不过,在一起旅行的过程中,有人一起考虑哀悼的含义,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好几次有这种感觉,在持续了沉痛哀悼的日子,晚上能和你说说话,要是我一个人待着大概只会低落的心就此得救了。尽管我说自己学会了和死者保持距离,但逐一拜访死亡的行为让人提不起不想迈步的时候,我一感觉到你在身后,就好像有人在背后推着我。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害怕你不在,早上起床只要确认到你在旁边就松了口气。一起吃饭,谈论哀悼,共同拥有风景的美以及自然的可怕……
“全都成了快乐的事。你住宾馆的时候,我就会不安,怕你是不是不回来了。两个人去澡堂,我在说好的时间来到外面,只要看到你的身影就心跳加速。即便我期盼着就这样长期一道走下去,还是知道这没可能,忍耐着没说。在这样的时候,我听到了你和甲水先生之间的事。”
“我心乱如麻。我没法应付心情的紊乱,对你说别再一起旅行。那时候的感情也许接近嫉妒。不是单纯的吃醋,而是一种好像恐惧和焦躁的心情,因为你和甲水先生的关系没有我进入的余地……但能和甲水先生说上话这件事,不仅仅是和去世的人说上了话,我感到得以被接纳进你们二位之间,心里高兴。和甲水先生的交谈让人愉快,我开始喜欢他。可是,得以理解他的心情这件事,也通往和他的告别……他走了,变成我和你两个人,我感到更加难以分开了。我说过我喜欢甲水先生,而甲水先生他,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你。所谓喜欢他……这就是说……”
倖世再也无法忍耐,在他的臂膀里转过身体。她像个索求爱的婴儿那样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她感到他的手在自己背上。她被与其说是喜悦更像是渴望的不满足感驱使着,用身体诉说着无法成言的感觉。你需要我?我真的刻在了你的心里?
静人抱着她试图起身,相互之间的平衡一歪,他们倒进了铺着地板的房间。他身体的热意传来。或许是因为刚摸过遗体的冰冷,活生生的人的肉体越发让人感到滚烫。她索求着这热度,当作是自己活着的证明。静人的胳膊也加了力。他的激烈就像是长久压抑的冲动一次迸发出来,倖世因此感到脊背疼得仿佛要折断了,而这疼痛又变成了喜悦?她贪婪地渴求着他,她自己也被渴求着,重叠、抚弄、张开、紧紧拥住。这弹性、这隆起、这温暖,满溢于心,是只有活着才有的丰盛。
她把耳朵抵在静人的胸口,倾听着心跳声。刚刚飞快的脉搏逐渐沉稳下来。
“……我活着。”倖世一无所想地喃喃道。静人的微笑通过胸口的震颠传来。
“……活着呢。”他答道。
天黑了,他们依从身体的生理规律吃饭排泄,随后重新抱在一起。两人钻进静人那个据说是外国制造的稍大一些的睡袋,笑着说果然还是窄了,一边依展着躺下。
倖世醒来的时候,外面依旧昏暗。她悄悄出了睡袋,套上防寒夹克,借着月光在小屋外解了手。她因为寒冷而抖抖索索地回屋,静人已经醒了,开着手电。她浮起害羞的笑容,喊着冷啊冷祠时抱住他。他也发出滑稽的声音道,哇,好冷。他也出去解手,回来相互暖着的时候,他们自然地交缠了身体。
倖世看见,朝阳洒到了小屋的入口附近。静人在身旁睡得正香。她呆呆地想道,结果昨天没哀悼任何人……也没打开过静人当作每天功课的哀悼笔记本。就是说他光想着倖世,没有让思绪驰骋于死者。她明明应该高兴,她明明认为这是幸福……可她却不知为何感到内疚。
用过比平时晚的早餐之后,两个人往静人昨天没能哀悼的火药厂走去。没过多久,倖世注意到静人的脚步有些快。和一般人走路的速度没同,曾经是重重踏下的一步步显得轻了。尽管嘴上不提,但他是不是对昨天没做哀悼这事感到在意呢……也许是这种类似焦虑的情绪从步伐上呈现了出来。
火药厂关着坚固的大门,不见人影。门上贴着纸,写着因为过年休息,昨天结束了作业,重新开门要到来年六号。要是昨天也许就能听到哀悼所需要的话,结果扯了静人的后腿,倖世对此道了歉。静人说这是没办法的,在门前合起双手,仅就死者的冥福做了祈祷。
他下山的脚步仍然迅速。尽管如此,等回到镇上已是傍晚,今天的哀悼已经没戏了,两个人在遇见的澡堂清洗,又在超市买了食物,像是能露宿的地方只找到一处旁边有派出所的公园,他们便拔腿前往昨天的那处小屋。
打开手电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在小屋吃过饭之后,两个人像是自然而然地抱在了一起。
因寒冷一颤,倖世睁开眼。脊背紧贴着静人的胸,但赤裸的肩膀从睡袋露了出来。从破损的板壁之间可以看见星星。她感到不安,仿佛被冷冷地盘问着。
静人今天也没能哀悼,也没有翻开笔记本。不是因为你的缘故吗……她感到星星在这样谴责着。她再也待不下去,出了睡袋,摸索着穿上衣服。她转动放在枕边的手电的摇杆。静人的睡脸浮现出来。对着这张没有戒心的纯真脸庞,怜惜涌了上来。我不想连这个人都分开。但是,可以吗……这样可以吗……
她从静人的登山包拿出记有哀悼的笔记本,试着翻开。排列着众多死者的记述。她也一起到访的记录映入眼帘。因为父亲强拉着殉死而去世的一家……被冲到水渠的男孩……骑摩托车时撞到卡车身亡的青年……和比田一起做了死后处理的男性……也有比.99lib.田的女儿的记述。本该有这些人存在的地方,现在是不是被倖世给占了呢,这一恐惧涌上来。可以吗,这样可以吗……星星眨着眼睛说。
倖世慌忙把笔记本放回去,关掉手电。她钻进自己的睡袋,蜷起身子从星星们眼前藏起来,忍耐着胸闷之感。她尝试着逃进睡眠。
感到空气的摇曳,她睁开眼。周围已经泛白,旁边的睡袋是空的.静人穿着衣服,面朝从小屋入口探进来的微明光线坐着,摊开了哀悼记本。视线每移动一行,他的侧脸就一缩,仿佛被针扎了似的。他是在对两天没翻开笔记本感到有罪吗?他苦涩地长出一口气,把笔记本放回登山包,随即拿起周刊。是从比田那儿拿到的杂志。他读了少许,或许又难受了,打算把它放回登山包,正在这时,他遇上了倖世的视线。他的眸子温柔地笑了,说早安。倖世藏起迷茫,回以问候。她对直接问及静人仿佛在痛苦的表情的含义感到不安,但也没法沉默。
“这本周刊是比田小姐给的吧?登着什么样的报道?”
“噢……我在打扫的时候看见,就拜托比田小姐说我想做笔记。是点旧的一期,不过刊有凶杀案的报道。是个被大幅报道过的案子,你可能也记得。被害人的身份不明,我原以为是不是没法哀悼,却由这篇道知道了被害人的身份,而且上面详细地写了这位女性爱过谁,被谁爱过等等。”
倖世让他给自己看了报道。从标题来看似乎写了这样的真相,被活活烧死的自称十八岁的女孩其实是一位二十六岁的女性,还拥有这样的过去,她曾失去所爱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哪儿也没有撰写这篇报道的人名。就是说,这大概是周刊全体成员的采访。
“那么,这样就能哀悼了啊。你不想多有些这样的报道吗?”
倖世故意用明朗的调子说道,静人露出复杂的笑意,也显得像是寥。
“我想要真能这样就好了。只是……就算每次都能读到关怀备至的者的报道,仍有更多的死亡就连报道也没有,我没办法知道这些死亡对吧。所以,我有时候像做梦一样期盼着,希望能有具体知道某人的死的什么人,在死亡发生的时候将其刻在心上。”
“这样的情况没有可能。要说你所做的哀悼,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静人扭曲了表情,仿佛有什么苦涩的块体堵在胸口。
“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就这样继续哀悼吗……”
感觉听到了他内心的呻吟,倖世着了慌。看似冷静地旅行着的他,在与朔也的交谈中坦承过,事实上他是通过压抑感情才好歹执行了哀悼,当时他还只是淡淡地说起,不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怀疑。可大概是和倖世的关系解开了一直以来被束缚的情感和欲望,使他产生了迷茫。
“我经常会有这种时候,发着呆,一颗心不动弹了……在做完哀悼之后的短时间内,我会陷入一种甚至连虚无感也没有的、或许该叫做麻木的状态。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讨厌感觉,觉得自己的影子在变淡,仿佛就要这样消失掉。刚才我读笔记还有报道,就被同样的感觉所侵袭。”
远处传来了雷鸣。或许因为在山里,仿佛连续击打日本鼓的低响迅速逼近,让人觉得雷什么时候掉在脑袋上也不足为奇。
“……你可能是累了。考虑休息一下,怎么样?”倖世建议道。静人深深吐出一口气,用手心重重地搓了搓脸。
“……我害怕啊。害怕一旦休息了,会不会再也没法回到旅行……”
一道光闪过小屋入口和墙壁上的洞。紧接着响起了用力劈裂大树—样的声音。倖世以为背后的墙裂开了,当即挨近静人的背。他的身体没了紧张,像是在以近乎放弃的心境坐着,觉得当场被雷打了迎接死亡也没什么。
光再度闪过,雷鸣摇撼着周围的空气。很快下起了急雨。
天完全亮了,吃过饭后雨仍没有停歇的样子。因为天气状况限制了走路的时候,静人便重读哀悼记录,或是根据誊写了报道的备忘录考虑今后的行程,他在这一天倚着小屋入口的柱子,默默地看着雨。倖世感到憋闷,几乎觉得不如自己出去哀悼。但雨衣之前掉了,还没买到。
静人回到搁在泥地上的登山包这边。他拿出雨衣迅速地穿上,一边说:“我去一下火车站后面。去年因为台风吹落的瓦片砸在头上,有位女性去世了……可能的话,我还要去一下车侧翻导致两人死亡的现场。因为下雨,请你在这儿等着。我在天黑之前回来。”
他留下登山包离开了小屋。就算他带走了背包,也不会感觉到被扔下的不安吧。可是,等了一会儿之后,倖世想要査证一下他的哀悼。是和迄今为止一样的哀悼么……她的存在,会不会成了哀悼的阻碍呢。
雨转小了,她在毛巾上加了旧报纸,顶在脑袋上走到外面。她小跑着下了山路,来到车站的时候,报纸碎成了一片片,化了一半。
倖世在偶然瞧见的火车站小卖部买了雨衣。并向店员询问了去年的台风导致的事故。倖世见她皱了皱脸,问她是不是之前有人问过。对方点点头,回答说不久之前有个男人问过。她让店员讲了事故发生的大致位置,正打算走,店员讶异地说:
“去世的女性是个特别的人吗?我听说是个普通主妇来着。”
跑起来之后,答案浮现在她的脑海。没错,是个特别的人……不存什么普通主妇,也不存在所谓的一般市民……特别的人正在死去,特别的人正在被杀。
事故现场是离火车站不太远的住宅区里的小路。没有静人的身影,她张望过几条路,在大路边的电机商店跟前认出了他的身影。为了明天的元旦,店外已摆放着松树的装饰。静人像是已经听过讲述,朝店内了鞠了一躬,又走进隔壁卖正月年糕的日本点心店,他在几分钟后出来,然后去了旁边的店。
一名店主模样的男性从日本点心店出来,讶异地看了看静人,和电机店打了招呼。因为仅仅是询问因去年的台风去世的人的情况,店主大约不至于报警,可一定还是把静人的存在看作可疑的人。远远看去,齚人与平日的冷静印象不同,他以并不从容的表情转悠着,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在问骨肉至亲的情况。
倖世从他身上移开视线,暂且先回了车站。车站跟前停着救护车,,像是刚接了人,救护车鸣响警笛,匆忙朝一个方向驶出。虽然不清楚赴什么人被运走,但她祈祷着,如果其性命危笃,请救救那人。
她在这时反应过来。每当看见救护车,静人便祈祷般双手交握,那是不是在祈祷呢,祈祷着无论救护车里的是谁,请救救那人……倖世尽管通过和静人的旅行理解了死亡对谁都一视同仁地造访,同时仍然觉得哀悼和被哀悼这些行为让人难受,她常常感到,倘若是能够活着的性命,就希望那人尽可能地活下去。不难觉察,既然是一路持续哀悼了众多死者的静人,这一愿望该是更为强烈的吧。
回到小屋的一路上,她流着眼泪。既非悲哀也非痛苦。眼泪却停不了。
〈在等着。死去的人们在等着哀悼自己的人……〉
同一句话反复响彻脑海,仿佛是朔也说出的一般。
她一进小屋,便把静人的笔记本从头读起。被企图施暴的犯人用毛巾堵着嘴杀害的年轻女性的情况,倖世也记得。附近的人打算谈及对已经逮捕的犯人的愤怒时,静人自始至终只问了去世的女性的情况。对于问他难道不对犯人感到愤怒的倖世,静人回答说,作为外人的自己所他做到的,仅仅是在有生之年记住充满爱和感谢的美好女性确实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在笔记本上也有关于朔也的记述。没有打开笔记本的两天里,朔也他也被忘却了么。如果倖世一直占据静人的心,有可能就连朔也都被从静人心里挤出去吗……
对此,她作为他的家属感到痛苦。
天黑了,雨停了,倖世刚重新读完笔记,静人回来了。
做了怎样的哀悼,倖世没问,静人也没说。两个人在饭后自然地进了一只睡袋,平静相拥。山中的冷意包裹着两个人,这是个纵然赤裸紧贴也几乎冻僵的寒夜。
不久,除夕的钟声在某处响起,周围的寒冷空气被余韵所震动。
“到了早上,就算两个人都冻死了,谁也不会哀悼我们呢。不过,如果你死了,我活着的话……我一定会哀悼你。”
倖世把嘴唇贴在他的脖子上说道。静人苦笑的动静通过呼吸传来。“什么感觉?自己被哀悼什么的。”
“我想都没想过……不过,不知怎的,有种‘呼’地放了心的感觉。”
“哎,你为什么一直讲敬语?就像没变亲近一样。”
“……因为要是突然改变用词,我总觉得有点怪。”
“那么,我真的在对吧。就算活着,也刻在了你的心里。”
“嗯,你在。”
倖世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她想会不会听见除自己以外的、刻在他胸中的死者们的声音呢。活着的自己混杂其中,他们会不会感到憋屈,会不会生气呢?
“就到这里,我要向您道别。”
她毅然说道。静人沉默着,仿佛已经觉察到一般。
“要是就这样一起待着,你没法对哀悼倾尽所有,大概会难受,而且甚至说不定会开始恨我。话虽如此,我认为你没法停止哀悼之旅。你说过,你有过胸闷的想法,觉得哀悼了某个人,不哀悼下一个人行吗。你还说听得见一个声音,问你能忘记那个或这个死者活下去吗……我感到,这是因为你被去世的人选中了。因为默默无名或是因为寻常的死亡而被忘却的人……无依无靠的人,死了更加被厌憎的人……这样的人们的灵魂或许一直在等着你这样的人。我想会不会因此,灵魂们把你从死者到死者地介绍过去……当然这只是我类似妄想的想法。可以认为,朔也先生,以及你迄今为止哀悼过来的人们一定会这样想,会希望你继续哀悼……作为失去爱人的人当中的一个,我也这样想。”
“……分开后,你打算怎么办?”静人的声音痛苦地响起,仿佛试图藏起体内的疼痛。
“对朔也先生,我打算暂且先去那地方哀悼一下。那之后,可能的话我想追赶在你身后。想参考和你旅行学到的东西走访去世的人们。这样的人再有一个也好吧?一直走下去的话,一定能和继续哀悼的你在某处相见吧……而且,我还有一个不希望你结束哀悼的理由。”
因为害怕坦诚相告,倖世把脸更贴近他的胸膛。
“万一你放弃哀悼的话,我们告别的时候,我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哀悼。可是,只要你是‘哀悼人’,就算分开,只要知道我死了,你一定会为我哀悼。作为爱过甲水朔也,被他爱过,而且爱过坂筑静人的人……”
静人的胸膛鼓起,又随着他的深呼吸而恢复原状。
“……我要你把我当成一个被爱的女人,被坂筑静人所爱的人来哀悼……”
倖世再一次希求了他。并不是把他当作热的块体来贪求,而是紧紧抱住他,让手作为手,让脚作为脚,让手指作为手指,来细致地确认着肉,确认着他这个存在。
新年的早上,两个人做完出发的准备,下了山路。几乎在同时,处于俯瞰的树林对面,朴素的民宅窗户亮起了灯。让人对人活着这件事感到珍贵,仅仅对这件事。
“你能拿着这个么。”静人说道。不是敬语。递过来的便条上写着神奈川县内的住址。“是我的老家。要是有什么事,你过去看看。家里人都是好人,而且说不定能联系到我。”
大概,这是他包含了万一她怀孕的情形在内的体贴吧。可她并不在那个生理期,同时也做好了一个人努力下去的心理准备。尽管如此,她想到如果这能让他放心,便接过了便条。
抬起脸时,她在静人的肩上看见一个线头。她一伸手,线头就动了。是一只细腿蜘蛛。它闪过倖世的手飘到空中,消失在晨雾里。在她为这短暂的生命的前途而担心的心里,掠过了牵挂着外出旅行的静人的家人的影子。她把视线投回到接过来的便条上。
“……我从比田小姐那儿听说过,你母亲,是不是可能生病了?”
“不,是我那个忘乎所以的堂弟的主页,所以可能是闹着玩写的。”
“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我妈具有活力,开朗,常常开玩笑让大家笑,总照顾别人,是个好像不会生什么病的人。所以呢,我想这果然是我堂弟的恶劣玩笑吧。”
“可是……我觉得你回去看一次为好。事关家里人,可别成了慢半拍的男人。”
静人仅回以柔和的笑意,却没回答要怎么做,他把背上的登山包往一挪。
“那么再见,我就这样爬上去,翻过山……”
“……你先走。我想看着迄今为止一路看过来的背影。”
静人点点头,背朝她迈开步子。倖世忍住了想要抱过去的念头。
朔也先生,她在内心深处呼唤道。你说过,爱之类不过是执着。我放开了这一执着。放开了对他的执着。可我认为这是为了他,同时一定是为了我,还为了以你为首的众多去世的人……这该称作什么呢?放弃执着……是不是也可以称作爱呢?
静人停下了脚步。倖世屏住呼吸,祈祷他不要回头。一旦回头,难得的决心便会崩溃。静人似乎也在迷茫,低着头没有动弹。他缓缓探出脚。就这样一步一步地,仿佛踏住重要的东西一般走去,不久他便转过弯,消失了踪影。
好歹支撑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倖世坐在当场。昨天的雨形成的水洼旁留有静人的足迹。就在她怀念着他凝视水洼的时候,足迹忽然变亮了。
她一惊,抬起脸。一点光出现在远方的山脊上,转眼间胀大了,把周围的雾霭和云染成了明亮的紫色或桃红色,并朝着倖世笔直地传来金色的光。
脸颊暖呼呼的。她想这或许就是答案。要把放弃执着称作什么,这是对她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朔也那里或是从更多的人们那里……倖世伸出左手拂过静人的足迹,又展开右手接过太阳光,将双手重叠在胸前。
我会走。请守护我。我会一边从踏出的脚下感觉不可替代的人们的生命,一边向前走去,朝着肯定会在某个时候再见的那个人。
倖世起身背上登山包,朝着往镇子下山的道路缓缓踏出脚步。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