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赌国仇城》 写在修订版出书前 赌国仇城一书是民国四十二年春开始在大华晚报副刊连载,历时一年有余。书末写到一半,已有读者纷纷催促要求发行单行本。因之,“赌国仇城”一书差不多都是分上下两集发行的。 记得民国四十二年冬首版发行万册。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再版五千册,等到下集出版时又补书三千余册,此后每隔一两年之间都有再版,包括海内外不法书商之盗印,廿余年下来,估计该书之发行至少是百万册以上。 又记得该书在晚报连载至最后一章之时,许多感情激动的读者去函报社或是打电话给报社的社长及副刊主编者,要求免除书中主角“仇奕森”一死。为书中人求情虽然可藏书网笑,但由此可见,是读者和书中人发生了感情,而给着者增加了许多困扰。 “赌国仇城”已拍过三次电影。 第一次是黑白片时代,由王元龙张仲文主演,因“地域关系”,易名“赌城风云”,同时,场面省略得过于简陋,成绩平平。 第二次是宽银幕综艺,由王引自导自演,主要演员有刘维斌,莫愁等,剧名改得太坏,叫做“新婚大血案”,所以成绩不佳。
99lib?
第三次是张英导演的台语黑白片,用“赌国仇城”原名,也是最忠于原着的一次摄制,因之到处轰动,出品人捞了一大票。 在拍电影的同时,张英导演还弄了一台以“赌国仇城”为名的话剧,黄宗迅饰剧中人仇奕森,崔冰饰章寡妇,李溯饰赵老大……由于演员搭配整齐,藏书网佳评如涌,也给张导演带去了一笔财富。 此外,还有台语话剧团曾在台省各地巡回演出,也有台语的“猜谜”剧“偷机取巧”在电视上演出过,因在事前未曾征求过着者的同意,所以恕不列入纪录。今年春,香港佳艺电视公司已洽得“赌国仇城”连续剧之制作权,并请笔者亲自分场,分为三十集,在每晚的“黄金档”作最完整之演出。笔者颇有信心,该剧在香港也必会轰动一番。 国内的电视制作人也曾有多次计划把“赌国仇城”搬上萤光幕。但因为技术上的困难而作罢论。 现经名人出版社情商合作,内容酌加修改,重新排版,以崭新的面目再度贡献于读者之前,
.99lib.
做为六十六年春之见面礼。 李费蒙 民国六十六年,春节 序篇 黑狱亡魂 除非是生成奴性或神经麻木的人,才会不爱好自由。 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左右两重高筑的铁丝网,分割出一面是自由世界,一面是暗无天日、奴役、屠杀、饥馑与无边丑恶的黑暗地狱——这就是九龙半岛中英交界的深圳河流。 从华界火车站向西北望去,约一公里多路,四野是荒芜的农田,靠河岸有一间孤立的小庙,从前倒是善男信女?求神拜佛的去处,香火鼎盛,附近一带农家妇孺精神寄托之所在,如今可变了;庙的四周高竖有铁丝网,靠河的背后还筑有一座小型的泥头碉堡,原来共匪利用它来关禁他以暴政攫来的俘虏品,是一所黑狱呢! 这里关禁的有,所谓“国特”、“文特”、“恶霸”、“地主”、“帝国主义者的传教士”、偷渡越境的犯人,……及他们的逃兵。 由牢房的木栅窗?99lib.,可以远望一水之隔的自由世界,每当清风月夜,我们可以隐约听见铁镣鎯铛,与囚犯的凄厉惨叫。于是,我们又可以知道共匪又在动用他们的酷刑,做他们的“反省坦白”工作了。 一夜,大雨沱滂。陈旧多年不修的庙宇,大概是禁不起雨水的暴力冲涮,东墙角>哗啦啦一阵暴响坍塌了下来。接着铁锁鎯铛一阵凌乱,数十个黑影自坍倒的墙洞蜂拥冒了出来,冲抢着钻过了铁丝网,直向河水奔走过去,河水很浅,只要奔过一水之隔,就可到达自由世界了。 “嗨!犯人逃跑啦!”碉堡上的哨兵首先发觉。 “站着……” “开火!” 一声号令之下,碉堡上的机枪与监狱四周警戒员的步枪齐发,砰,砰,砰……一阵乱枪扫射之后,黑影一个个倒在河水里,染成一条血的河流,幸而雨水很大,腥鲜的血迹一会儿就冲涮得干干净净。? 经事后的调查,越狱的犯人悉数被歼,仅逃脱了一名逃兵,是数日前在深圳偷渡出境而被截捕的,这名逃兵未“参军”前,是C城监狱的一名无期徒刑罪囚,后由“四野部队”领出参军,凶狠暴戾,杀人不眨眼。现在脱狱逃去,当给自由的社会惹下不小祸患。 共匪查明逃脱的是自己人,自然也就算了。 第一章 赌城旧恨 赌城,这位在珠江和西江之间的商埠,山清水秀,林木苍郁,洋房矗叠在绿荫环蔽的半岛,马路广阔,风景幽雅,充满了南欧风光,西方人士有称它为“东方的宝石”。也有称它为“东方蒙特卡罗”。但我却只称它为赌城。 赌城的外表美丽,内在却丑陋不堪,这儿有公开营业的赌场,公开的卖淫所,鸦片烟馆……是豪门阔客、富商巨贾、王孙公子,樗蒲轰饮,徵歌选舞的好去处,荒淫、颓唐、生活糜烂……一个昏浊的世界。 在抗战时,日军阀曾利用它来做侵略华南的间谍中心站。时至今日,又为赤色恐怖气氛所笼罩,这拥有三十万人口的都市,半数以上,是受不了共匪迫害,爱好自由的人们,将它当为暂时的避难所,与荒淫颓败的人们正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 这里所要叙述的,是去年初春的一个清晨,一艘来自“东风之珠”的轮船,正冲破了稳贴在平静海水上郁薄的晨雾,向着赌城疾驶而去。 赌城在望,透过茫茫的雾幕,一座在昏朦中的灯山,远看有如堆积的明珠宝石,替赌城勾出一个光芒的轮廓,它真像宝石般闪耀着。 轮船响过汽笛,继续向着目的地驶去,据水手们的经验,还只需要半个小时的光景,就可以靠岸了。 晨间的寒气迫人,客人们仍全在温暖的船舱内睡着。奇怪的是,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大汉,自船起碇开始,就一直伏倚在甲板的栏杆上,向着无际的海水凝视,他的眼,满罩红筋,闪耀着,仇、怨、凶、恨的火花。 赌城已现在眼前,他僵硬呆板的脸上,略过一阵冷笑,肌肉微微的抽动两下,喃喃自语。 “嗯,十年了!我姓仇的终于活着回来了!陷害我的人,出卖我的人,霸占我的财产,诱奸我妻子的人……嗯!我姓仇的活生生的回来啦!看你们能逃到那里去?” “呜,呜,呜……”汽笛又向长空嘶叫,惊破了他的旧梦,天色已逐渐明亮,曙光将薄雾片片驱散。轮船已减下它的速度,向一个不很漂亮的码头拢去。 “船到岸啦!快起来收拾行李呀!”船上的茶房向旅客高声报告。 于是,水手们牵绳拉索,下锚搭板,旅客们收拾行李,码头上,海关人员,抢着替客人荷行李的苦力,招揽生意的小汽车,人力车,及接船的亲友们向旅客们招手呼唤……互相造成一团凌乱嘈杂的声浪,冲破了赌城清晨的死寂。 这大汉根本没有行李,只将随身携带的一件夹大衣向肩头一披,通过检查人员,穿过混乱嘈杂的人群,便大步踏上广阔的马路。 “唉,十多年了,赌城一切都改变啦!”他仰空舒畅地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狰狞的阴笑。“雷标呀!我们这笔冤孽帐也得了结了结啦!” “精华报!精华报!好消息精华报……”一个贩报童子拉大了嗓子在街头上高声呼叫。 这大汉向报童招了招手,掏出零钱买了一份,随手翻阅,在社会新闻栏里,竟有着一行头号大标题:“十年前毒贩巨子,仇奕森越狱逃出铁幕。” “好灵快的消息!”他又是一阵冷笑,燃着一支烟卷,飘然而去。 “十年前毒贩巨子,仇奕森越狱……”这消息透过了铁幕传到香港。又由香港传到了赌城,只要是居住在赌城有上十年历史的人们,对仇奕森这个名字总不会生疏的。不消说,这次他越狱逃出铁幕,当然会重返赌城。免不了又会闹得满城风雨,与他无关的人们,当然不愿沾惹风波,与他有关的人们,未免提心吊胆,人人自危了。 这是一间不很华丽的茶楼,在晨间,照例是坐满了中下级的茶客。今天,情形似乎有点特别,许多茶客已经在窃窃议论仇奕森越狱的事情。 这时,岐关关闸区的黄牛帮阿哥头熊振东正在聆听他手下潘三麻子的报告。 “他妈的,最近一票货色也带不进!葡斯帮办专跟我们作对,这家伙拿钱的时候就笑口常开,三两天钱少送他两个,就板脸不认识人,吹毛求疵,诸多挑剔,很多的客人都给他拦回去了,使我们大失信用……真他妈的……” “赵老大怎样?他是转手中人,照例应该出来讲几句公道话罗!” “他妈的,赵老大这人更不讲信义!”潘三麻子捶着桌子发急。“他把事情推个一干二净,他说:洋人要的只是钱,没有钱就没有办法!” 熊振东摸着他的秃头,叹了口气,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送贿也要看买卖的呀,那能天天送,我们又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熊大哥!你看过这段新闻没有?”潘三麻子摸出一份早报在熊振东脸前一扬。“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我们就有活路啦!” “你知道我是不认识字的!” “十年前毒贩巨子,仇奕森越狱……”潘三麻子指着报上的一节新闻,慢慢念着,静观熊振东脸色。 熊振东猛然将桌子一捶,也不言语,取起报纸,会过茶钱,就匆匆出外,乘公共汽车往黑沙环而去。 这是望霞山下的乱葬坟场,四下是荒墓乱塚,穿过羊肠小径,有着一间古老破旧的磨房。满罩着神秘与恐怖气氛。熊振东放开脚步向着磨坊疾走。周围的野狗向他高声狂吠,正如给磨房的主人报信,有人来了。 磨房中黑黯潮湿,四面满罩蜘蛛网儿,一张铺满稻草的床上,正睡有一个鸠形鹄面的汉子,他听见狗吠声响,急忙推开火光冥冥的烟盘,自枕下摸出手枪,闪身自白纱纸糊裱的窗前,由破洞中瞄出,只见一个肥头大脸的汉子向着磨房中行来,他认识那是黄牛党的老大熊振东,才吁了口气,复将手枪藏起,安详正坐,以待来客登门。 磨房的大门原是开着的,熊振东呀然推门进来。 “咦!赵老大这么早?想来昨天晚上又有好买卖了!” 赵老大没有答话,傲然将手一比,请熊振东到床前坐下。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每次来,总是给赵大哥您添麻烦的。”熊振东也就老实不客气,和赵老大对面躺下,还自动移过烟盘,捻出一粒烟土,以手指轻轻燃着。“我想,我们兄弟几个也不是喝西北风长大的,干这捞子也是出于不得已。赵大哥能帮忙的地方,总得让我们弟兄几个把这碗饭吃下去!” 赵老大顿时将脸色一沉。脸上的那痕刀疤暗现出红芒。“熊大哥何必来这一套。我早向潘三麻子说过,洋人要的是钱!放进多少头黄牛客,他肚子里有数,论人数收钱,半个不多收,半个不少收!你们故意含糊数字,他翻了颜脸,这能怪谁?” 熊振东摇着大腿,吃吃冷笑了一阵,倏而摸出报纸在赵老大脸上一扬,说:“赵大哥,这段新闻你看过了没有?” “十年前毒贩巨子,仇奕森越狱逃出铁幕……”赵老大顿时脸色大变,懦懦不安,两眼不住向熊振东横竖扫射。 “赵大哥,仇奕森这次恢复了自由,一定要回到赌城来报仇了!”熊振东若无其事地说。 “嗯!”赵老大装着镇静。 “唉,我说章寡妇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过于毒辣了!她跟了仇奕森之后,仇奕森还算待她不错,她又偏爱上雷标这小子,轧个把姘头也就算了,又狠着心肠把仇奕森出卖,弄到官厅里去吃了十多年官司……唉,女人呀!祸水!”熊振东也不管赵老大爱听没听,一面吸着烟,一面自说自话:“雷标这小子也要不得!一点江湖义气也没有,同路弟兄的妻子怎可胡来,搅了也就罢了,还下这记毒手!使仇奕森英雄一世就败在女人手里……” “老熊,依你的看法,仇奕森倘若果真回来,当会怎样?”赵老大问。 “不消说!报仇!”熊振东不加思索,马上回答。 “但是雷标不是已经死了么?” “可是还有章寡妇……”熊振东放下烟枪,坐了起来,两眼直盯在赵老大的脸上。“还有……” “谁?”赵老大不寒而悚。 “你!赵大哥!”熊振东伸出一只指姆点在赵老大胸脯上,发出一丝阴笑。 赵老大霍然自枕下拔出他的手枪。 “哈,哈……赵大哥,自己老年弟兄,有什么话不可说的?假如我老熊为了这句话,把命送掉了,也冤枉在刀尖枪杆上滚了四十余年了!”熊振东态度自如,吃吃而笑。 赵老大颓丧了,捏着手枪,进退维谷,如坐针氊,他知道熊振东在赌城也是一个不大好惹的人物,手底下亡命弟兄也不在少数。杀了他,后果如何不可预测,便狠狠将手枪向枕上一拐,算是下了这个台。 “老熊,你别含血喷人,仇奕森与我有什么瓜葛?要找我报仇?” “真人面前犯不着讲假话!你们的底细我全清楚。”熊振东倚老卖老,又转变了语气说。“不过,赵大哥,我不是找冤家来的,不是我老熊在说你,实在的,仇奕森和你到底是把兄弟,你不应该接受章寡妇的贿赂,为了几个钱出卖朋友……” “谁告诉你的?”赵老大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用不着谁告诉我!我老熊是干什么的?连这一点小事也打听不出来,也枉在赌城混了!” “熊大哥,坦白告诉你!”赵老大软化了。“章寡妇送钱给我,这是事后,她只要我不干涉这回事,其实当时干涉也没有用,仇奕森已经被官厅捉着了……” 熊振东格格大笑。“赵大哥,何必这样认真,这件事情,仇奕森不会知道的,知道的只有你,我和章寡妇。”他竖起了三个指头。“我得走了,几个小弟兄还等着我讨饭吃呢!”说着,弹弹身上的尘垢,启门就要离去。 “熊大哥,今天晚上福隆新街亚银姊家中来。”99lib? “干什么?” “昨天晚上咱们进了一批黑货,弟兄们今天晚上拆帐!” “那不干我的事!” “自然得算你大哥一份!” “不!只要在洋人面前替我弟兄包涵一点,一来使他们得个饱肚,二来,让偷渡入境的难民们行个方便,就功德无量啦!” “那是一句话,包在小弟身上好了!”赵老大拍着胸脯答应。 熊振东冷然一笑,跨出大门,赵老大目送他宽大的背影消失在黄泥小径中,额上的刀疤,又现出血赤的颜色,这是血气上冲,露出杀机的象征。 西望洋山下,林木苍郁,面向海湾,是一条广阔的马路,顺着山路坡层,是重重叠叠华丽雅致的洋房,风景优美环境清幽,是高贵的华人住宅区呢!在山脚下,背靠山顶的大教堂直下的峭壁,有着一间红砖建造的古老大厦,四绕广阔的花园,遍植奇花异草,红墙上满爬郁绿的长春藤,只要久居赌城的人,谁都知道,这就是赌城富孀章寡妇的别墅。 这时,两只凶猛的狼犬正在高声狂吠,因为大铁门前站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客人。气急败坏地拼命按擎门旁上的电铃。隔了好一会,才有一个女佣姗姗出来,把狼狗喝止,将铁门启开,引这位客人直入屋内的客厅。 “老烟虫!今天怎么会这样早?”客厅的绿绒氊沙发椅上,正坐着一个妖媚妇人,轻披薄纱晨衣,两条玉洁的大腿舒畅地搁置在一个软缎的鸭绒枕上,咬着一根象牙烟嘴,向赵老大问话。 “曼莉!有一个消息,你知道吗?”赵老大当面不敢称她做寡妇,露着一口黄牙,装上笑脸说。 “什么消息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个三十余岁的寡妇,由于那奢侈的装饰,浓脂厚粉,看上去,最多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秀发鬈曲,朱唇皓齿,生就一副秋水俏眼。体态娉婷,曲线玲珑,肌质晶莹皙白,而且喜爱搔首弄姿,使人不敢正视。 “仇奕森脱狱啦!”赵老大说。 “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章寡妇吐了一个烟圈,闲散地说。“我早知道啦!老烟虫!还用你传报吗?” “你怎么知道的?”赵老大感到意外。 “我长了眼睛不会看报吗?” “哦……”赵老大自讨个没趣。 “而且——”章寡妇咬着象牙烟嘴,仍是慢慢地说。“有人来诉我,仇奕森确确实实已经回到赌城来了,今天早上,还在我的屋子周围四下侦查……” 赵老大顿时怔怔不安,在绿色獐绒地氊上来回踱着方步猛烈抽吸香烟,章寡妇冷眼向他窥视,对他这种怯懦焦灼的形态,心中暗自冷笑。 “曼莉!仇奕森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向来说得到做得到!他这番回来,对过往的事情不会就这样平白让他过去!我们得有个应付的对策呀!” “哼!”章寡妇冷冷飘了赵老大一眼。“瞧你的,平日称英雄充好汉,一旦有了什么风吹草动,就急得六神无主,比我们女人还不如!” 赵老大被说得脸热耳赤。强装出笑脸说:“曼莉,现在不是充好汉的时候啦!既然知道仇奕森已经回来,就得想个办法怎样对付他呀!” “依你看老仇回来了,又会怎样?” “不消说,报仇!他在你屋子周围四下侦察,不就是一个证明吗?” 章寡妇撅嘴一笑,移动娇躯,姗姗行到电话机前,拨了一个电话。 “喂,李公馆吗?李探长在不在?……好的,请他听电话……喂!李探长吗?我是曼莉……有空吗?我想找你来谈谈!仇奕森回来了,知道吗?哦,刚看过报纸!就为这件事情……好的,马上来……喂喂,千万别给小菁知道!……再见!” 电话挂断时,赵老大两脚一抬,自沙发椅上跃起来,神气活现,走到章寡妇身旁吃吃而笑。 “什么事值得这样高兴?”章寡妇问。 “曼莉,到底你有办法!” “怎么样?老烟虫!” “只要李老肯出手,仇奕森不成问题了。” “你以为我请李探长出来干什么?”章寡妇秋波微转笑着问。 “不消说,请仇奕森从那儿来,从那儿回去!或者……” “或者怎样?”章寡妇妩媚而笑。 “回娘家去!” “你错啦!我的老烟虫!”章寡妇正色说。“我请李探长出来做中人,和仇奕森妥协!” “妥协?……”赵老大感到意外。他万想不到章寡妇会来这一着,心中起了狐疑,两眼瞬瞬直盯在章寡妇脸上,但是她神色安闲自如,没有一点破绽可以看得出她在撒谎。 “翠英!水预备好了吗?”章寡妇忽然高声向她的女佣发问。 “早预备好啦!小姐!” “对不住,老烟虫!我要沐浴了,晚上还有应酬呢!”她向赵老大回眸一笑,姗姗行向浴室,忽然又止步说。“老烟虫,别忘了后天是我的生日,等着你赏光啊!” 赵老大楞楞呆在客厅上,深叹了一口气,他真自愧比一个妇人还不如。 如死般黝黑的天,仅只有三五颗寒酸的星斗,望霞山下的乱葬岗的一片凄寂。赵老大自黑沙环马路的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向着他的老窝疾走,两旁的野犬向他狂吠,他刚从福隆新街和手底下的弟兄分帐回来,已是喝得醉态可掬,好容易一切都圆满解决了。这个关头闯过去,一叠叠的钞票又充满在荷包里,唯独不大甘心的,就是熊振东这不相干的江湖朋友,也硬插进来占去一份。 “这家伙满口江湖仁义道德,钱还是要的,要不是仇奕森的事情有痛脚给他捏着,我姓赵的才不卖他这个账呢!真他妈的……”他脚步踉跄,无意中给横坍在路中的一块墓碑绊了一跤,爬起身来,突然发现自己那所磨房,大门洞开,他记得出来的时候,分明清清楚楚把大门反锁上的,怎么现在竟洞开了呢?“有小偷光顾不成?我姓赵的在赌城混了一辈子,那一个瞎了眼的贼子竟在老虎头上捉虱?好吧,瞧你的!” 他脸上的刀疤赤红发热,冒出一额热汗,一手按着腰间手枪,闪身到了门旁,轻轻将板门向内推去。只见幽黯的室内,有着一粒朦亮的烟火。借着烟火的微光,发现一个黑衣大汉,正襟危坐在木板凳上猛吸着香烟。 “是谁?”赵老大吼问。 “我!”一个沉着又有魄力的声音自屋内透出。 “你是谁?” “哈,十年前的老弟兄也忘了么?” “哦……你……仇奕森……”赵老大惊呼,这一惊非同小可,热腾腾的酒气变成冷汗冒了出来。顿时心战胆悸,因为他不明了仇奕森的来意。 “赵大哥,你的手还按在手枪上干什么?” “嗯,嗯…”赵老大如在梦中惊醒,强自镇静。咧开嘴唇,很不自然地打了个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仇老弟回来了。我早在报纸上得到你的消息啦!”他移动怯怯不安的脚步,行入屋内,闭上板门,将电灯擎亮。仇奕森那满含仇怨凶狠的两眼,阴森地直盯在他的脸上,宽大的肩膊,如铜筋钢骨,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衫裤,在他的腰间,还插着一柄锋利的刺刀,寒光闪闪,使赵老大不寒而栗。 “十多年不见了,还好吗?”赵老大说。还注意着腰间的手枪,预备随时先发制人。 “好!还没死!”仇奕森的语气还是那么狠毒。“总算活着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也不预先通知一声,让我这个大哥也落个人情,去码头上欢迎欢迎……” “赵大哥,你以为我这次回来要干什么捞子?” “有什么可干的,总要提携一下我这个不成气的大哥!” “……哈哈,”仇奕森一阵狂笑,眼上红根满露。“赵大哥,试想这十年的冤狱,我仇奕森苦苦地忍耐着,等,等,等得天也开了眼,就需要的是这一天……” “怎么样?”赵老大的手不觉又按在手枪上。 “我要报仇!”仇奕森猛然站起,拔出匕首,一刀插在桌子上。“诱奸我妻子的人,霸占我的财产出卖我的人,使我冤狱十年的人……我要一个个的使他们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赵老大额上冷汗淋漓,但他看清楚了仇奕森仅只有一把匕首,没有其他武器,胆子也就放大了,逼在这个关头,就狠狠地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快动手?”他的手已扳着枪机,随时拔出就可以发射。 “唉……”仇奕森叹了口气。“我白白苦等了一天……绕着屋子走了两趟,只看见那个淫妇出进了两次……” “淫妇?”赵老大感到诧异。“你是指章曼莉?那你为什么不杀死她?你到底要杀谁?” “雷标!当然是这忘恩负义的东西,霸占了我的妻子,霸占了我的财产,害我关了十年的牢狱……我要先结果了他,我要那淫妇亲眼看着我一刀将他结果……曼莉,只是个妇人,只是一个水性杨花淫荡的妇人,犯不着我仇奕森用强硬的手段,而且一刀送了她的命也未免太便宜她了!我要她慢慢地死,慢慢地在恐怖与忧伤之中死去……但是,我今天始终也没有看见雷标……” 这一席话,使赵老大松了一口气,在仇奕森的语气中,显然他回来报仇的对象,仅只有雷标和章寡妇两人,自己并不在黑名单之内。正如熊振东所说的,“这件事情,仇奕森不会知道的,只有你,我,和章寡妇!” “假如熊振东不在人世间,那就好了!”赵老大心中想,脸上刀疤又隐现赤色,手也脱离了枪机,反而格格笑了起来。 “仇老弟,你枉费心机!雷标用不着你杀他,他早已经死啦!” “什么,赵大哥,你说什么?”仇奕森突然跳起来,紧抓着赵老大的肩膀发问。 “我说雷标早死啦!他和章曼莉姘居不到两年,就得到夹阴伤寒,一命呜呼……” “死了……”仇奕森像疯狂了,握着铁拳狠狠向着桌上乱捶一阵,渐渐颓丧地垂下了头,伏在桌上抽泣。“死了……雷标已经死了……那我是白回来了……” 十年的冤狱,仇奕森在黑暗与潮湿的囚笼里,苦苦熬着,透过囚笼的小铁窗,眼睁睁看着太阳由东方出,由西方落,拖着铁镣做苦工,一天一天这样过去,从没有洒过一滴眼泪,因为他知道需要活着,需要活着回赌城去报仇。在非人的生活里,终于他熬出来了,在黑暗与死亡的边缘里挣扎了出来,他自由了,满以为可以回到赌城里去,亲手把仇人剁成肉酱,消除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仇怨。但是如今,赵老大告诉他,雷标远在他回来之前已经死去,他再无法亲手戮杀仇人,抚今追昔,引起无限悲哀,痛哭流涕,这是他自私的仇欲,不能亲手戮杀仇人,世间上的一切都形同幻虚。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才死?狼心狗肺,出卖朋友的人,就这样偷偷的死了……这不是太便宜了么……”仇奕森开始咀咒,声泪俱下,忽然又疯狂大笑起来。“哈,这样说,她不是已经成为一个寡妇了么?哈……一个有钱的寡妇……哈……”他的笑声凶狠狞狰,慢慢又缄默下来跌在沉思。摸出一支烟卷,塞在唇边。 赵老大很快就擦着火柴递了过去。仇奕森猛烈吸着烟卷,两道浓直的眉毛深锁成一条直线。空气寥寂,只有窗槛上那破旧的时钟发出“的搭,的搭,”的声响。 “仇老弟,俗语说的好,冤仇宜解不宜结。雷标的死,也是天意,年轻轻的就这样死去真是罪有应得,我看你是个英雄人物,宰相肚里好撑船,把量放宽一点,原谅这群小辈,不也就算了么?”赵老大说。“仇老弟!你回来了正是时候,要不要我替你召集往日的旧部,咱们再好好的起家干他一下……” 仇奕森站起来把烟尾扔去,说:“赵大哥,我和你十多年老弟兄,今天我有了危险,想请你借两项东西派派用场,行么?” “这是你瞧得起,能力做得到的绝对没有问题!” “第一,我需要用钱!” “行,我刚好收到一笔账,你先拿一千元去花好了!”赵老大慷慨地掏出一叠钞票递了过去。 “第二,我想借你的手枪派用场!” “这个……”赵老大的手按在腰间的手枪,犹豫不决。 “怎么啦?赵大哥!”仇奕森两眼炯炯有神,凝盯在赵老大踌躇的脸上。 “不……仇老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过……我这管枪是黑牌的!” “吓。”仇奕森冷笑说。“我姓仇的在赌城混了几十年,还担待不了这个么?赵大哥,你多虑了!” 赵老大无奈,虽然他忧惧仇奕森得着这管枪之后,将来或许会于他不利,但是慑于他的虎威,也只有硬着头皮装着泰然地将手枪递了过去。 “真不愧为仁义大哥!”仇奕森大拇指一扬,将手枪与钞票同时藏起,正预备启门离去。 “仇老弟!”赵老大忽然又把他叫住,两眼瞬瞬地,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仇奕森怀疑地回头。 “什么时候再来?” “有困难时自然会来请你帮忙。” “咯!”赵老大故意咳了一声。“仇老弟,有人告诉我说,你在未入狱之前,有一笔很大的钱财秘密藏起,这事情是真的吗?” “谁说的?”仇奕森脸色很难看。 “自然是我们自己的弟兄传出来,假如是真的,拨一部份出来给我们弟兄做资本,干一点活门买卖,现在时局不景气,干赌场,走黑货,带黄牛偷渡……都不容易做……” “我问是谁告诉你的?”仇奕森吼问。 “熊振东!”赵老大故意嫁祸,含血喷人。 “他胡说!”仇奕森狠狠唾骂一口,跨门离去,突然又拐转身来,拔出匕首一扬,那把锋利的短刀便“笃”一声,插到贴在板壁上的财神爷神像上。然后冷笑一声,飞奔而去。 晚风徐徐,仇奕森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赵老大怔怔呆望着那把短刀,毛发悚然。他明白仇奕森的用意。 “假如熊振东不在人世间,那就好了。”他脸上的刀疤又隐现出赤红。 当夕阳向西望洋的海水坠去,波涛上涂遍了金辉。天际已染上灰蓝色,在西环的沿岸马路,穿过丛丛绿树,风驰驶过一架银灰色脱蓬汽车,驾驶着车的是一个英俊洒脱的少年,肩膀宽大,棕黝色皮肤,有着一种男性的健康美,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衣饰豪华的妖艳妇人,正偏着头,枕倚在青年的肩膀上,看上去妇人的年龄比青年要大得多,但不消猜想,就可以知道他们是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侣。 汽车顺着弯曲的马路疾驶,青年的驾驶技术娴熟,虽然单手把着轮盘,汽车依然行驶稳定。倏而车轮辗过一个破泥坑,轰隆地弹动了一下,妇人便娇嗔起来。 青年忙将她紧紧搂着,两人便吃吃嬉笑了一阵。 “曼莉,这两天来,你好像心事重重,不很愉快,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青年沉默很久,忍不住突然发问。 “没的事,我每天不是照常很快乐吗?尤其你在身旁的时候。”章寡妇秋波微转,笑着回答,还在青年的腿上轻轻捏了一把。 “这两天常看见你和李探长秘密的交谈,到底谈些什么?” “……没谈些什么?……还不是那几笔生意买卖。”章寡妇忙将话题转开。“小菁,明天是我的生日,你预备送我什么?” “啊,我早托人在星加坡带回来一条名贵项链……” “唔……我不要!”章寡妇撒娇。 “不要?那么你要什么?” 章寡妇嫣然一笑,呶起小嘴说。“你猜猜!” 叶小菁侧着头想了一阵。“那么送你一个钻石手表,好吗?” “不稀罕!” “一百磅重的生日蛋糕,该好了吧!” 章寡妇仍是摇头。 “难道要我送你一个洋娃娃不成?”叶小菁着急地高声说,跟着两人都格格笑了起来。 兜下山路坡层,已来到那间古老大厦门前,女佣早替他们把铁门拉开,汽车穿过花园,在屋宇门前停下,狼狗谀迎他们的女主人归来,左穿右窜,拼命摇着尾巴。章寡妇推开车门,轻快地向石阶跳了上去,婷婷倚立,侧着头,凝望着叶小菁。 “小菁,不上来么?” 叶小菁看过腕表。“不,我得马上到警署里去呢?今晚上葡斯帮办的跳舞会别忘了,早点更衣打扮,回头我就来接你去,可别累我久等!” “你忘记了一桩什么事?” “哦!”叶小菁这才想起来,抿嘴一笑,跨出车厢,两步跳上石阶,搂着章寡妇的纤腰,呶起唇儿,就和章寡妇热烈接吻,这是他俩约法三章的规定,每逢分手时,必须要有的表示。 章寡妇桃腮微晕,紧搂着叶小菁颈项,吐气如兰,柔声说。“小菁,知道我要你送我什么生日礼物么?” “还是你自己说吧!”叶小菁要求。 “不变的心,永远的爱!”她又把脸儿紧偎着叶小菁。 叶小菁明白了,点着头,又报以一个热吻。 “永远记着么?” “当然,我永世不忘你的恩典。” “不!我不要听你这样的话!”章寡妇娇嗔。 “但这是我衷心所说。” “你再说我就要打你耳光!” 叶小菁急了,只有拼命紧搂她温软的娇躯,不断地吻她的脸颊,颈项,每一个部分……使章寡妇吃吃发笑。他俩的情感已溶浴在爱河里。 “小菁,你不是说赶着要到警署去吗?” 叶小菁如梦初醒,看过手表。“唉,真的要脱班啦。”慌忙跨下石阶,迅速跳上汽车,启动马达,还向他的爱人投了个飞吻,说:“最多半小时,我再来接你。” 汽车穿出铁门,扬长而去。章寡妇仍情意绵绵地倚靠在门口的石柱旁,凝看着汽车扬起的尘埃消失在环海的马路上。 叶小菁的热吻,仍在唇边,她喘了口气,只有这个俏俊洒脱青年,“不变的心,永远的爱”,才能够使她增加生活的勇气,自从雷标死后,她一直就在孤寡与空虚的生活里。拥有大量的金钱,但她的需要并不是钱,金钱珠宝,有什么可贵呢?寂寞是生活的魔鬼,即使有金钱也驱逐不了,她需要的只是异性的爱,就如是叶小菁的爱一样,即使有金钱也难得购买。 叶小菁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幼丧父,孤苦伶仃随着寡母以缝衣为活,假如不是遇着章寡妇,他真连中学毕业的机会也失去。 是在两年前吧,在一个酷热的天气,章曼莉、李探长及一大堆的朋友在她自己的沙滩上别墅消夏,章曼莉的泳术本来就不大好,不过寂寞的人总爱孤僻静游,不愿夹杂在混乱的人丛里,章曼莉独自向深处泳去,悠游自在,乘波而戏,不料这时正是潮退水急,不觉之间就被退潮冲得很远,任怎样也无法泳回海岸,气殆力尽,看样子,就要灭顶了,正在最危急的一刹那间,倏然有一个身手矫捷的青年很快地冲泳过来,将她拦腰一抱,拖到岸上。 这人就是叶小菁,经过这次意外的邂逅,他俩过从很密,而且还渐渐开始热恋,章曼莉同情叶小菁的环境,常常补助他家中的经济,这样,叶小菁才能很侥幸地念完中学,给母亲也减轻了许多生活担子。 叶小菁的所以钟情这位寡妇,在一般人的看来,是他羡慕着寡>妇的豪富,其实这是冤枉,他不过感恩知遇,知恩图报吧了。 在叶小菁毕业的那一年,章寡妇还请李探长替他在警署里弄了个干探的差事,在荒妖颓败的赌城里,一个干探的收入也相当可观,由此母子两口的小家庭也渐渐变得宽裕了。当然他母亲也不会反对他的儿子与大六七岁的寡妇恋爱了。 回忆如梦般涌现在章寡妇的心头,她垂着首,慢步含笑,向客厅行了过去。 一个黑衣男子,倒卧在厅前的沙发椅上,两脚高叠,在安闲地吸着香烟,曼莉感到意外,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没礼貌的客人是谁? “尽站在门口干吗?还不快点进来!”这男子头也没有回,带着嘲讽口吻,闲散地说。 章寡妇打了个寒噤,虽然十多年没有见面,这沉如洪钟狠毒的声音她听得出,正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声言回赌城来寻仇找恨的仇奕森呢!顿时心慌意乱,张皇失措,全身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同时,她也奇怪为什么佣人们竟会让这个陌生的男人大模施样地安坐在客厅里。 仇奕森突然格格大笑,碌身坐起说:“怎么啦?不认识了么?十多年不见了,你好像比以前更年轻更漂亮了呢!” 章寡妇全身冒着冷汗,从来有什么恶劣事情的变化,这有钱的寡妇始终是安逸闲静,天大的事情,用钱的势力就可以打发过去,但是今天,仇奕森意外的突然降临,使她无法再傲视一切,因为她知道,这蒙受十年冤狱凶狠毒辣的人,不是金钱就可以打发过去的,带着恐怖颤悚的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一张小书桌移去。 “唉,这个世界,只敬罗衣不敬人,假如我不是穿上这套衣服,真无法通得过你的佣人和两只凶狠的狼狗!”仇奕森指着自己的衣裳说。他今天的打扮,已不是一个蓬头垢脸衣衫褴褛的莽汉,刚从美容院里出来,已回复十余年前洒脱的打扮,一套革履的小晚服,头发梳得整洁雪亮。唇上一撮绅士短须,显得非常雍容华贵,但这些外表,仍遮掩不了他内在的阴险狠毒,这时他冷眼注意章寡妇的举动,又故意抬头四望,观看客厅内的各种布置。 “啊,这屋子内的布置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有改变……除了家俱换上新的表皮以外,就是我这个人变的苍老了……”他啧着嘴,俏皮地摇头感叹。 章寡妇轻轻拉开了抽屉,探手在里面摸索,仇奕森早注意到了,皱起眉宇,冷淡地说: “你在找什么?最好是不要按铃呼唤佣人,家丑不可外扬,佣人对你始终是尊敬的,他们并不认识我,我俩的事情,自己解决不好么?……” 章寡妇霍然自抽屉里摸出一支银白色的小型手枪,向仇奕森的胸脯瞄准。 “你是什么意思?”她凶狠狠地吼叫,手枪捏在手里,恐慌的态度完全消失,胆量也就全凭这支小小的杀人武器而改变。 仇奕森耸了耸肩膀,冷静地向章寡妇撅嘴一笑,视若无睹,坦然地向沙发椅上一靠,伸手取起几桌上的一个玻璃果盆。礼貌地说: “对不起,我亲爱的,美丽的寡妇小姐,我早替你把子弹安放在这个盘子里啦!” 章寡妇赫然一惊,果然的,六颗银色的子弹已放在盘子里,在灯光投射下晶晶发亮,她忙扳动枪机,“咔咔”发响,只是一管空枪呢,她颓丧不知所措,脸色由红而变得苍白。仇奕森微微发笑,摇着大腿,态度自如,取了一只苹果,在西装的领襟上擦了一擦,举到口中慢慢咬嚼,还不住地点头唔唔作声赞美苹果的香甜。 一会儿,他又兜到寡妇面前,伸手轻轻把她的手枪摘下,捏在手中一抛一抛地玩弄着。 “记得这支白金手枪,十多年前,我由星嘉坡买回来送给你防歹人所用,想不到你还这样珍惜地保藏着……”他又咬了一口苹果,手枪仍在抛弄,在灯光下一晃一晃,非常刺眼。“不过,你确实不应该用来对付我!” 章寡妇垂头不语,驯如待屠宰的羔羊,健美的胸脯一起一伏,仇奕森的每一句话都像锋利的钢刀一样刺在她的心房。 “奕森……”她的声音颤抖。“你到底想怎么样?” “急什么?十多年不见了,慢慢地谈呀!” “你要杀就杀吧!我等不了……”章寡妇摒出这句话,就不由自主地伏在沙发上放声大哭。 仇奕森啧啧嗤着嘴,笑了起来说:“我美丽的寡妇,你错啦!十余年前,我仇奕森杀人不眨眼,可是如今,受过这场教训,需要洗手,不再杀人了呢!” “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寡妇已哭得如泪人一般,哀声发问。 仇奕森没理会她,行至电唱机前,打开了机匣,在唱片柜中把唱片一张一张搬出翻捡,突然好像发现一件珍贵宝物似地。“啊……好一张唱片,十多年没享受了呢!”他叹息着将唱机开开,一曲幽美的古典音乐“风流寡妇”便飘然播出。 “唔,好美丽的音乐,好美丽的……”他仰着头,如音乐欣赏家般,随着节拍摇头摆脑不断赞美。 这种讽刺,使章寡妇无可忍耐,老羞成怒,蓦然抢起置在果盘上的一柄削果刀向仇奕森疯狂扑去。 仇奕森不慌不忙,顺手拾起沙发上的靠枕,照着寡妇脸上挥去,“噗嗤”一声,靠枕被果刀戳破,鹅毛如雪片般满屋纷飞,仇奕森如钢爪般手掌已捏在章寡妇腕上,使劲一扯,果刀脱手,章寡妇摔撞到电唱机前。“轰隆”一声暴响,唱机撞翻,唱片打得粉粹,音乐也就停止了,章寡妇摔倒在地。 仇奕森拾起果刀,两眼露出凶芒说:“我说过洗手不再杀人,希望你不要惹我的旧性复发……。” 厨间佣房里的几个男女佣人,听得客厅里“轰隆”巨响,又听得女主人和客人吵架的样子,便都哄着赶出来看个究竟。 “你们的小姐在发脾气呢!”仇奕森将果刀劈在果盘上,向佣人们扮了个鬼相笑着说。 “你替我滚出去……”章寡妇见底下人在跟前,胆量也稍为凶壮,由地上爬起来,向仇奕森下逐客令。 仇奕森只是微微发笑。“美丽的小姐,可别忘记了这里是我的家,这间别墅在华民署财产注册的档案中,还是我的名字呢!我高兴什么时候来就来,高兴什么时候走就走!” 章寡妇又惶然了,忿怒的情感又被压制下去,果真的,这间大厦还是仇奕森的财产,而且在华民署的婚姻注册中,她还是仇奕森的妻子呢!她的所以得到寡妇的名衔,不过是她的第二任丈夫雷标死了,而且和雷标并没有正式的举行结婚仪式,只是同居而已。虽然法律上有明文规.定,十年音讯隔绝的配偶,是可以撤销离异,但章寡妇疏忽了这点,没办这项手续。到目前为止,在名义上,她还是仇奕森夫人。 章寡妇自知理亏,垂下了头,静静地坐到沙发椅上,正如待罪的囚徒,等待着法官的宣判,佣人们见主人不再发怒,更不敢得罪这位客人,帮着上前将电唱机扶起,七手八脚收拾地上的残片。 “我的意思,我们的谈判,最好不叫底下人参加。”仇奕森燃着烟卷慢吞吞说。 这时,章寡妇已是完全降伏,只有将男女佣人完全打发下去。 客厅里回复沉寂,只有壁上猫头鹰挂钟在溜着眼儿,的搭的搭发出声响。 仇奕森没打理章寡妇坐在一旁,吸了一口浓烟呶着嘴唇在吐烟圈,浓白的圈雾儿接连地一个一个,向天花板上升去,有时他伸着指头穿到烟圈里。 “唉,我真不明白,一个人要这么多的钱干什么?难道说,钱,比什么都重要么?”他独个儿在说话,忽然又转过头来向章寡妇搭讪说。“曼莉,假如不是为了钱的话,我仇奕森也不会蒙受十年冤狱,你也不会变成一个寡妇……哈哈……” 章寡妇没敢答话,待仇奕森笑完才平心静气地说:“奕森,我知道你恨我,过去的,我承认是我错了……但是当时的环境逼使我这样做……现在你回来了,我已经请求李探长替我们做中人和你妥协,只要你谅解我的过去,我愿意将我的财产分一半……” “妥协?”仇奕森大吼一声,自沙发椅上跳了起来,将烟蒂扔得远远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你想得太容易,十年的冤狱,我眼睁睁地看着太阳出太阳落,眼睛都等出血啦!哼,妥协!你想得太便宜了!十年前,你不过是个身世微贱的舞女,我为了爱你,不惜狠着心肠抛弃我的元配妻子,亲生骨肉孩子,和你结了婚……为了买你的欢心,我历尽艰险尽量以金钱供你挥霍,想不到你竟饱暖思淫欲,奸恋我的手下小贼雷标,家里养了汉还不说,竟还布下毒计,将我出卖了,使我蒙受十年冤狱……哼!你还是人么?” “但是,我嫁给你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奸鄙骗诈的赌棍,无恶不为,杀人不眨眼的匪徒!”章寡妇忍不住也扯破了脸皮狠狠回报。 “哼!别说得动听,你的目的志在我的金钱,要不然到今天你为什么还占据着这间大厦,拥有我的全部财产!”仇奕森怒火上冲,霍然一把将章寡妇的腕臂揪着,十只指头如钢爪般向章寡妇晶莹玉洁的臂腕上捏下去,章寡妇顿时痛得涕泪并流。 “好吧!真是天理报应,你成为一个有钱的寡妇,我姓仇的不杀你,就让你拥着这一大堆金钱守一辈子活寡!” 章寡妇已是痛得哀声惨号。“奕森……放了我吧,我实在不是为了金钱……只不过恨你行为,只顾在金钱上打滚,不了解爱情……” 仇奕森竟赫赫狂笑起来。“好个懂得爱情,姘野汉子,出卖丈夫水性杨花的淫荡寡妇……” 正在这时,叶小菁突然闯门进来,目睹这种情形,不禁怒发冲冠。 干便衣警探的本来就随身带有自卫手枪,叶小菁那能眼看着爱侣被人凌辱,顿时就拔出手枪,咆哮如雷冲着上前就要向仇奕森侵袭。 仇奕森发现这突如其来的英俊青年,倒也为之一愕,慌忙撒下章寡妇为自卫起见,也蓄势待发。 章寡妇见叶小菁来到,如获大赦,但她知道仇奕森的枪法厉害, 6050." >恐叶小菁有失,慌忙伏到叶小菁怀里制止他的妄动。 “小菁,慢着……”她喘着气呼叫。“…………” “曼莉,这人是谁?” 章寡妇不能作答,泪下如雨。 “曼莉,为什么不说话了,这人是谁呀?” 仇奕森倒是冷静下来,他已看出章寡妇有所顾忌,叶小菁奈何他不得,散闲地摸出烟卷,燃亮打火机点上,慢慢吸着,吃吃发笑说:“曼莉小姐,我看你还是坦白告诉他吧,看样子他倒是你的爱人呢!” “你还不快替我滚!”章寡妇怒冲冲吼叫。 “不!我要把他带到警署里拷问!”叶小菁掏出手铐就要行动,但章寡妇将他死命抱着。 “我年轻漂亮的朋友,这是何苦呢?狗捉耗子多管闲事,你总不希望卷进我们这笔烂污账的漩涡吧!” “你在我的女朋友面前说话,嘴巴得放干净一点!”叶小菁年少气盛,碍在章寡妇拦阻着,不能和这流挡氓士拚个你死我活。“你想在赌城混,眼睛可要放清楚一点!” “哈哈,”仇奕森又是一阵冷笑。“你在赌城混了这么久,可又打听过了没有?” “打听什么?” “我是什么人?” “你是谁?” “好吧!让我自己来介绍吧!”仇奕森说着,就摸出一个记事簿打开,里面贴着一方块剪报,斗大个标题“十年前毒贩巨子,仇奕森越狱……”他说。“十年前,我和警探们是死冤家,现在可变成活亲家,假如你想打听我的下落,李探长可以帮你的忙!再见了,我漂亮英伟的朋友,还有美丽可爱的曼莉小姐,假如你们不见外的话,有工夫自然会再来打扰,再见了。”仇奕森说完,礼貌地深深鞠躬,大模施样而退。 “仇奕森……”良久,叶小菁才怔怔惊呼。“曼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菁,你别多问。”章寡妇如带雨梨花。“请相信我!不管事情变化怎样,我是永远爱你的。” 第二章 冤仇宜解 贯通内港和南湾的新马路,每当华灯初上,是灯火辉煌,五花八门的霓虹灯,争妍斗艳闪耀着,尤其是中央酒店门前,车水马龙,人头钻拥,楼下是敞大的番摊赌场,赌客云集,热闹非凡,哄隆隆的笑声,嗟吁的感叹声,与弥漫的烟雾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衣衫褴褛的汉子,黑绸衫裤的哥儿们……一堆一堆,一团一团,数十双眼睛,一百,一千双眼睛,都聚精会神波视着庄家揭摊……这将会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胜利或失败……。 “四,四,得个四,剩二,二摊……” 一阵哄隆欢呼声过去,看档的伙计用棍子拨着筹码银钞,赢的都笑了,希望继续赢下去,输的都丧气颓唐,眼光是够的,运气太差,抹着汗点,再来翻本,抑或离开这里。二楼全是回廊栏杆,那高达不及十尺的楼阶,划出身分不同的赌客,高贵的绅士阔客,衣饰辉煌的太太,摩登的青年男女,拥搂着咸水妹的国际朋友。在……都一字排开倚靠在栏杆上,俯首下望,关心他们的赌注,赌场的伙计们以绳子吊着小箩筐,一上一下,替他们服务,运送筹码钱钞……。藏书网 左面是划开一个小厅,是三十六门“骰宝”赌局,假如番摊输了,可以到这一方来碰碰运气。 “好!揭了,么五六,梅花点斧头,十二点,大呀!”庄家揭碗开宝。 又是一阵哄堂笑声,就在这种喧嚣欢腾的笑声里多少人欢乐,多少人懊丧,多少人毁灭。 今夜,仇奕森挤在人丛里,穿着一套黑色小晚服,头发梳得乌亮,衔着一根象牙烟嘴,烟丝袅袅,手里一翻一翻玩弄着一双白手套,俨如一个高贵绅士一样。 十年前,他曾做过这里的主人,如今又回到这个地方,一切都并不感到陌生,虽然有许多改变,装饰比以前更为富丽堂皇,赌客的脸孔全是陌生,然而一切老套依然存在。 仇奕森有一丝感叹。轮回九转的场所里,一批堕落,又一批补上,一批毁灭,又一批添进……如今,又换上一批新的,这不知道已经是几个轮回,杀人不见血的场所。 仇奕森痛恨这个场所,同时也痛恨自己的过去,反背着两手,静观赏那三十六门赌桌旁的每一个赌客的脸部表情,不时自象牙烟嘴里吐出袅袅烟丝。 一个烟容满脸的黑瘦汉子趋近了他的身走,嘻皮笑脸,露出满口黑黧烟牙,说:“先生,这次准开红头四六,大哩,不妨丢几个钱玩玩,保险赢得!” 仇奕森斜眼打量来人一下,他知道这人是赌场老鼠。仇奕森便吃吃一笑,故意附到赌场老鼠的耳畔,狡猾地说:“我看这次是老宝,么五六,斧头呢,信不信由你!” 赌台上客人们的注子都下妥了,摇骰宝的女郎两手在毛巾上擦了一把,大声叫开。 “好,开了,么五六,斧头……” 又是哄隆一阵笑声,那赌场老鼠怔怔地上下打量了仇奕森一番,知道是老行家,忙伸伸舌头,悄悄地走的老远老远。 仇奕森叹了口气,他向每一个赌兴方浓的男女,或已颓败的赌客都表示同情,在他想像中,这一批人又将在一个短时间内毁灭,牺牲。 倏然,一个脸色灰白的青年,自人丛中挤了出来,脸上的汗珠如雨挂下,衬衫已经湿透,正摸着衣袋里剩余的钞票,急速地去筹柜购换筹码。 “老仇,还认得我吗?”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绅士在仇奕森肩头上重重一拍。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他冷冷地回答,两眼仍注视着那失意惨败的青年。 “老仇,十多年没见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不,谢谢你,没什么可谈的!”仇奕森回答得很冷淡,只顾注视着那赶着去换购筹码的青年,他揩抹着汗珠,又从人丛中挤回赌台去。 “老仇,真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中年绅士很严肃而带着恳求的语气。 仇奕森可不耐烦了,回过身来扳着脸孔说:“李玉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你高升了,做了探长,但是别忘记了你只是替外国人做走狗的洋奴,我仇奕森这次回来,仍是奉公守法的公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探长费神的,我们河井水不相犯,还是少来往好!” 李探长被仇奕森一顿抢白,弄得张皇瞪目,说不出话来,十多年前,李玉亭仍是仇奕森忠实干部,干过不少犯案,后来仇奕森失手入狱,他也就改邪归正,在警署混了个探目,由黑道出身的行家,干起公事来当然易于着手,同时得到章寡妇的帮助,所以也就一帆风顺,几年工夫混下来,就混了个探长。 仇奕森一生干着违法的事情,对警探是痛心疾首的,况且又明知道他是来替章寡妇打交道的,所以更加憎恨,故意横加凌辱。 “双三六,湾九长牌开大呀……”庄家叫开,又是一阵哄隆笑声,那青年再次从人丛中挤出来,脸色惨白铁青,已是完全绝望的神气,很显明地,他的最后孤注一掷也输去了,而且这个打击于他非常的大,垂头丧气,像行尸般,慢慢行出回廊,向天阶楼梯上去。 “仇老弟,我们是老弟兄,何必说出这种不动听的话,我确实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谈,而且是受人委托……”李探长含垢忍辱,现在十二分诚恳的样子,继续绕缠。 仇奕森没理会他的话,跟着青年的背影跨出了落地长窗,那青年已上了一重楼梯,仇奕森忙跟了上去。 “老仇,我要说的是关于你和章寡妇……不,章曼莉的事情!”李探长也跟了出来,边走边说。 “哼!值得来麻烦你李探长么?” “她想拜托我来和你谈……” “曼莉和我有的是交情,什么事情她可以直接和我谈,何必教探长这样费神!” 青年又上了一重楼梯,仇奕森一直跟在后面,李探长自然也牢盯着。 “老仇,曼莉的意思,只有你不再追究她和雷标的事情,她愿意将现有的财产分回一半给你……” 仇奕森赫赫一阵冷笑。“玉亭,我和曼莉的事情,你还是少管为妙!我虽然坐了十多年牢,但始终没有离过婚,现在还算得是她的丈夫啊!关于她姘雷标的事情,过不过问在我,况且现在雷标已经死了,不过,大探长,我得请问你,章曼莉的财产是打那儿来的?可不是全是我姓仇的么?假如我高兴,别说一半,全部送给她也没有关系,假如我不高兴,马上请她滚开!”他大吼一声,又匆匆追在青年后面,又上了一层楼。 “仇老弟,我来排解这桩事情仍是好意,看在大家都是老伙伴,别忘记了‘冤仇宜解不宜结’,免至大家弄至两败俱伤。” 仇奕森又是一声冷笑。“大探长,我请问你,假如阁下的太太偷人养汉时,大探长将会怎样处置?” 李探长顿时脸孔涨得通红,哑口无言,仇奕森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两拍。 “李探长,我和你才是无冤无仇,章寡妇的事情,最好还是请你少过问为妙,不过你假如乐意站到章寡妇一面找冤家,那就请便,姓仇的绝不会含糊!” 这时,青年已行出七楼的露台,静伏在栏杆上,月色明媚,一切都在灰黯里,环望夜都市,尽是大厦黑影,窗内透出灯光,砌成方格图案,风声里轻夹着舞厅传出来阵阵悠扬乐曲,隐约地还可以听见青年悲声哭泣。 仇奕森也伏身栏杆,距离青年约丈余,聚精会神偷窥青年的每一个动作,一个饱历赌场经验的人,自然洞悉意志薄弱的赌客心情。李探长倒还是毫不见机,仍拖着仇奕森为章寡妇打交道。 “仇老弟,当时的情形,我是不大清楚,不过据一般人所说,出卖你的人是雷标,而不是张曼莉,当然她姘上雷标也是她的错,不过一个女流之辈能做出什么呢?……” “你和张曼莉倒像很有交情!” “不过,仇老弟,你亦应自承错误,俗语说‘猛虎不过岗’,当时你虽然在赌城很混得开,几个洋鬼子及黑社会的朋友都给你吃住了,但离开赌城,深入华界,出了毛病,又有谁能担当得起呢?这也只怪你自己太露锋芒,去了一趟,捞了一大笔,就应该歇手,‘得意不宜再往’,这是江湖人应有的戒条,但是你接二连三地出入,出毛病是预料的事……” “但是,当时沦陷区的伪政府组织,天大的事情只要花钱就可以解决,统制了我的钱财,断绝了我的接济的主持人是谁?”仇奕森撩起旧恨狠声发问。“哼,幸而天不绝我,由死刑的官司上诉改判为无期徒刑,等到抗战胜利时又减赦为十五年有期徒刑……,但是没到十五年,我居然活着回来了,这是苍天有眼,从不让人冤沉海底,我姓仇的得天庇佑,自然得把冤仇了结,青红皂白,是非真假,只要天理未泯,自有水落石出之日,章寡妇的好歹,用不着你探长多费唇舌,我姓仇的自有分寸!” “仇老弟,别那末意气用事,请看在多年老朋友的面上……”李探长仍吞声下气说下去。 “李探长……”仇奕森正预备拦阻他多说。突然那青年人已站起来爬到栏杆上,还高举双手,向天而呼。“父亲呀,恕孩儿不孝了……”就预备纵身跳楼自尽。 “用不着你费神!”仇奕森向探长大吼一声,飞窜了过去。 幸而时间还来得及,他一把将青年抓了下来,因为用劲过猛,使青年踉跄摔倒在地,青年的意志早已昏迷,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神色严肃的绅士站在跟前,羞愧万状,禁不住竟嚎啕痛哭起来。 这时,李探长已经赶了过来,马上官腔脱口而出:“哼!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赌不起,别赌哇……” 仇奕森把李探长推开,阻止他说话,沉声向青年发问:“输了多少?” 青年没回答,摇着头,继续痛哭。 “输了多少?”仇奕森又问。 “光了……”颤抖的声音自喉管里轻发出来。 仇奕森赫然一笑,将青年自地上搀起。“来!我替你翻本去!”他摸出银色烟匣,取了一支烟卷塞在嘴里,又递了一支给青年说:“抽一根香烟可以定定神!” 青年的神智未清,举动已经完全接受了仇奕森的操纵,徐徐举起瑟索的手,接过烟卷,仇奕森燃着打火机替他点上,毫不理会李探长,挽着青年,就由原来的道路慢慢下楼而去。 李探长这次可没跟下来了,站在门旁向仇奕森高声说:“仇老弟,不陪你了,假如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当尽力效劳,随时来找我好了,可别忘记‘冤仇宜解不宜结’这句话……” “谢谢你的好意,李大探长!”仇奕森头也没回,冷冷回答,和青年继续下着楼梯。 这时候,赌场盛旺得拥挤,未跨入大厅,就听得一阵哄隆隆,混乱嘈杂的人声,仇奕森掏出两张五百元的纸币递给青年说。 “去购换筹码吧!” 青年如获一线生机,抖索地接过纸币,很快奔向购码柜台,这时候才回复知觉摸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汗迹。 仇奕森斜咬着烟嘴,只是微微发笑,等青年换好筹码回来时,就挽着他的手,挤向人丛,在三十六门赌桌旁坐下。 摇骰子女郎正双手棒着骰盒,“咕碌,咕碌,咕碌”。仇奕森皱起眉宇,全副精神贯注到那个骰盒上,以前开过的是什么宝?原来的骰面是什么点数,女郎的手是如何摇法,力量是多少轻重?骰子的跳动声响是如何……猛吸着香烟,目光炯炯,凝神研究,赌客们开始纷纷下注,良久,仇奕森才附耳向青年说: “下五百元到人牌上面吧!”青年带着怀疑的神色,向这奇异神秘的绅士呆看了一眼,才战战兢兢依照着仇奕森的命令下注。由他那不安的神色里,可以知道他的心跳荡得非常厉害。 “买齐啦,揭宝!”看档的向客人宣布,一千几百只眼睛都开始集中在骰盒上。 “双四六,十四点,人牌,红头十,大呀!” 一阵哄堂笑声,青年由椅子上跃了起来,“人牌”押中了,这是一赔四的赌注,他再次移着惊诧的眼光向那神秘的绅士注视时,仇奕森只是微微作笑。 押错注的客人们垂头丧气,于是说:“没关系,有赌未为输。”这是赌客们自我安慰的成语,擦乾汗点,再来翻本,相信总有一次是赢的。 第二次又开始,仇奕森锐利的两眼又凝神注视在女郎的骰盒上。这个饱有经验的赌徒,任凭女郎的手法是如何荡动,也逃不了他的眼光。这一次,仇奕森暗示青年押五百元到“和牌”上面,又掷了一千元下小,青年像已对仇奕森起了信心,动作非常敏捷,但全身仍在抖索。 “先生,您的眼光真准,这次准开么三四呢!……”一个衣衫不整的赌场老鼠,挤到仇奕森身旁坐下,谄媚地说。 仇奕森冷然一笑回答:“我说是开么三五。” “揭啦!么三五,九点,和牌,杂八,红头六,小呀!”女郎叫开,青年兴奋得在桌上重重一捶,仇奕森又胜了,赌场老鼠不禁怔怔发呆。 “先生,您真行!我还得拜你做老师呢!”赌场老鼠聒不知耻,继续谄媚。 仇奕森没再理会他的搭讪,摇宝又开始,这一次女郎的手法有点狡狯,骰盒略微倾斜,骰子跳动的声响是战战的,与原来的方式略有改变。仇奕森犹豫了半响,赌客们的赌注已经下齐了。他说: “这次没多大把握,下五百元大吧!” “对呀,赌钱就是要赌得稳,稳扎稳打,保险赢得!”赌场老鼠扬起了大拇指恭维说。 “揭啦!双五六,梅花,斧头,十六点,大呀!” “又赢了……”青年直乐得眉开眼笑擦着汗点,对这位绅士,真折服得五体投地,他真是一个神,而且比神更为灵验。 “你叫什么名字?”仇奕森突然满不在意地问。 “朱……朱士英……”青年早已失去惨丧颓唐的情绪,兴奋的使他忘形一切,只顾数点着赢来的筹码,仇奕森的突然发问,使他警觉自己失去交际上的礼貌。 “先生,你贵姓啊?我还没有请教呢!”他问。 “噢。”仇奕森撅嘴一笑。“别问这些,庄家又在叫买了,这次可能出‘老宝’押梅花吧!” “吓,先生,您真行!这一宝谁都是押天牌的,只有您的眼光独到。” 一连好几宝下来,仇奕森从没有失过风,朱士英的面前已堆满了大堆花花绿绿的筹码,渐渐地眼睛灵俐的赌客们都集中向仇奕森注意,他们不再冒昧下注,静待着朱士英的注押下后才跟着押注,这一来,庄家吃进的钱寥寥无几,完全在吃赔账,执事摇骰宝的女郎急得满额大汗,另换了一个女郎上来……仍是逃不了仇奕森狡狯老练的眼光……。 这时,从账房内出来了两个高大的打手,一个横抱着胳膊站到仇奕森背后,另一个却伸手在赌场老鼠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偏头示意请他避开,赌场老鼠对几个打手的脸孔是熟悉的,知道情形不对慌忙遁去,打手便占据了这个坐位,挤在仇奕森身旁坐下。 “朋友,既然是行家,有什么过不去的?”打手附身贴近仇奕森轻声发问。自然,他是顾忌着恐防赌客们听见。 仇奕森知道是赌场派出来的打手来攀交情,顿时脸色一沉,将吃剩的半截香烟用食指一弹,掷得老远老远的。因为他知道,赌场正在最旺盛的时候,打手们绝不敢过份在赌客面前逞凶,所以毫不在意,不过也略为替赌场留下一点颜脸,低着嗓子说: “没什么过不去的,以钱搏钱,我们用现款买的筹码,你们也赖不了账!” “既然是自家人,有什么难过的何不直说,耍这一套伤交情?” “这位小老弟输得不能活命,我替他翻本?”仇奕森扬起拇指向朱士英一指。 “这是小事情,何不早说,我们的经理请你到经理室去谈谈,容易解决!” 仇奕森点首微笑,即时停止下注,命朱士英收拾起赢来的筹码,随打手挤出人丛,离开了赌桌。朱士英还不知内里,楞楞地连声叫嚷着。 “先生……还没有够本呢!” 在仇奕森的心目中,尚以为赌场发行家出头为赌客翻本,自是有了关键,退还所输赌本,互相息事(这种事件在赌场中常有发生)。岂料一离开赌场,即有打手五六人围拢上来,拥着仇奕森、朱士英两人,并不向经理室行去,只推拥着向楼梯出口处,仇奕森就知道情形不对,显然这间赌场并不顾江湖道义,预备对他俩不利。 “你们预备干什么?”仇奕森危立不动,高声喝问。 “我们到外面去谈谈……”打手的阿哥头说。 这时,突由人丛中闯进一个身躯肥大的汉子,双手将打手们分开,高声吼叫说:“瞎了眼睛的狗东西,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看看他是谁?”他指着仇奕森说。“你们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姓熊的用脑袋和你们碰!” 熊振东的威名,在黑社会圈子里足有九分怕人,打手们见他那副凶狠的样子就知道又碰错了岔子,忙打恭作揖笑脸赔礼说: “熊大哥,别怪小兄弟们有眼没长珠,是账房命令我们来的……” “什么鸟账房,待会儿叫他向老熊说话!”熊振东双手一挥,打手们便一哄而散。 “哈,熊大哥,风度仍然不减当年!”仇奕森赫然大笑。 “多年不见!来,仇老弟,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不!”仇奕森说。“赌场已失去昔日的江湖风度,这位小老弟输得不能活命,我还得替他翻本!”他指着朱士英表示要打抱不平。 “赫,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熊振东赫赫大笑,接着就问朱士英说:“小老弟,你输了多少?” “两万二……”朱士英呐呐向这位陌生的江湖人回答。 “现在赢回了多少?” “除去了这位先生的一千元,赢回了八千五。” “好吧!交给我姓熊的好了,待我和账房说话,总不致于为这桩小事,大家扯破了脸皮不认识人!” 熊振东接过朱士英的筹码就怒气冲冲向账房行了进去。 “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士英讳莫如深,向仇奕森发问。 “别多问,等着瞧好了!”仇奕森递了一支烟卷给朱士英,命他安静坐下。 不一会,只见赌场经理摇着肥大的身躯,气急败坏跑了出来,熊振东跟在后面。 “啊,原来是仇大哥驾到,怎么也不关照一声,恕我失迎了!那些吃闲饭的小兄弟,长了狗眼不认识人,仇大哥,你还得包涵一点!”经理打恭作揖向仇奕森道歉。“假如他们知道你是仇大哥,就算借天给他们做胆子也不敢这样放肆!” 仇奕森哈哈大笑起来。“我道这间赌场,为什么会这样声势夺人,原来竟是阿狗你在这里主持,哈,想不到你竟爬起了,唔……十多年了呢!……” 原来赌场经理杨大和,绰号阿狗,原是当年仇奕森主持赌场时收容下来的一个吃闲饭的打手,仇奕森落难后,他走雷标路线,凭章寡妇的裙带关系,扶摇直上,而混到今日的地位。 现在,他知道仇奕森带仇归来,而且突然出现在赌场,那敢开罪,慌忙招人递茶敬烟,并亲到账柜取了一万四千元现款,交仇奕森作为退还朱士英输去的款子。 仇奕森也就老实不客气,将钱收下,抽出一千元是自己的本钱,其余的掷交在朱士英的手上。 “拿去吧!不要再赌了,好好的回家去,也许你的妈妈正在家中等你呢!” 朱士英的手又开始颤抖,僵立不动,他的两眼满含着哀怨恳求的欲望向仇奕森投视。 “我……我……” “怎么样?还想赌一下吗?”仇奕森问。 “我还想再……拚一下……”他点头回答。 “堕落的青年!”仇奕森忿怒地跺脚虎吼。 “这种人自甘堕落,别去理他就是了!”熊振东向仇奕森劝息。“生死两条路由他自己去选择吧,走,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谈呢!”说着,挽着仇奕森的胳膊就要拖他离开。 仇奕森仍然气忿未平,说:“我看你长得堂堂一表,绝不会是没出息的人……” “先生……请原谅我……我实在不是出于自愿的……我是为了父亲……”朱士英的泪珠盈盈欲坠,他的心情非常惨痛,尤其是这位救回他性命,有恩于他的绅士,误将他当作自甘堕落的青年败类。 “为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仇奕森正欲和熊振东离去,忽然又回头发问。“你父亲很喜欢你赌钱吗?” “不……” “你靠在这里赢钱养活你的父亲吗?” “不……”朱士英摇头。 “那你为什么说赌钱是为了父亲呢?”仇奕森感觉到诧异。 “先生,这话说来很长呢!”朱士英的眼睛左顾右盼,吞吞吐吐地。 仇奕森立刻领悟到朱士英也许是有顾忌,这里耳目众多,不是谈话的地方。 “好的,跟我来吧!”他毫不在意地挥手和经理道别,拉着朱士英就下楼而去。 熊振东忙追了下来:“唉,仇老弟,你的脾气老改不了,老爱管闲事……” 在赌场隔邻的金门餐室内。 时间已近深夜,生意萧条冷淡,除了三五个赌完兴罢的赌徒在喝着庆捷酒,及几个兼营灵肉贸易的舞娘,在守候着她们的主顾。侍者们无精打采,呵欠连连,开始收拾台布桌椅,没有客人的坐位,椅子已是四脚朝天安静地躺在桌子上,只等待着这最后的几个客人离去后,就可以上门歇息了。 这时,在僻静角落的一个卡座里,仇奕森、熊振东两人正聚精会神倾听朱士英诉说他父亲的故事。 “我在没有述说这事情之前,我得先告诉你,我的父亲是梨园子弟出身,自幼就学唱武生,所以武功很有一点根底,就算是五六个汉子,也休想拢他的身,但他的性情却不像一般武术家一般有涵养,暴躁异常,爱管闲事,常替人打抱不平,我们以往居住北平,为了逃避赤祸,迁居赌城已是三年了,就在我们居住的那条街的附近,有着几间女子学校,每天在差不多上学或放学的时候,就有些无赖子及阿飞之流守候在那里,专事向这些女学生调戏,我父亲看不进眼内,就为干涉这类事情,与人打闹了很多次数。甚至有一次几乎出了人命案呢!……”朱士英呷了一口咖啡,又继续说:“在上星期三那一天,有三四个喝醉的洋汉子刚从酒吧里出来,正在马路上东倒西歪,浪声怪叫唱着歌,刚巧这时正是放学的时候,女学生一个个由学校里出来。看见这种情形,便都相继避开,不料其中有个洋醉鬼突然向一个女学生狂奔追了过去,女学生惊惶失措,闪避不及,被他一把拖住,死命抱在怀里,任肆调戏侮辱,女学生急得放声大哭,狂呼救命,其他的洋醉鬼非但不上前调解,反而团团圈围起来,拍手唱歌,狂笑……先生,就算是您看见了,也会冒火吧!”朱士英说话的声响也随着他忿怒的情绪而渐渐增高。“街上的行人,都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站得老远老远的观望,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上前劝解,试想处居在这被外人统治的殖民地上,动不动就有被递解出境的危机,况且大陆沦陷,投奔无处,谁人敢惹是生非?这时候,我父亲正坐在门口阅读报纸,他这种火性子的人,那里会忍耐得住,突然使劲扔下报纸,怒吼一声,就发足向那羣洋醉鬼奔去。首先,他好言相劝,请他们不得这样无礼对待我们中国的妇女,但那几个洋酒鬼非但不听劝告,反而要向我父亲施以拳脚,这一来可就闯下杀身大祸了……” 仇亦森见朱士英的情感过于激昂,给他递了一支烟卷。 “不要过分冲动,慢慢说下去!” 朱士英擦去额上汗点,燃着香烟,咽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可是那几个洋酒鬼,那里会是我父亲的对手呢?一出手之间,几个人就被我父亲打得七翻八倒,滚在地上爬不起来,街上观看热闹的人,顿时称心大快,欢呼高叫,不一会,有人叫来了几个警士,把我父亲及几个肇事的洋醉鬼全带到警察署去……” 仇亦森尽情注意着朱士英不安的情绪,熊振东倒是丝毫不感兴趣,漠不关心地呵欠连连。 “幸而有几个有正义感的路人,跟着随同到了警署,仗义替我父亲作证,这样我父亲才很侥幸地无事,交了一个铺保释放……但是事情过了几天,警署里又突然派人来传讯我父亲,说是有公事要问话,我父亲就这样一去不返了……”朱士英咽了口气,泪珠又几乎夺眶而出。“我知道事情多半是凶多吉少,曾经到警署去探望过数次,但是他们说案情重大,不许我父亲接见外人……,于是我只有四出托人情买面子,探听消息,后来有一位律师替我介绍了一个叫龙坤山的便衣警探……” “你说谁?”仇亦森突然按着他的手发问。 “姓龙的,叫做龙坤山,一个年纪很大,只有一只独眼的便衣警探!” “哦,这只老鬼还在!”仇亦森打了个呵呵。 “你认识他吗?”朱士英问。 “怎么会不认识呢?这个卑鄙龌龊只知道要钱的老妖怪!”熊振东漫不经心地插嘴说。 “嗯!”仇亦森点了点头,“你继续说下去吧!” “他告诉我说,我父亲被捕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告密说:河边新街九华金号劫案的主犯是我的父亲——先生!这个事情你会相信吗?这分明是含血喷人的诬告!”朱士英激忿地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 “简直是岂有此理,河边新街的劫案早就破获了,主犯是黑单帮阿哥头陈六记的把弟方子璜做的,这件事情谁都清楚……”熊振东也开始沉不住气。 “后来,我完全明白了,原来在那一天,挨我父亲打的那一羣洋醉鬼里,有一个叫罗拔臣的,是警署侦缉队主任葡斯帮办的儿子,他们怀恨寻仇,所以含血喷人,硬生生地胡乱替我父亲加了一个罪名,想置我父亲于死地,以消除他们心头之恨,先生,试想在赌城这个地方,在他们势力淫威之下,我们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没有办法,只有苦苦地哀求龙坤山替我去疏通说人情……,起初他回报说,葡斯帮办只要我肯赔出十万元医药费,我父亲就可以平安无事出来,但天呀,我们是逃难的难民,那来这么多的钱呢?……”朱士英的嗓子开始颤抖:“所以我迫得向龙坤山哀求,请他尽情设法替我讲情把数目减少……后来他肯减至七万,但七万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呀……,直到前天,龙坤山告诉我,五万元,这是最低的价钱了,同时还限定三天之内交款,否则我父亲的性命就完了……,我父亲是伶人出身,家中本来就不是富有,将所有的积蓄倾盘取出,一切值钱的东西完全典卖,再向朋友七凑八凑,总共凑拢来也不过两万余元……我又去哀求龙坤山。希望他能说情以两万元的代价交换我父亲的生命……但他翻脸无情,非旦不接受我的请求,还说我不识抬举,将我驱出门外……,先生,我是个历世不深的青年,面临这种难题之下,再也想不出一点办法可以再多筹出一点钱来……我真想自杀来解脱自己……后来,我想到最后一条绝路,就是凭着我的命运去赌……” “你希望赢足五万元的数目来救你父亲的性命!”仇奕森点着头对朱士英的遭遇深表同情。 “要不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呢?……三天的期限……”朱士英已是泪痕斑斑。 仇奕森仰靠在皮椅上,望着手中缕缕向天花板飞舞的烟丝,他在想应该怎样为这可怜的青年应付这危难的环境,应该怎样才可以救他父亲的性命。 “五万元!”熊振东伸了伸舌头,表示爱莫能助,无法可施。 餐厅里已再没有其他的客人,侍者们全伏在柜台上打盹。 “先生,我不幸的遭遇已经讲完了,你会容许我再去……”朱士英带着期待的眼光向仇奕森恳求,在这年青人幼稚的心里,以为这神秘绅士有着一种特殊的赌钱本领,只要他肯答应再去赌一次,就可将数目赢足,这是唯一的方法,可以救他父亲。 “你的母亲呢?”仇奕森突然问。 “她老人家身故三年了。” “嗯,”仇奕森眉宇皱得很深,又怔怔凝望着天花板,像在苦苦寻求一个完善的方法,“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他……他叫朱剑雄……” “嗯,”仇奕森取出记事簿子,将名字记起,“五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平白送给这些无耻之徒99lib?,未免太不值得,好吧,这件事情交给我办!你父亲的安全问题,当由我负责,时间不早了,你安心回去吧,只三两天时间,你父亲就可恢复自由了!” “哦……”朱士英两眼瞪得大大的,又是惊诧,又是疑惑。 “你得永远记着我的话,不要再去赌钱了,假如你赢了,你要知道,你所赢的钱是谁的?也许这个输给你的人,他的钱比你的钱来得更痛苦、更凄惨,你懂吗?” “哦……”朱士英呆若木鸡。 “好吧!有仇大哥为你出头,保险你父亲无事啦,快回去吧!”熊振东向仇奕森冷冷地投了一眼。 仇奕森豪不介意,轻搀着朱士英离开座位,付过茶帐,三人同出了餐室,街上已是鸦雀无声,幽黑一片,仇奕森再三叮嘱朱士英安心,挥手道别。 突然,朱士英又急促地跑了回来,向仇奕森低声发问: “先生,你贵姓啊?我还没有请教呢!” 仇奕森微微一笑,又剪出记事簿打开,翻出一页,递到朱士英眼前,藉着路灯微光,上面贴有一幅剪报,斗大个黑体标题字“十年前毒贩巨子,仇奕森脱狱……” 朱士英两眼霎霎地,闪露着惊奇、疑惑及惶恐之光,仇奕森只是静寂地微笑。 “先生,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来找你吗?” 没有回答,回报的仍是恬寂的笑意。这颇费思索,阴森、沉肃而富有神秘的绅士,使朱士英感到懦懦不安,呆了片刻,倏然转身,阔步离去,橐橐皮鞋之声响在水门汀的行人路上渐渐消失远去。 夜静如死,只有几只昏蛾与寂寞朦胧的路灯打情骂俏,海风自远而来,拖扫着落在街心的落叶。 仇奕森和熊振东并肩而行,熊振东有一丝咳嗽,透过稀薄的夜雾。 “仇老弟,外面的谣传对你我的感情故意中伤,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根本没摆在心上,反正我相信你就是啦!不过从来空穴不来风,你知道这些谣言的出发点吗?” “天晓得,”熊振东唾了一口痰沫,“不过我姓熊的,也未必栽筋斗在这上头。假如是非真假黑白不弄个水落石出,我姓熊的也算枉然赌城混了几十年!” “好哇,你是干包打听出身的,我倒有一桩事情拜托你了!” “仇老弟的事情,我姓熊的从没有不卖命的!” 正在他俩谈话当儿, 8857." >街口转角处闯出一个醉汉,脚步蹒跚,冒冒失失和仇奕森撞个满怀,熊振东无名火起三丈,要抓醉汉飨以老拳,仇奕森忙将他按着。任醉汉远去,原来仇奕森的手中已多了一粒纸团,借着路旁房中透出微光,解开纸团,只见纸上只有“小心”两字,熊振东勃然大怒。 “哼!当着我姓熊的还来耍这一套。” 熊振东说着,还要转身去追赶那个醉汉时,仇奕森一把将他拖着。 “人家是好意投帖警告,你还要追什么,来,我们还是来谈我们自己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和章曼莉恋爱时候离婚的妻子叶绮云……” “当然清楚,还有一个孩子,你为了章曼莉硬着心肠把她母子俩人摈弃!” “我就想拜托你打听他们母子的下落。从前对她们不住,现在当要设法赎还我的罪孽!……” 仇奕森话未说完,街口黑暗处跃出一条黑衣大汉,扬手一把飞刀向仇奕森掷去。 经过醉汉的投字警告,仇奕森早就有了戒备,虽和熊振东谈着话,两眼是不住地向前后左右注意,早就发觉一个黑影在路口黑暗中蠕动,这时突然扑了出来,自然是对己有所不利,慌忙躬身伏地,一柄飞刀刚好从头上擦过,“劈”的一声落地,斜插在柏油路上。 刺客见没有达到目的,也不再下毒手,转身就向黑暗处之横街岔巷飞奔逃窜。 “他妈的,狗贼子,胆敢行刺仇老弟……”熊振东霍然拔出手枪,在后衔尾穷追。 “熊大哥,不必追了!”仇奕森态度镇静如常,将熊振东叫住,“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个亡命客,与我根本无仇,他不过是受人出钱购买罢了,我们何苦多寻冤家!” “他和你过不去,就等于出我的挺,和我过不去嘛!”熊振东仍然气忿未平,但他身驱肥大龙钟,刺客身手矫健,任凭他放开脚步去追,也根本追不到。 仇奕森将刺刀在柏油路上拔起,细细端详一番,点首微笑说:“刺客已经留下交情啦!凭这把锋利特制的掷刀,及刺客出手的腕劲,就可以断定他是个行家,他的刀不掷向胸部,而掷向腹部以下,这分明是不打算取我的性命,只希望使我受伤见血,就可以回去向他的主使人交差了事。”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出手失灵,就肯罢手逃走?”熊振东说,“仇老弟,这就是你平日善待一般江湖朋友的好处啦!要不然,谁肯留下这份交情?我看这个主使人,除了章寡妇以外不会再有别人!” “不过,事情又有了蹊跷,投字警告刺客出现相隔不过几分钟,时间怎么样凑的这样准?难道说他们会是相通的么?那么警告的,又是谁在主使?” “别又再疑神疑鬼!”熊振东说,“投字警告的人,自然是想救你的性命,掷刀行刺的刺客,自然是想取你的性命,假如是同伙,何必做完好人充坏人?” 仇奕森脸色不改,燃着烟卷,沉思不答。 “不过,事实证明,已经有人暗算你,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刺客出现,自己的行踪宜谨慎为妙!” “投字警告的人,既不署名,又不肯露脸,这人到底和我有什么关键呢?”仇奕森仍在反覆思索。 “亏你的,现在危机四伏,还在操这个心事!好啦!差不多要天亮了,还是早点回旅馆休息吧!” “不,我拜托你的事情还没有讲完呢!” “那末到旅馆里去谈吧!” 熊振东不再征求仇奕森的同意,小心翼翼,左顾右盼,提防再有刺客出现,张臂拥着他向南环而去,晨雾渐浓,掩去他俩的背影。 第三章 满城风雨 福隆新街,这条满含诱惑性的风化街,除了给性饥渴者解决性的需要外,还是英雄好汉的聚集地,每当华灯初上家家户户大门洞开,花容玉貌、环肥燕瘦、姿纤合度、娇声细语,一列门前,供人浏览选择,明的、私的,半开门的,应有尽有,而且有些还设有小规模的番摊赌博……。也是个不夜的小天地,金钱、肉体、灵魂与泪,相替交流的场所。 白天的情形却特别两样,家家门户紧闭,良家妇女绕道而行,人迹敛少,静如死巷。 这天,时近晌午,一个鸠形鹄面的汉子在九号紧急拍门,拍得轰天价响,惊破了旖旎绮梦,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肥大的妇人出来开门。 “是那一个短命的,这样一大早就来吵人!”她边整理衣衫,睁着惺忪睡眼,向来人打量,倏然不禁惊呼失声。“啊,原来是赵大哥,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坤舅父在不在?” 独眼龙——龙坤山,在福隆新街的花丛里,是街知巷闻的众人舅父,所以赵老大就直呼他的绰号。 “你来得这样早,他还瘫着呢!赵大哥,您快请!”龙坤山的老姘头——阿银姐,边整理着衣衫头发,请赵老大进屋。 这间鸽子笼大的香巢,阴沉简陋,丸大的客厅,全是粗木家俱,一个薄板木厢房,门前帘幔低垂,一阵苍老的咳嗽自内传出。 “是那一位呀?这一大清早!” 赵老大迳自揭开门帘闯了进去,独眼龙龙坤山仍躺在床上,睁着一只迷蒙的惺忪睡眼,向来客打量,不禁赫赫失笑。 “好呀,我道是谁?原来是老烟虫,简直是太阳打西方出了,吃饱了黑饭没消化,一大早就跑来了,相信又有岔子摆到我独眼龙的头上,要不然不会赏光阿银姐的破屋子!来,来,咱们老弟兄没话不可商量的,坐下来谈谈。”这六十余岁的老干探,满嘴油腔滑调,精神奕奕,边招呼赵老大坐下,又高呼阿银姐把烟盘移出来款客。 “独眼龙!你当然会享福啦!我赵老大还不是一天到晚替人当差事,穷跑腿,穷忙!”赵老大老实不客气就往床上一靠,和独眼龙对面躺下。 “得啦,别装腔乾叫穷,谁不知道你最近又进了一批黑货,连熊振东那小子也乾捞99lib.了一个红份,我姓龙的拉不上这个交情也就算了!”龙坤山似乎猜准赵老大的突然光临,是有所企求,故意先损他一顿,然后问:“今天又在为谁跑腿啦?” “还不是为朱剑雄那笔官司!” “吓,五万。”龙坤山伸直了五个指头。“这件事情我当不了家,完全是葡斯帮办个人的份事,这家伙扳了面孔要钱就不认识人,半个钱也不肯减,托我也是‘和尚头上放青果’,冤枉花心事!” “我还不是受人之托,有路子嘛,就跑跑!”赵老大眨着鼠眼说。“我和官方的交结,也只有和你龙大哥比较有交情,可以说私话,我人情是做到了,事情有没有转弯余地,就得看天命啦!” “没有什么说的,有钱就有转弯,由十万减到五万,我已经替那小子卖尽力气啦!我又不要戴帽子从中揩油,你回去向你的委托人朱士英说罢,叫他再走路子,想办法筹足五万元,否则期限一过,他父亲能活着不进监狱也得递解出境啦!” 这时,阿银姐已经替他们把烟盘摆好。赵老大晨起过早,黑饭还没有过足瘾,也就老实不客气,挑出烟土自动打荷。 “委托我的又不是朱士英,朱士英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他施展娴熟的打荷技术,装上烟枪,才故意慢吞吞的说。 “怪事啊!不是他?又是谁?”龙坤山伸直了脖子,感到诧异,赵老大举直枪杆,对准了烟灯。“??”深深连吸了两口,吐出云雾,顿时精神百倍,霎着鼠眼,闲散地说。 “那还不是你龙大哥的死冤家活对头,专爱兴风作浪,惹闲事,打抱不平的老狐狸仇奕森!” “仇奕森……”龙坤山顿时脸色大变,狠狠地在床上捶了一拳。“这小子真的回赌城来了吗?……” “可不是吗?这小子,阴魂不散,回到赌城里来,除了报仇以外,还要管人家的闲事……” “他妈的,这小子十年牢狱的滋味还没有尝够,还要找我姓龙的碰!好的,姓龙的虽然老朽,十多年还是干这行买卖等着,就看谁的骨头硬吧!”龙坤山睁着一只独眼忿然地说。“既然这样,赵大哥!别说葡斯帮办肯顺情将就,我龙坤山也要作梗!” 赵老大不禁发声枭笑。 “龙大哥!别这么大言不惭,声势吓人,别忘记你不过是一名干探,李探长李玉亭,十年前还是仇奕森的老干部呢,多少他得顾念旧交情,卖仇奕森一个面子吧!假如你的顶头上司李探长肯出面充和事佬,你又怎样作梗呢?”赵老大慢慢摇着大腿,意带挖苦挑拨,边又挑起一粒烟泡。 “他妈的,李玉亭什么东西,他干他的探长,我做我的干探,我姓龙的出来替皇家当干探,捉盗匪,打掉了这只眼睛时,他还在娘怀里吃奶。老子就因为大字不认识一个,所以当干探就算爬到了顶。论资格和他的探长差不了上下,况且我直属葡斯帮办之下,他当探长管不了我,河井水不相犯……” “名义上探长终归是探长!”赵老大吸着烟仍不肯放松。“仇奕森旧日的大大小小干部都非常拥护他,我们活在这个乱世年头,得过且过,何必意气用事,卖他一个面子,把过去的一段,仇怨一笔勾消,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一举两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苦?” “我姓龙的就不信这个邪!”龙坤山仍然愤怒未平。 原来,过去仇奕森在声势喧赫的时候,龙坤山利用职务上之便利,也在暗设赌局,两人因为争地盘划界限的关系,发生过芥蒂。终于龙坤山有所惮忌,不敢明目张胆作正面冲突,自认吃蹩,忍气吞声让出地盘,但这种耻辱,是刻骨难忘,始终怀恨在心,要伺机报复。 “我早听说他回来了,但始终不敢相信。”龙坤山说。“他是什么时候和你碰头的?” “今天早晨,一清早就到磨房来!” “他和朱士英什么关系?”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妈的!”龙坤山又重重键捶了板床一拳。“惹起我姓龙的性子,别说我手黑心辣,老子大可以把他当盗匪干掉!” “你龙大哥,要黑着心眼宰个人,那还不是举手之劳吗?”赵老大吃吃发笑说。 “怎么啦?”龙坤山扳起脸孔。“你是仁义大哥,讲义气够交情,假如看不惯,不妨站到姓仇的一面,和我姓龙的碰,我绝对不含糊!” “哼,别小心眼!宰掉仇奕森于我何干?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龙大哥,你想要钱,还是要他的命?” 龙坤山愣住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赵老大扬起眉毛,深吸了一口大烟,才慢吞吞趋近龙坤山耳边说:“有人告诉我,仇奕森在没有入狱之先,因为发现章寡妇行色不正,所以有一笔巨额的财宝秘密藏起,假如我们能把它弄到手里,你这个干探也不必干了,我姓赵的也可以歇歇两条穷脚,点点钞票,敲敲金条,就过完这辈子!” “你的话靠得住吗?”龙坤山起了贪心。 “千真万确!”赵老大一口咬定。 “数字有多少?” “不下于香槟大赛马头奖,你我吃不尽,花不完!” “你的消息从那儿来?” “还不是那老于此道的老包打听,熊振东!”赵老大又替熊振东放空气。 “嗨!”龙坤山唾了一口痰。“这条老黄牛的话你也去听!” “但是这次是千真万确!”赵老大说。“而且这家伙也在动脑筋呢?我们假如要下手,别让人家捷足先登才好!” 倏而一阵拍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阿银姐忙出外应门。 “哟,今天简直是群英会了……”阿银姐拉开木门就嗲声嗲气怪叫。 “怎么啦?坤舅父的舅老爷比我先到了不成?”一个黑瘦、刁浮,身材矮小的汉子,拉开布帘,大模大样,钻了进来。一眼看见赵老大就是斜嘴一笑。 “唏,我道是谁?老烟虫做了晨客,简直是太阳打西方出了!” “哼!”赵老大鼠眼一瞪。“刘进自从靠拢了八字脚,把名字的尾巴多加一个‘步’字,就表示前进了!进步了!别的没学好,单就学会损人,而且不利己。” “算啦!我不是找你抬杠子来的!”刘进步扳着脸孔向赵老大瞪眼,转向龙坤山说:“龙大哥,你就发财啦,只苦了我这个小老弟,给组织吃足了排头!” “这话怎么讲?”龙坤山不解。 “钱你是收了,我们组织上的弟兄一个也放不进,和其他的黄牛客一样,打了回票,我怎样也得给一个交待!” “哦?……”龙坤山飘了赵老大一眼,心中猜疑又可能是个狡狯险恶的老烟虫捣的鬼。 赵老大不动声色,依然吹着他的横箫。藏书网 原来,共匪的阴谋工作份子,为避免惹人注意,从不采用正当手续入境,多半运用难民身份偷渡,或请黑牛带路,以淆人耳目。龙坤山吃准了刘进步这一点,论人议价收买路钱,匪党的组织恋在贪图便利,使钱过关,能进出自如,于工作进行的机密性大有关系,刘进步是赌城出名的小流氓,正好用得着做掩护人,所以就给他挂了个“连络站组长”的名衔,专事与官方人士接洽,接应往来阴谋份子出入境。刘进步和龙坤山原是拜把弟兄,所以事情进展非常顺利。唯是龙坤山在警署任职二十余年,常常倚老卖老,独吞贿款,连顶头上司葡斯帮办李探长也蒙蔽,同时人缘甚劣,同事之间没有一个人能合得来,假如他亲自出马督押放人入境,倒也无所谓,假如一旦不在场,那就保险出岔子。 赵老大倒例外,他和葡斯帮办并没有什么交往,只是走章寡妇的裙带路线,对李探长又会逢迎拍马,特别又和其他的一群警探非常熟络,所以办事比较能够顺手,而且有时还能和龙坤山捣捣蛋,熊振东的黄牛帮和龙坤山是死对头,所以反而走赵老大路线。 “他妈的,这批小子近来全不把我放在眼内!”龙坤山有苦说不出,只有自发牢骚。“好啦,刘进步,只要我姓龙的点了头,就算作了保,赶早替你弄进来就是啦!” “但是葡斯帮办向来只认钱不认人的!”赵老大话中有刺,意在挑拨。 “老烟虫!别又在煽,我姓龙的吃喝耍玩全是靠自己硬干,你走你的三角裤路线,犯不着在我面前神气……”龙坤山正好没处出气,扳起脸孔向赵老大翻脸,这一句话,撕破了赵老大脸皮直扎到心眼里去。 “咦,我又没说你什么?嘴巴里说话干净一点,别带渣滓。”赵老大圆睁鼠眼,也预备发作。 刘进步见情形不对,马上换一副脸孔,嬉皮笑脸说:“嗳,两位大哥全是自家人,干嘛的经不起玩笑,唉!只怪我不好,说错了话,就当我放了狗屁!来,来,来,打两个耳刮子!”说着就伸手左右开弓,向自己脸上“嚓,嚓”摔了两个耳光。 龙坤山和赵老大仍然扳着脸孔,背面相向,大家都不肯下气低头。 倏而,赵老大站起来,双拳一抱,向龙坤山作揖说:“龙大哥,算我话说错了,今天登门拜望原是为了跑腿,姓仇的也未必是来向你求情,不过大家全是在赌城里混,招呼是打过了,人情做到家,吃不吃得进是你龙大哥,小弟我告退啦!”说完揭开门帘,拂袖要走。 刘进步忙将他揪着:“你们俩位全像小孩,一点也激不起,还谈什么干大事的!” “他妈的,我姓赵的就不吃人倚老卖老,算我在三角裤里翻身,我们话不投机,也只有大家走着瞧!”赵老大向来得寸进尺,见龙坤山闷声不响,向肚子里咽气,就声势大作。 “好啦!你们两位难得同在这里,我今天来实在还有另一桩事呢!”刘进步做好做歹硬将赵老大留住,同时自衣袋中摸出两块铜版合拢来,“咚,咚”敲了两下。 顿时,赵老大、龙坤山三只眼睛霎霎亮,共同盯注在那两块铜版上。 “现在就看两位的大力啦!”刘进步说。 龙坤山、赵老大两人忙接过版模,细细端详一番。 “雕工粗劣,是真版吗?”龙坤山问。 “吓,”刘进步神气活现说。“货真价实,中国人民银行,香港中华书局制造,一点不假!” “嘻,刘进步果然进步了,有你的一套。”赵老大胁肩谄笑说。“怎样弄来的?” “你且别管,反正我分担的任务是交差了,这是半副,还有半副明天就可以交到。”刘进步说。“你们的进行怎样?” “工厂还不是老地方,磨房的地窖内,纸张、机器都是现成的!工人嘛,只要东风(钞票)一到就可以招来开工!”赵老大满不在意答。 “高鼻子方面怎样?”刘进步转问龙坤山。 “葡斯方面绝没有问题,只要是有钱分的玩意,他是什么都干,我向他说还不是一句话!”龙坤山鼓起一只独眼,下气向赵老大搭话。“不过,还得请赵大哥敲敲边鼓啦!” “吓!我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往三角裤里去爬爬!”赵老大气量不够,仍然向龙坤山扳着脸孔。 刘进步撞了他一把,不断地霎着眼睛示意不必芥蒂越弄越深。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啦!”他说。 “嗳!”龙坤山想起一桩事。“赵大哥说,仇奕森在未入狱前曾有一笔巨大藏款……” “你别乱扯!分明是熊振东说的!”赵老大又瞪眼。 “唉,自己人说话,何必分界限!”刘进步解释。 “仇奕森我惹不起,就等于龙大哥也惹不起一样……”赵老大在挑心火。 “狗娘养的……”龙坤山突然虎吼一声,翻身跳起,使赵老大刘进步都同时吃了一惊。99lib.但龙坤山并非对付赵老大,直向门外扑去,原来门旁有一人正在鬼鬼祟祟隔着布帘偷听三人谈话。 龙坤山冲出房门,一把将躲在门帘后偷听的汉子揪了出来。刘进步方知有人暗中偷窥,慌忙将印钞版模藏起,赵老大也拔枪应付。 “龙大哥,是我!”原来是龙坤山的助手,陈烱。 “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嘛?”龙坤山打官腔。 “……青洲木屋昨夜出了人命案子,葡斯帮办命令我找你回警署……”陈烱战战兢兢回答。 “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进房里 6765." >来告诉我吗?” “简直是不怀好心眼!”刘进步加了一句。 “大门根本没关……我刚进来,你们讲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见……”陈烱揩着汗解释。 “是自己弟兄,也就算了。”赵老大又充好人。 “什么命案!”龙坤山听说葡斯帮办召唤,也就匆匆更衣,整理自卫枪,手铐等准备,一面向陈烱发问。 “飞贼牛王七,昨夜在青洲木屋区的横巷内被仇家用斧头劈死……” “牛王七!”赵老大大声呼道。“牛王七是雷标的结拜弟兄,也正是仇奕森的死冤家……仇奕森没回来几天,就遭了毒手,这件事会不会……?” “那还用问。”龙坤山说。“仇奕森向来杀人不择日子,我们抓凶手去就是啦!” 刘进步吃吃发笑说:“你们两位吃衙门饭,那简直是满城冤死鬼,仇奕森昨晚上整夜和熊振东在一块,几时到中央赌场,几时到金门餐厅,我全清楚,那有时间去劈牛王七?” “和熊振东在一块?”赵老大刹时一惊,脸上的刀疤又隐现血红颜色。心中把牛王七遇害的事情早抛到九霄云外。只疑惑着熊振东是否会把他和章寡妇的秘密向仇奕森戳穿。“奇怪,今天早上他到磨房来的时候,绝没提及,刘进步!你的话可是真确?” 刘进步另有隐秘,自知失言了,顿时脸上一红,支吾以对:“我不过听人说说罢了!” “昨天晚上,仇奕森在中央赌场倒是真的!”陈烱插嘴说。“而且听说还敲了经理阿狗几千元的竹杠!” “是和熊振东在一起吗!”赵老大急忙问。 “当然啦,听说还是他打的圆场呢!”陈烱答。“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赌棍仇奕森,长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穿一身黑礼服,唇上一撮小须,态度非常洒脱,又显得有点威风,后来他和几个看档的吵闹起来,我的把兄弟冷如水就告诉我说,那人就是最近越狱逃出铁幕,回赌城来寻仇,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仇奕森,我才知道……”陈烱说得活灵活现,有声有色。 “好小子,你他妈的昨夜没事干又逛赌场,上次赌倾了家还不知道死活?”龙坤山以老大哥的资格向他责备。 “昨夜是冷如水请我帮忙看档……”陈烱咽着气答。 “奇怪,仇奕森今天早上为什么也没有提及?”赵老大喃喃自语,自然他又猜疑熊振东可能给他搬了是非。 “咦,”刘进步皱眉向赵老大说。“你不是说,仇奕森有一笔巨大的秘密藏款吗?干嘛的他又去敲人竹杠?” “唉,老兄,话得弄清楚,是熊振东说的,千真万确,孙子王八蛋才撒谎!”赵老大赌咒时还把五只指头一伸,弯成一只王八的样子。 “管他是真是假,我先去抓了凶犯再说!”龙坤山准备停当。 四人出了窰子,阿银姐外出买菜还没有回来,龙坤山就自动替她把门掩上。 “龙大哥,你抓凶犯时,可别忘记了这小子身上有一票香槟大跑马头彩!”赵老大说。“我们的买卖还欠东风呐!” “知道啦。” “今晚上章寡妇生日你去不去?” “当然少不了我一份。” “人情做了没有。” “嗨!挂个账,不就算了!” “吓,”刘进步说。“做人情也有挂账的,龙大哥做人简直是越来越油条了。” 龙坤山和陈烱去干公事,跳上一架街车,就走了,赵老大和刘进步还有没谈完的生意经,照例,他们又向茶馆行去。 第四章 龙潭虎穴 这是章寡妇生日的宴会。 西望洋那间红砖建造的古老大厦,未及晌午,门前已打扫得粒尘不染,男女佣工,出出进进,忙得不可开交,屋内已布置得富丽堂皇,大事铺张,仿如皇宫大宴,章寡妇还亲自督导,指挥着男女佣人做事,大厅与内厅打通,临时架起一个小音乐台,预备给有舞兴的客人,作跳舞厅,小客厅划为扑克赌局,走廊是鸡尾酒长桌,摆满各色酒肴及水果,末端空着几张台桌,是给赌兴浓厚的朋友们,赌番摊或牌九之用,真是井井有条,绝不使任何客人会感到寂寞或孤单的。 随着屋内的忙碌,许多亲友还趁着这时送来各种名贵礼物,叶小菁也来了,抱着一巨束鲜花,他惊讶着这个生平从未见过的豪华宴会场面,连花园外也满悬灯笼汽球,客人们假如嫌屋内空气混浊,还可以在园外走走。 “在这个宴会中,我们当众宣布我们的订婚消息,那么客人们还会感觉到更惊奇呢!”章寡妇吻着叶小菁说。 入夜,大厦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单只汽车,衔头接尾就足排有整条马路长,灯光灿烂,屋内已拥满了各式客人,三教九流,身份悬殊,有最高贵的绅士淑女,也有最低卑的地痞流氓……。 这时音乐台已开始奏着乐曲,许多爱舞的客人已翩翩起舞,鸡尾酒桌前,觥筹交错,牌九番摊也开了档。小客厅内,章寡妇、李探长、叶小菁、葡斯帮办,及几个较有身份的名流在赌着扑克。 倏而,大门外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没有请帖,咬着一根象牙烟嘴,手中翻弄着一双白纱手套,散闲地,轻吐着烟雾,踱上石阶,傲视阔步,旁若无人,连把守在厅门口迎迓客人的佣仆也不正视一眼。 厅内,正闹哄哄的,宾客当不少于三百人以下,赌与舞的兴致正浓,有些正趁机在大发其洋财呢。佣仆们在移动着台桌,预备酒席的开始,来人在入口处停步,伸手取下象牙烟嘴,点指轻弹去烟灰,两眼炯炯闪烁,不断四下扫射,正在找寻他的目标。 这时,小客厅内的“沙蟹”赌局已进入紧张阶段,叶小菁以“A8”两对的牌面和葡斯帮“同花”的牌面互相火拚,倏然,女佣翠英慌慌张张穿了进来,附耳向章寡妇讲了几句话,章寡妇脸色大变,抬头一看,果然就看见她的死冤家活对头仇奕森正站在大厅进口处,东张西望,显然不怀好意,她强镇静,躬身礼貌地向在座客人道歉一番,然后移座离去,叶小菁正凝神贯注在他的牌局上,没注意到。 章寡妇穿过人丛,直冲到仇奕森跟前,装上一副笑容。 “仇先生,欢迎欢迎。” “客气,客气,”仇奕森礼貌地答。 章寡妇一把将仇奕森强拖到落地长窗出走廊较为僻静的地点。一面还不断与熟悉的客人们笑脸作礼。然后轻声向仇奕森狠狠发问。 “你来干什么?” “来向你道贺哇。” “我又没请你!”她瞪着眼。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仇奕森侧着头,故意打趣。“请你大声一点好吗?”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请你!”章寡妇怒气填胸,但仍不敢高声。 “哦,寡妇!这是我的家!”仇奕森狡狯散闲地答。“家里有喜庆事,照例也得回来招呼客人呀!你说对不对?” 章寡妇激愤得全身抖颤,碍在宾客满堂,不能发作。气往肚咽,呐呐不能发言。 “唉,往事不堪回首,记得我和你结婚时,排场的铺张,也不下于今日之伟大,唉,不过挥霍的这些孽障钱,全是我抹煞天良,作奸犯科得来的,任凭骄奢淫佚,安富尊荣,到头来,多少还是要遭受一点报应!比如说,我成为一个囚徒,你成为一个寡妇,就可能是天理报应!”仇奕森语气温和,话中带刺,轻描淡写地说。 章寡妇恼羞成怒,再也忍耐不住,咬牙切齿,低声咆哮说:“我不会一辈子做寡妇,我可以马上结婚给你看!” “哈,”仇奕森冷然一笑。“寡妇,别忘记了你额上的皱纹,有人在追求你!是吗?他们不过追求你的孽障钱罢了!” “哼!追求我的人,绝不会是个奸鄙诈骗的赌棍,无恶不为,杀人不眨眼的盗匪。最低限度比你年轻貌美,懂得爱情,不会在金钱上打滚……” “啊!”仇奕森点着头,啧着嘴。“看不出,你倒结交了好运啦!嗯,我们走着瞧吧!寡妇!”仇奕森说完,就撇下了章寡妇,迳自向厅内行了进去。 章寡妇慌忙追在后面。又装上笑容和客人们周旋,一面又低声向仇奕森警告。 “你敢捣乱,这里全是我圈子内的人!别自己找死!” “嗯!”仇奕森披嘴一笑,没理睬她的警告,这时,他已发现小客厅内,李探长等一伙人的“沙蟹”赌局,便阔步昂昂,穿过舞池,向小客厅大步跨了进去! “啊,各位全早到啦!允许我参加你们的牌局吗?”他表现得非常热络,礼貌地向众人作礼。 “啊,是仇老弟,欢迎,欢迎。”李探长发现仇奕森突然光临,用意难测,一方面又看见章寡妇脸色不正,牢跟在后面投眼示意,就强镇静着,站起来表示欢迎,一方面还替他向各人介绍。 叶小菁看见仇奕森就记起昨日在客厅中凌辱他的爱人的江湖大盗,正如仇人见面,怒目相视,章寡妇忙在他的身旁坐下,挽着他的臂膀,状甚亲热,实际上是抑制他的怒火。 “啊,原来你就是葡斯帮办呢!”仇奕森指着葡斯帮办说。“以五万元的勒索,换取一条人命,似乎太辣手一点!”他当着众人向葡斯嘲笑。 章寡妇、李探长、叶小菁都同时暗吃一惊,互相瞪眼,好在葡斯帮办并不十分懂中国话,还以为仇奕森在向他讲客套话呢,频频点头而笑。 仇奕森不再征求大家同意,大模大样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并掏出一叠近约万元的葡币,意在参加他们的赌局。 刚好轮到葡斯发牌,这一桌人之中,只有章寡妇和李探长两人知道仇奕森是大赌棍,李探长早有戒心,见机而行,看情形不对就闭牌不赌。 章寡妇和叶小菁是合伙一份。叶小菁视仇奕森正如眼中钉,在高朋满座中不能动武,就恨不得在牌桌上拚个你死我活泄恨,章寡妇在旁有苦说不出,任凭怎样示意,叶小菁仍是找着仇奕森做对象,真是自寻死路呢! 两三副牌下来,仇奕森岸然不动,赌得非常平和,轮到李探长发牌,由仇奕森“签字”时,可就出了花样,第三张牌发出,叶小菁是一对“Q”,仇奕森什么也没有,一只“K”,一只“2”。 叶小菁掷下一百元说:“有谁来没有?” “太少!”仇奕森挑逗说。“否则我来!” 叶小菁怒火上冲,立即添掷四百,章寡妇向他瞪眼也阻止不了,这一来,其他几家的牌都闭上了。仇奕森倒是毫无考虑,独自跟上。 第四张牌发出,叶小菁得到一只“10”仇奕森就得到一对“K”。 仇奕森吃吃发笑说:“情场得意,赌场必失意!年轻的朋友,我劝你算了!” 叶小菁无名火高三丈。说:“少废话,多少?” “PASS!”仇奕森豪不在意说。“听说你快要和章小姐订婚了是吗?” “照你看!”叶小菁指着仇奕森的一叠钞票说。原来他的底牌也是一只“Q”所以胸有成竹。章寡妇偷偷伸手捏着他的大腿,也绝不理会。 “唔,”仇奕森啧着嘴,摇头叹息。“我这一叠钞票足有九千多呢,唉,也好,买最后一张牌,就当如试探情场和赌场上的运气如何?”说着散闲地将所有的钞票往桌子中央一推。 叶小菁自然也不示弱,将全部筹码钱钞推出,李探长马上发派最后一张暗牌,叶小菁的情绪非常紧张,手也有点抖颤,他得到的是一张“4”。仇奕森态度安闲,吸着烟,静待叶小菁将牌摊开,才慢吞吞将牌揭开,是一张“K”,已成“K2”两对的牌面。 “怎么样?年轻人,你输了吧!”仇奕森说。 “哼!”小菁怒而冷笑。扬手将底牌一揭。说!“三只‘Q’!阁下如何?” “三只Q?”仇奕森故意惊呼。继而又啧着嘴说。“小朋友,你未免太相信女人了!”说时,向章寡妇飘了一眼,伸手将自己底牌摊开。是一只“2”,共是三只“2”两只“K”。 “2Full House!”他俏皮说。“怎么样?我说,情场得意赌场必失意,这句话没错吧?” 叶小菁顿时气恼的脸色苍白,全身抖索,但牌是输了,莫可奈何,眼睛瞪看着仇奕森带着奚落笑意,傲气凌人,双手一圈,把整堆钞票抹到自己跟前,慢慢点着,那种狂妄得意的态度,实在使人忍无可忍。 “李大探长,是你发的牌,应该分你的红呢!”仇奕森说着,就点了一千元现钞,抛到李探长跟前。继而,又拾起了那三只“Q”自言自语说。“唉!Q!皇后,女人祸水!还是干脆叫‘皮蛋’多好!”说时,又飘了章寡妇一眼。 这种冷嘲热讽,叶小菁再也忍受不住,霍然站起来,紧捏拳头,高声吼叫说: “赌钱胜负不足介意,何必尽挖苦人?” 仇奕森扬起眉毛,仍然安若无事,心平气静说:“年轻人,何必暴躁,我并没有挖苦你,我说这副牌全是‘皮蛋’惹的祸罢了!” 叶小菁再要争闹时,章寡妇已强把他扯开说: “小菁,今天是我做高兴事,别和别人闹事,你手气不好,别赌了,我们到花园走走,吸点清鲜空气……” 叶小菁气忿未平,但对章寡妇的劝息却不能不依,向仇奕森狠毒瞪了两眼,携着章寡妇的手,并肩细语离开了小客厅,他俩亲昵缠绵的状态,羡煞了多少单身男女,只有仇奕森却例外。 自然,章寡妇离去,仇奕森也就没心情赌下去,敷衍了两副牌,就托故道歉离座。 大厅外,喧烦嚣闹,更增添了他烦重的心情,这些,与十年前笙歌达旦的场面没有两样,往事如潮,沧桑旧恨在心头重映,恁是铁石好汉,也奈不住泪往肚流。 捧着满斟烈酒托盘的流动女佣,发现孤立静寂的客人,照例上前递酒,仇奕森豪畅连灌两杯下肚,穿过正在赌得轰烈的牌九赌摊,落地长窗之前,外望是一轮皓月当空,浮云掩掩,风吹树影摇舞,这些,与室内的气氛完全两样,令人神往,仇奕森推窗跨出走廊,倚伏在洁净的大理石栏杆旁,燃烟默立,那些新布置的灯笼彩球,夹着昏暗灯光,在树丛中隐现,树影婆娑,满现诗情画意,驱除了人间一切烦恼。 倏然,在灯火昏馍映影中,发现一对黑影在树影花圃中嬉笑追逐,一男一女,正如与世无关的少年情侣们,只有爱河浴身就是人间的幸福。 仇奕森叹了口气,他憧憬出,当他购买这所大厦时,和章寡妇正在热恋,也常常在花园中嬉笑追逐,那时,谁又会料想得到,她竟是狠着心肠,将他陷害出卖。而蒙受了十年冤狱呢?现在旧地重游,已面目全非了。 “唉,这个世界变得?99lib?太快了!”他感叹。 “你坏,我不来!”女的娇嗔叫嚷,仍在闪躲逃跑。 仇奕森刹时怒目圆睁,原来,他听出这正是章寡妇的声音。 “噢!”叶小菁在后面追着,突然绊跌一交,摔在地上。“啊哟!好痛!”他呼叫。 “怎么啦?摔痛了么?”章寡妇停步转身,慢慢行了过去,亲切地说。“好!谁叫你坏!”还俯下身去,替他检查伤势。 叶小菁忽然跃起,伸臂将她紧紧搂着。“哈,你上当了吧!” “哼,坏东西!”章寡妇吃吃发笑。 两个黑影逐渐搂结成一团,倒卧在草坪上,热烈接吻。 “曼莉,我爱你!” “不变的心,永远的爱……”章寡妇娇媚地说。 “永远爱你……” 一阵温声细语过后,他俩又热吻着。 “小菁,待会儿,我们在酒席上,当众宣布我们的婚事,你猜后果会怎样?”章寡妇问。 叶小菁迟疑了一会,慢吞吞地答。“那不消说。追求你的几个老家伙,除了失望以外——还要吃醋!” “噢,你坏!” 于是,他们又开始追逐,这次是相反的,女的在向男的追奔。 仇奕森眼中冒出妒恨的火花,他简直不能忍受。凭什么自己苦苦耕耘下来的心血收获要给人家去享受,自己费去无算精力、金钱,家庭破碎,所弄来的女人,给人打情骂俏! “吓,婚事?寡妇,你想得太容易了!”仇奕森狠毒地说,两眼渐渐阴森拢合露出凶狠、毒辣、仇怨之光芒。 蓦然,一阵欢腾哄笑之声,自窗内传出,冲破了他紊乱,觅寻毒策的思潮。 “天八头,至尊尾,无头通煞!” 这个沙哑的嗓音非常熟悉,仇奕森心头一颤。 “莫非是这只老鬼?嗯!真是冤家路窄了!” 他无心再窥看章寡妇和叶小菁的肉麻缠绵状态,重返厅内,寻着声潮走,在廊末端,正有一 5927." >大堆人围拢着在热烈赌博。 “朋友们!要下注的快下,举手不来钱,下好就问骰了……”又是那熟悉沙哑的声音自人丛中发出。 仇奕森衔着烟卷,插身挤到人团之中,抬眼一看,这是一档牌九赌博,当庄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死冤家活对头独眼龙,龙坤山呢!这六十余岁的老妖怪,风采与十余年前没有两样,秃亮的头顶,满绕着霜花发脚,一脸皮横肉,睁着一只怪眼,正扬手拾起桌上的两颗骰子,高举咕碌咕碌摇了几摇,拉着沙哑的嗓门说: “下好啦,举手不来钱!问骰了……” “先生,慢着!”站在天门的一位女郎突然发声向龙坤山说话。“我……我带来的现款全输光了,我这一只钻戒,可以暂时押一押吗?”女郎说话的声音十分娇脆,惹人注目,同时她还羞人答答,扬起纤纤玉手,将食指上的一只光彩夺目的钻戒退了下来。 龙坤山并不言语,接过钻戒,移近灯光瞄了两瞄。“要押多少?”他问。 “三千元,行吗?”女郎问。 龙坤山就将钻戒交到身旁看档的助手陈烱,吩咐说:“好吧,就借给她三千吧!看在她输了不少!” 陈烱将钻戒贴身藏起,他的眼前堆满了大堆钱钞,显然是今晚发了洋财。他如数点了三千元递交给女郎。 “要下快下,下多少!”龙坤山在等女郎下注。 “一千!”女郎答,就把钻戒押款抛下了三分之一。 女郎的豪赌而脸不改容,引起在旁的赌客们窃窃私议,但相反地有几个年轻急色的小哥儿们,为着女郎豪爽、美貌,而引起他们要将自己表现得更是英雄,忘记了宗祠、身家、姓氏,倾尽所有,忘形下注。甚至于连性命也可以押到桌子上。 “好,问骰了!”龙坤山又扬手捏拳把骰子咕碌咕碌摇了两下,顺手往桌上一掷“六点顺……” 四只手,分检去十六只骨牌,赌客们的情绪非常紧张,聚精会神注意在投注的一门牌上,窃窃议论,四只牌,理应怎样相配,才能赢得庄家。 趁在这时,仇奕森偷偷打量了女郎一番。那圆圆的芙蓉面,衬配了乌黑秀发,柳眉黛眼,朱唇皓齿,穿一件鲜红的旗袍,金线滚边,风姿绰约,年龄约在二十岁上下,长得玲珑窈窕,仪态万千,仿如大家闰秀,看样子,绝对不会是败家女郎或女赌徒的。 “各位摆好了吗?”龙坤山问。“我开牌啦!” 赌客们静寂无声,就表示牌已经配好,分头二两道安放在桌面,龙坤山将右掌摊直,四只骨牌背着安置在掌上,翻手“拍!”的一声,四只牌摊开,吓,这一副牌可又惊人了,一对地牌,一只天,一只杂九,毫无疑问,自然是天九头,地对尾,赌客们都摇头相顾失色,女郎惨笑,庄家又通煞了。 “唉,庄家的手气太红了!”输得精光的客人擦着热汗,叹息离去。 仇奕森皱着眉宇,两眼炯炯露光。“哼,老妖怪,数十年来,还是这套老手法。”他暗自说。 “有赌未为输,朋友,再来!再来!”陈烱点数着吃进的钱钞,一面安慰赌客们继续努力翻本。 “啊!老先生,你的手杖很漂亮呢!”仇奕森突然发现一个年高的赌客,握着一根蛇皮手杖,就上前搭讪。 “噢,那里,旧东西,朋友自台湾带回来送给我的!”老绅士答。 “可以借给我看一看吗?”仇奕森礼貌地要求。 “当然。”老绅士对这位陌生朋友感到诧异,但也礼貌地把拐杖递了过去。 “各位,下好啦!”等二副牌开始,龙坤山又拉着沙哑的喉咙叫问。“好!举手不来钱!”他举手捏拳,咕碌咕碌把骰子摇了两摇,使劲往桌上一掷。 正当骰子要落下桌面的一刹那间,仇奕森突然挤进人丛,扬手“霍!”的一声,手杖带过风响,如闪电般,打到龙坤山手上。 龙坤山受到意外侵袭。“啊哟!”一声惨叫,四颗骰子咕碌自手中落下来。 龙坤山发觉骗局败露,还未及查看是什么人砸他的台,就慌忙抢着捡拾桌上落下的四颗骰子,张嘴就要往肚子里吞,这是骗徒的吞赃灭迹法,但仇奕森的手杖可不留情,“霍霍”连着两下敲在龙坤山手上,使他无法抢到骰子,四围在座的赌客们有许多还不知内里,还以为有人向龙坤山寻仇故意捣蛋,但有些稍有赌局见识的客人已发现这是一个骗局,顿时秩序大乱。 “啊,骗子,骗子……” “赌假骰……” “揍他,打他,骗子……” “真岂有此理,摆骗局摆到章小姐家里来了……” 一阵愤怒叫喊,羣情汹涌,龙坤山狼狈万状,他的助手陈烱在旁,看见情形不对,想溜也溜不掉,有许多客人已经扑上来要将他俩殴打,陈烱迫不得已,怒吼一声狠狠拔出手枪,但仇奕森比他眼快,霍然跃起,扬起手杖,一杖鞭了下去,正打在他腕上。陈烱“唉哎!”一声惨叫,手枪脱手落地,仇奕森再伸直了手杖,刺到他的喉管上,使劲一推,直把陈烱迫得靠到墙边。 “想活着!就别动!”仇奕森说。 陈烱已如待死罪囚,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这时,龙坤山惊魂甫定,羞惭抬头,发现这坍他台的人正是那忙了一整天,四下搜捕的杀人疑犯仇奕森,不禁愤懑交加,怒火上冲。 “吓,杀人凶犯,你自己送死来了!那里走?”龙坤山老羞成怒,无以解嘲,只有壮着颜脸,拔出手铐。以死相拚,向仇奕森扑去。 “哼!无赖骗徒,居然还敢含血喷人!好的!”仇奕森高举手杖狠狠的指着龙坤山说。“你敢越雷池一步,我的手杖可不留情,准敲碎你的脑袋!” 龙坤山顿时又畏缩不敢上前,但仍大擂大跳高声叫喊,争取客人们的同情。“各位,这个人就是十年前杀人不眨眼的大毒贩仇奕森,最近越狱逃亡……昨夜青洲木屋区的杀案就是他干的……” 仇奕森毫不在意,频频颔首而笑。客人们都以怀疑的眼光,向这文质彬彬,衣饰华丽的绅士打量,他那里会像一个杀人的凶犯呢?自然,龙坤山的话,是不容易获得同情的。 这时,大厅上所有的客人都已经知道走廊上出了事,一窝蜂涌来看热闹,乐台上的音乐也停止了,李探长葡斯帮办都赶着上来查看,赵老大也撇下他的番摊赌博…… 陈烱的把兄弟冷如水看见陈烱有厄难,忙招集他所认识的人马预备随时动武。岂料在这种局面,谁都是扶盛不扶衰,谁肯去为这两个被捉的骗子出头呢? 章寡妇和叶小菁也闻风赶忙自花园回来,当她发现捣乱闹事的又是那阴魂不散的死冤家仇奕森时,不禁气恼得全身颤抖,几乎眩昏在地。 仇奕森正闲散地说:“独眼龙,你的话说完了没有?客人们都等着解决你的问题呢!” 这一句话,顿时又引起赌客们蠢蠢欲动,预备给龙坤山陈烱两人施以拳脚。 倏而,赵老大和刘进步高举两手,向所有的客人嚷叫说:“朋友们,大家全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仇老弟,这又何苦呢?”赵老大贴近仇奕森身旁低声说:“光棍不挡财路,何苦找这个冤家……” 李探长虽然痛恶龙坤山的为人,但也帮着上前向仇奕森劝息。冷如水看风摆舵,故意装着向龙坤山劝息,这样才把一个将要大打出手的场面略为缓和。 仇奕森故意和龙坤山留难,全不理他人的劝解,向四围的客人们呼唤说:“朋友们,事情好解决,他们所赢的钱,全在桌子上,诸位那一个输了多少,自己去拿吧!” 客人中,什么身份的人样全有,仇奕森话未讲完,早有人蜂涌抢到桌前,这个说:“我输了两千!”那个说:“输了八百!”甚致于有些根本连赌也没赌过的人也跟着上前争夺,也不知道谁是谁非,七手八脚,一霎眼间,钱已抢夺得精光。 “怎么啦?一个钱也没有了?我输了一万二……” “他妈的,老子输了五千六……” “揍他……” 除了自己加大数目的,还有些平素和龙坤山有旧隙的无赖之徒,都趁机煽动,预备扩大闹事。由此,仇奕森更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章寡妇虽然是主人,也压制不住,李探长看见情形不对,只有动用官方的力量招来几名警探将众人镇压。 龙坤山和陈烱两人真如待死罪囚,敢怒而不敢言,垂首静待处决。葡斯帮办还不明内里,拉着叶小菁问长问短。叶小菁本来就和龙坤山不对劲。原原本本按照事实翻译,葡斯帮办勃然大怒,对龙坤山这种明目张胆,利用职权,赌骗劣行,恨不得当着众人给他一顿殴打泄恨,但章寡妇极力将他按着。 最后,还是由李探长挺胸脯出面做和事佬,答应所有的赌客,将输款集中登记,由他负责迫使龙坤山限期交还,这一登记,龙坤山可就惨了,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只要高兴拿钱的,都上前开数,这个三百,那个一千,这个五百,那个千八……总共结算下来,是六万余元,实际上,整个台面的赌款也不过三万余元,而且所有的款项,连龙坤山的本钱在内,刚才早被客人们抢个干净,但在目前的处境,又不由得你不认账,龙坤山对仇奕森的愤恨,更是刻骨铭髓,恨不得剥皮煎骨报复。 仇奕森缄默地毫无表示,不时向章寡妇投冷眼,静待李探长将事情解决。 “老先生,谢谢你的台湾手杖!”他礼貌地将手杖交还给老绅士,然后俯身?拾起脚下踏着陈烱所落下的左轮手枪。摔开弹轮。“是实弹呢!”他说。将子弹全部倾出,交还给陈烱,又拉开了陈烱衣袋,掏出那颗晶莹光彩夺目的钻戒,回首觅寻那楚楚动人的女郎。她正瑟缩地站在老远的一隅,似乎惊怕这种动蛮的场面。仇奕森颔首微笑,傲然行了过去。 “唔?”仇奕森突然止步,暗自惊呼,原来,他的手捏在钻戒上,发觉有点异样,擦过身旁的台灯,借着灯光偷偷瞄了一眼,哼,这那里是什么名贵钻戒呢?只不过是颗不值半个铜钱的玻璃戒子罢了!事情又有了蹊跷。 “难道说,在短短的一刹那间,陈烱已经‘偷天换日’施以手脚,把钻戒换走了么?”仇奕森想,他回首向陈烱盯了一眼。“不可能,他们怎会预先知道有人要押钻戒,而把玻璃赝货预备好……” 女郎带着恐惧的眼光,仍在向他怔怔投视。仇奕森疑团莫释,只有装着若无其事,继续向女郎行了过去。 “小姐,这是你的钻戒么?”他问。故意把钻戒递得很高,让女郎识认。 “唔……”女郎羞惭地点着头,“谢谢你……”她瑟缩地举起纤手,接过钻戒,并不套回在指上,很快启开手提包,把钻戒投到里面,扣上,才喘了口气。 “你认清楚了吗?” “唔……”她再次点头。态度不安。 仇奕森脸色很柔和,两眼炯炯爠烁,事情更是怪诞了,龙坤山在黑社会里混了一辈子,什么黑心辣手,欺诈盗骗的事情全干过,难道说连一只钻戒的真伪也分辨不出,而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蒙骗,这简直是令人不可置信的事。 倏然,章寡妇出现在他的背后,伸手在他肩头上一拍。 “仇先生,我可以和你谈两句话吗?”她的笑容非常勉强。 “当然可以,美丽的章曼莉小姐!”仇奕森礼貌的回答。回头又向女郎说:“你的赌博也应该停止了!”然后,他故意撑开臂胳,让章寡妇挽着。 “我知道你又需要我出到走廊外面,在那僻静无人的地方才能够谈我们俩人的事!对吗?”仇奕森边行边取笑说。 “你很敏感!”章寡妇咬牙切齿狠声答。 这时,仇奕森已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路过处,颇惹人注目,他还频频点首,笑脸向人作礼,章寡妇莫可奈何,直气得七窍生烟。 出到走廊外,章寡妇并不停步,拉着仇奕森落下石阶,直向花园僻静处行走。仇奕森步步提防,恐怕章寡妇暗中有打手埋伏,不过他身上有着一管短枪,同时,章寡妇近在身旁,危险时可以掳作肉盾,所以也就处之泰然了。 “现在,捣乱你也捣过了,你再愿意提出任何条件我都乐意接受,可是要请你马上离去。”章寡妇止步说。 “捣乱?”仇奕森说。“我并没有捣乱!我仇奕森一生嫉恶如仇你是知道的!我揭发独眼龙的骗局,完全是为了你的体面,试想在你的生辰宴会中有人行骗,该是多么丢人的事啊,要不然,客人们会以为你在从中分赃图利呢!” “谢谢你的好意,我问的是条件!”章寡妇说。 “条件?”仇奕森故意抬头想了半晌,“条件倒是有!可不是我的事,”他摸出记事簿翻阅。“哦,对了,朱剑雄,河边新街九华金号劫案的主犯,你总还记得这件事吧!真冤枉,主犯分明是黑单帮阿哥头陈六记的把弟子方子璜做的,葡斯帮办勒索朱剑雄的儿子五万元,才肯交保放人……噢,五万元是个大数目呢?我姓仇的又免不了出来打抱不平管闲事,凭你和葡斯帮办平素的交情,相信也只是一句话,不费分文,朱剑雄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当条件也好,当你自己本身积阴德修来世也好,反正我把朱剑雄的生命交到你手里了……” “嗯,还有其他条件么?”章寡妇问。 仇奕森慢吞吞燃着烟卷又仰首默想了半晌。“条件?好像想不起来了!” “那么,请你马上离去!” “离去?叫我离到那儿去?”仇奕森吃吃发笑,倏而脸色一沉。“说条件是赏你的脸!我高兴来时,就来!我高兴什么时候走,就走!这是我的家,你忘记吗?你管不着呢!” “你走不走?”章寡妇怒吼。 “没到高兴的时候!”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章寡妇蓦然躬身,掠起她的晚装旗袍。露出纤长丰腴的大腿,在她的玻丝袜的腕口上,插有一支银色小手枪,她霍然拔出来向仇奕森瞄准。高声吼叫说:“你走不走?” 仇奕森安若无睹,镇静如常,皱起眉宇嗤然发笑说:“还是那支白金小手枪,我在新加坡买的!” “这一次可是实弹的!”章寡妇说。“死与离开这里,两条路,任由你选择!” 仇奕森缄默半晌,披嘴笑着说:“我仇奕森向来杀人不眨眼,可是现在洗手改邪归正,不愿意杀人了!想不到给你学会了这一套——那么,我就选择死吧!” 章寡妇扣着枪机,气恼得全身抖索,但她没敢扣下去。 “不过,我相信你不敢杀我……”仇奕森说得很俏皮。 “你走不走?”她高声吼问。 “因为,宾客满堂,他们全可做证人,你当然不愿意做一个凶手,而且他们查出死者我,是你的丈夫时,还是谋杀亲夫之罪,这是一则。”仇奕森说。“我刚才才揭发独眼龙的骗局,你现在就杀死我,显然是你和独眼龙串同行骗,坐地分赃,因为骗局败露,含仇杀人泄恨,这是二则。你的小情人叶小菁,脾气虽然暴燥,但仍是个念过书的善良人,他总不会和一个女凶犯继续谈恋爱吧?这是三则……” “你别说下去了……”章寡妇抖索得厉害,但绐终没有勇气扣扳枪机。 这时,叶小菁已经在花园内四下觅章寡妇,老远在呼叫她的名字。 “好吧,我的话已经说完。来者不怕,怕者不来,就算我自寻死路吧!”仇奕森说。“这里风很冷,屋子内的酒席相信已经开始了,我还要和很多朋友乾杯呢!我得进去了……哦,对了,你假如高兴做凶手,就请放枪吧。不过请待我转过头去,射击我的后脑袋。因为前面——我的脸皮很厚,可能刀枪不入,寡妇!”仇奕森说完,礼貌地一鞠躬,双手插在裤袋里,吹着口哨,洋洋自得,轻松离去。 忽然,他又停步转过身来说:“啊!可别忘记了朱剑雄的事,就当为是条件吧!” 章寡妇激颤得珠泪双流,她的枪伸直瞄准了仇奕森的脑袋,但扣着枪机的指头可软着不听支配,无论怎样鼓足勇气,也始终没敢扣下去,反而渐渐地,手也瘫软下来,眼睁睁看着仇奕森远去,她再次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开始悲怆痛泣。 仇奕森越过花圃,刚巧和叶小菁撞个满怀。 “噢,对不起……”仇奕森道歉。“你找谁?在找章小姐吗?” “嗯……”仇人见面,叶小菁脸色一沉。 “她正在凉亭下,一个人,很寂寞呢!我怕着凉伤风,不高兴和她谈了,你去吧!” 叶小菁乍听之下,也来不及和仇奕森答话,就匆匆赶了过去,仇奕森妒恨交加,阴楚披嘴冷笑,慢步跨上石阶,忽然,在大门旁平阶的黑暗处;有着一个人影在蠕动,仇奕森洞悉章寡妇的性格为人,单枪匹马闯身在她的宴会中,真如置身虎穴龙潭,可能阴谋密布,四下草木皆兵,不得不谨慎提防,这时,他故意停下脚步,胸脯上挂着的实弹短枪仍在,他摸出烟匣,擦亮打火机,燃烟的时候,借着打火机的亮光,偷偷向黑暗处投了一眼。吓,在黑暗中躲着的竟是个女郎呢,而且仇奕森的目光锐利,已看出就是以假钻戒押注的红衣女郎。 仇奕森起了疑豫,她独个儿躲在黑暗中干什么呢?在等谁吗? 只见女郎惴惴不安,两眼霎霎地,满露了忧郁与恐惧。 “先生,先生……”她突然向仇奕森低声呼叫,还张惶地左顾右盼。闪闪缩缩似乎怕被他人发觉。 “有什么事吗?”仇奕森满腹疑团,行近去。 “我……我想和你讲几句话,可以吗?……” “哦,你可是想解释那只假钻戒?”仇奕森说话向来不留情。 “不,不……我,我……”女郎形色非常紧张,摇着头,欲言又止,两眼不住左右张望。 突然,窗前有个人影闪了一闪,女郎惊惶地又缩身躲回在黑暗的墙角里。 “有我在这里,你还怕谁吗?来,别怕,有话尽管说。”仇奕森伸手将女郎拉了出来,鼓励她的勇气。 “不……不……很危险……”女郎战战兢兢,情绪非常凌乱,显然她是处在一个恶劣的环境。 “你需要我的帮助吗?”仇奕森点破她的企图。 女郎不安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仇奕森挽着女郎,走向石回廊的末端,这里离大门较远,就算有人闯过来也可以预先发现。 “你叫什么名字?”仇奕森问。 “梅嘉慧。” “嗯,那么现在你可以说你需要说的事情了!” “先生,恕我已经打听过您的姓名,您叫做仇奕森……”梅嘉慧仍吞吞吐吐地,不时向大门出口处张望。“……你是个英雄人物……。” “不,你应该说是一个:赌徒、恶棍、毒贩、越狱囚徒!” “不,你的性格我清楚,嫉恶如仇,专爱打抱不平,锄强扶弱,敢作敢为……”梅嘉慧又向大门口投了一眼。 “你不必顾忌任何人!有话尽管说下去!”仇奕森两眼灼灼地,百思莫解,不明了女郎用意。 “我是一个弱女子……我想……除了您,没有人能够帮助我……解救我的危局……。” “说下去!”仇奕森催促。 “噢,不好,有人来了!”梅嘉慧突然惊呼。 仇奕森回头,只见那赤色走狗刘进步已出现在他的背后。 “哈,仇大哥,我找得你好苦哇,原来你在这儿躲着呢!”刘进步嘻皮笑脸说。 仇奕森再回过身来,梅嘉慧已经失去踪向。 “刚才那位女郎是谁?长得怪逗人爱的!”刘进步挤眉弄眼说。 仇奕森没理会,似乎根本没把刘进步看在眼内,举头四下探望,只见花园中有一缕黑影,绕过花圃,转由侧门,回返客厅去了。 “我真不该打搅你们的幽会!”刘进步自说自话。“唉,十多年了,想不到仇大哥你还是这般的风流潇洒。” “嗯!”仇奕森突然回过身来。沉着脸孔说。“我的风流不羁,用的是真情,与你们伪装‘前进’‘进步’不同!” 刘进步被扯破脸孔,刹然怒目圆睁,仇奕森霎时也挺起胸脯,沉着脸孔,昂然摆开一个不可侵犯的姿势。这种姿态,不由得又使刘进步回复常态,耸肩谄媚而笑。 “仇大哥不必动怒,我来找你,不过是为了解说龙坤山的事情,冤仇宜解不宜结,你和龙坤山十多年前的芥蒂,早就可以一笔勾消啦!何苦仇恨越结越深……” “哼!”仇奕森以大拇指指着胸脯说。“我姓仇得本来就没有意思找他寻仇,不过这条老家伙,仗势凌人,以为我羁狱阔别赌城十余年,势力尽失,今日脱狱归来,也只是光杆一条,蓄意打落水狗,他在外面乱放空气,说青洲木屋区飞贼牛王七的命案是我干的,硬指我是凶手,还口口声声说要抓我归案,这分明是含血喷人,今天我所以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仍然是不好惹的!再者,他以后也不敢逮捕我,因为我拆破他的赌局,每个客人都可以作证明,他公报私仇,含仇诬赖好人!” “唉,龙坤山的嘴巴向来是胡说八道的,大人不见小人过,宰相肚里好撑船,你何苦和这种没知识的人闹意气,光棍不挡财路,今晚上的事情,凡是同路人多少要给你一个批评吧!”刘进步说。 “嗯,你确实的是大有进步了!说话都带上了尾巴!” “唉,识时务为俊杰,假如我刘进步不看风摆舵,还能混得今天么?老仇,我看你也不必固执了,我今天来,就是和你和龙坤山做鲁仲连来的。” “不必!”仇奕森说。“独眼龙有什么好耍的叫他尽管耍过来,我姓仇的绝不含糊!” “唉,这又何必?”刘进步仍继续说下去。“我现在有一宗大买卖,正需要你和龙坤山帮忙……就是这个玩意……”他将双手合着,上下摇了两摇,暗示机器印钞的样子。 仇奕森嗤之以鼻,没有回答。 刘进步忙趋近他的耳旁说:“印的是人民币,在赌城根本没有人理会,版模是香港中华印书馆弄出来的真货。凭我在组织里的活动能力,销路根本不成问题,而且不会出毛病,高鼻子方面嘛,有龙坤山和赵老大两人疏通,机器、纸张,都是现成的,现在只欠东风,只要有人投资,就可以马上开工!” 仇奕森冷然说:“我姓仇的为非作歹半辈子,十年冤狱是什么罪都受够了,现在需要的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恕我不奉陪了!” 他说完就要移步离去,刘进步一把将他拖着。 “唉,仇大哥,我并非请你参加行事,不过想请你投资!” “投资何不找你们蛇鼠一窝有钱的章寡妇?” “唉,章寡妇没魄力!没胆量!赵老大已经和她谈过,碰了个硬钉子,你是知道的!娘儿们有钱老是爱压在被窝里自己欣赏,蛇无头不行,你仇大哥回来了,不领起带头作用,我们这班小老弟还去找谁?” “我光着身子回来没有钱!”仇奕森回答得干脆。 “谁不知道你——仇大哥有的是金银珠宝!”刘进步斜着肩头嬉皮笑脸。 仇奕森感到诧异,两眼炯炯爠烁向刘进步投射。“你是什么意思?” “我有准确的情报,你在未入狱之先有一笔数目很大的秘密藏金!” “谁告诉你的?可别要推到熊振东头上!” “反正你圈子里的老弟兄!” “谁?”仇奕森追问。 “就是熊振东!” “哼!真人面前说假话,全不是汉子行为,你们这些挑拨离间的鬼计,要到我仇奕森头上是白废了!好吧!反正我姓仇的从现在起和你们划界限,各走各的路,两不相犯!再见。”仇奕森说完,举步离去。 “哼!别这样的趾高气扬,不近人情,在赌城这个地方谁吃得了谁?还不是大家凑活着混!我姓刘的多少还是个‘人民’官员吧!”刘进步老羞成怒语带相关,暗中提出警告。 “哼!你敢把我怎样?”仇奕森忽然转身狠狠发问。 “吓,大家扯破了脸皮说话,你别以为你穿得文绉绉的像个绅士,说破了半个钱不值,你不过是个越狱的逃犯,人民志愿军的一名逃兵……”刘进步开始骂街。 “嘻……”仇奕森沉着吃吃而笑。全不示弱,“刘进!你今天是穿西装了,可别忘记了你做扒手被官方递解出境,向我苦苦求助,向我伸手要饭吃之时,嗯,现在时势不同啦,你在名字的尾巴上加了一个‘步’字,就变成刘进步,表示前进了,进步了,但也犯不着得势凌人,在我姓仇的面前神气呀,别以为你现在穿西装,脱下这套衣裳,谁不知道你是个扒手坯子!” “英雄莫问出处,好汉休问根由,不错,我姓刘的过去落魄时,曾得过你仇大哥的好处,知恩图报,所以今天我特意来找你合作……” “谢谢你的好意,留着吧!”仇奕森嗤之以鼻。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和你们高攀不上。” “哼,你是个逃兵。我已经留着人情啦?” “逃兵又怎样?不留人情又怎样?” “翻脸不认识人,我大可以动用人民官方的势力,将你递补,解回内地去!”刘进步咬牙切齿说。 仇奕森赫赫大笑。“你有这个能耐吗?” “我刘进步今天是人民政府驻赌城的官方代表!” “好的!”仇奕森说。“我是个逃兵,你是共产党的官方代表,我们就来清算一下吧!”冲着就向刘进步行了上去。 “你预备怎样?”刘进步见仇奕森来势汹汹,暗起恐慌,不禁瑟缩向后退,蓄势严阵以待,不时注意到自己的凶器。 “承蒙你们以‘志愿兵’为名,把我从监狱中释放出来替你们卖命,我需要的是自由,义务尽够了就得走,这很公平吧!但是你们还要把我‘志愿派遣’到越南去,我走了,就把我当逃兵关禁,牛马不如,每天敲一吨碎石子,换来是一顿黄豆饭,……很好,现在你是人民官方的代表,我正好向你索还三十六吨碎石子的劳力代价……” “你……敢怎么样?……”刘进步被仇奕森进迫得已靠近石栏杆末端,退无可退,忽然大吼一声,伸手就要拔手枪。 但仇奕森的手脚比他更为敏捷,扬手在胸前一幌,时候还不及一秒钟,一管手枪已捏在手中。 “你敢动?”他狠狠吼叫。 正在这时,赵老大蓦然出现穿到他们两人当中,原来老烟虫早在背后偷窥他们多时了。 “唉……大家全是自己人,何必闹翻了脸……来来来,酒席已经开了,章寡妇叫我来找你们进去吃酒呢!” 第五章 鹿死谁手 当酒席开始,四个男女佣人合力摃着一个巨型华丽的七层生日大蛋糕出来,蛋糕上安定稳稳插着二十八支小蜡烛,绕成一圈,显然是章寡妇明白告诉人她是年华廿八,打了几折?就只有天晓得,不过她肯插二十八支,已经是很够客气的了! 在这个时候,音乐台上照例应当把音乐停歇下来,接受宾客们的欢呼,然后等蜡烛点起,就奏出“快乐生辰予你”的乐曲。但是不然,音乐台上的乐曲非但不停,反而转变成,蓬拆拆,蓬拆拆……的快乐华尔滋舞曲,轻快悠扬,飘然欲仙,竟是一曲“风流寡妇”呢! 不消说,这又自然是仇奕森捣的鬼,章寡妇顿时脸色大变,但又不敢过份怒形于色,因为到底是处在自己家里,办事又是全由自己指点,同时,她又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寡妇,弄得狼狈万状,尴尬不堪,有许多懂得“风流寡妇”乐曲的客人,都开始窃窃偷笑。 还是李探长机警,三两步就冲赶到乐台前,喝止他们继续奏下去。仇奕森静立一旁,斜嘴衔烟,散闲摇抖着大腿,冷眼观看,这是他花费了一千五百元代价所耍出的恶作剧,整个乐队包下一晚,也不过是七百余元,一千五百元是双倍的代价,而且只要化上分把钟的时间,乐队自然是乐得接受开这一记玩笑的。 李探长虽然声势吓人,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乐台领队是个西洋混血儿,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你们又没有关照!谁知道你们现在出蛋糕,这里来的全是贵宾,客人们点的音乐,我们全得奏……” “是谁点的?”李探长虽然明了是仇奕森捣的鬼,但仍得装腔作势查问。 “客人这样的多,我们怎会知道是谁呢?……哪!这里,纸片还在!”领班将一方小纸片递给了李探长,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行蟹文“请奏,Merry altz” 乐队的理由是充足,况且你不高兴的话,他们还可以马上收拾行头离去,反正包银不给也没有关系,一千五百元早已安安稳稳放进荷包里,同时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点起之后,没有音乐也显不出情绪,这倒是非常尴尬的局面。 李探长向乐台查问的时间越长,客人们对这出恶作剧传说的范围越是扩大。同时李探长也无法下得了台,章寡妇看情形不对,只有委屈求全,偷偷嗾使叶小菁替李探长解围,叶小菁恨不得马上找仇奕森剥皮抽筋拚个你死我活才是,碍在众目睽睽,章寡妇又似乎对仇奕森有所惮忌,死命压制着,只有硬头皮上前,向李探长说: “算了吧,探长,大家都是误会!”随着,他又站到音乐台上麦克风前向宾客们宣布。“Happy birthday to Marrie.” 章寡妇擦着火柴,将蛋糕上的蜡烛一一燃点,电灯灭去,叶小菁命乐台奏起音乐,然后首先带头唱起“快乐生辰予你”的祝福歌词,有洋癖的宾客们也逐渐低声附和,这样,一个僵局解脱过来。 章寡妇鼓着一口气,使劲将蜡烛绕着吹灭,但不偏不巧,仅剩下一支蜡烛仍然顽亮不灭,据洋迷信所说,这是不祥的象征,而且这支蜡烛刚好是面向着那正闪露着炯炯仇欲狠毒眼光的仇奕森,章寡妇毛发悚然,花容失色,对着那支不祥烛光不知如何措置,幸而老烟虫赵老大在旁,‘噗’帮她吹了口气,所有蜡烛才告灭去,随着宾客们的欢呼,电灯复明,章寡妇执刀举行切饼典礼,叶小菁也自音乐台上赶了下来,殷勤地替她分饼款待客人,那种亲热状态,映在仇奕森眼中,又是一阵仇、怨、妒、恨的热火上冲。 酒席开始,几个替章寡妇撑场面的内圈朋友,都分别帮着,招呼客人入席,趁在这时,李探长趋到仇奕森身旁,扬手招呼他入座,同时在他耳畔低声说: “仇老弟,做人何必赶尽杀绝?” “怎么啦?李探长看不过眼?” “我的意思,冤仇宜解不宜结,何必迫人太甚!” “那么,我十载冤狱的账又应该如何了结?” “要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个痛快才是好汉行为!” 仇奕森嗤然而笑:“李探长倒好像替章寡妇打抱不平了,放心,我姓仇的自咎半生罪恶,决心洗手向善,放下屠刀,不再杀人了!” 李探长频频点头嘉许:“人生于世,谁能无过?知过而痛改,是大丈夫的行为。你既然存意向善,过去的仇怨就可以一笔勾消,何不把量放宽一点!放章曼莉一条活路。” “当然,我要留章寡妇活着!” “很好,我可以替你们言和。以后大家都为好朋友!” “不必,我要她活着而一辈子当寡妇!” “什么……”李探长意外惊颤。 “这是一个惩罚!”仇奕森咬牙切齿,狠毒回答。 “……不可能,她马上要和叶小菁订婚了……” “这是叶小菁的不幸!” “你要向叶小菁……?” “大丈大言出必行!” “叶小菁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你敢动他一毫一发……我可不答应!”李探长迫得提出警告。 仇奕森回复常态,缄默不答,衔着象牙烟嘴,唇角边飘出一丝阴森笑意。 山珍海味,羊羔美酒,兴致好的客人们还猜拳喝令,这些,都好像与仇奕森无关,他缄默着自斟自饮,也不和同桌的客人交谈应酬,闷酒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不时以冷眼向章寡妇投射,她正和叶小菁两人接受宾客们的祝贺,俨如一对结发夫妻,仇奕森皱起两眼,露出狠毒光芒。 “哼,寡妇,看你能快活到什么时候,姓仇的只要一息尚存,绝对不会叫你称心的!”他喃喃自语。 仇奕森的举动,只被一个人特别注意着,她就是梅嘉慧小姐。正当酒酣耳热,李探长首先鼓掌,向客人们宣布。葡斯帮办有好消息向大家报告。 葡斯是贵宾,而且还是统治赌城的警务高级官员,更是威灵显赫,宾客们自然是鸦雀无声了。 于是,葡斯帮办一板尊严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操着洋文向大家叽哩咕噜说了一大篇,宾客中,中下级阶层的占大多数,听得懂洋文的寥寥无几,还是由李探长替他翻译。 “各位先生女士,今天是章曼莉小姐的生日,承蒙盛意招待,我们除了向主人乾杯祝贺以外,本人有好消息向各位报告……” 说到这里,章寡妇还矫揉作态,站起来拦阻葡斯帮办说下去。但葡斯帮办那里肯依。 “……就是我们的主人章曼莉小姐,和叶小菁先生恋爱成熟,他们短期内就要举行订婚典礼,所以我们这个酒会将由长寿酒变为喜酒……现在,我们大家来替未婚的新郎新娘,乾一杯……” 顿时哄堂欢笑,掌声如雷,客人们都纷纷上前,向章寡妇叶小菁敬酒。章寡妇还装模作样,责怪葡斯帮办的不该宣布佳讯秘密。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有部份客人,已饮至酩酊大醉,七竖八倒,沉湎于杯中物者,仍不肯罢休,放怀痛饮,音乐台上的音乐,又奏起了,乐于此道的客人们,乘着酒兴之余又翩翩起舞,番摊、牌九、扑克、麻将,各种赌局又重新开始,这种纸醉金迷,狂欢达旦的局面,似乎与整个忧患苦难,赤色恐怖阴谋充斥的世界完全脱离了关节。 围攻向章寡妇与叶小菁两人敬酒的客人们渐渐松弛下来。实际上,她俩人已被客人们闹得头昏脑胀,醉态可掬了,这时,仇奕森捏着酒杯,行到章寡妇跟前,高声说:“曼莉小姐,假如你是教徒,我将向上帝为你祝福,愿你长寿,而且,每天都永远像今天一样快活!我敬你一杯!”他一饮而尽,然后又俯近章寡妇耳旁说:“但是你不是教徒,我徒呼奈何!”耸肩扮了个怪相,施施然离去。 章寡妇气得全身抖索,牙齿咬得格格响。酒气变成冷汗直冒。叶小菁霍然站起来发问: “这家伙又向你说了些什么?” “你别管!”章寡妇咬牙切齿说:“反正我姓章的在赌城也不是这么容易受人欺侮的!” “曼莉,你们之间好像有些什么秘密,为什么老不肯告诉我……”小菁痛苦莫名,“让我和他去拚去!”他冲动地说。 “站着!”章寡妇喝止。“我早关照你别过问我的事情!” “但是我不能忍受!”小菁带着七分醉意。 “乓!”章寡妇摔破一只杯子,拍着桌子嚷叫:“我不许你干涉我的事情!” 当客人们发觉这方面的吵闹,数百十只眼睛投射过来,章寡妇才知道她失仪了,到底她还是这里的主人呀! 在小会客室里,孤零零另外有着一桌酒席,灯光惨暗,空气闷寂,与大厅外狂欢行乐的情绪好像划成一条界限。 四个人据桌饮着闷酒。赵老大刘进步是陪客,伴着一对可怜虫——龙坤山和陈烱。 本来这对可怜虫的骗局被仇奕森拆穿,受人一场凌辱后,再也无颜在这里待留下去,早就该溜之大吉了,但是顶头上司葡斯帮办和李探长为着警署的声誉,硬将他们两人留下,在事情没有解决之前,绝不许离去。 章寡妇也就特别开了一桌酒席,将他俩隔离在此,自酌自饮,待宴会散后,大家才磋商解决的办法,龙坤山和陈烱两人那还有心思寻乐,数十年来在警署卖命的一点历史,可能就此付于流水,后事真不堪设想,闷酒一杯一杯往肚里灌,幸好还有赵老大刘进步两人充好朋友,自动移到小客厅里来,陪着他们两人喝酒,否则龙坤山和陈烱两人真会抱头号啕大哭呢! “他妈的!”龙坤山突然拍着桌子冲破了闷寂的空气。“姓仇的,我和你誓不两立!从今天起,有我无你,有你无我!” “唉,算了吧!龙大哥,何苦争这口意气,你现在欠下一屁股的冤枉债,总得想办法偿还,别忘记了仇奕森身上有着一张头彩马票!”赵老大劝息着说。“来,来,我们喝酒!” “不过仇奕森这个小子,狂妄倨傲,不近人情,连把我也不放在眼内!真他妈的!”刘进步一向妄自尊大,也表示无可奈何。 赵老大瞟了他一眼。“仇奕森刚从铁幕里逃出来,吃尽了共产党的苦头,你现在靠拢了共产党的,他自然看你不顺眼,我早关照你不要强出头,你自命不凡硬要和他谈,事情那能不砸!” “哼!依你的意思怎么样?”刘进步仍不服气。 “事情总得看风摆舵,见机而行……” 赵老大正预备发表他的高见时,章寡妇怒气冲冲推门闯了进来。 “独眼龙!你来!”她命令。 众人看见章寡妇脸色不对,就知道不是好事,尤甚是龙坤山心中有愧,更是战战兢兢,垂首躬腰站到章寡妇身旁,低声下气发问。 “有什么事吗?” “跟我来!”章寡妇把手一招,就转身行了出去。 龙坤山那敢怠慢,立刻跟在后面,厅外的客人们正在狂欢醉舞,龙坤山无颜见人,以双手掩着脸孔,跟着章寡妇穿过人丛,在走廊尽头直上楼上卧室前的小客厅。 入到室内,章寡妇砰然将门关上,扬手请龙坤山坐下,龙坤山那还敢坐,垂首俯胸,静候发落。 章寡妇是倒过一副柔和脸孔,还递出烟匣请龙坤山吸烟,从来,龙坤山在章寡妇眼中只是一名贩夫走卒,蝼蚁不如,而今有罪在身,反而被宠受特别招待,当然不是好事,章寡妇也许另有企图。他心中想。 沙发椅前的几桌上,有着一卷尺长的字纸,章寡妇张开细细看了一阵,摇着头说: “独眼龙,你简直是在坍我的台,行骗行到我家里来了,总共欠下六万余元你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办法,这些客人们都是些不可理喻,全无心肝牛鬼蛇神,他妈的,加大数也不是这样加法!整个台面总共也不过三万余元,而且他们早抢光回去了!”龙坤山气急败坏向章寡妇乞怜。 章寡妇倏然脸色一沉,拍着桌子说:“哼!谁叫你赌骗?事情到如今,不由得你不认!” “嗯,认就认吧……” “哼!认?”章寡妇嗤之以鼻,“认了你就得还罗!” “有什么办法?还就还吧!” “怎样还法?你区区一个小警探,月入不过二百余元,六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呢,你怎样还法?” “长命债,长命还,我龙坤山只要活着一天,就认这笔债就是啦!”龙坤山厚着脸皮开始死赖。 章寡妇燃着烟卷,冷眼缄默地向龙坤山凝视了一会。忽然说:“葡斯帮办要把你撤职扣押!” 这一着,龙坤山可着了慌,顿时脸色大变。 “这……这一点,可要请你帮忙罗……”他打躬作揖哀求。 “我没有办法!”章寡妇故意留难。 “曼莉小姐……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从来你是很体贴我的……只要你向葡斯帮办讲上一句话,不就可以救回我的生命了吗……” “我没有这个能耐!” “曼莉……试想我在警署四十余年历史,一旦这样了结,你也于心不忍吧?”龙坤山嗓音也开始哽塞。 章寡妇轻吐着烟圈,充耳不闻,奈不住龙坤山苦苦哀求,几乎声泪俱下,要跪倒在地,章寡妇才将烟尾捺熄,抛到烟缸里,然后说: “好吧,念在我们十余年的交情!”她轻移娇躯,转入卧室,不一会取出一叠数目巨大的钞票,往几桌上一掷。 龙坤山鼓起一只独眼,呆呆看着那叠钞票,不明白章寡妇用意。 “这里是三万元,你假如愿意,可以先拿去摊还赌债。”章寡妇正色说。“不过,你要拿这叠钞票之先,可要静静考虑一番,因为我有条件!” “曼莉,你尽管说,有什么差事要我龙坤山去干,就算赴汤蹈火,把命送掉了,我姓龙的也绝不推辞!” “好的,算你有义气,这里是三万元,先拿去还债!”章寡妇指着钞票说:“还有一半,等你工作做完了之后再付给你!” “什么工作?”龙坤山问。 “取仇奕森的性命来见我!”章寡妇咬牙切齿说。 龙坤山仰天吓吓大笑。“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好的,仇奕森扫我台脚,此仇不共戴天,我和他誓不两立,早就决意将他乱刀分尸!现在有你撑腰,我姓龙的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一星期内给你交差!” “君子一言为定!”章寡妇扬眉欢笑说:“出什么事我负全责!” “不过,葡斯帮办和李探长方面,可要请你帮帮忙罗!” “包在我身上!”她拍了拍胸脯。 在酒会中,仇奕森的一举一动,梅嘉慧都非常注意,仇奕森也自然观察到,但他不能理解这位绝色女郎的身上悬着些什么隐秘需要自己的援助。也许真的,在这龙潭虎穴,人等混杂,行同狗彘的人群里,她真有着莫大危机,受歹徒的要胁或围困,有不能过于流露形色的苦衷,一直在闪闪缩缩,反而向仇奕森躲避。 走廊上赌兴正浓,酒鬼三三两两仍在闹着乾杯。乐台上奏着的是“吉力巴”音乐,年青的男女舞伴,伸手蹬脚,像跳虱般,前拉后扯,左穿右转…… 仇奕森取起一只酒杯捏在手中,佯装着要穿过舞池去斟酒,行近梅嘉慧身旁趁人不注意之时,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拖到楼梯底下无人注目处。 “女郎,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我等着听!” 梅嘉慧惊惶地不住左右顾望,她的眼睛灵俐,已经发现有两个人正躲在小客厅门口,向仇奕森监视,正是赵老大和刘进步呢。 “先生,你喝醉酒啦……”梅嘉慧掩饰。 “注意我的人很多,不必顾忌,尽管把你的事情说下去!” 梅嘉慧吞吞吐吐,呐呐不能作言,是时,刚好龙坤山和章寡妇订下密约自楼上下来。一眼瞥见仇奕森正和梅嘉慧拉拉扯扯,不禁火星直冒。 龙坤山本是老粗,况且有着章寡妇撑腰,正好藉此机会和仇奕森寻仇。于是,他挺起胸脯,落到楼下,正要大步向仇奕森行过去,忽然有人窜了过来在他肩头上一拍。龙坤山回过头来,只见刘进步趋了上来说: “龙大哥,有‘路’了!快跟我来!” 龙坤山还不领悟是什么“路”,见刘进步神色紧张,煞有介事,便改变了主意,随着刘进步,一溜烟,又溜回到小客室里。 老烟虫仍留在客室里,脸上那块刀疤现得火热,得意洋洋,兴高采烈。 “哈,事成啦!”赵老大向龙坤山说。“仇奕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大弱点,使我们有机可乘啦!” “你们是什么意思?”龙坤山不懂。 “姓仇的小子风流成性,一世英雄,就败在女人手里,这次蒙受十年冤狱回来,仍是这个脾气没改!你们看!”赵老大从门隙中瞄出,指着仇奕森和梅嘉慧两人说:99lib.“我在这里注意他们的举动很久啦,仇奕森老盯在梅小姐身上,数次藉机假故和她搭讪亲热,梅小姐闪闪缩缩逃避。但他仍厚着脸皮老跟在后面……” “对!我刚才在屋外回廊,也看见他在追女人!”刘进步也加以形容。“龙大哥,说老实话!这个梅小姐是你赌局的‘媒’。你是否可以支配她行事呢!” 赵老大露着烟牙而笑:“龙大哥,假如事成,你欠的赌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偿还,而且,我们的印刷买卖也可开了!” 龙坤山悠然把脸色一沉。“哼,我道你们动的什么鬼脑筋!这问题不谈了!姓仇的小子狂妄不法,目中无人,我姓龙的留得一口气在,绝不让他活着。” “唉,何必意气用事!”刘进步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况且还有你欠下的一屁股债要紧呀!” “债有章寡妇拍胸脯替我还了!”龙坤山忿然说。 “章寡妇?”赵老大两眼霎霎闪烁。“章寡妇会自动替你还债吗?我看靠不住吧!” “怎么不?”龙坤山傲慢地掏出三万元钞票,使劲丢到桌上。“这里是三万元,还有一半……”他不再说下去,自知出言过于直率,露了马脚。 赵老大刘进步两人愕然,怔怔看着那叠钞票发呆。 “章寡妇为你还钱,不会这样简单吧?”赵老大瞬着眼犹豫说,蓦然,他拍着桌子叫喊:“龙大哥,你不能把我们哥儿几个出卖!” “出卖?”龙坤山瞪着一只独眼凶狠图赖。“这话从何说起?” “章寡妇不会无条件,凭白替你偿还六万元巨款,定然迫使你取仇奕森的性命作交换条件,我的话对不对?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图赖,像个妇人!”赵老大一语道破龙坤山和章寡妇的秘密协定。还逼使龙坤山承认。 “有什么好图赖的!”龙坤山翻起了白眼不认人。“仇奕森和我过不去,别说还有章寡妇替我撑腰,我早就想把他剥皮煎骨,碎尸万段!” “唉,龙大哥,你堂堂大丈夫可别要受妇人的利用!”刘进步劝说。“可别忘记了那一笔秘密藏款,弄到手你我全吃不尽用不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那笔欠债,限期交还你们两位替我挺吗?”龙坤山一意孤行。“况且,不宰了他,难以消我心头之恨。” “有章寡妇的三万元可以暂时挺一挺,等到藏款弄到手之后,我们再宰他不迟!”赵老大出了好主意。 “对,我们大可以敷衍着章寡妇,尽量拖延!”刘进步在旁敲边鼓。“为我们的事业着想,总得忍耐呀!” “依你们的意思怎样?”龙坤山缓下了语气。 “英雄难过美人关,仇奕森这个老色鬼准过不了!”赵老大以为龙坤山意动,便挤眉弄眼,指着门外。请他们注意。 这时,只见梅嘉慧慌慌张张向仇奕森说了两句话,就匆匆穿过舞池,由走廊出到屋外花园,似乎她在厌恶仇奕森的纠缠,故意设法摆脱。 仇奕森的眼睛是何等厉害,他早已发现龙坤山刘进步和赵老大三人躲在小客厅门缝里,鬼鬼祟祟向他偷窥,梅嘉慧走出花园之先,曾低声给他留下一句话:“现在耳目众多,说话不便,我得找到机会再和你详谈!”仇奕森也自然不再追问。装着安若无事,掏出烟卷接到象牙嘴上,燃着,深吸了两口,袅袅吐出烟雾,向小客厅门缝处飘了一眼,倏而转身,像流电般窜到落地长窗之前,窗前有垂地绿绒厚窗幔,仇奕森手脚敏捷,一把将窗幔掠起,原来窗幔后竟躲着一个人,正是陈烱这小冤家呢!他是奉刘进步之命,趁仇奕森不注意之时,潜藏在这里偷听他和梅嘉慧讲话,但这只老狐狸是何等狡狯,陈烱的动作迟钝被他看见。好在梅嘉慧也是鬼灵精,任什么话也没有讲出,仇奕森也正好故意让他留着,给他好看! “朋友,我们的话谈完了!出来吧!”仇奕森笑着说。 陈烱目瞪口呆,脸红耳赤,张惶不知所措,仇奕森也不和他留难,吃吃点首笑了一阵,就衔着烟嘴,怡然自得,转过走廊,回大厅去了。 自然他的这一着是给龙坤山三人留下了警告,陈烱的难堪更是难以形容。龙坤山还冲着出来,劈面就给他一个耳光,狠狠骂道: “妈的!不中用的东西!完全在给我们丢脸!” 葡斯帮办已喝到醉态可掬,歪歪斜斜蹩着喉咙高声乱叫乱嚷唱洋歌,仇奕森的用意是寻热闹而来,只要有机会可乘,总得上前凑热闹,捏着酒杯,踏着醉步,借酒装疯,参加了葡斯帮办的大合唱。 章寡妇和叶小菁正两情缱绻,贴着脸飘飘然在跳狐步舞,溜过舞池,一眼看见这种情形,恐又另生枝节,章寡妇忽然撇下叶小菁,冲了上来,将仇奕森拖近墙隅,低声说: “我第三次向你请求!你该走啦!你的条件已经替你办好!” “你指的是那方面?”他装着醉态。 “朱剑雄,葡斯帮办已经答>藏书网应明晨释放!” “你出五万元?还是无条件释放?” “哼!龙坤山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话,葡斯开口不过两万元,他妄自假传圣旨戴帽子加大数,索价五万,假如不是你出头,这又是一笔糊涂帐!”章寡妇又故意替龙坤山罪上加罪,深种两人仇根。 “这全是你的好弟子!寡妇!” “别再叫我寡妇,话说完了你该走啦!” “还没到时候,等到曲终人散,蜡炬成灰,我自然会走!” “可不要逼得我忍无可忍,让无可让……”章寡妇杏目圆睁又提出警告。 “从来烈妇守节得忍耐下去!”仇奕森再次挖苦。 “狗急跳墙,人急杀人,你总得明白我的意思!”章寡妇说:“况且还有你的老冤家龙坤山随时随地想取你的性命……” “丧家之狗不足介意!” 叶小菁一直站在老远地,向仇奕森虎视眈眈,这会儿,发觉两人的态度渐渐不对,便匆匆赶了上来,向章寡妇说: “曼莉,这曲音乐很好,我请你跳舞!” 章寡妇为环境压制,自量斗不过仇奕森,便狠声说:“请你自重!”便随叶小菁重新落到舞池。 仇奕森处之泰然,自然又去参加葡斯帮办的醉唱会了。 “曼莉,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小菁问。“我总觉得你们之间有着……” “我说过不许你干预我的事!”章寡妇大声叱责。 叶小菁黯然,垂首缄默了一会,终还是忍不住说:“不过我们订婚以后,我就有权利,名正言顺,禁止那姓仇的小子和你胡缠了!” 酒气洋溢,烟雾人气弥漫,与低沉的乐声混浊,驱赶了不少有情男女出到花园外转换空气,树丛影下,灯光暗处,双双对对,情语绵绵,只有梅嘉慧一人,是形影孤单,郁寂地倚在亭台栏畔,静赏着晚出的明月。不时嗟吁感叹,抚今追昔,潸然泪下。 “梅小姐,你竟躲在这儿,我找你半天啦,龙大哥要找你说话。”忽然有人在她背后出现向她说话。 梅嘉慧慌忙拭乾泪痕,原来是龙坤山的助手陈烱。 “有什么事吗?”她问。 “不用问,跟我来!” 陈烱发过命令,就在前面领路,梅嘉慧如待宰的羔羊,驯抚地跟在后面。湾过花园绕到屋后,是一间敞大的汽车间,与热闹的大厅相隔很远。 汽车间木门紧闭,灯光隐约透出,陈烱推门,闪身让梅嘉慧入内,梅嘉慧一看,不禁不寒而栗,全身抖索,里面已布置成阎罗殿一般。 龙坤山抬起一只脚踏在一张板凳上,嘴角斜衔烟卷,他的那只独眼,炯炯闪露凶光。赵老大刘进步两人分左右站立,面孔全阴森森地板着。仿如阎罗殿里的审判官,赵老大刘进步两人就是将要行刑的刽子手。 陈烱堵上木门,在门外把守,梅嘉慧看见这种情形,就知道事情严重,有点不妙,战战兢兢,垂首瑟缩一隅,静待她的主宰处决。 “哼!小妮子,你干的好事!”龙坤山扯着沙哑的嗓子发问。“你和姓仇的小子,说了些什么?说!你反了不成?” “我……我没和他谈些什么……”梅嘉慧心慌意乱,呐呐回答。 “好哇,你看那老小子长的漂亮是吗?他的年纪早可以做你爸爸啦!” 梅嘉慧本是好人家的闺女,那受得住这种无理凌辱,悲愤交集,忍不住珠泪夺眶而出,嘤嘤痛哭。 这顿下马威耍过之后,龙坤山立刻转变脸孔,赫赫大笑说:“唉,小妮子,我不过在和你开开玩笑罢了,看你就吓成这个样子,”一方面又让出座位来,拉梅嘉慧坐下。“实际上,我巴不得你和姓仇的小子多接近呢!” 梅嘉慧被弄得如坠五里雾中,百思不解,这种江湖人软硬兼施的工夫,耍到一个初出茅芦的小女郎身上,也无怪她得屈伏了。于是,他们就开始喁喁低语,传授一道险恶的毒计,命令梅嘉慧牺牲色相去施展。 第六章 魔掌红颜 子夜过后,宾客们都已逐渐星散,仇奕森的酒量虽好,经不起和葡斯帮办等几个洋人唱唱闹闹,酒气上涌,也就迷迷糊糊,赵老大正好就上前来怂恿。 “仇老弟,时间不早啦,我们都预备走了,你怎样?明天晚上还有一餐呢!” 仇奕森举目四望,酒醉的客人,七歪八倒,沙发上、地板上全有,少数舞兴未尽的青年男女们,仍沉缅在舞池里踏着旋律。他的冤家,章寡妇和叶小菁两人早不知去向,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趣味。 于是,他站起来,弹去身上的酒污尘垢说: “好,天快亮了,魔鬼也得星散,我们就走吧!” 夜静如死,街道上一片凄寂,衔头接尾的汽车仍一列排着,忠心守候着他们的主人,司机们早在车厢里睡熟了,仇奕森从屋里出来,海风自远处绕过山峦袭来,徐徐扑到脸上,他打了两个冷噤,酒也醒了一半。 “这样夜,恐怕不容易叫得到街车了!”赵老大在汽车行列中冀图找到一部出租汽车。但是没有,汽车全属私人所有。“仇老弟,你站在这里等一会,我进去替你打电话到汽车公司,或者在客人当中借一部汽车送你回去。” 仇奕森点头应允,赵老大就匆匆赶回屋子里去,赵老大走后,街口转角处倏而驶来一架金边出租小轿车,自动在仇奕森身旁停下,司机探出头来搭讪。 “先生,要汽车吗?” 仇奕森自道运气还不太坏,但是赵老大已经走回屋子里,“你等一等!”他向司机说着,便转身飞奔走向屋内。踏上石阶,就听赵老大和刘进步在说着话。 “哼,赵大哥你别想黄牛,打通宵麻将,你想溜?不行不行!”刘进步说。 “唉,我已经和仇奕森约好了同路……”赵老大回答。 “不管你和谁约好!说话要当话!” 仇奕森探首入内,只见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吵闹,赵老大一眼瞥见仇奕森进来。就推开刘进步说: “看,仇老弟已经进来了,别弄得我不好意思。” “你黄牛好意思!”刘进步说。 仇奕森见两人闹得不可交开,.99lib.便扬手向赵老大说: “赵大哥,劳你费神,汽车已经找到了,假如你有应酬,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说完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赵老大与刘进步两人,刹时停止争论,全趋到门旁,眼瞪瞪看着仇奕森落下石阶,阔步穿出花园,跳上等候在门前的金边汽车。龙坤山也窜了出来。三人凑到一堆,暗自庆幸,以为恶计得售。 仇奕森上到汽车,就扬手向司机说:“利为旅酒店。”当马达启动,仇奕森吁了口气,息神舒畅地向座位靠下,蓦然他感觉到意外,原来车厢中,已预早坐着一个女郎。 仇奕森只看那身衣饰打扮,就知道是梅嘉慧。她怎么会预先潜伏在车厢里。 梅嘉慧忙伸手指点着唇儿,示意请仇奕森不要张声。仇奕森顿时记起她在客厅中留下的那一句话:“大厅中耳目众多,说话不方便,我得找机会和你详谈!”也许梅嘉慧真有着困难需要仇奕森帮忙,碍在受歹徒重重监视,所以预先雇好一部汽车,停留在街口等候,仇奕森想着,就暗中向车外扫射了一眼,幸而街道上静无人迹,他和梅嘉慧的会面,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仇奕森的估计错误,汽车启动后,向南环方向驶去,马路上黑暗处立时有六七个彪形大汉,现了出来,大家会在一处,互相商量一阵,就分头星散。 这时大汉之中,以熊振东为首,因为仇奕森意气用事,单人匹马,参加章寡妇的宴会,无异独闯虎穴,自投罗网,所以招集“黄牛党”全班人马,各处布站,暗中保护,恐防一旦出事,就可以在外面接应,这当儿见仇奕森安然出来,自然也就放心而散了。 英雄末路,仇奕森有一个类如熊振东般忠心热诚的朋友,也是难能可贵了。 到这时,熊振东打发手下兄弟离去后,仍放心不下,就单独追随往南环“利为旅”酒店而去。 在汽车中。 仇奕森见梅嘉慧心绪不宁,欲言又止,便说:“梅小姐,到这时你总可以放心说话了!” 梅嘉慧翘起唇儿,向前指了一指,示意司机有耳,这种小心翼翼的举动,使仇奕森大惑不解。 幸而由西望洋山出来,只要一霎眼的时间,“利为旅”酒店就到了,汽车在门前停下。 仇奕森说:“孤男寡女,三更半夜在旅馆里面谈话,恐怕不大方便,要不然,我请你到我的房间里去坐坐!” “只要心地光明正大,我们不必要有顾忌!”她推开车门,首先出到车外。 仇奕森无奈,付过车费。挥手让汽车离去。 “不怕人家闲言议论吗?” 梅嘉慧摇着头,就迳自向酒店行了进去。 仇奕森瞬了瞬眼,梅嘉慧虽表现落落大方,但到底是及笄年华的女郎,任怎样也应该有所顾忌,三更半夜和一个陌生男子进旅店,总是不大名誉的事。 这间“利为旅”酒店,是赌城著名贵族化的高级酒店,楼下是舞厅与酒吧,是时,舞厅早已打烊,酒吧间也是冷清清的,当中是一条宽阔的通道,铺有毛茸茸的绿绒地氊。在通道的末端,就是二楼旅馆的楼梯,梅嘉慧已站在楼梯口等候,仇奕森赶过来,梅嘉慧就移步上楼而去。 楼上楼梯口处也是一条宽阔的通道,两旁全是例号的房间,一色奶白色家俱,墙上粉饰及布置全是西欧色彩,满现得雅洁华贵。 通道当中凹进一小方块地方,是公共的小客厅,旁边有柜台,望进是仆欧轮流值班的憩息室,随时给客人们呼应使用。 深夜时分,通道上静悄悄的,值班的仆欧也伏在柜台上歇息养神。这时,他听得脚步声响,忙抬起头揉了揉两眼,看见是仇奕森回来,而且还带着一个妙龄少女,三更半夜带女人进旅馆,在仆欧的眼中看来,当然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他推开柜门穿出来,向仇奕森挤眉弄眼,赶着就弯过通道,启开在走廊末端的一间敞大的房间,等仇奕森走近就鬼鬼祟祟将仇奕森拖了一把,行到廊道一隅,距离梅嘉慧略远,然后低声说: “仇大哥,你还有这样好的兴致呢……” “别胡说!”仇奕森叱责。 仆欧忙附嘴到仇奕森耳畔,指手划脚,喁喁说了一阵。 仇奕森忿然说:“哼,这批家伙居然敢明目张胆对付我,非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仇奕森赏了一点小费给仆欧,打发他走后,就请梅嘉慧进到房间里。 原来这间“利为旅”酒店的经理、帐房、下人……全是仇奕森昔日赌场里的老伙伴,他们为着章寡妇陷害亲夫姘雷标的丑事,极为忿慨,不齿与雷标为伍,自动与章寡妇脱离关系,自成一派,唯被章寡妇恶势力所迫,所以只有开始安份,营商做买卖,直至今天,经营这间“利为旅”酒店。也可以说是仇奕森的残余死党。 经理的姓名,叫做莫德全,也就是仇奕森昔日的心腹亲信,负责经营赌场的买卖,之后仇奕森失风入狱,赌场便被雷标的把兄弟杨大和占据。莫德全率领这批余党,经营“利为旅”酒店。在表面上虽然是安分守己的商人,但社会的潜势力仍有,假如和章寡妇的恶势力相比,当然是以卵比石,好在,在赌城规规矩矩做买卖的商人是可以立足的,他们表面上做到此点,章寡妇也奈何不得。 仇奕森脱狱归来,复仇的谣传已闹得满城风雨,而且仇家遍地皆是,阴谋四布,危机重重,随时都可能有杀身大祸,“利为旅”酒店位在赌城交通要点,环境复杂,最容易遭遇仇人暗算,但仇奕森仗着有残余死党的势力凭藉,就故意选择这个地方居住。 这批死党,十年来受章寡妇的冤枉气已久,见仇奕森无恙归来,正如如虎添翼,以为可以重振昔日声威,粉碎章寡妇之恶势力,以消除心胸郁积的怨气,雄心勃勃冀图恢复横行赌城的恶势。所以给仇奕森全力支持掩謢。 刚才,仆欧俯耳向仇奕森报告的,就是有几个身份不明自称为警署干探的匪类,想潜入仇奕森房中搜索,而被酒店的人发觉,经过一场冲突后才行逃去。 仇奕森让梅嘉慧进到房中,请她在长沙发坐落。不久,仆欧扣门进来,替他们斟上两杯热茶,离去后,仇奕森燃着烟卷,向梅嘉慧说: “这里是最安全可靠的地点,绝无骚扰,你尽管放心说话好了!” 梅嘉慧的态度惴惴不安,心绪纷乱,如坐针氊,两眼不住地在房中上下周围扫射,仇奕森对她说话根本没听见。 仇奕森以往狡狯多疑,这会儿看见梅嘉慧的举动失常,不免又起了疑团,暗中留意她的视线,梅嘉慧的眼光尽在他的行李、衣柜、书桌、抽屉上,溜来溜去,仇奕森心中有了疑虑,更装着安然无事,一方面把房中所有的窗帘完全放下。 “梅小姐,你该说话啦!”他俯到梅嘉慧身旁,大声说。 梅嘉慧如在梦中惊醒。“啊……仇先生……你屋子里有酒吗……我的心绪非常不安……可以给我喝一杯酒吗……?” 仇奕森是个酒徒,屋子里各式各样的洋酒全有,但在章寡妇的酒会中,他分明看见这小妮子滴酒不沾,现在突然索酒,事情未免又有了怪诞! “你要威士忌还是白兰地,或薄荷酒?” “随便好了……”梅嘉慧答。 仇奕森拉开酒柜。取出一瓶翠绿色薄荷酒,用高脚杯满满斟了一杯,递给了梅嘉慧,复又取出空杯,替自斟了半杯威士忌,然后在梅嘉慧对面坐下,啜着酒,静静等候梅嘉慧说她所要说的话。 只要看梅嘉慧捏酒杯的姿势,及她啜酒的态度,就可知道她不善于饮酒,那醇熟甘甜的美酒,她竟当作苦涩呛喉的苦药,皱眉愁脸,咬着牙关,才把整杯酒咽下喉去。 “梅小姐,你要再来一杯吗?”仇奕森问。 “好的……”梅嘉慧说:“请再给我一杯!” 仇奕森接过酒杯,转身行向酒柜,这时,梅嘉慧开始惊惶失措,两手也不断地抖索,慌慌张张打开了她的手提包,取出一只金属小盒子,揭开盒盖,迅速地就把盒中盛着的药粉,全倾倒到仇奕森的酒杯中。由于她的动作过于慌张,粉末自盒中振荡散落到地氊上,洒满了花白的点子。 幸而仇奕森只顾着斟酒,并没有注意到,她还来得及伸出脚在地氊去扫抹。等到一切回复原状,仇奕森已经替她把薄荷酒送了过来。 “梅小姐,你的神智好像已经安定下来了,到这个时候,你总该说你的话了!” “哦……”梅嘉慧支吾着回答。“……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本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呢,有一样事情不好……就是爱赌……因为赌,就把家产输得精光殆尽……” 仇奕森两眼炯炯发光,凝视倾听梅嘉慧说话,他觉得梅嘉慧的言语前后不符,这会儿所说的与在章寡家中所说完全两样,这是什么道理呢?难道说事情又有了变化?她又再次遭受匪徒的威吓要胁不成? “这些话于我有什么关系呢?”仇奕森深啜一了一口酒,显然他是不知道酒里已经被人暗放下蒙药。 梅嘉慧见仇奕森喝了酒,自己的阴谋并没有露出破绽,较为放心,但情绪反而变得更为紧张。 “不,仇先生,”梅嘉慧呐呐说。“我深悉你的为人,见义勇为,乐于助人……而且,对于赌的门径很熟,就凭在章小姐家中当众揭破龙坤山的骗局……就非常了不起……” “别给我戴高帽子,”仇奕森又啜了一口药酒。“你有什么要求?快说吧!”他的酒量很大,一面又行向酒柜,取出威士忌酒瓶,拔开瓶盖,将杯子斟得满满的,“人家都说我是标准的老酒徒,不要见笑。” 梅嘉森眼看着仇奕森把下过蒙药的酒一口一口饮下口去,她的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一面支吾着说:“……我今天来,是希望能领教一点赌的门径……你……你可以教我吗?” 仇奕森刹时怒目圆睁,他认为梅嘉慧是在撒谎,说话前后矛盾,她深夜和一个陌生男子躲到旅馆里,所要求帮助的,只是学一点赌的门径,这简直是令人不可置信的事,要不然,她就是一个好拆白,或是一个高级卖淫的交际草。 “要怎样才可以识别赌局的骗诈呢?”梅嘉慧继续问,她的态度矫揉做作,藉以掩饰她的恐慌。 仇奕森冷静一想,回复常态,将酒一饮而尽。 “你一个人住在赌城吗?”他问。 “不,还有我的妈妈!” “是逃难来赌城的吧?” “嗯……” “父亲呢?” “教共匪杀掉了……”触着心事,梅嘉慧的眼眶有点红润。 “你有职业吗?” “先生,你问这些干吗?”梅嘉慧以手帕拭去泪珠。“我来请教的是赌技……” “嗯……”仇奕森的眼盖渐渐低垂。他摇了一下脑袋说。“这酒味不大好,大概是走了气味……”他伸手再去取酒瓶时,已支持不住,踉跄跪倒在地。勉强挣持站起来,以手捏着脑门,“唉……酒不大好……”接着就伏倒在床上,昏迷不醒。 梅嘉慧慌忙站起来,推摇了仇奕森一把,见他已昏迷失去知觉,心中忐忑跳荡惊喜交加,忙将电灯完全熄灭。在旅馆的仆欧想,住客们三更半夜带回的女郎,准是情妇或神女,现在电灯灭去,自然是双双入睡,不疑有他,但这时,梅嘉慧已开始搜索仇奕森的房间。 梅嘉慧并非个中能手,动作非常迟钝,手忙脚乱,战战兢兢,一举一动全带出声响,她在手皮包中取出预先藏备的小手电筒,掣亮,首先搜查仇奕森的书桌,有几个抽屉,全都锁着,大概是藏着比较贵重的东西,梅嘉慧无法启开。其他的抽屉,又只是些内衣裤、袜子、牙刷等零星用物,没有搜查的价值,举目四看,仇奕森又没有其他行李,抽屉的钥匙又不知道藏在那里。 忽然,床上一阵咿哑簧动声响,仇奕森呻吟着辗转反侧。“……唉……这些酒太坏了……太坏了……”他发了梦呓。 梅嘉慧慌忙将手电筒灭去,惊吓得闪躲在书桌角后瑟缩战抖,呼吸屏窒,全身冒出冷汗,幸而仇奕森发过梦呓后又沉睡如死,室中又回复死寂。 梅嘉慧的心跳如鹿撞,擦去额上冷汗,鼓足勇气在室内四下潜行,茶几的抽屉,收音机台、书架、酒柜……全都搜查过,没有什么发现,假如不把书桌的抽屉打开,那就只有空手而回了,梅嘉慧想着,就取了酒柜中藏着的罐头刀,预备把抽屉撬开。 忽然,仇奕森又发梦呓了:“噢……我的钥匙呢……钥匙呢……藏在那里呀……不行……抽屉里有重要宝贵的东西呀……啊……不要紧……钥匙藏在衣柜里…在衣柜里……” 梅嘉慧毛发悚然,仇奕森的梦呓已指示出他的钥匙所在地,顿时喜出望外,但是衣柜在那里呢?她探首四下观望,哦,原来在睡床的背后,所以一直就没有注意到。 找着衣柜,梅嘉慧就慌慌张张赶了过去,但刹时又止步,天下那有这样好的事?发梦呓会告诉你心中所需要的东西,难道说他已经洞悉自己的阴谋么?梅嘉慧带着惶恐疑惑的眼光,细细看了仇奕森一眼,他仍昏迷烂睡如死。 “不会的,他分明中了蒙药……梦呓只是巧合而已!”梅嘉慧想着,就启开了衣柜,衣柜中悬挂着的全是一套套崭新毕挺的西装,她按着每一口袋搜寻,找了半天,那有什么钥匙…… 梅嘉慧急得香汗淋漓,心焦如焚,再没有时间慢慢去找寻钥匙了,还是把抽屉撬开了再说。想着,就连衣柜的门也忘记扣上,匆匆赶回书桌旁,取起罐头刀,插入屉缝,咬紧牙关,拚命的扳撬。 她的手脚越是焦急越是不俐落,撬得木板咿咿哑哑发响,自己也弄得满头大汗,忽然,一只手伸自她的背后,说: “梅小姐,你的钥匙在这里呢!” 梅嘉慧顿时魂飞魄散,惊呼失声,回头,只看见那老狐狸仇奕森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站在她的背后,笑口盈盈,捏着一把钥匙,伸递到她的面前。 梅嘉慧在这时,惊、惶、羞、窘,四味交集,忍不住,珠泪滚滚而坠,放声痛哭起来。 “你到底要找寻什么呢?”仇奕森和颜悦色地问,一面以钥匙将抽屉内装满了全是一束束一叠叠簇新还没有开封的钞票,其他什么也没有。“假如是要钱的话,要多少,自己去拿吧!钱是身外之物,怎样来,怎样去,我不在乎!……” 仇奕森越是讲得慷慨义气,梅嘉慧越觉得耻辱难受,她突然跃起发足狂奔,想夺门逃走,但门早已锁上了呢,门键如钉死在板壁上,怎样狂拉疯扯也扯不开,走廊上起过一阵脚步声,仆欧在问话: “仇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你去睡吧!”仇奕森燃着一根烟卷,散闲回答。 梅嘉慧已哭得如梨花带雨,自知已陷下罗网逃不出去,勉强挣扎,也只是自寻更多的凌辱。 她颓丧地蹒跚回到座椅上。 “我知道你说的全是谎言!”仇奕森说。一面移步到窗前,略掠起窗帘,俯首临街下望。是面向南环海湾的大马路,街灯杆儿秃立,与绿树相间,灯光惨黯与树影飘摇之下,隐约可以看见几条黑影在黑暗中蠕动,有些还在吸着烟卷,星星烟火像鬼猫儿眨着眼。不时,还有些守候得焦灼不耐烦,穿到街心,仰首颠脚向这间房间的窗户探望。似乎担忧着他们的工作事败垂成。 “差不多两个多钟点了,我放下窗帘时就看见这几个家伙在鬼头鬼脑。现在还在等候你的消息呢!”仇奕森继续说。“梅小姐,哭也没有用,你得坦白告诉我!你是自己愿意来的。还是受他人压迫?” 梅嘉慧泣不成声,已成泪人一般,摇了摇头,她不愿意回答,只静待着这险恶狡狯的战胜者的处决。 “实际上,我只要看你说的话和你的举动,态度,和在章寡妇家中完全不同,就可以知道你不是自愿的,绝对是受歹徒的逼迫,是吗?——主>使你的人是谁?”仇奕森忽然转变语气,严厉而带着凶狠。 梅嘉慧张惶不知所措,仰着泪脸,欲言又止,终于,她向仇奕森哀求说:“仇先生……你放了我吧……我……我完全是为了我的母亲……” “母亲?”仇奕森感到诧异。“这话怎么讲?” “……仇先生,请原谅我,我实在有不能说的苦衷,说出来,我们母女三人都有生命危险……” “我也是一个标准杀人王,你怕别人杀你,难道说,就不怕我杀你吗?”仇奕森说得很平和,但眼中已露出令人威慑的凶光。 悔嘉慧垂下了首,没有回答,她犹豫不决,旁徨无主,不知道是否应该招供。 仇奕森伸出脚尖,踩抹地氊上落下的药粉余末,说:“就凭在酒杯里放下蒙药,我就该把你杀死,但是我看你的举动,不像个下流社会出身的女郎,当然也配不出这种害人的药末,你要知道,在我们黑社会圈子里,使用这种迷药是最卑劣可恶的行为,为整个圈子里的人所不齿!药是谁给你的?谁是你的主使人?希望你坦白告诉我,谁敢碰你一根汗毛,我以性命替你作保障!” 仇奕森的话说来娓娓动听,使梅嘉慧深为感动,慢慢仰起了头,忍着抽噎说:“仇先生,您真能保护我们母女俩人的生命吗?” “只要你回心向善,我助你跳出火坑!”仇奕森说。一面又斟出一杯碧绿的薄荷酒,递给了梅嘉慧:“你的神志不大好,再喝一杯酒定定神吧!” 梅嘉慧鼓足勇气,取酒一饮而尽。于是,她开始讲述她母女俩人悲惨的身世。 她说:“我的心情非常凌乱,也不知道话应该从何说起!” “是否应该从假钻戒说起?” “不!”梅嘉慧摇头。 “那么蒙药,是谁交给你的?” “龙坤山……” “嗯,我早就猜想是独眼龙!” “不,我应该说龙坤山是主持人,蒙药是赵老大交给我使用的……”梅嘉慧凌乱无章,加以解释。 “赵老大?”仇奕森愕然惊呼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老烟虫,是仇奕森心目中最为侠道的仁义大哥。他怎么会参与这个卑劣的阴谋,简直令人不敢置信。“不过,龙坤山和赵老大两人的性情非常乖戾,手底下绝对没有这么多的兵卒,停留在马路上接应你的那一批人,又是谁派来的?”仇奕森犹豫了半晌,又问。 “全是刘进步派来的!”梅嘉慧答。 “好哇!狐群狗党全联盟了!”仇奕森气忿说。 “好像,陈烱也在外面……” “他们全都没有死够!”仇奕森嗤然冷笑,好像全不把他们放在眼内。“不过他们用美人计派你来向我下迷药的目的是什么呢?” 梅嘉慧粉颊一红,羞答答说:“他们要搜查您的新罪证,及你目前的环境,现有部下的力量……” “这些还需要搜查吗?他们只要打听打听就行了!” “不过,主要的,他们要我留意你屋里有没有藏着奇形的图样……” “这是为什么呢?”仇奕森感到诧异。 “他们说,你在未入狱前有一笔很大的钱财秘密埋藏起来,你做事向来谨慎,小心翼翼,也许会绘画下地图。所以,只要发现有可疑的图样,就要我偷出去……再不然,得到你的犯罪贜证。他们捏在手中,就可以向你要胁,逼你供出藏金的所在地……” “哼,好卑污无耻的手段!”仇奕森额上青筋暴露,愤然说。“可是你和他们是什么瓜葛,这样死心塌地的为他们做事呢?” 梅嘉慧羞愧地垂下了头,珠泪盈眶,颤着嗓子说:“这话说来很长……他们已经在外面等很久了!” “放着天给他们做胆子,他们也不敢闯进来,你尽管说!” “总得请你原谅我……我本来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会和这些地痞流氓结党做坏事呢?我父亲是╳╳省的教育厅长,他对政治风云,感到心灰意冷,也就告老退休息隐家园,以为自此与世无争,共产党自然也不会对他怎样,岂料共产党来后,他首先就被指为‘斗争’的对象,加上一个‘文特’的罪名,就处了死刑……”梅嘉慧说到这里,就悲怆而失声痛哭。 仇奕森也不答腔,吸着烟卷,缄静地等待梅嘉慧把故事继续说下去。 “……父亲故后,我和母亲、幼妹,三人逃难到了赌城,举目无亲,初时,我和幼妹都在念书,凭着携带出来的一点财资,生活虽然清苦一点,但也过得去,岂料,我母亲受到这次事变的刺激,竟沉缅于赌博,这还不说,命运乖戾,她竟又碰上龙坤山这批骗匪……” “唉!碰上龙坤山……”仇奕森摇头叹息,对梅嘉慧母女的遭遇极表同情。 “只几个月的工夫,他把母亲自大陆所带来的一点财资完全骗个干净。这还不说,他还继续的诱惑母亲赌博,并且充义气装好人,故意借出本钱,鼓励我母亲去翻本,母亲的理智已经昏迷,怎样劝也劝不醒,还一直把龙坤山当作好人呢,这样下来,她便欠下了龙坤山一笔很大的赌债……” “大概欠了多少?”仇奕森问。 “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总在四万元以上,”梅嘉慧说,她的情绪,悲愤交加, 6e10." >渐为激昂。“到了最近,龙坤山突然转变脸孔,翻脸不认识人,强迫着我母亲还钱,扬言必须要限期交款,否则将予我母女三人不利!天呀,我们母女三人,落难来到赌城,举目无亲,那来这笔巨款,求借无门……龙坤山却每日遣派地痞流氓上门催逼!仇先生,你还没有看见那批流氓是怎么的一个样子,气势凌人,简直不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他们扬言,假如我母亲再不还钱的话,就要把我和我的小妹妹去变卖为娼……先生,你说他们还有国法么?我们母女三人,整几个月来,每日都以泪洗脸渡着日子,母亲再次受到这种打击,悲愤之余,顿萌轻生之念,投水、上吊,自杀过好几次,幸而都被人救起……”说到此,梅嘉慧忍不住又放声痛哭,很久,她才忍住了悲咽继续说下去。“我逼得无法可施,偷偷瞒着母亲,亲自去哀求龙坤山,请求他额外施恩,别逼我母亲过甚,只要他肯把期限缓延下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工作,所得的酬金慢慢摊还母亲的赌债……” “所以你就替他们的骗局做赌‘媒’!”仇奕森一语道破。“假钻戒也是他交给你行骗用的!” “要不然,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梅嘉慧抽噎说:“而且龙坤山仍不满足,他狠着心肠,还要把赌债加上利息,每个月利上加利,我所得到的酬劳还不够付利息,我这一辈子,将永远为他们尽义务了……” “嗯,你们害了自己,又去害人!”仇奕森说时,一面在记事簿上撕下一张纸片,东一笔,西一笔,胡乱画着,画些什么东西,梅嘉慧也看不懂。 “所以,你在章小姐家中当众揭破龙坤山的骗局时,我就想到你人格的伟大,冒险犯难,见义勇为,自然肯锄强扶弱,我曾下意识地希望你能同情我们母女的遭遇,仗义救我们母女脱离苦海,所以我躲在走廊上等候你……” “但是你为什么又中途变卦呢?”仇奕森问。 “因为我在走廊上向你说话的时候,被刘进步突然闯出来撞见,后来,在客厅楼梯下面你拉着我问话的时候,龙坤山又刚巧由楼上下来看见,于是,他们就开始胡猜乱想,说你是个风流不羁爱好女色的狂徒,以为你在追求我呢!他们认为对付你最好的武器就是利用‘女色’所以就……” “所以就利用你做工具,向我施美人计!是吗?” “是的,同时他们还答应事成后,将我妈妈的赌债一笔勾消,”梅嘉慧两腮涨得绯红。“初时,我不肯泯没良心极力推辞,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但是经不起他们的威逼利诱……” “你妈妈欠赌债有借据捏在他们手里吗?” “大概是?有的!” “嗯,”仇奕森犹豫了片刻,他已经把图样画好,还将纸片贴近灯泡,烤了一会,让笔迹纸张都变成陈旧一点。 “仇先生,到这个时候,你总会原谅我的处境,同情我的遭遇吧!我的一切行动,全是违心所愿,为人逼压之下……天快亮了,他们还在外面守候着,我们相约会合的时间已经过了……可以放我走吗……”梅嘉慧说时,泪珠又簌簌而下,“这番工作的失败,还不知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慢着!”仇奕森说:“欠四万元的债不能够夺你一辈子的清白,这张纸片你拿去!” “这是画的什么东西?”梅嘉慧接过纸片细细端详。 “你别管,你只要拿去交给独眼龙就行了,你说在我衬衣中的记事簿中搜出撕下来的就行了!” 纸片上,画着的像是一个地图,有指南针,说明了方向,图上全是山坟,靠左角的一座墓碑上,打上一个粗黑的“X”。注明有一个“章”字。 “仇先生,这就是你秘密藏款的地图么?” 仇奕森裂嘴一笑,没有回答。 “啊,仇先生,你真是一个伟大的人……”梅嘉慧激动欢呼忘形,几乎要将仇奕森搂着,吻他的脸颊。忽然,她又踌躇起来:“但是……你的损失不是太大了么?……” “你不用管,反正三天之内,我替你妈妈取回所有的赌债借据,你们就可以自由了。”仇奕森说着,拉开了房门。“天将亮了,你该回去交待你的任务,赌是培植罪恶的魔鬼,黑幕重重,你母亲受过这次的教训以后,相信也会反省,你们可以重叙天伦的乐趣了!” 门外走廊上已不像原先那样的平静,仆欧们三三两两分批据守在各道要点,而且全有短家伙戒备,情形好像非常严重,原来,他们发现马路上那批鬼头鬼脑的守望者来路不正,显然是不怀好意,恐仇奕森有失,所以预先戒备。同时,他们已联想出仇奕森带回来的女郎与马路上的守望者有关,在门板上偷听,知道仇奕森已把女郎控制住,这才放心守候在外,静观其变。 这时,仇奕森开门出来,向大家使过眼色,仆欧们全闪避隐伏,仍然留下一人在走廊上,安若无事。当是值夜班的。 “啊,仇先生,这么早就要出去了么?”他问。 “不,天亮了,这位小姐要回家去了呢!”仇奕森答。 “要替你打电话找汽车么?” “不用,你去开铁门吧!”仇奕森命令。 仆欧就匆匆抢在前面下楼去了。 “仇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梅嘉慧心中有愧,仇奕森以德报怨的宽大举动,使她感激涕零,无所适从,呐呐说出最后一句。 “话不必多说了,他们守候在下面,你应该交最后一次差啦!”仇奕森说,他在楼梯口止步。“我不便送你了,给他们看见不方便!你应该向他们说我仍睡得很死!” 梅嘉慧怀着烦重的心情,走下楼梯,忽然她又问: “仇先生,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说!” “是蒙药不好,还是你有特别的解酒药,为什么你喝下去昏迷一会就醒了?” “呵呵……”仇奕森披嘴一笑。“蒙药是最猛烈的一种!我没有解酒药,只怪你的手法不好,我替你斟酒时,你下药战战兢兢的情形,我在酒柜的玻璃上全看得清清楚楚,酒我一口也没喝!在嘴唇边碰碰,做样子的。”他耸了耸肩膀。 “但是我分明见你喝干了……” “那是后来我替自己加斟的时候,另换了一杯,你的蒙药,现在原封未动,摆在酒柜里!” 第七章 赶尽杀绝 初春的赌城,晨间被一股浓雾笼罩,模糊掩去了罪恶,谁也看不见犯罪的存在,在白茫茫中,陈烱张着臂膀向福隆新街疾走。 整夜里,他守候在冷风萧索的海岸接应梅嘉慧,两眼深陷,精神显得有点疲惫,但他的情绪却非常兴奋,似乎是一个战场上的胜利者。 来到阿银姐门前,他捏紧拳头,“砰、砰、砰……”把木板门乱敲了一阵。 门内没有反应,电灯忽然灭去,窸窸嗦嗦一阵动乱,好像在展开戒备,陈烱才意识到又犯忌了,于是拉大了嗓子叫嚷。 “龙大哥,是我,快开门哪!” “妈的,我倒以为你出了事,被仇奕森宰了呢,到现在才来……”沙哑苍老的喉咙回答。一面抽去门闩,木板门拉开,独眼龙探出头来。 赵老大和刘进步两人也同在,原来他们整夜在这里守候陈烱带回来梅嘉慧的工作消息。 “怎么样?”赵老大眼睁睁地问。 “那还用说!”陈烱神气活现,趾高气扬,自衣袋中摸出一张纸片,在他们三人面前一扬。 龙坤山伸手抢过纸片,睁着一只独眼,细细在纸片上注意,赵老大刘进步两人也慌忙凑上来观看,争先恐后,形状丑劣紧张。 “就只有这个吗?”龙坤山好像不很满意,板着脸孔问。 “还不够么?”陈烱态度傲慢,一反过去对龙坤山唯唯喏喏的可怜相。 “梅嘉慧呢?” “她很疲倦,我叫她回家去睡觉了!” “混账,谁叫你替我命令的?”龙坤山怪声叫骂。“仇奕森鬼计多端,你拿得稳这就是他的财藏地图么?” “当然,”陈烱燃着烟卷,肯定说。“梅嘉慧用蒙汗药把仇奕森迷昏后,在他房间内搜了差不多四个钟点,到了最后,才在他衬衣口袋里的记事簿中,搜出这件东西呢!” “哼!假如有个什么差错,我拿你的脑袋说话!”龙坤山说。 赵老大刘进步两人,急着要知道纸片上画着的是些什么东西,做好做歹,将龙坤山的怒火劝住,强按他在凳子上坐下,大家开始揣测研究。 这张悬着他们命运中富贵、贫穷、事业起家的破纸片,上面以钢笔绘画得非常简单,左面是一条半弓形的长线,旁边有弯曲歪斜的线条表明是海水。沿海岸有一条马路,右面分阶段以黑点画成山形,山上有小路,石阶,圆堆形及石碑,在最高的一个石碑上,有着一个“章”字,以箭头指出,很明显地打了一个粗黑的“Χ”,旁边还注了一行小字,“后端下15F。” “那里是什么财藏地图嘛?”龙坤山懊恼地说。“上面有一个‘章’字,分明是章寡妇的住宅地图!” “不,也许他的藏金就埋藏在章寡妇的屋子里!”刘进步猜测说。 “胡说!章寡妇的住宅,他自己还不知么?何须要画地图?”赵老大捏着纸片横竖看了一会。“况且,这条海岸线不像西望洋呢!” “依你说,不是西望洋又是什么地方?”独眼龙有点不服气。 “可能是黑沙环!”赵老大说。 这句话可使龙坤山、刘进步两人大为警觉,忙抢过纸片揣度一番,连陈烱也立时开始紧张,挤在两人当中伸长了脖子观看。 “嗨,真像黑沙环呢!你们看,这些团团的圆堆子,可不是坟墓么?还有石碑!”刘进步喜出望外。 “那么这个有‘章’字的石碑上,打了一个‘Χ’,难道说就是藏钱地点么?”龙坤山仍有豫疑。 “当然,‘章’字就是章寡妇故母的坟墓,她母亲故世时,也正就是在仇奕森入狱前的几个月,完全是仇奕森一手埋葬,他大概就是趁那个时机,把财物连同埋藏在内!”赵老大兴高采烈,自信地说。 “吓,老烟虫果然要得!”刘进步拍着桌子叫嚷。“我们可以马上展开工作了!” “不过,仇奕森自己知道钱财是埋藏在坟墓里,他又何须要画这个地图呢?”龙坤山以警署老资格的经验又找出破绽。 这一句话,果然使赵老大、刘进步哑口无言,一股的采兴,又化作云烟。 陈烱一直就没有开过腔,这会儿独自吃吃窃笑。 “陈烱,有什么事情值得你那样高兴的?”赵老大两眼圆睁,刀疤露出红芒。 “老烟虫!我说龙大哥一生自认聪明,竟也糊涂一时,”陈烱挺着胸脯向龙坤山取笑。“挖坟墓是犯罪的行为,仇奕森脱狱归来,自然不肯露面做作奸犯科的事情给人落把柄。地图画出来当然是交给他的老干部去起挖……” 赵老大乍听之下,立时换过一副面孔,哈哈大笑:“真想不到陈烱也有独到的见解!” 龙坤山面颊涨得通红,但余心不死,又指着图上说:“那么‘后端下15F’又是指什么呢?” “这点,我倒可以解释!”刘进步慢条斯理说:“后端,是指坟墓的背方,下十五F,是下深藏十五尺,‘F’是英文feet字的缩写,意思就是指在坟墓的背端向下深挖十五尺,就可以得到钱财!” “好,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赵老大喜溢眉宇乐不可支。 “那么我们就立刻动手吧!”龙坤山又发了老粗脾气,同时又向陈烱施发命令。“你快去预备锄铲用具……” “唉,独眼龙,挖坟墓是绞刑罪的呀,光天化日怎能行事,至少也要等到天黑才动手呀!”赵老大不笑地向龙坤山冷然瞪眼。 “不过,假如时间拖延,仇奕森发现他的地图被窃,我们岂不是枉费心机吗?事不宜迟……” “不,可以继续请刘进步的‘飞刀党’继续监视仇奕森的行动,我们守在这里见机应付,挖坟的工作一定要晚上才能够进行!”赵老大提出意见。 “哼,飞刀党又不是吃西北风的木头人,他们昨天晚上在海边一夜熬到大天亮。今天再叫他们做事,没有钱是行不通了!”刘进步拒绝。 “这也简单嘛!”赵老大又贡献好意见。“龙大哥有章寡妇送他还债的三万块钱,先拿出来垫用一下,将来事成再还他,不就行了么?” 龙坤山脸有难色。陈烱便趁机奚落说: “和龙大哥谈钱,简直是等于割他的肉!” “混账!”龙坤山喝骂说。“我什么时候刻薄过你……” “好啦,好啦……”赵老大说。“小老弟,说话没分寸,龙大哥把量放宽一点,岂不就没事啦!好吧!我们就算这样决定吧!龙大哥为大家的事情,绝对不会吝啬几个钱拿出借用的!” “不过我有一个意见!”刘进步说。“就是我们做事不要再找人参加,今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去动手,将来印钞工厂开工,也是我们四个人做股东!” 龙坤山对陈烱做股东感到不满,但是有赵老大和刘进步支持,也就只有“闷棍吃在肚里。”认了。 是夜,月黑风高,寒星疏落,黑沙环的乱葬岗上,四条黑影蠕蠕而行。 赵老大握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他是黑沙环的地头龙,附近一带的小径道路,全很熟悉。四面尽是荒 5893." >墓乱塚,鬼火荧荧,野寂如死,环境十分恐怖。 四个人俱都不是盗墓的行家,做贼心虚,不免提心吊胆,脚步过处,山野回出涮涮空洞的声响,阴森森的,使人毛发悚然。 越往上走,越是凄凉可怕,有时在那些塚墓坟堆之间,有些泥土脱落板木腐朽的棺材,尸骸白骨,与手电筒的亮光接触时,反映出惨绿磷光,趁着野虫凄呜,更使他们心胆俱裂,惶惶不安。 赵老大一直行在前面领路,本来他久居在黑沙环,荒墓乱塚已是司空见惯,那会有什么可值得他胆怯的;但是今夜情形特别,也就是亏心事影响了心理,也弄得疑神疑鬼,战战兢兢。在三个人的面前,他又不肯露出懦弱的态度,硬着头皮,强挺着胸脯,用一丝咳嗽壮了胆子,打开了话柄。 “我倒奇怪像仇奕森这样精明的人,地图失窃了整天,也丝毫没有发觉……” “嘘!”龙坤山吹气警告他出声说话。 “怕什么?到这个地方,还怕有人听见不成?” “据飞刀党的报告,他整天和熊振东忙着在找他的前妻……” 刘进步正说话间,蓦然一阵疯狂狺吠,如晴天霹雳,掠空而过,顿时使他们四人慌做一团,全蹲伏在地上。龙坤山手快,已拔出自卫手枪,等到静寂下来时,只见一条四脚黑影夹着尾巴,狼狈而逃。 “他妈的,原来是两只野狗抢人骨头!”赵老大吁了口气,首先爬了起来。 “老子恨不得干他一枪!”龙坤山忿忿地说。 “干不得,山顶上有葡兵的了望台!”刘进步提出警告。 “假如不是为了发财,我真不想干这捞什子,三更半夜里,往死人堆子里走……”陈烱已在埋怨。 “少发牢骚,走吧!”赵老大又开始在前路领路。“吓,你们看!这不就是了吗?”他忽然把脚步停下,用手电筒向前照射。约在五十码距离的前面,一座水泥建筑,庞大巍峨亭台式的坟墓在眼前。 墓基是用士敏土砌成,占地约十余方尺,背面靠山,三面有石栏杆围绕,前面是两层石阶通上墓台,当中是石桌石椅。一座人高的大理石墓碑上,刻着斗大漆金宋字:“显妣章母陈太夫人之墓”,墓碑后是水泥建造的亭子,用玻璃绿瓦盖顶,亭子下面就是坟墓。 只要看坟墓建造所用的材料,及建造格式的辉煌,就可以想像出这家人家的富有。 据说当时,仇奕森为安葬章曼莉的母亲,曾花了数万元葡币的钜款;由此更可见得仇奕森当时对章曼莉的多情多义,爱护备至。无奈,章曼莉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狠心置仇奕森陷十年冤狱,而惹下今天这出挖坟悲剧,此可谓天理循环,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这时,龙坤山、赵老大等四人,将坟墓前前后后周围查看了一番之后,都开始楞住了。 “这倒辣手!”独眼龙龙坤山说。“在坟墓后端向下深挖十五尺,就等于说要把整个坟塚完全打碎,把棺材起出来,才能够向下面挖……” 坟塚是椭圆形,末端背靠山壁,壁上以红砖砌成短墙,假如要在后端向下掘挖,根本就没有办法立足;除非在砖墙壁上开掘出一个窟窿,让人站到窟窿里面,才可以在背后掘挖,不过这种工程,要比打碎整个坟塚还要浩大。 “管他的呢!”赵老大说。“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咱们动手打碎坟塚吧!”说时还掏出随身带来的熟烟泡,乾着喉咙往肚子里咽,以提高工作精神。 一声动工令下,四人合力,锄的锄,挖的挖,七手八脚,同声相应,全为发财着想。坟墓是用上好的士敏土建成,坚实如铁,与锄铲相碰之下,劈劈啪啪,冒出火花,想要全部掘开,实在是桩难事,只片刻工夫,四个人俱已汗流浃背,气喘不止。 “唉,不对,我们四个人,多少要分出一个人来了望着呀!”赵老大忽然歇下锄头说。“我们分工合作,你们三个人挖,我去把风!”他掷下锄头,煞有介事地掏出短枪,扭头就走,还未落下石阶,刘进步就把他叫住。 “他妈的,老烟虫又摆噱头;三更半夜里有谁向坟地里走,不行,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挖!谁也不许投机!” 赵老大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难以下台,拍着胸脯回嘴说:“妈的,我姓赵的不是这种人,不过出了事你得替我们负全责……” “少说话大家挖!”龙坤山命令。 赵老大只有硬着头皮,重新拾起锄头。 正在这当儿,李探长公馆的电话铃声震响。 李探长睡意正浓,被铃声惊破好梦,深夜突来电话,准有紧急事情发生。他匆匆披上晨衣,走出客厅执起话筒,就听得对方说: “喂!是李探长吗?有歹徒在黑沙环乱葬坟场盗坟,你快派人去抓!” “喂!你是谁?……”李探长急问。 “主持正义者。”对方答。 “喂,在黑沙环什么部位?盗谁的墓?……” “半山顶,盗谁的坟你自己去看吧!” “喂,喂……你……” 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随便怎样呼喊也没有回声,李探长踌躇了半晌。 “不知道是那个小子干的好事!赶尽杀绝,居然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喃喃自语,就匆匆拨了个电话到电话公司查询,方才打电话到他公馆的是什么地方?好在时在深夜,接触的电路有限,只片刻工夫,答案就回来了。回报是火船头街街口的公共电话,这一来,自称为主持正义者的告密者是谁?为什么要告密,企图是什么?根本就无法侦查。 “不要是开玩笑吧?”他怀疑说。不过身为肩负全市安宁的侦缉探长,职责所在,有人告密,总不能不过问,而且黑沙环又是他的得意门生叶小菁的管辖区。于是,他就通了个电话给叶小菁,命令他召集人马,迅速会合出发,务必要将盗坟的恶贼逮捕归案。 这当儿,挖坟的工作已将要完成,整个坟塚的水泥顶盖,已被打得粉碎,移去沙土,一副上好的柳木棺材露了出来。虽经十余年的埋葬,仍然如新。 “假如财宝是埋藏在棺材的末端,是非得把棺材起出来不可!”龙坤山说。 四个人俱已累得满头大汗,但眼看着又好像一个满载着金银珠宝寒光闪闪的铁箱,马上就要现在眼前,利欲薰心,逼着他们鼓足余力继续在棺材的两旁向下挖。好容易才挖出两条尺宽的深坑,老烟虫赵老大已开始鼻涕涎沫同流,不得已倒下来,喘着气又咽了两颗烟泡。 刘进步精神奕奕,掏出绳索说:“必须要有一个人下去把棺材杠起来,用绳子穿过底。我们才能够把棺材吊起来!” “还是陈烱下去吧!”龙坤山命令说。 “妈的,老子既不是来当差,又不是分双份,干嘛的指定是我?你自己不会下去吗?”陈烱怒目横眉回报。 “咦!他妈的,你今天好像专同我闹蹩扭,是什么玩意……?”龙坤山忍无可忍,急得反目。 “老子被你指挥得够了,别忘记今天我也是股东!”陈烱虚声恫吓回答。 龙坤山无名火起三丈,抓起一把泥沙,迎面向陈烱撒去,陈烱没注意到,被撒得眼鼻口全进了灰沙。龙坤山接着就挥动拳脚,一连串向陈烱袭击,陈烱不能张眼,只有招架没有还手;但也不示弱,随手拾起地上一柄锄头,不管东西南北,盲目向龙坤山乱锄。龙坤山闪身下墓台,霍然拔出手枪。 “唉唉唉……”赵老大看情形不对,冲上前一把将龙坤山的手枪按住。“唉!大家全是自己人,何必争口风闹意气!” 刘进步也趁机会将陈烱的锄头夺下。 “唉!炯弟,龙坤山是我们的老大哥,你多少总该让让他罗,大家来发洋财,财宝还没有挖出来,就闹得脸红脸白,何苦呢?” “妈的,独眼龙欺人过甚,老子受他的冤枉气受够了!”陈烱一面擦着眼口鼻里的泥沙,一面大声疾呼。“我们正好今晚上来清算清算!” “妈的,老子带了你三年,那一天亏待了你不成?”龙坤山叫嚣跳嚷。“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一旦抬举你一点就狂妄不近人情。告诉你,姓龙的也不是善男信女,你自己放开肚皮吃饭,立稳脚跟做人吧……” “好啦,好啦,龙大哥,小兄弟说话没有分寸,何必这样认真呢?”赵老大说。“算了,算了,我们的事情还没有办完呢!时间不早了,还要加紧工作呢!……” 龙坤山仍然忿忿不平,刘进步也帮着上来劝解,才算把这一场风波平息。 陈烱对龙坤山的横暴一向低声下气,敢怒不敢言,今天因为攫获仇奕森的钱财地图,被提高为他们的集体股东,所以恃宠而骄,一改过去逆来顺受的奴才作风;但对龙坤山为人的阴险残暴仍有顾忌。经过这场冲突后,反而乖乖地自动爬下土坑,使劲将棺材掀起,刘进步慌忙递过绳索,在棺材底下穿过,赵老大、龙坤山接过绳结,大家便合力将棺材拽起来。 正在这时,山底下静悄悄来了四部警车,无声无嗅地在山路入口处停下,十余名便衣警探由车中跳了出来,长短枪冲锋具备,形状紧张,由李探长指挥,首先在路口布下步哨戒严,然后一声口令,分做两路人马,成“V”字形向乱葬岗蜂拥而上。 叶小菁领半数探员自左面包抄而上,李探长自领半数,由右面向上搜索。 乱葬岗的面积极大,告密者又没有指明盗墓地点,这种行动,就等于大海中捞针,又恐防打草惊蛇,警用电筒全不敢动用,在黑暗中摸索而行,山道崎岖,高低不平,枯藤乱石绊脚,探员中时有跌倒,自怨自艾,叫苦连天。 “大家不许做声,有什么发现,可以发暗号!”叶小菁在前面向大家申明行动方式。 “没有人说话,是陈探员跌伤了脚在呼痛!”他的副手王道义回答。 “假如给挖坟贼逃掉了,大家都有罪!”叶小菁说。 “那有什么挖坟贼嘛?”王道义说。“恐怕是有人故意和李探长恶作剧开玩笑……” “可不是吗?这年头,死人陪葬的东西,全是些不值钱的纸头粗布,谁有这个兴头去偷呢?”另一个探员埋怨说。 “哈,老孙好像最近挖过坟嘛!……” “少废话,”叶小菁喝叱。“谁再多说记大过一次!” 于是,探员们都把气闷在肚子里,屏着气息,继续保持着队形,向山上搜索。 是时,龙坤山四人已经把棺材起出,按照仇奕森地图上所说:“后端下15F”他们便在泥床末端向下深挖,十五尺,十七尺,廿尺……那有什么财宝铁箱?尽是腥臭的烂泥,碎石,再向下挖时,泥土已经出水。 “他妈的,我们在挖井嘛!”刘进步首先叫嚷。 “嗳,奇怪了,已经二十多尺了,难道说地图上有什么差错不成?”赵老大以衣袖擦着热汗发楞。 龙坤山掣亮手电筒,将地图细细再看了一遍。“上面说得一点也不错,后端下15F!” “不!依我看,棺材埋在土里就差不多有十五六尺,也许财宝就藏在棺材里!”陈烱又有新见解。 “这句话也有点道理!”赵老大说。 “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们开棺!”陈烱说着,拾起斧头,匆匆向棺材劈去。 正在这时,山下“轰!”的闪过一道火光,有人在山下打枪呢?不,那不是枪声,枪声的火力绝对没有这么大,可能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陈烱突然受到爆炸声响的惊吓,斧头失手脱落,不偏不歪,正好一斧头劈到脚上。 “啊唷!……”凄厉惨叫一声,痛澈心肺,顿时涕泪并出,几乎昏眩在地,脚上裂开一条肉缝,有碗口大小,血如泉涌,洒得遍地鲜红。 “怎么啦?”赵老大急问。 “我被斧头砍伤了脚……”陈烱咬着牙关呻吟。 “声音轻点,山下好像有人到了!”刘进步屏息凝神注视山下,举手向大家警告。 在乱葬岗的入口处,果然人影幢幢,借着风息及空旷山野的回声,还隐约可以听见他们在呼喝口令。 “什么人?” “举手!检查!”一团黑影匍匐向着左山角扑去,距离赵老大的磨房约百余码,大概就是刚才火光爆炸的地方。 “糟!是侦缉队到了……”龙坤山说。“刚才那一声爆炸可能是有人给我们报信……” “啊呀,挖坟绞刑罪呀!”赵老大失声惊呼,方寸已乱,如热锅上蚂蚁。 “是谁给我们泄露了风声?”刘进步有点忿懑。“我们快合力撬开棺材,取出财宝就逃走……” “时间来不及了呀!”赵老大说。“望霞山尽是死路,假如给他们包抄兜住了山路,我们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赵大哥,这儿的道路你不是熟悉的么?”龙坤山急问。 “所以说就是要争取时间!”赵老大说。“山底下绝闯不过去,现在只有爬上山顶,偷越过葡兵的了望台,再由峭壁下山,落俾利喇街逃亡,否则别无道路……” “那么,赵大哥快带路,就走吧!” “我们岂能空手而走?”刘进步财迷心窍,仍指着棺材说。 “你有共产党做靠山自然安定啦!了不起顶多递解出境!”赵老大唾了一口痰沫说。“我们被抓着了就是绞刑,看!山下的人影渐渐涌上来了。” 陈烱蓦然忍着疼痛,形色非常紧张,自地上爬起来,拔出手枪向三人瞄准,咬牙切齿说:“你们三个人不能贪生怕死,把我舍下自己逃走,否则我宁可和你们同归于尽!” “怎么啦?你!”赵老大问。 “我脚伤了,走不动……”陈烱喘息着答。 “吓,我们活着同来,当然不会让你独死,我们全是道义弟兄,龙大哥、刘进步,你们两个人搀扶他走吧!我在前面带路!”赵老大说完,转身一溜烟,向前飞窜。 “赵老大……”龙坤山在后吼叫。“你假如独自逃生,把我们出卖,我们三个人被抓的话,绝对一口咬定你是主犯!” “妈的,绝子绝孙,姓赵的不是这种人!” 陈烱的伤势很重,大概脚脊骨已经被斧头劈断,血肉模糊,稍为移动,就叫苦连天;刘进步倒也机警,急忙在他长衫尾撕下一幅布条,替陈烱把伤口横错紧紧缠扎,然后和龙坤山两人,一左一右,搭扶起陈烱的膊胳,慢慢向山上移去,是时赵老大已站在老远的山头上等候,蛇头鼠目,四下探望,忽然又窜了回来,带着责备的口吻向龙坤山等三人说: “你们的动作可不可以敏捷一点,山顶上的葡兵大概已经发现山下有动静,开始在巡逻啦!” “他妈的,你一个光着身子,半斤骨头带着八两肉,自然跳得快啦!陈烱伤了脚骨,一步也走不动呀!”刘进步忿然回骂。 “糟糕,假如给葡兵拦住了,岂不是和给侦缉队抓住了一样?”龙坤山张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妈的!”赵老大申斥。“别把那些侦缉队太当人,这批家伙平日耀武扬威,横行无忌,实际看见了高鼻子就服贴得像个乖儿子,我们只要爬过了望台的铁丝网,找个地势隐藏起来,不给葡兵发现,就算侦缉队知道我们躲在里面,谅他们长着狗胆也不敢进去搜查!” 龙坤山当了数十年警探,也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辱骂过,这会儿被赵老大指桑骂槐侮辱,也只有竖?高耳朵听着,气往肚咽,半句话也不敢搭腔。 越往山上走,越是寸步难行,山道倾斜,高低不平,乱石横错,野草荆棘丛生,尤其龙坤山、刘进步两人,荷负着陈烱拖拽而行,只要一失足,随时随地都可能滚跌山下。 “李探长快来!”山下一名探员向李探长招手。 原来他们已冲到左山角下,发现刚才爆炸声响发生的所在地,并不是有人放枪,只是在一座坟背后的小土地祠前,一颗定时炸弹爆炸,这时还冒着团团蓝色烟丝。检验残迹,可以断定炸弹的威力很轻,而且特别加重了镁光沫,可能是匪徒故意用来做通信暗号。 “嗨!我们别中了歹徒移花接木的奸计!”李探长忽然警觉,高声叫唤。“他们是故意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呢,我们大家快兜上山去,别给他逃掉了!” 探员们被李探长一语惊醒,慌忙重整队形,蜂涌上山。 由定时闪光弹的爆炸,可以证明确实有罪徒在乱葬岗上盘桓,只要将山脚各出口要点封锁,兜着向山顶包抄搜索,匪徒就算长了翅膀也难逃得出去。 “山顶上有葡兵的了望台,”李探长赶过来趋到叶小菁身旁说。“你最好领在前面和他们接近时解说明白,其他的弟兄们全不懂洋文,免得发生误会!” 叶小菁领命,紧握手枪,匆匆跳跃爬行,抢在队形前头。 蓦然,叶小菁的副手王道义,高举双手挥摆,将前进的队形停顿下。 “叶队长,你看前面山头上好像有人影在动!”他指着东山头向叶小菁说。 果然,在那秃斜的山坡上,有两团黑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蠕蠕移动。 “嗯!”叶小菁立刻发出命令。“大家把手电筒预备好!” 一阵窸嗦声响过后,探员们的手电筒全对准了目标,叶小菁发出了号令,电筒齐亮,一道白的亮光如探照灯般射出,电力虽然不强,但距离数百码的山头上,确实已看出有四个人在走动,一个在前,三个在后……歹徒们非常狡狯,被亮光一触,刹时就扑到地上潜伏。 “前面的人听着!”叶小菁高声呼叫。“大家站起来不许动!举手接受检查!” 龙坤山四人见被警探发现,慌做一团,跷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尤其是龙坤山、陈烱两人,身为警探,知法犯法,对绞刑的滋味更为恐怖。 “怎么办呢?”他说。 “不要紧!”赵老大说。“警探的规矩,逃贼不开枪,他们不能射击,我们拼着命逃吧!” “但背着陈烱走不快,准被他们捉着!”龙坤山说。 “丢掉他!”赵老大狠心说完,扭转身就拔脚飞奔。 “呃……你们不能……”陈烱惊惶地怒叫。他的手中仍握着一管左轮,但刘进步手快,拼命在他脚背的伤口处蹬了一脚,陈烱痛极狂呼,刘进步顺手将他的手枪夺下,招呼了龙坤山一声,就追在赵老大的背后,亡命逃窜。 龙坤山刚跑了几步,就听得陈烱凄厉惨叫说: “你们这三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被捉了一定把你们全供出来。……” 龙坤山忽然止步将刘进步唤住说。“我们怎能留下这个活口?” “干掉他!”刘进步横着心肠说。“但不要放枪,否则侦缉队以为我们反抗,乱枪就要射上来了!” 龙坤山霍然自腰间拔出匕首转身向陈烱扑去。 陈烱见状,吓得脸如土色,脚上伤势过重,既不能反抗,又不能逃避,眼睁睁看着龙坤山握着钢刀一步一步行近,他颤着嗓子哀声求饶说: “龙大哥……你…你…你不能这样…你不念在我们手足情份……也应该念在我随了你三年……我没有对不起你呀。进步哥!进步哥……你应该为我说情呀!救命,救命呀!……” 任凭陈烱怎样凄厉哀求,声泪俱下,龙坤山仍横着心肠狠声说: “陈烱,你受我的冤枉气也受够了,今天你是股东,老子就用红刀子贺你吧!”他扬刀向陈烱胸脯刺去。 “救命呀!……救命呀!”陈烱胸脯上血如泉涌,忍着创痛挣扎,高声狂呼。“侦缉队……救命呀!……” 龙坤山如发了狂的野兽,举刀一连串疯狂戳剁。 “……龙坤山……杀人……”这是陈烱的最后一声嘶叫。于是,他静寂地仰卧在血泊中,以后赌城的一切罪恶都和他不再发生关系。 龙坤山喘了一口气,以尸身上长衫抹去满染鲜血的双手,心头上的一切愤恨算是平息了,山底下的人影已经渐渐接近。 “我们走吧!”他向刘进步招呼说。 “陈烱的脸孔侦缉队全认识,以后还是有许多麻烦……” “怎么办呢?”龙坤山楞住了。 “摧毁去他的真面目!” “你说得很对!”龙坤山匆匆又赶回去,迅速在陈烱尸首上搜出警探执照等物,检起一块斗大的石头,照准他的脑袋砸了下去,顿时脑髓飞溅,血肉模糊,再也看不清楚死人是谁。陈烱作恶半生,竟得如此下场。 这时赵老大忽然赶了回来。 “怎么回事?你们全留在这里不动?” “龙大哥除去了累赘!” 赵老大一看情形,就知道内里是怎么一回事,反而扬起了大姆指说:“好的,大丈夫能提得起放得下!” “侦缉队快追到了,我们走吧!”龙坤山说。 “不!了望台上的葡兵已经发现山下有动静,已派出队伍下来巡山了!”赵老大答。 “糟呀!葡兵下来,截住了去路,我们岂不是死定了!”龙坤山脸色铁青发急说。 “不要紧,跟我来!”赵老大招呼两人自横路钻入乱离萋迷的草丛,前面有一条贴着山壁仅可一人行走的小路,盘山弯曲而上,再前面就是绝路断崖,上面是乱石峭壁。 “葡兵下山巡逻更好!”赵老大说。“我们从峭壁爬上去,了望台碉堡里留有的士兵不多,我们越过铁丝网,就算被他们发现,我们三个人三条枪,也可以闯得得去!” 赵老大匆匆又吞下两颗烟泡,凭藉罂粟药力支持,领在前面,鼓勇向峭壁爬行。龙坤山、刘进步不敢怠慢,衔尾跟在后面,作最后生死挣扎。 是时,已听得侦缉队在后面追上来,发现了陈烱的尸首。 “李探长!快来!这里有一个尸首!” “噢,头颅被打碎了,血肉模糊……” “脚上有伤呢!……” “哼!准是毁尸灭口!贼人就在不远了,快追!”是李探长在说话。 一阵皮靴脚步经过,凌乱地散开,双方都喊“口号”,是葡兵与侦缉队接触了。 李探长立刻用洋语和葡兵搭话打交道。 赵老大已爬到峭壁顶上,上面是一幅十数丈见方的水泥平地,当中是一座庞大的碉堡,旁边筑有高耸云霄的了望台。了望台上爬满了长春藤,四下还植有榕树,短松作为掩蔽。碉堡的四周围全架了铁丝网,看上去倒是十分威严雄壮。 赵老大以投石问路的手法掷过石子,上面没有丝毫动静,大概是那些葡兵下山巡逻去了,留守碉堡的又在酒醉不醒,便招呼龙坤山、刘进步两人壮着胆子,爬过铁丝网。 实际上,那些葡兵来到赌城这弹丸般的殖民地,平日养尊处优,骄奢淫佚,全是抱着享乐而来,碉堡里变成烟、酒、女人、赌博的享乐窝,醉生梦死,谈不上什么军事戒备。赌城与匪区仅是一线之隔,赌城的主子却是存着见风摆舵,投机苟全的心理,自知用武力是活见鬼,不用打就会垮台,所以对军事的警戒,不过装模作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葡兵胡闹。平日做做样子,镇压居民的心理而已。 这一来,倒便宜了三个恶人。 赵老大在落魄穷困时,曾常到碉堡上来,收买葡兵的洋烟洋酒,所以对碉堡上的道路非常熟悉,什么地方能走,什么地方不能走,都了如指掌,穿过铁丝网,下面是一条约五尺深阔的壕沟,跳落壕沟匍匐而行,转到碉堡左侧,壕沟出口处是一条卵石子路,两旁有葡萄树可以掩蔽身形,将接近碉堡时,赵老大的脚步放慢,招呼龙坤山、刘进步两人跟着伏地爬行,经过碉堡的窗户时,他偷偷探头向内瞄了一眼,果然就看见几个葡兵喝得烂醉如泥,桌上杯碟狼藉,有些还抱着咸水妹在胡缠,猥亵不堪入目。 越过碉堡旁的宿舍,就是入碉堡的正门,水泥墙座,钢闸大门,非常庄严威武,入门并没有士兵把守,钢闸已经锁上,三人又只好从近旁的铁丝网爬出去,再弯到正门的石阶,一直走就可以落到俾利喇街,也可以说是已经到达安全地带了。 到这时,三人俱已累得满头大汗。赵老大吁了口气说: “今天是活见鬼了,空忙了一阵,还饱受了虚惊!” “可不是吗?”刘进步说。“你们两个人全是长人没长胆子,我早说把棺材撬开来看看,你们就只顾着逃命……。” “妈的,你当然哪,抓住了最了不起递解出境,我们可要绞脖子呀!”赵老大恨极而骂。 “了不起陪你们绞脖子又怎样?” “前进人士说话倒是顶嘴硬的!”赵老大从旁损了一句。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斗着嘴,好像把刚才狼狈逃亡的情形完全忘记得干干净净。岂料还未落到石阶的半途,在黑暗处闪出一名葡兵,迎面拦住了去路,长枪上了刺刀,用洋文高声喝叫号令。 三人同时吓了一跳,龙坤山在忙乱中就 8981." >要拔枪,赵老大伸手将他按住。 “别忙,让我来对付他!你身上的血迹可别让他瞧见了。”赵老大说着,就打躬作揖趋至葡兵跟前,挤眉弄眼,巧言令色说:“我们全是来收买烟酒的,恰巧今天没有货,几个好朋友拉我们玩牌,所以就弄夜了……好朋友!你辛苦了!”赵老大说时,还顺手塞了一扎钞票到葡兵手里。“来,老赵今天赢了钱,大家分红!” 幸好这个葡兵也曾和赵老大交易过,况且那扎钞票捏.99lib?在手里,由它的厚度就可以知道不是个小数目,于是葡兵立刻换过一副脸孔,嘻嘻作笑,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呵……原来是赵大哥,好久不见,我差点儿不认识了呢!……” 赵老大暗中背后摆手,示意龙坤山、刘进步两人赶快溜过去,他一面又忙着替葡兵递烟点火,似乎交情非常热络。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没看见你?”葡兵问。 “我来的时候,你还没有当班啦。”赵老大答。 两人有说有笑,完全是钞票作怪,谈得很投契,但赵老大不敢过于拖延,盘算时间,龙坤山、刘进步两人大概已落到山下,便向葡兵话别,匆匆赶落石阶,岂料山下又出了意外之事。 龙坤山、刘进步两人正在马路上和一个短装工人打扮的大汉在争吵,路口旁边还停下一架油亮的小汽车。 “不要被侦缉队截住了吧!”赵老大心中想,忙隐伏在树丛中,预备看苗头不对,就好溜走。 只听得龙坤山说:“天晓得,我什么时候打电话叫过‘的士’?” “电话里讲得很清楚,是龙先生要汽车,要我等在俾利喇街,兵房了望台入口处……”司机愤慨呼叫说。“而且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差不多整个钟点了!” “妈的!别活见鬼!我们这里就没有姓龙的……”刘进步也怀疑是侦缉队的诡计。好在以人多欺人少,两个人的力量也可以吃得住这个司机,所以蓄势待发。 “刚才这位先生才说过姓龙,还想赖吗?”司机说。“汽车要不要没有关系,反下我等了整个钟点,你们多少也该赔我一点损失吧!” 赵老大越看,事情越有蹊跷,司机假如是暗探乔装,绝对不会单人匹马留在街口,连个接应的助手也没有;假如四周有埋伏的话,早也应该拢上来了,长久挣持下去,迟早要出事。这时赵老大已匆匆赶上马路,问龙坤山说: “是怎么回事?” “岂有此理,这个司机硬说我打电话到汽车公司叫汽车到这里来等候,岂不开玩笑吗?”龙坤山气忿说。“我整夜里……电话碰都没有碰过……” “你姓龙总没错罗!”司机说。 赵老大忙扭着龙坤山附耳说:“吵下去总不是事,反下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有三枝枪还可以制得住他,况且深夜中有一架汽车回去也比较方便,管他的!上车去,看他能把我们载到那里去?” “老子气来了说干掉他!”刘进步说。 “不是时候!”赵老大答,一面又向司机含糊解释说,也许是别人替他们把汽车请来了,拥着龙坤山、刘进步两人进入车厢。“把家伙预备好,假如看他的路线走得不对,我们就一齐发动!”他低声说。 司机倒像是一本正经在做生意,踏着马达,就问三个人说:“三位要到什么地方?” 事情又出意外,原来要到什么地方他还不清楚。 “白马巷!”赵老大抢着答,因为真实地址不能给人知道。 汽车风驰电掣,只一刻工夫,就来到目的地,赵老大付过双倍车钱,司机道谢后,驾着汽车离去,这一来更弄得三人如坠五里雾中。 赵老大的心眼比较精灵,由坟墓里挖不出财宝,警探突然围山,及有人替他们雇来汽车,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扑朔迷离,实令人不可思议,似乎暗中有人故意替他们安排下的,假如属实,那不消说,又准是老孤狸仇奕森捣的鬼。 赵老大虽是这样想,但仍不敢确定,又不便向龙坤山两人说及,恐防龙坤山忍不住火性,惹出其他枝节而给江湖圈子留下笑柄。 汽车走后并没有动静,案情已经发生,警署在采取紧急步骤,他们久聚在一块,实惹人疑窦,所以赵老大提议大家从速散伙,约定再次碰头时间、地点,大家就挥手而别。 山上,李探长和葡兵再三交涉,恁怎的,葡兵绝对不肯让他们上碉堡搜索。 “贼人由这里逃走,除了上碉堡没有第二条路!”李探长说。 “我们刚由碉堡上下来,假如有贼人,我们早就碰见!”葡兵军曹回答。 李探长假如再说下去,就等于指骂葡兵队的低能,实际上,碉堡里乌烟瘴?99lib?气,怎能让外人过目,葡兵怎能不阻挡?这点,早被赵老大揣测到了。 李探长交涉无用,只有领着原队人马打了回票,这一行,他们只得到一个面目模糊的死尸,爆炸闪光弹的残片,及知道章寡妇的母墓被刨平了>。 “这准是仇奕森的卑劣报复手段,赶尽杀绝!”李探长说。 “他到底和章曼莉是什么仇恨呢?”叶小菁不解而问。 李探长没有答覆。 第八章 英雄气短 福隆新街十六号,叫做“路不通行”,只要是在赌城下层社会里混过的,都知道这个名字的典故。 它的主人窑姐桂枝,是赌城过去煊赫一时的名花,如今已是美人迟暮,人老珠黄,赵老大也就捞了一票剩水,强将桂枝包下,作为禁脔。桂枝也是将就红颜已老,和赵老大鬼混,否则怎样也不会看上这个“半斤骨头八两肉”的老烟虫。 赵老大是亡命之徒,又兼上奸狡诡诈,手段阴险毒辣,谁也惹他不起,对他的这块禁脔,更是不敢沾染,趋避不遑。所以有人就将福隆新街十六号起了个绰号,叫做“路不通行”下句就是“请走后门”,因为赵老大到底是个穷措大,能给桂枝的也不过是足敷日常生活费用,桂枝是个欢场女人,惯于挥霍,怎耐得住这种清苦生活,所以不得不走后门,另寻补贴。 赵老大醋劲甚大,假如给他发现桂枝和谁走私,那准该谁人倒霉,无穷尽的麻烦。 这大清晨,因为侦缉队正在紧密搜索挖坟案凶手,不便回黑沙环磨房,冒着晨雾,来到福隆新街他的“行宫”,钥匙是自备的,这是谨防走私突击检查的好方怯,扭开门锁,厅堂上静悄悄的,穿进厢房,情形可就不对了。一阵阵男子的鼾声,出自那蚊帐低垂的古老红木大床上。 赵老大霎时脸色大变,脸上那痕刀疤露出红光,他摸出手枪使劲儿向云石桌上一拍,愤然叫嚣说: “是那一个瞎了眼睛的狗贼,敢刷老子的门槛,还不快替我滚出来!” 蚊帐内起了一阵窸嗦声响,只听里面的人吃吃而笑。 “赵大哥,不必吃醋!你的桂枝替你款待客人呢!”事情出乎意料之外,蚊帐掀开,那只刁钻的老狐狸仇奕森探出头来说:“她在厨房里睡觉,把床铺让给我休息了!” “仇老弟,你怎么会在这里?”赵老大失声惊呼。 “在赌城里跑跑的,谁不知道,这里是你赵大哥的‘行宫’。”仇奕森双脚一抬,站起身来,“昨夜的情形怎样?一切还顺手吧?”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顺手?”赵老大惶然装着不懂。 “挖坟,挖章寡妇亡母的墓!” 仇奕森虽然说得很平和,但赵老大的脸色倏得苍白,烟瘾也趁机而发,冷汗、眼泪、鼻水、涎沫同下。 “你……你……你怎么全知道了?……”他问。 “当然,图样是我画的,还能不知道吗?”仇奕森答。“不过,我的原意是想请刨坟老鼠去刨的。现在你们义务替我效了劳,等于替我省下了不少的金钱。” 赵老大有苦说不出,猜测得一点也不错,果然就中了仇奕森“借刀杀人”的毒计。现在只有自认晦气,假如事情传闻出去,既得罪了章寡妇,而且还给江湖圈子留下笑柄。不由得脸上那痕刀疤又现出红光。 这时,桂枝姐在厨房里听得有人说话声音,赶忙跑了出来,赵老大因为这种事情不便给女人参与,旁生枝节,便打发她回厨房里去做早餐。 “十年前章寡妇的母亲病故,我花了七万余元的钜款给她厚葬,现在给她挖出来,是天经地义、至情至理的事。”仇奕森燃着烟卷,悠然自得说:“由我一手建成,由我摧毁,谁能说不合理吗?” “赶尽杀绝是你个人的事,可是你不应该借刀杀人,让我们去替你做凶手……”赵老大忿然说。 “我没请你们去,是你们自愿效劳的!” “……”赵老大被说得哑口无言,脸孔涨得通红,自怨自艾地解释说:“我假如不是为了印刷所短欠了本钱,才不会和龙坤山、刘进步合伙干这劳什子!” “我早告诉你,我洗手为良,不投资作那种害人的事。” “那么向警署告密的也是你了!” “当然!”仇奕森不否认。“我的用意是叫叶小菁这小子亲眼看看章寡妇的母坟被挖,给他一个教训,使他多懂得一点善恶报应的真理,少和恶人接近,免得得到同样的报应!” “哼,你出卖我们不要紧,陈烱可送在你手里啦!”赵老大见仇奕森并无怒意,反而进逼。 “怎么?陈烱被捕抓?”仇奕森问。“没关系,警探抓警探,自家人总有话好讲……” “不,死了,被龙坤山乱刀戳杀灭口……” “为什么?” “因为他的脚被斧头劈伤行走不动。” “定时闪光弹是我亲手埋放的,还不够时间让你们逃走吗?” “闪光弹……”赵老大顿时有所领悟。“那么汽车也自然是你替我们雇来的了!” “自然!”仇奕森闲散地答。“你们替我尽了义务,本应该大排筵席给各位压惊致谢意,无奈又怕各位不赏脸,所以只替各位雇了一辆汽车,帮各位提早脱离警探网,免得绞脖子,算是我给你们做了一点小事情吧!” 赵老大忽然哈哈大笑。“你棋高一着,我姓赵的在赌城混了大半生,算是栽在你手里了!”他愧恨交加,一肚子冤气无法发泄,回复常态后又恨声说:“赶尽杀绝是你个人的事,但不应该玩弄我们在掌握之中……” “龙坤山是我的死冤家活对头!你硬要和他们扎把子,称弟兄,这能怪谁?”仇奕森仍然心平气和地说。“但是到今天为止,我仍把你赵大哥当做自己的亲手足!不过,现在江湖上对配制蒙药的歹徒,视为公敌,请你以后还要多小心为要!” “陈烱平白地牺牲在你的手里,而且死后脑袋被砸得血肉模糊,连个全尸也没有,将来传闻出去,你失尽江湖道义……”赵老大支开言语说。 “陈烱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况且杀人灭口的凶手是独眼龙龙坤山!”仇奕森理直气壮,撅嘴一笑,继续说:“我今天来不是和你找岔子的!实在是有事情拜托!” “姓赵的命中注定替人跑腿,只要不是伤天害理耍弄朋友的事情你尽管说。” 仇奕森耸了耸肩膀,弹去烟灰,慢吞吞自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约近四万元数字,往桌上一掷。 “这里四万元,劳驾转交龙坤山,算是我投资他的伪钞印刷公司!” “你投资了?……”赵老大惊诧。 “别忙!”仇奕森伸手将钞票按住。“不过我有条件,限两天之内,请他把梅嘉慧母亲所有的欠据、借据,全部退还。恢复她们母女两人的自由,以后不许缠扰,否则我请葡斯帮办给我做见证!” “嗳,”赵老大扬眉瞪眼说。“梅嘉慧的母亲欠下独眼龙的全是借债、赌债,你只能说是购买,怎能说是投资呢?情理上说不过去,岂非叫我做难,赵老大向不做傻事,我不干!” “说是购买,未免有损独眼龙的身份。梅嘉慧母亲的全部家当全送在他手里,所有的欠债、赌债,也全是用赌骗来,怎能购买,我姓仇的不能在江湖圈子里坍台,就当为投资吧!” “哼!”赵老大又开始冷笑。“你别心高气傲,过份得意凌人,章寡妇亡母的坟墓被挖,而找不出其他理由,警署方面绝对会指定你是主犯!” “放心!”仇奕森说。“昨夜我在葡斯帮办的公馆里打通宵‘扑克’,陪同的还有税务司赫屈尔、卜内门洋行司理彼得劳力士等几个洋大亨,他们都可以替我作证明!” “好哇,你的手段确够高明,居然这几个洋显贵也给你攀上了朋友,”赵老大说。“不过‘嫌疑犯’三个字,你总逃不了!” “嫌疑犯需要证据!” 这时,有汽车在门前停下,响了两声喇叭。 “时间不对了!”仇奕森忽然警告赵老大说。“相信警探不久就要来福隆新街扫荡检查,你身上的衣衫鞋袜尽黏染了黑沙环坟场的泥土,还是及早更换吧,近来我也自觉年老无用,熬上一个通宵就疲倦不堪,我得回酒店去睡觉了。”他举步未及出房,又停下脚步回头说:“梅嘉慧母亲的借据,可全赖赵大哥你的力量了,我两天以后来拿!” “假如龙坤山不买账呢?……” 赵老大“呢”字还未说完,大门自动推开,一条大汉匆匆闯了进来,向仇奕森说:“仇大哥,汽车到啦!” 赵老大眼睛灵俐,一眼就认出这条大汉就是昨夜拦路载他们回来的司机,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仇奕森瞟了司机一眼,回答赵老大说:“不要紧!相信你和刘进步两人的力量,足可以使独眼龙就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梅嘉慧母女三人将永世不忘你的恩德;同时,请不要担忧我的嫌疑犯问题,嫌疑犯是不会绞脖子的!再见了,赵大哥!祝你们的印刷公司开张大发,鸿程万里!”仇奕森说完,和司机两人含笑鞠躬而退。 赵老大怔怔呆望着两人的背影离去,扣上大门,才忽然想起,那个司机正就是“利为旅”酒店的保镳打手,也就是老仇的死党。“糟糕了,证人是硬里子,仇奕森做事确够辣手,龙坤山不低头也得低头了!”他暗自忖度。 恰巧桂枝姐替他把早餐弄好端了出来,但赵老大来不及用早餐,换过衣裳,就匆匆外出找寻刘进步,预备磋商一个办法使龙坤山就范。 赌城的惯例,一到晌午时间,晚报就已经上市了。 “晚报,晚报……好消息晚报……黑沙环出现了挖坟贼,富孀章曼莉的母坟被挖……好消息晚报……”卖报童子以惊人的呐喊以招徕生意。 一个白衣仆欧自“利为旅”酒店窜出来,向报童买了一份晚报,复入酒店,匆匆赶上二楼,弯过通道,来到末端仇奕森的房间门前,递了进去。 仇奕森正光着身子,以毛巾裹身,一个妙龄的按摩女郎正在为他松筋骨。熊振东在旁坐着和他聊天。报纸递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身上,熊振东大字不认识一个,顺手就把报纸抛给了仇奕森。 “我就不赞成你赶尽杀绝的行为!”熊振东说。虽然他不能阅读新闻的内容,但卖报童子的喊叫声响早已传遍了整个都市,还有谁个不知道章寡妇的母坟被挖呢! 仇奕森没有回答,只瞪眼向熊振东示意,眼珠兜回来向后一瞟,表示按摩女郎站在背后,不适宜谈论这种问题。 熊振东不管,依老卖老说:“只要在赌城圈子里混过,知你和章寡妇一段瓜葛的,谁个不会怀疑你是主犯?” 仇奕森无奈,只得采取缄默政策对付。他对挖坟案的一段新闻不感到兴趣,因为撰稿的记者全替章寡妇说话,虽然没有明确指明挖坟的主事者是谁,但言语中已暗示出是章寡妇的仇家,还加以批评指责,认为对方的手段过份卑劣毒辣,而且章寡妇在答覆记者的访问时,曾再三声明,决心重建亡母之坟墓,比以前更为宏伟,以表现她的孝心,使挖坟的贼子无可奈何。 在新闻下端的广告栏中,有着一块巨幅的“订婚启事”与挖坟的新闻正成对照。上面是:“叶小菁、章曼莉订婚启事。我俩徵得双方家长同意,谨詹于X月X日,在赌城西望洋别墅举行订婚典礼……” 仇奕森咬牙切齿,狠狠捶了一拳,好狡狯的狐狸精,她突然把订婚典礼提早了,这一来,很能使人误会,挖坟案的主事者是为情场失败,因妒而报复,挖章曼莉的母坟泄恨,以混淆社会人士眼目。 “好狡狯的狐狸精!”他唾骂了一口,又咀咒说。“叶小菁不知死活,也别说我姓仇的心黑手辣了!” “怎么啦?”熊振东问。“叶小菁又犯到你的头上不成?” 仇奕森没有回答,眉宇紧皱,尽情运用他脑海里的智慧去觅寻毒计,似乎要取叶小菁的性命而后才甘心。 熊振东又说:“叶小菁与你无怨无仇,何苦广结仇家,况且他是个有见识、有学问的人,深得社会一般人爱戴,你假如惹出意外枝节,给社会留下恶劣印象,就是不智之甚了。” 仇奕森无法制止熊振东的说话,只有打发按摩女郎离去,爬起来整理筋骨,又穿上他的绅士晚服,对镜目赏,确是够洒脱而英伟的一个绅士呢!从他的仪表,谁敢说他是个手段恶劣的流氓呢? “我能以人头保证!”熊振东仍继续缠着说:“叶小菁绝对不清楚你和章寡妇的一段瓜葛……” “做警探的不会打听也是庸才!”仇奕森有一意孤行的决心。 “被打听的人,不愿意得罪章寡妇!” 仇奕森哈哈大笑。“熊大哥,过虑了,姓仇的做事向有分寸,善恶分明,你不必为姓叶的小子多讲人情,走着瞧就是啦!”他伸手拍了拍熊振东的肩膀,给以安慰,然后启门外出。 “你现在上那儿去?”熊振东追出走廊问。 “我有点小事,我们暂且分手!” “假如你对叶小菁有什么特别行动,可得要关照我这个无用的大哥一声,多少要有个商量,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我们采取一致行动……” “你不必为叶小菁担忧。”仇奕森再加以安慰说。“你还是去办理我委托你的事情吧!” “打听叶绮云母子的下落吗?” “有头绪吗?” “唉,”熊振东在他自己的秃头上拍了一记。“说也惭愧,芝麻大的一个赌城,任何角落都寻遍了,就无法找得到她们母子两人的音息。同时,她的家乡石崎方面,我也派出黄牛党去打听过,根本就没有踪影,她的乡亲说,她自从嫁给姓仇的以后,上二十年来,从来就没有回家乡去过一次。” “这样说来,干包打听出身的熊大哥是束手无策了!”仇奕森取笑。 “不!”熊振东不肯认输。“还有最后一着,我已经请人在华民署的户口名册上查看有没有叶绮云的名字?今天晚上就可以有答覆了!” “这是聪明手法,有头绪通知我!”仇奕森说。 他俩刚行到楼梯口,下面匆匆跑上来一个蓬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女郎,形迹非常慌张。 “仇先生……” “梅小姐,你怎么又来啦?” “仇先生……你害苦我们一家了!……”她喘着气息说。 “怎么回事?……”仇奕森知道情形不对,就向熊振东说:“你快去办你的事情,我们晚上见!”他不希望熊振东参与这件事情,意欲打发他离去。 “好的!”熊振东会意。“不过我不希望你多生枝节,同时今晚上章寡妇的订婚宴会也不希望你参加,这是我的最后忠告。”说完,他匆匆落到楼下,但没有即时就走,拨了个电话给他的爪牙,命令派出人跟踪仇奕森,暗中加以保护。 “出了什么事情?你说吧!”仇奕森请梅嘉慧在小会客室内落坐,请她说话。 “您昨夜画给我的地图是假的……” “龙坤山要对付你么?” “今天早上家中来了几个流氓,到现在还不肯走……”梅嘉慧珠泪簌簌而下。 “有什么目的吗?” “他们硬迫着我母亲还债,限定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把全部欠债还清,否则要把母亲送官究办……” 仇奕森毫不动容,看了看腕表,计bbr>.算过时间后,他问:“大概什么时候到你家的?” “上午九点。”梅嘉慧讳莫如深答。 “现在下午两点了,”仇奕森说。“恐怕事情已经有变化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从卧室的窗户爬出街巷,一直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假如我猜测不错的话,龙坤山可能已经收回成命啦!”仇奕森笑着说。“不过,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仇奕森为便于行动,自己包雇下一架出租汽车,司机也就是“利为旅”酒店的保镖洪桐。 洪桐是个老粗,对仇奕森是忠心耿耿的,只要有所遣使,就算赴汤蹈火也不会却辞。实际上,仇奕森在赌城煊赫称雄时,他还是在戏院里看闸的毛头小伙子。不过,粗人多半爱崇拜英雄偶像,酒店里的伙计们全对仇奕森爱戴拥护。这种影响,无怪使洪桐对仇奕森死心塌地卖命,认为能替仇奕森服务是无上光荣的了。 仇奕森和梅嘉慧行出酒店,洪桐早把汽车停在门前,拉开车门,让仇奕森、梅嘉慧两人进入车厢,梅嘉慧的家是住在镜湖马路中段,向洪桐报过地址后,汽车启动,行了不久,洪桐就在望后镜上发现有一架汽车一直盯在后面追踪。 “仇大哥,好像有汽车在向我们追踪呢!”他说。 “我早看见了,”仇奕森答。“你把速度加快,先在大马路上兜上两个圈子,然后找有横巷的地方停下,我会对付他们的!” 洪桐按照仇奕森的吩咐,加快速度在西环马路上疾驰如飞,果然后面的那架银色出租汽车穷追不舍。车上匪徒的人数可能是四人,仇奕森的脸色不变,态度自如,拔出手枪检验是否实弹,一面又吩咐梅嘉慧镇静处之,听洪桐的调度,不得轻举妄动。 “在疯堂斜巷找机会在岔巷停车!”他向洪桐命令。 汽车进入东望洋新街,忽然一个急转弯兜入横巷,洪桐的驾驶技术,相当高明,他转弯后就轻巧地把汽车在一条狭窄的巷口贴墙停下。仇奕森敏捷推开车门,发足向巷内飞奔。等到洪桐拉回车门扣上时,跟踪的汽车亦以急转弯追到尾后,驾驶者发现前车已经停下,急忙紧急刹车,因为手脚迟慢,两车几乎头尾相撞。车门启开,四个大汉自车中匆匆出来,但仇奕森早已自横巷兜了一个圈子,兜到他们的背后。 “好了,朋友们,有什么过不去的大家有话好说。”仇奕森高声招呼。他的手插在衣袋里,一件硬绷绷的东西翘起头来向四名大汉瞄准。 大汉们同时回头,惊诧这个被追踪的老狐狸出现在他们的背后,这一回头间,洪桐也趁机跳出车厢,手枪也同时向他们瞄准。这一来,苦苦追踪的四名大汉反而被困在核心。 “四位朋友是那一路人马?咱们河水井水不相犯,为什么要追踪?”洪桐高吼问。 四个大汉惶然不知所措,呐呐说不出话来。 “是谁主使你们来?”仇奕森问。 “说!”洪桐以枪杆在一名大汉的胸脯上撞了一下。“否则,就是你们自己来找冤家,你们以为仇大哥好惹吗?” “仇大哥……”为首是一名满脸麻皮的大汉,向仇奕森吞吞吐吐说。“……我们是熊大哥派我来的……我叫潘三麻子。” “熊振东?”仇奕森疑惑不解。 “……他命令我们暗中保护你……”潘三麻子说。 仇奕森噗嗤失声而笑。“熊大哥多虑了,我不需要保护,你们回去吧!” “但是熊大哥面前我们怎样交待?” “你就说是我打发回去,以后什么事我负责!” 潘三麻子知道仇奕森向来刚愎自用,说一不二,无奈只有怏怏回到汽车里。 仇奕森尚恐有诈,紧握衣袋中手枪,扣上枪机,准备万一有异动就先发制人。静待汽车去远后,才摇首叹了口气说: “唉,在赌城混了半辈子,就只有熊振东一个人够得上朋友……” 他招呼洪桐重新进入车厢,梅嘉慧尚不知就里,惶惶不安说: “是怎么回事?” “几乎误友为敌,”仇奕森回答。“我常自作聪明,也就常为聪明误事。” 汽车又在街道上疾驶,只一刻工夫,就来到镜湖马路中段,梅嘉慧招呼汽车在她家门前停下。 这是一座古旧的红砖房子,在赌城说来,算是中下阶层的住宅。由这住宅就可证明梅嘉慧的家庭境况不大好。大门洞开着,梅嘉慧首先跑进屋内,里面冷清清的,全无人迹,那几个流氓与她的母亲妹妹全不见了,情形好像有点异样,梅嘉慧顿时芳心砰砰乱跳。 “莫非那些流氓把母亲和妹妹全都架走了吗?” 房屋非常简单,一厅两房,梅母的卧房是在左面,大门锁上了,自己卧室的门却是开着的,后首是一条深窄的走道,直通后院天井。 梅嘉慧跑出后院,只见他的小妹妹嘉玲,正孤零零站在天井前暗自垂泪。 “嘉玲,妈妈呢?”梅嘉慧焦灼地问。 “妈妈在房里睡觉。”小嘉玲的口齿非常伶俐。看见她的大姐回来,慌忙拭乾眼泪,眯着小眼,嬉笑颜开。 “那些坏人呢?” “他们全走啦。” “对不?”仇奕森心高气傲洋洋自满地说。“我早说他们要收回成命啦!” “是一个独眼龙的光头和尚和一个瘦黑的鸦片烟鬼来把他们叫回去的!”刚好六岁的小ㄚ头,好像懂得很多,指手划脚,活龙活现向她的姐姐解说。“他们把许多债据还给了母亲,还说自己认输了呢!” “你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偷偷的哭哪?”梅嘉慧疑惑地问。 “妈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睡觉,她要我一个人站在天井里玩,还抱着我,摸我的头发,亲我的脸,还叫我‘好孩子’呢,……她说‘妈妈对你不住’。……”小嘉玲的眼眶又有点红润,又掉下了眼泪。 “哦……”梅嘉慧毛发悚然,有点迷惘。 “后来,她关上房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痛哭,我在外面叫门,她怎样也不肯开……所以我也哭了……”她揉着小手拭去眼泪。 仇奕森也渐觉得小嘉玲说的话有点不对,蓦然梅嘉慧惊骇呼叫一声,慌忙转身向屋子内跑去。 她的这种意外举动,可吓坏了逗人怜爱的小嘉玲,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仇奕森将她抱起,追在梅嘉慧的后面跑进屋内。 梅嘉慧在她母亲的卧室门前,拼命敲门,放声大哭,还不断地高声呼叫: “妈妈……妈妈……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和小嘉玲将来怎办呢?” 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反应,没有丝毫声响。仇奕森不得不走上前,将梅嘉慧拖开说: “你不要过份激动,别把小孩子吓坏了!”她将小嘉玲交给梅嘉慧抱着。随着,用他结实坚如铜铸钢链似的肩膊,横着身子,死劲向门上冲撞,门栓扣得非常牢固,一次,两次,三次…… 轰然一声巨响,整块门时被他撞坍下来。 室内,一个女人高高地悬挂着,披头散发,僵硬毕直,大概悬梁自尽的时间已经过久,无可挽救了。 梅嘉慧惊惶恐怖,凄厉地呼叫着,向她的母亲扑去。“妈……”叫声未完,软绵绵地瘫跌在地,她昏眩了,可怜手中抱着的小嘉玲,反而被压在身体下面。 仇奕森有点踌躇,也来不及理会他们姊妹俩,捡起地上翻倒的凳子,站到凳子上,将梅嘉慧母亲的身子抱着,轻轻将颈脖由绳索圈子中套出来。这位洗手的江洋大盗,杀人放火的经验是丰富的,救人的惯例也只是拳来脚去,仗刀枪,讲流血,使用武力,面临解救悬梁自尽的人,还是生平头一次,不过对抢救自缢者不能割断绳子,他倒是做到了。 梅母的身体已经有点僵木,仇奕森轻轻把她安置在床上,是时已管不了男女授受不亲,抚探她的胸脯,呼吸早已窒塞,心脏也停顿了,脉膊也没有了跳动,一切都歇息了,早已魂归天外。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奕森呆住了,假如不是利用梅嘉慧做了“媒介”人,借龙坤山做挖坟墓的凶手,她的母亲还不致于就会自尽。这一着的牵连,谁也不能料想得到会演变得这样迅速,一向会利用时间计算他人的老狐狸,这次无99lib?异尝受到从未有过的失败。 小嘉玲从昏倒的姊姊身体下爬了出来,恐怖与伤痛使她哭声沙哑,左顾右望,床上的是母亲,地上的是姊姊,俱是如死人般睡着。 她的哭声紧扣住了仇奕森的心弦,加重了他对自己的一双血手的忏悔,这两个可怜的孤女无依无靠,将怎样生存在这黑幕重重,万恶的社会里? 倏然,仇奕森怒目圆睁,“这笔血债,应该归算在独眼龙身上。‘赌钱不赌骗’是赌徒应有的道义戒条,赶尽杀绝,是江湖人共认为卑劣的行为,我得代她向龙坤山索还这笔血债……” 他抱起了已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嘉玲,用冷水将梅嘉慧淋醒,这孤女两人,知道母亲已经死去,跪倒在床前,抚着尸首,涕泗滂沱,哀痛欲绝。 仇奕森生平最恨女人落泪,这时也忍不住洒下两行英雄热泪。 床前的茶几上,有一堆烧毁的债据灰烬,旁边还置有一封遗书,字迹潦草,书不成句,上面满是泪痕,写着: 嘉慧、嘉玲我的女儿: 为母对你们不住,撒手就要去了,不要认为做母亲的过于狠心,确实的,我不能再偷生忍辱于人生。 记得你父亲在生时,我们全过着快乐的日子,共匪来后,你父亲被斗争丧命,当时我痛不欲生,就想自尽,追随你父亲于九泉之下,但念在你俩年纪太轻,孤苦伶仃的如何能自谋生活,我忍着创痛,千辛万苦带你们逃奔来到赌城,岂料遇着歹人,我因一念之差,而输尽全部所有,而且还欠下一身烂债,计算起来,已经有三个多月,累你们姊妹俩也连带受到凌辱。 我今撒手而去,一半也是为着你们脱离魔手着想,从今天起,嘉慧应立稳主意,好好做人,嘉玲全靠你抚养了,找一个职业做,要不然,择一个好人家下嫁,要以抚养嘉玲为条件。 我走了,千万牢记母亲的话,假如死后真的有灵魂,我将仍然永远伴在你们的身旁。 母笔 仇奕森将遗书递给了嘉慧,她已哭得肝肠俱裂,颤颤地接过遗书,揩去泪珠,开始念读母亲的遗言,一字一泪,读不成声,未及一半,又昏倒在地上。 仇奕森虽是铁石心肠,也无法再多逗留下去,他招呼洪桐进来,帮着再将梅嘉慧救醒,安慰她说: “别过份悲伤,一切有我替你作主……”他再关照洪桐,好好照顾梅嘉慧姊妹俩。同时,千万别把事情张扬出去。 因为这件事情牵连过大,由梅母的自缢,可以牵连出龙坤山的赌骗勒索,牵连出赵老大三人挖坟,最后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伪造图样。 仇奕森匆匆出门,跳上汽车,驾车疾驶如飞,回到了“利为旅”酒店,预备搬人马为梅嘉慧料理后事。刚进门迫面一个仆欧就拦着他说: “仇大哥,有两位朋友来找你,已经等了好久啦!” “谁?”仇奕森问。 “姓朱的,一老一少,像是父子俩。” 仇奕森匆匆赶上二楼,只见朱士英父子两人,呆坐在小会客厅上。 “奇怪,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仇奕森感到诧异。 朱士英看见仇奕森回来,喜出望外,忙告诉他的父亲说:“这位就是救我们性命的仇先生。”急忙站起来替他们介绍。 朱剑雄年约五十余岁,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穿一身广东香云纱短衫裤,秃头圆脸,浓眉大眼,唇上两撇八字胡,眉宇间满含一股英雄气概。看见仇奕森就双手抱拳,叫了一声:“老大哥”。他说:“小弟朱剑雄这次因为多管闲事,惹了一场是非,身陷冤狱,承蒙老大哥仗义救助,方免于难,无以图报,请上坐,受小弟一拜!”他的言语举动,完全是戏台上武生的作风,说着,就要屈膝下去磕头。 看上去,朱剑雄的年岁还比仇奕森大上一把,他那敢承担这个头,慌忙把朱剑雄紧紧拉着说: “天下人管天下事,我们彼此都是爱管闲事的人,算是平辈,那受得起这样重的礼?……来,握个手,算是自己的弟兄……” 朱剑雄怎样也要下拜,仇奕森怎样也不依,两人拉拉扯扯,扭做一团,最后还是朱士英替他们解围说: “一位是恩人,一位是父亲,两位都是我的长辈,就让晚辈来替父亲磕一个头算了吧!”说着立即跪倒在地,卜卜卜磕了三个响头。 朱剑雄哈哈大笑,豪气勃露。他说:“也好!士英这三头,一算是谢恩,二算是放肆请罪,三算是拜干爹吧!”说着拍拍仇奕森的肩膀,又说:“我朱剑雄高攀了……” “呵呵……”仇奕森也豁然大笑。“那么以后,我们就是乾亲家了!”他伸手将朱士英搀起,请他们进房内坐下。 “这是一点小意思,作为乾亲家的见面礼,请不要见笑。”朱剑雄还买来一些洋酒、罐头、火腿等食品,给仇奕森送上。 “你们太客气了,使我不好意思。”仇奕森回心一想,梅嘉慧的事情不便惊动“利为旅”酒店的一批党徒,朱剑雄父子两人来得正好,大可以利用一下,于是便说:“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那我就老实不客气,有事情要请你们帮忙了。” “仇大哥瞧得起,你关照一声,就算赴汤蹈火,我们父子两人绝不推辞。”朱剑雄豪壮地说。 于是,仇奕森启开抽屉,取出两万葡币,又写下梅嘉慧的住址,一并交给朱剑维。 “有一个妇人自缢死了,遗下孤女两人,无亲无戚,孤苦可怜,所以我想请两位去帮忙料理后事。”仇奕森说。“同时,我得特别声明的,迫这妇人自杀的恶贼,也就是你们的仇家……” “葡斯帮办吗?……”朱士英惊诧问。 “不!”仇奕森摇头,伸手指一指他的左眼。 “独眼龙,龙坤山……?”朱士英带着忿怒呼叫。 “哼,这只老鬼,专门打落水狗。”朱剑雄愤愤不平,紧捏拳头说:“葡斯帮办不过勒索两万元,他妄自‘戴帽子’加了三万,我和他无冤无仇,竟想害我性命,这种无耻之徒,总有一天会碰在我的手里……” “不过,这件事情牵连过大,最好还是不要张扬出去!”仇奕森说。“君子报?99lib?仇十年不晚,我们慢慢再作打算!现在,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两个小女孩恐怕没有主张,两位还是早一步去吧!我还得找人给各方面疏通!” 朱剑雄也是直心肠讲信义的人,说一不二,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恨不得马上就做到,所以也就告辞了,临行仇奕森又说: “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司机留在梅小姐家里,帮忙料理事情,是个粗人,说话没有分寸,两位不要见怪,只要说是我请两位来帮忙的就行了。”他送两人落下楼梯后,回到房间内,朱士英那聪敏、俏俊、诚实的像貌,洒脱、温柔的风度,老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似乎还有一桩未能解答的心事。 “嗯,真没想到,我今天竟得到个现成的儿子……”他摸着唇上的短须喃喃自语。“自己亲生的骨肉反而不知去向……” 倏然,他想起梅嘉慧母亲的遗言。 “……找一个职业做,或者找一个好好的人家下嫁……” 仇奕森匆匆跑出露台,远看朱剑雄父子的背影,仍缓缓行走在海岸的大马路上,朱士英高大,阔步昂藏,好俊秀的一个青年。 仇奕森唇角飘出一丝微笑,燃着烟卷,忖度说:“我何不玉成这件亲事呢?” 在赌城,因为天地过小,政府对传染病的控制非常重视,所以人口死亡必须经过医生的签字,卫生署允许,才能下葬。 仇奕森不希望梅母自杀的事情张扬出去,必须要购买一张“医生证明书”。证明因病死亡,及向卫生署疏通,熊振东地头熟,所以必须要马上找到熊振东。 仇奕森一连摇了几个电话,全是熊振东所统系的黄牛党连络地点,赌城的天地虽小,突然之间,想要找到熊振东,确实也是够困难的。 黄牛党的系统非常复杂,有旱路黄牛、水路黄牛,又有专事包庇走私漏税的黄牛。熊振东在圈子内已经算吃得开的人物,水旱两路全有关键,不管那一路的人马全得多少买他的账。 最后,仇奕森通电话找到了岐关闸区的一间茶楼,终于算是把熊振东找到了。 “熊大哥,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你能马上回来吗?”仇奕森说。 “不,水旱两路的弟兄又出了麻烦,全是意气用事,我正在排解,假如排解不下,恐怕就要出乱子了……还是你来一次吧,也许借用你的名气还可以镇压一下!”熊振东说完,就匆匆把电话挂上。 仇奕森已经声明洗手归正,本拟不参与这种江湖纠纷,但在用人之际,熊振东有所冀求,假如不露面,可显得过份不够朋友。犹豫了一会,跳上汽车,就预备赶往关闸而去。 刚过中央酒店露地大街,就听得一阵警笛疯狂鸣呼,路上行人纷纷趋避,凌乱不可开交。两声枪响过后,前面交通已经阻塞,各路的警察已赶来封锁了路口,开始搜查行人。 仇奕森身上藏有一管“黑牌”手枪,不愿多惹麻烦,匆匆取出枪,以擦车之纱条包缠,收藏到坐垫下面,跳出车厢,抓着一个路人就问: “出了什么事?” “飞刀党杀人!”路人答。 “他妈的,还不是共产党的花样,杀死的又是一个落难政客。”另一个路人自动上来答腔。 “飞刀党杀人与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呢?”仇奕森问。 “共产党杀人向来不露面,全是利用飞刀党,飞刀党早给他们整个买去啦!”路人说。“你可以看到的,每次政治谋杀,全是飞刀党……” 这几句话给仇奕森以意外警觉,蓦然想起那夜自中央酒店出来,醉汉投帖警告,刺客掷刀行刺的事件。 “嗯,假如飞刀党真给共产党收买的话,可能是章寡妇委托刘进步行刺我!”他说。 警察已开始在马路两端检查行人,趁着这时,仇奕森挤到人丛中查看究竟。地上倒伏着一个穿米色凡立丁西装的老年人,一柄锋利的掷刀自他的后心插入,不偏不斜,正中要害,可见得凶手是老练到家的职业杀人者。鲜血涂地,惨不忍睹,而且据围挤着看热闹的路人说:“凶手的态度非常镇静,行凶后还查看被刺者是否毙死,方才从容逃去。” 仇奕森主要查看的是那柄掷刀,果然不出所料,掷刀的制造与行刺过自己的完全一模一样。 “好哇,原来投机靠拢,吃政治流氓饭的刘进步,也向章寡妇归到一边了!”仇奕森心中暗自忖度,两眼眯成小缝,阴森地起了一线杀机。他生平最忿恨这种见风摆舵,附势趋炎,多面称臣的政治走狗。刘进步被他捏着了把柄,可就着了霉运了。 刚好警察已经上来趋赶围着热闹的路人,路人乱哄哄的左右四散,正在这时,蓦的一个冒失鬼冲了上来,和仇奕森撞个满怀。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是一个阔嘴大脸的瘦个子,他道歉后就匆匆转身离去。 仇奕森撅着嘴唇冷冷地笑了片刻,忽然高声说: “朋友,转回来,否则你得不偿失啦!”他高举着手中的一叠钞票,及一个银色烟匣,向前面的汉子幌了两幌。 汉子闻得叫声,回过头时,不禁脸色大变,原来这小子竟是个小掱手呢!这种意外事件的场合,正是适宜于他们施展身手的时候,当他和仇奕森相撞的一刹那间,他已光顾到仇奕森衬衣内的口袋,所得的并不多,一个记事簿子,一支钢笔,功夫已经算是到家了,但是他可瞎了眼睛,找错了门道,碰上比他更辣手的行家。仇奕森对下九流江湖道的把戏全学过,早看穿他的底牌,手法更比他棋高一着,趁他抓去记事簿、钢笔的当儿,早把他衣袋中的钱钞烟匣完全摸出。 干掱手的反而被扒,那岂不是笑话么? 汉子摸着自己被窃得空空如也的口袋,眼睁睁凝望着仇奕森手中的烟匣钱钞,张惶失措。 真想不到这位仪容斯文的绅士,竟是一个高等的行家,虽然赃物早已转递传给了副手,但是被他盯住了,可休想逃得出去。而且仇奕森仍和颜悦色地扬着手中的钞票烟匣,在向他招呼。 “朋友!一支钢笔一个记事簿,换来一叠钞票一个烟匣,是我便宜了!”仇奕森语带刻薄,以命令方式招他回来说:“我完全是在体恤你,我们交换吧……” “哟,你不就是仇奕森叔叔吗?”掱手忽然惊讶地说。 “你是谁?”仇奕森突如其来被认做叔叔,感到讶异。 “大狗!”掱手指着自己的酒糟鼻子说。“你忘记了我吗?我是张大英的儿子阿狗……” 仇奕森豁然大笑,他想起来了,张大英的儿子阿狗,十年前他还是拖着青鼻涕,光着屁股玩泥沙的小仔儿,现今可长成人了。但长成人可不成器,不务正业,干三只手的下流玩意,简直是在替张大英丢脸。 张大英是仇奕森的把兄弟歃血为盟,共患难,同生死,十年前为章寡妇出卖,双双入狱,张大英的身体不够康健,熬不住牢狱里的黑暗折磨,未及一年,就一命呜呼,死在牢狱里。 也许这就是张大狗幼失怙恃,流落为掱手的原因。 “你怎么还会认识我呢?”仇奕森问。 “仇叔叔的威名,在赌城谁个不知,不认识的还能混吗?”张大狗慌忙四下找寻他的副手过来,将钢笔与记事簿一并交还给仇奕森。 仇奕森并不说话,慢吞吞取出一叠约近五千元的钞票,交到张大狗手里,以长辈的资格穆然说:“把这些钱拿去,好好改行做一点生意,给你的父亲争一点面子!” 张大狗惭愧交加,呐呐不能作言,这是他自干贼子以来,所遇到最狼狈的一次,平时假如失手,了不起被警探抓住,吃一顿排头,关上七日牢狱,最严重的也不过递解出境,带路偷渡的的黄牛全是熟朋友,出境后不超过十二小时,又可以重返赌城,重操旧业。 这种当面申斥的台从未坍过,无异把他从“掱”字的帮会里蹴了出去,再怎样硬得起嘴巴称英雄充好汉?但是,老长辈当前所说的话又不能不听,况且仇奕森在赌城的威名。谁个不惧他三分,张大狗只好唯唯喏喏,含糊接过钞票说: “仇叔叔不要见怪,我明天开始,就卖大饼、油条……。” “嗯!”仇奕森说:“你假如说话不当话,下次给我碰见,扭断你的胳膊,你的父亲和我是换帖弟兄,我有这个权利!” “但是我父亲死了,你为什么不死?”张大狗在心中暗顶一句嘴,但嘴巴中却溜出一句话:“大狗就算长了三个脑袋,也不敢不听仇叔叔的话!” “假如帮会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说话!” “不,不会的,帮会只听见仇叔叔的大名,自然就会放我离帮!”张大狗打躬作揖地说。 是时,蓦的在人群当中有一位老先生,发觉失窃,高声跺脚乱嚷乱跳。“扒手呀……扒手呀……” 但扒手在那里?他根本无法指认,在什么时候被扒的也无从知道。便衣警探已冲上前去查询办案。 “银烟匣是不是摸来的?”仇奕森问张大狗说。 张大狗无奈只有把头乱点。“是别的弟兄传过来的!” “把烟匣给我!”仇奕森摊开了手掌命令着。 张大狗那敢怠慢,忙偷偷地乘人不觉把烟匣子递了过去,仇奕森取出自己的烟匣,那是一只英国厂商出品的“郎胜”烟匣,外面还有绒布袋装着。仇奕森对张大狗窃来的银匣装到绒布袋里藏起,他说: “假如出了事情,就说钱是我送给你改行做生意的,再不然,可以找我保你……。我住在‘利为旅’酒店。” 果然不出所料,仇奕森话未说完,一个便衣警探就出现在张大狗的背后,重重在他肩头上一拍,揪住了衣领说: “好朋友,又碰见你啦,这种场合总有你的份,乖乖的跟我回‘娘家’去吧!” 张大狗向仇奕森扮了个鬼脸,闷声不响,像小鸡儿被老鹰抓着了般,没有一点挣扎就走了。 在赌城,凡是有过案的扒手,尤其像张大狗这种犯案累累,视警署如“娘家”的小偷,警署的老干探谁都会认识他们的面貌。在这种意外事件的场合里,凡是有人发觉被窃,警探就会出动,大肆逮捕嫌疑犯,只要面貌熟悉的,不管有无赃证,一律得带到警署里。(因扒手的赃物绝不会藏在身上,多半转由副手老早传递出去。) 仇奕森早看出张大狗的烟匣来路不正,所以迅速给他收藏下,因为在警署中假如被失主认出赃物时,任凭怎样也得判处徒刑。 但是那五千元巨款,仇奕森为什么不索还呢?他却是另有用心,五千元是个大数目,在一个犯案累累的扒手身上发现,警署发现会查根究源,仇奕森就可以出面保释,证明张大狗已被劝导洗手为良,可以吊销以前的记录,以后再有窃案发生时,不会牵连到他的身上。 仇奕森目送张大狗被揪上囚车,心中起了一阵蔑视的笑意,那些低能的警探们,在一个凶杀案发生后,能捕着的,仅仅是几个扒手窃儿。 警探已经在检查他的汽车,仇奕森昂昂然行了过来,由他那身高贵的服饰,警察们自然没有噜苏的,于是,他匆匆跳上汽车,脱离了戒严网,疾驶往关闸而去。 歧关的关闸,巍然高起的一座墙门,与从前没有两样,只是栅闸紧扣,把铁幕和自由隔断成为两个世界,墙门上下,军警林立,岗哨密布,栅闸外一行难民排成长龙,正等待着检查,投向自由。 仇奕森两眼四下扫射,墙门附近的茶楼蓬寮,都已绝了人迹,连路上的行人也甚为萧条。 “难道黄牛党真的去械斗了吗?”仇奕森自问,找着了熊振东黄牛帮的通讯据点“鸿运茶居”,大步行了过去,但是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条子板凳与方木桌相对寂寥,连账房先生与茶房也看不见。 仇奕森正要回步,只见熊振东在小楼阁的栏杆中探出头来。 “仇老弟,上来!”他招呼说。 在茶馆正厅的背后,有个粗木板围成的小厢房,是茶馆老板的寝室兼做账房之用,在厢房背后,通厨房甬道之中,斜靠有木梯子一具,透上天花板挖开的方形洞口,就是上小楼阁的门道。这是茶馆的特有设备,以防茶馆中发生械斗时,店员全可以躲上楼阁里,免遭意外波及,必要时,还可以将梯子抽起,械斗者自然就不会冲上去。 熊振东指明了道路,仇奕森爬上梯子,钻上洞口,楼阁上是黝黑的一片,什么设备也没有,地上全铺了蓆子,墙壁上钉有双层木架,摆满了棉被、枕头等寝具,大概是店员晚间以此做公共的寝室。正当中有两尺高的方木桌一张,熊振东正坐在桌上,他的右手已扎上纱布绷带,血痕斑斑,显然械斗已经发生过,这位黄牛帮的阿哥头已带上花了。 “怎么回事?”仇奕森问。 “他妈的,水路帮昨夜被缉私艇剿了一阵,今天硬改走旱路抢码头,我怎么也排解不下,所以大家都拚了……” “你受伤了么?” “没关系,只手腕上擦了一刀!” “后来怎样解决了呢?” “军警闻讯开来大队人马,大家还不是一哄而散!” “我到迟了!”仇奕森说。“全是为生活,何苦自相残杀用血肉而拚?” “不,早来也没有用,水路帮近来得到中共匪徒的支持,走了几票军火、军需品、棉纱、医药,组织渐渐庞大,就开始横蛮无理……”熊振东气愤填胸说。“我们一再让步,他们就得寸进尺,这简直是有意不给我们 5f1f." >弟兄活路。今天刘进步也来了,暗中操纵一切,意欲把我们陆路的码头完全压垮,然后就由他们控制组织……” “共产党最是辣手,假如给他们成事,岂不是把所有真正的难民完全困在铁幕,别想偷偷溜出来!”仇奕森说。“假如他们想增添捣乱的武力,想进多少阴谋份子,就进多少,那这个赌城,更不成世界了!” “可不是吗?”熊振东怒目圆睁说。“我姓熊的向来做事,行得稳,坐得正;生活是生活,正义是正义,分得清清楚楚,头可断,血可流,从不害怕什么恶势力的,在赌城耍了四十余年,什么世面都看过了。日本鬼子横行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的采用卑劣和高压手段,唉……猎狗终归山上丧,我姓熊的年纪也差不多了,也许就得要到家啦!” 仇奕森忽然吃吃而笑,说:“想不到熊大哥竟说出丧气的话,我仇奕森又何尝不是在共党暴政高压下挣扎出来的。攻打海南岛时,我因为是监狱里的死囚,他们把我提出参军,枪杆刺在背后,逼我做最前阵的敢死冲锋队。海南岛打下,又要调到越南充胡志明部的志愿军。我向来做事恩怨分明,得你的恩惠,就替你卖上一段命,义务尽够了,就得还我自由。我逃走不及一个星期,就被他们抓住了,敲了三十六天碎石子,称为‘劳动反省’。吓!我又不是木头,有机会就得挣扎,终于还不是给我逃到赌城了么?”他燃着烟卷悠然自得,继续说:“好在,赌城还算是自由世界的天地,他们莫奈我何!自由阵线一天不垮,有正义感的人们自然会付出他的一份力量,和他们周旋到底!熊大哥,不要认为你的年事已老,力量一天天软弱,你肯勇往向前,把握着你的道路,尽你的能力抗争到底,自然那些懦弱不前的人,会为你的精神召唤而群起支持,胜利永远是属于有正义的一面的!” 熊振东也霍然大笑。“仇老弟,你在说教了,我姓熊的假如没种,今天也不会以一挡十,以血肉和他们拚了!”他扬着包扎的伤手,骄傲地说。 “嗯,我知道你有种,但是我希望你把刘进步留着给我收拾!” “这倒是一句话!”熊振东撅嘴一笑说。“是否要讨还碎石子的一笔债?” “多着呢,还有中央酒店门前的一柄飞刀……” “怎么啦?你已查出是他干的?”熊振东感到惊诧。 “飞刀党已被共党全盘收买,想拿我性命的只有章寡妇这淫妇,和她最接近的匪党凶手,也只有刘进步一个人,不是他你想还有谁?” “嗯,这话说来很有点道理!我早听说共党要收购整个赌城的职业凶手啦……”熊振东说。“不过投字警告的又是谁呢?” “这一点,我还没有弄清楚,赌城的天地有限,迟早有分晓!谁买我这个交情,我也不会平白消受。” “好的,大丈夫恩怨分明!”熊振东翘起了大姆指说。“你急着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你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就走!” “用不着解决,今天已经散了,明天再谈判!” “梅嘉慧的母亲自缢死了,我不希望事情张扬出去,马上得找医生证明‘因病身故’。同时,向警署打交道,从速埋葬。你的地头熟,不得不找你出面……” “为什么自杀?” “还不是独眼龙的那笔烂债!” “关你什么闲事?” “路见不平,就得拔刀相助……” “哼,说得动听!”熊振东冷笑说。“你全为自己着想,假如和挖坟案无干,你才不会这样费力呢!”他一语道破老狐狸的心事。 仇奕森霍然大笑。“算你看准了我的心眼,不过未免把我估计得不值一文臭铜钱了,走吧!” 两人从楼阁下来,街上的军警仍在流动着搜捕械斗的肇事份子,熊振东的手扎着纱布,只好一直插在口袋里,好在有一位高贵的绅士伴着同行,军警也不会上来盘问,汽车还停在路口间,仇奕森拉开车门,两人进入车内。 “刚才华民署的友人打电话来,他说整个赌城有七个叶绮云,名单晚间可以送给我!” “奇怪!”仇奕森两眼瞪得大大的。“小小的天地,同名同姓的人竟有七个之多,希望在这七个人之中,能有我的妻子……” “你放下屠刀,多求菩萨吧!”熊振东说。 汽车扬长而去。 第九章 儿女情长 章寡妇的那座红砖大厦门前,警卫森严,闲人不许接近,情势非常紧张,好像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似的。 实际上,里面正大排筵席,宾客满堂,轰饮高歌……,原来竟是叶小菁和章寡妇的订婚宴会呢,场面的铺张,更甚于生日宴会。 据章寡妇的揣测,知道仇奕森必定要来捣乱,所以动用官方的恶势力,由李探长主持,派出大批警探,将整间别墅围绕成铁桶一般,绝不留任何缝隙可以让人乘虚而入,尤其是仇奕森。 酒席过后,大厅上舞兴正浓,李探长和叶小菁两人偷偷地在小会客室内讨论挖坟案的案情。 “证据怎样?”叶小菁问。 “还捏不着证据,”李探长愁眉苦脸说。“仇奕森做事确够辣手,当天晚上,他在葡斯帮办公馆里打通宵扑克,倒是证实了,他输给税务司赫屈尔八千元,输给卜内门洋行司理彼得劳力士五千元,全是签的支票,还有日期可以证明……” “好狡狯的贼子!”叶小菁狠狠咒骂。“死者是什么人?验尸所验出来了没有?” “死者身高五尺六寸,粗人出身,脚上有斧头劈的伤口,胸脯被人乱刀戮刺毕命,头颅粉碎,恐怕缝好之后也无法辨认面貌……” “哼,验尸所一点用也没有……” “不过,我倒有新发现!”李探长点燃烟斗,皱上眉宇说。“陈烱失踪了!” “陈烱?……”叶小菁感到诧异,“他怎么会失踪呢?” “嗯,陈烱在章曼莉生日宴会后的一天就失踪,他的身材和死尸完全符合。” “噢……你的意思说陈烱可能就是死者?”叶小菁摇头。“不可能吧!他和仇奕森是死冤家怎么会替他卖命呢?再说,章小姐和他又没有仇恨……” “所以,我在揣测这件案子的案情越来越是迷离,把人都全弄糊涂了。” “你怎么知道陈烱失踪了呢?”叶小菁问。 “是龙坤山报的案。” 正在这时,走廊上的电话铃声大振,女佣翠英来报告,是章曼莉的电话。 章曼莉正在舞厅中和葡斯帮办应酬,只有向葡斯深深道过歉意。 “是谁打来的?”章曼莉问。 “不知道。他没肯说,只请你去听!”女佣答。 章曼莉执起听筒,只听得对方第一句话就是:“寡妇吗?” 章寡妇勃然大怒,她知道对方又是那阴魂不散的老狐狸仇奕森。本拟马上把电话挂断,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回心一想,既然他的电话来了,何不趁机奚落他一番,以消消心胸这口怨气。 “老狐狸,今天是我订婚的好日子,你来电话是向我致贺吗?”章寡妇说。“我本拟请你这位衣裳楚楚,高贵的绅士,但是我又怕你闹醋劲呢,哈……”她笑得不很自然。 “不,我预备亲身登门道贺,可是你的门前布满军警密探,他们代替你拒绝领我的情!”仇奕森说。“你说,这个情理通吗?寡妇!” “不,我的客人们都是高贵文明的朋友,最爱雅致清静,最怕那些闹醋劲、寻衅闹事的地痞流氓,警探们是为保护客人们的安全而布置的。” “但是,有一位地痞流氓一定要来,又怎么办呢?”仇奕森问。 “只要他能闯得过门口的军警便衣干探,我照例是欢迎的!”章寡妇俏皮地答。 “军警、便衣,还不是全听你调度。” “我忙得很,没工夫和他们说人情!” “但是你必须要卖这个人情!”仇奕森说。“寡妇!我有一张文件,已经印成五百余份照片,和你发出的请帖的数字相抵,足可以送给你的每个贺客一人一份,要不要我把文件念给你听听!” 章寡妇顿时脸色大变,她不知道仇奕森捏着的是什么文件,这个险恶狡狯的老狐狸,是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全使得出的。 “是什么文件,你说?”她高声吼叫。 “你听着。仇奕森,中国人,现年三十八岁,一九XX年X月X日生。章曼莉,中国人,现年十九岁,一九XX年X月X日生,两人今在赌城中央酒店举行结婚典礼,并在华民署婚姻注册所注册认为合法结发夫妻,此证。民署婚姻注册所印,X年X月X日。怎么样?寡妇,你认为这项文件有力量劳你的大驾,关照门口的走狗们把路让开,让我登门道贺吗?” “假如我不呢?……”章寡妇的嗓音有点颤抖梗塞。 “我已经关照四十余个地痞流氓,凡是看见你的客人出来一个,便派给他们照片一份,哈……” “好卑污……的手段……”章寡妇气恼得泪珠迸出,“你放胆来吧!死冤家!”说完,她就把电话挂断。 果然,章寡妇的号令一出,就有一台汽车疾驶而来,在门前停下,一位衣衫华丽,风度翩翩的绅士,衔着象牙烟嘴,跳出车厢阔步昂昂,旁若无人,通过了林立的警探岗位,大步向屋子内踏了进去。 警探都被弄得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严令不放仇奕森进屋的也是章寡妇,发令即刻让开道路放仇奕森进屋的也是章寡妇。 蓦的,大门口处,闪出一个鸠形鹄脸的黑瘦汉子,一把拦住了绅士的去路。他说: “好哇,人不辞路,虎不离山,你好大胆子,竟敢往这里闯!” 仇奕森抬头一看,竟是那老烟虫赵老大,不禁赫然失笑说: “光着脚,不怕没鞋,有屁股,不怕挨打,我是找挨打来的!” 赵老大是偷听章寡妇电话,所以知道仇奕森要来的,忙把他扯到一旁说:“可是今天的情势于你非常不利。李探长、叶小菁一口咬定你是挖坟案的主犯……” “你就怕我供出你是主犯么?”仇奕森扬起眉毛,蔑夷地说。 “不,我知道仇老弟你不是这种人!”赵老大说:“但是章寡妇今天特意布下了百余名警探专事对付你……” “我就是通过了警探网进来的!”仇奕森傲然得意说。“况且还是章寡妇亲自命令他们让路的!” “不过……”赵老大把声音放低,趋近仇奕森耳畔说:“据我打听,章寡妇出钜款请独眼龙取你的性命,而且独眼龙已经收下她三万元了,你得小心一点!……” “三万元?哈,那是便宜独眼龙了,加上我出的四万元购买梅嘉慧母亲的借据,刚好是七万元,足够独眼龙赔偿赌骗那笔烂债了!”仇奕森满不在意,谈笑自如说。“我的目的就是找独眼龙而来的!” “正面找冤家是不智之举。”赵老大摇首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虽然自恃智勇胜人一筹,但迫人过甚,难免惹人以死相拚,况且独眼龙还有章寡妇做后台!” “我现在来讨的不是我自己本身的债!” “又有什么枝节?” “梅嘉慧的母亲悬梁自尽死了,这件事情可能牵连出挖坟案,于你也有关系!”仇奕森忽然歛起笑容,语带恫吓说。 “奇怪,我送债据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活着的……”赵老大搔着头皮,两眼霎霎眨个不停。 “独眼龙有没有说过不动听的话?”仇奕森的语气咄咄逼人。 “对了!”赵老大瞪着眼说。“独眼龙把债据掷还给梅嘉慧的母亲的时候,说了一句非常侮辱的话。他说:‘哪!这就是你的女儿牺牲一夜肉体上的代价,向仇奕森那斯文流氓换回来的……’也许,梅嘉慧的母亲信以为真,羞愤之下而自杀了……” “简直是畜生……”仇奕森狠狠咒骂了一声,就推开赵老大,怒气冲冲,预备进房子内,找龙坤山算账。 “他不在屋子里!”赵老大将他唤住,说:“他和刘进步很早来道了贺就走了。” “那不是不给章寡妇面子么?”仇奕森不解。 “因为有过上次赌骗事件,两方面的面子都难看!” “刘进步为什么也走了?” “听说他们另有局。” “那么,你呢?” 赵老大把双手并拢上下一合(示意:印钞买卖)说:“我除了这项生意和他们合伙以外,什么也不和他们搭讪,你是知道的!” “局在什么地方?”仇奕森问。 “不知道。”赵老大答。 仇奕森明白赵老大不肯负担出卖朋友的罪名,所以讹称不知道,便高声说:“哼,蛇有蛇穴,鼠有鼠路,不怕找他们不到。”干脆连屋子也不再进去,掉头往外就走,似乎必须要立即把独眼龙寻着,将欠账了结。 “仇老弟,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向章小姐道个喜?”赵老大追在后面高声取笑说。 “今天她不是对象!”仇奕森答。 “仇老弟,你单人匹马,孤掌难鸣,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趟?”赵老大仍跟在后面。 “不必,假如事情出了岔子,自然有你一份!”他头也没有回,昂昂然又越过警探的封锁线飘然而去。 赵老大知道,仇奕森所说的事情出了岔子,必然就是指挖坟的事情,不禁脸上的那痕刀疤,又现出血红颜色。 实际上,侮辱梅嘉慧母亲的言语,是出自赵老大的口,不过,他真没想到,这样轻描淡写短短的一句话,会惹出如此严重的后果,而且仇奕森这阴魂不散的活冤鬼,又硬出头来打抱不平,好在龙坤山不在场,赵老大就顺水推舟,把一切的责任完全推到龙坤山身上。 不过,赵老大还不希望仇奕森和龙坤山火拼,而把命丧在龙坤山手里,原因自然是仇奕森的身上还悬有一个数目巨大的藏金秘密,假如仇奕森死了,藏金将永远无人发现,这岂不可惜吗?所以,赵老大随时给仇奕森加以警惕,以预防遭人暗算,尤其是章寡妇购买龙坤山做凶手的内幕,赵老大也不惜向仇奕森传报。 共产党的政治斗争,向来是欺善怕恶,赌城是一个空有其表,力量仅足维持治安的政府,所以使得共产党的爪牙们在赌城横行无忌,明目张胆地展开他们的阴谋工作。 在中央酒店的六楼,有连号的七八间长房间,为共产党的爪牙聚会地,大凡有什么会议,都在这里集合讨论,熟悉政治行情的人们,对六楼视为“禁地”,绝不沾染,免惹横祸是非。 刘进步在其中占有一个长房间,起居办事全在这里,这天他们的“组织”上一连串的会议下来,讨论的全是如何瓦解赌城所有的黑社会组织,尤其是熊振东所统领的硬里子黄牛党组织。 对付这种下阶层的社会组织,最着重的是渗透工作,刘进步因为工作未做得完善,而受到“检讨”,被各层单位抨击得体无完肤。 好容易会议才宣告完毕,刘进步吁了口气,由六楼匆匆下来,看看腕表,已经耽误章寡妇的宴会,他自怨自艾地说: “他妈的,老子假如印钞的生意成功,才不会干这种穷捞什子,什么‘政治’‘主义’关我屁事……” 他和独眼龙龙坤山还有一个约会,章寡妇今天做喜事,中午已经抽空去道过贺,宴会参不参加毫无问题,但龙坤山的约会关系整个印钞事业大计,却不能不去。 刚出中央酒店大门,未及数步,蓦的,一名大汉出现他的身旁,高喝了声:“刘进。” 刘进步一楞,刚要回头,一柄飞刀打他鼻梁擦过,“笃”的一声,插到电线杆 4e0a." >上,刘进步吓得魂出躯壳,慌忙伸手插入衣内预备拔枪。 “不要拔枪!你的四面全被包围了,否则被乱枪射成肉酱。”大汉站在黑暗处豁然大笑。“飞刀是你的走狗送给我的,现在还你,礼尚往来,大家把这笔账勾销。” 刘进步额上冒出冷汗,定睛看去,已经看出这位藏在黑暗处的大汉正是那老狐狸仇奕森,两眼偷偷四下扫射,附近左右都是静悄悄的,鬼影子也没有一个,那有什么人包围。不过,他忖度仇奕森诡计多端,也许还有什么阴谋,被他的威力所慑,阔张双手,不敢妄动。 “老仇,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别瞎着眼睛乱咬人,我什么时候送你刀子?”刘进步装作镇静向仇奕森答话。 “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别想图赖,在赌城的社会里,谁不知道飞刀党已经被你们收买统辖!”仇奕森说。“我今天不是和你找冤家来的,除了把飞刀交还之外,我想请你指我一条明路!” “什么明路?”刘进步仍张着手不敢动弹。 仇奕森施施然行近他的面前说:“我想找独眼龙,他现在在那里?” “章寡妇家里……” “真人面前说假话,章寡妇那里,我刚去道过贺。” “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好的,刘进步,你的名字是进步了,但是你说话一点也不进步!”仇奕森说。“听说你今天晚上和独眼龙有局呢!”他伸手慢慢地把插在电线杆上的飞刀拔了出来,捏在手中,一抛一抛地玩弄。 刘进步张惶地两眼瞪得杏圆,凝望着那柄飞刀,呐呐不能作言,偷偷瞄了中央酒店一眼,可恨那批共产党员,一个也没有出来,毫无援助。而仇奕森又似乎只是单人匹马,根本就没有助手埋伏。 “……我,我确实不知道……”刘进步吐出一句话。 “你是不肯说。”仇奕森用刺刀修饰他的指甲。 刘进步趁仇奕森不注意之际,忽然伸手迅速地去拔他的手枪,但仇奕森的手脚可比他快,左手一张,五只指头就如钢爪般捏在刘进步的手腕上,右手的刺刀已迫到他的喉管上。 “说!”仇奕森狠声命令。 刘进步的手腕麻木疼痛,汗如雨下。好在干小扒手出身的嘴巴特别硬,刘进步死命咬着牙关抵受,怎样也不肯叫饶。 “说!”仇奕森再命令。刺刀又扬高了一分,刘进步的下颚已经被高高的支起,喉管上已陷下一道小涡。假如刺刀再扬高半公分,喉管准得扎破,刘进步更是不敢动弹丝毫,假如稍微挣扎,喉管准被横着割开,一命呜呼。 “我说……”刘进步迸出一句话。 “说!”仇奕森松下了刺刀。 “福隆新街十六号赵老大的老户头桂枝姐处……” “啊,真做梦也想不到,独眼龙做局会做到老烟虫的户头上,好的,谢谢你!我的进步份子,假如说半句假话,下次碰见你,可得请你退步了!”仇奕森扔下了刺刀,扬手一招,自黑暗处驶出一辆汽车,在他的身旁停下。 司机是洪桐,把车门推开,仇奕森背行退入车厢,临行又指着刘进步高声警告说:“明人不做暗事,可不要打冷枪,乖乖的回酒店里去睡觉,你的背后还有枪手瞄着你!” 刘进步回顾背后,那有什么人影?再回过头时,汽车已经扬长而去,俯视地上的那柄飞刀,不禁脸燥耳热,好在四下无人,否则这个脸丢到家了。他只有狠狠地自己骂了一声:“他妈的……” 藏垢纳污的福隆新街,一向叫做“路不通行”的名桂枝姐香巢十六号,今夜却门户大开,原来是独眼龙龙坤山的印钞公司成立,招兵买马,借她的地点来做堂会,场面相当的热闹呢,房间内外,三台麻将,一台罗宋牌。 印钞公司总共是三个股东老板,刘进步因为“组织”上的会议阻碍,还没有来得及到会,赵老大却要在章寡妇的订婚宴上探取情报,要等宴会散后才能驾临,龙坤山自然就是三个主人的代表了。 龙坤山出面召开“英雄”大会,本应在自己的老户头阿银姐的窑子里,无奈阿银姐的香巢太小,容纳不下这许多英雄好汉,桂枝姐的地方比较宽敞,龙坤山就顺水人情,买了赵老大一个面子。 印钞是黑门买卖,凡是员工都要先支取百分之十五的应得利润,龙坤山有章寡妇支给他的三万元买仇奕森的命钱,又有仇奕森送给他购买梅嘉慧母亲债据的四万元,本来有了这笔钱,本可以将赌骗欠下的六万元冤枉债完全还清楚,无奈又被赵老大、刘进步极力怂恿,不顾一切,先将印钞公司的门面打开再说。单只葡斯帮办方面的疏通费就去了两万,余下的还要暂时支付给众个英雄好汉。但是,那些钞票全是龙坤山受尽奚落凌辱得来的,平白落到别人手里又有点不大甘心,所以龙坤山又重施故技,和大家来了一场罗宋。 自从陈烱死后,龙坤山就收了陈烱的把兄弟冷如水做助手(冷如水并不知道陈烱为龙坤山所杀)。冷如水出身在赌场,赌骗的技俩比龙坤山更高一等,这场罗宋牌,又有了花样。 龙坤山为了表示做主人身份,装做客气,反而坐在一旁做助手,冷如水大模大样坐正了做庄家。打罗宋照例是每家十三张牌,做庄的只要能混上三五张牌,就足有九成操胜的把握。 牌是两副。洗牌的龙坤山,他每次洗牌时,偷偷把几张必要的牌压在底下。冷如水的手法非常俐落,他发牌时,每家的牌都是照上面的牌发,自己的却是抽取下面的牌,因为发牌的手法神速,绝对没有人能看出破绽。 冷如水又在发牌了,眼看着赢来的钞票已不在少数,和龙坤山两人同时露出得意的微笑。蓦地,一柄飞刀自天而降,斜插在桌面上,溅得纸码纸牌乱飞。 龙坤山猛然抬头,瞪着那只独眼,已经看见那位死冤家活对头仇奕森昂然地站在大门入口处,还不断地左顾右盼,向在座的众个英雄好汉们点头。他说: “小弟来打扰各位的热闹了,但是我的目的,只是来请你们的龙大哥谈两句话!” 仇奕森虽然是单人匹马站在门口,但是大门两旁的两扇玻璃窗上,贴窗现有两个黑影,显然是有布置的,把屋子内的人监视着。在这许多印刷工人当中,有几个资格老的工人,曾经和仇奕森干过印钞勾当,对仇奕森是熟悉的,就知道不是好来路,都静静地坐着,不敢轻举妄动。 龙坤山顾忌在桌上的那台罗宋赌得不大光明,假如被仇奕森当面拆穿的话,那么那些工人们就会一怒成仇,反颜相向,一哄而散,钱钞蚀去倒还不算,印钞工作可别想再开得成了。心中虽有恐惧,但强充着不甘示弱,双手叉在腰间,右手紧捏手枪,预备随时以死相拚。 仇奕森已洞悉龙坤山心理,他说:“我不干涉你的生意买卖,不过问你的赌运如何,事关你我两人的私事,可否请你到外面来,我们两人亲热地谈谈!”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是江湖人的术语,龙坤山尚未明了仇奕森的来意,那肯离开众人和仇奕森单独谈话。只有硬充好汉说:“不必,就在这里,有话尽管说。” “你不怕坍这个台?”仇奕森和颜悦色地问。 “大丈夫,行得正,立得稳,不做亏心事,没有话不可以公开的!”他拍了拍腰间的手抢向仇奕森示威。 “也好,”仇奕森说。“我为梅嘉慧的母亲而来。” “你花了四万元代价替她母亲偿还债务,所有的债据已经由小弟亲身登门送还——。我算对得住你这位朋友了!” “你说了些什么话?” “钱债两清,以后各不相涉!” “哼!”仇奕森冷嗤一声,“梅嘉慧的母亲自杀死了!” “死了……”独眼龙有点战栗,手指偷偷扣上枪机。“你的用意是索还四万元?” “不必,钱算是买你的面子,送给在座所有弟兄们的红股,但是只请你不再骚扰梅嘉慧姐妹两人!”仇奕森当着众人给龙坤山留了一点面子,以重江湖道义。 龙坤山豁然大笑。“我早说过钱债两清,各不相涉!” “嗯!很好!大丈夫说话当话,假如她姐妹俩人少掉一根汗毛,我请你把说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吞回去!” 司机洪桐,忽然自屋外窜了进来,附到仇奕森耳畔说:“仇大哥,时候到啦!” 仇奕森瞄了瞄腕表,向洪桐点头示意,洪桐复匆匆走出屋外。仇奕森燃着烟卷,向在座的众人施礼说: “仇奕森骚扰了各位的高兴,假如见怪的话,容我改日登门请罪!”说时扬手一挥,那简直如变魔术一样,顿时全屋的电灯熄灭,漆黑一片。 屋内的人全没有料想得到,异口同声的一齐“咦!”了一声,这不消说,定是仇奕森埋伏在屋外的死党把屋子的电割断,以掩护仇奕森逃走。但是仇奕森燃着烟卷的一粒火光仍然兀自亮着。龙坤山以为抓着了报复机会,仗着他是福隆新街的地头,即算出人命也没有多大毛病,便霍然拔枪。“砰”的一声照着烟卷的火点打去,这一开火,可能就引起一场大战,屋内每个人都顿时形成混乱,躲的躲,藏的藏,龙坤山对这一套是老练的,早闪到桌子底下,占了一个优越的地势。 玻璃窗上“哗啦啦”一阵巨响,大概是枪打穿了玻璃窗一个大窟窿,玻璃碎片四溅跌落,但烟卷的火点仍然兀立不动,使人詑异的是对方并没有还火。 龙坤山接着,又“砰,砰,”射了两枪,借着枪火的闪光,似乎看不见对方有人呢,烟火还是兀立着。静悄悄的毫无声息。龙坤山只有一只昏花的独眼,不敢确定仇奕森是否已经遁去,同时又不敢发声问话,他知道老狐狸仇奕森诡计多端,假如发出声响,就会给他发现目标。 屋外却起了一阵汽车的马达声响。 “再见了,独眼龙!”像是仇奕森在外面老远的地方说话,而且汽车把他说话的声响带着远扬而去。 “咦……像是仇奕森走了呢……”冷如水躲在厢房内,与几个工人挤挤推推,探出头来说。 因为香烟的火点兀立不动,也引起了龙坤山的疑窦。他找着了可以避弹的部位,紧贴在墙壁,然后命令说:“冷如水,你点了蜡烛递出来看看!” 厢房内起了一阵骚动,一会儿,有擦火柴声响,蜡烛燃着了;冷如水战战兢兢把蜡烛从厢房里伸了出来。脑袋却尽量地缩在里面。 简直活见鬼,仇奕森早已不知去向,那根燃着的香烟,是插在窗框的缝隙上,所以兀立不动。 “唉……我们又上了老狐狸的当了……”龙坤山羞愧交加,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中暗自咀咒仇奕森的气量不够,当众奚落了自己一番还不算,还要施用诡计,使自己坍台丢人。 冷如水搬了梯子正预备修接屋外的电线,发现街上又突然涌来大批人马,不明底蕴,忙报告龙坤山。龙坤山气忿填胸,大肆咆哮说: “哼,仇奕森简直欺人太甚……”一面又吩咐大家将屋内所有的灯火熄灭,散开备战。 屋子内所有的人,全是应召来干生活预备发洋财的工人,而且趁在订合约的晚上,预备尽情欢乐赌个淋漓痛快,他们和龙坤山谈不上交情,讲生死,拼血肉更不消说,这会儿被困在核心,假如不拼的话,也可能沾上火线,大家叫苦连天,恨不得找个缝隙挖个地洞尽可能的躲藏起来,免惹横祸是非。 桂枝姐更是怨天怨地,干脆就一直钻在床底下不肯出来。龙坤山眼看着屋外人影幢幢,自己却只有冷如水一人做他的助臂,也未免有点胆怯。 “屋子内有人吗?……”屋外的人已团团把屋子团绕,为首的拉大嗓子在呼叫。“请龙大哥出来说话……” 龙坤山听出是刘进步的声音,顿时楞了一楞。“是刘进步吗?”他高嚷着回答。 “怎么屋子内没有灯火啦?”刘进步又问。“出了什么事吗?” “刘进步,你带来了的全是什么人?”龙坤山仍有疑虑,他恐怕刘进步是被人控制住。 “我们全是接应你的!”刘进步说。“假如没有什么问题请把灯点亮。” “他妈的……吓唬人……”龙坤山暗骂了一句,命冷如水把蜡烛燃亮。 于是,刘进步放胆大步踏进屋内,他的眼睛四下环绕一扫,就知道情形有点不对。“出了什么事吗?老孤狸是否来过了?” “这问题不谈了……”龙坤山狠声回答。 仇奕森在回旅馆之先,在警察总署走了一趟,首先,他打电话给葡斯帮办,声明自己与张大狗的关系,及保释他的原因bbr>。葡斯帮办是个糊涂虫,而且还赢过仇奕森的钞票,对仇奕森的身分人格都异常推崇,自然也就交待下来,命令将张大狗交保释放。 仇奕森再在警署上下花了几个小钱,把事情做得面面俱圆,张大狗也就脱离了囹圄,恢复了自由,而且身上还有数千元的巨款,假如立志向上,决定改邪归正的话,那真是天赐良机,但张大狗是十余年的贼胚子出身,那能改得了劣性,他一别去仇奕森,就赶到花街(福隆新街)倾其所有狂嫖滥赌而致惹下未来杀身大祸。 仇奕森刚踏进“利为旅”的门,就有仆欧走上来告诉他说: “仇大哥,警察总署里有一个姓张的,打电话来过三次,说有急要的事情找你!” “知道了,我已经把他保出来啦!”仇奕森说。 “你房间内有一个人在等你,已经等了很久啦!” “是不是胖胖的?” “对,就是上次来过的一个!” 仇奕森点头道谢后,走到楼上,他的房间大门洞开,果然就看见熊振东坐在沙发椅上打瞌睡,显然是他在这里已经等候得非常困倦了,仇奕森不动声色,先在酒柜里斟了两杯“威士忌”,自己饮了一杯,然后把另一杯在熊振东身旁置下,熊振东依然懵睡不醒,仇奕森暗自好笑,在熊振东未修的下颚上找到一根长出的胡子,以手指钳着,死劲一抽。 “啊哟……”熊振东痛醒,睁开惺忪睡眼。说:“哼,你还在寻开心,我为你担心死了……” “打瞌睡担心?”仇奕森将酒递到熊振东手里。 “你又去和独眼龙找蹩扭了,对吗?”熊振东说。 “理所当然,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天。”仇奕森满露得意说。“我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 “唉……出怪事了……” “什么事,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 熊振东在的口袋上下搜寻,摸出一张纸片,盲目指着说:“整个赌城,总共有七个叶绮云。有两个是老太婆,一个七十二岁,一个六十五岁……自然,这两个不会是你的妻子,还有一个是初生六个月的婴孩,另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九岁,全是教会学堂的女学生……” 仇奕森吃吃大笑说:“怪有趣的,还有两个呢?” “还有一个四十六岁,和你的妻子年岁相似,在天生轮船公司当女打字员……” “我的妻子不懂英文,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也是四十六岁……可就奇怪了……” “怎样奇怪……快说……”仇奕森已镇持不住,有点着急。 “还有一个……就是叶小菁的妈妈……” 仇奕森顿时毛发悚然,他知道熊振东是不认识字的,抢过纸片一看,如痴似呆,颓跌在沙发椅上。 第十章 冤家路窄 面向内港的火船头街,贴近康公庙附近有家葡商开办的“天生轮船公司”,规模相当的大,单只“皇后”船就有两三艘之多,来往在欧美港澳之间。 写字间是一间平面的“拉丁”式建筑,堪称美轮美奂。是时,钟楼的大针已正指九点。正是写字间忙碌的时候。 仇奕森和熊振东推开玻璃门,在漫长的柜台前停下,柜台内是宽敞连通的写字间,每个部门,都有木栏棚围着,接洽事情的顾客们,都在柜台外向内接洽。人头挤拥,打字机的声浪与嘈杂的人声充斥了整间屋子。 仇奕森的目的是为着看看四十六岁的叶绮云而来,假如冒昧拜访的话,又恐怕惹出误会,整个写字间,女职员有二三十人之多,仇奕森的眼睛按着每个部门的木栅围横竖扫射,希冀在女职员群中能发现他的妻子,终于他叹息着说: “唉,仇奕森老了,眼睛也有点昏花……”从人丛中寻不出一个样貌比较像他的妻子的,而且,还有许多女职员是背面坐着。 “也许日子太久,尊夫人的容貌已经改变,你仔细的慢慢地寻吧。”熊振东实在无能为力给他帮助,因为他始终没有见过仇奕森的前妻。 倏而,仇奕森想出一个妙计,轮船公司里有公共的电话间,由电话间里探出头来,可以看到柜台一切的情形。他跑了进去,首先在电话簿子上翻查,找出天生轮船公司业务部的电话号码,他拨过号码轮盘。 “喂,天生轮船公司吗?请找叶绮云女士听电话。” “你打错了,这里是业务部,叶绮云是在会计部!”对方答。 仇奕森再找出会计部的电话号码,拨过号盘,脑袋从电话间里伸出来,凝神贯注会计部的电话铃响,他的心有点跳荡。 “喂,会计部吗!请找叶绮云女士听电话!” “请等一等!”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接电话,他用手一招。只见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女职员离坐行了过来,握起听筒。 “喂,那一位?” 仇奕森摇着头,即使岁月能使人的容貌会改变,也不会改变成这样离谱。于是,干脆连话也不答,将电话挂断了。 熊振东看出仇奕森的脸孔表情,他说:“不要紧,我们还有最后的一条路线!” 两人复推开玻璃门,退出了轮船公司,仇奕森叹了口气说: “我宁可我的妻子永远失踪,也不希望就是叶小菁的母亲!” 在天将明亮的当儿,洪桐驾着车向黑沙环疾驶。仇奕森坐在车厢中暗自盘算七十二岁和六十五岁的叶绮云,当然不会是他的妻子,刚出生和十五、十九的小女孩,也不须要调查,现在唯一的就是叶小菁的母亲。仇奕森这时,真宁可叶绮云永远的失踪,或者早已死去,假如真的叶小菁的母亲就是他的前妻的话,那叶小菁可就是他失去的儿子了。 “那可恶的淫娃章寡妇又将要和叶小菁结婚了,这岂不是太残酷了么……”仇奕森喃喃自话,他需要报仇,而报仇的对象落在儿子身上,就等于自己向仇家的人戮杀,连唯一的后代根也绝灭了,“这太残酷了……”他说。“不!叶绮云的儿子为什么会姓叶呢?不,不可能,叶小菁的母亲不可能姓叶,可能是叶夫人……” 但有了线索又不能不去查探,不管叶小菁的母亲是否他的前妻,总得去打听打听。 汽车沿着马路疾走,兜上黑沙环坟场,在山头的末端停下,仇奕森跳出车厢,那凌乱的荒墓乱塚全是熟悉的道路,他向着那古旧的磨房疾走。 “仇大哥,要我做帮手吗!”洪桐追在后面问。 仇奕森矜持了一会,说:“不,你替我把风好了!” “你的枪呢?” “在这里!”仇奕森拍了拍胸脯,表示早有准备,他感谢洪桐的忠诚,这种热情并非金钱所能购买的,只有报以一个笑意,这个笑意,是经过清滤,没有丝毫奸狡恶劣,发自纯良的心坎。 仇奕森落下斜坡,磨房已现在眼前,山坡下遍地都有野狗,发现有陌生人行近时,都齐声疯狂吠狺,这就是磨房天然俱有的哨眼警号。只要野狗吠声一起,磨房中就有戒备。 倏的,一丛树木中跳出一名大汉,拦住了仇奕森的去路。 “朋友,这条路不通,你找谁?” “我是股东!”仇奕森答。 “什么股东?” “问你们的赵大哥就知道了。” “噢,仇老弟,你倒来得早,请进来!”赵老大推开窗户,探出头来招呼,于是,大汉才把道路让开,让仇奕森进入磨房内。 磨房正厅的泥地上,有抽板一块,是通地窖的门道,仇奕森是自己弟兄,没什么可遮瞒的,地窖下传出阵阵敲铁声响,几个印刷工人正在修理那座陈旧的印刷机器。 “独眼龙和刘进步怎么没在?”仇奕森问。 “开工大吉之后就走了!”赵老大向仇奕森飘了一眼。“又找冤家来了么?昨天晚上耍了龙坤山一顿猴戏也就应该歇手,何必逼人太甚!” “别误会,我专诚拜访,是为叶小菁的母亲而来!” 赵老大两眼瞪得大大的,感到有点诧异。“怎么啦?报仇要挖别人三代?” “不,我打听叶小菁的母亲是姓什么的?你和章寡妇接近,自然可以知道!” “这个……”赵老大眨了眨两眼,犹豫了半晌。“不知道……” “你知道叶小菁的父亲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赵老大说。“叶小菁似乎不大乐意别人提及他的父亲,据说,他.们是孤儿寡妇,在未结识章寡妇以前,生活很苦!” “嗯,”仇奕森缄默了一会,说:“为什么每次章寡妇家中的宴会,叶小菁的母亲都没有参加,连昨天的订婚典礼也没有参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清楚……我和叶小菁虽然认识很久,他的家我从来就没有去过。”赵老大多疑地眯起两眼,“你打听叶小菁的母亲有什么作用呢?” “嗯……因为他和章寡妇将要结婚!” “你又要赶尽杀绝?”赵老大两眼灼灼地说。 仇奕森用一声咳嗽掩饰他的虚伪。“未必,我是顺路打听打听罢了!”他见赵老大已起了疑窦,而且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头绪,于是转变了语气说:“我主要的目的还是来看看你们的买卖,因为我也是股东之一呀!” 赵老大的心眼精灵,已测度出仇奕森另有企图,但也不动声色,领仇奕森落下地窖,一面指挥着工人装置机器,这些,与十余年前没有两样,仇奕森装模作样,略事巡阅一遍,就道别离去。 仇奕森已经决定要查探叶小菁的母亲,据闻,叶小菁的母亲深居简出,很难得露面一次,所以仇奕森必须要冒险。进入叶小菁的住宅,亲眼看看这位叶太夫人是否就是十余年前的发妻;而进行这件事,又必须要叶小菁外出才能方便。 白马巷一零六号是一座二层楼,小巧的砖瓦洋房住宅,正门向南,环绕有小院落,门前有“叶宅”两字,那铁闸门旁,还有着一块白漆木牌,写着:“小心,内有恶犬。” 熊振东早已派出他的助手潘三麻子,为仇奕森早晚在叶小菁的住宅附近监视,据他的侦查,屋内出出进进看见的只有男工一名,女佣一名,丫头一名,叶小菁的母亲始终没有露过面。 仇奕森驾着汽车来到,推开车门,那躲在对面人家屋檐下的潘三麻子,就匆匆跳上汽车,待汽车驶动,仇奕森说: “怎么样?” “我曾找机会和他的男工攀谈,但他什么也不肯说,似乎在屋子附近,还常常有便衣警探巡戈呢!” 仇奕森皱着眉宇,暗自盘算,这件事情又有点离奇,是否赵老大已经将情报出卖,否则为什么突然会有便衣警探在附近监护呢,好在赵老大并不知道内中实际情形,否则事情更会遭到更严重的困难。 “你有没有看见他的母亲呢?”仇奕森问。 “在窗户上常看见有一个老太婆掠过,因为距离过远,脸貌看不清楚……”潘三麻子答。 “老太婆?”仇奕森感到惊奇。“大概多大年纪?” “最少大概有六十余岁……” “不会吧!户口上是四十六岁呢!” “她的头发斑白,所以我断定。”潘三麻子说。“仇大哥,你打听这个老太婆干吗呢?” 仇奕森摇首不答,他又暗自忖度,假如据潘三麻子所说的,叶小菁的母亲是六十余岁的老太婆,自然就会是他的妻室,不过事情又不能听片面之词,就作罢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仇奕森决定亲自进入屋内看个底细。 他驾着汽车,绕着屋子兜了两圈,把地形默记在心中,以准备晚间行事。 是夜,正是子夜时分,他首先打了个电话到章寡妇家里,冒充是警署里的人,要找叶小菁谈话,等到叶小菁接电话时,证明叶小菁确在章家,就把电话挂断。匆匆赶到白马巷,命洪桐把汽车停在僻静处,然后在屋外把风。 他在白天已经找好地形,在屋宇的背后,有着一株老榕树,正好贴墙而生,仇奕森出身是惯贼,借着树干如猴猿般踪身而上。施展了十余年未用过的技能,只一登一纵,已经上了那高约丈余的高墙。 墙顶上,满是裁插了玻璃碎片,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仇奕森以单手揪着桠枝,悬着身体,掏出手枪以枪柄轻轻将玻璃碎片敲平一幅足够一人立足的地方,然后纵身跳上墙顶,他的动作敏捷,轻快,完全不带出一点声息。 大门外的木牌子注明了屋内是有恶犬的,洪桐站在老远一直为仇奕森担忧着。眼睁睁看着仇奕森只三两个动作就已经蹲伏在墙顶上,不禁暗为他捏了一把汗,对他的技巧又深深感到钦佩。 仇奕森蹲伏在墙顶上良久不动,因为在墙外所探测的地形,只是大概情形,现在站在墙顶上可以将整间的屋子浏览无遗,做这种窥探的工作,最主要的是要将整个环境的龙脉门道,完全摸清楚,以防万一发生意外,可以夺路脱身。 在上来的地方,正好对着厨房的大窗,有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的女佣,正在洗涤饭后用具。靠窗旁边,有着一条水管,可以攀援爬上二楼的露台,园子里是静悄悄的,似乎没有狼狗的踪迹。但仇奕森仍不敢大意,他轻身落下园子,借着树影掩蔽身形,如一缕轻烟般向厨房的水管窜去。双手握着水管,向上揉攀,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他已经跨入露台里站起身来。露台的落与长窗,严密关闭,向窗内望去,是二楼的会客厅,一个小ㄚ头在饭桌上以熨斗在熨衣服。由此证明,潘三麻子的探听是对的,一个女佣,一个ㄚ头,就单只那一个男工还没有看见。 仇奕森主要是为着叶小菁的母亲而来,不便惊动屋子里的人,小心翼翼,跨出露台,在屋檐上绕着屋子行走,爬上瓦背,蓦的一丛黑影,从他的身旁擦过,仇奕森蓦然一惊,右手在胸脯一翻,手枪已捏在手中,定晴看时,原来是惊走了屋檐上的一只黑猫,不禁失声傻笑,摇头自叹说: “唉,仇奕森是老了,而且老得不中用了……” 他复将手枪藏起,爬上屋顶,屋前的瓦盖上,有突起的假楼,斜下去就是假楼的门窗,仇奕森伏身窗前,向屋内望去,竟是一个佛厅呢,里面有小型神龛,摆例了各式各样的菩萨佛像,天花板上挂有一盏宫灯,灯下,一个头发花白年老的妇人,正跪在蒲圃上念经,这妇人相信就是叶小菁的母亲了。 屋内灯光昏黯,无法看清楚妇人的容貌。似乎年纪已在六十岁以上了,不过,由她的侧面,似乎又有点像他的前妻。 仇奕森移动了几个部位窥看,尽情揉着眼睛,他已深觉得,自己的眼力已是年老昏花。妇人的距离并不太远,由她那头斑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就可以断定她的年龄和自己的妻子不符,不过,那个面型的轮廓,又好像根本就是他的弃妻。 仇奕森犹豫忖度,不能自决,终于壮着胆子,摸出金钢钻片,使劲在玻璃窗上刺划了一个圆圈,然后以手帕掩着,向下端轻轻一敲,玻璃的圆圈便裂开翻出,移去玻璃,仇奕森伸手入内,抽开窗户上的闩键,拉开窗门,妇人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仇奕森探首入内,没有玻璃的遮隔,这次比较看得清楚,那妇人的鼻梁、嘴唇、脸型……全像他的妻子呢!不过就是年岁较老一点。 妇人闭着眼,满脸慈祥,喃喃在念着经。对一个陌生者躲在瓦背上向她窥探全不知晓。一会儿,小丫头进来了,她站在妇人的背后,静待妇人把经念完。搀扶她站起来,她的举动龙钟蹒跚,天啊,原来她竟是一个瞎子呢。 小丫头说:“老太太,大少爷刚才打电话回来,他说要晚一点回来。请您先安息……” 小丫头的嗓子很大,但妇人仍听不清楚,再嚷着说了一遍,妇人才点头“唔唔”应悟。显然,妇人是又瞎又聋的老年人了。 在她们转身之间,仇奕森的心突然颤动,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老妇人,正就是他十余年前遗弃的结发妻子。一点也没有错误,虽然年岁老一点,也许这是她伤心过度,或许是生活煎熬操劳过度,致使容貌苍老得使人难以辨认,不过她右额上一道很显明的痕疤,是十余年前仇奕森酒后殴打而给她留下的标帜,永不会遗忘的。 这时,仇奕森的心中是惭愧与痛苦交加,伏在窗框上,撑持着他已瘫软的身躯,悔恨与回忆的思潮,如水火相拼般在他心中掀起冷热的浪潮,颤动麻木了他全身的细胞,几乎滚跌下屋去,痛恨自己为什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迷恋上一个淫娃荡妇而把自己的发妻牺牲掉,甚致于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唯一的儿子也忍心抛弃。 叶小菁自然就是他可怜的儿子了。而这个弃儿现在又和他的淫荡的后母发生恋爱,这岂非是乱了伦了么? 仇奕森喃喃自语:“我一定要阻止这个婚事……” 他又忽然忆起,据街巷的传闻,章寡妇曾有恩于叶小菁,他母子两人全仗章寡妇的帮助,才得到今天。假如强出面阻碍这件婚事,是否会惹起叶小菁的反感?而且叶小菁被人发现他的父亲是个江洋大盗,是否会影响他的前途? “不如把章寡妇宰掉……”他说。但是杀死章寡妇就等于杀死叶小菁的恩人,这件事情在社会上又将怎样交待得过?虽然章寡妇就是离散他们夫妻父子的仇人,仇奕森在迷恋章寡妇时,就是受她的怂恿而遗弃了叶绮云母子俩。照情理上说,恩仇就可以两相抵消,怎样也不能再出毒手,以恩报怨,把章寡妇的性命送掉。 这一连串的问题,仇奕森无法自决,这是他有生以来未有过的紊乱,悲伤地坐在瓦背上,瘫呆地运用他紊乱的理智,刃解这当前的难题。 屋内的电灯灭去,显然他的妻子,叶小菁的母亲已经入睡,仇奕森没有宗教,他信仰的只是拳头与枪杆,但他仍为这可怜的聋瞎老妇人祝福,他说: “愿你所信仰的神,为你降福……” 仇奕森热泪盈眶,这是英雄之泪,他已愿意把章寡妇姘雷标,陷害他,出卖他的事情完全遗忘,恩怨分明,应把仇恨两相抵消。 洪桐忽然在街巷上按汽车的喇叭。一响,两响,这是有人向屋子行来的暗号。又按了一声。是说明屋子里的人回来,在开花园的门了。 仇奕森仍呆着不动,狼狗也在吠了,显然是在欢迎它们的主人回来。一阵脚步声橐橐走进屋子,仇奕森不能再呆下去了,他站起来,绕着屋子,回到露台上,又从水管上下来,翻上高墙,由原来的地方出到院子外。 “怎么样?”洪桐赶上来问。 仇奕森没有回话,跳上汽车,驾着汽车疾走。三更半夜时分,他竟驶上白鸽巢花园。 “你把汽车驶回去,让我在这里静一会儿!”仇奕森跳出车厢说。 洪桐觉得仇奕森的脸色有异,又不敢违命,装着把汽车驶去。复又轻轻追踪上来,只见仇奕森呆然默立在葡国大诗人贾梅士的半身铜像之前。 仇奕森无法安排自己,燃着烟卷,一支接一支,两道浓眉锁成一条直线。这是他毕生以来所遭遇的最大难题。 十年的冤狱,苦苦的熬出来,目的是回来报仇,但做梦也不会想到,报仇的对象是落在自己亲生骨肉身上。仇奕森曾安排下一个毒计,预备把叶小菁毁灭,这条毒计设计得非常卑劣狠毒,现在正当要施逞毒计之时,竟发现叶小菁就是他的儿子。 他曾经想过要取章寡妇的性命,但是后来觉得“一死”并不足以抵消章寡妇的罪孽,并不够满足他报仇的欲愿,所以他决定要章寡妇活着,而活着做一辈子寡妇,永远在恐怖与凄怨中守着活寡。凡是她爱好的,欢喜的全给她毁灭。但是现在形势,突然转变,因为她所爱的人竟是他的儿子,是接承仇家香火唯一的后代根,他总不能让仇家绝了后裔。 “杀死章寡妇又有什么后果?”他又重复自问。 章寡妇是叶小菁的恩人,假如章寡妇被害,叶小菁必然要搜凶报仇的,为章寡妇而惹起父子火拼,更不值得,自 5df1." >己让叶小菁杀死吧,叶小菁又永不能摆脱弑父之罪。 “假如找机会向叶小菁说明父子的关系,又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叶小菁会不会承认这个不成器的父亲还成问题,他已经由姓仇改跟母亲姓叶。假如追根寻源,对他那无情残酷的父亲绝不会谅解。十余年来,母子两人过的是些什么生活?那简直叫人不能想像,母亲已经变成了又聋又瞎……叶小菁可能反过来变成憎恨,可能为他的母亲找寻报复。 这一连串的问题,重复又重复地在仇奕森的脑海里徘徊,他无法解答,倏然,他像着梦呓般高声嚷叫。 “不,叶小菁一定要姓仇,他是我们仇家的后代根……” “仇大哥,你的精神好像非常不安定,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我可以帮你的忙吗?”洪桐忽然出现在他的背后说。 仇奕森仰起了头,惨然苦笑,他摇着头说:“这是我们仇家自己的帐,没有人能帮忙,没有人能解决!” 市场上的雄鸡,接二连三地唱晓,催着旭日东升,那灰黯的,阴森的,渐渐被驱走,天空扫抹得洁净,没有一丝浮云,蔚蓝里渐露白芒,白鸽巢花园里,绿树苍松,山花娇媚,已再没有恐怖的存在。 仇奕森张开胸脯尽情把心胸的郁气吐出,这种环境,正如他脱狱奔向自由第一天看到太阳一样,空气是清新的,环境是自由的,海阔天空,任由鸟的飞翔,就看你怎样运用环境罢了。 “我一定要获得叶小菁的谅解,仇家的人永远是姓仇的……”仇奕森说。 洪桐怔怔立在一旁,他的眼流露了热情,有无言的慰劝,仇奕森拍着他的肩膀说: “你是一个好弟兄,但是你懂得我并不多,世间上的人,没有人比自己懂得自己更多的……” “你该回旅馆里休息了。天已经亮啦!”洪桐说。 仇奕森伸手捏着脑门,神经的过度紧张使他的脑门剧痛,他知道自己渐呈衰老,正如叶绮云的衰老一样,头发花白,又聋又瞎,连一点刺激也无能接受,一切都在退化,他站起来,燃着烟卷,勉强支持着酸痛的腰干,和洪桐由来路慢慢步行出花园。 对面遥远,有一对青年男女,挽着一个小女孩,说说笑笑,向仇奕森对面行来,使仇奕森感到非常惊讶,原来是朱士英和梅嘉慧姊妹两呢,大概是梅嘉慧过度郁闷,朱士英特意一早上陪她来逛公园,梅嘉慧的头上还戴着“孝”花,想不到她们这样快就结成情侣。 当他们和仇奕森照脸时,不期然两人的脸上都现上红霞,还是小嘉玲年幼不懂得什么,拉着仇奕森就叫“伯伯”。还问长问短,仇奕森不愿多说话,塞了一把钞票到小嘉玲手里,说: “乖乖的听姊姊的话,给你买东西吃。”说完拉着洪桐就走,他不愿打扰年青人的情趣。因为这正是他的愿望,但愿这门亲事能够促成。在他作恶多端的生平里,多少总可以弥偿一点罪孽。 朱士英和梅嘉慧呆立在山头上,目送仇奕森的背影消失。 朱士英叹气说:“唉,他真是一个异人!” 西望洋的海水浴场,是赌城居民消夏的唯一去处,那一泓橙黄的沙滩与碧绿的海水连接,浪潮来时,泡沫给边缘扎上花白的裙带,远眺高张白帆的游艇。与掠水捕鱼的海鸥,满含亚热带的情趣。那海水深处,还有朵朵突出的暗礁,浪花给暗礁绕上一个荡漾的白圈,彷如黑女郎在海水上跳夏威夷舞。 沙滩上,张满了花花绿绿的太阳伞,还有更衣的帐篷,专供保持皮肤洁白的人游罢归来,躲避阳光之用。 章寡妇的巨厦有条小路直下海滩,有着一间小巧的别墅,面向着海滩,还在沙滩上用围墙隔开,占了一小角的地盘,用桥板搭架探出水面,形成一个小小的码头,停放了两只电动的帆艇,这些全是她消夏的奢侈享受品。 每当游泳季节,照例的,章寡妇要在海滩上消磨上几个钟头,据说这样可以保持她的青春健美,叶小菁是唯一的陪伴兼保镳,这是他们爱情产生的发源地,有时李探长或葡斯帮办也会来,章寡妇认为高贵及斯文的朋友,才能得到这个荣幸和她在海滨上结伴的。 这天午后,章寡妇已经约好了葡斯帮办,李探长到海滨上打“桥牌”,因为时间过早,葡斯帮伴和李探长均还未有到达,叶小菁年轻火盛熬不住烈阳的蒸熏,单独跑到海水里,自泳自游,章寡妇占有了这间私人的海滨浴场已十余年,泳术还是不大高明,在海水里泡了一会,就钻到太阳伞底下,唤女佣开了一瓶可口可乐,扭开了乾电池收音机,躺在毛毡上面,啜着冰水,慢慢翻阅几本洋杂志,悠然自得。海风推掀太阳的热浪,阵阵扑面,与昏沉的音乐相配,不久,也就昏昏欲睡,她把杂志扔下,以太阳眼镜遮上,舒畅地闭上两眼,蒙蒙糊糊,进入梦乡。阳光遍斜地照过,倏的,一个纤长的黑影在沙滩上移动过来,慢慢地盖压在她的身上,伫立不动。 章寡妇睡得很熟,竟丝毫没有发觉,她睡的姿态,非常的美,娇柔而带着一点散懒,身材丰腴,两条纤长腻滑的大腿,两截泳衣是翠绿颜色,与洁白的肤色衬配显得份外的含有诱惑性,那高耸的胸脯,平静地一起一伏,挑逗了人的迷惑。 仇奕森呆住了,他记忆起章寡妇怂恿他购买这间海滨小别墅时的情景,因为她爱好海的景致,仇奕森答应过,为了她,什么事情也肯为她做,他们曾经在这里渡过蜜月,在海滩上躺着看月亮。记得那时,章寡妇还没有现在的丰腴,纤小玲珑可爱,脸上也没有斑斑的皱纹……往事不堪回首,而今一切都改变了,她已俨如这里的皇后,陪伴她的却是另一个人,而且就是他的儿子,这世界变得太快了! 假如是十余年的仇奕森,早拔出刀子,白的进去,红的出来,把这淫妖的毒妇剁成肉酱,但仇奕森觉得他是老了,而且老得懦弱而削减了火性,这样的一个玉人儿,怎能忍心辣手摧花。而且她还是儿子的未婚媳妇呢!仇奕森把自己出卖,而又由儿子接收“爱情”。这还成话吗? “仇家不能要这样的媳妇!”仇奕森伸腿在章寡妇的大腿上踢了两下,他说:“好哇,你倒在这里享福……” “谁呀?”章寡妇惊醒,发嗔吃吃而笑,她还以为是李探长呢。娇媚地伸张懒腰,移去太阳眼镜,微睁开惺忪俏眼,倏然,大惊失色,“啊……是你!”张皇地左顾右盼。叶小菁游泳已经游得不知去向,女佣又在屋子里没有出来,左右毫无援助。 “不要大惊小怪!”仇奕森伸张十只如铁爪似的指头,提出警告说:“我特意来和你谈判妥协!” 处在这种环境下,章寡妇也只好硬着头皮硬挺,狠声说:“有屁快放,有话快讲!” 仇奕森心平气静,蹲身在沙滩上和章寡妇对面坐下,掏出烟匣,照例礼貌地给章寡妇送了一支烟,章寡妇觉得仇奕森的态度和平日有点特别,狐疑地飘了一眼,拒绝接受这种抬举,仇奕森撅着唇儿,自己将烟衔上,燃着,然后慢吞吞说: “我们最好冷静地好好的谈谈,把过往的,现在的恩怨一笔勾消!” 章寡妇以鼻冷嗤一声,说:“你不是拒绝妥协吗?李探长是我的谈判代表人,有什么话可以找他说!” “这种谈判最好没有第三者加入,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仇奕森说。 章寡妇冷笑,移动她诱人的大腿坐成一个媚人的姿势,取毛巾浴衣披在肩头上。说:“好的,有话快说吧!” “你姘雷标的一笔帐,我绝对不再过问……” “这是我个人的生活自由,你管不着!” “你出卖我!狠心陷害我坐十年冤狱的事情,我也愿意作罢!” “挖我母亲坟墓的卑劣行为,就可以抵消!”章寡妇的态度强硬。 “关于我的财产问题。”仇奕森说:“我可以全部奉送!” “你很大方!”章寡妇说:“我已经向李探长说过,我们可以对分!” “我向来做事不爱拖泥带水,要就全部拿回来,要就干脆全部送给你!我还可以替你在华民署办手续。把一切的产业全更改为你的名字,你的意思怎样!” 章寡妇冷静地向仇奕森凝视了一阵,说:“你突然间这样慷慨,恐怕有难题摆在后面!” “你一天比一天聪明,问题并不太难!”仇奕森说:“还有,你买通刘进步的飞刀党,掷我一柄飞刀,我也不摆在心上!” “在我的生日宴会里,遭受你当众的凌辱,比掷刀的仇恨更大……” “你以六万元的巨款向独眼龙买我的死命,我也不介意!” “这是你和龙坤山的私仇,于我无干!” “不管怎样!”仇奕森转变强硬的口气说:“在这许多未偿还的冤债之中,我只希望和你更换一个条件!” “只要可以办得到的!合乎情理的!我尽可以答应!”章寡妇在应变! “条件很简单,你不费吹灰之力!”仇奕森说。 “说出来看看!” “就是自即日起和叶小菁脱离关系!” 章寡妇忽然赫然大笑,笑得非常疯狂傲慢,她说:“你吃醋?” 仇奕森答:“我没有这个胃口!” “叶小菁这样年轻、漂亮、潇洒、有为,你以为凭你一句话,我就肯放手?” “你必须要放手不可!”仇奕森命令。 “凭什么?”章寡妇狠声自牙齿里迸出来。 “不凭什么?这是条件!”仇奕森也沉着脸色再次命令着。 “我不是傻瓜,听你的命令做一辈子寡妇!” “你可以找另一个男人!” 章寡妇两眼霎霎地,有点惊异,她下意识地误会仇奕森屈伏在她的闪电订婚,有重拾旧欢的企图。于是,她转变了语调,柔媚地说: “那么,你的意思,叫我怎样摔脱叶小菁呢?” “你可以把我的财产全部变卖,找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仇奕森的语调也同时软化。 “你的意思,叫我找那一个男人呢?”声音非常的嗲。 “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不是叶小菁!”仇奕森的心脏在跳。 “那么,我就找你吧!我的老冤家!”章寡妇伸起起纤手在仇奕森的脸颊上捏了一把,顺手如水蛇般向他的脖子兜上去,搂着,仰起了唇儿眼也闭上,在施展她的魅惑,意在玩弄。 仇奕森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火性直冒,扬手“嚓”的就是一个耳光,把章寡妇打得火星迸裂,躺在地上,半晌,她惶恐地挣扎起来,唇角儿已淌出血丝。她想愤怒,但仇奕森的脸色已变成恶魔,两眼圆睁,红根毕露,牙关咬得格格响。他说: “……十年的冤狱,一顶绿帽子!这些,足够我尝受了……我还会要你吗?淫妇,贱妇……我放你活命,已经是给你留了情面,我限你三天以内离去……听见吗?……听见吗?……” “哼!别做梦……”章寡妇亦凶狠地回报。“我三天之内,要和叶小菁结婚给你看!” “不行……”仇奕森吼叫。“混帐……”他无可压制他的忿怒的情绪,伸张如钢铁的手指,冲上前去,疯狂捏着章寡妇的喉咙。 但在这时,叶小菁却忽然出现在他的背后。 “住手!”叶小菁在后面吼叫,他额上的青筋在暴跳,全身的肌肉在颤动。 仇奕森没有听见,他的神经已经被原始的兽性压盖,全身的力量全贯注在十只指头上,疯狂地叉捏在章寡妇的颈项,慢慢地缩小,章寡妇已失去抵抗能力,呼吸窒息,脸色惨白,泪珠迸出,连一点挣扎的力量也没有了,眼看着就要气绝,叶小菁怎能忍心让他的爱人被人扼杀,在这种危急关头,便不顾一切,冲奔上前,伸手一把揪着仇奕森的衣领,使劲向后一扯,右手挥拳死命打去,仇奕森的神经过分忘形冲动,没防备到背后有人袭击,“霍!”的一拳,正打在下颚,仰天跌在沙滩上。 叶小菁的体格一如他父亲一样魁梧,肌肉结实充满,这一拳的力量甚大,仇奕森被打得眼中火星乱飞,神智也有点昏迷,伏在沙滩上默了半晌,将脑袋摇抖,让神智略为恢复,挣扎起来,睁开两眼,原来在背后向他袭击的竟是他的儿子叶小菁,这孩儿还双手捏拳,怒气冲冲,摆着一个准备作生死之决斗的姿势,蓄势待发。 “朋友!”叶小菁竟呼他的父亲为朋友。“你堂堂的大丈夫竟做暗昧的事情,背着人欺侮女性,有种的站起来,脱去你的上衣,我们来较量一番!” 仇奕森没有动弹,因为叶小菁是他的儿子,论体力,仇奕森是个惯匪,玩拳头耍枪杆,出生入死不皱眉头的英雄好汉,而且十年的劳工苦役,把他练成钢铸般的身躯,论胆魄,走私漏税,印伪钞,杀人放火,无恶不为,凭叶小菁靠人工运动得来的几斤肌肉,根本就不放在眼内,为着叶小菁是他的儿子,怎能为一个淫贱的女人而自相残杀,他忍气吞声,忍受着叶小菁的辱骂,伸手摸摸被打得麻木的下颚,这一拳,足够抵消遗弃了这孩子十余年教余的罪孽,是值得挨打的。 “懦夫,你敢站起来吗?”叶小菁继续叫骂。 仇奕森慢慢站起来了,章寡妇这时才稍为醒转,惊魂甫定,她几乎要高声哀求停止这场决斗,因为她知道仇奕森的厉害,阴险狠毒,她担忧叶小菁会遭受毒手,但她又无能制压叶小菁的愤怒。 “脱去上衣吧!”叶小菁命令。“我不愿意受人的评议,我欺侮你!” 章寡妇的心已惊骇得几乎由口腔里跳出,但仇奕森没有动静,缄默地弹去身上的泥沙,掏出烟匣,取烟卷叨到嘴上,掣亮火机,把烟燃上,闷声不响,悄然而去。 “站着!”叶小菁追在后面吼喝。“懦夫,你以为凌辱了一个女子,随随便便就可以走了吗?不行……” 仇奕森只当没有听见,他的心目中另有打算,头也没有回,缄默地,吸着烟卷,一步一步,昂昂然跨出栏栅,向马路上走了上去。叶小菁怎肯甘休,正要追上去,但章寡妇将他死命拖着,摇头哀求说: “算了……小菁,……算了……” 叶小菁无奈,呆望着仇奕森的背影钻进了一辆汽车,汽车消失而去,他的忿怒仍未平息,原始蛮性反开始发作。 “他妈的,混帐王八蛋。”他狠狠咒骂,忽然又转向章寡妇说:“曼莉,我看你和他似乎有什么难言的隐秘!” “小菁……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章寡妇两眼瞪得大大的,有点愤怒。“我早说过请你不要干预我私人的事情!” 叶小菁摇着头,不肯谅解。“我每次和他争吵,你总缠着我,使我怀疑,难堪……这种痛苦我不能忍受……”他激忿得几乎淌下泪珠。 章寡妇垂下了头,为小菁的难过而难过,说:“仇奕森是个江洋大盗,你是知道的……” “邪不压正,我做警探,会怕他吗?” “他出手狠毒,我怕你吃亏!”章寡妇柔声说。 “你们之间定有隐秘……”叶小菁已凄然落泪,这是爱与恨,妒与嫉使然,突然,他把章寡妇死命地搂着,搂得紧紧的,说:“曼莉,你得坦白告诉我,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告诉我,告诉我……” 章寡妇没有言语,也同时开始落泪,她知道仇奕森是亡命之徒,压力过大,她和叶小菁的爱情可能就有了波折。叶小菁又催促说: “快告诉我……你总不能忍心一个爱你的人永远为你痛苦吧?” “我说出来,你恐怕不会爱我了!” “不会的,我非但爱你,而且更加重的爱你,不管任何恶劣关系……说吧!” “他是我的前夫……”章寡妇鼓足勇气说。 “前夫?”叶小菁惊呼,不能相信他的耳朵。 “不,就是我死去的丈夫!但是他现在复活了!”章寡妇说:“这就是所以有人谣传我是寡妇的原因。” 叶小菁惊惶得呐呐不能作言。“那……那……那么你们离过了婚没有?” “哼!”章寡妇冷嗤一声,瞪着眼说:“我早就可以猜想得到,我一说出来,你就会沉不住气!” “不,曼莉,我是担忧我们的婚事会受到阻碍!” “法律上规定配偶失踪四年以上,就可以当作无条件离婚!” “但是手续仍是要办清楚才好!” “你的意思是要我和他办理离婚?”章寡妇飘了叶小菁一眼。 “当然!”叶小菁断然说:“我们才可以名正言顺!” “哼,在赌城谁人不知道我是个孀妇,而且又和你订了婚,”章寡妇脸孔铁青,狠声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怎样呢?”叶小菁焦急地说。 章 5be1." >寡妇缄默了半晌,冷冷地迸出一句话:“我预备把他干掉!” 叶小菁顿时脸色大变,章寡妇突然将他紧紧搂着,施展她的狐媚,凄厉啼泣,带着哀求娇声嗲气地说: “小菁,你愿意帮我的忙吗?为我们的前途着想!” 叶小菁惶然不知所措。 章寡妇将要和叶小菁结婚,“喜事近”的消息已传遍了赌城,章寡妇的一批爪牙都开始忙碌为她筹备,东奔西走,据说她不惜任何财资预备创造一个空前盛大的典礼。 叶小菁却单独为查仇奕森和章寡妇过去的一段事迹忙碌,和他最接近的李探长是吞吞吐吐不肯把事情的真相吐露,他查问过龙坤山,但是都不到要领。最后,他决定要和仇奕森当面谈判一次,为图和章寡妇永久之计,不得不把手续办个清楚。 他曾到“利为旅”酒店去过数次,但仇奕森深悉他的用意,故意避而不见,他想,仇奕森可能误会他是来寻衅决斗,所以避不见面,只有赵老大和仇奕森比较有交情,何不请赵老大出来做中人,大家当面开个谈判。于是,他赶到黑沙环,向那座古旧的磨房行去,磨房中的歹事正在进展,机声轧轧,山前步步按下暗哨,叶小菁还未行及数步,漫山遍野的野犬都向他狂唁,给哨眼报了信息。 “朋友,此路不通!”一个暗哨自树背后跳出来,拦住了叶小菁的去路说。 “这是什么意思?”叶小菁已感觉到对方来路不正。 “我是好意,告诉你这条路行不通,请你转头!”暗哨在耍流氓腔。 假如是平常的人,碰着这种情形,早就转头回去了,但叶小菁却傲然站着,这时,在山堆中潜伏的另一名暗哨认识叶小菁是警署的要员,忙现身趋上前来,故意充好人说: “王鹏,你干吗的管人家的闲事?走不通让人家去走就是了!” 这一拦阻,磨房里的机械震荡声已经停止,屋子内的人已经布置好应变的局势。 叶小菁眼看情形有异,满腹狐疑,但在这种环境之下,孤掌难鸣,假如轻举妄动的话,可能有杀身之祸,故意装着坦然无事,通过两名暗哨,开步昂然,继续向磨房行去。 磨房的板木门讶然自开,一个鸠形鹄脸的黑瘦个子,如一缕烟般自屋里冒了出来。 “嗨,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把我们的叶探长吹来了!”赵老大称叶小菁为探长故意拍马屁。 “无事不登三宝殿,赵大哥,我有要事相求,恐怕不会见外吧!”叶小菁开门见山说。“我找仇奕森三天,他始终避不见面,想请你想个办法!” “狡兔三窟,这只老狐狸确实不容易找到!……”老烟虫摸着脑袋,故意装出难色。 “你和他有交情,我想请你转达,我找他并非寻衅生事,只想和他谈谈……” “谈些什么?我可以代为效力吗?”赵老大皱着眉宇揣测着说。 “不!”叶小菁说。“我和他私人的问题,谈过了之后,你自然会知道!” “嗯——”赵老大矜持了半晌说:“我听他最近在警署保释了一名小扒手,也许他在招兵买马,你何不从这条路线着手?”他又出卖情报。 “当真?” “乌龟王八蛋骗你!”老烟虫伸出五只指头做比喻。 叶小菁在警署查询之后,匆匆赶往青洲木屋区,在那穷街陋巷里寻着张大狗的住址,是一间破烂的双层板小屋,楼下大门洞开,门前坐着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婆。 “张大狗在家吗?”叶小菁问。 “他住在楼阁上!”老太婆答。 于是,叶小菁匆匆赶入屋内蹑手蹑脚,不露声色,由木梯爬窜上楼阁,那间凌乱污秽的小房间内,单只有一副桌椅,几个柜箱,一张板木床,床上一个汉子睡得死熟,叶小菁知道这人就是著名扒手张大狗,叶小菁冲到床前,一把将张大狗揪着。 “嗨!起来!”叶小菁故意把嗓门拉开,装做非常凶狠。 张大狗昨夜狂嫖烂赌了一整夜,疲惫不堪,正是好睡的时候,突然被人惊醒,睁开蒙胧睡眼,只见一个陌生的青年朋友像凶神恶煞站在眼前。由他的打扮,张大狗就可以猜想得到是不对门路的一路人马,好在干扒手的都有临危不变,镇静应付环境的一套,慢吞吞,懒洋洋爬起身来,故意揉着眼睛,向叶小菁看了半晌说: “朋友,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你别找错人啦!” “我知道你叫张大狗!”叶小菁说。一面取出他的警探证件在张大狗的面前一扬:“我奉命令来调查你!” “又出了什么事吗?”张大狗问:“我已经改邪归正洗手不干啦!” “你身上的五千元来路不正!钞票上的号码牵连了一个大劫案。”叶小菁开始恫吓。 果然,张大狗就中计了,他呐呐说:“这不关我的事,你可以去问我的保释人,是他送给我改行做生意的!” “你的钞票拿出来给我看看!” “早就花光用尽啦!而且昨天晚上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张大狗懊丧地说。 “你的保释人是谁?” “仇奕森,仇大叔,他住在‘利为旅’酒店。” “好,你马上带我去找他!”叶小菁半命令半威吓地,强推着张大狗披上衣裳,穿上鞋子,如抓囚犯般,揪着他的衣领,强逼他爬下楼阁。 “仇奕森行踪不定,恐怕不容易找得到呢!” “不管,上面有命令下来,限二十小时内破案,仇奕森找不到就拘捕你!” 来到“利为旅”酒店门前,叶小菁知道,假如自己露面,仇奕森必定回避不见,便逼压张大狗单人入内。说: “你只要向酒店的人问出仇奕森在什么地方?就没有你的事了,要不然,你的嫌疑洗不掉!知道吗?快去快回。” 张大狗信以为真,仇奕森向来不干好勾当他是清楚的,为自己脱嫌着想,便匆匆走进酒店,向店伙扯了个谎,说有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找仇奕森,店伙知道张大狗是仇奕森的晚辈,便不隐瞒,于是张大狗得到仇奕森的所在处,竟恩将仇报,向叶小菁和盘说出。 原来,仇奕森正在中央酒店五楼,一零六号房葡斯帮办等一帮人在赌扑克。 “赌”的黑幕,是重重叠叠,不可思议,仇奕森自从洗手革心之后,对任何的赌博,都发生憎恶,以前和葡斯帮办做局,不过是政治上的手段,故意拉拢交情,好作他的利用而已。 今天这场“扑克”是由仇奕森出面作局,这又是什么缘因呢?原来,在赌城的洋官员,如葡斯帮办之流,表面上是一秉至公,铁面无私,绝无敲诈勒索的事情发生;实际上,是竭泽而渔,没天没日头。这批家伙,到了相当时日,他们不好意思向商民索贿,便邀约一些需要付出贡献的商民来一场赌博,用意即是要钱,赢了,对任何事情没有留难;假如输了,签上一张欠条,第二天就有颜色给你看。这种手法,比任何勒索敲诈都高明,干净俐落。 这天,点将录的黑名单就落在“利为旅”酒店经理莫德全身上,仇奕森做事向来恩怨分明,而且“利为旅”酒店又是他的死干部所有,赌城的商号,在税务方面,没有一家是不舞弊的。不过舞弊就后付出赂赂,仇奕森认为,“利为旅”舞弊的代价应付出多少就多少,不叨人家便宜,也不给人做冤大头,假如过分苛求,谁也不怕谁,所以就挺身而出,为“利为旅”作局。召来一批洋官员,表面上是赌博,实际上是摊派赃款,这种摊派方法,依对方的职权地位行事,人情要作得恰到好处。所以必需要仇奕森的赌博技术才能应付得完善。 叶小菁已经找到了门路,怎肯放松,来到五楼,从门缝向内望去,里面正赌得兴高彩烈,他的顶头上司葡斯帮办也在里面。叶小菁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根本就不会顾忌什么利害关系,迳自闯门而入。顿时整个房间内的声息完全停顿,每个人都以惊奇的眼光盯住了这位不速而来的小警探。几个洋官员,心中都有些忐忑,叶小菁的这种举动,无异偷窥秘密,葡斯帮办顿时脸色大变,愤怒非常,站起来预备发作。 叶小菁说:“姓仇的朋友,找你已经很久了,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 仇奕森向来临危不变,但是他还不明了叶小菁的来意,心中未免有些恐慌,因为叶小菁到底是他的儿子,假如万一叶小菁有意外的举动,发生父子阋墙,岂不给社会留下万世骂名。 仇奕森匆匆将赌局交给莫德全,向在坐的洋官员道过歉意,便跟随叶小菁出到露台外面。 “我今天来找你谈话,是属于友谊的!”叶小菁说。 “嗯!”仇奕森抬手摸着被打过的下颚,只把头点了一点,没有言语。 叶小菁的话也确实难于启齿,他矜持着,欲言又止,仇奕森也暗自忖度,叶小菁可能是来提出警告,请他以后不许接触章寡妇,又可能是为章寡妇说人情而来。 仇奕森那会有想到,章寡妇会这样的辣手,竟把他是她的前夫,马上就告诉了叶小菁。一个人为“爱”的驱使,常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什么卑劣恶毒的手段也使得出。但章寡妇万没料想得到叶小菁会采用君子行为,和仇奕森当面谈判呢。 叶小菁的心情非常凌乱,他茫然找不出应该说话的头绪。仇奕森也不催促,眼瞪瞪地凝望这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年青、英俊、魁梧、一如他年青时候的气概,心中反而起了无形的安慰。两人默对良久,终于,叶小菁吐出了一句话。 他说:“我和章小姐订了婚,知道吗?” 仇奕森如在梦中惊醒,说:“在报纸上看过了订婚启事。” “以前,我只知道章小姐是个孀妇,今天她才告诉我,你是她的前夫!” “章曼莉告诉你?”仇奕森有点惊讶。 “嗯!”叶小菁说:“她告诉我,你失踪十多年,音讯全无,谁都以为你死了,想不到十多年后,你竟活生生地回来了……” 仇奕森笑着说:“这就是她自认为孀妇的原因么?” “现在,孀妇不孀妇可不用管了。反正她和我已经订了婚,而且短期内就要结婚……” “你们的婚礼根本不能成立,因为我还活着!”仇奕森断然说。 “但是法律上失踪四年就可以当作无条件离异!” “离异应有个手续,在报纸上刊登声明,但这点,章曼莉全没有做到!” “我今天就是办手续而来的!”叶小菁说。 “有没有请律师?谁做证明人?”仇奕森笑着问,他明晓叶小菁章寡妇绝对不肯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丢脸。 “不必请律师!”叶小菁霍然自腰间,拔出两把锋利的刺刀。 仇奕森顿时脸色大变,难道说叶小菁果真的预备以死相拼么? “一个女人当然不能同时有两个丈夫,”叶小菁说。“要就是你,要就是我,两个人之中要去掉一个!现在这里有两把刀子!一把是你的,一把是我的,我们来较量一下,看看谁去?谁留?”说时掷了一把刀子给仇奕森,随着紧捏自己的刀子,弓腰俯身,虎视眈眈,摆出一个准备生死拼斗的姿势。 仇奕森接过刀子,有点进退维谷,假如论打斗,除非他束手不作抵抗,让叶小菁刺杀,否则叶小菁不死则伤。他犹豫半晌,叶小菁突然迫近,他只有将刀子向地上一扔,说: “决斗是犯法的!” 叶小菁赫然冷笑:“生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犯法?请拾起你的刀子!” 仇奕森将头一摇,说:“你早知道我是个懦夫!” 叶小菁顿时傲气凌人,转变语气说:“我早知道你没种!不敢决斗,那么很好,不战斗即和平,我们来用和平解决办法?” “怎么解决?”仇奕森问。 “你不过是个贼种出身,要的就是钱,我可以倾尽我的全部积蓄所有,完全送给你,自即日起,你离赌城远走高飞,同时还给我留下一张条子,写明和章蔓莉小姐脱离夫妻关系,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那有一个做儿子的,恣意骂父亲是贼种的,仇奕森有点愤懑,他仍在犹豫是否应该揭开自己的本来脸目和叶小菁开诚相见地谈判。但看叶小菁的来势,和想起那被虐待得又聋又瞎的老婆子,仇奕森又有点恐怖,假如弄巧成拙,可能更会惹起不良的后果。于是他放缓了语气,故意表示愿意接受谈判地说: “你预备给我多少钱呢?” “大概数字在五万元上下,这是我历年的积蓄。”叶小菁说:“我马上可以签支票!” “不!”仇奕森摇头啧啧叹息说:“但是章蔓莉侵占了我的财产,价值约在五千万以上,这笔帐,又应该如何算法?” 叶小菁顿时哑口失声楞住了,无言以对,确实的,章蔓莉是赌城的豪富,她的钱从那儿来,从来就没有人提起过,难道说,真的是侵占了仇奕森的财产么? “你有什么凭据?”他忽然想起而问。 “你可以到华民署去调查,章蔓莉所有的财产,全是我的名衔啊!” 叶小菁有么迷惘了,据他知道,章蔓莉的财产,约在亿元以上,凭仇奕森不过是个江洋大盗,偷诈抢骗,那会有这么许多的财产?但他在未到华民署查明之前,又不能和仇奕森对辩。 “小菁!”仇奕森倏然转变了柔和的语气说:“我以友谊的地位和你谈话,你和章曼莉的婚姻,是为了她的财富?抑或纯洁的爱情?” “这个——你管不着!”叶小菁忿懑答。 “假如我把章曼莉的财产全部收回来,她变成穷光蛋,你还会和她结婚吗?” “钱财阻碍不了我们的婚姻,你尽管收回去!” “爱情……?”仇奕森有点惆怅。 “我不怕说丢人的话!”叶小菁说。“我六岁丧父,随着寡母嗷嗷度日,上十年来,战火连连,我们母子两人过的是非人生活,假如不是遇着章曼莉,我焉能有今天的地位,章曼莉是我的恩人,我是以身报恩,任何事情不能阻碍我们的婚姻……” 叶小菁说时,仇奕森全身的血脉都在激荡。 “但是我活着一天,你们就不能结合!”他忽然愤怒而迸出一句话。 叶小菁有点疑惑,他说:“你的意思……你仍爱章曼莉?” “爱?”仇奕森额上的青筋在暴跳,眉宇紧皱,快目圆睁,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无可忍耐,叫嚣跳嚷说:“爱?哼!我仇奕森已经受够了,这淫贱的荡妇,姘人,养汉,谋害亲夫,陷我囚了十年狱冤狱,霸占了我的财产。……” “呸!你不能侮辱我的爱人!”叶小菁怒吼说。 “天底下这么多的美人儿,你为什么不去找,章寡妇的年纪可以做你的妈妈!”仇奕森也在吼叫。 叶小菁老羞成怒,霍然拾起刺刀向仇奕森疯狂刺去。 仇奕森来不及闪避,为自卫起见,逼得施展他的搏斗技能,脚下踏稳马椿,弓下身子两臂张开,迎住叶小菁的来势,叶小菁的刺刀直向他的胸脯刺来。 “假如杀死你,我可以称为自卫!”叶小菁边叫。 “你干了警探就学会诬赖!”仇奕森伸直铁臂,左手顺势抓住了叶小菁的手腕,拐转身,右手便叉在他的肘下,借着叶小菁自己本身冲扑的力量死劲一抬,叶小菁拜李探长做老师学了几年警探,根本就没有经过扑斗的训练,顿时两脚腾空,倒头由仇奕森的身上翻了过去,仇奕森还算留了余地,但是这一交摔过去也不能算轻,倒在地上动弹不得,额上擦破了一大块,血流如注。 骨肉倒底还是骨肉,仇奕森着实有点心痛,眼看着叶小菁挂了彩,还暗自责怨自己出手过重,他扶起叶小菁在石栏杆旁坐下说: “小伙子,假如论打斗的话,你应该还好好的多学一两年!年轻人做事不能过于冲动,轻率,盲从,谁是谁非,自有天地公理,你应当好好地回去,把事情调查明白,我自然愿意和你开诚谈判!” 叶小菁愧惭无地可容,抚摸着被摔得酸痛的筋骨,心中疑团莫释,他的眼中,这位江洋大盗不再是个懦夫。 歧关闸边境的鸿运茶居内,水陆两路黄牛党的谈判正在剧烈进行,陆路的由阿哥头熊振东为谈判的代表,水路的阿哥头名叫彭汉,仗着人多势大,而且又有共党匪徒撑腰,声势夺人,蛮横不可理喻。 刘进步带了大批飞刀党混在水路黄牛党之中,剑拔弩张,准备战斗一触而发之时一鼓作气,将陆路黄牛完全瓦解。而且,刘进步又曾接受赵老大的再三拜托,假如有隙可乘,就把熊振东这个眼中钉拔去。 熊振东洞悉内中情形,但是理直气壮,毫不畏惧,他说:“你们别仗着有人撑腰,我们要吃饭是不怕恐怖势力的,照以前的规则,水是水,陆是陆,各不侵犯,水路运货贴上码头,就归陆上负责,这是历代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人能破坏,现在我们已经一再让步,把几个码头的地盘划开,让你们登陆,你们还要霸占我们的公路,岂不是冀图垄断我们的饭碗么?” “熊大哥,不是我在说你。”水路黑牛帮阿哥头彭汉说:“时代是在‘进步’了,我们要跟着‘进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赌城将就要‘解放’啦!我们全是‘无产阶级’,马上就要‘大翻身’,过好日子,水陆两路全是一家,分什么彼此,为了吃饭,大家争地盘抢饭碗,何况?趁在这个时候,我们供献一点力量出来,把一切全为‘解放’着想……” “呸,你那儿学来这许多新名词,我不懂!”熊振东斥责说:“我只知道吃饭就要分界限,水是水,陆是陆,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是鱼,鸟不能向水里钻,鱼不能向天上飞,我们一让不能再让,从今天起再请你们尊重江湖道义,规划码头,别侵犯我们的生活路线,假如一定要碰砸我们的饭碗的话,那我们的兄弟等着饿肚子,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唉,熊大哥,识时务为俊杰,我们并非想夺你们的饭碗,为‘时代’的需要,水陆两帮最好合并,这于‘政治’上是非常重要的,请为‘人民’着想,将来‘全面解放’成功,我一定呈报组织记你的大功!”一个共产党员穿上来,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套。 “吃饭与政治无关!”熊振东毅然答。 “哼,别不识抬举……”共产党员说。“凭你们这几个人的力量,你以为可以‘叛逆’人民么?” “我们弟兄几个只会保护我们的吃饭地盘!” “这几个‘顽固’份子,我看不给他们厉害看是不成了!”刘进步穿上来说。 “他妈的,刘进步吃里扒外,别忘记你是什么出身的!”熊振东向刘进步指面辱骂,顿时,他背后作卫护的所有弟兄,短剑木棍全部出手,战斗一触即发。 “这是最后的‘通牒’,乖乖的把关闸地盘让开!”共产党员说。 “我们唯一的生活地盘,宁死在这条路上。”熊振东说。 于是水路帮阿哥头彭汉首先拾起一条板櫈高高举起,使劲砸到地上砸个粉碎,熊振东自然也不示弱,照样拾起一条板櫈在地上一摔,这的表示谈判决裂,双方同时喝声“干”,大战便告爆发,水路帮仗着三倍以上人数,又有共匪飞刀党的助力,要把陆路黄牛全盘覆灭。 熊旅东等一伙人虽然勇猛,为饭碗,为生存,拼着死命打斗,无奈敌不住人多,而且又有飞刀党在旁,向他们暗施毒手,只一忽儿工夫,熊振东眼看着自己的弟兄,倒的倒,伤的伤,头破血流,好不悲惨。但是在谈判未开始以前,熊振东的弟兄们全部焚香宣过誓,宁愿战死,不让生路给人断绝。熊振东的身上已负了几处刀伤,为了谨守誓言,不肯逃走,忍痛顽抗死战。 在一阵混乱的格斗间,他恰好碰着了死对头,水路阿哥头彭汉,仇人相见,正是冤家路窄,熊振东那肯放过,大家的手中全捏着短剑,一照面系已互相扑扭成一团,在翻滚。彭汉身高力大,熊振东因受伤已渐呈不支,被压在下面,彭汉的刺刀已迫近了他的喉管。 “大水冲翻了龙王庙,全是自己的弟兄,自相残杀,你们枉自送命吧了!何苦呢?”彭汉说。 “我们今天被宰了也不在乎,反正江湖上有正义主持者向你们算帐……”熊振东咬着牙关答。 “各阶层的人民,对我们都会同情,一切为了解放,一切为了人民……”彭汉的短剑已一分一分地接近了熊振东的喉管。他受了刘进步的命令,务必要把熊振东解决。 熊振东以左手死命撑着挣扎,但没有用,他身上的刀伤血流如注,反抗的力量渐渐微弱。正在这危急之间,一群衣衫褴褛,鸠形鹄脸的汉子由茶馆外涌了进来,为首带领的是一个脸如菜色阔嘴大脸的短瘦个子,他们冲进来,并不是打斗,逢人便拉,抱脚搂腰,趁乱混水摸鱼。原来,这批家伙,竟是仇奕森出重金邀请来助阵的扒手党呢。领队的就是小扒手张大狗,他们的任务并不是来拼拳脚,这批家伙全是不务正业的吸毒犯,别说打人,连挨打都没有本事招架,他们主要的任务便是搜摸对方身上的赃证,经过一番混乱之后,街上警笛大鸣,警车已经开到,扒手党便趁乱首先撤退。 以赌城的治安设备来说,任何角落发生事端,警车约在五分钟之内可以赶到,但是现在却延迟过了一刻钟,这就是共党匪徒曾先向警署施展了政治上的压力,利用时间以瓦解熊振东的抗拒力量,所以警车抵达时,熊振东的弟兄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奄奄一息,束手待擒,水路黄牛党却能从容遁去。 这时,仇奕森已守候在一家下级旅馆,点收扒手党所获来的赃物。 这些扒窃来的赃物里有手枪、钱钞、文件、共党官员的证件……等等。 共匪在赌城的最高机构:“共党政治保卫局华南分局,赌城特派员室”所发出的枪枝,是经过赌城政府核准有限度的,所以扒窃来的枪枝,有一部份是有执照的,一部份是“黑牌”的,连同共党的官员的身份证,足可证明这次水陆黄牛的争地盘殴斗,全是共党从中挑拨所致。 仇奕森将酬金交付与扒手党的阿哥头,再三道谢后,打发他们离去,于是,他打了电话到中央酒店六楼共党的爪牙根据地,声明要找刘进步说话。 是时,警署方面正大肆搜捕欧斗闹事的黄牛党,负伤及逃避不及的水陆黄牛,全被逮捕扣押,熊振东也因伤势过重,无力逃亡,被囚车押去。 刘步得到“渗透”赌城警署的共产党员掩护,狼狈逃返中央酒店,刚跨出电梯,茶房就通知他说: “刘组长,你有电话。” 刘进步尚以为上级有新指示,必恭必敬,取起听筒,就听得对方说: “是进步了的刘进步吗?” 刘进步觉得话头不对,连忙问:“你是谁?” “我姓仇,有空吗?我想找你谈谈!” “噢,原来是仇大哥,久违了,有何指教?”刘进步故作轻松态度:“我们的公司已经开工,非常顺利,很有前途,你是回心转意想投资呢?……” “不,我想为黄牛殴斗的事情说两句话!” “那不关我们的事……”刘进步轻轻推诿。 “你枪照的号码是AE46859,你的联络站组长的身分证件也在这里,希望你来拿回去,我在‘利为旅’酒店等你!再见!”电话就挂上了。 刘进步顿时大惊失色,检视身上,果然身分证、钱包、手枪全不见了。因为参与这种黑社会格斗,不到不得已时,是切忌用枪的,所以一直没注意到。他暗自咒骂仇奕森的手段过于辣手,不过还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呢?只有委曲求全,亲自到“利为旅”酒店去接受谈判了。 刘进步和“利为旅”酒店的一批伙伴,原是熟悉的,十年前,因仇奕森事败入狱,刘进步趋附雷标叛变,“利为旅”酒店的一批人,全是仇奕森的死党,不值刘进步之所为,耻与交往。以后刘进步附匪,政治力量对这批改邪归正洗手从商的黑社会余孽,也无能施以报复,只有大家断绝往来,互不扰犯。 这番刘进步被仇奕森捏着有力的把柄,应召前往谈判,只有硬着头皮,而且还不敢向任何共产党人道及,静悄悄的一个人前去。 在这种黑社会挑衅的事件中,身分证本不宜带在身上,无奈共党匪徒在几次黑社会挑拨大殴斗中,曾施以政治压力获得全面大胜,所以骄纵目中无人。况且谁也料想不到,仇奕森表面上装着袖手旁观,而暗地里利用扒手党,拼着挨打,以搜集内幕证据。 刘进步的手枪和证件遗失,尚以为是个人问题呢。他还不知道,连他的顶头上司骆指导员的一切证件,包括组织上给他们这次事件指示的命令,全落在仇奕森手里。 来到“利为旅”酒店,所有的员工全经过仇奕森一番布置,对刘进步故意奚落。刘进步为着自己的弱点给人捏着,只有忍气吞声,笑脸迎人,好容易才找到仇奕森的房间。房门打开,仇奕森出现在门前,带着轻蔑的笑意,故作迎迓说: “啊,我们这从不走政治路线,难得‘进步’人士屈驾光临,真使我们‘利为旅’酒店光彩生辉!” 刘进步对这种得意凌人的态度只有忍受,故作若无其事地说:“仇大哥,你真棋高一着,我算栽在你的手里了,早听人说,你要出头为熊振东作硬里子,我道今天为什么不见人影呢?原来竟是耍这种花样!”说时还伸出五只指头向身上一捞,表示对这种下流职业有点鄙视。 “我向来做事是论人而为,对付什么人用什么手段!” “好吧,算我大意栽在小扒手的手里,不过这家伙搂着我时,很吃了我几下闷棍!”刘进步说。“你的用意怎样?有些什么要求,我们不妨谈谈吧!” 仇奕森招仆欧进来,给刘进步递过洋酒,敬过烟卷之后,才慢吞吞地说: “我预备明天摆茶会招待记者!” 刘进步不能领悟,说:“招待记者?是什么意思呢?” 仇弈森燃着烟卷,缄默地向刘进步凝视一番,说:“我希望自由世界能多知道一点关于共产党的阴谋,卑污恶毒的手段!” “什么意思?”刘进步自沙发上跳起来,如堕五里雾中。 “穷人翻身,人人有饭吃,这一套鬼话,今天有一个有力的反证据。”仇奕森说:“我请新闻记者主持正义,向自由世界报导共产党的丑剧,看他们是怎样向着贫苦大众施以压力,来散播他们的阴谋细胞!” “仇大哥,说话请别含糊,我们直截了当,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刘进步说。 “请你自己去看看桌子上的东西!”仇奕森指着床畔的一张书桌说,上面正摆满了扒手党得来的赃物,连刘进步的枪支,身分证在内。 刘进步大为惊讶,额上冒出热汗,他尚以为自己一时大意,为仇奕森的诡计所算,目的只为对付自己,个人而已。但是这会儿发现连骆指导员的秘密文件也完全在内,这个牵连可就不小,假如被上级查问下来,后果如何,可不敢想像。 “我先关照你,桌上的东西,眼看手勿动!”仇奕森说:“可别忘记这是‘利为旅’酒店,为首的,我就是个亡命之徒!” “你的用意怎样?”刘进步问。 “人民有自己的生活路线,不需要接受共产党的控制。” “我们是为全面‘解放’着想……” “鬼话,只有无知的人才会受你们的欺骗!” 刘进步知道强辩也没有用,无可奈何说:“现在你的意思怎样呢?” “事情简单!反正赌城的政府只是个空躯壳,共党能施用最大压力把事情平息,熊振东和他的兄弟被拘捕入狱,你们负责恢复他们的自由!而且以后订明,河井水不相犯,留着岐关陆路,让陆帮黄牛帮生活!” 仇奕森的条件相当苛刻,刘进步不敢作主,呐呐说不出话来。 “条件就是这么一点,答不答应由你!这些赃证已经完全拍摄成照片,随时可以分派各家报馆去。”仇奕森说:“假如新闻记者把全案真相发表以后,相信你们也不能活!” 刘进步不敢向“特派员室”连络,只有打电话到中央酒店找寻指导员,将所有的情形详细报告。 是时,中央酒店六楼的匪窟正混乱得一团糟,大家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指导员六神无主,因为他们刚发现枪支及重要文件被窃,谁也料想不到,一场满有把握操胜的阴谋殴斗,竟会遭受空前惨败。想也想不通,扒手党会光顾帮斗场面。牺牲血肉,拼着挨打,乘乱混水摸鱼,窃去他们的文件。 骆指导员焦灼的原因,是一封上级指示的秘密信函,上面注明“阅后焚灭”的字样,他大意留在身上,因而失落。假如被社会上发现,上级追问下来,脑袋可担保不了。这会儿,接到刘进步的电话,惊喜交集,喜的是文件已有了下落,惊的是仇奕森所提的条件过于苛刻,一时难以作决定答覆。好在仇奕森肯予缓颊,限期两小时内作最后决定,骆指导员便召刘进步回来,大家开会讨论。 结果,所有的工作人员,对内对外都不希望将事情张扬出去,同时,对上级需要隐瞒,只有全部接受仇奕森的条件,于是,熊振东等一批陆路黄牛,全由共党特派员保释出狱,签订水陆码头分划界限,互不侵犯,各寻各的生活。 水陆黄牛格斗的一幕悲剧,由仇奕森略施诡计,就完全压制下去,熊振东和他的一帮弟兄,仍然可以在他们的地盘里寻求生活,但这种压制只是暂时,匪党的“渗透”阴谋,从不肯在任何下层团体里歇手的。 第十一章 以毒攻毒 在新马路的中段,有一家规模宏大的洋服公司,在赌城可算得上首屈一指。平常,他们并不兼制结婚礼服,这次因为是大股东老板章寡妇结婚,指定了要订制英皇伊丽莎白同样的婚礼服,裁缝师傅们不得不大动脑筋,收集了百余种参考,好容易才把一袭婚礼服的草样缝成。章寡妇试过三次样子,她对身材的曲线还未能表露,感到不满。 经过第四次修改之后,电话传报,门前驶来一架汽车,章寡妇姗姗走进洋服公司。她自从在海水浴场遭受仇奕森的一顿凌辱之后,行动都非常警惕,小心翼翼,平日深居简出,还特别多聘请了几名保镳打手,把住宅防卫得如同戒严地区一样,每逢外出,便带着两名保镳,一左一右,好像军政要员一样。 章寡妇来到洋服公司,店员便倒茶递烟,谀谄逢迎,唯恐招待不周,一阵忙乱之后,三四个人将一个披着礼服新娘装扮的木偶模特儿杠了出来,那袭礼服穿在模特儿的身上,满显得曲线玲珑,头纱如罗伞般张开,坦胸露臂,轻纱薄履,裙纱长达三十余尺,捧着一束鲜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章小姐,礼服已经完全依照尊意修改,您看如何?”副理说。 章寡妇细细端详一番,虽觉得仍不合理想,也无瑕疵,副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恨不得章寡妇试过以后,将礼服取去,就交差完事大吉。 “先试试吧,不合式再改!”副理说。招来两个女服务生,将打扫洁净粒尘不染的化妆室打开,剥下木偶的礼服,让章寡妇试身。 “叶先生为什么没有来?”趁在章寡妇更衣之时,副理还故作关注的问候。 “他要上班啦!”章寡妇说:“腰身还是没有做好,太松。” “不要紧,我们负责改,”副理说:“叶先生也是挺忙的!” 一会儿,章寡妇已俨如新嫁娘的打扮,自更衣室出来。店员早已把三面照身镜移成品字形,让章寡妇欣赏她自己设计的嫁衣。 她站到照身镜前,转移身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眼睛不断地移转,渐渐,她的脸容微露愠色,柳眉倒竖,叱骂说: “我早叫你们把腰身束紧,敞胸开下齐肩,你们干的是什么事?一点也不听!你们自己看看,多么难看……” 副理当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指着一本杂志:“我们完全是依照伊丽莎白女皇的婚装剪裁……你看,她的敞胸也是这样高的……” “难看,难看,难看,……”她一连串呼叫。“我的话为什么不听,不管怎样照着我的话修改!” “纱缎全照着尺码剪裁,修改之后恐怕要走样……”副理非常为难。 “那末重做!”章寡妇狠狠扯下头纱,“否则你们全替我滚蛋!” 正在这时,她的背后出现一个白衣绅士,打扮俨如一个新郎,就是年纪大上一点,唇上有一撮短须,章寡妇刚在镜中触见,不禁大惊失色。 她转过身来,高声吼问:“你来干什么?” 仇奕森深深一鞠躬,露出严肃的笑意说:“我来欣赏你的再嫁衣!”随着,他伸出两只指头,粘起章寡妇肩头上的披纱,侧眼斜睨说:“嗯,纱太厚一点,敞胸开得太高……”回头向副理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们分明在故意掩盖章小姐美满的身材!” “……”副理呐呐不能作答。他还不知道这位突如其来的绅士是章寡妇的什么人。又是谁放他跑进这间化妆室的呢? 仇奕森继续说:“裙子也太长,章小姐浑身上下最美的就是两条腿:你们想吃饭的绝不是这样做法!” “结婚礼服,怎么能作短裙子呢……多么难看呀!”副理冒着热汗声辩。 “嗯,背面还做得不错!”仇奕森转到章寡妇背后。礼服是由臂肩,“V”字形开到腰部,露出一大幅晶莹洁白的脊肉。“假如前面也是这样开该多么好!” 章寡妇向被洋服公司的店员,视如衣食父母,女皇般奉承,现在当面受人奚落凌辱,气得脸色惨白,全身抖索。她悔恨保镳没有带进来,在这种四无援助的环境下,她不敢过份还嘴,怕激起仇奕森的羞怒,加以更大的侮辱使她无法下台。 “我记得从前的那套礼服比现在的这套要高明得多!”仇奕森说。 “这是我个人的事情,用不着你管!”章寡妇咬牙切齿说。 “我是完全为你着想!” 章寡妇的手提包还在更衣室内,里面藏着一管自卫手枪,她想向更衣室行去,预备必要时火拼。但被仇奕森拦着。 “别慌,我们把话说清楚!”他说。 “你预备干什么?我没空!”她狠声回答,强欲闯进去。 “在叶小菁没有来之前,我们必须要把话谈清楚!”仇奕森伸张铁爪将她的臂腕捏着。 正在他俩拉拉扯扯之间,蓦的一个捧着照相机的小伙子闯了进来,对好距离,镁光灯一闪,把这幅动人的镜头拍了进去。 “这是干什么?”章寡妇惊惶地问。 仇奕森附耳低声说:“新闻记者,他预备把这张照片连同十几年前的结婚照,一并刊登出去!” 章寡妇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想不到仇奕森的报复连新闻界也勾结了。 “所以,我要好好的和你谈谈!”仇奕森说。 忽然,章寡妇跺脚向店员呼叫:“你们快来,把他轰出去!” 店员那敢动手,在旁怔怔发呆,还是副理比较镇静,走上来正欲向仇奕森解劝,被仇奕森一掌推开。 “他们管不着我们的事!”仇奕森说:“同时,你也不愿意出这个丑!” 章寡妇不管,冲着,向副理吼叫:“听见没有?我命令你们把这个流氓轰出去!听见没有?你们不敢动手可以把我的保镳叫进来!” “你不能命令他们!”仇奕森厉声说:“他们怕你,是以为你是他们的大股东,衣食父母;其实不然,我才有资格命令他们做事,不相信请把股票拿出来看!谁才是大股东?” 章寡妇愣住了,假如闹下去,她确实丢不起这个人,股票上是仇奕森的名字,十多年来,谁会知道这个秘密?章寡妇在赌城的地位,全是仇奕森遗下的一笔孽障钱所造成,仇奕森说话已留了余地,章寡妇不由得软化了,她垂下头怔怔的凝呆。 “你们的会客室在那里?”仇奕森向副理问。 副理看过章寡妇的脸色,似有允诺,行在前面领路,将经理室旁的一扇玻璃落地长窗推开,里面一间布置雅致的小会客室,仇奕森让章寡妇行在前面,入到室内,反身向副理说: “希望你们自重人格,不要偷听,否则大家不好看!丑话说在前面!”随着,将门扣上。向章寡妇说:“不管你的礼服做得怎样漂亮,反正你的婚事非取消不可!” “假如我不肯取消呢?”章寡妇撒野问。 “非取消不可!”仇奕森重复说。他燃着烟卷,考虑又考虑地说:“不取消也可以,但是新郎不许是叶小菁,随便换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李探长,葡斯帮办,赫区尔,甚至于龙坤山都可以,只要不是叶小菁……” “但是我决定了是叶小菁又怎么办?” “不行!”仇奕森说:“何苦贪图一个小白脸,脸孔漂亮于你有损无益,试看上千万的财产,我完全赠送给你,既往不究,只要你肯放弃叶小菁,你有的是钱随便找一个乘龙快婿,以后双宿双飞,我绝不再留难你,我们的仇怨,就算一笔勾消,这样便宜的事情,你还不肯干吗?” 章寡妇赫然冷笑说:“小菁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小菁,我们曾经山盟海誓,生死永不分离!” “哼!”仇奕森说:“你也曾经和我山盟海誓,你的赌咒,还不是等于吃白菜,曼莉,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了……” “哈,你不是要我一辈子做寡妇吗?好了,你现在忌妒了,叶小菁年轻,漂亮,他爱我甚致于牺牲他的性命,你忌妒也没有用,警告也没有用,反正我们俩人非结合不可!” “不行!”仇奕森吼叫,脸孔涨的血红,紧捏拳头,预备挥拳打过去,但他不忍下手,因为对方正是儿子的爱人。“天底下这样多的男人,你为什么单只选中叶小菁呢?生死两条路,任凭你自己选择!” “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下,非嫁叶小菁不可!” “你不要逼虎跳墙!放弃叶小菁!这是命令!” “命令?哼!你不够资格!”章寡妇泼辣说。“你的为人过份卑鄙毒恶,我需要看你的妒忌!” “呸!谁屑妒忌你!我以最大的忍耐,请你离去!听见没有?离开小菁!” “假如我不离开他呢!” “你非离开不可!”仇奕森咬牙切齿忍耐着。“这样,算是我要求你吧!” “要求?”章寡妇豁然大笑。“想不到自命英雄好汉的仇大哥也低头!”忽然,她厉声说:“凭什么离去?” “因为……”仇奕森忍无可忍。 “因为什么呢?”章寡妇卖弄风情,紧逼而来。 “因为……” “因为?——说呀!” “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仇奕森自牙齿里迸出来吼叫。 “叶小菁……?”章寡妇大惊失色。 “嗯,叶小菁就是我弃养十余年的儿子。也就是受你怂恿而拆散的亲生骨肉,曼莉,这已经是你的罪孽了,你还忍心给我们仇家来一出乱伦悲剧么?曼莉听我的劝告,放弃小菁,带着你所有的财产远走高飞,以后你的事情我绝不过问……”他的眼眶中珠泪滚滚欲坠,已成为末路英雄苦苦乞怜的状态。“原先的时候,我本拟向你施尽一切最恶辣的报复,使你在赌城无颜做人,但是我发现这个秘密时,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你曾有恩于叶小菁,就凭这点,我们的仇怨可以抵消,特意放你一条生路,希望你自己好好选择……” 章寡妇呆住了,她有点眩昏,做梦也没有想到,叶小菁会是仇奕森的儿子,当她陷仇奕森入狱之时,也曾搜寻仇奕森的后裔,预备斩草除根。想不到今天竟做了她的未婚夫婿,真是冤家路窄了,陷害了人家的父亲,又爱上人家的儿子……她静静地抬起眼,向这个刁钻狡猾的老狐狸投视,“仇奕森的手段险恶毒辣,会不会又是欺诈?别中了他的奸计了!”章寡妇心中想,但是细看仇奕森的低声下气,悒悒抑郁与平日暴戾权蛮的情形完全两样…… 这时,倏的有人在室外敲门。 “章小姐,你有什么吩咐吗?”原来保镳听得店中人的报告,赶忙来监护。 “你们滚开!好好守在大门外面!”章寡妇自动叱喝。 保镳们碰了一鼻子灰,只有怏怏退去。 “叶小菁是一个很好的青年。”仇奕森说:“假如你真爱他,应站在母爱的立场,为他的前途着想,在我们中国的古道传统下来,乱伦是要判绞刑的……” “你还配谈道德吗?”章寡妇驳斥。 仇奕森用手帕结成一个绞刑的圈套,悬在手中,仍很平静地说:“叶小菁还不知道这件事,而且这件事情最好不要给任何人知道!我宁可牺牲个人的生命为他保存名誉,完全为他的前途作想……” 说到这里,蓦的,会客室的门自动扭开,叶小菁和李探长闯了进来。他们是接获保镳的报告匆匆赶来解围的。 章寡妇的心情过份烦乱,目瞪口呆,凝望着叶小菁,说不出话来,仇奕森倒比较老练,附耳向章寡妇说: “叶小菁还不知道这个秘密,希望你自己好自为之!” 叶小菁看见仇奕森和章寡妇并肩而坐,心中又妒又恨,愤懑填胸,但他知道仇奕森是章寡妇的前夫,而且,离异的手续还没有办过,奈何不得,一种妒恨之火焰由眼中冒了出来,李探长在这种局面下,一时也找不出对策。四个人都楞住了,形成一个僵局。 最后,还是李探长将僵局打开。他说:“仇老弟,好久不见你了,我正想找你!”说着,趁机将仇奕森拉出室外。 “是否挖坟墓的凶手已经抓住了?”仇奕森打趣说。 “不,凶手借刀杀人,将帮凶杀死,我们只好将帮凶当作凶手暂时结案。” “人家说,官官相护,凶手恐怕是你们圈子的人咧!” “不,谁是凶手,我们肚子里有数,圈内圈外都没问题,反正总不能逼人太甚,凡事都是含糊一点好,物极必反,拆穿了,大家不好看!”李探长语带锋芒,半劝解说。 仇奕森飘了李探长一眼,豁然而笑:“我赞成你的说法,我做事情已经逐步退化,全为退步着想呢!” 李探长趁机趋在仇奕森耳畔说:“章曼莉已经快和叶小菁结婚了,你还何必苦扰缠?” “我正为清理手续而来!”仇奕森也附耳说。 “手续?”李探长感到意外。 “我们之间还没有离过婚呢!”仇奕森正色说。 “哦……”李探长楞住了,确实,仇奕森在法律上已经站在有利地位。“何苦?她已愿意将所有的财产完全交还给你……” “谁说的?她舍得破产?” “叶小菁今天亲口向我说,他已经在华民署查过底蕴!和章曼莉商量了好几天!” “不!”仇奕森摇首说:“我愿意将全部财产奉送!” 李探长不解,皱着眉宇说:“不要一意孤行,赶尽杀绝!” “我已经作退步打算!”仇奕森说:“章曼莉小姐,你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他回头向章寡妇说。 章寡妇垂下了头,连一句辩白也没有,与从前那种针锋相对,气焰炽烈的性情完全相反。李探长看在眼中,就知情形有异,静观三人的颜色,也揣摩不透其中的底蕴。 叶小菁一直踌躇着,忽然,他说:“曼莉,你何苦仍保持着那一份财产,将一切都交给他,我们落得干净俐落,我只要可以挣钱,自然就可以养活你,和这个家伙拖泥带水的永远是个累赘!……答应我……把一切都交还给他吧……” 叶小菁的每句话,都挚诚的发自心坎,但章寡妇没有言语,她的呼吸迫促,心情紊乱,无法自制,仇奕森抓住机会,就向她施以冷笑,那一丝冷酷险毒的笑意,更加重了对章寡妇的威胁。 她自谴失败了,但失败也不愿放弃那笔偌大的财产,更不愿放弃年轻英俊温柔体贴多情的叶小菁。 仇奕森说:“曼莉小姐,一切应做的手续,我已交待清楚,熊掌与鱼,由你选择,我该走了!”随着,他又摆出那副绅士态度,深深一鞠躬,昂首阔步离去。 门口围拢一大团人,店员与路人挤在一堆,这些存心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眼瞪瞪地看着他们主要的目标,阔步昂首穿过探长带领来的警卫,跳上一架汽车风驰而去。 “曼莉,让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心情太坏,脸色很难看……”叶小菁带着悲伤,珍惜地向他的爱人说。 这天下午,章寡妇躲在家中,拒绝接见任何客人,连她的爱人叶小菁,最忠诚效命的李探长,亦一律摈弃门外。 紧闭房门,愁眉不展,缄默静坐,烟卷一支接一支地猛吸,烈酒一杯一杯待肚里灌,任凭叶小菁在门外苦苦叫唤,痴呆地守候了三四个钟点,也狠着心肠不理不睬。 这确是她有生以来所遭遇的最大的难题,即算拥着雄厚资财也不能解决的难题,她无法自遣,应向仇奕森屈服,放弃叶小菁;或放弃一切财产和叶小菁远走高飞? 她开始怀疑,叶小菁真心相爱,抑或目的着重在她的那笔财产,据叶小菁所说,他是真诚相爱,宁愿她将一切所有交还给仇奕森,愿意捱苦与她相守;但假如将来揭穿了她的前夫仇奕森就是叶小菁的父亲时,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和叶小菁出走逃亡吧,又必需放弃那些庞大的不动产,同时又不知道叶小菁肯不肯抛舍下他的残废老母;假如带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逃亡的话,是个累赘。老妇人虽然双目失明,但是,假如给她发现,自己就是十余年前勾引她的丈夫,逼迫她丈夫抛弃她们母子俩,置生死于不顾的妖女人时,又怎么办? 忽然,她自语说:“仇奕森诡计多端,会不会有诈?” 于是,她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着,思前想后,仇奕森的前妻她是见过的,经过十余年的变迁,她的相貌怎样已经遗忘了……记得她和叶小菁的母亲见面时,就觉得脸貌有点相熟,似乎在那儿见过的…… 忽然,她执起电话筒,她绝对要保持这件事情的秘密,李探长和叶小菁的交情过深,不能委托,唯一的只有赵老大可以打听这件心腹事。老烟虫只要有钱,有黑粮,什么事都行。但她又想起赵老大没有电话,心情的紊乱,使她的举动失常。 她又开始诅咒龙坤山,这可杀的独眼龙,钱是拿去了,仇奕森仍活着,为什么不将仇奕森干掉。仇奕森死了,自然就没有今天的事情发生,叶小菁是否他的儿子,也绝对没有人能够知道。 “对了,仇奕森只要死去,一切的事情都可解决!”她喃喃自语,刹时,匆匆走到门前,拉开门闩,将房门打开。 可怜的叶小菁仍在房门外呆坐着,他的痴情,令人怜悯,看见章寡妇打开房门,精神大为振奋,忙趋上前来,将章寡妇双腕捉住,迎上笑脸说: “曼莉,你怎么啦……” “李探长呢?”章寡妇脸孔仍是死板板的。 “他早走啦!” “快找他!我有事!”她命令着。 “曼莉,你有事和我说不是一样的吗?”叶小菁说。 “我叫你找他,就得找他!”章寡妇吼叫,丝毫不留余地。 叶小菁知道章寡妇的心情恶劣,只有忍耐着,热泪盈眶,悄悄地捏起电话筒。 李探长不在总署里,打电话到其他分署询问,也没有踪迹,不得已,叶小菁只好自己到外面去找寻一次。刚出门口,章寡妇就将他叫住。 “慢着,我并不一定要找李探长,我想请李探长派人通知赵老大到这里来一次吧了!” 叶小菁弄得一肚子闷葫芦,也不知道章寡妇到底着了什么邪,忍气吞声,也不说话,掉头就走。 刚下楼梯,章寡妇又追上来说: “我还想召龙坤山来,……” “嗯……”叶小菁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跨步跳下楼梯而去。 当叶小菁驾着汽车向黑沙环驶之时,乱葬坟场的那座古旧的磨坊里正发生剧烈的争吵。 印钞机早停顿了,工人都已遣散。在板木厢房内,只有三个巨头股东在互相辱骂。 “妈的,刘进步,你负的是什么责,第一票货色出闸,就被截住了,平日吹牛放空炮,到了出事时就手足无措,你向我们怎样交代,……”龙坤山指手划脚向着刘进步吼骂。 “刘进步,你耍的倒底是什么把戏呢?”赵老大说。“你干的是什么官?一点肩格也没有?要知道,我们第一票买卖就是本钱,弄个血本无归,我们的公司就要垮台嘛……” “唉!”刘进步叹了口气。“谁会知道嘛?检查站的站长,原先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一个地方出身,同一条路线上找生活,找藏书网了十几年,……谁知道会忽然间换了人嘛?这能怪谁呢?” “不管怎样,本钱是龙大哥拿出来的,机械、工场、督工是我负责。”赵老大又说:“你这个股东是红股,就包庇出关,转换接手出货,现在扣留的是你们共产党,你不能就这样作算,坐着不动,多少要想个办法转个弯,把钞票弄回来,免至落个血本无归呀!” “他妈的,我的本钱来得可够凄惨,章寡妇的三万元指明要取仇小子的性命,仇小子的投资换去了梅嘉慧母亲的十几万烂债!”龙坤山瞪着一只独眼,气愤填胸说:“现在好啦,本钱花光了,出货也被扣留了,这笔债怎么办?” “还有遣散工人的钱,又怎么办?明天就要付现啦!”赵老大说:“否则事情揭穿出去,大家都别想在赌城混了!” “刘进步,你不能闷着不响!”龙坤山捶着桌子吼叫:“无论如何,你得向我们弟兄俩有个交待!” “刘进步,我看你还是自己到内地去走一趟!”赵老大说:“多少可以想点办法!” “你们倒想得轻松!”刘进步一直闷声不响,这当儿忍无可忍高声驳斥说:“你知道,我们印的是伪钞呀!是人民政府的伪钞呀!我是人民官员,罪加一等!现在出了事,还逼我到内地去,岂不是叫我自投罗网。假如砍脑袋,你们是否陪我下葬……” “呸!那么你当的是什么红股,拍胸脯包庇负责出货连络,出了事就把脑袋缩到脖子里去,把我们的身家性命当作儿戏,简直是岂有此理……”龙坤山咆哮如雷说。 “天灾人祸谁能担保?谁知道检查站会换人?”刘进步也开始不甘示弱,拍着桌子回答。 “混帐,检查站换人关我们屁事,钞票被没收了你就得赔!”龙坤山喝骂。 “他妈的,你骂谁?”刘进步老羞成怒。“你不能逼人太甚……” “骂你又怎样?混帐王八蛋的,没资格学人充什么老大哥,当什么红股?陪老子的钱!”龙坤山一脚把椅子踢开预备动武。 刘进步忙伸手按在枪柄上。“他妈的,你别倚老卖老,仗势凌人,我姓刘的什么也不怕,你尽管施用你的手段好了,你姓你的龙。我姓刘的,又没有拉你做股东投资,是你自己要来烧野火……” 赵老大忙在旁边做好人劝解:“好啦,好啦,全是自己弟兄,何苦闹翻脸,到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好好商量怎样善后才对呀!” 正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屋外一阵剧烈狗吠声自远而近,三人俱是做贼心虚,如惊弓之鸟,慌忙四下散开,掏出短枪戒备,顿时屋子内沉寂如死,赵老大屏息凝神,窜至窗前,向屋外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自远而近,急步向磨房行来。 “原来是叶小菁呢!”赵老大低声说。“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龙坤山忙抢到窗前一看。果真的就是向来对自己不满的叶小菁,他说:“我要回避一下,我不想看见他!” “那么你躲到地窖去吧!”赵老大说。 龙坤山匆匆落下地窖,赵老大迅速地将地窖进口上的板盖关上。还请刘进步协助,将椅桌移到板盖上,掩去视线。 叶小菁已来到门前扣门,赵老大命刘进步躺到床上,燃着烟灯,掏出烟膏打荷,装着好似朋友串门聊天的形势,一切布置停当,赵老大将大门打开。 “啊,叶探长大驾光临,失迎,失迎!” 叶小菁两眼向屋内一飘,但见刘进步死板板的躺在床上装着镇静就知道情形有异。为着心中有事,也无暇理会这些。他说: “老烟虫,有空没有?章曼莉找你有事,叫我来接你!” “嘻,章曼莉找我总是有好关照的,怎能够没空?不过……”赵老大回过头来向刘进步说。“刘进,你怎样?一起去跑一趟吧!” 刘进步慌忙爬起来说:“不,我预备回酒店去了,今天晚上还有一个会议!”到这时,他才和叶小菁打了个招呼。 “那么坐我的汽车去吧,送你回酒店就是了!”叶小菁说。 赵老大立刻装着收拾房间,吹灭烟灯,关锁厢房,三人出到磨房外。赵老大为避免叶小菁起疑窦,硬着头皮,将板木门用钢锁锁起。 “哦,对了,最近看见龙坤山没有?章曼莉也要找他!”说。 “龟儿子的独眼龙,好像发了大财似的,好久没有看见啦!”赵老大故意骂得非常响亮,意欲给地窖里的龙坤山听见。 出了乱葬岗,汽车停放在马路上,三人进入汽车,叶小菁的驾驶术娴熟,一路缄默不语,风掣电驰,首先将刘进步送回中央酒店,转道来到西环的红砖别墅。一进门,章寡妇就迎在门前,也不和叶小菁答话,就领赵老大上到二楼的卧室里,关上房门,将叶小菁摈在门外。 叶小菁虽有余忿,但他知道章寡妇执拗脾气,在她的心情恶劣时,是六亲不认的,只有忍气吞声,苦苦守在门外,来回踱着,不时听到室内两人喃喃低声说话,语声非常紧张,似乎在争论什么事情,从钥匙孔内偷看,只见两人面对面坐在窗前,蹩着声音谈话,章曼莉的态度比较激奋,指手划脚,似乎在强迫老烟虫做什么事。 叶小菁猜不透章寡妇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如此变态,他绕转出走廊,在那绿绒窗幔低垂,遮得密不透风的窗前,冀图偷听章寡妇和赵老大的谈话。岂料章寡妇已经洞悉叶小菁的行为,忽然将谈话的声音压低,变成窃窃细语,无法听得出两人究竟在谈些什么? 偶然,有一句是听得比较清楚的。 “刚好,水陆黄牛党抢水陆码头殴斗,可以利用刘进步将他干掉……”赵老大说。 “刘进步做事不守信用,上次飞刀党的事情,就不了而了之,而且,索的代价惊人……”章寡妇说。 “包在我的身上,”赵老大说:“同时,你最好压制独眼龙一下,这家伙近来火气过盛,容易误事!” “我有分寸!”章寡妇说。 叶小菁模模糊糊听了一部份,心中暗自疑豫。“他们要干掉谁?仇奕森吗?章曼莉怎能这样糊涂?做事不光明正大的,暗中购买凶手行刺仇奕森,这种行为,无意作茧,假如一旦案发,岂不是有了永世洗不清的罪名……” 又听得章寡妇说:“关于叶小菁的事情全交给你打听了!” 叶小菁大为惊异,章曼莉要打听自己的什么事情?…… “包在我的身上,”赵老大又拍胸脯。“不过——我要求的一百两‘云士’,希望你要想点办法罗……” “老烟虫,只要事情办妥了,我不会亏负你的!” 章寡妇说。叶小菁知道这是赵老大索酬的藉口,她们的谈话已经告终结了,于是匆匆回返门前,装着怏怏守候,计算时间,他们已经谈论有整个钟点以上,房门打开,章寡妇送赵老大出来,赵老大不愿意和叶小菁搭腔,因为知道他必定要问长问短,匆匆道别离去。 “曼莉,你不能做傻事!”叶小菁待赵老大离去后,向章寡妇说:“你买凶杀人是不智的行为!” “我早关照过你不要问我私人的事情。”章寡妇砰然将门关上。把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儿摒诸门外。 独眼龙龙坤山被赵老大反锁在磨房内,等到入夜时,还不见赵老大回来启门,他的那一肚子怨气无法发泄,只有撞门破锁而出,气冲冲回到福隆新街阿银姐的香巢,喝了两杯闷酒,抽足大烟,正沉沉入睡,蓦地屋外有人拍门,声称“检查花册”。(注,花册即妓女牌照。)阿银姐慌忙出外应门。她刚将门闩抽开,忽然几名大汉蜂涌而入,手中全有短枪武器,喝令两人不许动。 龙坤山大吃一惊,自床上翻了起来,他尚以为是那一路新上码头的瞎眼贼子摸错了门路,竟打劫到老虎头上了。 “喂,朋友,鸡卵儿碰到鸡窝里来了!你们是新上码头的朋友吧?”独眼龙说。“到这里之前,有没有打听打听?” “少废话!”为首的一名大汉说。“快起来跟我们走!” “走?”龙坤山弄得莫名其妙。“到那儿去?” “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穿衣裳吧!” 大汉将龙坤山脱下挂在床栅的衣裳,检查里面有无暗藏武器,然后递了过去,催促龙坤山穿上。屋内的灯光很暗,龙坤山无法识辨这几个陌生的脸孔到底是那一门路的人马?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他明知道情形有点不妙,但是孤掌难鸣,目前已成瓮中之鳖,只有唯命是从,匆匆穿好衣裳,大汉便指挥两名体格魁梧,如打手装扮的汉子上来,一左一右,将龙坤山挟持着,推出门外。 为首的大汉留在屋内,向阿银姐警告说:“你不许喊叫张扬出去,否则下次我们来时,就一把烈火把你这间鸟房子烧掉!”说着,没等阿银姐回话,就以枪柄死命在阿银姐的脑门上敲下。 阿银姐眩昏倒在地上,大汉便扬长而去。 龙坤山被推到屋外,就有人在他的背后以手帕将他的眼睛蒙上,看情形,又有点像绑匪绑票。 “喂,朋友们,你们假如是绑票的话,可别要看错了人,我不过是个穷警探罢了!”龙坤山说。 “少说话,你的挖坟案发了,乖乖的跟我们走吧!” “他妈的,你们是警探不成?老子在警署混了几十年,从来没有看见你们这张黑死脸孔!” “少见多怪!” 他们拥着,将龙坤山推进一辆汽车之内,汽车驶动,在幽静的马路上疾走,左弯右转,即使龙坤山的心眼更灵,对赌城的道路更熟,也无法计算,他们行驶的是什么方向路线。 龙坤山心中忐忑不安,到这时,他才开始觉得他平日倚老卖老,仗势凌人而开罪不少江湖朋友,很可能是仇家挟怨寻仇报复,他的性命在旦夕了。 汽车刹然停下,龙坤山被簇拥着,由汽车里推了出来,脚底下是泥沙碎石子道路,依龙坤山在赌城的老资格判断,只有青洲木屋区才有这样坏的道路,这地方正是三教九流,蛇鼠混集的地方,心知道事情严重了。 “猎狗终归山上葬,这地方也许就是我独眼龙葬身之地了!”他心中想。 忽听得呀然开门之声,里面人声哄隆嘈杂,他被推拥进屋内,房门关上。人声息静下来。有人将蒙着他眼睛的手帕打开,因为被绑的时间过长,他的独眼已经有点昏花,屋内灯光很暗,他揉过眼睛,张眼一看,不禁全身毛发悚然。 这是一间敞大的木屋,四面环绕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地痞流氓约有三四十人,既不是绑匪,又不是警探,形势仿如帮会里“开香堂”正中立有一张粗木桌子,桌上插有两柄匕首,一个年约三十余的瘦小个子正坐着。龙坤山顿时不相信他的一独眼,原来那瘦个子正是他的新助手冷如水呢!他捏着木棍,在桌上使劲一拍,高声吼喝说: “龙坤山,你所有的债权人全在这里,现在限期已过,你有什么话说!” 这时,龙坤山才看清楚了有一部份乌合之众,正就.是在章寡妇生日宴会设骗局被仇奕森揭发而招来的债主爷爷,另一部份人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每个人都向他虎视耽耽。 处在这种环境之下,龙坤山知道求饶也没有用,只有强装着满不在乎,气愤填胸说: “杀人赔命,欠债还钱,我姓龙的一日活着,总不会赖你们的债——好哇,冷如水,我待你不错,想不到你竟吃里扒外,跟我过不去,你还算得是江湖弟兄吗?” “哼!别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冷如水说。“你的挖坟墓案发了,知道吗?” “这与欠债无关!” “但是你临危出卖朋友,杀害了我的把弟兄陈烱!” “胡说八道,杀陈烱的是仇奕森……你别含血喷人!”龙坤山强硬抗辩。 “大丈夫做事何必图赖,仇奕森当时并不在场,我的把兄弟陈烱用斧头开棺材,被爆炸声惊吓误伤了脚踝,后来警探追到,你为避免累赘,下毒手将他刺杀灭口,这还不说,你又怕警探认出他的面目,竟用巨石砸碎他的头颅,十多年弟兄,患难相交,你下毒手后竟连个全尸也不留,你还算是江湖弟兄吗?真连畜生禽兽不如……” 冷如水的一连串辱骂,使龙坤山目瞪口呆,连话也讲不出来。他奇怪冷如水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详尽,历如目击当时情形,当时除死去的陈烱,只有刘进步和赵老大两人在场,难道说他们已经将自己出卖……? “狼心狗肺的东西!这里还有证据,你要不要看?”冷如水忽然使劲在桌上一拍,拐出一张执照,掷到龙坤山的脚下,龙坤山顿时吓吓得魂不附体,原来竟是陈烱的警探执照呢! “你还有什么话说呢?”冷如水又说:“这是陈烱的警探身份证,枪枝执照,全在你的老户头阿银姐家中搜出来!你给我们一个交待吧!” 龙坤山此时真如刺芒在背,喉咙也有点梗塞,声音也软下来说:“冷如水老弟,别轻信那些谣言,我和你十多年知交,你总明白我平日的为人……” “他妈的,还谈什么人格,这家伙在章寡妇家中摆骗局,骗去我们的钞票还没有还!”旁边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冲上来就向他辱骂。 “我只要有命活着,总得想办法还的!”龙坤山昔日的威风一蹶不振,他看这衣衫褴褛的大汉,绝不会是出入章寡妇家中的贵宾,但在这种情形之下,只有逆来顺受,委屈求全。 “我知道章寡妇曾给他三万元,命他先把这笔骗账交还一半,岂料他存心图赖,把三万元吞没了,去投资印假钞票!”另一个向他指证。 “你怎么知道?”冷如水问。 “我就是他雇的印刷工人!” 龙坤山顿时毛骨悚然,瞪眼一看,这家伙根本从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从那儿钻出来的黑煞星,意图致他的死命而后已,不禁恼羞成怒,气忿填胸,暴跳如雷:“狗王八蛋,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张口乱咬人……?” “狗东西,现在不是你逞凶的时候,你还欠了我的遣散费没给!” “他妈的,挖掉他的眼睛!”衣衫褴褛的大汉嚷着,一手执起桌上的刺刀,就向龙坤山的眼睛扎去。 幸而冷如水急忙抢上来拦阻说:“我们这里既不是‘开香堂’又不是‘开帮会’必须要使他口贴心服!”随着,将匕首夺下,转向龙坤山说:“到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投资印伪钞的是章寡妇,她投资三万元,与我无关。不过要我出面罢了!”龙坤山狡赖,将整笔账推到章寡妇身上。 “别听他的鬼话。”衣衫褴褛的大汉说。“章寡妇亲口对我说的,因为独眼龙在她家里行骗,所以愿意负责为他赔偿全部骗账,三万元是现钞,命他先偿还一半……” “章寡妇是赌城的豪富,怎么会投资干假钞票的买卖?”另一个人说。“各位朋友相信他的话才是傻瓜呢——我们挖他的眼睛!” 这一句又使群情汹涌,蠢蠢欲动,龙坤山已吓的脸无人色,战战兢兢,几乎要屈膝跪在地上说: “各位朋友,假如不相信的话,可以请章寡妇来对证!” 冷如水立刻跳到桌子上,高举双手叫喊,压制了大众的冲动。“大家听我说!我们可怜独眼龙只有一只眼睛,章寡妇是他的衣食乾娘,既然独眼龙说要找章寡妇来对质,我们何不就找章寡妇来,务使他口贴心服……” 冷如水的人都异口同声赞成,龙坤山顿时额上黄豆大的冷汗如同雨下。他所说的请章寡妇来对证,不过是意图狡赖的话,万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一着。接着回心一想,论这批家伙,全是鸡鸣狗盗,蛇鼠盗贼之辈,那会和章寡妇有什么交情,任他们怎样请,章寡妇也不会到。这样想着又处之泰然了。 “好的,找章寡妇来,我的冤枉就可以洗清白了!”他说。 “冷大哥,我们怎样去请章寡妇呢?”一个汉子问冷如水说。 “汽车还在门外,你先到外面打一个电话给章寡妇,说龙坤山对江湖朋友不住,他的性命捏在我们手中,因为龙坤山是她的心腹人,打狗看主人,我们特意打个招呼,请她赏脸来一次好叫龙坤山伏首认罪!” “假如她不来呢?” “你就说,龙坤山将一切罪行全推在她的身上,请她来对质!”冷如水已俨如这批乌合之众的阿哥头,向左右发施令。 大汉唯唯领命,临行,冷如水拉着他又说: “章寡妇来时,用我们的汽车,只许她带一个保镳来,千万小心注意别让人跟踪!” 大汉走后,龙坤山心中忐忑不安,假如万一章寡妇真的来了,又怎么办?章寡妇的三万元说明是替他偿赌骗债,条件是要取仇奕森的性命,但是事到如今,钱已经为印假钞票全部贴光,仇奕森的一根汗毛也没有动过。假如章寡妇洞悉内中情形,别说冷如水不肯放过,章寡妇也要置他于死地。于是他开始诅咒赵老大和刘进步害人不浅,自叹英雄末路,连冷如水那种毛头小伙子也敢在他的面前胆大妄为,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现在,我们来数说你的罪状,”冷如水忽然又趋上来说。“十多年来,你仗着在警署老资格的地位,横行不法,江湖上的朋友被你出卖了!你罪有应得,我们也应该替江湖圈子里的朋友们申申冤啦!” “冷如水,我待你总算不错吧……”龙坤山对冷如水的翻脸无情,非常愤慨,感到人的生死,只是性命一条,想得开些,就一切都无所谓了。高声说:“陈烱被仇奕森杀害之后,我就提拔你做副手,印钞公司硬拖你出来做红股!想不到吃屎拉饭,全无心肝,硬要咬我一口!朋友!善恶到头终有报,小心你的将来吧!” 冷如水哈哈大笑。“独眼龙,想不到你居然还会谈因果报应!今天就是你的报应了!我且不说陈烱跟随你十余年,平日为你做牛做马,一旦有了危难,你就杀他灭口,我说青洲木屋区飞贼牛王七与你何冤何仇?为了他踢了你的门槛,你就用暗手将他砍于乱斧之下,为了一个妓女,你这种做法是否合于江湖规矩?” “呸!你别含血喷人!飞贼牛王七是雷标的把兄弟,分明是仇奕森杀死的……”龙坤山老羞成怒,欲扑上去和冷如水拼命,但被几条大汉七手八脚拖住,死死按着不能动弹。 “再说:黑沙环王麻子大妈欠了你三千元的赌债,半年无法筹还,你就强夺了她的女儿贩卖为娼。这种埋没天良缺德的事,你也干得出!”冷如水继续说:“何况你的赌全是靠骗……” 正说间,门前响过一阵汽车声,有人传报章寡妇到了,龙坤山顿时大惊失色,果然的,板木门打开,章寡妇穿黑色晚装旗袍,口含象牙烟嘴,姗姗行了进来。 顿时,整间木屋内鸦雀无声,那批地痞流氓打躬作揖,将这位有钱的孀妇奉迎如女皇一样。冷如水忙拉过椅子,让章寡妇在桌前坐下。龙坤山这时方寸已乱,急得汗如雨下,垂首附胸,只有听凭命运发落。 “好哇,冷如水,想不到你目无法纪,在这里邀众生事,私设香堂,你想造反了不成?”章寡妇板着脸孔,态度自如,吐着袅袅烟丝,沉声说。 她的保镳,双手抱臂,站在她的背后,狗仗人势,向这群流氓虎视耽耽,好不威风。 冷如水忙趋上前,向章寡妇解释说:“章小姐别见怪,龙坤山对不住江湖朋友,我们不过找他来论论理吧了!” “他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请说!” “他杀害了我的把弟兄陈烱……” “别胡说八道,含血喷人!”龙坤山忽然挣扎起来吼叫。“杀陈烱的是仇奕森,于我何干?……” “你少说话!”章寡妇怒颜叱喝说。“你简直是在替我丢人!”复又转向冷如水说:“陈烱失踪,警署方面都没有办法证明是被谁杀害,你怎样知道是独眼龙杀死的呢?” “当夜,我亲眼看见他和陈烱出去,第二天陈烱就失踪,不再回来,而且,我还在他的老户头阿银姐家中发现他的换洗衣服,上面染满血渍泥土——就是挖坟案发生的那一夜,第二天,我又在阿银姐家里找出陈烱的警探执照,及枪照……” “冷如水,我和你无冤无仇……”龙坤山再度申辩。 “闭你的嘴!”章寡妇再次制止龙坤山发言。“挖坟墓案是仇奕森对付我的卑恶手段,龙坤山是我的搭档,自然不会参与,况且他和仇奕森又是死冤家对头,冷如水,你假如有脑筋的话也可以想一想!很可能是仇奕森移赃嫁祸呢!” 龙坤山顿时转忧为喜,他万没想到章寡妇会为他袒护。而且辩护的入情入理,干脆俐落。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跪到她的脚下,磕上两个响头。 冷如水反而垂下了头,哑口无言,似乎感觉到章寡妇的言语是对的,忽然,他抬起头,又强硬口吻说:“不过,我总觉得我的把兄弟陈烱失踪的不明不白!” “那是警署的事!”章寡妇答。 “还有,他上次在你家中赌骗的钱,直到现在还不肯归还!分明是冀图赖账!” “打狗看主人,既然是钱的问题,何须要你们私立刑堂,向我要就行了!”章寡妇说话,是仗着财势凌人。 “我听说你已经付给他三万元,命他先将骗债偿还一部份,岂料他把钱全花到女人身上……” “你听谁说的?”章寡妇板着脸孔沉声问。 “我……我……”冷如水说不出来,即算知道是谁,也不敢当众说明。 “你以后再造谣生事,我可要对你不住!”章寡妇说。“龙坤山的赌债,以后由我负责,三天之内和你们了结!” 事情完全出乎龙坤山意料之外,章寡妇非但不追究买仇奕森死命的事情,还替他搪塞缓颊,并且又替他负责偿还债务,龙坤山的感激,由心坎发出一丝悲鸣,恨不得戳颈自戕,变为厉鬼,结草衔环为章寡妇报恩。 “还有龙坤山的印钞厂听说也是你的投资!”冷如水又说。 “又听谁说?” “龙坤山自己!” “嗯!怎样?”她改变了语气。 “现在印钞厂倒闭,他欠下了工人遣散费……” “关于所有龙坤山一切的钱财问题,全来问我好了!还有什么没有?” “……没……没有了……”冷如水在高压之下,无计可施,只有转向屋内所有的弟兄们征求意见,高声说:“现在,章小姐答应负担龙坤山一切的债务,决定在三天之内清理手续,各位还有什么其他的控告没有?” 在赌城下阶层的圈子里,不论各帮各会,谁人不畏惧章寡妇三分。这时见冷如水有让步之意,谁还敢多惹事非,蛇无头不行,整间屋子内便鸦雀无声。于是,章寡妇站起来说: “好了,假如大家没有事,可以离去,三天以后向冷如水拿钱,假如再有什么麻烦,不妨向我说话!”这道命令如圣旨般传下,那群地痞流氓全是临时邀来的乌合之众,相继和冷如水喃喃交涉,一阵混乱之后,便鱼贯离去。 等到一切平定之后,屋中只留下章寡妇和她的保镳,龙坤山、冷如水四个人,这时,大家才看出是一间腾空的麻雀馆呢?门外还有两个打手把守着,是冷如水命令留下的。..t> 章寡妇说:“我要和龙坤山单独谈话,你们可以回避吗?” “后面有一间小厢房,是原先的屋主人住的,非常清静,里面谈话,外面也听不到,你们不妨到里面去!”冷如水说着,就在前领路,将章寡妇和龙坤山领到厢房里面。 冷如水让两人落坐,就退出厢房,顺手将门反扣上,章寡妇顿时脸上一沉,已不像原先般的和颜悦色。 她说:“龙坤山,今天总算找到你了!自从三万元拿去之后,影踪不见,你到底怀的是什么心眼?今天还把我弄到这里来出洋相,我有什么亏待你?你自己给我解释吧?” 龙坤山眨着一只独眼,哑口无言,燃着烟卷,唉声叹气,喃喃咒骂冷如水的绝情绝义。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以消心头的冤气。 “你别只管咒骂人家,我在等着你解释!”章寡妇说。 “不必解释了,反正过去的都是我对你不住就是了!”龙坤山说,“他妈的冷如水这小子,只要我姓龙的活着,终有一天他得碰在我的手里……” “不必赌这个狠,假如你不是过份对人家不住,人家也不会这样对付你!”章寡妇说,“你向来说话不讲信用,老爱招摇撞骗……比喻说:我的三万块钱那儿去了?仇奕森怎样了?” 龙坤山摇首说:“这事不用提了,仇奕森我一直没有找着机会下手,今天你仗义为我排解危难,这种恩典使我再世难忘,俗语说‘日久见人心,患难显亲朋’,我姓龙的不是长着狗心肝的人,只要你有危难,招呼一声,我姓龙的任洒热血抛头颅,为你赴汤蹈火,绝不畏缩,你放心好了!”他说得慷慨激昂,恨不得挖出心肝来给自己表白。 “我短期内就要结婚了!”章寡妇忽然说。 龙坤山不懂用意,以惊诧的眼光向章寡妇投视良久,说:“那末我就预先恭喜了!” “但是仇奕森从中作梗!” “他凭那一点?”龙坤山愤慨说。 “他是我从前的丈夫,我们之间还没有办过离婚手续!” “那么办手续好了!” “说得容易!”章寡妇说。“在赌城,谁不知道我是个孀妇,忽然和仇奕森办离婚岂不是笑话,我坍不起这个台!” “但是手续终归要办的。”龙坤山泰然说。“仇奕森的确是你的前夫!” “不过赌城的人将他遗忘了!”章寡妇正色说。 “那么你准备怎样?” “限三天之内,你把他干掉!” 龙坤山顿时脸色大变,章寡妇的限令过于辣手,三天之内要将这奸狡刁滑险恶狼毒的老狐狸干掉岂是易事?但是刚说过的话又不能不作数。 龙坤山做事向来只是五分钟热度,冲动起来,上刀山下油锅横冲直闯绝不含糊,等到五分钟过后,心平气静,回心一想,又有犹豫,钱是要的,命也是要的,那有这样容易就为一个女人去拚性命?何况这个女人又是赌城人所周知行迹浪漫的寡妇。假如龙坤山一旦打雁不着反而被雁啄了眼睛,死于仇奕森手下,岂不是要给江湖人笑掉了牙齿。 龙坤山碍在对着章寡妇面前,为表现言而有信,只有一口承诺。而且还有承应了再说的念头。 “好的,三天!三天之内,假如不把仇奕森的脑袋摘来我绝不姓龙!”他说。 “说话得算话!”章寡妇说。“别忘记三天之内冷如水才来和我结账,仇奕森不死我的钱绝不付出去。冷如水那一批亡命之徒,也不是好惹的,你随时随地还有出洋相的机会!劝你自己放聪明一点!” 章寡妇用冷如水作威胁,又使龙坤山起了反感。他认为冷如水和他是病瘟猪和猛老虎的比较,闯了一辈子江湖,从就没有把冷如水这种人放在眼内,今天是撞了瘟神,交了霉运,才遭冷如水凌辱一顿。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交完仇奕森的脑袋就交冷如水的脑袋!” 章寡妇豁然大笑:“好的,龙坤山还不愧是个英雄人物。” 她们的谈判就算告了终结,章寡妇站起来将房门拉开,说: “就此一言为定,假如需要什么费用可以通知我!” 龙坤山唯唯诺诺,只顾点头,这时的神态和半个小时以前又判若两人,出到厢房外面,正好冷如水对了个照面,龙坤山的一只独眼,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反而使冷如水畏缩回避。 “冷如水,我还有话和你说,你去命令我的汽车把龙坤山先生送回去!”章寡妇说。 这句话有了漏洞,顿时,使龙坤山有了感触,他分明记得冷如水吩咐他的手下不要章寡妇乘坐自己的汽车来,而且还只许带一个保镳为什么现在她的汽车又停在门外,内中又有蹊跷。但龙坤山不动声色,闷声不响就跟着冷如水走了。 不一会,屋外汽车马达响动,远扬而逝。冷如水复推门进来,仰空就哈哈大笑;同时在屋子的后门还伸出一黑黝枯瘦的脑袋,竟是老烟虫赵老大呢。 “好啦,这一着‘借刀杀人’计,总算大功告成了,以毒攻毒,不怕仇奕森不送命啦!”赵老大说。“章小姐得好好慰劳我们一番了!” 原来,这一夜绑架龙坤山,揭破挖坟案,指认陈烱凶手,赌徒索债,印刷工人讨遣散费……全是老烟虫赵老大想出的好计策,由章寡妇亲自在幕后主持,赵老大暗中摆布,冷如水不过是个出脸行恶的傀儡领导人。 冷如水因为愤恨龙坤山的不义,临危出卖朋友,杀害他的把兄弟陈烱,而且又有章寡妇的厚赏,半为利欲,半为私仇,乐得打落水狗,出面做恶人,和龙坤山作正面冲突,所招来的一批地痞流氓,虽然全是临时雇的,但平日也和龙坤山有仇隙,对龙坤山恨之刺骨,现在知道龙坤山失势,打落水狗而且还有钱可拿,谁会不乐意干?章寡妇使冷如水出面,每名雇工付出一百元至二百元,论黑社会地位给酬。在下层里一两百元的代价,只扮演一个钟点的戏不可谓不大。戏演完了,就一哄而散,可是到了戏散后,他们还不知道主持人就是这位名闻赌城的有钱的寡妇。 这时,章寡妇的两张支票,递给冷如水说: “哪,这是你的报酬一万元,还有两千元是给你把守门口的两位朋友!” 冷如水打躬作揖,接过支票嘻皮笑脸说:“还有这里的场租呢?” “守门口的不是麻将馆的人吗?” “不,他们是伙计,钱是要交给老板的!” “多少?”章寡妇不悦说。 “说好的是五百元,随便您赏好了!” “死要钱!”章寡妇唾骂了一口,但她仍开了一张七百元的支票给冷如水。 “还有我的呢?章小姐!”赵老大露着一口黄牙,装着笑脸,趋上来说。 “哼!”章寡妇飘了他一眼。“老烟虫你还想要钱,假如今天的戏演糟了,我还得找你算账呢!” “哈,放心!”赵老大说。“独眼龙今天坍了一个台,假如不拼命好好卖点儿力气,除非他在赌城不想混,不想活命了!” “这叫迫虎跳墙,我看他非拼命干不可!”冷如水边说边呶着嘴吹乾支票上的笔迹。 正说间,门外汽车喇叭响了数下,保镳进来报告,送龙坤山的汽车已经回来。章寡妇向赵老大说: “你还有没办完的事情,得给我一个答覆!” 赵老大装腔作势,傲然说:“我姓赵的说话,从来言而有信,为你的事情,我两夜没有睡觉,而且今天还断了黑粮!” “说得倒是挺够义气怪可怜的——跟我来吧!白饭没给你饱,黑饭总得要使你满足的!” 章寡妇再三向冷如水叮咛,如何善后对付龙坤山,然后带着赵老大就要离去,门外的两名打手各得到章寡妇一千元的赏赐,见冷如水送章寡妇出来,马上笑脸奉迎,必恭必敬,还忙着替她拉开车门,章寡妇命保镳坐在前面,让赵老大坐在后车厢,然后挥手命司机回公馆去。 “叶小菁的事情怎样?”章寡妇问。 “这件事情很难打听,叶公馆一家人都守口如瓶,绝口不肯提及这些事情。”老烟虫说。“不过叶小菁的母亲的名字叫做叶绮云,和仇奕森的前妻是同名同姓,而且叶小菁又和他母亲同姓叶,这一点就很足以使人怀疑……” 汽车远去,把他们谈话的声音带走。 汽车走后,冷如水怔怔看着手中的支票发呆,为一万元他出卖了龙坤山,这个仇恨可结得不小,钱到手后,他又下意识地有点后悔。龙坤山到底是赌城的老江湖,手段恶辣残暴,是人所周知。虽然有章寡妇撑腰,但是没有保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龙坤山施以暗算报复,后果可不堪设想。想到这一点,冷如水就不寒而栗。 赵老大怂恿的话犹在耳际,他说:“……管他的呢,无利君子,有利小人,何况龙坤山又杀害了你的把兄弟陈烱,试想有章寡妇撑腰还有什么可怕的?将来龙坤山垮了,章寡妇还可以提拔你代取龙坤山的地位,干吧……” 冷如水早就有投靠章寡妇门下之意,始终找不到机缘进身,以为这一次事件之后,就可以获得章寡妇之垂青,而从此平步青云,岂料他还没想到就此而惹下杀身横祸呢! “冷大哥!”一个打手在他的身旁说。“钱到手,还在想什么?你还想买洋房置田产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咱们上福隆新街去!” “今天我替你介绍一个新货色!”另一个插嘴说。 冷如水如梦初醒。“对!”他说:“我还欠了香艳花三个月的包银没给,已经给老龟头出了几次洋相啦!今天总可以吐气扬眉了!” 第十二章 逼虎跳墙 赵老大除设计利用冷如水迫使龙坤山刺杀仇奕森以外,同时另一件阴谋亦计划着进行。 不过,狡狯的仇奕森似乎已有预觉,自从他向章寡妇道破叶小菁就是他的亲生骨肉以后,就迁出“利为旅”酒店。行踪飘忽,居处不定,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住处。赵老大、龙坤山、刘进步、章寡妇的爪牙,都会按着线索侦查,但是侦查都只是枉费心机,“利为旅”酒店的员工绝口不肯吐露。他们还设法绑架了一名茶房外出,威迫利诱,百般拷问,但是茶房咬紧牙关,宁死也是回答“不知道”三个字。是真不知道呢?还是装不知道?也无法加以证实,事情不了而了,又只得将茶房释放。 熊振东的住处,他们也曾暗中查访过,熊振东自从水路黄牛斗殴事件发生后,在家中疗养伤患,就没有和仇奕森见过面。这就是奇事了,仇奕森究竟匿藏那里去了呢? 龙坤山另有梅嘉慧姊妹和朱剑雄父子的两条线索,但是经过明查暗访,仇奕森和他们两家人都断绝了来往,反是朱士英却常和梅嘉慧交游,他俩过从甚密,俨如一对情侣。这些,龙坤山都已无心过问,他为自己本身的危机弄得废餐忘寝,坐卧不安。 章寡妇的喜讯,在赌城已闹得街知巷闻,由于办事过于铺张,谁都可以知道还有三天就是良辰吉日。章寡妇并不为她的“喜事近”而感到愉快喜乐,相反的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更加重了她的紧张与恐怖。龙坤山、赵老大、甚至叶小菁、李探长,都可以猜想得到,仇奕森会在章寡妇结婚的那一天突然出现,而以不可预测的卑劣手法,从事破坏章寡妇的婚事。 章寡妇知道,任凭怎样的严密防范也无法抗拒仇奕森奸狡险恶的手段,唯一的只有从速将他置之死地,以金钱的力量,向手底下的爪牙施以重压。虽然这样,但谁又敢自问能力和仇奕森相碰呢?所以这些重压的力量又完全集中到龙坤山一人的身上。 一天二十四小时,每个小时过去,就是接近章寡妇婚事与危机一小时,同时,也就是对龙坤山的压力加重的一小时。龙坤山使尽数十年老警探经验的浑身解数,弄得筋疲力尽,还找不到仇奕森的住处,弄得精神萎靡颓唐,而且还有章寡妇的爪牙,和冷如水等一批人,常在旁边加以监视,加重了精神上的威胁。 龙坤山每日只有借酒浇愁,自叹年事已老,英雄末路,昔日的威风已无法复得,有时看见冷如水在身旁出现,也只有低头回避。 这天,龙坤山刚接到警署葡斯帮办亲下的手令,“停职”处分。他知道这可能是李探长捣他的鬼,同时又经过章寡妇的同意,这种做法,无异逼他陷于绝境,除了早日解决仇奕森无法解救,他又借酒消愁,在酒肆中已喝得酩酊大醉,喃喃自语,大发牢骚。 “唉!完了。龙坤山你完了……枉在江湖上横冲直闯干了半辈子……一世英名,就此了结……” “独眼龙,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啦!”冷如水突然在他的背后出现!说了一句话,就大摇大摆离去。 龙坤山也没有哼一声,垂下脑袋,反正他已经决定把一切的话都闷在肚子里,等到事情干成了再说,人生终归不免一死,到了不可开交时,顶多把性命一拚,就闭上眼睛,管他江湖上留名为“英雄”还是“狗熊”。 龙坤山死劲儿在桌上捶了一拳,又连连喝了两大盅。 “他妈的,仇奕森害我不浅……” “哈,龙大哥怎么独个儿在发牢骚啦!”老烟虫赵老大出现在他的眼前,拉了一把凳子就和他面对坐下。“自从在印刷厂分手后,就没有见过面,最近有些什么新发展?”他亲切地问。 龙坤山把头一摇,有苦说不出,只顾自己饮酒。 “听说章寡妇已经出面替你承担了所有的债务!连印刷厂的遣散费也在内。”赵老大又说。“实际上呢,这笔欠债应该由我,刘进步和你三个人平均负担,由你一个人独当是说不过去的……” “哼,这妖妇。”龙坤山再次在桌上狠狠一捶。“她的目的,不过要我找仇奕森拼命罢了!” “杀仇奕森?”赵老大故作惊讶。 “可不是吗,还要限定在她的结婚以前!” “呸!别听她的那一套!”赵老大忽然压低嗓子,趋到龙坤山耳畔说,“试想,你替她卖命干掉了仇奕森,她能给你多少?了不起一万八千,但是仇奕森的身上可悬着一笔大财富哪!老实告诉你罢!仇奕森剩下给章寡妇的财产,只不过是他霸占人家的不动产而已!他自己历年作奸犯科所掳劫来的钱财,全秘密藏起。绝不骗你,我们只要把仇奕森找出来,绑到一个荒僻的地方,动用苦刑,不难把他的藏款逼出,我们就可以东山再起,好好干一下,把章寡妇压垮,免得受女人的冤枉气……” “不杀仇奕森我怎能甘心!”龙坤山气愤说。 “唉,想不到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藏款逼出来以后,你将仇奕森乱刀剁成肉酱也没有人管你!” 龙坤山醉态可掬,起了一阵痴笑。“说得倒是挺容易的,到那里去找仇奕森?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已经失踪好几天啦,他预备在章寡妇结婚的那天才出现,但是章寡妇已经布好了凶手,假如我在她结婚之前不把仇奕森干掉,她就取我的性命……” 赵老大不动声色,斜叼着烟卷,静听龙坤山滔滔说完,默了良久,才说:“龙大哥,你的聪明那里去了?我们何不在梅嘉慧姊妹两人身上下手!不愁仇奕森不肯露面!” 龙坤山对赵老大的话还不十分懂得。“在梅嘉慧姊妹两人的身上下手?怎么下手呢?” “仇奕森自认为梅嘉慧姊妹两人的保护人,这俩个小把戏有了危难,仇奕森自得出来营救……我们可以把小嘉慧绑架,在外面宣扬,假如仇奕森在两天内不露面,就把小嘉慧撕票,仇奕森是个英雄人物,绝不甘心认做懦夫,何愁他不露面……” 赵老大说完他的诡计,龙坤山拍案叫绝。忽然,他又静下来,以疑惑的眼光向赵老大探视,说: “我听说最近你也在找寻仇奕森,既然有这样好的计策,为什么不先下手。” “独木桥难行,除了找你合作还有谁?我已经找你好几天啦!”赵老大说。“同时,我想干这件事还不好出面,因为我和仇奕森的交情仍在,一个做红脸,一个做白脸,事情比较容易成功!” 龙坤山疑信参半,想想赵老大说的也颇有道理。这一来,献计给章寡妇重力逼压龙坤山去拚死杀仇奕森的也是赵老大,献计龙坤山反叛章寡妇,绑架小嘉慧,预备压榨仇奕森藏金的,也是赵老大。但是他们双方都蒙在鼓里。 月黑风高,近午夜时分,龙坤山由福隆新街出来,黑衣短装打扮,街口转角处停着一辆汽车,车中除了司机外,后面还坐着一个人,带着宽边呢帽,帽檐齐眉心,缩在一角,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的容貌。他正是老烟虫赵老大呢。 龙坤山自从陈烱死后,冷如水叛变,加上失势,再也没有一个人愿做他的助手,今夜的工作关系严重,赵老大知道龙坤山孤掌难行,不得不助他一臂之力。汽车是向章寡妇借来的,司机也是章寡妇的亲信,可是赵老大没有讲明是干绑架小嘉玲的勾当。讹称为查访仇奕森的下落而已。 龙坤山闪身进了车厢,也不和赵老大搭话,两人作会心的一点头,汽车便向着镜湖马路疾走。只一刻工夫,便来到那间双层古旧的红砖房子。汽车靠偏僻黑暗地方停下。赵老大和龙坤山便穿出车外,左右勘查过环境,夜静如死,悄寂无人,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龙坤山对这间屋子内外的情形非常熟悉,驾轻就熟,攀墙而上,赵老大便留在街心把风。龙坤山原是老警探出身,只一纵身工夫。已爬上二楼的凉台,屋子的门窗全上了锁,龙坤山不慌不忙,在身上掏出工具,撬开一块玻璃,伸手进内抽开窗栓,窗门便轻轻推开了。龙坤山翻身进内,手脚并不像他的年岁那般龙钟,绝不带了丝毫声息。 梅嘉慧自从母亲死后,和小嘉玲两人相依为命度日,那间破落的大厅还设有母亲的灵堂,左面的厢房自从梅母死后,一直是空着,梅嘉慧和小嘉玲都睡在右边的小厢房里。龙坤山在黑暗中蹑手蹑脚摸索,借着屋外路灯映进的微光,首先查明了屋中的来龙去脉,然后窜到门口,将大门打开,这样可以得手后,就夺门而逃。赵老大躲在对街的屋檐下把风,他俩同时挥手示意,表示准备停当,可以动手了。 龙坤山的动作敏捷,拐身又窜到右边的小卧房,轻轻扭开门键,潜进房内,梅嘉慧睡的是一张漆木的独睡床,睡得很熟,一个恶魔闯了进来,还毫不知晓。小嘉玲是另在屋角靠窗的地方睡一张小铁床,还放好了蚊帐,龙坤山匍匐潜到床前揭下了蚊帐,这可怜的小孤女还在做着香甜的美梦,苹果脸庞,挂着一丝微笑,仰睡着,踢开了被单,姿态逗人怜爱——假如她妈妈在生时,半夜三更会起来替她盖上被单的。 龙坤山心狠手辣,伸手一把按着小嘉玲的小嘴,抢着如恶鹰掳小鸡地一把她提起搂在怀里,转身预备夺门而逃,这样的掳劫一个幼儿,本可以毫无声息地连一丝痕迹也不留下,无奈他的独眼不争气匆忙中踢翻了一张椅子,梅嘉慧即时惊醒。 “什么人?”她呼叫,眼见一个人影如一缕黑烟向房门外冒了出去。 “大姐……大姐……”小嘉玲挣扎着呼叫。 梅嘉慧按着电灯,张眼一看,小铁床上的小嘉玲不见了,慌忙追出大厅,只见独眼龙龙坤山怒目圆睁,一手挟着小嘉玲,猛然反向房门口拦门站着,狠声说: “梅嘉慧,不必追了,你的妹妹我借去一用,你通知仇奕森,请他限于二十四小时内来和我谈判,否则我把你的妹妹撕票!” 梅嘉慧高声呼叫。“龙坤山,你害死了我的母亲还不算,还要来害我们姊妹两人么,……”她冲着上前就要夺取小嘉玲。 龙坤山霍然拔出一柄刺刀,举起按在小嘉玲的头顶上,吼叫说。“你再敢动手,我就在这里先杀死你的妹妹!” 梅嘉慧吓得目瞪口呆,看着那柄亮晃晃的刺刀,果然的就不敢再去抢夺,小嘉玲这时惊惶恐怖交加,拼命挣扎,捏着小拳头在龙坤山的胸脯上拼命挣扎擂打。但这些力量微弱得可怜,龙坤山无动于中。 “听见没有,由现在起,限二十四小时请仇奕森来谈判,过一分钟就撕票!同时不许惊动警署,否则你妹妹的生命就完了。”龙坤山说完,转身飞步窜出大门。 赵老大在对街看见龙坤山得手出来,接应了一声口哨,汽车的马达就发动了,梅嘉慧追出门外,只见两丛黑影在马路上疾走,还有小嘉玲的哭叫声,路角处转出来一架汽车,两个黑影匆匆跳上汽车,汽车如烟飞逝。 梅嘉慧的芳心已乱,张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龙坤山在三更半夜突然来绑架小嘉玲,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为报仇吗?龙坤山害死了她的母亲,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为勒索吗?谁都可以知道,她们姊妹俩人,自从母亲死后,孤苦无依,还仗着朱士英父子两人,见义勇为,常常接济她们的生活,才免遭受饥寒之苦。龙坤山的绑架目的是什么呢? 蓦然,她想起龙坤山的话:“限仇奕森廿四小时内来谈判……”于是,她匆匆换下睡衣,决定先去报告仇奕森再说,路上寂静无人,连三轮车也找不到一架。沿着马路奔跑,除了她自己纤长的影子在墙上跟着移动以外,整条道路有着如死的恐怖,梅嘉慧狂跑了一阵,已不能支持,颓然倒在电线杆旁,喘息一阵,又继续奔跑,来到疯堂斜巷时,想起朱士英父子,也许找他们可以得到些许帮忙。梅嘉惠想着便转道跑向东望洋街,找着“朱宅”便拼命敲门,还高声呼叫。 “朱伯伯……快开门……” 她的举动惊醒了许多邻人,终于屋中电灯明亮,朱剑雄披着睡衣慌慌张张出来。打开大门,只见梅嘉慧披头散发,香汗淋漓,脸色惨白,还不断地喘息。朱剑雄就知道情形不对,慌忙让梅嘉慧进入屋中坐下,这时朱士英也惊醒了,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堂厅,看见梅嘉慧午夜忽然赶来,神色不正,也大为惊慌,连忙拉着她的手发问。 “嘉慧……出了什么事情?……?小嘉玲呢……” 梅嘉慧因为惊慌过度,呐呐不能作言。朱士英便斟了一杯热茶给梅嘉慧喝下,她惊魂甫定,才吐出一句话。 “小嘉玲给人绑走了……” “绑票?”朱剑雄大吃一惊。“快报告警署!” “是龙坤山绑走的!他说不许报告警署,否则杀死小嘉玲!”梅嘉慧便将当时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那么,他要勒索多少钱呢?”朱士英问。“我们快去报告仇奕森!” “他就是绑架小嘉玲要胁迫仇奕森出面开谈判!” “开谈判?”朱剑雄惊诧,“开什么谈判?” “不知道……”梅嘉慧说。 “那我们快去找仇奕森商量再说?”朱剑雄说。 “不!”朱士英说。“仇奕森在前两天关照过,假如有什么事情发生,可以找熊振东想办法!” “事不宜迟,那么我们就快去通知熊振东想办法吧!” “不,最低限度,我们得给仇奕森通个消息……”梅嘉慧建议说:“因为龙坤山的目的就是要找仇奕森谈判!” “好!那么我们就分头工作,士英,你陪梅小姐去‘利为旅’找仇奕森,我去找熊振东商量!”朱剑雄边说边换上常服。 于是,他们就漏夜分头展开工作。朱剑雄独自去找熊振东,朱士英和梅嘉慧转道往“利为旅”酒店找仇奕森,她们还不知道仇奕森已经失踪数天了呢。 酒店中的人回答说。“仇奕森曾有话关照下来,你们假如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可以找熊振东,熊振东在赌城闯了数十年,别说这一点小事,更大的事情都可以弄得干净俐落,不带渣滓。” 朱士英的心中想,也许仇奕森的话是对的,熊振东是黑社会的黄牛帮领袖,整个赌城弹丸大的天地,以他的力量,当不难查出小嘉玲的下落。于是他们便将全力委诸熊振东身上。 熊振东是个肝胆的人物,为仇奕森的事情,自然肯倾全力去奔跑了。 清晨约四点钟光景,章寡妇公馆的电话声大震,这时,叶小菁、李探长,和章寡妇比较接近的几个朋友,正在客厅里继续他们的通霄扑克。他们一则是为章寡妇的喜事近而凑热闹;二则因为仇奕森的忽然隐匿感到恐怖性过于浓厚,尤其是叶小菁和李探长朝夕都不敢和章寡妇离开半步。住宅附近,自然每天都派有“特警”巡逻保护,同时,李探长又为章寡妇再选聘了几名退休的老警探,给她做保镳。他们自己却一连好几天下来,在章寡妇家中通宵赌博,以打发这段恐怖的时间预防不测。 电话声突在凌晨响起来,那清脆刺耳的震声,使每个人都突然侧耳,女佣翠英自佣房里匆匆赶出来,拾起话筒。 “这里是章公馆,你找谁?” “我姓仇,快叫你们的寡妇来说话!”对方的声音很大,几乎隔着丈余远的地方可以听得见。 小客厅中的每个人都同时毛发悚然,章寡妇站起身来预备去接电话,叶小菁忙将她按住。 99lib.t>“不要紧,他在电话里施展不了什么花样!”章寡妇说着,就匆匆自女佣中接过话筒。 李探长叶小菁俨如护卫,慌忙跟在背后,听取动静。 “哼,是仇奕森吗?我道你自杀了呢,为什么又出现了啦?”章寡妇强充着毫不介意地说。 对方反应是一阵强烈阴森的笑声。“寡妇,别诅咒,我死不了,我留着命来贺喜你的结婚呢,我们俩人的事得由我们自己了结,后天就是你的婚期了,届时我们各人施展各人的手腕,不怕你有恶势力,有无算的爪牙走狗,我仇奕森绝不含糊。不过你现在是有社会地位的人,请别用卑劣的手段,免给社会上的人留下笑柄。嗾使龙坤山这流氓恶棍绑架梅嘉玲是不智之举,这小女孩的生命于我无关,廿四小时内撕不撕票由你!不到你结婚的时间我是不会出来谈判的,反正我绝对不会为一个小女孩的生命坠入你们的圈套,除非你肯撤销你和叶小菁的婚事。这是最后的忠告,财产和生命由你选择,假如你真爱叶小菁的话,更应该为他留一条后路,别以为你能以财力人力,一手撑天,掩埋整个事实,这事情秘密不了。‘欲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即算我败在你的手里,丧掉生命,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你也不会得到善果。叶小菁到那时也不会原谅你这位狠毒的后娘了,话已讲尽,望你好自为之!”仇奕森说完,没等章寡妇答话就将电话挂断。 章寡妇顿时脸上惨变,再想追问,听筒已回复“嗡嗡”之声,李探长和叶小菁在旁边虽然能隐隐约约听到几句话,但也未知内里详情,连连缠在旁边追问,章寡妇摇头不语,在室内来回踱着,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忽然,她停下脚步,将女佣人招来,发命令说: “你去把吴司机叫来!” 吴司机正是当夜赵老大借去访寻仇奕森的司机,章寡妇想到这一点,灵机一动,便叫来问话。 吴司机早已在卧室睡熟,听到章寡妇有招唤,匆匆穿好衣裳,懵懵懂懂就赶来了。章寡妇第一句话说问: “你昨天晚上载赵老大和龙坤山到什么地方去?” “我……我……”吴司机早已受过赵老大的贿赂,假如章寡妇有什么查问,只要讹称在西环及青洲一带查访仇奕森的下落,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只是敷衍了事。 岂料章寡妇的心眼是何等精灵,一句话就将吴司机吓住。 “李探长在这里!”章寡妇说。“假如你敢撒半句谎,我可以叫他先把你扣起来!” “我……我……”吴司机仍吞吞吐吐地。“赵大哥叫我去接龙坤山的嘛……” “他们绑架了梅嘉玲放在什么地方?”章寡妇拍着桌子吼问。 “绑票?”李探长大为惊震。“赵老大和龙坤山居然干绑票的勾当?绑到什么地方?快说!” “……在……在……”吴司机慑于李探长的威势,颤声说:“在……在黑沙环乱葬岗上的一间破烂的木屋……” 李探长执起电筒,就要通知警署,通令拘捕赵老大和龙坤山,章寡妇忙制止他说: “不,他们的用意并不是勒索,他们是想逼压仇奕森露面出来谈判,我们不如先到黑沙环看看再说!” “我看你这两天还是不要离开住宅好!”叶小菁忙提醒她说。 “有李探长在,你怕什么?”章寡妇先给李探长戴一顶高帽子。 于是他们一行三个人逼令吴司机领路,趁着天色尚未黎明,驾着汽车风掣电驰如流电驶往黑沙环而去,路上杳无人迹,毫无阻碍,顷刻间汽车便来到乱葬坟场前停下。李探长和叶小菁同时取出手枪,检验过是否实弹,首先,他们恐防赵老大和龙坤山有诈,绕道到那间古旧的磨房,窥探赵老大龙坤山两人是否在内。磨房中只是一片幽黯,空洞洞的,寂静无人,以石子自破窗缝中投入,也没有反应,显然没有人在内。 “不,他们把小女孩弄到山顶上那间破木屋里,就是以前殡仪馆的停棺场……”吴司机说。 李探长禁止他说话,推拥着他在前面领路,吴司机的为人憨直,肚里有苦说不出,只好闷着头皮行在前面领路。山道坎坷不平,兼着山坟头上的野草全沾上夜露,滑湿异常,天上又没有月亮,借着星光摸索爬行,非常吃力。章寡妇穿着高跟皮鞋,更是寸步难行,叶小菁只有贴身将她搀扶着。跟在吴司机的后面摸索而上,行到半山,吴司机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前路一座庞外的黑物说: “就在前面,到了!” 李探长和叶小菁便拔出手枪,关照吴司机好好保护章寡妇。抢到前面,分散一左一右,兜着向木屋冲去。 这间破烂的停棺场,已经久绝人烟,只剩下残垣断壁,前半座是砖墙,已经破落的四面透风,屋顶上的瓦片疏疏落落,梁柱上布满了蜘蛛网,形状非常恐怖。 李探长和叶小菁在周围勘查过后,觉得似乎里面并没有人影,便互相招呼,一个人由大门闯入,另一个转由拐角破烂的墙洞钻入。会合后,果然屋子里面空洞洞的,连一点生物的迹像也没有。穿过那破烂倒塌的神龛,后面是一幅长方型的大天井,再内进,后半座是一间敞阔的木板亭子,大概以前是用来停放棺材的。地上置有许多残破的红木板凳,稻草及凌乱的杂物,阴森森的,根本就找不到人迹。李探长和叶小菁四下搜查了一会,章寡妇和吴司机也走进来了。 “怎么样?……”章寡妇问。 “龙坤山已经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李探长说。“我心里早就怀疑他干绑架的勾当。怎么会让你的司机知道地点呢?” “不过,我又奇怪,他既然要绑票,为什么又敢这样大的胆子,借用曼莉的司机?”叶小菁不解说。 “他们自己又没汽车,租用汽车公司的司机又靠不住……”吴司机自作聪明地解释。 “你少说话!”章寡妇叱喝,一面自手提包中取出打火机四下照探。 李探长便顺势在满积尘垢的地上勘验,果然的给他发现了小孩子的足迹。“他们是真的来过了!但是让吴司机走后,就匆匆离去。”他说。 叶小菁从破木板壁的隙缝中钻出屋外,绕着屋子追查,也没有发现痕迹。这样,他们便断定,龙坤山确实已经离去。 李探长矜持说:“龙坤山人缘不好,在赌城又无亲无戚,最近又连副手都叛离了,他能把小女孩藏到那里去呢,——我们到福隆新街去看看!” 他们由原路落到山下,已近黎明时分,李探长的心目中,认为龙坤山想窝藏小女孩,除了利用他的老户头阿银姐之外,别无他路。所以要立即兜到阿银姐处,假如猜测没有错误,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以人赃并获。 可惜李探长的行动稍迟一步,当他们的汽车到福隆新街之际,阿银姐香巢的大门上有着一把巨大的钢锁,阿银姐早在日间向邻屋的姐妹称到石崎去探亲,需三数日才能回来,还请邻人替她照料屋子。 李探长的猜想已经证实,阿银姐定然是替龙坤山看顾小嘉玲,但是他们的藏匿地点却无法下手侦查。 是时,晨曦已露,天色由灰蓝渐变苍白,李探长得回警署去继续督令追查这件案子。临分手时,章寡妇特别关照他说: “假如找到龙坤山或赵老大时,最好先交给我发落,不要马上动用公事,免得生麻烦枝节!” 李探长满口答应,于是叶小菁便送章寡妇回西望洋公馆。 清晨刚敲过九点,章寡妇在床上朦胧入睡,李探长就有电话来了,他说: “赵老大抓到了!” “怎样抓到的?在什么地点?”章寡妇问。 “我派了两名警探,把守在黑沙环他的磨房附近,天刚亮的时候,看见他独个儿回来,警探就把他逮捕回来了,但是他什么话也不肯说,一定要见着你才肯说话呢!” “你存了案没有?” “赵老大是熟人,不好意思。” “那么,你派人把他押来好吗?” 不一会,一架警车如鬼哭神号般,掠空划过,来到章寡妇别墅的门前停下,两个雄纠纠的警探将一个骨瘦如柴的汉子押着向屋内走去。 章寡妇早在客厅上等候,一看见赵老大进来,便拍桌大骂说: “好哇,老烟虫,你捣的是什么鬼?摆着正经事情不干,却和龙坤山干绑架的勾当!你不想活了吗?” “说的是呀!”赵老大故作为难说。“我早就劝过龙坤山,叫他不要这样做,但是这个独眼龙,横蛮不理,硬要这样干,劝也劝不听,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着,忽然他趋近章寡妇的耳畔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的这样做法,还不是全为了你,想把仇奕森硬逼出来?” “但是绑架的事情我怎样承担得了?况且……”章寡妇话未说完,又被赵老大岔上。 “你别怕仇奕森给你毁谤宣扬,有小嘉玲捏在手上,谅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怎样!” “怎样见得?” “仇奕森把梅嘉慧姐妹俩人当亲生女儿看待,现在有了厄难,他假如不讲道义,我们可以撕票,这样一来,他在江湖上的名气将荡然无存,仇奕森是爱名的人,不会做糊涂事,你放心好了!” “可是独眼龙在行事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商量,未免过于胆大妄为了!”章寡妇仍然高傲自视,声势咄咄逼人。 “俗语说,狗急跳墙,人急杀人,你压逼他解决仇奕森的限令过急,他的这种做法也是被迫得无可奈何……” “现在独眼龙把小女孩藏在什么地方?” “我早告诉过李探长,他把小嘉玲关禁在黑沙环半山顶的旧停棺场上,李探长又不相信!”老烟虫耸肩张膊狡狯地说。 “呸!”章寡妇唾了一口。“你别替我这一套!黑沙环我们早去过了,停棺场鬼影子也没有一个人,早移走了!” “嗄……”赵老大顿时横眉竖眼,猜想到定是吴司机将整个事实出卖,但他故作惊讶说:“你已经去过了吗?龙坤山和小嘉玲不在吗?……那……那……龙坤山岂不是连我也欺骗了吗……他妈的……不过……他会移到那儿去呢?……” 章寡妇冷眼窥看赵老大的态度,又开始信疑参半。“老烟虫,你别替我耍这一套!你会不知道吗?”她首先一口咬定。 “骗你是乌龟王八蛋,我可以向天发誓!”赵老大发急说。“独眼龙和我说明是要把小嘉玲在停棺场禁闭两天,只要仇奕森露面了马上就把小嘉玲送还,而且预备约仇奕森在我的磨房作谈判呢……” “你的话当真吗?”章寡妇的理智动摇。对赵老大的话是真是假无法判断。 “我从来不赌咒!”赵老大装出诚恳说。 “真是造反了!”章寡妇咬牙切齿咒骂。 “哼!我早就看出独眼龙要造反了!”赵老大乘机进谗言说。“不过,我肯保证龙坤山干不了大出息的事,我负责把他找出来,假如找不出,我的赵字可以让你章小姐倒写!” 章寡妇这时,已无主张,气往肚咽,赵老大便附到眼前谄媚地说: “冷如水已经和龙坤山誓不两立,我们何不打发冷如水去查访龙坤山的下落?假如找到龙坤山和他的肉票,我们可以按兵不动,静等仇奕森出面谈判之时,我们一举将他们双双捕获;这一来,绑票勒索的罪名仍是龙坤山的,而破案的功劳是你的,并且,仇奕森也就落在你的手里,由你摆布啦!” 章寡妇静听赵老大之计策,说的至情至理,顿时又转怒为喜,但仍佯装着漫不经心地说: “依你的看法,仇奕森是非得露面出来谈判不可的罗?” “我的猜测,十拿九稳!”赵老大拍着胸脯说。 “好的,老烟虫,既然你这样说,我就把全盘事情交给你办了。” “但是冷如水仍然是听你的!” “我可以交给你指挥!” “可是时间只有一天了……” 章寡妇懂得赵老大的用意,立即执起电话,拨到冷如水的通讯地点,命令冷如水立刻到公馆里来听调度。 这一来,赵老大非但掌握了龙坤山。连冷如水等一批乌合之众,也完全由他支配操纵。 “还有李探长方面也请你替我打个招呼罗!”赵老大说。 “自然!”章寡妇说,于是她便打发两个警探回警署而去,同时,又拨个电话给李探长,声明事情已经调查清楚,完全与赵老大无关,自己愿做保证人负完全责任。 章寡妇的这种作风使李探长感到非常的不满,狂妄跋扈,目中无人,居然干涉了警署的行政,自作主张,释放了人犯。无奈李探长也惧怕章寡妇的恶势力,况且赵老大又是自己人,只好低心下气,唯唯诺诺,不了而了作为罢论。 赵老大临退出章公馆,吴司机忙上前打招呼说: “赵大哥,是章小姐逼着我问,我没有办法……” “哼!”赵老大嗤之以鼻说,“我知道你很够朋友!” 小嘉玲总共不到十岁的生命,但是她的失踪却闹得整个赌城下阶层社会动荡,三方面的人马在捕风捉影,各显神通,几乎要倾覆了整个赌城。 第一方面自然是李探长和警署里的弟兄,他不能够因章寡妇的一句话便把职责卸去,绑票案发生在赌城,总不能置之不问,况且主犯又是警署里刚撤职的老警探,人所周知的龙坤山。李探长特意指派出专案小组,进行调查工作。 第二方面是冷如水的一批喽罗,赵老大当然不会不知道龙坤山的匿处,但他为章寡妇表现心迹,不得不依样画葫芦,向冷如水等人胡乱指划,让他们扑索奔跑,等到时机成熟便可以逞展他的恶计。 第三方面是熊振东的黄牛党,他受仇奕森之托,发动了所有的弟兄,踏破铁鞋,要在两天之内把小嘉玲抢救出来。黄牛党全受过仇奕森的恩惠,自然就肯拚死卖命,搜遍了整个赌城的下层社会。 熊振东在赌城混迹有数十年,下九流的江湖把戏全摸得烂熟,他的判断和李探长相同,首先就把视线放在龙坤山的老户头阿银姐身上,阿银姐回乡去省亲是鬼话,只要稍有经验的人就可以猜想得到,她是受龙坤山的托付看顾小嘉玲去了。 熊振东发动了陆路黄牛帮所有的弟兄,首先去翻查阿银姐的底子,黄牛帮多半是下阶层混迹的人马,调查一个妓女的底细,真是易如探囊取物。 熊振东的大本营是在一家中下级的茶楼,为争取时间,熊振东坐镇茶楼里,随时随地听取手下的报告。朱士英父子,梅嘉慧,也为此事焦灼得漫无主张,常到茶楼上打听消息。 上午的时间,一切都毫无进展,直到午后,形势可就不同了,黄牛党陆续回来报告调查所得。 阿银姐是科班出身,自幼卖与鸨母,鸨母早已死去,在赌城无亲无戚,孤孑一身,有结义姊妹四人,全在福隆新街开窰子,平日较有交游的朋友,也寥寥无几。这些人全被黄牛党调查过,好在全是开窰子的,黄牛党的人装做嫖客,登门入室,在屋子上下翻查,可以毫无禁忌。活生生的禁闭一个小女孩倒底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只要稍露行迹,黄牛党就可以获得线索。但是黄牛党空费时间,走遍了福隆新街,竟毫无所获。 最后,熊振东的得力助手,老黄牛潘三麻子回来报告说:“……我想了阿银姐死去的老鸨母,她在赌城倒是很多亲眷的,我费了许多周折,找到一条很重要的线索。老鸨母有一个远房的姑母,居住在贮水塘炮台马路附近的贫民窰内,我曾到贮水塘去跑了一次,经过打听之后,知道这个姑母年纪已近六十来岁,家境非常贫苦,就靠在家门前摆一个小食物摊子渡日。他有一个儿子,在外港码头做苦力,叫什么名字还没有查出来。据说,这两天老婆子连摊子也没有摆,我想,她家里嫌疑最大,但是我为遵守江湖规则,没有直接‘挑梁’。特意回来报告。” 熊振东乍听之下,肚里面便有了数,一面吩咐黄牛帮继续分散到各地去打听,留下人坐镇在茶楼里做联络工作,自己便亲自往贮水塘去打听。 熊振东为重江湖道义,不便多带人马只招了老黄牛潘三麻子一人领路。 赌城是个半岛,居民的饮用水源全赖水塘供给,所以贮水塘也为戒严区域,附近居民很少,炮台马路沿着水塘一字划出,贴在马交山脚下有一列参差不齐的古老砖屋,多半为无法迁搬的贫民居住,据潘三麻子说,老鸨母的姑母就是在山脚下的马路旁摆食物摊子。 由砖屋的巷子内进,有疏疏落落的板木房子散在山坡上,潘三麻子指着一间破陋不堪孤立在山脚底下的木房子向熊振东说: “就是这间房子了!” 熊振东为重江湖道义,命令潘三麻子停在路旁守候,单人匹马,独自向木屋行去。首先,他绕着屋子四周勘查一遍,屋子的形势就有点令人疑窦,大门紧闭,前后连厨房总共只有三扇窗户,全用破布蒙起,显然不是平常挂用的窗帘,而是临时悬挂起以阻挡窗外人视线的。熊振东贴耳窗前,偷听屋中的动静,只听得在喃喃语声中有男有女,忽然,有个老妇人声音吼叫说: “哼,大白米饭,你还不肯吃,你想吃什么……” 继着,就有小女孩哭泣的声音,熊振东大喜过望,果然不出所料,小嘉玲就是被他们囚禁在这里呢。 熊振东便绕到门前,昂然举手敲门,刹时屋中一片静寂,一阵骚动过后,仍然没有动静。熊振东继续敲门,他的眼睛已发觉左面的窗户似乎有人在窥看,过了良久,大门才呀然洞开,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瘦老太婆探头出来,板着脸孔说: “你找谁?你找错人家啦!” 熊振东不顾一切,推门入内,这是一个十步见方的泥地堂厅,布置全是粗糙简陋的家具,污秽凌乱,充斥了一股潮臭气息,背面是座篱笆粉墙的厢房,厢房的正门当着正厅,可以一目了然,厢房中并无人迹,龙坤山与阿银姐可能架着小嘉玲躲到后面的厨房去了。 “你要找谁?”老太婆拦阻他的去路说。“屋子里没有人啦!” “龙大哥!”熊振东呼叫。“明人不做暗事,熊振东单人匹马特意登门拜访,假如只是躲在厨房里,还充什么英雄好汉?” 这句话可把龙坤山自厨房里激了出来,他瞪着一只怪眼,气急败坏地跳脚说:“熊振东,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吗的来结这个冤家!” 跟着,一个肥大的女人抱着小嘉玲也追了出来,拦阻龙坤山粗暴的举动,她就是龙坤山的老户头阿银姐。 “龙大哥!”熊振东双手抱拳,以江湖人的礼貌说。“我和你互不相干,无牵无连,无仇无怨,今天乃是受人之托,来和你打一点江湖交道。” “我姓龙的已经死绝了种,没什么交道可打的,你去跑你的黄牛,我行我的黑路,你请罢!”龙坤山毫不留情地说。 “话说清楚了我自然走!”熊振东说。“不过,我受人之托,要把这个小女孩带回去。”他扬手向阿银姐手中抱着的小嘉玲一指。 人赃俱在,龙坤山无法狡赖,只有拍着胸脯说:“这是我和仇奕森个人的帐,你管不着!” “但是我受小女孩的姐姐之托,非得将孩子带回去不可!”熊振东双手叉腰说。“况且小女孩和你无怨无仇,你和仇奕森有过不去的事,何必要找无辜的小生命做要胁,这岂是好汉的行为……” 龙坤山霍然自腰间拔出一柄亮晃晃的刺刀,“笃”的一声,刺到板木桌上,暴跳如雷说:“休想把孩子带走,假如仇奕森没种出来和我谈判,别说我手狠心辣,时限一过,我马上撕票给你们看!” 熊振东赫然大笑说:“龙大哥,绑票是犯法的行为,现在整个赌城的警探都在缉捕你,你现在已经失势,如无爪螃蟹,丧家之狗,我姓熊的今天单人匹马前来,是因为不愿意负担打落水狗之丑名,我特意遵守江湖道义,以礼相请,请你马上把小女孩交给我带走!” “想把孩子带走,除非你先把我宰了!”龙坤山自桌上拔起刺刀,在手中幌了一幌示威。 熊振东岸然不动,毅然说:“我再次请你把小女孩给我带走,我宁愿事后向你赔礼道歉!” 龙坤山一抬脚将板木桌踢翻,桌上的碗碟顿时唰啦啦跌得粉碎,碎磁片洒满一地。手中的刺刀紧捏着,摆开一个拼斗的姿势。这一来,可把旁边的小嘉玲吓坏了,拉大嗓子嚎啕大哭,阿银姐和老姑母也战战兢兢缩在一旁。 熊振东若无其事地,依然和颜悦色,沉毅地说:“我第三次礼貌相请,请把小女孩给我带走!” 这一来,龙坤山也弄得茫然了,骑虎难下,扬起刺刀在熊振东的胸脯上幌了两幌说:“那你要问问我的匕首答不答应?” 熊振东裂嘴一笑,推开龙坤山的手说:“老实告诉你,警探在短时间内就要找到了,你假如是聪明人,还是把小女孩交给我吧!” 龙坤山瞪着一只怪眼,屏息呼吸,向熊振东虎视眈眈,没有言语。 “那末,很抱歉,我就要自己动手了!”熊振东说着,便迳自向阿银姐行去。这时,小嘉玲已哭得如泪人一般,到底熊振东是比较熟识一点人,看见他行过来,便连忙张开小手,要熊振东抱。 熊振东刚伸出手,预备接过小嘉玲,蓦然,龙坤山怪叫一声,一个箭步闯上前去,扬刀向着熊振东的胸脯便刺;熊振东万没料想到龙坤山果真的会下此毒手,还没来得及闪避,一声尖锐的惨叫由口腔中迸发出来。那柄亮幌幌的刺刀,已经贴柄插在胸脯上如铁桩一般。熊振东痛极,飞起一脚,照着龙坤山的肚皮踢去。龙坤山立足不稳,踉跄跌在地上。熊振东屹立不动,一丝怨毒而忿恨的火光自眼中烱烱闪烁,没有言语,只伸手在胸脯将刺刀拔出,那亮幌幌的刺刀已染成鲜红,顿时胸脯上血流如注,熊振东将刺刀狠狠扔在地上,也不去对付龙坤山,缄默地解开钮扣,用手帕将伤口贴肉塞上,然后由阿银姐手中接过小嘉玲,闷声不响,向屋外走出去。 这一来,可把跌在地上的龙坤山呆住了,熊振东的这种举动,使他感到惊讶惭愧;同时,屋外把守的黄牛潘三麻子。听得熊振东的惨叫,匆匆赶了进来,目睹屋中的情形,就知道动了武力,忙自腰间拔出短刀预备向龙坤山扑去。阿银姐和老姑母知道惨案就要发生,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但熊振东将潘三麻子一把拖住只一偏头,潘三麻子便很服贴地转身退出门外。 龙坤山本来还有一管手枪插在腰间,但在这时,已被熊振东的威势镇服,那还敢动弹丝毫,乖乖地伏在地上,听由发落,连头也不敢抬。 熊振东临跨出大门时还特地回头说:“龙大哥,小弟今天冒犯之处藏书网,来日再登门请罪。” 龙坤山那还敢搭腔,垂下了头,静听熊振东的脚步远离去后,才颓然爬起身来,狠狠骂了一句:“他妈的!” 老姑母连忙合掌喃喃唱念:“阿弥陀佛……” 由炮合马路出黑沙环,沿着水塘要走一段相当长的路程,熊振东咬紧牙关,抵受着胸前的创痛,若无其事地大摇大摆,直向着水塘出口处行去。 潘三麻子守在后路,以防万一龙坤山追出来,好替熊振东做掩护。水塘是属于戒严地区,不便于带枪,所以潘三麻子一直将刺刀紧捏在手中,走了一阵,他倒感到有点奇怪,龙坤山非但没有追赶,连脑袋也没有伸一伸出来,好像被打掉了下马威,昔日横行不法,目中无人的威风完全丧失殆尽。忽然,他发现行在前面的熊振东情形有点不对,身体摇摇幌幌,便连忙赶了上来。 “熊大哥,你怎么啦?” “没事!”熊振东矜持着回答。但他的脸色惨白,胸脯的血泊已浸透半幅上衣。而且连小嘉玲的衣衫上也染了大块。行过的道路,也洒下斑斑的血点。 当潘三麻子发现血迹时,惊惶地追着发问:“怎么?熊大哥,你负伤了?” “没关系,只是擦破了皮肤!”熊振东表示不在乎,但他脚步的踉跄,掩饰不了他严重的伤势。 潘三麻子忙替他接过小嘉玲说:“要不要我送你到医院里去找医生看看!” “不必!我生平最不相信医生。”熊振东吃吃而笑说。“医生们老爱夸大病人的病势,好表显他们的医术高超……”话犹未完,熊振东忽然幌了两幌,栽倒在地上。 潘三麻子大惊失色,连忙放下小嘉玲,赶上将熊振东扶起,熊振东已是奄奄一息,呼吸迫促,但仍吃吃笑着,他说: “我总算没有辜负朋友的托付,还不到十个钟点就把小女孩找到了……” “他妈的……龙坤山敢出毒手,我去找他算账!”潘三麻子拔出刺刀,说着,便回头向木屋走去,这一来,可又把小嘉玲吓哭了。 熊振东忙把他唤住说:“不要把事情扩大,于仇老弟不利呢……快来把我扶起,我还走得动!” 潘三麻子不敢违拗阿哥头的意思,怏怏行了回来,将熊振东搀扶起,一手拖着小嘉玲,蹒跚地向黑沙环走出去。 “唉,我就不明了仇奕森为什么要匿藏起来?”熊振东忽然自语说。 “也许他有他的打算!”潘三麻子说。 “即算叶小菁的母亲真的是他的……”熊振东又忽然把话忍住。“为什么不找叶小菁当面讲明呢?” “熊大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潘三麻子怀疑熊振东的伤势过重,神智昏乱。熊振东为重道义。不肯泄漏仇奕森的秘密便不再说下去了。 幸而,一出黑沙环的马路就可以唤到流动四出兜生意的出租汽车,潘三麻子的意思,仍坚持着要先送熊振东往医院。 熊振东说:“我自从为你们的黄牛帮卖命以来,数十年的时间,大小械斗不下数百余次,带花的次数也不在少数,从来,我就没有请教过医生。仇奕森是我们黄牛帮的好朋友,今天头一次为他卖命,被扎了一刀便装出娘子相去请教医生,岂不是要给人笑话。况且仇奕森和章寡妇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将来要生出什么枝节还不知道,我们把事情办妥,含糊过去就算了,不必张扬出去……” 当汽车在镜湖医院门前停下时,熊振东大为震怒,向潘三麻子指骂说:“我今天还没死,你就不听话了,好吧,假如你一定要进医院你自己请,我姓熊的自己带女孩回她姐姐处……”他说着推开车门,就要抱小嘉玲下车。 潘三麻子见熊振东动了真火,大惊失色,慌忙赔个不是,命令汽车马上转道驶往镜湖路梅嘉慧住处。 熊振东的用意,一则是怕事情扩大,对仇奕森不利,二则是怕黄牛党的弟兄们知道他负伤,为他找寻仇家殴斗,另生枝节,再者,就是要硬充英雄好汉到底。 不一会,汽车来到梅家的住宅门前,小嘉玲认得自己的屋子,不禁拍着小手高声欢呼。熊振东忍着创痛,以手抚着她的头发说: “小鬼,你可以见到你的姐姐啦!” 熊振东抱起小嘉玲时,已冒出一身冷汗,汗与胸脯上的血泊相渗和流,浸湿半身的衣衫,他也正好用小嘉玲遮掩着,站出车厢,脚步就有点踉跄。当他跨进梅嘉慧的屋子时,用尽最后一口气力,尽量摆出昂昂阔步,这种情形映入潘三麻子的眼中,为他非常担忧。 朱剑雄父子和梅嘉慧正好在屋子里,愁眉苦脸,互相磋商找寻小嘉玲的对策,忽然看见熊振东抱着小嘉玲无恙归来,恍如自天而降,他们同时喜出望外,围抱着小嘉玲亲嘴吻脸,那种喜乐的情形,真是无法形容。尤其是梅嘉慧紧紧搂抱着小嘉玲,如隔世重逢,也说不出是悲是喜,珠泪齐下,啼笑兼备。 正当他们悲喜交集的时候,熊振东已倒在一张椅子上,含笑气绝身亡。 “熊大哥真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朱剑雄感叹说。当他欲向熊振东询问经过情形时,发现熊振东的神态不对,横倒在椅上,一滩殷红的血泊,由胸脯贴着椅子直挂到地上,脸色纸白,朱剑雄叫声不好,忙替熊振东解开钮扣查看,那一痕伤口,如酒杯口儿大小,血泊已经逐渐凝结,附耳在胸脯上探听时,心脏早已停止跳动,呼吸也停息了。 朱剑雄这一惊非同小可,同时,朱士英和梅嘉慧也转喜为悲,到底熊振东是因为小嘉玲而牺牲了。以一个肝胆照人的帮会阿哥头去换取一个小女孩的生命,这种恩德使小小年岁的小嘉玲怎样担受得了? 梅嘉慧顿时,悲痛欲绝,泪珠涔涔落下,她命令着小嘉玲跪在熊振东的尸首跟前磕了三个响头。 这时屋外的潘三麻子听见屋子内的哭声,也慌忙进来查看,他发现熊振东已经伤重身故,不禁悲忿填胸,扬言要招集所有黄牛党的弟兄,为他们的阿哥头报仇,将龙坤山碎尸万段。 “不!我们要从速把这件事情通知了仇奕森再说!”朱剑雄以老人家的身份说。 潘三麻子所雇用的汽车仍停在屋外没有遣去,朱剑雄便命令朱士英马上乘汽车到“利为旅”酒店,通知仇奕森。 同在这段时期内,龙坤山已经赶到赵老大处,将事情的真相详细报告,赵老大大为惊震,斥骂龙坤山说:“你做事为什么这样糊涂?对付熊振东怎可以动用武力,假如万一有了差错,他的黄牛党岂不是要把你碎尸万段……” 龙坤山到这时,也只有自认莽撞,低头认错,愿意听由赵老大摆布。 “不过,我们大可以将错就错,就把仇奕森追出来!”赵老大说。“我得要利用冷如水!” 于是,赵老大匆匆外出,以章寡妇的名义,招集冷如水的死党,首先他们派人盯死了“利为旅”酒店,和熊振东黄牛党的聚集巢穴,然后,又派冷如水亲自到梅嘉慧的住宅附近打听。当冷如水的汽车赶到镜湖马路时,刚巧,看见朱士英自屋中出来,跳上汽车,便向“利为旅”酒店驶去。 冷如水知道事情有了蹊跷,便吩咐手下留出人来,监视屋子里面的动静。自己坐着汽车追踪在朱士英的汽车之后。 不一会,朱士英已经来到“利为旅”酒店门前,匆匆跳出车厢,飞步走进了酒店。酒店里上下的员工,全都知道朱士英是仇奕森的义子,看见他的神色不对,便都赶上来询问。 “我的义父在那里?”朱士英一面擦着汗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发生了什么事吗?”经理莫德全问。 “熊大哥被人杀死了……” 莫德全不禁悚然一震,说:“谁下的毒手?” “龙坤山……” “小女孩怎样?有消息没有?” “小嘉玲倒是抢回来了!”朱士英说。“熊振东被人刺了一刀,因为流过血过多,所以死了,还有尸首还停在梅小姐家里……所以我特意赶来报告义父……” 莫德全矜持一会,说:“仇大哥曾有话吩咐下来,不论什么事情发生,不要找他,以免泄露秘密……但是这桩事情关系重大,我不得不通知他,这样,你先回去,我派人帮助你们料理后事,我设法和他传递消息就是了!” 莫德全说着,便派出人来,和朱士英一同乘车回梅嘉慧处办理丧事。冷如水一直在汽车中盯住了旅馆的门口,这当儿看见朱士英和几个人由酒店中出来,以为只要盯牢了汽车,就可以搜寻到仇奕森的踪迹,岂料他竟中了莫德全的调虎离山计,冷如水追踪着朱士英的汽车,又重返了梅嘉慧的住宅。 莫德全跟随仇奕森有年,也是黑社会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早料到有人会追踪朱士英,所以特意打发朱士英先走,待汽车远离去后,才派人至仇奕森的秘密匿藏地点通报。 约过了半个钟点,章寡妇公馆的电话铃声又响了,章寡妇刚由洗澡间出来,执起电话筒,就听出是仇奕森的声音。 “是寡妇吗?好的,想不到你竟先开杀戒了!但是这种做法,仍然保障不了你和叶小菁的婚事进行!只有增添你的麻烦罢了。从现在起,还有三十多个钟点就是你的吉时,我们不妨大家放开手去做!谁也别怪谁的手黑心辣了!” 章寡妇大惊失色,尚以为梅嘉玲被撕了票,慌忙追问:“喂!你说谁开了杀戒啦?” “哼!别装糊涂,龙坤山已经把黄牛党的阿哥头熊振东干掉了,你以为我是善人吗?”说完,电话又挂断了。 “熊振东被杀?……”章寡妇惊异说。她想再追问时,电话已回复嗡嗡之声。 李探长和叶小菁俱在背后,看章寡妇的脸色,知道又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熊振东被龙坤山杀死了。”章寡妇气急败坏地说。“他怎么会做这样的糊涂事?熊振东是黄牛帮的阿哥头,这一来事情可就搅大啦!” 李探长也大为吃惊,说:“前几天,黄牛帮才和共产党发生大械斗,会不会是刘进步主持的?” “不,这件事情必须要先找赵老大来查问!”章寡妇说着,便怒冲冲地命女佣传唤吴司机来,派他去找寻赵老大来问话。 李探长因为熊99lib.振东之死可能引起黑社会的群情波动,牵连过大,匆匆赶回警署,派出专案小组,调查熊振东的死因,追捕凶手;同时,还亲到黄牛帮的巢穴去慰问,以压制群仇殴斗的事件发生。 叶小菁仍忙着为他的婚事铺张,他倒有意将婚期延缓下来,但章寡妇说: “我做事向来不怕一切危难,婚事一定要如期举行!我不会败在仇奕森手里,你放心好了!” 叶小菁见章寡妇如此坚决,心中反起了惭愧,也只有依从了。 直到入夜时间,吴司机空身回来报告,他无法找到赵老大的影踪。实际上这时赵老大正躲避风头,和龙坤山同时匿藏起来。 镜湖马路中段的平民住宅,向来是静悄悄的,但是今日的情形特别,梅嘉慧的屋宇门前车水马龙,人头钻动,原因是黄牛帮的阿哥熊振东命丧此间,因为在未得到警署的命令之前,不敢将尸首胡乱移动,熊振东的亲属,生平的友好,及手底下的黄牛帮弟兄全来吊唁。杂着警署的调查工作人员,验尸官等简直要把小小的一间民房完全挤垮。梅嘉慧姊妹两人,为朱剑雄接回家中去暂住,只留下朱士英一人在看顾屋子,及招呼警署及各方面的询问。 直至子夜时分,屋宇周围才略为清静下来,回复平时的寂静,倏而,马路间疾驶如飞,来了一架汽车,嘎然在屋前停下,一个黑衣绅士跳出车厢,匆匆进入了屋内。 这一来,可给潜隐在对街屋顶露台上冷如水派出来监视动静的一名流氓大喜过望,因为他已看出这位绅士就是仇奕森。 赵老大的料想倒是灵验,他知道熊振东和仇奕森是生死之交,而且今天熊振东之死是为他而牺牲,不论在人情上,友谊上,仇奕森总得在熊振东未埋葬之前来瞻吊他的遗容。 仇奕森的语气虽然说得很硬,不惜牺牲任何人,不等到章寡妇婚礼进行之时,绝对不露面出来拼命,但是他的心肠却不像他的嘴巴那样的狠毒,等到夜深人静,偷偷的赶来,和他的好友作最后的见面。这一着,出自他纯洁的天良,可是因此就坠下了仇家的陷阱,倾覆他自己的全盘战略。 对屋上埋伏的眼哨,看见仇奕森踏入圈套,自然就以最迅速的方法通知了他的首领冷如水。仇奕森带来的只有司机洪桐一人,将汽车驶到街口转角处,握枪实弹,严密戒备为仇奕森把风。 屋子里面,只有朱士英一人,他是得到“利为旅”酒店的职员暗中通知,仇奕森要深夜来吊熊振东,所以一直守候在门口,仇奕森的汽车一到,便能迅速进入屋中。 熊振东被一幅白布盖着,僵卧在敞厅中央一张临时架起的木板床上。敞厅内的用具全都移去一空,只有一盏暗弱的孤灯高吊在屋梁上,映照着寂静如死的环境。仇奕森的心情非常沉重,当那幅白布盖着的那肥胖的轮廓映入他的眼帘时,不禁两行英雄热泪涔涔而下,他不忍去揭开那幅白布,更不忍让朱士英看见他的泪痕,于是他侧着脸尽情压下他悲凄的情绪,燃着烟卷,向朱士英说: “你到门外去站着,替我把风?” 他连熊振东的死因也不向朱士英多问一句,就打发朱士英外出站到门外。然后,吁了一口气,举起沉重的手,轻轻揭开了熊振东脸上的白布。意外的,熊振东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挂着笑容,似乎在熟睡,做着悠长的甜梦;又好像表示脱离了这苦难乱离的人间,觉得有无限的轻松与愉快。 “熊大哥……”仇奕森哽咽地说。“只要我仇奕森留得命在,办完我的十载冤仇,我是绝不会就这样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的……”他忍不住胸中的一股悲愤,泪如雨下,因为他没有宗教,所以也没有祈祷,垂下了首,缄默陪同了环境的死寂。 蓦然,一声巨响冲破了他的凝呆,当他预备伸手摸枪时,一个人已经持枪冲他的背后。 这人正是冷如水,他高声吼喝说: “仇奕森,找你很久了,要命就不要动!” 接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氓就如蜂涌般冲了进来,在屋子内散开,兜成一个半圆形,堵住仇奕森的出路。仇奕森虽然有武器在身,但在这种形势之下,孤掌难鸣,只有强自镇静,定睛看去,这一批人,个个全是陌生面孔,不禁有点诧异。 “你们是那一路的人马,我们无仇无怨,何必找冤家?”仇奕森泰然说。“各位假如我姓仇的有什么过不去,待我姓仇的把冤仇了结,自愿把脑袋割下奉上谢罪……” 冷如水豁然冷笑说:“仇奕森。不必多讲废话,你谋杀了熊振东,现在案发了,我们来逮捕你归案,有什么话可以到警署去讲!” 仇奕森的眼光是何等的锐利,这内中的人群,个个牛鬼蛇神,没有一个比较像样,绝对不会是警署的警探,便嗤了一声说: “真人面前何必说假话,警探逮捕人须有拘票……” 冷如水不管这些,扬手一挥,几个流氓便蜂涌上来,先将仇奕森身上的手枪缴下,然后铐上手铐,一推一拥,拖出门外。 仇奕森这时知道抵抗也没有用,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在他们自称为警探,假如到了警署,自然就可以分晓,便听由他们摆布。出到门外,只见朱士英昏卧地上,原来,当仇奕森打发他出外把风之时,就被两条大汉扑倒,连呼喊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木棍击昏在地。司机洪桐也不知去向汽车是空着弃在路旁。 冷如水说:“大家都是明白人,假如想叫喊的话,无异自讨苦吃。” 仇奕森不言语,他已猜想这批小流氓可能是章寡妇新雇的爪牙,已经落在仇人手里,也只有听天由命。当他有消息预备到镜湖路来吊唁熊振东时,“利为旅”酒店的一批死党,就苦苦拦阻相劝,仇奕森做事,向来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现在事情发生,后悔也来不及了。 冷如水的手下,一左一右挟着仇奕森进入一架汽车,冷如水自己和司机坐在前面,汽车临开动时,冷如水还特别关照: “这小子非常狡猾,你们要小心看牢他!” 其他的流氓,坐上另一架小汽车跟在后面,牢牢盯着,任仇奕森三头六臂,机智胜人,也插翅难飞了。 汽车由镜湖马路,转出罅些喇提督大马路,马上,两个匪徒就用手帕将仇奕森的眼睛遮绑起来,仇奕森判断路线,就知道不是走向警署的方向,可能是驶向青洲木屋区,这是赌城的贫民聚集地,各阶层的人等芜杂,最为混乱,到这种地方,准不会有好结果。仇奕森对这些亡命之徒的用意不明,心中暗自忖度,假如这批流氓是章寡妇的死党,那就可能生命了结。但是他的手足全不能动弹,左古均被人紧紧挟持,这时唯有听天由命。他并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惟独太便宜了章寡妇,十载的冤狱深仇不能了结,而且他的儿子叶小菁又将会因此犯下乱伦之罪愆,仇家的后代,永无清白之日。 仇奕森想着,就心如火焚,但形势迫使他压制自己,反而装出满不在乎,豁然而笑说: “各位朋友,假如我猜得不错,路线可能是走向青洲呢!” “你很聪明!”冷如水叱喝。“但是请你少说话!” 汽车转入冷古将军路,湾向青洲新马路,经过青洲木屋并不停留,从自来水厂疾驶而过,不一会汽车停下,冷如水首先下车,两个匪徒将仇奕森拖出车厢,推推拥拥,进入一间屋子,掣亮电灯,才将仇奕森遮着眼的手帕解下。 仇奕森的眼睛被久绑后,突然受到光亮刺激,感到一阵昏花,等到视觉回复正常时,不禁又吃吃而笑。 “赌城的政府大概破产了,警署竟变成这样的破落可怜!” 他故意挖苦说。没有人理睬他的话,冷如水只忙着指挥他的手下,放哨的放哨,安桩的安桩,将整间屋子防卫得非常周密。 屋子确实破烂得可怜,粉墙大部份脱落,露出的红砖,污秽潮湿,天花板上破得稀烂,屋子的中央还有多年失修的电动马达与水泥车床,看样子像是一间废弃不用的小工厂呢。 冷如水布置完毕,就对仇奕森说: “姓仇的,你是识时务的人物,别动歪脑筋,否则他们有权先斩后奏!”说完匆匆离去,还特别留下两名匪徒将仇突森面对监视着,生怕他插翅飞去。 原来,这件突击绑架行动的主持者,仍是赵老大,他是坐在后面跟着的汽车上,眼看着冷如水已经将仇奕森擒到手,一直监视着冷如水将仇奕森押往青洲方面,他便在青洲木屋区一间麻雀馆停留下来。 冷如水匆匆赶回来,自然是要和赵老大商量,怎样处置仇奕森。这间麻雀馆,正就是上次冷如水用以绑架龙坤山的地方,也就是冷如水的一批狐群狗党活动的大本营。 冷如水推门进内,只见赵老大正用热茶咽乾烟泡。他劈面便问: “怎么样?是否马上去通知章寡妇?” “你的意思怎样?”赵老大斜睨着眼睛,歪着嘴唇,每逄熬夜,他老是有神无气似的。 “我看还是早点报告她罢,她正为着仇奕森焦急死了!” 赵老大不禁嗤然冷笑,说:“慢着,你猜,你辛辛苦苦冒着性命将仇奕森活活弄到手交给她,她会给你什么报酬?” 冷如水说话向来直肠快口,这一下可愣住了。 “了不起,给你一万八千,做个便衣警探小组长,”赵老大一本正经说。“依我的意思,没有二十万元以上,我们别卖给她。章寡妇的淫威,你和她接近得少不知道,我受她的气受够了,她利用完人就一脚踢开,我们看在钱的份上给他做事,有了钱我们可以自创天下,迟早一天我们看着她倒下去……” 冷如水有难色,心中感到诧异。拉拢他投入章寡妇麾下的赵老大,现在似乎又在怂恿他叛变。说:“但是我们怎样向她开口呢?” 赵老大矜持着,歪嘴一笑。说:“我们何不利用独眼龙龙坤山呢?他已经和章寡妇闹翻,你和他积下仇恨,我们将仇奕森交给他,让他和章寡妇冲突,我们坐收渔人之利,同时,仇奕森还隐匿着一笔大财富,我们还可以利用时间,将他榨出来……” 利令智昏,冷如水有点心动。“不过龙坤山不是容易受我们利用的吧?” “放心!龙坤山失势后,力量孤单,我有办法操纵他!” 同在这个时间,“利为旅”酒店内,仇奕森的一批死党正在紧急商讨营救仇森的办法,朱士英父子,梅嘉慧、洪桐均在内。 原来,当朱士英奉仇奕森的命令,出外把风,便被两名匪徒扑倒,以短棒击昏在地,洪桐也在车厢内被人制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仇奕森被人架走,匪徒一哄而散,他赶忙将朱士英救醒,便赶回“利为旅”酒店里来报告。 “利为旅”酒店的经理莫德全知道事情严重,仇奕森的性命危在旦夕,便火速传下命令,整间酒店的员工分出一半的人手,分头侦查仇奕森被绑的下落,设法营救。 同时,一方面和黄牛帮取得联络,双方合力展开工作,黄牛帮自从熊振东死后,便由潘三麻子暂时统领,黄牛帮因为曾得过仇奕森的好处,谁都愿意效命。 刹时,整个赌城,凡是章寡妇的势力所能达到,及他的爪牙龙坤山冷如水等人常聚足的地方都搜索到。 正在这时,仇奕森正尽量运用他的智力来排解当前的厄难,他的双手,被手铐反扣在板木椅子的靠背上,不能动弹,假如想用腕力将手铐扭断的话,谈何容易,好在两个负责面对看守他的匪徒,在这时候已不耐这种寂寞,找着一个破木箱当做桌子,把砖头叠起,当作櫈子,他们随身带着扑克牌,将木箱移近仇奕森坐下,一方面监视这条肉票,一方面便开始赌博,以排遣他们的无聊。 仇奕森知道,除了这两个经冷如水特别叮嘱在身旁的看守以外,屋子外面有一个明哨两个喑桩。假如能把这两个看守的人解决,屋子外面的三个人容易对付。 两个看守者在赌“罗宋牌九”(即十三张),这一套仇奕森是内行,他们的赌注并不大,两个人是面对他横坐着,牌是分成四份,每人赌两份,有一个比较和他坐得贴近,仇奕森可以完全看得清楚他的牌面。 忽然,仇奕森啧啧摇着头,自说自话:“这么太吃亏一点!” 那匪徒便回过头,向仇奕森看了一眼,他知道这个洗手的江湖大盗的历史,又是著名的大赌棍,于是对自己的技术有了怀疑,重新将牌的摆法改变,仇奕森仍然摇头,这个匪徒想了又想,再次将牌东拉西扯,摆法又回复了原状,仇奕森才点头连连说: “很好,很好……” 匪徒不解,这根本是原先他的摆法,他以为仇奕森故意捣鬼,以憎恶的眼光向仇奕森瞪了两眼。这一来,坐在对面的匪徒可起了心理作用,将摆好的牌拆散了摆了又摆,好容易才决定了战局,由于犹豫太多,牌摊出来,便直落输了三注,好胜是赌徒的心理,谁也不认输的。 “这一次是别人教你摆的牌,应该不算!”他说。 “胡说,我原先就是这样摆的……”坐在仇奕森贴近的匪徒当然不肯认输。 “哼!别吹了,你的牌不会摆得这样高明,不算,不算!” “别赖皮!不相信,你问他!”他指着仇奕森说。 仇奕森不语,装着傻脸,也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管,反正他教你摆过了牌,就不能算!”坐在对面的匪徒一口咬定。 这一来,这小匪徒便冒了火,死劲将牌向木箱上一掷,以狠毒的眼光向仇奕森盯了又盯,蓦然捡起一块碑头,向着仇奕森的脑袋要敲下去。 “小潘!冷大哥有命令不许随便动他!”坐在对面的匪徒忙站起来拦阻。 这名叫小潘的怒火未平,狠狠扔下砖头,指着仇奕森的鼻头说:“你假如再多嘴的话,老子就用砖头敲掉你的牙齿!” “我们把木箱移得远一点,不让他看就得了!” 于是,他们便合力移动木箱,离开仇奕森约七八码地方,不过整间屋子内只有一盏电灯有灯泡,他们为了光亮,不得不把电灯也同时用绳子拽了过去,这一来,仇奕森所坐的地位便成了阴暗面,正好给他施展他的狡智。 原来扣在仇奕森手上的一副手铐是普通土制手铐,这种手铐,弹簧的构造非常简单,用不着钥匙就可以打开,只用一根铁钉或任何小棒子甚至于火柴杆,插到匙孔里,对准了弹簧键,略为用劲一按,弹簧扣就可以打开。仇奕森对这一门道是老行家,只要找一根小木棍或火柴杆,他就可将手铐打开,唯独他的手被反铐着,手铐的铁练又穿绕在椅子靠背的木栏杆内,将他的手左右分开得不能动弹分毫,根本没有办法伸手到衣袋里去摸一根火柴,或寻找其他可以插到匙孔里去按弹簧的东西。好在两个匪徒被他用心理战术将他支开,离去很远,而且电灯也拖了过去,仇奕森的手指头开始在椅子靠背的木栏栅上摸索,他希望能在这张破旧木椅的靠背上找到可用的东西。果然就给他摸到一条裂开的夹缝,这块破旧木头的纤维,早已乾裂成直线纹状,很容易的就给他用指甲划下一根较为坚硬的小木条,趁在黑暗中行事。把小木条小心摸索地插进匙孔,慢慢试弹簧的部位,一次,一次地,耐着性子试探。两个匪徙,正在赌得迷头迷脑,偶然他们的眼睛略为射过来时,仇奕森便装着疲困睡觉。 一会儿,蓦的“吱”的一声,手铐便打开了,两个匪徒听得声响,也感到有点诧点,其中一人站起身来移动电灯向仇奕森探射,仇奕森装着睡得很熟,实际上他正在盘算,身上的武器已经被冷如水缴去,手无寸铁,应该怎样对付这两名匪徒。 匪徒见仇奕森睡熟,复重新坐下来,继续他们的赌博。 “我们还是多留意一点好,这个姓仇的是有名的老狐狸,倘搞出了岔子,我们在赌城别想混啦!”小潘说,因为他已赢了不少。 “管他的呢……”对方说,因为他已输得满额大汗。 蓦然,仇奕森忽然跃起身来,拾起一块砖头,向他们如闪电般扑了过去。 “呵呀!”名叫小潘匪徒发现一缕黑影向他们冒过来,惊呼一声,正预备站起来查看,仇奕森的巨掌已扼在颈项,立被推倒在地上滚得老远。 对面坐着的匪徒,刚好第一次抓到好牌:一对“K”的头,“八”Full House二道,四条“Q”的尾。正暗自乐不可开交,蓦然听得小潘呼喊,一抬眼就看见他摔倒地上打滚。仇奕森早举起砖头,照准他的头盖骨敲下去,这匪徒还来不及摸枪,就被打得人事不醒,昏眩在地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小潘被摔得头昏服花,当他看清楚是仇奕森挣脱了手铐,不禁吓得魂出躯壳,忙伸手掏出手枪,仇突森早已跃身跳了过来,飞起一脚,正踢在小潘的手上,手枪便脱手飞出一丈多远,仇奕森跟着便一拳照着他的下颚打下去,小潘的脑袋着了拳头,碰到泥地上,便也就不动弹了。 仇奕森冷笑一声,拾起地上的手枪,只一瞬眼功夫,已制服两个看守者。现在只剩了考虑应该怎样对付屋外的一个明哨与两个暗桩。 屋内的一场搏斗,屋外的人不可能听不见一点声息。也许那个明哨站的部位比较远一点,仇奕森这样盘算着,便知道不适宜由正门出去,以免惊动他们。屋子的周围,都没有窗户,只有高开在屋檐顶上用以通风的天窗,窗框都已破落,没有玻璃,仇奕森移椅子到窗下,站开约十余码,跑起脚步,跳上椅子,纵身而上,两手便攀到窗缘上,借着上冲的力量,两手使劲一按便伏到窗框上。首先,他探首窥觑屋外的动静,外面黝黑的,只有夜风拂着树影,似乎没有人迹。仇奕森不慌不忙,慢慢将身子穿出窗外,先挂身而下,找稳踏脚之地,然后轻轻跳落,全不带出一点声息。 他窜身越过路面,匿在树丛下,借树影隐蔽身形,探首四下了望,希望能找出两个暗桩及明哨的所在地。渐渐,倒使他感到深深的奇怪,暗桩及明哨竟藏匿得一点影迹也没有。 沿着树丛匍匐而行,兜到大门前,事情又出他意料之外,只见离大门前约十码地的广场前,有着一个大汉倒卧在地,身旁还置有一管马枪,他的帽子滚跌到大门的石阶前,看样子这大汉就可能是冷如水留下的明哨,他已被人暗中击昏在地。 “大概我的救兵已经到了!”仇奕森自语说。他猜想可能是熊振东底下的黄牛或者是“利为旅”酒店的一批弟兄来救助他脱逃。 一抬头间,忽然背后有人向他轻声呼唤: “仇大哥,快到这边来!” 仇奕森回转身来,只见在背后树丛有一条黑影在向他招手,因为光线黝黯,看不清楚对方的面目,不过他相信击倒了冷如水的暗哨又称呼他为仇大哥的,自然是自己人了。 仇奕森没有时间再作考虑,匆匆走了过去,和那人会合。那人戴着呢帽,帽缘压着眉心,皮肤黝黑,粗眉大眼,似乎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也不知是那一路人马。 “谁派你来的?”仇奕森轻声问。 “现在你别问,待会儿就知道了!”那人的声音洪亮,黑衣短装打扮,动作敏捷,看样子非常孔武有力,他一招手,带着仇奕森由矮丛中穿出去。 “他们还有几个暗桩呢!”仇奕森说。 “不要紧,全被我们解决了!” 由树丛捷径可以穿到通出青洲的大马路,前面好像还有几个人守候在路旁接应,而且还有一架汽车停放在树影下隐蔽处。 在前领路的大汉吹了一下口哨,守在路旁的人便忽然四下散开,其中有一人匆匆跳上汽车踏着了马达。 仇奕森的眼光锐利,蓦然起了狐疑,因然在这一群人的当中似乎并没有一个像是认识的,绝不会是“利为旅”或黄牛帮的一伙人,他便停下了脚步。 “你们到底是那一路的人吗?”他问。 “对我们不放心吗?”那汉子反问。 本来,在江湖道义上向援救者问长问短,表现不信任态度是违背了信义的戒条,那汉子的一句话可将仇奕森问得愣住了。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那汉子向汽车的所在地走去。 “假如我向你说,我们是独眼龙派来的,你会怎样呢?”那大汉忽然回头以开玩笑的口吻笑着说。 “别开玩笑!”仇奕森有点忿怒。 但是他的话刚说完,四面散开的匪徒便都绕围上来,将仇奕森困在核心,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捏有武器、手枪、木棍、短剑,个个脸目狰狞,向仇奕森虎视耽耽,仇奕森知道中计了,他的手枪仍捏在手中,但是匪徒已经拢得贴近,即算火拼,也不过能打死他们一两个人,自己仍然是要吃亏的。 仇奕森在一犹豫中,一个匪徒已经在背后开始向他袭击,握着一条短棒照着他的脑门敲下,仇奕森早已准备到,慌忙闪身躲避,捏着手枪的一只手便顺势还击,向侵来的匪徒鼻子撞去,匪徒的冲势过猛,闪避不及,马上就鼻血如注,掩面倒退。其他的匪徒看见动武,便蜂涌而上,以人多势众,用擒拿法把仇奕森捏着手枪的一只手牢牢抓着,但仇奕森仍不肯下毒手,因为假如发生惨事,只有对他增加不利。他放弃了手枪,凭天生的一身铜筋铁骨,与孔武神力,尽力和这群匪徒周旋,给他们施以惩戒。 这样撑持了好一会,有好几个匪徒被打得鼻青眼肿,歪七竖八倒在地上,仇奕森的额上也挂了彩。这时,他已精疲力尽,再缠战下去也没有好处,于是便停下了手脚,赫赫高声大笑说: “各位朋友,单拳难敌众手,我姓仇的认输了,管你们到什么龙潭虎穴,我姓仇的跟你们走就是了!”说着,便伸出双手表示愿意束手待缚。 这群匪徒看见仇奕森的磊落气概,反而觉得有点惭愧,但这时已顾不了什么羞耻,也就蜂涌上来,七手八脚将仇奕森擒住,取出绳索,将仇奕森紧紧绑起,推推拥拥,向汽车行了过去。这时仇奕森已驯服如同绵羊,绝不作任何反抗。行近汽车,车厢的铁门推开,只见车厢中坐着一个秃头大汉,满脸横肉,睁着一只怪眼,正是独眼龙龙坤山呢。仇奕森才开始相信,果然的就是龙坤山来抢票,落在他的手中,就无异是落下了森罗殿,完全是死路一条。 “久违了,仇大哥!”龙坤山故意打趣说。“我以为今生再也没有缘份和仇大哥见面呢!” “喂!原来是龙大哥呢!”仇奕森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早知道是龙大哥主持,我姓仇的绝对伏首就缚,也免得白费力气了!” “少说话!”另一个匪徒挟持仇奕森进了车厢。 汽车驶动,遗留下来的匪徒便相继鸟兽散。 当龙坤山绑架着仇奕森的汽车向着青洲大马路驶出之时,迎面驶来一架黑色小包车,双方的速度都是疾驶如飞,擦身而过,车中坐着的正是冷如水和赵老大,他们经过一番磋商之后,同意将仇奕森交给龙坤山,利用龙坤山向章寡妇敲诈勒索,发一票横财。所以匆匆赶回来,预备提取仇奕森移交到龙坤山处,岂料冷如水做梦也没有想到,仇奕森早已被龙坤山用武力抢走。 “三更半夜,会是谁的汽车呢?”冷如水有点怀疑。“青洲这地方不可能有汽车阶级的住宅……” “管他的呢!”赵老大说。“还是办我们的正经事要紧!” 原来,龙坤山以武力抢票的事情又是赵老大的鬼计,他一面留着冷如水磋商,一方面又派出人通知龙坤山去抢票,而且知道龙坤山没有助手,临时雇了几名地痞,给他做手脚,务要将仇奕森抢到手中。因为万一恐防冷如水要效忠章寡妇,不肯听他的调度,所以先发制人,做成现成的局面,使冷如水无法向章寡妇交人,便不得不唯他的计谋是从。 来到废工厂之前,冷如水就觉得情形有点不对,两个匿藏在冷丛中树暗桩没有露面出来传递暗号,汽车在路旁停下,冷如水匆匆跳出车厢,赶着向废工厂奔了过去,那名被击昏在地上的明哨刚昏昏沉沉从地上爬起来。冷如水就知道出了岔子,慌忙追上前去,执起他的衣襟询问: “怎么样?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被人在背后袭击……” “饭桶!”冷如水叱骂一声,推开明哨,就匆匆赶进屋去。 屋子里的情形更是糟糕,两个看守者全躺在地上,人事不醒,一个木箱翻转,地上撒满了扑克牌。再看锁铐仇奕森的一把椅子,早已人影俱杳,只剩一副已经打开的手铐落在地上。 冷如水连连跺脚叫苦连天,忙招呼手下人提水将两个看守者灌醒,赵老大慢吞吞地从屋外跟进来,看情形就知道龙坤山已经得手。 “糟糕了!”冷如水气急败坏说。“仇奕森已经被人救走啦……” “不!据我的猜想可能是龙坤山将他移走了!”赵老大说。 “他怎会知道仇奕森在这里呢?” “都是自己人,怎么会不知道呢?”赵老大含糊说。“好在我们的行动是有计划有步骤的,也就无所谓了!” 冷如水疑信参半,顿时颓然若失,陷于迷惘。 约过了半个钟点,章寡妇公馆的电话铃又响了,女佣照例又将章寡妇从扑克赌博台中请出来。章寡妇尚以为又是仇奕森来的电话,距离她的婚礼时间还只有二十多个小时,仇奕森当然会来作最后警告的。 执起话筒,就听得对方说: “寡妇!”声音粗哑,像是龙坤山的声音。“仇奕森已经捏在我的手里了,你有什么意思见吗?” 章寡妇听说仇奕森已经落网,不禁惊喜交集,不管龙坤山称她为寡妇或小姐。连忙说:“怎么,仇奕森已经抓住了吗?好的,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来……” 龙坤山豁然大笑说:“不要太高兴,寡妇,你预备给我什么报酬?” 由于对方的语气不对,章寡妇愕住了,同时,李探长和叶小菁都赶了过来,一左一右,旁听内中情形。 “龙坤山,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章寡妇说。 “寡妇!别充仁义了,你的高压手段施在我姓龙的身上,已经满期了,今天应该多少给我一点酬报吧!” “你的意思是怎样呢?” “仇奕森于我没有瓜葛,于你却是很重要,我姓龙的拼命把仇奕森捏在手中,释放与屠宰任凭你一句话!” “假如仇奕森真在你手中,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说一句就行了!说吧!” “五十万怎样?”龙坤山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这个数字相当辣手,章寡妇有点愤怒。但是她心目中另有打算,反而说:“好的!一句话,你在什么地方?我马上派人送钱来!” “寡妇!别说我姓龙的心地狭窄,不相信人,我姓龙的纵横江湖,四十余年,什么花样全见过,仇奕森在我手里,请你把钱交给赵老大,他可以找到我的地址,请他独自来找我交易。假如过了三小时,或者派人跟踪,别说我独眼龙不近人情,我会放虎归山,让仇奕森自己来找你结帐,反正我姓龙的也不想在赌城里混了!再见!” “喂……”章寡妇再想向下盘问时,龙坤山已经把电话挂断。“他妈的……”她的原始性发作。“龙坤山胆敢造反了!” “谁的电话?”李探长问。 “龙坤山已经把仇奕森抓到手了,他向我敲诈五十万!”章寡妇说。 “哼!”李探长也感愤慨。“龙坤山越来越不像话了,绑票、敲诈、勒索全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我看赵老大也可能是同谋!” “我们何不派人跟踪赵老大,将龙坤山逮捕归案?”叶小菁建议说。 章寡妇没理睬他的话。一面传令下人,用汽车去找赵老大和冷如水来听调度,一面又将李探长拽入小会客室中密议,叶小菁被摈弃在门外,她临关上房门之时,特别还嫣然一笑,安慰叶小菁说:“你放心,我们的婚礼一定可以如期举行的!” 章寡妇尚不知道冷如水已经和赵老大龙坤山等一伙儿扎帮串谋,当司机将冷如水接来时,还摆出以往的淫威叱骂说: “冷如水,你吃的是什么饭?龙坤山现在在那里?知道吗?” “咦!他自从绑架了梅嘉玲之后,杀死熊振东,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躲藏……”冷如水强装着理直气壮辩护。 “混帐!”章寡妇拍着桌子吼叫。“我关照过你,叫你好好盯牢龙坤山!你手底下的人马也不少,这么多人连一个龙坤山也看不牢吗?真是饭桶!” “谁会想到他会耍出这套把戏……”冷如水答。 “什么把戏不把戏我不管!”章寡妇由抽屉中取出一叠约近万元的钞票,向前一推,说:“这是你和你手下弟兄的一点车资,限你三个钟点内将龙坤山找出来见我!” 本来,冷如水听从了赵老大的计议,违叛了章寡妇,也自觉得良心有愧;这是儿看见章寡妇气势凌人,完全仗着财势用事,并无义气可言,心中反而起了愤慨,觉得赵老大的话果然有道理。自己刚才归入她的门下,便视作牛马奴隶呼唤,颐指气使,毫无爱惜心理,冷如水还自命是个汉子,未经过人的怂恿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想起了赵老大的话,便暗自怒火中烧,但为着顾全大局,只有极力忍耐着。 “你急着要找龙坤山有什么用意呢?”他说。“只要他在赌城里活着,难道还怕他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饭桶,他已经把仇奕森捉着啦!”章寡妇暴跳如雷,又使劲在桌子上重重一击。 “捉着了仇奕森?”冷如水故意装傻说:“他不是答应过捉着仇奕森就马上交你发落的吗?” “但是现在变了卦!”她没肯把龙坤山敲诈的事情说出,恐妨冷如水财迷心窍,继起效尤。“冷如水,实在我章曼莉待人不会错的,比喻说你罢,我已经和葡斯币办说妥了,使你补龙坤山的缺,只要公事一下来,你就可以挂上官差。假如你办事努力,三两年后,你还不是一个探长吗?地位和李探长一样,那时,你地位也有了,钱也有了……” “嗯!”冷如水点头应诺,但是心中的反应却是两样,取起桌上的一叠钞票,塞到荷包里说:“承蒙提拔,反正我三小时内给你回音就是了!” 着实冷如水也不知道龙坤山将仇奕森藏到什么地方,心中有点纳闷,也不知道赵老大要耍些什么花枪,既然要和龙坤山扎帮向章寡妇敲诈,为什么又不肯将窝票的地点公开?龙坤山失势后,单人匹马,怎样能看得牢一个凶猛狡狯的仇奕森呢? 冷如水刚出客厅,就看见赵老大在走廊上的板椅坐着,在..t>等候章寡妇的传见,两个保镳,一个警探在旁向他监视。赵老大的态度闲散,吸着烟卷,大腿翘得高高的不断地抖摇着。 冷如水忙将他拉在一旁说: “喂!赵大哥,龙坤山倒底将仇奕森藏匿在什么地方?” “怎么嗯?你想出卖朋友吗?”赵老大斜着他的鼠眼,阴声地问。 “不!既然大家合伙,何不大家公开……” “哼!你的意志最容易动摇,别被章寡妇灌了两句迷汤,就昏头昏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拿得稳!不要三心两意的,拆自己的台!” 冷如水被说得脸红耳赤,但是也只有忍气吞声解释说:“我又不是反悔,不过章寡妇限我在三小时内将独眼龙找出来,否则……” “否则怎么样?”赵老大颊上的刀疤浮现红光说:“别用章寡妇吓唬人,有仇奕森捏在手中,她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赵老大刚好说完,把守在大门口的保镳招呼他说: “老烟虫,章小姐找你呐!” 赵老大向冷如水瞪了一眼,便大摇大摆向客厅穿了进去。冷如水有苦说不出,一肚子闷气无法发泄,又不敢硬扯着赵老大高声理论,咬紧牙关,狠狠自己跺了一下脚,便离开了章寡妇的别墅,找手底下人出气去了。 冷如水自然就有李探长派出的暗探跟踪,这就是赵老大不肯向冷如水泄露秘密的原因。冷如水在目前不敢过分违拗章寡妇的命令,装模作样还得做出表面行动,指挥着手底下人马,搜寻龙坤山的巢穴。 老烟虫赵老大跨进客厅,章寡妇却不用对待冷如水的面孔去对付这个老奸巨滑,她换上一副笑脸,寒喧客套一番,然后才说: “好哇!老烟虫,我待你不错,想不到你吃里扒外,竟串同了独眼龙来要我好看,在情理上,能说得过去吗?” 赵老大裂嘴一笑,故意表露惊讶说:“章小姐说的是什么话?章小姐一往是我们的仁义大姐,我姓趟的黑白两米全仗赖章小姐如父母般供应,就算我姓赵的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妄为,外面的谣传,是故意中伤挑拨我们的感情,请章小姐千万不要轻信谣言。我们之间如有了芥蒂就等于中了藏书网别人的鬼计……” “老烟虫,你的话说得很动听!”章寡妇说。“可是你得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知道龙坤山现在匿藏在什么地方吗?” “我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现在方才稍有眉目。”赵老大燃着了烟卷慢吞吞说。 “在什么地方?”章寡妇脸色一板,又想施以压力。 “我不愿打草惊蛇,况且现在还没敢说一定摸得准。” “哼!但是龙坤山有电话来,说你知道他的地点!” 老烟虫故意一愕。“奇事了,那可能我已中了他的圈套。” “好哇!”章寡妇向椅背上一靠,咬牙切齿说:“老烟虫,你别装糊涂了,龙坤山已经将仇奕森捉到手!” “这倒是好消息。” “他向我敲诈五十万!” “龙坤山真混蛋!” “他指定要你送钱去打交道,你能不知道他的地点吗?”章寡妇杏目圆睁。 “这是龙坤山借刀杀人。”赵老大仍温吞吞说。“因为我搜寻他搜得最紧,所以他故意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不会限定三个小时内交钱交人,过时一分钟,就将仇奕森释放!” 赵老大豁然大笑。“章曼莉,你可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记得十年前,你迫令出卖仇奕森,乘他走私进内地之际,我向警方报案,害他陷入冤狱十年,他重返赌城的目的就是报仇,仇奕森活着一天,我就提心吊胆一天,假如我和龙坤山串通释放仇奕森,岂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 “不过仇奕森并不知道是你作主意向官方报讯!” “熊振东知道,他会向他说的。” “熊振东已经死了!” “在死之前向仇奕森说得清清楚楚。” 赵老大说得至情至理,将整个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反正熊振东已经死了,无人出来对证。章寡妇虽然知道内情不会如此简单,但也奈何不得,燃着烟卷,不断地犹豫,壁上的挂钟荡出清脆急速的声响“的搭,的搭……”加重了她心情上的焦灼。 赵老大横靠在沙发椅上,两脚高高竖起,叠在沙发的手靠上,仰起下巴,以修长的指甲,钳拨下颅的髭须。对章寡妇的焦急漠不关心,只是以冷眼觑看,他断定章寡妇在短时问内即要屈服。 “依你的看法,现在应该怎么办?”章寡妇扔下了烟蒂,又接上了一支。 赵老大擦亮火柴,替她点着香烟,然后说:“龙坤山垮台后,单人匹马,那有能力擒得住仇奕森,别相信他的那一套,我们别睬他就是了!” 章寡妇说:“李探长有消息递过来,他已经在倾全力侦查这件事,而且‘利为旅’酒店的一批人形势非常紧张,不断有黄牛党的人出出进进,看他们的情形,可能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不能不相信……” “依你的主意,应该怎么样呢?”赵老大反问。 “我们还是依着时限把龙坤山找出来!” “嗯!这样也好,”赵老大说。“据我的调查,龙坤山在炮台路有一个巢穴,我马上去找他出来——不过五十万元是否要带去呢?” 章寡妇又有点犹豫。两眼眨了一眨缄默片刻,说:“这样先带二十万元去,声明将仇奕森交出来再补足三十万。” “很好!”赵老大说。“假如你不放心的话,还可以派几个人跟着我去,首先,找着他的人,我单独和他谈判。等到他交出仇奕森之后,我们便将他逮捕交给警署归案!” 赵老大这么一说,等于完全表剖心事。章寡妇不禁欣然大喜,觉得赵老大的为人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恶劣,充满了忠义,自己几乎误中了龙坤山的反间计。连忙打开保险柜,取出二十万元钞票,交到赵老大手中。说: “我派出四个人,做你的掩护,由你支配行为好了!” 那二十万元钞票,花花绿绿,拿在赵老大手中,一股喜跃的颤栗,发自心坎,如电流般使全身抖索,他勉强镇定着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龙坤山可能为这二十万元就丧掉老命了。” 赵老大走后,章寡妇忐忑不安,如坐针氊。壁上的挂钟荡动着摆锤,“的搭,的搭,”催着时间一分一秒在死寂的空气里轻轻溜过。距离她的婚礼时间还有十个多小时,幸喜她的大敌仇奕森,已经落在龙坤山的手里,只要仇奕森除去,以后再不会有祸患;不幸的是龙坤山忽然叛变,赵老大负责去假装交换条件,捕捉龙坤山不知能否马到成功。三个小时是非常的短暂,万一事败,龙坤山放虎归山,后祸又是无穷,章宴妇心焦如焚,坐卧不安。尤其那“的搭,的搭,”的钟声,更加重了她的张惶。 李探长也在极度的展开他的侦查工作,不时有电话来报告经过情形,他说:“‘利为旅’酒店的人已经和黄牛党会合,散布在赌城任何角落,形势非常紧张,但是他们绝对不肯吐露是仇奕森被人绑架。朱士英父子也在其中活动,不可能是与仇突森无关的。叶小菁已经带出大队人马,在黑沙环和青洲方面按户搜寻,假如稍有眉目,立即再用电话通告……” 过了不一会,屋外有汽车疾驶声响,在门外急速停下,章寡妇的心跳个不停,急忙赶到窗前,俯首下望,只见车门推开,她的几个保镳及赵老大跳出车厢,匆匆跨上石阶走进了屋,仇奕森没有带来,龙坤山也没有看见,他们空手回来,章寡妇就知道事情失败了。 一阵脚步声在楼梯响过之后,赵老大怒气冲冲闯进来,第一句话劈面便说: “曼莉,你的屋子内有了奸细!” “这话怎样讲?”章寡妇茫然问。 “龙坤山得到风声,早逃遁了!” 章寡妇皱上眉宇,凝呆想了一阵。“这不可能……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炮台马路,贮水塘,就是绑架梅嘉玲的地方!”赵老大说:“他有两个巢穴,一个在马路旁,一个在山脚下,我们赶到时,两间屋子都空了,山脚下的屋子只剩下一个老太婆,她说半个钟点前,龙坤山已经把肉票移走!显然是有人向龙坤山报了风呢!” “老太婆呢?”章寡妇急问。 “老太婆是龙坤山的老户头阿银姐鸨母的姨妈,又聋又瞎,问她也问不出所以然……” “我问你人呢?”章寡妇鼓噪而问。 “我已经把她带来,在汽车里,司机看守着!” “把人带上来!”章寡妇向保镳施发命令。她的内心忽然感觉到通报消息给龙坤山的可能是冷如水,这人脸有反骨,而且又曾经一度做过龙坤山的助手。 当两个保镳,如狼似虎将那贫苦的老太婆挟持上楼之际,忽然电话的铃声响了。 章寡妇以为是李探长有消息传来,急忙拾起话筒,只听得对方是个沙哑的喉咙,高声连连呼叫: “快叫章寡妇听电话!” “我就是!”章寡妇怒极而答。“龙坤山,你的狗胆不小……” 一听说龙坤山几个字,赵老大等几个人的神色为之一震。 “吓!寡妇!亏你还自认是江湖女杰,居然明目张胆派人跟着赵老大来拿我,告诉你,你的行动我全有眼睛看着,别想玩巧的,仇奕森在这里等着你的发落,还有半个钟点,我们的交道就告一个段落,假如你有困难的话,我还可以延长三十分钟。同时,要你转告赵老大,请他别再想出卖朋友,仇奕森已完全知道他的底细,假如他恢复自由的话,第一桩事就是要取他的脑袋!” “龙坤山,我待你不薄,你这样做法未免过于猖狂,天地不容……” 龙坤山赫然大笑。“哼!别假充仁义,我姓龙的给你耍狗熊耍够了,五十万元的报酬不算多,少一分钱我不卖,老婆子是阿银姐的亲眷,被你们绑去了,于我无关,假如你们伤她一根毛发,汤药费请你们自理!” 章寡妇便愕住了。 “让我来和龙坤山说几句话。”赵老大忽然走过来接过章寡妇的话筒。刚想开口,龙坤山就把电话挂断了。 “糟糕,他地址还没有说。” 章寡妇踌躇片刻,便向几个保镳询问当时的情形,他们都直认赵老大所说不错。 “会是谁出卖我呢……”她说。 “现在不是查问的时候了,”赵老大说。“还有一个钟点,我们得马上将事情解决。” “怎样解决呢?你连地址都不知道。” “老太婆可能知道,何不利用她一下。” “用刑迫她说出来……” “不!伤她是不智之举,我们先用五十万元将仇奕森买回来,只要龙坤山不跑出赌城,以后还怕抓他不到吗?” 章寡妇是时已漫无主张,对赵老大已渐起信任,觉得他的说话很合情理,但是家中所有的现款不够,便取出一部份黄金美钞,凑足了五十万数字,全交给了赵老大。说: “老烟虫,全看你的了!” 赵老大裂嘴一笑。复又凑到章寡妇耳畔说:“你家中有奸细,我带着人出去不方便,最好我带老太婆先走,你另派汽车在后面跟踪吧!” 章寡妇认为妥当,便依照赵老大的计策行事,岂料反而中了赵老大的奸计。原来,这老烟虫故弄玄虚,带着几个保镳往炮台路兜了一转,明晓得龙坤山并不躲在那里,但是这一扑空,就能引起章寡妇的信任,五十万元便安安稳稳骗到手里。 第十三章 困兽之斗 龙坤山将仇奕森藏匿到什么地方去呢?谁也不会想得到。在都市里,藏垢纳污,窝藏匪类的地方,多半是在郊区,赌城总共芝麻大的地方,比较荒僻的地点只有青洲、黑沙环、望霞山、贮水塘等几个地方,任何特种案件发生,警署方面多半在这几个地方找寻线索。赵老大早就预料到章寡妇会利用官方的力量,在这几个地点实行扫荡,按户搜查,即算匿藏得更秘密一点,也难逃官方的这种扫荡式行动。所以必须要利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老鸨母有一个儿子叫做丁大牛,在外港码头做苦力,也是财迷心窍,听说龙坤山可以同时在两方面敲诈巨额钱财,便自动愿意出来效力。外港码头也属军区之一,入夜时分,假如没有船到,简直断绝人迹。丁大牛在外港码头谋生多年,对码头的地理烂熟,那儿靠近冰场附近的仓库有些是双层的,地下一层空闲着,是仓库用以来防潮的建筑。平常的时候,多半是些偷懒的苦力借那地方纳凉或睡午觉之用。这两天因为没有船到,苦力们都歇了工,况且晚上根本就没有人迹,假如继续没有船到的话,一条肉票藏在里面,很可能三两天都没有人发现。 码头仓库区的进口栅,仅有一名葡兵把守,好在那些葡兵全是酒囊饭袋,只要花上几个钱,军火走私都可以通得过。赵老大看中了这个地点,因为干这种勾当,不便于有过多的人参与其中,所以命令龙坤山将所有雇来的散帮流氓全打发走了,只带着丁大牛一人,在人不知鬼不觉之间,便将仇奕森移送到外港码头的一座仓库的地下间里。 丁大牛是粗人出身,体格魁梧,生就一身蛮力,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即算仇奕森更善于搏斗,也别想逃得了。况且粗人只是一股戆劲,脑筋愚笨,目的只是要钱,怎样也不会耍出什么花样,所以赵老大和龙坤山对他的雇用放了十二万分的心。 赵老大向章寡妇勒索的五十万元已经到手,但是他骗到手仍不肯放过仇奕森的藏款,仓库的办事处还有电话可以利用来联络,他因为还不肯露面和仇奕森直接相逼,便打来一个电话,关照龙坤山加紧用刑,务必要在黎明之前将仇奕森藏款的地方迫压出来。 龙坤山用的是“榨大顶”的酷刑。 “榨大顶”的刑罚是共匪用以审讯犯人的土刑法,但是今天却被龙坤山采用了。方法非常简单,将犯人反缚坐在椅子上,仅用一根麻绳,结成圈套,套在犯人头额上,然后以一根木棍穿到绳套之中,扭转旋绞,绳套逐渐收缩,紧扎在犯人的脑额上,收缩越紧,受刑者便会筋骨迸裂,痛澈心肺,任凭你是铁打的罗汉,也抵受不了这种酷刑。不过绳套收缩过紧时,很容易使人头骨碎裂而亡,所以施刑是必须要一松一紧,犯人经此折磨后,神智昏迷,审讯者以疲劳方式连续追问,犯人很可能在神情恍惚之间,道出一切底细。 丁大牛负责施刑,龙坤山和仇奕森相对而坐,所问的全是相同话: “你的钱财藏在什么地方?快说罢!你可以充好汉,但是你的头骨却充不了好汉,像你这样漂亮的脑袋,榨碎了,岂不可惜……” 仇奕森没有回答,咬紧牙关抵受,他的额上冷汗淋漓,不时还故意装出笑脸,表示对这种酷刑满不在乎。 丁大牛看着龙坤山的暗示,将木棍扭转,收缩或是放松,渐渐仇奕森已经支持不住,眼前逐渐模糊,便昏过去,连龙坤山的问话也听不见了。龙坤山大为气愤,责骂丁大牛说: “关照过你不要用死劲!假如弄死了,这笔损失你负得了责吗?狗娘养的!” 丁大牛楞头楞脑,对这些辱骂也毫不介意,还露出黄牙笑笑,摸摸仇奕森的胸脯说:“还好,心脏还在跳,只是闭住了气而已,去找一桶水来,把他喷醒就是了。” 龙坤山没可没不可,实际上他已心焦如焚,看看时间已经不对,假如仇奕森在黎明之前还不招供,一到白天,很容易就给人发现。警署、黄牛党、“利为旅”、章寡妇、冷如水,各方面都在加紧追寻仇奕森的下落,万一给任何方面找到,非但生命有危险,而且还前功尽弃。 “老烟虫这小子来电话说,五十万元已弄到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分赃?莫非这小子想独吞了不成!”龙坤山暗自猜想。可恨自己的烟瘾又告发作,来时匆匆忙忙,连乾烟泡也忘记携带。 丁大牛见龙坤山沉默不语,便在地下室中四下找寻用具,预备盛冷水,将仇奕森灌醒,岂料地下室空洞洞的,连个可以盛水的东西也找不到,于是只好将外衣脱下,跑出室外,在那狭窄的巷子尽处,有着一个自来水管,丁大牛扭开龙头,将衣裳伸到水管底下,淋个湿透。完后,刚回转身来,看见一条黑影在巷口闪闪缩缩穿了进来。 “噢!”他惊讶失声而叫。急忙贴身伏在墙边黑暗处隐蔽,等黑影行近,猛然扑上前去,将那人拽倒在地,握起斗大的拳头,挥拳就要打下,只听得那人忽然高声吼叫说: “大牛,你瞎了狗眼睛,不认识人了吗?” 丁大牛愕住,瞪大了眼睛仔细一看,原来这人是老烟虫赵老大呢。慌忙爬起身来将赵老大搀扶起。连连打躬作揖道歉说: “原来是赵大哥,为什么不招呼一声呢?” 赵老大看见这种笨人,肚子里就无名火起,抬起手来,想揍他两个耳光,但一眼看去,这人高头大马,万一惹翻了,被他回敬一记拳头,可就吃他不消,只有硬生生将一口气咽下,反而装上笑脸哈哈大笑说: “自己人,没关系,龙大哥呢?” “他还在屋子里面对付那姓仇的小子。” “招了没有?” “这小子的娘给他生了倔强根性,倔定了,宁死不招。” “你把龙大哥请出来!我贡献他一记绝着,保险姓仇的服了。” 丁大牛楞头楞脑刚踏进地下室的门,忽然又转身来向老烟虫说:“赵大哥为什么不进去呢?” “少废话,快藏书网把龙大哥叫出来!”老烟虫发狠说。 丁大牛才闷声不响咕碌碌跑进了地下室。 赵老大是怎样摆脱了章寡妇派来跟踪的几个保镳的呢?原来,他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弄得几个保镳到现在为止,仍傻头傻脑地在福隆新街的街口呆呆守候着。 当章寡妇的五十万元现款完全落到赵老大的手里之后,吩咐四名保镳务必要听从赵老大的指挥,赵老大正中下怀,心中便暗自盘算,应该用什么方法将这几个保镳摆脱。他用丝巾将五十万元缠在腰间,门前已经停放了两架预备应用的汽车,赵老大将老太婆送进汽车之后,便向四名保镳发号施令说: “你们的汽车在后面跟踪,不管到什么地方一律要保持一百码以上的距离,假如我的汽车停下,你们只许在距离以外的地界戒备,以免打草惊蛇,直等到我将仇奕森弄到手,你们才许开始行动拿人,知道吗?” 四个保镳那敢违命,连连点头应从。 “现在先到中央酒店去,也许刘进步那里能得到些许线索!”赵老大说着,便匆匆跨进了车厢。 替赵老大驾车的,正好又是派着吴司机,他因为向章寡妇泄漏绑架小嘉玲的秘密,得罪过赵老大,现在看见赵老大得到章寡妇宠信,威风八面,肆意指挥各人,而且冤家路窄,又刚好派着他替赵老大开车,赵老大的为人险恶,他是清楚的。因为惮于主人的淫威,也管不了这许多,只好谄谀逢迎,腼颜听从赵老大的指挥,丝毫不敢违拗。 汽车沿着西环马路疾走,转向新马路。赵老大说: “你把汽车在中央酒店转角街口处停下,我上六楼去找刘进步,假如后面的汽车跟上来,你关照他们停得远些,否则露出破绽,泄漏风声,被龙坤山逃脱了,你得向章小姐负全责。” 吴司机唯唯应命,果然的就依照赵老大的吩咐把汽车在转角处停下。赵老大又假惺惺说: “你小心看守着老太婆,别给她溜掉了!” “赵大爷放心就是了!”吴司机竟改呼赵老大为大爷了。 是时,赌场客人逐渐星散,赵老大趁着人迹混乱,匆匆穿进去,他讹称上六楼找刘进步不过是幌子,来到三楼定走进电话间,拨了个电话到外港码头仓库和龙坤山联络,报告五十万元大钞已经弄到手,命令龙坤山加紧用刑,务必要在黎明之前将仇奕森的口供逼出来。 龙坤山急忙问:“钱现在那里?” 赵老大说:“藏在我的身上哪!” 龙坤山即时眉飞色舞。“那么快拿来分吧!” “我要摆脱章寡妇的保镳才能来!”赵老大说。“你的老姑妈怎么办呢?” “管他的呢,把她扔下就算了!” “那怎么行,他的儿子丁大牛还在替你做事!” “那么就随你安排吧,只要把钱早点送来均分就行了!” 电话挂断后,赵老大又拨了一个电话给出租汽车公司,雇了一辆车,命它等候在河边新街某一个地点,随后匆匆走出中央酒店,果然几个保镳的汽车遵照他的命令,停放在一百码以外。赵老大跳进汽车,向吴司机说: “刘进步说有线索在福隆新街,我们快到福隆新街去!” 汽车开动,保镳们的汽车亦缓缓跟随在后面。由中央酒店到福隆新街,只需要三分钟的时间,赵老大命令汽车在龙坤山的老户头阿银姐的门前停下,把老太婆叫到车外,吩咐吴司机: “你把汽车退出街口等候,以重江湖重义!” 吴司机应命将汽车退出街口,这一来,几个保镳的汽车又被逼着退出百码以外,赵老大就可以安安稳稳使用他的“金蝉脱壳”之计了。 阿银姐住在炮台街老姑母的住宅没有回来,香巢的大门,仍然以钢锁锁着。赵老大早向龙坤山索来钥匙,迅速将钢锁打开,让老太婆进入屋内。 掣亮电灯,光亮自玻璃窗透出屋外,可以使把守在街口的人知道有人留在屋内,赵老大拉上窗帘,打开电风扇向着窗帘直吹,窗帘飘动,映到屋外的灯光便隐隐约约映出人影幢幢,似乎在屋中行走。 赵老大布置停当,手拉着老太婆便说:“我们快从后院出去!” 老太婆蒙蒙懵懵,任由赵老大摆布。屋后是一个五尺见方的小院落,和厨房接连,原先的时候还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出屋后的小巷,因为长久没有使用,便被那些堆积的柴薪木炭堵住了。在这种危急关头,也来不及搬开那些柴炭,赵老大说: “我们爬墙出去吧!” 老太婆的体态龙钟,想爬上墙头谈何容易,但赵老大又不能不带着她走,踌躇片刻,摸出乾烟泡,在厨房里舀了一瓢冷水和着咽下,然后首先爬上墙头,凭罂粟药力,接住老太婆的手,使劲提上墙头。幸而短墙并不太高,而且屋外贴墙处还置有一个垃圾桶,毫不费力就可以藉着垃圾桶落到地面。 赵老大掏出一叠约近五百元的钞票,交到老太婆手里说:“你暂时千万不要回炮台路去,最好到附近什么亲戚家里住上一个时候,等事情平静了我自然会叫龙坤山来找你!” 老太婆穷苦一生,那曾看见过这么多的钞票,顿时心花怒放,乐得张着仅剩三两颗牙齿的嘴巴笑个不停。 赵老大将她带到一个可以通出大街而不和章寡妇的几个保镳碰面的岔巷,再三叮嘱她说: “假如出了什么意外事,你一概称不知道就行了!”随后,挥手令老太婆迅速离去。 赵老大打发完毕这个累赘,顿时行动敏捷,闪闪缩缩穿过横街,绕到巷子背后,反而向着福隆新街十六号他的老户头桂枝姐的香巢疾走。原来,赵老大存心不良,冀图独吞五十万元巨款,来到桂枝姐香居后门,掏出钥匙,将自动锁打开,推门入内。桂枝姐有下人两个,一个女佣,一个丫头,全睡在贴近厨房的佣人间内。赵老大不去惊醒她们,弓身弯腰而行,越过佣人间,一溜烟穿进了桂枝姐的香闺。他这种动作,目的自然是检查桂枝姐有无“走私”行为。 幸而桂枝姐命不该绝,每天晚上均有“走私”,单独这天晚上一个睡在床上。赵老大轻轻掠起帐帏,暗自称赞桂枝姐的良心还不坏。桂枝姐虽然是老大不小的妇人,到底是一代尤物,她那种睡态,充满了浪漫情调,引得赵老大心花怒放,但他已没有时间欣赏这幅海棠春睡图,匆匆解了缠扎在腰间的钱钞,轻声将桂枝姐唤醒。 “桂枝姐,看!我们发大财了!”赵老大裂大了满口烟牙的嘴说。 桂枝姐在梦中被赵老大弄醒,昏昏沉沉的,还以为老烟虫又来突击检查有无“走私”行为,就满肚子不高兴。赵老大忙把丝巾解开,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夹着外币金块,弄得桂枝姐眼花缭乱,还以为是在做梦呢。揉了揉眼睛,赶忙伸了指头到嘴巴里重重咬了一口,指头痛如火灼,方才相信并非梦境,大喜忘形,张开十只指头如“饿狗抢屎”般,拼命抓了两把钞票,紧紧搂在怀里,呼吸迫促哭笑难分。 说也可怜,桂枝姐自从出身青楼以来,连在最红的时期,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么多的钞票。及后包给赵老大,就连百元大钞票也没有看见过。这会儿在迷迷糊糊在梦中被人叫醒而发了大财,怎会不乐得神魂颠倒呢? 赵老大见桂枝姐的戆态,笑得桃腮微晕,越看越爱,不禁心花怒放,忙搂着她亲了个吻,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们现在发财啦!以后可以好好享福过好日子啦!” “是从那儿弄来的?”桂枝姐到这时才开始会张口讲话,她预备伸手去开电灯时,赵老大忽然把她按住。 “不要开电灯!”赵老大说。“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你暂时不要管这些钱是由什么地方弄来的!反正足够你我两人吃喝一辈子了!”说时,一面自动搬出烟盘,挑土打荷,吞云吐雾,鼓足了精神,说:“明天早上,你到内港码头去找我的结拜兄弟金良清……” “是那个船帮的老大吗?” “嗯!你包一只电动渔船,把行李拾好,把钱藏在身上,行李不要多带,只要收拾细软就行了!” “要逃亡吗?” “当然啦?要享福就得远走高飞!”赵老大说。“你最好躲在船上等我,不要出来,我大概在晌午以前就可以赶到,最迟晚上,等到我来开船就走,千万记着我的话,不要误事!” 赵老大说完,看见时间不早,就要离去,桂枝姐急忙追着他问道: “我们逃到那里去呢?” “你不要管,反正是好地方,有你享福的就是啦!” “那我岂不是没有时间向亲友们辞行么?” “混你的帐,还辞什么行……”赵老大来不及骂下去就得走了,最后他说:“千万记着我的话,不要泄漏风声!不要给任何人知道!” 赵老大在中央酒店时早打电话雇好一架汽车等候在河边新街,他离开了桂枝姐处,就绕道而行,匆匆赶到汽车守候处,跳上汽车就往外港码头赶去。到这时为止,吴司机和四个保镳,仍傻头傻脑地分做两批守候在福隆新街的街口处呢! 赵老大的用意,自然是想独自吞没那五十万元钜款,但是,他对仇奕森身上悬着的一笔藏金仍不肯放过,在他的心目中,假如能把仇奕森的钱财榨出来,便可以富上加富;假如事败,便独自吞没那五十万元,携桂枝姐远扬海外,度其寓公生活。 来到外港码头仓库,首先就被丁大牛的鲁莽饱受了一场虚惊,龙坤山被召屋外,第一件事便向赵老大索了几颗乾烟泡吞下,一方面说: “钱带来了没有?我们快分吧!” “慌个什么劲,钱带在身上做事不方便,我已经交给丁大牛的妈收藏起来,我们先争取时间把仇奕森的钱财榨出来,凑合起来再分!” 龙坤山急得连连跺脚,责骂赵老大的做事荒唐,这样大的一笔款子怎可交到一个老太婆手里? 赵老大说:“老太婆是你的人,而且年纪大为人比较忠厚,玩不出什么花样,我比较放心!” 龙坤山仍然责怪赵老大考虑欠妥。又问:“那么老太婆现在躲在什么地方?” “他现在住在阿银姐的亲戚家里,我已经替她把钞票埋在地下,你放心好了!” “我问的是她住在什么地方!”龙坤山开始有点暴燥。 “反正是你的关系人,还不放心吗?事情成功以后,自然会带你去!”赵老大反装着不乐说。“我做事向来不会错的,假如钱带来了,你们看见钱就没心情做事,别忘记仇奕森身上的一笔钱数字更大啦!我们还是争取时间先把它榨出来吧!” “哼!老烟虫!”龙坤山半信半疑说。“假如想玩巧的话,我姓龙的拿性命和你说话!” “放心,我姓赵的假如有半句假话,被乱枪打死!”赵老大向来发誓当吃白菜,一面举手赌咒。 龙坤山的脑筋比较简单,这一来又好像放心了。默了片刻,说:“姓仇的小子倔强定了,任怎样也不招,我已经计穷了!” “用的是什么刑?”赵老大问。 “扎大顶。” “不行!”赵老大说:“应该用火刑,姓仇的那小子喜欢漂亮,烧坏了他的脸孔,他不能做人!” “谁不知道?但是没有工具呀!”龙坤山瞪大了独跟说。 赵老大扬手一指,在仓库上二层楼的石级底下,堆放着许多铁钩,是平常苦力卸货用来把力的。假如烧红了,同样可以用来做火刑的工具。龙坤山不禁大喜,赶忙命令丁大牛捡拾一些破烂板木架起生火,将铁钩子插在火堆中烧红,预备动用火刑向仇奕森逼供。 赵老大一直站仓库门外,依然不肯向仇奕森露面,龙坤山疑惑不解,又赶出来向赵老大申斥: “好哇!老烟虫,到现在为止,你还躲在背后不肯出面,是什么道理?难道说你还要和仇奕森保留这份交情不成?” 赵老大解释说:“我假如露面,仇奕森更不肯说话!” “屁!”龙坤山说。“你就充好人,把我们充红脸,你的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和仇奕森留交情有什么用意?” 赵老大温吞吞说:“难道说你一定有把握叫仇奕森招供么?” “用火刑怕他不招么?” “万一他倔强定了不招呢?” “那我就用火把他烧死为止!” “哼!”赵老大冷笑说。“钱你不想要了!” “相信仇奕森还舍不得这样快就死去,他还希望留下性命报章寡妇的仇。”独眼龙蛮有把握地说。 “我们做事不要过于肯定,事事要预防万一!”赵老大说。“况且我们用刑又不能过猛,我们为钱而来,应为钱着想,假如杀死了仇奕森,我们就枉费了这番工夫。我留着不出面,自然于你有好处,万一仇奕森倔强定了,还有我可以出来转弯,再想其他的办法,务必要把他的钱弄到手!” 这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龙坤山信疑参半,便踌躇起来,瞪大了一只独眼向赵老大呆视着。 赵老大天性多疑,以为龙坤山看破了他的阴谋,便不得不向龙坤山施以要胁、压力。说:“而且我们现在已得罪了章寡妇,随时随地她会取我们的性命,我们得到这些钱财,还得马上离开赌城,暂时躲避锋头,或者用金钱势力把她的手下人全部买过来!否则你我全没有性命了。我姓赵的假如要卖朋友,有五十万元在手,大可以一走了事,何必还跑到这里来和你商量?不要太不相信人了!” 他说时有点愤懑,反而使龙坤山心中感到难过,似乎自己对赵老大的不信任,很对不住朋友。 最后,赵老大又加重了一句,说:“现五十万元还在我的手里,分不分给你由我!假如你不高兴,我们现在就可以散伙!” 这句话一出,使得龙坤山顿时脸色大变,觉得赵老大未免不近人情,欺人太甚。 “他妈的!老烟虫你……” 龙坤山怒目圆睁,刚要翻脸,赵老大的手已按在手枪上,又说: “丁大牛不敢对我怎样,他母亲的性命,还捏在我的手里!” 龙坤山知道把柄全被赵老大捏着,只有将一口怨气吞下,逆来顺受,反而故意哈哈大笑,说:“赵大哥真是惹不起,自己弟兄何必闹得脸红脸绿的,出不出面还不是由你,我不过开开玩笑罢了!” 这时刚好丁大牛探出头来,向他们两人报告说:“铁钩已经烧红了,我们可以动手了吧!” 龙坤山正好借这个机会下台,向赵老大说:“赵大哥,就麻烦你在屋外把风了!”实际上他已经成竹在胸,暗自赌下毒誓,假如找到机会,一定要把赵老大碎尸万段。 “记着我的话,别把姓仇的小子弄死了,否则就前功尽弃啦!”赵老大最后说。 龙坤山忍着一肚子闷火,再也不答话,随丁大牛忿忿跨进地下室内,赵老大伏身在铁栅窗前,燃着烟卷,静看龙坤山怎样向仇奕森逼供。 丁大牛已经用冷水将仇奕森淋醒,他张开眼,就看见身旁一堆板木烧得火光熊熊,在那团火堆当中,插有几根烧得赤红的铁钩,就知道独眼龙要预备动用火刑了。他的脸色不变,镇静如常,他知道恐慌也没有用处,落在死冤家龙坤山手里,即算把钱财的秘密藏处招供出来,他难逃一个“死”字。而且这笔钱财落到这个恶魔手里,还不知道要害苦了多少善良,不如干脆听天由命,瞑目待死。唯一使他感到遗憾的,就是章寡妇的大仇未报,他的儿子将要犯下乱伦大罪,想到这点,仇奕森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龙坤山忽然拔起了一根烧得红透的铁钩,耀武扬威站到他的面前,把铁钩扬在空中幌了两幌,那丝丝的火焰,仍在铁钩的尖端上跳跃,光芒四射着。丁大牛虽是下阶层的粗人出身,生平还没有看见过这种残酷的刑法,不禁暗为仇奕森捏了一把冷汗。 “姓仇的,假如你再不招供,可就别说我姓龙的不近人情了!”龙坤山说时,又把火钩在仇奕森的脸孔前幌了一幌。 假如是平常的人,到了这个关头,贪生怕死之念,油然而生,任什么机密的话也会招出来了,但仇奕森仍保持缄默,闭上两眼,扬起脑袋,表示愿意接受龙坤山的酷刑。 “仇奕森,你总不希望把命送掉了,让章寡妇逍遥法外吧?”龙坤山又说。 仇奕森置若罔闻,连眼皮也不睁一睁,龙坤山逼得将铁钩渐渐伸近他的脸颊,那火红的热力,不需要沾上皮肤,就会灼得疼痛。 “快说!你的钱财藏在那里?”龙坤山吼叫。 仇奕森咬紧牙关,绝不为这种恐怖手段所动。假如依龙坤山平日的脾气,早就把火钩扎上去,但他为着赵老大的眼睛在窗外盯着,只好耐着火性,一手抓住仇奕森的头发,继续疯狂的吼叫: “说!说!钱财藏在那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仇奕森也忍耐不住,突然睁开两眼,高声说:“在我的脑子里,你不妨劈开去拿吧!” 龙坤山勃然大怒,伸火钩在仇奕森额前一幌,只听“噗”的一声,火花四溅,掠起一缕黑烟,焦臭的气味顿时四溢。 赵老大在窗外大吃一惊,他以为龙坤山果真下了毒手,假如万一失手,把仇奕森弄死,那岂不是枉费了一番心机,眼看着一笔巨大的钱财,永远埋在土里。 又听得龙坤山继续嚷叫着说:“姓仇的,我已经手脚留了情啦,别自己讨死,乖乖地说吧!” 原来龙坤山的火钩并没有灼在仇奕森的额上,他故意把火钩在仇奕森额前垂下的乱发轻轻触了一下,头发触火,火星四溅,烧焦了的一撮头发,便冒起青烟,焦臭的气味洋溢在空气里,这种做法可以加重受刑者的心理恐怖。 仇奕森的额上也冒出一阵 51b7." >冷汗,抬眼向上一看,烧焦的一撮头发,仍在冒着缕缕烟丝,不禁裂嘴鄙夷一笑,这种笑意,似乎是讽刺龙坤山的手段还不够狠辣。 “姓仇的!你果然够得上英雄好汉!”龙坤山又说。“但是章寡妇今天晚上可要结婚了呢!你为了悭惜这笔财产,而把性命送掉,恐怕太不值得吧?而且,你这些钱又不能带到棺材里去!” 赵老大在窗外听得“章寡妇今天晚上要结婚,”这句话,忽然有了感触,慌忙击掌做暗号,使龙坤山停止用刑,龙坤山听得掌声便掷下了铁钩,以衣袖揩抹额上热汗,自怨自艾的向仇奕森咒诅忿然地行出室外,向赵老大说: “老烟虫,姓仇的小子倔强定了,假如悯惜他的皮肉,就恕我姓龙的无能为力了!” 赵老大便鬼鬼祟祟地向龙坤山附耳说了几句话。 龙坤山大为惊诧,顿时喜出望外,瞪大了独眼说:“果真的有这回事吗?” 趟老大说:“当然,这一着耍出来,保险仇奕森就招了!” 龙坤山豁然大笑,过了片刻,又有疑虑,说:“你怎样会知道的?” “这就是我的能耐了!”赵老大说。“现在不是查问的时候了,天快亮了,我们要争取时间啦!” 龙坤山便再次向赵老大讨了几颗烟泡,赶到水管下,用嘴巴接上,放开龙头,把烟泡吞下,然后才施施然回返地下室内。这时仇奕森已经看出破绽,便豁然格格独自发笑。 “有什么事情值得那样高兴的?”龙坤山问。 “我以为龙大哥是阿哥头人物,想不到竟是给人做走卒的呢!”仇奕森说。“主持人是谁?为什么这样没骨头,连露面都不敢露,站在屋子外面,算个什么圈子上的朋友?” 这几句话把龙坤山说得脸红耳赤,他忍着一肚怨气,故意装着满不在乎,反而赫赫一笑,说: “仇老弟!我们不究既往,把过往的仇恨一笔勾消,现在天快亮了,我们来作最后的一次谈判怎样?” 仇奕森也豁然笑着说:“你能作主意吗?我看还是请你头顶上的主持人来谈判吧!” 龙坤山仍沉住气,不动声色,平和地掏出烟卷,首先塞了一支到仇奕森嘴里,然后自已叼了一支,擦着火柴,先替仇奕森点上,仇奕森感觉到龙坤山的态度突然转变,非常诧异,又不知道他们又要耍些什么鬼计,但是落在他们手中,两手被缚,只有听天由命,任由他们摆布。自脱险中计到这时已熬了整夜,精神非常疲乏,能吸一支卷烟定定神也好,也就老实不客气,含着烟卷猛烈吸吐,那一口口的浓烟吸到胃肠里,又悠然喷出来,这种舒畅与平日在安逸时吸烟的滋味回然不同,他暗自估计,也许这就是生命上最后的一枝烟卷。 龙坤山又开始说话:“仇老弟,只要天亮后就是章寡妇大喜的日子,她的家里现在张灯结彩,非常热闹,把整间别墅布置得好像皇宫一样,你是别墅的主人,听了有何感想?” “那是寡妇的幸运!”仇奕森说。 “她和叶小菁五时举行婚礼,六时酒宴,八时舞会,十二时入洞房,明天早上就双宿双飞乘飞机到菲律宾去渡蜜月……” 仇奕森冷看龙坤山的脸色,装着毫不介意地,格格一笑,故意打趣说:“菲律宾太热,渡蜜月不太适宜。” 龙坤山说:“我现在和你交换条件,你认为怎样?” “怎样交换法?”仇奕森说。 “为了表现你我的友谊,我派人替你把叶小菁绑架到这里来,阻止他们的婚礼进行,让你有充份的时间和章寡妇清结冤仇,交换条件,就是请你把藏钱的地方供出来!” “不必……我和章寡妇的仇恨于叶小菁无干!”仇奕森的表情已经有点不安。 “再不然,我派人到礼堂上,等婚礼进行的时候,行刺新郎,当章寡妇的面前把叶小菁打死……” “那叶小菁可就太无辜了!…….” “我们主要的是实践你的一句话!”龙坤山狡猾地说。 “什么?”仇奕森的额上已在冒汗。 “断绝章寡妇一切心爱的人,让她一辈子做寡妇!” “混帐,我姓仇的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从来就不枉杀无辜生灵……” 龙坤山马上岔断他的话说:“但是我们已经决定要这样做!”说完,就装腔作势指挥丁大牛说:“你马上吩咐所有的弟兄,务必要在日间布置好,在婚礼堂上将叶小菁乱枪打死!” “我反对你们这种行为……”仇奕森忿怒吼叫。 龙坤山便赫然狂笑:“当然啦!仇老弟,你当然反对啦!因为叶小菁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你的儿子呀!哈!” 仇奕森顿时脸色大变,两眼露出红光,额上青筋暴跳,他的忿怒无可抑制,像受创痛而疯狂的野兽,拼命挣扎,强冲着站了起来,贯注了全身的力量到两只被绑缚在椅子上的手臂。使劲挣扎,顿时“格拉拉”一阵暴响,绳子倒没有断,椅子靠背的栅杆可被他蹦碎了,两只脚被绳子拴在椅脚上,他不管一切就向龙坤山冲去。 龙坤山大惊失色,仇奕森的脑袋撞来,慌忙闪身向后退避,仇奕森的冲势过猛,而且手脚均被绳子缚着,失去灵活,一冲扑空之下,便踉跄摔到地上,龙坤山便趁势跳跃到火堆之前,拔起一条烧得赤红的铁钩,高扬起吼叫说: “仇奕森,你不想活了!” 丁大牛也同时赶过去,伸张两条铁腕将仇奕森死命按在地上。仇奕森仍要挣扎,耐不住丁大牛孔武有力,况且他的双手仍被绳子拴着,脚上还缚有半截破碎的椅子,手脚失去自由的时间过长,显得有点麻木酸软,只挣扎了几下,便被丁大牛制服了。 龙坤山捏着铁钩,耀武扬威行了上来,以铁钩在仇奕森面前幌了一幌说:“姓仇的,怎么样?想不到你还有这样地儿女情长呢,杀死你的儿子你心痛吧!要不然,我们还可以把你的儿子请来,让你们父子两人分尝火钩的滋味!” 仇奕森怒不可当,吼叫说:“好吧!独眼龙,算我栽在你的手里了!让我坐起来,我们好说话!” “大丈夫说话要算话!”龙坤山说。 “当然!人生于世,光着屁股来,光着屁股走。钱乃身外之物,死了也不能带到棺材里,送给你们又怎样?” “不错,算你还识时务!”龙坤山便命丁大牛松开手脚,让仇奕森坐起。 丁大牛恐防仇奕森有诈,再次用绳索将仇奕森的手脚重新缚得紧紧的,丝毫不能动弹,然后又捏了一条火钩在旁边照顾着。 “那末说罢!钱财藏在什么地方?”龙坤山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你们不怕死,我带领你们去拿就是了!”仇奕森毅然说。“让我先喝杯水解解口渴怎样?” 丁大牛听说仇奕森肯招,问题只要先讨一杯水解渴,便慌忙用破碗盛来半碗凉水,刚要递给仇奕森,却被龙坤山一脚踢开。 “我问钱财藏在什么地方?”龙坤山咆哮。 “你们先去预备汽车,通行证,锄头用物!”仇奕森说。“钱财不埋在赌城呢!独眼龙!要出岐关关闸,进共产党的区域!” 龙坤山听说要进匪区,以为仇奕森有意欺诈,勃然大怒,扬起火钩高声吼喝说:“你想把我们送进虎口,诱惑我们同归于尽么?” 忽然,窗外又有急促掌声,赵老大又施发暗号,制止了龙坤山用武。 龙坤山赶出室外,冲着赵老大忿然说道: “老烟虫!仇小子真他妈的,他想骗我们出关闸,送到共产党手里弄个同归于尽……” “不!”赵老大说。“仇奕森从前做黑市买卖,倒是常常在关闸外面分赃的,他在石岐公路附近置有田产,在很久以前,他有一个老伙伴,好像是姓陈的,在一次走私事件和侦缉队发生遭遇战,着了一枪,损失了一条腿,变成残废,仇奕森便把这些田产完全赠送给他养老,顺便还替他起了一间祠堂,以后便利用这祠堂,做他们的分赃聚集地。他把钱财埋在那里是很可能性的,你再去问问他,假如他说是‘陈家祠’,那就不会错了!” “可别忘记了挖坟案我们上了一个大当!”龙坤山仍不肯相信。 “那么他把我们带出关闸外有什么用意呢?”赵老大问。 “反正他不想活了,把我们带到共产党的区域,弄个同归于尽!” “我们可以找刘进步,出进都可以有保障!” “那怎么行?”龙坤山瞪着独眼说。“假如钱财掘出来,岂不是又多一个人来分?” “你的疑虑真多!”赵老大说。“我们有约在先,总不能出卖朋友!况且财产的数目很大,多一个人也分薄不了多少,别忘记我们还有五十万是两人对分的呢!” 龙坤山矜持一会,又说:“好吧!反正听你的!”说着又大摇大摆重新进入地下室,向仇奕森说:“仇老弟,你说钱财埋在岐关关闸外面,不妨说个地点,我们好预备汽车!” “陈家祠!”仇奕森毫无考虑说。 这句话等于一剂定心丸,使龙坤山喜出望外,仇奕森所说的果然和赵老大的猜测完全符合。但是在窗外的赵老大的心情却和龙坤山两样,他明晓得仇奕森的鬼计多端,也许就是按照着他们的心理招供,正如龙坤山所猜想的:把他们骗到关外弄个同归于尽。好在赵老大心中另有算盘,他自己并不预备和他们一起出关去冒险,他预备利用刘进步和冷如水两人,假如仇奕森果然采用同归于尽的绝计,那末他更可以安安逸逸地独吞那五十万元巨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于自己并无损失。 龙坤山再次和赵老大磋商之后,看时间,已是清晨五时,距离天亮的时间尚有一个多钟点,假如马上招集人马,还来得及在天亮之前偷出关外。 赵老大便匆匆离去外港码头,唤了一架出租汽车,来到中央酒店,刘进步是住在六楼面街的一间单人房间,赵老大是熟人,毫无阻碍便进到房间内。 刘进步在床上睡得正熟,赵老大为避免他惊扰隔壁房间的共产党员,便轻轻将他叫醒。 “刘进步快起来,仇奕森已经被我们抓着了!”赵老大催促说。一面还忙着替刘进步传递衣衫。 刘进步在梦中惊醒,睡态蒙胧,微张惺忪睡眼,尚以为组织上又有紧急命令。方欲埋怨,只听得唤醒他的人说:“仇奕森已经被抓着,”顿时神经一震,也就清醒了,这才看清楚了是老烟虫赵老大。慌忙跳身下床,异常兴奋地说: “人在那里?抓着仇奕森不论死活,组织上是有赏的,我们把他碎尸万段,以报复挖坟案的耻辱……” 赵老大顿时脸色一板,申斥说:“难道你忘记了他身上悬有一笔钱财么?” “噢,对了!几乎忘记了……”刘进步说。“怎样榨他出来呢?” “已经榨出来!”赵老大说。“可惜是埋藏在关外,我们要马上偷出关闸去起掘,我就是来找你弄通行证!” 刘进步即时冷笑说:“我道老烟虫为什么会找我呢?原来还是通行证问题,要不然早把我刘进步忘在脑后啦!” “别开顽笑啦!在天亮之前,我们必须赶出关闸!”赵老大发急说。“汽车等在外面——赶快把通行证弄好!你们特派员室不是有一个关防吗?写几个字,盖个印就行了!反正共产党的玩意半公半私就行了!” “说得容易,关防在指导员手里啦!”刘进步说。 “哼!钱掘出来了,少分一份你肯吗?”赵老大发急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够朋友!到这个时候还搭臭架子!好吧!不肯就算了,我们就算拆伙吧!”说时故意装着翻脸就要离去。 刘进步忙将他拖着:“好啦!好啦!看你身为老大哥,一点玩笑也开不得,我姓刘的把性命交到你的手里就是了!”说着,取起案上笔墨,问明了地址,用信笺草草写了“至陈家祠石岐公路临时通行证。中共赌城特派员室印”几个字。蹑手蹑脚,轻轻探首门外,幸而走廊上半个人影也没有。指导员的卧室就在刘进步的房间隔壁,他们为着便利互相呼应,多半不拴房门睡觉。刘进步偷偷推门进内。那位所谓指导员正在床上如猪般睡得死熟,刘进步是“家贼”,知道关防就置在书桌上的文具箱内,也没有锁上,不费手脚,就把关防盖好,重新出到走廊上。 “只要有一张纸就行了,我们快走吧!”赵老大一把将临时通行证抢到手里,拉着刘进步便走。 “岐关检查站全换了新人,我一个人去恐怕吃不住!”刘进步说。“要不要再拉个把助手?” “不!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用钱开路,人手越少越好,免得大家分薄了!”赵老大说。 “假如偷渡是否要黄牛带路呢?” “傻瓜!千万别惊动黄牛,否则仇奕森的救兵就会赶到!” 两人出到中央酒店,出租汽车仍停在街心上,赵老大并不立刻回外港码头,指令汽车向十月初五街驶去。 原来冷如水自从投入章寡妇的麾下,就等于做了暴发户,由青洲木屋区的贫民窟搬了出来,和一个结拜弟兄在十月初五街的东亚酒店开了两个长房间做了行宫。 “为什么又要找冷如水?”刘进步见汽车在东亚酒店门前停下时就有了见解。 “少说话,跟我来!”赵老大领在前面,匆匆赶上二楼,闯入冷如水的房间内。 冷如水听得房门呀然推开之声,忽然惊醒,只见两头黑影如流烟般冒了进来。他自从倒戈龙坤山,开始蒙骗章寡妇之后,就成为惊弓之鸟,常常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这会儿有人突然闯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翻身执起搁置在床畔茶几上预备好的自卫手枪。 “冷如水你发疯了!”赵老大掣亮了电灯说。“仇奕森已经招供了,我们快掘钱财去!” 冷如水这才舒了一口气,抚摸着剧跳的胸脯说:“我几乎把你们当作刺客了……” “哈!想不到冷如水老哥哥一眨眼之间就变成要人了!”刘进步挖苦说。 “刘进步,别损人!这个年头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担保谁不出卖朋友!”冷如水板起面孔驳斥。他的话锋是针对着赵老大说的。 “好啦!别抬杠了!”赵老大说。“我姓赵的说话向来说一不二,说明了把仇奕森的钱财榨出来,我们大家三一三十一,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谁也不赖谁的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仇奕森已经把秘密藏款的地点招出来了,要出关闸,你假如不怕危险,就跟着我们走;假如怕死,你就留着,不过以后可别要说我姓赵的出卖朋友了……” “他妈的,赵大哥,你可知道你嗾使龙坤山把仇奕森从我的手里抢了出去,产生出什么后果吗?”冷如水瞪着眼说。 “哼!别说得那末动听!假如不是我指点你的布局,你能捉得住仇奕森吗?”赵老大颊上的刀疤露出红光。“你还是回到番摊馆里去看你的档吧……” 冷如水脸上一红。“但是现在章寡妇限我在黎明之前把龙坤山交出来——而且还有你……” 赵老大愣了一愣,脸露凶芒说:“为什么?” “你骗了她五十万,摆了一记噱头,使用‘金蝉脱壳’之计,把她的几个保镳掷在福隆新街马路口,守着空屋子……” “他妈的!你这人吃里扒外,我姓赵的提拔你和章寡妇走近了一步,就这样神气活现……”赵老大向冷如水指眉划脸地说。“这件事情分明经过你的同意,五十万元自然有你一份,否则我姓赵的一清早跑到这里来发了疯不成,五十万元我姓赵的一个人吞下去会吃炸肚皮吗?” 刘进步看着情形不对,两人的火气越说越高,慌忙冲上前去把两人分开说:“好啦,好啦!全是自己弟兄,何苦闹得脸红脸绿,我们不是还要赶着时间出关闸吗?”他又转向冷如水说:“冷大哥也是太不应该,我们的赵大哥在赌城闯了几十年,能得到今天的地位也就全靠‘义气’两个字,既然大家合作,就得相信朋友……” “他妈的!既然不相信人,就不如大家散伙……”赵老大见有刘进步帮忙,更故意摆出气忿不平。 正在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使他们三人同时都唬了一跳。 这人高头大马,赵老大和刘进步俱不认识,也是做贼心虚,慌忙准备应付。冷如水忙抢着说: “大家是自己人,不要生误会!”随着,替他们介绍。 原来,这人正是冷如水的结拜弟兄张望贵,原是行伍出身,大陆沦陷后,逃匿赌城,冒着性命,干了几年私枭,混着餬口,现在因为看见冷如水发迹了,便来投靠。 冷如水一步登天,做了章寡妇的王牌爪牙,虽然有章寡妇金钱势力的凭藉,招来一批散帮地痞流氓供他遣使。但是“蛇有蛇孔,鼠有鼠路。”,没有一个是心腹人,深恐一旦有倒戈拆台之忌,恰好张望贵来投靠,到底是自己弟兄比较能够相信,便乐得收容,给章寡妇为虎作伥。 这两天风紧过紧,冷如水财迷心窍,一念之差,听信了赵老大的阴谋,预备倒戈章寡妇。岂料,仇奕森被龙坤山夺走之后,赵老大便踪影全无,避不见面,章寡妇有最后消息传来,说赵老大骗去五十万元,逃匿无踪,逼令冷如水在黎明之前,务要把赵老大、龙坤山、仇奕森全找出来,否则便把他驱逐出赌城。冷如水一肚子苦说不出口,打发那批散帮流氓,四出侦查,自己坐镇旅馆中负责联络,借酒消愁,一忽儿喝得醺醺大醉,张望贵便把他安顿在床上,然后坐守在电话间,替冷如水负责听各方面报告。过了片刻,忽然听得冷如水的房间内有人争吵,所以便匆匆赶了过来。 赵老大顿时脸色不乐,因为这件机密事情又多给一个人知道,颊上那道刀疤,免不了又隐现黯红之色。 “好哇!冷大哥,原来又有好财路,想把小弟撇开不成?”张望贵说。 冷如水忙瞪他一眼,刘进步便趁机圆场,好给他们两人下台。说: “我们还要在天亮之前赶出关闸,就赶紧动身吧!” “人手够吗?”冷如水问。 “人越少越好!就带你的把兄弟一个够了!”赵老大特意给冷如水留了交情。“我们还差一个司机……” “我有个拜把弟兄,以前是在西南公路当司机的!”张望资说。 “人靠得住么?”赵老大问。 “我的事情他不敢说个不字!” “那很好,我们用一万元雇用他几个钟点,你能作主么?” 张望贵自然满口应承,趁在下楼梯之际,刘进步偷偷向赵老大说:“你的五十万总不能少我一份罗?我们在印钞公司没有成立时,就有约在先!” “那当然!我姓赵的从来说话当话。”赵老大另有心计,当前天大的问题,也满口答应。 汽车是赵老大打电话由汽车行雇来的,假如叫他驶出岐关关闸,司机自然不会有,所以需要找一个有关系的亲信人不可,赵老大听说张望贵有一个拜把弟兄是司机出身,而且也正干着作奸犯科的勾当,比较容易控制得住,心中便有了盘算。 汽车再次由东望洋马路兜到外港码头,龙坤山和丁大牛已经准备停当,将仇奕森的胳膊用粗麻绳紧紧绑到背后,眼睛用手帕蒙起,等赵老大的汽车来,便匆匆将仇奕森推拥进了车厢。 仇奕森似乎毫不在意地说:“我的眼睛看不见,假如走岔了路,可别怪我姓仇的误事了!” “汽车出了关闸,自然亮你的眼睛……”龙坤山说着,一眼看见冷如水坐在车厢之中,正是仇人相见,那一只独眼,满露红光,额上青筋暴跳,忿然将赵老大拽出车厢外申斥说:“他妈的!为什么又把姓冷的小子弄来了?” “你是逃犯!”赵老大说。“冷如水现在是章寡妇的红人,广交军警密探,要出关闸不得不用他的招牌!” 龙坤山全身血脉激颤,但是奈何不得,赵老大说的很合情理,现在各方面都在搜捕龙坤山归案,假如没有一个人出面掩护,是休想闯出赌城,只有忍着气忿,暗自策划,假如找到机会,就给冷如水一个总给算。 “小不忍则乱大谋!”赵老大说。 事实上赵老大心肠狭窄,顾忌龙坤山生性阴险,因为他自己并不出关闸,恐防一旦发掘巨额钱财,龙坤山背叛道义,吞没全部所有,所以利用冷如水来牵制龙坤山。龙坤山有丁大牛,冷如水有张望贵,变方都是两个人,力量均等,而且冷如水方面还多有一个司机,足可压制龙坤山的邪念。刘进步方面是单人匹马,更耍不出花样,同时,他是共产党员,可以替两个死冤家做护身符;假如不离开匪区,相信他们双方都不敢对刘进步有怎样不利行为,这样一来,三方面都有牵制,自然可以把仇奕森的藏款,安安稳稳带回赌城。 那汽车司机眼看着几条大汉,绑架着一个蒙着头脸的人进来,大惊失色,晓得这不是好勾当,刚想说话,赵老大便用手枪在他的背上重重撞了一下,喝令禁止声张。司机是个明眼人,一看每个人俱是蛇头獐目,如狼似虎,便乖乖地俯首听从,驾着汽车离开了外港码头。 “张望贵,你的把兄弟住在什么地方?”赵老大问。 “住在莲峰球场附近!” “很好,那是顺路!”赵老大点头说,便命令汽车加快速度,越过市区,向罅些喇提督大马路驶去。 是时天色已微露苍白,离黎明时间不远,雾色惨淡,不时还飘下丝丝细雨,路上寂无人迹,汽车疾驶如飞毫无阻碍,来到莲峰球场路,在接近青洲新马路的岔口,有着一排新建的木屋,张望贵便说: “好!到了……” 汽车刹然停下,赵老大便突然举手,以枪柄向司机脑袋敲击,他的出手狠毒,使车厢后坐的几个同伙为之惶然。 张望贵明了赵老大用意,匆匆推开车门,那一行排列的木屋当中有着一条纵深黝黑的小巷子,张望贵飞步穿进巷子之内。过了片刻,拖出一个人来,那人生得个子矮小,头发蓬乱,烟容满脸,正披着一件中式布衣,忙着扣上钮扣,显然是张望贵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的。 这时,赵老大、冷如水几个人已经把汽车上的司机,用绳索捆绑好,口中塞了布物用手帕扎上,赵老大说: “我们必须要把他带出关闸,等到回来时再把他带回来,以免泄漏秘密……” 张望贵是个精明人,见赵老大发号施令,每个人都唯命是听,俨如这批人的首领,便特别拍马屁,把他的把兄弟拖上来,首先向赵老大介绍: “他姓萧叫做萧乃白,你假如高兴,叫他做‘小赖皮’好了!他的个好司机,一切事情由我负责!” 赵老大一看小赖皮满脸烟油,知道是黑籍同道,自然高兴录用,便说:“我们相信你就是了!” 小赖皮也在黑圈子里混了好几年,还懂得一点江湖规矩皮毛,见张望贵只给赵老大个人介绍,深恐其他的人见外,忙抱拳环绕示礼,说:“各位老哥哥抬爱,邀我姓萧的给各位效力,?99lib?t>我姓萧的玩了十几年车子,绝不会给各位砸台就是了!” 这句话倒惹起了冷如水的酸性,闯上来问张望贵说:“你对你的把兄弟说明了没有,我们要闯出关闸,那是共产党的区域——一万块钱的代价,别叫他后悔!” “没问题,一切我负责!”张望贵拍着胸脯坚决回答。 赵老大深恐冷如水横生枝节把事情弄僵,便把他拖在一旁,附耳低声说:“你出关闸之后,要小心慎防龙坤山见财生异,假如钱财掘挖出来,千万要盯牢龙坤山。这家伙,老奸巨滑,刁钻古怪,要计算预防他想独吞呢……” 冷如水楞了一楞:“那么你呢?赵大哥……” “我要留守在赌城,一方面和章寡妇李探长他们周旋,一方面布置接应你们进关闸!” 冷如水再要说话时,赵老大便塞了一叠钞票到他的衣袋里,说: “钱是人的胆,这里是两万元,用钱开路,共产党相信的就是这一套!” 冷如水有两万元在荷包里,也就不再说话了,准备就绪,预备动身之际,赵老大又把龙坤山拖在一旁,低声说话: “冷如水那小子很可以利用,不过他有三个人,假如钱财挖出来之后,你得要小心他别动邪念……” “他妈的!谁叫你找他来?”龙坤山激怒说:“谁敢动邪念,我……” “我又没说一定。”赵老大说。“不过你有丁大牛做保镳,又会怕谁呢?” “反正我和冷如水总有清帐的一日,你放心好了。” “记着我的话,进关的时候还得利用冷如水,留着进关之后再了结他!”赵老大低了嗓。“假如我姓赵的不帮你的忙是众人养的!” 龙坤山胸有成竹,不和赵老大讨论这个问题,故意岔开话题,说:“丁大牛没有手枪,你的手枪留着没用处,借给他吧!” 赵老大自然乐得做这个人情,将手枪传交给龙坤山,龙坤山便匆匆回进汽车之内。 “刘进步!我们的通行证及五星旗该挂起来啦!”赵老大又向刘进步说话。 “还没有到关闸,何必这样急呢!” “趁着现在有雾,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到了关闸,就冲出去!”赵老大说时,还不断使用眼色。 刘进步倒是把脑筋全放在盘算出了关闸之后怎样应付那些匪兵,听得赵老大这样说,也无可无不可地,在身上把一方半尺来大的五星旗掏了出来,在汽车的轮胎挡板上面,有着一根铜条小旗杆,用小绳将五星旗悬上,赵老大也帮着将临时通行证在玻璃板上贴上,同时,又偷偷地向刘进步说话: “……龙坤山和冷如水是死冤家对头,你宜好好照应他们,免得他们起内乱火拼,假如钱财挖到手,更要小心他们动邪念头……” “哈!放心!我姓刘的有‘红色招牌’,出了赌城,他们假如敢动什么念头,我姓刘的绝对会给颜色他们看!” “钱财掘出来之后,在必要时,可以把仇奕森交给军警!” “这点我早想到了!把仇奕森交给军方,我回来才能够有交待,就可以说仇奕森逃出关外,我漏夜追出关闸截捕……” “嗯!刘进步,你真进步了!”赵老大又交出两万元给刘进步支配用途。这些钱是赵老大向章寡妇骗来五十万元中抽出来的,虽然有点心痛,但是把眼光看在仇奕森的钱财上,也就只有忍痛一割了。 汽车由青洲新马路转入关闸马路,只一眨眼工夫就来到关闸,刘进步提早在路口间下了车。时在清晨,天色灰黑,路上静俏悄的没有行人,关闸像一座牌坊般矗立着,上面站有一名值夜的葡兵,这有三两名华籍武装警察,正和隔着铁络网关闸外的匪兵在聊天。汽车从薄雾中穿过去,在铁闸前停下,在大清晨之中,蓦然有一架汽车驶到关闸前,未免使这几位守夜的警卫感到诧异。 闸顶上的葡兵喝了口令,两名华籍武装警察便双双握着长枪拦住了去路。刘进步首先跳出车厢,他一手捏着红色党员身分证,一手捏着一叠一万元大钞,这种做法,使人对他的双手同时注目。再看汽车上,悬着一面五星旗,玻璃板上还有至石岐路段的通行证。汽车之中,又坐着几个脸目凶恶的大汉,绑着两个蒙着头面的犯人,警察是此道中人,眼睛是雪亮的,便懂得这是怎么回事。 刘进步说:“各位朋友,我们有犯人叛变了组织,要赶在天亮之前把犯人押回去受讯,请各位方便一下!” 刘进步开始和警察打交道之际,冷如水、张望贵、龙坤山、丁大牛四个人都纷纷同时下车,每人守好一个岗位,各自盯好一个目标,预备在必要时火拼,冲出关去。同时在关闸外的匪兵发现这种情形以为他们的同志又绑架了重要人犯出关,都纷纷布阵接应。这一来,几个值夜的警卫者感到前后受敌。 赌城的政府因在地利上的关系,受着共匪高度的压力,共匪的特务人员,在赌城里是明目张胆,横行无忌,一般的平民连华籍警探都对共匪的特务恨之刺骨。但是因为赌城的政府对他们委曲求全,又不得不怕他们三分。共匪绑架政治人犯出关并不是什么秘密,政府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了事。 这会儿,几个警察张皇失措,无法作主,葡兵已经由关闸顶上赶了下来,他看见了五星旗,态度便平和了一半,刘进步便首先将一万元大钞塞到他的手里,葡兵首先装模作样检查了刘进步的身分证,复又巡视了汽车一遍,在关闸旁有着一间小小的警卫室,每夜都驻有一班葡兵在那里值夜,葡兵便跑了进去请示。 刘进步等五个人屏息凝神,严阵守候在马路上,四周的环境静寂得连风也没有,仅只有夜雾掩护,这是他们的最后关头,成败利钝,只看这最后一关了。 不一会,葡兵出来了,他高声喝叫口令:“班长命令放行!” 于是几个警探同时帮忙动手,“格勒勒”一阵听响,铁丝网架移去,铁闸门打开,刘进步等五人匆匆跳上汽车,只有赵老大仍留在马路上,汽车穿出关闸,铁闸门复又架上,一切恢复原状。 闸外还有一重难关,共匪有一个检查站,好在他们已经预早看见了那面五星旗,刘进步再用钱开路,这些土八路出身的共党,只贪小便宜,一个小数目就非常满足,验明了关防,便将他们放行了。 这时,赵老大躲在老远的铁丝网旁,解开纸包,吞下最后一颗随身携带的烟泡。他眼看着汽车扬起一堆尘埃,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堆尘埃在他的眼中,正如一座美丽的金山呢。 第十四章 绝处逢生 由赌城出岐关闸,便进入华界,是铁幕的边缘,匪军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 多少来自各方爱好自由的人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死亡线上挣扎,他们必需要越过岐关,才能到达自由世界,所以这地方,又成为黄牛帮活动的地带,他们采用各种方法,带领人偷渡,安全进入赌城。 同时,匪军又需要吸收外来物资,推销毒物,利用一些身份不明的私枭,和那些唯利是图的洋商人交易,所以品类芜杂,尤其每在清晨正是他们工作紧张的时候,一切的交易,必需要在黎明之前结束。 这时,倏而自赌城方面驶来一架汽车,车前悬着一面五星旗,玻璃板上贴有至陈家祠路段的通行证,喇叭按得如鬼哭狼嚎,刹时所有人全向汽车注目,共匪为策安全,每个街口都有检查哨,即时哨兵便横着枪杆拦住去路。 刘进步首先跳出车厢,向匪兵打招呼说:“我们有重要的人犯马上要押往石岐,这是通行证!”他指着玻璃板说:“前面的检查站已经放行了!” 匪兵照例要看身分证,刘进步有红色执照,趁在递出执照受检之时,一叠钞票压在执照底下,匪兵见对方是个爽快人,便含糊检查一遍,就放行了。 这是最后一道街哨,汽车驶上公路就可以通行无阻,六个亡命之徒,舒了口气,便心安理得开始做他们的财迷梦想了。 天色已渐明亮,公路两旁尽是灰黄色的稻榖。那变色的河山,在淡薄的晨雾里映现出黯淡的气氛,汽车走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分外颠簸,仇奕森一直缄默着没有说话,这时他的心目中已盘算出汽车走上什么路段。 “我没有眼睛!假如汽车已经越过了陈家祠,那岂非浪费你们的发财时间?”他忽然开口说:“我已经十多年没有来过啦,不过我的记忆中,好像由关闸到陈家祠,汽车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汽车上六个人,除了萧乃白做过司机,在公路上跑过几年,对岐关公路的路程还熟悉一点,其他的人全是赌城的老地头,很少在圈子范围以外活动,对陈家祠的地名,十分陌生。 “小赖皮,你知道陈家祠的地点么?”龙坤山问。 “听都没听说过。”萧乃白答。 龙坤山无奈,令丁大牛替仇奕森将绑着眼睛的手帕解下,仇奕森似乎感到绑着眼睛的时间过长,连连幌着脑袋,以回复正常的视觉。 “唉!一个人老了就不中用了,眼睛很容易就感到昏花。”他说。“我真佩服龙大哥只有一只独眼,就比我们的眼光看得准确!” 没有一个人和他搭腔,但仇奕森态度自如,又说: “熬了一夜,我的精神不佳,有那一位赏我一根香烟没有?” “我正恨不得塞着你的嘴巴!”龙坤山递了一根香烟插到仇奕森嘴里,因为他的双手全被绑着,还得替他擦火柴点上。 仇奕森仰头吸了两口,喷出烟雾,深深吁了口气,似乎感到无限舒畅,他说:“唉!河山变色,面目全非,叫我怎样认路呢?” “仇奕森,别玩花头,否则我们回去找你的儿子算帐!”龙坤山说。 仇奕森没睬他,向刘进步说:“我们的前进人士,你是共产党员,但是请你放眼看看现在成了什么世界?满目凋零,疮痍累累,稻子都像生了黄胆病垂头丧气……” 刘进步忿怒说:“我们不是来和你谈景色的!陈家祠在什么地方,请你认路!” “假如我的老眼没有昏花,汽车该调转头,你们已经超过路头啦!”仇奕森散闲答着。 听说超过路头,萧乃白急忙踩刹车,龙坤山勃然大怒,忿然向仇奕森斥骂说: “你分明在拖延时间!……”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想发财,自然得周折一点!”仇奕森取笑说。 龙坤山老羞成怒,握着拳头,向仇奕森脸颊一拳挥去,仇奕森双手失去自由,没有能力反抗,扬起脖子迎上这一拳,煞时唇角裂出一丝血痕,鲜血淌到洁白的衬衣上,染红了一大块。 仇突森反而吃吃冷笑。说:“反正现在出了赌城,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假如杀死我,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这话怎么说?”刘进步也发怒相向。 “空手出来,空手回去,你们会肯吗?你们肯,龙坤山也未必肯,难免要起内哄,说不定还要火拼呢……” “闭你的鸟嘴!”龙坤山知道仇奕森意在挑拨,连忙喝止。 “既然目的在钱,就要和平相处。”仇奕森说。“钱是身外之物,况且我这些钱全是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弄来的,全送给你们也无所谓,反正谁得着也不会有好结果……” “少废话!汽车是否应该转头?”冷如水在帮腔。 “你们不可理喻,全无江湖义气,那我就干脆闭上嘴巴,听凭你们发落了!” “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可以收拾你的儿子!”龙坤山提出恫吓。 “听由尊便!”仇奕森说。“不过你有没有命回赌城,还得看天意啦!” “他的儿子是谁?”几个人异口同声向龙坤山问。 “……”龙坤山把将说出的话咽了回去,他觉得要替仇奕森保密,以免弄成僵局。“好吧!就算我不够江湖义气,现在请你领路!”他低声下气向仇奕森说。 仇奕森又是一声冷笑:“我的香烟呢?” 龙坤山忍着气恼,重新替仇奕森点上一枝香烟,仇奕森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雾,态度悠闲,撅嘴把香烟滚到唇边。然后说: “现在把汽车转头驶回去吧!” 萧乃白拐过车头,向相反的方向驶了回去。约行有五六分钟,仇奕森说: “假如我的记忆不错,那就该停车了!” 汽车停下,在那水稻田的当中,有一条尺来宽的岔路,趁着天色微明,由岔路向前望去,果然就有一座高耸的牌坊,在牌坊背后,黑魇魇的有着几间屋子。 龙坤山说:“那就是陈家祠吗?” 仇奕森没有答话,踢开了车门,迳自穿出车外,那条岔路的路面过窄,汽车无法行走,龙坤山便命令众人把掘地的用具携带齐全,同时车上还有一个被捆绑的汽车司机,为避免泄漏秘密,便命令萧乃白把汽车驶到比较可以隐蔽的地方等候,好好看牢这个无辜的可怜虫。 由水稻田中的岔路向前行走,丁大牛负责监督仇奕森的行动,刘进步在前领路,冷如水断后。行了不一会,果然就看见那座牌坊上面有“陈家祠”三个大字。 牌坊因为年月过久,已显得陈败残缺,字迹斑斑,满目荒凉,很容易使人触起今昔之感。离牌坊约行二十来步,就有着一间占地广阔,庙宇格式建造的屋子,仇奕森忽然停下脚步,因为映入他眼帘中的屋宇,已改去旧观,周围绕有铁丝网,在正中开有一座高大的木闸门,在板檐压盖下,有着一块木招牌,写明“文工团职员宿舍”字样。 仇奕森说:“十多年没有回来,难道屋子已易了主人不成?” 龙坤山瞪着独眼,观察仇奕森脸色,以为这只老狐狸又在施展他的狡计。仇奕森觑得分明,便再次正色说: “龙坤山;我不出卖你们,为安全起见,最好大家散开,先派一个人进屋子侦查,也许我的老部下陈泽全已经不在了……” 龙坤山仍在犹豫,但刘进步穿上来说: “文工团有招牌挂着就不会假,不过文工团只是负责文化工作,没有战斗能力,我们大可以制服他们!” “最好不要轻敌,否则钱还没有掘出来就在这里葬身,犯不着!”仇奕森说。 于是,龙坤山命令大家在树荫底下散开,向刘进步招手,两人同时窜上前去,扯开铁丝网,伏地爬行进入院地。因为两人对地形都不熟悉,首先绕着屋子勘查一番,由窗户向屋里瞥去,只见所有的房间都有人居住,有单人的,有双人的,又有些全住女人的。足可证明是机关宿舍,据统计,约有房间八间,里面住的人在十五人以上。龙坤山和刘进步两人复又从铁丝网底下爬了出来,和大家会合,问仇奕森说: “你的钱埋在什么地方?” “在后院子的花圃底下。” “掘出来工程大么?” “总得要半小时以上吧!” “嗯!”龙坤山考虑说:“那我们必需要把屋子里的人看牢了才能动手!” 于是龙坤山开始分派各人布阵:张望贵负责守着正门把风,丁大牛打头阵冲进屋子内,直出后院,以防屋中有人向后院逃遁,便可以截留。龙坤山自己领冷如水、刘进步两人,挟持仇奕森带路入屋子,捆绑屋中所有的人。 “不到十分需要时候,不许放枪!”龙坤山最后吩咐说。 好在每个人除手枪外都带有匕首、短剑等武器,预备停当,龙坤山发令,大家伏身爬进铁丝网,正门的薄木板门拴得并不很牢固,龙坤山使用全身力量压开一条门缝,然后用小刀挑开铁栓,丁大牛首先冲进屋内,走廊是直出后院的,他以最敏捷的动作,飞步窜向后院而去。 张望贵反手拉上大门,留在门外把风。龙坤山招手和众人蜂涌而入,因为屋中各房所住的人数过多,无法一一兼顾,只有出狠辣手段,尽可能用枪柄敲昏,然后用绳索捆绑。 “文工团”是“华南文化工作团”的缩写,隶属匪政权文化的宣传单位,一切有关文化活动,都由文工团负责推行,用政权的力量支持,散播红色毒菌,收集“文化情报”,所以文工团的工作人员,散遍了任何角落。 驻在陈家祠的这一批干部,是负责管理石岐县外围七个乡村的文化统治工作,以陈家祠为根据地,经常巡回流动,而且最着重的工作,便是封锁岐关公路,假如有外人自赌城进入,便加以“红色教育”的“洗脑”。 这一组总共有队员三十余人,其中半数人出差在外,剩下十余人留守在此,内中有高级匪干两人,指导员一人。步枪两条,短枪一支。 龙坤山等一批亡命之徒冲进屋内,为争取时间,不顾一切,先用木棍或枪柄,将床上的人一一打昏,然后胡乱寻些绳索布条将他们一一捆绑,还拆开一床棉被,将他们的嘴巴塞牢,用布条扎起,对付十来个人很需要一番手脚。 仇奕森需要知道他的老干部陈泽全的下落,或生或死,或被驱逐流亡在外,所以急切地要求龙坤山弄醒一个匪干询问。 “天亮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掘钱要紧!”龙坤山答。 “钱在我的肚皮里,想争取时间还得问我!”仇奕森忿然说。 刘进步看情形知道他们俩又要闹僵,便赶忙穿上来向仇奕森说:“我负责替你问好了!” 他找着了一个年纪略大的匪干,看样子似乎比较其他的人资格老一点,便执起桌上的一壶冷茶,照着匪干的头淋下去。等到匪干略为清醒,才替他解下口中塞着的棉絮。 “朋友!现在你们全落在我们手里,要性命的要好好回答我们的话!” 匪干在梦中被人打昏,又忽然被冷茶淋醒,脑袋迷迷糊糊,七荤八素,被刘进步使劲震摇,懵懵懂懂,睁开两眼。刘进步继续问着: “告诉我,以前屋子的主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们是什么人……”匪干忽然发觉双手被绑,再看其他的同志又全被捆着,当前站着两个陌生人,面目凶恶,不禁吓得魂出躯壳,但细看其中一个,双手也是被绳子捆着。“你们是游击队吗?” 刘进步伸手揍了他一个嘴巴,说:“不要废话,先答我的话!从前的屋子的主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不断地冒着冷汗。 “谁是你们的负责人?”仇奕森问。 “住在一号房间!”匪干战战兢兢回答。 仇奕森便匆匆转身,跑出房间外的走廊,找寻第一号房间。龙坤山连忙向刘进步吼喝说: “刘进步王八羔子的,小心老狐狸借机会溜了!” 刘进步被龙坤山一言提醒,慌忙丢下匪干,连嘴巴也来不及重新捆扎,便追出走廊,见仇奕森仍伫立在走廊在找寻第一号,才舒了口气,心中如落下一颗大石。 “仇老哥,你要对得住朋友才好!” “刘进步!做事情要相信朋友。”仇奕森说。“假如放心的话,不妨请你把绳子解开……” “赫!这点我办不到!” “现在是在共产党的区域,正是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还怕我不成?”仇奕森背过身子,伸出被绑得牢固的双手,请刘进步解绳索。 “哼!仇奕森,你做梦了!我姓刘的虽然笨头笨脑,放虎出笼的傻事还不会干,你别动歪主意吧!” “连这点胆量你也没有,还成什么英雄人物?” “哈!解开了绳索我就成狗熊了!”刘进步拍着仇奕森的肩头笑着回答。 仇奕森忽然伸着脑袋向刘进步的耳畔说:“刘进步,不是我在说你,你的为人未免太忠厚了,现在已经在你的地头里面,我这笔钱财挖出来,大可以给你一个独享,何必要分给那批蛇头鼠目之辈,况且这笔钱财并不太大,一人花,可以过一辈子,大家一分,就没有什么好用的了……” 刘进步蓦的愣了一愣,砰然心动,忽然又想到这只老狐狸不过意在挑拨离间,想他们自己起内哄,便申斥说:“别放狗屁,我姓刘的从不出卖朋友……” “哈!”仇奕森一笑。“你不出卖人,难保别人不出卖你,说不定是龙坤山还是冷如水呢,哈哈……” “别想挑拨……”刘进步虽然这样说,但心中已起了疙瘩。 第一号房间位在走廊的最末端,房间宽阔,只有一张床位,摆式像一个小型的办公厅,在进门正面的墙壁上还挂着有两管三八式日制步枪。 是时,冷如水已经将床上一个浓眉粗貌的汉子用绳子缚得牢牢的。 “好险,这家伙的枕头底下还藏着一管手枪呢!”冷如水说时,这高举着手中的战利品给刘进步观看。 “这家伙是这里的头领!”刘进步说,一面又如法泡制,取了一壶冷茶,将那汉子淋醒。 “你们疯了不成?”冷如水惊诧地叫嚷。 刘进步没理睬冷如水的拦阻,解开了匪干扎着嘴吧的布条问话。“我警告你,要性命的好好回答我们的话……” 匪干的脑袋经茶水淋过,一阵阵鲜血便跟着茶水淌下,原来冷如水出手过狠,把这个家伙的头顶打穿了一个窟窿,迷迷糊糊地人事不醒。 “别装孙子,快说话!”刘进步毫无怜悯之心,再举手揍了他两个耳光说:“说!以前的屋子主人在什么地方!” “……屋子的主人被村政府斗争了……屋子是我们向村政府接收来的……”匪干说。 “斗争?凭什么斗争?”仇奕森吼叫。“陈泽全是个残废人,还犯了什么罪不成!” “我怎么知道……我们是文工团,和村政府的工作不发生关系……”匪干说。 “现在他这人在什么地方?”仇奕森追问。 “谁会知道呢?你自己去问村政府吧……” “……你们算是人还是禽兽……”仇奕森悲愤忿激说。“连一个残废的人也不容许他生存……”他忿激过度,无法自制,抬起脚就向匪干的胸脯乱踢。 匪干初时哀叫乞怜,继着惨叫一声便昏死过去。 仇奕森的忿怒仍未平息,恨不得将匪干的脑袋用脚踢碎才能泄恨,这是一个人在落难受困时因刺激而起的反常举动,仇奕森自从脱狱决意洗手后,就下过誓愿不再杀人,但在这个时候,却回复了十余年前的残暴个性,两眼罩满了红丝,假如不看见血,他的忿怒是绝不会平息的。 刘进步自认是共产党员,对这一幕自然多少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将仇奕森死死拖着劝说: “害陈泽全的又不是他,你何必找他报复呢?” 冷如水也帮着上前相劝,仇奕森才息下了他的怒态,垂下了头,但是却不肯滴下一滴眼泪。 龙坤山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背后,高声说:“喂!你们的动作可不可以迅速一点,天已经亮啦!” 刘进步和冷如水便合力再次将匪干的嘴巴塞上碎布,绑扎停当,将墙上挂着的两根步枪,弹药完全取出,收拾完毕,才推拥着仇奕森出到后院外面。 “我把我的财产全部贡献出来,你们肯帮助我去救助我的老把弟陈泽全吗?”仇奕森忽然带着要求地问。 “少废话……快告诉我们在什么地方掘?……”龙坤山财迷心窍,只把念头放在发财上面,捏着锄头,不断催促。 冷如水是江湖上新扎起的人物,有点暴发户作风,要表现“识英雄重英雄”的软心肠,故意说:“仇大哥你放心好了,只要你的钱肯交出来,我们绝对愿意为你解决困难的。” “冷如水!你说话能算话么?”仇奕森问。 “当然,我姓冷的就靠说话守信起家的!”实际上冷如水的这两句话不过是假仁假义安慰安慰仇奕森而已,但是听到龙坤山耳里却又起了酸性作用,觉得冷如水处处“扒头”,目中无人,全不把他看在眼内,心中便暗暗起了杀机。 “现在脱离了赌城,谁也不含糊谁,大家走着瞧!”他心中暗自诅咒。 文工团宿舍的后院,占地甚大,因为年久失修,显得满目荒凉,地上遍生枯黄的野草,被晨风吹拂,憔悴地摆舞,满院的树木,已露出秋意,落叶纷飞,鱼池干涸,花圃凋零。 仇奕森行走在上面,触景生情,想起当年,每次出关闸行事,常在这里和一批手下摊分赃款,每个人对他毕恭毕敬,逢迎如同皇帝,现在被几个亡命之徒绑架,待遇比囚犯还不如,英雄末路,只有泪向肚里流了。 他由落下后院的台阶,用皮鞋量着尺码,一步,一步……几个匪徒的眼睛便凝神贯注到他的脚上,神色紧张,似乎那脚下就会指示出一个黄金窟。忽然,他的脚停下了。 “钱财是埋在这里了,想发财的就挖吧!”仇奕森叹了口气,带着悲伤的神色说。 那位置是一个草坪花圃的中央,周围有绿色的琉璃瓦片围绕着,当年花卉已不复有,只留下一丛乱草。 几个匪徒听仇奕森说钱财埋在脚下,就如荒漠里的淘金者发现金矿一般,大喜若狂,七手八脚抢起了锄头锹铲,争先恐后,准备发掘,先是由龙坤山动手,跟着丁大牛、冷如水、刘进步也帮着挖掘,凌乱一团,反将仇奕森挤出圈外。 仇奕森静观情形,眼中露出智慧,以他们得意忘形的情态来说,正是给他脱逃的好机会。但是他知道大门外还有一个匪徒张望贵把守着,即算逃出去,也会给他截回,应该用什么方法冲出这最后一道难关呢? 假如两手恢复自由,仇奕森自信赤手空拳还可把张望贵制服,想着两只眼睛便不断四下扫射,寻找可以设法割断绳子的工具,在他的背后,有着一座荒废的鱼池,水泥建造,离地高起三尺,池座的边缘已残缺不平,假如将绳子在上面磨擦,相信十来分钟就可以把绳子擦断。 仇奕森暗自盘算,这几个亡命之徒想把财物起掘出来,最少需半个小时以上,假如用十来分钟的时间把绳子擦断,还可以有充裕的时间逃走。于是,他便背着身子退到鱼池旁边,双手使劲将绳子绷紧,然后偷偷地不断在池边磨擦。 正在这时,屋子里面的走廊上忽然起了人声。 张望贵连声在呼叫:“龙大哥,龙大哥……” 几个正在忘形的亡命之徒俱像惊弓之鸟,这几声呼唤使他们冷静下来,蓦然抛下锄头四下散开,各自掏出手枪戒备,逼使仇奕森也停止他的断绳计划。 “龙大哥,龙大哥……”张望贵嘴巴里仍不断地叫着,大摇大摆行了进来。若无其事地在院子里东张西望,看见院子里每个人的形色特别紧张,便愣住了。 “他妈的!怪叫个什么劲?”龙坤山瞪着独眼怒骂。“死了娘舅不成?” “张望贵,叫你在门外把风,怎么可以胡乱闯进来?”冷如水也搭腔说。“钱财挖出来少了你一份不成?”语气似在袒护他。 “不是的!”张望贵说。“小赖皮来说,天已经亮了,汽车里面还有一个绑着的司机,恐怕被人发现了不方便,所以来请示。” 看看天色,果然已经东方大白,他们全在做着发财迷梦,倒把这件事情疏忽忘记了。经这一提醒,龙坤山便说: “叫小赖皮把他杠进来,在这里看守吧!” 张望贵领命退出,龙坤山等几个人又开始挖地,不一会,张望贵复又进来,他的背后跟着萧乃白,背上杠着那个被绳子重重捆绑的司机。 龙坤山便令张望贵再出到大门外去把风,命萧乃白把司机放在草地上和仇奕森一起,由萧乃白负贵看守。 “假如他们两个人之中逃掉一个,拿你的性命补缺。”龙坤山说。 仇奕森又失去挣断绳子的机会,只有尽情运用他所有智力,思索方法,怎样由这批恶魔的手中逃出去。 萧乃白乃是由梦中被张望贵叫醒的,只讲明了价钱,雇用他驾车出岐关匪区,现在看见他们忙乱成一团,七手八脚抢着挖地,不明内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紧张工作,心中不解,但是又不敢询问,因为在江湖上走黑道的交易,多问是犯忌的。萧乃白是常年走公路的人,四海为家,大小的帮会全涉足过,所以心中虽然疑云重重,但是只守着份内的事,看守着仇奕森和那被捆绑的司机。 鸡鸣天晓,晨风拂拂,平常这个时候,正是鸦片烟鬼拥枕高眠的大好时光,萧乃白熬了几个钟点的黑夜驾车,一静下来,不免便呵欠连连,眼泪,口涎,鼻涕齐下,好在惯走公路的人,随身都带有工具,他转身跑进宿舍里,在厨房找到一只汤匙,盛了一匙麻油,找到一只鸡蛋,又匆匆回返后院。他的身上有现成带着的灯草,就在草地上,将灯草插在汤匙里,用火点起,然后将鸡蛋壳的两端轻轻打碎,上端开一个小洞,下端一个大洞,把蛋白蛋黄完全倾出不要,就用蛋壳将汤匙的灯草罩起,这样,便成了一盏临时的简便烟灯了。 萧乃白掏出一个小布包,非常谨慎地打开,布包里面就有齐全的“黑饭”工具,烟泡、烟签,还有一根四寸来长的烟枪。这根烟枪可特别,就是普通人们用来吸板烟的板烟斗,不过装烟丝的斗口却用水松木塞着,在烟斗的下端却凿了一个小孔,和普通的大烟斗孔一样,还镶上小铜圈子,就是用来上烟泡的。 他卧在草地上,如卧在烟榻一样,悠然自得,用烟签挑出烟膏,以熟悉的手势打荷,一忽儿便呼噜噜吞云吐雾起来。 仇奕森正好趁机会和他搭腔: “你的资格很老呢!”他说。 鸦片烟客在疗瘾的时候,最爱和人聊天。“那里,那里,是抬举……”他没当仇奕森是个俘虏。 “你知道他们在挖什么?” “不知道,也许有什么秘密!” “钱财,价值约近千万的钱财!”仇奕森加重了语气。 “你怎么会知道?”萧乃白停止吸烟,有点诧异。 “钱是我经手埋的!”仇奕森说。“所以我觉得奇怪,你是老资格,居然会被他们蒙骗,以一万元的代价就替他们廉价卖命!” 萧乃白被仇奕森的这一句话说得愣了一愣。 “最低限度,应该照人数摊分,你占一份。”仇奕森再接着说:“假如没有人驾车他们能冲得出赌城吗?……” 萧乃白忽然豁然而笑。“你是个著名的老狐狸,又意图挑拨我和他们起哄罢了!”他还不相信龙坤山他们在挖钱财呢,自然的,一千数百万的钱财埋在地下,叫谁会相信呢? “亲弟兄,明算帐,有钱便是亲家,我看你是有资格的江湖好汉,为一万元钱替他们冒险卖命,不太值得罢了……” “少挑拨……”萧乃白继续咕噜噜吞云吐雾。 四个正在挖掘泥土的,有两个是瘾君子,尤其是龙坤山,经过整夜的疲劳,这会儿,蓦然由空气里飘过来一阵清香,顿时使他浑身的骨头酥酥地发软,酸涩的涎水由唇边挂下,他的独眼也相当灵俐,兜着眼珠子回头一扫,就看见萧乃白躺在草地上享福,他不敢指挥刘进步、冷如水两人,便向丁大牛说: “我累极了,要休息一会,你多卖点力气吧!”说罢扔下锄头,向萧乃白的地方行了过去。 幸而萧乃白所带的烟土还足够两人过瘾,龙坤山以双龙头大哥自居就老实不客气,接过烟枪,躺在草地上,挑膏打荷,准备消受几口,恢复精力。 实际上这时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尽,眼看着挖开的泥地已经尺来深,底下全是烂泥碎石,心中有点悒悒,看见龙坤山掷下锄头走开,原先抢挖钱财的兴头就冲淡了一半。刘进步和冷如水还不好意思说话,丁大牛是个粗人,从来说话不由大脑经过。 “底下好像全是烂石子嘛……”他自怨自艾开始发牢骚。 这句话一出口,可提醒了刘进步,忽然想起挖坟案的那一着,仇奕森狡狯善诈,给他们的苦头不小,饱吃了一场虚惊。到了结尾,毁掉一条人命还是落个两手空空。 “龙大哥!下面全是烂泥碎石,我们不要又上当吧!”刘进步向龙坤山嚷叫。 “他妈的,相信仇奕森的话真是有鬼!”冷如水也趁机搁下锄头,实际上他是抗议龙坤山独自偷闲。 这一来,丁大牛也歇下了锄头,掏出烟卷静待解决。 龙坤山好容易才把一颗烟泡在鸡蛋壳上灼得黄黄的,香喷喷的,被他们一吵而愣住了。想一想他们的话也未尝不对,仇奕森自出关闸外就好像一直在故意拖延时间,汽车超过路头就是一个证明。便忿然扔下烟枪,匆匆行到花圃处,捡起一柄锄头,返身杀气腾腾地向仇奕森面前行去,高声说: “仇奕森,我们上你的当已经上够了,到这个时候你还敢在我们的面前耍花枪么?不给点厉害你看,你还不知道我姓龙的出手黑辣。”说着扬起锄头要在仇奕森的头顶上锄下去。 仇奕森脸色不变,他知道在钱财未挖出来之前,龙坤山绝对不会取他的性命,果然的冷如水就冲上来接着龙坤山的锄头充好人说: “龙大哥何必动气呢?仇奕森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一锄头打死他,未免太便宜了,不如交给我泡制他怎样?” 龙坤山的用意也只是想吓唬仇奕森一下,岂料死冤家冷如水冲上来,又挑起他的怒火,板着脸孔说: “你和仇奕森是什么交情?犯得着要你充好人吗?” 冷如水脸孔涨得通红,又不能在萧乃白面前坍合,也正式回报说:“咦!龙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近人情?仇奕森又不是你一个人弄来的,钱财挖出来,谁都有一份,打死了仇奕森,你能赔得起我们的损失吗?……” “他妈的!离开了赌城,没你耍‘龙头’的资格!”龙坤山开始骂街。 “难道说轮到你耍‘龙头’不成?”冷如水也翻脸相对。 “他妈的!忘恩负义的狗东西……”龙坤山紧握锄头摆出要和冷如水拼斗的姿势,冷如水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手枪上,刘进步看情形不对,急忙插身在他们两人之间,跺脚叫嚣说: “唉!你们两人是什么道理?碰在一起就要出岔子,自己弟兄何苦闹得脸红脸绿。” “他妈的!这小子一旦像个人样,就连祖宗都不认识了。”龙坤山仍在叫骂。 “总有一天我们大家清算清算……”冷如水回骂。 “好啦!好啦!”刘进步左右兼顾说。“一点小事你们就不能容忍,还干什么大事?”说着就迳自向仇奕森说话,以寻求解决。 “仇大哥!到这地步,你还向我们耍弄手法,于你有什么益处?还是老老实实把实在的地方招供出来,免得皮肉受苦吧!” 仇奕森豁然大笑说:“你们的表面像是君子,肚皮里却是小人,我姓仇的顶天立地,说话向来言而有信,告诉你们是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别忙!”他忽然站起身来,迳自行到台阶前喃喃自语,用脚来量度尺码。 “向前二十步……左转十五步……再折向前面十步……”又再次踏上花圃,在原先掘挖的地方停下。“没有错嘛,就是这个地方!” “哼!”丁大牛一直没有开口,这会儿吁了口气。“我已经没有兴趣挖了!” “见他妈的活鬼!”冷如水说。 刘进步静观大家的脸色,犹豫半晌,蓦然下决心自作主意,掏出刀子,迳自将仇奕森绑着双手的绳子挑开,这个举动使在场的全吃了一惊。 “你一口咬定埋在这里,就请你自己挖吧!”刘进步说。一面,他又将解下的绳子将仇奕森的一只右腕缚上,另一端却命令丁大牛牵着,回头向龙坤山冷如水两人说: “我们有四个人把守着,还怕他飞了不成?” 仇奕森正中下怀,双手恢复了自由,揉了揉被缚得过久的双手,格格笑着。忽然捡起了一柄锄头,使得龙坤山等几个人急忙拔枪相向。 “哈!财是由你们去发,地却是由我来挖,天底下还有更便宜的事情么?”仇奕森格格笑着,自说自话,跳下了土坑用锄头耙了两下,长叹一声,又说:“唉!记得你们挖坟墓的时候,是陈烱第一个跳下土坑的,所以死于非命,连落个全尸也没有——今天我跳下土坑,相信也会和陈烱同样命运了……”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顿时挑起冷如水和龙坤山的旧恨新仇,冷如水憧憬出他的把兄弟陈烱被害时的惨状,两眼露出烱烱凶光,向龙坤山虎视眈眈。龙坤山半受着天良的谴责,心坎中打了个寒颤,但是对冷如水的得意凌人的作风感到极端的愤懑,圆睁着那只独眼对冷如水回报。 “闭你的鸟口……”龙坤山蓦然警觉仇奕森意在挑拨,便破口大骂,抬起一脚向仇奕森胸脯踢去。 仇奕森的双手恢复了自由,动作也回复灵活,闪身避过,沉着脸色说:“钱财还没有挖出来,就下毒手吗?假如你一定要下毒手,还是用石头好,死后面目模糊,谁也不会认识,没有人会找你报仇的……” “狗娘养的……”龙坤山的狂怒无法抑制,举起锄头又想逞凶。 刘进步又再次冲上前去拦阻,高声说:“龙大哥!怎回事?我看你神经不正常,还是去和小赖皮吹两口福寿烟吧!”他指着萧乃白说。 萧乃白是机警人,便也连忙做好做歹,将龙坤山硬扯死拖,拉到院子的屋檐底下,替他点灯擦枪,挑土打荷,大献殷勤。龙坤山本来早就已经发瘾,也正好借机会享受一番。 仇奕森露出诡秘的笑意,握着锄头,一锄一锄慢慢耙着。一会儿,又抬头向刘进步说:“刘进步同志,你是知道的,我的双手被绑约有十多个小时以上,痹麻酸软无力,假如靠我一个人挖,恐怕挖到天黑,还不一定挖得出来呢!招呼打在前面,别说我误事害你们了!” 刘进步和冷如水两人,面面相觑,觉得也有道理,实际上熬上一大夜谁个不累呢? 刘进步和冷如水两人,你不肯动手,我也不动手,全不肯做“挑水和尚”,冷如水忽然用眼向丁大牛飘了两飘示意,当然,只有丁大牛体壮力健,还有余力可以担任这件苦差事。他和龙坤山闹翻,不好意思直接指挥丁大牛,只有请刘进步发令了。 刘进步看见丁大牛握着捆仇奕森胳膊的绳子,两眼不断东张西望,傻头楞脑,若无其事地正在吸香烟。便向他说: “大牛!只有你才有这种本领担任这任工作,我们全吃不消啦!” 丁大牛说:“挖烂泥烂石,有什么意思呢?” 仇奕森马上搭腔说:“烂泥之中自有颜如玉,烂石之中自有黄金屋!” 丁大牛摇着头,仍表示不感兴趣,但是仇奕森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再向刘进步说: “丁大牛只服从龙坤山一个人的命令!” 是时,太阳已经从山峭探出头来,龙坤山正在后院的屋檐下,和萧乃白两人吞云吐雾,一面纵谈昔年的英雄事迹,刘进步领悟仇奕森的意思,便走了过去。 “龙大哥!靠仇奕森一个人挖,不知道要挨到什么时候了,我们的精神又吃不住……” “叫丁大牛帮忙就是了!”龙坤山爽快回答。 刘进步如获军令批准,立刻向丁大牛传令,丁大牛不敢不从,喃喃自发牢骚,捡起锄头,跳下土坑,帮着仇奕森掘挖下去。 仇奕森露出神秘笑意,他的计划按着步骤又进了一步,六个亡命徒中,龙坤山、刘进步、萧乃白三个是老烟枪,冷如水骨瘦如柴,只有张望贵在屋外把风,剩下丁大牛一个人比较难于应付。 丁大牛生就一身蛮力,假如挖上半个小时的泥土,大可以减损他的体力一半以上,处在共匪的地区里,相信他们谁都不敢轻易用枪,假如把丁大牛击倒,凭手中的一柄锄头,自信足可应付其他的几个亡命之徒。 仇奕森失去自由的时间过长,经过这一阵子劳动之后,血脉循流,又恢复了活力,但他要保持元气,留着气力和几个亡命徒作生死拼斗,故意装着疲惫无力,一锄,一锄,慢慢耙着,有时还装着精神恍惚,摇摇欲坠,停歇下来擦汗。 “活见鬼!”冷如水眼看着太阳已经探出头来,开始有点焦急。“他说半个钟点就可以挖出来,现在已经去掉个多钟点啦!” “这是你们没用好力量,怪谁?”仇奕森说。“你们看罢!丁大牛也不过在敷衍工作!” “滚你的!老子一锄头的力量足够你锄三锄!”丁大牛被激后更加使劲卖力。 又过了一会儿,仇奕森说:“十多年埋在地下的东西,谁也不能拿得准,大牛,你可以向前挖吗?” 丁大牛被激起了蛮劲,闷着一肚子气,连话也不回答,便向着前面乒乒乓乓乱锄乱耙,前面又是重重叠叠的碎石子层,挖掘起来,更加费劲,额上的汗珠如雨挂下,他绝不理会,只咬着牙关,埋着头一直挖过去,只片刻工夫,已开出一条土坑,但也累得气喘如牛。 仇奕森本可以乘丁大牛不备,一锄头把他结果,然后跳出土坑,再只要把刘进步或冷如水两人中的一个解决,就可以展开和他们全面战斗;但是看着丁大牛憨肠憨肚,只不过是受着歹人利用,罪还不至于落个死得不明不白,不免又动了恻隐之心,况且暗算一个傻人,实在有损自己的一生英名,便一再犹豫,迟迟不肯动手。 “唉!说实在话,我这笔财产的数目,着实也不在少数;假如给一个人独享,一辈子悠哉游哉也就够了。你们总共六七个人,摊分下来,恐怕还花不到三四个年头,又要从头做穷光蛋呢……”仇奕森又开始自说自话。“假如少一两个人分多好!” 这句话,丁大牛没有注意,但是刘进步和冷如水的眼光却互相一触;同时,冷如水的眼光又很快地转向龙坤山方面。 “仇奕森,你别花费冤枉心机,我们全是道义弟兄,不会见财忘义的……”刘进步向仇奕森申斥,意在给冷如水警惕。 “你当然不会!”仇奕森的眼烱烱闪烁,冷笑着回答:“你只有一个人,孤立无援,龙坤山有了丁大牛,冷如水有他的兄弟……” “呸!”冷如水怒形于色,说:“我姓冷的从没有苟且的行为!”他的眼睛不断地观察丁大牛的动态。 “自己的良心把得正,没用处,还得防范别人的才好!”仇奕森狡猾地说。 刘进步听在心坎里凉了半截,看见冷如水的举动局促不安,就知道此中隐伏危机重重,龙坤山和冷如水本有旧隙,一言不合,拼斗可能就一触即发。自己单人匹马,插在他们当中,随时都会拖上火线。假如财产掘出来之后,他们起了杀性,说不定还会埋没良心,被他们同时暗下毒手,落个死得不明不白。想到这点,刘进步不寒而栗,暗自起了戒心,时时警惕戒备。 冷如水看见龙坤山和小赖皮在屋檐底下有说有笑,谈得非常热络,心中暗起嫉妒,到底小赖皮是自己关系人,假如和龙坤山攀出交情,可又多一个对头。他的把弟张望贵,又被派出在大门外把风,自己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假如万一真的龙坤山动了邪念,那真的可要吃眼前亏了。冷如水越想下去,心中越是忐忑不安,疑神疑鬼,两眼不时向龙坤山和丁大牛两人窥觑,观察他们的动静。 “自古的英雄好汉,能共患难的多,能共富贵的少。”仇奕森窥破冷如水的心事,继续说。“无财是君子,有财是小人,我虽然做了数十年江洋大盗,但是也不忍心看流血惨剧的!” “噢!”丁大牛忽然惊呼起来。“你们看,底下有一个铁箱啦……” 仇奕森原先所供出的地点,和原来埋藏财产的部位差去五尺,经丁大牛这么一股楞劲,乱锄乱掘,竟给他掘出了一条坑路,在那碎石层底下的烂泥当中,有着一个满装糠谷的草包,挖开谷糠,一个漆黑古旧的铁箱已露出了一个尖角。 经丁大牛这么一声怪叫,冷如水和刘进步两人精神为之一振,同时抢着俯下身子探首向坑底下窥视,龙坤山也大喜忘形,抛下了烟斗,飞步向这边奔了过来,穿身插在他们两人当中,向土坑底下争看。利欲的丑态,一个个暴露无遗,果真的,在那层层碎石烂泥之下压着一个草袋,糠包中露出一个生满铁锈的箱角。假如要起出来,还得要费相当工夫,龙坤山知道发这笔横财已不是幻想,首先捡起一柄锄头,跳下土坑,帮着丁大牛挖掘。这会儿冷如水,刘进步也不肯怠慢,自动地帮着动手,反而把丁大牛和仇奕森两人挤出坑外。丁大牛原已累得瘫软无力,也正好借此机会喘一口气。 小赖皮萧乃白原不知就里,现在看见龙坤山等几个领导人物忙作一团,心中感到诧异,便不顾江湖戒条,离开了本位,慢慢行过来,两只鼠眼瞪得大大的,露着奇光,东张西望,窥探他们在土坑中的忙乱情形。 仇奕森看得明白,便向他搭腔说:“我说得没错,近千万元的财宝,就要被他们挖出来了!” 萧乃白信疑参半,正出神间,只看见龙坤山已经由一个破烂的草包中拨开了杂乱的谷糠,由内中拽出一个长满铁锈的黑漆铁箱,铁箱有普通的樟木箱大小,全钉上铁甲马钉,看样子非常沉重,由冷如水,刘进步两人帮着,七手八脚,要把它抬出坑外。但是这三个人全是色厉内荏的脓包,想扛起这个箱子,谈何容易?不得已,又召呼丁大牛相助。丁大牛掘过把钟点的泥石,着实也累得四肢酸软无力,四个人移着箱子在泥坑里团团转,半滚半推。才把箱子起出坑外。 “看吧!”仇奕森又说:“这几个全是利欲薰心的酒肉朋友,见利忘义,可能马上就有血案惨剧发生了!”说时还故意向小赖皮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相。 萧乃白不敢搭腔,实际上这时他那里还会注意听仇奕森的胡言乱语,他的注意力早全贯注在那个如保险库似的铁甲箱上,心中热辣辣的有如火灼。“假如真的是一箱价值连城的财宝,那末张望贵可真的是不够朋友了,一万元的代价雇我替他驶进匪区玩性命……”他心中这样想着,不禁对他的把兄弟张望贵怀着怨望。 “他们全是三一三十一大家平均分配,只有你才是化一万元临时雇来的!”仇奕森又说。 萧乃白飘了他一眼,心中已被激起怒火,但是仍没有答腔。 铁箱上有着一把拳头大小的钢锁,因为埋藏的时日过久,锁环已经生锈,即算有钥匙也无法可以打得开。龙坤山急着要打开箱子,也不问仇奕森钥匙的所在,取起一柄锄头向锁扣死劲掀扳,“拍”的一声,锁扣断为两截,所有的眼睛便集中到龙坤山的双手,注意他揭开的箱子。 财宝箱子起了出来,仇奕森知道,随时随地就会有生命的危险,在这个时候,每个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只锈铁箱上,仇奕森本可以偷偷溜出屋外,只要把把风的张望贵击倒,就可以脱离魔掌,重返赌城了。但是仇奕森眼看着自己毕生历艰险,积蓄下来的全部财产精华,眼睁睁地被这几个亡命之徒凭白取去,又有点不甘心。这时,他已深悉龙坤山和冷如水之间已隐伏杀机,刘进步,萧乃白的意志已经动摇,正在满腹鬼胎,准备看风使舵。 “慢着?”仇奕森突然高声呼叫。“箱子里面装设机关,谁开箱子误触机关一定送命!” 这句话非常生效,龙坤山将要掀开箱盖的手,突然收缩回去,刘进步和冷如水也后退半步,引长脖子观望。自然,他们相信仇奕森的话,这位纵横江湖数十年的老剧盗,从来做事黑心辣手,没有谁能讨过他的便宜,这个箱子装设机关,预防意外,是必然的事。 “招呼打在前头,出了岔子可别怪我不关照!”仇奕森说。 “那么你来开,怎样?”龙坤山问。 “我怕你们不信任!”仇奕森说:“里面每一颗钻石,价值就在一万元以上,偷掉一两颗,就是你们损失!” 铁箱的份量非常沉重,沾过手的人心都有个数,现在听仇奕森说每颗钻石价值就在一万元以上,即时涎沫都直向脖子里咽,更加重了彼此的监视。 “我们相信你就是了!”刘进步急着要开箱拉着仇奕森说。 “好吧!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仇奕森说着,便在铁箱蹲下去,故意装模作样,先在箱盖上用拳头重敲了三记,又附耳贴在盖上,凝神细听,实际上铁箱中那有什么机关呢?即算有,十多年埋藏在泥土中也会潮锈坏失去灵验。但是几个财迷心窍的亡命徒,却屏息凝神,眼睁睁地注意着仇奕森的动作。 “这箱子是我委托人在德国定制的……噢!各位听见弹簧响了没有?”仇奕森又说,还不断地用拳头在箱子的前前后后捶着。 谁也听不出个什么声面,蓦然,仇奕森双手向上一扬,砰然把箱盖掀开,这几个亡命徒唬得同时向后倒退,箱中盖着一条绿绒厚毛氊,什么也看不见,仇奕森两眼左右投射。观察各人脸色,倏然把毛氊拉去,顿时使大家失声惊呼,心脏几乎由口腔中跳出。 那是载得满满的一箱珍珠宝贝,各色各样的宝石闪彩如虹,珍珠项链堆积如灯山般使人眼花缭乱,胡桃核大的钻石,光芒四射,——这些,全是仇奕森数十年来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冒尽生命艰险,所换取来的代价。 龙坤山、冷如水、刘进步、丁大牛、萧乃白,五个人,九只眼睛全凝注在那箱珠宝上发呆,珠宝的寒光闪闪,相反的五个人的心中却像火样热辣,身体又像遇寒般抖颤。 “这是我埋下的财产两箱中之一箱!”仇奕森说。这句话,他是为保留自己的生命而说的,因为财产出来,他就成了废人,谁都可以结果他的性命。 但在这个关头,谁还会注意他的话呢?注意力全被吸引在那箱珠宝上,生怕任何一个人混水摸鱼,暗中偷取。龙坤山是以老大哥的资格,首先伸手抓了两把钻石珍珠在手掌中盘着,跟着大家的手也开始在箱上的宝物上抚摸,每个人的心都是忐忑突跳,真的,他们发财的梦想实现了,五个人全在江湖混了不少年数,看见这么大的钻石,还是生平头一次。尤其是做苦工出身的丁大牛,取了一串项链挂在脖子上,裂大了口,闭拢不上,哭笑难分。拨开箱子底下,全是铺得整整齐齐横橙黄的金条,粗人自然是更爱金条的。 仇奕森看见他们的丑事毕露,更不想离去,两眼迷成一条小缝,露出阴森之光,轻轻退出圈外,已在龙坤山的身上施过了手脚。 萧乃白也乐极忘形捧起了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不断接吻,自然这种香味比罂粟药的味儿要浓香得多。 仇奕森忽然向他招呼说话:“小赖皮,那颗红宝石的价值总在五万元以上啦!” 萧乃白望着仇奕森发出痴笑,但龙坤山却恍如由梦中惊醒,突然伸手“拍”的一声在萧乃白的手背上重重敲了一下,那颗红宝石便跌落到铁箱里。 “他妈的!你凭什么也来趁热闹?”龙坤山扳起脸孔,一反在讨烟吃时的热络,随着将手中的钻石掷回箱中。继着向刘进步冷如水招呼说:“我们现在大家谁也不许动,等到回返赌城时大家三一三十一平均分配!” 刘进步、冷如水自然依从,就把手中捏着的东西全扔回箱中,龙坤山捡起毛氊,重新将珍宝盖上,慎重地把箱盖关拢。 萧乃白被龙坤山翻脸无情的申斥弄得脸红耳赤,怏怏退出圈外,在仇奕森身旁站下,仇奕森露出神秘笑意,低声向他说: “你别以为龙大哥正直无私,我已看出他的荷包里有宝石在闪着光!” 萧乃白正好闷着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一眼看去,果真的,龙坤山那一身黑土布衣衫的口袋中,经一摆动,就有几道霞光闪闪。 仇奕森向萧乃白道破了龙坤山衣袋中的秘密后,就匆匆行开,故意和萧乃白保持距离,然后迳自向龙坤山说: “龙大哥!另外还有一箱,要不要也挖出来?” “当然要的……埋在什么地方?”几个人异口同声抢着问。 “在同样的部位,再继续挖下去!”仇奕森指着挖出草包的部位说。 这次每个人都争先恐后,自动抢着动手,尤其龙坤山更抢在前面。萧乃白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把冷如水拖出圈外告密。 “什么事情这样鬼鬼祟祟的?”冷如水板起脸叱喝,对萧乃白的态度感到不满。 “我是由张望贵介绍得和冷大哥接缘的,冷大哥是张望贵的把兄弟,所以我要和你说句知心话……” “哼!怎么啦?”冷如水申斥说。“现在财宝挖出来了,你就反悔一万元的代价雇你出关么?” “不!”萧乃白压低嗓子说。“我看见龙大哥手脚不规矩,他欺骗你们!”他故意不说是仇奕森的发觉,意图谄媚冷如水,以夸大自己的功劳。 “这话怎么讲?” “他偷了几颗胡桃大的钻石,放在右边的荷包里!”萧乃白绘声说。“你看!他的衣袋还在发亮闪光呢!” 冷如水半信半疑,引长颈子向龙坤山望去,他正在忙着掘挖第二箱财宝呢,果然他的右边的衣袋显出非常沉重,虽然不像萧乃白那么夸大其词说口袋里面闪光,也着实可疑。冷如水是新得权势的暴发户,自负不凡,经萧乃白这样怂恿,更以为如果把龙坤山来个人赃并获,拆穿他对大家的假脸孔,激动众怒,就可以将龙坤山大大的凌辱一番,打掉他的锐气,以报复过往的仇恨。 冷如水决定之后,便匆匆回返掘地工作,跳下土坑,趁着他们忙碌混乱之际,偷偷伸手在龙坤山的口袋上按了一下,果然的就摸着了几颗猫眼大的圆粒子。有了这个把柄,冷如水便壮着胆子,掠开龙坤山的口袋,向内瞄了一眼,果然的,几颗亮晶晶的钻石在发着霞光。 冷如水突然怒火上冲,忿然跳出土坑,高举双手,高声向众人说: “各位好朋友,我们全是道义弟兄,大家同着患难出来,有福共享,有罪同遭,各凭良心做事,我们地位平等,谁也不能倚老卖老,仗着资格凌人,我们之中没有谁能忍受欺骗的……”。 龙坤山、刘进步、丁大牛,听见冷如水站在土坑上大发议论,话中有意,便都歇下锄头,静看冷如水耍些什么把戏。 “刚才,我们挖出来的财宝,大家全用手碰过,我们谁也不能担..保谁没有龌龊的行为,最好我们每个人自己把自己的口袋公开一下,以表示自己的坦白无私!” 这几句话说得刘进步几个人面面相觑,大家都不期然地同时伸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摸,龙坤山蓦然脸色大变,他莫明其妙为什么自己口袋里会有几颗圆溜溜的大钻石。 “怎么啦?龙大哥,你的手伸不出来吗?”冷如水鄙夷冷笑说。 大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集中向龙坤山投去。龙坤山狼狈不堪,尴尬地摸出那几颗钻石在手中把看,如坠五里雾,蓦然他想起刚才在挖土时,冷如水曾鬼鬼祟祟地在他的身边移动,又曾经碰过他的口袋。 “吓!冷如水,你想报复,也不该用这种卑鄙恶劣的手段!”龙坤山脸红耳赤,跳出土坑向冷如水冲着论理。“栽赃嫁祸这一套丑把戏,竟耍到我姓龙的头上……” 冷如水的手早把在手枪上,同时,刘进步也不对龙坤山同情,冷颜相对。 “哼!你还想反咬我一口不成?”冷如水倒退两步,一方面还注意丁大牛恐防他暗中侵击。 龙坤山被弄得哑口无言,冷如水的手又把在手枪上,假如想拔枪拼斗的话,准吃眼前亏,忍着满腔冤气,无法发泄,喉管里的一口痰,被激得咯咯发响,全身颤索。仇奕森知道好戏马上就要演出了,只站在旁边阴森发笑。 实际上这几颗钻石,是仇奕森在揭开箱时施手脚取到手中的,在出圈外时偷偷投入龙坤山的衣袋之中,他的手脚俐落,谁也没有看出破绽。但是在这个时候,冷如水和龙坤山的旧恨新仇一并复发,两人同时一口咬定是对方的行为不轨,再没有时间去注意旁边站着的老狐狸仇奕森。 “龙大哥!还是把钻石摆回在箱子里就算了吧!”刘进步不希望他们闹成僵局,一方面也认定了龙坤山不够朋友,所以冲上来裂起嘴唇冷冷地说。 “他妈的!”龙坤山恨极无法发泄,狠狠将手中捏着的钻石摔到土坑里,那几颗晶晶发亮的钻石落在乌黑的泥土里,就如黑猫儿眩着亮眼一般。 冷如水吃吃发笑,他因为得着刘进步的支持,更加得意忘形,态度轻率,洋洋自得,昂然行落土坑,以为捡起那几个钻石,更可以把龙坤山大肆奚落一番,正当他俯下腰伸手去捡拾钻石之际,龙坤山蓦地拾起一柄锄头,高声吼叫说…… “冷如水!你神气够了,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现在不妨来大家清算清算吧……” 冷如水没想到这一着,猛然抬头,还来不及收回拾钻石的手,龙坤山的一柄锄头已经搂头盖顶锄下,站在土坑之中又不好闪避,“噗”的一声,天灵盖上着了锄头,顿时裂开一个大窟窿,脑髓四溢,血肉横飞。刘进步因为站的部位太远,抢救不及,冷如水惨号一声,已经一命归阴,和他的把兄弟陈烱在黄泉路上互道寒暄去了。 萧乃白见状,吓得魂出躯壳,慌忙夺路预备逃出屋外告诉他的把兄弟张望贵,刘进步知道事情严重,又只有撇下龙坤山追上前去拦阻。 “小赖皮!别干傻事,快回来站着……”刘进步一把将萧乃白抓住,死命将他扯按在地上说。 萧乃白吓得混身抖索,他以为刘进步要取他的性命,张开口意欲叫喊,刘进步忙伸手将他的嘴巴掩上,吼叫说: “小赖皮!你一定要把事情扩大无异自讨苦吃!” 这时龙坤山的怒火仍未停歇,忆想起冷如水在青洲木屋区向自己的凌辱的一幕,不禁咬牙切齿,握着锄头,疯狂地乱锄乱耙,将冷如水的脑袋和胸脯锄得稀烂。冷如水作恶半生,才扎起来不到几天,就落个死于非命,连个全尸也没有,亦可谓恶贯满盈,报应不爽。 刘进步把萧乃白硬拖了回来,命丁大牛监视着,然后向龙坤山说:“好啦!龙大哥,人死了,什么冤仇都可以勾消,留他一个全尸吧!”他虽然对龙坤山的残暴感到不满,但是处在目前的环境又不能不看风使舵,况且少掉冷如水一个人,又可以多分一部份财宝,只要把张望贵压住,就可以没有顾虑了。这样想着,便将龙坤山握着锄头夺下,到底龙坤山的年事已高,经过这一阵怒冲动之后,也显得有点疲惫,退到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喘息不止。 冷如水的尸首已被锄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刘进步看去,也有点寒悚。 “怎么办呢?我们不能让张望贵看见,还是赶快推上泥土掩埋吧!”他说。 “底下还有一箱财宝,我们还要把它挖出来……”龙坤山仍有余忿说。“张望贵敢说半句话,我把他也宰掉!” “何苦?我们一面挖财宝,一面掩埋……大家一齐由关闸冒险出来,总算是同道路的人,免他落个尸骨暴露……”刘进步说着,一面自己动手,铲起泥土,将冷如水的尸首掩盖,一面又向萧乃白说:“小赖皮!这件工作你来做怎样?” 萧乃白的手臂被丁大牛反扭着,脸色仍然惶惶不安,听刘进步说,也无可无不可地胡乱点头。 “刘进步!你怕死不妨把整笔账挂到我的头上好了!”龙坤山表示敢做敢为的英雄气概说。 仇奕森知道,在这时不动手,就没有更好的机会了,便昂然格格大笑,高声说:“各位何不把整笔账挂到我姓仇的头上?” 他的声音洪如钟荡在空间,龙坤山和刘进步都同时打了个寒噤,这个刁滑狡狯的老狐狸,一直都没有对他注意,这会儿突然说话,自然会有他的图谋。果然的,就看见他握着一柄锄头,如飞般向龙坤山扑去。龙坤山张惶间拔枪,仇奕森已飞起一脚向他的手枪踢起,手枪便降落在乱草凄迷的地上。 “傻瓜!不要用枪,半里之外还有共匪的军队驻扎……” 仇奕森跟着一锄头向丁大牛的腿膝上打去,丁大牛全意在把守萧乃白。没有防备,闪避不及,被打个正着。 “哟……”丁大牛痛极惨叫,踉跄栽倒,抱着膝盖在地上打滚。 仇奕森对丁大牛已经手脚留情,这一锄不打他的头颅,不打他的胸脯,只敲在他的膝盖上,以消灭他的战斗能力,他认为丁大牛的罪不至死,这个楞人,不过受着坏人的利诱,应该给他一个反省的机会。 丁大牛一倒下,萧乃白可就还复了自由,眼看着一场战斗已经触发,便又冲着赶忙逃走,预备去报告他的把兄弟张望贵。 刘进步跨上土坑,本拟向仇奕森扑去,协同龙坤山制压仇奕森的暴动,但是一眼看见萧乃白要窜出屋外,又慌忙兜上来制止。萧乃白虽久闯江湖,但未曾经过屠杀场面,两腿有点酸软,没有刘进步跑得快,刹眼间又被刘进步拖倒在地。刘进步为应付当前危局,恐怕萧乃白传报张望贵,冷如水被惨杀的事情,自己人的内哄更乱,便急切拔枪,以枪柄在萧乃白的头顶猛击,将萧乃白击昏后,返身回过来对付仇奕森。 这时龙坤山手无寸铁,为应付仇奕森的进击,只有捡起一柄锄头和仇奕森对抗。龙坤山的年事已高,况且熬了整夜,又发着鸭片烟瘾,抵不住仇奕森孔武有力,动作敏捷,闪缩灵活,而且每一个动作都发出格格笑声,加重了龙坤山的心理恐怖。 仇奕森笑着,笑着,忽然又一锄头打来,龙坤山慌忙举起锄头架。这一着,震得双手麻木,虎口迸裂,眼看着就要吃亏了,但是仇奕森却没有急切地需要取他的性命,因为他已经看见丁大牛忍着创痛爬起,他的脚踝可能已经折断,跪在地上,手中捏着枪,一直在向他瞄准。这个楞人,自然不会考虑到响枪后会发生后果,半里之外,就是共军驻扎的营地,假如听见枪声,可能就会赶来,大家落个同归于尽。 仇奕森和龙坤山搏斗,一直利用龙坤山做了肉屏,阻挡了丁大牛的视线,还不断闪缩移动,使丁大牛无法瞄准,眼看着龙坤山已经招架不住,满额大汗,动作迟钝,像随时随地就要倒下去,仇奕森越来越猛,动作快捷,笑声充斥了整个院落。 幸而刘进步及时赶了回来,握着手枪向仇奕森吼叫说: “仇奕森!你再不住手就别怪我的子弹无情了!” 仇奕森又是一阵格格大笑:“刘进步!你有种的,尽管放枪,半里之外有共军驻扎,听见枪声他们准会来,我们大家落个同归于尽吧。”随着还用锄头向刘进步幌了两幌示威,刘进步只有倒退两步。 仇奕森又说:“况且张望贵听见枪声也会进来,他还会为冷如水报仇呢!” 刘进步被吓住了,他顾忌着宿舍里捆绑着许多匪干,着实不宜放枪,暗自庆幸,身上还备有短打武器,他和“飞刀党”混了不少时日,也学会了掷两手飞刀,暗自找好立脚位,霍然拔出匕首,扬手就向仇奕森掷去。 仇奕森早防到刘进步会暗下毒手,刹眼间发现他已扬手,便急忙闪身躲避,一柄飞刀便由脑后擦过。由于他的动作过快,立脚不稳,随势滑跌在地上,龙坤山找到机会,便趁势还击,紧握锄头,使尽生平之力,一锄头照准仇奕森胸脯锄去,仇奕森只有在地上打了一滚闪避。他的锄头已深深嵌在泥土里,等到他再将锄头拔起时,仇奕森已经跃身而起,向他还击。 刘进步乘这个空隙,回身在土坑上捡起一架钢铲,协同龙坤山分左右向仇奕森进攻。这一来仇奕森左右受敌,双拳难敌四手,而且仇奕森还得顾虑到戆人丁大牛的手枪,闪闪躲躲,一会儿便被他们追逼到一个靠墙的死角。正在这危急之间,蓦地一声怪叫,如晴天霹雳自天空间劈下。 “龙坤山!你恶贯满盈,让我姓朱的来清算你我间的仇恨吧!” 龙坤山、刘进步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同时打了个寒噤,猛为抬头,只见靠屋宇的墙头上站有一个高头大马的老年人,秃着头,浓眉大眼,穿着一身短打粗布黑衣,威风凛凛,刘进步惶然不明白是那一路的人马。但是龙坤山的独眼龙却看得清楚,那人正是被自己诬告为九华金条大劫案的主犯,意图敲诈勒索五万元的死冤家朱剑雄呢。 跟着东面墙头上也爬上两个人来,其中一个较年轻的叫嚷着说: “义父!请把那个独眼的留给我,让我来剥他的皮。” 仇奕森见朱士英也来到,不禁喜出望外,但有点莫名其妙,这批救兵怎会忽然自天而降? 龙坤山和刘进步心胆俱裂,已吓得魂不附体,神不守舍,斗志全消,慌忙弃下锄头,预备夺路逃生。刚要向屋子跑去,只见张望贵捏着手枪,慌慌张张跑进来,气急败坏嚷着说: “不好了,龙大哥,外面有人到了……” 他的部位,正好朱剑雄在头顶上,这位在戏台上混了数十年的老武生,便跃身而下,整个人照着张望贵的脑袋跺了下去,张望贵全无防备,受到这意外侵击,倒头栽了个筋斗,手枪脱了手,在地上闭住了气,爬不起来。 朱剑雄这一跃下来刚好拦住了龙坤山去路,照着龙坤山的胸脯迎上就是一拳,朱剑雄是个练过武功的人,龙坤山那挨得起这一拳,踉跄倒退出七八步,口角上也淌出血丝,但他仍不示弱,拼着死命和朱剑雄扑斗。 刘进步这时也顾不了什么叫做义气,握着手枪独自向前闯,决心放枪杀出一条出路。岂料刚闯进屋子,便被人迎面敲了一记闷棍,同时持枪的手也被人抓着,跟着手上也被人敲了一棍,手枪脱落地,才看清楚了是两个人向他侵击,为首的正是新冲起来的黄牛帮阿哥头潘三麻子,其他的一个也自然是黄牛帮的人马了。 这埸混乱,可把丁大牛愣住了,他不知道这批人马由何处而来,东张西望也不知道应该对付谁好,仇奕森最注意的是他,早赶上来,将他的手枪夺下,吼叫说: “丁大牛!你假如要命就要听话!” 这时,朱士英和那背后跟着的黄牛已经跳下墙头,飞步跑过来擒拿地上躺着的张望贵。恰好被刘进步击昏在地的萧乃白醒了过来,他还不知道这场混战已经展开,只见人影幢幢,糊里糊涂便向屋子方面逃跑,帮朱士英擒拿张望贵的黄牛便分出身来向他追去。也是活该萧乃白命中注定,黄牛以为是刘进步的一伙人,恨之刺骨,叫了一声“止步!”没有生效,一刀由背脊间扎过去,萧乃白惨叫一声,便一命呜呼,又追随冷如水去了。 黄牛扳转萧乃白检看,只见他两眼翻白,已经死去,狠狠唾了一口涎沬,回转身来,只见张望贵已经翻起身来,双手死命扼住朱士英的咽喉,黄牛的杀性已起,赶回又照张望贵的背脊上一刀扎去,张望贵刹眼间发觉有人袭击,迎起右腕挡架,短刀在手腕上划过,顿时划出一条寸深的刀口,血流如注,张望贵痛得鬼哭神号,抱着手腕在地上打滚,仇森仇已赶了过来,向黄牛招呼说: “兄弟!你去看守那个憨人,别难为他,他的腿已经断了!” 黄牛应命过去,丁大牛拖着那条断腿在草地上一拽一拽爬行逃生。 这时,朱剑雄已使出浑身解数,稳扎稳打,把龙坤山打得全身带上伤痕,想逃也逃不出去,不出手则已,出手朱剑雄就顺着他的来势给他栽上一个筋斗。龙坤山的个性顽强,拼着最后气息和朱剑雄扑斗。朱剑雄也是存心教训龙坤山,给他一个不死不活的报复,也不出重拳,也不太留情,不轻不重的只将龙坤山当练拳脚的靶子打着开心。龙坤山头破血流,喘息不止,一会儿他眼看潘三麻子和一名黄牛将刘进步五花大绑拖了进来,心中凉了半截,再回看旁边站着的仇奕森,朱士英都在抱着臂膀袖手旁观。心中愧恨交加,着实也四肢酸软无力,再和朱剑雄拼斗下去,无异自寻苦吃,便长叹一声,跌坐在地上,恳声向朱剑雄说: “朋友!既是英雄人物,何不出个重拳,让我姓龙的死也落个痛快!” 仇奕森微微发笑,燃着烟卷,慢吞吞说:“你死了,我这箱财宝没有人杠回去岂不可惜?” 这场战斗,就此终结,仇奕森招呼潘三麻子找出绳子,将龙坤山张望贵两人绑起,复又问朱士英说: “现在几点钟?” “一点差五分!” 没想到,一霎眼的时候,已经日正当中,经过一整夜和几个恶棍挣扎,仇奕森并不感到疲惫,相反地精神奕奕。 “那我还有充裕的时间赶回赌城去拦阻章寡妇的婚礼进行!”他说。复又扬手指着屋檐下被捆绑的司机。“把他的绳子解开,他是汽车公司的司机!” 仇奕森吩咐停当之后,拍着朱士英的肩膀含笑说: “士英!你的年纪也着实不小了,对自己的前途有些什么打算呢?” 仇奕森对他们怎样找到线索追踪赶来营救的事情绝口不提,反而问出无关痛痒的话,使朱士英感到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比如说,一个人到了成年,除了成家以外,还得立业,你有什么计划呢?”仇奕森再加重语气说。 “……我对赌城的环境已感到深深的厌恶……”朱士英回答。“我想到台湾去谋发展……” “很好!”仇奕森拽出他的财宝箱,掀开,那些珠宝、钻石,又在闪着霞光。 朱士英呆住了,潘三麻子和两头黄牛瞪大了眼,三个待死的亡命徒龙坤山、刘进步、张望贵他们的眼中仍闪露着贪婪的光,拼着性命,冒着艰险,掘挖出来的一箱财宝,又凭白地落到别人手里,现在还落个生死莫卜。但看见珠宝,他们就又忘了性命。 “熊振东有遗族没有?”仇奕森问。 “只有一个寡嫂,其他什么人也没有!”潘三麻子答。 “那要分一点给她!”仇奕森说。“士英!这内中四分之一,是分给你的,你乐意到台湾去谋发展,那是你的事,但是我有附带条件,要携带梅嘉慧,嘉玲两姊妹……” 提起梅嘉慧,朱士英的心眼一颤,脸孔涨得通红,也说不出是羞是喜,仇奕森分明是有意撮成他们的婚事,不禁露出儿女之态呐呐说不出话来。 仇奕森洞悉他的心事,裂嘴一笑。又说:“潘三麻子,四分之一,是分给你们黄牛帮的,这年头干黄牛不是好生意经,威胁重重,能改个行最好!不过请你别忘记了熊振东的寡嫂,熊振东为我牺牲性命,别让人家批评我们弟兄不够义气!” 潘三麻子感激零涕,连连打躬作揖称谢不已。 “另外四分之一是给‘利为旅’酒店,他们全是我的老干部,十余年来,忠心耿耿。我做事向来恩怨分明,知恩图报,谁只要对得起我,我总不会辜负他的。”仇奕森说时,转向朱剑雄,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老大哥,我就委托你做分派的监督人吧。还有一份,是留给我的儿子,假如我的儿子不成材,就送给你养老……” “你的儿子是谁?”朱剑雄惊诧而问,大家都急切等待仇奕森回答。 “恕我暂时不宣布!”仇奕森回答,说时眼睛向龙坤山一飘。 “那么,仇大哥你自己呢?”潘三麻子问。 “财是身外物,光着屁股来,光着屁股走;我干了数十年违法的事,钱财已经看得够了,我只要能赶回赌城去拦阻章寡妇的婚礼,就算了结我十余年的心愿!”仇奕森说着,只在铁箱中选了五六颗较大的钻石,贴身藏起,就预备离去,临行,他又郑重关照潘三麻子说:“那司机出关闸已经一天一夜,你应该双倍付足他的车资……” “仇大哥!但是这几个歹徒,应该怎样处置呢?”潘三麻子忽然指龙坤山三人请示。 “我已经洗手江湖,下过誓愿不再杀人,由各位瞧着办好了。” “仇大哥!现在赶回赌城去不是时候,偷渡要太阳下山,请你留下来看我们对这几个歹徒的制裁是否公平?”潘三麻子说。 “章寡妇六时举行婚礼,我等不及到天黑!”仇奕森说。 “现在才一点多钟,你赶回赌城去,时间充裕有余,而且有我们带路也比较方便!我们没有仇大哥在,不敢随意制裁!” 仇奕森扬起眉宇一想,潘三麻子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加以朱士英父子也在旁边相劝,仇奕森只好点头说: “好吧!我看你们施完法再走。” 实际上潘三麻子的用意是不希望仇奕森冒险,故意留着他拖延时间。随着,他又向朱剑雄抱拳江湖之礼说: “朱老前辈,你是我们的长辈,请你执法如何?” “岂敢!”朱剑雄抱拳还礼说。“小弟是梨园子弟出身,上台唱戏还可以,其他的一窍不通,潘大哥请吧!” “那末就恕小弟无礼了!”潘三麻子说完,霍然拔出匕首,使劲向地上一插,(这是帮会设刑堂,临时代替香注)然后抱拳向天喃喃祈祷:“熊大哥在天之灵佑我!” 朱士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不禁目瞪口呆。仇奕森的脸色却转变非常严肃。 “龙坤山!我们是以黄牛帮的规条向你说话,请你认罪。”潘三麻子向龙坤山说话。 龙坤山态度倔强,咬牙切齿回报说:“现在落到你们手里,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没什么好说的,假如我姓龙的皱一皱眉头,就不算好汉!” 潘三麻子便转向黄牛说:“两位的意见如何?” “我们的熊大哥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把他杀死?请他解释!” 龙坤山垂首不语,表示没有可解释的。 “他妈的!挑出他的心肝带去给熊大哥祭灵!” “仇大哥和朱老辈认为可以行吗?”潘三麻子转过来问。 仇奕森缄默不答,因为他决心洗手江湖,对帮会的帮规便不能过问,朱剑雄自然也不敢答腔,但是他们的缄默却变成了默允了。 “这个姓刘的共产党又应该怎样处置?”另一头黄牛问。 “刘进步并非真的共产党,这小子泯没天良,原是仇大哥的老干部,靠拢了共匪之后,便专事和我们作对,几次水陆黄牛帮大械斗全是他挑拨的!我们的弟兄丢性命,流血挂彩,全是他的罪孽,论罪应该和龙坤山相同处置!” 刘进步听说,吓得胆裂魂飞,汗如雨下,怕死贪生的丑态,毕露无遗,不断地挣扎着捆扎的绳子,哀叫惨号求饶。 “仇大哥!请你说句话救救我的性命吧……” “仇大哥……挑拨黄牛党械斗的不是我,我吃这一碗饭……听从上级命令行事……” “好不要脸!”藏书网一个黄牛党插嘴斥骂。 “仇大哥……仇大哥……要抢夺你的财产的也不是我……那主持者是……是……” “谁?”潘三麻子吼喝着。 “是老烟虫赵老大……” “呸!别出卖朋友!”仇奕森迸出一句话。 “仇大哥!是真的……是赵老大,是赵老大……请相信我,相信我呀……” 任刘进步叫得声嘶力竭,声泪俱下,仇奕森狠着心肠,置若罔闻,紧皱眉宇,在疑虑赵老大的为人,燃着了烟卷,平和地一吸一吐,他的态度,似乎对刘进步的贪生怕死感到鄙视。 到这种境地,还是龙坤山的态度从容,咬着牙关在刘进步的脚背上跺了一脚,斥骂说:“姓刘的!别像个娘儿们,把骨头撑硬一点,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但刘进步并撑不起骨头,依然向仇奕森哀叫乞怜。“仇大哥……我和你无冤无仇……请可怜可怜我……我家中还有老母……妻子……儿子……他们都靠我养活……” 这句话没得到仇森仇的同情,反而惹起了坐卧在旁边折断了一条腿的丁大牛,想起了家中的老母,辛酸扑鼻,珠泪夺眶而流。 “还有这个大个子怎样处置?”另一名黄牛指着张望贵问话。 “他的罪状要请仇大哥指出!”潘三麻子又转向仇奕森说。 “他是被雇来的!”仇奕森给张望贵留了情。 潘三麻子便验看张望贵手臂上的伤势,那划刀痕,足有寸深,鲜血染透了整身的衣衫,由于流血过多,脸色惨白,没有个来月的调理,恐怕还难得复元。凭这些,已够抵消他的罪恶。 “放你一条生路,望你以后好好做人!”潘三麻子说完,就吩咐两个手下开始执法。 两名黄牛顿时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先把他们拖到一株大树干扎牢,然后各自拔出匕首,预备给龙坤山刘进步两人开腹,挖取心肝给熊振东祭灵。 龙坤山屏着气息,极力镇定,闭上独眼,以表示从容就死。只有刘进步吓得浑身抖索,颤着嗓子嘶叫: “仇大哥……仇大哥……” 正当两名黄牛扬起匕首,要向这两名歹徒扎下的时候,朱士英父子侧面回避,仇奕森忽然呼叫说: “潘三麻子何必自己做凶手?” 潘三麻子不懂得仇奕森的用意,便招呼两名黄牛暂缓动手,仇奕森丢下烟蒂,慢吞吞行了过去,接过黄牛手中的匕首,迳自将张望贵身上捆绑的绳子挑开,这个举动,使人非常费解,全瞪大了疑惑的眼光向他注视。 “姓张的朋友,你冒着性命和他们闯出赌城,主要的不过是谋取我的钱财,”仇奕森说。“现在财宝已经挖出来了,我不能不了你这个心愿!” 仇奕森一面望张望贵拖近珠宝箱旁,又说:“现在我允许你用你的双手,尽情在箱子里面抓两把,拿得了多少,就算是你的!” 张望贵如坠五里雾中,对仇奕森以德报怨用意不解,迟迟不敢动手,垂下脑袋,全身颤悚。 “为什么不拿呢?”仇奕森问。“无财是君子,有财是小人,你想做君子不成!” 张望贵惭愧无以自容,忽然抬头,正色说:“好汉可杀不可辱!仇大哥,你是英雄人物,威名远播,假如要凌辱我,不如砍我一刀,让我落个痛快!” “好!”仇奕森扬起了大拇指,“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个英雄人物!我就有问题要问你了!” 张望贵更感到高深莫测,说:“你请。” “嗯!”仇奕森说。“我和你无怨无仇,这次谋夺我的财产的事情,是谁邀你参加的?” “大丈夫做事,绝不图赖,是我自己要参加的!” “不!我问是谁邀请你?” “我的把兄弟冷如水!” “嗯!”仇奕森忽然加重了语气。“那么现在你的把兄弟冷如水呢?” 这句话一出,龙坤山和刘进步的脸色大变,相对打了个寒噤,张望贵这时才意识到冷如水失去踪迹,东张西望,四下扫射,只有在进屋子的石阶前,躺着一个尸首,不过他认得那是他的把兄弟,走公路的小赖皮萧乃白。 “哼!要就被你们宰了,要就逃脱了!”他说。 “不!”仇奕森扬手指着挖出财宝的土坑说。“在泥土中掩盖着一个人,你自己去看看吧!” “混账狗娘养的东西,仇奕森你别借刀杀人……”龙坤山突然怒火冲天拼命挣扎着叫嚷。 张望贵知道事态严重,抱着带伤的胳膊,战战兢兢向土坑行了去,果然的,在土坑中一片浮土掩盖下,有着一个尸体,顿时毛发悚然,扒开泥土,那里还辨得出是什么人呢?只是一堆带骨头的肉酱。 张望贵惊呼失声,凝呆着抬起头来,问仇奕森说:“……是我的把兄冷如水?……” 龙坤山独目圆瞪,跺脚叫嚣,嚷着说:“张望贵,别问了,冷如水是被我锄死的,我报复了他反脸无情,恩当仇报的无耻行为,现在我的心愿已了,随便你怎样好了!” 张望贵泪如雨下,呼天抢地,大叫大哭:“……冷大哥……你死得好惨哇……你死了……我做兄弟的活着也没有意思了……让我跟随你去吧……” 他的哭声,紧扣了大家的心弦,冷如水虽然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但是死后被剁成肉酱,连个全尸都没有,也着实惨不忍睹。大家全缄默着,对人生的善恶果报,有所警惕。 张望贵猛然跳跃起来,止住了抽噎,扬起泪脸对仇奕森说:“仇大哥!我和冷如水是磕头弟兄,发过誓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生死与共——可否请你赐我一把刀子,让我替冷如水报仇?” 仇奕森没有回答,将手中捏着的匕首扬手抛去,张望贵伸手接住,插刀在地,向冷如水的尸首叩拜,口中喃喃祈祷: “冷大哥在天有灵,我俩歃血为盟,有誓在先,不能同生,即需共死,待小弟为大哥报复杀身之仇,再依誓盟而行……” 张望贵被仇奕森大义激动,受天良谴责,为表现自己并非无义无行之人,全意遵照江湖规矩行事,祈祷完毕,站起身来,抱拳向仇奕森等人循环行礼。这时院子里的空气,肃穆寂静,鸦雀无声。张望贵行礼之后,脸露杀气,咬牙切齿,捏着匕首。慢慢向龙坤山刘进步被绑着的一株大树行去。 他的眼中闪烁着凶光,向龙坤山刘进步两人逼视,龙坤山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表现懦弱徒给江湖留下笑柄,等张望贵行近,极力镇持,从容说道: “姓张的!够朋友的话,请扎我的咽喉,留我一个全尸……”他的嗓音有点抖颤,到底一个人到了这种关头,想充英雄做好汉是不大容易的。 张望贵凝神缄默着,以仇恨的眼光向龙坤山迫视良久,才开口说:“龙坤山!冷如水和你是什么仇?”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必多说话!”龙坤山闭目仰首待死。 “把话说清楚,免得江湖上传闻失实!”张望贵双手互换着匕首威胁。 龙坤山双目紧闭,再不说话,任张望贵怎样叫嚣也充耳不闻,张望贵便忽然转向刘进步吼叫说: “刘进步!你总知道实情吧……” 刘进步已吓得魂出躯壳,混身抖索,连忙哀叫求饶:“张望贵不关我事……龙坤山和冷如水的仇恨已经不是一天……龙坤山杀死了冷如水的把兄弟陈烱……恐防冷如水报复,所以先下毒手……于我完全无关……当时,龙坤山向冷如水下毒手,我还抢救……不相信可以问丁大牛……他看见的……” 刘进步的话未说完,已听得一声凄厉骸人的惨叫。 张望贵的白刀子已插进了龙坤山独有的一只眼里,龙坤山痛极而叫,如野马般暴跳嘶鸣。这幕江湖报复惨剧,朱士英从未见过,侧过面去不忍目睹。张望贵咬紧牙关,捏着刀子,在龙坤山的眼眶里左右挖了两挖,血流如泉涌泻地,龙坤山竟痛得昏迷过去,张望贵挑出那胡桃大的眼球,血丝缠绕,落到尘埃之中,变成污秽混浊一团。张望贵恨极,将眼球踢落土坑之中,向冷如水参拜,这段仇恨,算是已经了结,他留着龙坤山的活命,自然是因为黄牛帮和龙坤山尚有深仇未结,假如置他人的仇恨于不顾,刺杀龙坤山,便失去了江湖义气。 张望贵再度抱拳向仇奕森等人施礼,高声说:“小弟张望贵承各位仁义大哥相助,替盟兄复仇,现在私愿已了,有缘时二十年后再见!”说罢举刀刎颈自尽,刀刃在咽喉间划过,鲜血飞溅,朱剑雄想抢上前拦阻,已来不及了。张望贵仍然屹立不动,过了片刻,才栽倒到土坑里,和冷如水的尸首并队,应验了同生同死的誓言。 仇奕森看在眼中,心中暗自称赞张望贵的为人义气千秋。 潘三麻子扬起了大姆指连连点首说:“想不到张望贵还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潘大哥!龙坤山仅存的一只独眼已经挖去,我们是否还再挖他的心肝呢?”一名黄牛捏着刀子问。 “他已经双目失明,变成废人,活着比死了更难受,让他活着罢!” “对!我们不做赶尽杀绝的事,让他活着!” “现在就剩下这名靠拢的土棍,我们来解决他罢!”另一名黄牛指着刘进步说话。 刘进步目睹龙坤山的惨情,已赫得魂飞魄散,死去活来,忽然看见黄牛指着他说话,那已经麻木的神经蓦然又被惊醒,高声呼嚷: “仇大哥!仇大哥……救我性命呀……救我性命呀……你怎能见死不救……我曾有恩于你……你知恩不报还算好汉吗?……” 仇奕森鄙视刘进步的为人,卑劣龌龊,口蜜腹剑,非常无耻,对他的哀求,置之不理,这会儿忽然听刘进步说曾有恩于他,不禁愣了一愣。 “这话怎么讲?”他问。 “章寡妇出重资购买飞刀党暗杀你,我得到消息,遣人投帖警告你,你忘记了么?”刘进步哀声回答。 这件事情深印在仇奕森脑海之中,永不忘怀,始终还没有得到真相。但是和刘进步所说的却完全相反,章寡妇出重资购买刘进步统辖下的飞刀党,暗杀仇奕森是事实,投帖警告仇奕森的却是飞刀党自己本身的弟兄,此人曾受过仇奕森的恩惠,以恩报恩,暗中投帖警告,当时刘进步失败,还申斥过飞刀党的办事不力。现在人急智生,忽然顶认了是投帖的主使者,仇奕森着重义气,自然就不能置他于死地了。 “我救你的性命……你总不能看着我惨死不救吧……”刘进步见仇奕森愣住,似有转机,便更加重语气哀求。“你做事向称恩怨分明,假如我刘进步今天死掉,这句话在江湖上便讲不过去了……” 仇奕森明知道刘进步诡诈,但是投帖警告的事情至今仍然真相不明,经刘进步这样一说,假如再不保留他的性命,便会惹起江湖上非议。 “各位黄牛帮弟兄;把刘进步交给我处置:如何?”仇奕森要求说。 “仇大哥尽管作主张!”潘三麻子答。便挥手命执刀的黄牛退开。 “刘进步!我向来做事恩怨分明!”仇奕森态度平和,向刘进步说。“授命飞刀党暗杀我的,是你,投帖警告我提防的也是你,对吗?” “……授命飞刀党杀你的,是章寡妇……我实在是救你性命呢……” “那么,谋夺我的钱财的,也是你了?” “……是赵老大主持,他不过请我帮忙……” “很好!”仇奕森的态度越是平和,刘进步越是无法镇持。“黄牛帮的组织,全为着讨生活,你为了靠拢共党,献媚主子,挑拨他们械斗,硬要把他们裹胁在共党组织统辖之下,是何居心?” “……那,那是我奉组织上的命令……”刘进步又冒着冷汗。“……仇大哥……只求你救我一命……” “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我自然得放你一条生路,”仇奕森说。“但是黄牛帮无数的弟兄,他们曾经拼性命洒热血,假如要向我讨债的时候,又将怎么办?” “仇大哥……你放我一条活命,让我改过自新就是了……”刘进步又开始哀号。 仇奕森没有言语,在潘三麻子手中接过刀子,刘进步以为仇奕森又要挖他的眼珠,吓得浑身抖索,鬼哭神号叫嚣,岂料仇奕森只替他把绳子割断,就把刀子掷在地上。 刘进步恢复了自由,惊魂甫定,即时喜形于色,揉了揉被缚得麻痹的双手,拍着仇奕森的肩头扬起了大姆指说: “仇大哥真不愧恩怨分明!” 但是仇奕森却拉着他的臂膀,拽到院墙下的假山石前,将他拉翻在地,刘进步惶惶不知就里,不敢反抗。仇奕森拽着他的臂膀,架在两块突出的假石上面,高声说: “刘进步,你可以活命了,飞刀党暗杀我用右手,投帖警告我是左手除去,我们的恩怨可以就一笔勾消!” 刘进步大惊失色,骇然怪叫,一面拼命挣扎,但是仇奕森伸张两条铁腕,将他撑在地上,无法动弹,还抬起一脚,向他的手臂在两块假石的空中死劲跺下去,刘进步一声凄叫之后,又痛昏了过去。 仇奕森还恐防这一脚的力量,不足以使刘进步成为残废,再继续跺了两脚,眼看着刘进步的臂膀已经折断,才歇下手脚,吁了口气说: “哼!刘进步,你活着了,共产党不会重视一个残废人的,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啦!” 刘进步昏眩已如死去,眼珠翻白,嘴已洞开,没有反应。 这时,院子里倏然闯进来一个人,趋着潘三麻子呼叫说:“已经有人向屋子这边行来了。” 原来是潘三麻子在屋外布下把风的黄牛,黄牛帮来了不止三个人,总共五名,一名布在屋外把风,另一名,守在屋子里面,看顾被监禁的匪干。 “来了几个人?穿什么衣服?”潘三麻子急问。 “大概五六个,全是穿灰蓝色的列宁装!” “可能是出差工作的文工团回来了!”仇奕森说。“把大门堵上,这院子里有一道封着的后门,我们可以从后门出去——大家把那箱财宝用包袱分开携带!” 潘三麻子领命分配工作,一面跑通屋子内命留守的黄牛封堵大门,找出布物,将珠宝等财物分成几个包袱,以减轻铁箱的沉重,包袱由朱剑雄父子,潘三麻子三人分扎在身上,铁箱内剩下的全是金条,由两名黄牛负责扛荷。 “这几个歹徒怎么办?”潘三麻子匆忙中向仇奕森请示。 “让他们自生自灭!”仇奕森答。 “司机呢?” “他的汽车上有通行证相信到赌城去还不成问题。” “姓仇的大哥!”痴呆坐着的丁大牛忽然呼叫。“你做好人何不做到底?带我回去算了!” 仇奕森对这愣人笑了一笑,在衣袋中掏出一颗钻石,扬手抛给他说:“这就是你给我喝了一碗水的报酬!”随着又分赠了一颗给那名司机说:“假如你愿意做好事的话不妨把他带走,这个人的心肠并不太坏——假如想行路方便的话,还可以把这名共产党带着同行,遇着关闸检查,就说他出赌城捕捉国特失败受伤,要把他送回赌城去,说国特名字叫做仇奕森,匪兵就会相信……” 屋子外的监守的黄牛又第二次出来传报,文工团的人已经行近了,这时朱剑雄父子已经把钉封已久的后门打开,仇奕森挥手,大家从容鱼贯而出。 临行时,仇奕森问朱士英说:“几点钟了?”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 “那我还来得及赶回赌城去拦阻章寡妇的婚礼。” 那名司机曾吃过共产党的亏,对共产党恨之刺骨,所以对刘进步置之不理,但是他却和丁大牛谈条件。 “假如你肯把那颗钻石分给我,我就带你逃命!” 这时屋外已传出阵阵敲门声响,一阵比一阵猛烈。丁大牛惶然不知所措,一则,他不知那颗钻石的价值如何?二则,这时性命比钱财更重要,他的脚骨已经折断,没有人搀扶寸步难行,只有忍痛将钻石交到司机手里。 岂料司机存心不良,接过钻石,舍下丁大牛拔脚就跑,丁大牛愤极破口大骂: “她妈的,没良心的狗东西,说话不当话遭天雷劈……” 司机狠着心肠夺出后门跑了,不过他能不能通过匪兵的重要卡哨,重返赌城,是一个谜,赌城里却从没有一个人再看见过他的踪迹。 院子里剩下六个同来的歹徒,除了丁大牛带着哭泣,拖着一条残断的废腿一拖一拖向着后门出路走去,预备逃生,余下是一片凄凉。 屋子正门的撞门声,擂得轰天价响。 龙坤山因为年事已高,被挖掉了眼珠,流血过多,痛极而亡。断气之时,仍绑在树干上,比枪决的罪犯都不如。 土坑里两个尸首,张望贵自刎割断了咽喉,伴着血肉模糊的把兄弟冷如水。 萧乃白卧在石阶前血泊中,死时糊里糊涂,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只有刘进步仍旧活着,但是如尸一样瘫卧在地上,等他醒来时,那投机取巧,贪图富贵荣华的幻梦全会消失,而且共产党对一个残废而无可利用的地痞流氓,会不会“清算”“斗争”他一番,也正难说。 第十五章 斩草除根 赌城是半岛和内地的封锁线,在连陆的咽喉处,不过数百码地,两边都可以看见海水,当中是岐关公路,一座建筑物——关闸,是用铁闸射堵着。其他的地界,全筑起堤坝,或用铁丝网隔断,凡是接近山地,或海岸的边缘,都是黄牛党活跃的地区,他们还暗中编出码头的名称,以便利工作。这些码头,多半是地势险恶,双方军警林立,互相戒备,以防不测。但是黄牛党和他们都气息相关,串同作弊,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事情交待得过去就行了。 这时,老烟虫赵老大正焦灼地守候在关闸附近的一家茶馆,为恐防被章寡妇的爪牙认出庐山真面目,瓜皮帽压得很低,耸起肩膊,两只鼠眼老由窗户向关闸的进口盯着。 计算时间,无论如何龙坤山等一帮人总应该回来了。由关闸至陈家祠,乘汽车只需要半个钟点的路程,就可以到达,即算仇奕森的钱财藏得更机密一点,差不多上十个钟点的时间,即算龙坤山、刘进步更无智无能,以龙坤山的残暴也足可把仇奕森制服,将钱财起出来,回返赌城。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音息全无,赵老大凝望在关闸的进口间,一切与日常动态无异,人来人往,为生活而奔波的小贩,熙熙攘攘,关闸外难民成行,葡人军警忙着检验进关的许可证。 “不要出事了吧?”赵老大喃喃自语,心情焦灼无可形容,一面他要尽情回避各方面的人马,不敢稍露形迹,黄牛党、“利为旅”、章寡妇的爪牙,警探、都是他的对头。 他惶惶不安,为了贪图钱财,施逞狡计,四面树敌,弄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现在为止,孤立无援,假如被任何方面发现,都会有丧生之危。 越是想着,赵老大越是遑遑不安,不觉汗如雨下,这是老烟虫烟瘾起的作用。附近虽然有烟馆开设,但是赵老大不敢随意行动,随身所带的乾烟泡又全吞用了,瘾发难熬。 但是他心中仍念念不忘仇奕森的一笔大财产。 “再等半个钟点看看,假如再不回来,那准是出事了,我就和桂枝姐远走高飞吧……” 倏的,他发现一个人在关闸附近行动,形状似乎也非常焦灼,不断地在徘徊,似乎也急着在等候什么人进关似的。这人肥头大脸,穿一身毕挺的西装,正是“利为旅”酒店的经理莫德全呢,赵老大不禁大惊失色。 “难道说,仇奕森的一批死党已经知道仇奕森被绑出关闸外了么?”他暗自发问,更是如坐针氊,坐立不安。 同时,又看见有些短装打扮的汉子们,上前和莫德全攀谈,这些大汉,有一部份赵老大认识的,是“利为旅”的店伙,但是有一部份却完全是粗人,看样子像是黄牛帮的人马呢。这时,赵老大把烟瘾惊成冷汗,忙把手枪掏出,暗暗拉火上膛,以防不测。 忽然,一个女郎拖着一个小女孩也在关闸附近出现,也趋上前去和莫德全说话,似乎在打探消息,赵老大认出那是梅嘉慧梅嘉玲姊妹俩,由此可以证实,仇奕森的死党和黄牛帮已经知道仇奕森被人架出关外,而且必然的已经派出人去设法营救了,他们是在守候消息,等候接应了。 “赵老大,这时你不逃走,还待何时?”赵老大揩了一把鼻涕自提警告说。“向章寡妇骗来的五十万元足够你花上一辈子了!何苦还拿着性命去贪图富上加富?” 想着,赵老大便匆匆站起来,付了茶资,闪闪缩缩出了茶馆,由于马路上人等芜杂,也认不出是否有敌人混杂其中,赵老大低垂下脑袋,以手帕掩着脸,装着伤风咳嗽,绕向僻静人少的地方行走。 终于给他找到一架出租汽车,跳上汽车,指挥司机风掣电驰向着火船街码头而去,预备找寻桂枝姐预定下的渔船,从此远扬海外,渡其寓公的生活。 首先,他在船帮会的聚集地等着他的把兄弟船帮老大金良清,打听桂枝姐定下的渔船靠在什么地方。 岂料,船帮老大金良清非常惊讶说:“桂枝姐包下了渔船,在天将拂晓的时候,已经启碇走了!” “走了?……”赵老大如闻晴天霹雳,冒出一身冷汗,复又裂嘴回复笑态说:“金大哥老爱开玩笑的,没等到我来,她怎么会走?” “孙子骗你!”金良清正色说。“和她同走的还有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赵老大几乎发狂,“是否黄翼那小伙子?”他指出他的情敌。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反正脸孔白白的油头粉面的小伙子,一脸温相……”金良清说。“还是我派人送她们出海的……” “正是她妈的这小子……”赵老大气得七窍生烟,几乎眩昏在地,万没想到桂枝姐会泯没良心,忽然叛变出卖他,席卷全部所有而且还携带小白脸而逃。挖尽心思,担惊受骇,到处树敌,四面楚歌,所弄来的几十万钱财,结果还是落个两手空空。 实际上赵老大自从包下桂枝姐视为禁脔之后,桂枝姐一直就没有规矩过,赵老大又何尝不知道,不过赵老大是赌城的地胆(地头龙),上下贯通,恶名四播,没有人能惹得起他。况且赵老大将桂枝姐看管甚严,假如谁想沾染,那准会自讨麻烦。所以福隆新街十六号被称为“路不通行”就是这个原因。但是桂枝姐却是个烟花女人,出身青楼,那会甘愿和鸠形鹄脸的赵老大厮守,偷人养汉,自是常事,得到机会,怎会不就此脱离赵老大的控制。 桂枝姐原有一个老相好的,名叫黄翼,是理发店的理发师,脸孔生得漂亮,但是没有钱,桂枝姐平日还在赵老大身上挖了几个钱补贴他,赵老大也曾得过风声,到过理发店去找过黄翼的晦气。黄翼吓得屁滚尿流,找了许多人打圆场,请酒赔礼,发誓赌咒,以后绝对不和桂枝姐会面,才算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万想不到,他又和桂枝姐双双远走高飞,效鸳鸯游呢。 “他妈的!狗娘养的东西……”赵老大忽然暴跳吼叫,颊上的刀疤红胀欲裂,两目圆睁,怒不可遏,揪着金良清的衣领,叫骂,说:“……你为什么放她走了……” 金良清不明就里,对赵老大的态度不满,摆开他的手说:“当时桂枝姐并没有提你的名字,我帮忙替她雇船送她出海,还是全看在你的交情上咧!老烟虫!我们是自己弟兄,没什么话不可以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老大激忿得无以自持,呐呐不能成语,蓦然转身跑出海岸,那一字划出水面用木板藏书网搭架的陈败码头,渔船小艇排列成行,水上人家正在为生活忙碌,异常嘈杂混乱,赵老大在人丛中沿着海岸奔走。意外打击的狂怒,淹没了他的理智,下意识地冀图在人丛中能找到桂枝姐的影子。狂跑了一阵,终于他颓废地停了下来,远眺海阔天空,天海相接的水平线上,帆影幢幢,也许内中有着桂枝姐包雇的渔舟,也许没有,计算时间,桂枝姐的渔船应去得更远。 “遭天雷劈的狗婆娘……”赵老大哽咽诅咒,也不知是悲是怒。挥拳擦掌指着天空说话:“好没良心的东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天冤家聚头,我姓赵的剥你婆娘的皮……” 金良清见赵老大已露癫狂态度,到底是自己的结拜弟兄,匆匆追着出来,一直跟随在后面。赵老大偶然回头,又一把揪着他说: “金大哥!你借我一条渔船,让我去追这对狗男女怎样?” “别说傻话,桂枝姐的渔船,驶向什么方向也不晓得,时间过了这样久!天底下这样大,到那里去追?” “她曾说过到什么地方去吗?” “她说是说到香港去,但是说了就不会去,去了就不会说。我为着重江湖道义,又不好一直追问……”金良清说时,仰首嗤了一口,“唉!赵大哥,桂枝姐不过是个妓女,偷人养汉还不是常事,跑了就跑了,何必看得这样严重,天底下美女娇娘多得很,只要有钞票,还怕找不到女人吗……哈……” 赵老大有苦说不出,长叹一声,想把五十万大钞追回来的希望已经渺茫,泯没天良,出卖朋友,巧布诡计,所使用的一番心血完全付于流水。现在四面树敌,章寡妇、李探长、黄牛帮、“利为旅”,甚至冷如水的手下人……任何一方面的人马,都在搜查他的踪影,一场空梦惊醒,可能任何出口全有眼线布下,任他插翅也难逃出赌城了。 果然不出所料,赵老大和金良清在码头上刚停留脚步,便有两名大汉拥上来,一把将赵老大擒住。 赵老大知道事败,方欲拔枪拒捕,已被两名大汉将他制住,同时手枪也被缴。金良清是火船头街位码头的地胆,眼看着自己的把兄弟处在危困,自然拔刀相助,张臂向左右高呼一声。刹时,码头上起了一阵动乱,水上的帮会比较团结,正在卸货的苦力,全丢下工作,持着扁担铁钩等物作武器蜂涌过来。同时,船艇内的渔民,亦纷纷跳上码头准备打斗。 两名大汉见情形不妙,慌忙掏出警探执照,向金良清招呼说:“朋友!我们是奉令执行公事,假如你一定要庇护我们,就把人交给你,大家留下交情!” 金良清看见是官方的警探,便楞住了,到底邪不胜正,金良清虽然是船帮的阿哥头,但还不敢正面和政府作对,这种黑社会的组织,已成为正式,半为官方公认,船帮出了麻烦,准找到阿哥头的头上,况且赵老大又不是船帮的人,金良清不敢为自己的一个拜把兄弟而破坏了整个船帮的规则,惹出麻烦。 “我们的赵老哥犯了什么法,麻烦两位动公事?”金良清抱拳说话。 “我们奉探长令命令——这是拘票!”一名干探掏出拘票表明任务。“各位有什么话说不妨到警署去说,我们弟兄吃这一口饭只是奉命跑腿做事!” 金良清知事态严重,只有遣散所有围拢预备殴斗的船帮人群。自然赵老大也不肯把事情真相说出,金良清为着重个人义气,只有跟同赵老大到警署走一遭,打听消息。 当两名警探用手铐将赵老大铐上时,赵老大仰天长叹一声: “唉!天绝我了……” 桂枝姐泯没天良,背弃赵老大,拐走五十万元巨款,包下一只渔船,和她的老相好理发师黄翼双双出走,是否就此逍遥海外,同谐鸳梦呢? 不?她们的渔船,在拂晓时出发,金良清还是看在赵老大的一份交情,派人伴送他们直出海外,可以避免许多麻烦。岂料天不假缘,渔船一出公海,伴送者分手回头,鬼使神差,她们的渔船便遇到海盗。华南沿海的海盗,却不像内地江河间的盗贼那样马虎,全是机械化装备,非常猖獗,一艘汽油快艇盯在海船背后,一路鸣枪示威,喝令停船。假如桂枝姐没有五十万元大钞在身上,停船让他们洗劫一番,也损失不了什么;但是这位烟花女子,蓦然暴发,岂肯刹眼间又被打回原形,渔船的水手对海盗的行为全是清楚的,他们视人命为草芥,杀人越货,全不当一回事。本拟停船哀求饶命,岂料桂枝姐取出巨量钱钞,逼令他们加足马力逃亡,水手们一则爱财,二则爱命,一再犹豫之间,便惹起海盗的杀性,“碎砰砰……”一阵机枪如同飞蝗雨点般射来,渔船着火,油仓爆炸,船毁人亡。桂枝姐和他的情人带同五十万元大钞,同坠海底,葬身鱼腹,永渡他们鸳鸯之盟,这也是天网恢恢,造化弄人,给为歹作恶者之一记当头喝棒。 朱剑雄父子及黄牛帮的五个弟兄,是怎样会知道仇奕森被绑架出关闸之外,而及时赶到陈家祠去救仇奕森脱险的呢? 原来,当龙坤山、冷如水等六个亡命之徒,架着仇奕森越过关闸进入匪区之际,时正天色微明,在铁幕的边缘,正是黄牛党,私枭工作活跃接近结束阶段,他们要把一切工作在天亮之前结束,情形非常混乱。当汽车在人丛中穿过而被沿路岗位的警哨截拦检查之时,就有几名黄牛党发现车中的秘密,他们看见有两个人被捆绑在车中,虽然眼睛被蒙上,但是仇奕森唇上那撮小须的标帜是无法隐蔽的。 本来,“利为旅”酒店的经理莫德全就猜想到歹徒绑架仇奕森的目的,是为仇奕森的秘密藏款。莫德全是追随仇奕森十余年的死党,对仇奕森的行为、性格比较清楚,仇奕森曾利用陈家祠做走私、漏税、贩毒的大本营,摊分赃款,也在陈家祠,所以这笔财富也可能埋藏在这个地点。 当仇奕森在剑湖马路梅嘉慧吊唁熊振东被冷如水一帮架去,莫德全得到朱士英的报告,就立即召集仇奕森昔日的所有旧部,并请黄牛帮所有的弟兄给以助力,准备倾覆整个赌城,务必要在数小时内把仇奕森的踪迹下落搜寻出来。当他们的工作感到失败之时,莫德全就想到了陈家祠,所以特别请潘三麻子传令留据在关闸外活动的黄牛帮人马,加强注意出进关闸的车辆行人,以刺探消息。好在出岐关只有一条公路容易监守。果然的命令传出不久,不出所料,黄牛帮就发现有歹徒数人绑架了一名有小胡子的肉票出关闸,而且在这些歹徒群中,龙坤山只有一只独眼,目标显明,可证实被绑架者就是仇奕森。 消息很快就到了营救仇奕森的大本营“利为旅”酒店,黄牛帮新上台的阿哥头潘三麻子,朱剑雄父子,梅嘉慧姊妹两人,及“利为旅”的全班人马,全恨不得马上追出关闸去和龙坤山等人拼斗。 但是莫德全认为越出关闸进入匪区,不能明目张胆风声掀得过大,假如人数过多,可能引起各方面的注意而坏事。所以特别指定,由潘三麻子带队,选出四名精明善斗的黄牛随行,朱剑雄父子自告奋勇,莫德全看在朱剑雄是个武夫,善于搏斗,便答应了。朱士英和仇奕森是义父子的关系,也无法拒绝。 梅嘉慧因为仇奕森是她的恩人,也争着要随同出发,但是莫德全任怎样也不肯答应。 一切准备停当,趁着天色未明,他们一行七个人便在海湾偷渡进入匪区,赶往陈家祠营救仇奕森。当他们发现停在路旁的一辆汽车有自赌城的通行证时,便证实了一切线索是正确的。当七个人赶到陈家祠时,正是仇奕森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及时赶到,救助仇奕森脱险。 莫德全一直守候在关闸附近,布置接应潘三麻子一伙人带仇奕森回来,梅嘉慧带着小嘉玲也焦灼地徘徊在附近等候消息。大家望眼欲穿,直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才有一名随队出发的黄牛,自隔断的铁丝网间递过来消息,说仇奕森已经出险,而且准备马上偷渡,重返赌城。同时,还传过来一张小纸片,说是仇奕森交给莫德全的行动密计。 这消息立时使关闸的圈子里起了一阵骚动,所有在等候着接仇奕森的人,都互相握手庆贺:到底苍天有眼,不让正直者委屈而使冤沉大海;计算时间,章寡妇还有个多钟点才举行婚礼,假如仇奕森现在偷渡赶回来,足有充裕的时间给章寡妇还以颜色,破坏她的婚礼进行。 只有莫德全一个是喜忧相兼,喜的是仇奕森已经安然无恙,忧的是仇奕森白昼偷渡,未免过于冒险,假如万一有个什么差错,整盘计划就可能完全倾覆了,而一重关闸隔断两个天地,莫德全又无法加以拦阻。 黑社会下层的圈子里,消息特别传得快,刹时的功夫,仇奕森脱险白昼通行偷渡重返赌城向章寡妇施以有力报复的消息就传进李探长的警探网。这时李探长正在聚精会神向赵老大审讯,得到消息,知道事情严重,赵老大又紧咬牙关,抵死图赖,在他的身上,无法找出端倪。李探长只有将他舍下,首先和在西环别墅大厦忙着结婚典礼进行的叶小菁通了个消息,命他加紧防范,一面匆匆赶往关闸,冀图将仇奕森截住,制止他的赶尽杀绝行为。 是时西环半山下的那间红砖古堡别墅大厦,四周军警林立,三步一岗,十步一哨,俨如什么军政要人,借用这个地方开什么政治会议一般。实际上只是章寡妇要举行婚礼,戴上钢盔全副武装的葡籍非洲黑兵就有一营人之多,在路前路后两端布阵,阻挡了行人,除非有请帖者可通过外,任何人不许通行,这是章寡妇借用了葡斯帮办的势力。 在别墅周围,是由武装及便衣的警探把守,这部份是由李探长和叶小菁负责遣调的,最后的一道大关,是别墅的前后花园,由章寡妇雇用的保镳打手负责,总共三道防线,布置严密,如天罗地网,水泄不通,任凭仇奕森的死党,施逞什么阴谋,一颗砂子也别想投得进去。 时钟敲过三点,距离结婚典礼还只有一个小时,客人全差不多到齐了,单只有临时拉差的介绍人李探长尚还没有到会,章寡妇和叶小菁正在化装室里打扮,蓦的一个保镳有消息递进来,说是冷如水的手下传回来的,就是仇奕森已经脱险,马上要回赌城找她算账。 章寡妇脸色不变,婚礼是决定要依时进行的,梳妆抬前的粉盒压盖下,正有着两张明晨自香港赴泰国的飞机票。只要防范周密,不让仇奕森偷入别墅,行过婚礼,渡过一夜洞房,明天早晨就可以远离赌城,任仇奕森如何狡狯毒辣,也无可奈何了。 “好在叶小菁又是他亲生的儿子!”章寡妇心中想。“仇奕森总不能把他的儿媳妇狠心杀掉,否则他将怎样向他的儿子说话呢?” 但是章寡妇仍有决心“斩草除根”永除后患,一面发出命令,命冷如水的手下无论如何要在关闸附近将仇奕森截住刺杀,同时又派人和李探长通消息,请他给以最大的帮忙。她还不知道李探长的消息比她早了一步,已经守候在关闸的交界处呢。 不管章寡妇的防范如何,仇奕森的白昼偷渡没有人能拦阻,朱剑雄父子,潘三麻子的苦劝也不发生效力,派出黄牛一人在关闸放出空气也是他的主意,“利为旅”的经理和梅嘉慧姊妹守候在关闸也是他的诡计,这一着,是“调虎离山”之计,用以吸引各方面的注意力,让人误会仇奕森在关闸附近偷渡。 赌城是个鹅卵形的半岛,岐关是和内陆相通的咽喉,西岸是内港,由港口远眺,对岸即为共匪统治下的立圾岛,海湾河道淤塞,仅能驶行小船,共匪和赌城政府在河道中央分界。 仇奕森利用一名黄牛在关闸放出偷渡空气,利用莫德全,梅嘉慧姊妹等人,盘桓于关闸附近,吸引了各方面的注意力,就匆匆赶往立圾岛进行白昼偷渡,决心要在章寡妇结婚典礼举行之前回返赌城。 白昼偷渡是十分危险的事,倘若被双方的军警发现都可能有杀身之危险,朱剑雄父子和潘三麻子百般苦劝,无奈 4ec7." >仇奕森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他说: “我宁可偷渡失败,葬身鱼腹,也不希望活着回返赌城,看见章寡妇和叶小菁成了夫妇……” 朱剑雄父子和潘三麻子不明了章寡妇的婚姻与仇奕森有什么重大的关系,苦劝无效,也只有作罢。他们因为携带了大宗笨重的财物,不适宜和仇奕森一同冒险,而且又恐怕陈家祠的事发,被共匪追踪寻至,在白昼间觅地躲藏起来,等到晚上,才设法偷渡,携带财物回返赌城。 仇奕森单独行动,在立圾岛的石头湾,这儿是属于水路黄牛帮走私的活跃地带。水路黄牛帮因为得到共匪的支持,和陆路黄牛有极深芥蒂,但仇奕森归心似箭,顾不了这许多危险,首先他改名易姓,胡乱用上一个名字,预备和水路黄牛勾搭,请他们掩护偷渡。 幸而每次水陆黄牛殴斗,仇奕森均没有露面,水路黄牛帮并没有人认识他的脸孔,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在石湾头找到一个渔家,用一万元的代价请求掩护偷渡。 原来,这地方的渔民,全经过共匪登记的,领有特别执照,才能允许在这个地方居住,出海捕鱼,渔民除了受共匪的严密管制之外,还和水路黄牛帮,灵犀相通,在捕鱼之余,还得协助走私运输工作。 在河道中央的交界处,水中筑有一道铁丝网,假如能越过铁丝网,就算已经进入了赌城的地域了。双方的山头上,碉堡林立,岗哨重重,仇奕森请渔人撑一只小船掩护,自己脱下外衣,落水游泳渡河,先时躲在船的尾巴后,拖至河心,假如接近右边的地方有碉堡时,便躲在船的左边,假如接近左边有碉堡,又泳至右边,在水中闪闪缩缩躲避。时在秋深,寒风凛冽,水冷如冰,在水中熬上几个钟点不是简单的事情,而且为躲避双方山头上的哨眼,还得尽情拖延时间,渔人在必要时,还得装着撒网打渔呢。 赌城方面不时还有往返巡弋的缉私艇,遇着小艇时,仇奕森就得潜到水底里躲避。 等到渔船到达交界处时,渔人利用河中筑造的铁丝网缚起船缆,这种做法是当地渔民的惯例,并不违法的,仇奕森便趁机潜入水底,钻过铁丝网,进入赌城的界线以内。在赌城领域的一边,也有专事包庇走私偷渡的渔民,和隔岸石头湾的渔民是串通的。原先掩护仇奕森至交界处的渔民,便招来一只渔艇,议好价钱,便由这只渔艇继续掩护仇奕森至赌城登岸。 过了交界线,就不必顾虑共匪方面的眼哨,只要回避赌城方面的碉堡就行了,沿途上,都有岗啃,假如能兜过内港,转向西环海水浴场登岸,就比较安全了。 渔船慢慢向西环方面驶去,离开铁丝网距离渐远,仇奕森就不需要继续游在水中,爬上渔船,借一顶大草帽压着脑袋,乔扮渔民,以掩眼目。同时他在寒冷的海水中时间过久,手脚均已僵硬麻木,幸而渔船上有现成毛氊与老酒,仇奕森正好以毛氊裹着身子取暖,喝了两杯热酒,回复了血脉的暖气,直等到渔船将要驶近西环海水浴场,方才再次下水。 在仲秋时分,海水浴场,是冷清清的,政府有明令规定,不许渔船行近,仇奕森已找好了目标,就是章寡妇的海滨小别墅,在那儿登岸,包你没有人发觉。现在最后的一节关头,仇奕森特别谨慎小心,尽可能潜在水里,向那幅有着栅栏隔开澄黄的沙滩泳去。 西环半山间的那座红砖古堡大厦,门外满布军警岗哨戒备,异常森严,屋内却是闹哄哄,宾客约近千人,形形色色,什么阶层的人均有。 正厅上已完全辟通,布置成一间华丽的礼堂,宾客排列而坐,窃窃私语讨论着仇奕森的事情,有些忧天者惶惶不安,似乎已置身在一个恐怖的环境里。 为着窗户全紧闭着,袅袅香烟,和浓密的气息,凝结成一层昏烛的烟幕。礼堂上的红烛,已经点起,司仪已经肃然地站在礼台的一隅,乐队缄默地等候着他的命令,等候一对新人出来,奏出婚礼进行曲。 化妆室内的章寡妇已经打扮完毕,浓厚的脂粉把她的年岁硬拖回去了十余年,光彩夺目的钻石,一袭色素雪白袒胸露臂的礼服,与高高竖起的罗伞形头纱罩,把这个寡妇榇托得如同天仙降凡一般。八个花童,八个花女,全是奶白色的小礼服打扮。每个童子手中提着一个精致小巧漆金的小花篮,花篮全盛满鲜艳盛开的玫瑰花朵,分四对,排成行列。静候着这位再度新娘出来,慢步走下楼梯进入礼堂,和她的情郎举行婚礼。 叶小菁也已打扮完毕,头发梳得乌亮亮的,一身毕挺的燕尾大礼服,衣襟上别着鲜红的新郎大襟花,但是这位新郎的脸上并无光彩,他正焦灼地看着钟点,希望在这段吉祥的时间里没有事情发生才好。 蓦的,电话铃声响震,把整个客厅上所有嘈杂的声音驱除净尽,每个人的眼光都不期然地同时怔怔地向那座小小的电话几桌投去,似乎这个电话就会带来恐怖的惨事。 叶小菁在楼梯口间屹立不动,这位新郎不好意思随意在人丛中穿越,电话铃声连续响震很久,把整个客厅压制得鸦雀无声,宾客们全都凝呆地望着电话发楞,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接听。这种情形使叶小菁非常尴尬,心中暗自责怪这些宾客们昏庸怯弱。 对于负责管理宾客们衣帽的女佣翠英,匆匆赶了过来,拈起了话筒。 “谁……?”她只说了一句话,脸色就突然惊惶转变。 这精形不能掩蔽宾客们的跟光,定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说不定还是这阴魂不散的仇奕森来的电话呢。 “她……她……现在没空……”女佣又说,但是她的惊惶已无可镇持,含糊应付了几句,便懦懦放下了话筒,低下脑袋,匆匆在人丛中穿过,直向楼上跑去。 宾客们的眼睛全跟着女佣的行动移动,叶小菁正肃穆地守候在楼梯口间。 “这样慌干吗?”他问。“谁的电话?” “章小姐的……” 章寡妇也自房间内探出头来,“什么人打来的?” “仇奕森……”女佣说时,还打了个寒噤。 这句话的确使人毛发悚然,章寡妇已经用尽人力,花了无数钱财,施逞恶计,意图取得仇奕森性命;而且又有李探长协助,使用警署方面的恶势力,处处给仇奕森施以阻碍及打击,岂料仇奕森安然无恙,赶在她们婚礼举行之前,打电话来了。 三个恶徒——龙坤山、冷如水、刘进步,利用三股恶势力将仇奕森绑架出关闸,前三股恶势力全被瓦解,三个恶徒的生死下落不明,这个消息早在宾客间互相传闻。现在仇奕森突然赶回来,不消说,准会给章寡妇报以颜色。大厅堂上起了一阵骚动,但是这些宾客们全是有着社会人事关系人才来参加这个婚礼的,又不敢得罪这位有钱的寡妇,随意离去,只好带着惶恐的心情,静观其变。 章寡妇听说是仇奕森来的电话,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踌躇,虽然他知道仇奕森假如没有死的话,是准会来找麻烦的,但是赶在婚礼刚要开始时候,突如其来的来到,不免使人有点寒心。 “把电话挂断,不要去理他就行了!”叶小菁安慰她说。 “他说假如没胆量的话,可以把电话挂掉不听……”女佣插嘴说。 “我们不能表示懦弱!”章寡妇气忿说。 “那末我替你去接!”叶小菁慷慨说,一面就迳自跨下楼梯,但章寡妇一把将他拉住。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 这位新娘子忿然扯下了头纱,怒气冲冲抢过了叶小菁的脚步,满不在乎,阔步昂昂穿过了凝呆观变的宾客。这时,大家都没有闲情去欣赏这位新娘子的老练,全怔怔地关切着这个电话传来什么恐怖的事情。 章寡妇雄纠纠拈起了话筒,高声说:“仇奕森——打电话,欺诈、恐吓!这一套我不放在心上,有本领你闯进来好了——我们还非常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结婚典礼呢!” 对方回报以赫赫大笑。这笑声充份使人刺耳,连站在老远的宾客都打了个寒噤。尤其是葡斯帮办不明就里,忙向叶小菁追问。 “寡妇!没什么好说的,请你马上停止婚礼进行——别说你门口摆上那一点军警,便衣,即算千军万马,惹起我姓仇的杀性,我单人匹马一样可以闯得进来……” “姓仇的!你听着……”章寡妇高声吼喝回报说。“不要用恐吓手段,我在等着你的真功夫耍出来,假如你没有本领闯进来的话,不妨把电话筒捏紧一点,在电话里也一样可以听得到我们的‘婚礼进行曲的’!” “寡妇!这是我的最后忠告!”仇奕森怕她挂断电话,忙抢着说。“忘记叶小菁的母亲对你恨之刺骨,假如我把事情的秘密揭穿,你就是十多年前抢了她的丈夫,拆散了她们家庭的妖妇……相信她也不会饶了你。你和叶小菁的婚事,仍是不会长久的,何苦贪图一时的愉快,造成终身憾事,现在我自承失败,愿意放弃过去一切仇恨,希望你能接受。所有的财产仍是你的,你带着财产远走高飞,我绝不过问……希望你最后三思……”他的语气已逐渐变成要求。 章寡妇给楞住了。这一点,她确实是没有想到,满以为将仇奕森拒阻于门外,和叶小菁行礼之后,远游海外,作长时间的蜜月旅行,趁旅行时间,叮嘱手底下人倾全力瓦解仇奕森的残余势力,等到旅行来回,仇奕森纵令侥幸不死,也无可奈何了。 但是叶小菁的母亲可确实难以应付,假如万一仇奕森真的采用这一着恶劣对策时,叶小菁知道仇奕森就是他的父亲,她就是拆散他们骨肉团聚的罪魁祸首,自然再不会继续爱她,白首之盟,可能随时拆散。 “这是我的最后警告,并不是我没有能力对付你,我是全为着叶小菁着想……”仇奕森又说。 章寡妇正在犹豫之际,蓦地在宾客丛中起了一阵骚动,宾客纷纷闪开让路,只见由大门进口处来了一个年老龙钟的妇人,捏着一串佛珠,由一个小丫头搀着,蹒跚行进了礼堂。 章寡妇暗吃了一惊,叶小菁的母亲因为身体不适,而且又聋又瞎,半成残废,所以说过不来主持婚礼,为什么突然光临,难道说仇奕森已经戳穿了她的秘密了么? “妈!您怎么又来了?”叶小菁对母亲向来是非常孝顺的,连忙赶上前去侍奉。 “你是我唯一的一个孩子,今天是你的终身大事,我怎能不来呢?”这位半残废的老年人,满脸慈祥,似乎她的突然赶来,并没有恶意。“今天下午的时候,我仍感觉到不舒服,以为真的不能来了,现在刚刚又感到精神好一点,所以马上赶来了……婚礼还没有开始罢?” “马上要开始了……”叶小菁殷勤地找了一个坐位给他的母亲坐下,同时,还替她介绍在座的亲友。这位新郎,又在抛头露面周旋于宾客中了。 虽然这样,仍掩盖不了宾客对正在接电话的章寡妇注意。只有又聋又瞎的叶绮云才不知道目前环境的恶劣。 电话筒里又传出响声:“曼莉!现在婚礼还没有开始,假如你有转变的意思,还来得及……” 章寡妇的脸上回复镇静,再不犹豫,毅然将电话挂断,不再听仇奕森缠扰不清的恐吓,冷静地注意叶小菁和他的母亲的亲昵状态,心中燃着妒火,两眼闪露凶光,脸呈杀机。 “为求天长地久计,应该将叶小菁的母亲除掉!”她心中说。复又从宾客丛中穿过,垂下头,再不和任何人应酬交际,缄默地重返楼上。 蓦地,大门进口处,李探长匆匆赶了进来,这位婚姻的介绍人,似乎到得太迟了。而且他不并为他的迟到感到难堪,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形色显露焦灼,似乎已经面临了极大的困难,他招手和叶小菁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赶上楼上去。叶小菁知道事情严重,自然就舍下了母亲,跟着追了上去。 这一来,礼堂上更是笼上了愁云惨雾,宾客间坐立不安。连呼吸都是匆促的。尤其叶小菁和章寡妇请来的两位主婚人俱是社会上的名流,名流的生命是比较值钱的,他们为着情面难却,替叶小菁章寡妇主持婚礼,现在眼看着危机随时随地就会爆发,假如沾上火药,那这条生命就损失得太不值得了。 “唉!我早说过不来的。”替叶小菁做主婚人的是个银行经理,自怨自艾说话。 “仇奕森到底和章曼莉有什么过不去呢?”替章寡妇做主婚人的是个暴发户的商贾,抱着肥胖的肚皮,不断擦汗。 “谁知道呢……” “得罪流氓总不是好事……” 还是证婚人葡斯帮办比较冷静,同时,实际上也只有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内幕真相,及目前环境的恐怖。还不断地替章寡妇的场面造成热闹空气,但是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宾客的忧郁无法消除,迫使他也只有走上楼上去查问究竟。 这时,楼上的小会客室内,章寡妇正在向李探长申斥。 她大发雷霆说:“……你干了十多年警探,居然还会上这种当,岂不是笑坏人吗。……” 李探长是警务人员,本来是没有理由接受章寡妇的指挥与责备的,但是十余年来,得到章寡妇的好处不少,说得不动听的话,他这个探长的职位,大半还是章寡妇的提携。 同时,李探长和仇奕森共事多年,情感依然存在,他今天挺身而出,压制双方的冲突,避免流血惨剧发生,一则是因为向章寡妇知恩图报,二则是着重朋友间的义气,在大众的眼光之中,似乎李探长附势趋炎,一直站在章寡妇的一边,拼命袒护,实际上这位探长心中实在很有苦衷呢。 章寡妇的声势咄咄逼人,使李探长大起反感。本来,他可以就此置之不理,但碍在这件惨剧又关系着他宠爱的门生叶小菁的身上。 李探长确实上了仇奕森的大当,严密把守了关闸各号偷渡码头的进口处,派人盯紧了莫德全、梅嘉慧和黄牛帮,以为控制严密,无论如何可以将仇奕森截住。但是这只狡狯的老狐狸,却好像有先见之明,还利用了莫德全几个人为香饵,巧布调虎离山计,神不知,鬼不觉,悄悄由水路码头登了岸。等到消息张扬开,莫德全等人完全散去,李探长和他的部下便完全扑了空。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呢?”章寡妇问。 “我现在已经派出人将‘利为旅’酒店及黄牛帮分别严密监视住,假如仇奕森想采取行动,自然得和他们联络,我就可以得到线索压制他的行动……”李探长说。 “哼!”章寡妇嗤之以鼻,忿然说:“一个仇奕森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前布了三重戒备,任他长了三头六臂,也别想闯得进来……” 李探长对章寡妇的大言不惭又感到不满,碍在脸孔板不起来,再次的忍耐下去说:“不过……总不能不防……” “你的意思是叫我们停止举行婚礼么?”章寡妇柳眉倒竖狠声说。“我向来做事,说一不二,我们就要开始做给他看——请你这位介绍人现在就席吧!” 李探长敢怒而不敢言,默住了。恰巧,证婚人葡斯帮办上来查问婚礼迟迟不举行的缘因,解除了李探长当时的难堪。 “现在就开始罢!”章寡妇说。 但是楼下电话的铃声又响震了,这次,是请李探长说话。 “谁打来的。”李探长问。 “仇奕森……”女佣答。 李探长皱起了眉宇,想不透仇奕森的用意,暗自观察章寡妇和叶小菁的脸色,似乎也有疑虑,便闷声不响,匆匆赶落楼梯。 章寡妇缄默着,忽然有了感触,向叶小菁说:“赵老大怎样了?” “不知道,李探长没有提及,恐怕不容易取到口供吧!” “不必取口供了!你快派人把他提来!” “这个……要请示李探长才行……” “为援救当前危局!不必顾虑那些公式!听我的命令!” “这是道义上的问题……”小菁犹豫说。“提赵老大又有什么用处呢?” “你别管,这是生死关头,关系我们两人的终身问题!李探长我有权调度。”章寡妇说时,目露凶光。 叶小菁对章寡妇爱护备至,不忍令她伤心,无奈,只有取笔匆匆下了个条子交给女佣翠英,命她传给把守大门外的便衣警探副组长王道义。王道义是叶小菁一手提拔的心腹人,这件事自然没有问题了。但是叶小菁对章寡妇突然要提老烟虫赵老大到别墅里来的用意何在?百思不解。 当女佣接过字条刚要落下楼梯时,章寡妇对她说: “吩咐礼堂上准备开始行礼!”复又搂着叶小菁的臂膀:“趁李探长和仇奕森的电话没有打完之时,让这只老妖怪,在听筒里听听我们的婚礼进行曲。” 这时,李探长在电话机旁,正向着话筒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向仇奕森苦劝。 “仇老弟!并不是我说你,我挺身出来干与这件事纯是为了朋友道义,绝没有曲徇情袒护了谁,一个人能生存在世界上,就是因为天底下还有正义,公理,我们做事不能赶尽杀绝,私仇的报复应有限度,适可而止,假如激动公愤,天地不容……” “李玉亭!别给我耍这一套,你替章寡妇为虎作伥,三番四次,假公济私,派人破坏我的行事,派人阻挡我进关,到底是何居心?你的附势趋炎,我且不管,你站上谁的一边,我也不过问,不过请别忘记了我们还有上七八年的交情,今天这场交情的代价,请你代为制止他们的婚礼进行!” “这件事情恕我无能为力,”李探长说。“请别忘记了新郎是我的得意门生,我又身负介绍人之责……” “但是你可清楚新郎和我又是什么关系呢?”仇奕森问。 李探长嗤然冷笑:“可能是连襟,又可能是战胜的情敌……” “呸!……” 正在他们说话间,礼堂上的司仪先生已经高呼“婚礼开始!” 跟着又喊着:“奏乐!” 乐队的喇叭铜鼓便奏出兴奋的乐曲,把他们说话的声音,完全压盖。 “怎么?婚礼已经开始了……?”仇奕森的声音有点颤悚。 “嗯!婚礼已经开始了。”李探长。“我还得回到介绍人席上去哩!” “李玉亭!制止她们……”仇奕森吼叫。 音乐停歇。司仪高声报出典礼程序:“证婚人就席——主婚人就席……” “李玉亭!请看在我们十余年的交情份上,叫他们停止……”仇奕森恳切地要求。 “介绍人就席——”司仪高叫着。 “李玉亭!你听见我的说话没有?”仇奕森的声音哽咽,可能已经在落泪。“制止他们!制止他们……不要逼我逞凶……” “恕我无能为力!”李探长淡然答道。“仇老弟!记着我的话,‘冤仇宜解不宜结’,人生数十年的光阴,瞬眼易过,为下一代着想,再见……” “李玉亭!听我说话……叶小菁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我的儿子……”仇奕森狂忿吼叫。 但,李探长没有听见,他早已扔下听筒,走向介绍人席位。 “李玉亭……你听见没有?叶小菁是我的儿子……他们在乱伦呀……”听筒中继续传出声响。 “新郎新娘就席——奏乐!”司仪纵声高叫。 于是,柔和的婚礼进行曲奏出,把电话听筒中传出阵阵凄厉的哭泣声完全压盖。 四对花童,引着一对新人由楼梯上慢步踏着音乐的旋律,一步一步,落到了礼堂,空气是肃穆的,但新郎的脸上隐笼着一层忧郁,相反的新娘的眼中却冒出阵阵凶芒,满露杀机。 宾客中没有谁是快乐的,除了新郎的母亲,又聋又瞎的叶绮云,安祥地坐着,脸上露出丝丝慈祥的微笑,想到十余年含辛茹苦,并没有白费,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做母亲的责任已有了交待,但是她那里知道这场婚礼的背后已笼上可怕的阴影,杀机重重,连她的生命也危在旦夕。 乐声停止,一对新人在礼台前停下脚步,静聆读证书。同时。屋外的几个警探已经将老烟虫赵老大提到。 赌城的天地很小,些许事情,就能掀起风浪,何况关系着著名豪富妖媚冶艳的章寡妇,和纵横赌城数十年的江洋巨盗仇奕森的事情。 当那座红砖古堡别墅,隐隐传出阵阵“婚礼进行曲”之际,黑社会层里就掀起一阵骚动,互相传报,由婚礼的继续进行足证明仇奕森的拦阻失败,章寡妇的意志坚毅,一意孤行,势必惹起仇奕森以死相拼。 仇奕森自从石头湾偷渡回返赌城,一直就没有和任何人接触过,匿藏在什么地方?将使用什么方法对付章寡妇?没有人能知道。 “利为旅”经理已经侦察出章寡妇的重重布阵,如置下天罗地网,假如仇奕森一意逞强的话,无异自投罗网;所以倾尽人力,将“利为旅”酒店的员工全分派出去,四下搜寻仇奕森的下落,并且在章寡妇的封锁网外围,又布下哨眼,冀图能将仇奕森截拦,制止他的“自寻死路”火拼行动。 天色渐呈灰黯,已近入夜时分,黄牛帮阿哥头潘三麻子和朱剑雄父子,都陆续偷渡回返赌城。当他们知道仇奕森的下落不明时都感到焦急,尤其曾受过仇奕森恩惠的梅嘉慧更无可自持,加重要求请大家无论如何给仇奕森一臂助力。 她实在不忍心看仇奕森单人匹马和章寡妇的浩大阵势相拼斗。但是仇奕森的下处不明,想给以助力的人,都无法展施。潘三麻子手下的黄牛帮已踏遍了整个赌城,报告连续回来,仇奕森平日常涉足的地方,都已找寻过,但是没有踪迹。 “我猜想仇奕森可能已经混进别墅去了!”朱士英说。 “依我的意思,我们不妨把守在屋外,假如屋子内有什么动静,我们就冲进去……”潘三麻子慷慨说。 “大马路上,有政府的正规部队啦……”莫德全摇首说。 “士为知已者死——我们黄牛帮得过仇奕森的好处,知恩图报,顾不了什么生死问题……”潘三麻子说。 “我们和政府正面冲突不是办法,”朱剑雄说。“说不定还会给仇大哥惹下麻烦呢!” 潘三麻子便缄默无语,垂下首去,屋子里每一个人都愁眉不展。 仇奕森到底那里去了呢?为什么他要匿藏起来,不和他的友人们商讨对付章寡妇的策略?实际上他有无限的苦衷,一则,他不希望仇家的这幕丑剧张扬,传流到江湖的圈子里;二则成败毫无把握,但必然惹起章寡妇暴怒,施以残酷的报复。万一不幸丧生,还连累了这些无辜热诚的朋友,所以仇奕森以“个人做事个人当”的大无畏精神,准备独力和章寡妇拼斗。 中央酒店,在白天的时间里,向来是冷清清地,尤其是赌场部份,必需要等到华灯初上,才会遂渐滋长生气。 员工们开始聚集,摊开了赌具,磨拳擦掌,准备应付夜市的买卖,这时经理杨大和匆匆自屋外回来,焦灼如热锅上蚂蚁,走头无路,漫无主张地又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章寡妇的酒宴早已经开始,假如再不赶去道贺,恐怕要受到责难了。但是章寡妇交待下来的事情仍茫无头绪,即算去了,也同样是要受到责难的。 这位绰号阿狗的经理,原是章寡妇死去的姘夫雷标的把兄弟,十余年来,向章寡妇谀媚逢迎,好容易才混到这个赌场经理的职位。冷如水原先也是他赌场属下的打手,经过赵老大的举荐,才在章寡妇的面前红起来的。自从冷如水绑架仇奕森出关闸失踪,龙坤山逃亡,赵老大叛变,章寡妇没有再可遣使的人,便把应付仇奕森的重责完全加付到阿狗的头上。 当仇奕森有风声传出要偷渡重返赌城之际,阿狗便接到章寡妇的命令,要倾尽全力截拦仇奕森,不让他回赌城。但是仇奕森行踪飘忽,无声无息地,安然回返赌城,而且已经打过电话向章寡妇发出最后警告,形势似乎一阵比一阵紧急。 阿狗第二次接获命令,便是在酒宴之前,无论如何要把仇奕森找寻出来,施以毒手,将仇奕森解决,否则便敲破他的饭碗。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阿狗的行动毫无进展,无怪他要忧形于色了。 杨大和自度力量和仇奕森拼斗,简直是等于以卵碰石,自寻死路,但是章寡妇命令,又不能违抗。章寡妇向来持势凌人,说得到做得到,杨大和为保持饭碗计,进退维谷,旁徨无策,而且时间已到,章寡妇已接二连三派出人来召唤,杨大和假如再不到别墅去的话,就等于宣布向章寡妇倒戈了。 “杨大和!何不逃走?”杨大和忽然自问。“给章寡妇这种反覆无常,狂妄不近人情的女人做事,迟早不会得到好结果,现在金库中尚有现钞十余万元,不如就卷款而逃,一走了事……” 杨大和这样地想着,最后决定,还是远扬海外,比较妥当。赌场的钞票是藏在经理室的保险库中,钥匙在他的身上,他掏出钥匙,启开经理室之门,刚站稳脚,预备伸手去掣亮电灯,岂料蓦的一缕黑影,如闪电般自书桌后穿出来,窜到他的背后,伸手按上他的嘴巴制止他呼叫,同时一把尖刀已逼到他的咽喉。 “杨大和!等你好久了,要性命的,就把嘴巴闭牢一点,不要妄动!” 原来,正是他煞费心机,踏遍赌城找寻的老狐狸仇奕森出现在他的经理室中,而且一柄尖刀的锋刃,已经贴在他的咽喉之间。 “……啊……仇大哥……”杨大和骇得魂出躯壳,颤颤抖抖地说:“……我不是有意和你作对的……实在是被逼得无可奈何……” “既往不究!”仇奕森说。“这是我生平处世的规条!”他缴出了杨大和腰间藏着的手枪,便松开手,按他在靠椅上坐下,仍把手中的利器一幌一幌耍弄着。“以前,你和雷标的丑事,我全不过问,不过今天,听说你四下找寻我,所以特来相见!” “不……”杨大和汗如雨下,虽然仇奕森口口声声说既往不究,但是他知道这个纵横江湖数十年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做事绝对不会这样简单的,便故作悲惨之状,继续哀求乞怜解释说:“……是章寡妇逼着我这样做的……” “有什么目的吗?”仇奕森将手枪的弹铗取出,检验子弹是否上膛。 “……她要找你谈判……”杨大和说。 “派你做代表吗?” “不!她……想你到别墅去……” 仇奕森豁然大笑,说:“别墅门前,摆满了重重人马,请我到别墅去,意思就是不要我出来了?安排多好的计策啊!” “不……”杨大和目瞪口呆,急忙声辩说:“……是章寡妇的意思,她不过要我通知你……去与不去,我……” “好的,你敢保我去!我姓仇的还有什么可怕的!”仇奕森说着,在办公桌上取起那份粉红色的喜帖,阴森地笑了一阵,随着又趋到窗前,掠起厚绒窗幔,高声说:“洪桐兄弟!杨经理已经自动愿意带我们赴会,化敌为友,不需要你监视了!” 隔着窗户的走廊间便闪出一个彪形大汉,黑衣短装打扮,戴着一顶黑呢氊帽,由他的体格魁梧,动作敏捷,便可以知道是个孔武善斗的人物。杨大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原来仇奕森还有助手埋伏,幸而没有和他反抗,否则便要吃眼前亏了。 洪桐藏起手中握着的短枪,双手扶着窗槛,轻轻纵身一跃,便跨进了经理室。 “我们是否现在就走呢?”洪桐问。 仇奕森拍着杨大和的肩头,扬起大姆指说:“喜帖等于是通行证,只有杨经理够资格替我们领路,还得看杨经理的意思呢!” 杨大和脸无人色,知道反抗只有自讨苦吃,不如伏首听从,也许事后仇奕森动了慈悲之念,将功折罪,还可以放他一条生路,便说: “章寡妇已经派人催过我很多次数,现在比较方便!”语气中已是随风转舵,投向仇奕森的一面。 仇奕森生平最卑视这种行为,但却颔首说:“好罢!多承杨经理关照,假如事成,绝对不会忘记杨经理待我们的好处。该由前门出去?还是走太平门?”他又故意问了一句。 杨大和心思向来灵俐,慌忙说:“章寡妇的爪牙全等候在门口,不大方便,我们还是由太平门走吧!” 仇奕森冷冷一笑,二人便继爬出窗口,酒店的侧端有一行预防火警的太平梯,梯口的回栏,正好对着经理室的窗户,洪桐在前,杨大和夹在当中,仇奕森断后,梯子的末端是用弹簧升起的,人站在梯上,梯子受到压力便会沉沉降落,两分钟后,他们三人便全落在街面上,在街口的岔巷间,停放了一辆汽车,而且汽车已备置了许多应用的物件,可见得仇奕森的行动计划是很周密的。 仇奕森向洪桐说:“你坐在后面,好好照顾杨经理,我来驾车。”说着,便摘下洪桐的帽子戴在头上。 这时,正是赌城夜市开始之时,街上人熙来攘往,杨大和被从容架去,竟没有一个人知道。 汽车由新马路驶上西环,刹时工夫,便来到章寡妇在路口布下的封锁线,好在那些负责站岗的葡籍非洲黑兵,大字不认识一个,只看见有喜帖者,就一律放行,而且经葡斯帮办的关照,凡是大个子,唇上有小须者,特别注意就行了。仇奕森是坐在车厢前面,帽子压得很低,黑兵以为他是个司机,没有注意,杨大和和洪桐两人,全为面白无须的,就让仇奕森轻轻混进了笫一道封锁线。 正当仇奕森驾着汽车进入封锁线之际,迎面驶来一架乌亮的小轿车,仇奕森的汽车擦肩而过,仇奕森借着车灯亮光,看出车中坐着的人似乎是叶小菁的母亲。这架小轿车过去之后,衔尾又追着一架巨型的旅行轿车,车中坐的是什么人,却看不清楚,不过看这情形,似乎它在紧紧追踪前面的车子。 仇奕森因为急切要赶着进别墅去和章寡妇算账,没有闲情过问这些,但是他那知道叶小菁母亲的性命已危在毫发了呢。 原来,当婚礼完毕,酒席开始之际,叶绮云因为耳目残废,而且是个长年吃素的人,不善应酬,所以就提早告辞,章寡妇心怀毒计,早有预谋,所以便派一名司机驾车相送。 汽车驶出古堡别墅,在宾客停放车的行列间,便有一架汽车追踪而出,恰巧和仇奕森的汽车迎面相遇,仇奕森没有闲情注意本身以外的事情,便让凶手把这件关系仇家两代深仇的血案轻易得手。 汽车穿出葡兵的戒严线,前面便是一条漫长光滑的柏油马路,这儿是富人家的住宅区,洋房多半是嵌在山间,稀稀落落,路灯昏暗不明,正是给歹徒行凶的好地点。再向前走,接近下山的地段,路是斜的,贴山而开,一面有石栏杆拦着,下望是十尺的深渊,长满野树杂草,假如汽车滚下去,就会跌个粉碎。 这时,叶小菁的母亲,正安祥地坐在汽车之中,脸露笑容,双手捏着佛珠喃喃祈祷,她满以为苍天有眼,十余年辛含茹苦的心血没有白费,而且缔结美满姻缘,承继了香烟,人生所求何事,做母亲的责任已经交待清楚,自此以后可以一心供佛,安享余年了。 蓦地,背后追踪的汽车赶上来要超过去,本来按照交通规则,汽车超越车,是应该在行驶路线的外档,而且还要按喇叭的。但是超路的汽车非但不按喇叭,而且在内档超路,这一来便把前面的汽车逼出路边,几乎要和石栏杆相擦而行,下望是倾斜的深渊,假如翻下去准得粉身碎骨。那司机见状大惊,刚想踩刹车把汽车停下,和超车的汽车评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后面追随的汽车看准时机加足马力,照准车身撞去,轰然一声巨响,石栏杆崩溃,汽车被挤出栏外,叶小菁的母亲随同汽车倒栽滚下去,山坡上的草木被扫平了一大幅,顿时冒起一阵黑烟,汽车摔得破碎,汽缸隆然爆炸,火光熊熊,可怜叶小菁的慈母,就魂归天外了。 凶徒得手并不立刻逃去,相反地将汽车停下,一个鸠形鹄脸的汉子,从容地自车厢中出来,探首向下观望,判断过叶母确难生还,才颔首微笑,返身跳上汽车扬长而去,等到山下的警察发现这幕覆车惨案之时凶手早已逃逸无踪。 原来,这个凶手竟是老烟虫赵老大呢,他是奉章寡妇之命令杀害叶绮云,作为报消拐逃五十万元巨款的罪行,赵老大在桂枝姐卷逃之后,正如丧家之犬,无主孤魂,难得主子施恩给以消罪机会,自然乐得杀人了! 当惨案发生之时,仇奕森驾着的汽车已经在大厦门前停下,门前布满便衣警探,对新来的客人都特别注意,同时一个衣襟上佩有“招待”红条的便衣已经走过来,在表面上,似乎是特意过来欢迎宾客,实际上是对宾客的身份加以检查。 仇奕森低声向杨大和招呼说:“阿狗!你的命是活命,我姓仇的却是死命一条,相信你是聪明人能懂得我的话的。”说时,掏出一封启口信,交在杨大和手中,又说:“把这封信交给章寡妇,你的责任就完了,以后就只有我和章寡妇的账了。” 杨大和慑于仇奕森的威势,唯唯诺诺,伏首应从,刚跨出车厢,仇奕森又拖着他说: “好好向前走,一直进屋子里去,不许和任何人说话,我的枪法,在百步之内,弹无虚发,你是知道的!” 杨大和咽了一口气,连哼都不敢哼了一声。这时,襟前佩有红条的便衣已经行近,仇奕森为避免他们打照面,便故意将汽车转了一个大弯,装着要在停放的汽车行列间找寻地位停车子,汽车穿前穿后,便避过了便衣的眼目。杨大和为救自己的性命,存心助仇奕森一臂之力,截住了便衣招待者,慢慢向大厦行进了去。 仇奕森把握时机,在倒车之间,找到一个空隙,故意用汽车屁股向着一架华丽的汽车轮胎雨板撞去,“喀喳”一声巨响,被撞的汽车非但雨扳撞凹了一大块,而且轮胎也泄了气。 车中坐着一个粗野的司机,为着由婚礼开始等到现在已是四个钟头以上,而且马路前后布满警哨戒严,行动不方便,早已怨天怨地,这会儿汽车又被人撞坏了,顿时怒火冲天,趁此找机会出气,破口大骂。 仇奕森将帽子摘下掷还洪桐,同时使过眼色,洪桐便推开车门闪身跳出车厢,以横蛮无礼的态度向司机还骂,说: “狗娘养的王八羔子,你骂谁?龟儿子的把车子放得歪七斜八的。挡住了老子的路,有种的出车子来,老子揍你!” 司机的车子被撞坏了,还受到无理辱骂,正如火上加油,也没看清楚谁是驾车者,反正看见一个人由车中跳出来向自己挑战,正好找个机会出出胸中的怨气。便捏紧拳头,跳出车厢,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洪桐打去。洪桐对于打斗,等如家常便饭,同时又是为着掩护仇奕森进古堡别墅,便使出浑身解数,故意打得精彩一点,把那个司机横拉直拖,翻了好几个筋斗。 参加章寡妇宴会的,大半数以上是汽车阶级,门前停列的汽车约七八十辆,每辆汽车全有司机守着,他们等上几个钟点,行动不自由,都寂寞得可以,爱赌的便聚拢几个人在车厢中来上一盘“沙蟹”,不爱赌的,找着熟朋友三三两两团聚一起谈天说地,假如连朋友都没有一个的话,便只有自己关在车厢里打瞌睡。 这会儿,蓦地听得街角处传出有人打架声音,便不约而同,蜂涌赶过来看热闹,这一阵喧嚷,门前守着的便衣警探便着了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向着那些凑上来看热闹的司机,维持秩序。 人一多起来,洪桐更是打得起劲,在混乱间,仇奕森趁隙带着应用物件,早穿出人丛,避过警探眼目,闪身在汽车行列背后,贴着墙壁绕道而行,他对古堡别墅的地势了如指掌,假如想由正门闯进去不太容易,绕至后园高墙部位,墙内是有着一丛密植的葡萄藤架,假如越墙入内,藏身在葡萄藤架之中,园子里即算布有警探,也不容易露形迹。 他借着砖墙的隙缝做助力,跑猛脚步,一蹬一纵,已经跨上墙头,果然就看见有几个便衣保镳在园子里巡弋,仇奕森的动作敏捷,全不带出丝毫声息,悄悄伏身在葡萄架里,从浓密的葡萄叶中窥觑动静。屋子里好像非常热闹,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在一层厚郁的香烟及人气的笼罩下,筵席大开,客人们樗蒲轰饮,杯盘狼籍,而且还有些趁着酒兴猜拳喝令,乐极忘形,似乎把一件恐怖的事情已经忘在脑后。 仇奕森屏息凝神,不作任何举动,等了良久,仍不见杨大和进屋子后发生有什么动静,但是大厦外面,洪桐和司机的打斗已经被人排解开,吵闹的声音已经停息下来。 仇奕森暗暗称奇,难道说杨大和会中途变卦不成。 “不会的,这家伙胆小如鼠,他假如想讨好我,或讨好章寡妇,都会把字条交给章寡妇——章寡妇看过字条,就会有特别行动……”他暗自盘算,果然不出所料,蓦地,只看见叶小菁的助手王道义,由大厦中匆匆奔了出来,向左右的保镳发条施令,顿时起了一阵忙乱,只见所有负责在园中蹒跚着保镳,都重新站到岗位上,严阵以待,似乎大敌已经临头。 同时,几头凶猛的狼犬已经放开锁,让它们在园中自由奔走,狼狗的嗅觉最为灵敏,假如敌人已经潜进院子,也大可以把匿藏地点找寻出来。 这显然是杨大和已经把字条交给了章寡妇,章寡妇知道仇奕森已经混进了第一道封锁线,所以发出紧急条令,命园中守卫的保镳们特别严守岗位应付。 古堡别墅的花园虽大,有着二十来个保镳及便衣警探和四只凶猛的狼狗,绕着屋子布开局势,严阵以待,他们满以为已防范得如铁墙铜壁一样,即算仇奕森再狡猾也别想找得空隙闯进屋子去。 但是仇奕森久久等待的,就是冀图他们把狼狗的锁练解开,方好施展他的计策,这时围墙外也起了一阵骚动,大概是杨大和被挟持,仇奕森混进了第一道封锁线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警探们大肆出动,在司机丛中搜认这个准备和章寡妇火拼的人物。 仇奕森知道洪桐在殴斗之后,就已经离去,所以非常放心,他随身带着有一个装皮鞋的纸盒子,用布包着,扎在腰间,因为园子之中有着狼狗,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藏身在葡萄藤架之内,藉着浓密的叶子掩蔽着身子,静看那几头跑动的狼狗,离开稍为远去一点之后,才徐徐将身上包扎着的纸盒子解下,打开盒子,里面有着两个小布袋,将布袋打开,原来里面竟装着一只活生生的野狐狸,另一个口袋,却装着一只活兔子。 这两只小畜生的身上,全涂过了浓香的肉汁,狐狸性较凶猛,还在布袋中不断地挣扎,仇奕森乘警戒人员不备,便将野狐狸偷偷的从葡萄架上放下来,狐狸到底不是家畜,一得自由,便不断地在园子里窜来窜去。狼狗的嗅觉最为灵敏,尤其是猎取兽类的气息,刹时工夫,便有两头狼犬嗅到气息,定定神色,慢慢追踪过去,忽然已找到狐狸的所在,狺狺吠起来,狐狸受到惊唬,夹着尾巴,发足狂奔,两头狼狗衔尾穷追,幸而狐狸是会上树的,乱窜了一阵,找到一株大树,便纵身窜上树梢躲藏,两头狼犬只有围在树干底下狂狺。 狗是最合群的,有一只发现猎物,其他的两只狼狗也跟着追过来。这一来,可惊动了所有园子里面防卫的便衣和保镳,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且几只狼狗全围着一株大树狂狺,可能树上有歹人藏着,说不定就是那预备要和章寡妇火拼的仇奕森呢。 刹时保镳们的手枪全掏出了,领队者一声号令,所有人便蜂涌过来,向那株大树摆开阵势,施以包围。 “朋友!英雄好汉做事明来明往,躲在树上算个什么?下来吧!”王道义首先呼叫。 但是树上可没有回声,狗仍吠着,趁这混乱间,仇奕森纵身轻轻跳落葡萄架下,随手放下野兔,借着树影掩蔽身形,快如流星,像一缕黑烟般向大厦方面窜去。 古堡大厦背后的基层下,有着像地窖似的地下室,在建造的时候,原是给下人居住之用,但是现在却用来堆积煤炭及零星杂物。 仇奕森沿着屋子流窜。借着屋影掩蔽身形,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已溜进了地下室。但是今天情形特别,地下室中竟然也收拾干净,煤炭柴薪等物堆积在一角,室中摆设两桌筵席,是招待那些负责巡卫园子的便衣及保镳的。幸而现在风声过紧,他们全都离席到园子里去从事防卫,剩下的只是狼籍的杯盘,和一个已经喝得烂醉的便衣警探。 仇奕森没有闲情理会这些,偷偷将地下室的屋门掩上,将门闩扣牢,然后蹑着脚步兜到喝醉了的警探背后,掏出短枪。用枪柄使劲在警探的脑门上敲下去,警探便昏眩不动了。仇奕森将警探安置一隅,然后复又将地下室门打开,就开始对付章寡妇了。 军队,便衣警探,保镳布置了三条封锁线来保护一个章寡妇的婚礼,未免显得有点嚣张。但是老剧盗仇奕森依然旁若无人,轻轻就混进了大厦。当章寡妇接到杨大和递上的纸条,就大为震惊。 纸条上写着: 寡妇: 姓仇的毕生最重信义,言出必行,婚礼算我到迟一步,但是限你于半小时内解除婚约,一小时内离开赌城,所有的财产仍是你的,否则逼虎跳墙,落个毕生遗憾! 仇奕森 新郎和新娘的喜筵,是设在二楼的会客室里,楼梯口间,还布有一个干探。据杨大和自己承认,仇奕森和一名大汉威胁着他,利用了他做掩蔽,已经混过了第一道封锁线,说不定还混进了大厦的花园。 章寡妇慌忙找李探长商量对策,李探长看过字条,连连跺脚叫苦: “唉!仇奕森……这又何苦呢?”他喃喃自语。 侍候新人的几个年轻未婚的所谓童男童女,他们见状都吓得脸无人色,李探长恐怕消息传扬出去,惊动了楼下所有的客人,忙将他们镇压着,绝对不许离座他去。一面派出叶小菁的助手王道义到屋外去传令负责防卫园子的人员加紧防范。 由婚礼行毕算起,到这时已足有两个多钟点,初时因为仇奕森的一个电话,弄得所有的客人惶惶不安,但是碍在章寡妇的面子问题,又不好意思离去,只有硬着头皮,硬挺下去,好容易挨到酒席开始,仇奕森再没有什么风声传出,好像已经败在章寡妇的重重防范之下,空气才比较缓和下来。等到葡斯帮办和李探长等几个人向宾客们闹酒,乘着酒兴,一吵一闹,客人们又好似把整个恐怖事件完全置诸后,章寡妇的婚礼到这时为止,才算有了一点愉快气氛。 这时,蓦然间仇奕森已经闯进了封锁线,章寡妇知道那些客人全属惊弓之鸟,自然不愿意把事情张扬开,首先把陪席的几个青年男女镇压着,一面传令屋外所有防卫人员展开紧急行动,准备应付,一面又命令乐台开始演奏音乐,让爱好跳舞的客人们,乘着酒兴寻欢,场面加重热闹,就可以把当前的恐怖完全掩饰。 约过了十多分钟,花园外一点消息也没有,仇奕森到底藏匿在什么地方?进了屋子没有?没有人能知道。章寡妇如坐针氊。这个新婚之夜,是不大好消受的,每一时一分一秒都是恐怖的,只有她和李探长知道仇奕森的手段恶毒辣,言出必行,假如真被他闯进了屋子后果如何,真是不堪设想。但是新娘的又不能随意在外面调兵遣将,闷守在新房内,这种心理恐怖的苦恼,是无从向人说起的。 叶小菁的心情更是懊恼,他奉李探长的命令,腰间还藏着一管实弹的短枪,这时间内,一个做警探的还要受人保护,该是够难堪的。而且一个新郎,还要藏着武器,预防敌人暗袭,似乎是不大像话,无怪他要借酒消愁,闷酒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了。 李探长为了制止血案发生,忙着应付当时危局,派了部份干探,混在客厅里正在轰饮欢舞的宾客丛中,一方面不断地在花园前后,屋里屋外巡视,冀图能把仇奕森的踪迹找出,好和他当面谈判和解。 倏地王道义匆匆向他奔走过来,报告说: “李探长!仇奕森可能已经进入屋子了!” “怎见得?” “看!”王道义举着手中一只被狼犬咬毙的野兔说。“这只兔子的身上满涂肉汁,分明是有人用了调虎离山计……” 李探长拾起死兔检视了一番。这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野兔,但是兔身上却涂有一层浓香的肉汁,为着吸引园子中的狼狗,很可能是仇奕森故布巧计,利用狼狗捕捉野兔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而趁机溜进大厦。 李探长费了一番思索,便断定仇奕森这恶魔,可能已经混进大厦了! 不过大厦中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宾客们喝酒的仍在喝酒,跳舞的仍在跳舞,假如仇奕森已经闯了进去的话,不可能会这样平静吧? 四只狼犬仍围着一株大树绕着打转吠狺,王道义说: “树上也许还有怪异的事物,不过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有着些什么?” “仇奕森不是傻瓜,他不会躲在树上的。”李探长说。 “当然,我们用电筒照过,树上根本不能躲人……” “大厦有三个地下室,花园前后有两个防空洞,这是你们应该注意的!”李探长说。 正在这时,蓦然一架警车疾驶而来,在大厦门前停下,车中跳出一个高级警员,找着李探长说话。 “李探长!出了血案了!” 李探长楞了一下:“什么血案?” “一架汽车翻下山坑……” “谁的汽车?” “章小姐的汽车……” 李探长毛发悚然,脸色大变。“是不是黄司机开的?” “对!叶小菁的母亲已经丧命。黄司机受了重伤,他说是被歹徒用汽车硬撞下山去的!” “凶手呢?有线索没有?” “当我们发现血案,凶手早已逸去,我们现在正在追查线索,好在汽车碰撞过总有痕迹的……” “唔……”李探长缄默着,心中悲愤交集,惨剧已经揭开序幕,他误认是仇奕森出的毒手,赶尽杀绝,首先向叶小菁的母亲开刀,“一个老妇人于你们的仇怨何干?犯得着出此毒手?”他心中诅咒,于是愤恨仇奕森的为人,暗暗起了杀机。 今天是叶小菁的喜日,突然出了惨事,未免过于打击这个青年了,李探长一面派出人善理血案后事,一面吩咐各人谨守秘密,别把事情张扬出去,打算隐瞒一个时期,免使叶小菁在婚礼刚完就遭到悲伤。 李探长碍在当前危局,未敢分身亲自去处理撞车血案,反正叶小菁的母亲已经丧命,去也无用,返身刚回进屋子之际,蓦然整间大厦的电灯全部熄灭。 “唉哎!怎么熄电了……”一个客人的声音呼叫,在酒席中传出来。刹时,音乐也停止了,黑暗中人影幢幢,起了一阵骚动。 “噢……莫非……” “莫非仇奕森到了……” “不要乱说话!”李探长利用职权镇压。 客人本是惊弓之鸟,借着酒意,借着音乐的旋律,把一件恐怖的事情暂时冲淡过去,这时蓦然间有人提醒,又弄得人心惶惶,那么大的客厅,仅靠礼堂上的两根龙凤花烛是不够的,其他地方,一片幽黑,真如置身地府,燃着烟卷的客人,闪灼着几粒红亮的火头,如幽灵鬼火眨眼一般,配着龙凤花烛暗淡微弱的火光,整个大厅像是个鬼的世界。 “大马路上还有电灯!”一个客人揭开了窗帘布说。 “也许烧了‘菲丝’!”李探长四顾左右,屋中谁都没有手电筒,只有燃亮了打火机,高举在手,向左右吩咐说:“快找电灯匠!” 二楼上新房中的章寡妇,一半是做贼心虚,为着心理上的恐怖,一半是镇持不住,出现在楼梯口间,向李探长呼叫说:“李玉亭!把屋子外的人多招几个进来……” 她的原意,是恐防仇奕森果真混进了大厦,为保护宾客着想,以人力镇压大众情绪,岂料这句话却起了反作用。恰好在流动的人影之中,有一个醉汉,莽撞地碰到一把椅子,随着滚了一个翻身,撞翻了一桌筵席,“哗啦啦”碗碟跌落,羹肴溅得满地。 “噢!不好……” “救命……”一个女客被撞倒在地。 刹时宾客如大祸临头,像潮水般流动,扶男携女,喧叫声哗,抢着向屋外逃生,推推拥拥,秩序大乱。跌在地上来不及爬起来的,便被人践踏而过,就有许多人受了无妄之灾。 趁在这混乱之际,中央酒店赌场经理杨大和,如获天赐良机,匆匆夺路逃返酒店,预备卷逃公款,远扬海外。 李探长想制止,已是无计可施,屋外招回来的警探赶到,反被涌出的宾客冲得零星四散。 章寡妇也以为有什么乱子发生了,急忙退回房中,那几个陪席的童男童女也逃避一空。叶小菁却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章寡妇眼看着孤立无助,只有自己取出手枪自卫。 这时,她的心情是够凄惨的,草木皆兵,疑神疑鬼,还伴着一个烂醉如泥的新郎,因为她知道叶小菁是仇奕森的儿子,仇奕森自然不会对亲生的骨肉施以毒手,问题就是如何保存自己的生命。蓦地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冒进屋来。 章寡妇骇得魂出壳窍,慌忙闪身退至墙边,缩在沙发椅背后,以手枪向上楼来的人影瞄准,岂料这人竟操着洋语说话,章寡妇听出是葡斯帮办的声音,才吁了口气,把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以手按着胸脯,那颗心,仍扑扑跳个不止。 “曼莉!到底是怎么回事?”葡斯帮办掣亮打火机置在桌上说话,当发现叶小菁烂醉如泥,便以手抚摸他的头发。 “我实在是不知情!”章寡妇狡猾回答。 “你和仇奕森到底是什么仇恨呢?”他态度非常严肃。 “妒忌——”章寡妇肯定地说。 “不可能。”葡斯帮办摇着头,表示对章寡妇不信任。“妒忌不可能报复到第三者身上去……”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章寡妇愕了一愕。“我不懂!” “我是说叶小菁的母亲!” “叶小菁的母亲怎样了?”章寡妇的心又开始忐忑。 “她被凶徒谋杀……”葡斯帮办的话未说完,就被章寡妇伸手将他的嘴巴堵上。 她转动俏眼,示意不能给叶小菁听见。一面拖着葡斯帮办走进卧室,低声追问详情。 “刚才我的部下有报告回来。叶小菁的母亲刚离别墅,汽车就被撞翻山下,车毁人亡……” 章寡妇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惊又喜,全身血液的细胞都起了激动。喜的是,阴谋得逞,唯一的最大祸根已经除去,忧的是刚才葡斯帮办说话时,可能被叶小菁听到,一个人在酒醉时,心与听觉永远是清醒的,假如真给叶小菁听到,后果又会如何呢? 而且派出的凶手老烟虫赵老大,又不知下落如何。 “凶手是谁呢?抓着了没有?” “我正是来问你。”葡斯帮办的这句话,是证明赵老大已经逸去。 章寡妇的心中暗自欢喜,便顺口含血喷人:“那不消说,是仇奕森!” “据我手下的报告,仇奕森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葡斯帮办说。 “一个人在妒忌时,什么卑鄙恶劣的事情全干得出!”章寡妇一口咬定。 “他是你的前夫。” “你怎么知道的?”章寡妇的脸色一沉。 “我翻过你们的婚姻注册!”葡斯帮办正色说话,用意不明。 章寡妇眯着两眼,犹豫了半响,忽然说:“你可能最近又短了头寸——不过你得小心,你的贪污把柄全捏在我的手里!” “我最近需要五十万元周转!”葡斯帮办不在乎地说。“而且,我还有权利可以替你把注册消灭……” “二十万如何?”已是开门见山的谈判了。 “你肯出五十万元取仇奕森的性命,这是同样的代价!” “好的,算我屈服了,我们一言为定,事情办妥了付钱!”章寡妇无可奈何。 “你明天早上就要飞去泰国!” “我仍要回来的!” “你回来恐怕仇奕森已经死了,我的工作等于白做,你可以赖帐!” 章寡妇赫然大笑。“不愧为警探帮办,我认输了,那么等电灯亮起来就签支票如何?” 他们的谈判就此结束。 第十六章 以血还血 大厦外面,在司机打架之后,继着便是狼犬捕野狐野兔,惊动了全部负责保护的警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又是整间屋宇的电灯熄灭,宾客们如大祸临头,人潮蜂涌而出,这阵动乱,不是负责警卫的人员所能镇压的,全都怔怔地看着那些宾客们慌慌张张,有汽车的爬上汽车,没有汽车的挽着衣衫放开脚步奔跑。等到一切回复平静时,大厦中仅剩下那些孤零零的警探与保镳,章寡妇的婚礼大典,就这样的散了。一个极其铺张,准备通宵达旦,疯狂欢乐的盛会,竟大煞风景,如鸟兽散。 只有李探长仍在努力查究熄电的原因,他找着一个懂得电气的警探,命几个便衣干探持手电筒陪同着,首先检查整间大厦电流总门。 由佣仆领路,电流的总门是在第二号地下室安置的,也就是仇奕森潜进去的地方,大门仍洞开着。 几个干探将手电筒的亮光集中,先向地下室四下照射了一遍,里面并没有什么动静,就只有那位喝醉酒的警探,烂醉如泥倒在地上。 李探长首先跳下石障,扶起那位醉鬼查看,只见他脸色铁青,脑门顶上还有一块伤痕,血丝斑斑,证明是被人击昏在地。 “王道义,快把这个饭桶拖出去弄醒!”李探长回首向王道义招呼说,一面命令探员检查电门。 电流的总门是装置在地下室末端的墙角上,“菲丝”并没有烧毁,电门也没有损坏,只是开关的电流掣全被人拔开,只要将扳开的掣推回上去,整个大厦的电灯便恢复光明了。 李探长捏了一把冷汗,由警探被击倒,电流开关被人扳开,这两点上面看去,就足可证明仇奕森已经进了大厦,而且还在这里施过手脚,但是人藏匿在那里呢? 当电灯复明,大厦中一切回复常态,只是宾客已完全散去,连音乐台上的洋琴鬼都走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些酒醉未醒,根本跑不动的客人。筵席更是七零八落,杯盘狼藉,显得有点冷清清的,荒凉满目。显露着不祥之兆。 李探长除了加派人护卫章寡妇以外,还不断地在住宅上下,花园前后搜查仇奕森的踪迹。 岂料过了个多钟点,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仇奕森到底有没有混进屋宇又成了疑云。 不过由事实上推想,大厦的周围,布了三重防线,而且还是由李探长亲自布置,一个人想单人匹马混进屋去,谈何容易。 “也许这只老狐狸,故弄玄虚——宾客的数字,不下千人,内中人品芜杂,什么人全有,内中也许混有仇奕森的死党,趁在大家不注意之时,偷偷溜到地下室去,打倒警探,将电流扳熄,故意造成恐怖局面,意图恫吓——这也说不定!”李探长心中想。 不久,葡斯帮办也告退了,他向章寡妇敲诈五十万金的支票,已经安安稳稳放在口袋里,同时向葡兵营房借来的一队非洲黑兵,也需要遣退了。本来这队黑兵只是要求借用四个钟点以壮声威的,但是在后因为形势混乱,不得不要求延长,现在已多拖了三个多钟点,好在葡兵要的是钱,而章寡妇有的是钱,只要有钱就可以打发过去,但是军方一再催促返防,葡斯帮办无能为力再拖下去,也顾不了目前的形势更加紧张,便下令遣退了。 现在,监护大厦的,就只剩下李探长管辖下的便衣警探,和章寡妇雇用的保镳。李探长是负责整个赌城治安的官员,为一个寡妇的婚典自然也不能置公务于不顾,眼看着已经过了子夜,仇奕森仍然没有一点动静,看样子恐怕是不会来了,现在只要保护章寡妇寸步不离,维持到天亮,送她乘上轮船出国,就一切没有问题了。 于是,李探长便遣令大厦中所有的男女佣人全回返佣房睡觉,没有命令不许出来,一面把便衣警探部份遣退,留下的分布在花园,及大厦里面。 新房内,叶小菁仍沉醉不醒,本来,洞房花烛夜,是一刻值千金的,但章寡妇却旁徨不安,渡时如日,伴着一个醉汉,还要保卫自己。 为了掩蔽目标,她将房中的电灯灭黯,一管白金制造的小白郎宁,永远捏在手中,瑟缩在墙角一隅,假如发现有什么动静,她就会发射的。 墙上的挂钟,梳妆台上的座钟,甚至于腕上的手表,在黑暗寥寂的环境里,更相互凑成“滴搭,滴搭”……清脆而含有恐怖性的声响,荡漾在凄清的空气里。 叶小菁不时还喃喃发着呓语:“啊……曼莉……你别拦阻我,让我和仇奕森那魔鬼相拼……曼莉……别拦着我……” 假如在平时,章寡妇怎会让她心爱的人昏醉不醒,早已体贴地为他擦汗,解衣,移到床上去,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下,或者用解酒的饮品,慢慢喂到心爱的人的嘴里……但是现在,章寡妇的心坎里,除了惶恐就是充满了杀机,再也没有心情去处理叶小菁的酒醉了。 仇奕森有没有混进大厦,到现在为止,虽然仍成问题,但是这纵横江湖数十年的大盗,向来鬼计多端,章寡妇是知道的,他既然说要来,就没有人能拦阻,电灯蓦然间熄灭,就是给大家的警告。现在不发出任何动静,也许就是他故弄玄虚,以松懈大家的防卫,找机会乘虚而入。 章寡妇看着钟点,还只差四个小时,天就可以亮了,她向着床头悬着的十字架不断祈祷,祈求上帝赐福,希望四个小时能平安渡过,只要天亮后,她自己有一艘游艇,由葡斯帮办负责请海关的缉私舰保护,送至香港,再由香港乘机出国,就此可以远游海外,做一个时期寓公,等到一切平静了之后,再回返赌城。这个想像,多够理想,章寡妇祈祷着,在开始做她的幸福狂想曲呢。 在洞房之外的楼梯下面,有四个保镳围着一张矮桌在赌通宵扑克牌,这是李探长分派下来最接近的护卫了,自然李探长不能把这几个护卫移得更接近一点,搬到新房里去,因为到底是新婚之夜,千金一刻的洞房花烛夜呀。 四个保镳,俱是有家室的人,为了职务上,他们不敢违命,到底替人家守在新婚洞房之外,是不大好消受的,嘴里虽然不说什么,但每个人的心中都自怨自艾,一面喝着酒,一面赌着牌,不时还要查视四周的环境。 蓦地,电灯又再次熄灭了。 “哟!怎么啦……电灯又灭了……” “他妈的!到底在捣什么鬼?”王道义呼叫。 幸而,四个警探中有两支手电筒,王道义在黑暗中摸索,执起一支在手,掣亮后,吩咐两名警探好好在楼梯口间把守,假如有什么动静,可以鸣枪通信,自己带着一名警探预备出屋子去和李探长连络。 “不!王道义,你们不要走开!”章寡妇蓦地在楼梯口同时出现,加以制止。 “我去和李探长打个连络,马上就回来!”王道义答。 章寡妇愕住了,自惭表现得过份懦弱,踌躇半响,又静悄悄地回返房间内。 王道义握着电筒,和一名警探出屋子去找李探长去了,剩下的两名警探便自怨自艾发起牢骚来了。 “他妈的!为了几斗米,我们拿着性命和仇奕森拼,真犯不着!” “我们和仇奕森无仇无怨,他不会对我们怎样!” “到了火拼的时候,我们沾上了火线,这管得着有仇无仇吗?枪弹是没有眼睛的,碰到谁的身体上还不是一样流血吗?” “你想开小差不成?” “假如开火,孙子才不溜——何况我们又是为着一个寡妇……” 倏而,大厅外面的小会客室中起了一阵呻吟之声,两名警探同时打了个寒噤,嘴巴虽然说得硬,但是职责所在,有了动静,又不能不赶过去。 手枪本来就是上好红膛的,将保险掣扳开,以手电筒探路,匆匆绕过大厅,赶进小会室去。 原来,竟是一个喝醉酒没有离去的客人,由沙发椅滚到地上,正抱着脑袋叫痛。 窗户全敞开着,吹进的晚风,把轻纱窗帘扬得高高的,也许是喝醉酒的人特别禁不住寒冷,这位醉客因为想爬起来关闭窗户,而摔跌在地上。 两名警探把窗户一一闭上,又把这位醉客扛起,重新安置在沙发椅上,蓦地王道义带着那名助手由屋外匆匆跑了回来,指着两人破口大骂: “狗娘养混帐的东西,谁叫你们恣意离开岗位?” 这句话可把两位警探惊醒,张惶失措,如飞似地赶回到楼梯口间,幸而一切仍保持平静,没有什么异样! 但是王道义仍不放心,急急赶上楼,在新房前叩门。 “章小姐,没有什么事吗?” 良久,房内没有回声,王道义心中开始有点焦急,加重了语气连连追问,但是房内竟一点声息也没有,王道义再也沉不住气,同时三个警探也着了慌,也许房中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他们四人方欲破门而入。 “王道义,没什么事情!镇静一点,别那样的沉不住气!”章寡妇的声音忽然间由房内传了出来,语气酷冷,而带着坚毅。 王道义犹豫住。“也许被人挟持着?”他心中想,便高声说:“章小姐,你一个人在房中吗?” “自然还有新郎!”章寡妇说。“没你们的事,你们去休息吧!” 王道义被斥得脸红耳赤,自讨了个没趣,引着三个警探,悄悄地回返到楼梯底下的牌桌上,同时,电灯也就亮了,他们又开始赌扑克牌,喝酒,消磨那段沉闷的时间。 房内是否真的一点事情也没有发生呢?说也奇怪,真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章寡妇一直捏着那管自卫手枪瑟缩在墙角一隅,电灯虽然复明,但是房内的灯光却全被封堵得昏沉沉的。这样,章寡妇好掩蔽自己的所在。 钟摆老是轻轻荡着,声响却是沉重的,滴搭,滴搭…… 时光已逐渐接近了黎明,“也许仇奕森是不会来了。”章寡妇心中想,也这样的希望着。 电灯为什么熄灭这样久才复明呢?原来,这一次电流总门的“菲丝”全部被人剪断,一根一根的接好,要花上相当的时间。 当第一次电掣被人扳开,整间大厦的电流全部熄灭之时,李探长就考虑到地下室中也许有什么蹊跷,所以特别派下一名精明的干探留在地下室中看守着,万想不到这个干探又被人背面袭击,打昏在地,电门的“菲丝”便全部的被剪去。电灯第二次熄灭时,李探长正在花园的门房中和手底下研究叶小菁母亲被害的案件,当他赶到地下室之时,除了发现干探昏倒在地之外,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 由这两次神秘的事情发生,李探长便开始怀疑,也许这间地下室中有什么秘密隧道,或机关暗门的装设。这时李探长正捏着枪柄,绕道墙壁,轻轻敲击,屏息凝神,静听声响,假如反应出的声音是空洞的,就可证明室中有机关装设。 李探长的猜测一点不错,但是他无法找出破绽。整间大厦的墙壁全是夹层的,可以来往通走,地下室有一道隧道,而且按着每层楼,都筑有石级,纵横交错,门道甚多,上石级可以直通到章寡妇的卧室里。 仇奕森是江湖大盗,作奸犯科,无恶不为,当他建造这间大厦之时,便为自己设想,万一东窗事发,临时有一个地方可以逃遁,所以整间大厦,全装上隧道,每一个地方,都可以沟通,尤其是他的寝室。 这时,仇奕森正在隧道中徘徊,为什么他迟迟不向章寡妇动手呢? 在这时候,仇奕森假如想杀死掉章寡妇是轻而易举的事,章寡妇的新居,就是仇奕森以前的寝室,由隧道的石级上去,有暗门可以直通到房内的壁炉,由壁炉就可以走入房间。 章寡妇和李探长是断然料想不到房间内会有暗门可通的,虽然,章寡妇深悉仇奕森的为人,已经对这座大厦起了疑虑,暗暗谨慎提防。但是趁在电灯熄灭之际,假如仇奕森突然冲到房间里去,凭章寡妇手中的那管小手枪,仇奕森根本就不放在眼内,想解决她,只是轻而易举之事。 仇奕森为什么迟迟不肯动手呢?因为他考虑到事后应该怎样应付那批鹰犬,隧道虽然可以藏身,但是却没有道路可以通出大厦去,假如李探长看出破绽,将大厦的出口严密把守,困身在隧道中,仍不是善策。 同时,他在新房的壁炉中曾偷听得葡斯帮办和章寡妇的一段谈话,知道叶小菁的母亲已经遭了毒手,当时的情形,使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恨不得马上冲出去,将章寡妇碎尸万段。但是回心一想,这个毒妇假如给她一枪结果,未免死得太便宜了。而且,叶绮云之死,叶小菁绝对会误会是仇奕森下的毒手,杀死了章寡妇,等于灭了主凶的口,仇奕森就无法向叶小菁解释,父子关系,毕生不能恢复。 仇奕森百感交集,内心痛苦,已经独自在隧道中来回踯躅,长嗟短叹,泪向肚流。他深悔在进入别墅之时,遇见了叶绮云的汽车被人跟踪,为什么当时会轻轻放过,而不拦阻这件惨剧的发生。这个被遗弃的发妻,受了十余年的折磨,等到儿子长大成人,还会遭受到如斯结果,天公真是不长眼了。 仇奕森抚今追昔,感慨万端,自惭老迈,一切都不如年青时断时的精明,似乎智力已经腐朽,以致铸成今日的大错。 他施了两番手脚,将电流熄灭,使警探们疲于奔命,疑神疑鬼坠入迷离,这种疲劳心理战略很能收效,只看他们忙乱一团,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心情惶恐,已经漫无主张。 时间是不留情的,一时一刻慢慢溜了过去,再延下去就要天亮了。仇奕森不能眼看着章寡妇活生生地逃之夭夭,虽然他还没有想出应该采用什么狠毒的手段使章寡妇死得惨酷一点,但是他已经慢慢向着石级行了上去,钻出壁炉,只见章寡妇正跪在床前欣祷。 她说:“愿主的降福……使我和小菁渡过难关……我将永远信奉宗教,宣扬主的福音,以报答主的恩德……” 仇奕森轻轻推开了暗门,侧身在壁炉之中,那陈年不用的暗门,在移动时,发出丝丝尖涩的声响,把祈祷中的章寡妇怔住了。但是这丝声响,很快就平寂下去,自然章寡妇不会找出声响的发出所在,她凝住了神色,手枪紧捏在手中,眼睛不断四下扫射,但是房中回复了死的沉寂,只有时钟荡着轻微而有节奏的“滴搭,滴搭……”的声音。 仇奕森蹲伏在壁炉中,一动不动,壁炉已经多年不用,已成为房间的一座装饰品,洗刷得尘炉不染,壁炉的底下,铺着光滑洁白的瓷砖,假如皮鞋在上面移动,很容易发出声响,所以仇奕森小心翼翼,屏息静窥章寡妇的动静。 当他发现章寡妇向着十字架祈祷之时,觉得可笑又复可怜。一个泼辣狠毒的妇人,到了祈求神灵保佑,可谓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这段恐怖的时间已经是够她消受的了。 奇怪的是叶小菁失去踪影,由壁炉中是不能窥看到房外的小客室的,难怪使仇奕森称奇了。整间大厦,任何部份,由隧道中全可通行,李探长所布下的各个据点,仇奕森全一一窥探过,预备事后寻求出路,作退身之计。但是始终没发现过叶小菁的踪迹,一直还以为叶小菁是在新房之中呢,现在叶小菁既不在房中,又会到那里去了呢? 这一来,仇奕森又下意识地暗自庆幸,叶小菁和章寡妇的婚礼虽然已经举行过,自己赶到已经迟了,但他们洞房之夜,还没有一起渡过,乱伦的大错,尚没有铸成。 仇奕森凝呆地想着,正在出神之际,只见章寡妇已悄悄地站了起来,不住地窥看时钟,时间已是清晨四时三十五分,还有个把钟头就可以天亮了。她的手枪,永远捏在手中,手指扳着枪机,时间的溜走,越使她的神智增加不安。这种疲劳性的恐怖,很容易使人迷糊,她似乎已经熬持不住,恨不得马上将仇奕森找出来,真枪实弹,拼个你死我活。 章寡妇喘着气息,心房剧烈跳荡,举着颤动的脚步,行出客厅,看看叶小菁仍睡得死熟,她斟了两杯烈酒,一饮而尽,以镇压她凌乱无度的神智。当她回返卧房之时,竟看见仇奕森迎面安详坐着,还燃着烟卷,向她微微发笑。 章寡妇吓得魂出躯壳,惊呼一声,手枪就要向前发射。但是转眼间,仇奕森又失去踪影,沙发上仍是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整个房间仍像死的寂寥,只有时钟发着声响,把时间溜过去。 原来这是章寡妇神智昏迷,所发生的幻觉,等到惊魂甫定,幻觉又告消失。仇奕森的影子,在她眼中,到处皆是,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得到了。窗外、床上、椅子上、壁橱,甚至于正伏在酒桌上酣睡的叶小菁,也可能变成仇奕森。 时间的恐怖,使章寡妇无可自持,她昏迷地举着手枪,只要瞄准了仇奕森的影子就要发射。当她的手枪瞄准了而叶小菁回复清醒时,这种刺激,使她无法消受,蓦地就丢下了手枪,掩面伏枕痛哭。 叶小菁又在发着呓语,他说:“……曼莉,别拦阻我……我要和仇奕森这魔鬼拼命……” 章寡妇泪痕满脸,强自止住了抽噎,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床边悬挂着的十字架祈祷,但是到这种时候,祈祷有什么用处呢?仇奕森的影子,在她的脑海中怎样也抹不掉的。 章寡妇跪着,虔诚地祈祷,希望以最大的力量来克服当前的恐怖。但是仇奕森可真的出现了,离天亮还只有一个钟点,仇奕森自壁炉中轻轻移动,如一缕黑烟般,由炉中冒了出来。他的眼中露着凶光,浑身的肌肉跳动,血液暴胀,十只如钢爪的指头,一紧一松,像要抓着他的俘虏,撕成粉碎。手枪在胸前插着,仇奕森还着重江湖义气,对付一个女流,不先用凶器。他的脚步慢慢移动,一步一步逼近到章寡妇的背后,停止下来,章寡妇因在虔诚祈祝,而没有发觉。 仇奕森轻轻取过她的手枪,藏入衣袋中,发出一丝阴森微笑。章寡妇惊觉而骇愕,她张开眼,那悬着十字架的墙上,映着一个庞大的黑影,正好把十字架整个遮去。 章寡妇惊骇失声,她尚以为是幻觉,“也许是灯光太黯了……”她心中想。当她伸手预备去掣亮床灯时,仇奕森的钢爪已如闪电般将她的手捏住;同时,另一只手又迅速地将她的嘴巴堵上。 “寡妇!你的心愿已偿,婚礼已经行过了,已经成为有夫之妇啦!但是仇家并不需要你这样的媳妇,乖乖的跟我来吧!”仇奕森的声音很轻,夹着狠毒而凶险。 章寡妇骇得胆裂魂飞,浑身酥软,几乎眩昏,她想挣扎而毫无力量,颤抖的手不断地向床上摸索,冀图取得她的手枪,但是手枪早已不知去向。 “寡妇,你的恶贯满盈,也应该有个了结——你不是命杨大和找我谈判吗?现在我是应约而来,希望我们开诚相见,最好不要动用武力!”仇奕森再说。 这样,章寡妇拼命挣扎的情绪便松弛下来,仇奕森以为章寡妇已经屈服了,便将堵着她嘴巴的手,轻轻移下。同时,一柄亮晃晃的刺刀,慢慢地自腰间拔了出来,死劲向床前的几桌上一插,那柄刺刀屹立在桌上,寒光闪闪。 章寡妇瑟缩地追至墙边,不住打颤,连牙关也抖索得格格响。她自知已成了瓮中之鳖,惊讶仇奕森为什么会突然自天而降。 仇奕森满脸杀气,两眼烱烱闪露出阴森之光。蓦地,他开始咬牙切齿地说:“寡妇!冤有头,债有主,你我的仇怨,我们自己了结,于人无关,叶小菁的母亲与你无雠无怨,你为什么购买凶手向她下毒手?请你解释!” 章寡妇心如鹿撞,目瞪口呆,呐呐不能成语,她奇怪为什么连这个秘密也给仇奕森知道了。 “别想狡赖!——说!”仇奕森吼喝。 “你们快来人呀……救命哪……”章寡妇突然发狂呼叫,声音凄厉。 仇奕森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扬手“嚓嚓”打了她两个耳光,止住了她的叫声,房中回复了寂寥,只有时钟溜动的声响。章寡妇的呼叫,竟没有丝毫作用,连楼梯上也是悄悄的,没有一点反应。 仇奕森说:“你叫也没有用处,你的走狗们,现在全睡觉啦!” 原来,当第二次电灯熄灭时,仇奕森就用了疑兵之计,将小会客室中一个酒醉睡熟的宾客,推跌落地,吸引了把守在楼梯口间正在斗牌的警探赶过去查看,然后趁隙偷偷赶过来,在他们牌桌上置着的酒瓶下了蒙药,王道义等几个人赶过来向章寡妇查探过没有发生事故,便继续打牌喝酒,消磨时间。这一来,便中了仇奕森的狡计,全迷倒了。 但是章寡妇的叫声,尖锐凄厉,从死寂的空气中,傅播到屋外,给留守在花园间的一名保镳听见了,便慌忙报告了李探长。 这时,李探长正在勘查地下室的墙壁,当他得到保镳的报告,不禁大为吃惊,据他猜测,仇奕森的为人,十多年前正是他横行不法的阶段,建下这间屋宇,不会不作狡兔三窟之计,很可能有机关装设,两次电灯熄灭,就有了蹊跷,现在章寡妇在房中出了叫声,很可能发生什么意外的事了。 李探长早有预料,所以在新房的楼梯口间,布下四名警探把守。这是楼上楼下唯一进出口的地方,假如楼上发生有什么动静,就可以及时接应。但他万没想到,四个警探,连叶小菁的助手王道义在内,全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如死人般昏迷不醒。 李探长和几名干探赶到,见状大惊失色,看见那几个七歪八倒的酒瓶,李探长就知道这几个家伙酗酒坏事,而且还中了别人的狡计。这时,李探长已经镇静不起来了,一面吩咐警探马上用冷水将他们喷醒,一面匆匆赶上楼去。 “曼莉,出了什么事情吗?”他高声问。 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回声。 “曼莉,你说话呀……” 仍没有回答。李探长再不敢怠慢,想破门而入,但门闩栓得非常牢固,而且屋子的建造,全是上好的材料,绝非人力可以冲撞得开的。李探长撞了两下,人急生智,便掏出手枪照着门锁匙眼,“轰,轰”射了两枪,锁扣炸裂,李探长扭开门键,和几个警探蜂涌而入。 房中仍是恬寂的,没有一点动静,就只章寡妇失去踪影,倒是醉倒在酒席桌前的叶小菁受到枪声的惊震,迷迷糊糊地挣扎爬了起来。 李探长抢着冲进了卧室,室内过份幽暗,赶忙掣亮所有的电灯,举目四下扫射,连卧室内的浴间、衣橱全检查过,推开窗户向屋外张望,也没有发现痕迹,事情可就怪诞了!章寡妇假如被人劫走的话,是由那里出去的呢?楼梯口间的四个警探虽然被迷倒,但是正厅门口间,仍有保镳把守着,他们不可能没有一点感觉。 看床上的褥单,起了凌乱的皱纹,证明章寡妇在床上睡过,或者在床上和什么人反抗挣扎过,除此以外,什么痕迹也没有。 李探长由于心情过度紧张,额上也现了汗迹,忧形于色,如热锅上的蚂蚁,匆匆赶出卧室,皱着眉头向叶小菁说: “小菁!曼莉呢?她那里去了?你发现了什么动静没有?” 叶小菁神志仍迷糊未醒,懵懵懂懂地说:“怎么啦?仇奕森来了没有?光熄电灯不露面,等于没有种……” 李探长见叶小菁的醉态有点蹊跷,便捡起叶小菁前面翻倒的酒瓶与酒杯,查看是否下过蒙药。但是酒瓶和酒杯竟是滴酒不剩,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章寡妇假如真被仇奕森架去的话,性命危在眉睫,李探长知道再询问叶小菁也只是空耗时间。便采取紧急行动,一面派人火速返警署取化验药物,查验卧室地板上的足迹,一面派人分头搜索整间大厦的每一个房间。把屋中所有的佣仆完全集中在客厅听候问话。 “探长!几桌上有一条很深的刀痕!”一个探员自卧室内探出头来报告。 李探长又匆匆赶进卧室,几桌是贴着床边安置着,用来摆设床畔台灯,或搁置零星用物的。桌面上有着一条短短的刀痕,陷入约寸来深,裂口很新,依据推想,章寡妇是不会无缘无故在桌上刺一条刀痕的。假如是仇奕森刺的话,那就可以证明他曾用凶器恐吓章寡妇了。李探长想着,更是寒悚,惶然无策。 蓦地,一个负责搜索房间的警探,气急败坏地赶了进来报告: “探长,仇奕森曾经出现在女佣翠英的房间里……” “怎么样?”李探长紧问。 “翠英的手脚全被捆绑,口中也塞了棉花……” 李探长再不踌躇,一切的事实都可以证明,大厦中绝对装设有机关暗道,四处都可以通行。便吩咐一部份人留守在房间中继续侦查,匆匆跟随警探奔楼下女佣翠英的房间而去。 佣房的位置,是在大厦背后,由进厨房的走廊落天阶,隔着厨房,有两座平面的屋宇,排列的房间有七八个之多,左面是给男佣居住的,右面住的全是女性。 翠英是章寡妇最得宠的女佣,所以独自占了两间较大的房子。 这间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前面一间隔开,算是客厅,后面的是寝室,看上去一如什么达官贵人的寓所,绝对不会意识到是个区区下人的佣房。由此可见得章寡妇的生活是怎样的豪华奢侈了。 是时,一批男女佣人,正围在门前窃窃私语,一个警探在房内监视现场,李探长赶到,命令警探将佣人驱散,一律集中在大客厅等候问话。 女佣翠英穿着三点式的紧身内衣,玉体半裸,手脚全被粗绳捆绑,披头散发,正垂着脑袋,低声地抽噎哭泣。 李探长命探员将翠英手脚上的绳索解开,一面吩咐她穿上衣裳,听候问话。 “探长!这是绑扎翠英嘴巴的手帕和棉花!”监视现场的警探将一方手帕和棉花呈给李探长。 这仅是一方普通男人所用的手帕,也没有什么标帜刺绣,不过由手帕上的皱纹,可证明绑系时的力量用得很大,李探长知道研究手帕也没有什么用处。两只眼珠不断地在房间内四下溜转,仇奕森既然出现在这间房内,自然就是有暗道能通到这里。以他的经验推测,这座佣人房子和大厦是不相连接的,而且墙壁的建造都不太厚,内中不可能有夹道可通。假如有机关的话,也只是地底隧道,所以便不住地在花瓷砖的地上注意,冀图找出可以开关的活板。但是他竟没有发现一点痕迹。 翠英已经穿好衣裳,安静地坐着,在等候问话。 李探长说:“你看清楚了是仇奕森吗?” “他有小胡子,我不会看错的!”翠英说时,犹有恐怖。 “他由什么地方进来的?知道吗?” “他来的时候,我正睡熟,出去的时候,命令我脸向着墙壁所以没看见!” “他捆绑你有什么目的呢?” “不知道……他绑好我就走了……” “你把当时的情形详细说一遍!” “我正睡熟的时候,蓦然被人堵住了嘴巴,我惊惶吓醒,看见正是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仇奕森。他警告我禁止张声,便取出绳索,将我捆绑,我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当然就不敢反抗,任由他摆布了。他将我的嘴巴也扎上之后,便命我脸向着墙壁,就走了。约过了个多钟点,这位探员进来发现我被绑……事情就是这样了!” “走的时候,听见什么声音没有?”李探长皱着眉宇问。 翠英踌躇着,两眼灼灼地,似乎不大懂得李探长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由什么地方走的?门口?窗户?或户间内地道?揭开活板的声音?……” 翠英缄默着,侧头想了片刻,苦苦地追忆当时的情形,终于,她摇头说:“不知道……他走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 李探长大失所望,吁了口气,但仍不灰心,继续在瓷阶砖的地面上用工夫。掏出手枪,用枪柄环着房间在瓷砖上轻轻敲击,假如有暗道的话,敲击出的声音就会是空心的。一面,他在暗自忖度,仇奕森蓦地出来捆绑一个女佣的用意何在?而且这一列佣房之中,女佣很多,为什么又单单只捆绑翠英一人? “也许是章寡妇唤女佣的电铃是装置在翠英的房间内的……”李探长心中这样想。但他在瓷砖地上只是徒耗时间,一点痕迹也没有发现。时间这样亏耗下去不是办法,章寡妇的生命危在眉睫,假如短时间内不能把秘密侦查出来,他这个探长的声誉就永远扫地了。 这时,返警署取检验足印指模药物工具的警探已经回来,李探长便吩咐分开两批人来,一面在章寡妇的房间检验,一面加紧在翠英的房间检验。 “探长!警署有电话给你!”一个探员进来报告。 李探长的方寸已乱,听说警署方面有电话来,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揩着额上热汗,匆匆离开佣房,进大客厅接电话。 对方是负责新马路地区的便衣警探。说:“报告探长,有暴徒在‘利为旅’酒店扔炸弹……” “什么?……”李探长脸色大变,额汗淋漓。“暴徒抓住了没有?……” “被逃掉了……” “糟呀……”李探长发急说。“伤了人没有?” “还好,炸弹由街面上扔上三楼的窗户,只炸坏了一个没有人的房间。” “大概情形怎样?你说一遍!” “……暴徒是坐汽车去的,扔了炸弹就走了……当时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看见是什么汽车。我正在派人向岗警调查,看在这段时间里,有什么汽车行过……‘利为旅’二层楼靠街的房间炸穿了一个大洞……当时酒店中的人全睡着……” “封锁各道路,检查汽车!”李探长命令。“发现形迹可疑者一律拘留!同时派人到‘利为旅’拍照存案!” 探员应命后,电话便挂上了,李探长知道“利为旅”一帮人是仇奕森的死党,经理莫德全和陆路黄牛帮的人马,为着仇奕森的事情,在葡籍黑兵的封锁线解除后,一直在古堡别墅的附近巡戈,刺探消息。假如仇奕森遭遇不幸,他们可能拼死命冲进别墅为仇奕森报仇。 李探长和莫德全原是老朋友,便派一名警探外出,找“利为旅”的人通知莫德全,招呼他从速返酒店处理善后。 不一刻警探回来报告说,莫德全已经得到消息,早已回酒店去了。 这件意外事情发生,李探长猜想主凶除了章寡妇之外没有他人。“利为旅”的人马,为着重义气,全体出动,冀图给仇奕森一臂助力,但仇奕森成败未卜,不肯牵连他人,“利为旅”和黄牛帮因为未获得仇奕森的同意,自然也就按兵不动。仅流动在古堡别墅之外,刺探消息,盼望仇奕森能安然无恙。但章寡妇却乘虚而入,遣人投掷炸弹,这种行为是非常卑鄙的。 受命投掷炸弹的是谁?李探长无从判明,章寡妇手下的爪牙,龙坤山、冷如水、刘进步几个歹徒,绑架仇奕森出关闸后,一直就没有回来,老烟虫赵老大又羁押在警署内,章寡妇能派出谁去行凶呢? 李探长想着,就只有中央赌博场的经理杨大和的嫌疑最大,此人在大厦电灯熄灭的时候乘混乱离去,和燃炸的时间配合,李探长便又拨出电话请警署派人拘捕杨大和,听候问话。 “不!探长,可能是老烟虫,赵老大干的……”一个探员参加意见。 “胡说!”李探长申斥。“赵老大在警署扣押着,怎么会……” “不!章小姐在婚礼完后,派王道义将赵老大提到这里来,我亲眼看见的,后来又释放了,还派吴司机用汽车送他出去……” “混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李探长连连跺脚,气恼得脸色苍白。“把王道义押起来查办!” 这时,王道义已经被同僚弄醒,他仅能辩白的,就是奉顶头上司叶小菁的命令。 叶小菁是李探长心爱的门生,对他越权渎职的事情,心中暗暗叫苦。但是公事公办又不能含糊,否则怎能服众,只有忍痛将他也同时扣押。 叶小菁的酒醉刚醒,发现章寡妇失去踪影,正焦灼如焚,但糊里糊涂和王道义同时被囚禁在小会客室内。 正在此际,蓦地又有一个探员脚步踉跄,头破血流,进客厅来向李探长报告。 李探长大为吃惊,这个探员是把守四层楼顶,负责在平台上了望的。现在头破血流下来,自然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探员说:“探长!我在平台上把守,突然有人自背后向我袭击,经过一场恶斗,他用枪猛敲我的头顶,我被打昏了……” 李探长检验他头上的伤痕,及身上的尘垢,马上说:“有没有撒谎?” 探员被一语道破隐微,目瞪口呆,呐呐说不出话来,脸孔胀得通红,过了良久,承认说:“有 4eba." >人自背后向我袭击,我来不及反抗,就昏倒在地上……” 李探长的眼光是够厉害的,他检验探员的后脑只有一块伤痕,衣衫上也只有背后沾有尘土,证明被人偷偷从背后袭击,一枪敲昏,仰天躺在地上,根本就没有搏斗过的痕迹。这是职务上的疏忽,但是探员为了体面关系,诡称经过一场恶斗。 “你自然是没有看见袭击者的脸貌了!”李探长问道。 探员摇头以对。 “大概是什么时候?” “……也许有一个钟点了……” “你喝了多少酒?” “……我并没有醉!当时我正伏着栏杆,注意街面上的黄牛帮的动静……” 李探长的精神已足够疲惫的了,再问下去也没有用处,这个袭击者自然是老狐狸仇奕森无疑。这个亡命之徒,闯进了大厦之后,就一直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足证明大厦中是有秘密机关,而且已经有五个地方证明可能是有暗道可以出进的——章寡妇的寝室,女佣翠英的房间,屋顶平台,电门总流的地下室,大客厅。 现在章寡妇的性命已危急万分。唯一的办法便是在这五个地点把暗门所在找出来,冲进暗道去把章寡妇救出来。 二楼新房查验足迹的探员匆匆地走下来,向李探长报告,已查验出确实仇奕森曾出现在新房里,而且足迹是由壁炉间出来的。 这条线索于李探长是过份重要,他吩咐所有探员集中,减少室外的岗位,尽情分布在可能有暗门的部位,以阻挡仇奕森的出路,一面选出干练善斗的探员,匆匆赶上楼去。 新房中因为刚打过蜡,所以检验足迹的工作做得非常顺利,涂上一层药沫,足迹就清晰可见。曾经到过寝室的人并不多,章寡妇是穿高跟皮鞋的,最容易辨认,李探长、叶小菁、和两个探员、女佣翠英,曾在寝室内走动过,足迹虽然混乱,但都可以辨认出来。就单只多了三种陌生的足迹,一种是薄底布鞋,依李探长的推测,可能是赵老大的。另外一种是阔长的,不知道是属于什么人的。据探员的报告,在第一次电灯熄灭时,葡斯帮办曾上过二楼,所以李探长就假定属于葡斯帮办的。 最值得注意的,便是有一种足迹自壁炉中行出来,在混乱的足迹中盘桓以后,又从壁炉中行了回去。壁炉的位置,是在房间比较冷僻的部位,所以足迹比较清晰易见,是生胶底皮鞋,走路可以没有声响,长度是十一?二英寸,阔径是四寸半,以足迹大小来判断,和仇奕森的身材相等。所以探员就向李探长报告发现仇奕森的足迹经过。 仇奕森足迹的没有出过寝室的门口,由壁炉中出来,又由壁炉中回去,当可证明壁炉内有机关可以通行。可是令人猜疑的是章寡妇被架走,而没有高跟皮鞋的足迹走进了壁炉。 “难道说章寡妇已经遭了毒手,被杠进壁炉……不,也许被打昏了,杠进去……”李探长心中想。他蹲身跨进了那满铺白瓷砖的壁炉,白瓷砖上即算用药物也不容易验出足迹的。况且上面还有过揩抹的痕迹,也许是狡狯的仇奕森故弄玄虚,让他们发现壁炉秘密,而又不给他们找出暗门的所在。壁炉凹进的地方,三面全是一色洁白排列整齐的瓷砖,两侧约有三尺来长,正面是四尺宽。假如装设暗门,三面都有可能性。瓷砖排列得紧密,连一点缝隙都没有,看不出破绽。李探长用手枪轻轻敲击,假如那一面发出的声响是空洞的话,便可以决定暗门装设在那一面。但是奇怪咧,三方面的声响全是一样实在,找不出一点端倪。 李探长焦灼、颓丧,凝望着那洁白的砖块踌躇着。他这半生精干所获的声誉,可能就此栽在这件案子上。 “到工务局去借两部凿地机……”他蓦地灵机一动,向下手命令。时间已逼使他不容缓慢,借凿地机来,不管暗门设在那一方面,三面的瓷砖全挖开,自然就可以发现暗道的所在了。 李探长找出线索,证明仇奕森确实将章寡妇架进机关暗道,自然极力设法尽速将暗道打开,抢救章寡妇出险。 但是时间一再拖延,章寡妇的生命是否已经完结,正也难说。 这时,仇奕森正在暗道的地下层里,将章寡妇拴绑在一根石柱上,加以恫吓,冀图将谋杀叶小菁母亲凶手招供出来。 暗道的地窖位在大厦的中央,正是所有暗道的通衢据点。仇奕森是在李探长赶到新房在房外.99lib.叫唤时,将章寡妇击昏,然后杠进壁炉,由石阶落到地窖之中。地窖出口的孔道如蜘蛛网一般,四通八达,距离章寡妇的寝室很远。假如寝室壁炉的进口有什么动静,在地窖中可以听得见,所以仇奕森就选择在这个地方向章寡妇逼供。 “说吧!寡妇,杀叶小菁母亲的凶手是谁?”仇奕森说着,一靠施用恐吓手段,他将左轮枪的子弹取出,将子弹的铅头塞到枪嘴里,使劲拗开,铅头便脱离了弹壳。他举起手中弹壳盛着的火药,洒到章寡妇的头发上,燃着了烟卷,边说:“寡妇,我只要用烟火灼在你的头发上,火药焚烧,那你可能焦头烂额,即算不死,也可能变成个秃子。再不然,变成癞痢头——说罢!我希望你从实招供!” 这种手段确实够恐怖的,但是章寡妇却胁肩垂首,绝不向仇奕森正视一眼,咬紧牙关,只字不吐。 仇奕森慢吞吞再次拗开一颗子弹,铅头落到士敏土的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吁了口气,说:“其实,我并没有意思要取你的性命,试想谁人会褫夺儿子的爱人的生命,不过请你别忘记了你曾是他父亲的妻子,你曾是她的母亲。我姓仇的虽然际遇不良,陷身赌城,但是世代清白,总不能眼看着仇家乱伦呀……寡妇……” 章寡妇仍然置若罔闻,似乎只期待一死,仇奕森便再次将第二颗火药洒到她的头上。 “寡妇,我再次给你一点时间考虑,说与不说由你,不过可别怪我姓仇的手段过辣了!”仇奕森平和地说。 这个毒妇,知道说与不说,全是死路,即算说出来,仇突森也不见得会放她活着,干脆坚持到底绝不开口。仇奕森查不出谁是杀叶绮云的凶手,叶小菁自然会认定是仇奕森所为,让他们父子阋墙,抱恨终生,作为精神上的报复。 “你说不说……”仇奕森已忍耐不住咆哮说。 但章寡妇仍保持缄默,仇奕森便蓦然取下烟卷伸在章寡妇头上。 “寡妇,你以为你的头皮真这样硬么?”他手中的烟卷已渐渐近了章寡妇的头发,假如触上火药,后果不堪设想,章寡妇即算能活着,那如花玉貌,也将完全毁坏。 仇奕森开始踌躇,手也有点抖索,对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无可奈何。她紧咬牙关,宁死不说,存心死后也要给仇奕森加上一件不白之冤,仇奕森忖度,假如下这记毒手之后,是否应让章寡妇活着?既然取她的性命,何苦让外人看出自己会采这种惨无人道的残酷手法,况且又绝对不会获得叶小菁的谅解。假如让章寡妇活着,这是她罪有应得,十数年来荒淫无耻,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美女,给她变成一个毁容的丑怪,苟延残喘地活着,这种藏书网精神上的责罚,比处死来得更毒辣。但让这毒妇活着,后果又会如何?叶小菁又会怎样?到底这是他的儿子的新婚媳妇呀! 仇奕森心乱如麻,数十年来的盗贼行为从没有这样踌躇不决的,眼看着那支烟卷已燃去一截,那灰白的烟灰已伸出寸长,弹动指头,烟灰颓然落下,仇奕森又将烟卷衔回嘴里。 “寡妇!”他说。“听我的劝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仍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告诉我,谁是凶手?” 章寡妇对仇奕森的威逼利诱无动于衷,也许这个妇人,接触黑社会的英雄好汉过多,事到临头,绝不含糊,采取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无赖作风。 “寡妇,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仇奕森再说。章寡妇仍缄默着,四周恬静如死,倏然,由那条通二楼卧室的孔道传下阵阵电动机械震荡声响:“轧轧轧……”四通八达的孔道互相传递回声,似乎排山倒海,使整个地窖的水泥地都有点震荡。原来,是李探长一伙人借回来了凿地机,正在二楼的壁炉间凿挖瓷砖墙壁。 仇奕森和章寡妇的神色同时为之一颤,仇奕森赶忙舍下章寡妇赶到孔道前查探,凝神倾听。 章寡妇颓丧待死的神态,顿时消失殆尽,求生的欲望,油然而生,脸露笑容,倾听着,又注视着仇奕森的神态,继而哈哈狂笑。 她笑得疯狂,如反败为胜的战胜者。蓦地又杏目圆睁,拼命挣扎,冀图将绳子挣断,咬牙切齿地向仇奕森咆哮: “恶贼!别以为你绝世聪明,狡狯鬼诈,这个地窖设计得够机密的,我做了你的妻子三年,住在这间大厦十余年,竟然没有丝毫发觉。你的自私、险恶、狠毒,由此可以证明——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世间上比你更聪明的人仍有,李探长已经找出你的秘密了,在凿挖门道啦!老贼!你快杀死我罢!否则你没有时间了……” “闭嘴!”仇奕森吼喝,仍继续沉着气向孔道上注意倾听。 凿地机的声响轧轧……不停,越传越大,震耳欲聋,使人神经也有点麻木,似乎还不只一部,是两三部一齐动作呢。 “老贼!暗门挖开了,他们就会下来把你碎尸万段,你没有时间啦,快杀我吧!杀了我你可以一了十余年关在囚笼子里的心愿,做父亲的杀死了儿媳妇,你总知道会将发生什么后果吧!而你的罪名还不止此呢!谁都证明你是杀叶小菁母亲的凶手,让叶小菁生剐你这个恶魔,我死也暝目了。老贼!快动手吧!我们迟早会在黄泉路上碰头,到时候我们再较量谁的手段高强吧……” 仇奕森没理睬她的疯话,仍然保持沉着,掏出烟卷,燃着一支,喷过一口浓烟,然后用阴森的语气说话: “寡妇,别过份兴奋啦!李探长虽然聪明,但是他被鬼蒙住了眼睛,他挖错门道啦!壁炉有三面瓷砖假墙,三面全挖开了,就可以把你的卧室和客厅打通了。这不怪别的,只怪你的时运不佳,我是有充裕的时间折磨你,叫你把杀叶绮云的凶手招出来!” 这句话如给章寡妇冷水浇头,她的疯态刹时消失,张惶地,再也狂不起来了,渐渐又回复颓丧。 “告诉你吧!寡妇,壁炉内的整块底板,才是暗门,不把底板揭开来,是无法进来的。李探长这条糊涂虫正站在上面,指挥挖墙壁啦。这个设计不错吧,我姓仇的对平庸者向来棋高一着!”仇奕森说时,扔下烟蒂,掏出一柄匕首,在章寡妇的脸前幌了两幌。 匕首锋利无比,寒光耀眼,使章寡妇吸了一口凉气,又紧闭双目。到这时候,她仅祈求仇奕森能及早结果她的性命,不要用毒恶的手段将她折磨。 凿地机的声音仍旧响着。 仇奕森用匕首轻轻按在她的眼皮上,说:“寡妇!我不知道你愿意做秃子或做瞎子?当然一个美人儿是两样都不会愿意的,那末就请你坦白说出,凶手是谁?” 章寡妇泪珠滚滚而坠,她坚持着最后的缄默。 仇奕森吁了口气,听听凿挖壁炉的声响,距离凿通墙壁发现行藏的时间尚远,他猜想李探长必定要在发现全部工作失败时,才会注意到脚底下踏着地方。 于是,缓下语气说:“寡妇!这间大厦的设计还不错吧?一个德国工师设计的,工程完竣,我送他返国……” “要杀就杀,何必东扯西拉的……”章寡妇蓦地瞪目顶了一句。 “时间尚早,你死了,我岂不是太寂寞了么?” “谅你不敢杀我,我死了,叶小菁要拿你偿命,自私的老贼!我说得对吗?你自命英雄好汉,假如被儿子索命,就威名扫地。对吗?你全为自己着想……但是你想得太便宜了,我姓章的不会这样简单,证据早已经替你留下了,叶小菁母亲的尸首旁边,有你留下的象牙烟嘴,你忘记了吧?在我的订婚宴会上,你喝醉了酒留下的,被我利用上了……你杀了叶小菁的母亲,叶小菁自然要找你报仇的……” 仇奕森被激得怒气上冲,再也忍耐不住,扬手将匕首迎面掷去,匕首不偏不歪,“笃”的一声,贴脸插在章寡妇被绑着的石柱上,高声吼叫说: “毒妇!你既然爱上叶小菁,为什么要杀死他的母亲?她和你无怨无雠,你是何居心……”仇奕森愤怒过度,一手扯着了章寡妇头发拼命摇曳。 章寡妇毫无畏惧,反而拼命挣扎,作困兽之斗,两眼圆睁,红根暴露,疯狂地张口就咬仇奕森的手。 仇奕森的手腕被咬了一下,立时见了鲜血,他挥手掴了章寡妇一个耳光。 “老贼!”章寡妇惨叫说:“你动武了……老贼,杀吧!你杀了叶小菁的母亲!不妨再杀了他的妻子!还有咧!还有一个四个月的胎儿!杀吧!你杀吧……” “四个月的胎儿……”仇奕森愕住了,哑口无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了,四个月的孕!”章寡妇继续叫嚣说。“是我和叶小菁的爱情结晶品!你觉得诧异吧?这就是我催着叶小菁及早结婚的原因,是你们仇家的种子呢!你觉得光荣吧?老贼!为什么不动手?快动手哇!最好用刀子从我的肚子里插下去,我就是要你们仇家的人自相残杀!老贼!为什么你全身颤抖?提不起勇气么?你自称杀人不眨眼,我就是要看你怎样杀死你的孙儿……动手哇!动手哇……哈哈……”她叫着,骂着,继而疯狂大笑。 仇奕森呆住了,混身颤栗,他以为自己仅来迟一步,无能为力阻止章寡妇和叶小菁的婚姻典礼,但侥幸的,能捣乱她们的宴会,捣乱她们的洞房,满以为这样,仇家的乱伦丑剧不至于无可援救。 岂料章寡妇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这出丑剧,远在四个多月之前已经偷偷地演出。 “寡妇!你别撒谎……”仇奕森掌了章寡妇一个耳光,咆哮如雷。“叶小菁不会这样糊涂……” “哈……老贼你打得很好……”章寡妇笑时,鲜血从贝齿中涔涔淌下。“你的暴燥野蛮,就表示了你的懦弱胆怯,你打我多少没关系,因为我腹中有你们仇家的种子,自然会有人找你算帐的……” 仇奕森的心如火焚,额上也冒了汗,他的两眼阴森拢起,由章寡妇的蛋脸,移向她的胸部,那起伏的波浪以下,便是那纤细的蜂腰,肚子虽然略为隆起,但那不可能是四个月的胎儿。论一个女子的年龄,过了三十以后,腹部自然就会增加脂肪。 于是,仇奕森的脸上掠起一阵冷冷的笑意,说:“寡妇!你的狡计够险恶的!”蓦然伸张十只铁爪,揪着了章寡妇的衣襟,如疯狂般拼命向下澌扯,“吱呀”一声,那件丝光软缎红色旗袍,便由颈项直裂到腿下。 章寡妇的肌质晶莹,软玉温香,高耸起的酥胸,兜着半截绯红色半纱略为透明的奶罩,若隐若现,颤颤抖擞。但是仇奕森已不为这些所颠倒,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恨、羞、怒之光,注视着章寡妇腹部缠着重重紧缚的薄丝腰带。这证明章寡妇确是怀着孕,为着掩人眼目,用丝带紧扎着肚皮,穿上衣裳,衣面看上去,她的蜂腰仍是纤纤娇细。 “好没廉耻的东西!”仇奕森愤懑至极,以匕首挑断了丝带,他的动作过于莽撞,刀锋过处,章寡妇的肚皮上便现了血痕。但是她能坚毅抵受,连哼也不哼一声。 丝带脱落,刹时章寡妇便原形毕露,肚皮隆起,那程度何止是重四个月以上。这种生理上自然的趋势,章寡妇硬用人力,狠命的包扎,以维持她的未嫁地位,这种罪也亏得她受得了。 仇奕森再次的呆住了,捏着匕首的手,不住的颤抖,他茫然不知所措,应怎样处理当前的难题。 凿地机的声响已经停下,也许李探长已经发现他的工作失败。 “寡妇,你能确定这是叶小菁的种子吗?”仇奕森无可奈何地说。 “只要叶小菁自己肯认帐就成了!”章寡妇回答得干脆。 这句话很合乎道理,不管章寡妇的私生活怎样风流、浪漫、淫荡,现在有了孕是事实,只要叶小菁肯承认,没有人敢证实不是叶小菁的种子。 论仇奕森和章寡妇的关系是夫妻,但是现在她又是叶小菁的新婚夫人,而仇奕森和叶小菁又是父子关系。 这件乱伦悲剧,弄到无可收拾,依仇奕森和章寡妇的关系的腹中的一块肉,应该是他的儿子,假如以叶小菁和章寡妇的关系,那胎儿又该是他的孙子。 仇奕森向是老谋深算,到这时,自觉一败涂地,束手无策。 “不,不能让孩子生下来……”他心中说。“否则这笔帐怎样算法了……”他举刀要扎向章寡妇的肚皮上,但又愕住了。“胎儿是无辜的,何况又是仇家的种子……” “仇奕森!为什么没有勇气?杀吧!是你们仇家的种呢!我就是要看你仇家的人自相残杀……”章寡妇泼辣地说。“而且你杀完胎儿,最好再去杀叶小菁,否则叶小菁要杀你啦!恶贼!你作恶一生,即算用血也无法洗得清你的罪孽呀……” “闭口……”仇奕森狂吼。 凿地机又开始隆隆作响,这次的声音比较清脆空洞,大概是李探长凿挖瓷砖墙失败后,已发现端倪,开始挖地板了,门道凿开很快就可以落到地窖里来。仇奕森已经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当前的难题,应怎样处理?使他感到困惑。 章寡妇见仇奕森已失去镇定,惶惶无策,便开始说话:“仇奕森!听我的劝告,现在,知道你和叶小菁的关系的,除了你和我,其他任何人也没有。我和叶小菁的事情,木已成舟,你想作梗是办不到的。现在我仍愿应诺前言,把财产分还一半给你,你自此远走高飞,再不干涉我和叶小菁的事情:否则你杀死我事小,我腹中的一块肉是你们仇家的种子,你总不能否认,追根溯源,追到你的头上,你们仇家的乱伦丑剧将无法隐瞒了。要不然就是叶小菁杀死你,再不然就是你斩草除根连叶小菁也杀掉,眼看着你们仇家父子阋墙,但我并不想造成你们仇家的惨事,我爱叶小菁是出于良知的纯真,自然不希望你们之间发生悲剧……听与不听是由你了……” 凿地机的声响,逐渐扩大,而且地窖进口的孔道,已能看见团团的灰麈,细砂,碎石滚落。相信进道的揭板已经快要凿穿了,李探长他们马上就可以冲下来,所以章寡妇故意继续逗着仇奕森说话。 “仇奕森……听我的劝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此洗心革面,重新为人,假如你仍希望叶小菁能承继仇家的香火的话……” 仇奕森的脑海中思潮起伏,根本没听见章寡妇在说些什么,没有多少人知道仇奕森和叶小菁的关系是事实,但是保留这个秘密等于永远失去这个儿子,牺牲个人本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将来万一秘密戳穿,叶小菁将获得终身遗憾。而且杀叶小菁母亲的凶手是绝不容放过的。 蓦然“轰隆”的一声暴响,孔道上传下一阵凌乱。 “曼莉!你在那里……”是李探长的呼叫。 仇奕森凌乱的思潮蓦然被惊破,刹时起了一种很快的决定,捏着匕首,如闪电般刺向章寡妇的咽喉。 一声凄厉惨叫之后,仇奕森的手抖索着,颤颤地拔出那鲜血淋漓的匕首,他的两眼满罩红丝,露出人类原始的兽性,杀戒一开,十余年前凶狠残暴的强盗性格完全恢复。 章寡妇的颈项上血如泉涌,眼帘垂下,但仍未气绝,奄奄一息,哀哀求饶:“仇奕森……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到这时候,她自觉错误,已经太迟了,仇奕森的匕首再次扎向她的肚皮上,因为仇奕森不希望腹中的胎儿受折磨,因为那到底是仇家的种子。 这一刀扎下去,仇奕森自己心如刀割,到底仇家的人自己开始残杀了,但是不杀又不成,孩子该算是叶小菁的兄弟抑或叶小菁的儿子? 章寡妇垂下了头,终于不再动弹了,她的一缕芳魂,又追随她的姘夫雷标于九泉之下去了。这一代尤物,作恶半生,命中注定是个寡妇,她的再度结婚,也就是她死刑的宣布。 章寡妇的死态非常平和,似乎没有一点惨痛,像是睡熟了的可人儿。她虽死了,仍保持着天赋的诱人媚态,半裸的玉体,晶萤润滑,如石膏雕塑的艺术品,而涔涔的鲜血,像衬配美艳的玫瑰花朵。 仇奕森的眼中冒出火焰,章寡妇这种诱人的媚态,无异是挑拨他们父子阋墙的导火线,仇奕森硬是从叶小菁的手里,把这个可人儿的生命夺去,叶小菁怎能不誓死复仇。 是时,孔道进口的石阶上,已经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李探长又在呼叫: “曼莉……曼莉……回答我!你在那里?……” 听脚步声音,他们已经将要落到地窖。仇奕森蓦然燃亮了打火机,狠着心肠烧向章寡妇的头发上,火药突然着火焚烧,冒起一阵青烟与焦臭。再看章寡妇时,她已血肉模糊,媚人娇态,荡然无存,顿时变作一具惨凄不堪入目的尸首。 李探长正在率领手下警探在秘密隧道中搜索仇奕森和章寡妇的踪迹。队道中的通道很多,纵横交错,石级上上下下排列,也不知道那儿是出口,那儿是进口,那一条通道该通到什么地方? 李探长又不敢将所有的探员完全分散开来分头搜索,因为他深悉仇奕森的手段厉害,探员单独行动,容易遭受暗算。 李探长只有提高嗓子,不断地呼叫章寡妇的名字,以壮声势。正当他们左穿右窜,忙得团团打转之际,蓦地地底下起了一阵爆炸性的火光焚烧。李探长发现端倪,便首先握紧手枪,向火光闪发处抢了下去。那批探员也跟着互相招呼追踪下来。 但是,他们赶到太迟了,地窖下已是静悄悄的,石柱上绑着一个血肉模糊焦头烂额半裸的女尸。看那件撕得碎裂的旗袍,李探长就认出是属于章寡妇的。 “仇奕森终于开杀戒了而且手段残酷,使人惨不忍睹……”李探长看看尸首,怔怔发呆,自咎失职,这件事情传扬出去,难免会使他的声誉蒙受损失。 “搜捕凶手!格杀无论……”李探长怒极,毅然发出命令。 所有的探员也顾不了单独行动的危险,全部散开,分头向每一个孔道搜索。但在这时,那还能找到狡狯的仇奕森的踪影呢? 第十七章 追风捕影 李探长发现大厦中确实有秘密暗道,而且断定有五个地方可能有出进暗门:章寡妇的寝室、大客厅、电流总门的地下室、女佣翠英的卧房、屋顶露台。所以李探长将屋外防守的岗位尽量减少,全力集中在这五个据点。岂料,这就中了仇奕森的疑兵之计。 原来,这地窖中的隧道,四通八达,仇奕森单人匹马,为应付大厦中这许多的警探,所以故意挑选几个互不相应的地方,露出破绽,使李探长分开手脚,布开人马,分散他们的力量,待事成后,可以选择人力弱的地点闯出去逃亡。 地窖内有一条唯一的隧道,直通出花园外的凉亭,凉亭的台阶原是空心的,当中连地的石桌,就是暗道的活板,这时仇奕森正偷偷推开活板,爬出地面。 花园占地甚广,周围约有四百余码,但是剩下只有三五个警探,稀稀落落,巡回在园中流动守卫,当然他们还没有知道章寡妇已经丧命。仇奕森的动作不敢带出声息,轻身爬出地道,复将石桌活板重新盖好。由凉亭出去,约十来码地才到花园围墙,必需要越过一条卵石甬道,两丛花圃,一排剪刈整齐的长春树,才能越墙外出。 仇奕森顾忌着园中尚有四只凶猛的狼犬,它们踪影不见,不知匿藏何处,而且墙头外面,可能还有其他的警探在把守。所以小心翼翼,伏地不动,凝神静听四周的环境,看准了应走路线,待巡逻者走过之后,便弓身如流烟般向目标窜走。越过卵石子道,跨过花圃,跃过长春树丛……不幸这时竟有一只狼犬伏在地上静悄悄睡懒觉,仇奕森这一走动,竟给狼犬发现,一声狺吠,园中负责巡卫的警探惊觉,其他的狼犬也应声跟踪而来。 狗是兽类,不比人那般容易对付,仇奕森这时,距离围墙仅只三四码地,也顾不了形迹败露,拾起一块卵石,向着狼狗砸去,便飞身越过最后一丛花圃,向着贴墙而生的一株榕树窜上去。狼狗已经扑到,仇奕森使劲向狼狗蹬了一脚,攀上树干,幸而闪避得法,仅被狼狗啮撕去一块裤脚,但是园中的警探已经纷纷赶到,为首的一名干探,已经发现一个人影由树干攀上墙头,便高声喝止。但黑影不顾一切,跨墙预备跳出墙外,干探只有发枪射击。 “砰”然一声枪响,仇奕森已经落身墙外,枪是落空了。但仇奕森的手仍受了伤,墙头上满栽的是锋利的碎玻璃片,仇奕森逼在环境的危急,没有空余时间理会墙头上的碎玻璃,撑手扶墙,跃身翻墙而过,于是手掌全被玻璃割破。双脚落地,因为跳得过份匆忙,栽倒了一跤,把守在街道上约五十码远的两名警探闻得枪声,早已赶过来。 仇奕森忍着创痛,翻身跃起,一管手枪已经趁势拔出。 “抓人呀……” “跳出墙头外面去了……” “墙外面的兄弟们注意!” 跟着,“砰、砰、”两听双连的枪声,这是紧急信号。 这信号发出之后,凡是负责把守据点的探员,都得严守岗位,以防敌人逃逸。在他们布防以前,这种信号早就规定下的。墙外负责守卫的两名警探听得声响,慌忙各自将短枪拉上红膛,向着黑影落下处赶过去。他们对于仇奕森的威名,各人心中有数,所以都不敢卤莽从事,距离黑影地点,还有十几码远,便缓下了脚步。放大了喉咙呼喊: “什么人?站着!” “检查……” “怎么还不举起手来?” 仇奕森的手掌血流如注,双脚跳落地受震过重,感到有点麻木,失去灵活。两名警探已经走近,仇奕森没有时间犹豫,好在受伤的是左手,右手还可以应用,忍着创痛,紧紧握住手枪,就向着走过来的警探射去。 仇奕森的枪法是出名的,他不想一枪结果那个扑来的警探,只是想予以警告,“砰,”的一声,在前面的一名警探的帽子便应声飞得老远。“好准确的枪法!”两名警探全愕住了。立时发枪还击,火光闪闪,弹如飞蝗。仇奕森已如一缕黑烟,滚落围墙对面路边的草丛里,找到了掩蔽身体的地势。刹时,把守在对街马路口上的警探,已经兜着围上来。 “贼人已经窜到树丛里去了!”被射去帽子的警探招呼说。 “围上去!那是死路,他逃不了!”对方回答,即时手电筒齐亮,向着树丛射去。 草圃开辟在马路的一边,形状是狭长的,占地并不广。树丛稀稀落落,间或放置些长条坐椅,是专供豪华住宅区的褓姆们带领孩子散步歇息用的,想隐蔽在这等地方作困兽之斗,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四面的警探已经兜上来,将草圃出路严密把守,同时,大厦内的保镳警探也陆续追赶出来接应,势必把仇奕森擒住才肯罢手。 草圃内没有一点动静,夜风微拂,树影随风飘摇,使得警探们疑神疑鬼,手电筒集中光亮,横七竖八扫射。但是他们不能找到一点仇奕森匿藏的形迹,仇奕森行动狡狯,枪法厉害,每个人俱存戒心,没有人敢越雷池深入一步。屏着气息,聚精会神,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慢慢地搜索目标。 蓦地,仇奕森在树丛中高声喊话:“朋友们!我姓仇的和你们无仇无怨,何苦而找冤家。章寡妇和我有十余年宿怨,冤有头,债有主,我和她拼命谁也干预不着,各位为着一份差事,袒护章寡妇,拿血肉和我拼是太不聪明了。我姓仇的最后要求,各位让开一条活路,免得大家伤和气!” 警探们没有一个人搭腔回话,因为仇奕森说得至情至理,确实为着一个妖荡的寡妇拼血肉之躯有点不值得。但是职责所在,又不敢退缩,也不敢前进,各自严阵以待,静候李探长的命令。 仇奕森的声音发自一堆比较浓密粗壮的树丛,警探们的电筒便完全集中在这个目标上。是时,李探长已获得报告,匆匆由大厦的地窖中赶了出来,他吩咐说: “章曼莉已经被杀,别让凶手逃去!” 警探们听得章寡妇被害的消息,更是汗毛栗然,对仇奕森的手段更加重了恐怖。 “仇奕森——”李探长呼叫:“你自称洗手为良,放下屠刀,不再杀人,今天又做了凶手,还不快出来自首?” “李玉亭,罪咎在你,我维持到现在不妄伤无辜,已经给你留下交情了!”仇奕森答。 “你再不出来,我就下令开火了!” “你请,我也不需要这份交情了!”随着“砰!”一声枪响,火光打李探长头上擦过。 “开火!”李探长一声号令之下,警探的乱枪齐发,仇奕森也发枪还击。刹时,火点如流星般,只见树丛中滚出一团黑影跌落斜坡,坡下有着一条石桥,是给游人过山坡用的,仇奕森已跌落桥下。 李探长看出破绽,高声呼叫说:“这小子诈死,别上他的当,大家快追过去!”他首先领在前面,向着石桥追过去,但是探员们都畏缩不前,仅只两名穿有避弹马甲,追随在李探长之后。 原来,这条石桥,只是供人游览之建筑物,离地面仅十来尺高,并没有水,下面是一条碎石子泥路。兜向山坳口,可以通上大马路。仇奕森早安排下司机洪桐将汽车偷偷停放在这里,以树影掩蔽,不管外面动静如何,不许擅离一步。等到他从石桥上跳下来,就立刻开车逃走。 洪桐在大厦外面故意和一名司机殴打,掩护仇奕森进入大厦以后,就假装驾车离去,偷偷将汽车转到石桥底下停放。这地方非常僻静,平常绝少人迹,所以警探们也没有注意,就被仇奕森利用上了。 仇奕森在草圃中和警探开始火拼时,洪桐就已经将马达发动,仇奕森从桥上跳下,汽车就已经驶到身旁,车门也顺势推开。仇奕森的动作敏捷,返身闪进车厢,等到李探长等人赶到桥边,汽车已经如流星般驶出山坳口。 李探长再次喝令开火,冀图阻截,刹时枪弹如雨点般飞落,但是汽车已经转过山坳,兜上大马路。路口间停放着一架警车,假如想从警车的身旁转出去,驾驶的动作就会受阻缓慢,仇奕森如疯狂地叫唤: “把警车撞下山去!”洪桐操有超然的驾驶术,为仇奕森卖命,更是什么危险也不含糊。加足牌档,照准警车的车身磨擦兜撞过去,隆然一声巨响,警车本来就是挨着山坡停放的,经这一意外冲撞,立刻仰天滚下山去。幸而车中的警探早已脱离车外,否则一定连同警车粉身碎骨坠下山去。 洪桐死命把握着驾驶盘,汽车仅幌了两幌,继续冲出重围,把守在路口间的警探,自起了混乱,四下闪避,乱枪向着汽车射发。 仇奕森亦不断地发枪还击,火光闪闪,耀人眼帘,不过仇奕森的枪全是虚发,他不希望多杀生灵,加重他的罪孽,仅欲对这批家伙加以警告。警探在外围布阵,仅是冀图防止黄牛帮及“利为旅”酒店的死党突击,万没有想到仇奕森会自内围乘汽车向外突出。这一疏忽,阵形自乱,警探都抱头四下鼠窜,洪桐把稳轮盘,加足马力,汽车冲出了重围。等到李探长等人跳上警车,警号凄鸣,衔尾穷追,仇奕森的汽车已失去踪影。 “好在赌城的天地很小,仇奕森不过只有‘利为旅’和黄牛帮两个黑组织掩护,谅他也不会逃得出去!”这是李探长最后自我安慰的言语。 当仇奕森和警探在草圃中火拼之际,叶小菁的醉意完全清醒,他和王道义两人因为擅弄职权,私放赵老大,被李探长禁闭在小会客室内,由一名警探看管。 这时,叶小菁从门缝中窥望出去,看见屋内屋外的警探,上上下下,混乱成一团,而且屋外的枪声连续发生,就猜想到事情已经严重,便强硬冲出室外,要探查究竟。负责看守的警探,虽然是奉李探长的命令管禁叶小菁,但是叶小菁到底是高级探员,而且又是李探长的宠爱门生,心知道李探长所以要禁闭叶小菁不过是一时动气,等到事后,自然又会和好如初。所以不敢过分违拗得罪,免至自讨没趣,耐不住叶小菁如疯如狂,不顾一切阻劝冲出室外,就高声呼嚷。 “……仇奕森已经来了吗?让我找他拼命……” 刚好,这时几个探员,正把章寡妇的尸首,由地窖自壁炉口间杠了出来。那尸首身上覆盖了一幅白布,用帆布床架着,白布上已染满了斑斑血迹,情景非常凄惨。叶小菁顿峙就凝呆住了,毛发悚然,打了个寒噤,立刻抓着一名警探就指着问。 “……是谁?……” 但是,没有人敢回答。禁不住叶小菁的额上也冒出了冷汗,左右四顾,探员们都侧面回避。 “曼莉……曼莉呢……”他抬起了头,眼睛环绕着屋子扫射,那里还有章寡妇的踪迹呢?叶小菁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狂叫一声“曼莉……”抢到帆布架前,揭开那幅血染的白布。 那种惨酷状态,不堪入目,血肉模糊,分不出眼鼻口目,头顶当中秃去一大块,余下的散发,蓬乱散开,形同魔鬼。胸脯是雪白的,染上斑斑血迹,叶小菁认得那件撕裂的旗袍,果真的,他的新婚娇妻,已经遭了毒手,而且死得这样凄惨。 叶小菁凝呆着,脸色铁青,神经似乎完全麻木,看不出一丝表情,渐渐已不能支持,颓然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王道义和一名警探,匆匆将叶小菁扶起,杠到沙发椅上放下。一面招呼站立在客厅中的男女佣人倒热水的倒热水,斟酒的斟酒,用热水泡上毛巾,敷在他的额上,用茶匙挠开他的牙关,灌下了两杯白兰地酒。好容易,叶小菁僵冷的手才回复了些许暖气,渐渐苏醒过来。因为刺激过度,目光呆滞,张口颤颤抖,想说话都伊伊哑哑说不清爽一个字。 蓦地,他又疯狂地挣扎起来,推开左右搀扶的人,冲上前扑到章寡妇的尸体上,放声嚎啕大哭,悲痛欲绝。他仍穿着一身新郎的礼服没有脱下,但新娘已经魂归天国,这场喜事,转变得好快,只一夜时光,就完全变成惨剧了。 “曼莉……曼莉……”他开始呼叫。“亲爱的……你死得好惨……我的爱人……我的恩人……谁忍心杀害了你?……曼莉呀……我曾和你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我俩生死在一起,现在……你死了,我怎能不跟随你去……但是我去了……又有谁替你复仇呢?……” 他的言词恳切悲怆,紧扣了大众的心弦,尤其是和章寡妇有主仆情份的翠英,更是哭得如泪人一般,旁边几个心肠软的警探,也禁不住泫然泪下。 蓦地叶小菁翻身跃起,扑到一名警探的身上,夺取起一管手枪,如疯似狂地冲向大门口,不断地呼叫着: “仇奕森……强盗……恶贼……我姓叶的来和你算帐了……” 大门口间,迎面拦着他的,却是神色颓丧的李探长。他说:“别追了,仇奕森已经逃脱了……” 叶小菁废然掩脸抽噎,似乎连替章寡妇报仇的信心也失去。 “……不过赌城很小,我已经将出口完全封堵,仇奕森逃不了!”李探长最后安慰叶小菁。 经验尸署报告,证明章寡妇已经身怀六甲,而且这无辜的胎儿,也被戳了好几刀,李探长并不知道仇奕森和叶小菁的关系,觉得仇奕森的报复未免过于狠毒,和章寡妇的宿仇,于胎儿何干?未免太过残暴了,同时叶小菁的母亲已是半残废的人,也难逃于魔手之下,对仇奕森的行为大起忿慨,但是为着叶小菁的颜脸,他不把章寡妇怀孕的事张扬出去。 李探长为搜捕杀害章寡妇的凶手,动用警署的势力,出动辖下全部警探,所有外围眼线,全都动员。封锁水陆各道出口,连黄牛帮的偷渡码头也无一遗漏,准备划地分区,划出包围圈加以搜索。他认为仇奕森纵令神通广大,也难逃出法网。 李探长知道仇奕森只有黄牛帮及“利为旅”酒店两伙人替他效力,假如仇奕森需要援助,必需要知道两伙人联络。所以派出专案小组,严密监视这两伙人的动态,想从这上面找出线索,追出仇奕森的匿藏所在。 第二天清晨,内港码头靠火船头街的路段,发生一宗命案,死者经各方面的证实,是中央酒店赌场的经理杨大和,被凶手殴伤后,用利刃割断咽喉毙命。尸首仰卧在一个残破的板木码头上。 李探长赶到现场,也无能找出什么特别线索,死者杨大和在“利为旅”酒店发生爆炸以后,获嫌最大。李探长早就派人追踪拘捕侦讯,岂料相隔仅几个钟点,杨大和就已经被人谋杀毙命了。 当仇奕森闯进古堡别墅,第一次熄灭电灯之际,杨大和就趁着混乱离去,匆匆赶回赌场,将一切公款席卷而逃。经过调查,赌场经理室的保险柜中,约有六万余元被窃,但是死者身上竟分文没有。杨大和是章寡妇以前的姘夫雷标的把兄弟,仇奕森早就有把他除去的意思,但是照目前的环境来揣测,可能只有两种死因,一种是“利为旅”酒店的死党寻仇报复,另一种便是遇劫,而寻仇报复的成份比较浓厚。 李探长苦无佐证,只有亲至“利为旅”酒店作调查性的访问,但是“利为旅”酒店的一伙人,全是黑社会好汉出身,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而且经理莫德全还强硬抗辩说: “我们‘利为旅’酒店,安份守己做生意,与人无怨,现在竟有暴徒向我们扔炸弹,我们处理善后还来不及,那还有工夫去杀人?好在昨天晚上你们还派下一名探员替我们帮忙,我昨晚上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外出过,那有时候杀人?你们还有人证在。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假如没有办法替我们抓凶手,就不必给我们莫须有的麻烦,反正你们自己会去把这笔帐弄清楚的!” 李探长被弄得哑口无言,沉默了半晌,说:“依你的看法,扔炸弹的暴徒会是谁呢?” 莫德全回报一笑。“你是探长,自然会比我更清楚的!” “章寡妇已经死了!”李探长说。 “但是替章寡妇效死的爪牙仍在活动!”莫德全说时,故意伸手在李探长的胸脯上点了一点。 李探长怒不可当,他明知莫德全有轻视他的意思,但是目前,既查不出他们是杀害杨大和的凶犯,又不能证明仇奕森谋杀章寡妇后和他们有过接触,奈何不得,只有分派警探,对他们加紧监视。“擒贼擒王”,只要仇奕森落网,不怕他的余党有多么凶恶。也要拿点颜色给他们看。 下午,李探长接获报告,警探们发现另一宗与章寡妇有牵连的命案,死者是在章寡妇家中任职两年余的一个司机。他可能是驾车不慎,在青洲沿山的马路上,连车带人撞下山坡。汽车翻转淹在海水里,等到潮水退去时,才被人发现。 滩头上全是礁石,车既撞得碎裂,李探长赶到现场时,警署正派来起重汽车将肇事的汽车起出。汽车是章寡妇平常供客人所用的旅行轿车。 司机早已死去,车内驾驶室的时钟停在清晨五时四十五分,与章寡妇被害的时间相去四十五分钟。 警署验尸报告,死者的身上有许多酒渍,可能肇事之前曾大量酗酒,他的身上、头上,都是伤痕,可能是覆车时受伤的。但是值得怀疑的,便是脑后有一块伤口,非常特别,和其他擦伤的情形不同,鹅卵形的,似乎是用左轮枪柄击伤的。 经当夜在章寡妇花园中值卫的警探辩认,证实这个司机和这架汽车就是章寡妇派去送赵老大出大厦的。李探长早就猜想到章寡妇有所企图,最着重的自然是对仇奕森,现在由司机被害,联想到“利为旅”酒店爆炸时凶手是乘汽车的,由这点推想,这两桩凶案又可能全为赵老大一人所做。假如能证实司机确是被谋杀,赵老大一定是杀人灭口的主凶了。 暂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李探长决定首先缉捕赵老大归案审讯。 黑沙环的那间磨房,是赵老大的巢穴,李探长特别派下眼线严密监视,凭警署的势力,分区包围,分点搜遍了整个赌城,也没有发现仇奕森的踪影。而且据各方面的观察,似乎黄牛帮及“利为旅”酒店的一伙人,也在追寻仇奕森的下落。 朱剑雄父子,梅嘉慧姊妹,均在李探长的监视之内。他们四人已经开始委托在台湾的亲友,办理入境手续,好像对仇奕森的事情完全脱离关系。 案情扑朔迷离,使李探长束手无策。而且报章杂志对这几件谋杀案都争先报导,大肆渲染,对警署的无能加以讽刺,甚至于攻击得体无完肤。 葡斯帮办是李探长的顶头上司,他勒索了章寡妇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因为风声过紧,避免涉嫌,尚不敢拿去兑现。但是这种洋人,远涉重洋到东方来,目的就是发洋财来的,眼睁睁看着大堆的钱财无法到手,自然是有点不甘心,便以顶头上司的资格,督令李探长限期破案,否则将予撤职处分。 李探长受到重重指责的逼压,苦不堪言。 “也许仇奕森已经逃出赌城了!”他心中想。“不过赵老大多少应该有点线索,老烟虫人缘甚劣,众叛亲离,无凭无藉能躲到那里去?” 蓦地他想起了朱剑雄四人,申请出境到台湾去,有点蹊跷。 “会不会仇奕森借用朱剑雄的名字,以金蝉脱壳之计申请出境?”李探长想到这点,便拨出电话,命令监视朱剑雄等人的警探小组,暂时禁止他们离境,必需要等到台湾的入境证发下,验明照片无讹,才许他们离开赌城。 这时叶小菁已经知道他的慈母,在章寡妇被杀的同一天晚上遇害,神经大受刺激,在他母亲之尸首旁,拾着一根仇奕森惯常用的象牙烟嘴,而且还刻有仇奕森的记号,所以他断定仇奕森是双重凶手。每日如痴如狂,守候在母亲的灵位之前,誓死要亲刃仇奕森报此血海深仇。 确实他的娇妻章曼莉死得太惨了,一个丽质天生的美人儿,玉体上被戳刺得体无完肤,脸庞烧毁,这种印象在叶小菁的脑海中毕生不能磨灭,而且还有章寡妇腹中的一块肉,这是他们的爱情结晶,也无辜受到戳杀,这无异是杀害了叶小菁的三代,此仇不共戴天,无怪叶小菁感伤如痴了。他在大厦的地窖中拾着仇奕森用以杀章寡妇的刺刀,口口声声要用这把刺刀,戳穿仇奕森的胸脯。 李探长为着叶小菁的神经失常,大感痛心,这时,他自然不会过问他渎职私放赵老大的事。一个受刺激过深的人,易于冲动愤事,特地派下一名警探,表面上是照料叶小菁,实际上是监视他的行动。同时在抽得空暇时,就赶来探望叶小菁,加以劝慰。 他说:“只要仇奕森没有逃出赌城,迟早要落在我的掌握!” 但是叶小菁报仇心切,怎耐得住这种旷日持久的守候。这时,他已成为法律上章寡妇全部财产的承继人,便冀图以金钱的势力,缉捕仇奕森归案,替他惨死的母亲,惨死的娇妻复仇,首先他悬出巨额赏格:“任何人能将仇奕森缉捕归案者,不论死活,一律赏与二十万元,通风报信因而破案者,赏以十万元。” 这个赏格的数字确实惊人,在赌城历年间,任何凶杀案,毒贩案,甚至于制造伪币为害地方的案件,也从未有过如此巨额的赏格。财贝动人,自然会惹起黑社会贪图利欲的亡命之徒挺身效命。 章寡妇的钱财,是仇奕森的财产,现在叶小菁竟用仇奕森的钱财缉拿仇奕森,亦可谓天理循环报应,自食其果。 赏格一出,黑社会中掀起一阵波动,地痞流氓蠢蠢欲动,黄牛帮和“利为旅”的一伙人也同样没有得到仇奕森的消息,正为着仇奕森的安危担忧,不断地在黑社会各阶层中施以压力,声明谁敢出卖仇奕森者,就死于乱斧之下。 风声虽紧,两三天过去,竟又一点消息也没有。李探长每日在警署中暴跳如雷,向手底下的饭桶责骂,但是这仍起不了作用。 一天,叶小菁接到一封匿名信,仅是非常简单的几个字: “——令堂大人并非仇奕森所害,仇奕森亦在侦缉凶手——” 字迹草率,看样子是粗人所写。叶小菁马上将信送警署检验指模,但是写信者也是个老手,丝毫痕迹也没有留下。 叶小菁断定不会是仇奕森所写的,但绝对是出于仇奕森的主使。用意何在,不得而知,叶小菁自然不会因为这短短的几个字,而取消了捉拿仇奕森的赏格,放弃了报复杀母之仇。而且以杀章寡妇的罪状,仇奕森就已经死有余辜。 当天晚上,约在子夜时分,叶小菁的住宅门前,闪闪缩缩来了一个人影,刹时已被守在门前的狼犬发现,起了一阵狂狺。 首先发觉的是负责照顾叶小菁的随从警探,跟着屋中的男女佣人都惊醒了。同时,叶小菁也捏着手枪自楼上匆匆赶了下来。 大门外装的电铃响了,看样子来人并非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但是负责照料叶小菁的警探仍不敢大意。关照说: “叶组长,你留在屋里,让我替你出去查看!”说着,匆匆抢出屋外。只见一个矮瘦的黑影,伏在大门的铁闸门前,似乎非常焦灼,拼命按掣电铃。便高声呼叫:“什么人?” “我要找叶探长……”对方颤颤地说。 “你是什么人?” “见了探长再说……”这人戴着一顶破旧的呢帽,一身黑色粗布短衫裤,形色张惶,看样子就不是善类。“请快开门……”他再恳求说。 警探再趋上前去看清楚他的脸庞,两颧高耸,耳后见腮,阔嘴大脸,两道浓粗的眉毛,鼻子上还挂着鼻涕,还不断地回头四下张望,似乎害怕被什么人跟踪似的。 “把手举起来!”警探拉开栅门,立刻展开手脚检查他的身上有没有武器。检查过后,才用手枪将他押进屋子。 “叶探长,我是来告密的!”来人看见叶小菁就马上鞠躬行礼。 叶小菁马上认出这个家伙就是小扒手张大狗,仇奕森曾保释过他出狱,曾经赠送过五千元给他,命他改邪归正,做小买卖餬口。叶小菁为替章寡妇办理离婚手续时,还曾利用过他找寻仇奕森的踪迹。一认清楚了是他,叶小菁就明白了他的来意。为了缉捕仇奕森,警署搜遍了整个赌城,连熊振东的寡嫂也注意到,但竟疏忽了张大狗。也算是大意了。 “仇奕森在什么地方?”叶小菁问。 “你的赏格上说通风报信,赏给十万元,不会食言吧?”张大狗说。 “当然,我可以先打出支票,等到事成后兑现!” “我要现款!” 叶小菁眉宇一皱。“先付三成怎样?” “我又不会逃跑!” “在什么地方?快说!”叶小菁蓦地怒气上冲,咆哮说。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准备用武力逼供。 干扒手出身的,能耐就是能够挨打,张大狗不为所动,缄默地扬起眉毛说:“十万元,现款!” 叶小菁怒不可当,抬起了手,假如在平时,他这一拳早打下去了。但是现在,他需要报杀母之仇,杀妻之恨,需要得到仇奕森,所以踌躇着,终于,抬起的手又逐渐放下。 这个小扒手,曾经得过仇奕森的恩将仇报,出卖恩人,行为卑劣,为人所不齿。叶小菁对这种无耻不义的人,生平最为嫉恶,但是报仇心切,而且张大狗出卖的又正是他的仇人仇奕森,便忍下了怒气,缄默了半晌,说: “和你没有什么信用可讲,我们一手交钱,一面抓人,你留在这里守候,等到我们抓着了人,马上送现款给你,如何?” “地方很难找,非我带路不可;但是我要现款!”张大狗再强调说。“仇奕森爪牙众多,我为着这十万元,拿性命拼着干,事成了马上要离开赌城,片刻也不能停留!” “警署会保护你……” 张大狗嗤笑说:“有什么用,你们连章寡妇也保护不了……” 听见章寡妇三个字,叶小菁心中便起了疙瘩,忍着气忿,长吁一声,便说: “好吧,给你现款!” 不过,叶小菁存在家中的现款不多,金饰、外币,七拼八凑,总共还不够三万元,和张大狗再三商量,才答应先取部份现款,余下之数,开出支票,事成后,由警探保护,明晨一早到银行取款。 “在什么地方?”叶小菁交付支票时问。 “水塘附近木屋区……”张大狗看清楚了支票上的数字才回答。 警探立刻执起电话筒,预备通知警署封锁水塘各出口道路。叶小菁急忙制止,一面问张大狗说: “有些什么人在那里?” “只有我的姑母!”张大狗说。 “假如我带了全班人马去捕一个藏匿的凶犯,那太不够英雄了。”叶小菁说。“个人的仇怨,不必用警署势力……”一面换上全副99lib?武装,准备起身。 警探仍恐有诈,放心不下,但叶小菁坚持着要独自前去,一面吩咐司机预备汽车。 一切准备就绪,连司机、张大狗,总共四个人,刚出住宅花园大门,迎面街巷间闪出一个人影,高声吼叫说: ?99lib.“狗娘养的东西,出卖朋友,丧心病狂……”跟着枪声砰砰,双枪在两手齐发。 张大狗失声惊呼,走避不及,顿时就中了好几枪,滚在地上惨叫而亡。“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大狗受恩不知图报,反而泯灭良心,出卖朋友,致获如此下场。 幸而对方并没有伤害叶小菁的意思,否则也将同时死于乱枪之下,汽车是停放在大门旁边的,那名警探身手矫健,早已伏在地上滚到汽车旁边,以汽车做掩蔽,发枪还击,叶小菁也同时发枪,刹时烟硝迷漫,火点如蝗,一阵剧战之后,回复平静,对方的狙击者已躺在地上不动,大概已经被格毙,警探向叶小菁招呼说: “叶组长,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不过张大狗恐怕不成了!”叶小菁说着,慌忙检视张大狗,只见他鲜血涂地,早已气绝身亡,这个卖友图荣的报信者,所得的赏金仍分文未动,就命丧弹下。叶小菁连连跺脚惋惜不已,好容易才得到仇奕森些许线索,但又突然消失,对狙击者非常痛恨。 这时警探已经奔过对街屋檐下,检验狙击者的尸首,这人高头大马,体格魁梧,穿着一身粗布工装衫裤,是个粗人打扮,但却不认识是什么人。 不过由他狙击张大狗,就可以断定他和仇奕森有关连,也许是黄牛帮,或者是“利为旅”的人马。而且仇奕森居住在张大狗的姑母处,那自然是仇奕森派下来监视张大狗的,也自然是仇奕森的亲信了! “凶手是什么人?认识吗?”叶小菁也赶来查问。 “从没有见过,也许是黄牛帮?”警探答。 叶小菁蹲下来,掣亮打火机,仔细注视死者的脸部。 “不,这个人好像是‘利为旅’酒店的司机洪桐。”他说。“快打个电话给李探长!由这点把柄,我们可以使‘利为旅’酒店招供了!” 命案发生,叶小菁不得不请李探长出来处理,但是他却胸有成竹,欲采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将仇奕森逮捕复仇。 据张大狗说,仇奕森是匿藏在他的姑母处,张大狗的家中,叶小菁曾经去过一次,而且还知道有一个老婆子住着,张大狗虽然死了,只要将老婆子捉着,就不难找出他姑母的住址。 叶小菁报仇心切,等不及李探长赶到,就匆匆跳上汽车,命令司机加快速度,驶往青洲木屋区。而且叶小菁知道,李探长缉捕盗匪,向采用老刑警法,仇奕森狡滑异常,万一打草惊蛇,被他逃掉,反而不美。所以必需要在未惊动圈子内的人时、赶到青洲木屋区张大狗的住处,将居住在他楼下的老太婆抓住拷问,不难逼出张大狗姑母的地址。 在午夜时分,青洲的环境是恬寂的,街灯稀落,幽黯如死,叶小菁,记忆并不模糊。那木屋区尽是穷街陋巷,在一条较为污秽的街巷尽头,有着一间破烂双层的板木屋,叶小菁跳出汽车,为争取时间,向着小巷如飞般奔了进去,那名随从的警探因为职责在身,不敢怠慢,握抢在手,一直追随在后,寸步不离。 “叶组长!张大狗最后的遗言,说仇奕森是匿藏在贮水塘木屋区他的姑母处,应该向炮台马路走,为什么到青洲来了?……” “别多问!”叶小菁制止他说话,一面已来到那间破烂的木屋前,伸手在板木门上擂敲了一阵。门是内拴着,证明屋子内确有人在,但是没有人应声,而且里面仅是一条横闩拴着,并不很牢固。叶小菁恐防屋子内另有出口,假如耽搁时间的话,屋子内的人也许会逃去,便不顾一切,抱紧膊胳,冲着身子向门上撞去,警探也在旁帮助,砰然一声,门闩断为两截,大门洞开,叶小菁首先冲进屋内,一阵冲撞声,已把厢房中香梦正酣的老太婆惊醒。 “谁呀?……”电灯掣亮,老太婆披着一件破夹袄,颤颤抖抖从厢房中探出头来。 “我是警署派来的,”叶小菁扬起大姆指,点着胸脯说:“张大狗又出事啦,我们要找他的姑母去警署给他保释!” 老太婆老态龙钟,睁着惺忪睡眼,不住地向这两位陌生的不速之客打量:“张大狗又出什么事啦?这孩子老就爱嫖爱赌不学好……” “别多问了,他的姑母住在贮水塘附近什么地方?知道吗?否则时间来不及了!张大狗假如在晨间交不出保,就要递解出境啦!”叶小菁说。 “你们是警署派来的?”老太婆似乎有点怀疑。“为什么会帮张大狗的忙呢?” 叶小菁因为操之过急,忙中有错,言语里有破绽,万没想到这个昏庸的老太婆倒相当的精明,将他的底蕴一语道破。 “我是看在张大狗年轻有为,不过误入岐途,现在已经有改过自新的意思,所以特意给他帮一点小忙!”叶小菁将错就错,继续说。“闲话少说了,他的姑母住在什么地方?” “我就是他的姑母!”老太婆说。 这一来,叶小菁又楞住了。 “我怎样去保释他呢?是否跟你们两位到警署去一趟呢?”老太婆再说。 叶小菁惶然无策,窘得无以自持,看样子这衰弱的老太婆经不住拷打,不能用刑使她招供,最后一着,唯有掏出钱来,以金钱贿赂,使她招出仇奕森匿藏的地址。 到底,那名警探在黑社会中混的时日较多,眼看着叶小菁使出的这一着更糟糕,因为在黑社会的圈子里,最着重的是义气,做警探的使钱行贿,更显得事情严重。江湖上除非是存心出卖朋友的人,对同道中人,都有守口如瓶的义务,即算是用严刑逼压,也只是胡说八道乱扯一阵。 而且在黑社会圈子里,发现有泯灭良心出卖朋友的人,还得受圈子里条规处罚的。到这种关头,人人自己警惕,不敢随便说话。 警探急忙制止叶小菁的举动,抢着说: “你自称是张大狗的姑母,你负得起张大狗的责任吗?” “当然,”老太婆嘴挺硬的。 “张大狗贼性不改,行窃到我们官员的身上。”警探指着叶小菁说。 “这位叶组长的手枪及警探执照全被他摸去!现在张大狗已经被捕,在警署里吃足苦头,到现在才招了供,他说赃物全搁在他的姑母处。我们的叶组长为慎重将事,特意亲自来取,既然你是他的姑母,就请你把赃物交出来吧!” 这几句话倒说得至情至理,老太婆呆住了,但是仍有犹豫。 警探再说:“枪和执照不见了,我们也要受到处分,所以叶组长还愿意付出些许代价给你!” 原来,这位老太婆也是扒手党圈子内的老长辈,为袒护张大狗,所以冒称是他的姑母。扒手党向有戒条,绝对不和官方发生摩擦,即算收到赃物,也要贮存三天,等待官方的朋友来办交涉。假如有关键的赃物,就无条件奉还,必要等到三天过去,没有人来办交涉,方才出手售赃。现在经警探这么一说,觉得颇合情理,便供出张大狗姑母的真实地址。 “在炮台大马路,十四衖八号,这是贴近贮水塘的一间屋子,你们沿着水塘找,很容易就找得到!”老太婆说。 叶小菁心焦如焚,费了许多唇舌,好容易才探出仇奕森的匿藏处,匆匆付出两百元,交给老太婆,便带着警探退出屋子,找寻他的仇人仇奕森而去。 “两位官差,张大狗有开罪的地方,请多包涵一点!”老太婆追出屋外招呼说。她还不知道张大狗早已死于非命了呢。 叶小菁为争取时间,不再答话,赶出巷口,钻进汽车,命令司机说: “加快!赶到贮水塘去。沿着水塘,走到十衖停下!”叶小菁全身血脉震荡,久欲得到仇人踪迹,等到有了眉目之际,反而无法镇持。 “仇奕森鬼计多端,我看还是通知李探长多派人马,免得被他逃去了……”警探深知道仇奕森狡猾厉害,恐怕和叶小菁两人应付不了,反而自讨苦吃,所以极力向叶小菁进谏劝阻。 但是叶小菁的脾气,一如他父亲一样的刚愎自用,认为个人的事件个人解决,绝不假藉官方势力。两道眉宇深锁,反而向警探说:“你假如害怕的话,大可以躲开,我和仇奕森两人只许生存一个,就看各人的命运造化如何了!” 警探不敢再多说话,由青洲至炮台大马路,汽车只要走十来分钟。这儿的环境比青洲更为荒凉,四周黑压压的,沿着贮水塘走,只有秋虫凄鸣。那些木屋星散落在山拗、山脚、马路旁、水岸边,也分不出街巷。叶小菁为避免打草惊蛇,命令司机将汽车停下,掏出手枪,检验过枪膛里上了实弹,跳出汽车,这时他的心卜卜直跳,几乎窒息了他的呼吸。因为出来时匆匆忙忙没有带着手电筒,一手紧捏着手枪,手指板着枪机,准备随时发射。另一只手却持着打火机,在那些星散的板木屋前燃亮照查,找寻第十四衖八号。 那名警探经叶小菁申斥过,更不敢远离寸步,真枪实弹跟随在背后护卫。 查看的那间木屋,仅是第八衖,相去还有六条巷子,叶小菁一直抢在前面,越过每一条巷子时,就是他接近了与仇人火拼的时机。 他的额上已现了汗迹,叶小菁虽在警署里混了几年,不过少年得志,从未经过真正拼斗场面,而且现在还是单枪匹马对付一个名震赌城数十年,号称杀人不眨眼的老狐狸。 当他发现已经来到第十四衖时,混身肌肉颤索,握着枪的手也在发抖,沿着那行排列的屋子找寻,据老太婆说,是靠近贮水塘旁边的,向着塘边走,一间破陋不堪的木屋,屹立在眼前,一点不错,那是“八”号。 “母亲之灵在天佑我……曼莉,我为你报仇了……假如不成功,就随你而去……”他喃喃祈祷,还暗自在心灵上划了个十字。 倏而弓身窜上前去,绕着屋子勘查一遍。只见门窗全紧闭着,显得有点神秘,屋内没有灯光,寂静无声,可能仇奕森仍在熟睡。 叶小菁忐忑不安,抬头向楼上望去,阁楼上凹进有一座小窗,倒是敞着的。不过屋子的板壁是光秃的,没有凭藉,想爬上去谈何容易,而且一带出声响,就会将屋子内的人惊醒。 只有那扇敞开的窗户和大门,是这屋子唯一的出口,“看样子只有从大门冒险冲进去了!”叶小菁心中想。 这时,警探在后面跟踪而到,叶小菁低声向他关照说: “我从正门冲进去,你在外替我把守着这个据点,假如看见那个恶贼从楼上窗口中出来,就把他擒住,我希望是活的……”说着,就转身在板木门上摸索,首先应找出里面门栓闩扣着的所在处,好破门而入。 “叶组长,还是让我冲进去,你在外把风比较好……”警探说。“我擒贼有十多年经验。” 叶小菁摇头说:“不!这是我个人的仇恨,我要亲手擒拿仇人!” “但是也是我们的公事。”警探恳挚地说。 事情倒出人意外,大门并没有上锁,仅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呀然敞开,为恐怕屋中人早有准备,叶小菁和警探两人同时闪开,侧身在门旁,偷偷向屋内探视。 屋内一片幽黑,伸手不见五指,无法窥探虚实。警探的动作比较老练,维持了一个短时间,见里面没有动静,便找稳一个据点——屋内墙角有着一个衣柜,可以蔽身——便首先冲了进去。 跟着,叶小菁也冲进了屋子以内,什么动静也没有,证明楼下并没有人。由正厅进去,是一间木板间隔的小厢房,扑到厢房里去,也没有人迹。叶小菁寻出上楼阁的楼梯所在,壮着胆子,如一缕烟般窜了上去。楼阁房间的范围很小,只十来尺见方面积,空洞洞的,非但仇奕森的影迹全无,而且连张大狗的姑母也不知道下落何处。 “莫非上了老太婆的当了?”叶小菁心中想。握紧了手枪绕着房间检查,推窗下望,查看楼阁的瓦背顶,恐防仇奕森临时匿藏到屋背上。 月黑风高,寒星疏落,那墨黑的天际,点缀了片片浮云,这是叶小菁在瓦背顶上所能看到的情形,其他任什么也没有。他失望之余,掣亮打火机,寻出房中电灯掣的装置处,掣亮电灯,冀图找出些许蛛丝马迹。靠进门的地方,置着一张粗陋的木板床铺,洁白的床单是新换上的,上面扭着许多皱纹,而且一床绒氊是翻开着的,证明曾经有人睡过,可能还是离去不久,房间内没有任何行李。叶小菁正在踌躇间,发现床畔置着一只烟灰碟,碟子上积满了捺熄的烟蒂,取起烟蒂观看,那是最高贵的“茄力克”牌香烟,按照这间破烂的板木屋子的主人身分来说,断然不会吸这样名贵的烟卷的。 “仇奕森曾经匿藏在这里,当无可疑了,不过消息既没有走漏,为什么会突然被他遁去。”叶小菁喃喃自语着。 警探也自楼梯口间钻了上来,手中捏着一张纸条,说:“叶组长,怪事咧,仇奕森已经得到风声逃遁了……” 叶小菁接过纸片观看,只见上面用钢笔写着非常潦草的几个字: “恩仇自有分晓,何苦逼人太甚!” “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叶小菁急问。 “楼下大厅的桌面上,用茶杯压着,我开亮电灯的时候才发现的!”警探答。 “奇怪!这里附近又没有电话,会是谁走漏消息?”叶小菁百思不解。 “噢!我们进炮台大马路时,没有看见有什么人出进,也许仇奕森还不会走得太远,我们截住出口,也许还可以将他截捕!”叶小菁说。 倏然间,屋外发出一阵汽车马达声响,叶小菁忙探首窗外,只见驶来两架警车,李探长率领一批探员,自车内涌出,向木屋展开包围,领路者正是叶小菁的司机。 原来李探长午夜得到叶小菁家中的电话,知道张大狗告密被人狙击毙命,匆忙赶到现场勘查。在后询问叶小菁家中佣仆,知道叶小菁已经赶往贮水塘缉捕仇奕森,据张大狗的遗言,仇奕森是匿居在贮水塘木屋区他的姑母处,所以李探长匆匆率领大批警探赶来接援。恰好在炮台大马路贮水塘进口处遇见叶小菁的司机,便命他领路而来。 叶小菁见李探长来到,便自窗户中探出头来招呼说:“李探长,我们全来迟了,仇奕森已经得到风声逃走了!不过相信他还不至于逃得太远,我们可以截住贮水塘的出口,兜着水塘搜索,一定可以将他擒获!” 贮水塘位在赌城和内陆相连的边缘,地形成卵状,突出海湾,炮台大马路的出口是鹅颈之地,假如在这个地区搜捕犯人,只要将出口堵住,犯人即不容易逃走。李探长聆得叶小菁的报告,即时展开行动,以汽车首尾接连,横堵在马路的出口处,派下几名手提轻机枪手负责把守。一面将队伍展成袋形,兜着水塘向前搜索,遇屋按户检查,任何可以匿人的地方,绝不放过。这一来可骚扰了整个贮水塘的居民,直至天色放明,踏遍了整个贮水塘,但是那里有仇奕森的踪迹呢? 叶小菁已是精疲力尽,失望之余,又回复了忧郁之色,李探长忙安慰他说: “仇奕森仍留在赌城,倒是个好消息,我们只要封锁他出境,迟早还是会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而且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老烟虫赵老大已经落网了!” 叶小菁听说赵老大已经落网,不禁精神又为之一振。 “现在押在什么地方?”他问。 “在警署中,我正在侦讯,得到你的电话又马上赶来了!” 叶小菁的脸上又露出无穷的希望,赶着,就要回警署去向赵老大问话。李探长吩咐下面所有的探员继续在水塘搜索,得到消息,便从速向警署报告。然后陪同叶小菁匆匆驾车赶回警署。 这一夜,贮水塘由黑夜到天明,闹得天翻地覆,但是仇奕森的踪影仍是鸿飞冥冥。 第十八章 誓不两存 在警署的特别刑事室中。 时间虽然已经是上午九点敲过,但是这个房间内的穷幔却封闭得密不透光,一片幽黑。天花板的当中,有着一个强烈光亮的灯筒,一条极其强烈的灯光,由天花板直射而下,下面置着一张粗木的靠背椅,椅上坐着一个鸠形鹄面的汉子,形色非常疲惫,正是老烟虫赵老大在接受疲劳审讯。五六个特级刑事警探,七歪八竖,坐的坐,站的站,将赵老大团团围着,由李探长和叶小菁两人主持讯问。 赵老大在古堡别墅被章寡妇释放出来之后,追踪叶小菁母亲所乘坐的汽车,撞翻山下,替章寡妇拔去眼中之钉,完成任务,复又赶到“利为旅”酒店扔掷炸弹,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两桩恐怖案件。以为自此以后,将功折罪,又可以获得章寡妇的信任,更可以凭藉章寡妇的淫威恶势,重新横行赌城。岂料未到清晨,就获得意外传闻,知道仇奕森已经闯进古堡大厦,报复十载冤仇,将章寡妇除掉。赵老大忙驱车到古堡别墅附近刺探消息,正值仇奕森和洪桐驾车冲出重围,证明传闻不虚,慌忙转道逃走匿避。 仇奕森杀死了章寡妇,无异斩去了赵老大的靠山。赵老大失去主人,已如丧家之犬,四面楚歌,草木皆兵,处处皆是敌人,他自谅斗不过仇奕森庞大的黑社会势力;一方面在李探长、叶小菁两人的面前,又不能讨好,想逃至海外吧,身上又一文不名,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躲避风头吧,赌城胡桃大的地方,各方面的人马均是耳目众多,何处方是他容身之地呢? 而且,赵老大又考虑到章寡妇派出来供他行事使用的吴司机,吴司机是章寡妇的亲信,与赵老大原本相识,两件凶案都经他亲目所睹,而且所杀死的,是叶小菁的母亲,仇奕森的妻子,撞叶小菁母亲的汽车时,车身上又留下痕迹,徜若消息泄漏,不管那一方面,都会于他不利。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得将吴司机也设法谋杀。首先他诱骗吴司机同去喝酒,将吴司机灌得醺醺大醉,然后令他驾车驶往青洲,找到僻静适合行事的地点,便用枪柄自后脑将吴司机击昏,连车带人推下海去溺毙。吴司机只知愚忠于章寡妇,“助纣为虐”他不知做了多少泯没天良的事,最后落得如此收场,也称是报应了! 赵老大是怎样落网的呢?他无处可以安身,只有逃往外港码头,找寻他的结拜兄弟船帮老大金良清,借了一条渔艇,漂浮在海湾中央匿避风头,每天由金良清送食物,通消息,一直过了五六天,才被水上缉私队发现可疑,加以逮捕,交给警署发落。 李探长含着烟斗,那袅袅的烟丝,在白茫的灯光里飘舞,由于室内空气的严肃,烟露在灯光之下更显得昏浊。赵老大自从混迹江湖圈子以来,这种场面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资格老到,满不在乎,态度镇静,应付这几个人绰绰有余。 李探长碍于和赵老大有过交情,及叶小菁的情面,不好意思用刑,只采用刑警老套的问话方式。 “章曼莉私自释放你用意何在?有什么条件吗?” “还不是请我帮忙阻挠仇奕森寻仇报复吗?而且,我又没有犯罪,她当然可以保释恢复我的自由罗!”老烟虫狡狯地说。“我很疲倦,可以给我抽一根烟吗?” 李探长维持自己的尊严,没理会赵老大的要求:“你曾经骗过章曼莉五十万元,有这桩事吗?” “五十万元是付给我用来和仇奕森斗法的,事成事败完全是天意,怎能说是骗?” “这是事实!”叶小菁插嘴袒护说。 “你出古堡大厦时,是章曼莉派汽车送你的,司机是谁?”李探长继续问。 “章小姐的司机很多,我记不起来了,反正是个司机,他送我回到黑沙环,就下车分手了……” “唔,你怎么会不认识吴司机?并且吴司机被人谋杀了!” 赵老大故意表示惊讶:“我倒没注意是他呐!可惜,这个人倒是个好人,凶手是谁呢?仇奕森的消息不会得到这样快吧?” “……”李探长两眼灼灼,脸孔涨得通红,对老烟虫的狡狯无可奈何。 终于,叶小菁将李探长约出室外,两人进会议室再三商量,最后决意宣布赵老大无罪释放。 这内中,一则是因为章寡妇私放赵老大时,是利用叶小菁的名义,为替叶小菁洗脱罪名计,只有宣布赵老大无罪;二则他们释放赵老大当然另有阴谋。 赵老大被捕的消息,很快就在黑社会的阶层里传扬开去。当赵老大被宣布无罪释放,刚踏出警署的大门,就被人跟踪。 但是赵老大的行动,并不诡秘,满不在乎地在大马路上大摇大摆,招徭过市,他慢慢地行着,专找耳目众多的街道而行,最后向着一家下级的茶馆,大步踏了进去了。 赵老大是这家茶馆的老顾客,每个茶房和赵老大都是熟悉的。赵老大拐骗章寡妇五十万元逃遁无踪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失踪了很久一个时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现在突如其来的出现,使大家感到诧异。 赵老大坐下,茶房赶忙趋上来打招呼,泡了一壶茶,赵老大像在等候朋友的样子,吩咐茶房代购烟卷一包。这间茶馆暗中有黑市烟土售卖,赵老大早已吊起烟瘾,要了两颗烟泡,偷偷的用茶咽下。 坐下还不及十来分钟,“利为旅”酒店的经理莫德全,和黄牛帮新上台的阿哥头潘三麻子已经来到。 他们两人不征求赵老大的同意,就迳自在他的桌子边坐下。赵老大的态度镇静,似乎早已预料这些不速之客的光临。 “两位久违了!”赵老大首先说。 “我们为尊重江湖道义,特意来和你打招呼!”潘三麻子说。 “我姓赵的假如有什么得罪朋友的地方,请两位老大哥不要见外,赐以指教!姓赵的绝对伏首听命。” “听说龙坤山、刘进步、冷如水几个人合伙谋夺仇奕森财产的事件,你是主持人!”莫德全问。 “只能够说是赞助,我只帮了一点小忙!”赵老大直认不讳。“不过话说回来了,仇奕森洗手为良,那笔财产埋在地里,根本就没有意思起用。他们几个人窥觑已久,假如不把财产起挖出来,仇奕森实有性命危险,我完全是看在老朋友面上,挺身排解,冀图保障仇奕森的安全。” 赵老大的言语非常狡狯,但是龙坤山、冷如水、刘进步等几个人都已经丧命,无人对证,只有由他信口开河狡辩。 “那么,你于心无愧罗?”莫德全说。“为什么要藏匿起来?” “中央酒店赌埸的经理杨大和被狙击,警署硬性指定我是凶手,实际上明眼人一看心里就会有数,杨大和奉章寡妇的命令,到你们的‘利为旅’酒店扔炸弹,你们怎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而且,他又是雷标的把兄弟!”赵老大趁机把爆炸“利为旅”的事件,完全推到杨大和身上,还反咬莫德全一口。 莫德全被一语道破心事,楞了一楞,确实的他看差了一着棋,以为“利为旅”酒店被炸,是杨大和章寡妇的命令而逞的阴谋。当爆炸案发生后不及两个小时,就获得密报,知道杨大和卷款潜逃。杨大和是章寡妇唯一剩下的有力爪牙,现在突然卷款逃走,事情更属可疑,便立刻派出人去拦截,追踪寻到外港码头,找到适当行事地点,便将他截住狙杀。 “老烟虫,无赃无证,你怎可以乱咬人?”莫德全故作忿怒说。 “我又不是吃公事饭的!”赵老大说。“自己弟兄说话,我以为不需要有所顾忌,假如莫大哥不高兴,当我放狗屁好了。实际上,像杨大和这种人的行为,和雷标一样没有廉耻,只顾利欲,不讲朋友道义,假如你们不解决他,碰上我姓赵的,我也不会放他过去!” 莫德全知道赵老大反过嘴来献媚讨好,把旧账完全赖掉,但是又奈何他不得,凝呆了半响,说:“今天你被释放,自然有原因罗……” “无证,无罪,自然得释放!”赵老大满不在意地说。 “关于仇奕森的问题,自然谈过了!” “现在,仇奕森对我起了莫大的误会,正中他们下怀,他们知道仇奕森绝对不会相信我,特别放心!” “哼!”莫德全嗤之以鼻,说:“假如你敢做有什么对不起朋友的事情,我们这批人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我们黄牛帮几十个人,全得过仇奕森的恩惠!”潘三麻子在旁插嘴。“假如仇奕森有什么差错,我们的性命全不值钱了!” 赵老大一笑置之。 正当他们谈话之间,一批便衣警探已经偷偷地在茶馆的周围散布下岗位,用意不得而知,而且有几名装做茶客溜了进来,在他们的邻桌坐下,偷听他们的谈话。潘三麻子和莫德全都是江湖老手,非常机警,早就注意到了。 “他们是盯我的梢,于你们无关,别理他们就行了!”赵老大忽然低下嗓子说话,这是表明他自己的身份处境,仍被警署监视着,绝无与警署勾结的行为;还有一个用意,是表示他站在仇奕森的一面。 莫德全和潘三麻子深悉赵老大的为人,口蜜腹剑,绝不可靠,但是再盘问下去,也不会吐出实情,便再次加以警告之后,告辞离去。 莫德全方出茶馆大门,和潘三麻子道别分手,便被一名警探拦着,礼貌地说: “莫经理,我们的探长请你到警署去走一趟!” “难道说我又犯了什么罪不成?”莫德全强硬地答。 “不,是李探长相请,恐怕是有事商量吧!莫经理和李探长是老相交,当然会赏这个脸的!”警探说着,便伸手拉开停放在大门口的一辆警车的门,请莫德全进内。 莫德全无法抗拒,狠狠唾了一口:“妈的,李玉亭越来架子越大了!” 警车离去不久,便看见朱剑雄父子和梅嘉慧姊妹两人匆匆赶来,他们在“利为旅”酒店中,得到赵老大被警署释放的消息匆匆赶来,欲打听关于仇奕森的消息。 赵老大看见朱剑雄四人来到,更觉得奇怪,他们的消息倒是怪灵通的,而且足以证明,仇奕森的的确确和“利为旅”、黄牛帮、甚至于朱剑雄他们都断绝了连络,由此可见得仇奕森的为人光明磊落,讲究义气。因为杀死章寡妇后怕连累别人,便宁可孤立无援,甚至于丧失生命,也不作懦夫行为向人求援,而致连累无辜。这种人虽然过份自傲,但足够使人肃然起敬的。 “你们大概又是来向我提出警告!”赵老大先发制人指着朱剑雄说。“实际上真冤枉,只有仇奕森才对不住我,我姓赵的并没有对不住朋友的地方!” 朱剑雄等四人围着桌子坐下。朱剑雄正色说: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懂!” “事情简单,譬如说,仇奕森回赌城,首先就只有我姓赵的一个人支持他,替他恢复过去的地位!又譬如说,梅嘉慧和龙坤山的事情,也就是我姓赵的给他们从中排解,否则那有这么简单就容易解决。当时的情形,仇奕森亲口答应将他埋藏的财产全部起出,投资我们组织的印钞公司,岂料仇奕森事后食言,而致又弄得大家翻脸,要不是我姓赵的再三阻拦,龙坤山绑架了仇奕森时,早就将他干掉了。现在,仇奕森的财产已经全部挖出来了,据我所知道,‘利为旅’酒店,黄牛帮,你们四个人,全能够分摊到一份,就只有我这个傻瓜,任劳任怨,吃力不讨好,反而惹起误会,一切亲朋好友全变了仇敌。早知如此,我姓赵的躲在那间破磨房内,每天两顿白饭,几口烟土,悠哉游哉,一样渡日,何必出来管他娘的这笔闲账……”赵老大信口开河,滔滔不绝,一大篇谎话随口而出。 朱剑雄四人,全不知就里,莫明真相,按照赵老大所说的,又似乎颇合情理,很值得同情。 “又譬如说!”赵老大沉默了片刻,见没有反应,更进一步说话。“仇奕森有一个机密,没有人能知道,就单只我姓赵的知道详实,但是我始终保持道义,没有给他泄漏……” “你指的是那一回事?”朱剑雄问。 “仇奕森有一个儿子在赌城,你们知道吗?”赵老大说得非常轻松。 这句话使朱剑雄等四个人神色为之一怔,朱士英忙抢着说: “我们就是要找这个人,你知道在那里吗?” “哈……”赵老大故意作态,傲然说:“现在在赌城里,就只有我姓赵的一个人知道,我生平就讲义气,未得到仇奕森的同意,绝对不对任何人泄漏!” “仇奕森的儿子会是谁呢?”梅嘉慧侧着头,犹豫地说。 小嘉玲也不断地闹着要找寻仇伯伯。 朱剑雄矜持再三,正色说:“赵大哥,假如你仍愿意和我们做朋友的话,这件事情就得请你帮忙了!” 老烟虫皱起眉宇,故意装作关怀说:“假如是属于仇奕森的事情,只要我姓赵的办得到,绝没有问题——不过,你们说话要小心,隔墙有耳,这间茶馆内四周都布置有警探!” 朱剑雄移近了椅子,低下嗓子说:“仇奕森有一份财产,委托我交给他的儿子,请你告诉我,他的儿子是谁?让我好把事情交差,了去责任!” 赵老大缄默静观他们四人的脸色,似乎都很急切地需要知道仇奕森的继承人是谁?他慢吞吞地抽出一根香烟,燃上火,咯了一口痰,装着再三考虑的样子,最后说: “这是个秘密,在未得到仇奕森的同意之前,我绝对要保持义气,不要泄露——假如我要求你将那份财产让我拿去转交的话……嗯!因为我姓赵的近来名声不大好,你自然也不肯答应;而且钱财还是不转手为妙,所以这个忙,我很难帮啊!……” 经赵老大这样一说,朱剑雄是老赏人,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态度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赵老大吸了一口浓烟,悠悠喷出,又说: “这样吧!反正仇奕森在赌城,没有人能抓得住他,短时间内相信他又不会离去,财产还是存在你那里,这几天内……”他忽然趋到朱剑雄耳畔,轻声说:“仇奕森可能和我碰一个头,到时候我先征求他的同意再说!” “仇奕森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赵老大说。“即算知道也不能说!”说完,站起身来,招呼茶房结账,向朱剑雄告辞,“我被警署关了两天,经过昼夜疲劳审问,疲惫不堪,该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会了!”他继续说。 赵老大这一番工夫做得很好,刹时黑社会里又掀起一阵谣传,赵老大被警署无罪释放,但是他仍讲究义气,站在仇奕森的一面。 朱剑雄等四人,茫无头绪,只有继续依靠“利为旅”酒店及黄牛帮的线索,找寻仇奕森的下落。 在警署李探长的办公室内,“利为旅”的经理莫德全,正在接受李探长的询问。 “我今天请你来谈话的原因,是因为你们‘利为旅’的司机洪桐犯了谋杀案!”李探长说。 “洪桐犯了谋杀案?”莫德全神色非常镇静诧异说。“他会做谋杀案吗?这个人倒是挺老实的,他谋杀谁?” “小扒手张大狗告密,他将他拦路狙杀!” “告密?恐怕是通风密告仇奕森吧!”莫德全泰然说。“这个人曾受过仇奕森的恩惠,竟然出卖恩人,真是死有余辜!不过,李探长,也许会令你非常失望,在三个月前,不错,洪桐是在我们的小酒店做司机,但是他早辞职啦!……” “莫德全!”李探长撅了撅嘴唇,正色说:“我和你是十多年的老相交,大家全在圈子里混,这种小事情犯不着我们磨唇费舌,何不开诚相见……” “嗯!”莫德全冷笑说。“我就是因为和李探长是知交,所以今天以清白之身来接受探长的审问,洪桐确实在三个月以前就已经辞职,而且辞职书仍存在我的办公室内,假如探长不相信的话,要不要打一个电话,派一个人马上送来给探长查验?” 莫德全左一句探长,右一句探长,将李探长挖苦得实在忍无可忍,便说: “不管事情怎样,反正你是仇奕森的狐群狗党……” “说那里话?”莫德全也怒目相向。“我和仇奕森结党是远在十余年前之事,但是请探长别忘记了,那时探长也是狐群狗党之一!” 李探长目瞪口呆,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起了一阵干咳。过了良久,频频点头,又说:“那么爆炸你们‘利为旅’酒店的暴徒是谁?知道吗?” “这是警署的事,还得请李探长鼎力相助,早一天查个水落石出!” “有人告密,暴徒是中央酒店赌场的经理杨大和……” “李探长办案神速,令人折服,实在造福蚁民不浅,那么就得请李探长从速逮捕凶手,以法律制裁!” “但是杨大和早被谋杀,陈尸外港码头,你不会不知道?” “天网恢恢,恶有恶报,凶手又会是谁呢?”莫德全满不在意说。 “告密者说是你!” 莫德全勃然大怒,咬牙切齿说:“李探长,我们是纳税缴警卫捐的公民,‘利为旅’酒店受到不法之徒的危害,你们警署没有能力替我们破案申冤,反而接受宵小之徒,挟嫌诬告,含血喷人,天底下公理何在?你身为探长,无凭无据,说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好吧!我请问你,现在我是否被拘留,否则的话,我请律师和你说话!” 李探长被这一顿抢白弄得手足无措,哑口无声。赌城到底是民主国家的制度,捉贼捉凶手必须要捏着真凭实据才行。尤其莫德全在社会上还略有地位,是不大不小的人物,在法律的保障下,不能肆意扣留。这时,李探长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了进去才好。 莫德全见李探长不语,便站起来说:“好吧!假如李探长仍重视法律,不仗势欺人,那么我就告退了,再见!”说完,礼貌地深深一鞠躬,迳自启门离去。 李探长无可奈何,幸而这间探长办公室内并没有第三者,否则李探长这把交椅是无法再坐下去了。 叶小菁驾着汽车,向着黑沙环疾驶,他从监视赵老大的便衣警采处得到报告,听见赵老大和朱剑雄谈话,提及仇奕森有一个儿子落在赌城,只有赵老大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叶小菁报仇心切,他猜想仇奕森也许可能藏匿在他的儿子处,所以急切要追寻赵老大查询真相。他做梦也没有想得到,这个儿子就是他自己呢! 赵老大别去朱剑雄、梅嘉慧等四人,单独乘公共汽车回返黑沙环,这时正下了汽车,由那破烂的碎石子泥路走上望厦山的乱葬坟场。叶小菁赶到,刚好看见赵老大无精打彩,垂头丧气地向着那间封堵已久古老而破烂的磨房行去。 叶小菁跳出汽车,放开脚步,追赶在后,高声呼叫说: “赵大哥,等我一步!” 赵老大回过头,看见是叶小菁匆匆赶来,心中便猜想到是怎么回事,言语早已打好底子,便说:“怎么啦?叶组长!我姓赵的又惹了什么麻烦?又劳烦组长亲自驾临!” “不!”叶小菁说。“你的磨房早被警署封掉了,我特意来替你启封的!” “唉,我姓赵的,得过叶组长的恩惠已经不少,现在连这点小事也劳烦叶组长关心,假如不知道图报,我赵老大就不是人啦!” 果然,磨房的那扇破烂的厚木板门上,贴有警署的十字封条,叶小菁不管手续应如何办理,便迳自将封条撕去,说: “也许这附近还布有便衣岗哨,监视你的行动,但是我可以替你负全责!” 赵老大作会心微笑,故意深深叹了口气,回答说:“唉,实际上章曼莉真不了解我的为人,十多年来,我那一天不是为她死心塌地的效力卖命,尤其为仇奕森的事情,我拚着性命,将脑袋悬在红头线上和仇奕森周旋。那五十万元,是她付给我购买仇奕森的性命的,谁晓得龙坤山、冷如水和刘进步三人会中途叛变,吞没了那五十万元钜款之后,还想另发一票横财,将仇奕森绑架出关,冀图挖起他秘密埋藏的那一笔财产,又万没想到仇奕森的手段如此毒辣,不给他们一个人生还,让我想找个人出来对证也找不出来……唉,这又只能怪章曼莉的用人不当了!” 提起章曼莉的用人不当,叶小菁的眼眶就起了一阵红润。 大门上的封条已经扯下,锁扣打开,木板门枒然洞开,赵老大必恭必敬地延请叶小菁进内。屋子内的陈设依旧,只是那些粗糙的破烂家具之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麈垢。赵老大第一件事情,便是卷开他床底下的那一口箱子,取出他那副陈年的烟具,床上的白被单已成了肉酱色,他仅用扫帚将床上的尘垢弹去,便邀请叶小菁在床上坐下。实在也只有那张破床,是整间磨房唯一可坐的地方。 赵老大摆开烟具,烟土是常年贮备的,已经好久没有得到这种享受,马上横卧床上,挑土打荷,施展他久久未得耍玩的熟娴手法。 “我听得有人说,仇奕森有一个儿子落在赌城,这话可是真的?”叶小菁终于说出他的目的。 赵老大早就识破叶小菁的心事,一面吞云吐雾,一面闲散地回答说:“当然,老实告诉你吧!当仇奕森和章曼莉还没有结婚之前,就有过一个结发妻子,而且还有一个孩子呢!仇奕森为着要和章曼莉共谐百年之好,狠着心肠,把他的妻子和孩子全抛弃掉。后来章曼莉看破仇奕森的为人险恶,而且过着的是盗贼生活,所以便思图脱离魔掌,趁着仇奕森出事入狱之时,便和他脱离了关系……” 叶小菁不乐,埋怨说:“赵老大,我和章曼莉待你不薄,为什么你一直没告诉我?” 赵老大说:“因为你的为人多疑,所以章曼莉千万嘱咐不许我告诉你!” “那么仇奕森的儿子现在什么地方呢?”叶小菁犹豫地问。“我听得人说,在赌城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那是谣言!”赵老大喷过一口烟雾。“不过,凭我在赌城混了数十年的资格,是不难将他找出来的!” “这样,你又怎样会知道仇奕森曾有一个孩子,而且还在赌城呢?”叶小菁略感到失望。 “仇奕森曾拜托我替他找寻过,不瞒你说,现在已经稍有眉目了!”赵老大斜起眼,偷偷注视叶小菁的神色。 “那么,我可以和你合作……” “哼!”赵老大失声冷笑,说:“叶组长!不过我和你的目的不同,你的目的只是为了报仇。那自然罗,他杀死了你的爱人,谋害了你的母亲,但是你继承了章曼莉之后,就成了钜富啦!我赵老大在赌城混了数十年还是穷光蛋一个,现在连每天两顿黑饭一顿白米也几乎顾全不了。……” “你的目的是为钱?” “当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仇奕森足智多谋,手段险恶毒辣,和他相斗,无异自跳火坑……” “你需要多少代价?” “我的目的是仇奕森的那笔埋藏的财产!” “除此以外呢?”叶小菁矜持说。 赵老大两眼一瞬,脸上的刀疤又现出红光:“有相同的代价也行!” “我的目的,是要取仇奕森的性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过!”赵老大说。“你目前是逞一时的意气,也许事后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会感到后悔!” 叶小菁不懂,楞楞地向着赵老大犹凝了半响。 赵老大的烟瘾已经过足,精神百倍,站起来振奋说:“譬如说,仇奕森到底是章寡妇的前夫,章寡妇一切的财产全是仇奕森的所有,你现在接受了章曼莉的全部财产,而又设下圈套将仇奕森杀害,将来社会上的传播名声不大好听。而且仇奕森还有一个儿子呢,这个儿子是谁?落在何处?尚未有分晓,也许是你,也许是我,还没有一定。假如万一是你时,我岂不是有教唆你弑父之嫌?” “胡说八道!”叶小菁听赵老大闪烁其词,滔滔说个不绝,认为是一派胡言,便制止说。“老烟虫,你喝醉酒了不成?” “我的说话是极其慎重的,天底下常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早早提醒一句,免至将来大家后悔!”赵老大正色说。“叶组长,相信你深深了解我的为人,向来说一不二,你的目的是要取得仇奕森的性命,即算将来发现仇奕森要找寻的儿子就是你时,也绝不后悔么?” “呸,混你的账!”叶小菁有点忿怒,对赵老大的话仍然不解,但是心中已无形地起了疙瘩,长吁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说:“我在两三岁时,父亲就已经去世……”说时不由地想起那位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成人的慈母,不明不白地就被仇奕森那只恶魔杀害。两行热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忽然捶着床板起来高声吼叫说:“不管关系如何?不管代价多少?我只要报仇!” “好的!”赵老大马上扬起了大姆指说。“男子汉大丈夫,我们一言为定了!”说着,伸出手来和叶小菁握手,复又问:“假如拿住仇奕森,你愿意付我代价多少?” “你说吧!”叶小菁有点激忿,像在赌气。 “章曼莉的财产三分之一如何?” 叶小菁两眼烱烱闪烁,觉得赵老大的贪心未免过大,矜持着说:“我不是会计师,章曼莉的财产价值有多少无法统计,你还是说个数字吧!” “五百万如何?”老烟虫向天讨价。 五百万在赌城是个惊人数目,叶小菁惶然地向这个狠心敲诈者凝视着。据他的估计,章曼莉所有在社会上流动的资金,不过一千万左右。赵老大的敲诈勒索,硬要斩去一半。 “你拥有这笔巨大的财产,一个人也花不了,用不尽,何况又是为了报复杀母杀妻之仇!”趟老大故意散闲地施展出激将之法。“我常听人说,暴发户多半是吝啬的,假如叶组长不乐意的话,我们就作罢论吧!” 这句话倒是给叶小菁一针见血,非常不好消受,说:“你非常有把握似的?” “当然,十拿九稳,我姓赵的从没算错!” “不过,我的目的是要亲手格杀仇人,你能交活的给我吗?” “……”赵老大有点踌躇。 “这样吧!活的依你的数字,假如死的就一百万如何?” 赵老大沉思一会,说:“死的两百万,别相差太远!” 叶小菁毅然答应,两人握手为定。 “先付半数如何?”赵老大复又提出要求。 “期票,事成后兑现!”叶小菁随着就掏出支票簿签了支票。 赵老大豁然一笑,于是复又请叶小菁重新在烟床上躺下,说出他的阴谋计划,摆设圈套,诱引这位纵横江湖,号称足智多谋机警过人的仇奕森入彀。 朱剑雄和梅嘉慧四人赴台湾的入境证早已办出,而且经李探长验明并无顶替之弊,随时可以成行。但是为着仇奕森下落不明,分摊给他儿子的一份财产无法交递,只好延期动程。看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仇奕森的踪影仍属杳然,黄牛帮和“利为旅”的一伙人,全感到束手无策。 一天,朱剑雄接到一封无头无尾的来信,信上说: “我的儿子,一夜之间成为暴富,已不再稀罕这份无足轻重的财产,就请转作为我的乾儿及乾媳妇结婚的一点费用吧。台湾之行,不宜久待,就此话别,并祝一帆风顺,后会有期。” 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记载,但朱剑雄知道是仇奕森写的,虽然短短的几行字,言词恳挚,似乎另有隐衷,看信封上的邮戳,是当天发的。 朱剑雄知道仇奕森再也不肯露面,为着恐怕连累他人,宁可断绝一切朋友,绝不向人求助。这种过份讲究义气,反而使人感到不好消受。 朱剑雄想:“仇奕森的智力过人,行动机警,看样子警署方面及章寡妇的残余死党都无可奈何,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相反的,自己几个人留在赌城,反而增添仇奕森的忧虑,倒不如早日离去,较为妥当。” 和梅嘉慧再三商量之下,决定即日启程往台湾去。 朱剑雄决定之后,便取出仇奕森交待下预备留给他儿子的一份珠宝,交给莫德全说。 “小儿和梅嘉慧的婚事,用不着那么铺张,花那么多的钱,而且仇大哥已经赏过一笔钱财给他们享用,这种赏赐已经够优厚了,那敢过份奢求。仇大哥留给他儿子的一份财物,我们用不着,还是留在莫大哥处吧!也许仇大哥有用得着的一天,再不然,你们‘利为旅’上上下下一大伙人,经营生活也就够苦了,假如仇奕森不需要用,留着你们扩大业务也不无补助!” 莫德全对朱剑雄所说,异常感激,再三推辞,无奈朱剑雄意志坚决,只好把珠宝收下。 在一个天气明朗的清晨,朱剑雄父子,梅嘉慧姊妹,乘轮船离开赌城,预备由香港转赴台湾。就只有莫德全和潘三麻子两人来送行。当轮船启碇时,朱士英和梅嘉慧两人伏在船舷的栏杆上,凝望着螺旋桨激起浪花,离开了赌城的码头,海水是碧绿的,蒙上一层淡薄的雾,透过阳光,更显得可爱。 他们俩人,心情同样沉重,有着无言的感叹,赌城渐渐远去,剩下一个清晰的轮廓。 朱士英说:“相信我们两人,对赌城都没有怀念……” 梅嘉慧说:“但是我们同样怀念着人格伟大的人——”她叹了口气。“恐怕很难再看得见他了!” 朱士英趁机执着她的手。“不过他永远镌在我们的心坎中……” 四眸凝视,梅嘉慧的心田上起了一阵甜蜜的笑意,但是珠泪漱漱而下,说: “我们每天向他祝福吧!……” 就这样,成为一段佳话。 第十九章 十面埋伏 莫德全和潘三麻子的想法,和朱剑雄是一样的,仇奕森足智多谋,机警敏捷,视警探不在眼中,对章寡妇的那批残余散帮流氓更不屑一顾,在赌城谁对他都无可奈何,自从他杀了章寡妇藏匿起来以后,除张大狗通风报信,叶小菁扑空,再也没有人发现过他的蛛丝马迹。 莫德全和黄牛帮的一伙人,原为仇奕森的安全着想,踏遍赌城,仍是枉费心机,看看仇奕森似乎不会出什么危险,渐渐也就松弛下来。 但是这一着,莫德全可错了,他们松弛,警署方面便暗中加紧侦缉。尤其叶小菁不眠不休,誓必要擒得仇奕森才甘心。 赵老大每日照常在公共场所流连,招摇过市,对仇奕森有一个儿子在赌城的事情大加渲染。 这一夜,赵老大在福隆新街吃完花酒,带着七分醉意,兴致扬扬,一路哼着民间歌谣,向着乱坟场上的那座古磨房行了上去。山狗向他吠狺,这是磨房的天然警告,有时觉得非常有用途,但有时又觉得非常讨厌。磨房的大门半掩,里面没有燃灯,推门进内,只见一个黑影,迎门坐着,正在抽着香烟,烟头的火闪烁发亮,这种情形,和仇奕森第一次回赌城时一模一样。 “仇大哥,久违了!”赵老大首先说话。 一丝冷笑迸齿而出,仇奕森皱起眉宇,阴森地说:“赵大哥似乎知道小弟非来不可了!” 赵老大虽然胸有成竹,但面临着仇奕森的威势,也未免有点心悸,冷眼看了看仇奕森,似乎还没有立即动武的意思,便壮着胆子,跨进大门说:“仇老弟假如不来看我老烟虫一次,那对于龙坤山和刘进步出卖我的事情,误会更深,这对于我老烟虫,未免太冤枉了!” “这就是你故意渲染我在赌城找寻儿子的原因么?”仇奕森又吸了一口浓烟,烟卷的红火点一闪,露出仇奕森的脸庞略感消瘦,两眼露红,似乎盖着一层戚忧,戴着一顶破旧的呢帽,粗布衫裤,已不如过往绅士打扮。 “我也是听道路谣传。”赵老大说。“主要的还是帮朱剑雄的忙,你不是有一份珠宝财产留在朱剑雄处,请他转交给你的儿子么?我希望查出真相,好把事情交待清楚,让他早日赴台湾去……” 仇奕森冷嗤一声:“哼!我的儿子是谁,你不会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赵老大开始冒冷汗。 “章寡妇不会没告诉你!”仇奕森站起来,扔下烟蒂说。“而且我正在怀疑你是杀叶小菁母亲的凶手呢?” “……仇老弟说那里话?……凶手?……我为什么要杀叶小菁的母亲……噢……章寡妇又为什么要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哈!仇老弟又说笑话了……”赵老大虽然自镇静着说话,但是心中忐忑,嗓音也有点颤抖,他知道仇奕森绝无凭据,不过用言语讹诈罢了。假如稍一不慎,言语中露出马脚,全盘战略可就完全倾覆,便故意喃喃自语,把言语岔开说:“自从我为你的事情,故意耍章寡妇一套以后,被警署通缉,这间磨房的电灯,便连电线也被割去——让我把蜡烛点上吧!” 仇奕森无可无不可,没有表示,倒是赵老大的举动不敢孟浪,动作都慢吞吞的。因为他看见仇奕森的腰间左右两边均隆起,显然是藏了两管手枪,恐防他发生误会时,先发制人,自己吃亏。 仇突森说:“我今天来意,并不是追究你在外招摇我找寻儿子的事情,过去龙坤山、冷如水、刘进步共同勾结,冀图谋夺我埋藏的财产,这个主脑人就是你,我完全知道。但我绝不介意,我仍然将你当做我的好兄弟,和亲手足一样!” “……凭良心说,我并没有恶意……”赵老大咽了口气,擦着火柴,将蜡烛燃亮。“我原是好意,为排解你和龙坤山根深蒂固的成见,你的钱财,原是犯法作恶得来,自从你宣布洗手,革面洗心之后,根本就无意动用。我和龙坤山合伙经营的印钞公司失败,缺少的就是钱,用意不过是想向你借用,但是龙坤山勾结刘进步将我出卖……” 仇奕森一阵冷笑阻止他说下去:“不必解释!”他说。“既往不究!这是我们弟兄间的道义守则。我知道你的目的,只是要钱,有了钱就什么道义也不计了!” “唉……”赵老大的脸色非常尴尬,汗如雨下,那几分酒意早已烟消云散,刀疤现得血红。“仇老弟的言语未免使我太过难堪,我尝为仇老弟不辞劳力奔疲卖命,什么时候,和你谈过钱的?”他一面说话,一面爬上椅子,将燃亮的蜡烛举向屋顶上的横梁,洒下烛泪,将蜡烛凝栽在横潘上。 磨房的面积很大,仅靠一根微弱的蜡烛,高置在屋梁上,光亮是不够的。而且磨房的颓壁,四面通风,火焰踏跃,将梁上满挂着的蜘蛛网儿,映印到墙壁上,阴气森森,形同古刹鬼屋。 感到光亮不够,赵老大复又燃上第二根蜡烛,安置在他床头的窗框上。仇奕森没理会他的工作,掏出香烟,借他的烛火燃上,他似乎在考虑另一桩事,重复又重复地,眉宇锁得很深,吸烟,吐雾,一口又一口,借着烟雾来畅舒他心中郁气。 “我今天就是特意送钱来的,免得你说我不够义气!”他忽然开口说,随手在衣袋中掏出两颗钻石扔在桌子上,那钻石足有七八“克拉”大小,在烛光照映下,光芒四射,晶晶闪耀,该值不少的钱吧? “仇老弟……这是什么意思?……”赵老大的眼睛瞪得杏圆,但有点惊惶。 “我作奸犯科得来的财产,现在挖了出来,自然得分摊分给你一份,这是你应得的数目!” 赵老大咽着涎沫,这种无价之宝,自从和仇奕森分手之后,就从没有见过,他刚欲伸手拾起那两颗钻石时,就被仇奕森唤住。 “别忙,想拿这些钱财,我还有钱财,我还有条件!” 赵老大呆住了,冷观仇奕森的脸色,非常严肃,局促不安地将伸出之手收了回来,幸而见仇奕森并没动武的恶意,沉默了片刻,便说: “仇老弟有事情用得着我姓赵的时候,吩咐一声就行了,何必要使用金钱,谈交易?” 仇奕森冷笑说:“我姓仇的向来看人用事,从不得他人的好处,看工作,付代价,我们结交廿余年,相信你也懂得我的脾气!” 赵老大知道话不对劲,不便再继续争辩,说:“仇老弟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 “我为什么要杀章寡妇,你总会知道罗!” 赵老大不敢随意作答,只有保持缄默,两只眼,老盯在仇奕森腰间那两个梆硬的东西上面。 仇奕森催促着,重复说:“你会不知道吗?” “因为章寡妇姘雷标,谋夺你的财产,害你陷冤狱十余年……”赵老大故意把圈子兜得很远。 仇奕森摇头说:“我完全为下一代着想,在这个圈子当中,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老烟虫被仇奕森一口咬定,感到狼狈惊惶,更不敢轻举妄动,极力镇持,同样摇着头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仇奕森冷笑:“现在章寡妇死了,我个人的仇怨已经了结,但是我的儿子却对我不谅解。试想十余年前,我为了章寡妇摈弃了他们母子两人,现在又夺去他的爱人的生命,怎样会对我谅解?” “啊,你说的是叶小菁,他就是你的儿子?”赵老大找到缝隙,趁机会给自己解围。 仇奕森又是一声冷笑,似乎深悉老烟虫的狡狯诡诈,但是也不立即戳破他的假面孔:“现在仇家的财产,仍然落在仇家后代的手里,我的心感到安慰,死也瞑目。但是我唯一的愿望,便是我的儿子能恢复仇家的姓氏,所以希望你能够帮忙,把我的儿子招来,我和他作一次郑重的谈判!” “但是,叶小菁现在欲得到你性命而后才甘心!”赵老大说。 “这就是我所以要找他谈判的原因!” “我认为不必了!”老烟虫故意充好人说。“叶小菁欲取你的性命,而你又有双枪在手,万一言语间发生冲突,父子相拚,这又何苦呢?干脆你悄悄的离开赌城,等到事过境迁,风声平息,然后再回赌城来,我再替你想办法,使得你们父子团聚!” “不!”仇奕森说。“我现在大仇已报,对生死二字绝不介意,假如赵大哥能促成父子谈判一次,虽死无憾!” 赵老大故作犹豫,终于点头答应,“好吧!” “我知道叶小菁常到这里来找你,这件事情相信你很容易就能办到。你能给我约定一个时间吗?” “我只能尝试一下,约定时间,言之尚早吧!……” 赵老大说。“好的!这是第一桩事情……”仇奕森复又掏出两颗钻石,掷到桌子上,四颗钻石并在一起闪着豪光。“还有第二桩,我愿意付出同样的代价!” 钻石是够诱惑的,多少人为它而死,但是赵老大竟然不为所动,他胸有成竹,认为这些钻石迟早将为他所有。 “爆炸‘利为旅’的凶手是谁?你在黑圈子里混了这样久,多少总有点眉目吧?”仇奕森说。 “是杨大和干的!”赵老大答。“但是因果报应,毫发不爽,他已经被击毙命,案情已了!” “不会的!”仇奕森摇着头,异常肯定地说。“杨大和在章寡妇跟前早就失宠,为我的事情,被章寡妇逼得走头无路,早有卷逃的意思。而且,他在卷款潜逃的时候被人狙杀,既然要出走逃亡,何必再做凶手得罪圈子内的朋友,由这点证明,他不会干这傻事!” “不,他就是行凶之后,发现章寡妇被杀,所以畏罪逃走的……”赵老大说话时,心情忐忑不安。 “杨大和掩护我进入古堡大厦,见我仍有庞大的潜势力,就是见风摆舵,讨好我的意思。他的脾气犹疑寡断,断然不会突然转变,听从章寡妇的一句话,有这样大的胆量去爆炸‘利为旅’酒店的!”仇奕森说。 “依你的看法,凶手是属于那一方面的呢?”赵老大试探仇奕森的口气。 “这就需要赵大哥设法,给我一个答案了。”仇奕森不动声色地说。“还有,赵大哥既然不肯承认是杀叶小菁母亲的凶手,当然可以给我指出一个嫌疑犯来!” 赵老大暗吃一惊,仇奕森的语锋过份厉害,不明了他的用意何在。“也许,仇奕森已经查明真相。”赵老大蓦然想。“不过仍有着利用我的意思,所以暂时不作举动,等到他父子谈判的事情完毕,就不会放过我了!……”想着,赵老大的脸上就显出了杀机,刀疤现得血红,不时注意着腰间的手枪;但是他自知拔枪的动作,没有仇奕森敏捷;开始惶惶不安。 “我现在已经成为光杆一个!”仇奕森又说。“所有的钱财,已完全倾囊交付给你,假如你有把握的话,就请完全收下吧!否则,我姓仇的只有拚着自己的老命,独自一个人去干了!” 赵老大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有含糊点首应允。这时,他正担忧着为什么蜡烛点起这样久,而迟迟没有反应,计算着时间,屋外也应该有点动静了。 仇奕森发现赵老大态度不安,也起了犹疑,便说:“好吧,赵大哥,一切事情就完全拜托了,打扰你享清福的时间,我该告辞了!” 赵老大忙说:“仇大哥别走,你要和叶小菁谈判,也该约个时间!” 仇奕森泰然说:“你的行动我了如指掌,不必约时间,只要你将叶小菁约到磨房,我自然会到!” 蓦地屋外山野间起了一阵狂烈的狗吠声,仇奕森大为诧异,两眼烱烱,向赵老大眈眈盯视。赵老大也露出惊慌形色,忙说: “咦!奇怪,三更半夜,会有谁到这里来不成?” 仇奕森趋到破纸窗前,自缝隙中向外窥望,屋外一片幽黯,寒星点点疏落,大地漆黑,看不清十步以外的景象,晚风拂着树枝,幌幌摇曳,夹杂着乱葬山坟上的鬼火流萤,显得份外恐怖。 “看见了什么没有?”赵老大问。 “可能是死神要催你我到天国去!”仇奕森说。他的脸虽然侧向窗外,但是两只眼却斜盯在老烟虫的身上。 赵老大用袖子揩去额上的汗珠,复又说:“要不要把蜡烛吹灭?” “不必!”仇奕森将腰间的两管左轮手枪掀出,满不在乎地说。“说不定有朋友出卖我,我十多年没有练过靶子了,今天大可以试一试!” 窗外的人影,纷纷四散奔窜,显然是来意不善,仇奕森冷不防听得赵老大在背后高声说: “仇老弟,不许动,头不要回过来,我的枪正对在你的背上!”他的声音激颤而带着恐慌,但是利欲的诱惑,使他赌了生命来尝试一次卖友的勾当。“把你的枪丢在地上!”他继续说。仇奕森呆住了,情态无可形容,徐徐转过头去,眼中冒出忿怒的火焰。 “我说不要转过头来!”赵老大咆哮,他的汗如雨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仇奕森没有理会,只把握着手枪的手松开,两把手枪便倒挂在手指上,这是不作战斗的表示。 “把手枪丢到地上……”赵老大气急败坏地说,全身颤抖,刀疤现得血红。 “你出卖我?”仇奕森低声平和地问,手枪仍挂在指上。“我一直把你视作亲兄弟,别人对你的毁谤、诬蔑,我都当为挑拨离间之词,想不到你真做出这种泯灭天良的事!” “不能怪我出卖你!”赵老大说。“只怪我这个大哥太穷了,把全部家当投资在印钞公司上,失败了向你借埋藏在地下的财产你不借;和龙坤山、冷如水合伙去挖,又失败了。而且桂枝姐还把我剩下的财物全部卷逃,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现在连唯一的靠山章寡妇,也被你杀死了,我还有什么路可走的?……” “这就是你出卖我的动机么?”仇奕森怒极反问,态度仍然沉着。 “我不出卖你,你同样要杀死我!”赵老大说。“爆炸‘利为旅’酒店的是我,杀叶小菁母亲的也是我,你不是要搜寻这两个凶手么?” “你承认了?”仇奕森扬着眉毛说。“那么十余年前,章寡妇出卖我,你也是主持人之一吗?” “……”赵老大没有回答。 “哼!”仇奕森冷叹一声。“在我的眼中,你是我唯一的亲兄弟,十多年的合作,竟如此收场,那我姓仇的还有什么话说。……” “哼!你说合作十多年,对得起朋友吗?”赵老大蛮横说。“你一个人发了横财,我一直穷得像孙子,你满嘴仁义道德,却带着一副假面具说话,并非我膺灭天良,我赵老大活了这把年纪,多少还要弄几个钱,享几年晚福。” 仇奕森悲愤填膺,说:“也好,我作恶半生,落得如此下场,也算给后世人一个警惕,而且还是赵大哥要拿我换钱,我还有什么话可说!不过警署的通缉赏格,才不过二十万块钱,我那四颗钻石,还不只值二十万元吧?……” “赏格涨了!”赵老大说时,趁机把四颗钻石抓起,收藏到衣袋里。“叶小菁出我五百万!” “叶小菁出五百万?”仇奕森的热泪几乎夺眶而出。他想,叶小菁的钱由那儿来的?全是得自章寡妇之手,章寡妇的钱由那儿来的?不消说又是自己的积蓄。历年来作奸犯科,巧取豪夺,走私漏税,诈骗勒索,无恶不作,积蓄下的作孽钱,现在却由自己的儿子出手购买自己的性命,天理循环,报果不爽。他想到此处,几乎要放声大哭,但是忽又忍着悲愤说:“那么赵大哥何不就一枪将我打死,反正叶小菁只要我的性命,死活横竖都是一样……” “不!叶小菁要亲手取你的性命,死的只值两百万,活的才是五百万!”赵老大和盘托出。“不过,也许叶小菁发现你是他的父亲时,还会放你一条活命……” “赵大哥何必要我在儿子面前坍这个台?”仇奕森无法忍耐,全身开始抖索,他的手仍紧紧的倒握着两管手枪。“试想十余年的监狱生活,我已经受够了苦,现在只求一死,赵大哥,过往就算我对你不住,也得请你留下这份交情吧……快杀我吧!” “我需要五百万!”赵老大狠着心肠,对仇奕森的哀求置之不理。“现在请你把手枪放下就缚,我要招呼他们进来了,你马上可以和你的儿子会谈了!” 仇奕森怒目相视,手枪仍不肯丢落地上。 “放下你的手枪……”赵老大再喝一次,就抬起手枪,向屋顶鸣放两枪,砰、砰……这是招警探进屋的信号。他的眼睛仍不敢松懈,死盯着对方的动作。 仇奕森长叹一声,表示无可奈何说:“好吧?……”他将右手握着的手枪掷向窗框,刚好碰倒了窗框上的蜡烛,火光熄灭,随着翻转了左手握着的手枪。赵老大早料到仇奕森不会轻易就范,急忙发枪射击,砰、砰、砰,双方的枪同时齐发,火光闪过之后,余下一阵烟硝,两人怒目相向,赵老大的刀疤露着红光,但是他徐徐倒下了,仇奕森也摇摇欲坠,他的枪法虽然高明,但枪弹是无情的。他的左肩头上着了一枪,伤势虽不很重,但也血流如注。不一会,屋外起了一阵骚动,警探们听得信号冲近磨房,大门是扣着的,他们拚命在门上擂撞,而且还有人想从窗户上爬进去。 仇奕森半生积案如山,再加十年狱中生活,对警探恨之入骨,这会儿眼看着警探迫近,十余年监狱中那种黑暗生活又涌在脑际,使他的杀性陡起,翻身拾起那管掷灭了蜡烛的手枪,双枪在手,伏在地上,严阵以待。 屋外“轰轰隆隆”,七八个警探在门板上擂撞,门闩已抵受不了,那扇破纸窗户也被撬开,一个人影凭窗探首,似是个全副武装穿制服的警察,攀援而上。赵老大倒卧在地,两眼翻白,余气未绝。屋梁上的一支蜡烛,火焰在流通的空气中跳跃闪烁,映照着屋中的死寂恐怖气氛。 “假如要利于战斗,必须将梁上的蜡烛熄灭。”仇奕森想。 大门砰然撞开,窗户外的警察也爬过窗框跨了进来,仇奕森突然发动攻击,首先一枪将梁上的蜡烛射灭,刹时屋内一片漆黑。大门敞开以后,屋外的环境,反而比屋内光亮,闯进来的人清晰可见,仇奕森即时双枪发射,砰、砰、砰……火点连珠射出,警探们一连倒下好几个,自窗户跨进的那名警员,首先饮弹身亡,其他的赶紧退出屋外,连个还击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屋中起过一阵枪声,而且烛光明亮,警探们以为他们双方都已不死即伤,便蜂涌冲入,岂料反而中了仇奕森的毒计。 原来叶小菁和赵老大两人布下圈套,引诱仇奕森入彀,首先利用赵老大在外张扬仇奕森找寻儿子急如星火,刺激仇奕森到磨房找寻赵老大会谈,以便对他下手。他们知道仇奕森机警过人,狡狯多端,假如在磨房四周严密布下伏兵,稍露风声,仇奕森准会看出破绽。所以设下空城计,将黑沙环望厦山地区的警探全部撤出,仅在山顶设下一个眼哨,装置一部直达警署的军用电话连络着。 赵老大点起蜡烛,一根插在梁上,一根插在窗框上,这就是发出的暗号。窗户是对着山顶上开的,由山顶上望下来,只要发现有两粒火点,就是说仇奕森到了。 眼哨在山顶上见到信号,电话摇出去,李探长和叶小菁即时率领大队警探悄悄赶到,将磨房四下严密包围。 赵老大连发两枪,是招警进屋的暗号。这一着,赵老大是为自己的生命着想,他生恐双方火拚,自己生命难保,同时贪心无餍,恐怕仇奕森被格毙,赏金只得两百万元。 现在,赵老大躺在地上,肚皮被射穿了,鲜血满地,肠子由弹孔中泻了出来,但是气仍未绝,他想挣扎已无力气,刀疤也不再红了,代替的只是痛苦的呻吟。 李探长率领的人马约在六十名以上,分开成为四队,每队人冲锋枪就有四挺之多,分布在四个方向,将磨房团团围住,即算仇奕森长了三头六臂,凭他个人的能力也休想突出重围了。 第一次,赵老大枪响时,李探长便派出敢死队冒险扑近磨房,准备冲进屋去。 第二次的枪响时,磨房中失去烛光,在李探长的看法,显然是赵老大和仇奕森在里面拚斗开始,便指挥敢死队从速抢进屋去。叶小菁报仇心切,不顾别人的劝阻,一马当先抢在前面,会同敢死队员合力撞门。岂料刚刚破门而入,仇奕森一阵乱枪射出,叶小菁首先负伤,幸而伤势不重,子弹仅在肩上擦过,由两名探员搀扶着,从速退出火线之外。局面弄得非常狼狈,经过查问之后,尚有两名警探没有退出来,可能已经丧命。 李探长大为震怒,吩咐射击手准备好催泪弹,假如仇奕森再顽抗拒捕,就用催泪弹迫他出来。 不一会,葡斯帮办也率领一辆装甲警车赶到,但是装甲车无法驶得上崎岖坎坷的山坡小路,只有在路旁停下,掣亮了探照灯,一道白光直射向磨房。这一来,只要截住磨房的屋背后,仇奕森想突出重围便更加困难了。 李探长自装甲车上,将扩音器拆下,把号筒移对磨房,开始喊话: “仇奕森,你已经被包围了,想反抗是自寻死路,我限你五分钟之内弃枪出来投降,否则我们用机关枪把整间磨房扫平!” 磨房内没有反应。 李探长又说:“假如你愿意投降,放枪两响作为表示,我们把路让开放你出来,你的安全,我李玉亭愿意负全责!” 警探们都带着焦灼的心情,眼巴巴地凝盯着磨房,希望听见两声枪响,但是磨房四周,仍是死一般的沉寂,连一点声息也没有。 “仇奕森!你是一贯英雄作风,我是很知道的,假如你不肯投降的话,可不可以放枪一响,算是给我们一个答覆!”李探长又说。 “砰!”一响冷枪自磨房中射出,说明了仇奕森宁死不降。 “好吧!”李探长无可奈何向射击手说。“催泪弹准备射击!”复又在扩音器上喊话:“仇奕森,我们再给你一分钟的考虑!” 回报的又是一声冷枪,整间磨房面向着山路,总共有着三个窗户,这一枪是由第二个窗口射出,可见仇奕森是在流动巡回应付这个严重的危局。 “二十秒钟过去了……”李探长的声音又在扩音器中发出:“仇奕森,我以老朋友的地位向你劝告,希望你慎重考虑,关于章曼莉的事情,可以在法律上解决!” 但是仍然一点声息也没有。 “最后十秒钟……”李探长说。这时,他想到仇奕森在赌城煊赫不可一世之时,自己也曾在他的麾下效过命,曾得过他的恩惠不少,现在英雄末路,被围困在一间残破的磨房以内,不禁感慨横生;但是职责所在,必须将整个血案办出头绪,无法讲什么朋友义气了。最后十秒钟过去,他只有忍痛发出命令:“开火吧?” “不!”叶小菁刚在救护队包扎完99lib?伤口,赶过来说。“赵老大还在磨房内……” 听见赵老大三个字,李探长就不禁无名火起三丈,这个老烟虫无信无义处处投机捣鬼,朝秦暮楚,首鼠两端,专事挑拨离间,真是死有余辜。现在虽然设下圈套,捕拿仇奕森已经得手,但是这个人让他活着,留在赌城也是无穷祸患,倒不如趁此机会,将他一并消灭,可以永绝后患。 “他落在仇奕森手中逃不出来,仇奕森还会让他活命吗?”李探长说着,便指令射击手向磨房开火。 刹时枪声砰砰,火光闪耀如同飞蝗,催泪弹如连珠弹雨向磨房的窗户投去,爆炸后起一阵青丝烟硝,可以看得见磨房内已成了一座烟窟。但是仇奕森非但不肯示弱,反而剧烈还枪射击,而且枪法甚为准确,血红的弹点,每发都落到警探们的阵脚。倏然间,“澎”的一声爆炸声响,出自李探长等人的背后,灯光旋灭,原来装甲车上的探照灯被击中了。 “仇奕森,你该投降了……”李探长继续喊话。“我们放你一条生路……” 磨房中传出一阵冷酷的笑声,接着便是几声强烈的咳嗽,可见仇奕森已感受了催泪瓦斯的威胁。 “仇老弟……请补我一枪……”赵老大在地板上,发出哀怜的呻吟,也不知道是因流血过多,抑或催泪瓦斯难熬,这个恶贯满盈的老烟虫,向来是贪生怕死,现在竟在祈求速死。 仇奕森取了一条毛巾,摸索进了厨房,在水缸内浸满冷水,将口鼻蒙上,又把磨房里所有的窗户完全打开,让空气流通,风吹进来,就可以把瓦斯吹散。 仇奕森已准备好作长期抵抗,他知道赵老大的床底下有着充足的弹药,将盛弹药的箱子移到了屋子的当中,摆在易于补给的地方。他原有着两管手枪,加上赵老大的一管,受伤警探遗下的两管,总共五管手枪,全上好了子弹,凭这些火力,可以支持下去。 “仇老弟……假如你还承认我是大哥……请补我一枪吧!……”赵老大又在哀求。 这句话打动了仇奕森恻隐之心,本来这个老烟虫得有今日,让他的血慢慢的流尽,安详的死去,已经是便宜他了。但是到底是仇奕森数十年的结盟兄弟,这哀怜的声音,异常悲切,使仇奕森戚然心动。 他在烟硝中摸索到赵老大的跟前,只见这个善于挑拨离间,损人利己的老烟虫,正瘫在地上,脸色灰白,双手捧着泻出的肠子,翻着白眼,想咳嗽,又无气力,颤抖地说: “仇老弟……请补我一枪,我实在熬不住了……” 仇奕森于心不忍,眼睛内挂着两行热泪,这泪不是哭出来的,而是催泪瓦斯的刺激。他搀扶起赵老大,移他靠近墙边躺下,反而将自己扎着嘴鼻的毛巾解下来,替赵老大扎上,复又扯下赵老大的床巾,撕成布条,替他将伤口紧紧扎好。 “赵大哥,你不会死的!”仇奕森憋着气说。“我假如被擒,五百万元仍是归你所有!” “仇老弟……过往的事,都是我对你不住……”赵老大说,可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仇奕森豁然大笑,这笑声非常豪放,似乎把重重包围在外的警探全不放在眼内。赵老大贯注起精神,凝看着仇奕森的意外变态,不期然地,也吃吃地笑了起来,彷佛如十余年前合伙干了一笔大买卖,获得全面胜利而相对豪笑;这笑中含有傲世与祝捷的双重意味。 赵老大皱着流泪的鼠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记得我们第一次合伙抢劫金铺时,就只有两个人……” “我用一个烟斗冒充手枪……你拿着一把锈菜刀……”仇奕森说时,笑得弯腰捧腹。 “那几个不中用的小子居然被我们吓得直抖索……” 这句话说过,两人笑得更狂,数十年前的一幕惊险趣剧,历历如在目前,与现在的局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照。 “仇奕森,你该投降了!”又是李探长在扩音器下喊话。“我们再限你一分钟的考虑时间。” 听见李探长的叫声,使他想起数十年前受他俩支配时诺诺连声的音调,仇奕森更是笑得无可抑制,泪珠如潮水涌下,这是催泪瓦斯的成果,但是赵老大却几乎笑断了气。 “仇奕森,这是你我最后的交情了!”李探长再次的叫喊。 仇奕森举起手枪,胡乱向窗外射了一枪,算是答覆了李探长保留交情。随着,替赵老大掏出了两颗乾烟泡,倒了一碗茶,给他咽下。屋内的催泪瓦斯已逐渐消散,但是窗外枪声又起了,一连串的催泪弹又连续射了进来,份量比第一次更为浓重,几乎使人窒息,仇奕森忙将吃剩的冷茶,替赵老大在蒙着口鼻的毛巾上再淋湿一次。他自己却咳嗽不止,喉管如同火灼像要撕裂似地,一忽儿,已觉得天旋地转,看样子已经支持不住了。 赵老大也耐不住这种痛苦,又再次哀求说:“仇老弟,请补我一枪……” 仇奕森没理会他的话,复在烟幕中摸索进了厨房,将脑袋伸进水缸,贴在水面上尽情呼吸,等到精神复原时,又撕下一幅布条,浸湿了水,将嘴鼻扎上。 屋外忽然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这种突然的变化,引起仇奕森警惕,这自然是警探们开始摸索前进的迹象。仇奕森捏着两管手枪,沿着屋子走,每经一个窗户,就向窗外盲目乱射。这种走马灯式的战略,是单人独马应付包围的有利办法,好在屋子内有充足的弹药,仇奕森有恃无恐,而且早把生死置诸度外,宁可战死,也不愿意做阶下囚。 仇奕森的枪法,是每一个警探们所稔知的,磨房位在一个小山岗的岔路口,四周环绕着一幅广阔的空场,虽然有着些许树丛岩石点缀其间,但都不足以掩蔽身形,凭空想扑近磨房,无异是自己找死。装甲车既不能上山,探照灯又被击毁,催泪弹也已经射击过两次,仇奕森非但不肯弃械投降,还不断地发枪还击,作困兽之斗。 葡斯帮办和李探长都感到束手无策,尤其是已经负了伤的叶小菁,眼看着仇人近在咫尺,而没有办法成擒,他的焦急情形更超过任何人。 李探长自忖,为自己的职责着想,无法再顾虑仇奕森的性命。他已看出破绽,仇奕森发枪是顺着三个窗户轮流射击出来,可见得他正在流动奔走应战。李探长便传令机枪射击手开火,照着磨房各窗户闪露火光的地方还击,这样也许比较容易命中。 刹时机枪震耳欲聋,弹丸如连珠般向磨房投去,素来平静的望厦山乱葬岗,每到夜晚,一片死寂,这时意外地变成枪林弹雨的战场,把附近的居民都惊醒了。 机枪射击了片刻,狡狯的仇奕森似乎又洞悉了李探长的战略,他的应战方式又告变更,许久才虚发一枪,每次的部位都无从捉摸。 “看样子我们得用火攻了!”葡斯帮办说。 百余名警探围捕一名凶犯,而致要用火攻,烧毁一座磨房是小事,但是传到社会上可成了笑话,李探长自然不会乐意接受。但是目前除了采用这个下策,不知道要相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仇奕森解决。 李探长一踌躇,葡斯帮办便自作主张,吩咐警员将装甲车上贮存的一桶汽油取了下来,搬到高山坡上,向着磨房的侧面望去,那地方正堆着许多柴薪及破烂的家具木器,假如把油桶的小圆盖打开,将油桶沿着斜坡滚下去,汽油自会泻在那堆柴薪及木器堆里,放火燃烧,不难将整个磨房付诸一炬。仇奕森即算不出来投降,也得葬身火窟。 葡斯帮办一面盘算,一面指挥着警员展开动作,枪声仍然炽烈,双方都不肯示弱。忽然,李探长传令停火,又握起播音器向仇奕森喊话: “仇奕森,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出来投降了,要不然,我们要用火攻,把磨房烧毁啦!……” 磨坊内又传出一阵狂笑,紧跟着笑声是一阵枪声,这算是答覆了李探长的喊话。 “赵大哥,你听见没有?……”这只被困的猛兽,像脱下了他的绅士伪装,如醉似狂,反而兴高采烈地向着他的老伙伴赵老大说:“你听见没有?……李探长自以为洗手为良,他已经做了探长啦!但是现在他一样的杀人放火,什么都干……哈哈……”接着又是一阵狂笑,忽又板下脸孔双枪乱发。 赵老大已是奄奄一息,听见了仇奕森的笑声,又抽动肩膀,眨着鼠眼,吃吃地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黑沙环的大马路间来了一批衣衫不整的彪形大汉,他们行色匆匆,似乎事先全无准备,为首由“利为旅”的经理莫德全带领着,他们是获得黑沙环地区的眼线报告,知道仇奕森被困,所以匆匆赶来营救,因为事态来得突兀,临时黄牛帮又无法召集,潘三麻子在黑夜间多半是出关闸去为他的生活奔驰,无法传递消息,所以莫德全尽可能把他的酒店中所能调动的人全部出动,赶来营救。但是黑沙环望厦山下的地区,情形非常严重,已不是想像中那么简单。军警重重戒严,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绝对禁止行人通行,半>..山间那座磨房,已包在火网之中。 莫德全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就知道大势已去,“完了……”他叹息说。凭他们几个人,几枝枪,怎能和阵势庞大的军警搏斗,牺牲性命事小,仇奕森仍然无法突出重围,而且还会被冠上个纠众造乱的罪名。 地势的恶劣,环境的困难,令人有回天无术的感觉。莫德全不得不冷静下来,忍着心头的悲酸,压制着手底下的人,不让他们过份冲动,把局面弄得更坏。 “现在形势不同了!”他说。“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想冲破重重的包围,不是可能的事情,各位还是回‘利为旅’酒店去设法和潘三麻子连络,再想办法吧!” “莫大哥,你呢?” “我上山去……”莫德全说。 “那我们愿意和莫大哥一起去!”手底下人一齐说。 这时,把守马路负责检查行人的警察,发现这方面围聚着一堆人,已经赶过来喝令听候检查。 莫德全鉴于情势严重,再三苦苦叮嘱,希望大家听从他的意见。随着,取出名片,交与警察:“我要见李探长。” “他正在捕盗,不见客!”警察看过名片,知道来者是社会闻人,所以态度上又比较和蔼一些。 “李探长所围捕的人,是我的结拜兄弟,我是来劝他投降的。”莫德全正色说。 警察犹豫一会,终于点首应允,莫德全再三向手底下人叮嘱,劝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作无谓牺牲,便单独跟随警察走上乱葬岗拜会李探长去了。 这时,李探长正忙着部署,准备用汽油燃火向磨房攻击,看见莫德全来到,深感诧异,为什么他会这样快就得到风声,先向警察问明了原委,知道莫德全还带来了一批人守候在山下,便暗中颁发命令,分派出一组人来,专事监视山下的那一批人,然后才向莫德全说: “你来得正好,这里有广播器,你来劝仇奕森投降吧!” 莫德全立刻严词拒绝说:“李玉亭,你和仇奕森也有十来年的交情;何必逼人太甚?况且你自己也可以想像得到,仇奕森会在你的面前投降么?” 李探长面红耳赤,老羞成怒说:“他杀人犯案,我为职责所在,顾不了什么交情,劝不劝由你,反正我们已准备好了火攻,仇奕森即使不降,也得葬身火窟!”说时,向着山坡上搁置好的一桶汽油一指。 “要不就让我进屋子去,亲面向仇奕森劝说!”莫德全说。 李探长皱起眉头,冷笑一声,说:“你想和仇奕森应生死与共的誓言么?可以,请你把手枪缴出来,我派两个人伴着你一同进去!”说时,以手指着莫德全的腰间,意欲他缴枪。 莫德全怒目相向,岸然不动,自然他不会答应这种要求的。 “我看,你还是用广播器劝告吧!”李探长再说。 莫德全对李探长的无情要求感到愤恨。是时,两个警探已经在莫德全的背后严密监视。 李探长见莫德全没有答覆,便传令展开放火攻击。山坡上负责推滚汽油桶的警探,已经将油桶盖孔扭开,汽油如喷泉般泻出,一声命令之下,汽油桶推下山坡,沿着倾斜的坡势直向磨房滚去。射击手也同时发动,砰、砰、砰一阵乱枪,如雨点般追着汽油桶射去,汽油桶将滚近磨房之际,就已经着火,跟着“轰隆”一声巨响,汽油桶爆炸,火焰冲天,把一个黑黯的环境,照耀得俨如白昼,火焰迅速蔓延,刹时间磨房便困在火海之中。连日的天气都非常干燥,风乘火势,慢慢地由左半面燃烧起来。 但是仇奕森毫不畏惧,不断地由窗户发枪还击,警探们已经停止射击了,只要静观火焰将整间磨房吞噬,就可以决定全案应将如何了结。 李探长又开始在广播器上喊话:“仇奕森,你总该出来了吧!你总不会愿意葬身在火窟之内吧!我愿意负责延聘律师在法庭上替你辩护……” 蓦地站在他身旁的莫德全激昂地高呼一声:“李玉亭,狼心狗肺的东西!”随着手枪已经掏出在握,瞄准李探长就要发射。 幸而一名警探在旁发现,及时冲抢上前,在莫德全背后重重推了一把,莫德全没有防备,踉跄摔了一跤,砰的一声,子弹落到泥地里。 莫德全翻身跃起,冲出警探的防线,向着磨房冲了过去,一面还不断地发枪向警探们乱射。 “仇大哥,是我来了……”他嘴里叫着。 “砰、砰、砰……”响过一阵连珠般的机枪声,枪弹如雨点似的向着莫德全飞去,莫德全的身旁,扬起一阵尘埃,即时栽倒,在地上滚了两滚,负着创痛挣扎起向磨房爬去。 “……仇大哥……我们不能同生,即需共死……”他喃喃地说着,拖着满身血迹,向前爬行。到这时,他扶助仇奕森重振昔日声威,纵横赌城的野心,顿告消失。 枪弹是无情的,“砰、砰、砰”又是一阵弹雨,扫起麈埃,莫德全随着尘埃作最后的挣扎,等到尘埃随风飘逝之后,莫德全已僵卧血泊中,再也没有呻吟,剩下的只是一个长眠的幻梦。 莫德全被击毙的地方,由警探的阵地至磨房尚有三分之二的距离,仇奕森虽然目睹这件惨事,但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人;只见一条黑影向磨房这边奔走过来,而被警探们乱枪射杀,这人当然会是他的忠实干部,“利为旅”或黄牛帮的一伙人;但他绝没有想到竟是他的把兄弟莫德全,数十年来唯一忠心耿耿最重义气的把兄弟。 “傻瓜!怎可以这样莽撞……”随着他叹了一口气,对警探们的残忍更觉痛恨。恨不得用他们的血来洗涤这污垢的乱葬岗,但他已是单人匹马,被困绝地,而且熊熊的烈火已燃通了东墙角,火舌已透出瓦面。 赵老大仍喘着气,半死不活的罪是够他熬的,催泪弹的气味消逝以后,又落在火窖之中,假如他能行动的话,早已扑身火窟,以求速死。 仇奕森除了应战,还严密提防警探们接近磨房,而且时时顾到赵老大的安全,现在又把他移到火焰尚远的地方。 看着火势的蔓延,部份屋脊已经坍陷,梁柱和瓦片随着火势纷纷落下,磨房里面真像烤炉一般。 赵老大确实再熬不下去了,抽搐着向仇奕森说:“仇老弟,苦战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还是出去投降算了……” “我的字典中没有‘投降’两字!”仇奕森愤怒而答。 “要不然,你把枪给我,让我替你掩护,你冲出去……” “你要枪不过是想自杀!”仇奕森说。 “我活着比死更难受,你又不肯补我一枪……”赵老大的眼中又闪露着哀怜的恳求。 磨房中像烤炉一样,浓烟弥漫,使人呼吸困难,但仇奕森的抵抗决心,并不因此而动摇。他知道警探们不会从燃烧的部份冲进来,现在只要把守着还没被焚烧的三个角落,绝不让他们接近就可以抵抗得住。即算他们从焚烧的部份扑近磨房,也只能停在屋外,假如接近他的火力可以达到的地方,就马上给他们一个不死即伤的打击。 仇奕森一面发枪顽抗,一面偷空将五管手枪轮流上满子弹。 李探长的声音又在广播器上呼喊了:“仇奕森——你不愿葬身火窟,现在出来投降,还来得及……” 仇奕森回答仍是一阵无情的枪声。 正当李探长呼喊之时,乱葬岗的山脚下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利为旅”守候在马路旁的弟兄,他们听得莫德全被击毙的消息,气愤填膺,在极度的冲动下,预备拚着死命突破警探网,冲上前去为莫德全复仇。一阵呼啸之下,乱枪齐发,对准了警探阵地火力最弱的地方冲去。岂料李探长早有准备,已经安排下一小组人,对这群亡命之徒严密监视。刹时双方起了一场激战,乱葬岗下顿成火网,这批亡命之徙,总共不过六七个人,几枝短枪,以这种火力冲锋陷阵,无异灯蛾扑火,自寻死路,眨眼间已被困在火网核心,连个退身及掩蔽的地方也没有,死的死,伤的伤,全倒卧在血泊里了。 顷刻间,地面上恢愎了寂静,警探们施展余威,继续发了一阵空枪,渐渐拢上前去,查明当场击毙的暴徒有四人,其他三个人头破血流,躺在地上不动。 警探们还恐怕他们再作不轨举动,马上把他们的枪械缴下,完全铐上手铐。警署的救护车停放在山坡下的马路旁,不一会帆布床已经扛了上来,由警探们合力将这三个负伤的暴徒抬下山去,押上警车。同时,山上传下李探长的命令,先把他们押回警署。 于是救护车开动了,警号长呜,如鬼哭神嚎般驶离山脚。三个“利为旅”的弟兄,身上全染了血渍尘垢,双手被银亮的手铐铐着,他们从救护车里空气孔中望出,只见山腰的那间磨房,仍在熊熊的烈火焚烧中,枪声不绝,依稀可闻。他们的眼泪,夺眶而出,与血和流,在他们的心中,一个伟大而值得崇敬的英雄人物,就要葬身于无情的火窟。 第二十章 恩仇两消 “奇怪,仇奕森好像满不当一回事!……” “他准备死在磨房里了!” “不会的吧!这个老狐狸最为狡诈,说不定又在玩什么鬼计——一个人活生生在火里烧死,总不是味道罗!……” “你别活见鬼,我们来了两百多人,磨房四面布下了重重警探,恁令仇奕森鬼计多端,也绝难逃出这个绝地。” “不,我听得人家说,这座磨房是老烟虫赵老大用来做违法事情的,里面有个地窖……” “你简直是杞人忧天,李探长以前也是和他们扎伙的,难道说还不清楚吗?这个地窖听说是用来印制假钞票的,根本就没有出口,仇奕森假如遁到地窖里,不闷死也将成为瓮中之鳖,更容易成擒了,你想他会那样的笨吗?……” 这是两个把守在乱葬坟场山岗上的警探,对着现场的一番对话。 倏然间,一团黑影在山岗的树丛中蠕蠕爬行,擦过树叶,带出沙沙的声响,把他们的谈话打断。 “嘘……不要做声,我们追过去看看!” 一个警探说完,板开手枪的保险钮,首先抢在前面,向黑影的地方扑去。 “什么人?举手,检查!”他高声吼喝,同时电筒也掣亮了,一道白光射出去,原来在树丛里爬行的,竟是一个约近五十来岁的老妇人。 背后的那名警探也跟上来了,他的手中提着一挺自动轮盘轻机枪,枪口已经向老妇人瞄准。同时,隔着五十来码的两个警探岗哨,也闻声赶过来。 “你是干什么的?在这里偷偷摸摸要上那儿去,快站起来说话!”首先抢上来的警探吼喝着说。 岂料这妇人一声不响,霍然跃起,她的手中竟有着一柄劈山草的短刀呢?她持着刀就向警探的头上劈去。 “小心……”持轻机枪的警探呼叫。 幸而发觉得早,抢在前面的警探避过妇人的刀锋,两旁接应的警探已经赶到,大家合力向那妇人扑上去,才将妇人的短刀夺下,将她制住。 因为她是个女人,这批警探没有意思怎样去殴辱她。 “说!你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一个资格较老的警探吼着问话。 “我是来殉葬的!”老妇人经过挣扎后,喘着气息,仍然逞着凶狠说话。 “殉葬?这是什么意思?”警探搔着头皮。 “你们不是要烧死仇奕森吗?我就是要赶进磨房去陪他一同活活火葬!” “你和仇奕森是什么关系?” “道义之交!” “你叫什么名字?” “少说废话!”老妇人的态度非常倔强。“快把路让开,我要进磨房去……” 警探们那里能让她走,七手八脚将她架住,要押解她去见李探长。老妇人拚命挣扎,但是她的力量那里脱得了警探们的手脚。 这时李探长正指挥着员警自装甲车上搬下第二桶汽油,磨房焚烧的火势太慢,他准备由另一个角度,采用同样的方法,再滚一桶汽油下去,使磨房左右焚烧。 警探们将老妇人推推拥拥押到,岂料这老妇人对李探长似乎是早就认识的,见面就破口大骂: “斩腰子的李玉亭,狼心狗肺的东西,泯灭了天良,出卖朋友,还说什么仁义道德……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睛才好!” “咦!范大嫂,你怎么来了?”李探长大为惊讶。 原来,这老妇人是仇奕森的结拜兄弟张大英的胞姊,也就是小扒手张大狗的姑母,她嫁的丈夫是姓范的,不幸结婚两年就守了寡,但是大家仍惯称她为范大嫂,为人非常讲究义气。也许因为常常和这批江湖圈子里的人物混在一起,而受了他们的感染使然。 李玉亭和仇奕森扎伙之时,正值张大英在仇奕森手底下得势,所以对范大嫂总是唯唯诺诺,降心相从。但是,现在一个是身价高贵的探长,一个却是待罪的阶下之囚。 仇奕森杀死章寡妇后,就是藏匿在张大狗处,但是范大嫂知道张大狗的为人靠不住,滥赌狂嫖,好吃懒做,所以邀请仇奕森迁移到她的家里藏匿。同时,还派下仇奕森的忠实随从洪桐居住在张大狗家里,严密监视张大狗。也是张大狗命中该绝,酒后失言,说出卖仇奕森可以致富,洪桐大为吃惊,一面暗中和范大嫂通消息,一面暗中牢牢盯着张大狗,追踪至叶小菁住宅门前将张大狗狙杀,仇奕森才得从容逃去。以后就转移到乡野里范大嫂的亲友处藏身,每日由范大嫂替他四处奔跑,打听消息。 “你是干什么来的?”李探长狠声发问。 “我是殉葬来的,给那些忘恩负义,丧尽天良,出卖朋友的衣冠禽兽多一个杀戮的机会!”范大嫂说。 李探长不乐,觉得和这种横蛮不可理喻的女人争执,无异自取其辱,便向警探略为询问当时的情形,即吩咐将她押上囚车,等到仇奕森解决之后,带返警署再作处理。 当警探们刚要动作时,范大嫂突然跃起向李探长扑去,欲拚个你死我活。李探长紧急避过,警探蜂涌上前,合力将范大嫂制住,手脚上全上了铐镣,推推拥拥押下山去,苑大嫂临行还不断地挣扎,并破口大骂。 李探长犹有余怒,但是他的内心,却蒙上一层惭愧。 警探们已经将第二个油桶,按照角度预备好,只等待着李探长的号令,忽然由磨房中传出一丝微弱的呼喊,因为外面的人声嘈杂,所以听不清楚。 “探长!仇奕森在呼叫了,也许是想投降了!”一个探员报告。 李探长便吩咐大家肃静下来,执起广播器,再次喊话说:“……仇奕森,你假如想投降,现在还来得及,放枪两响,我们就停火让你出来!” 但是磨房内的枪声仍在一连串发射,证明他依然想坚持到底,惟隐约间仍可听到呼喊的声音: “……李玉亭……” 李探长仅能听到“李玉亭”三个字,不明白仇奕森的用意,便在广播器上高声说:“仇奕森假如你有什么话要说,可以表示一下,我们大家停火就是了!” 果然就看见在磨房的侧端,由那扇被机枪扫射得稀烂的破窗户中,伸出一只手,持着白手帕不住地在挥舞。是时,熊熊的烈火已经燃通半了个屋顶,眼看就要塌下来。 “也许这只老狐狸又在施展他的狡计了!”李探长猜想,便喊着说:“仇奕森,别想玩狡狯了,假如你怕死的话,快出来投降……” “……要叶小菁过来谈判,……我们两人的事情两人自己解决……”由于相距过远,声音传出非常微弱,但勉强可以听得见。 “吓!他在向我挑战了!”叶小菁听得仇奕森呼喊,精神为之一振,抱着那条负伤的胳膊,跃跃欲动。 李探长因叶小菁血气方刚,过于冲动,容易误事,忙制止他说:“磨房快烧塌了,仇奕森再不出来投降,就要烧死在内,你别受他的挑拨……” “但是我要亲手杀他才能甘心!”叶小菁忿然说。 倏然间押着范大嫂下山的警探赶回来,向李探长报告说:“探长,范大嫂说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 “别理她就行了!”李探长狠狠地瞪了警探一眼。 “她说事情非常重要,因为她听见仇奕森叫叶小菁!” 李探长楞住了,他知道这个警探可能受了贿,方欲责骂,又听得仇奕森在磨房里呼喊: “……叫叶小菁过来,我们当面谈判……假如叶小菁够胆量的话……我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叶小菁忍耐不住,恨不得马上就冲进磨房去,为母亲为爱妻,亲手刃杀仇人,即将一管左轮手枪上满子弹,准备行动。 李探长却在广播器上说:“……仇奕森,你出来和叶小菁谈判也是一样,磨房就要塌啦!”说完,命大家肃静下来,静听仇奕森的答话。 “探长!范大嫂说是关于仇奕森和叶小菁两人的事情,”警探再配重地向李探长进言,而且带着恳求的意思。“她说是个绝大的秘密……” 李探长忽然心动。“什么秘密?”他问。 “她要亲口向你说!” “把她押回来吧!” 探员应命,脚不点地的向山下跑去。 “探长,第二桶汽油已经预备妥当了,是否要滚下去呢?”负责火攻的警探趋上来请示。 “仇奕森要投降了,再稍候片刻!”李探长急得团团转说,复在播音器上喊话:“仇奕森,你不过想骗叶小菁入你的圈套,好施展你的狡计,既然有话,何不出来说,闪闪躲躲,是什么意思?” “叫叶小菁过来!假如他不怕死的话……”仇奕森再次呼喊。 “叶小菁不是傻子……”李探长说。 “我姓仇的性命虽然不值钱,但是不会上你们的当!”仇奕森说。“叶小菁,你真是这样没种么?你不是要报复杀母杀妻之仇么?全部案情都在这里……” 叶小菁再也忍耐不住,挺身站起来,意欲单人匹马闯进磨房,解决两人之间的仇怨。 “叶小菁别做傻瓜!”李探长又忙将他拖住说。“磨房快要烧成焦土了,你进去无异自己送死……” 赶下山去的警探已经将范大嫂带回山来,向李探长报告:“范大嫂已经带到!” “范大嫂,你有什么机密,快说!”李探长命令着,一面盯牢叶小菁,恐防他冲动误事。 范大嫂看了叶小菁一眼,复又环顾四周站着的警探,这动作表示他的机密,不能公开宣布。 “李玉亭,为什么还不下令滚汽油桶?”葡斯帮办赶过来催促。 李探长没时间理会这位作威作福的顶头上司,继续催促范大嫂说话。 “请你把左右的人支开,站远一点。”范大嫂说。“我身上再没有武器,你堂堂男子汉,还会怕我一个女流不成?” 李探长不愿发这个不合情理的命令,便趋到范大嫂身旁,低声说:“你有什么话祗管向我一个人说!” “让叶小菁进磨房去!”范大嫂说。 李探长顿时一楞,随着沉下脸色,他以为范大嫂又在故弄虚玄,即挥手招警探过来,预备再将范大嫂押下山去。 “听我说!”范大嫂咆哮。“这就是我所说的秘密!” 李探长又呆下了,冷静地问:“什么秘密?” 范大嫂正欲答话时,蓦地又听见仇奕森呼喊: “叶小菁,你真的这样没有骨头么?” 只见叶小菁奋身跃起,不顾一切,如闪电般向着磨房发足狂奔,一面还高声叫嚷:“仇奕森别神气,我姓叶的来找你当面算账!” 李探长大惊失色,想拦阻时,叶小菁已闯入火网所及的危险地带。“傻瓜……”他急得跺脚而骂,唯恐叶小菁有失。跟着,想追上前去。 范大嫂一把将他死命扯住,狠声说:“让他们父子团聚!” 李探长由于情绪过度紧张,没听清楚,还要挣脱范大嫂的纠缠。 “李玉亭,听见没有?让他们父子团聚!”范大嫂再次叫嚷。 这次,李探长听清楚了,不觉毛发悚然。“你说什么?”他急切地问。 “这就是秘密,他们父子需要团聚!”范大嫂说。 李探长如梦方觉,仇奕森为什么要破坏叶小菁的婚事,为什么要杀死章寡妇,原来如此;但冷静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既然叶小菁是仇奕森的儿子,那叶小菁的母亲就是仇奕森的前妻了,为什么仇奕森又把他的前妻杀掉。 “你怎会知道的?”他问。 “我和仇奕森是结拜姊妹!”范大嫂说。“叶小菁的母亲,就是仇奕森的前妻。” “不可能……”李探长仍有疑惑。“那么仇奕森为什么要杀死叶小菁的母亲?” “哼!所以我说你是个糊涂探长,仇奕森也一直在搜捕凶手!” “凶手除了仇奕森还会是谁呢?”李探长更感到迷惘。 “自然是章寡妇,她需要控制这个秘密!”范大嫂说。“依我的猜想,受命杀人者应该是老烟虫赵老大!” 李探长深感到惭愧,这时他非常忏悔,由于自己的糊涂,将十余年的患难朋友,陷于如此境地,而且还采用不道德的火烧困攻。 叶小菁单人匹马,一步一步接近了磨房,准备和一个机智过人,骁勇矫健的负隅之虎决斗。这种勇气只有姓仇的一家人才会有,仇奕森深感欣慰,他认为叶小菁不愧是他的血液。 磨房的屋脊已燃通了三分之二,火舌已吐上了半天云霄,但是磨房内竟然没有枪声,显然没有伤害叶小菁的意思。 警探们眼看叶小菁将要跨进磨房,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出父子团聚的喜剧,以为叶小菁已踏入死亡线上。最为焦急的是随从叶小菁数年的王道义,他也忍耐不住,招呼手底下部属,匍匐进入火线地带,准备追随叶小菁予以接应。 蓦地里,磨房的窗户上又闪出火光,枪弹每一发都落到警探们的脚前。 “叶小菁一个人来就行了,你们退回去!”仇奕森吼喝着。 李探长由范大嫂处获悉仇奕森和叶小菁的关系后,知道仇奕森绝不会伤害叶小菁,便传令王道义等人退回来,计划也同时改变;这时已经不是应该如何把磨房烧得片瓦不存,而是应该如何将火扑灭,最低限度让仇奕森活命。这个问题太难了,仇奕森绝对是会顽抗到底的,而且处在乱葬岗上没有水道,取水困难,想将烈火扑灭,谈何容易。但是为着爱护叶小菁,他总不能眼看着叶小菁的父亲活活烧死。 警署的救火车原随着警探大队,有一辆停放在山下,但是山上没有水道,救火车又不能驶上山,以帆布带接上山来距离又远。李探长忧形于色,只有命令取用多量的灭火弹,准备向磨房燃烧的部位投过去,最低限度可以将部份的火势止住。 “李玉亭,为什么汽油桶还不滚下来?”葡斯帮办又赶过来质问。 “叶小菁已经赶进磨房去啦!”李探长说着,随手一指。 果然的,只看见叶小菁已行到了磨房的近前,磨房的木板门呀然自开,叶小菁态度从容,大踏步跨进了那烟硝弥漫的屋内。 “他要干什么?”葡斯帮办惊诧地问。 “招仇奕森出来投降!”李探长答。 这时,叶小菁已进入那仅剩下三四丈地方还未及燃着的火窟,和仇奕森正面相对,他的手枪插在腰间,仇奕森的五管手枪,连同一箱子弹,却排列在一张桌上,这自然是表示不动武的意思。 赵老大躺在窗户下的一隅,虽然仍未断气,但是苍白的脸上,刀疤再也红不起来,他抬起无神的眼光,向叶小菁投了一眼,面对这位答应给他五百万元赏格的小主人,心上蒙上一层惭愧。 仇奕森缄默着,他忘记了自己肩头上的创伤,因为他发现叶小菁伤了一只胳膊,枪弹是无情的,万一不幸,他儿子也死在他的射击之下,仇奕森岂不将永无瞑目之一日。 叶小菁的眼睛却绕着屋子扫射,他深悉仇奕森过往的英雄事迹,如今却被围困在火窟之内,英雄末路,使他也动了一点怜惜之心。但是正门旁倒卧了一个便衣警察的尸首,门旁的窗下也躺着一个穿着全副武装的警察,身上血迹未乾,这两人是第一次冲进磨房时,被仇奕森乱枪射杀的。 火光熊熊,烟硝迷漫,几乎使人不能睁眼,假如事情不能及早解决,房屋迟早塌下,大家同时葬身火窟。 终于,叶小菁首先开始说话:“仇奕森,奉你的召唤,我姓叶的进来了,你有什么话请快说,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乖乖的放下枪杆,跟我出去受法律的制裁,另一条,我们同时拔枪,看谁死谁活,把两家的仇怨了结!”说时,他的手已把到腰间的手枪上。 仇奕森岸然不动,冷静地说:“叶小菁,你别急,现在我只有几个问题,请你给我一个答覆,完后任凭你的处置!” 赵老大颤抖地抬起了头,他想插嘴说话,但是已没有气力了。 “你说吧!”叶小菁催促。 “有一个江洋大盗,”仇奕森从容说。“数十年来,无恶不为,杀人如麻,但是后来受到一个教训,预备洗手向善,后半辈子重新为人,改过自新,你认为这种做法对吗?” “这很简单,放下屠刀,向政府自首,听候法律制裁!”叶小菁说。 “已经受过法律的洗礼了!”仇奕森说。“但是,还有问题没有解决,有一个女人,这大盗把她从火坑救出来,她却恩将仇报,和他的一个手下人恋奸,将他出卖,还霸占了他的全部财产,这种仇恨应当如何处置?” 叶小菁明了仇奕森指的是章曼莉,心中不由又起了悲愤,忿然说:“你的贼性不改,何必诬蔑他人……” “这仅是一个问题,请你答覆!”仇突森恳切地说。 “冤仇宜解不宜结,把财产全部拿回来就该算了,假如杀人,就得偿命!”叶小菁的手指已扣上了枪机。 “这大盗说过不杀人,自然不愿意开杀戒,而且还愿意将全部财产完全赠送给这个女人,只要求她独自离开赌城,远走高飞,毕生不再回赌城……” “这是为什么呢?嗯,我知道了,后来因为贼性难改,开了杀戒,终于把这女人杀死了……”叶小菁说时怒目圆睁,激昂得混身颤抖。 “不,这内中有着原因!”仇奕森恳切地说。 “而且,这女人腹中还有着一个胎儿,这胎儿与你无仇无怨,也被你戮了几刀……” “这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不希望仇家的乱伦丑剧张扬出去……” “恶贼,闭住你的口,你开了杀戒就回复了兽性,我的母亲与你也无雠恨,你仅为了嫉妒就连她老人家也谋害了,一连几条命案,还不能满足你嗜杀的欲望,现在顽抗拒捕,连负责执法的警探也胡乱射杀……你这没有人性的东西!……”叶小菁的手枪已经拔了出来,对准仇奕森的胸脯,又说:“现在两条路,要不就拿起枪来,我们拚个你死我活,要不就乖乖的跟我出去,受法律的制裁……” “小菁!你别动怒,让我把话说完,要剐要杀,随你!”仇奕森温语要求。“让我说下去……” “叶小菁,你就让仇奕森说话吧!”赵老大忽然在墙边蠕动,也许是回光反照,声音比较响亮了一点。 叶小菁凝呆一下,这时屋梁上的火点已经纷纷落到身前,叶小菁只有让过身去回避。 “在这大盗还没有和这个女人结合之前……”仇奕森继续说。“原就有着一个原配的发妻,而且还有一个男孩呢!当时,这大盗完全被这个妖女人迷惑住了,受了她的怂恿,竟不惜泯灭天良,把她们母子两个遗弃……” “这更是你的罪孽深重,万死不赦!”叶小菁说。“不过,既然洗手为良,过往就可以不究,但到今天止,你单只杀人的罪名就足使你死有余辜了。” “我杀章寡妇的原因,是她逼虎跳墙……俗语说,狗急跳墙,人急杀人,我被逼得无可奈何……” “可是,你逼她,还是她逼你?你不是逼压她不许和我结婚么?你为了嫉妒,就不择手段……” “不……”仇奕森摇着头。“这就是我所说的原因,我的苦衷!……” “为什么呢?” “因为现在要和她结婚的,正是我遗弃了十余年的儿子!”这句话,仇奕森自牙缝里迸出来,还狠狠地在桌上捶了一拳。 “……”叶小菁呆了半晌,眼中闪烁着迷惑之光,向仇奕森细细注视着“你……你在胡说……” “……我逃出铁幕,回到赌城之际,原抱着复仇的决心,有意把章寡妇杀死;后来,当我发现了这个秘密,章寡妇的恋人正就是我失去的儿子,而且还受过她的恩惠不少。我这时改变初衷,意欲放她一条生路,将所有的财产,完全赠送给她,让她远走海外,和我的儿子断绝了关系,避免演成我仇家的乱伦丑剧。岂料章寡妇非但不肯听从,而且还用种种卑劣的手段,要买取我的生命,因此才使我无可忍耐……” “你指的儿子是谁?……”叶小菁开始迷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 “叶小菁,仇奕森说得一点也不错,你就是他的儿子……”赵老大挣扎着坐了起来,替仇奕森加以证明。 “你胡说……”叶小菁怒极叱喝着。“我的母亲告诉我,我还不到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死了,她老人家一直守寡……” “叶小菁!你听我说!”仇奕森再加以解释。“你的母亲叫叶绮云,你为什么也跟姓叶呢?这就是你母亲恨我的原因……可怜,她到了临终之日,还不知道我已经痛改前非,正冀图设法补偿过去的错误,使你们母子两人能够安静的过日子,同叙天伦之乐。” 提到了母亲,叶小菁的眼圈上就起了红润,忿然说:“那你又为什么要把她老人家杀害?她十余年来,含辛茹苦,把我抚养大,和你又有什么仇怨?” 赵老大马上高声呼嚷说:“杀叶绮云的不是仇奕森……,是我!”态度有如疯狂。 “你……”叶小菁惊讶而忿怒。“……老烟虫,你别代人受过……” “不!叶小菁,你听我说,这是章寡妇的意思,她逼着要我这样做……因为恐怕叶绮云发现了你和仇奕森的关系,影响了她和你的婚事,所以逼我杀人灭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老大天良发现,替仇奕森解释了不白之冤。 “哦……”到这时候,叶小菁的思想才逐渐改变,他想起了章寡妇一直像有什么机密的事情,常常含糊其词,故意隐瞒着他,原来竟因为仇奕森就是他失去的父亲的缘故。由这样说来,仇奕森的一切所为,还完全是为了他呢!他又想起了赵老大和他设计诱捕仇奕森时,赵老大曾说:“假如你发现了仇奕森所要找寻的儿子是你时,也绝不后悔么?……”由此可见赵老大早就洞悉这个秘密,这人卑鄙龌龊,为了钱财,不惜以出卖朋友,挑拨别人父子火拚。叶小菁不禁恨得咬牙切齿,手枪慢慢移向了赵老大的胸脯瞄准。 赵老大反而格格地笑着说:“叶小菁呀,我正在要求你的父亲补我一枪……你能够效劳更好……请不要打我的脸孔,打我的胸脯……脸孔坏了难看呀!……”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剩下的只是急促的喘息,霎时间呼吸也停顿了,这一个首鼠两端,无信无义刁狡的一代枭雄就此长逝了。 仇奕森的眼中洒出热泪,眼看着数十年来的生死患难弟兄,死的死,亡的亡,一个个全没有好的下场。想到自己,虽然曾立志洗手向善,现在落得家破人亡,骨血之间,有如深仇,这种环境之下,向不落泪的他,在这时也噙不住滴滴泪痕,蓦然间,他拾起桌上的两管手枪,砰、砰、砰朝窗外一阵乱射。 原来,警探们又摸索着要向磨房扑过来,仇奕森不得不将他们制住,但是竟没想到这批警探是奉李探长的命令,持着灭火弹预备来扑灭磨房火势的。 叶小菁高喝一声:“快停火,你还想杀戮么?……”手枪已逼在仇奕森的背脊后面。 “小菁,我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离去了!”仇奕森又回复了他凶狠的态度。“现在章寡妇已经死了,我杀人就该偿命,反正我们仇家所有的财产,仍然落在我们仇家人的手里,就这点使我死也瞑目了,你现在姓叶,改不改姓仇,那是你的事,我绝不过问,再见吧!假如今生缘尽于此,我们来生再见也是一样……” “但是,我要你放下手枪跟我出去……”叶小菁说。 “这是什么意思?”仇奕森没理会叶小菁的话,手枪仍不断地向窗外射击,但是他的枪法已留了情,用意只在把那些扑过来的警探驱逐回去。 “你既然自称洗手向善,就应该放下屠刀,杀了人就应该受法律制裁!”叶小菁的语气已变为劝解。 “我们仇家字典上没有‘降’字!”仇奕森毅然说。“何况向这批洋人爪牙投降,你假如愿意将我一枪打死,倒可以消解我抛弃你们母子十余年的罪过,小菁,随你吧!……” 叶小菁甚为激动,眼中的热泪也禁不住如泉涌而下。“父亲……”他忽然改了称呼。 仇奕森忽然楞住了,凄切地徐徐回过头来,向着他的儿子凝视,到这时他才觉得天伦之爱的可贵。儿子长大成人,英俊、豪爽、聪敏,一如他的青年时代,忍不住老泪纵横,恨不得搂着他的儿子好好亲热一番,但是他只微微地点着头,起了一阵苦笑,不断地抬起手揩抹面颊上的泪痕。 “你看!”叶小菁扬手指着地上躺着的武装警察尸首。“他们为了职务,无辜的死在你的乱枪之下,社会上谁会给你谅解,谁会给你同情?……” “但是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仇奕森说。 “既然杀了人,我就以父子的情份,劝你出去接受法律制裁……”叶小菁带着眼泪哀求。“何况你还受了伤……” “不!”仇奕森仍摇着头。“我坐了十多年监狱,这种罪已经受够了,叫我再进监狱里去,不如给我一死,让我痛快解脱……” 叶小菁情词恳切,再三苦劝,无奈仇奕森意志坚决,宁可葬身火窟,绝不向警探投降。 这时,火焰已罩过了整个屋顶,梁柱摇摇欲坠,他们两人站在磨房中没有地板的部位,四周的火焰不断地喷过来,烤得皮肤热痛难熬。 情势已经十分危急了。 “小菁!你该出去了……”仇奕森说。“仇家的声誉全靠你重建了!” “你假如不走,那我也不走!”叶小菁流着泪说。“就让我在这里陪你火葬吧!” 仇奕森豁然大笑。“傻瓜!我是个罪犯,出去也是死刑,留在这里还可以保持一生的英名,让后世的人知道还有一个名叫仇奕森的洗手江洋大盗,因为杀人复仇而葬身火窟,使得天下后世的罪犯知所警惕,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小菁!你的年纪尚轻,前途未可限量,做父亲的在社会上作了不少罪孽,但是侥幸的还有一个善良的儿子,而且你还拥有一笔钜额的财产呢!记着,千万别把这些钱财落到歹徒手里,钱是万恶之源,能制造罪孽。同时也要记着,这些钱全是你父亲作奸犯科所得来的,你应当好好利用,为社会做一番事业,造福人群,至少可以洗涤你父亲过往的罪孽。这样,仇家在社会上仍是善良公民,我仇家也幸而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 叶小菁大为感动,他俩泪面相对,仇奕森掏出手帕,他说: “流泪是弱者的行为!”他让叶小菁拭去眼泪。 蓦地一根燃红的梁柱轰然塌下,落在他们两人的身旁。 李探长的声音在广播器上:“叶小菁,你怎样了?该出来啦……快给我们一个回音!” 仇奕森将叶小菁推出磨房之外,叶小菁凝呆地出神,等他发觉已落在门外之时,大门复又砰然关上。隔着一扇板门,他的父亲仍关闭在死的边缘之上。 叶小菁如梦初醒,急切地捏着拳头在门上大擂大敲,一面呼喊:“……父亲……快出来,我和你冲出重围去……” “傻瓜!难道说你也要和你父亲一样变成社会上的罪人吗?”仇奕森叱喝。跟着枪声又起了,他在向警探们施逞最后的余威。 正当仇奕森父子在火窟中团聚之际,黑沙环的大马路上,又来了一批英雄好汉,原来竟是黄牛帮的人马。由阿哥头潘三麻子带队,他们正在关闸外寻生活,忽然接获“利为旅”酒店的传报,仇奕森被困在黑沙环磨房中,十万火急,请他们快班人马回来营救。 潘三麻子和他手下十几个人,赶到望厦山脚乱葬岗,就看见情形不对了,山岗上火光烛天,警探们布置得如同天罗地网,凭十几个人的力量,想冲上山去给仇奕森解围,谈何容易。他奇怪为什么“利为旅”酒店的一伙人踪影不见,莫德全到那里去了? 黄牛帮因为讨生活的关系,活跃在边境交界地区,所以有许多警探是熟悉的,他们便分头各自向熟人听消息。 最后消息集中,证实仇奕森仍被困在火焰焚烧的磨房之中,莫德全已经丧命了,“利为旅”的伙伴,死的死,伤的伤,伤的已被押回警署去了。 潘三麻子见大势已去,不禁痛哭流涕。 “潘大哥!我们着重的是义气,生死应置之度外,我们何不冲上山去……”一名黄牛向渖三麻子呼喊着。 “不!仇大哥已处在危急之际,我们十几个人的力量能做得出些什么?牺牲性命是小事,替仇大哥增加纠众滋事的罪名更可虑……”潘三麻子说。“现在,已不是使用武力的时候了,我姓潘的一个人,愿意坐在这里等候消息,假如仇奕森死了,我情愿和他同死;假如仇奕森被捕,我愿意到监牢里和他同过铁窗生活……”。 这几句话使得黄牛帮十余个弟兄都大为感动,不禁热泪交流,大家全掩面痛哭。 潘三麻子说:“各位愿意和我同留的,留,愿意退出的,从速离去……” 自然这些人没有一个肯走的,他们排列成行,静坐在马路旁,将武器全缴了出来,集中置在一旁,静候等着仇奕森的结局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枪声仍然不绝,李探长在向叶小菁招手。 “叶小菁!快退出来,磨房快塌下啦!……” 叶小菁僵立不动,眼看着他的父亲在死亡线上,施逞他的余威,弹如雨下,阻挡了警探们的救火行动。 叶小菁一步一步地走返警探阵地,他的泪痕挂到双颊,想起了十余年被摈弃的慈母,含辛茹苦,操劳得双目失明;想起了自己孤苦的命运,想起了章曼莉和他的山盟海誓,恩爱缠绵,以及她的狠毒心肠……,现在,如海恩仇,两相抵消……。 终于,父子间的天性,使叶小菁蓦地向李探长呼唤: “李探长,为什么不救火?……王道义!快集合起弟兄跟我来……” 这批警探,曾经数次奉李探长之命令,趁叶小菁和仇奕森谈判之际,满携灭火弹,冲近磨房,欲将火势扑灭,但是几次都被仇奕森无情的枪弹,逼得退了回来。现在听到叶小菁呼喊,仍然不敢轻举妄动,都在注意李探长的命令。 李探长知道了仇奕森和叶小菁的关系,但不清楚他们父子相谈的结果如何,自然也就无法再下命令了。 “王道义……你们是人,生了鼠胆么?怎么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叶小菁泪流满面,再次呼叫。回顾磨房时,那最先燃烧的地方,屋顶已完全塌了下去,仅剩下残破的支架。“李探长,你为什么也站着不动呢?……” 李探长仍然按兵不动,他高声向叶小菁呼叫说:“叶小菁,快退回来再作道理……”他知道叶小菁在感情冲动,但却不知道仇奕森是否已回心转意,愿意接受法律制裁?万一这只负隅的困兽,不顾一切,于警探冲上去时,乱枪射击,造成警探们的无谓牺牲,这个责任又如何负得了。 “磨房快塌下了!”葡斯帮办又赶过来打官腔说。“我们大可以集中火力,对准未烧毁的部份射击,把那强徒制住……” 李探长没理睬他的话,他认为这种局势,宁可丢官也不能这样做,继续向叶小菁说:“叶小菁,你别过份感情用事,快回来,我们不能作无谓牺牲……” 叶小菁知道李探长按兵不动的原因,是由于方寸已乱,竟不知如何处理方是了局。天性之亲,使叶小菁不忍眼见生身父亲,活活地葬身火窟,倏然转身再向磨房奔去。磨房的大门仍然牢牢闭着,他已不再擂撞门板,觑定了一扇窗户,挺身上前,似身体堵住窗口,高声说: “父亲呀!假如你再拒绝让他们赶过来救火,你就先杀死我吧!假如你还想戮杀无辜,你就先杀我吧!……” 奇怪的磨房内除了劈劈拍拍的烈火焚烧音响以外,竟连一点声息也没有。 “难道说,父亲已经饮弹自尽了么?”叶小菁心中想,赶忙探首向窗内窥视,但是火光熊熊,硝烟弥漫,能够看见什么呢?叶小菁的焦灼更是难以形容,急忙向李探长等人高声呼叫:“李探长……你们还不敢过来么?有我堵住窗户,你们还怕什么?……王道义……你的性命真的这样值钱么?……” 李探长也觉得情形有异,但是他素知仇奕森机智过人,是藏书网否自戕毙命,正自难说。这时,在他身旁的范大嫂却再忍忍耐不住了,蓦地挣开身旁监守的警察,抢起两颗灭火弹,高声说: “你们不敢上去,让我去吧!”她放开脚步,飞也似地向着叶小菁的方向跑去。 李探长拦阻不住,这一来倒使他骑虎难下,命令发出,警探们便蜂涌向着磨房冲去,果真的仇奕森已再没有抗拒的迹象,连叫喊声音也没有。 “大家注意,擒活的,不许格杀……”李探长跟着颁发更改的命令。 接近了磨房,首先是灭火弹投出,窗户、屋脊四下投入,刹时灭火弹爆出药剂泡沫,缕缕青烟,四溅飞散,火势顿时削弱。叶小菁把守在窗户口间,里面并没有动静,便舍了窗户,指挥众人合力撞门。这门已变成了整个磨房唯一的进口,这时戴着铜盔,穿着防火胶衣的救火队员亦已赶到,他们持着铁钩绳索,展开动作,要把燃烧中的梁柱拉垮,以减少现场人员的危险。 那两扇木板门,经过一再撞击,已经松弛不牢,在他们合力冲撞之下,只听“轰然”一声,门已塌下。叶小菁首先闯进屋去,灭火弹在势成燎原的火场中,根本没有多大效力,相反的却使硝烟弥漫,气味难闻。 跟着李探长和警探救火员等也冲进了屋子,他们在烟雾中忙乱成一团,一面展开救火,一面四下搜寻仇奕森。但是这时那里还有仇奕森的踪影,墙角下赵老大的尸首在僵卧着,四颗晶莹的钻石,从衣袋的一角滚落到地面上。 “也许仇奕森躲在地窟里……”李探长绕着磨房可走的地方找寻了一遍,然后说。 地窟位在磨房正厅的中央,四周的地板已烧得七零八落,在灭火弹的泡沬下冒着冲鼻的青烟,地窟上原压盖着有一张桌子,现在已给烈火烧垮,连地窟的入口揭板也塌了下去,李探长捏着手枪,飞身跳过那些余烬,在地窟入口处高声吼叫: “仇奕森,你再没有退路了,还不快出来就缚?……” 漆黑的地窟内没有反应,李探长仍不敢大意,拾起了一片碎瓦掷下去试探动静,倒是叶小菁闷声不响赶了过来,首先抢了下去,落下石阶仅六七步,整个地窟便可一目了然,任什么也没有,仅只有一部残缺不完的印刷机,地窟四周全是泥土死壁,没有其他的出口,经几小时的烟火熏灼,发出了难闻的气味。 “奇怪了,仇奕森会土遁不成?”李探长暗自惊异。 他和叶小菁绕着地窟检查,蓦地一个发现,使李探长失声高叫: “哈……这只老狐狸在帮着我们救火呢!” 原来,在印刷机旁边bbr>藏书网的地上躺着一条赤裸裸的尸首,正是那第一次由窗户间爬进磨房被仇奕森射杀的警察,现在一丝不挂倒在磨房内,李探长睹此情景,立即意识到是仇奕森施展“金蝉脱壳”之计,将他的衣裳剥下,穿到自己身上,趁警探和救火员忙乱于救火搜凶之际,趁机混在人群装做帮着救火,以混淆他人视线。 李探长在这种关头,还再上一次大当,又是好笑,又是好恼;匆匆赶出地窟,眼看着救火员和警探们仍在混乱成一团,火已熄灭了一半,假如向那些武装警探逐个辨认,风声一露,准被仇奕森逃走无疑,便急忙发布紧急集合命令,这时在场人员,正在忙得不可开交,一听到集合令下,一个个如坠五里雾中。 李探长的眼睛牢牢地注意每一个人的动态,奇怪竟没有一个人企图逃走。 集合点验之后,那里有老狐狸的影子,追查外围岗哨,也没有人发现有人逃走。 “……只有一个受伤弟兄,担架队用帆布床将他抬下山去……”最后一个岗哨报告。 “该死,他还懒得自己走下山去呢!……”李探长跺脚诅咒,继而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前仰后合。自然,他为仇奕森的足智多谋,折服得五体投地。最后叹了一口气,搔着头皮,向叶小菁苦笑说:“叶小菁,仇奕森就利用上了你们父子情份作掩护,居然就插翅飞出了重围,看样子我这探长的饭碗就此要砸破啦!” “没关系,葡斯帮办要的是钱,我现在有的是钱,就可以支持你!”叶小菁拍着李探长的肩膀愉快地说:“而且他有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明天就可兑现了!” “你有钱,他就可以提拔你做探长了!”李探长感慨地说。 “不!我愿意全力支持你!唯一的希望,你以后叫我为仇小菁!”仇小菁最后说。 民国四十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青年节脱稿 民国六十六年春节修订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