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峡流》 一 天刚刚下过雨,这条并不宽阔的河道激扬着浑浊的乱花。 河对岸青青的田野刚刚插秧不久,纤嫩的幼苗,正沐浴在这有着充沛的雨水滋养的土地上。不远处翠绿的山坡上斜倚着几棵颓驰的老树,浑身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树干枯黑湿润,枝头星星点的嫩绿勉强装饰着他们衰弱的生命。但勃勃生机的绿色覆盖这片大地,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希望来。 就在这春雨霏霏的时令,河床下游的一片开阔地带,这道腾腾的激流奔向东方,喧腾的浪花不停的拍记击着两岸沿河而筑的民居,给这一带居住在这里的人带来不同程度的灾难。 虽说是民居,却也只是一些由茅草和木柴铺架而成的陋屋,勉强能够遮风挡雨抵御寒流。 人生活在里面多少还是有些艰难,但这确实是这里大部分居民的生活环境。 当然,除了两岸河边的这些简陋茅屋,河道两岸的开阔地中间,还是有不少看上去像模像样的木制房舍。但不多,更多的还是这种破落的茅屋,占整个村子的一大半。 小村庄的北边,是村里人耕作的田地。这是全村人的衣食来源,极为重要。一场期待已久的春雨刚落,青青的田地里已有不少大人孩子的身影在急急行走,奔忙于泥泞的自家耕地。 一场雨下来,横卧村野的大河水位大涨,漫过河岸溢进了不少农户的衣食之本的田地,此次“遭难”的农田不在少数。一些农妇正摊坐在各自已成为泥潭的田地,嚎啕大哭。 附近赶来的人都摇头叹息。这类天灾,远不是他们人力所能抗衡的。 叹息安慰之余,有几个年纪稍长的男子眼神忧郁的盯着不远处仍在宣泄不止的大河,又瞅瞅自己的田地,似乎都若有所思,慢慢的退出了这个“自主集会。” 老人抬头看青蒙蒙的天,沉默无言。妇女不知所措的呆立一旁,调皮的孩子已在“泥潭”里耍开了,一双双小小的眼睛在耍腾时仍不忘打量大人的神色,眼神稍有不适便会立即敏捷的越出。 待到发现大人没有责怪的意思,便嬉笑着摆开了阵仗,“孩童们之间一场大战已不能避免”。 也有不少人从家里的窗口看到窗外的一切,大多不做理会,缩着头隐下去了。 察看“灾情”的农户们料理完毕后,个个忧心沮丧的回了各自的家。 村尾河岸处的一间茅屋外,一个年轻男子显然刚从农地回来,浑身湿透。两条健长的腿上糊满了污泥,他从竹竿上取下一块粗布,转身矫捷的越下河岸。他细心的擦拭着自己身上的污迹。痛痛快快洗了个脸,粗布拧干往肩上一搭,又上了河岸,向茅屋里去了。 年轻男子进屋后,里房立刻迎出了一位年轻的女子,双眼之间的深情毫不掩饰的倾注在男子身上。 “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吧”,女子问。 “不堪目睹,不少田地没救了,大家正思量对策呢,看怎样应付今年的秋收”,男子回答。 “唉,这样啊。”女子的情绪有点低落。 “我去准备晚饭,你肯定饿了。”年轻女子说着往里屋走去,又回转身来说: “陆郎,我相信你!” “嗯,我会全力帮助村子的,放心。”年轻男子又一把拉住了年轻女子贴着她的耳朵说,“不,我不饿,倒是你,我担心你。” “哎,陆郎,你就放心吧,我,我好着呢。” 年轻女子被男子的举动搅的害羞起来。一双清澈的眼睛,直视着年轻男子。 “有你在,我一点事也不会有事。” 年轻男子避开年轻女子的目光,抬头望着潮湿的屋顶。” 女子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去,立即笑了。她牵起他的手,劝他不必太在意。 居住环境确实恶劣了点,妻子能接受,可以不在意,那是因为有他在。可他怎么能够接受目前越来越糟的住所呢? 倒不是说男子不能忍受环境的凄苦,她真正所担心的是年轻女子也就是他妻子的“不适”。 他知道相信妻子深深的爱他,只要与他在一起就会忘记周糟的苦,只觉快乐与幸福。 但现实生活处境的残酷恶劣,并不允许年轻男子为精神上的满足就可忽略物质环境的局限性。 更何况,此刻的温馨,还能维持多久呢?他不知道。 陆深已经打定想法,尽快远行。不能再拖延下去,越快越好。 二 陆深与这个年龄段的青年男子应有的思想和行为能力很不一样,他才二十五岁,这是一个人人生的重要起点。他的经历有点特别,或许正是那些“传奇”般的早年经历,造就了他沉稳思考的习惯,使的他无论面对大事小事都比其他年轻人更深思慎取些。 陆深不是一个鲁莽冲动的年轻男子,但是,他做了这个有违内心的决定。 这很显然经历了残酷的思想竞争,陆深在烛光下细看着伏在木桌上昏昏欲睡的妻子,眼泪已渐渐浸润了双眼。 吃了两口妻子做的饭菜,却再也无法吞咽下去了。因为,眼泪已经汹涌,自己又声声哽咽。 一回想到做出的决定,便在没有心思吃饭,只觉得时时心如刀割,难受而痛苦。 烛光下的婉灵安静贤淑,婉如一位睡着了的仙子。静静的坐在对面,看着自己享用她亲手做的饭菜。 婉灵很喜欢这个时刻,不管陆深怎么劝都从未停止过。她喜欢这样静静的看着陆深吃着她细心为他准备的晚餐,看着陆深一口一口吃下,不时还给自己喂一口,两人瞬间的相视而笑,还有比这更能接近幸福的了。 可是,陆深为什么劝呢?因为婉灵身上神秘的病症——无征兆的突然昏睡,次数来越多越多,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几近危险的程度。 现在,婉灵还是坐在那里,痛苦般强忍着坐在陆深面前。 但意识却微弱般毫无,没有了心有灵犀的微笑,只是疲惫中带着兴奋的细看着她的陆郎。 婉灵睡着了。 陆深的眼泪到底是没有在妻子面前倾诉,倔强的深潜于内心深处。 扶婉灵睡下时,夜已深了。 陆深没有睡,烛光还有残余,他要翻阅书籍,查点资料。 烛光耗尽,依然无果,陆深也只得睡下了。 陆深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颊,叹息着。 感受到婉灵身体轻轻的颤抖,陆深紧紧抱住她,不一会,停止了,继续无知的昏睡。他的内心是悲痛的,恐惧的。或许,在悲痛和恐惧的背后,还有一大片光明,只是,暂时未能发现那一丝阳光罢了。 他,一个平凡的山间农人,受过良好的教育,浸染过许久的圣贤书,讲过学,但终因未能入仕。家族因供他读书而衰败,一场巨大的天灾过后,家族四分五裂,亲人之间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这一切已经够惨烈的了,但陆深并没有被这绝境所击倒,他没有普通书生的软弱无力,做事干脆爽利,丝毫不拖泥带水,且面面俱到,人人称赞。 年少的“变故”让他的心过早的锻炼起来,他心想,做官不成,从农当无人可阻。几经辗转,寻的“水庄”,也就是夫妻俩目前身在的这个村庄。委身耕作事农,生活虽然清贫,但也无忧无虑,快然自足。 但是,陆深深信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是足以辅佐明君兼并天下的。证据是他在学宫读书时随口吟得的诗句,同僚争相传诵,自己写的文章策论,教师观后私自掖藏,连院长也曾语重心长的公开表述过:“陆雨之才德,必将名世,”等等事例。陆深本人也有点疑惑了,但后面曲折丛生,灾难不断,变故迭起,陆深又突然消失了。 这个时代,社会动荡不安,诸侯之间征战连连,华夏大地处处哀鸿遍野,百姓苦不堪言。文士入仕艰难重重,且稍有不慎就可引来杀身之祸。贤达之士归隐深山,苟且之辈偏安一隅,不为社会百姓思谋福利,极尽压榨索取,更加重百姓的负担。 相比之下,文化趋于繁荣,学界太斗纷纷著述立说,一时间书生大增,讲学已形成一种重要的文化传递方式。庙堂内声声诵读声中,男子愚昧渐退,学之风渐浓。 贤达名士不出,圣明君主不第,使陆深那颗原本火热的心渐渐熄热,长久的冷静分析之后,陆深已然看开。闲逸之余寄意山水,这与其他许多自视才名而不能施,孤高清傲的圣人子弟大不相同,这中间所造成的悲剧,不在少数。 自己可算是幸运的了。 这么想着,陆深也睡着了。 三 第二天天微明,陆深起的很早,他要趁早上村里人未醒时,去村庄西面群山里采摘一些新长出来的山药。 在外人眼里,陆深婉灵这对小夫妻算的上是方外的神仙眷侣了。 二人了无牵挂,傲世独立般居住在河岸,不问世事,生活甜蜜多姿,不知羡煞多少村里年轻的姑娘呢。 她们所想的自然是陆深,但对婉灵却并没有丝毫不满。她们认为,陆深哥和婉灵姐都是天上的谪仙,下了凡间,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为了不必要的麻烦,陆深对时间的把握总是让她们一次次失望。 陆深听到这些传言总是摇头一笑笑,婉灵听到了倒是平静的多,微笑这面对。 清晨的山道露水充沛,昨夜下了雨,空气也是格外的清新,东边已有太阳的曙光倾撒过来,照在陆深的身上,驱散了淡淡的寒意。陆深爬上一棵树,摘下几颗泛红的果子,在山林里边走边啃,不时弯腰采撷一些不知名的草药,放在背后的编篓里。突然,陆深停下脚步,呆立一会,又迅速向前走去,口中激动的念叨着:“错不了,《药经》中的藜参花!还有……” 婉灵醒了,她睁开眼转向旁边一看,幽幽的说:“陆郎真是的,我的病明明没那么严重,他却天天紧张的很,采药也不叫上我一起去。” 但她转眼又想到,自己昨晚居然那么困,在木桌上就睡着了,陆郎又绝不会叫醒自己,她还没好好看看她的陆深哥呢,今晚绝不能再这样了! 嗯,去做早餐,就做陆郎最爱吃的青菜,别人做的青菜陆郎是不会吃的,这是她的特权,嘻嘻,陆郎真是好样的。 下了床,婉灵突然感觉一阵晕眩,几乎跌倒,她扶住了梳妆台。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想,一点贯常的小毛病,不能让陆郎看到,不然陆郎会急的几天都夜不能寐的。 在梳妆台坐下,她开始打扮起来。其实也不是打扮,简单梳个头发,整理一下衣服,就行了。尽管如此,仍然掩饰不了窈窕的身姿。 婉灵的容貌在整个邺城都是有名的。 在镜中比划了几个女孩子都会的俏皮动作,婉灵笑了笑,起身忙去了。 陆深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林家的二小姐,一个十八九岁的活泼的女孩子。 是林冉先向陆深打招呼的。 “陆深哥,早啊!去那里呢?” “回家去,”陆深说。 林冉说:“喔,陆深哥,时辰不早了,你用过早饭没啊,去我家如何?我正巧有几句诗想请陆深哥指点一番……” 沉默了一会,陆深说:“多想二小姐好意,婉灵还在家等着我回去一起用餐,好意我心领了。诗文的话不急,你可以问问你哥,他的诗文很不错。” 林冉不高兴了,撅着嘴轻声嘟囔,“那个蠢才,怎么能跟陆深哥比呢?” 接着又说,“这样啊,真可惜! 不过,陆深哥,有机会我定登门拜访,顺便看看婉灵姐,许久不见,我也想挺想恋她了。” 陆深:“她这几天身体欠恙,过几天吧。” 林冉:“唔,我听陆深哥的……” 两人分别后各回了家。 林冉蹦跳这哼这歌,看样子她很高兴与陆深的“不期而遇”。 陆深加快了脚步,他想,时间不早了,婉灵现在肯定着急了。 当陆深回到住处时,果然,婉灵又“睡着了”,灶台里蒸着青菜米饭,很朴素,但陆深却很感动了。 扶婉灵上床安顿后,陆深享用起了妻子精心做的早餐。 “嗯,婉灵的手艺又进步了。” 只不过,为何?要将这样的怪症施再她的身上,为什么! 半晌,陆深抑制了情绪,开始着手准备将今早的挖来的上佳药材熬成汤药。 陆深在发现婉灵的怪症之后就开始学习医药方术,拜邺城神医静阳子为师,为的,就是婉灵的病状,努力寻找婉灵身上怪病的线索。哪怕那希望十分渺茫。 不必多说,婉灵的身上的怪症,举世罕见,婉灵患症之初,陆深携婉灵便访各地名医,民间回春妙手。 可是,让夫妻俩失望的是,这些沉浸医学一生建树卓越的和蔼老人,在给婉灵诊断之后,个个苍老的眉头越发紧紧的收缩,慈善的目光注视着婉灵,好似在感慨,“命运对这个姑娘太过残酷,何其不公!” 未知,也就是的无边黑暗和恐惧。 一边是生命的悬崖,一边是未知的深渊,那也要试着这俯视悬崖,逼视深渊。 独一的未知,那就是大黑暗,大恐怖。 对此,陆深很平静,只有婉灵,稍稍有些许不安,她对丈夫陆深说:我还能好多久? 陆深看着妻子回答:“不知道,但肯定能到白头。” 为什么?婉灵问。 因为有我在。 你呢?婉灵又问。 陆深仍是平静的说:没有你,怎么会有我? 婉灵笑了,那一瞬间,百花有点暗淡。 四 陆深开始着手熬制今早采摘的新鲜药材了,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的以避免出现一点儿差错。 他现在蹲在灶台前,掌控着火候,脑子里前前后后想开了。 在婉灵患怪症之初,他拜师邺城神医静阳子,学了没多久,一种奇异的感觉便出现在心头,那是学宫求学时才有的感觉,那感觉,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自然不敢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陆深的悟性和对医药学的认知力度,仍让邺城的这位神医惊骇不已。 陆深自遇“变故”以来,一路风尘漂泊,对医者这个职业,却有了新的认知体会。 静阳子,陆深认为就是一位“大神医”。 不仅医术绝伦,且医德高尚。 不过,神医? 这个混乱的年代有的是“神医!” “神医”真的是任何郎中大夫都可以标配的名号吗? 不是。 “神医”的确认,陆深认为不仅仅代表这位医者的有着高超的医术。它应有更为广泛的内涵。 一位医者如果享有广泛“神医”的尊称。那么,这应是一种社会良知的承认,是一种人间大善的集合,是一种民众爱戴的汇聚,是一种质朴对崇高的肯定。 小医者医人,大医者医国。 陆深以前的理念就是“医”国,“医”天下,医…… 说到静阳子,这是一位热情,爽朗干练的中年女性。 一位名副其实的神医。 不错,静阳子神医是一位女性。 静阳子不是邺城本地人,来自何处无可知晓,身份颇为神秘。 按规矩,这类身份“神秘”的过客,邺城不会也不敢收留,但静阳子特殊,昔日城主夫人久患一种无人可治的“哮喘发热病”,静阳子路过,三下两下施展出一手惊骇世俗的医术,邺城给静阳子让了路。 官府热情主动替静阳子修筑别院,安排仆役,请求静阳子安顿邺城,济世四方,静阳子想了想,也就点头同意了。 静阳子从此安顿邺城,不久,神医之名,即远播四方。 就是这么一位来路不明的神医,再给权贵们就诊时,有意频频称赞陆深,说此人“虚心上进,聪敏过人,心思玲珑剔透,为当世不多之俊杰也。” 这一举动引得官宦阶层不少“大人物”暗暗惊呼,他们深知神医的高傲,从未如此评价过一个人,过后便留心打听起来,发现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普通年轻人,这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只不过因此,陆深的“好学”之路,障碍也就少的多了,至少在邺城是如此。 在此之前,陆深逃难四方,一路上边走边学,也是虚心求教。不少赤脚郎中江湖游医一看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书生,对自己又礼遇又加,一时也是感激又自豪,不吝啬,有问必答,顺便都提点一下。这一来,师传于谁,学的谁,已不能确定,但这不能计数的“临时老师”,陆深全都感怀于心。 陆深的岐黄之术不低。 陆深的家族遇“大变故”时,世事混乱,活下命来孜然一身出走四方,遇到的险境不可计数,灾病无可计量,身体方面的健康得不到任何保障,在这种情况下,陆深这个“好学”的举动,就显的聪明极了。 陆深知道,学无止境,自己绝无可能在什么时候能把这条路走完。 但是,路走不完,有时候自己也得加速一把,不能让生活走在自己前头。 陆深拜师后更勤奋了,可仍觉得不够。 妻子的病状毫无线索可言,陆深也曾多次想,这究竟是病症吗? 不知道,不清楚。 有没有可能是中了蛮巫诅咒? 不知道,不清楚。 那么是家族遗传? 不知道,不清楚。 是的,都不知道,连妻子婉灵自己也不清楚任何一点情况。 为什么?怎么可能?怎么会? 答案是婉灵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确切的说是遇到陆深以前自己的一切无从知晓, 婉灵忘了自己以前是谁,忘了以前的家在哪里,还有没有亲人在世,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这里疑惑重重,婉灵曾多次问陆深:“我是谁?” 当然,这是陆深初遇婉灵的情况。 实在不可思议,但陆深接住了婉灵,并且接稳了。 陆深扇着炉火,估测这味上佳的汤药会对妻子的病情大有裨益,内心比较激动,坐立不安的盯着眼前的药炉。 终于,他伸手过去准备揭开药炉的顶盖,但却立即把手缩了回去,被烫到了,陆深咝咝的倒吸了口冷气。 “真粗心啊,不过,值!” 陆深傻傻的笑着,拿过一块粗布,揭开了。 用文火细细熬了半个时辰,散发出的药香陆深跑到屋外都能清晰闻到。 婉灵刚醒,一睁眼就看到自己的陆郎端着药,正轻轻吹着热气,向自己走来,她注视着迎面走来的陆深,内心有一股的温暖的热流,很舒服。 五 婉灵喝下汤药,颇费劲的直起身子,靠在床头,说,“陆郎,你去吧,我没关系的。” 她的眼睛深深注视陆深,有一种希冀和期望的光彩在里面闪动。 陆深说:“你好好休息,村里有范婶她们就足够了,答应我。” 婉灵说:“我听陆郎的,一定好好休息,那里也不去。” 嗯。 陆深在婉灵额头上亲了一口,出门而去了。 婉灵苍白的容颜此刻难得的泛有一点红晕,小声嘀咕着“陆郎有一段没爱我了……哼!” 她把头缩进了被子,胡乱想了一阵,抵挡不住沉重的疲惫感,又沉沉昏睡过去了。 陆深这次去拜访邺城一位公认的老学问家,周礼老人。 周礼老人生活朴素,住在城南一条幽僻的老巷里,平常没什么大事基本不出门。周老没什么事可做,闲下来时便帮着附近周围的孩童启蒙学字,办启蒙班,且分文不取,名望很高,待人谦和,是一位慈祥的老者。 陆深七拐八拐来到周礼老人家的门前,正要敲门却又犹豫了,他此前几次向老人请教过一番学问上的疑惑,老人显得很高兴,一一详细做了解答,起初陆深悉心听讲,没有什么异议,后来陆深不时提出一些独到见解,让周老有点惊讶,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了。 交往渐渐加深,有时时间晚了老人热情的要陆深留饭,陆深每次都婉言谢绝了。老学问家有点失望,但不拦他,只是说有时间多上门陪陪他,互相学习探讨诗歌文辞。 一次临出门时老人忽然神色幽幽问了一些陆深的其他方面的“问题”,陆深也不回避,一一诚实交代,在老人惊讶的目光中,陆深走出了老巷。 陆深算了算,距离上次登门,已有三个月的时间,这么长时间自己都未能来看看周老,陆深心里有点惭愧,自从妻子得病之后,自己整个儿一颗心全在妻子身上,他想老人肯定寂寞极了。 他敲了门,没过多久门开了,露出一张微笑着的美丽的面容,周老的孙女——周雪。 呀,陆深哥!你总算来了! 陆深仍旧有点惭愧,问:“周老近来可好?” “好着呢,就是你长久没来,爷爷念叨好几次了”,周雪说。 “是我的过错,让周老担忧了”,陆深说。 客套话就少说了,我带你去见爷爷。 灵动的少女拉着陆深穿过院子的厅堂,飞似的去了后院。那里,一位安详的棕袍老者正坐在一棵桃树下下棋。 爷爷,陆深哥来了! 听到孙女的呼喊,静如古松的周老突然浑身一震。 陆小友! 一声浑厚的带着苍老的声音从一道白墙后响起,陆深来到别院,向老人拱手。 别来无恙啊,快坐! 周老起身微笑着向陆深点头,同时感慨道,“陆深小友距离上次登门拜访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期间……小友准是遇到了大困难,脱不开身”。 陆深有点惊讶,随即拱手答到,“确实遇到了天大的困难,直到如今都无从解决,此次登门,是想请教周老一番……另外……小生实在有愧于周老的抬爱!” 周老笑了笑,说,“那里那里,陆小友太客气了,你能来这个僻静小院陪我这个老头子消磨时间,已是不易,那管那一套。 老人接着又严肃道,“是何等重要的难事,说说看,只要是我能够帮的,一定竭尽全力帮助小友。” 陆深问,“周老先生,您可知道‘三楚’?” “三楚?” 周老核桃纹路般的苍老的脸瞬间皱在了一块,很快的说,“容我思量思量,小友先不要着急。” “有劳周老了”,陆深说。 周老喊过孙女周雪,吩咐道:你陪陆小友先四处转转,我去趟书房。 好耶!陆深哥,快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绝佳的好地方! 灵动少女拉过陆深,急急的就要出门去了。 疯丫头,陆小友不要见怪。周老讪笑着。 怎么会呢—— 不等陆深回答,周雪已牵着陆深的衣袖跑出门去了。 三楚?陆小友为何会突然问一个蛮荒障毒之地? 老人走进书房,来到书房的最里边,从书架上取下一把各大名山的地理方志,仔细了捡拾起来,老人越看,越发觉得不对劲…… 周雪和陆深出了巷子,拐了个弯,径直来到城南孩童们上学的私塾,刚一踏进门,陆深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陆深看到,茎茎的绿叶爬满了小院的角角落落,厅前两片绿色的土地上,各式各样的蔬菜花果正在开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争奇斗艳,美丽与美丽之间互不服输,争相展示最动人的自己。 种满自然本色的旁边,就是孩子们学习的场所,同样被绿色环绕,清新宜人。在这样的环境接受文化,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的点子,实在高明。 一片花与自然的天地,陆深深深的陶醉了,连出门时的忧愁苦闷也一扫而空。 六 这周围都是周老置办的?陆深问。 “不是,是孩子们的成果”。周雪说。 陆深笑着说:“倒是认我大吃一惊。” 周雪说:“陆深哥吃惊就对了,不吃惊才奇怪呢。” 陆深说:“也是,不过这群孩子现在在哪呢?我能见见他们吗?” 周雪说:“很不凑巧,已经停学半个月了。” 为什么要停学?陆深着急了。 官府不许,封了。周雪平淡的说。 不仅辑令查封,还通告全城,再有二次,一经查获,放籍役民! 周雪说着,语气不由自主的愤怒起来,中间还包含着委屈的不平。 官府?怎么会? 陆深蹙眉。 据我所知,地方官员大部分都是从这样的启蒙班走出去的,不会清楚发蒙班对于地方士学发展的重要。陆深脸沉了下去。 况且,此乃文化之基,他们怎敢!? 陆深也愤怒了,他在一次感到了文化的脆弱。 陆深对周雪说:“贫瘠的大地,能够识字学文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这些官府不帮助帮助兴建私塾,助涨文化,扫除愚昧倒也罢了。 反倒…… 这些人……实在有愧于昔日圣人教化之功!” 周雪点头,果然,陆深哥跟其他书生很不一般。 周雪说:“可是没有办法,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仍旧只能偷偷羡慕官学里的孩子,他们没有资格进官学。”周雪叹气。 陆深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孩子们学习的门栏后面传来响动。 谁在那里?陆深朝门栏走去,他朝门栏后喊。 我……是我,鲁壮,周雪姐姐…… 一个穿着破麻衣的矮个子男孩从门栏后走出来,怯怯的立在原地。 眼睛躲避着陆深的目光,似乎很害怕他。 鲁壮?你怎么在这里?周雪不解的问。 我,我…… 不用怕,有什么事给雪姐说,这个大哥哥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看出了男孩的为难。周雪动容的轻声安慰说。 大家担心院子里的花草出事,要我来探探看……顺便,打理一下…… 叫鲁壮的男孩不好意思的挠着后脑勺,局促不安的打量着四周。 不用看了,就我们几个人,你还不相信雪姐啊?周雪轻声笑着说。 我当然相信雪姐。 那些个不讲义气的居然独自跑了! 鲁壮气呼呼的说。 哦,他们也来了?周雪疑惑的鲁壮。 嗯,除了小翠看望生病的舅妈去了,是都来了的。鲁壮说。 都来看花? 也不都是,有几个是想看看学堂,像赵三,李狗蛋他们…… 周雪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她看向陆深。 陆深点头。 周雪一笑,说:小雪先替孩子们谢谢陆深哥啦! 鲁壮有点搞不明白了,他看向周雪,在寻求答案。 陆深这时说话了。 “鲁壮是吧,我叫陆深,字雨,回去后告诉你的小伙伴们,过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又回到学堂听周老讲学了。我会替你们争取学字读文的机会的。” 顿了顿,陆深接着说,另外,不要让着满园春色荒废了,这里真的很美。 鲁壮的眼睛亮了。 七 周老此刻微微有点慌神,他现在越来越猜不透陆深的想法了。 “三楚”,顾名思义,绵延楚地的三道深峡,三楚到底有多深,多长,多险,一无所知。 但是,确定的是,“三楚”必定是三条“多烟障气毒,多激流多险,荒蛮绝无人迹”的恐怖峡流。因为未知,楚地的人们谈“三楚”而色变,这其中的悲剧,只要是外人,听了不免都会肃然起敬。 为了揭开“三楚”神秘的面纱,历代不知多少人前来探明“三楚”峡流。男女老少,匪兵文农,身份悬殊的他们永远不听楚地淳朴的百姓恳切的劝阻,义无反顾,一头栽进那号称“鬼门关”的入流口,此后,永远杳无音讯。 他们都是英雄,周老想。尽管,他们中间有些人生前的身份并不光彩,甚至可以说的上可恶,可憎,但是,为了探索似乎永远无一点静动,未知的事物——三楚。他们的形象拔高了,拔高三千丈! 这让大多数自号义侠豪杰的伪君子们惭愧。这些为探明三楚峡流敢于牺牲自己的“豪侠英杰”,一派义无反顾的势头,为了探明华夏有史以来仍然处于陌生状态的山河,他们一去永不返,值得敬重。 此次陆深一问,周老微微感到了不妙,或者是不详的征兆的开端。他并不了解陆深,但交往不浅,关系也很不错。年迈的善良的老人,不希望这个优秀杰出的年轻人去白白牺牲自己的性命。 老人凭直觉相信陆深是大有作为的。他一向看人很准,此次也不例外。 只是,他似乎受到了羁绊,他自己不肯说,我又不便再次多问。唉,年轻人的心思,我真是猜不透了啊。 周老合上古籍,起身把书放回原处,直了直腰,噼里啪啦一顿响,要是有人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被惊到,这怪异的舒展响声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位已年俞七士载的老人身上。 周老推开房门来到后院,发现陆深和自己孙女周雪已经等候多时,老脸微微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就化为一声爽朗的笑,步履稳健的走向陆深。 陆小友,查到了,但是,可否告诉老朽,你查此地有何用处?看老朽能不能帮到你呢? 不必麻烦周老,请咨悉。 这……好吧…… 周雪古怪的看着爷爷和陆深,心想,二者从认识至今还未出现过今天这样的情景。但,爷爷肯定是不肯吃亏,陆深哥今天也不太一样,莫名的坚持什么呢? 陆深哥,不管如何,谢谢啦! 听完周老的介绍,陆深微微蹙眉,周老对“三楚”的介绍故意说的那么危险,恐怖,夸大。周老可能猜出了点什么。但陆深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罢,陆深告辞。 周老连忙遣周雪来送,陆深婉拒了。 望着陆深的渐行渐远的背影,周老和他的孙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陆深不是以前的陆深了。 ——陆雨。 陆深没有去别处,转身去了城中央的静阳府,去找他的老师,静阳子。 不巧,陆深刚来到静阳府门口,看门的一个仆役一溜烟的从偏门进去了,另一位仆役惊喜了说,陆师兄请稍等,师傅随后就来。 不久,静阳子已来到门前,她从门内远远的望见陆深的身影,几步一小跑,来到陆深面前。 小雨,说说,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望你师傅?你心里还有没有你这个日日夜夜勤勤恳恳手把手教你的恩师了? 陆深从容的说:不敢忘,师恩铭记于心,但是,静阳姐,能进去说吗? 啊呀!不喊师傅,随意称呼!大逆不道! 体态优雅的静阳子此刻在陆深面前,去了淡漠和严肃,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虽然这么说,但静阳子还是和陆深进到了客厅。静阳子驱散仆役,双眼盯着陆深。 有何事? 辞别而来。 免说,我是不会同意的。 为何? 世事纷乱,邺城挺好的,你懂吗? 我懂,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感激你,但是,我必须辞行。 大厅一片寂静。 许久,静阳子说,你要远出,我拦不了你,但是,你为何要远行?这总该确切的告诉我吧? 静阳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永不能忘的恩师,可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但现在,请原谅我…… 小雨,你,唉! 我走了,静阳姐,保重自己…… 小雨! 然而,陆深还是走了。 现在,他正往城主府走去,去城主府做什么呢?我们知道,去为鲁壮他们被封禁的学班索回公道。 陆深不慌张不胆怯,他有自信,城主会让步,官僚会让步,蒙昧会让步。 文化虽然脆弱,但也坚韧。 八 陆深说明来意,守门的兵丁立即笑了。一个书生不去幕府任幕僚,居然跑到城主府来想拜访城主。城主是谁想拜见就能拜见的吗?这等书生,两个守门的兵丁不知见过多少。 但见到陆深,两个油滑的兵丁有点心虚了。 原因是,陆深身材伟岸挺拔,面容俊俏,双目炯然有星。这很符合他们的上司总兵管侍,口中的需要“特殊关照”的“陆深”俊杰。 另外,邺城之内还没人敢拿城主府玩笑,这是无需质疑的自信。 一打听名字,回答果然是陆深,兵丁一惊,在不敢怠慢,哈这腰笑陪着就进了城主府。引到管家门前,连忙退下了。 这个过程中,陆深始终神情淡漠,冷气逼人,直到见到管家,才稍稍收敛一二。 肥胖的管家显然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的态度极不满意,眯缝这的眼开口问,“请问公子家严是?” 陆深嘴角轻轻一笑,回答: “家父陆紫冕”, 语气傲气十足。 陆紫冕? 胖管家迅速调动起邺城贵族权势的名字,思来想去都未想起邺城有一号叫陆紫冕的人物,还有,陆姓,邺城大人物家里没一个姓陆,这陆紫冕是? 胖管家扭动这肥硕的身躯,满脸堆笑着对陆深说,“陆公子,进房细说。” 陆深说:“不必了,我有要事要与城主协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话间,陆深眼角微微透露出的嫌弃厌恶,被胖管家精准察觉。 又是一惊。胖管家迅速做出断,眼前这个年轻人要不是外来贵族,就是书香世家的子弟,自己两方都不便得罪。胖管家转念一想,便干脆利落的带路了。 他实在被陆深身上威仪十足的自信给震慑住了,路上不在猜测“家父陆紫冕”,倒是对眼前这位相貌堂堂,威禀十足的陆公子,和他口中的“要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请! 嗯。 前面就是城主的书房,容我先进去通报一声。胖管家轻轻迈着小碎步走到房门口,对着门内嘀咕了几句,便退了回来,赔罪似的对陆深说:“城主稍有不便,陆公子请稍等。” 陆深看的出来,城主在里面,但似乎有什么难处,陆深和胖管家足足等了半刻钟,才见门开。 出来却的不是城主,而是两位衣着凌乱的女子,两人做贼似的出门时还仰着脖颈四处看了看,待看到不远处的陆深和胖管家,像是两只惊雀,捂面急速跑开了。 陆深皱眉,脸色很冷。 胖管家看到这一幕吓的出一身冷汗,胖管家嘴唇哆嗦着解释到,“那是城主新娶进的两门小妾,新婚燕尔,陆公子万万不要介意……” 陆深语气冰冷,讽刺道,城主夫妻之间感情浓洽本是好事,但如果以这种方式来迎接重客,不说我介不介意,就是不知邺城的百姓们知道后会作何感想了! 胖管家吓一大跳,心中更加肯定了眼前的“陆公子”必定有着滔天背景,怕是连城主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连忙思考在城主面前的说辞,争取尽量把风险降到最低! 陆深却不在管他,自个儿推门进了房门。 谁?! 一声紧张中带有威吓的叫声从门内另一边传来。陆深进门在穿门,看到了城主,城主也看到了陆深。 城主是一位干瘦的中年男子,体态活似一位长久食不饱腹,度过长期的饥荒的难民,但双目却炯炯般给人一种精练感,说不出的怪异。 城主也看到陆深,感觉与前面的兵丁和胖管家大同小异,更多的却是一种惊讶。 城主毕竟是城主,很快回过精神状态,对陆深说:“年轻人,初次见面,我是邺城城主,天子册封拜足,敢问尔等?” 我是一个农民,读过几年书,受过圣人教诲,也颇识药理,水庄人,陆深说。 你叫什么名字?城主的语气沉了下去,脸色有点发暗。 陆深仍然从容不迫的回答:陆深,字一个雨字。 嗯?你就是静神医口中的“不世才杰?”城主吃惊的说。 正是我。陆深说。 那么,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城主问。 但为一事。 周礼老人开办的启蒙学堂,我认为不能封禁,应该立即在办,不仅如此,时间上绝不能拖延,城主和官府应该立即拨款表示支持,并对前面的所为公开道歉! 城主脸色更暗了,沉声问:“年轻人,说说你的理由?” 陆深没有说话,走到壁架前取下一副画像,他的眼前,字画书草挂满房间,这是一间私人藏书室,看来,城主文养不低。 敢问城主:“画中人乃谁?” 城主说:“你不会不知道,此乃至圣先师仲尼。” 那么,你,你可赞同先师?陆深问。 “当然”,城主说。 城主不觉得这是一个笑话吗? 笑话?何以见得? 陆深的语气强硬起来,如若不是一个笑话,在城主手下,居然会有封学阻化的大逆,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圣人之训,城主可有听进一二? 城主站了起来,神色缓和的说:“陆深小兄弟说的有理,但是……” “但是?有何但是能比文化之基更重要?幼儿发蒙乃九州之根本,没有文明滋养的九州,跟异域荒蛮何异?……难道城主从未预想?……后果……” “城主陡然大惊,他却实如陆深所言,从未以宏观的角度看到事态的严重性,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点醒了自己,而下面的官员居然也没一人向自己提及,自己真是失职!” 更是,无颜面对于自己脚下的这快土地啊! 城主无言了,双目空洞,他此刻受到了一锤重击,暂时还恢复不过来。 房间安静了。 瘦瘦的城主虔诚捧着“仲尼画像”,陷入了神游。 陆深也盯眼细看一张张“文化珍宝”,也陷入了神游。 房外,胖管家听到这里,虚虚的松了口气。 他想,这下好办了。 九 这件事的结果是,城主同意周老继续办学,并由官府贴出告示,“大意为鼓励民间兴办私塾,废除前下官令,官府承诺,凡创办启蒙学堂的先生,经官府核审通过,家庭赋税减半,开讲之初城主资补一半置办费用……” 在陆深预料之中的是,城主拒绝给周老学堂公开道歉,并说这已是最大的宽限。陆深理解。 陆深出了城主府后,府里的胖管家受到了城主的赞扬嘉赏,职务也有所提拔。 这位胖管家诚惶诚恐止不住的的点头哈腰,心里却笑开了花,他想,这位神秘莫测的“陆公子”,果真非凡人!下次再见,一定要好好巴结巴结…… 这些陆深都不知道,他现在正急急的往会走,天色已经不早,他要赶到天完全黑下来以前赶到家里——黑压压的乌云开始汇聚,一场滂沱大雨已在酝酿,而婉灵独自守在河岸边的茅屋里,一但下大雨,岌岌可危的茅屋将非常危险! 陆深不停的走,不停的跑,他听到路边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没有理会。 在他的脑海里,满脑满眼都是妻子婉灵的身影和她的一颦一笑,他开始埋怨自己,在城主府里沉溺于那一副副字画而耽误了大半的时间,以及最后城主的恳留自己没有直接拂袖而去,自己不应该理会…… 当陆深走到水庄的村口时,他发现,婉灵已撑着竹伞在门口等侯,她不停的追问进村的村民,村民一次次摇头,婉灵神情越发显得焦急不安。陆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急步向婉灵跑去。 陆郎!这是婉灵的声音。 婉灵也向陆深跑去,两人很快想拥在了一起。 四周在此刻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村口一些调皮的娃娃看到这一幕,捂着眼跑远了,大叔大婶们哈哈一笑,只有几个年轻的姑娘红着脸时不时偷偷的瞄两眼,但立刻也就羞涩的跑开了。 没有言语,二人静静的相拥在一起,四周的目光聚集在二人身上,陆深和婉灵视若无睹。 良久,陆深说,回家! 回家!婉灵伏在陆深的胸膛里,说。 二人刚回到河岸边的小屋,大雨开始了。 这个雨夜,并不漫长,因为有两颗紧紧相连的心连到了一起。因此,窗外的狂风,几步之外怒吼的狂暴河天,显得是那么虚幻,那么抽象,那么渺小。 其实渺小的是小屋,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的小屋,却是陆深和婉灵幸福的所在。 十 雨后的早晨。 阳光透过木窗,陆深醒后看看身旁还在熟睡中的婉灵,笑了笑,起身推开门,耀眼的阳光立即照在陆深身上,有点刺眼。 门前的河流缓缓清澈,全不见昨晚狂暴汹涌的态势。近岸的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惬意的令陆深稍稍失神。放眼望去,一片清新干净的绿色。春雨滋润,万物蓬勃生长。陆深伸了个懒腰,狠狠的呼吸了几口泛着青草微微清香的空气,转身进屋去了。 婉灵醒过来后看到丈夫在忙碌,笑着起来就要帮忙,被陆深制止了。陆深对妻子说:“你知道天下什么女子最幸福吗?” 婉灵欢快的说“我知道,听丈夫话的女子最幸福!” 陆深摇摇头:“傻婉灵。” 婉灵笑了笑,说,“我傻没关系,只要陆郎不傻就行了……” 陆深抹额。 他说: “那是两人历经重重磨难后终于再次相遇时,眼神倏的对视的那一刹那——” “那就是幸福。无与伦比的幸福。”陆深对婉灵说。 婉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她说:“这两个人在这一瞬间或许都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是爱,同时,也明白了什么是生命。” 我说的可对,陆郎?婉灵弯着头说。 “嗯,果然是我陆深的妻子,就是不一样,冰雪聪明!”陆深哈哈一笑,笑着说。 婉灵也跟着陆深笑,那笑容格外动人。 二人用过早饭不久,婉灵又陷入了昏睡,陆深叹息,带上门,往林家院子去了。 水庄林家的富庶远近闻名。原因是林家祖上曾三代随诸侯征战,战功卓越,官阶不小,积累起来的财富自是无可估量。然而到了林冉祖父那一代,林家止戈归罢乡野,在水庄安根过活。因其的祖上特殊的功绩,方圆百里内也还算平安稳当,官匪觊觎不算多,毕竟,这类世家,对于任何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可钦可佩可敬的。 但是现今林家主林老却大不相同,斯文敦雅俨然是位功力颇深的文化人,钻研古籍半辈子,干净利落的洗去了父辈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血腥气味,带动起整个林家走向书香门第,一起走向诸位圣人心中的理想世界。 林老很晚才生了一个儿子,叫林均,后又有一个女儿,叫林冉。 大子林均聪敏过人,有林老年轻时的风范,年纪轻轻已为邺城书院的授课教师,授课也有一段不少的时间了,听说林均授书讲课很棒,经常被一些达官贵人邀请上府做客,指望他给自家不争气的小子补补功课,林均也来者不拒,只是临走时腰带里鼓胀胀的常常引人猜想。 林均曾多次向陆深解释,说是他帮了他们大忙,人家总觉得不多给点,就是亏待于我,他犟不过,又不忍拂了他们的好意,只好一一笑纳了…… 陆深每次听林均这么说,也不多言,只是对林均说:“你只管教好你的书,其余的自是不必理会。” 林均每次都是深深点头,他敬佩陆深,不只是文化学识上的高明深见,还有一种他无法捉摸的怪异感觉,陆深与其他任何一个文化人都不一样。但究竟那里不一样,他又总是语塞。 现在,陆深已经到了林家门前,林家在水庄这个小村庄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必不可少。门庭高大典雅,看门的两个仆役远远的看到陆深向这边走来,急忙迎了上去。齐声说,大少爷和二小姐已经等候多时了。陆深随即进门。 他在猜测,这次寄来的信筏,究竟结果如何,对此陆深有着深深的担忧。 林府的格局并不复杂,一条平坦的石子小路径直引向客厅,四周的摆饰平淡无奇却又处处显得含蓄内敛,让进门的人深叹其杰出的建筑工艺。 陆深不是第一次进林家的院子,但他每次来都对林府的建筑和格局有着格外的兴趣。平淡中透露着出典雅,这是一种无需声张的凝练和厚实,能把一座普通的庭院建造成一座在平淡中透露着不平淡的庭院,这让陆深不得不佩服林老祖先的高深的眼光了。 陆深收回目光转头准备继续向前走时,林冉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跟前,朝他笑了笑。陆深一愕,笑问:“你哥是不是又把你的诗文绨了柴火?” 林冉嘴巴一撅,说,“陆深哥不来,我自己烧了。” 陆深不语,只是说:“二小姐,请带路吧。”说着做出了请的动作。 林冉气恼了,娇横着说:“陆深哥又不是第一次来我家,就不要本小姐带路了,自己去找那个蠢材吧,本小姐还忙着呢,哼!” 林冉飘然而去,陆深继续向前走,到了客厅,林均已等候许久,正坐在在几案上读书,看到陆深来了,放下书,微笑着就要沏茶。 陆深制止他,说,“茶就不喝了,把信给我吧。” 林均没有停下,依旧只顾他的沏茶,轻轻一推,一杯清香飘逸的茶就绨到了陆深身前。 坐下,满满喝,满满看,有什么事,尽管跟我们讲。林均说。 陆深端起茶看了看,轻轻喝下一口,品咂道,茶不错,但温度还要高一点…… 林均静静的听着,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两人都很舒适。 十一 茶很快冷却了,陆深拿过一沓信笺,谢过礼,就要告辞。 林均送至门前,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究竟是什么秘密,陆深居然连他都要隐瞒? 他疑惑的望着陆深渐渐远去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转眼便释然了。 他想,凭陆深的思虑,自己不应该乱加猜测。陆深现在不告诉他,自是有他的打算。 他应该理解他。 林均看到陆深的背影消失在一处下坡,不见了。转身准备回府,然而妹妹林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旁边,正盯着陆深消失的地方怔怔发神。 “唉,可怜的妹妹!天下的好男子何其难找,你陆深哥算一个,可惜……” 蠢材,闭嘴!林冉全然听不进哥哥的劝诫,忽然伤心似的跑进了院门。 “陆深和婉灵是绝配,旁人只能羡慕垂叹”。林均摇摇头,转身也进了院子。 陆深心中有些激动,他此刻迫切希望昔日的同门师兄弟们能为自己找到一点关于“三楚”的特别信息资料,这决定他的下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该怎么走。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婉灵的“怪症”一天天恶化,全然不见好起来的希望。陆深一天天看在眼中,痛在心里。 或许,这真是不治之绝症。但是,他绝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为什么会有这等奇异的“怪症”呢? 患“怪症”之初,夫妻俩遍访神医,苍老的大夫们都古怪着摇头。 陆深在神医们一次次摇头中都不曾透露出不安,表现出惊人的镇定。 其实,他是不想让婉灵看到他的惊慌与不安,如果连他也表示绝望。那无疑彻底宣告了婉灵的死亡。 死亡,婉灵怕吗? 陆深多次问她,她总是笑着摇头,她说,“如果真的到了尽头,她希望陆郎能抱着她把她放进坟墓,亲自将她安安静静的下葬……” 可是,陆深会答应她吗?陆深无不伤心对婉灵说:“你是天下少有的美丽女子,知书又达理,上天不会这么早召你回去,你理应留在人间,更不会入地……” 说到一半,陆深在没有说下去的勇气,只将婉灵拥入怀中,便不再言语。 ——他的心正在下雨。 陆深匆匆走回他和婉灵安身河岸的河岸小屋,临进门时,他再次打量起住所,深深蹙眉。更感时间所迫,不能再等了。 婉灵还在昏睡,陆深进门后无一点声息。 陆深走向书案,开始一封封的仔细阅览,字里行间无一遗漏,他渴望有令他心动的文字出现。 时间渐渐过去,太阳已经偏西,只是,信笺的内容让他失望了。 同僚们的好意陆深能够理解,但陆深显然高看了昔日的同僚们。 这些四散各地的高雅名士,或隐遁山林以山水为友,或云游四方,志于讲学传道,或入幕僚为客,谋略一方,都算是地位不低的“正人君子”。 陆深求助于他们,但求事无巨细,补损缺漏。 人多又面广,又是是昔日同足,感情深厚,事情自然就好办的多了。 可是,陆深不知道的是,在离开学宫后,每个人之间的差距会随着时间而一一体现。而一出现差距,人与人之间的昔日平和的关系,多半是要倾覆的了。 现在,陆深便是如此。 陆深并没有特别的感慨,他只感觉,帮助倒在其次,只是,一封信,断开一条友谊的缆索,陆深觉得有点惋惜。 在陆深的记忆中,昔日的师兄弟之间相处是极为融洽的,感情深厚,不分高低门庭,荣辱贵贱。 每个人在交往的过程中都保持着一股君子之风,不浓,也绝不过淡。 陆深虽然厌恶他们那装腔作势般的虚伪但也颇为配合。因为陆深鹤立鸡群般璀璨夺目的光彩,不得不使陆深预防种种肮脏的泥淖,他不会绝不会一脚踏进。 陆深已经看到最后一封,是一位名刘德发的“高雅隐遁名士”的信笺。 他开头就写了一首诗直白告诉陆深: 天降一星,其名文曲。 圣人高第,皆出于此。 四分流化,文圣堕渊。 圣武不出,贤达退让。 其天浊浪,锋锐尽逝。 昭昭文曲,天下文宗。 文之所化,铺天及地。 尔来问楚,灼灼其三。 …… 太长了,陆深已不好意思再读下去,但诗尾还有一段文字。 他是这样写的, “陆雨师弟,吾查阅而毫无一得,此观之,是为汝构造怪诞也。” “此事耗吾心血之大,致文曲光辉趋于黯淡,实乃大错,念师弟昔日同足,吾不究。” “但弟既归田舍,终成农人,此粗鄙下陋,实有愧圣人之教化哉!然,盖余之实不忍闻也。” “昔日同窗,今乃永埑,话已尽此,好自苟活,忽在叨扰。” ——观圣山刘德发撰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陆深笑了。 他有点通恨自己当初的愚陋了。与此等人物有所结交,陆深感到强烈的羞耻! 不久,陆深冷静下来,开始重新一封封打量眼前的信笺。 自己当初应该是要刚健果决一点的,陆深想。 十二 无论如何,陆深很感谢昔日同足们对自己近于“毫厘”的帮助——一封封无果的虚假慰问信。 陆深也感谢刘德发,尽管他的言语较为刻薄,甚至可称为狂诞不经,离经叛道,但他的所言也让陆深深刻认识到了一些他平常不愿去想的东西。 在为数不多的文化的传绨者中,也不乏低陋鼠雀的存在。陆深想,这确是一个危害巨大的种群,而且自古应有。这么一想,陆深有点痛苦。 “高雅隐士”刘德发的来信,即可窥得当今各路“名士”的基本习气——贬低世俗而自视天高,行止言语狂诞且不经。 在陆深眼里,他们中有的人在“君子”的队伍中进进出出,拉扯不清,说不清,道不明,根本不知是敌是友,那飘忽不定中带有谄媚的眼神,一次次让陆深警惕不已。 但就刘德发而言,丧失为人的根本,连“君子”的边都是挨不着的,生态界限的低级,让陆深谈论的资格都没有。 只有冷眼,只有蔑视。 但是,自己费大功夫大精力所做的事,却换不来一点成果,陆深有点挫败的失落了。 此前,陆深走遍邺城极其附近的城池名山,去一一打听拜访“文德兼备”的博学之士。 让陆深有点惊讶的是,打听过来来的“文德兼备”的博学之士竟有好几位是当初在同在学宫求学时的同足! 在一片惊喜和欢笑中陆深说明来意,同足们很是惊讶,扭动着眉毛快速思索一阵,便信心十足的拍着陆深的肩膀道:“坐等回信!” …… 陆深抛开这些已经落空的想法,突然浑身疲沓般的伏在几案上,双眼显的空滞。 眼泪不知不觉间已默默的溢出,他没有去擦,任它无声的流出。 他此时才感到无力的绝望,他…… 良久,陆深起身,把这些信笺一一拿至屋外烧毁,做完这一切,他心情沉重的回了屋。 家徒四壁,寒碜的实在不值一提。看着屋里简陋的摆设,陆深的心突然紧缩起来,他急急的向卧室里躺在床上的婉灵走去。 那里睡着的是他的妻子,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来到床头,他的婉灵静静的躺在床上,陆深觉得她的妻子实在似一位睡着的仙子,那么恬静,那么动人。 陆深把头贴近婉灵,感受着妻子轻轻的呼吸。 眼泪不知怎么又来了,陆深感受到妻子的生命还存在,她还在自己的面前。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陆深就这么一直守在床头,看着昏睡中的婉灵。 当婉灵苏醒时,她睁眼就看到陆郎守在床头,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她竟有点痴神。 婉灵想,“时间若能在此刻停止,那该多好啊。” 陆深扶婉灵从床头做起,一只手牵着婉灵的手,另一只手深情的抚摸着她苍白的脸庞目光中竟显出苍凉的无助。刚醒过来看到陆郎在自己身边很高兴的婉灵瞬间有点慌张了。她的手紧紧的握住了陆深,等待他的说话。 陆深嗫嚅着开口了:有件事一直没对你说……灵儿…… 婉灵浑身瞬间一震,她的身体有点微微的颤抖。这个美丽的女子的目光在此刻竟有着着生命的希望在跳动,在慢慢扩大。 一瞬间,她那温柔的目光,已经融化了呆住的陆深。 陆郎,你叫我什么……能在喊一次吗……我…… 婉灵此刻显得有点激动,陆深那一声充满魔力的温柔细语,竟顷刻之间焕发出她隐潜的生命力! 灵儿,我的婉灵,我的妻子,我的…… 陆深忍不住将婉灵拥在怀,感受着婉灵温润的体温。他开始倾诉,灵儿,是陆郎没用!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将缠身于你的怪病医治!眼看着你每日痛苦度日,我,竟无能为力! 说着说着,倾诉变成了哽咽,哽咽变成哭诉,陆深将头靠在婉灵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此刻的陆深,是一粟无助的飘叶,孤苦无依,随风飘零,转眼之间已漂浮于波涛翻滚的大海之上,无边的深渊,无边的恐惧,即刻已沉陷深海,一股绝望感使完整的陆深开始渐渐变得支离破碎,他恐惧了。 小屋一片寂静,陆深的哭泣已经停止,婉灵正在给他擦拭泪痕。这位美丽典雅的体贴女子,永远以一种爱的温柔,让一次次深感疲倦的陆深获得慰藉和新的希望。 婉灵抿嘴轻声笑着,她说,陆郎真像个小孩子,这么大了还会哭鼻子,我都替你羞人嘞! 陆深也笑了,他说,在我的灵儿面前哭,没什么丢人的,我记得有几次我求学回来晚了,灵儿还扯着我的衣服抹眼泪呢…… 陆郎!婉灵娇呼。 转眼,这对恩爱的夫妻又拥抱在了一起,抛弃了烦恼和忧虑,淡淡的甜蜜充斥期间。 若是,时间能够在此刻停止,该多好呢? 十三 婉灵说:“陆郎,你知道吗,我做了好几个梦,梦见你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好怕,你说,这会是真的吗?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离开你呢,别多想,好好养病。陆深安慰着说。 陆深又说,“灵儿,你不要太担心了,一切有我在……” 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的。”陆深拍拍婉灵的头说,我出去一会,你好好躺下休息,别乱动。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过,陆郎你要快点回来啊!”婉灵近乎于哀告似的说。 陆深出门后,婉灵从屋里走了出来,她忧郁的双眸望了望陆深走过的那条路,来到家门口的河岸,坐下了。 微风摇动岸草,吹在婉灵的脸庞上,婉灵眯着脸,感觉很舒服。 阳光并不强照,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 她突然想起,在过往的日子里,在春日的黎明,在星光灿烂的夏夜在秋风飒飒的早晨,在微雨的黄昏,陆郎和自己就坐在这里,听潺潺的流水,看着这条清澈的河流,她静静的靠在陆郎的肩膀上,听着陆深讲些以前在学宫求学,四处奔波游弋时的趣事,那时的生活,宛若真正的神仙眷侣。 婉灵的心里很痛苦,在陆深走后,她坐在在门前的河岸独自流泪,她想到了好些想都不敢想的事,内心一片恐惧。 她的病尽管她并不了解,只靠陆深一人忙里忙外的辛苦求医,求来任何一味有希望的药,陆郎都要亲自尝试,确定无毒无害后方才让自己服下。为此,陆郎三拜邺城神医,恳求为师,只为自己身上的“怪症”,这些,她怎么能够释怀,并坦然面对呢? 她爱陆深,更不愿陆深为她而受尽苦累! 他的陆郎,已经够苦的了,为什么还要强加苦难在他身上呢? 可是,陆郎不会听她的劝告,她每次劝说,陆深都双眼睁红,情绪激动。陆郎不说教自己,却总是一时沉闷无言。 婉灵一时又兴趣大动,她撩起布裙,小心翼翼的下到了河道,冰凉的水淌过双脚,竟有点不适,放下衣裙,眼前的景色让她有点痴迷。 让她痴迷的,还有眼前似幻似梦的——陆深。 陆深此去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林府。 他一路上心情格外沉重,他是去向林均和林冉告别的—— 当然,告别是其次,让林府同意妻子婉灵在他们家那居住一段时间才是陆深此行的意愿。 陆深住在河岸,林府在水庄中央,路途不近,村子不大,但占地较大,家户与家户之间相隔较远,像陆深河岸这间小屋,一般很少有人问津,更显孤僻。 陆深想,他此次一走,不知何时才回,妻子的病情已经很重,没有人看护是决然不行的。村子里最有实力也最慷慨的就是“林府”。另外,他和林府的大少爷林均和二小姐林冉的关系很不错,算是知心知底的至交,他们也决然不会拒绝他。婉灵住在林府,他放心。 只是,该怎么向他们说明白呢?这本不难,既然方圆百里无人无药能救,他就不相信,放眼天下,不会有一人一药不认得,不能治疗婉灵的“怪症”! 既然想好该怎么说了,陆深也就不再担忧,步伐变得从容,神情朗然自信,不管林均怎么劝阻,他都不会有所改变。 —— 事情进展如陆深所料,大少爷林均连忙劝阻,反复告诉自己这其中的危险,频频摇头,次次叹息。但最终究做出了让步。 让陆深深感意外的是,调皮活泼的林冉更是声泪俱下,拉扯着自己的衣袖苦苦哀告,使得自己竟也险些再次伤心。陆深很欣慰,林冉这个活泼的姑娘,也对自己做出了让步,临走时那细声的叮嘱和温柔的泪痕,让陆深此时仍深深感动。 回到家时已是天昏,今天发生的事情很多,大起大落间让陆深一时有点身处梦境的感觉。 希望的一次次破灭,又一次次燃起。陆深抬头看看已经灰暗的天,心想,前面的路很险,但是,他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要勇敢走出去,去求得生机。 家就在前面不远,陆深快速走去,看见屋内有烛光摇曳,心中一紧,正要推门时,门却开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婉灵脸色苍白,目光清澈而美丽,无奈而凄凉。 十四 婉灵爱妻,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在去往三楚的路上,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神仙方境,去寻取能医治你身上“怪症”的的灵丹妙药,济世能方。 请原谅我,原谅夫君,要怪,也请等我回来!到时任灵儿锤破我的胸膛,发泄心中的苦闷。灵儿就是把我狠狠揍一顿,我也绝无怨言。 只要灵儿能宣泄不满和痛苦。 但是,婉灵,我的妻子!在此期间,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要再让病情恶化下去,正因为我不在灵儿身边,灵儿更要懂得珍惜生活的美丽多姿。 生活是美丽的,我们二人不管身处何地,只要心连在一起,不管咫尺天涯,多么遥远,都不能将我们分离。 灵儿,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这么一位无可挑剔的杰出女子,我陆深此生能与你结合,成双入对,实在是上天对我莫大的恩赐! 我的心,你明白,你的心,我亦知。只是,为了我们的以后,我必须去寻找。 既然目前可能获得光明的多条道路已经封死,既然已经濒临绝境,我就必须采取行动! 可能是上苍怜悯,前不久春雨霏霏之际,在一个雨夜,我获得了希望! 但是,灵儿,你不会知道,当时的我,是何等的恐惧,是何等的不敢置信!因为,给予我希望的,正是尚处在昏睡中你啊。 灵儿可能会有点疑惑,且听我一一告诉与你。 那天深夜,窗外的大雨哗哗的下着,狂风拍击着我们的小屋,我惊醒过来,杂乱无章的想着些事,此时,奇迹般的,你开口说话了。 我激动的握住你的手,一听,感觉又不对,我摸索着点燃烛光,一看才发现,原来灵儿在说梦话呢,笑了笑,又躺下,搂过你的身体,真要沉沉睡过去时,佳人却有轻语: “三楚梦三楚,夜语不得归。” “当是升门户,遥怜恨缠身。” …… 婉灵,你知道吗?当我听到这呓语诗时,我竟疑似做梦,可是那熟悉的声音,久久的回响在这黑暗的房间,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细细思索了一会,断决这不是你以前早就就写出的诗,而是一种在特殊时期,自然的“心灵流露”!惊喜之余我悄悄披上衣衫,推开门,迎着狂风暴雨,在屋檐门口坐下了。 我开始重新思索。 这一夜,我听着冷雨,独个儿坐在门前,苦苦思考到太阳照临。 清晨,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你也醒了,我才站起身来,朗然一笑。 我想,这准是灵儿“怪症”根本的所在了。 自此之后,我便投身有关“三楚”的一切资料的搜寻,我迫切希望它能和你的“怪症”能有所联系,一路问天索地。 从乡间私塾先生,到邺城大儒,再到求助四方“名士”,虽然付出极大,但可惜的是,都以失败无果作为告终。 如果说,除却我亲自去探访,再别无他途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迈出这步伐。 我没能又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爱妻,你会理解我的 可是,最让我担心受怕的是,是陆郎归来之时,美丽的婉灵仍能在村口远眺吗? 我不知道,我的心灵对此深深恐惧,比之山崩地裂,兵匪肆虐,天下大乱,在没有比婉灵的离开在让我感到撕肝裂胆般的恐惧无助的了。 既然时间紧迫,那么,我也就紧急的出发了。 婉灵爱妻,眼泪就此停止吧,悲咽就此绝止吧,陆郎一路上能感受你的苦楚,陆深自山间小路上急急行走时,闻婉灵呼唤,当恸哭以应。 爱妻,陆深归来之日,就是你我永聚之时。从此以后,永生永世,在不分离。 陆深 十八日夜 —— 此刻,太阳已伸进小窗,美丽而虚弱的婉灵手中紧紧攥着这封陆深写于昨晚的离别书,怔怔的出神。 她凭窗眺望,屋外,清澈的河流依旧平静的流淌着,她神情木然,只有眼角残余的泪痕能看出这个美丽的女子刚才经历了巨大的感情波动。 安静的小屋里,佳人凄苦而动人的目光投向窗外明媚的天地,盯着这条陪伴了她数载的河流。她轻轻的叹息着,坐下,闭上了眼,谁也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些什么。 陆深的突然出走,对这位可怜体无比,“怪症”痛苦缠身的女子,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她已经忘记了痛,浑身变得无力,目光渐渐失神而空洞。 一片阒寂中,只听见佳人轻轻的啜泣。 婉灵幻想着,陆郎只是远出几天,不久就会回来与自己团聚,只是在这几天里二人要天各一方独处一会罢了。 不久,不,几天后,陆郎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告诉自己只是远行采药时间晚了点,或者,只是在与自己进行的一个游戏也说不定呢。 在她的幻想中,眼前倏的出现了陆深的挺拔身姿,扑过去,又感受到陆深温暖的胸膛,她陶醉的溺在里边了。 她似乎听见陆深正悄悄的对着她的耳畔说: “永生永世,在不分离!” 婉灵嘴角含笑,点头答应了。 十五 婉灵好恨,恨自己那晚无意识时吟出的那首“诗”,竟引起丈夫敏锐的感触细细思索,并由此而引申得到治愈自己身上“怪症”的线索,她相信陆深,又怎能怪陆深刻意的隐瞒呢? 为此,她只有流泪,痛声流泪。 不知坐了多久,精神变得有点恍悟的婉灵颤抖着从陆深以往观书的木椅上站起,手中仍紧紧攥着陆郎写于昨晚的离别书,咬着嘴唇,眼含着泪花,跌跌撞撞跑到屋外来了。 外面的一切如旧,风景如画。 猛然间,她对着眼前的大河大声高喊了起来——那是啸,只属于婉灵和陆深两个人之间的啸—— 啸声悠扬而凄婉,在河面间回响开来,久久不散。 啸完一段后,她感觉好多了,心头却多了种隐隐的失落,几乎令她更加难受。 以往,在她啸完一段之后,一种高吭,浑厚,令人百脉具开,甘酣畅醒,如天乐开奏,如百凤齐鸣的啸,立即紧随她的啸,回旋于天际,她便久久沉醉其中,不能自已…… 她在河岸边坐下了。 这里依旧清风徐徐,温阳拂照,一片安适惬意。只是,身旁那熟悉的微笑,已经不见,熟悉的人影,不见了。 两人相隔了多远呢?她已不能知晓。 就在这种奇特的景象中,她有点惊讶了。 她突然领悟到,她与陆深的相遇并结合,似乎就是上天的安排,命中注定的。 在遇到陆深之前,她没有关于自己的半点记忆,婉灵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家的概念。 自独立开始,她就开始不停的行走在大地之上。 一路走,一路想,游览古迹,登临奇山,观赏自然的瑰丽宏伟,感触各地不同的生态环境。她几乎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 一路上走的很辛苦,很艰难,但她都克服了。她在行走中逐渐成熟,并渐渐走向了自然,她一方面感到长途跋涉的苦累,几次心有动摇,这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显的有点不公了。 另一方面,她在行走中逐渐被大自然的瑰丽神奇折服,每走到一处古迹名胜,她都显得激动异常,快速走去,久久停留,频频跪拜。 她显得与这个年纪的女子大不一样。 是的,她是那么奇特,她博学,才华横溢,一路上她拜访的硕儒是不在少数的,那些严谨的老古板们对这个年轻女子的才学敬佩不已,只可惜婉灵是个女孩,又是一个从不停留的行者,不然,能收这么一个弟子那是在好不过的了。 她还是那么美丽,把一路遇到的的才女佳人们全都比了下去。匆匆走过,那惊艳的窈窕身影不知占据了不知多少年轻男子的脑海。 美丽总是短暂的,不可忍受的。过度的惊艳会引来过度的摧压,卑微的觊觎往往会把世间少数的优秀美丽折损的躲于平庸,不敢露面。 当然,或许只有短暂的美丽才称的上美丽,因为那一眼绝伦的惊鸿,从此改变美的坐标,本身便是永恒。 婉灵出色的容貌也引得不少外如桃花,内如蛇蝎的“美人”暗自恨嫉,给婉灵的行走带来了不少麻烦。 也有好心的贵妇人留劝,劝她回首,劝她停留。她断然拒绝,不停留,不回头,只留给身后的人一个萧索的美丽背影。 与陆深相遇之前,她就是这么过来的。但是,自从遇见陆深后,她停留了,并且频频回头。 天意使然,那时处于漂泊中的陆深,与这个不知名性却也一直在行走的奇异女子,巧合般相遇了。 当两颗绝异强大的心拥抱在了一起,前面,或许已经找不到困难,找不到险阻,荆棘险恶消失了,峭崖绝壁退让了,不在有晃荡的破桥,不在有飘忽的戾眼,不在有深不可测的悬崖,不再有…… 看似不寻常,实则是规律使然。 大动之后,必是大静。 婉灵这个名字是陆深取的,婉灵很高兴也很喜欢。因为,她有家了,她不在是一个漂泊无依的行者,她心里从此住进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男人——那将是她的全部。 这么想着,她突然间竟变的释怀了。 她想,既然我和陆深结合,有阻碍,有暗栈,有悬崖,跨过去就好了。 陆郎总是告诉她:“苦难灾祸并不能将我们怎样,我们有生命,有活力,我们就拥有一切!” “他总是乐观,自信,面对困厄从不慌乱,给我一种安心的温暖,这一点,我比不上他”。婉灵自言自语的说。 她脱下鞋袜,把双脚伸进缓缓的水面,有点凉,但她很快适应了。 微风吹拂,吹皱了水面的平静,她把手中的书信又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将它轻轻折好放在了胸前。 这是陆郎的嘱托,我要将它放进心里。 婉灵想到,陆郎此次突然一走,定是感到了时间上的紧迫和危急,我竟然只将希望寄托在陆郎一个人身上,这对陆郎来说太不公平了。或者说,我也是认命而为了。 这从思想上就是不对的,我居然在陆郎无奈出走后才发现,我真感到羞愧! 关键在我,绝不能在让陆郎在陷入到危险当中了,不然,我就算真是 陆郎说的是天下最无可挑剔的好女子,我也不能接受。 其实,在陆深面前,我又何尝是呢? 十六 她的思绪被打乱了,她听见后方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原来是林府的二小姐林冉,还有两个随从的女子,模样干净,年龄不大,和林冉相仿。一起在屋前焦急的呼喊着,“婉灵姐!” 婉灵看的出来,她们肯定是早知道陆郎出远门了,来接自己去林府暂住。陆郎走之前与他们打了招呼。 她动作利落的从河岸站起身来,净干水,穿上鞋袜,整理好衣装,气定神闲的向在屋前慌乱呼喊的林冉走去。 纤步轻移,转眼已来到三人面前。林冉看到婉灵从河岸走来,先拍了拍胸脯,急切的对婉灵说: “婉灵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陆深哥他很快就会回来并带回治病的方法,他这么爱你,怎么会抛下你不管呢?万万不可做傻事,婉灵姐……” 婉灵笑了笑,说:“二小姐的心意我知道,请放心好了,就算不为我自己,我也不会去寻短见的,只是偶然想起了一些事,在河岸边坐了会。” 林冉呼了口气,叹息道,“差点吓死我。” 顿了顿,婉灵又说,“陆郎还没回来,我必是要等他的……” 林冉说:“陆深哥早有交代,这段时间就由我来陪着姐姐,婉灵姐去我家住吧,好照顾姐姐的病情。” 婉灵说:“先谢谢林冉小姐和林府的好意了,既然陆郎有安排,我自是听陆郎的……” 林冉说,“这好的!”便吩咐身旁的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准备去收拾婉灵的行装。 婉灵对林冉说:“不用这么麻烦,我拿两身换洗的衣物就可以。” 林冉一怔,说,“好吧,听婉灵姐的!” 于是,在婉灵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四人来到了林府。 林冉第一次有了主人家的气势,把婉灵的住处安排在与自己相邻的别院,环境幽雅适宜,婉灵很喜欢。 这个宁谧的院落,原先一直是林府藏书的所在,非特别准许,一般人不许入内,看管严密。 后来由于书藏的越渐多了,就又建了一座三层的藏书楼,这个僻静的小院子则更显的不一般而格外重要了。 陆深以前来林府时,总喜欢往里面跑,而且往往一进就是一天,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每次林冉气呼呼的跑来告诉陆深,时间不早了,陆深才在一脸惊讶中恋恋不舍的把书放回书架,准备回家。 由于陆深的原因,林冉做主,让婉灵住进去,这自是没什么难的。 等到一切都收拾停当,太阳已近下山。林冉对婉灵说等会过来叫她去吃晚饭,让她先熟悉熟悉以后居住的环境,也就离开了。 只剩了婉灵一人在这幽静的小院,婉灵反倒感觉自如,并没有多少独居的孤凄之感。 她听林冉说自己夫君以往经常往这里跑,而且一进去就傻到忘了时间,她并不觉得怎样不对,并且很觉得自然。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陆深,她所爱的陆深。 陆郎回家后,到了夜间,都会点了油灯在桌前与自己交流观书的心得,有时也随手抽出一张张写满了的纸片来……她一边看,一边听,时不时说说自己的感觉,兴致高时,谈至夜半,在一片又一片的鼓励笑声中,两人酣然入睡…… 院子的格局并不复杂,沿着石子小径往里走不多远就是正厅,几座深褐色檀木书架上摆满了书,婉灵粗略一数,也有上千本书籍,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珍罕孤本藏匿其中。 这实在是算的上是一份厚重的文化了,婉灵想。 只有靠窗腾出一处空地摆出三张几案,六张凳子,供以观书而用。现在婉灵暂住在这里,林府也就不在会有人回来这里看书了。六张凳子被林冉差人撤去了五张,倒平添了有一种空旷之感。 婉灵的房间就在隔壁的休息室,整理一番也可供人居住,对于居住环境,婉灵向来要求不高。至于建在院子后面的三层藏书楼,婉灵还不能进去。 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婉灵也就回了屋。 她知道陆深曾经在这里频频奔跑疾走,她四处察看,猜测着陆深以前最喜欢在哪个地方停留,哪里又停留的最久,在哪个地方他会停下来低头思索…… 她希望能找到陆深以前的痕迹。 当然,她相信,陆深沉静的目光会经常盯着院后的藏书楼,而久久失神。 不知他有没有进去过,应该进去过。陆郎进入藏书楼里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什么呢? 婉灵不知道,但猜测应该是深深的敬畏,久久的凝视。 “我也应该进去看看,或许,陆郎就是因为到了那里,才获得了某种启示。”婉灵打定注意,要进入藏书楼一观之。 她是行者,陆深,亦是行者。 躺在新铺的床上,婉灵有点迷糊了,她在昏睡过去之前突然想起陆深跟她讲的一句话,他说: “没有书,路就是书。” 她很赞成陆深的这个说法,因为她也有着不浅的体验,而且,很准。 她睡着了,连林冉来叫她吃晚饭也没有听见。 在梦里,她去追寻陆深了,不知能不能找到。 十七 此后半个月,婉灵就在林府住下了。 白天醒的时候就看看正厅里几个大檀木书架上的书,不过她也像陆深一样,有时进入了书籍里的世界便忘记了时间,总是把身体累的憔悴不堪。 偶尔也有闲情逸致在院子的杏树下与林冉下下棋喝喝茶,生活倒也安逸,自在。 最近一段时间婉灵看书越发起劲了,稍稍见好的身体又垮了下来,只得卧身在床,不能在去正厅继续看书下去了。 二小姐林冉苦口婆心的反复劝阻她,“好好的休息,养好身子,别去费苦功夫看那永远看不完的书,你身体的状况在不能出差错了!” 此前半个月,有一次林冉下午去院子看望婉灵,进来院子后发现她居然在几案上睡着了,旁边还摞着一些地理山志。 林冉笑着想,许是看书看累了,睡着了,便扶进卧室等了一阵,仍不见婉灵醒来的征兆,便渐渐感到了不妙,跑去找家里的大夫,老大夫一看婉灵脸色苍白,还冒着虚汗,便从容的敷了两贴药,林冉扶婉灵喝下,仍不见醒。这才惊想起陆深哥正是为此而远走他乡寻找灵方去了—— 林冉这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床头守着婉灵,直到二天下午,神情憔悴的林冉才见着婉灵缓缓睁开双眼,便放心的一笑,转而昏倒在在婉灵的床头。 这事惊动了林老爷,所以婉灵不在去正厅看书了。醒时在院子四处走走,感到身体疲乏了便立即回到房里躺下,在没有声息。 有时,婉灵在醒来之后,会立即感到一种袭及全身的可怕的空落感,使她立即泪流满面。 是的,这么久了,她一直在克制自己——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想陆深的状况,不去想陆郎此时的安危,不去想他孑然一身在外,不去想他过的好与不好,或许…… 可是越不去想,陆郎的影像在婉灵脑里便愈显出清晰的轮廓,她每每痛苦的哽咽到深夜,然后再精神和身体上的极度疲乏中瞬间昏睡过去。 她从不在林府人眼前显出思念陆深的模样,只是一种从容安定的休养生息。而林府的仆役丫鬟们见这位二小姐的美丽朋友在林府住得舒适,也很高兴,尽量使自己的服侍做的更好,觉得不能落了林府的脸面…… 所以苦痛婉灵一个人承担下了,她不会说,也绝不可能说。就连林冉和大公子林均问起,她也只当夫妻正常分别,不做痛苦的愁绪在脸上显现。 其实,早在第一天进入林府开始,她就决计等身体状况稍有好转,就去追寻陆深的脚步。 他和她都是行者,行者和行者之间,只有无声的步履才能让漫漫的路途遥相接连。 但是,显然她还要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陆深走的太匆忙,来不及与她一一细说,那么只好自己去寻找。 在小院半个月的日子里,婉灵翻阅了正厅里那些大檀木书架上的所有地理山志,却也没找着有关“三楚”的多大线索。 “三楚”,她大体上也是知道具体——与陆深相遇前行走时,她就想去那看看,但这个想法被沿路一位博学的老先生打破了,终没去成。 这位善良的老先生得知她要去“三楚”,先是大吃一惊,随后立即竭力向她说明解释三楚是何等的荒昧和危险,他向她随口说出了“自古以来兴致进入而能出者缪落不堪数也”之类的话,婉灵知道老先生的善良,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也许只有后院那诡秘的藏书楼,能从里面得到帮助,解开她的疑惑。 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林冉,林冉告诉她稍等片刻,她要去请示一下家里的老头子,这个藏书楼她家老头子看的极重,保管的也很严密和严格。 林冉走了一会,回来后略不好意思的告诉婉灵:“老头子同是同意了,但只准许进去看,不许将书带出藏书楼,而且婉灵每次出来之后还要差人检查书库……” 说到这里,林冉脸烫的飞红,觉得不好意思极了,她愤愤不平的说:“老头子真是的!嘴上说着陆深小友陆深小友,现在陆深哥的妻子要进去看书,还有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真是气死人!” 婉灵一听,笑着说:“替我谢谢林老爷,那么,我夫君他以前进去过吗?” 林冉撇撇嘴,“何止是进去过,陆深哥每次来林府不管何事都必去那里的,后院那藏书楼,就像为他而建造的,他就把那里当成了他家,找起书来比我哥还熟稔……” 婉灵一听哑然失笑,她揶揄着说,“除却我之外,他就喜欢书……” 婉灵说完,两个明丽的女子笑做一团,许久回不过气来。 笑完,婉灵的情绪突然一下子变的失落起来,竟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林冉瞬间慌了,她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过错,赶忙安慰起她来,自己却也止不住哀伤,连连叹气。 送走林冉,婉灵来到院子后面的藏书楼前,傻傻的站在那里,久久的失神,好一会又有眼泪溢出。 她听林冉说,陆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这就由不得婉灵不感伤起来。 在她的回忆中—— 大雨滂沱的夜晚,河岸旁的小屋里,夜已深了,几案上点着烛火,屋外的雨声可以清晰的听见,正在看书的陆深突然转过头来向坐在一旁的她,一笑。 那一笑,婉灵永远的记住了。 这正如,世界所有美的景象,都会沉入脑海,铭刻心底。 那一笑,便是如此。 十八 当婉灵踏入藏书楼时,她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书,满满的书,满室的书,满目的书! 这些不可计数的文化瑰藏井然有序的安放在那一排排高耸的老书架上,如安坐的神灵,似乎正等着凡人们的跪拜—— 婉灵仰面四顾,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胸感到有点闷。呆着看久了,甚至感到存有呼吸的困难。 她回过神来,会心般笑了笑。 她想,在这么浓烈的文化重压下,不知当初陆深刚踏进来时是什么反应,也许会与她一样,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震呆。 “怕是天下书籍,都尽收于此了吧!” 婉灵看着身前数不清的书架,数不清的书架上的书,痴痴的想。 收回心思,她便开始在那些巍峨的高书架上攀爬起来,但是又不能攀爬太久,不然身体的剧烈反抗会让她得不偿失。 爬到一半,婉灵想到,这才只是第一层,上面还有的第二层,第三层,那么上面又是何等景象恢宏呢? 婉灵不敢在想下去了,她灵动的身姿在这些古老的,散发着幽幽书纸气味的高大书架上舞动着,欢跃着,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全然忘记了身体的默默抗议。 傍晚,疲累的婉灵回到院子里的卧室,倒在床头,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二天下午,好在林冉已有先前的经验,才不至于在引起恐慌。但是,她开始疑惑自己,让婉灵进藏书楼看书究竟是好的还是错的呢? 于婉灵来说,这是她“疗养”的最佳方法,她希望林冉不要阻止她。 可是林冉知道,婉灵姐这样一天天辛苦的进进出出,她的身子只会更加疲累,那怪病只会更加变本加厉的折磨她,她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她更担心婉灵姐虚弱的身子。不然,以后陆深哥回来了,问起她来,她怎么向她亲爱的陆深哥交代呢? 几次想要制止,但这个可爱而又善良的女孩子终究还是不忍——她看到了婉灵姐眼中明亮的神采,且次数越多,光彩愈亮。 她自己以前也喜欢去里面,但不是去看书的,而是去享受里边的群书环绕给自己带来的某种心理上快感。 现在她自然不会进去玩了,不是因为厌倦了,而是因为她不想打扰到认真而又辛苦的婉灵姐。 她是个活泼性子,一刻都闲不下来,要是她在里边随意的蹦蹦跳跳,真不知高雅端庄的婉灵姐会如何看待自己…… 更何况,她也隐隐察觉到婉灵姐似乎在里面查找一些很重要的资料,她不便问,更不能去了。 一日复一日沉溺在书楼里的婉灵的心越来越激动了,她在第二层找到了好些她以前不曾知晓的信息! 第二层的书和书架比第一层的多了一倍不止,婉灵怀着莫大的勇气爬上二楼,她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但有过前车之鉴,也就有了更多的从容。 然而,至此她不得不对这水庄的林家高看一眼了。就光这些书,就是闻名天下学富五车的大硕儒,家里都不一定有如此收藏!至于那些什么书院,婉灵向来嗤之以鼻。 她相信,陆郎也有这种触感,并看到过这些无可计量的古代贤者的记述,明确了前方的方向。 婉灵整日的进出于藏书楼和卧室之间,她不知林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她会觉得,藏书楼是林家自己的,她承了林府恩惠,不感谢林府,怎会对林冉有特别的看法呢? 少女习气,婉灵懂得。 从陆郎离开到自己住进林府,已经快一个月,她仍迟迟没有动身她开始着急了。 尽管时时牵挂着不知所踪的陆郎,内心凄苦难受,但她仍认为有必要做好充分的出发准备在出发,才终不至于相隔万里,二人无法聚首。 陆深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她知道这一点,自己进出藏书楼也就更从容了。 十九 陆深从出发到现在,身体已经很疲惫了。 一路上艰辛劳顿,途中几次遇到匪祸残兵横行其道,差点就丢了性命。 现在他找到了一家低矮的民居,正在跟屋子的主人说明来意,希望能让自己留宿一晚—— 站在门口的这个矮矮瘦瘦的中年男人勉强同意了,但明确要求陆深要付一点“住宿费”。 陆深同意了,弯着腰进了同样低矮的屋门。 屋子不大,有两间房,一间做饭生活的灶堂,一间略显拥挤睡觉起居的卧室,陈设几乎没有,家徒四壁一般,这就是这个屋子的全部了。 整个屋子有些破落,却正正当当的住着主人家三个人。 矮且瘦的男人,还有他同样矮且瘦的妻子,两人有一个约摸四岁的儿子,同样是瘦,小小的眼睛畏缩着躲避陆深投去的关切目光。 陆深收回目光,男主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那黑且瘦的面庞扭曲着,好似口齿不清断断续续的对陆深说:“真是委屈公子了,我们一家人……实在是没办法……公子要是能施舍一些……不,不求多,能施舍一点也好的……这实在……” 这时候,一直沉默着的男人的妻子突然哽哽咽咽的哭了起来,她一哭,躲在在她身后,那本就显的怯弱的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昏暗的房子里凄惨的哭声混作一团。 男人这时候也停了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陆深。陆深发现,男人那深褐色的瞳孔里流泻出巨大的惊慌和恐惧,好像陆深一但轻微拒绝,他的生命就要从此断绝,再无生机。 陆深的眼泪不觉间已经溢满眼眶,他赶紧一把抹掉,迅速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把碎银,交给那女人,还把自己穿的一件紫衣送给了男人。 陆深意思很明白——“我的钱不多,拿它去换钱!” 矮瘦的男人惭愧的接下了陆深的慷慨赠送,女人止了哭泣。那孩子看到母亲不哭了,他也就停止了哭,从男人手中迅捷的抢过那紫衣,左看右看,还用那纤细的小手比划了起来,惹得那母亲惊慌失措吓一大跳,忙从孩子手中抢过紫衣,呵斥一句,小心翼翼的叠了起来。 陆深就在这里住下了,吃过简易的不堪填腹的晚餐,他就在灶台前蹲下了。 第二天早上,陆深要离去时,男人竟要下跪拜恩,陆深一把扶起他,他皱着眉头对男人说: “上天造就了你身为一个男人,就要有骨气,有气概,不要见人就下跪,那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你所要做的,是直视眼前的窘境,想办法越过它,消灭它,你还有瘦弱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你是她们的全部,你不能倒下,你要直面向前,不仅为那碎银,那紫衣。” 男人傻了,怔了一会,等再抬头时,陆深已不见了身影。 男人身后的女人疑惑了,她想,这个人真奇怪,不让我男人下跪,还说一些奇怪的话,这不摆明了下次再遇到我们不会再施舍了吗! 一个月前他忍痛离开婉灵,独自去寻找“三楚”,即今离这个神秘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他通过男人打听到,翻过前面那道深谷,不远就是“三楚”。 他加快了脚步,争取在太阳落山前进入深谷。 他越走越近,突然之间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很急促,他就站住了,细细聆听起来。 二十 婉灵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第二层的书实在太多了,她爬了八天才堪堪把前三个书架上的地理山志,民风异俗等等书籍看过,阅读量太大,她一时有点消化不了,脑子有点混了。 脑子一混,势必会影响到她快速搜寻“有用”的资料,她现在感觉身体很疲累,正躺在正厅旁的卧室里,睁着眼,默默的流着眼泪。 她想,自己应该早点去追上陆郎的步履,而不应拖到现在。 在她自己的想象中,陆深的境遇很糟。糟到何种地步呢?她只知道,文士书生就算走在大路上,都得不到半点安全保障。 世间不太平,这是她早有经历的。在常年累月的行走中,她已不在是一个外表弱柳扶风的俏女子,她与她的相公一样,很不一般。 但是,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行走在大地上,无疑是冒险的,他们最有可能遭遇地痞流氓突然的拦路骚扰,最有可能遇到土匪流寇的霎时截杀,也最有可能被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哀相求告,苦苦逼寻。 总之,他们这类人在大地上步履维艰,很难过的去。 就算进到城里,到了所谓文明笼罩的世界,地方官绅的鄙视,蔑视,也是不在少数,很少有像样的官员能够客气的与他们这类“特殊人物”轻轻交谈,以礼相待。 婉灵又想到,其中还不乏一些打着正义正统的官权之士在酣畅会际时,悄无声息的桶上一把刀子,其恶毒,其险恶,其后果之惨烈,让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几乎得不到几乎任何安全的保障,他们的生命比之常人更简陋,更容易消逝。 但陆深很早就告诉过她,“这不是他们的悲哀和不幸,相反,这正恰恰是因为他们的伟大,他们的不同寻常,这也正是遭众小人妒忌,攻击,谋害的原因,朴素中的高雅,平淡中的高贵,以此来凸显。” 婉灵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此刻,正是夕阳斜照,余晖透过木窗映照在婉灵的身上,映照着婉灵那苍白而美丽的面庞。 有点凄凉,有点凄冷,更多的是,一个思夫女子的凄苦。 第三层她没能去,她觉得,自己应该立即出发了。 从神思中退回,已是夜晚,林冉来过,看到婉灵这番情况,她静静的退出来房间,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了半夜,婉灵感觉神志仍然清醒,便沉下心来,搬了一张小桌来到院子里,准备写一封感谢信,感谢林府和林氏兄妹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照顾。 她该走了。 今晚的月色很美,很亮,不必点灯。婉灵先没有写,仰头看了一会明月,思绪随着懒懒的微风轻轻吹拂,飘荡在天际。 这里只有她一人,略显孤寂,婉灵却认为这是恰到好处的安静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身旁的人已经不在很久了,她实在是好想他的。 婉灵怔怔的看着头上的明月,突然想到,此时此刻,陆深会不会也在看这皎洁的明月,想到我呢? 有这个可能,但她立即摇摇头,断灭了这个想法,她开始下笔。 月光越来越亮,简直照亮了她这个僻静的别院。她在写的过程中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以一种从容的笔调来说明自己辞行的意愿,不让林府兄妹为她担忧。 可是,写着写着,她感觉不大对劲,仔细一看,每一段中都有陆深的名字,而且,她手中的笔好像特意不听她的使唤了,私自做主,把她这个主人的内心想表达的一切,都“从从容容”的写了出来。 婉灵笑了笑,她想,既然走笔至此,那就不必违背了。 手中的笔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心意,越写越陡,越写越急,越写越快,越写越“从心”。 写罢,婉灵感觉浑身一轻,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她在院子里的小桌上睡着了。 当第二天早上林冉敲门时,发现大门竟是虚掩着的,一惊,连忙冲进院内,来到婉灵休憩的卧室一看,一切都是婉灵刚来时的模样了,眼前的景象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林冉浑身一软,险些栽倒,急急跑出别院,找到正在与仆役谈话的林均,二话不说就拉着来到了婉灵所住的别院,一踏进院子,林冉已呜呜的哭了起来。 林均不说话,皱着眉径直向藏书楼走去,巡视三圈过后,林均长长叹了口气。书一本没少,不少地方还细心的做了标注,但是,人却没有了踪影。 出楼,来到前院,妹妹林冉的情绪已经控制不住,哭声越来越大,正想安慰一番,却发觉,她正在坐在那院子里,手中握着一张纸筏,边看边哭,甚是怪异。 林均来到妹妹面前,用衣袖给林冉抹了一把脸,拿过一看,很快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但他还是细声劝她不要在伤心自责。 他说:“人既然走了,必是有自己的决定了,我们作为朋友,应该予以支持,其实你也早就猜到她会走了,不过没想到走的这样快,这样突然。这跟当初陆深的情况一模一样,只不过,你要知道,这才是陆深和婉灵。听兄长一句劝,婉灵走的对,与其在这里等待,不如自己去寻找,寻找自己的希望,寻找那个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他,我也真心祝愿两人能再次相遇,遇到后便再也不分开,不管在遇到何种情况…… 林冉没有在哭了,她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平日她处处刁难的唯一的兄长身上,她在此刻,竟觉得他头一次像一回林家男人了,竟变得高大起来,有点感动了,一头栽进林均的怀抱,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林均不禁苦笑,心想,陆深啊陆深!你这一走,可害惨了两个心地善良的女子,我妹妹就算了,可怜婉灵呐,唉!一个才貌出众,惊艳绝伦的奇女子,生命竟如此坎坷不平,实在不公! 都说自古红颜薄命,依我看,就算是薄命,有你在,也会因此而留存天地,经久不衰。 这种境界,实在是林均所向往的,所追慕的,但是,林均又知道,在这一方面,他永远比不过陆深,只能歆羡。 天这时开始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不久便化作倾盆大雨。水庄的庄稼坦然接受这来自大地的滋润,它们等这一天,等的也有点苦了。 水庄的一座座房屋里,这时有人惊喜的望着窗外的雨幕,怔怔出神,也许在想今年的收成了吧。也有人惊讶,有人担忧,更多的人,那无形的目光投向了河岸边那座孤寂的小屋。 那条河流,正在奔腾。 二十一 陆深自进入这道深谷,便困在里头了,半天摸不着方向。迷迷失失的在这丛林荒泽间乱闯,只是一听到流水声,他的心就有点急了,想要快速赶到那水声的所在,一窥神秘大河之状。 但长途跋涉终究太久了,身体已经吃不消了,没走多远,已经体态疲沓,步履踉跄。跌跌撞撞的在山林间疲命奔走。 他预感到,大河近了。 水流的声音渐渐由细弱的潺缓变为喧闹的轰鸣。陆深脸面越觉滋润。越往前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指引他,自觉地把他推向水声轰鸣的所在。陆深脚步愈加坚定,身体却愈发不稳,几次险些跌倒,幸亏他手急眼快,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一棵树,才没有跌下。不然,这一摔下去,在这般环境,小出血也关及生死大难。 陆深很奇怪,这里的水声让他想起了家里小屋前的那条大河,一听之下,顿生亲切。毫无理由的冒冒失失慌慌张张的跑来了,连前面究竟是什么地方都不曾知晓。 突然,陆深的脚步停下了——他已站在高崖之上,前方已无路可走。 脚底,水声轰鸣,大地震颤。一眼望去,心魄具夺。 水的力量瞬间占据了陆深的全部身心,满眼满耳都是奔跃的激流。他感到整个身体都有着水的滋养,仿佛他已与四周中水的一切融为一体。 他不站在高崖之上,他已飞过绝壁,或脚底汹涌的水沿壁而上,二者发生奇迹般的纳汇,高崖绝壁的恐惧全然消逝。 他突然从眼前的憬悟中挣脱出来,急急后退几步。额头后背上不知何时已密布了一层冷汗,颤抖的手艰难的擦着额头的汗,好险! 在不做停留,匆忙背上行囊,往原路退回。 一路上,许久没能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脚下的路有些飘飘然,在他不知觉的情况下他已回到了开阔的平地,身后,就是丛林荒泽,那激流,自是还在后面了。 陆深双手按住膝盖,平复了一口气,仍然心有余悸。好似那绝崖下的水会跟着他跑到这里来似的——他实在感到那峡流的诡秘,自己差点就身葬其中。 他往回走着,他想,既然这条路如此凶险诡异,就应当另寻别径,他不信,一条河,能挡他的去路。 绕开这峡流,往回走,不久就走到了一个市镇。不大,只一条摊贩密集的街道。街道却干净利落,井然有序,与陆深以往走过的地方大不一样。一路走过,有不少人和陆深打着招呼,陆深也轻轻点头微笑,予以回应。这足可见这里的人待人谦和有礼。让陆深微微惊讶的是,街道两边的民居不简陋,清一色的木质层楼,雕刻着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花纹,野兽图案,就是没敢雕龙凤。这实在难得,看的出营造的用心,整齐而又划一,这条喧闹的街道给人留下了很别致的印象。 陆深边走边留神有没有算命先生摆摊算命,可不,这就有一个,陆深走到算命先生跟前,笑着。 算命先生一身棕袍,全身都裹着只露出眼睛,先细细盯着看了陆深一会,便不再看他。 陆深问:“先生可知‘三楚’?” 算命先生眯着眼,回道:“我不知道什么三楚不三楚的,俊郎如若不算命,就不要妨碍我做生意,请另问高明。” 陆深笑道:“一个算命先生有如此高的答话技巧,实属罕见,想是读过几年好书的,怎会不知三楚?” 算命先生冷冷回答:“不读书,怎替人算命?不会说话,客人怎会相信?不相信,何谈算命?” 陆深突然摆正了姿态,毕恭毕敬的作揖道,“恳请先生指点!” 算命先生皱眉。 陆深说:“小生已走了一月有余,为救爱妻,苦寻良药,风餐露宿,甚为忧愁,今遇先生,望指点!” 算命先生摆摆手,说:“你小子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三楚你是去不得的,也没人去得,至于灵药?鬼知道里面有没有!我奉劝你还是别去送死,好好活着吧。” 陆深却不为所动,只道,“求先生看在我的一片赤忱心,莫白白误了两条性命!佛有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灰袍算命先生这时揭下了蒙在脸上的粗布——是一个被岁月萧杀的中年男子,他的情绪突然有点激动了,扶起陆深,对他说:“好孩子,上天会保佑你与你的妻子的平安幸福的。但是,三楚,你不能去。我知道也的着实不多,不全,不能给你帮上什么忙,不要看三楚好像就在这里了,其实,真正了解的人,没有几个,看见对面的大牌楼了吗?那里面有一个百晓生,你去问,准知道……” 陆深感激的向他点头道谢,便不在停留,转身向那大牌楼走去。 身后,那中年男子竟流了泪,他自言自语的哽咽道,“如此郎君,妻必佳人,上天若负,善爱何存?天理何存?” 陆深不知道这些,他也没看见身后算命先生的眼泪,他的心火急火燎起来,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算命先生口中那“准知道”的百晓生。 二十二 陆深一进入大牌楼,立即傻眼了。这大牌楼不是什么茶馆饭楼,却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风月场地。他刚进门,就有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笑盈盈的要与他亲热,他赶紧一把推开。整理好衣服,眼睛不敢随意乱看,对那两个女人说:“我找这里的百晓生,有事想请教他。” 两个脸上脂粉浓厚的看不出人色的女人面面相觑。她们清楚,这种外表清高内心却依旧肮脏的书生第一次来或多或少都会打着一些离谱的口号借口,但最后一脚踏进,便会忘记了一切。羞耻的,不过是读过几页书的面皮罢了。但她们还从未见过一个书生进楼只为了请教问题的,他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书院吗?还一把将我们推开,那眉宇间的厌恶可瞒不过咱姐妹俩,还从未见过这么无礼的客人,这书生,真是岂有此理! 两个女人的话好像都写在了脸上,陆深一看就觉得不好意思了,摇摇头准备道歉。 这时,其中一个女人笑盈盈的拥了上来,止住了陆深的道歉,陆深也不反抗,任由这女人抱着他的手臂。女人对他说:“公子看着面生,许是第一次来,这不要紧,姐姐带着你,保管你如意快活,但怎这么不懂规矩呢,下次对姐姐们要轻一点哟,我们的头牌可不是谁想点就能点的,公子……” 陆深蹙眉,他挣脱女子越来越过分的搂抱,对她说:“蒙人推荐,说大牌楼有一个百晓生无所不知,今有一事,特来请教,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两个女子撇撇嘴道,“原来真是这么个事,但很不巧,她这几天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见外人,所以,公子请回吧。” 陆深顿时窘的不知如何是好,慌乱的眼神也不敢随意眺动,里面大厅的人都奇怪的看着陆深,那好奇的目光好似要把他从上到下从外到里仔细察看一番,想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奇人,来青楼不干正事,请教问题来了! 这是什么样的笑话呀,楼下楼上的人笑作一团,陆深这时反倒从容的镇静了。 他深邃的目光越过嫖客,越过重楼叠嶂,越过招待侍女,锁定一人,昂首阔步走去。 身旁的人又大笑起来,有一年纪和陆深年龄相仿的男子大喝道:“别看他长的比我丰神俊朗,这个小白脸,说不定比我还会享受呢!” 众人的目光顿时向说话的男子投去,一看,一片啧啧称奇。 有年龄稍长的女子立即反驳道:“你算个什么俊朗!你简直跟‘俊’字都占不上边,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癞蛤蟆一般,还想跟人家公子相攀比!” 那说话的男子的相貌倒真如那女子所说一般,奇丑无比。头发萧疏,脸部浑圆,像一个鸡蛋,只是惨白的脸色,给鸡蛋平添了一点亮色。但女子做的评价还是有失公正客观,因为癞蛤蟆绝无这般白亮的光色。 男人恼怒了,就要下楼找那说这番的女人的麻烦,气势汹汹,女人也慌也似的躲了起来,但刚到楼道口,他就泄了气,悖悖的回了座位。 原因是,这里的主人——一位沉敛的老人,正虎视眈眈的望着他。 陆深这时已来到这位老人身前,对老人拱手打揖。老人一愕,连忙还礼做揖,并开始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奇怪”的年轻人。 “你有什么事,问我就好,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老人和蔼的说。 “不,这事您也不一定知道。但是,老先生,您有办法让我见见百晓生吗?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请教他。”陆深说。 老人有点吃惊,但很快收敛了神色,他对陆深说,“既然是很重要的事,那老朽我就不便多问了,你小子要见百晓生是吧,跟我来!” 老人似乎有点生气了,陆深挠了挠后脑勺,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老人,但老人说了带他去见百晓生,他也就不做多想,跟着老人来到楼后的一间雅阁,伸手示意。 陆深看了一眼老人,敲了敲门,许久没有人应。疑惑的看向老人。老人说:“进去吧!” 陆深推开门,让他惊讶的是,这房间的布置,处处透露出一个女子的俏皮,丝毫没有古典的厚重,全不像一位“百晓生”的房间。 “爸爸,谁在我的房间里?”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陆深从打量中回过身来,那个女子已经站在门口,正古怪的看着自己。 女子端庄素雅,向陆深微笑着,问,“请问你在我房间是要找我么?我叫方素,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吧。” 女子进了房间,直视着陆深。陆深绕过女子的目光向外看去,带路的老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院外空空的没有人影。 女子在雕花小桌前坐下,沏了两杯茶,绨给陆深一杯,对陆深道,坐下说。 陆深来到桌前,没有坐,对女子说:“方姑娘可就是‘百晓生’?” 方素回答:“是我。” 陆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接问道,“方姑娘能否告知我三楚的具体路线?我想去里面看看。” 方素蹙眉,摇晃着茶杯的手放了下来,“那里面百草丛生,曲径环绕,暗廊回旋,蛇障兽杂,活人要进去,生还者寥寥无几,我劝公子,还是珍惜自己的性命,不要遥信传言,为了莫须有的财宝,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陆深叹了口气,对女子道:“如果我说,我非去不可呢?你难道要阻止我吗?” 方素冷冷笑道:“我不会阻止你,但我会尽力不误害性命,包括你。” 二十三 “方姑娘,那么,能告诉我,要如何你才能把三楚的路线告诉我呢?我愿意等价交换。”陆深对眼前似笑非笑的女子说。 “这个吗,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要你保证不在将这个消息在告诉其他人,确保不将三楚的信息泄露出去。否则,你小命难保!”方素恶狠狠的说道,说着还不忘做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唬陆深。 这番动作在这个端庄的女子身上体现,让人觉得可爱莫名。陆深笑了笑,调侃道:“方姑娘刚才还说,不能误害他人性命,也包括我在内,怎转眼就改了意愿,这不大好吧。” “哼,你想的到美!要不是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疲命跋涉到此,我才懒得对你多费口舌,告诉你,也只是安你的心。再者,我会跟你一同去,不然,就你这文弱书生,一踏进里边怕就迷了方向,到时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陆深一怔,眉眼紧缩起来。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的眼力竟这般不弱,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底细。他想,跟她这样聪明的人一路上一同前行,不知是好是坏。 陆深说:“姑娘为何也要去那三楚,莫非也是贪恋财宝不成?” 方素仍是笑,但已有了温度,鄙夷道:“自古以来这种傻子层出不穷,他们都赶着去送命,我拦不住,久了也就不在拦他们。被财物珍宝迷惑了双眼的人,大抵也绝非善类。替天地肃清一点恶气,也算不上坏事,但像我这等自小冰雪聪慧的人,自是不屑与贪财银皮之人为伍。” 陆深说:“方姑娘,我还没说我去三楚有何要事,你怎么就看出我不是为那珍藏宝藏之类,仙药长生不老之流而去的呢?” 方素从桌前站起,纤纤作细步,来到陆深面前,盯着他炯炯的眼睛看了半会,然后从容的退回座位,斩钉截铁的说,“我敢肯定,你去三楚的动机是美好的,善良的,不带有个人私利的感情。这就绝不会是前者,后者的可能性居多,而且,可能性应该很大。” 方素清脆的声音并不大,但在陆深听来却是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脑袋瞬间有点发蒙了。 方素看陆深长时间的不说话,心想准是猜对了。俏皮的说:“其实,本小姐是看你生的挺俊俏的,不忍你去白白送死,才舍命相陪……” 陆深从惊讶中苏醒过来,忙对方素说:“方姑娘万万不要犯傻,你将路线告诉我即可,我自己一个人能去得,大丈夫行走天地之间,何惧危险,何惧孤步?” 方素抿嘴轻笑道,“你这番话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其实是骗你的,瞧把你吓的。我这会正巧要去外围采点药材,顺便就和你一同去,不然,谁会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且毫不相干的人不顾性命去送死?反正我是没见过。” 陆深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方姑娘何时去采药,去时捎上我,我也识得一些草药医理,说不定能帮上姑娘的忙。” “先不着急,明天早晨去吧,那个时分的药材药效最好。”方素说。 “那好,明天一早我来找你,希望方姑娘不要把我拒之门外。”陆深说。 说完,陆深就要告辞,方素连忙拉过陆深,尽量含蓄的做了个小小的手势。陆深一看就懂,暗呼自己疏忽大意,投过去一个歉意的眼神,便在自己身上的口袋里摸索起来,然后又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翻来找去摸出两块碎银,脸色羞赧的推到方素面前。 陆深低着头,不敢看方素的眼睛。 谁料想,方素竟坦然的收下了这两块可怜兮兮的碎银,并嘱咐说,“明天公子早点来。” 陆深点点头,感激的看了看方素,发现她面部神色毫无波澜,像平静的湖面,恬静而淡雅,给人一种春日大气的温暖,让人感动。 陆深谢后出了门,不久在众人惊奇艳羡的目光中,出了大牌楼。 叫方素的女子此时仍坐在雅阁里的桌前,桌对面坐着了一位老人,他是方素的爸爸,刚才引陆深进来的大牌楼主人。 “爸爸,你说我明天要不要带那个傻小子去那里,我怕他一进去便忘了回路,死在里面。”方素说。 “这你不必问我,带不带他去你自有主意。你如若怕他送死,明天大不了带他另去一座峡谷转悠一圈,反正我们这里周围的深峡很多,不怕人识破。”老者说。 “这不太好吧,那小子不知走了多久多远来到这里,执意要去三楚,他眼里的疲惫愁容瞒不了任何人,如果我骗了他,这会对不起他这一路付出的艰辛的。”方素说着,似乎陆深此刻就在她眼前,她垂下了眉眼。 老者一笑,“你若疼惜他,亲自陪他走一趟三楚好了,半路上他若想折回了,也有你在,况且,我担保他这一去路上难免会出岔子,不是别的,他的身体抵不住去那地方。” 方素突然脸红了,争辩道,“谁疼惜他了!我不过看他一个人孤身至此挺可怜的,而且好像确是真有很重要的事要去那地方,那顺手帮他一把好了,就怕这小子过后就忘了人情,把我抛在脑后……” 老人笑而不语,突然问,“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吧。我一急,竟也给忘了,不过这小子还真是心急,记得作揖,却忘了自我介绍。” 方素两只手支着下巴,眼睛望着天花板,对老者说,“明天一早一定要问问他,不过,他那衣架子模样,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得出来,倒不怕他跑了。” 老者微笑着点头。 方素知道又说错话了,羞红着脸不在搭话。转身去收拾明天应带上的物件了。她感觉,明天陆深会来的很早。 陆深出了大牌楼之后,发现原先在对面摆摊的那位中年算命先生不见了,许是天色晚了回家了,可惜他还没有好好感谢他,他的指点可帮了他大忙。 一路走下去,行人渐渐少了。天色暗下来,到了夜晚,街上为数不多的人也不在逗留,脚步匆忙,眼神急急,都是赶着回家才有的神色。陆深看在眼里,有点羡慕。 只有少数几家酒馆饭庄还点着灯,有人头在黄色的灯光下攒动,这些场所洋溢着忙碌的温暖与温馨。然而,这一切,都与陆深无关。 陆深寻了一处没有灯光的僻静屋舍,作为今晚的休息场所了。四周静悄悄的。寺庙陆深没找着。想到屋里边应该没有人住,便从包袱里抽出一张薄毯子,铺在地上,躺下了。 夜里陆深几次醒来,眯着眼看了看天,月亮还在,便又酣然入梦。 梦里,不知陆深有没有梦到婉灵呢?应该梦到了,你看他蜷缩着瑟瑟颤抖着的身体,嘴角还留着笑。 二十四 方素猜到陆深会来的很早,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早,天还未破晓,微微泛着点天光,她就听到了敲门声。 听声音是昨天的陆深,方素松了口气,嘀咕着开始起身了。陆深在门外支吾着问自己准备好了没有,还补做了一个自我介绍。方素听着,蹑手蹑的来到房门前,透过壁窗向外看了看,陆深依旧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包袱,隔窗门三尺远,样子傻傻的盯着房门发怔。 方素掩嘴偷笑,移步来到梳妆镜前,安适愉快的打扮起来,全然忘了门外的人,今天要去的是何种地方。 门开了,陆深一脸惊讶。 眼前的方素比之昨天的端庄素雅,更添了一层妩媚,自己竟有点失神。好似今天要去府院或酒楼赴约,是参加盛事,而不是去荒泽山野,诡谲多变的深峡。 方素足足打扮了半个时辰,换来的却只是陆深的一脸惊讶,有点失望。噘嘴问他,“怎么来的这么早,你就这么急着要去三楚那鬼地方吗?” 陆深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一 直想要去里面,迄今已经一个多月,恐妻子病症有变,所以心急了些。” 方素突然不说话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凝固,一颗跳跃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她轻声说,“啊,原来,你是这个原因要急着去三楚,你妻子的病症想来应该很古怪吧,没有哪位神医能够医治,所以才去那里面寻找希望,是吗?” 陆深痛苦的点点头,对方素说,“方姑娘,如果没有什么要准备了的话,我们就趁早出发吧,山间早晨的药材当天入药,效果最佳。” “行,我告诉一下爸爸,你先去外面稍等,随后我就来。”方素说。 “那好,方姑娘,我先提醒一下,山间的路很不好走。” 陆深随即来到了大牌楼外,仔细打量着四周晨起忙碌的人们,希望在能在这些忙碌的身影里找着昨天的算命先生。 方素来到大牌楼里顶楼里边的一间房门外,轻声喊着,“爸爸,那个男子叫陆深——他是为了她妻子的病才要去三楚的,他也想去里面碰碰希望。顿了顿,她又说。您说我还要要与他一起去吗?” 房间里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方素一听,有点急了,就要进门,但被老人喝止住。 半响,房里传来老人的声音,“去不去自在你的内心,何必因了这种障碍而不为善?我相信,你也是不希望他去送死的——尽管他已有家室。” 见门外长久没有女儿方素的声音,老人想着是气着走了,便叹气,自言自语道,“多好一个男子,为了妻子的病居然能寻到未知的三楚,足可见这个陆深的心与为人的不简单,可惜了素素,唉!” 方素其实一直没走,她在思考自己去与不去,不陪陆深去的话她自由百种理由。可是,这个男人昨天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别是昨天她直视他的眼睛时,那双眼睛诚恳而清澈,疲惫而坚定,却又散发着强烈的自信,她实在为之着迷,不忍就此罢手。 听父亲一说,她瞬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更像去山间深峡的粗布衣裳。径直来到了楼前。 楼前,陆深正在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算命先生交谈,方素也就耐心的的在旁边等候,等他们说完。 谈到一半,算命先生好像发现了她,提醒陆深。 陆深转身,也看到了换上粗布衣裳的方素,再次向男子道谢,就向方素这边走来。 方素这时满脑都是劝阻陆深不要去三楚的话,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干脆就想等到他面临自己一人独行,他该和自己回来的,也就松快了心,微笑着与陆深招呼。 这座小市镇叫峡市,方素告诉他。很早以前这里的人从附近的峡谷里死里逃生,聚集在这里谋生,由地势为名,峡市也就慢慢的建成了。由于仍有很多深峡是未知而危险的,而能够来到这里的人是很有运气和能力的,四周很多峡谷密林,外人一但踏入,很少有人能活着走出。所以市镇的人对外来的人和尊敬,也很热情,大概也是对生命的崇敬吧。 陆深听着,若有所思,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渐行渐远的峡市,又抬头看天,最后把视线锁定在越来越险恶的四野。 方素一路上似乎很轻松,问了很多她妻子的事。然而陆深只是说,她是天底下少有的杰出而贤惠的好女子,自己能与她结合共扶一世,是苍天侥幸。 方素发现,陆深每每说到妻子,眼睛里总泛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一种温柔。她实在有点羡慕那个叫婉灵的女子了。 峡市已在身后,顺着方素指的路线,三楚就在前方,陆深开始紧张了。 可走的路越来越少,四周的峭壁越来越险,那三楚好像一只怪兽的血口,正等着这对男女进入,好做腹中之食,永无出日。 不久,两人走过一处丛林掩映的所在,面前豁然开朗,已是等临眺远的高处。 方素停下说,里面就是三楚的范围了。 陆深点头,这跟自己想象中的毒蛇密布,荒泽叠嶂的三楚,还是不一样的。它居然是那么的美丽,衰颓枯败,毒障遍布,这不是三楚。 陆深扶手额前,他看见,绿意盎然美丽群山中间,有着一条奔跃的河流。远远看去,仍散发着古老生命力的强健气息。 陆深不禁动容。 二十五 关于三楚,陆深知道的不全。 此刻面对这迤逦群山,他开始沉思了。 前面遇到的绝崖与峡流,对自己,到底有些特殊的冲撞。那高崖之上的深层恐惧,触目所及深入骨髓的奔腾激流,到现在仍沉在脑海,挥之不去。 方素望着前方,说:“其实我来此并不采药,我也丝毫不懂药理。” 陆深有点吃惊,看了看方素,望着前方的大景象,说:“其实,我来此,不仅是为了妻子的病,还抱有一点私心,说出来怕你不相信,觉得我发了疯。” 方素收回观赏的目光,看着陆深的眼睛,似有幽光浮动。“你说。” “我想探寻三楚,走过三楚。” 陆深也看着方素,轻轻的说。 一阵轻笑,一阵大笑,然后化为淡淡的讪笑。 方素失了端庄冷静,指着陆深的鼻子说:“就凭你?想走过三楚?你以为你是开天辟地的圣人?圣人也不见得就能穿过三楚……你为何还要这般痴人说梦呐呢?” 方素有点激动,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男子有了妻子,还要执意进去白白送命,这实在是对妻子的不负责! “当然,我是为我妻子婉灵的病来的,想寻灵药去救我妻子。” 方素只是冷笑,并不看他。 陆深说到这里,飘渺的眼神显出悲戚,顿了顿,他又说: “我又何尝不知道,妻子的病,怎么能够治得好呢?” 方素一听,心中大惊,胸口起伏不定。但她没有打断陆深的说话,而是接着听了下去。 他说:“你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我止不住身体的颤抖,眼睛一闭,就是我妻子死去的戚容。我知道我妻子还在的,她是多么乖巧,然后我便不在睡觉,准确的说是不允许自己睡觉,我怕我一闭眼,就做让我发疯的噩梦。” 陆深这时不在说话,方素顺着陆深的目光,看向那条迅疾蜿蜒的大河,一时间也沉默了。 良久,陆深说:“你不会理解我,我知道,这没有关系。我还要感谢你带我来到了三楚的入口,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接下来的路,让我自己走吧。” 方素闪烁着眼睛,抬头问:“婉灵现在抱着病体在家,苦苦等待着丈夫携灵药回去与她同聚,哪怕没有寻到解方,丈夫也应该回去。你这一走,生死无期,可对的起苦等的她?” 陆深笑了笑,说:“我打赌,她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而且,已经走了不短的路。” 这回方素着实震动了,吃惊的问:“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那么衰弱的她,会辛苦跋涉,来寻你?” 说完,急急的看着陆深,看他怎么回答。 陆深看了眼方素,淡然的说: “因为她是婉灵,没有什么能够难倒阻碍她的。她又是天仙,我不担心她会受到外界的迫害。她走过的地方,会受到滋润与温抚。” 方素摇摇头,表示疑惑不解,她说:“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陆深这次不回答她了。转而向她拱手,恭敬的道谢,就要离开高顶,下到荒泽中去。 方素看着陆深去往丛林去的身影,又有点明白了,但还是不懂。 陆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高低迷离的丛树林。方素知道,里面很不好走,自己就从没走出过那片灌木,因为,实在太险了。 头上的阳光已经收敛,云层开始积聚,方素知道,大雨就要来了。 她自然在不会傻傻的下去劝陆深返回。她想,既然他执意要去送死,她一个弱女子是拦不住他的,更何况,一番话,她对陆深已经感到陌生至极,很难适应相处了。 而对于陌生人,她向来防备森严。 要走了,但方素仍忍不住要回头在看上一眼。她突然感觉,这片天地,好安静,安静的就像陆深离去时萧索的背影。 她终于走了。 二十六 陆深此刻的心境,比之一直在耳边呼啸的峡流,更加激越澎湃。 “不怕!堂堂君子,行走天地,盛德风,逆习气,有何畏惧?” 他为自己打气。不停地在内心重复着这句话。 面对未知,面对恐惧,他的内心难道就丝毫没有泛起一点波澜涟漪吗?这未必。 陆深欣长的躯体里,此刻包裹着更多的是愁,无穷无尽的愁,哪是天地间伟岸的自然就能够倾诉的完的呢? 他不停地走,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险坡,沿着青翠茂密的涯边,不停的走。似着了魔,他绝不往回看,目不斜视,却步履踉跄。 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险,陆深不得不放慢脚步,半蹲着的走了。突然,鞋底一滑,整个儿连人带包,滚落下去。 这是一条崖坡上的小道,几乎没有路。从山崖上绵延而下,直通峡底的那条激流。崖边长有茂郁的杂草,要顺着这条小道下去,需步步留意,时时注意脚下。 陆深本不想沿这小道而下。第一太危险,第二路很不好走,站在上面往下看,有一大段路被茂密的植被所掩盖,看不真切。再有,下去了之后,怎么上来呢?他踌躇着,呆呆的看着山崖之下。 高崖下的大河实在太吸引他了。早在不久前在入口的高顶上与方素交谈时,远远的看到它,便情不自禁的被这条神秘的峡流吸引的神魂欲夺,他没有问方素,他不愿也迫不及待的想要下去一探究竟。 等不及了。深吸了两口气,跺了跺脚,抖抖索索的还是下去了。 谁料想,还没下到一半,在半道上,他便跌落崖下,这么急切的与这素未谋面的峡流来个亲密拥抱。 不死,怕也要从此伤残一生了。跌落的那一刻,他痴痴的想着。 陆深意识的最后片刻,有点失望。自己死的太早,留下受苦的妻子在后面苦苦等待,倍受煎熬,实在不该。跌下那刻他才明白,正如方素所说:“我对不起她啊。” 婉灵的面容渐渐模糊了,陆深彻底的失去了意识。 ———————————— 我们的婉灵此刻已经来到了峡市的关隘。 她一路上搭乘一位贵候千金的马车,急急的赶路。她一天都未曾停歇,只是走,而且要快的多,毕竟马的四蹄比人的脚力要足。速度之快,简直超乎了婉灵的想象。 天下起了雨,马车停下了。一个粗犷的身着甲胄的大汉在马车外恭敬的向马车内喊到:“大小姐,天下起大雨来了,我们是否停步整顿,稍作歇息一二再走?”说到这里,大汉洪厚的嗓音似熄了火,没有了声。马车内没有声音,大汉急了,只得在道:“已到隘口,峡市就在眼前,望大小姐体恤麾下兵士,休息一时再走!” 终于,马车内传来声音:原地扎营,明天进峡市!尉熊,一路上你也辛苦了,安顿兄弟们好好休息一夜,等回到候府,重赏!” 叫尉熊的甲胄大汉一听,立即下跪拜恩,扬手向马车郑重发誓:“只要尉熊不死,大小姐必会安全的回到候府!尉熊和兄弟们以死相护!” 马车没有了声音,尉熊起身,开始向马车前后的护卫兵士们发号施令,车队停下了。 马车内,一位明丽的女子正缓缓的扶婉灵起身,神色忧愁而焦急。 马车内装饰奢侈,空间很大,摆有一张休息的卧榻。面容苍白的婉灵,正吃力的爬起,背靠在卧榻上,向着眼前靓丽的女子微笑。 靓丽女子苦笑道:“婉灵妹妹,你这是何苦呢?唉!一路上我怎么劝你都不听,在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更加危险,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啊!” 婉灵微笑着说:“姐姐待我已经极好了,没有理由在为我拖延下去。姐姐必须尽快回候府,拖延了这么长的时日,想必候爷也很担心你,所以,到了峡市,姐姐便回吧。” “婉灵妹妹!你说的什么话,要进同进,要退同退。这是当初你教给我的,我认真做了,才有如今候府大小姐的身份,爹爹才如此器重于我。我绝不能抛下你,这叫我怎么做的下去?如果这么做,就算回去,要让我爹知道了,非把我痛骂一顿不可,所以,妹妹,我和你一起去找,行吗?” 婉灵摇头不语,看着大小姐,突然说:“是不是下雨了?我听见雨声”。 大小姐点点头,说:“是啊,下大雨了,这一来,路很不好走。” 她随时打开了窗户,撩起帷幄,向外看了去。 婉灵也向外看去,一派烟雨迷蒙。 雨里,兵士们忙开了,忙着扎营,忙着牵马,前前后后,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有兵士看到马车的帷幄掀开了,大小姐正注视着他们,干劲更足了,三两下便扎起一顶棚屋,向马车这边高声问好。 大小姐也向他们点头,放下了帷幄。 婉灵突然有点担忧,她向大小姐说:“能不能今晚就进峡市,我怕陆郎遭遇不测。” 大小姐笑了笑,对她说:“瞎想什么呢,能被妹妹看上的男人,那会那么弱?我可不信这区区雨天能对你那陆郎有什么伤害,要如此,你那夫君也太弱了。” 婉灵不高兴了,对大小姐说:“姐姐说我可以,请不要贬低我夫君,我夫君他真的很棒,我就是担心他……” 大小姐皱了皱眉,思衬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此刻改变主意,怕是不好。妹妹先别担心,大雨中行走,极易陷入坑洼,于马车很不利,况且妹妹应该先担心自己的身体,等到了峡市,找两个医术高超的大夫,要是有神医坐诊就更好了,替你抓两敷药平复一下疾伤,好在寻找。妹妹看如何?” 婉灵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点头答应下来。但是,今夜,她注定要失眠了。身庞的大小姐已经睡熟,马车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哗哗的拍打着马车的车顶。 今夜窗外的大雨在婉灵听来似乎是凶兽的咆哮,让她不安和恐惧。她有点后悔天白天时自己没有坚持一下,这样或许就能早点抵达峡市,或许就能找到陆深。 疼痛感袭来,婉灵也倦了,渐渐昏睡过去。 二十七 四更时候,天还未亮。 车窗外仍有稀碎的雨滴,滴滴答答的掉落在马车周身。雨水从天而降,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溅成几瓣。 被婉灵称为大小姐的女子在梦里陡然一惊,醒了过来。 她是被冷醒的。 马车单薄,抵御不了半夜山野阴森寒气的侵袭。 以往二人睡在一块,倒还能互相取暖,加上马车里也还算舒适,被褥虽不厚,却也足以温暖。今夜怎么还被冷醒了呢? 翻手正要抓被,怎料一抓全抓了过来。 女子一愣,连忙向左边摸索而去。一摸,也是个空。她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 一阵痴傻之后,女子连忙穿衣束腰,出了还算温暖的马车。 外边寒风凛冽,下着不大的冷雨。路面坑坑洼洼,泥泞难走。女子的裙摆拖着污泥,踉跄着走。 一钻出马车,女子红润的脸蛋渐渐转为苍白。她提起裙摆,迅速扫视着四周,低沉着脸,艰难的来到离马车最近的兵士面前,大声呵了一句:“都起来!尉夫长!” 简易帐篷下一个处于熟睡中的兵士下意识的立即紧握手中的长枪,倏的爬了起来。 一看,竟然是自家小姐。正气愤的扫视着全队人马。全不在乎自己。 女子不理会发懵的兵士,看着散落四周,自带的护卫兵卒们一脸摸不着头脑的向自己这边靠拢。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这让正在靠拢的兵士们有点害怕了,脚步一个个地都放的很慢,跟平日的爽朗豪迈完全粘不找一点边。这群高大的兵士,此刻一个个倒像受气的小媳妇,可怜巴巴的委屈极了。 “尉熊!你死哪去了!” 女子突然高声一吼。兵士们瞬间僵住不动了,左右探头。奇怪自己的头儿什么时候惹的小姐不高兴了,发这么大的火。这会,可不把弟兄们全连累了! “到!大小姐!有何要事,尽管吩咐我尉熊!” 一个麻布大汉突然从人群后面推开前面簇拢过来的兵士,高声应和着。 与昨天不同的是,此刻这个尉熊既没有穿甲在身,整个人也没有护卫兵士长的样子。倒像是一团烂泥,差点就与地面的稀烂泥淖合为一体了。 女子看到这一幕,气的差点夺过旁边兵士手中的刀,一刀劈了他。 她深吸了两口气,尽量克制着胸中的怒火向周围问道:“有谁看到婉灵小姐从马车里出来?向哪里去了?” 兵士们面面相觑,都摇头。 女子冷冽的目光射向半稳不稳,将要摔倒在地的尉熊。 尉熊被身旁两个兵士扶稳了,这一刻却清醒了,向女子报告:“大小姐,昨夜大雨,兄弟们疲惫,都睡了。未曾看见婉灵小姐从马车内出来,更没看见她往何处去了,望大小姐明察!” 女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果断下令道:“立即向峡市进发,炊具帐篷一律免收,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说完,回了马车。 兵士都没有说话,自行散去,组成行路的阵列,准备出发。 尉熊一惊,瘫软的躯体瞬间笔直起来,披甲上马,又变回昨天英武的大将,从容指挥着队伍开始慢慢行进。 —————————————— 婉灵是自己走来的,此刻她已经来到了峡市的街口。 她向峡市街道望去,笑了笑,自语道: “陆郎,休想抛下我!独自一人去承受,当我婉灵是什么了!” 说完,她便抖索着向已经点有灯火的峡市内走去。 清晨微雨的峡市有点黯然。天色仍然昏暗,青石板路面湿冷冷的,透露出冷飕飕的凉气。 婉灵边走边想。陆郎会先去哪里,再去哪里,自己在哪儿才能与他碰上? 一系列问题,刚想通,迎面就碰上一个素雅的女子。 她全身银衣紧罩着,看不清具体面容。但婉灵猜测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有这个直觉。 银衣女子也打量着婉灵,从头到脚慢慢打量着,细细比划着。 婉灵婉灵扫过一眼后便收回了目光。 把目光继续投向这里让她心动的花纹雕刻。 她看了好久。突然想到,陆郎初来到这里时,说不定也被这里美丽的花纹雕刻所吸引呢! 她越发感到,自己与陆深不远了。 二十八 银衣女子自然就是方素。 方素刚从家里出来不久,就遇到一位她从未见过却一见之下倍感压力的女子。粗粗打量一打量,她竟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奇怪感觉? 这在平日是绝无仅有的。正因为无有,今日一遇,让身为“美人”翘楚的她大感惊讶。 峡市方圆百里,大城镇里有名的佳丽美人,她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且从未有超越自己的佳丽美人。而这位从未听说过的“野生美人”一见面便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轻舒之感,让人倍感亲切和舒适。她有点奇怪,却实实在在让她惊讶。 眼前的婉灵的容貌虽不说超过自己,却没有一点儿修饰的痕迹,清如净水,自带灵动。 一看便知,她是连夜赶到峡市的,头发略显散乱,身体也冷的有点发抖,薄薄的嘴唇发着紫,兴许半夜赶路受了冷。到让她有点怜惜和保护的欲望。 见婉灵要走,方素连忙喊住:“姐姐是今早刚来峡市的么?” 正要往里走的婉灵诧异的回过头来,问:“小姐有何事?” 方素这时把蒙着脸的纱巾摘下,露出一张端庄美丽的脸,向婉灵微笑着说:“我看姐姐面生,想必是初到峡市。人生地不熟的,不找一个伴侣向导,独自一人行走,怕是有些危险,姐姐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一下。特别是姐姐这般美丽的女子,可一定要当心。” 婉灵向方素微笑着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注意的!”说罢仍然要走。 “唉唉唉!姐姐等等!” 方素追过去,全然忘了今早出门是要做什么的了。 昨晚一夜未眠,陆深下峡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赶也赶不走,这使她苦闷不已。 睡在床上,一闭眼就是陆深的面容,就是陆深那转身离开的萧索背影。 她有时痛恨自己的无能,甚至暗暗嘲讽自己,“心肠到了他这里便这般软弱!” 傻里傻气的去送死,自己居然还彻夜惋惜! 今早还下着小雨,方素实在熬不住了,便打算独自一人再去一次进入三楚的高顶,也就是昨天两人交谈分别的地方,在好好瞧瞧,以绝妄想。 当然,她心里在期望,如果她发现陆深其实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那儿等她,没有真的深入里边。说不定她就心软,带他回来。至于他口中治疗妻子怪症的药物,她自信这难不倒她。 文采,学问,容貌兼并! 自问实值乱下,在没有第二个女子三者皆有之了。 就算有,她方素也不可能不知道。她是此地的百晓生,当初陆深就是冲着这个名头才得以与她相遇的呢。 “姑娘有何事?”婉灵问道。 “啊,是这样的!我是这里的百晓生,唔,也就是什么都知道一点点……我看姐姐独自一人冒着风雨,一大早就赶到这偏远的峡市,想必是有特殊且很重要的原因……唔……如若姐姐看的起,尽管问我好了!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切切实实的告诉姐姐!这样说不定姐姐就会少走许多弯路,姐姐觉得呢?” 果不其然,她的这一番话打动了眼前这位孤寂的“美丽”佳人。婉灵说:“我来此寻我丈夫。他是很高大的,不畏路途的艰险,辛苦跋涉数月,想来现在已到此地,为我寻治病灵药。我担心他,也就赶来了。” 方素心里跳了跳,声音有点颤抖,止不住的发问:“姐姐的夫君叫什么名字?我说不定认识?”然而就没有了下文。 婉灵说:“他叫陆深,单字一个雨,也叫陆雨。只不过其他人应该只知道他叫陆深。他这人性子有点古怪,他从不愿意也从不告诉别人,他叫陆雨的。姑娘可否知道有这么个外来人来过?” 婉灵希冀的望着方素,却又不希望她真的知道或早与自己的陆郎有过接触。 方素现在脑子有点混乱,没由来的恐惧侵袭着她的内心,叫她懵圈。如果婉灵的这几句话信息无误,现在想来实在是追悔莫及了,她此刻恨不能重回昨天!不管怎样拼死也要拉陆深一把,别去送死! 方素不死心的弱弱的问:“令夫君莫非就是,学宫—陆雨?” 方素一脸期望,却又恐惧她说是。 婉灵蹙眉。不得不勉强点头,算是回应了方素的问题。 这时她声音竟变的嘶哑,美丽的脸庞微微扭曲着,痛苦的说:“姐姐,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你的这位夫君,我不仅见过,而且有过几次交谈。可是就在昨天,我亲手他推向了死路!” 说完,方素呜呜的抽泣起来,慌张间忙拿出手帕拭泪,却不想越擦越多。罢了竟在婉灵面前大哭起来。淑女的矜持作态,此刻已全然抛弃。方素为那个执拗的必然将死去的,文采容貌人格三者皆绝的陆雨而哭! 就在昨天,她亲手将她日夜思服的“偶像”陆雨,推向了深渊。尽管主要责任并不在她。 婉灵看的有点迷,最后也激动了。两步跨过来盯着仍在哭的方素,语气平淡,却毋庸置疑的道:“姑娘,不要哭!有何事,请仔细的跟我说,不要有任何遗漏!” 方素这才停了哭,整个身子有点止不住的发颤,双唇打着冷战:“姐姐,快跟我走,我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说着拉过婉灵的手,出了峡市,东拐西拐取一条险僻的小道去了。 婉灵任方素这么拉着走。直到现在,她还不清楚这位银衣女子与自己的丈夫,究竟有什么过节,又发生了什么事,如此激动乖张。她这一路心里隐隐做痛。期望着陆深平安无事。自己的病倒不要紧,她只希望陆深能好好的活着,她不管能活多久,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不怕。 可是,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姑娘一听到陆郎的名字,反应竟如此怪异的剧烈,还说出一番奇怪的话。不得不让她做出她以往想都不不敢想的想法了。而这恐怖的猜想一担产生,便挥之不去,在心底牢牢扎了根,令她越发不安。 不安也罢,脚底生风,直带着方素“疾步心走”。 方素吃了惊,但一想也就释然。陆雨的夫人,自己只能瞻仰。 同时,无言的悲戚,渐渐传染给婉灵。 她动作起伏很大,方素有点不适应,但一想到陆深,就也专注起来。 她在内心深处期望着这傲世独立般的陆雨,还能有命在与夫人相见。 二十九 陆深怎么也没想到,在这般绝境,毫无可能存活下来的情况下,自己居然还有命活下来。 他走了运,失足跌落山崖,但可幸一路植被茂密。山崖也不例外。身体坠落的同时,峭壁上可爱的生命们放弃了自己生死,摧毁自己,迎接了他,减去了大部分落差所带来的冲撞,缓解缓冲。又挂在一棵生长于峭壁之上的松树。奇迹般捡回了一条命。 也许是老天开眼,不忍婉灵哀伤,好心拉自己一把。 我陆深可得好好珍惜了! 可陆深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很是糟糕。他感觉他的腰断了,不能转身。一动便是撕裂般的疼痛。 但是疼痛仍止不住的袭来,他连**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只是麻木的痛。脸面如死灰,只有眼睛还泛着神采,表明他是不屈的。 昨夜一场大雨下来,又几乎断送他半条命。不过,他没死,他活了下来。 陆深想,腰断了倒没关系,我还有命在,只要还有命在,一切就不成问题,婉灵也还有希望。 谢天谢地! 陆深此刻真想大声感谢天地,大声感谢这株接住自己半枯不朽的怪松。但是,口刚一张,便疼得他直吸冷气,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便放弃了。 只是,陆深刚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却发现自己仍身处绝境。他前后上下都没有路,徒手攀缘上去只能是妄想。他是悬挂在峭壁上的。 自己为之心动的大河此刻就在身下,看的真真切切,毫无掩饰。陆深倒有点惊慌了。 自己这棵松树,离河面已经很接近。就在眼下。比划了一下,不高,自己纵身一跃的话,跳到河里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他还是有这份自信,屋前那条不知名的大河,自己早游惯了,没有多大的趣味。那河平常是温驯的,水面安安静静,风雨在那上面姓不起来。大河只慢慢的徜徉,静静的悠闲。 婉灵当然更喜欢屋前的大河。晴朗的天气里,婉灵坐在岸边,自己下水,潜到水底去摸鱼。婉灵总嫌弃自己潜水时间太长,好久都没看到他浮上来,以为有变故,就急得要下水。每逢这个时候他就浮上来了,看着妻子为他着急,倒挺乐,哈哈一笑。婉灵要下水与自己一起,吓得连忙阻止道歉,虚惊一场。他教她在岸上等待,等他的好消息。几次换气,浮上来,向婉灵所在的岸上扔去一条肥美的鱼。她这时候一声惊呼,笑着对他说:“别下去了,一条够了,我就吃一点,这么大够你吃的,今晚的鱼汤倒不能贪嘴……” 他叹了口气,同时想到妻子现在惶戚不安,非常难受。但是,生死就在眼前,已不允许自己再有任何幻想。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身体愈发虚弱,一天一夜没进食,差点又昏过去。而在睡过去,能不能在醒来,那不容许试验。 陆深想,继续任凭这样在峭壁上悬挂下去,期待有人来发现自己,救援他,不合实际。三楚里毒蛇野兽遍布,危机四伏,生人极少进入。等待下去,无异于等死。只能自己行动,去抓得一线生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陆深微微移动了下僵硬的身体,扶住怪松粗壮的树干。脸色顿时发白。忍了痛,在树干上小心翼翼的活动起肢体来了。眼下急流浩荡,灰青色的水有多深?全然不知。他有点担心,自己一跳进水里,躯体四肢一下子无法唤作,手脚不听使唤,沉入水底,那就糟糕了。 “没想到,我陆深也有这一天。自己热爱的东西倒成了索命的利器。” 深呼吸两次,手脚最后在舞动一下,确保下水时不突然罢工。眼一闭,下去了。 超乎想象的寒冷!陆深从怪松上跳下,第一感便是如此,因为他的躯体已经痛的麻木,只有冷。水下昏暗,看不到底,身处这水下,便是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陆深迅捷的浮出水面,呼吸几口裹卷着寒流的空气,定一定神。 没有思索的空隙。张眼就看到对岸有一处浅滩,可供上岸。立即向对岸游去。 这条河不窄,但也不宽,够深。幽晦的望不见底。水流十分寒冷,像急急的刚从雪山上呼啸而来。冷的刺入骨髓。陆深游到一半,几次两眼发黑,要晕厥过去。 终于到了对岸,爬上去。 这里草丛掩映,瞬间就将陆深的身体所掩盖。他倒下了。爬上岸的那一刻,他笑了。 他从不可能活下来的地方活了下来。 三十 又开始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 山间的雨,不管大小,都显得格外的大。走在山间遇雨的人所联想到的恐怖,也格外的大。 这条蜿蜒曲折而汹涌的大河,一改未下雨之前的文静,开始咆哮起来。似乎因为刚有一只孱弱的爬虫从自己诡秘的涡旋中爬出,没有把它淹没吞噬,感到恼怒。此刻撒起野来,翻起的水花裹挟着两岸植被,直把它们拖下水来,狠狠地沉入水底,永不见天日。对于顽固的反抗的,沉也不沉了,直接裹挟着与汹涌的浪涛一起奔向三楚的更深处去了。 方素与婉灵来到入口的高顶上时,正逢雨势激烈,二人连忙寻找可供避雨的地方。可是,这里除了深山,便是绝壁,哪儿能找到避雨的地方呢? 无奈,只能在一棵树冠还算浓密的树下俏然站立。任凭雨水浇灌。呆呆的望着这满山大雨。 望着眼前的山林大雨,方素浑身湿透的身体打着颤,紧靠着树背,迷迷蒙蒙的哭了起来。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遭遇,吓坏了。头有点晕。此刻,方素忘了自己是谁,不在是文采斐然、学识博富、容貌名动四方的佳人。在深山暴雨面前,她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面对毫无准备的灾难,崩溃了。 婉灵倒平静的多。安静的看着满山大雨。静静地等待着它的平息。让她痛苦的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大不如前。头晕起来眼前的方素都看不真切,她有点担心。 “方姑娘,你说,我丈夫陆深,他此刻还有命活着吗?”婉灵突然问道。 方素一愣,立即不哭了。惊讶的看着婉灵,奇怪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灵姐姐,我不敢妄加推测,但我只相信,陆雨,他肯定活着!说不定,现在他就在这山间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呢!”方素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随后用奇怪的颜神看着婉灵。 “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 婉灵感到好奇,笑着看着方素美丽的双眼,期待她是在安慰自己。看了许久,却发现,她的眼里除了自信和肯定的意志闪烁着光辉,似乎在容不下任何别的东西。 婉灵不解,她想,眼前的方素与自己的陆郎认识不过两天,交谈不过过几次。她凭什么如此笃定,相信陆郎在这般险恶的环境下消失几天无声无息,还有命活? 她不是消极悲观,相反,她这是有准备的试探方素。 以此来断定下面的路,方素有没有必要继续和自己前行。直到找着陆深。 显然,方素有这个资格,尽管她并不希望。 在从峡市来三楚的路上,方素哭着跟自己保证,无论如何,她都要与自己一起找到陆深。她说:“活着要看见人,死也要看到尸体!” 婉灵一路上一直想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奇特力量?能够支撑起这个锦衣玉食的书香女儿,鼓起莫大的勇气,把自己的生命和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捆绑在一起。互相负重而行。这完全没有必要!自己是必会去的,不用说。可是,她?!她是谁?一个美丽的方素,她凭什么对自己的陆郎这么痴心?现在看来已经是死心塌地了。况且,前面是生是死,不必方素在说。从自己掌握的资料就早早可知:“生死难料!” 雨已经渐渐停息,太阳从山的另一边露出端倪,冷眼斜看着树下二人的谈话。 “我是相信他……相信一个人……需要特别的理由吗?”方素口吃着反问婉灵。 这破洞百出的回答,婉灵居然接受了。“不,不需要,陆郎,不,陆雨要知道你这般相信他,他准高兴的很。”婉灵微笑着,亲切的对方素说。 方素一听,知道婉灵姐彻底对自己放下了戒备和考察,松了口气,也会心的笑着。 二人此刻浑身湿透,被冷雨一浇,寒风一吹。两人同时打了个喷嚏,都看着对方傻傻的笑起来。 雨一停,二人收拾好身心俱疲的自己,互相搀扶着,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草木茂密的树荫之下。 这一次,不在是方素在带着婉灵走,也不是婉灵带着方素。也没有谁指引,一路向着混沌迷蒙的三楚深处,走远了。 三十一 陆深不知睡了多久,仍没有醒过来。 半醒半昏迷中,陆深进入了一种深刻的“冥思”。 可能就此了结了,了结了这匆促的一生。走也没走多远,九州大地上那些自古就存在的壮观图景,他没有看完,没有走完。太遗憾了。 走,一直的走。这是他求学一来一直就有的一个梦想。他梦想当一个像徐霞客一样的旅行家,走遍****,在无言的山水中,感悟人生。走,一直走,去寻找,活在经典,活在时空,却早已远逝的古人。有闲情逸致写几篇游记也行,边走边写。一边惊叹一边写。最后,见得多了,走得远了,他相信,双脚也就会重新丈量足下走过的路了。 但是,似乎在也没机会了。 很多地方他从小就朝思暮想,特别想去看看,但终于没有去成。这是一个遗憾。 但也有精彩的例外,足矣让他笑饮九泉。 孔子所说的“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泰山,他早年时游学碰巧路过泰山。他高兴的立即对同行的师兄弟说:“我们真是好运!好不容易居然来到了泰山!我们何不趁此机会登临泰山,领受圣人心中所感悟的‘天下’?”同游的师兄弟们都不赞成上泰山,一行人显得有点不屑。他们中间有的人淡淡的对陆深说:“陆师弟,圣人有时也如深谷里的鱼蛙,浅陋的不值一提。你如此热情的泰山,不过比寻常的山高了一点,在平庸的群山间显得有点突兀高拔,还真就自以为了不起巍峨俯天!站在泰山上看,不过视线更加辽阔,能够看到的地方远了点,怎么可能就看把天下都看小了呢?天下何等广大无边。就是边界地带,也还有更广袤的天地……” 那位师兄皱着眉说了一大串。陆深听出来,说孔子固然是光照千古,供传万代的圣人,但在此事上目光太短浅,太自以为是了,区区泰山,何足挂齿!又乘机摆了师兄的架子,对陆深进行教导,陆深听得脸一片通红。 他是替师兄同门感到羞愧难当的。 但是,陆深还是不想放弃。他把恳切的目光投向身后的众多同门,希望他们举手同意共同登泰山。 让陆深失望的是,在这件事上,这些平日让他敬佩可亲的师兄弟,此刻全都一声不吭,目光游移。看来,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很赞成刚才那位师兄的话。 这一下子让陆深一下子抛弃了羞愧难当,而深受痛苦了。 他们的沉默,也就说明他们也认为孔子目光短浅,自以为是。 这太让他痛苦了,独自爬山的时候,想到这里精神恍惚,差点失足跌落峭壁。 当然也会有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反过来赞成陆深的意见,说服各位一起登泰山。但是,他没有认知到,对于圣人的“论述”才过,他的声音如同石牛入海。顷刻无息。 那么,师兄弟们只能一起劝他了:“泰山山高路险,我们这一路上已经危机四伏,走下来已经够心惊肉跳的了。来到泰山底下,大家都心神俱疲,何必在冒这个风险,况且泰山也不是说登就能登的,陆师弟……?” 登临泰山这种一听就让青年人激动沸腾的壮怀之事,到了陆深的师兄弟那里却没有得到特别的反响。一个个似乎都没有这个兴致,都被一路奔波的风尘拖累了,拖垮了,拖疲了。他们全然不知面前的巍峨峻伟,只要轻轻触碰,就足以扫清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疲颓,重新焕发出生机。 可惜,他们又太像秋后的菜蔬果类,本就已到末梢,无精打采的,此刻霜降,简直如枯萎死去了一般,毫无响动。 这等危险至极的事,一行人思来想去,议论一番,喋喋不休地主要是针对陆深的提议。陆深的话他们不能不听。他们自己游学差不多都疲于奔命,学没求到,别把命给游没了。生活甚是艰苦们。但只要有陆雨师弟在,那么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这群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没服过什么人,但陆深,却切切实实的是他们深深敬佩的对象。 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有过登山的经验,谁都不想做这有性命之虞的第一个。 议论结束,他们理所当然的对陆深做了揖。投下一个个敬佩的眼神,留下一堆劝勉的话,撇下陆深走了。 这群离开泰山脚下的年轻人中,有不少人走在路上却频频回过头来,看向正站在路边送行的陆深,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害怕过分举动引起他人注意,只匆匆忙忙的瞥上一眼,赶紧跟上了队伍。 现在只剩下他一人,事情突然变得好办了…… 泰山顶峰的景色,他至今都未能忘怀。大浩渺,大震撼,大感受,大豪情,大激烈…… 后来遇到她,多次向她描述泰山顶峰的景色和当时无言附加的感受。直把她听呆。每听一次就对自己重复一次:“有机会,我俩一起在上去看看……” 他也每次都郑重举手宣誓:“不带婉灵登泰山,死后下得地狱……” 可爱的婉灵咯咯的笑着,阻止他说:胡说什么呢!” 是啊,没有陪她一起走完那些两个人共同认定过的一些地方。是他最大的遗憾。 那些地方实在太美了。人没有醒来,却迷迷糊糊的在做着五彩斑斓的梦。 三十二 绵延三楚的大河,是三楚不能缺少的组成部分。少了它,三楚可能早已被世人所熟知,但也因为有了它,那一曲曲壮阔而感人的悲歌才永久的被传诵下去。同时,它也是一条壮观的不知深浅的峡流。 两岸高崖绝壁,千年来死死地把它禁锢在里边了。既然没有人来探寻,它也就安安顺顺的似乎没有年月的流淌着。但是,生长在三楚的峡流本是雄蛮而激越的,长久的安驯,不变的单调,有时又会激起它狂躁的本性。 前面说过,不知多少代人,为了探明它的航道,探寻属于它的价值,前仆后继。而代价往往却是付出珍贵的生命,顷刻消散。江南春闺的遥望,中原慈母的白发,夜间小儿的啼哭,将军圆睁的怒目……遥遥倩影,缕缕白发,声声哭喊,都抵不过他们那颗热血的心…… 陆深醒了。 一睁眼,自己不是在三楚湿冷的河岸边,却是睡在床上。 一张很温暖的床。 陆深连忙从床上爬起,也没有人,正要起身,腰间一阵剧痛袭来,陆深只好打住。 环顾四周,小屋简陋,却有着一种让陆深焦躁的心宁静下来的奇异伟力。温暖而心安。小屋格局颇为讲究。靠屋左边角摆有一张休息的竹床,陆深现在就在上面。一把椅子,一方小桌,全用竹子编制而成。还有一个生着火的小灶,小灶上挂有一炉,正咕咕的冒着热气,看来已经到了火候。整个小屋简洁而明亮。 陆深正待忍痛起身,突然被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图所吸引,一看,顿觉不可思议。 墙壁上挂着的图,画的是一个男子,已经很模糊,但大致看的出面容。 画上的男子体态潇洒,举止有度。他猜测,画中男子如果是真人的话,当是一个深受书香熏陶的书生,却不知为何挂在这里。 画很大,侵占了一面墙壁的大半,虽然笔法较不够精致,但一眼看去,温雅可亲。 陆深下床,走到画前细看,立即惊觉:画里笔笔都透露着一个女子的相思! 他随即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低下了头,缓缓的叹气。 “你怎么下床了?你的伤很重,快回床上去!” 陆深连忙回转身。终于看到了小屋的主人,看到了把他从生命的边缘地带里拽出来的恩人。 是位老妇人,满面笑容,和蔼可亲。 老人的体态没有寻常老年人的颤颤巍巍,步子稳而正,显得很精神。正端了两碗面,站在门口。 “我想你也是该醒了,昏迷一天一夜,肚子也饿了。” 老妇人招呼陆深在竹桌旁坐下,把两碗面推到陆深面前,自己去看炉中的药汤。 陆深早已闻到,这种炉中的药汤对于伤筋疲血的人,有莫大的疗效。 他感激的看向老人,没有坐下,恭敬的对老妇人说:“承蒙您搭救,不然我早没有命可活了,我……” 老妇人看出了陆深的为难,也不问他。来到小灶前,放下手中的柴火,叹了口气,对陆深说:“孩子,先把面吃了,别饿着。感谢就免了,等伤好了,你就回去吧。” 说罢,不等陆深回答,出了小屋。 陆深确实饿坏了。老人说先吃面,他也就不客气,风卷残云起来。不两下,两碗面已经入肚。吃完后陆深感觉并未饱,还想在吃一碗。他确实太饿了。 收拾好碗碟,陆深来到屋外。屋外,是大山,屋后,也是大山。山前山后中间留有一块空地,便是小屋的所在。 陆深在小屋前的木桌旁放下碗碟,再一次向老妇人表达谢意。 这一次,老妇人点头,接受了陆深的口头感谢,要他坐下。 陆深在木桌前坐定,耳边依稀流淌着水声。 他微笑着等待老妇人说话。 老妇人一时没有说话,似乎还在酝酿之中,皱着眉对陆深说:“以往这里没有其他的客人。你一来,我一时不知怎么该给你讲。我也知道你有疑惑,不急,我想好了就告诉你。 陆深看了看屋前屋后,对老妇人说:“既然您还没想好,那我先告诉您吧。我为何昏迷在那河岸。” 老妇人点头。 他说了:“我进三楚,但求灵药,以治疗我妻子的怪症。但不幸刚入三楚,就失足跌落山谷,危在旦夕之间,又可幸挂在一棵树上,才没有被大水吞噬掉性命,后来游到对岸,晕倒后被您救得。大体就是这样。”陆深对老妇人说。 “你说你是为了妻子的病进来寻找药材的是吧,但我怎么就只看到你一人,你妻子呢?” 陆深苦笑道:“老人家,我妻子她身体虚弱,在家疗养,正等着我回去呢。怎么可能会与我一起来呢?” “我不信”老妇人说。 “你肯为了你妻子的病不顾生死进三楚,她也不可能没有这毅力和勇气,准会带病来寻你。须知你这一别,生死无期。”老妇人显然相信陆深在刻意隐瞒,刁钻的让陆深有点汗颜。 “她是来了”陆深说。 “她可能已经先我一步去到了三楚的内部。我得快点赶去才行。”陆深对老妇人说。但说话间的语气很急了,恨不得即刻就出发。 陆深这时想到,他这一伤,不死已是大幸。要继续往里走,很是为难,死在路上的可能性很大了。但是,他会往回走吗?那绝不!要他甩下婉灵,自己一人独活,他如何能做的到呢? 自从遇见婉灵,他的行程,便与她紧密结合,在不能分开。 “你说什么!你妻子她进了三楚!什么时候的事?” 陆深没想到,他的这番话竟引起老妇人如此大的反应。 这时老妇人沉重的对陆深说:“我在这三楚边缘住了三十年,从未见过女子进三楚。男人都很少涉足,更别说女人。这里的一切气候环境,对女人来说,是噩梦,年轻女子在三楚野外逗留,怕是活不下三天!” 陆深一听,也不反驳,对老妇人鞠躬道:“您说年轻女子进三楚,活不下三天,我昏迷一天一夜,我妻子她何时来的,去了多久,我都不知道。但我确信,她会活下来,我也会找到她的。” “哼!小子,不要盲目的自信。自古以来,三楚都是进者多,出着少,你妻子一人独行,怕是凶多吉少!我劝你,养好了伤,就出去,永远不要再踏足这里,以免睹境思人,伤心!”老妇人这时情绪有点激动,但随刻又恢复了平静。安详的打量坐在眼前温和尔雅的陆深。 “您的话我会听,但是,在这件事上,我要继续往里去,绝不等待。”陆深说。 “我不相信等待,我只对给我的时间以牢牢掌握,不让他浪费。老人家,可是您一直在等他回来。他究竟会不会回来,这么久了,您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吧?”陆深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老妇人。 “你!”老妇人惊慌的立即站了起来,像是多年来自己深藏于心的秘密被当众揭开,在也平静不下来了。 老妇人看着陆深,目光吃惊,大笑起来。 三十三 “你叫什么名字?”老妇人炯炯有神的看着陆深,轻声发问。 “我叫陆深。”陆深说。 “陆深,不错的名字,我记住你了。”老妇人又坐下了,撇过眼前坐着的陆深,怔怔的看着他身后的小屋。看来,老妇人要告诉自己为什么独居三楚了。 他早在屋里就约莫猜到了一些,但老妇人不说,不敢妄加推测,以免出言不逊伤到她。 老妇人开口了,陆深一听,立即肃然起敬。 “你说的对,我一直在等待,等那幅画上的人,等了三十年。我独身僻居三楚,三十年来从未见过外人,而你,是第一个。外人永远不知道,一个痴情的女人,在三楚,凶险万分的三楚内,一直在等一个外出未归的男子,而一等,就是一生。” 似乎还有很多话没说,老妇人说完后欲言又止,终于把平静的目光投向陆深,在没有说话。 陆深不看老妇人,抬头看天。 这个几句话所包含的分量,太宏大,虽然已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心中还是被狠狠的震惊。 “我原以为,这种感人故事,只出现在传奇的一页页文字上。只有传奇,才有这种看似不可能的美好的感人故事。但今天,我居然遇到了现实的传奇。”陆深不无惊骇的对老妇人说。 “传奇里的故事真真假假,没什看头。陆小子,你现在是不是觉不觉得我很傻?为了他,白白把自己的一生虚度在这山水间,整日与这小屋为伴,在小屋前的坡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月月期盼他哪天从里面走出来。” 老妇人说到这里笑了,却是苦笑。而一笑,眼旁的眼泪就抑制不住的流,越笑,泪水越流的多。 陆深很担心,老人年纪大了,这么伤心下去,怕于身体有害。但他又知道不能阻止。老妇人正在释放积压了三十年的苦闷,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感情闸门一开,很难在合的上。而且在哭的过程中,他看出来,老妇人精神压抑的很厉害,在不放空心神,让精神狠狠抖擞一阵,这难得的健康恐怕很难在继续维持下去。劝阻,老妇人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就得搬离这里了。 平心而论,他希望老妇人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不因为他的到来,改变她的生活轨迹。 老妇人说三十年来未见过外人,这太幸运了!老妇人不知道,他陆深却很清楚。她在三楚里面安全的过活,苦苦等待着应该是她的丈夫的画中人,看似凄苦,实则,在这最寂静的地方,只要有了精神的依托,就会变成真正的安全所在。 外面的世界,像老妇人这类孤苦无依,没有任何亲友的老人,身处期间,受的苦远不是这里能比的。为了她的安全,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劝说老妇人继续留下来,不必等下去,也要在这相伴三十年的无言山水中,找到自己的依盼。尽管这极不公平。 见老妇人情绪稳定下来,陆深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还有画上的那一位?” 老妇人似乎有点害羞,说:“我这种粗鄙老妇,那用的着名字,以前好像有一个名字,只是时间太久,记不得了。只有一个随口取得的化名伴着我,叫阿水。” 陆深听着耳边残留着地的峡流声,对老人点了点头。 两人的谈话已经很久,头顶的太阳开始偏西,陆深再次拜谢后,准备离开了。 叫阿水的老妇人知道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他了,只好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往里走了,不管你怎么想,你的身体他不容许你在向前走一步。” 陆深不知道阿水会不会在继续等待,陆深说的时候,阿水在听,却也不在听。 其实谁都知道,画上的那个男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阿水的等待,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迷醉,不肯承认罢了。正事这种不承认的过分执拗,才造就了感人而高贵的爱情。 阿水实在高贵,但他已向她保证,绝不向外界透露丝毫她的存在。他也绝不能再去找她。她和那幅画的故事,阿水说了,只需要他一个人知道就足够了。 一种长久的等待造早就了今天的阿水,阿水苦苦等待的画上的男人若有所知,会不会有所后悔,怨恨自己当初的狠心? 也许会有一点,但这一些,那个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临离开时,他记得阿水说:“陆深,你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和你的妻子,不要再留下我这种遗憾,乘还有时间,去追逐,把握所能把握的一切。” 他点头说记下来,问老人今后有什么打算,老人说:“一直等下去,直到死去。到那时,她也就等到了。”陆深依旧是痴痴的点头。 挥别高贵的阿水老人,陆深七转八弯,赶忙出了三楚,往峡市去了。他现在急切的想知道,她妻子婉灵是不是已经到了峡市,如果没到,他就等,等她来,然后一起回去,这是最好的。或者,陆深不敢想下去,她在自己昏迷的那几天里,已经进入了三楚。 三十四 一路奔跑,终于赶在天黑前来到了大牌楼前。却已早早出了两身冷汗,脸色苍白,眼睛有点恍惚,身体直打颤。 差点站不住脚。 一进大门,他就被一位焦急的老者——大牌楼的掌管者,方素的父亲给拦住了。 陆深有点奇怪,因为这位学雅颇高的老者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而特别着急。原本一直在二楼观望,不停的来回踱步,看到自己之后就像救星终于出现,急忙下楼,厉声斥退正扭着腰拥过来的三个侍女。 方老爷看出了陆深的身体状况不好,步伐不稳,脸色苍白,气流混乱,像是刚从绝境死里逃生出来。倒也不一来就开口质问,打量陆深一番,淡淡的说了句:“跟我去里边,这里太吵,我有事问你。”便不理陆深,自己先上楼往后院去了。 陆深不知所以,但也跟上了方老爷。正巧,她也有事想要问问方素。 来到后院,在方素的房间里他以为会看到方素,但没有。也不便多问,看方老爷找自己有何急事。 方老爷进来之后就让陆深坐下,砌了杯热茶,推到陆深面前。笑盈盈的说:“请!” 陆深当然不会坐,他正等着方老爷的“问题”。 方老爷看到陆深不坐,自己先坐下,冷笑一番道:“陆公子想必已去了三楚,能够平安归来,真是可喜可贺。不过这几天陆公子音信全无,可把我女儿方素急坏了,前两天在忍不住跑去三楚找你去了,至今未归。公子可看见她?” 说完,就紧张的盯着陆深的脸,深恐他说没看见,不知道有这回事。 陆深还没有说话,就已先让这位方老爷的心跌到了谷底。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讶,还有一种立即引发出的惊慌。 陆深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这只能说明他真的毫不知情了。这种惊讶,还骗不了老于世故的方老爷。是不是撒谎,他一眼就能看穿。 方老爷一下子受到刺激,瘫倒在地,自顾自的喃喃自语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女儿……” 到现在为止,陆深终于弄清了眼前老者焦急的原因,方素在自己跌落山坡昏迷的那几天,独个儿跑去三楚找自己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真是一件大事了。 一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竟为了自己,扑进了三楚,到现在生死不知,父亲急得要发狂。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呢? 陆深迅速做出决策,婉灵不能再等下去了。自己必须立即出发,立即去三楚搜寻为了自己而杳无踪迹的方素。同时,他要向眼前这位父亲担保,无论如果,自己一定会带回她的女儿,只能让他不要过于担心。 “伯父,我知道了。不管如何,我会在去里面的,直到把您的女儿找到并安全的带到您面前为止。在这之前,您不要过于担心。请密切留意峡市及其周围市镇,方素可能出来后先不回家先去别的市镇。” 陆深这番话说得诚恳而透彻,绝不像装出来敷衍他老头子的,这反让方老爷羞愧不已。 自己的女儿跑去找人家,最后落了个失踪的下场,跟别人其实没有多大关系,是自找的。此刻陆深却的回复却如此让人满意。眼前的这个原本就挺拔的男子,身形一下子拔高到了需要他仰望的高度,令他望而生敬。 这不禁让方老爷傻想:要是自己女儿真让他安全的找回来了,自己不反对,只要方素愿意,委屈当个小妾,又有何不可? 方老爷阅人无数,像陆深这样的男子,他还从未见过。当下便涕泪交加,连连拜谢。 陆深托起老者,叹了口气,自嘲道:“生平唯有妻子婉灵与我心意相通,万事万物心心相印。没想到,贵千金竟如此垂爱在下,不顾生死奔去三楚,实在令我负疚难安。” 他对方老爷说今晚就得去三楚,但自己的伤口得先包扎一下,让方老爷在此之前准备一些燃料充足的火把和一些衣物吃食,自己处理完伤势后就来。 方老爷送陆深到门口,向陆深指出峡市最好的郎中和药铺,并抓了一把银两塞给陆深。 陆深没有拒绝,他身上没有钱,而看病治病要钱,这没有办法。 他告别方老爷即刻去了药铺,去的路上他看到了初来峡市时遇到指路的算命先生。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算命先生没想到居然能再次看到陆深,惊讶之余就要向前去叙谈一番,但撇眼看出陆深有伤在身,也就庄重的点点头,微笑着打了招呼,目送陆深走了。 他想,也不是所有人进去都是死路一条,奇迹终于还是有的。转眼又想到,或许也只有陆深这样才貌出众的人进入三楚,老天才不急着收,让他活着走出三楚。 陆深顺着方老爷指出的路线,来到一家名为“悬壶堂”的药铺,跟抓药的小伙计说明伤势后就静坐在一旁,等待郎中抓药。 其实不用方老爷口中的郎中抓药调配,自己就可以来。只是自己现在不是医者,在药铺里,只是一个等待救治的病人,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其实说到底,是尊重药铺,只等药抓来,自己验查。 不是不相信药铺的水准,而是自己的伤,自己最为了解。 敷过伤药,准备离开,柜前一堆积成小丘似的药包稍稍让陆深多看了几眼。他随口问郎中:“究竟是什么病,要用剂量这么多的药?” 郎中看也不看陆深,忙忙碌碌的在高耸的药柜前蹲上趴下,听到陆深的询问,随口应付道:“是为一个数度昏迷的女子用的,用药的人没见过,也没人来领药,前不久一个大汉说还没找着人,便先搁下了。”说完,在不理会陆深,抓了一堆往里屋去了。 这话让陆深心里陡然一惊,连忙跑去里屋,要问个明白。郎中嫌陆深看纠缠不清,打扰自己坐诊,十分恼怒,就告诉他,等会那个大汉和一个女人会来取药,你要问,当面问他们去,别在这瞎搅和! 陆深深感抱歉,出里屋后就在药铺里安坐下了。 他现在要等郎中口中的大汉和女人前来取药。不是药有问题,而是用药女子的病状与自己妻子的病状太相似,他预感中妻子最近这几天也该到了,可是迟迟没有出现。他有点担心。 郎中说是因为用药的女子还没找到,所以堆积下来的药包成了小山。看来婉灵路上遇到了故友,这是好事,安全应该得以保证。但说人还没找着,药无处用,却实实在在让他发慌。 他怕就怕,婉灵与方素一样,一起失踪于三楚未几。 三十五 陆深等了没多久,药铺坐堂里郎中口中的大汉和女子果然相继出现了。 大汉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一看就知道大汉是后面女子的保镖,是随从。他凶脸逼视着每一个靠近女子的人,意思在明显不过了。只不过大汉故作凶狠的表情倒使每一个只注意到大汉的人留意了他的身后。 一看就吃惊。 漂亮不用说,但从头到到脚,这个优雅的女子都显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让人觉得十分怪异。这不是冰山的孤寂,而只是寻常山峦的傲侍。结果原本挤在周围顿足观看的人像是发现了这个秘密,迅速走散。被蒙受欺骗,脚步都带有几分硬气的恼怒。一种厌恶顿时弥散开来,连好奇的多看几眼都省下了。 这样冷冰冰的美人,看的人自然有,到底是头一次见到。来了又走,走了又会有新的惊讶在心底窃窃私语。不过峡市拥有同样不逊色于她的方素,且方素活泼可爱,可亲可敬,招峡市人喜爱。与方素一对比,进出药铺的人慢慢显得自然了,没有了初窥美丽时的惊慌。 偶尔也有进来的年轻男子多想:“这人是谁?从没见过,仗着有点颜色,竟摆起架子来,也是够惹人厌烦!” 他们嘴里不说,但眼睛骗不了人。旁人眼角里若有若无的轻视大汉一一看在眼里,也不呵斥,只是眼神低低暗暗的,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女子,似乎在征询女子的同意。只要女子一点头,他就有能力让周旁轻视的人把眼角的轻视彻底卸去,全都改为仰视。 抓药的人有点多,队伍排的很长。陆深坐在一旁的长凳上静静的看着,不说话,看了一眼大汉身后女子也就收回来了目光,仔细思索起来。 他在等,等待他们究竟是看病还是去取堆积在一旁的药包。如果是后者,他就要去与女子谈上一番闲话。不谈不行,光凭直觉就认定是鲁莽的,陆深在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此刻要是冒然前去交谈,不管是与不是,他都不想与那大汉发生争执。只要到了柜前,一切就见分晓。 悬壶堂的口碑似乎很不错。看病的长队从柜前排到了门口。 其实真正看病的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由家人或亲戚陪同前来一起看病的。往往一人看病,却多排了三四个人。一看容易让人误解,以为这里有神医坐诊,生意兴隆。 药铺这个大夫的水平陆深在他抓药时就看的出来,甚为一般。抓错的药可以平静的放回,毫不思索的在抓。心平气和到了这般境界,陆深不能不担心起这长长的等待队伍和那小丘似的药包。 让陆深注意的是,药铺的掌柜看到人数的增加,特意叫人多摆出三条长凳,让必定长久等候的人不必长久站立,一一坐下。后面的人知道要轮到他们还早,坐下来安定了,也就跟旁人互相聊起天来了,东扯西拉,说说笑笑。把看病这种哀愁痛苦之事如此巧妙的变为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侃侃而谈,实在是一种莫大的本事。 柜台的小伙计来来回回的两头奔忙,似乎体力有点透支。一次次把客人的药包弄错,引来顾客的怒骂。 坐诊的郎中也帮着骂,随后赶忙向弄错的病人道歉,说:“小子刚来不久,您请见谅!回头我好好替您教训他,替您出了这口恶气……” 弄错药包当然是大事,关乎人命,是该指出来。但顾客的骂声越来越不着边际,直把小伙计听的伤心欲泣,却也不敢反驳。低头赔礼,频频鞠躬。 陆深这时候说:“我学过一阵子医,诸位相信我的话,暂时油我来当这位大夫的下手吧!” 众人看向陆深,又互相看两眼,都点头没什么意见。 郎中皱着纹路密布的上额,看向已经走进柜台内的陆深,不点头也不摇头,又问起了病情,算是应允了。 小伙计感激的看了陆深好一会,点点头,泪花盈盈的退出了众人的视野。 小伙计离开的时候,陆深一把拉过他,他有话要对他说。陆深的声音很低,只有小伙计听的到。小伙计听到他说: “客人的骂声,其实是在纠正你,你不能就此介意。他们声音高了点,是为了更好的让你记住,这个错误,下次不能在犯了。他们是帮助且磨砺你。更千万不要就此灰心放弃了,你要知道,只有犯过错,才会无错。” 很快就到大汉和女子了。护在身前的大汉退到一旁,女子上前对陆深平平淡淡的说:“病者婉灵,前来取药。” 说罢就等着陆深去取那堆摆在一旁许久,抢眼的小丘。 陆深没有去取,盯着眼前的女子微笑说:“我叫陆深,一个颇懂医理的行者,同时,也是你口中婉灵的丈夫……” 女子自然就是马车上与婉灵同住的候府大小姐,叫高悦;大汉尉熊,高悦这次的随从领侍。 高悦确实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婉灵妹子日夜思念的“陆郎”。努力克制自己的惊讶,不显得激动异常。 她其实从婉灵独自离开马车那日就猜想,婉灵可能在峡市与陆深碰见了,二人思恋心切,所以这几日迟迟没来找自己。陆深这个男子,她从进门就开始的细细打量着,人很不错,婉灵妹子评价不虚。 高悦盯着微笑的陆深,问道:“婉灵呢?怎么没看到她?老早就跑进来了的,没遇见你?” 看陆深不说话,高悦以为这里不便多说,对杵在一旁的尉熊指挥道:“那堆药,去拿过来。” 尉熊去拿药。 陆公子,请。 三十六 三人出了悬壶堂后,在陆深的要求下,高悦深感奇怪的跟着他往峡市最大的酒楼大牌楼走去。有许多问题,陆深想问她,高悦也疑惑。 谁也没有先开口,沿着颇为热闹的街道,哑哑的走。 早已入夜,街道两旁的店铺都点上了灯。每个人都忙,从街道上往橘黄的窗户里看去,别有一番特别的温情。 黑夜里最平常的灯火,最容易让远行在外的游人想起故乡家中的慈母。那看似微弱渺小的灯光,那窗内跳动的火苗,其实最容易沟发出他们一直闷在心里,哭哭不说的外行孤寂。 高悦站住了,看着窗户里边橘黄灯下的围坐在一起的闲谈,顿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感,好像那本也应该被她拥有,鼻子有点发酸,眼角湿润了。 街上的行人分为两种,着急回家的一类,晚饭后在街上闲逛的又是一类,此刻都不约而同的望着站住的陆深和高悦。 有老人微微叹息,有年轻女子看着陆深发痴,有年纪大点的男人气愤的想对陆深表示点什么。但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尉熊是一种不可忽视的某种昭示,老男人立即化气愤为害怕,慢慢的融入黑暗,悄无声息的远离了他们。 “想家了?”陆深停下来,看向高悦。 “谁想家了!”高悦嘴上不承认,但被陆深一句话直戳心中的脆弱,一股积蓄已久的远离的心酸从心底骤然涌起,身体微微颤抖,低低的抽泣起来。 跟在后面一言不发的忠心大汉尉熊,看到自家大小姐被这个刚认识不久的男子一句话,说的流泪,想当然的认为这个男子以往就与大小姐有特殊的关系。在他印象中,刚强的大小姐还没在那男子面前表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继续选择“沉默”下午,看这个男子怎么安慰大小姐,也好警惕窗户里边那些忽闪忽闪的眼睛,尽管他们似乎并没有恶意。 “到了地方,你就回家吧,后面的事,一个朋友已经不能再管下去了。前面的事,我替婉灵谢谢你。” 陆深不认识高悦,因为婉灵的缘故,他俩在几分钟前还是陌生人,现在却站在一起了。他对眼前这个孤傲的稍稍有点过头的女子,只有尊重和感谢。劝她回家,也是真心实意。 高悦的情绪很快恢复平静,她刚才的哭,只有陆深一人看见,很觉脸红。所幸黑夜里看不见脸上的红晕,掩饰了这份尴尬。 “你说你没有遇见婉灵,这是怎么回事?她不在你这里,她去哪了?”高悦说。 “这很难说清,但目前最坏的预测是,她去三楚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也就是说,我婉灵妹子她失踪了,而且失踪的人迹难寻,是吗?” “是”。陆深的声音低哑着。 一阵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她疑惑陆深为什么突然低沉,好像就此永远都看不到婉灵了。不过,他话语中的悲痛,她确实听出来了。 很快,三人来到大牌楼,方老爷却早已在大门前等候多时,看到陆深来了,松了口气。他刚才差点就央人去找陆深了。 “这两位是?”方老爷看向陆深。 “哦,她是我妻子的朋友,叫高悦,在药铺时遇见的,后面那个是她的护卫,暂时不知道名字。都没有恶意。”陆深对方老爷说。 方老爷点点头。“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我妹夫要豁出命去寻找的女子,到底值不值得他拿命去换。”这是高悦的声音。 “你!”方老爷咳嗽一阵,看向陆深的脸色变了一变。 他叹息着陆深说:“是我错了,我没有理由让你去拿生命去救我女儿,她命该如此……” 老人的声音充满颓气与无力,仿佛瞬间苍老了好几岁。高悦有点后悔刚才的话了,他伤到了一位老父亲的心。但她又不想道歉,她觉得她说的不错,凭什么他的女儿失踪了,却让刚死里逃生的陆深去寻?抛开陆深不轻的伤不论,这本身就没有道理。 她的自谓正确推理,很快无视了眼前比她刚才更脆弱的老者。 “高悦!你说什么呢。”陆深对高悦感到棘手,他没想到,看似看似冷静的高悦,会说出这种话。 陆深对高悦说:“请你来此,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证明,婉灵失踪,情况很危机,况且,三楚我是必去不可得。你也看到了,我是一个人。我的婉灵已经到了这里,剩下的,就该是一个丈夫的责任了。高悦,谢谢你,到这里为止吧,你也该回家了。” “哼!你要是找不到婉灵妹子,我问你,你该如何?” 高悦也动了怒,气愤无比,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候府,立即就走! “行,药给你留下,等找到婉灵,替我向她说声抱歉。”高悦忿忿的说完,主仆二人就走了。 陆深目送高悦走远了,方老爷惭愧的说:“陆公子,你还是去找你妻子吧,我女儿……还是算了吧。” 老者低低的说着,眼神毫无神采。 陆深不说话,不顾老者开始收拾身旁他所需要的物资了。他交代了,老者也准备了,一直就放在大门旁边。 收拾妥当,陆深准备出发了,他对老者说:“方老爷,我这就去了,趁黑夜,火把在黑夜一招,就是明灯,人看到火把,就知道得救了。” 老者现在不说话了,他有点哽咽,想对临行的陆深在说点什么,但看到精神抖擞已在检查行囊的陆深,在撇到一旁大汉卸下的药包,终究没有说。 “药您先替我收好,我回来拿。”陆深略感抱歉的对老者说。 老者木然的点头。 陆深走了,方老爷目送他离开。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温情的灯火已熄灭,明月也隐到了云层,只有陆深手中高举的火把,孤单的驱散着噬人的黑暗。 已经看不到陆深和他的火把了,方老爷突然抱头失声痛哭起来。 四周一片阒寂,老者嘶哑的哭声,惊动不了这夜。 三十七 陆深举着手中的火把,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步子跨得很大。 他时刻注意着脚下的路,以防摔跤。 郊外的黑夜,安静的让人期盼有一点格外的声响。声响又不能太大,只要足够打破这似真似幻的怪异境地就行。 陆深安静的走着。他凭着着记忆和火把的光照,撇开大路,摸上了当初方素带他去往三楚入口的小路,一直走。 陆深出峡市时并不回头,安安静静的走,没有任何人留意,也不会有人留意。 此刻,撇离人迹的大路,他也只是安静的走,并不回头。 小路上,路旁弯曲的树他不看,看手中火把发出的光亮,看脚下的路。 陆深幻想着身旁的灌木丛里会不会突然跳出几个蒙面贼寇,肥硕横肉,凶神恶煞,把他劫持了。把自己肩上的行李上下搜遍后没发什么值钱的玩意,恼羞成怒之下对自己做出疯狂之举。 那他肯定要奋力反抗。尽管他们可能人多势众,打起来刀剑无眼,自己不占优势。但也要搏上一搏,拼了命也不能乖乖的束手就擒,任他们宰割。他就算死也要死的像个男人! 是的,他陆深一人独行千里,来到峡市,来到三楚。一路上想不遇到土匪拦路,流氓耍痞,贼寇尾随,很难。 但是,他激动了许久,四处张望,手中的火把被他手心的汗浸湿,也没有遇上突然拦路的贼人。 他已经安全的来到了三楚的入口。在这里,他不用担心匪寇拦路,夺命追杀了。因为这里,没有人会来,更没有人会半夜经过。 陆深长长出了口气,借助手中的火把,开始环顾四周。 一路上太过于激动的臆想,心境还冷却不下,此刻来到三楚,必须要恢复平静。 云层在这里散开了,月光很好。 陆深平下心,仰头四顾。圆润的月亮迷迷朦朦的撒下的光辉,覆盖在这寂静的远山夜岭之上,像披上了一层薄纱。而眼前的巍峨深山在薄纱之下,酣睡正浓。 山,更像山了,夜,更像夜了,这真好。 唯一没有进入酣睡的,是前方底下的大河。 陆深总感觉,这条大河有一种奇特魔法。初次见面就把他吸引而去,神秘的魔力让他忘记了自己,几度坠入危险。这种情形,在来的路上也遇到过一次。 抛开无谓的思考,陆深接着往前走。 他这次把手中的火把举得很高,走路时的动静故意弄的很大,显得夸张。 走了一会,他想,应该喊两声,大声的喊。 于是,他开始在丛林险泽里高低呼喊起来:“方姑娘,你在哪里!我来找你了,捉迷藏不要玩了,该回家了!” 喊了几遍,空寂的山谷里除了自己的回音,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看来还要补做一个自我介绍,不然方素听见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敢出来与自己见面。 深更半夜的荒山野岭,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会相信一种貌似“救援”的声音呢?这太奇怪,也太怪异。所以,陆深觉得,自我介绍得有,得让方素知道自己是谁,这样她才能放心出来。 于是,他又开始喊了:“方素,我是陆深!我来接你回家了!你不要怕,就我一个人,你出来吧……” 前前后后喊了五遍,空寂的山谷里仍没有一丝回音。陆深接着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他开始担心,方素会不会已经遭遇不测,自己会不会来晚了?这嘹亮的呼喊,本应在早几天前就开始回荡,到了现在,恐怕真有点晚。 他注意着脚下的路,同时分开心神来好察看四周的环境。他要留意山谷里任何可疑的“痕迹”,而不仅仅只是脚下。 可是一次次细微的发现,都让他悚然。 越到深处,野兽的活动迹象越是明显。这意味着,方素遇害的可能性也更大。 每次发现野兽啃食过的残骸,他都不敢凑上前去,他怕突然发现令他伤心落泪的一幕。不然,自己这一行,怕是很难会被原谅。 所幸,与之前在幽僻小路上的情况一样,并没有特别的痕迹。 偶尔看到一只死去的麋鹿,倒在树旁边。麋鹿的身体缺残很严重,几乎没有肉,整个尸骨已经恶臭扑鼻,苍蝇爬虫围绕期间。陆深一次次庆幸,又一次次担忧的上路。 不知走了多久,火把要熄灭了,赶快从肩上的行囊取下一支新的火把,点燃,在把旧火把的余热冷却,直至感受不到温度,才继续往前走。 一路的走,一路的喊。等陆深抬头看天时,离天亮已经不远。 不知走了多远,前面和后面的路陆深都茫然,就地简单休息。吃几口干粮,饱腹,喝几口水,润润嗓子,顺着能走的“路”,陆深继续走。 绝不能停。 在陆深的猜想中,方素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三楚很幽深的里边,为了尽快赶快赶上自己,找到自己,所以走的急,走的快,走的深。 那么自己就得快速赶上她。 他知道自己的脚力,因此有信心在不测之前赶上方素,并带她回来。 他想,一个女孩子,能在深山野岭里独自行走,已经很有勇气和气魄。但无论如何是走不快的。 陆深的身体很结实,不像是只在案前搔首低吟,身体羸弱的书生。 他早已不是书生,却仍然很像一个书生。体态健壮,浑身快乐,不妨碍书卷气的自然流露。 高低不同的山林,荒泽,在他是能一脚出入的。穿行时体态灵活多变,复杂崎岖的山林陆深走的并不慢。 一天的日光很快就在陆深重复的呼喊中降下夜幕,白天的呼喊没有得到一丝回音,也没有发现人的踪迹,陆深有点急躁了。 他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就此返回。 路越来越不好走,有时几乎找不到可供行走的“路”。自己所带的干粮也快要耗尽,到时候不说找不找的到方素,自己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就很难维持。 天人交战,陆深开始放慢了脚步。 但是,他很快又加快了脚步,并且搜察的更加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方素身处期中的可能。 将面临绝境时退缩,是人的本性。陆深警觉的很早,同时暗暗的警惕起这种心理。 他仍旧一直走。 翻山时他会想到方素也翻过了它,并且承受着比自己巨大百倍的心理重压,仍旧不怕困难,舍弃生死,毅然向前。而自己刚才的想法,简直就不是一个人。 从此陆深不在任何野兽的残骸前伫立,不在思考危险,不在思考前面会发生什么。迅速撇开它,迅速上路。 既然无法预测,无法准备,那就只能直接应对。 妻子婉灵,他很担心。她的病状现今如何了?可能已经很严重。她又在哪里?没有人能告诉他。她的安危呢……? 不管怎样,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相信婉灵,相信他的妻子。他相信在找到她之前,一定活着等待着他到来。其实,一路下来他竭力想避开婉灵,避开他妻子,不去想她。只专心眼前,专心方素。 但是,这如何做的到呢? 我们不能体会陆深的痛苦。 陆深在山野荒泽间愈发焦急的敏捷,夜间时而无神的瞳孔,一次次空谷长啸…… 我们记得,婉灵,是在峡市遇见了方素,二人结识后一同向三楚内部走去的。 不过,陆深他,会知道吗? 三十八 婉灵和方素没有想到,三楚会这么难走,这么荒芜,这么深不可测。 两人互相搀扶走了好几天,也没有遇见一个人,没有发现任何有人行走过的迹象。 在这里面等于脱离了世界,好像永远都走不出去。方素很担心,在这样下去婉灵姐会没命的。 婉灵的身体状况在进入三楚时已经很糟,她没有注意。婉灵也只是走,努力寻找着任何陆深可能留下来的痕迹,很少说话,任凭病痛无声折磨。 等方素察觉时,情况已经大为不妙。 昨晚两人都没怎么睡,气色很差,步履踉跄的走走停停。此刻两人终于熬不住,要歇一会。 山林中的夜,无论那个季节都寒冷,两人睡也只能小咪一会。方素睡下,婉灵就不能睡,等方素醒来,婉灵才睡一会。等天微微亮一点,继续走。 方素已经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陆深,她现在很担心婉灵的健康,越来越糟,身体状况似乎已经快到边缘。方素只能放慢脚步,比平常多休息一会。 两个人坐下了,方素神色忧愁的看着婉灵叹气,说:“婉灵姐,我们俩……怕是出不去了,前面的前面,还是山野,我们……” 婉灵强打起笑容,看着方素说,“要是出不去,那可不连累了你,我和陆深,都会愧疚。所以,我们接着走,说不定还能赶上陆深,我们就有救了。” “婉灵姐,你为什么一直这么相信他?”方素一陆上一直都疑惑,婉灵走的毫无顾虑,轻松自然,而她却一次次回头,看看身后走过的路。现在,她忍不住还要问一遍。 婉灵说:“这个吗,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相信他。就像他也一直相信我,两个人对彼此都深信不疑,没有什么原因。” 方素摇摇头,还是不明白。但是,到现在,她必须要对婉灵说明现在的状况了,绝不能再继续前行下去,不然,两个人迟早都会没命。 方素说:“婉灵姐你相信陆深,那么现在,你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婉灵毫不犹豫的说。 这几天深山野岭里两人患难与共,互相扶持,相互打气,使得她与方素之间建立起一种不必言说的深挚关系。这在残酷的自然环境里,两个单薄的女子,犹为可贵。方素与婉灵都很珍惜。 方素说:“那么,婉灵姐,我就直言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要想两人都可能活下去,那就只有返回一条路可走。在往深处走,我们俩个都会没命。”说的时候,方素仔细看着婉灵的眼睛,很惶恐。她害怕她拒绝,更害怕由此伤害到两人珍贵的友谊。 毕竟,她是那么的爱陆深。 “我同意了,现在就走吧。”婉灵说着就站起身来。 她定一定神,顺着目光往前面没在走过的地方看去。 前面依然是无际的山野,无变的荒泽,无法预知的危险。 她早就想到,不能把方素连同自己一起推向深渊,方素是个善良的女子,她必须要活着。而她,有必去深渊的坚定理由。 这下轮到方素惊讶了,她没想到婉灵答应的这么痛快,说往回走,就往回走。这么久,这么远的辛苦劳累,疲命奔波,立即不着痕迹的全部收拢。更何况,陆深,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婉灵姐,为何……?”方素在问。 “我们找了这么久,也没有发现一点陆深的痕迹,由此看出,我们是找不到他了。”婉灵说的很平静,她继续说,“既然已知结果,如果在不顾死活继续向前走,那就太得不偿失。我想,要是陆深得知,也会说我笨的很。” 方素突然有点后悔刚才的提议了。 一个女子,很容易感受到另一个女子的情绪,而她,已经看出婉灵此刻的内心情况,很痛苦。而这番景况,即使一路来婉灵姐的病痛发作,也没有过。 她一点也不像有要活着的意愿。 方素也站起身来,看着前面自己还未曾去过的地方,有点不舍了。 她想过,自己这一次恐怕要走很远很远。加上自己这二十年来走过的路,都没有这里这么长,这么深,这么难。 她还知道,这里不知有多少代人,像今天她们两个一样疲惫的走在荒野。但他们的目的要比自己这两个女子的出发点宏伟的多,令人尊敬。 这么想着,婉灵已经牵起方素的手,往回走了。 往回走的路上,方素扭怩着 ,“婉灵姐,是不是我连累了你?我……我向你道歉……”。方素低着头,对走在前面牵着自己手的婉灵说。 婉灵停下了,转过身一笑:“傻瓜,是我连累了你!要是没有我这个拖油瓶,你现在再家里不知在享什么福呢。” “家里。”方素失神了。 “爸爸肯定很担心,以为我死了。” 婉灵拍了拍她的脑袋,“傻瓜净说傻话!令尊想必家学渊源,学识高,不会对你这么悲观消极。方素这样可爱,他一个老人家怎么就这么轻易舍得他的女儿呢?”婉灵笑着安慰她道。 顺着婉灵的手,她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零乱不堪中,自己的脸,想必也是灰头土脸。在看婉灵,也差不多一样。但她比自己从容,不在乎自己的衣着打扮,而且总是笑着宽慰自己。方素同时想到了陆深。 婉灵这时停下脚步,仰头对着一个地方细耳聆听起来。 “婉灵姐,怎么了?”方素不解。 “别出声,仔细听。” 方素也就顺着婉灵的方向聆听起来。一听,果然有奇怪的声响,只不过很弱,不细听,容易忽略。 婉灵点点头,自语说:“是河。” “河?”方素更加不解。从两人进入三楚的一路来看,那条入口处的河,早就被她俩抛在了身后不知多远,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河? “是河,是那条峡流。”婉灵回过身对方素说,“我们或许有救了。” 婉灵又仔细聆听了一会,最后认准一个方向,牵着方素的手,开始往前走。 这一路走的很艰辛,因为声响传来的地方,恰恰是人无法通过的障碍所在。但只有翻越它,声响才可能更大,才可能看见“河。” 两人在翻越的过程中,婉灵身体的危急,很轻易地就显现出来了。婉灵自己一直不在意,现在,她不能不在意了。 “方素,真对不起。”婉灵半坐在地上,已经很虚弱。 山壁很陡,上面长有许多藤蔓树枝,要翻越就要借助这些天然的力,要是在平常,翻越它不是难事。但因为手脚突然无力,导致婉灵在攀岩的过程中差点摔下去,只好暂停翻越了。 方素一直担心她的身体,现在着急的四处忙碌开了。但是,在贫瘠的荒野,能有什么能帮到此刻虚弱的婉灵呢? 这时候,我们的婉灵,又一次满怀深情地想起了陆深。“他,会不会已经遇到了危险?不然怎么会一路下来,毫无所获呢?”她越想越着急。 看到方素为自己操前顾后,她开始自责。 方素,这么善良,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没有任何理由为了他的丈夫而不顾自己的生死,和她一头扎进这三楚。 方素比她更清楚三楚的险恶,但她还是不顾一切的来了。此刻才回走,不知是否已经过晚。她应该早就领着方素出去的,而不应该继续深入,现在把她也推到了悬崖边上。婉灵其实从来的开始就一直愧疚于方素。 她对陆深的深情,无可替代。但是,绝不能为此搭上别人的性命。尽管,善良的方素是自愿。这反而更增添了她的愧疚。 她知道,要是刚才她拒绝返回,她也还会继续跟自己向前走。就是这么一个善良的姑娘!所以,陆郎,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婉灵身体颤抖着,有泪水滑下脸庞。但她很快止住了泪,开始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找到陆深的希望,越走她就越明白 ,不大,甚至不可能。她自己的陆郎她自己知道。陆深走起路来,别人很难赶的上。 “方素,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婉灵在喊隐没于丛林中左右顾盼的方素。 方素很快脱身丛林,来到婉灵身边,急切的等她说着。 “现在不能停留,必须马上走。我们必须赶在日光降下之前翻越眼前的山梁,赶到河边,这样才会有希望。晚拖一天,都不行。”婉灵对眼前的方素分析着,很希望她能答应下来,不要在为自己停留。 “可是,婉灵姐你的身体……”方素犯难了。 这一下婉灵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了:“那么远,我都活着,这道梁,就想难住我?太小看我婉灵了!” 方素遵从了婉灵的意见,低头说了声“抱歉。”就要扶婉灵起身。 这次方素爬在前面,婉灵跟在后面 。理由是方素快点爬上去,好接应她。 方素吃力的攀爬着,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婉灵,看见婉灵的确坚韧的多了,很快就赶上了自己。方素也就专心全力攀岩,以快点爬上去,好搭一把手给婉灵。 但是,方素看不见,婉灵全程低着脸,不让上面的方素看到自己惨白的面容,不然她又要停步了。 婉灵感觉头有点晕,但好在已有一段时间不曾昏迷。咬着牙,跟上方素。 方素攀爬到山顶后立即回身看向婉灵,还好,仍在向上一点点挪动 ,但明显太过于吃力,身体止不住的打颤。方素她除了着急惊慌,等着替出半个身子伸出一把手,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这下婉灵和方素都到了山顶。她们看到了那条久违的河,顿时都有一种亲切,想要迫不及待的往那里去了。 “婉灵姐,我知道了。我们沿着河岸走 ,说不定很快就能走到出发点。而且,有河,就有了生机!”方素兴奋的对一旁的婉灵说。 但婉灵已经兴奋不起来了。她爬上山顶时只感觉天地一阵晕眩,差点站不住脚。此刻看到大河,她也就放心了,放心的昏迷了。 “婉灵姐!”方素一把搀扶住已经昏迷的婉灵。一看,还有气息,放下一点心。但这里距离眼下的大河,还有一段距离,光凭着地势,方素就已彻底崩溃了。 山野之巅,一个女子的凄力哭喊突然横绝天际。 这片长久一来一直沉默的大地,稍稍有点不适应。 山河大地的记忆里,这里的无助的哭声,只出现在男子身上,虽然一个个都没有这么响亮,但也只出现在男子身上过,从来没有一个女人。 现在突然出现一个女子的哭声,那么凄楚,那么嘹亮 ,那么悲天动地,盖过了此前所有他们听到过的哭声。简直是刺耳了。 三十九 方素哭够之后,顺间不知该怎么办了。 以往,婉灵带着她走。婉灵怎么做,她都同意,并且都一一照办,不服不行。 不用说,婉灵是她一路来的主心骨。她一个娇贵的书香女子,从未遇到过像现在这种情况,身处深山,毫无办法。 方素看一眼身旁深陷昏迷的婉灵,用衣袖抹干泪痕,开始审察眼前的形势,思索怎样带着婉灵一起走。 哭归哭,路仍然要接着走。 方素心想,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把婉灵带到河边。 水,滋养万物,也就意味着生命的无限可能。 掸了掸自己和婉灵身上的尘土,她行动了。 这一次,方素走的极其艰难艰,甚至是步履维艰。她没有抱怨,也没有在哭着停下,凭着一股意气,咬着牙,出乎预料的把昏迷的婉灵和自己同时送到了河岸边。 当她整个儿无力的趴倒在河岸时,她知道,要是身旁昏迷的婉灵换成另外一个人,她就很难做到。 婉灵这几天带给自己的影响,是巨大的。 她还从未见过,像婉灵这样能干聪敏的女子。实在把她引以为傲的才华比了下去,比的她毫无怨言。 女子之间,最容易攀比的,不是摸不着的才华,这类看不着莫不透的内在品质,应该往后放。比不过了,才拿出来推搡几下。 容貌,当然是容貌。而且,容貌,就是一个女子最大的自信。 但她又知道,这也比不得。尽管她才貌也算出众,是一名无可比喻的美女。 越往里走越震惊。震撼婉灵竟然是一介女子。 有时候,支持她不喊苦,不流泪,继续深入走下去的不是杳无可寻的陆深。而是实实在在就在旁边的婉灵。 她能走到这里,除了她自己,还要感谢昏迷中的婉灵。 方素很快盛来水,希望给昏迷不醒的婉灵送去清凉。但几次下来,婉灵喝下去的水都少,方素着急的不行。 没有办法,趁天色还亮,只有赶快背起婉灵,沿着河岸继续走下去。 还没走几步,方素不得不停下来,身体剧烈摇晃起来,又艰难小心的把婉灵从背后放下。 哭也没有力气了,方素紧挨婉灵坐下,痴痴的看着眼前奔流的大河,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们的陆深,还在马不停蹄的赶路,他心中预估着,距离方素,已经不远。 不同的是,他此刻不是在山野间疾步,而是在一条竹筏上,撑着竹篙,往前面的河道看去。 不错,他在大河中间穿行。 这条贯通三楚的峡流,他摸黑进入时就发觉,一路上思虑再三,终于决定舍弃身上的现有物资,做一条可供人站立的竹筏。在峡流上漂着走。 这样赶起路来既快的多,也轻松些。而且,他想到,有水的地方,才有生命。 方素,说不定就在河岸边上行走。 到时候只等他一声呼叫,然后撑篙顺风而归。 不知漂了多久,陆深的腿早已站立的发麻,终于远远的看见了河岸边的方素。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亮早已隐去,陆深竹筏的左前方有火光闪耀,河面上的火焰翻腾跳跃,是那么的喜悦。 陆深也很喜悦。 方素也顺着火光看清了河面上撑船而立的陆深,一时间百感交集。看了看身旁仍在昏迷中的婉灵,又把目光投向陆深,怔怔的发愣。 陆深把竹筏划向岸边,敏捷的翻身上了岸。 一上岸,方素就拥住了陆深。 她把头埋在陆深胸口,狠命大哭起来,哭的时候还不忘握拳锤着陆深,力气毕竟微弱,口里含糊念叨着什么。 陆深任凭方素哭着,锤着,默不作声。 他突然在火光前发现了昏迷在旁的婉灵,安安静静的躺在一旁,枕着柔软的青草,像睡着了一般。 真的是她,婉灵! 昏迷中的婉灵,在火光的衬映下还是那么美丽,让人心动。陆深彻底激动了,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因为方素的拥抱,我们看不清此刻陆深脸上的表情,但应该能猜到,万分激动却又万分恐惧。 陆深没有立即推开方素,冲到婉灵身边。他只是轻轻的拍抚着紧拥着自己的方素的肩,轻松告诉她,“一切都已经过去,人活着就好,接你回家了……” 一遍又一遍,轻声重复着,直到方素安静下来。 等陆深在看时,方素已经睡着了。看的出,她睡的很沉。 陆深把她从身上放下时,发觉她的手还拥的很紧,不愿放开。那么,陆深只能帮她松开了。 扶方素躺下,陆深即刻来到昏迷中的婉灵身前,一看,还有气息。陆深心中悬浮的大石放下了一半。 此刻,陆深听到有狼嗷声,不算高亢,却也嘹亮。 站起身举目四顾,除了黑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 这就形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夜间,河岸,火堆,一个醒着的男人,两个睡着的女人,还有四周那诡秘的狼嗷声声起伏。 无论怎么看,都是抽象而怪异。 陆深是不会被眼前的这一切所吓倒的,不必说狼嗷,就算眼前真有狼虎虫兽围聚,他也不能退缩。 看着眼前两位灰头土面,连睡着了都显出疲惫辛苦的女子,他深感愧疚。 他在火光前久久的低头,又不断抬头。 现在的责任,已经不仅仅是当初挽救方素,带回方素那么简单。婉灵她完好的在这里,这比一切陆深预想中的结果都好! 多少个日夜的惊慌和忧虑,无言的流泪,一起浮现在陆深脑海中。他记得,他进三楚,但求灵药,为治爱妻。因此不惧任何危险。 一路上那么多匪盗,那么贼寇,那么多无法细说的恐怖,他都挨下来了,一步步走到如今脚下的三楚。却离那天出发的初旨越来越远。 他一再深思,如果还有选择的机会,他还会在那天清晨,舍弃婉灵,孑然一身奔向三楚吗? 不,绝不。 他是有妄想。他想穿越三楚,穿越这片象征死亡的无人之地。他想终结百年来那么多仁人义士,豪侠英杰为之献出生命代价而不得的夙愿: 探明三楚,探明属于它的伟大,它的价值。 他在三楚行走了那么久,他早已发现,这里的环境堪称天然。毫无人类的踪迹,保留着洪荒原始的野蛮。 三楚蕴含着一股粗犷的伟力,人类一时无法接受,也无法消受。他们早已习惯被自己主宰的山河,永远那么温顺,那么和蔼,是一种平适的安然自若。 大自然原始的伟度,在这里,得意体现。 但是,这里面,也有高贵藏匿其中。 高贵的阿水老人,就是证明。 他不敢妄加揣测,他怕亵渎了高贵,高贵从此变得不纯,甚至消匿。 那真是大罪过了。 阿水分量,绝对超过他此行的所走过的一切,所做的一切。超过所有世间的画廊,书院,花船,酒楼,香闺里日日夜夜捧读的传世小说,感人传奇。 因此,对于阿水老人,陆深除了诚恳的感谢,就只能仰望。 对,只能仰望。 这一行的曲折,搞得陆深有点头晕,灵药没寻成,三楚未探明 ,然而现在,他不会再往里走。 灵药在何方 ?不知道。三楚可探明?不知道。 那么,眼下就只剩下了婉灵和方素 ,这两个他只能用一辈子来偿还的女子。 让陆深始终悲观的是,婉灵的病到底治不治的好?对此他没有底。 他鲁莽穿行千里,一路上诚恳请假各方医学泰斗,晨钟暮鼓间,他懂得了一份在医术上永远学不到的医理。 这份医理很难说的清,诸方医学泰斗对他也解释的艰深,陆深也就不好在故弄玄虚。 陆深理解的这份医理,似乎就只有三个字: 爱和善。 陆深领悟时马上知道,这不仅仅是医理,更是永远的人生至理。 一下陆深走过的路,变得坦荡而轻快了,再遇危险,他都能微笑着应对,不,是面对。 至高的医理,至高的人生大理,要陆深面对自己至亲至爱的婉灵。不用再多说了。 火堆添了柴,火势更旺了,陆深把身上仅留下的五个干馍烤了一下,只等婉灵和方素醒来。 方素不久醒来,闻到香味,眼睛直冒光。 两个烤过的干馍很快被方素消灭,又直直的盯着剩下的三个。 陆深笑了笑,推过去一个,方素也不说话,拿过干馍就是狼吞虎咽。 还有两个,陆深没吃 ,他要留给昏迷中的妻子。 他其实饿了一天。刚才那个馍,是他晚餐,不过,他不忍心让方素在挨饿。 方素吃过后噎了几口水,两人开始了谈话。 “你为何要进来?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你父亲有担心?”这是陆深的声音,虽是质问,但语气很轻。 方素一听,眼泪就开始落下。她看着陆深,一泣一顿的说:“你是陆雨,学宫的陆雨,是不是?” 陆深了然,但还是经不住这一问,身体一震,看着方素,点点头。 他什么都明白了,但又不忍在责怪眼前这位可爱的方素。所有的详谈,化为一声长叹。 场面瞬间寂静无声,只有河岸哗哗的流水,充盈耳畔。 “天亮就走,我不问。婉灵跟你在一起,最好。”陆深说。 方素傻傻的点头,她现在无比想念父亲,想念峡市大牌楼,想念自己舒适的闺房。 “眼前的陆深,真的是陆雨,他能做到这里,说明自己当初没看走眼。陆雨,我爱的陆雨!”方素喜极而泣。 婉灵看来一时半会不会再醒,他看了几次,摸了几次,始终焦急。 这个夜晚即将结束,方素虽然高兴,但因为婉灵长时间的昏迷不醒,也十分担心,想着想着就抹起了眼泪。 陆深没时间哭,他正抓紧时间加固扩充竹筏,焦急的忙碌。偶而向昏迷的婉灵看上一眼,无言,但动作越发迅捷。 眼看, 天就要亮了。 四十 竹筏加固的很艰难。 河岸基本上没有任何可供安固的材料,必须取材于旁山。好在虽然近河,左右山丘上的竹林却并不罕见。陆深又随身带有一把还算锋利的刀子,防身用的。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用来砍伐一些竹料却颇为困难。 捆绑的绳缆也没有,因此两人耗费的功夫实在不小。砍下来的竹子要拼接对口,刀子陆深磨了又磨,还没加固完成,刀口已经残缺。 陆深砍下一根竹子,方素帮着一起拖到河岸,没拖多远,手就划破了。 划破的口子不大,但一流血,事态就超常严重,陆深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带她来到河边,让她把划破的手放进水里,任水流冲洗。 方素看着手上伤口的血液随流水而去,脸都白了。咬着牙,紧张的看着陆深。 陆深一边安慰一边有条不紊的开始对伤口的护理。陆深夜很紧张,一丝不苟,俨然是严肃对待。 陆深知道,虽然伤口不算大,但毕竟伤在手上,所以必须事事小心处理。 他先安咐方素不要担心,把手放进水里直到没有血液流出在拿起来,自己先去附近山林找找应急用的草药,防止伤口发炎结痂。 方素低垂着脸:“陆深,我又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没什么,你好好看着伤口,不要紧张。我马上就回来。”陆深说。 走的时候陆深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不见苏醒的婉灵,叹了口气。找准一座山,扑了进去。 陆深很快回来,手上摘有几棵平常易见的草根,到驻扎处一看,方素还在河岸边,没上来。 下到河内,方素笑着举起那只受伤的手给他看。 血已经不在流,但整只手都泛着苍白的无力。很显然,泡的时间太长,血供不上来。陆深看着,立即对方素说,“血不流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一直放在水里?”。 方素有些不知所措,她说是陆深的吩咐,要做到最好,为防范风险,索性就一直泡在水里。 陆深扬手扶额。他对方素的这个可爱的女子真是没有脾气。 眼见割破的手已经没有血液渗透,陆深随即用力撕下衣衫的一角,充做纱布。把摘得的草药用石头舂碎,连同纱布把方素受伤的手包扎。 “这只是最简单的处理,要想伤口正常愈合不感染,必须尽快用药。”陆深包扎好后对方素说。 “哦,”方素低着头,又抬起头笑着说,“只要有你在,来什么我都不怕!” 陆深也一笑,又摇摇头,转身又去忙碌起竹筏来了。 这次方素只能坐在婉灵旁边,看着陆深出力,想帮也帮不上了。她的手包的严严实实,方素怎么看都感觉会安然无恙。 方素看着昏睡在旁的婉灵,有点哀伤。 “可怜的婉灵姐,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你不知道,陆深是多么厉害。真希望你能早点醒来,看到你的陆深来了,真不知会有多高兴……” 陆深不知疲惫的忙碌,天却早已大亮。 竹筏终于加固完成,足以搭乘四人的重量。陆深实在累坏了,倒在草地上,不想动,什么都不想。 但是,陆深还是立即从草地上爬起,疾步走到婉灵身边, 坐下。 陆深用手轻轻抚摸着婉灵的脸庞,满脸悲戚和爱。最后紧紧的握住了婉灵的手。 一旁正在侍弄火堆的方素看了过来,盯着陆深,又盯着婉灵,最后收回目光。 在山林里饿不死人,这是对于一些具备生存能力的人来说的。方素不具备,婉灵具备,所以两个女子在山林中走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生过饥饿而体虚的情况。 但大自然粗糙而刚强,两个女子没走多久都感到非常不适应。但是,她们从未为自己所受的苦而抱怨,而是情同姐妹,脚步轻盈,充满年轻女孩子应有的青春光泽,快乐而自足的走下去。前方会有什么?是无尽的山峦还是高下相倾的绝壁?两人谁都没想。今晚睡哪里?是树上还是地上?反正地上不能睡,太不安全。晚上吃什么?这可犯了难,婉灵转眼就想到了法子。 婉灵和方素兴致勃勃的点评沿路风景。这座山太小,有点颓败,生长在上面的古树却很精神,藤蔓飘飘,随风而动,一时间,两人都屏息停步。 其他的,不属于这次路程的东西,没有想。 到了这里,两个活泼女子身上可爱的高贵,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做为她们起身点的陆深,敏锐的察觉到了。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们两个一定要活着出去,哪怕是牺牲自己……” 方素还好,手受了点伤,包扎之后应该没有大碍,自己有把握安全的送她回家。 唯一让他悲观的,是婉灵,他的妻子。他在哪里,哪儿就是婉灵的家。即使他就此消失,婉灵也会无休无止的寻找下去,直到找到自己,找到家。 这便是爱。 但是,他又是那么沉重。两头的任意一方,互相抬头已经艰难,要想注视对方,耗费的力气,不敢想象。 陆深突然乐观起来,此行寻药,无果,却寻得了看到了举世罕见的高贵。不仅是阿水老人,还有无比珍贵的真心。 他的妻子婉灵,陆深实在对不起她。他的举动愚蠢至极,还耗费本就拖病在身的她不远千里奔赴山野,受苦,受累,受难。 既然已经懂得无药,那么,作为丈夫,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称职的丈夫,只能用最后的保留的永恒医理,来治疗他的妻子,婉灵。 善良本就存在,缺少的,是爱,还不够。陆深要弥补,只能用一生,寸步不离的一生。 竹筏开动了。 陆深吃了一点东西,撑着竹篙,搭载这婉灵和方素,悠悠的划出了河岸,但然,婉灵还没有醒来。 方素永远是天真乐观的。上了竹筏,看着河岸两旁的远山渐渐倒退,怀中的婉灵仍然在安睡,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醒来。心情舒畅,润了润嗓子,高声歌唱起来。 陆深一惊,竟是少闻的悦耳动听,高低婉转。 河面上,悠扬的歌声,铺天盖地。 四十一 竹筏走的很快,两天时间,三楚的“入口”,已经出现在陆深几人眼前。 这两天里,婉灵已在第一天夜间醒来。 夫妻对唔,婉灵一边哭一边用力紧拥着陆深,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咽着。如泣如诉。 陆深抱着婉灵,手轻轻的抚着她的背,安慰她的情绪。他凑到她的耳边重复说:“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婉灵流着泪点头,不肯松开陆深。 方素也在一旁流泪,看着婉灵和陆深夫妻二人终于聚首,她为几天来生死与共的婉灵高兴。同时,为三人终于“死里逃生”而高兴。 方素现在特别想见自己的父亲。那位严肃的老先生。 她边哭边想,这几天里,本就身体衰弱的父亲恐怕非常不好过。唯一的女儿生死不明,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部。 白天时老先生恍恍惚惚,笑容很少。楼里的伙计们看到老爷这个样子,肯定疑惑,但出于威严又不敢问。于是,老先生的不知所措,变成了大牌楼的不知所措。 到了夜间,枕前叹气,默默落泪,一夜无眠。 这一些,方素闭上眼睛就能想到。 然而,一个孤寡的老人,遭此厄难,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竹筏靠岸,三人上岸。 方素看了一眼陆深,没说话,但眼神已经不言而喻。她转过身来,向婉灵鞠躬致谢,随即拉倒一旁二人说了好些悄悄话。 说的时候还不忘瞟一眼陆深,看他有没有在偷听。说完,两人又仔细看了对方好一会,极为不舍。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何况,这是一场有目的的救援。现在,人,都安全的抵达。离别,就在眼前。 方素最终告辞而去。 婉灵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陆深。 陆深当然不会偷听。方素的离开,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下来。他对方老爷的承诺,已经做到,剩下的事宜,只能交给方素。 陆深不担心方素从这里到峡市的路途中会遇到危险。 他早已看出,方素不能没有峡市,而峡市,也不能失去方素。没有方素的峡市,缺少了美丽和可爱,而这些,和蔼的峡市人不会不知。 现在只剩下陆深和婉灵两个人了。 方素走后,夫妻两个长久的站着,长久的对视。好一会,一时无言。 两人之间,有太多太多的话积贮了太久太久,也都有一些无法开口的动情。 两人都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又都在等待对方先说。可是谁也没有先说,只有双眼对视时的微笑,在进行着无言的谈话。 “这段时间,你还好吗?”陆深打破了沉默,看着婉灵,声音颤抖。 “我吗?”婉灵一想,眼泪又来了。 他瞬间知道该怎么做了,一把搂过婉灵,紧紧相拥,不放手。 陆深毕竟是男人,很快收住了伤感,他对婉灵说:“你跟我去见一个人。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现在的相遇。” 婉灵不流泪了,轻声问:“是谁?” 陆深说:“初进三楚时,不小心失足坠崖,一位老人最后把我从河滩救起,又给我调配汤药,我喝了之后,感觉好多了。”顿了顿,陆深又说:“她是一位高贵典雅的老妇人,我的救命恩人,叫阿水。” 听到陆深曾经坠崖,婉灵紧张了,她说:“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于是,这条搭载过三个濒危生命的竹筏,又一次开动了。 “阿水老人住在哪里?”婉灵坐在竹筏一侧,对陆深说。 “那天离开时是下午,夕阳凄艳,冷风呼啸,老人在山上招手,向我告别。夕阳的光照在老人身上,光彩夺目。我没看清老人的那时脸,但想必是微笑。” “要到那里走山路很复杂,丛林环绕,几乎没有路。从山上下来往回看时,路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但隐约记得,阿水老人的居住所在,是一个很美的小山坡,能听到水声。” 婉灵仰头看着陆深,有点着迷他所说的“阿水”,她问:“老人为什么孤身一人住在上面,还靠着河?” 陆深一听,立即解释道:“因为她……” 刚开口,马上又止住了。 他现在才想起离别时老人对他说的话,“你一人知道就可,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他此刻向婉灵告知老人的存在,已经违背了他与老人的约定。尽管,他出于一个被救者的善意,但他还是违反了。 他向老人承诺了,绝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陆深知道,阿水老人不希望有外界的人来打扰他。河滩边的救起,实属一颗善良的心。如果被救起的人有不好的念头,今后阿水的生活,怕是很危险。 桃花源?还是一个人的?实在是天下第一大奇事!所以,阿水老人此举,实属冒险。 但是,阿水老人毕竟善良,常年深举深山老林,却不会忘记和违背一个人最基本的良知。 阿水老人救起了陆深,同时顺手救起了两个女子。 可亲可敬的阿水老人啊,愿意让自己原本可以辉煌灿烂的一生在凄楚中度过。到了晚年,她指着竹壁上的画轴呵呵一笑,转眼间,已经随风吹落。吹落了,也不愿惊动安静的大地。 这还不高贵吗?太高贵了! 与她想比,她一生都在等待的那个男人,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这么一想,陆深更感觉有愧于阿水老人。 妻子捋了捋陆深的头发,等他说下去。 陆深停住了竹筏,抬头看向远方,惭愧的摇了摇头。 他对妻子说:“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去见她了,本来还有,现在也没了。” “为什么?”婉灵不解。 陆深看着婉灵说:“那是神圣的高贵,可惜,我已缘尽。” 他又说:“一个年轻女子毕生的期盼,全都化解在这无言的深山之中。而做为欺盼的代价,就是青春,就是一辈子。” “一个女子?毕生的期盼?一辈子?”婉灵满脸是泪。 陆深无神的点头。 “看来,我们没有资格。我们回去吧。路上,你慢慢给我说。包括,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一切。你一一仔细的给我说。我听着。”婉灵从震惊中抽出,眼泪却仍在流。 简短一句话,她已得知,这中间,必定埋藏这一个惊人的故事。故事的惊人程度,远不是她目前所能受的住的。 婉灵的文化学识不低,她知道,历来最具精神价值的故事,本身并不会复杂,反而往往很小,很简单。 但是,就是不复杂,简单。想要真正体知故事本身具有的力量,具有的能催发人心中的爱和善良,感衍人内心的情感,却不会那么容易。 因此,就不能草率开头。不然遗失了神圣,遗失了高贵,而只留下平庸的潦草,那会多么遗憾。 “当然,我会讲给你听,现在,我们回家。”陆深笑着又撑起了竹篙,这次,往回走。 婉灵点点头。她心底还是遗憾。没能见上那位神秘的而高贵的“阿水老人”,向她表达自己对她救起陆深的谢意,太遗憾。 感谢她以年迈的身体,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陆深,救下了她丈夫一命。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容光焕发的婉灵。 那么,婉灵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对阿水老人道谢了,恳切祝愿她的“期盼”,能早日“得盼”。 陆深不知道妻子的想法,就算知道,也会笑着说好。他指着前方的出口对婉灵说:“病症,我们接着治,根源,我们继续寻。但是,我对你的承诺,要立即实现。” 陆深说着转过身来,看到茫然无知的妻子,笑了一下,说:“你可能忘了,不过,今后你会记得。巍巍泰山的风景,不比你所说的那些名山差。” 婉灵一笑,说:“哦,我记起来了。你说你以前一个人登上泰山,见到了孔子眼中的‘天下’,还觉得孔子说的对,那就是‘天下’。还定下目标,一定要带我上去看看。” “对,我会带你去的,一定。” 婉灵笑着,竹筏靠岸了。 陆深和婉灵来到峡市,去向方老爷道谢,顺便看看方素。 一进峡市,陆深和方素就吃惊。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方老爷爱女寻回,方素终于找到,峡市同庆。 来到大牌楼前,方老爷站在门口和一群同样年纪的老者在谈话,样子都很高兴。 陆深一听,他们是来祝贺老先生的爱女从三楚安全归来的,一种声音不停的响起: “实在是奇迹!” 方老爷远远的看到陆深和婉灵夫妻二人走来,推开围着的老者,疾步赶到陆深面前,说:“陆小友,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你来了,方素一定很高兴。” 说着,老先生还不断看向婉灵,叹了口气,指引二人来到后院方素的闺房。就出了后院。 方素自回来后便谁也不见。除了父亲,外面一大堆公子,才子,浪荡子,听说方素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在大牌楼内一直呼唤她的名字,想要见她。全被她拒绝。 方素经过这件事后才知道,什么男人可靠,什么男人该爱,什么男人称作男人。 分开的婉灵,实在让她羡慕。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方素有些厌烦。正准备开口,门外先开口了,“是方素吗?我是婉灵,来看看你,陆深也来了。” 门内没有声音,婉灵和陆深都有些疑惑,正准备在敲时,门开了。 还是那件衣裳,干净,齐整,美丽,大方。却是陆深认识的那个方素。 方素赶快把婉灵和陆深邀进房内,关上门。陆深有些奇怪,但婉灵一下子就想到了,只是笑。 准备两杯茶,方素又出了门。在进门时,身后跟随三位侍女,手里捧着食盒。菜品一一摆上桌子,然后退下。 陆深和婉灵笑了笑。方素顽皮的眨眨眼。 吃的差不多了,三人开始谈话。 “此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婉灵姐,你要保重!”这是方素的声音。 婉灵对方素说:“方素,你也多保重。这一回死里逃生,还要多感谢令尊,如果没有令尊的帮助,陆深恐怕很难那么快找到我们。”说着看向陆深。 陆深对方素说:“方姑娘,我这一行,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恐怕很难进入三楚,感谢你的帮助。但是,我又终于明白,寻找灵药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我们互相信赖的人。” 方素有些伤感,唯一两个知心朋友,现在马上就要分别,能不能再见,谁也说不定。 方素摇摇头说:“两位,都是我永远敬重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杰出的男子,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给我多么大的震撼和感动。” 四十二 这个故事的后续,非常模糊。 那天房中告别之后,陆深和婉灵,究竟去了哪里?有没有回大河小屋安居?还是一起登临了泰山?不知道。后来依稀听说,在一些荒芜险绝的地方,有人看到一男一女在行走。因为两人都风姿绰约,一眼就能记住。 这是不是就是陆深和婉灵?不知道。陆深与婉灵,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水庄中苦苦等待的林氏兄妹,有没有在遇见这对夫妻?不知道。 按照林冉的性格,不排除去找寻二人的可能,那他哥哥林均知道吗?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自从陆深在邺城辩说城主后,邺城尚学的风气大有提升。周礼老人一天天衰老,教息孩子们的任务,最终交付给了孙女周雪。柔弱的周雪,一介女子,却把这爷爷交给自己的重担,完成的有声有色。但是,天真的孩子们总是问起,那天和雪姐姐站在一起的神秘哥哥,什么时候再来学堂? 年幼的孩子们后来才知道,正是因为那天周雪姐姐旁边的那个哥哥,他们才有机会进学堂识字读书。 学堂里的花,开的比以往,更加灿烂,更加美丽了。但那天痴迷的男子,却在也没有出现。 对此,周雪总是一次次笑着对孩子们说:“快了,他快会回来了 。这里有他播撒过的汗水,学堂里的花,永远为他开放,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来看看可爱的孩子们呢?……” 还有一件事,大家或许已经忘记。在去往三楚的路上,陆深曾在一家人的房屋借住过一晚。 临别时,陆深对做为主人的男子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陆深飘然而去,自始至终都没有留下姓名。男子听后傻傻的呆立在原地,等在抬头时,陆深已经不见。 现在,这个男子已经死去。留下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也凄惶不知所踪。 原来,那个男子在陆深走后的第二天便上山为匪为盗,不久便有了不劳之财,一家人的生活就此改变。然而,好景不长,在一次劫掠富家马车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强悍的镖局,训练有素的镖师很快打的匪徒们步步后退,不久一一毙命。而那个男子,就在其中。 如果陆深得知此状,一定万分后悔。 而方素,依然坐镇大牌楼,为无所不晓的“百晓生”,解答过路之人的各种难题,但有一个问题她从来不答,那就是关于三楚。 有趣的是,平日一些才子,公子围着她转个不停。她却从未所动。 方素自那次分别之后,在也没有见到过陆深和婉灵夫妻二人。平日忙碌,想不到婉灵和陆深。但只要一清闲下来,止不住的思恋 ,常常使她出神。 只有阿水老人,隐居三楚之中,永无外人问津。陪伴着她的,是竹壁上的画轴,无边的山,和那条峡流。 其实,爱和善,永远隐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我想,尽管阿水已经垂垂老去,但方素,周雪她们却正值青春。还有,那美丽的婉灵,坚毅的陆深……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