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于绞架下提刀刻我名》 序章落日 血液在刀锋间旋转纷飞,如同破碎的蔷薇绽放着杀戮的美。与鲜红花瓣一同落下的是那颗曾无比高傲的头颅,以及那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他终于倒下了,死在了一把微不足道的刀下。那个曾经高傲的皇,那个优秀的引导者,现在静静地躺在血泊了。他早已知道,这场局他终究会败下,这盘棋他总会走到尽头。 他耳边回荡着子民的哀嚎,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已经涣散双眼仍固执的望着天空。 甚至他的死亡与这个种族即将迎来的落败,都影响不了天空一丝一毫,神连一片阴云都不愿给予。阳光依然普照着大地,照射在他与他的敌人身上,有些刺目。 他的敌人擦去刀刃上的鲜血,命令队伍绕开尸体进攻。 他也知道他是个英明的领导者,即使军队全灭,满城只剩老幼妇孺,明知必定会败还是提刀来战。可惜他的种族就是天生的罪,自己能做的只有让他的尸体不被践踏。 太阳逐渐落下,暮色晕染一片地平线,如同火焰燃烧。 空气都带着一丝腥甜,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缠绕着每一把刀、每一支箭,马蹄下也是亡魂。 惨叫到声音嘶哑的少女被马蹄踩进泥泞,污水染上一点鲜红。 衣着破烂的老人倒在泥坑中,骨头露在皮肤外…… 这是神发起的讨伐,而我们是神忠诚的追随者。被讨伐的人对我们而言只是神指定的目标,是能移动的能兑换赏赐与爵位的物品,是天生有瑕疵的物品,对他们而言被抹杀就是最好的赎罪。 于是闯入者喊着正义的口号毫无愧疚的进行着屠杀。此时没有光明,没有希望,只有地狱。 这个世界也曾阳光明媚,无比繁荣。 神一手创造了这个世界。 植下花草树木,掘出江河湖海,赐予祂的信徒无限的力量与至高无上的地位,让他们成为所有生命中最尊贵的存在,管制着整个世界。 然而,祂强大而骄傲的信徒们,他们继承了神的力量,却自生出傲慢与偏见,以及野心。 贪婪在他们的思想中潜滋暗长,像传染病一样蔓延,最终形成敌意与攻击,让他们抛弃神明留下的善良与宽容,将刀尖指向一切他们认为卑微肮脏的存在。 于是那些弱小的存在,或迎接毁灭或叩头求饶。如今讨伐名单只剩下厄尔多族,而这最后的幸存者现在也不得不面对消亡。 战场边缘,用乱石封住的山洞中,十岁的凯西勒牧蜷缩在母亲安雅身旁,浅金的双眼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岩石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声音,但仍有声声惨叫从石缝中渗进来,不断刺激着凯西勒牧的大脑。 安雅忽然握住凯西勒牧的手,凯西勒牧立刻抬头看向她。 “母亲?” “凯西勒牧,我的女儿。”安雅说着咬住自己的食指,指尖染上一抹鲜红,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厄尔多族没有希望了,我从未信过那个预言。” 安雅将凯西勒牧的手拉到面前,将手指指尖渗出的血抹在她的手腕上。 “但是,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是厄尔多族,记得你姓乌拉尔科达斯。” 安雅引导着凯西勒牧把手腕贴在脸上。 手腕忽然感到灼烧般的痛感,凯西勒牧不由得一咬牙。 再拿开时,手腕上多了一道疤。 “记住这个图案,这是生长在火焰中的剑兰花,是厄尔多的象征,野心、荣誉、信仰。本来应该在你十四岁时由你的父亲为你铭骨,但我现在只能擅自提前了。” 凯西勒牧点点头。 “好的,母亲,我会铭记一生。” 安雅已经隐约听见有人撬动石块的声音,她已经预想到并接受了自己的结局。安雅伸出手,轻轻拥抱她的女儿凯西勒牧。 身后的乱石微微移动了一下,缝隙里漏出一点光。 紧接着刀刃也从石缝中刺进来。 第一章乌鸦的巢穴 石壁猛然坍塌,洞口完全暴露,闯入的士兵一刀将安雅挑开。 凯西勒牧摔在地上,她一抬头就看见远处倒在血泊中的母亲,眼中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苦与绝望。 凯西勒牧浑身颤抖着,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眼中几乎能淌出鲜血却流不出一点眼泪。直到士兵抓着她的头发提起她的头,才发出一声轻微且沉闷的呜咽。 士兵的勋章上沾着血,模糊了花纹图案,无法判断出他的地位。 士兵拥有阳光一样金色的眼睛,却是无比混浊,透过瞳孔可见肮脏。 他的眼睛对上凯西勒牧的眼睛。凯西勒牧的眼睛颜色非常浅,是近乎银白色的浅金,像是月亮的光辉。 “白色的?”士兵面露惊讶,“难道是赫塞格斯族吗……” 士兵提起刀,刀尖指向安雅,询问凯西勒牧:“她是你的什么人?” 凯西勒牧不说话,只是盯着母亲苍白染血的脸上那双宝石一样鲜艳的蓝眼睛,它正在缓缓地变的混浊。 士兵将刀换了个方向,刀尖靠近凯西勒牧的脖颈,然后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凯西勒牧稍微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然而片刻又闭上了。她依然低着头,眼睛却向上看,盯着士兵的脸。凌乱的头发遮住她的脸,无法辨识出她的表情。 许久,她才用细微的、嘶哑的声音说:“……养母。” 士兵忽然发出嘲讽的笑声,阴阳怪气的说道:“原来是个孤儿?看样子似乎不大,估计是刚出生没几天就卷入战争了吧,父母死在战场上了吗?真是可怜啊!” 从洞口又走进了一个人,他的衣服士兵有所不同,较为整洁,只有裤腿上沾了一点点和着血的泥浆,而且还穿着非常不方便行动的大衣。 那个人抬起手指向凯西勒牧,凯西勒牧清晰地看见了他手指上戴着的戒指,看起来是金的,还镶嵌了一颗宝石。 “为什么还不杀她?” 刚刚还在嘲笑的士兵听见来者的声音忽然惊慌了起来,他迅速转过身鞠了一躬。 “阁下,这个人可能不是厄尔多族的,她有着赫塞格斯族黑色的头发和银色的眼睛。”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奉承,加上他毕恭毕敬的动作,就像一只摇尾示好的狗。 对方眯起眼睛走近了些,士兵慌忙让出道路,用长刀逼迫凯西勒牧向前走。 对方抬起手扶了一下单框眼镜,然后将手掌贴在凯西勒牧的脸上。对方的手完全不粗糙,甚至可以说比他戒指上的宝石都要光滑,很明显是个富人。 “好孩子,漂亮的孩子。” 听到这样的称赞凯西勒牧忽然感到反胃。 “把她送给我吧,赫塞格斯族不在讨伐名单上,你不会受罚的。” “我很荣幸为您服务,但是,阁下,我是负伤穿过战场才来到这里……” 富人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表情。他取出几枚金币扔在士兵脸上,士兵惊喜的接住掉落的金币,迅速收了起来。 “她是您的,阁下,她是您的。” 富人点点头,从腰带上取下镣铐递给士兵,士兵立刻从凯西勒牧背后给她戴上镣铐。 凯西勒牧摩擦了一下手,镣铐很牢固,同时十分沉重。 被当作商品贩卖了吗…… 凯西勒牧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厌恶感,厌恶自己,更厌恶这些把活生生的生命当作物品的人。 但是,她只能忍住自己的厌恶,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她需要活着,而她深知活着就要抓住一切的机会,为了获得活着的机会,有时不得不顺从,不得不放弃反抗。 即使剧烈的情绪变化与身体上的伤口、心理上的厌恶导致她现在感到大脑发昏,她也必须保持清醒,随机应变。 现在自己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孤儿,既没有庇护也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让身边这两个随时可以解决她性命的人意识到自己的价值,而现在自己的价值就是被这个人购买,至于到底要用做什么,只能等待着眼前这个富人的下一步行动。 于是凯西勒牧虽然一直沉默着低着头,但也是十分顺从的被蒙上了眼,被带出了山洞,带上了马车,在无法记住任何路标的情况下一路颠簸,到达了一个她感到无比陌生的地方。 凯西勒牧意识到马车停了,颠簸产生的噪声停止了,环境安静了下来。等待开门的同时她开始分析自己的处境。 她先是前后的晃了两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确定这个马车是比较宽敞的,估计是专门运送货物的马车。 紧接着她静静地呆在原地,听见四周似乎有小声的呼吸声以及抽泣声。 凯西勒牧皱了皱眉,车上的人数似乎不少。 加上上车时感觉手肘似乎碰到了类似护栏的东西,估计这应该是一个粗陋的运货马车,而车上的货物全都是与她一样被购买的人。但是所有人都是安静而沉默的,凯西勒牧也不好进行询问。 直到身体左侧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一个粗俗的声音响起,似乎是马夫大喊着:“还不快下来!” 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凯西勒牧立刻起身朝声音的源头走去,双手被束缚在身后无法探路,她只能笔直的向前走,期间多次撞到身边的人。一脚踏空差点从马车上直接摔到地上。 有人绕到了自己的背后,似乎是想解开镣铐。凯西勒牧明显感受到了那双手的粗糙,所以她判断这应该就是那个马夫。 随后双手的束缚解开了,凯西勒牧立刻抬手摘下了挡在眼前的布料。 眼前是一座荒凉的山,一个狭小的山洞藏在枯木与乱石之间。 凯西勒牧回头看了看身后,有许多与她一样刚刚被解开镣铐扯下布料的人,他们都茫然的看着四周。 马夫粗暴的声音再次响起,催促着他们马上进入山洞。 凯西勒牧感觉背后被几双手同时推了一把,直接走到了山洞前,她没有回头直接走了进去。 山洞狭长且曲折,有好几个地方她不得不低头穿过,即使是这样依然被岩石磕碰了不少次。 完全漆黑的山洞,她只能用双手摸索着前进。身后倒是有微微的亮光,估计是马夫提着灯,不过也只是为了他自己看路而已。 走了许久才远远地看见有一点点光亮,身后传来几声轻微的惊呼,立刻被马夫责骂。 向着光亮走,穿过一道石拱门之后才看见发出亮光的巨大洞穴。 洞穴像是城堡一般的高,也无比的宽大,凯西勒牧为这座山居然没有坍塌而感到惊讶。 洞穴与洞外完全是两副样子,洞外的世界荒凉阴沉,洞内却是无比的繁华,岩壁上数不尽的烛台照亮整个洞穴。 但是,精美的装饰下洞穴的构造却是非常的奇怪,洞穴中央是用石块与木头筑起的高台,用一片互相缠绕的荆棘围绕起来。高台四周的岩壁上镶嵌了无数的座椅,似乎是用来观看某种活动的看台,座椅上还铺着华贵的兽皮与布料。 除了高台之外,最显眼的就是在一片座椅之间的一个明显是人工挖掘出来的、工整的岩洞,洞口是一座巨大的乌鸦雕像,翅膀大张,完全遮住洞口。但是从翅膀根部球形的、类似于关节的结构来看,这对翅膀是可以收起来的。 凯西勒牧注意到那只乌鸦每一根羽毛都极为细致,栩栩如生,却没有眼球。头颅的两旁只有漆黑的窟窿。 马夫向他们介绍: “这里是特吕莱猎场,是死囚、猛兽以及像你们这样的货物的刑场,你们唯一的价值就是为这些观众——虽然现在空荡荡,但是一旦开场就人满为患——为他们表演。” 马夫先指指石壁上的座椅,又指指高台。 “你们会按照场主安排的顺序上场进行战斗,你们的对手可能是猛兽或者死囚,也有可能是和自己一样的货物,无论对方是什么,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打败对方来求得生存的机会。 高台上方,这个洞的最高点,有一个连向另一山洞的通道,那里关押着饥饿的怪物,他们很小,但是数量很多,并且凶残。如果有人死在台上或者违反规则,牢门就会打开,放出怪物吃掉败者和违规者。 对了,规则我只会说这一遍,那就是只能肉搏,不可以使用任何外力,当然你们可以使用武器,但是武器只能靠自己制造,我们不会提供材料。” 马夫忽然夸张的笑起来,声音十分刺耳。凯西勒牧莫名联想到了之前的士兵,虽然年轻的士兵笑声多少要悦耳一些,但都是一样的令人作呕。 “这一条我本来不需要告诉你们,因为你们根本无法获得武器,没有材料也没有制造工具。 另外,那边墙上的洞穴,是富人们下赌注的地方,他们会用不同价值的货币或珍宝当作赌注,赌你们的生死。 当然,无论你们到底是生是死,赌场都会有收入,你们都得不到任何一点点。 以及,你们都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你们都只有一个称呼,那就是瓦杰乌,意思是乌鸦。” 第二章无路可逃的牢 凯西勒牧解开三股辫,躺在枯草上。 以后就不需要这种复杂的发型了,自己必须尽快适应现在的处境。 月光穿过铁栏杆照进房间,完全没有温度,也没有多少亮度,房间里依然是一片漆黑,似乎潜藏着什么。 这个房间是在山坡岩石中挖掘出的一个较深的凹槽,墙壁凹凸不平,地面还长着苔藓。也许比起房间它更适合山洞这个名字。房间用狭窄曲折的隧道直接连向猎场,几乎是完全封闭,一眼望去只有一片山石与泥土。只有山坡那面有一个小小的窗口,虽然也有铁栏杆阻隔,但勉强可以看见一方天空。 洞内摆设无比简陋,只有地上铺着一些枯草。其实也只有稀疏的一小片而已,躺上去还是能明显感受到岩石的坚硬与冰冷。 凯西勒牧就这么躺着,视线由上而下将有窗的那面墙仔细打量了一翻。这面墙上布满划痕与缺口,还有大大小小的脚印、手印,当然最显眼的还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凯西勒牧可以想象到曾经有多少人生活在这个房间里,他们疯狂地踢打着墙壁,甚至可能会一头撞上去,日积月累留下这些骇人的痕迹。 他们也许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悲痛绝望,也许是抱有可以打碎墙壁的幻想,也有可能是他们已经疯了。 然后他们一个个都死了。 隐约能听见他们的悲鸣在脑内回响。 凯西勒牧已经想象到自己未来的生活。望眼欲穿,所能看见的,也不过是窗口那一点点被铁栏杆分割的天空。 她闭上了眼睛,转了个身,紧贴着墙壁,背对着窗口照进的那一点点光。 不要抱有希望,主动抛弃光面向黑暗,才不会那么狼狈,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发疯。 几只乌鸦掠过窗口。 闭上眼后,一片黑暗中忽然出现点点光亮,慢慢的汇聚在一起,不断地靠近,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最后看清了,才发现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大片的火焰在眼前燃烧,即使这是梦,似乎也能感到受炙烤的痛苦。 火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个人好像被绑在一根柱子上,看起来像是正在被执行火刑。 可惜刺眼的火光使凯西勒牧完全看不见他的样貌,但是却能清晰地听见他苍老的声音。 那个声音夹杂着笑声与喘息声,在火焰燃烧的杂音中显得格外刺耳又混乱。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阿!愚昧的人们啊!你们不知道你们面对着多大的灾难!你们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尝试烧死一个神!” 话音刚落,耳边又响起细碎的讨论声。 又一个声音响起,瞬间所有讨论声都停止。那个声音用严肃的语气高声道:“你至死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恶吗?疯子居然妄称神明。愿这片火能够燃尽你的丑恶,助你得到神的宽恕。” 然后一片掌声响起。 凯西勒牧明白了,火中的人是一个即将被处死的罪犯。这里,估计是刑场。 凯西勒牧想转头,却完全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连视线都无法改变,固执地直视着那个人影。 凯西勒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也没法使自己醒来,只能这样看着,听着那个严肃的声音似乎是在宣读火中人的罪行,但却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四周终于安静了,火中人才再次开口:“即使你们是这样无知的存在,作为的神我依然要点醒你们,如果你们依然这样无知就只能走向灭亡。” 声音响亮清晰,似乎不是从口中发出,而是直接在脑海里响起。刚刚还能明显感到这是一个垂暮的老人的声音,现在却觉得像个少年,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意气风发。 “我耗尽了身为人的一生,终于打动了神,他给我不灭的灵魂,对我降下预言。而我现在将转告给你们,仅仅是因为仁慈的我不忍看到这个世界的毁灭。 四百年后将会发生战争,世界将接受一次洗礼,经历短暂的繁荣,然后一步步走向毁灭,再没有新生!但是,战争开始那年的四月,会有一个拥有与种族特征不同眼睛的女孩降生,她将是救世主。 救世主就是我囚禁的众多孩子之一的后代。我已经将神给我的力量化成诅咒施加在那孩子身上,并将隐藏在他的血脉中代代相传,直到救世主降生才会显现。” “当你们真正面对末日的时候,你们会明白自己的愚昧无知,那时你们会想起我的名字——” 然后梦停止了,非常突然,毫无征兆。 凯西勒牧从枯草上站起。 已经是白天了,窗外的天空干净又明亮。 门外响起粗暴的吼声,那个马夫击打着岩壁催促凯西勒牧出来,凯西勒牧立刻跑了过去。 马夫命令凯西勒牧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微微转过头,凯西勒牧透过围栏的间隙看见猎场涌入了大量的人,他们看起来是不同的种族,但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再多奢侈品都掩盖不住的粗俗与残暴。 马夫将凯西勒牧带到高台下,举起手挥动了两下,荆棘立刻分开一条道路。 他从背后推了一下凯西勒牧,眼中是无法隐藏的兴奋。 “准备面对真正的绝望吧!” 高台另一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吼叫。 凯西勒牧疾步跑上高台,一眼看见对面缓缓靠近的兽形怪物。背后的荆棘迅速合拢,四周响起掌声与欢呼,声音被山洞封闭的空间无限放大。 凯西勒牧打量着眼前的怪物。 怪物身形巨大,稍显囊肿,全身上下伤口较少,只能看见几处创伤。怪物的尾巴被斩断过,伤口清晰可见,此外,獠牙也断了一根。四爪上有明显的勒痕,平时应该是被锁链之类的东西束缚着。 身形囊肿,左边獠牙断裂,四爪有伤。这是凯西勒牧对这怪物的初印象。 于是,凯西勒牧缓慢的向旁移动,视线始终不离开怪物,一步一步挪到方形高台的角落。 怪物忽然起跳,几次扑咬凯西勒牧都向左侧身躲过,让怪物一头撞上荆棘。在怪物还在掉头时她又立刻跑到其它角落,继续贴着荆棘站着。 重复几次,怪物已经明显有些累了,速度减慢。 观众们对一直躲闪的凯西勒牧感到厌烦,他们想要看鲜血淋漓的伤口,想要看少女疯狂的战斗,想要看幼小的孩子痛苦的挣扎。 不需要他们催促,凯西勒牧的体力已经开始透支了,她必须速战速决。 凯西勒牧轻叹了一口气,她不断后退,即使荆棘的尖刺已经穿过单薄的衣服扎在她的后背上她还是往后退了一点,直到刺完全刺进皮肤里。 怪物就在不远处等着凯西勒牧做出下一步动作。 凯西勒牧忽然下蹲,随即荆棘的尖刺便划开了她的皮肤,鲜血溢出,血腥味弥漫开。 怪物嗅到这份腥甜立刻停止了观察,急不可耐地奔跑几步然后起跳扑向凯西勒牧。 凯西勒牧在它开始奔跑时就将身体放低到可以说是躺着的高度,怪物一起跳她立刻从怪物的身下翻滚了出去。 山洞内响起怪物的嘶吼。 效果比凯西勒牧想象的还要好,荆棘刚好扎进怪物的眼睛。凯西勒牧趁机靠近怪物,一把抓住旁边的荆棘强行扯出了一根。凯西勒牧在怪物抬头的瞬间扯着荆棘从它身下划过,然后迅速提起荆棘,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倒在地上。 浑浊的血从它脖颈上的空洞中流出。 凯西勒牧看着自己满手的划伤、刺伤,同时又感到从背后开始扩散的刺痛,皱起眉头。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怪物在这种地方还能吃的全身囊肿,除去精心喂养这种几率极小的可能性,那么就是在猎场上吃掉了败者的尸体,应该是嗜血的。这只是一个猜测,还好中了。 同时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怪物的尾巴被切断了,所以它的平衡力应该较差,一旦起跳估计就不能转向了。 不过仅仅是这两点还不足以自己打败这种怪物,所幸它的皮肤确实很薄,又没有皮毛保护,能够在一瞬间被刺穿。 这次真的是完全凭运气。 以后可不一定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得留后手才行。 凯西勒牧抬起荆棘,挑选出一根最长的刺,从怪物的胸口划过。 四周一阵寂静,当凯西勒牧反复切割了几次,最后取出一截肋骨的时候,观众中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是嘲讽的笑,是满足的笑,是兴奋的笑…… 都是与她无关的笑。 等到笑声停歇后,马夫才扯着嗓子高喊:“赌局结束!统计输赢者后各位请离开!欢迎明天再来!” 凯西勒牧拿着那段肋骨走下台,独自走回了房间。 第三章赤色的诅咒 凯西勒牧已经失去了计算时间的想法,毕竟这种行为不过是浪费时间。 自己似乎没在猎场待太久,但又感到曾经与现在恍如隔世。 她没有方向,没有希望,她无比厌烦自己,但又盲目的活着。这样明明也没有意义,即使活的再久也逃不出去,自己也没抱有任何期待,可就是想活着。 猎场的活动每天一次,大约每星期凯西勒牧就能上场两次。 她认真的思考战斗方式,甚至掌握了好几种怪物的弱点与优势;她不放过任何提升自己生存几率的机会,为此在尸骸中寻找有用的东西,为此染得满身血污。 她用怪物的肋骨与神经做了一把长弓,用肋骨与腿骨、皮毛制作一长一短两刀,各种细骨羽毛制成箭,掏空腿骨充当箭筒。 她的格斗技巧逐渐娴熟,下手利落,招式百出。她甚至能在上高台的石梯上就一箭定胜负。 同时,性情也逐渐变化,她的暴戾由内而外充斥着整个人,一眼便能感知,并为之胆寒。 因此,凯西勒牧还见到了猎场的主人瓦达扎德·特吕莱,接受了一番捧读的夸赞,还有“天生的疯子”一称。 她的生命只剩下杀戮和无边无际的猩红。 她活的不像是人,但她活着,活了很漫长又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这天,风很大,阳光刺眼。枯枝败叶时常从窗户闯进来。凯西勒牧无心清理,也没有时间清理,她又一次在马夫的带领下踏上高台。 凯西勒牧抬手拉弓,杀气凛凛,等待对手从另一端走上台。 凯西勒牧闭上一只眼,听着无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对手似乎非常慌张,而且体重较轻,可能是幼崽。 “不论它是什么,一箭杀了它。”凯西勒牧这样想着。 即使下了决心绝不同情,但当那张挂着泪痕的脸出现在视野中时,凯西勒牧还是瞬间就失去冷静,一箭射在地面上。 那是个人,是个比她还小的孩子,是个比她还狼狈的女孩。 那个孩子满脸泪痕站在高台边缘,杂乱肮脏的头发贴在脸上,血糊住双眼,肉眼可见她在剧烈地发抖。 凯西勒牧犹豫了,她握弓的手发软,力气在流失,冷汗从皮肤下渗出。 杀人? 凯西勒牧不敢去想,但又满脑这一个词。 那个孩子忽然跪在地上,向着凯西勒牧的方向弯下腰,额头抵在地面上,放声大哭,哭声中混着卑微的求饶语句。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不要杀我。” “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想活着。” 凯西勒牧瞳孔猛缩。她俯视着这个不断乞怜的孩子,她像临刑的犯人对神一样俯首跪拜,乞求饶恕。 谁,不是无辜的呢。 观众们忽然开始大笑,他们嘲笑这个孩子对生的渴求,嘲笑凯西勒牧对这样的人心软,连举刀都做不到。 “拔刀!”石壁上那个上洞中,猎场的主人瓦达扎德·特吕莱喝斥着向那个孩子丢下一把锋利的银制短刀,“站起来!发挥你的价值!你这个毒蛇的孙子!让这场赌局有点悬念!” 那可怜的孩子毫不理会他,还是跪伏在地上,连抬头都不敢。 “神……神一样的您啊,请给予我活着的机会吧。即使我像沼泽的烂泥一样卑贱,也请不要把我杀死。” “我愿意为您祈……” 话语戛然而止。 凯西勒牧在她完全没注意的瞬间就走到她面前,抽出长刀,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 “放弃无用的双手合十吧。” 凯西勒牧一挥刀将瓦达扎德·特吕莱丢下的短刀击至高台边缘。 “这救不了你,你自己才能。” 地上的人也只是抬头,根本不敢站起,小心翼翼的应和着凯西勒牧。 “是……是的,我明白。 但是,神,神啊,只要您能转身离去,就能算是平手,没有胜负。我们都不会受到伤害,您也不用为了杀死我浪费您宝贵的体力。” 有那么一刻,凯西勒牧真的动摇了。 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不知道对方的经历,仅仅是同为人而产生的同情。 凯西勒牧低下头,喘了一口气。 整个猎场都十分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向来喧哗的观众此刻都认真的看着,等待着凯西勒牧做出选择。 其实对方手无缚鸡之力,其实只是轻轻挥刀就能解决的选择,为何却感到如此的压抑与矛盾? 凯西勒牧的手忽然垂落,手指摩挲着刀柄。 地上的人迅速的低下了头,难以察觉的向后退了一点。 凯西勒牧沉默着,转过了身。她右手扶住腰间的刀鞘,然后抬起左手似乎要收刀。 身后的人猛然跃起将双手伸向她的脖颈,向着她的背影扑去。随即凯西勒牧左手握刀向后突刺,刀刃擦过刀鞘没入身后人腹中。 凯西勒牧抽回刀收入刀鞘,转身抬手往身后人肩上一推,一条命应声落地。 头顶传来一阵躁动,洞顶飞出一群类似蝙蝠的怪物,像是一股黑色的水流从洞顶垂直落下,浇在尸体上溅开猩红的水花。 凯西勒牧抬起头,看着水流源源不断的向下坠落,听着啃咬的声音与怪物的鸣叫汇成的流水声,一言不发。 许久,水流干涸,只留一地水渍。 凯西勒牧没有低头看向对手的尸骨,而是直接转头看向高台边缘的短刀,走过去捡起刀又返回,才将目光放到了对手身上。 凯西勒牧举起短刀指向白骨的脖子,刀身因剧烈抖动而嗡嗡作响。 马夫急切地奔上高台,站在荆棘旁催促她赶紧退场。 凯西勒牧瞥了他一眼,一甩手将短刀丢出,正好刺进骷髅的眼眶。 然后她看着马夫,在卷入战争后第一次露出笑容,也是最后一次。 从那次之后,凯西勒牧时常听见像是鬼魂一样的哀鸣呜咽,控诉着她,指责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有时,那具骨架会站在她的床边,它身上挂着腐肉与蛆虫,散发着腐朽的恶臭,侵扰她的梦境。 有时,凯西勒牧还能看见自己被枯骨束缚住,溺死在黑色的无边的大海里。 她的噩梦无法阻止任何东西,她不断的被推上台,面对更多的人,所有人都是来不及认识一下就作为生者永远的告别,然后在夜晚相聚成为少女的梦魇。 起初,凯西勒牧对这些东西感到恐惧,每次想起都会感到极度反胃。之后,她只剩下厌烦,甚至会为了驱散它们在黑暗中与虚幻的怪物战斗,精疲力尽。 杀的越多,夜晚就越吵闹,凯西勒牧根本无法安眠,一闭上眼就看见无数狰狞的脸与扭曲的尸骸。 她的理智消失,几度崩溃。 她也会在独处时攻击墙壁,用刀劈、用拳头砸,甚至自己撞上去。下雨天她会用割成细条的皮毛把刀绑在生锈的铁杆上,然后竭力将手伸到窗外,让它们整日整夜被冲刷。可却洗不掉浓烈的血腥味。 那段时间她常常怀疑自己是疯了。 但是并没有。 在漫长到无法描述的时间中,她慢慢习惯了这样东西的存在。 她的手上鲜血淋漓,腐臭味缠绕在刀上无法洗去,无数亡魂抓着她的脚,试图将她引向地狱与它们做伴。 她背负了太多尸体,她没时间为它们懊悔、羞愧,她必须将时间花在战斗上,以求生机。 那些哭声、叫喊都远去了,成为不愿提及的过去,而她的现在还在继续。 踩着无数尸体活着,太恶心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她曾有一点转机,却也不过是对手为了偷袭而编的谎。 她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疯子了,没有价值观、没有思想,只是在不断旋转的世界中轮回着重复着杀戮。 只要能生存就好,不管变成什么样子。 第四章蜥蜴的眼睛 凯西勒牧的弓被砸断了。 白色的碎片散落一地,箭被一支支掰断。 然后那位不知名的、闯入的陌生人又折断了那把由鲜血浸泡无数次的刀。 最后,他把皮肉划开,剥下,把纤细的指骨和各种碎片混在一起,然后将碎肉和断骨都带离了房间,只留下满屋刺眼的血迹,以及像死去了一样蜷缩在地上的凯西勒牧。 她几乎痛晕过去,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清醒着忍受手上传来的剧痛,因为恐惧惹怒那人甚至连一点**都不敢发出,呼吸都小心翼翼。 凯西勒牧从破旧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将左手包裹住。其实这块布也没什么作用,这么污秽的布料说不定还会加剧伤口感染,但也没有什么别的处理方法了,就当是自我安慰吧。 左手,中指与小指中间血肉模糊的空缺被完全掩盖在粗糙布料下。 那个陌生人已经离去,但他的声音却如恶鬼一样纠缠着凯西勒牧。 “别怪我,怪你自己不会收敛。每次都是赢,赌局就失去悬念了。没那么有趣,赌场的收入也就这么减少了,所以必须得想个办法让你输。武器砸了可以再做,指头断了可就不会再长了。 活了这么久,就得付出点代价。” 啊……听起来真是非常有道理呢,多么公平啊。 但是,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义务为这个地狱带来财富,为什么做不到就需要接受惩罚? 如果这是杀了那么多人导致的恶果的话,那也只能接受了。自己这点痛苦完全无法抵消那些逝去的人。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自己不也为了生存使用卑劣的手法了吗? 所以啊,即使是多大的痛楚,都应该默默接受,毫无怨言,不留仇恨。 有这种想法后,心反而平静了。对错不论,只要能让自己平淡的接受这些灾难就好了,不用滋生出无法发泄的仇恨来增加自己的痛苦。 凯西勒牧意识到自己接受灾难的时间大大减短了,几乎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自甘堕落,也无心去纠结这些。 生存,才是最重要的,无论自己会演变成什么。 当马夫再次敲打门旁的石壁,凯西勒牧迅速抽出藏匿于石缝中的短刀收进袖中,然后顺从的走了出去,走向那个高台。 人走过,留了一路滴落的血迹。 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可每次上高台都只能感到无限的陌生。 猎场上一片惊呼与咒骂的声音,甚至压过了敌人的脚步声,导致敌人上台时凯西勒牧根本没有察觉。 然而,凯西勒牧一抬头就明白了观众们之所以有这种反应的原因。对手的体型远远超过她,可能是即将成年的少年,全身没有伤,甚至可以说是强壮,而且,他握着瓦达扎德的那把短刀。 瓦达扎德真是个精明的商人。 敌人的胜率达到顶点,然而所有人都是开场后才知道的,大部分的人估计都是赌的凯西勒牧生吧。 凯西勒牧似乎已经看见了失败后无比狼狈的自己,双手不受控制的发软,似乎正在遭受清理尸体的怪物的噬咬。 明明惯用左手这次却不得不用右手握刀,明明无论是锋利程度还是坚硬程度,骨刀都完全比不上银刀,但凯西勒牧还是选择了主动出击。 恐惧使她的速度大大减慢,对方稍微一侧身便与凯西勒牧擦肩而过,迅速的举起刀反手向凯西勒牧的方向刺去! 凯西勒牧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便立刻回身使自己面部朝上,向着心脏刺下的短刀因这转身只划过额头,切断几根发丝。 对手的反应速度超过了额头上细长的伤口流血的速度,几乎是在刀划过皮肤的一瞬间,他便将手向下一挥,刀尖再次指向心脏并且快速逼近那颗跳动速度比刀更快的脆弱心脏! 凯西勒牧在飞扑的过程中转身使她失去平稳,重心猛然改变,随着关节扭曲发出的沉闷声响,凯西勒牧忽然下坠砸在地面上,对手的短刀随即划过她的右脸,一条血红的痕迹顷刻间从鼻梁延伸到耳根。 对手似乎也因为一连串的动作失去了平衡,低着头摇晃着向后退了两步,然后突然一抬头直视刚刚才支起上半身的凯西勒牧。 看清对手面部的一刹凯西勒牧便愣住了。那张再平常不过的人脸上却是一双极度诡异的眼睛,那是一双蜥蜴一般的眼睛。 没有时间细想,蜥蜴已经抬刀于身前向凯西勒牧冲来,凯西勒牧下意识向他的方向举起刀…… 似乎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两人同时刺中对方,但是蜥蜴却在两把刀即将擦过的时刻将刀锋一转,一刀就挑飞了凯西勒牧的骨刀,然后蜥蜴忽然停步,向后退了一步,一跺脚轻松的踩碎了骨刀。 蜥蜴将刀举过头顶,向下猛刺。 即将看到生命消失的兴奋压过了赌局失利的悲愤,观众们不断的欢呼叫好,掌声如雷。 凯西勒牧看见蜥蜴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他居然在笑。 凯西勒牧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与这些屠夫存在区别,至少她会遭受噩梦,而不是毫无愧疚的嘲笑即将死亡的无辜者。 在这短短的思考时间中,蜥蜴的刀已经近在咫尺,凯西勒牧立刻抬腿向蜥蜴的腹部踢去。 将死之人的爆发力不容小觑,蜥蜴直接倒在地上,捂着腹部惨叫不止。 凯西勒牧想趁此站起来,却在施力的那一刻便感到骨头折断一般的剧痛,她看了一眼脚踝,才发现原本灰白的皮肤已经转变成惊人的紫黑色! 蜥蜴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还是捂着腹部,却用另一只手握住刀指着凯西勒牧笑起来。 “站不起来了吧?” 话语未落,凯西勒牧浑身一震,下意识用手撑住身体向后挪了一点,不料这正是对蜥蜴猜测的肯定回答。 蜥蜴表现出极为自信的态度,他从容不迫的走近凯西勒牧,一脚踩在她的膝盖上,再次将刀举过头顶…… 凯西勒牧迅速抬起手臂格挡,没想到蜥蜴居然以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直接洞穿了凯西勒牧的手掌,并扯动着她的手一路向下直到短刀刺进她的肩膀。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破旧的衣物流到地面。 现场爆发一阵欢呼,人们高喊着“快杀了她!杀了她!”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飞溅的血液。 疼痛使凯西勒牧眯起眼睛,模糊的视线中她似乎看见了特吕莱的笑容,他的眼睛闪着金色的光,那是金币的颜色。 凯西勒牧轻轻的喘气,她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破口大骂,她只是半闭着眼睛,平淡的凝视那双蜥蜴的眼睛。 也许就这么结束也好? 杀戮是无限的轮回,像漩涡一样不断旋转着将所有人卷进去,所有人都会被溺死,灵魂被绞成碎片,谁也无法改变。 我也想脱身了,即使是地狱也不会比这里残酷多少吧?让这把银刀终结我与我背负的诅咒,那些让我窒息的罪恶感也就此消失吧。 “战争开始那年的四月,会有一个拥有与种族特征不同眼睛的女孩降生,她将是救世主。” 脑海中忽然出现一句话,但凯西勒牧已经不记得曾听过这句话,说话者的声音也陌生无比,却非常的响亮,在凯西勒牧的脑中反复响起,每次都带着回音,像一股浪冲击着凯西勒牧的大脑,让她感到头痛欲裂。 “这种小伤就让你痛苦不堪了吗?” 凯西勒牧根本没听见蜥蜴的嘲讽,她的耳边回响着那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尖厉,像是无数的恶鬼在她的大脑内一边叫喊一边用腐烂的双手敲打头骨。 凯西勒牧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战栗,痛苦直接体现在她的表情上,她甚至咬住自己的舌头以克制自己发出声音,血沫从她口中溢过来。 肺部似乎被刺穿了,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心脏的跳动也开始混乱,脑内刺耳的尖叫声居然和心脏的节拍慢慢重合。 隐约听见了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凯西勒牧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她想去拿骨刀的碎片。 然而刚伸出手就被蜥蜴一脚踩住手腕,蜥蜴松开握住刀的双手,他扭头看了一眼骨刀的碎片,弯下腰捡起了其中一片。 “带着这垃圾一起死吧,老鼠尾巴!” 第五章漆黑的十字路口 碎片扎进手腕,伤口,飞溅的血液,模糊的视线,蜥蜴的惨叫声。 蜥蜴被血溅到的位置都出现了严重烧伤的痕迹,他惨叫着连连后退,观众们一阵惊呼。 凯西勒牧瞬间清醒了,一切噪声和莫名其妙的疼痛都消失了,她的脑子里只剩下反击这一个想法。 凯西勒牧抬起被短刀钉在肩上的左手,强行把刀从肩膀上扯了下来,再用右手拔出短刀,眨眼之间便撑起身体,向蜥蜴扑去! 短刀的刀刃完全没入血肉中,只有刀柄在被凯西勒牧死死握住。 蜥蜴在毫无意义的挣扎中停止了呼吸。 洞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股水流又开始流动了。 凯西勒牧拔出瓦达扎德的那把短刀,这一次没有再把它丢下。 …… 瓦达扎德让凯西勒牧留下了这把刀,并没有要回,但是并不是他忽然善良了,只是他忽然意识到了凯西勒牧的另一个价值。 凯西勒牧上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战斗无休无止,使她精疲力尽。 猎场主瓦达扎德还给她换了个房间,那是在山脚掘出的洞穴。房间内空无一物,连一个小小的窗口都没有,也没有枯草,只有满地苔藓,还有石壁上不断流淌的污水。 瓦达扎德是把她往死里折磨,但又不肯让她痛快的死。 伤口一直在恶化,凯西勒牧不得不自己剔除烂肉。左手的皮肤破烂不堪,有些地方骨骼都裸露在外。 “说是为了利益……其实就是他扭曲的喜好吧。如果真的是为了让我死,何不一刀杀了我,省去那些麻烦。” 凯西勒牧这样想着。 “留着一条命反复折磨,濒死的时候就丢几把草药,无非就是想看着年幼的孩子挣扎求生吧?” 凯西勒牧不知道,精明的商人不会因为喜好而做事,只会为了利益。 瓦达扎德曾经确实想让她死,但是现在她有了另一个价值,那是足以让她活着的价值,尽管并不会活的很好。 多次毫无处理的直接吞咽草药,草药的苦味渗进了口腔的皮肤,与血腥味一样的浓烈,一样的无法抹消,凯西勒牧无时无刻不为它们感到恶心。 只庆幸这个地方是可称炎热的温暖,冬天也不会有多冷。 不知道这样生活了多久,凯西勒牧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了。她不清楚自己的具体年龄,但是马夫告诉她,她是猎场几十年来第一个活上九年的。 凯西勒牧依稀记得初来这里时大概是十岁,所以自己应该已经是十九岁的成人了。猎场的对手中没有多少人会对她造成威胁了,体型上自己就占了优势。 然后这一天,马夫又带着她去见了瓦达扎德,同行的还有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穿着宽大且陈旧的斗篷,根本看不见脸。 凯西勒牧与那个少年仅仅是擦肩而过,然后他就被当初切断她手指的人带走,在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瓦达扎德说话。 瓦达扎德明显老了,皮肤层层叠叠挤压出狰狞的皱纹,在脸上扭作一团,声音也非常苍老,似乎发声都有些困难,每说几个词就要长时间喘气。 “从你们进入猎场的时间与年龄算起,今天你们刚好十九……”一阵粗重且无规律的喘息声响起,“你们该被送往牢门了……” 然后瓦达扎德开始不断的咳嗽,他挥挥手,马夫便又将凯西勒牧带离。 这条路,即使过了多年依然是无比的熟悉,曲折,狭窄,凯西勒牧不得不弯腰通过。 天空与远处的绵延的山出现在眼前。 “离……离开了?”凯西勒牧完全不相信现在的处境,甚至怀疑这是个梦,可冷风吹过脸的刺痛又是无比的真实。 从来都不敢奢望的事啊…… 紧接着洞中又走出数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马夫和他们交流了几句,便折返回去,由刚来的那一群人押着凯西勒牧将她带到一艘船上。 凯西勒牧被束缚着手脚丢进船舱最底层,和一堆失败的腌制品堆放在一起,恶臭味使她大脑发昏。 凯西勒牧并不确定这艘船会驶向何方,但她觉得这是个机会,她不想再顺从了。 根据她的记忆,她曾从旁人的讨论当中得知这片流域有怪物,这条河尤为多,与自己战斗的怪物中就有来自于这条河的,大多都是狂暴嗜血,体型巨大的。 凯西勒牧一直安静的待到深夜,然后从衣袖中抽出藏好了的短刀,在绳子上摩擦了几下,就轻松的切断了绳子。 现在行动自由了,但是活动范围也仅限于最底层的船舱而已,舱外肯定还有看守的人,甲板上也会有更多的人。 凯西勒牧迷茫的站了几秒,然后将目光放在了那一堆失败的腌制品上。 赌! 凯西勒牧将左手收在背后,伏身用右手在腐肉中翻找,挑选出还带有血丝的肉,然后用刀将它们切割出一道道口子,腥臭的污血瞬间溢出。 污血流了满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甚至飘出船舱引来了看守的人。 看守的人一开门便连连后退,凯西勒牧随意的挑了一块刚切好的肉丢向其中一个看守,看守瞬间退后撞上船壁,索性一转身扶着船壁干呕不止。 另一个看守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关上门,片刻后又忽然把门撞开,冲向凯西勒牧。 然后他毫无征兆的摔倒了,不是因为满地的血肉,而是因为船身开始剧烈晃动。 有什么东西在从下而上的撞击船身。 这么大的味道,引来的远远不止是人啊。 “两只巨大的怪物用头猛烈撞击船身!”头顶传来一声大喊,然后凯西勒牧听到头顶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知道是船上的人员被都被召集去甲板了。 就连那两个看守都急切地从地上爬起来,冲上甲板。 底部的船舱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船裂开了一条缝。 …… 清醒过来以后,凯西勒牧已经躺在岸边的乱石中。 她只记得自己从船舱的破洞中逃了出来,当时两只怪物都受到船员的攻击,只顾猛烈的反击,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大脑一片混乱。说不定是被卷入暗流冲到了岸边? 怪物死了吗?那条船沉没了吗? 这些都不重要,毕竟都与她无关。就算船沉没了,也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罢了。 只是,与自己一样被带出来的那个少年,他在不在船上?因为自己疯狂的逃脱计划而溺死了吗? 不知道。 一切都是未知,自己所处的环境也是未知。 现在只知道自己面前只有一条宽阔的路,两面都是峭壁,看上去是可能是一个干涸了的海峡。 峭壁是根本无法爬上去的,只能沿着这条路走进峡谷,至于会遇见什么?根本无法预料。 第六章金色眼睛的孩子 庞大的怪物轰然倒地,凯西勒牧跃上它的尸体,抽出刀割下几块肉,血溅到脸上也只是随意抹去。 进入峡谷的第二天,才见到这一只怪物。凯西勒牧把刀叼在嘴里,右手在怪物尸体中翻找,不知名的内脏直接扯出丢到地上,完整的皮毛整块剥下,中空的骨全部取出堆放在一边。 “是鸟类啊……” 用手指拨动一下密集的羽毛,不料一根细骨忽然滑落。凯西勒牧向着滑落的方向探身,却看见一只手从羽毛中伸出,举着骨头。 凯西勒牧接过骨头,从尸体上跳下,抬头刚好看见那只手的主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羽毛中,只能看见一双脚踩在地上。 “出来。” 闻声,她从羽毛中走出。少女穿着简朴但是非常干净,只有一点点尘土痕迹。皮肤是肉眼可见的细腻,看起来像个养尊处优的,但是又非常瘦小。 凯西勒牧低头看着这少女,她不太相信这种地方会有这样柔弱的人。 “很漂亮的金色头发,安格尔族的?”凯西勒牧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柔和,不过长年累积的暴戾根本掩盖不住,少女被她盯得不寒而栗。 “啊……啊是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凯西勒牧意识到自己问的太直白了,有点戒备心的人都不可能会回答—— “我叫阿尔多扎特,是孤儿院的。我们每四年会挑选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或少女,运送到这个国家也是这个世界的中心,那里住着神明。”少女背靠着怪物的尸体,“我们会进行比赛,由神挑选出合适的人,被挑中的人就可以拥有被收养的机会,然后经过正统的学习,优秀者就可以获得安格尔族的身份,可能成为神的代行者之一……” “停。”凯西勒牧打断阿尔多扎特的叙述,“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次被挑中的是我,但是我所乘的船沉没了。”阿尔多扎特看着凯西勒牧,询问她,“那……你是为什么?” 凯西勒牧愣了一下,含糊的回答:“和你一样和你一样。” 没想到阿尔多扎特还真信了,低下头沉默片刻,感叹了一句:“这片流域还真是危险啊……” 凯西勒牧也只能随意附和一两句。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阿尔多扎特一直低着头,凯西勒也是低着头,在杂乱的头发遮掩下观察着阿尔多扎特,做出漫不经心的分割着皮毛的样子。 阿尔多扎特忽然起身,凯西勒牧立刻将刀尖转了个方向,抬起头看着阿尔多扎特。 “我可以跟着你吗?” “啊?”凯西勒牧又把刀收了回去,同时也起身向阿尔多扎特走近了一些,“你要是怕饿,我把这只留给你就是了,我也带不走多少东西。” “不不不,你,啊不,您误会了。”阿尔多扎特连忙摆手,“我是真的想跟着您……” “不需要。” “诶!?”阿尔多扎特发声的瞬间,凯西勒牧已经用皮毛包裹住肉块和碎骨,擦过阿尔多扎特走出一段距离。 阿尔多扎特转过身,冲着凯西勒牧的背影大喊:“等等!我一个人会死的!” 阿尔多扎特小跑几步赶上凯西勒牧,双手合十向她鞠了一躬,如果不是凯西勒牧扶住她她可能会直接跪下去。 “刚刚我就是被那个怪物追捕到这里,躲在乱石前,连呼吸都不敢。如果不是您忽然出现杀了它,倒在地上的就是我了。” “我不知道你在那里,我没救你。” “不您救了!”阿尔多扎特一步跨到凯西勒牧面前,张开手臂拦住凯西勒牧,“我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离开孤儿院,不跟着您我真的会死!” “跟着我你也会。”凯西勒牧伸出手贴上阿尔多扎特的额头,把她向后轻推了一把,“我没能力多护一个人。” 阿尔多扎特所表现过的求生欲让凯西勒牧感到熟悉,像自己也像那些敌人。对于这种欲望可能会驱使人做出什么凯西勒牧再清楚不过了,她不能相信这个表面上看起来非常柔弱无害的少女。 凯西勒牧也不想浪费时间纠缠,再没理会阿尔多扎特,自顾自向前走。阿尔多扎特也是惊人的顽固,一直跟在凯西勒牧身后,怎样也甩不掉。 就这么一直走到晚上。 阿尔多扎特提出休息,凯西勒牧就将包袱往树上一丢,然后几步跃上树接住包袱,挑了个比较结实的枝头挂了上去,自己坐在枝条上,背靠着树干,从包袱里取出块肉。 “等等!”阿尔多扎特在树下一声大喊,凯西勒牧扶住树干低头看着她,“你不会想直接吃吧?” “……没什么特别的。” 在猎场,连腐烂生虫的食物也只能强吞,仅仅是新鲜生肉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佳肴了。 “你别吃了,太难闻了。”阿尔多扎特话刚出口就后悔了,马上解释自己只是不习惯血腥味,“要不我生火把东西烤一烤吧?” “随你。” “能不能帮我找找燃料?” “不能。” 凯西勒牧把肉块又塞回包里,舔了舔指尖的血迹,决定就饿着算了,等阿尔多扎特睡着了或受不了离开了自己再走。 “拜托了,求求您,我相信您有走入黑夜的勇气。” “我看不见。”凯西勒牧随口回答,也不管阿尔多扎特会不会相信。 不过她也没说谎,可能是因为眼睛经常被血和灰土糊住,凯西勒牧的视力并不太好。白天倒是没有影响,夜晚就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颜色。 “那就从树上丢几根枝条下来吧。” 凯西勒牧叹了口气,随意折了几根树枝,向下喊道:“躲远点。”然后把树枝丢了下去。听到树枝砸到地面发出的声响,凯西勒牧闭上了眼睛。 白痴,这棵树枝繁叶茂,这么新鲜的树枝切开都能渗出汁水,想生火?折腾到天亮也没用。 …… 醒来的时候凯西勒牧就后悔了。 阿尔多扎特不知道什么时候用树枝把包裹挑开了,烤好的肉被串在长枝上,然后被阿尔多扎特举到凯西勒牧眼前。 凯西勒牧取出包裹中仅剩的两块肉,从树上跳下来,站在火堆旁边。 阿尔多扎特收回长枝,取了一块肉递给凯西勒牧。凯西勒牧瞥了她一眼,从身边的灌木中折了一根枝条,自己穿了肉挂到火上。 “不信我?”阿尔多扎特嬉皮笑脸的问凯西勒牧。 “怕你不够吃。” “您多想了。”阿尔多扎特说完后就自己拿着肉退到一旁。 凯西勒牧靠在树干上,打了个哈欠。 凯西勒牧低下头,盯着火堆出神。火焰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上下跳动着,逐渐浮现出熟悉的景象。 是火光冲天的战场,军队,以及数不清的尸体。尸海中尽是熟悉的脸,她的母亲,她的族人,她在猎场杀的许多人…… 清醒过来的时候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些泛着红光的木炭与余烬。 肉已经凉了,凯西勒牧将它取下,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凯西勒牧绕到树后,阿尔多扎特还在睡觉。 天已经亮了。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凯西勒牧抽出刀把肉块切小,收进包裹。然后,她取出包裹里怪物长且锋利的獠牙放到阿尔多扎特身边,从余烬中挑还在轻微燃烧的木炭用叶子包住,准备离开。 然而刚抬起腿就被身后的人抓住了衣角。 “还知道给我留防身用的东西啊!”阿尔多扎特笑着走到凯西勒牧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戏弄,“别把自己装的那么无情,知道你不想让我死。” “只要是个人我都不会希望他……”凯西勒牧的话被阿尔多扎特突然的动作挡在嗓子里。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凯西勒牧手足无措,比刀架在脖子上还要惊慌。她呆滞地站着,直到阿尔多扎特自己退开。 “所以可以带上我了吗?” “不可以。” “我看见你脸红了!” “你没有。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舌头切下来。” 凯西勒牧转身就走,阿尔多扎特像昨天一样跟在她身后。不过她并没有像昨天一样唯唯诺诺,还时不时尝试和凯西勒牧聊天,但凯西勒牧永远只会用几个语气词或类似“对”“不”的短句回应她。 “别吵了。” “那你就好好和我说话。” “你继续吵吧。” 第七章仇恨的本源 整整一天的时间,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丝毫没有靠近,同时也没有远离。阿尔多扎特也因为口干舌燥而停止了吵闹。她的忽然沉默,倒是令凯西勒牧感到不适应了。 明明是临海的峡谷,却完全找不到水源。参天的树木、低矮的灌木甚至是伏地的野藤,都有极发达的根系。根茎扎进地中不见尽头,明显的表示水源处在这两名少女无法触碰到的地下深处。 两人没有方向也没有补给,几乎停止了所有的交流,只是保持着凯西勒牧在前阿尔多扎特跟随的行进方式,直到太阳沉没才不得不停下。 停步的地方是一片极为茂密的树林 ,但是占据树林的植物却不是树木,而是互相牵连的藤蔓。它们既缠绕彼此,也缠绕树木,甚至岩石上也爬满了蛇一样的藤蔓。 就像是无数的巨蟒结成一张巨大的网,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凯西勒牧在藤蔓间行走,寻找新鲜的、翠绿而饱含生机的藤蔓,然后用刀拊所找到藤蔓一一切开。 一根长着叶刺的藤蔓从切口中流出粘稠的深绿色汁液,凯西勒牧皱着眉将这根藤蔓丢向一边,和其他被切开的植物堆放在一起。 各种颜色的液体混在一起流了满地,散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它们的共同点估计只有不能喝。 阿尔多扎特捏着鼻子走到凯西勒牧身旁,看见她手里的藤蔓后立刻失望的走开,独自尝试在一片腐烂的枯枝败叶中寻找干燥的材料以求生火。 凯西勒牧这时才想起自己身上带的东西。她打开一直被她冷落在一边的包裹,取出那片已经因为脱水而变得干瘪的叶子,然后从中拿出还在闷烧的木炭。 “阿尔多扎特。”阿尔多扎特闻声回头,差点一头撞上几乎踫到鼻尖的木炭。阿尔多扎特接过木炭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谢谢。 生火稍微容易了一些,但是在没有木材的情况下维持火焰燃烧却非常的麻烦。火势越来越小,阿尔多扎特干脆放弃补救,而是从凯西勒牧那里拿了一根被切断的藤蔓,提着它绕着树走了一圈,将汁液洒在地面上,希望它散发出的恶臭气味可以代替火焰驱赶野兽。 没有水,也没有火。 阿尔多扎特看起来都快绝望了,叹气声不断。凯西勒牧倒是非常轻松的样子,放弃在植物上找水后就抓着藤蔓爬上了一棵最低的枝条也在十米以上的奇怪植物,然后晃了两下藤蔓示意阿尔多扎特也爬上去。 阿尔多扎特仰头着大喊:“做不到啊!” 凯西勒牧提起藤蔓,然后用藤蔓在手臂上缠了几圈,在阿尔多扎特疑惑的目光注视下把垂落的藤蔓向上拉。 阿尔多扎特郁闷的皱起眉。 藤蔓被丢下来的时候,藤蔓的末端多了一个两个拳头大小的结。 凯西勒牧俯视着阿尔多扎特,语言指示她双脚踩上藤结,用手抓紧藤蔓。阿尔多扎特乖乖照做,随后就被提了上去。 阿尔多扎特全程紧张的低着头凝视逐渐远去的地面。 踩上树枝后,阿尔多扎特还没来得及抬头,凯西勒牧就顺着树枝跳到另一棵树上,然后面对着阿尔多扎特的方向背靠树干坐了下去。 阿尔多扎特沉默了片刻,学着凯西勒牧的样子靠在树干上。 …… 当失去平衡即将坠落时的危机感使凯西勒牧惊醒时,阿尔多扎特已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天还没有亮,从藤蔓织成的巨网的缝隙中可以看见灰蓝色的夜空,夜空中没有云也没有星星,只有挣扎着冲出巨网,竭力向上伸出手的树枝。 阿尔多扎特就消失在这张连参天大树都能束缚的网中,毫无声息,就像是某根藤蔓真的化为巨蟒将她整个吞食。 凯西勒牧意外的平静,或许阿尔多扎特对她而言与她杀死的无数人根本就是一样的,也确实是一样的,一样的渴求生存,因而生死都显得廉价,不值得担忧与哀伤。 凯西勒牧甚至都没有去找找她的想法,阿尔多扎特啊,也就是在她眼前活得久了一点的“瓦杰乌”。 只不过有点失落而已。 只不过,有点失落而已。 凯西勒牧闭上眼睛,然而却留意着四周一切的声音。 没有风,却有轻微的呜咽声像风一样传来,声音是颤抖的,飘忽的,像是枯叶被焚烧。 那声音属于那个怯懦的,拥有金色眼睛的孩子。 凯西勒牧几乎是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刚刚落地便立刻起身向声音的源头奔去,像逆流而上的鱼一样急切,掀起满地腐烂的落叶。 拥有金色眼睛的孩子蜷缩在树下,像个流浪的幽灵在哭诉自己的痛苦。 凯西勒牧有种异样的感觉,对于阿尔多扎特的离开和莫名其妙的哭泣她本该感到疑惑与愤怒,然而她只是大脑一片空白,静静的站着直到阿尔多扎特的哭声逐渐减小并且抬起头看着自己时,才询问了一句“为什么?” “是指我为什么哭吗?还是为什么逃跑?”阿尔多扎特皱起眉毛,抬起手指了指凯西勒牧的手腕,“你……” 凯西勒牧忽然明白了。 “对,我不是赫塞格斯族的,我是厄尔多人。”凯西勒牧垂下眼睛,“眼睛的颜色源于一次意外。” 阿尔多扎特忽然向后连退好几步,紧握着兽牙的手前后甩了几下忽然砸向地面,手臂不断的颤抖着。她低垂着头,哭声再次响起。 许久,阿尔多扎特微微直起腰,因为疑惑而手足无措的凯西勒牧刚想上前搀扶,阿尔多扎特忽然又向后退了几步,瞬间换成跪姿然后将兽牙抛开,头猛然向下磕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声响。 凯西勒牧的大脑被猛的击中,一种野蛮的力量从她的记忆中搜寻到极为相似的场景,并且强行将那场景拉扯出来,和眼前的景象扭曲的重叠在一起。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不要杀我。” 谁的声音?阿尔多扎特?还是那个尸骨无存的怨灵? 她又抓住了谁的生命?谁在求饶?她将杀了谁?那是求饶的声音还是怨灵在斥责她的残忍? 沉船,暗流,峡谷,其实它们都是猎场。 没有逃离,根本没有逃离。是诅咒吗?诅咒她再次陷入循环的生杀之间? 让我逃走吧,让我逃走吧!把我十指斩尽,再砸碎我所有的刀,别让他们求饶,别让他们死在我的手中,别让我再次坠进沉重的生死中! “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想活着。” 是阿尔多扎特的声音吗?如此清晰一定是她吧,一定不是从地狱那种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哀嚎。我不会杀她的,我为什么要杀了她?没有人逼着我杀人,这里只有两个人而已。没有人逼着我举刀,我为什么要杀了她?她什么都没做吧? 金色的眼睛。 凯西勒牧忽然感到心脏被刺了一刀,大脑也遭到了更重的一击。 城门,军队,马蹄,火,尸体和武器。 战争。 国家。 我是厄尔多人,她是安格尔人。 整整九年的厄运使凯西勒牧丧失了最初对于战争的仇恨,因为她正是每天都在战争,她杀的人也许不比一个将军少。她似乎对杀戮习以为常,她似乎麻木不仁。 但是,最初的仇恨现在从麻木的心中冲出,迅速的生长,愤怒在发酵,在膨胀。 真是肮脏的金色。 这个孩子真的无辜吗?她也许在抢来的土地上生长,也许供养她的金钱是一个士兵父亲杀人得来的酬劳…… 那是我们的土地,那是我们的族人。 阿尔多扎特在凯西勒牧的眼中逐渐扭曲,缩小,远离,然后瞬间膨胀变成许多的人,变成士兵,那些金色的眼睛闪烁着金属的光,像利刃一般。或许根本就是利刃,他们本身就是充满罪恶的兵器。 这是怎样的仇恨?怎样的仇恨? 阿尔多扎特?这个少女没有名字,她只是安格尔人,和他们都没有差别! 凯西勒牧用手指推出刀,握住了刀柄。 第八章生杀的漩涡 阿尔多扎特显然看见了凯西勒牧推刀的动作,她立刻沉默了,停止了乞求与哭泣,甚至呼吸也逐渐变得规律。短短十几秒内她就一改狼狈的样子,金色的眼睛在日出的光中闪烁着。 随后她直起身子,但仍保持着低头的动作。 凯西勒牧已经抬起手,刀锋在朝阳中显得非常刺眼。她刚好背对着升起太阳的东方,使自己整个人都处在阴影中。由于阴影的遮挡,凯西勒牧的脸显得模糊不清,辨不出表情。 金色的光芒始终没能穿透到她层层血污下月亮一样清澈的眼睛,也没能融化掉她脸上狰狞的伤口。 不远处仍是一片漆黑的密林中忽然传出怪异又刺耳的鸣叫声,随后一片看似鸟群的阴影腾空而起,带着某种腐烂一般的恶臭气味从树冠上的天空向下猛冲! 凯西勒牧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握着刀的左手迅速收到背后,她甚至有那么一刻向阿尔多扎特伸出右手,但马上又收了回来,然后转身向远方跑去。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之间,但就在这样短暂的一瞬中,那片阴影已经像乌云从天空中坠落一样,以极快的速度降到地面并将阿尔多扎特完全包围! 阿尔多扎特就像是落水后挣扎的筋疲力尽的孩子一样,在一瞬间就被淹没,以至没有一声呼喊。 凯西勒牧也终于看清了那片阴影—— 那是一群形同蝙蝠的黑色怪物。 它们像一股黑色的水流,以洪水的速度从天而降,瞬间淹没它们的猎物,只需几秒就能让一个少女变成白骨。甚至连骨骼也会被啃食,水流流走时所剩下的只有一片红色的“水渍”。 阿尔多扎特正是这样的不幸,她什么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也许她尖叫了,但这最后一点声音也被埋没在怪物的咆哮中——就融入了大地,除了被染红的一片土壤,没有任何东西证明曾有一个金色眼睛的少女在此殒命。 也许还有别的。 阴影散去,清晨的阳光穿过枝叶与藤蔓的缝隙落在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在那里有一个东西隐隐闪着光,似乎比晨光更加明亮。 凯西勒牧跌坐在地上,凝望着不远处那个闪着光的物体,竟然产生了一种恐惧,让她丝毫不敢靠近。 时间似乎停止了,一切声音与景物都消失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开始涌入凯西勒牧的大脑,像无人修剪的野草一样混乱且疯狂的生长。 过于激烈的情绪让凯西勒牧疲惫的大脑一时间无法适应,索性停止了一切反应,只剩一片空白。 凯西勒牧感到手脚一阵发软,没有任何一点力气,刀都从手中滑落。 刀落在地上发出的撞击声使凯西勒牧从放空中清醒过来,她将头垂了下去,埋进手掌中,然后发出一声如同野兽一样的嘶吼。 对于那种蝙蝠一样的怪物,凯西勒牧再熟悉不过了。它们在过去的九年之中曾经无数次从猎场顶端成群的倾泄而下,汇成洪水,冲洗血迹斑斑的高台。 四周的一切都在不断的扭曲变换,森林,猎场,或是曾经被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战场。 腐肉、沉没的船、暗流……都是幻觉吧,自己根本没能逃出猎场,栖息在猎场中的怪物依然可以毫无征兆的出现,让一个生命无比突然的消失。 凯西勒牧抬起头,看向那块被阳光照射的红色土地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不明物体。 她缓缓的站起来,像行尸走肉一般踉踉跄跄的靠近它,然后俯下身捡起它,对着阳光端详它。 这是一块形状并不规则的赤红色石头,表面凹凸不平,遍布类似叶脉的纹路,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隐约可以看见上面映出的凯西勒牧的脸。 这块石头的一个角上有一个小小的洞,一个铁环穿过它与另一个铁环相接,总共五个铁环环环相扣形成一条铁链,末端的铁环可以掰开,似乎是为了方便佩戴。 凯西勒牧并不能看出这是什么石头,也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但她想这估计就是阿尔多扎特的遗物。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突然之间就只剩下一块不足手掌大的石头。 血海深仇都淡了,凯西勒牧只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与自己年龄相仿、境遇相同的人这么快就走到了结局,还是如此悲惨的下场,自己又能如何呢? 希望前所未有的渺茫。这峡谷究竟有多长,延伸到了何方?我能活着走出去吗?走去出之后就能活着吗? 远处忽然传来翅膀剧烈扇动的声音,混合着尖锐的动物鸣叫声,倏然将凯西勒牧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凯西勒牧条件反射般抬头看向天空,果然见几只巨大的鸟形动物盘旋在空中,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那些不知名的动物猛得向下俯冲,霎时间就落到凯西勒牧面前,降落时产生的巨大风压直接将凯西勒牧掀翻在地,用刀刺进地里才稳住身体。 等到那些怪物安静下来,凯西勒牧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对着面前的打量起来。 这怪物看起来非常像凯西勒牧刚进入峡谷时杀的那只怪物,全身覆盖着色彩鲜艳的羽毛,爪子类似狮子,头部像是豹子却长着鸟喙。 不过,体型大了不止十倍,凯西勒牧的头部居然还不如这只怪物的眼珠大。 怪物的眼睛忽然转动了一下,凯西勒牧心中一惊,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那怪物左右看了一会,当它的视线落在凯西勒牧身上时,它的瞳孔明显扩大,然后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鸣,随即从它的背下落下几个士兵打扮的人。 几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每人都穿着带有暗金色花纹的红色士兵服,手里都提着一柄十字剑。 凯西勒牧刚刚平息的怒火瞬间重新燃烧进来,而且比之前更加旺盛。 她眉头紧锁,双眼因此变得窄而细,却也无法藏住眼中的敌意,同时嘴也张开,双唇紧张,像暴怒的野兽一样咬着牙。 这种装扮凯西勒牧再熟悉不过了。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提着刀闯进厄尔多的城邦,使一切繁华被埋进地底,广阔的原野只剩下乌黑的焦土,无辜的人在火焰中停止呼息……整个厄尔多满目疮痍,尸首满地。 自己所遭受的铺天盖地的灾祸也是他们一手造成,他们用刀开辟了地狱! 他们罪该万死! 然而凯西勒牧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仅仅是表情不受控制的表现出了愤怒便被士兵察觉。 毫无预兆的,一柄十字剑洞穿她的肩膀,有人往她的膝盖内侧重重的踢了一脚,凯西勒牧向前倒去,然而她只是单膝跪地,倔强地直着腰,另一名士兵立马抽剑将她的手腕刺穿,将她的手钉在地上,强迫她弯下腰。 那道陈旧的伤口再次爆发出强烈的疼痛。 此刻,这双手、这把刀多么无力。 那块石头从手中被甩出去,滚落到不远处,凯西勒牧忽然产生了想要捡回它的想法,果然她刚一伸手就被那名士兵看见,他一脚踩在她纤细、粗糙、布满伤口的手上。 士兵低下头看向那颗安静躺着的石头,不知他是否看见了石头下暗红色的土壤。 他捡起石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它,看了几眼后忽然抬脚向后退了一步,凯西勒牧慌忙收回手。 士兵拔出凯西勒牧肩上的剑,用剑指着凯西勒牧脆弱的脖颈,忽然开口: “你这石头哪里来的?阿尔多扎特呢?” 凯西勒牧扭过头以示拒绝回答,她现在一旦开口就绝对无法阻止自己破口大骂,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的叫喊。 “阿尔多扎特呢?!” 士兵的语速加快,声音高亢而刺耳。 凯西勒牧的目光转向他脚下红色的土地,士兵也跟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几秒后他低声咒骂了一声,重新看向凯西勒牧。 “你这老鼠尾巴,你居然杀了一个走失的少女!”士兵拍了拍另一位士兵的肩,“该死的,她被杀了,我们会遭殃的!” “神明啊,我们需要一个替代品!必须有人前往‘牢门’!” 几名士兵都慌张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争吵起来,一名士兵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喊到: “就用她!” 凯西勒牧全身一震,几名士兵齐刷刷扭头看向她。 那名士兵继续说:“你们没看见她手腕上的图案吗?她是厄尔多人!估计父母早就死绝了,她失踪也不会有人知道。 而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的眼睛是白色的——完全和赫塞格斯族一样。让她顶替那个孤儿完全没有谁会发现。” 第九章老鼠的尾巴 莱特斯学院最边缘处的一座石砌的高塔,顶端的窗口隐隐亮着昏暗的烛光,使窗内的景象可以勉强看清—— 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中央是绛红色的地毯。靠墙的位置置着精美的细雕书橱,墙角两个书橱的间隙中放着一台同样木制的座钟,但钟摆已经停止运动,钟面上的数字也已经剥落,模糊不清。 六边形的窗户边是一张已经老旧到褪色的实木书桌,上面放着一座被涂成白色的石雕神像,旁边是一座金色的烛台,只剩下短短一截蜡烛,夜风轻轻摇晃着烛焰。 整个房间都显得很古老,很多东西都已经褪色,但却很干净,一尘不染。 除了火焰燃烧发出的声音外房间内还有一个男人在不断的念着某种诗歌,时不时还响起一声叹息。 男人金色的及肩长卷发被一根白色的绳子整齐的扎在脑后,他披着白色的斗篷,双手合十跪在神像前,低垂着头,额头与指尖触在一起。 可以从他念的诗歌中听见“神明”、“山羊”、“庇佑”、“赞美”之类的词汇,似乎是一首祷告词。 门外响起木板楼梯发出的吱嘎声,还有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有人以一种较为短促却很规律的节奏敲响门环。 男人依然没有抬头,连眼睛都没有张开,只是停止了念词,小声的说了一句“请进”。 一位红发女子推开门走了进来。 女子穿着单薄的黑色礼服,外面简单的披着一件斗篷,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似乎是刚刚一场宴会上赶来。 “快要见到她而过于激动了?”女子开口道。 男人抬起头,睁开眼睛凝望着桌上的神像,语气颇为虔诚的说:“我的孩子在外忍受铺天盖地的伤害,我明知道她在哪里却看不见她。这种绝望的悲伤你不会明白,当然也体会不了我终于找到她的时情感。” “是,是,是我不能明白了。”女子整理了一下长发,无奈的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又睁开,“所以呢?为什么不接纳她,反而托付我收养她?” “我……”男人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又低下头,却抬眼看着窗外,“大概是出于恐惧和愧疚吧。”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愧疚” 二字几乎是默念了,完全听不见。 “你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的顾虑?安雅和你……”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也叹了一口气,“你说的让她选择我的东西呢?” 男人起身,向女子伸出手,递上了一样东西。 空荡的房间里响起钟表指针走动发出的滴答声。 钟塔发出震耳欲聋的“铛——”声,随后钟面上出现一条缝,一只手从中伸出来搭在时针上,整个钟面极为夸张的扭曲起来,最终变成一个巨大的沙漏,而那只手则只剩下浮空的手掌,堵住沙漏阻止沙子向下落。 掉落在沙漏边的一长一短两根指针也开始形变,像一条不断挣扎的虫子一样扭动着慢慢直立起来,最后变成一高一矮两个小丑打扮的人。 矮的那位转动沙漏,使阳光经沙漏反射向地面,将排成方阵的人们一一扫过。 被夹在人群中央的凯西勒牧注意到自己手里的红石在被光照射到时只是闪了一下,随即红石表面的纹路完全消失,它变得光滑,光可鉴人,像块宝石。 凯西勒牧身旁的人手中的红石却在被光照射到时直接炸开了,碎片飞溅扎进他的皮肉中。 凯西勒牧惊恐的向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了背后的人,凯西勒牧回头刚想说一声抱歉就因惊吓而失声—— 那人捂着脸,血液从他的指缝渗出来,他的手臂上也扎着数块红石碎片。 人群中却响起数声惨叫,此起彼伏,同时爆炸声也不绝于耳,凯西勒牧再想动却发现身体异常僵硬。 自从那群士兵将凯西勒牧称为阿尔多扎特,凯西勒牧就因为惊讶而处于极为迷茫的状态。 即使他们为了隐藏她厄尔多人的身份用剑划烂她的手腕,又用布条包好,押着她骑上巨鸟一路飞到这里,她都全程一言不发,甚至没怎么眨眼。 降落之后她就被转交给另一批士兵,被带到这里,塞进人群,她还处于放空状态。 直到钟塔报时的钟声响起惊醒了她,她才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马上就迎接了更大的惊吓。 不可思议的新事物源源不断的出现,凯西勒牧感到大脑一时无法适应。 下一秒便有士兵冲入人群,穿过无数无法行动的人,粗暴的将受伤的人拖往目光无法到达的地方,惊呼和求救声接连响起,恐慌的情绪开始弥漫。 高个子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冲人群说到: “各位参赛者完全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筛选持假红石的假货的方法,没有被选中的却还是妄想成为神的代行者,这种贪得无厌的人即使粗暴对待也不成问题。” 他的语气平和,声音却大得惊人,现场尽是他的回声。 “当然,对于正常的参赛者我们会相对尊重,前提是你们可以胜出。” 他微笑着拍了拍手,凯西勒牧忽然感到一阵巨石落地般的轻快,身体又可以自如的行动,发声也不成问题。 环顾四周,不少人都呈现出放松的表情。 高个子突然一个转身背对人群,展开双臂向后仰去——他从钟塔上坠落下来! “欢迎各位——” 他落地时没有任何声音,却掀起一阵浓厚的沙尘。从沙尘中传来这样一句话,声音与之前完全不同,这声音像个老者一样沉稳、略有沙哑,还有一种威严。 从烟尘中走出一个身穿怪异黑色礼服的男人,黑白格花纹的礼帽下露出他透着成熟气质的脸,还有金色的卷发。 凯西勒牧注意到他的金发颜色较浅,岁数应该有些大了,看着却看不出老丑,举止文雅,声音清晰响亮,脸上不见皱纹。 特别是那双眼睛,虽没有少年那般清澈,也并不浑浊。可惜,是金色的。 那人摘下帽子向人群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腰,面对着众人开口: “我将为各位讲解比赛规则。 各位能来到这里,想必都已经知道关于胜者奖励的事。各位都是由贵族亲自前往孤儿院、地下街挑选的优秀者,或许你们的天赋还没有展现在外,但是也请不要为此担忧,所有人都是优秀的。 在这里,所有人将通过肢体战斗来展示自己的爆发力、观察力等生来俱有的力量,胜者就可以前往被称为‘牢门’的房间,那里聚集了来自各个种族的贵族代表人,你们可以通过交流决定自己要加入哪个家族……” 凯西勒牧忽然产生了一种失重般的不安感与不真实感。 牢门…… “你们该被送往牢门了……” “今天你们刚好十九……你们该被送往牢门了……” 所以,她所认为的逃跑,其实只是在无数尖刀的逼迫下,在布满荆棘与沼泽的道路上奔跑着,绕成一个圈。 她所有的庆幸都是假的,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她就是个跳梁小丑,进行着滑稽又无聊的表演,自己却满心欢喜的陶醉其中。 直到表演结束,一个人掉下台砸在地板上,才知道一切都是虚伪的。 原来如此。 看似曲折,实际神明早就画好了她的轨迹,或许真的是命运如此,反抗无效。 那男人又讲述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去,那塔楼下的墙壁何时出现了一扇门,她都不知道,只是被人群推挤着来到了赛场,一个人沉默的站在队伍中央。 沉浸于无人知晓的绝望的悲伤中,但总觉得已经习惯了。明明脑中反复想起那些,挥之不去,却麻木的一点眼泪也无法分泌出来。 眼睛长时间的盯着脚下的地砖,已经感到有些干涩。 凯西勒牧鬼使神差般的抬起那只残缺的左手,看向身旁专心望着赛台的少女,缓缓移动左手拍在她的肩上。 那少女的回眸是多么美啊,她有些消瘦,却很漂亮,但她漂亮的眼睛却映出一张极为丑陋的脸,凌乱的黑色长发下,灰色的脸上遍布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像爬满蛆虫的腐尸一样。 惊慌失措的表情,那可怜的模样看着就令人感到好笑,又想吐口唾沫再指着骂,太恶心了。 如此令人反胃,令人想要立刻逃走。 少女惊呼一声捂住了脸,不顾人群拥挤向一旁躲避着。 凯西勒牧的手还停在半空中。 第十章神明的赌局 那个慌乱逃跑的背影令凯西勒牧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感,那是失落、自卑,还有恐惧,恐惧那双眼睛中映出的长相如同怪物一般的影子。 她逃跑了,没有方向,只是毫无礼仪的横冲直撞,推开所有的人,脚步混乱的奔跑,直到一株诡异的植物将她拦下。 凯西勒牧从思绪中挣脱出来,下意识的抬头,原来她直接冲到了赛台边,高台上两个少年正在拼杀着。凯西勒牧无法像观众一样,将目光集中在两个正在进行着精彩战斗的选手身上,她不受控制的环视整个赛场。 简直与猎场一模一样。 巨大的建筑物有着半圆形的屋顶,内部就像是山洞一样,只是墙壁要精致光滑些。嵌在墙壁上组成梯子状的坐椅围绕着一个正方形高台,高台边缘生长着藤蔓状的植物,将高台与尊贵的观众隔离开。 不同的是,那些植物不像猎场的荆棘一样胡乱的生长着,而是以一种特定的顺序互相缠绕,编织成密不透风的围墙。 细看之下就能发现,它们居然像血管一样有规律的跳动,甚至能透过它们半透明的表皮看见枝茎内的液体流动。 就好像高台下埋着一颗巨大的心脏,而由心脏伸出的血管围住了高台一样。 它们也没有尖刺,而是生长着巨大的眼球状果实。每一颗果实都直勾勾的盯着赛场中央,每颗果实在自己的角度所看见的画面,都会在赛场角落开出的巨大花朵的某一片花瓣上显现出来,形成监控一样的效果。 也就是说,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细节都会在经过放大之后暴露在观众的眼前。 凯西勒牧忽然产生了极为诡异的想法。她想让自己完全暴露在这些胆小怯懦的观众的视线中,每一道伤口都清清楚楚的裸露出来,让每一个人都注视令人嫌恶的她。 然后让她死在这样的视线中。 在惊慌失措的、恐惧的尖叫与逃跑中,永远的摆脱生与死之间的纷争,松开毫无用处的残缺双手去叩开地狱的门,让一切流向坟墓,就将没有血液、没有伤口,没有悲鸣。 那身穿黑色礼服主持人忽然高声喊着: “连胜两局者出现!如果无人继续挑战,他就将进入牢门!如果有人挑战他,一旦胜利也将不用三局两胜,仅战斗一次即可进入牢门!” 凯西勒牧仅仅是听见“挑战”一个词而已,就双手扒住围栏向上一翻,跳上了将近一人高的围栏,然后一跃而下,恰巧落在主持人身边, 落在对手面前,与之相距三米不到。 凯西勒牧忽然听见主持人用轻微到可能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输了,藤蔓会延伸到赛台上裹住败者,并将他吸收干净,滋养出下一颗果实。” 凯西勒牧心中一惊,抬头去看主持人,他却用手将帽檐向下一压挡住脸,转身向后退了几步。 凯西勒牧还没来得及回头,只听见耳边出现了某种东西划过空气的破空声,身体下意识向后仰,随即一只紧握的拳头冲进视线中。 凯西勒牧立刻将左手向前伸出,一把握住那只手的手腕,同时右手握成拳一拳打在对手的手肘内侧,对手原本伸直、绷紧的手臂瞬间向外弯曲,因为疼痛而失力导致拳头也张开来。 一系列的动作无比流畅,也无比迅速,即使有巨大的花朵将画面放大后播放,观众也几乎是什么都没看清。 而在这观众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短暂时间内,凯西勒牧已经借着对手向前出拳的力抓着他的手腕向前一拉,对手随即向前倒去,毫无防备的后背暴露在凯西勒牧眼前。 凯西勒牧能感受到对手出拳的力度,但也只是蛮力罢了,一旦被束缚住,就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凯西勒牧看了前两场比赛就会明白,对手的攻击方式根本没有任何技巧,拳路是单一的直击面门,前两场的胜利不过是凭借出拳迅速以及爆发力。 当然,也是因为前两场的选手都与他一样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毫无经验、单纯以爆发力来战斗的普通人。 凯西勒牧则不同,在猎场经历的长达九年的殊死搏斗,留下的绝不止是丑陋的伤口。 凯西勒牧松开右手,对着对手的膝盖内侧猛踢一脚。 这些动作的发生都不过是顷刻之间,也就是这顷刻之间,连胜两场的对手已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扭曲姿势倒在地上,还被凯西勒牧踩住肩膀,难以起身。 没反应过来的不仅是观众,还有凯西勒牧。 她的本意是死在这次搏斗中,成全一次对手,既是微不足道的赎罪,也是她向无终止的屠杀低头,试图以死亡永远逃脱。 然而,当对手进入令她感到危险的范围内时,她却如同本能反应一样躲闪,反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回到了猎场的状态。 已经产生了伤害他人的本能了…… 凯西勒牧张皇失措的抬起腿,向后退了数步。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跪下乞求原谅。 然而她只是张着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也不敢去搀扶可能已经骨折的对手。 凯西勒牧看着对手,对手居然也以一种极为可怕的眼神盯着她。 那双眼睛里布满血丝,显得整只眼睛都泛着红色,让人忍不住猜想下一秒这眼睛会不会因为愤怒而涌出鲜血。 这种眼神,充满了敌意、仇恨、不甘的眼神,很像是蜥蜴,到死都怒视着凯西勒牧的蜥蜴。 凯西勒牧这才注意到倒在地上看似无比狼狈的少年,不仅仅是神情,他的身形与蜥蜴也非常相似,如同一个人与他的影子。 简直就像是曾经险些致自己于死地的蜥蜴,如今被自己一招打败,自己还能像当年的他一样踩在失败者身上。 凯西勒牧却没有感到任何“复仇”的释然或是愉悦,反倒有一种强烈的恶心感。 比亲眼见到一个人被怪物啃食更加恶心。那是让人想呕吐的恶心,而这则是一种让凯西勒牧想要痛哭的恶心。 打败了曾经能完全压制住自己的人,这算是一种成长吗?这份成长,这份强大来源于什么?来源于无数被她杀死的人。 杀人的时候,她后悔,她羞愧,她用自己是被逼迫的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用承受噩梦的折磨安慰自己,结果呢,一旦重新站上赛台,就用这份杀戮化成的力量来取得胜利,换来观众的掌声和喝彩。 逃不出猎场?是根本不想逃吧!还依赖着这份力量呢,还享受着胜利的乐趣。 太恶心了,恶贯满盈。 凯西勒牧想要道歉,想要痛哭,但她真正做到的只是像个木偶一样站在台上,一动不动,任由观众们吵闹。 “胜负已分。”裁判忽然开口,打断凯西勒牧的思路,她将注意刀转移到裁判身上,“胜者生,入牢门,败者……” 围栏状的藤蔓开始变化,原本缠在一起的它们缓缓分开,每一根枝茎都以与其实枝茎完全不同的方式蠕动着,爬上高台,不断逼近失败者。 他开始奋力挣扎,却毫无用处。 凯西勒牧却突然以离弦之箭一般的速度飞奔到他身前,抽刀斩断几根藤蔓,然后疯了一样对着没有思维的植物大喊: “别杀他!别杀他……呃!” 凯西勒牧忽然跪了下去,却仍然以单膝跪地的姿势举着刀。 失败者松开嘴,很是满意的看着凯西勒牧小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吐了一口混着血的痰。 他仰头叫到:“收到你的虚伪!卑贱!我法图姆即使死也不用你假惺惺,我死了也会诅咒你!掐死你!让你尸骨无存! 你这种罪人,即使胜了也成不了神使,你绝不会获得神的庇佑!” 凯西勒牧愣了一下,举着刀的手缓缓落下。 神? 创造世界后任由它混乱发展的神,纵容信徒进行战争的神,对以人命赌博的恶行视而不见的神? “神不会庇佑我,”凯西勒牧深吸了一口气,“我不需神佑。”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