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佳客》 讲在故事前的话 又是一年的梅雨季节。 窗外繁茂的绿叶如铜铃般配合着雨点的演出,奏出了一首美妙的协奏曲,时不时来自林间的鸟鸣更是将这一乐章升华了一层高度。 泛绿的湖水如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一样,真让人参不透。如枫叶一般火红的金鱼们从睡梦中被雨点惊醒,纷纷在模糊的水下躁动,左右摇摆着它们的身躯。 我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感受着被雨水浸湿的风带来的凉爽,藤椅仿佛被我的体重压的喘不过气,“嘎吱嘎吱”地响。 我?我叫常佳春,现在和我的外公一起住。 父母都出远门儿了,基本上没个春秋交替是回不来的了,爷爷奶奶在北方,而我们在南方。 外婆老早就病故了,我没有见过她,只是在外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过她。 外公似乎并不对她的逝去感到难过,但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外公真的很爱她。 毕竟只要外公开始讲故事,基本都是他和外婆的故事。 不过这些故事他只和我讲。 言下之意就是,他也会和其他人讲其他故事。 不过那些故事在我还不怎么懂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过了,大部分也都是外公自己的故事,或者他见证的故事。只是那里面都没有外婆的身影。 所以我能够一个人独享外婆的故事也让我倍感优越,看到那些与我同龄的孩子们听着我听剩下的故事,我的鼻子似乎都能翘到天上去了。 渐渐的,我也长大了,不听故事了。 直到今天——我18岁生日的前6个月。 我闭着眼享受着夏日难得的清凉,任由我的皮肤投身于凉风的舞蹈中。 突然,我感受到我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佳春啊,闲着呢?”一个低沉但又有力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惊醒一般地起身,瞪大了眼睛看向我外公说:“没!我只是,在难得地享受,这夏日的惬意......”我故作深情,用着浮夸的语气将我的偷懒行为粉饰的十分“高尚”。 “毕竟,再过几天梅雨天过去之后又要下田了......”说着,我望了望被迷雾般的雨幕笼罩的稻田。 外公笑着举起了他的手掌,假意要打我:“嘿!你个臭小子!马上毛都要长齐了,还想着偷懒!”他脸上的皱纹因为笑容更加明显了,仿佛黄土高原上的沟壑,纵横分布在他的面部,无不一一诉说着外公的饱经风霜。 我也笑着假装防守,将手挡在脸前,大叫:“不要啊!外公对我老好了,不打我!” 外公爽朗地笑了,我也笑了。仿佛整场梅雨都是我们笑声的回音,回荡在这宽广的苍穹下。 “要再听我讲故事吗?”画风一转,我脸上的笑容不知怎么就僵硬住了。 我别扭地笑了,耸了耸肩:“我快18了......听故事是不是不适合我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我感觉外公话中有话。 外公虽然还是笑着,但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喂...外公,你别这样。”我开始有些慌张。 心想,难不成外公其实隐瞒了什么东西之前没和我讲?! 会不会关于我不为人知的身世?!难不成我是某王室贵族的后代?!经历了很多惊心动魄的变故,沦落到这乡下田间。现在终于因为家族禁令的解除,我可以重出江湖了吗?! 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就不用天天去种田了!想去哪里逍遥就去哪里逍遥! 我不仅要游山玩水,我还要在城里掀起无数风云,成为人前幕后,万众瞩目的明星! 等我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时候,当年瞧不起我的那些庶民还不得让我三分,不!三十分都不为过!哈哈哈哈哈! 唉...但一下子又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想想,还有点不习惯。 不说手里票子拿着费劲儿,像苍蝇盘旋在腐肉周围一样,那些狐朋狗友又要多一堆...... 女的且不谈,一堆男人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 啧啧,这么想想,我劝我外公还是别说他的故事了,我怕我承受不住,这世俗的重量! “是关于......”外公终于张开了嘴。 我连忙伸手阻止,整个人差点因为激动倾倒下去。我说:“我知道!不用说了...金钱不能改变我淳朴的初心!”说完我闭上眼,下巴微微上扬,开始因为我高尚的道德品质而自我陶醉。 “啪!”我的头皮发出了闷响。 外公这次真的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 我皱了皱眉头,唯唯诺诺地认错:“我听我听。” 这次轮到了外公坐在了藤椅上。 雨点依然“啪嗒啪嗒”地下,绿叶轻轻地点头,仿佛一群无声的听众,等待着台上这位老人娓娓道来他的故事。 而每一滴雨,又都像是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响在我的心头。 外公,究竟会说出怎样的故事呢? “这是关于你外婆的故事。”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真是...我还以为是什么?如果是这个的话,我早已内化于心、倒背如流了。”我弯腰拍了拍膝盖准备离去。 外公突然站起身来,野兽般劲道的手掌将我拽回。 我吓了一跳,更是吃了一惊。 我从来没注意到,这位看似瘦弱的老人居然如此有力量。 “这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的事情......”外公一改往日的和蔼可亲,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 我甚至从他的眼中看出了杀意。 呃哦...... 我嘴角惊恐地抽动着,颤颤巍巍地问:“外公,你别吓我了!” 他“哼”地冷笑一声,摇了摇头,说:“这就不行了?” 我深吸一口气,向后缩了缩身子,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怕你更受不了!” “啧...哎呀!你别卖关子了!你有话就快讲,这样哪还叫听故事啊?!” “讲故事在行的都会卖关子。”外公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我整个上半身都疲软了下来,放空了双眼的焦距,只是轻轻说:“快...快讲。” “你说的?”外公手指了指我问道。 我点又一次点了点头,开弓哪有回头箭?早知道我就应该在屋里读书,这样外公也不好烦我。 “你外婆,其实不是人。” 那句话之后,我如散架一般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故事的开始 奥特兰斯的冬天漫长而又寒冷。这一片大陆拥有绵延千里的海岸线,平坦的地形不仅让西风长驱直入,还让这一片大地年年都能收获皑皑白雪。 今年也不例外。 原野上颗粒状的雪花在风中飞扬,形成了轻薄如莎的一层幕布。 商队的车队在原野上不知疲倦地奔驰,马匹的脚底掀起了泥与雪的混合物。车队上有人骂骂咧咧,抱怨着伙食与膳宿条件如垃圾一般,也有人沉默不语算计着下个月的生计。 就这样商队已经走了将近半个月。 常青在半个月前和行会里的几个同事一起接下了护卫的任务,于是他也跟着商队跑了半个月。 他本人并不介意这样的生活,身为猎人与雇佣兵的他本来就居无定所,为了混口饭吃东奔西走早已成为他生活的常态。 作为交换,他也能在旅途中收获不一样的风景——从北境上的极光到蓝海边的沙滩再到雨林中的溪流,他都司空见惯。 常青没有上过学,但旅行就是他的老师。 即将落日,大家因一天的奔波而疲劳,不怎么说话。也是生怕惊动了这寂静原野上的一草一木。 这让原本就寂静无声的奥特兰斯平原更加令人窒息。 “吁——!”商队的头子拽了拽缰绳,停下了马车。后续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停了下来。 “今天就到这里了!扎营!”头子说话的时候口中呼出了浓厚的白雾,直接挡住了他的整张脸。 商人与护卫们都纷纷行动起来,但是动作拖拖拉拉,仿佛是刚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眼,有的人甚至一个跟头摔进了浑浊的泥水中。 常青加入商队时就发现,这里的气氛远不能称作“团结”,根据他的推测,这里很多人都是新人,大家基本上都没有见过面,所以这里的气氛变得沉闷又尴尬。 常青将自己的帐篷与各种生活用品从马车上卸了下来——在这里,没有人会帮忙打理生活。 “哔——”一阵尖锐的哨声从南方不远处传来。 大伙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望着天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雪匪!雪匪!所有人上车准备出发!”带队的护卫表情狰狞地大声呼喊,边喊边挥舞着空余的左手,而右手中是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刃。 常青一跃而起,翻身越过马车护栏,将横在马车上的弓与箭袋一把抓了起来。 他从中迅速抽出两支箭矢,一支搭在弓弦上,另一只自然下垂。 其余人也纷纷爬上马车,抽出在腰间或在背上的刀剑,发出了“刷刷”的响声。 “快!驾车!!”领头的护卫继续发号施令。 “咻”的一声,那位领头的护卫的头颅上突兀地插了一支箭矢。炙热的鲜血从伤口中淳淳流出,不过数秒他便如失去骨架的人一般,重重地摔在了雪中。 鲜血向周围扩散,将周围洁白的雪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而就在车夫刚回过神,挥起缰绳时,箭矢如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常青望见一瞬间前还是黑点的箭矢,已经开始轮廓分明,他又赶紧翻身下车,躲在了阴影处。 而其他没有反应过来的人,纷纷暴露在了箭雨之下。 伴随着箭矢贯穿肉体声音的,还有商人、护卫、马匹们受伤时渗人的哀嚎。 幸存下来的男性商人们都呆在原地,瑟瑟发抖,更不用提几个早已魂飞魄散的女性。 常青压低身姿,将身边暴露的伤员拉回了阴影中。 “啊啊啊啊!救…救救我们啊!我们付你们钱不就是——就是让你们护着老子的吗?!”伤员捂着被箭矢贯穿的腹部怒吼,鲜血随着他语气的起伏,从伤口里时快时慢地喷涌。 “你不要讲话了!你继续这样的话就等死吧!”常青将他放在了一边,重新拉好弓,从马车后探出了头。 就在此时,有一阵哨声响起。 只见数个黑影上下浮动,卷起了地上的积雪如风暴般袭来。 “骑兵!”常青提醒后排的同事们,边说边放箭反击。 常青在放手的一瞬间,随即利用手指的力量将另一支箭矢抬到了弓弦上。闪电般地开弓,点水般地放箭,两支箭矢几乎毫无间隙地射向敌人。 箭矢贯穿了马的头部,那骑兵便应声倒地。 虽然一位骑兵的倒下乱了雪匪的阵型,但他们迅速在行进中重新编排了队伍,势如破竹般地冲了过来。 呼吸间,骑兵连上邪恶的笑容已经清晰可见,他们放肆地大笑着,伴随着奇异的尖叫,仿佛他们早已胜券在握。 事实上是的,胜负早已决定—— 商队活下来的大部分人都逃进了马车,拿起武器自卫的寥寥无几,有的护卫甚至直接砍断了马匹与马车的联结,脚猛地一蹬马肚子便飞奔而去。 常青暗自咒骂了几句后便没有再注意那些临阵脱逃的人。 如果连自己的天职都不能履行好,那可真是罪不可赦!常青为自己护卫的职责而感到骄傲与自豪。 常青将弓背在了背上,调整好了姿态,从腰间抽出了弯刀,抓准时机横出马车外侧,刀尖迎面砍下了对面马匹的一条腿。 常青也被冲击带飞数米,在雪的阻力下停了下来。而弯刀落在了前方。 其余的护卫也与敌人短兵相接,但不少人直接被马背上的弯刀抹了脖子,在血红的雪中断了气。 也有人和常青一样,摧毁了对面有马匹的优势,与敌人展开了贴脸的白刃战,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双方的鲜血交融在了一起。 周围都是刀剑碰撞的“叮当”声,不时还有火星从刀刃上迸溅出来。 “呃…”常青撑起身子,踉跄着去拿回弯刀。 但雪匪先一步从跌落中缓了过来,飞奔过来夺下弯刀。 雪匪将弯刀插在雪中,伴随着一声怒吼,弯刀横扫,掀起一片雪雾,遮挡住了常青的视线。 常青本能地用手挡住了眼睛,不料雪匪撕开雪雾,举着弯刀纵劈下来。 常青向侧边倒下,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他顺着惯性后滚翻,稳住身子的一瞬,他卸下弓箭,抽箭,拉弓,一气呵成。 可雪匪如疯狗一般咬住了常青的动作,还没等常青放箭,弦上的箭矢已经被削去了箭头,只剩半截木棍。 常青吃了一惊,迅速调整准心,将半截箭矢瞄准了敌人的脖颈,直接将半截“木棍”射向敌人。 即使没了箭头,弯刀造成的斜截面也足够锋利,至少贯穿一个人的脖颈是没问题的。 几乎零距离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无法躲开如此一击。 “木棍”插进了雪匪的气管。 常青看到,雪匪的瞳孔因恐惧与痛苦的双重作用而急剧缩小,雪匪捂着脖子,声带中发出的**都带着鲜血翻涌的声音。 几个踉跄后,雪匪手上的弯刀也落在了地上。 雪匪绝望地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抽出自己腰间的剑,胡乱在空中挥舞着。既是对常青的警告,也是最后的哀求。 常青箭步上前,捞起弯刀,单手紧握刀柄,横着刀刃向雪匪的脖子砍去。 手起刀落,雪匪身首异处,冒着热气的血液从脖子中喷洒开来,仿佛某位抽象派艺术家打翻了颜料桶般,在常青面前形成了一幅疯狂的画卷。 “啊啊!不!我——!啊啊啊!”身后传来同事的惨叫,常青回头,看到的是七横八竖的尸体——大部分都是自己人的。 战场上的局势已经十分明了。 而雪匪甚至又从北边来了一队增援。 “哐当”一把弯刀落地的声音一改战场上单调的厮杀声,商队中有人丢下了武器,放弃了抵抗。 不久,又有好几把刀掉地的声音。商人们的脸上纷纷蒙上了一层阴影,眼神黯淡无光,绝望的情绪已经如瘟疫一般在人群中散开。 【一盘散沙!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常青意识到这点时,不少人已经跨上马背准备逃跑了。 甚至有人为了争夺一匹手上的马而发生了内讧,刀剑指向了昔日的同伴,手上沾满了自己人的鲜血。 常青看到敌人只剩百米不到的增援,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马车。 常青毫不犹豫地解开了马匹缰绳上与马车连接的连接环,飞身上马。 就在这时,之前的伤员死死地抓住了常青的脚踝。 他的脸上青筋暴起,腹部的血液已经成了黑色。 常青清楚地知道此人命不久矣,但那伤员爆发出的力量却仿佛能够碎开一整块岩石。 “你——!你不能走!下——来!”那伤员的双眼中空洞无神,只剩下了对生存本能的渴望。这可怕的执念仿佛黑洞一般,差点将常青的意识吸入。 “滚啊!”常青甩了甩腿,但伤员的手如钳子一般锁住了他的移动。 “我…我们付了钱的!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啊啊!啊啊…求求你……不要,别丢下我……别……”伤员的怒吼逐渐凋零成了哀求,话音刚落,他便断了气。 常青再次抖了抖腿,将他仍然僵硬的手甩掉,爬上了马背,蹬了一脚马镫便飞驰而去。 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常青心中所有关于荣辱的观念早就灰飞烟灭。 若是想再让他重拾这份骄傲要很久吧? 快马奔腾,不一会便与商队拉开了距离。 就在常青松了口气后不一会,他突然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天旋地转。 在常青反应过来之前,自己的脸已经撞向了地面。 如果说丢弃自己的尊严逃跑已经足够狼狈,那么从马背摔落后脸插在雪地中,活似“狗吃屎”可以堪称是耻辱。 “咳——咳!”常青将脸从冰冷刺骨的雪堆中拔了出来。 他拼尽全力去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终于注意到刚才路过的树干上有一条绊马绳。 两名雪匪如幽灵般从树后闪了出来,一人手中拿着手臂粗的木棍,另一人手中则拉扯着麻绳。 常青脑子一片空白,接着便当头一棒,被砸晕了过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呃!是酒吗?!” “你丫的连兰斯酒都没喝过?!” “操,老子要真有钱喝酒还喝这种尿一样的酒?!” “他妈的,你脑子有坑啊?兰斯酒一箱就值我们跑一趟了,有眼无珠。” 耳鸣还未散去,伴随着额头的肿胀感,常青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对话。 常青吃力地睁开一只眼睛,看到了照亮夜晚雪原的营火。 “喂!东西你们看完没啊?”不远处又有另一人的声音传来。 “妈的,别他妈吵吵!东西不少咧!嘿嘿…我再看看……” 常青想撑起自己的身子,却发现双手被绳子捆住了。 “啧…快点,老子等不及了!” “我去,你要死啊?这几天泄的火还不够多吗?” 听到这,常青仿佛被突然浇了一桶冰水一样,瞬间清醒。他想起来,商队中不仅有男性,也有不少女性,虽然说并非绝世倾城,但也有几分姿色。 若是这些匪徒穷凶恶极,这些女性直接死了倒痛快些。 常青蠕动身子,靠在了一棵树旁,勉强坐了起来。 他发现,周围也有不少和他一样被绑起来的遇难者。 “喂!有没有人在?”常青压低嗓子叫了两声——没有人回答。 常青轻轻叹了口,脱下靴子,从中露出了一把弹簧刀。 他背过身子,用手摸到了刀柄,熟练地打开了保险,刀刃弹了出来,虽然变扭,但是常青还是设法割断了捆绑自己的绳子。 他站了起来,帮其他人也松了绑。 但是他很快发现,所有人不是没有醒来,而是再也醒不来了。 大部分人都没有明显的外伤——全被冻死了。 在这西风肆虐的雪原,太阳一旦落山,夜晚的温度可以让泼出去的开水瞬间固化。 寒冷如鬼手一般,捉住人们身上的每一处缝隙,汲取他们的每一份热量。 常青哆嗦着退到阴影中,借助着松林掩护自己的身影。如果他的锁甲中没有再穿一层保暖衣,他现在也是一具冻尸了。 常青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所有的装备都不知去向,甚至连大衣也被掳走。 他聆听到营地另一边,有着女性痛苦且恐惧的**——亦或者说是惨叫。 本来打算着前去营救的常青望见,就在树林旁有四五人巡逻,全副武装,营地旁还有五六人在搜刮。 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温度还在下降的夜晚,常青没有功夫再同情别人。 “敌人太多,救不回来了。”常青低声呢喃,嘴中呼出的热气在低温下化成了团团白雾,四散开来。 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常青已经感觉不到指尖的触感了——凭借这种衣装在这里活不过一个晚上。 【要是现在走,借着月光还能生个火,还有希望。】常青转身准备离去。 不料他刚走出两步,脚步便落在了一堆树枝上。 在这寂静的原野,树枝断裂的声响仿佛惊雷。 “什么声音?”“狼吗?”“狼他妈才不会有这么大声响!是人!” 常青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本能驱使着他的双腿自己动了起来。 不知奔跑了多久,营地的火光已经被黑暗吞噬殆尽,常青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不少汗珠。 但是常青还是听到了身后来势汹汹的雪匪的声音。 常青深知这样拖延下去毫无意义。 持续的跑动为常青提供了足够的热量,虽然手指末梢在触碰东西时依然感到麻木,但手指已经恢复了知觉。 常青看准了一棵倾倒的松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了树干。 在寒冷的加持下,松针变的比铁针还要刺人,裸露的皮肤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贯穿。 但是常青还是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雪匪们跟丢了他。 “可以算是死里逃生了。”常青眼看雪匪也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毫不犹豫地从树干一侧跳了下去。 但失重的感觉比常青预想的要长。 直到常青再一次脑袋撞到地面时,他才反应过来——他掉进了一个被雪掩埋的洞穴。 傍晚才撞到头的常青再一次撞破了脑袋,散发着热气的粘稠的血浆从发间渗出,汇成一股血流,顺着常青的额头滑到了地面上。 “唔——呜啊啊……”常青死命捂住了嘴,差点就让自己恼羞成怒地吼了出来。 疼痛如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地汇聚在额头处,眼泪不自主地在眼中打转。 常青知道这只是自己正常的生理反应,并非因为今天自己如此倒霉——半个月的劳动成果打了水漂,回去还要给头上缝针。 如果能回去的话。 …… 好吧,其实还是有一点这些令人沮丧的因素在内的,如果真要说的话。但常青依然坚持这只占一点点——非常小的一部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啪嗒啪嗒”,常青的耳边传来脚步声。 常青痛苦地支起身子,手中不忘握着弹簧刀。 透过略有重影的视野,常青看到有一个人影站在他的面前。 然后那人说:“哎呀~汝甚是狼狈。不过,汝就这样打扰咱小女子休憩,是否有失礼仪?” 狐狸的故事 “谁?!”刀剑指向了常青眼前的人影。 刀尖上反射着寒冷的月光。整个洞穴被这月光朦朦胧胧地笼罩,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空中漂浮着的尘埃也闪闪发光。 “汝真是不讲道理呢……”眼前的女性又向前走了两步,边走还边耸耸肩“不过嘛,咱大人不记小人过,姑且原谅汝。” “别过来,你是谁?!”常青撑起身子,刀又向伸了伸。 “唔…明明是咱家,为何要咱先自报家门?”女性停下了脚步,但是语气中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 现场安静了下来,女性没有再贸然行动,常青也无力再战斗。 “别…别过来了,我现在——”话音未落,常青后退时被一块凸起的岩石绊倒,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汝有无大碍?”女性双手合在胸前,站在原地关切地问。 常青本能地想回答,但是他躺在冰冷的地上,透过洞口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朗夜晚,逐渐失去了力气。 常青微弱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口腔,寒冷的感觉顺着气管滑进了肺部。 他的视野逐渐开始模糊了起来,脑袋也开始“嗡嗡”地响,整个世界都仿佛开始离他远去。 “不许欺负他!”金黄的长发挡住了常青仅剩的视野——他又被大孩子左一拳右一脚地欺负了。 “哈?!你不要拦着我们,小心…小心我们连你一起打了!”大孩子们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显然没了之前欺负常青的底气。 “我要去叫大人!”金发如一只保护自己幼崽的鸟妈妈一般,张开了自己的双臂,挡在了蜷缩在地的常青面前。 大孩子们听了之后面面相觑,带头的孩子不甘心地“嘁”了一声后挥了挥手,招呼着其他孩子灰溜溜地跑走了,消失在了孤儿院庭院的深处。 “你眼睛都肿起来了。”金发见大孩子们走后,迅速回头,坐在了常青对面。 她伸出稚嫩的双手捧着常青挂满了“彩”的脸庞。 常青因为针刺一般的疼痛,下意识地又向后缩了缩,身体碰到了冰冷的墙壁,不禁打了个寒颤。 常青害怕地低着头,几乎只是一瞬间,瞟了一眼眼前的人。 她是一位有着金色长发的女孩子,水灵灵的碧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不安,朱红色的嘴唇间不断呼出的热气因低温化为雾气。 女孩察觉到了常青的寒冷,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了常青头上。 常青感觉套在头上的外衣并不能起到御寒的作用,于是擅自将外衣重新裹在了身子上。 这样他终于感受到一丝温度。 “我叫许兰,你叫什么名字呀?”常青看着女孩的双脚不断在地上做着小动作,不时用脚尖敲敲地面。 就这样,常青在孤儿院认识了比他大两岁的许兰。 这天,常青小心翼翼地捧着分到的食物走向角落准备一个人享用。 几双脚稀稀拉拉停在了常青面前。 “喂,”带头的孩子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把你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常青看着手中本就略微发硬的黑面包,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啪”,一只脚踢在了常青的手腕上。 “啊!怎么这么不小心踢歪了!”旁边的另一个孩子不怀好意地扬着下巴对着常青笑 “本来只是想踢掉面包的,怎么这脚就这么不听话,踢在了你的手腕上呢?” 其他人都开始“哈哈”地笑起来。 原本,大人们还会好心劝阻如此闹剧,大孩子们也会识趣地适可而止。 但是久而久之,大人们对这样的行为开始视而不见,大孩子们也开始变本加厉。 “喂,快捡起来。”带头的大孩子命令道。 常青害怕地颤抖着捡起了落在地上沾满灰尘的面包,再次向大孩子伸出了手,期间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向任何人,他只好看着已经掉色且发霉的木质地板。 地板就像他本人一般,毫无生气。 带头的大孩子见到常青这么做有些恼火,又是一脚踢在了常青的肚子上。 “都掉在地上了还有脸我?!不要浪费粮食,吃了。”大孩子继续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常青感觉腹部火辣辣的,胃中的种种也在不断地翻江倒海,但他还是痉挛着将面包放在了嘴前,咬了下去。 “哇…大哥,他真的吃了诶?”人群中有人不禁有些同情常青。 “难道你不知道浪费可耻?还是说你愿意帮他,解决那面包?”带头的孩子笑着用手肘戳了戳刚刚说话的孩子。 常青吃着沾灰的面包,口中仿佛被塞满了干燥又扎人的木屑,食之无味又难以下咽。大大小小的灰尘又如同沙子一般,让人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而他的耳边则是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声音尖锐又刺耳,如同刺刀一般,不断刺激着他脆弱的心灵。 他看到房间内有的大人虽然看似正在分发食物,实际上只是做着多余又重复的动作以此来表明自己没法,也不想阻止这场霸凌;而有的大人即使看到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只是看着。 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长长的阴影。 常青心想:【至少他们还没有以此为乐……】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刨开那些大人们的心,又会是怎么样呢?常青日后时不时还会思考这个问题。 一口,又一口。 但是没有一口咽的下去。 常青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嘴竟然能塞下这么多东西——所有的面包都堵在他的嘴中,由于缺少唾液,面包真的都成了木屑一般。 “哐当!”一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从人群后的餐桌上传出。 许兰握着叉子拼命地锤了一下桌面,餐桌上的餐具都为之一“震”,这才发出了那样的声响。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了许兰。 只见许兰直接握着餐叉起身越过餐桌,打翻了一堆正在用餐的孩子的餐具。 大人们还来不及阻拦,她便大步流星地上前,将叉子捅向了带头的孩子的肚子。 许兰死死地盯着那孩子,他们两人的脸几乎贴到了一起。许兰眼中的愤怒仿佛要喷涌而出,化作烈火将那孩子焚烧殆尽。 那孩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兰,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的衣服逐渐被染红,失声发出了尖叫。 常青一直听别人说形容一个人惨叫,可以说是“杀猪一般”的惨叫。 那是他第一天听到比杀猪还惨烈的叫声。 自那天,常青生了一场大病,他一直躺在病床上。 常青自从来到孤儿院就小病不断大病常有,但这次他迟迟不见好转。 许兰虽然捅伤了人,但是因为伤情不重,她也只是被狠狠地训了一下午,之后除了那几个欺负常青的孩子对她敬而远之,其他女孩子对她反而更加崇拜有加。 许兰在空闲的时候还是会来看望常青,每次都会给他带来松软的面包。那是只给女孩子的食物。 男孩子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在常青这里成了理所应当。 她来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常青的床边,手里拿着她新收到的绘本,孜孜不倦地给常青朗读。 她仿佛天使的嗓音总能让意识模糊不清的常青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她认真朗读的样子是那么努力、认真,甚至有些傻乎乎的样子,以至于常青至今都觉得那场景历历在目。 那都是将近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许兰金色的长发虽然不怎么柔顺,但是每当她的头发偶然落在床边,常青总是要将那头发攥在手指间,就这样安心睡去。 “唔…啊——!”常青如触电般直起身子。 刚到一半,头便撞上了什么东西,一瞬间眼冒金星。 “诶哟哟……汝的反应为何如此之激烈…呜呜……咱好疼。”女性闭着眼睛,侧坐在地,轻轻揉着自己的额头。 常青也痛苦地捂着额头,这是他第三次撞到头。 本担心鲜血又会再次流淌下来,但是却没有温热的感觉,只有疼痛的余韵和头上纱布的粗糙感。 “这…这是?”常青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发现自己受伤的地方都已经被包扎好了——虽然这种仿佛做木乃伊的包法不能叫包扎。 “咱可是好心帮了汝!本来咱可以将汝扔到雪原,咱继续睡咱的觉,然而,咱大人不记嘛!”女性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吹嘘着自己的功绩。 她起身向还躺在地上的常青伸出了手,说:“咱可是汝的救命恩人嘞!” 常青将信将疑地握住了女性伸来的手掌,女性用力将常青拉了起来。 “这…我昏过去多久了?”常青有些缓不过神来,他看向周围的环境,这里比他想象的要开阔。 “大概…三个时辰?”女性食指抵着下巴看向天花板思考着。 这里虽然是一个洞穴,但明显经过人为开凿的痕迹,四周的墙壁都还算是平整,而且,墙壁上之前没有被点亮的油灯,现在都被一一点亮,向外投射着温柔的黄光,物体的阴影在不断摇曳的灯光中时深时潜地变化着。 “这个,是你帮忙做的?”常青逐渐放松了下来,停下了寻找弹簧刀的手,以用它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绷带。 “是哟~”女性脸上仿佛展开了花朵,眼眸弯成了一轮新月,开心地笑着。 在这个洞穴中,常青看到了角落有一张休息用的床,结构十分简单,常青不敢相信上面躺一个人不会塌掉,床上有单薄但依然一尘不染的寝具;在床的旁边有着一个简陋但是整洁的灶台,除了一张按板与一个刀架,上面没有摆放任何东西,想必其烟囱一定是通到了地上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其对面是洗漱用的隔间,还有一张不大不小的木质书桌,桌上摊着一些工具,以及一个空荡荡的书架与它底下的两三个大箱子,即便制成它们的木头已经饱经风霜,但它们依然在精心的保养之下仿佛熠熠生辉。 “好啦!汝如此偷窥咱小女子的房间乃是很失礼之事!还不快自报家门?”身前的女性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睛。 常青这才将目光重新转移到身前的女性上。 “常青…本是随着商队前行,结果遭到了雪匪的袭击,造访此地完全是……呃,出于意外。”常青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脸。 “不过……”下一秒常青的表情便僵住了,看着眼前的女性说:“你这头上的狐狸耳朵…和身后的——尾巴?!这这,这是什么啊?!你究竟是?!”常青有些惊慌失措,即便他见过大千世界,却也没有真正地见过哪个人的头上和身后长着毛茸茸的狐耳与尾巴。 女性似乎对此也不打算遮掩,她站起身,轻快的旋转了一圈,大方地介绍着自己:“咱乃‘佳客’是也!是这片森林的‘守护者’!”说完后优雅地行了个礼。 “‘佳客’……嘶,嗯——啊!‘竟日淹留佳客坐’的‘佳客’?”常青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后,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到了那首很久之前有人念给他听的诗句。 听说这首诗还是某位杜姓诗人的杰作。 “正是!”佳客眼睛放出了光芒,“汝可是第一个能说出来这句诗的外人诶!” 常青笑着挥了挥手,接着他又好奇地问:“话说‘守护者’这种东西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吗?” 常青一直是一个十分唯物且相信科学的人,但是望着眼前这长着耳朵和尾巴的女性他不禁有些动摇。 “失礼呐……咱不就好好地站在这儿吗?”佳客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常青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佳客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解地问:“咱有何可笑之处?”说着双臂交叉抱在了胸前。 常青摆了摆手,渐渐收住了笑容,解释道:“不不,只是我觉得,人长狐狸耳朵实在不科学。” “何为‘科学’?”佳客好奇地问。 常青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次轮到他开始不解:“啊…你不知道科学是什么吗?” 佳客摇了摇头,身后的尾巴也跟着垂在身下,摇摆着。 常青看佳客双眼中满是好奇的求知欲,便解释:“咳!所谓科学呢,就是一些不变的道理,有人会用这些道理去制造机器——” “‘脊鳍’为何物?”佳客突然打断了常青。 “呃!”常青突然发现眼前的女性虽然看上去五官端正干净,穿着也算体面,但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原始人! 常青一手叉腰,一手扶着低下的额头,有些无奈地说:“我说,人还是多与社会接触的好!” “‘舌烩’又为何物?能吃否?”佳客又一次打断了常青。 佳客那天真无邪的样子实在让常青没有办法批评她什么,换做平时他估计早会劈头盖脸一顿骂了吧? “……社会上会有很多好吃的确实不假,但那里还有很多东西,有很多不一样的人、团体,还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总之——社会里啥都有!”常青越讲越觉着自己的语言趋于贫乏,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从头开始给一名“原始人”介绍现代社会。 “哦……”佳客的眼神有些放空,意识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话说你到底听懂了没啊?” 佳客迟钝地摇了摇头,“嗯嗯”两下表示自己并没有完全明白。 常青受不了她这幅傻样地又笑了,佳客看到常青笑了后,她也跟着微笑了起来。 清晨清脆的第一声鸟叫穿透了黎明,传到了洞穴中,如风铃一般空灵、清脆。 常青回头看到洞口已经有晨光悄悄溜了进来,提醒着他时间。 “好吧,看样子我必须要离开了——啊,先说明啊,我身上没钱,如果要什么报酬也只能以后有时间再说了……”常青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感到了道德的谴责,说什么“以后有时间”呢?自己离开这里之后估计都不会想回来了吧? 再说了,她也只是一个有趣的陌生人罢了,只是为自己的旅行经历增添了不起眼的点缀罢了 但佳客却又一次温柔地微笑着回答:“不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救人也是爹娘教育咱如此做罢了。”说罢她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额头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但常青还是看见了她嘴角的一丝微笑。 突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从长裙侧面的口袋中掏出常青的弹簧刀,递给了常青,说:“这下,咱就不欠你东西啦!”说完,她又露出了极富感染力的微笑。 这微笑让常青感觉仿佛奥特兰斯刚刚到来的冬天已经提前结束了,都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他愣了愣神,不好意思地接下了刀,说:“怎么会,我才是欠你一个人情。”接过刀,常青将腰包的拉练拉开,将刀放了进去。 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常青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佳客后便拔腿跑向松林之外。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