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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蜘蛛》
第一章
……犯罪嫌疑人的无理要求……除去那个看守,这里出现了三个警察……死者……那是一种不太吉祥的昆虫……噢,别忘了柴那(a)
01
袁守方在老家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原本是打算在小镇上多住几天的。在大城市呆久了,人心浮燥得要命。
特别是他们这些成天与罪恶周旋的家伙,想在心中给自己留一块净土实在是挺难的事情……他格外喜欢小镇西边那块无边无际的桦树林子,它使他想起许多小时候的故事。
可是,他最终还是走了。兄弟之间,已经为母亲留下的那几间老房子露出了剑拔弩张的迹象。他估计自己再逗留下去难免感情失控,一旦加入这场争夺战,老袁家在小镇上就该臭不可闻了。
他不愿意让人家指着后背说三道四。“守仁守义。”他临走前把两个弟弟叫到跟前。
凭心里那股火,他此刻完全有资格赏给他们几个耳光,最终还是忍住了,“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那几间老房子可以出租挣几个钱,不然闲着也是闲着。但是绝对不许卖,谁要是胆敢打这个主意,我不知道便罢,一旦听到风声,绝不轻饶!你们别不信!”他习惯地把手往胸口那儿摸。
弟弟们知道,这个当警察的大哥在掏枪。于是达成协议:老房子租给天元种子公司当门市,租金三兄弟平分。
袁守方说:“这就算了,我的工资过日子还是够用的。”当日下午便上了火车。晚上,省城来长途,是守方他们公安局。
“请袁队长听电话!”
“我就是袁队长。”守义拿腔拿调,“有话请说!”
“你不是,快给我叫袁守方!”对方耳功出色,但口气显得很不耐烦。
“什么事儿呀,能和我说吗?”守义瞟了守仁一眼。
“让袁守方马上回来,有人命案非他出马!”电话那头的声音越发的凶,估计是大哥手下那个叫“老杆儿”的家伙,大哥说到这个人时总是一脸的官司。
“走都走个球的了!”守义说完这话,不知为啥突然发出一串夜猫子似的怪笑。笑得守仁莫名其妙。
“你是谁?”电话那头厉声问。守义吓得一抖,心想:妈妈的,警察到底是警察,喊出的声音跟大哥简直没有什么两样。
“是你爹!”守义也假惺惺地往胸口那儿摸。
02
其实,老杆儿打那个电话是非常不情愿的。按照他的脾气,豁出去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也得把那混蛋的实话弄出来。
可是那个叫文奇的家伙比他还倔,声称非袁队长出马他是不会提供任何情况的,宁愿把牢底坐穿。老杆儿估计,要比起磨劲儿来,自己恐怕真的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因为他发现,这个文奇有某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至少他没有通常被拘押者那种惶恐不安的心态,似乎对拘留所这个环境非常满意。
于是,他打了那个电话。没办法,此间关系着一条人命。令人愤怒的是,袁家人显然对他缺少最起码的尊重,居然出言不逊!十分的可恶!
老杆儿老在长相上,年龄并不老,也就是27岁或者28岁的样子。假如仅仅是长相偏老,倒也没什么关系,要命的是他长得奇高,一米九几总有,瘦如麻杆儿。
“老杆儿”就这么叫开了。有人说绰号是袁守方取的,袁守方赌咒发誓说此事和他无关,结果越解释越象,解释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着自己恐怕说过。
“柴那!”老杆儿从此用这个称呼取代了“队长”,也不象原先那么把他当人了。袁守方觉得老杆儿用英文给他制造了一个悬念,让你绕在里边找不到北。
柴那……a,意思好象和中国有关,袁守方的英文水平也就到此为止了。那次在局里开会,他悄悄问徐副局长,大意是老杆儿的身体条件更适合打篮球,应该分到球队去,分到刑警队是大大的浪费人才,做出这个决定的恐怕不是您吧。
徐副局长很明确地告诉他:“是我,我竭力主张他到你们刑警队去!他爸爸也是这个意思。”
“他爸爸……”徐副局长笑了:“他爸爸是我堂兄,没出五服。”
袁守方还想说什么,老杆儿的小脑袋从后排伸了过来,十分认真地看了袁某一眼:“你,柴那!”他的手指头马上就要捅到袁守方的鼻子上了,袁守方觉得那眼神十分的阴险。
柴那柴那,随便叫叫也就完了,成天这么叫,是个人也受不了。不是受不了这个称呼,而是受不了称呼背后那秘而不宣的潜台词,他敢肯定,柴那从老杆儿嘴里说出来,绝不可能是尊称。“嗨,老杆儿那龟孙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你们好象都在和我打哑谜!”袁守方终于向刑警队的弟兄们拍了桌子,利用的是老杆儿出现场的时机。弟兄们起先还竭力憋着,憋到最后,爆出一阵疯了似的哗笑。
袁守方觉着自己被所有的人骗了,几乎气晕过去。艾菲冲上来要掐他的人中,袁守方打开了她的手。
“老大不小的丫头了,怎么就学不会检点。告诉你吧,老杆儿就是被你招来的!嘿嘿,别摇头,我已经探听到了,那小子原先和你是一个中学的,高一的时候就对你心怀鬼胎了,你报警校他也报警校,你到刑警队他也到刑警队,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啊?”
他眼睁睁地看着艾菲那张红扑扑的圆脸变了颜色,最后憋出一句叫人非常不安的话:“这不是真的吧?”人们发现艾菲的神色非常不对,袁守方怀疑自己又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所以说,提拔不上去的人,十有八九和嘴有关。
和袁守方同一届的那些家伙,都已经混得有头有脸了,仍窝在基层的唯有他也。“哎哎,我可没说什么!”袁守方躲闪着艾菲的眼睛。
艾菲很认真地凑了上来:“再说一遍,头儿。他真是为我才来的?原先我还以为这是谣传呢……”即便真是,也用不着这样啊!袁守方觉得艾菲大可不必如此认真。怎么啦这是?
“喂,艾菲,你没发烧吧?”
“没有。”艾菲道,“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关于老杆儿对我有意思的说法,我早听说过了。我一直以为那是某种巧合,就算他对我有好感,也没有发展到可以为此牺牲个人前途的程度。可听了队长的话,看来我估计错了。队长,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不是你编的吧。”
“我编的,我编的。”袁守方感到了某种压力,他现在才知道,艾菲根本没把老杆儿的感情当回事儿,而老杆却死心眼儿地沉浸在单恋当中。
千万别闹出什么问题来。就在他张口结舌时,老杆儿在门口出现了。他望着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透着凶恶。人们象耗子似地吓跑了,艾菲也紧张的要命,因为男人和男人很容易为一两句话闹出事儿来,那样,老杆儿恐怕不是对手。
袁守方站了起来,在老杆儿面前,他必须保持应有的尊严:“艾菲,你先出去!”艾菲胆战心惊地走了,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象人们所说的“祸水”。
人们普遍觉得那是一个很不吉祥的下午。可事实上,那个下午什么也没有发生。老杆儿说:“柴那,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确一直在傻子似地追着艾菲,而且不敢把话说出来。不过这不是我今天想说的内容,今天我只想问你,你处处坏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用心?”
袁守方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摆在了坏人的位置上,事实上自己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老杆儿的事儿。
“不对吧,老杆儿。我什么时候坏你了?完全是无中生有哇!认真地说,是你在坏我。”
“别打岔,柴那。我希望你解释一下老杆儿的含义。为什么不说话?那好吧,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个称呼的意思我已经弄清楚了。听着柴那,它是你们家乡的方言,意思好象和人体上的某个器官有关系。我没说错吧?”
“你可能真的误会了,”袁守方涨红了脸,“这个词可以有好几种解释,比方说……咦,是不是搞错啦!”
他突然暴跳起来,“不管它是什么意思!和老子有什么球关系!”老杆儿扑吃笑了:“看来起外号的的确不是你。”
“本来就他娘的不是我!我不定为哪个龟孙子背黑锅呢!妈妈的,我恨不得把那龟孙子的老杆儿剁下来!告诉我,他是谁?”
“算了算了。”老杆儿做出一派“由它去吧”的样子,口气变得和缓了,“柴那,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为了避免那个人绝后的悲剧,我决定把人的名字略去不表,你也没有必要继续追问。再一件事,柴那,我希望你从中做做工作,让大伙不要再提我和艾菲的事,它对一个女孩子没有好处。”
袁守方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情绪从老杆儿上拉回来,听了这话,道:“看来你比我想的要明智。”
“谢谢你,柴那。”
“等一会儿再谢,”袁守方道,“你现在必须告诉我,柴那柴那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柴那还不知道吗,它的意思是‘中国’!”
“不!”袁守方抬起一只手,“我代表不了中国,你们也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老杆儿,你应该象我一样坦率!”老杆儿笑了:“你硬要我说的话,没办法,我只能如实相告了。中国的后头还有两个字:猿人。你的全称是中国猿人。队长,您只要拿起镜子,马上就能看到这么一头动物。”袁守方没法反驳,因为那正是他的尊容。假如去掉那身衣服,再把腰朝下弯一些,脖子朝前探一些,最后长出一身棕色的毛,好了,站在阁下面前的绝对是一头人类的祖先。
老杆儿通知艾菲说柴那已经上火车了,并希望艾菲陪他最后尝试一下:“听着艾菲,我们不能总是让柴那压着一头。你瞧,连嫌疑人都对我们如此轻视,简直是一种耻辱!”
艾菲答应陪他试试,但警告他说:“不要我们我们好不好,好象我也和你一样。事实上,我在绝大多数方面和你是针锋相对的。这么说吧,我至今认为队长比你我高明一大节……我不怕得罪你。”
老杆儿攥着拳头喊:“他只不过是一头柴那!”“而你也不过是那头柴那的某某代孙。”自从两个人的关系明朗以后,多数人认为他们会疏远一些日子,可事实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两个人反倒变得无拘无束,进进出出越发地随便了。不久,艾菲有了男朋友。当然,这个男人不是老杆儿。
袁守方试图弄清那个男人的来龙去脉,被老杆儿拦住了:“柴那,我希望你不要掺和进来,它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可它和你有关系,我是替你不服。”袁守方说的是实话。老杆儿不知是真的大度还是装的:“那就更没有必要了。谢谢你,柴那,我不会受刺激。你应该相信你的部下有这份心理承受能力。”
03
后来,又听说艾菲和那个男的吹了,人们的心头再次升起一线希望。直到眼下。袁守方很严肃地跟艾菲谈过,让她用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对待别人的感情,并强调:你的一举一动,刑警队的全体干警将拭目以待。
就在老杆儿和艾菲为袁守方的提前上路总结出第八种可能的时候,那个叫文奇的嫌疑人,正和看守员小陆为了一种洋地黄的毒副作用争得面红耳赤。小陆原先在检验科工作,后因缺少大专以上的文凭,被残酷地贬到了看守所,其实这个人业务上还行。他发誓要在结婚之前打回老家去,于是对搞化学出身的文奇关怀倍至,让人觉得肉麻已极。
遗憾的是,关在号子里的嫌疑人,对站在号子外头的“长官”,非但不恭不敬,甚至表现出一种令人愤怒的藐视。那眼神好象在说“你算个什么狗屁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背诵化学分子式”。
此人的确有条件说这些话,因为所有面对着他的人,都不能不被他身上洋溢着的学者气所折服。而某些学者又的确习惯于拒人于千里之外,何况藏书网一个小小的看守乎!
文奇盯着小陆,可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并不在小陆身上,这可能和镜片的折光有关系。小陆肯定说了什么让他愤怒的话,他的脸上挂着某种古怪的笑,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这时,艾菲和老杆儿一前一后的出现了。艾菲一眼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她抢上一步,厉声问:“小陆,你怎么他了?”小陆本人也正糊涂着呢,自然回答不了艾菲的问题,于是道:“他……骂我是猪,他说我的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他还说和我讨论问题无异于对牛弹琴,而我,一句顶撞的话也没说……”
“也就是说,真正有资格发脾气的应该是你。”老杆儿拍拍小陆的瘦肩膀,然后凝视着文奇那半块秃顶,仿佛在研究一个深奥的哲学命题。那块秃顶有些病态的晦暗。这时,就听文奇用一种近乎于神秘腔调开口了:“喂,你们回头看……”三个人莫名其妙。
“喂,方向不对,你们往墙上看。”文奇象取媚于人的苏格兰犬似地努努嘴,“小陆背后那面墙上……”原来,他方才的凶恶和小陆毫不相干。老杆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蓦地怔住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在此久留,否则会吐出来。灰色的墙壁上,趴着一只指甲那么大的绿蜘蛛……
04
死者的床头墙上也趴着这样一只绿蜘蛛,所不同的是,那只蜘蛛没有生命,它被某个有力的巴掌拍死在向上攀登的途中,死得很狰狞而且不明不白。这情景对老杆儿的神经造成了短暂的,但又难以言表的刺激。上边想吐,下边出现尿意。死者的名字很大众,叫许建设。它很容易使人想到施工中的建筑物或者大炼钢铁一类的情景……高楼象特技般拔地而起,钢花四溅。
而死者的实际年龄似乎叫许建国或者许援朝更为贴切,她今年四十五岁,在不发达地区,这个年龄已经可以作祖母了……必须强调一句,这个很雄性的名字,事实上属于一位女士。假如不是户口本上弄错了,死者的确不象四十五岁的人。老百姓管这样的脸形叫娃娃脸。老杆儿第一眼看到她的脸时,马上很固执地认定,这是一个性格比较单纯的女人。
此类女人最容易受骗上当,而且上过一次还会上第二次……好象永远不会长记性。这种人在生活中所占的比例不算太大。“不必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本子上。”老杆儿对艾菲道。因为艾菲曾经利用一个本子里的一张纸片破掉了一个令人张口结舌的案子。打那儿以后就习惯了去书本中寻找线索,一到现场就直奔书桌。
老杆儿认为艾菲的心理和巴甫洛夫的试验犬极其相似。“艾菲,我相信死者是个很少写字的人。估计找也没用……噢,让一让,别挡住摄相机的镜头。”
艾菲让技术人员和法医从自己肩膀旁边挤过去,扭头想进行分辩。就在这时,门口那个醉鬼喊了起来:“这……这个大个子说得对,许建设……从来不写东西……”接着,那家伙便象面口袋似地倒了下去,胳膊肘碰翻了一只残存着一些内容的尿盆,臊气熏天。那个醉鬼便是文奇,你几乎无法相信,这个醉得连站都站不住的家伙,居然能跑到公用电话站去报警,而后靠着门框声称要保护现场。
这时候他到底盯不住了,趴在尿盆边上鼾声大作。必须承认,当时老杆儿完全没有将此人划入犯罪嫌疑人之列。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把破案的希望押在了他的身上,当然,前提是他必须是清醒的。结果非常可笑,文奇清醒以后,非但不肯协作破案,而且连那个报案电话都不承认是他打的,电话站的老太太当场指出:“没有错,就是文总打的!文总平时常来,吃奶的娃娃都认得他。就是他打的电话!文总,你不承认是没有用的!”
后来的调查证明,所谓的文总,原于他当过半个多月的总工程师,随既便被被免职了。药厂厂长在接受调查时显得很委屈:“办调动的时候我们过于看中他的业务了,忽略了其他的东西……比如说他的精神病史。他们那个学院也很不象话,居然隐瞒了这个很重要的情况。要知道,我们这里是制药厂而不是砖瓦厂,产品都是给人吃的,让一个疯子出任总工,这不是很要命的事吗?对于学院这种嫁祸于人的作法,我们考虑起诉。”
“现在文奇干什么工作?”老杆儿很同情这个倒霉的厂长,但是帮不了他。厂长说:“现在完全是养活了一个闲人,钱一个不少拿,而且占着好大一套住房!所谓起诉,症结就在这里,学院即便不愿收回文奇这个人,也好歹应该赔偿我们一套房子对不对?”
“为什么占着那么一大套房子,他不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光棍儿吗?”厂长差不多快哭了:“咳,您这是怎么了?他调入的时候说啦,不当总工他不来,房子就是给总工的……您看我们是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老杆儿抠着鼻子旁边的那个包,问:“他业务水平到底怎么样?”厂长很客观:“那没的说,业务没的说。不然我们是不会费那么大的力气去调他的。我们希望他给药厂带来效益。”老杆儿相信,凭文奇的业务水平,配出那种毒物是小菜一碟。那毒物在死者许建设的胃液中有存留……他不好把线索讲给无关人士。但是收审文奇是必须的,至少在没有得到确凿的无罪证据之前,那个疯子必须住在拘留所里。
精神病史!文奇对于拘留比较配合,尽管他象所有进号子的人一样,开始时大声强调他不是凶手,但是闹的时间很短暂。当老杆儿准备进一步摸底的时候,他突然狡猾地笑了。“不,你最好收起那一套。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你们袁队长呢?我要见他。”老杆儿耸耸肩:九九藏书“对不起,他回老家去了。有什么话完全可以对我说。”他简直搞不懂袁守方的魅力究竟从何而来,居然连一个和公安系统毫不相干的精神病患者都知道他,并且对他表现出不加掩饰的信任。这或许正是疯子的反常之处。
文奇的秃脑门十分可恶地向前拱着,摆出一股气死活人不偿命的架势:“你不行,我对你缺少最起码的信任感。请相信我的话,你可以进行一项信任度试验,只要你脱掉这身警服到大街上走一走,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说你是好人,我马上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否则的话,我就只有等待袁队长啦!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老杆儿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居然这么惨。居然比不上一个……一个柴那!
“小陆,跟他讲讲节约粮食的道理。”此99lib?刻的老杆儿忽然就激动了起来,他指指号子里的那张石台子,那里摆着半碗米饭,饭上头还有好几块红烧肉。“艾菲,咱们走!”他声音里透着很少见的兴奋。“去哪儿?”
艾菲莫名其妙地跟了出来。老杆儿甩过来一个很温柔的笑:“什么也别问,我已经看见胜利的曙光了。记住我的话,地球上没了谁也能转!更何况一个尚未进化彻底的柴那!袁某走下火车的时候将看到一份完整的结案报告!”
“喂喂,到底什么意思吗你?我不能稀里糊涂的跟你抽疯?”艾非知道,在这种时候,你不能太严肃地问他,那样,他会比你更严肃。使用一点女人那种口气,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老杆果然入套,狠狠地打了个榧子,将胯骨搁在警车的保险杠上……这个动作明显是从袁守方那儿剽窃来的,但艾菲不打算奚落他。
“你其实比我聪明,艾菲,还用我提示你吗?”艾菲笑道:“前半句话本来就是事实,说不说都是那么回事。至于后半句话,我其实兴趣并不怎么大,你的提示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走吧,车上说。”老杆儿看来对自己的忘形有所觉察,利用开车门的动作将其掩饰过去了。艾菲上了车。车身颠了一下,开出了拘留所。出门就是通往市区的干道,前方一片灿烂……是所有大都市那种毫无个性的夜景。
“艾菲,我想和你探讨的是,”老杆儿狡猾地把比较傲慢的“提示”换成了比较谦逊的“探讨”,“我想和你探讨的是,墙上那个蜘蛛……”
“用不着故意停顿,说下去。”艾菲摇下车窗,把越来越浓的城市气息放进来,“我洗耳恭听。”老杆儿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一声:“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文奇的眼神,我指的是他发现蜘蛛时的眼神?”
“是的,他极其兴奋。”艾菲差不多明白老杆儿要说什么了。“那好,现在请你想想,同样的情景你还有别的印象么?我指的是印象。”老杆儿放慢了车速,因为已经进城了,“实在想不起来我可以提示你。”本性是很难掩盖的,他又准备“提示”了。“我想,你要说的恐怕是死者头上那个死蜘蛛吧?”艾菲看着他,意思好似在说“你莫非把我当成弱智了”。
老杆儿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很可怜的声音,继而说道:“见鬼了,艾菲。你们这种女人已经可爱到了可怕的地步。原来你根本就没有忽略那个细节。是的,我指的正是那个绿蜘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提示我呢?那正是你充分展示聪明智慧的大好时机呀!”
“别误会老兄,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换句话说,直到此时此刻,我仍然不明白这两只蜘蛛能说明什么。所以,你用不着紧张,说下去!”老杆儿彻底不敢猖狂了,自信心好象也受到了影响。他简略地将想法叙述了一遍,最后强调:“这只是一孔之见,一孔之见。”
他的大意是……患有精神病史的文奇和死者许建设很熟悉,连附近的老人都强调说“文总时常来”,于是,二人的基本关系就不难弄清了。假如暂时把杀人动机摆在一边……那么,文奇几乎具备了行凶杀人的所有条件:
1,他有精神病。
2,他喝了酒。
3,他的职业决定了他配制毒药的可操作性。
第四,这也是老杆儿格外强调的,那就是墙上的死蜘蛛。
它说明文奇是在一种失态的情形下作了案,否则他完全没有必要对一只昆虫实施暴行……要知道,那一巴掌把一个很可怕的线索留在了墙上:手印。
无论用最传统的还是最现代的手段,都有可能将那个手印完整无缺地取下来。届时,事实将大白于天下。而以上的一切,都原于文奇见到另一只绿蜘蛛时的眼神。
“艾菲小姐,这实在是一个老掉牙的案子……失态后杀人,简直没劲透了。我宁可把它留给柴那。他快回来了吧?”
“队长,你老人家快点儿回来吧!有人吹牛连草稿都不打啦!”艾菲装模作样地叫喊着,然后抬手朝前一指,“到了,但愿那只蜘蛛还在!老兄,你露脸和丢脸都在此一举啦!”车灯的映照下,出现了一片很陈旧的居民小区。
如今,这样的小区已经拆得差不多了。据说在未来的两年里,它们将彻底地从市容规划的版图上抹掉!
第二章
假牙……现场当年是市郊……莫非他不是凶手……艾菲的心理分析……公安局,八十年前的老宅……OK鼻子……柴那险些吓出问题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时间比现在大约晚两个多小时,老杆儿接到了出现场的命令。那时候,他正在市牙防组陈教授的家里进行咨询和检查。陈教授和他们家是世交,没有那么多礼节好讲,他空手而去并且在那儿吃了一顿很不错的晚饭。换成别人,没有点“意思”恐怕是进不了门的……这在如今已经不值一提了。
陈教授告诉老杆儿:“你这一口牙的确应该修理了否则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请您告诉我最糟糕的结果。”老杆儿的嘴张得如同河马,居然不影响说话。
陈教授道:“你接受你爸爸的不良遗传太多了,怎么就学不会保护牙齿呢?”“是呀,陈老伯,您的专业如果是脚,马上就会说:你怎么会长鸡眼!啊,别生气,您接着说。最糟糕的结果将是什么?”
陈教授道:“既然你问了,我不妨如实相告,你恐怕在四十岁前后要另换一口新牙!”老杆儿大悦:“呀,会有这样的好事?岂不是返老还童了吗!”
陈教授发现此人从人格上分析应该属于乐观派,他首先想到的是光明。不过,前景毕竟不是白天。
“有人会长出新牙,这不假,但那绝不是你。我这里说的是一口假牙!”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场的电话响了。老杆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陈老伯,我接个电话,可能是女朋友有事儿。”
“要不要我回避?”
“我回避,我回避。”老杆儿一头钻进了厕所,这是纪律。
等他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陈教授看到了一张令人肃然起敬的脸:“陈老伯,我必须走了。换不换假牙以后再说吧。好在我离四十岁还有些年。”
“有任务?”
“我女朋友说,四平小区发案了,我得出现场。”
“那个袁队长呢?”
“噢,您说柴那呀,他重归老林啦!”老杆儿对着镜子正了正帽檐,“我代表他向您问好,他的牙也不行。”
陈老伯说:“我倒想见见你的女朋友。”
老杆儿往门外走:“罢了,我怕带来吓着您,那丫头长得象仙人球似的。”
那一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即将接手的案子中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只可怕的多足“怪兽”……绿蜘蛛。
三天里,这已经是第四次光临现场了。
老杆儿把车子停在垃圾桶过去一些的地方,而后殷勤地替他的“仙人球”拉开车门。
艾菲道:“怎么停在这儿?”
老杆儿道:“我不想闹出动静,群众一出现我就容易精神不集中……这里的光线比较适合隐蔽。”
艾菲道:“三天里我们来了四次了,你不都是停在楼跟前吗?”
老杆儿没接这句话,象抗大时期的毛主席似地插着腰往前看。艾菲比较喜欢他的这个动作,它给你某种胜券在握的感觉,尽管这并不一定是真的。
“艾菲,你不觉得这片楼区本身就具有某种犯罪特征么?”老杆儿的双眼眯缝得很有味道。
艾菲认为老杆儿的感觉相当准。
这是七十年代初期盖的那批楼,也就是那种套间不象套间,单元不象单元,没有厨房也没有厕所的简易楼。据说砌楼的砖都是由煤渣压成的空心砖,现在这种东西很少见得到了。
出现场那天,老杆指着那片楼对艾菲说:“我小时候经常到这儿来。当年这里有一条引水渠。我们时常来游泳,而下游的人则用我们游过泳的水烧饭、煮豆腐渣,煮芋头。”
艾菲道:“你们真缺德!喂喂,豆腐渣不是用来养猪的么?”
老杆儿笑她太幼稚了:“那时候人也吃,你太少见多怪了!至于说我们是否缺德,那得具体分析。要知道,那时候的水可与如今的大不相同。这么说好了,装进瓶子里,比现在的矿泉水还地道!真的。”
“真可惜,不应该盖楼。”
“当然啦,那时候恐怕没人想到将来会搞市场经济,更不会想到那些水装进瓶子里能卖钱。当初的首要问题是人口及其‘居者有其屋’……这就和计划生育有关了。”
现在回想起来,头天出现场居然谈到了计划生育,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正是这样,警察当久了,新鲜、惊险、恐怖或者刺激,最终将被最最通常的生活所取代。不管你是谁,概莫能外。真刀真枪的活儿不是天天都有,而一旦来了,你就得作好有去无回的心理准备。
“艾菲,我们进去吧。”老杆儿终于收回了心神。
“你刚才在想什么?”艾菲看着他,“是不是打算对路上的分析,也就是你那所谓的一孔之见,进行部分或绝大部分的修正?”
老杆儿的口吻十分深沉:“不,两回事。我只不过想起了一篇和蜘蛛有关的文章,但是忘记它登在哪个杂志上了。咱们走吧。”
蜘蛛还在,尿渍及其所发出来的气味也还在,自然还有这里那里所画的粉笔记号。唯一不在了的只是死者许建设。床上那个凹痕使人涌出些挺真实的悲凉感。老杆儿用手背揉了揉鼻子,而后抱着双臂靠在了墙上,顺便用脚尖勾上了屋门。
他发现艾菲观察蜘蛛的样子特象个中学生。
“已经完全干了,五脏六腑都拍出来了,真难以想象,它居然如此完整。喂,你怎么不过来呀!”
艾菲转过脸来,那面庞映在柔和的灯光下,使老杆儿有些心猿意马。他笑了笑:“别说话,我在想事情。”
三天前的情景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进门处,歪着那个醉鬼文奇,再往里一些,地上倒着个衣裳架子,床上便是死者的尸体。看得出,死者已被搬动过,仿佛有人想让许建设睡得舒服些,但弄巧成拙,头与脖子的角度是任何人也无法入睡的那种,只有死人才能做出这个高难动作。
无疑有过搏斗,但估计很快就结束了。现场被收拾过,许多地方留有刻意擦拭的痕迹,那恐怕正是文奇酒劲发作之前的干的。酒劲发作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假如有什么特殊技术能将指纹显现出来的话,你将看到满屋子都有文奇的爪痕,包括死者的脖颈上。
由此,部分人的看法是:文奇一定有什么要命的东西掌握在死者许建设手里,他想得到此物,于是采用了毒杀的手段……这于他简直易如反掌。一切顺利,只是在药性发作时二人有过短暂的搏斗,随即许建设命毙。文奇于头脑尚有几分清醒之机擦掉了痕迹,但又于头脑不清时把更多的指痕留在了翻找那东西的过程中。而后自以为是地打电话报案,试图来个贼喊捉贼……至于那件东西,多半没有找到。
循着这个思路,老杆儿让人们留意所有称得上“疑问”的东西。遗憾的是,死者的生活似乎与她留给老杆儿的第一印象更加吻合,简单得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你琢磨出味道的玩意儿,令人扫兴。
随即便是文奇清醒后的矢口否认和调查所获种种……许建设:女,45岁。生前系帆布厂食堂职工。进九九藏书厂前为嵩山林场知青,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老三届。履历非常简单。值得一提的是,许建设和文奇一样,独身。
许建设在本市只有一个老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姑姑,问不出个所以然。老杆儿必须承认自己卡壳了,而文奇又给他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混蛋要告诉袁守方什么呢?
莫非他不是凶手?
老杆儿当然考虑过这种可能,甚至希望这种可能是真的,那将使一个乏味的案子变得五光十色。但目前所掌握的一切都使他的“希望”无可奈何地停留在字意本身。
他要告诉袁守方什么呢……?
“嗨!”艾菲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你有完没完呀,我都看了你半天了!事情想清楚没有?”
老杆儿摊开双手:“是的,艾菲。我想我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我何必找什么手纹呀,文奇的手纹足有一百多个!我是不是很象一头猪?”
艾菲很神秘地笑了:“不,你什么错误也没犯。真的,我用不着安慰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产生犯错误的感觉吗?我可以无保留地告诉你。”
“我太想知道啦。”老杆儿说的是心里话。
“好,你听着。”艾菲走上一步,很可爱地将双手弄到背后,“这里有一个心理学现象,在你被蜘蛛及其所附着的手纹占据了主要的思维空间时,你自以为是在研究文奇。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就在你这么想的时候,你的潜意识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朦胧的感觉,你听着:你的潜意识拒绝那个所谓的‘一孔之见’!换句话说,你实际上并不认为文奇真是凶手!”
“哦,你什么意思……”老杆儿感到心头悸动了,“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当然是夸你!”艾菲又上前一步,“这证明你从头到脚就是一块当警察的材料,内心深处一直在进行无意识调整!很多天才都有这一特点!”
“哦,我快晕过去了!”老杆儿真想拥抱艾菲。是的,艾菲揭开了他心上那层尚未意识到而事实的确存在的假象,在这层假象的下边,才是真实的东西……他对文奇的不依不饶恰恰表达了自身的不自信。艾菲不可小看。
“对不起,艾菲小姐。你的夸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为什么让天才走这么长的弯路以后才加以纠正?”艾菲捅了他一拳:“因为我不是天才,我也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的。真要想收拾你的话,我应该在队长回来以后再让你猛醒,这充分说明了我的城府太需要修炼啦!”
“感情这东西就是不一样。”老杆儿说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随即鬼笑,“吩咐好啦,既然文奇不是凶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艾菲道:“我可是凡人一个,你最好不要向我提这么高深的问题。至于说文奇不是凶手,多少有些为时过早。下一步是离开这里,直奔队长家。我想,他现在肯定在家了,火车的正点率最近在直线上升!”
“那个蜘蛛要不要带走?”老杆儿很谦逊地朝墙上努努嘴。艾菲不加思索:“当然带走,它是你走上正轨的路标。小心,别把它的腿弄断!”
老杆儿的脸被车窗外的霓虹灯映得忽绿忽红,充满了妖气,而嘴角却十分人为地抿出个类99lib?似于优雅的角度,其实一点儿也不优雅。
艾菲觉得这家伙太做作了,不过挺让人开心的。
“喂,老兄。听说你妈最近嫁人了?”艾菲把双手枕在脑后头,享受着车子的轻微颠簸,“那个老头儿怎么样?比你亲生父亲如何?”
“你是不是成心想把我气死?”老杆儿将胳膊肘横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到口袋里摸东西,“这种话都是背后说说,很少有谁面对面地问当事人。”
艾菲道:“这恰恰说明我为人坦率。”
“是呀是呀,你太坦率啦!忘记了别人也是有自尊心的。”老杆儿摸出个手机。
“这和你的自尊心有什么关系,这完全是两个老人之间的私事。我看出来了,假如不是你妈再嫁,而是你爸再娶,你绝不会感到自尊心受伤害。是不是?”
“那当然。”
“你太可恶了!”艾菲坐了起来,“你简直太不是东西了!你……”
“嗨,你怎么说急就急了?”
“你让我听出了男尊女卑的味道!坏蛋!”老杆儿发觉自己往往在关键的时刻将讨女人的欢心的机会丧失,太缺少使女人忘记东南西北的那种本事啦。他赶忙赔了一大堆不是,然后把手机递给艾菲:“来来来,请你给柴那拨个电话,以免扑空。求求你了还不成吗?”
“你干嘛不自己打?”
“他刚刚到家,我的追魂电话就到了,他能给我好脸吗。而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刑警队的公主。”
艾菲疯笑着接过手机:“其实打不打都一样,肯定不会扑空。火车早该到了。人家说不定已经在家看电视了。嗨,回答我,你妈这门婚事究竟怎么样?”
“你这个人,有完没有?好好好,我忍痛告诉你,他们过得十分幸福。幸福得让所有的老人望尘莫及。眼下正在攒钱准备泰国六日游呢!行不行,还有什么问题?”艾菲抬起手:“等等,电话通了……哎,喂喂!?我是小艾呀!”
艾菲顷刻间变得满脸都是花朵,身上仿佛通了电,连口音也变得接近陕甘宁了……袁守方的媳妇是老区一带的婆姨。
说老实话,那女人长得真是不错!四十老几了,仍然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多看几眼。不光自己,好多人都有同样的感觉。老杆儿觉得世道的不公平就在这里,象袁守方那半人半兽的摸样,怎么会得到如此动人的媳妇?简直太没有道理了!
这时就见艾菲叫了起来“……不可能吧?他早就应该回来了!喂喂,大姐,你听我说……”老杆儿很清楚地听到了电话挂断的声音,他抓过手机,用大拇指关闭了开关:“算了吧,你就是叫大娘人家也不会接了。众所周知,那女人怕见生人。”
“不应该呀?”艾菲一脸的惶惑,“从时间上分析,队长睡上一觉的时间都有了。他怎么会没回来呢?”
“恐怕人家正是为了‘睡上一觉’才这么说的。俗话道,小别胜新婚……”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觉得腮帮子上十分被动地挨了一拳,虽说不重,感觉上仍然很不舒服。
就听艾菲尖声骂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下流呀!你就不能含蓄一些么?没打疼吧?”
“还行。”
“什么叫‘还行’?到底疼不疼?”
“当然疼了,你正好打在我那颗发炎的牙根子上!”
“张嘴,使劲吸冷气。”艾菲略有歉意,“拐弯,到队里去!”
“那何必呢,我正打算约你去喝点儿什么呢……百慕大酒屋怎么样?”
艾菲觉得拳头再一次痒痒了:“你,约我?”
“是的,我想歇歇,同时清理一下思路。愿意屈尊吗?那个酒屋相当有情调。”
“不,我现在命令你把车开到刑警队去!不需要问为什么,执行吧!”艾菲象五十年前那个战争狂人似地甩动着手指,“牙不疼了吧?”
“不但更疼了,而且疼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
“莫非你认为柴那在刑警队?”
“我说过了,不要问为什么!”
所有的值班人员均给予了否定的答复:没有,袁守方绝对没来!
所有的值班人员均对于他们的出双入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甚至有人积极地煽动老杆儿:“嗨,抓紧呀兄弟。必要的时候可以先斩后奏,把生米煮成熟饭!”
艾菲问老杆儿:“这些家伙好象在说黑话,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或许是生活中新出现的时髦用语,说到它的含意,我想和个人生活有关。”老杆儿比划了个手示,“请吧小姐……百慕大酒屋。”
“不行!”艾菲断然予以回绝,“我绝对相信自己的直感,队长肯定在!跟我来!”
“去哪儿?”
“后边的办公室。”
“你怕是有病了。”老杆儿去酒屋的梦想彻底破灭,“那里除了老鼠和蟑螂,不会再有别的东西。”
“别废话,跟我来!”
公安局建在一座至少有八十年历史的老宅子的基础上,所以绕过外边的楼,就到了后边的那片平房……那是当年老宅的遗迹。刑警队囊括了东侧第三间至西侧的第一间那一溜。除必要场合到前楼点个卯外,多数时间这些家伙更愿意糜集于此。这里自由度高,什么都可以撒开了来,象疯子似地唱歌都没人干涉。
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漆黑。老杆儿说:“还用一间间看么?我可以帮你把每一扇门踹开!”
艾菲动摇了,但还是依次在每一个门上敲了敲。的确连个鬼都没有,她的目光转向夜光下老杆儿那张瘦脸:“还是去酒屋吧。”
“不,别忙,好象有情况。”老杆儿几经犹豫后快步来到东数第二间门外,他听了听,然后象狗似地在门缝处闻着,接着便发出哇的一声怪叫,“艾菲,有人刚刚抽过烟!我方才经过这儿的时候就闻出味道不对,但有些拿不准……”
艾菲苦笑:“你别忘了,这些屋子每天都有十来个大烟筒在熏。”
老杆儿道:“残烟的味道和新烟的味道有很大区别,真的,我甚至觉得这支烟此刻正在燃烧!”
“柴那!”艾菲兴奋得如同发现了恐龙,指着房门,“快,快把它弄开!”
“别忙,让我确认一下。”老杆儿再次将鼻子凑近房门,“不错,是柴那的烟,他一向抽这种拿不出手的破烟,就是他……”
话音没落,门哗地开了。袁守方那张恐怖的脸正在阴森地对着他们,看来已经在门的那一边站了好一会儿了。嘴角的红烟头一明一暗的。
“是不是非常尴尬?”老家伙的嘴巴动了动。
两个属下说不出话,甚至生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艾菲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抱着老杆儿的腰,忙松了手。
“队长,你真的在呀?”
袁守方道:“你这句话本身就有语病。至于你,老杆儿,你的鼻子非常OK!”老杆儿歉意地笑笑:“我并不想真的破门而入。”
“这还用问吗,是我破门而出的。”袁守方弄亮了电灯,朝屋里甩甩脑袋,“进,我估计天亮之前不会再有睡意了。”
三人进了屋,艾非关上了门:“队长,你其实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走了。你刚才就躺在这个破沙发上吗?”
袁守方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象日寇般地盯着她:“我当然可以坚持!不过,我更想看看,是什么原因使你这个一向对我分外尊敬的部下忽然也开始大呼柴那了。”艾菲大叫冤枉:“这怎么可能呢!我绝不可能叫你柴那。队长,你是了解我的……”
“噢,是吗?”面对女孩子那张无比真诚的脸,袁守方终于选择了宽容,“那就是我听错了。坐吧坐吧,我这儿一没吃的,二没喝的,更没有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实在不好意思。”
艾菲道:“队长,我们不是为了吃什么才来的……”
袁守方挥着手:“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来谈案子的。可是我此时此刻最不爱听的就是案子!”
两个年轻人怔住了,脑子变成了糨糊。老杆儿叫道:“我说柴那,接长途电话的到底是不是你?”
袁守方引起注意:“电话,什么电话?”
于是老杆儿把前后情况说了一遍:“就这么着,我只得打了那个电话。而你那个没有教养的弟弟居然自称是我爹!”
袁守方大皱眉头:“不管谁是你爹,言下之意,你们是想让我协助破案对不对?”
艾菲叫道:“不是你协助破案,而是你指挥破案!怎么连主次都不分了?”
袁守方道:“我提醒你们注意,从现在到下个月三号,仍然属于我的休假期!如果我不是回来而是到了乌苏里江或者南沙群岛,你们又能拿我如何?”
“当然是毫无办法,不过柴那,我觉得你的情绪不是因为案子。”老杆儿盯着他那张很不开心的脸。
袁守方道:“那还用说吗,五分钟前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案子呢,我是被气回来的。对不起,我没有义务向你们汇报老家那些破事。”
艾菲道:“那你总应该回家吧?我打电话问,她说‘俄家男人不在’。也就是说,你连个电话也没给家里打。”
袁守方道:“我不想让老婆跟着我一起生气,想在这儿睡一夜,然后明天满面春风地回去。想不到你们俩连这点点愿望也给我剥夺了。好啦,谈谈案子吧……我这个人的确是劳碌命。”
老杆儿站起来:“咱们到技术室去谈吧,你能看到全部的现场录相。”
袁守方扶着膝盖往起站,老杆儿拉了他一把。袁守方道:“老杆儿,你的鼻子很可能是咱们刑警队最优秀的,将来肯定能派上大用场!”
老杆儿道:“柴那过奖了。”
技术室在西侧第一间,面积不大,空气也不太流通。
袁守方吩咐艾菲把窗户打开,艾菲顺便问:“队长,生米煮成熟饭是什么意思?”
袁守方道:“那就是说,你可以把饭盒递上来了。”
艾菲推开窗户道:“不不,好象不是一句好话。”
袁守方眨眨眼皮:“噢,那就不好说了,需要看其所指。比如说旷工旷课然后耍赖啦。不经允许而进行一笔生意啦……”
艾菲提示:“它和个人生活有关。”
袁守方顿悟:“噢,我明白了。此话在这里的意思是,先把肚子搞大,再去撕结婚证!”
“啊哈!”艾菲疯笑,并不动声色地用鞋跟在老杆儿的脚尖上狠跺了一家伙。
袁守方眼看着老杆儿的五官缩了起来:“怎么了,伙计?表情极为生动!”
“噢噢,没事儿,小腹痉挛……啊啊,过去了。”老杆儿坚韧不拔地调整着图像,“啊,柴那。我还忘了,你伸手把我口袋里的小瓶子掏出来,不对,左边那个口袋。”
一只装药的小玻璃瓶出现在袁守方手里,他伸到灯光下看了看,见是一只装过维生素E的瓶子:“什么意思?”
老杆儿道:“打开,里边有一件令人激动的宝贝!”
袁守方小心翼翼地旋开了盖子,瞄准似地朝里边看了看,而后把东西倒在手心里。
房间里响起一声如同蝎子蛰了般的惨叫,袁守方跳了起来:“我日你先人!老杆儿。”
老杆儿和艾菲都没有想到队长会吓成这个样子,多少有些歉意。
老杆儿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柴那,不要紧吧?”
袁守方面色惨白,紧张地看着地上那东西,看了半天横竖看不出名堂。
艾菲道:“那是一只绿蜘蛛,取自死者的头顶上方!”袁守方哦了一声。
第三章
部下谋害首长之未遂事件……血药浓度不够……等距离多米诺骨牌……文奇具有艺术家气质……绿蜘蛛可能来自境外……精神病患者的崇拜心理……敲门声……
在后来的日子里,老杆儿和艾菲至少在六七个不同的场合形容过那天晚上的情形。他们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绝对是想得到些有说服力的解释:为什么一个身经百战的大男人,会被一只已经死去多时的蜘蛛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他们什么解释也没得到,人们一致认为,害怕就是害怕,用不着解释。至于袁守方,他要是不会害怕反倒成问题了。
此事后来被人们称作“部下谋害首长之未遂事件”,成为笑谈。
袁守方终于认出了那是一只蜘蛛,那张由于疲惫和惊吓而缺少人色的脸松驰了下来:“你们什么意思吗?是不是想给我个下马威?是的,你们的阴谋基本得逞了。”
艾菲乘机踹了老杆儿一脚:“队长,这是他蓄谋已久的,用心非常险恶!”
“还有你这个帮凶!”袁守方瞪了艾菲一眼。
老杆儿开心:“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了,是不是非常出乎预料?噢,柴那,你抬头看……”屏幕上的图像被“定”住了。
袁守方望着黑一块白一块的屏幕,看不出所以然:“这是什么东西,血迹?”
“否,柴那。否。”老杆儿拉过一把椅子给艾菲,又拉过一把给自己,“下边那块黑色是死者的头发的局部,而上边那块就是阁下眼前的绿蜘蛛。当时它象屎似地贴在墙上,令人作呕。”
袁守方挠着头皮:“这么大的蜘蛛我还是头一次见,你们俩抽空把它送到生物研究所去,说不准会有用的。接着放吧,艾菲介绍情况。”
画面活动起来,起伏不定,可见技术员水平之低,好在还清楚。艾菲打机关枪似地开始介绍:“三天前的晚20点21分,值班的小屈接到了报案,四平小区有人被杀。我呼了老杆儿并带技术人员和法医赶到出事现场。报案者是一个醉鬼,有关他的情况老杆会做专题汇报。简言之,我们勘察了案发现场,所获有价值线索不多。死者的外调笔录都在这里,你可以自己看。注意屏幕,对,这就是死者。初步尸检证实,她死于一种很通常的氰化物……”
“血九九藏书 药浓度?”袁守方啪啪地摁着气息奄奄的打火机,很费劲地点上支烟。
老杆儿定住录像,翻出尸检报告一行行地寻找着:“噢,在这儿。这就是血药浓度,不算太高。”
袁守方对着灯看了一阵:“不行,这个结论很牵强。按照死者的身高体重,如此低的的血药浓度还不会致死。”
“是呀,”老杆儿道,“所以人家打了个问号。”
“问号算什么结论?我要的是结论!”
“这不太容易。”老杆儿道,“看这儿,柴那。死者在服了毒物的同时,颈部还查出了扼痕。致死原因的确挺复杂。”
“录像,给我看看扼痕。”袁守方很重视这个情况。找了半天才找到死者颈部图像,扼痕浅得几乎看不出来。袁守方道:“是不是没录好?”
艾菲道:“不,录得还算凑合。就是这么浅,之所以偏向毒杀的原因也在这里。”
袁守方没吭气,把灭掉的烟重新点上。录像前进着,他没再发问:……窗台、地板、衣架、痰盂、墙壁上的蜘蛛……袁守方喊了声停。
“这蜘蛛和案子有什么直接联系?”
艾菲和老杆儿对视了一眼,老杆儿道:“直接联系尚未发现。不过,它很可能是凶手拍死的,我想,或许可以通过这玩意儿得到点儿意想不到的收获……”
“手纹?”袁守方太内行了,“不,基本得不到。”
这时艾菲道:“嫌疑人对蜘蛛很敏感!”
袁守方道:“开始吧,老杆儿。谈谈嫌疑人的情况。”
于是,老杆儿把自己对文奇的全部认识过程和盘托出。袁守方听得极其认真,老杆儿话音刚落,他已经站了起来:“邪门儿了,这不是对我的无情讽刺吗!为什么在我离开的三五天里,你们都成了精?是不是我一直在压制你们的健康成长?”
“千万别这么说,柴那。”老杆儿尽可能表现得谦逊,“我们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超过了所有的教科书。快告诉我们,你对刚才的分析是不是非常支持?”
袁守方朝老杆伸过脖子,老杆儿乖巧地抓过桌上的打火机,替他点上再次熄灭的烟。袁守方坐回原位。
“你的分析并不主要,关键在于你已经善于否定自己了。敢把自己确认的东西打碎重来,伙计,这是真正成熟的标志!”
艾菲非常非常不服:“这不公平,他是在我的帮助下才反应过来的。要不是我给他搞的心理分析,他恐怕还抱着所谓的‘一孔之见’自鸣得意呢!”
袁守方渐渐露出了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嘴脸:“请你们记住,在我夸奖一匹战马的时候,实际上表扬的是那个骑手!啊,好啦好啦,不要经不住表扬,说说环境吧,现场环境。”
“你不准备了解一下死者的情况么?”老杆儿刚刚调动起来的情绪一落千丈。
袁守方道:“死者的案卷我会选择精力最好的时候予以拜读,同时还要去看一看尸体。现在把外围环境说说,简明扼要。”
艾菲变得十分乖巧:“我来吧,女人在这方面比较细。老杆儿,你别用那种眼光盯着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胆小吗……环境是这样的:那是一片摆放得像军营似的简易楼,共有四排……”
老杆儿纠正:“六排。”
艾菲想了想,似乎想不出那么多排,但她不打算伤老杆儿的心:“嗯,就算是吧。不管多少排,出事那幢楼总归在最靠外那一排,位于中部。每排有楼五座,出事那座楼无论正数或倒数都是第三座。”
老杆儿:“太不简明扼要啦!”
袁守方道:“对,不要说车轱辘话。继续。”
艾菲望着天花板:“这些楼象多米诺骨牌似地牌列着,非常古板……”
老杆儿:“应该是拉开同等距离并且方向一致的多米诺骨牌。继续!”
艾菲收回目光道:“同时也象打散手表演的士兵,侧身而立……”
老杆儿:“那个喊口令的人上厕所去了,于是他们便保持在一个不变的姿势上,直到现在。”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袁守方道:“我下辈子还作你们的队长,人都能多活几年。行了,外部环境我已经明白了,说说内部。对了,那些楼是多少层高?”
艾菲:“统一的三层。”
“事情出在第几层?”
老杆儿:“最底层。”
“左邻右舍人员情况?”
艾菲:“楼的两端各开一个门,中间是贯通的过道,过道两边都是住户,楼道里摆满了杂物。灯是坏的。”
袁守方:“邻里关系怎么样?”
艾菲:“一般,各过各的。出事以后我们问了周围的邻居,说法基本一致。”
袁守方点着头:“也就是说,凶手作案以后可以很从容地离去。”
艾菲:“是的,胜似闲庭信步。”
袁守方竖起一根手指:“刚才的录像中我住意到了一个情况,那个安了铁栅栏的窗台上画了粉笔记号,做何解释?”
老杆儿道:“别误会,柴那。凶手并没有翻窗户,那个记号是被人擦拭过的地方,这就不能不说说关在号子里那个嫌疑人了。”
“就是你说过那个文什么奇?”
“YES!”老杆儿检起个烟屁股揉着,“他的案卷你也需要找个精神好的时候拜读。简单地说,此人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原为大学教员,后调到制药场出任总工程师,紧接着就发现有精神病,现在等于在吃闲饭。”
袁守方道:“那个学院好不地道。此人年龄?”
“与死者一样,即是独身也是45岁。早年同在嵩山林场当老插。”
“嗯,也就是说,正是此人给了你灵感。”袁守方发现烟没了,精神有些分散。
老杆儿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噢,你指的是蜘蛛呀。是的,他的表情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过,我还有更加激动人心的东西没说呢!”
袁守方指点着地上:“来,艾菲,把你脚跟前那几个烟头扔给我。老杆儿,说下去。”
“说了你千万别乐疯了。”
“什么意思?”
“听着柴那,我们虽说动摇了对他的怀疑,但是并不等于此人是局外人。恰恰相反,这个家伙分明掌握着非常重要的线索……”
袁守方用烟屁股剥出的烟丝卷了一支又粗又长的“大炮”,舔了舔叼在嘴上:“说呀,我并没有乐疯。”
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老杆儿道:“问题是他同意交代,但交代的对象必须是你而不是我们。我们在他面前简直什么都不是。所以99lib?打电话找你,原因就在这里!”
袁守方发出一串夜猫子似的假笑:“哈哈,我太受宠若惊啦!哈哈……”笑声嘎然而止,“对不起,伙计们。我要回家啦。没有烟我无法进行正常思维。”
说着便往起站,老杆儿按住了他的肩膀:“烟不重要,柴那!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会在一个有精神病史的犯罪嫌疑人心目中如此醒目?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袁守方推开他的手,还是站了起来:“这还看不出来吗?此人是个追星族,而我则是那颗他梦寐以求却又完全与此无关的一颗什么星。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艾菲扑到门口:“你去哪儿?”
袁守方操着老区的方言大声道白:“俄回家和娃他妈说说话哩!”
袁守方刚刚出现,文奇便通电似地激动起来。他半张着嘴,眼睛显得十分浪漫,十分肆无忌惮,喘息之声可闻:“啊,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不,好象年轻些,年轻些……”
袁守方看看老杆儿……艾菲去生物所了……他觉得自己有些象王佐一样只有左膀没有右臂:“注意伙计,典型的分裂型人格。看他的眼睛,他的情绪。他总是这样吗?”
老杆低声道:“不不,多数时间是正常的。现在也不能说他不正常,他的语言逻辑是对的。”
于是袁守方朝文奇笑笑:“用不着恭维我,文先生。我比你还大两岁。年轻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印象中有过这么个人,老警察的记忆力是不容怀疑的。只一眼,他就把文奇从自己的“社会关系档案”中筛了出去。
可是你又不能不承认,文奇那一脸的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非常非常真诚。说心里话,他挺喜欢文奇这张脸的……一张往横里发展的瓜子脸,两只耳朵上方各有一撮有趣的头发,颇有几分艺术家的感觉(偏重画家或者音乐指挥)五官长的很是位置,基本挑不出毛病。前额秃得令人羡慕,那里边肯定装满了艺术。两只耳朵也是民间所谓“有福”的那种。肤色过于白了些,这使他缺少男人应有的粗放,但许多伟人也恰恰不是粗放型的,所以这不算缺点。个头偏矮,这是美中不足。总之,他留给袁守方的第一印象基本上是好感。
“文先生,把手伸给我,不不,男左女右。”袁守方勾了勾手指头。文奇听话地照办了。
老杆儿有一种坐在云彩头上的感觉,一个劲儿的犯晕。他记起了老百姓常说的那句话: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文奇,此刻变得象波斯猫那么乖。真他娘的邪门儿了!
袁守方非常内行地翻看着那只手:“文先生,你的肝有些问题。”
文奇:“患过两次肝炎,大约是十年前。”
“不对,现在又有问题了。”袁守方把他的手奉还,顺势摸出香烟,“抓紧时间去作检查,不可大意。”
文奇很可爱地笑了:“不会有问题的,真有问题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袁守方后来对老杆儿说:“通过某些不相干的小对话,你能在第一时间摸清谈话对象的性格脉络,接下来就主动了。文奇对肝的满不在乎,说明此人不是那种一跺脚就能吓出尿来的人,他比较坦荡。当然,在说谎话或者声东击西等方面不是我的对手。”
老杆儿也说“当然”:“不过柴那,他的肝真有问题么?”
“真有。而且很严重了,我估计此人的寿命还有这个数。”他伸出两个手指头,“顶多两年。”
是的,袁守方确实挺为这个人惋惜的。他对中医很有研究,准备退休以后开个诊所的。那一刻,他似乎为了掩饰什么,毫无目的地摸出了口袋里的钥匙又揣了回去,而后点上烟,用力地吸了几口,道:“文先生,听说你在报案那天喝了个烂醉。有这回事儿吗?”
文奇显出些不好意思:“喝了些,喝了些,但还没有到烂醉的可怕程度。”
“不对吧,据我所知,你的半边脸整个地泡在尿里。”
文奇顿时怒不可遏,指着老杆儿的鼻子:“一定是这个人信口雌黄,完全是杜撰出来的。不要信他的,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臣!”
“息怒息怒,怒伤肝,酒也伤肝。文先生,你的酒不能再喝了,这是我的忠告。”
“谢谢谢谢。”文奇坐正了身子,“我可以向您介绍情况了,再不把事情讲出来,我的病情恐怕会加剧的。”
“哦,文先生还有什么病!”袁守方作吃惊状。
“不要这样好吗,您的眼睛告诉我,您对我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我有精神病,您也清楚我有精神病。所以我们用不着回避什么了。现在就说吧,我正处在完全理智的阶段。”
袁守方嗯了一声:“那好吧,早日破案对你我都有好处。不过我想提醒你一句,从目前掌握的线索而论,对文先生你……非常不利!”
“我明白,它象一把达摩克里斯利剑悬在我的头顶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尽管袁守方对那柄什么斯的利剑不甚了了,但他明白文奇的意思,于是点头道:“说的完全对,目前光收集到的阁下的指纹就有一百多个,听清了么,一百多个呀!”
文奇冒汗了:“可我那是……”
“我知道,你在……”袁守方神秘地凑近对方的脸,声音很真诚,“你在翻找救活许建设的东西。可她,当时已经没气了。”一句定乾坤,老杆服了。
文奇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噢,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然后一指老杆儿,“请这个人出去,我的话只对您一个人说。”
袁守方无奈地朝老杆儿耸耸肩:“你看伙计,我爱莫能助!”
老杆悻悻地站了起来,他看见一只苍蝇正安然地趴在文奇的秃顶上。这再一次使他想起了墙上那个蜘蛛。
直到艾菲赶来,那场谈话仍未结束。远处小树林的蝉已经叫疯了,让人心里烦得要死。
艾菲的脸上堆积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很象就?99lib.要朝拜偶像的追星族。她把老杆拉到走廊的尽头,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双手:“知道吗老杆儿,咱们可能干了件惊人的大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上中央台的《新闻联播》是没有问题的,你就准备着露脸吧。我都想好了,记者采访时你最好坐着,这样可以掩盖你身高的劣势,我呢,坐在记者的这一边,以免和你抢镜头……”
“哎哎,暂停暂停,你到底说什么呢?我的脑袋都被你说大了,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艾菲叫了起来:“绿蜘蛛呀!还能是什么?生物所的人说了,中国大陆似乎没有那种蜘蛛,如果确实如此,那无疑是有人从国外带进来的。作为最早的发现者和报案者,你我难道不该上电视吗?嗨,你好象一点儿也不激动。”
老杆并非不激动,而是激动得要骂人了:“听着小姐,真如此的话,第一个应该上电视的是柴那。好好想想吧,我们俩似乎没有想过和生物所联系,而那个老家伙一眨巴眼就想到了。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随便一个犯罪嫌疑人都对他奉若神明,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艾菲的心思这才回到案子上:“文奇交代啦?”
“他们俩简直好得象同性恋者,能不说吗。”他看看表,“再过五分钟就三个小时啦。看来此案非常曲折。”
艾菲也看看表,问:“估计还会谈多久?”
老杆儿道:“不好说,两个人都挺能说的。最主要的是,柴那已经宣布文奇无罪了。”
艾菲好象要欢呼,动作没有完成便僵在那儿了。老杆儿把袁守方的话学说了一遍:“你看,这等于在表态嘛!”
艾菲又是一脸中学生型的天真:“葱确实是老的辣。噢,好象是姜。老兄,你身上带着钱吗?”
“干吗?”老杆儿十分警惕。
“你不是答应带我去百慕大酒屋吗?我想还是不扫你的兴为好。走吧,速战速决!”
老杆儿矜持地摆摆手:“不行啦小姐,过了零点,那个邀请就自行作废了,现在我只能请你吃一块雪糕。”
“一块雪糕也成,你呢?你也吃雪糕吗?”
“我喝啤酒,那是液体面包。不过你必须坦诚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说。”
“你昨天晚上的确喊了一声柴那,而柴那问你的时候你却说没喊柴那。我现在想知道,到底是你喊了柴那而不承认呢,还是你根本就没喊柴那我却错以为你喊了柴那?”
艾菲鬼笑起来:“喊当然喊了,不过这里头有一个狼来了的心理。比如说你吧,总那么喊,一旦没喊人家也认为你喊了。而我从来不喊,偶尔喊一次两次,别人反倒不那么以为了。这是个心理学现象懂不懂。”
“他可能还得想一会儿,不过我已经懂了。”袁守方不知怎么就象个鬼似地出现了,“听着,傻丫头。事情没有你解释的那么复杂,我的心情用两个字便可以概括:宽容。或者一句话:长辈对晚辈的无限宽容!”老家伙满面春风,估计成功了。
半小时后,三个人已经坐在了郊外那片曾经发生过若干次枪战的小树林里。报纸上放着饮料、面包和火腿肠,袁守方一面夸奖这里安静,一面指出所有的食品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涨价或变相涨价之现象。应该引起政府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袁守方很少象今天这么大方。
“开始吧。”塞了一嘴吃的,艾菲终于坚持不住了,她想试试自己和老杆儿谁更绷得住劲不问,看来还是老杆儿厉害,“队长,文奇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不想知道吗?”袁守方扭头看看老杆儿。
老杆儿道:“我更想知道的是你和他的关系,你们是不是过去就认识,或者有过这样那样的接触?否则他怎么会对你崇拜到那种近乎于迷信的程度?你还不到那种程度嘛!”
“非也非也,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说出来能把你气死。”袁守方怎么也弄不开火腿肠上的封口,递给艾菲,“那家伙不知哪一年的哪一天,在哪个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里捡了本什么杂志,用他的话说,那杂志上有我这么大一个头像。”他比划着,“他说他头一次见到这么象警察的警察,于是便把那篇写我的文章看了。他说他感动得要命,从此就对我崇拜到了精神不正常的地步……”
艾菲咬开了封口道:“那篇文章是群工处的小宋写的,我知道,写得还行。至于那幅照片,说老实话,真不敢恭维,远远赶不上你真人神气。”
“一头英俊的柴那!”老杆儿笑道,“啊,这么说,他的精神病还和你有间接关系?”
袁守方道:“废话!还想不想听文奇的故事!”
两个年轻人顿时噤声,艾菲把饮料弄开放在袁守方眼面前。袁守方却忙着点上支烟。
“什么事都有个开头。”他眯眼望着树梢,树梢上头有一块不算太蓝的天。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收了回来,“什么事都有个开头,话说那一天的早晨……”话说那一天的早晨……四天前的那个无法容忍的黎明。文奇就是这么说的。
他说他被一阵比驴叫还难听的声音吵醒了,经过回忆,他想起了楼上葛主任的那个.99lib.满脸大麻子的老父亲。那老头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到城里的“大小子”家住些天,享一享城里头的清福。只要这个老头一来,这幢楼就会有那么几天象牲口棚。直到老头被送回乡下。
葛主任希望大家多多包涵,说他老父亲之所以如此长寿,与他天天吊嗓子有直接关系。一旦不让他喊叫,人恐怕就不行了。这么一解释,大伙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折寿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再说葛主任也不是个好侍候的主,能跟你“商量”已经很不错了。
好在老头每次都住不长,三五天就走了。
文奇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便起身下地来到阳台上摹仿了几声驴叫。说到这里,文奇解释说他没患精神病的时候绝不会出现这种举动。
能认识到这一点,使袁守方相信文奇在叙述期间的确与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本想了解一下文奇得精神病的经过,又怕碰到到人家的痛处再引起犯病,便把念头打消了。
就在文奇摹仿驴叫的时候,他听见房门似乎被人敲了几下,不算太响,但他的确听见了。
楼上的老头朝下边喊:“我血(说),你那个叫得不他娘的对(dei)。后边拉长些个挤(知)道不?借(这)样!牟哈……牟哈……”
文奇跟着他“牟哈”了两声,跑过去开门,以后这个老头子就和此案无关了。
敲门这种事情对这个叫做文奇的人并不是十分新鲜的事,查煤气电表的,兜售王麻子剪刀的,还有那个叫许建设的女人,就经常不请自到地在门上动手动脚,弄出一些怪不好听的动静。
许建设每次来都是那样,大咧咧地冲着门里边的他笑,并不急于进来。她腰弯着,双手搁在膝盖上,象日本女人在行礼又绝对不是。她那动作代表的意思不同于礼貌,因为他们之间不需要礼貌这种有距离的东西。再说了,日本女人鞠躬是绝对要看着地的,而许建设看着的是他。那笑容使你很容易就联想到童蒙时代的孩子,你看着我的裤子要掉下来而不打算告诉我的那种天真与狡猾。
“大傻瓜,让不让我进来呀,不让我进来我就走了。”许建设永远叫他大傻瓜,也永远用这句话作为光临时的问候。不这么开始,文奇反倒觉得那不是她了。需要强调的是,许建设从来没有串门用的好衣裳,服饰停留在七十年代,不懂得什么叫讲究,而且也没有想懂的意思。这一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差不多算是奇迹了。
文奇打算在开门的同时吓唬她一下,可是开门扑出,门外却空空如也。没有许建设。
文奇在这里反复强调说,他那天早上没有考虑别的可能,固执地认定那个敲门人应该是、必须是许建设。可是门外没有许建设,准确地说,谁也没有。
袁守方在此处插了一句话:“你们俩的关系如何?”
文奇近乎于庄严地说:“绝对纯洁!你可以不信。”
袁守方说:“我信。”
用文奇的话说,没看见许建设他挺失望,但马上就过去了。然后他出门去卖豆浆和油条,大约在外边逗留了20分钟左右藏书网。重新反回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张用按钉按在门上的字条,落款:许建设。
“你出门的时候它不在门上?”袁守方急问。文奇目光深沉,看上去比他更象一个侦探:“绝对不在!”
第四章
留言条有两张……死者的性格特征……值得怀疑的细节……老郜何许人也……许建设的“阴谋”……突然出现的林乔……三个人险些落在套子里……
01
与警察们谈过话的嫌疑人多如牛毛,各种各样的表现可以说应有尽有、五花八门,故作深沉是比较.99lib.常见的一种,也是比较容易识破的一种。故而在不少拙劣的电影中,警察大多在对方话音未落之际,一掌拍在桌子上,再来上一声令人尿裤子的断喝,后边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其实,那是导演在办案子,导演本身就是四川骡子学马叫的那种人,不可以太在乎。袁守方不只在一个场合说过:“千万别和那些破导演学,能把你学毁了!”
不过今天有些不同,文奇的深沉绝不是装出来的。袁守方的眼睛一向很准,装的和真的他不用看第二眼。
“你当时没感到奇怪么?……那张条子。”
“没有没有,我当时只是感到很开心。”文奇翘了翘嘴角,“说到奇怪,那是被抓进来以后的事。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回忆了。”
“越捉摸越怪是不是?”袁守方觉得,从心理逻辑上说,这是最正常的。
文奇点头:“正是。”
文奇的视力不是很好,但他还是在五米开外就认出了纸片上那三个大字:许建设。
每个字都不小于鹌鹑蛋。
许建设属于那种不会着意幽默有时却挺幽默的人,大多令人开心的时候,她自己反倒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笑。
老百姓管这种人叫“傻大姐”,比较贴切。
文奇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攥着油条,望着那三个“鹌鹑蛋”哈哈大笑,笑得非常爽朗。邻居老缪的媳妇奸细般地从门缝探头往外看,文奇道:“缪家大嫂,你看见那个贴纸条的人了么?”
话音落时,那个女人已经闪电般地不见了。
文奇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十分多余,除了让那个总想刺探他人隐私的女人多一分不愉快以外,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得不到。于是他把装豆浆的小锅搁在地上,又把油条搁在小锅上,在裤腰上抹抹手,揭下了那张留言。
这样,留言上便永远地印上了几个油乎乎的手印。说到这儿的时候,文奇问袁守方:“你是昨天赶回来的?”
袁守方很虚伪地点点头:“这么说也行。”
“你见到那张留言条没有?”
袁守方道:“说实话,我非常想见到,可是……”他耸耸肩。
文奇叫起来:“不应该呀,难道你们没有搜查我的住处?我想象中的家,现在应该比地震以后还惊心动魄!”
袁守方笑:“那是纳粹和日寇的作法,我的部下怎么能干这种事呢。房间倒是检查了,不过那是在你们单位头头的陪同下进行的,要知道,这个过程不能省略。”
文奇表示理解:“是的是的,我在那个大个子的眼里终究是个杀人犯。关键……关键是那张留言条,他看见了没有?”
袁守方到怀里摸,摸出了一张留言条:“留言条倒是有一张,不过用那个大个子的话说,这是他从你身上发现的,当时你醉得不醒人事。还有,这上边并没有油渍。”
文奇认出了那张纸条,道:“那是第二张,不是第一张,第一张上有油,而且有许建设的签名,这张上只有一句话。”
袁守方歪着脑袋看那句话,念道:“‘我去老郜家,你也来吧,有要事。’是的,没有签名。”
文奇:“所以说,那是第二张。”
袁守方:“到底有几张?”
文奇:“两张,当然是两张!”
“你们的检查肯定有遗漏。”袁守方把火腿肠塞进嘴里,瞟了瞟老杆儿和艾菲,“这个毛病和我年轻的时候如出一辙。不过丫头,你不是反复强调女人比较细吗?连一张带油渍的留言条都没注意到?”
艾菲道:“这主要和思路有关,我们更重视的是文奇的抽屉和书柜什么的。事实证明,他那里的确有死者的照片。老杆儿,把照片给队长过目。”
老杆儿道:“他一早就看过了。柴那,你还看吗?”
袁守方道:“那是人家知青时代的留影,结案后还给物主本人。噢,还是给我吧。此外,那‘老郜’你们见到没有?”
老杆儿从公文架里翻出四五张挺旧的黑白照片递给袁守方,道:“见个屁,文奇死活要见到你才肯招供,我们怎么问他都不说。所以,这个‘老郜’对我们来说只是个姓氏符号。”
“这就是精神病人的毛病。”袁守方表示原谅:“你,马上打电话到队里,叫几个手脚麻利的人重返文奇住所,一定要赶在文奇到家前找到那张有油的留言条,同时把屋子收拾整齐,让文奇到家时产生错入宾馆的感觉。”
艾菲道:“也就是说,你真把他放啦?”
“不放干嘛?拘留所又不是制药厂。”袁守方起身往树林深处走,“我在给你们擦屁股呀,同志们。”
“嗨嗨,你干嘛去?”艾菲叫。
“撒尿!”袁守方头也不回地说。
老杆儿打完电话道:“看见没有,动物的本性仍旧很明显。”
艾菲没说话,她心理想:怎么回冒出两张条子呢?姓郜的又是什么人?
袁守方的那泡尿撒得很长,十分不可思议。回来以后他说他困了,希望能打个盹儿。艾菲道:“不行,你一觉还不睡到天黑了。”
袁守方打了个哈欠,伸手抓过了饮料瓶子:“唉,老子已经口干舌燥了。”
“都尿出去了。”老杆儿道,“请吧,继续‘话说’。文奇还记得第一张留言条的内容吗?”
“他九九藏书已经在拘留所里研究了三天啦,你说呢?”那张油乎乎的纸条上是这样写的……
大傻瓜:
见到条子马上到家来,我有事跟你说,马上来!你要是不来我对你不客气!
许建设
当时也好,被关在号子里的三天也好,文奇每想到这纯“许建设式”的留言,都会忍耐不住地激动。就仿佛看到许建设半躬着腰傻嗬嗬朝他笑的那种表情。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不得善终呢?她不可能有仇人!
袁守方完全能体会到文奇的心理,他让文奇仔细地介绍介绍许建设的情况,文奇的话就收不住了。谈话的时间之所以那么久,这部分内容约占二分之一。许建设的为人可以归纳为:简单、善良、缺心眼儿并多少有些土。
袁守方认为这多少有些不好解释,因为许建设再怎么说也是城里去的老插,回到城里后理应慢慢“洋”起来,可她却还是那么土。
文奇告诉他:事实上许建设回城本身就很不情愿的,她抱怨所有返城的人,质问人们当初的誓言为什么就不算数了,不是说扎根农村五十年吗!你们这些人……
袁守方认为许建设恐怕在林场待傻了。可怜!
文奇强调许建设所说的“你们这些人”里不包括他,那时候他已经是工农兵学员了。他是那批知青中唯一上大学的。许建设在林场坚持了许多年,结果林场的人都跑光了,她只好提着两个破手提包回来了,人看上去挺木的。
文奇说到这儿的时候开始激动,袁守方很有经验地把话岔开了,绕了一大圈才绕回来。文奇说许建设回来的时候和叫花子差不多,要什么没什么,甚至连话都不太会说了。
文奇先是在学院的资料室给她联系了一份保管员的差事,打算让她慢慢熟悉情况,再想办法过渡到打字员一类有些技术的岗位上。可是许建设没干多久就说她受不了啦,死活要离开这个“到处都是纸的地方”。袁守方指出:她八成受过刺激!文奇说太对了,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许建设不承认这一点,接着就调走了,也就是现在干的这个帆布厂。要说土,那真是土到家了。
“她土得可爱!极可爱!”文奇说到最后差不多要哭了,“这样的人绝不应该死得不明不白呀是不是?”
袁守方也不是个随便动感情的人,可那会儿他觉得有些难以克制的冲动。是的,许建设是个极端的例子,可她身上烙下的时代印迹却写着两个字:悲剧。
“你面前这个人,”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生下来就是替天行道的,但是你不能对我有丝毫保留!”
文奇用力点头,而后说了下去……见了这案子,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回屋换了鞋就奔四平小区而来,是打车去的。
天多少有些阴,但还不至于下雨。整个城市浸泡在嘈杂的市声和灰乎乎的飘浮物中。都市的污染总之是越来越严重了,那正是上早班的高峰期。
赶到四平小区的时候,那些晨练的老人刚刚进入最佳状态,所以他和人们打招呼没有谁搭理他。
许建设有一回说:“等我退休了,也学着打太极拳。这个运动实在是挺高级的。”
文奇说到这儿时又有些感情失控。
到底是个女人,艾菲不知怎么就受感染了:“哦,许建设是个善良的弱者。”
袁守方白了她一眼:“你也快变成弱者了。这不好。”
“有同情心不是坏事。”老杆儿挥挥手,“听我说,柴那,这里有个值得怀疑的细节:许建设既然敲了门,就不应该再贴什么条子。反之也是一样,你说呢?”
“什么反之也是一样?”袁守方似乎在故意问。
老杆儿道:“这不是明摆着么,她既然贴条子,那个敲门的举动就纯属多余了。”
袁守方拍拍老杆儿的膝盖:“这证明你听的很认真,继续认真!最后咱们一并分析。”
艾菲嚷道:“我怎么没听出来呢?这个细节其实挺明显的!”
“你光顾着受感染了。”袁守方说。
按照文奇的说法,他刚刚绕过第二幢楼,就被守电话的那个老太太纠缠上了,大约耽误了三四分钟的样子……后来报案就用的那个电话。
老太太能有什么大事,为的是几个电话钱。
老太太抱怨他老是来电话,而电话钱却是人家许建设出。“你应该知道,文总,许建设她们那个厂子的经济效益越来越不行了,挣几个钱可是不容易呀!你倒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许建设吃饱了也是全家不饿,大妈。”
老太太动员他索性娶了许建设,而文奇实在不好把自己有精神病的事宣传得全世界都知道,再者说了,他和许建设始终不存在那个意思。
“大妈,以后我来交这笔钱,你不要跟她收就是了。”他果断地摆脱了老太太的纠缠,绕过了楼侧那扇又阴又湿的墙。
许建设的第二张条子赫然贴在门上,文奇一眼就看见了:
我去老郜家,你也来吧。有要事。
当时文奇真是气得要死,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许建设在成心把他当猴子耍。许建设经常会冷不防地和他开这类国际玩笑。开过以后她会很认真地告诉你,这么跑一跑对身体如何如何有好处,你不应该说我而应该谢谢我云云。
说到这儿时,袁守方不得不打断一下他的叙述。让他说说老郜是谁。所以,他虽说头天晚上刚回来,却比老杆儿和艾菲先弄清了姓郜那人的初步情况。
老郜全名郜建廷,是文奇和许建设在嵩山林场的同伴,老插一个。岁数略大,因此是户长。嵩山林场方园40多平方公里,分布着十七八个同样的知青点,平时难有往来,连工资都是专人来送,就象送信差不多。逾期不发的事如同家常便饭,有时郜建廷不得不到总场去取。顺便从供销社带些盐巴,火油等回来。这恐怕是他们和外界的唯一联系,没有变成野人真是万幸!
那时他们那个点共有五人:郜建廷、文奇、许建设,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林乔,女的杨小眉。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说并不想证明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没有,他们各是各。扬小眉后来嫁给了老郜,那是离开林场以后的事了。
至于文奇当教授和林乔出国,那更是以后的事了。
文奇说不出老郜的更多的东西,因为这个人很平常很平常,走在大街上随便碰上一个四十六七岁的男人,那八成就是老郜。
老郜回城后在一家很小的厂子当钳工,许建设回来那年他辞职干了个体,开了个修摩托车的铺子,经营得还算凑合,那一年是81年,因为许建设的归来,所以记得很清楚。
袁守方想知到许建设为什么81年才回来,文奇说我不是说了么,要不是林场散伙了,她可能现在还坚守着呢!许建设那人对大自然的热爱超过了城市,总好象对大都市格格不入。
袁守方说:“明白了,你继续说。”
文奇问:“说谁?说许建设还是说老郜?”
袁守方:“当然是老郜。”
文奇说:“郜建廷的情况也就是这些了,小家小户,没发什么大财,小钱是不缺的。姑娘,老婆,小康恐怕算得上。平时我们不太往来,除非有什么事情。”
“那天早上怕就是有什么事情。”袁守方说。
文奇说是:“是的,我愤怒已毕,就在许建设的房门上踢了两脚,听听动静她的确不在,于是撕下那张条子去老郜家。后来这张条子被那个蛮不讲理的大个子搜走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袁守方笑道:“文总,你这个人好象不太斯文。”
文奇道:“许建设死的太悲惨了,难道不是吗!”
袁守方觉得文奇的思维开始跑马了,斯文和命案有个球关系!他担心文奇犯病,幸好没有。
文奇说他有些累,希望能靠在墙上说。袁守方同意:“那没问题,你随便靠吧。要不要抽烟。”
文奇说:“我怕得癌。”
依照时间顺序,下面的情景是这样的……文奇赶到了老郜家,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他的修车铺子。那时候老郜已经不亲自修车了,他顾了两个伙计,伙计动手,他动嘴。用他的话说:“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
“文奇,你好久不见了,印堂好象不如上次见你时亮了。”郜建廷这么说。
袁守方听到这里,认为姓郜的是个有眼水的人:“他说的对,你一定要去看看肝,继续。”
文奇说:“被关押期间我回忆了一下,我和老郜将近半年没见了。他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副打不起精神的鬼样子。当年在林场就是这个德行,其实他的心眼儿挺多的,正可谓人不可貌相。我问他‘到底什么事呀,你们十万火急的把鄙人宣来?’”
郜建廷好象没听懂:“什么意思?谁宣你啦?”
“是不是打算装傻。”文奇大叫,“我现在有充分的时间奉陪!”
郜建廷也叫:“咳咳,你发烧啦!越说我越听不懂了。怎么见面就象咬人似的。”
文奇把那张留言条甩过去,郜建廷一看就笑了:“没有影的事,你一定是上当了。不要以为只有笨人上聪明人的当,聪明人更容易上笨人的当。”
话虽如此,郜建廷还是领着文奇往巷子里的住处走,边走边说:“也说不定她真有什么事呢?她说到老郜家,咱们就到老郜家去看看。”
02
家不远,说话就到了,杨小眉在,他们的女儿也在。
文奇记得这姑娘的小名叫阳阳,但不敢肯定,因此没有冒然开口。杨小眉说:“阳阳,还认得文叔叔吗?”文奇这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还行。
阳阳肯定听过文叔叔的“故事”。捂着嘴窃笑,杨小眉让阳阳快走,晚了要迟到的。然后告诉文奇:“这个姑娘学习不行,刚刚联系了一家技校,学习服装剪裁。不知道能不能学出来。”
郜建廷问杨小眉:“许建设没来吧?”
杨小眉道:“没来呀,她什么时候说过要来?”
事情发展到这里,文奇彻底相信自己上当了:“啊,许建设看来大有进步哇,阴谋地干活!你们两个信不信,照此速度,她用不了多久就能跟上时代了!”
郜建廷也挺开心:“是的是的,我听什么人说过,有的人开蒙的年龄就是比别人晚些……”
话还没说完,杨小眉呀地叫道:“该死该死,我知道怎么回事啦!不是说今天晚上要赴宴吗?许建设负责通知文奇呀!她一定在和文奇捉迷藏。”
郜建廷恍然:“啊,猪脑子猪脑子!你知道吗文奇,林乔那龟孙子回来了!”
“五个人全出场了。”老杆儿的语气意味深长。艾菲推了他一掌:“不要那么得意好不好,冰山还没浮出水面呢!对吧柴那……”
袁守方阴险地扭过脸:“但愿我这次又听错了!”
随即板脸喝道:“不许打岔!”
关于林乔的情况文奇只能提供一个大概。因为文奇是最早离开林场的。71年去到74年离开,他实际上只在林场干了3年多些,他属于比较典型的工农兵学员。
林乔曾有心和他竞争那个上大学的名额,不久便知趣地放弃了,他出身不好……他爸是个小业主,他的一个大伯跟着蒋介石去台湾了,还有一个舅舅在马来西亚挣钱。
很可能因为这个,在后来的日子里,两个人的关系很一般。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还是第三年(好象是第三年)林乔考走了。对,是第三年,79年正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依照文奇的讲述,袁守方排出了这样一个时间顺序:
74年,文奇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离开林场。
75年,杨小眉病退回城。
79年,林乔考上大学离去。
79年末,郜建廷随返城大潮告别林场。
81年,许建设因林场濒于解散归来。
所以排这个顺序,完全是出于习惯。文奇没有特意说,是袁守方在脑子里稀里哗啦排出来的,比较象打麻将的理牌。
文奇说林乔读完了大本就出去了,那时候海外有人的家伙都结束了夹着尾巴做人的历史,仿佛一夜之间就完成了由丑小鸭到白天鹅变化过程。林乔走的时候请大家吃了一顿,文奇去了,他说他不在乎林乔的示威。事实上也看不出林乔有那个意思。那一别就到了现在。
“说好了,许建设负责通知你!”杨小眉道,“想不到她竟然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老许有进步!”
“我会找她算帐的。”文奇的心思在林乔身上,“林乔是哪天回来的?他不是拿到绿卡了吗?”
郜建廷道:“准确回来的日子咱们也不好问,他能记得咱们这些人已经很不错了。龟孙子据说很有钱。”
文奇问:“咱们请他还是他请咱们?”
“当然是他出血。人家现在干的是进出口贸易。”郜建廷很有些眼热,“国外的买卖做大啦!”
老杆儿蹭地跳起来,神情异常激动:“对不起柴那,我必需打断你一下。艾菲,把生物所的说法告诉柴那。”
艾菲也差不多在同一时刻反应了过来:“哦,看来真有戏了!听着队长,你那个建议.99lib.英明极了。生物所的人说,那种绿蜘蛛很有可能来自国外!”
袁守方吃了一惊,确实吃了一惊。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英明,但是他很惊讶:莫非真的歪打正着吗?林乔!国外,绿蜘蛛,现场……
有那么一会儿,三个人都没话可说。此推论挺古怪也挺吓人的。据说麂子会被自己放的屁吓一跳,他们被这个推论吓了同样的一跳。
“坏了老杆儿。”袁守方拍着那本来就很靠后的额头,“我的思路完全被你破坏了。噢噢,不怨你!你干吗看着我不说话,我不是没怨你吗!”
老杆儿象领袖似地一手插腰,一手摆动着:“不要这样嘛,柴那。这显得太不成熟了,你平时不是个爱激动的人嘛。你的情绪是反常的,反常的情绪又说明了什么?”
“……”
老杆儿:“为什么不说话?你看出来了么艾菲,柴那已经落在套子里啦!”
艾菲十分同情地望着袁守方,最后提心吊胆地说:“我觉得他说到要害了,队长。”
袁守方默默地抽了几口烟,然后歪着头问:“你们俩难道不在套子里么?”
老杆儿象古代的士卒似地单膝跪地凑近袁守方,口吻开始急切:“说真的,亲爱的柴那,你是不是认为答案已经有了?”
袁守方慢悠悠地摇着头:“你小子别有用心,想把老子的挡次拉回20年前初出茅庐的水平。用不着煞费苦心啦,你们编了一个幼稚可笑的小把戏。”
老杆儿急了:“可人家生物所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生物所怎么说的我不管,首先我们不能变成生物。我问你们,林乔来过拘留所吗?对呀,他并没有来过。可拘留所的墙上为什么也有那么一个蜘蛛?再说了,林乔是个体面的商人,而不是那种浑身长满了跳蚤的狗……实在对不起林先生……我的意思是说,林乔总不会带着满身的蜘蛛跑来跑去吧?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总而言之,我如果真的落在套子里,恐怕就不可救药了。”
艾菲大失所望,看了同样大失所望的老杆儿一眼,道:“队长,这么说,我们白高兴了?”
袁守方道:“不仅是你们,我刚才也白高兴了。继续和生物所保持联系,一定要弄清那绿蜘蛛的来龙去脉。好了,收拾东西,回城。”
发了几分钟的高烧,体温恢复了正常,老杆儿收拾着东西道:“你的情况只汇报了一半。”
“另一半我会在回去的路上汇报。”不久,警车上路了。
文奇对所有的聚会都是充满热情的,不管对方是谁,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有吃的就行。这倒不是说他是个吃货。不,他图的是那份热闹。患精神病后,他一直挺冷落的,除了和许建设走动走动,基本没有社交。
当下,他问清了时间和地点准备走。郜建廷说:“算了吧,在我这儿糊弄一顿午饭总应该赏脸吧。我当然没有林乔那么大的气魄,街头小店有请。”文奇二话没说就接受了邀请。
杨小眉要等着女儿回来,同时不愿意和他们这些大男人搅和,便没去。
用文奇的话说,那顿午饭吃到下午三点多,脾酒喝了7瓶。袁守方心想:这个人的肝好不了。
“难怪你晚上喝了个烂醉。”
文奇笑道:“这和中午那顿酒没关系,那些啤酒早尿出去了。”
“好了,接着说吧。”袁守方作了个手势。
文奇便接着说了下去……饭后时间已经不早了,林乔的晚宴定在6:30。郜建廷说你索性别回家了,在我那儿眯一觉,晚上咱们一起去。
文奇说:“你们家那屁股大的地方够谁睡的,我还是回去吧。我的大床横着竖着都能睡。”
郜建廷说:“还是得有本事!连床都与众不同。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天黑前我去接你。”于是便分了手。
他回家扑在床上一觉睡到傍晚,直到被老郜敲醒。开门时,见郜家三口收拾得五光十色的象是要出嫁,阳阳更是青春得让人睁不开眼。文奇说跟你们走在一起连我都不好意思,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来提?我来充当马仔。
郜建廷说算了吧你,这里头你是学历最高的。提东西的应该是我。四个人打了辆“皇冠”,直奔“天外天”酒楼而去。说实话,那个发生悲剧的黄昏没有任何不好的迹象。
第五章
那个叫林乔的大亨和他的日本太太……奇怪的表情……许建设怎么搞的……服务生们的印象……文奇破门而入……凶手的恐惧……确认排查范围……袁守方一语惊心
说到这儿的时候警车业已来到了最热闹的那块路段,袁守方对老杆儿说:“索性一直开吧,去天外天问问。”
老杆儿说:“遵命。”
袁守方叼出一支烟问艾菲:“是不是太呛了?太呛了我就忍忍。”
艾菲道:“免啦免啦,你爱抽就抽吧,抽死就不抽了!后边的情况怎么样?故事开始有意思了。”
路有些堵,老杆儿问:“要不要开警笛?”
袁守方说:“算了,事情总归不急,用不着制造紧张空气了。我能不能继续汇报?”
老杆儿道:“开始吧,小鬼!”
艾菲呀地一声笑起来:“哇,老杆儿,你太幽默了。”
“幽默是男人最重要的素质,抓住他不要撒手。”袁守方点上了烟。
文奇说那天赶到“天外天”时差不多迟了半个小时,也是因为堵车。按照此算法,也就是晚七点。可是晚七点路灯应该是放亮的,文奇没有说到灯亮。那么,有可能是文奇夸张了一些,没有迟到半个小时。不过这不十分重要。
文奇说他一眼就看见了饭店门口站着的林乔。那家伙好象长宽了些,记忆中的他“细”得简直没法形容。人一有了块头,模样就出来了,这是文奇的第一印象。他找许建设,许建设没在。
林乔被那扇转动的玻璃门弄得一明一暗,身边一个小巧的女人也跟着一明一暗。文奇对阳阳说:“看,那个大亨就是你林叔叔。”
阳阳发出一声怪叫:“哇噻!”
杨小眉正色道:“阳阳,还有没有个样子。要学会不卑不亢懂不懂!”阳阳马上作得很端庄。
林乔上来帮他们拉开车门,其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饭店门口的boy,这使文奇顿生好感。
“嗨,布哈林!”他亲热地叫着林乔当年的绰号,钻出车门握住了对方的手。那只手很软和,显然是个剥削阶级,“布哈林,你身上喷了多少香水?是不是故意在我们面前炫耀?”
“你呀老文!”林乔很优雅地指点着他,随即便把手伸了出去,“你好小眉,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当着老郜的面称赞你漂亮,国外很兴这个。”
“国内不兴。”杨小眉不显山不露水地送上一句。
大伙握手,林乔最后才把手伸向阳阳:“阳阳你好!”
阳阳显然不知道如何不卑不亢,眼睛里放着惊羡的光芒:“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猜的。”林乔侧过身向门里抬抬手,又把那个小巧的女人介绍给大家,“这是我的太太,日本人。”
小巧的女人连连弯腰,舌头听上去象是短了一截:“对……不起,中文……说……不好的,请多多……关……照!”
林乔伸着脖子看:“许建设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
文奇也伸着脖子:“我正要问你呢,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
所有的人一起伸长了脖子,阳阳道:“许阿姨最擅长开玩笑。我说得对不对,林叔叔?”
林乔好象吓着似地啊了一声:“噢,对对……是这样!是这样!”
警车开出去一截,在路边停下。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车子最好不要开上饭店的环道。
袁守方望着饭店的玻璃转门,道:“文奇说到此处时,特别强调了林乔的表情,他说林乔当时非常不自然。你们不妨发表些意见。”
车子里出现了少有的沉默。后来老杆儿说话了:“是这样,柴那。我还是对那个细节感兴趣。”
袁守方就着烟头续上一支烟,把烟头扔出窗外:“哪个细节?”
一个戴红袖箍的老人快步走了过来,显然是被那个烟头招来的。他看见车里坐着三个警察,又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袁守方道:“是不是那个敲门就用不着留条子,留条子就用不着敲门的重大发现?”
“对,我一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袁守方道:“我说过了,到时候一并分析。我现在问的是林乔为什么说这话时非常不自然?”
“你问我们?”艾菲道。
袁守方道:“难道咱们车里还有别人吗?”
艾菲道:“这说明他心里有事。”
袁守方竖竖大拇指:“你,绝顶聪明!”
随即下车,艾菲用力撞上车门,跟着:“接着问呀。”
袁守方:“没有啦。”
艾菲:“噢,就这个呀!小学生也不只这个水平呀。”
老杆儿阴阳怪气:“作为一般的灵长类动物,能提出这么深奥的问题,应该视为奇迹!”
袁守方道:“我不过想遛一遛你们的脑子,使之更灵活些。”
艾菲道:“我只听说过遛马、遛狗。遛脑子还是闻所未闻。”
老杆儿道:“少见者,多怪也!”
三个人向着玻璃转门走去。袁守方边走边说:“文奇说他三天里至少有一半时间在琢磨林乔那个表情。”
文奇强调他是后来才想起林乔那个表情的,当时他的心思全在许建设身上,根本没有工夫想这个。
一帮人在门口伸长了脖子,为了一个许建设。文奇问林乔什么时候回国的,又是什么时候见到的许建设。林乔便越发闪烁起来,最后好歹弄清是一周前回来的,见到许建设的时间是前天的这个时候。
文奇让袁守方一定要问出林乔的实话,问他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许建设。袁守方由此认定,文奇的智商的确很高,因为这个细节有可能是致命的。
饭店里的几个服务生被值班经理叫到了办公室。值班经理对这几位突然驾到的警察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紧张和殷勤,袁守方琢磨此人屁股上八成夹着屎……有事儿的家伙大多对警察不敢正眼看。
此类饭店是百分之百的销金窟,一般人藏书网是绝对进不来的。不敢说别人是不是正经人,但不正经的人肯定比外边的大排挡多得多。袁守方在穿过大厅时就被一股厌恶的情绪笼罩了,他知道这种情绪对办案相当不利,但是没办法,刑警队长也有权力保留一些狭隘。
这种破地方对青少年简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个阳阳。
那几个服务生是若干天前接待过林乔等人的,所以对许多细节记得很清楚:“有一个秃顶的人很有艺术气质,一开始我们以为是他请客呢。结果他指着那个比较瘦的人说:‘请客者是这位日本女婿。’我们大伙就笑。”
小服务生很天真,说笑就笑了。
值班经理斥道:“嗨,不要嘻皮笑脸,警察先生在办公务!”
袁守方象轰狗似地朝他扬扬手:“去去去,笑是人家的权力,这么天真的笑脸不是很容易看到的,难道所有的人都要象你那样哭丧着脸才好吗……你们接着说吧。”
服务生们似乎又想笑,好歹忍住了,继续介绍:“那个比较瘦的人好象吓了一跳,估计正在想心事。那个秃顶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在想一个姓徐的人……”
“恐怕是许吧?”老杆儿插了一句,“徐和许很容易听混。”
几个服务生嘀咕了一阵,觉得老杆儿说得对,那个比较瘦的人在等一个姓许的人。
“其实所有的人都在等,只不过那个比较瘦的人更突出一些……而已。然后就是那个女的赶那个女孩回家,不知道因为什么。”
在拘留所时文奇也说到了这个情节,说阳阳总是盯着林乔手上那几枚钻石戒指看,因此引起了杨小眉的恼怒。
不过阳阳马上就意识到了,杨小眉的情绪过分了一些。至少用不着轰人走,这等于给林乔下不来台。
可是面对眼前的这个花天酒地的环境,袁守方理解了那个尚未谋面的母亲的心。
接下来,几个服务生的说法就和文奇的说法对上茬口了:许建设最终没来,饭吃得相当沉闷和压抑。郜建廷拼命地回忆林场的故事,试图把空气调动起来,但收效甚微。林乔的脸越喝越青,文奇的脸越喝越红,后来那个日本女人唱了一首北海道的什么歌曲,赢得了满堂喝采,但都是周围桌上的人,主桌反而没有谁鼓掌。
文奇的说法在这儿略有不同,他说只有他鼓掌了。
服务生说他那根本不是鼓掌,那是撒酒疯。很显然,文奇自那一刻开始就不太清醒了。
“请你们认真回忆一下,”袁守方道,“自那个艺术家……现在不妨告诉你们,那是个药物学家,对艺术可以说一窍不通……自他喝醉以后,又发生了些什么?认真想一想,用不着急着回答。”
服.99lib?务生们果然认真想了想,但是回答很一致:没有发生什么。又吃了一会儿他们就撤了。艺术家,噢,药物学家东倒西歪地站不稳,是那女孩的爸爸把他架出去的。出门以后的事情我们就不清楚了。
“出门以后的事情我清楚。”袁守方朝服务生们点点头就走了。对那个值班经理连理都没理。
他好象听见一个姑娘小声说:“那个老警察做一做美容还是可以的。”
另一个说:“可以什么呀!模子没长好,怎么处理也不行!”老杆儿险些个笑死。
艾菲倒是没笑,她在想袁守方清楚什么。袁守方让老杆儿找个小一些的饭铺喂喂肚子,又回头望着金碧辉煌的天外天,道:“你们俩听说过‘土改’么。”
几口啤酒下肚,袁守方的脸色扭转了一些,他问两个年轻人:“我是不是快变成改革开放的绊脚石了。”
老杆儿道:“你还没有那么大分量。”
袁守方很知趣地揉揉鼻子:“说的也是。”
艾菲道:“嗨,你是不是想把左膀右臂急死!赶快把谜底亮出来!”
袁守方道:“谜底还早着呢,案子刚刚开始。”
“不,我的意思是指他们聚餐后的事情。”
袁守方道:“等我塞饱肚子再说行不行?我毕竟不年轻啦。”
吃饱喝足,他叫过小姐,指指老杆儿道:“这位先生买单啦。”老杆儿真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掐死。
警车再次驶上街道,袁守方晕乎乎的十分惬意:“接下来的情景是这样的:林乔和他的日本太太坐车走了。郜家三口另打了一辆车把文奇送到药厂门外。文奇本想上楼睡觉。可突然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主意,一家伙坐车赶到许建设家。死者的房门是不是踹开的?对了,那就是文先生酒壮英雄胆的结果。可是,等着他的是一具尸体。后边的事恐怕不用我说了……”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久久的沉默。终于,老杆儿吐出一句话:“当年文奇在厕所里捡到的杂志假如没有封面,或者封面上的那个人头是我而不是他,成功大概就不会如此青睐这个人了。你信吗艾菲。”
艾菲很真诚地摇摇头:“不,老兄,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封面的。你看柴那这张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你不觉得么?”
袁守方的脸被窗外的街灯映得闪闪烁烁,双目微颌,鼾声均匀。
这就是文奇憋在肚子里咬牙坚持了三天的事实经过。
仅就这经过本身,完全没必要搞得这么煞有介事,于是你只能将其解释为精神病患者的特殊心理使然。糟糕的是,这个特殊心理让柴那不费吹灰之力地坐到了那把雄视一切的椅子上……你说不清这是他的本事还是他的运气。
车子靠向路边,前头是一条不算很长却十分幽静的小街,梧桐树将灯影筛成些细密的光斑,均匀地撒在地上。
有三两对情侣踩着光斑铺就的地毯很有诗意地远去了。袁守方眯着眼睛坐起身来,他发现嘴角流出的口水把艾菲的肩膀弄湿了一块。
“实在不好意思,我怎么靠在一个大姑娘的肩膀上睡着了。让人家知道了肯定又要说三道四,甚至把我说成老不正经的都有可能。”
艾菲不知怎么就感动了:“队长,你是不是特别累。”
“彼此彼此,停下来干吗?”
老杆儿道:“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去哪儿。要不要送你回家?”
“家对我来说几乎等于旅馆。”袁守方抹抹嘴角,“既然是旅馆,早些晚些都一样,还是干点实的吧。去看看死者的尸体或者去看看现场,你们决定吧。”结果他们第五次光临了死者的家。
老杆儿指着床头墙上的那块黑斑道:“绿蜘蛛就被拍死在此处,请领导视察。”
袁守方看了看,又举手试着比划了一下,道:“能肯定是凶手拍的么?会不会是许建设自己拍的?”
老杆儿道:“根据许建设的性格,拍死一只蜘蛛还是很有可能的。不过,真是她拍死的,她不会让这脏东西留在墙上。因此……”
“好,没有白吃干饭。”袁守方毫不犹豫地肯定了他的分析,“艾菲,现在你说说,凶手为什么要打死一只无辜的蜘蛛?”
“愤怒。”
“错了,那是出于紧张。”袁守方拉过把椅子坐下,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水泥地,“紧张加上恐惧,可以肯定,蜘蛛死在许建设之后。”
无可辩驳。袁守方继续道:“文奇告诉我,他只一脚就把门踹开了,许建设歪在床边上,头发耷拉下来。那个场面没有马上使他联想到死亡,他说醉是醉了,但还是有些理智的。他说那个情况更象突发疾病。真的,他当时的心理相当符合逻辑。”
“嗯,有道理。”艾菲表示同意,“这就是他搬动尸体并四处找药的行为依据。”
老杆儿插言道:“这已经不是疑问了,要紧的是我们下一步从何处突破?”
袁守方问:“如果我真的跑到南沙群岛没回来,你们将如何突破?”
“你不可能不回来。”
“我要99lib.是掉到南海里淹死了呢?”
老杆儿笑了:“你淹不死,你的水性我知道。你能潜下19米在湖底下摸到一把玩具手枪,这种人怎么可能淹死呢?开玩笑都不会。”
“我说的是如果,问的是你们将采取什么对策。”
“恐怕不能用刑吧。”老杆儿看看艾菲,“在文奇不肯招供之前,我们只能做一些清扫外围的工作。比如外调什么的。”
袁守方倏地盯住他:“我要说的正是外调!就算是挑刺吧,你们的确有刺给我挑出来。比如说许建设单位的那份调查笔录,就存在没有砸实的地方。她倒底去没去上班?那些职工这个说见到她了,那个说没见到她……这可是她被害前的行动线索,绝不可走过场!”
“言重了,柴那,你确实言重了!那份笔录的真实性和客观性就在于它的不确定。你搞主观主义也应该看一看对象是谁。”老杆儿没被吓住。
出事的当晚他就把情况通报了许建设的单位领导,并于第二天询问了那里的门卫、清洁工、以及食堂的所有人员。许建设看来人缘不错,许多人当场就哭了。可是在许建设去没去上班的问题上,诸说不一。这一点他们都如实地写入调查报告了。
“去肯定是去了。”老杆儿道,“但是没去她干活的食堂。根据文奇所讲述的情况,我猜想她那天的心情挺复杂,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七上八下的。”
袁守方问艾菲:“你也这么认为吗?”
“那当然,那个报告的主要观点出自本人的大脑。”
“嗯,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袁守方接受了那个报告,“老杆儿,我不是重女轻男吧?”
老杆儿朝他作揖:“只要你不在鸡蛋里头挑骨头,就算把她捧成皇太后也没关系。”艾菲果然露出了皇太后般的微笑。
“说正经的吧,你们俩究竟怎么看这起案子?”袁守方的烟又没了。
老杆儿提议路上说,还可以顺便买包烟。三个人便离开了味道极其难闻的房间。
老杆儿认为:依据现已掌握的情况,同时结合文奇叙述的那个时间背景,基本上可以认定,林乔的归来在此案中有相当明显的可疑之处。许建设的“七上八下”或许和他的归来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可恨的是,由于文奇的不配合,在办案的时间上耽误了三天,鬼知道这三天里林乔会干些什么。
说到这里老杆又来了气:“说老实话,柴那。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真不想干了。这种不死不活的案子能把你憋出尿来。哪有重案组,缉毒支队,甚至消防大队痛快,枪是枪炮是炮的,闻得到硝烟哪。我们这儿呢,只闻得到尿臊。”
“可不是吗!”袁守方特别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好的一块砖,修厕所了。这是谁的主意?噢,是徐副局长的主意!那就另当别论啦,伙计,你有一个无以伦比的大脑,你比舞枪弄棒那些小子高一个挡次。”
老杆儿叹气:“是呀小鬼!确实如此。”
艾菲噢地一声又笑了:“没办法,你一叫他小鬼我就想笑。我这个人是不是特别不成熟?”
袁守方大叫:“老杆儿,你他娘的把车开到哪儿来了这是?”前边是一片黑乎乎的农田。
车子硌磴一家伙停了。袁守方朝外望望,道:“哇,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你们听见狗叫了么?”
老杆儿道:“狗早就被打狗队消灭了。我们是不是接着分析?”
袁守方点上支烟,将脑袋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也就是说,你把怀疑的交点集中在林乔身上?”
老杆儿:“我估计你和我一样。”
袁守方问艾菲:“你呢?”
艾菲:“我也是。”
袁守方没有马上接茬,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而后推开车门跳到了充满泥土芬芳的土地上。外边的空气真好!
“我想应该这么理解,”他说,“林乔在此案中究竟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我们大可不必太多的伤脑筋。随着调查的深入自会明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必需把嵩山林场的这五个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
艾菲道:“你不是已经把文奇排除了么?”
袁守方道:“哪儿的话,我这里说的不是凶手,只是他们的历史关系。”
老杆儿道:“你是不是认为凶手就是这组关系中的一环?”
“这么说所虽然有点儿弱智,但我还是想说:是的!”
艾菲的心狂跳起来,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老杆儿肯定也是。这时就听老杆儿问道:“不会是这组关系以外的人干的么?柴那。”
袁守方道:“你这个问题只配问那些学习成绩不好的中学生,问一个赫赫有名的老侦探则毫无意义。是与否在这里都不是答案。”
“不,我一定要你回答。”
“这违背我办案子的原则。”
“就违背这一次!”老杆儿不屈不挠。
袁守方记得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恨不得在几分钟之内就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则是可能。他捶了老杆儿一拳:“看来咱们三个不会有分歧啦!凶手应该在这组关系当中。你想听的不就是这个么?”
“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袁守方对艾菲道:“这个人太无耻了,剽窃他人的知识产权居然连草稿纸都不放过。”
“这是小孩子的通病。”艾菲的口气象个大阿姨。袁守方于是让他们想想许建设的个性和为人,想想她的经历以及这经历所沉淀出的人格特点,最后道:“这是一个绝不会伤害别人而只可能被别人伤害的人,这是一个走到哪里都引不起他人注意的人,她的世界是那么小,她的存在对别人构不成威胁!因此,我无法相信那组关系以外会有谁非用那种极端的手段消灭她!”消灭!
老杆儿十分满足:“柴那,咱们俩的思路简直象双胞胎。如出一辙!”
艾菲激动得直想大喊大叫:“噢,也就是说,咱们的对手只有那几个!”
袁守方从容不迫地把烟头弹了出去,夜色中划过一条红色的弧线,落在水田里哧地一声熄灭了。
“是的,只有这几个人。但是,即便是一个人,他也不会指着鼻子说:‘我就是凶手。’难就难在你必需弄清作案者的手段及其来龙去脉,用事实对那个人说:‘你就是凶手!’否则的话,随便一个人都能当刑警了。”
夜浓得象溶化的墨,远处果然有狗叫。
袁守方钻进车厢时说:“我就是说嘛,有狗。老子的耳朵好使得一塌糊涂!”
警车悄悄地朝后退着、退着,特务似地告别了田畴。
老杆儿一边开车一边转动脑筋,他记得自己一直有个问题在心里头堵着,可到了关键的时候反倒想不起来了。
直到车子被一个土坑颠得跳起老高,他才猛然想起:“噢,柴那,你始终在回避我那个……”
“你那个‘留条子就不该敲门,敲门就用不着留条子’的重大发现是不是?”袁守方根本就没忘,“怎么是回避呢?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回避’二字。”
“好好好,算我语言有所不周。我现在想知道你的看法。你总不会没有看法吧?”
“你刚才说什么?……有没有搞错!”老袁怒吼。老杆儿急得直想打自己:“罢了罢了,我叫你大叔还不行吗!请回到正题!”
袁守方让艾菲说说,艾菲说:“别别,我不敢说。还是你说吧。老杆儿听的是你的看法。”
袁守方这才笑了:“那好吧,听好!假如说老杆儿本年度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的话,那就是他发现了这个蹊跷的小细节。我用不着拍你什么马屁,真的,当你说出那句绕脖子的话时,老子真想替你欢呼!什么叫灵感,这就是灵感。我过去经常强调办案也有灵感,好多人不以为然,并且嗤之以鼻。可办案确确实实需要灵感,人才和天才的区别就在这里!”艾菲酸溜溜的:“队长,太他妈肉麻了!”
“别吃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老杆儿,请你分析一下这个了不起的发现。”
老杆儿不解:“分析?发现本身莫非不说明问题?”
“发现者是人才,能分析出名堂者才称得上天才。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老杆儿头一次失去了自信,久久,终于道:“我恐怕只能算个小小的人才,距离天才还十分遥远。柴那,把你的老王亮出来吧。”
袁守方望着窗外掠过的街灯,幽幽地说道:“那两张留言根本就不是许建设写的!听清了么,伙计们!”两个年轻人如雷击顶。
第六章
袁守方解释留言,目标浮现出来……狂人要引爆炸药,孙队副求援……柴那希望睡个好觉……老杆儿归纳了若干条……文奇的愤怒与郜建廷那阴森的脸……咎由自取的惩罚这就叫出其不意……袁守方不经常使用而每用必成的手段!早有人告诉过老杆儿:姓袁的很会玩儿这一手,不可不防。
01
遗憾的是,防不胜防。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临门一脚,破了门你还不明白球是怎么进的。
于是有人说:袁守方身上潜藏着一股鬼气。
另一部分人则说:鬼气倒谈不上,他只不过敢想他人所不敢想罢了。
老杆儿认为后一种说法比较客观。
至少他自己就没往这方面想过。许建设留给文奇的条子却不是许建设写的,简直岂有此理嘛!那么……
“柴那,你说那不是她写的。是不是想说帖条子的也不是她?”
袁守方对着车窗看了看手表道:“我能不能明天再告诉你们?时间的确不早了。”
艾菲道:“绝对不行,得不到解释,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围着城郊转上一夜。”
老杆儿:“对,我干得出来!”
“你们太不孝顺老人啦。”袁守方仰天长叹,“那好吧,你们听着。根据许建设的性格,开玩笑的事她肯定是干得出来的。但是,她可能敲敲门然后躲起来,也可能帖张条子逗逗你。然而,她绝不会藏身以后再不出来,她肯定没有那个耐性。用文奇的话说,许建设是那种讲了笑话别人没笑她先笑的人,根本憋不住事儿。这一点可以回答为什么不是她帖的。至于不是她写的,比前个问题稍微复杂些,和心理学有关。艾菲在此,鄙人不敢妄言。”
“能不能不来这一套,队长!”艾菲作威胁状。
袁守方于是便侃侃大谈袁氏心理学,虽说理论上差点儿,道理却完全站得住。最后他打了个长长的大哈欠,道:“由此可见,就其文化水平也好,就其社会心理也好,她都不会使用那种文字语言。她会这么写:‘文奇: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见到条子之后请你马上来,我在家等着你。……许建设’。第二张条子她会这么写:‘文奇:我去老郜那里了,对不起!请你也到老郜家来。……许建设’。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与许建设的性格不符?非也。一个人的口语和文字语言经常是不一样的,特别是许建设这种人,说话无边无际,个性十足。而写字就不同了,她会很认真,很当回事地措辞,如果有橡皮的话,她会涂改好几遍,个性就这样消失了。可文奇见到的条子呢,恰恰相反,它让你一看那语气就知道是许建设。越象许建设越不是许建设,因为太想让人看出是许建设了,目的性过强反而露了马脚。此人可以写小说卖钱。”袁守方结束了他的高论,无懈可击。
听上去简单,可两个年轻人都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本事,非一日之功。它是刻苦与才华交配出来的第二代,再嫁给岁月大叔所生出来的那个东西。
车子径直把柴那送回了局宿舍楼下,老杆儿强忍着兴奋打破了沉默:“头儿,照此说来,我们的面对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
袁守方疲惫不堪地开门下车,道:“今晚上再不说了,你们只要记住一条,文奇给我耽误了三天,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追回来。拜拜!”老家伙重重地撞上车门,晃晃悠悠地走了。
老杆儿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小声对艾菲道:“此人是个妖精!”
艾菲想的却是案子,照袁守方的分析,结论已经清晰可见了。除去文奇和死者许建设,还剩下三个人!林乔、郜建廷、以及郜建廷的妻子杨小眉。
老百姓把那些一辈子干活,得不到休息更得不到享受的人称之为劳碌命,袁守方毫无疑问属于这类人。喜欢他的人说领导这是鞭打快牛,喂一把草就要挤两桶牛奶,最后还要白得一张牛皮。袁守方说:“说得太对了,老子真他妈的干够啦!”不喜欢他的人则说这个人也只能干这个,混不出个人样总不能怨别人吧?闹不好姓袁的就爱干这个!袁守方说:“这个屁放得比较符合实际,桑克哟(英语:谢谢)!”
之所以把他的劳碌拿出来说,完全是因为那个本该好好睡一觉的晚上最终还是被搅了。当然,此事与老杆儿或艾菲都没有关系。说的是他的劳碌命!副队长孙福泉和他的一干人马,上个月激活了一桩积案,不但激活了一桩积案,还拖出大大小小一堆硕鼠,仿佛挖到了鼠穴。这下子刑警队沸腾了,认为本年度的所有奖励已是板上定钉的事儿,开始考虑奖金的数额可能会有多少,分配的原则等等。袁守方对孙福泉说:“有什么好事儿还是大家有份儿的好,不然不好做工作。”
孙福泉说:“不要紧,大部分人马都在我这个案子里,不好做工作的人是以你为首的极少数。一两条泥鳅莫非能把船顶翻了不成!”
袁守方说:“孙福泉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呀,我这是关心你懂不懂。众人的智慧总比你一个人多吧!”
孙福泉越发不买帐:“不要把自己看成救世主啦,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就让弟兄们放手干一场吧!”
“干砸了我可找你算帐!”
“凭什么!”
袁守方一拍桌子:“我是队长!肩上的责任比你大。”
孙福泉大笑:“明年我就是队长了!哈哈!”接下来袁守方的老母亲就去世了。
回来才一天,他根本没有时间过问孙福泉那个案子,没想到最好睡觉的时候孙福泉把他闹醒了。他和孙福泉是生死之交,不能眼看着对方翻船而幸灾乐祸,于是强撑着爬起来了。
原来,案件中最关键的那个家伙跑到21层楼的平台上去了,扬言腰里头捆着六公斤梯恩梯。随时准备与这幢楼同归于尽。他的条件很简单:放掉某某某,枪毙某某某,还有某某某和某某的护照必须在天亮前办好,另外派一辆车将他送到机场……完全是美国电影的那一套。
“这个人过去是不是疯子?”袁守方问孙福泉。
孙福泉这个时候当然比任何时候都乖,道:“昨天还是好好的,我和他谈了四个多小时。很正常。”
“你他娘的当场就该实行保护性关押,猪!”袁守方望着那个显然是被逼疯的人。
那家伙象一节拱出地皮的竹笋似地挺立在高高的楼顶上,即将跃出东方的曙光把他照的半明半暗,衣衫的下摆飘起来,看上去竟有几分象书里描写的。
“你他娘的看上去土匪似的,办起事来怎么这么优柔寡断!唉!”袁守方使劲儿地摇着头,“好在你还知道找我!”
“你是我的主心骨!”
“别气我好不好,赶快让那些群众散开。不要慌,六公斤炸药威力有限。让他们把警笛关掉,统统关掉!别刺激那个倒霉鬼。”警笛停了,空气反倒越发紧张。
孙福泉说枪手已经就位了,一声令下可以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准确地击中那人的头部。袁守方说:“别急,让我想想……”
开枪击毙当然省事,不过袁守方觉得对方无论如何都有些冤。某些该杀一千刀的王八蛋很可能会因他被击毙而漏网,那些家伙肯定不会是楼顶上这种小卒子。更主要的是,要弄就需弄个彻底,万不可形成新的积案。
他快步来到楼洞前,开始一件一件地脱着衣裳。孙福泉问他干吗,他说上去看看:“这种事我32岁那年碰到过,没有美国电影那么可怕。再说了,不就是六公斤炸药嘛,不必大惊小怪。”
孙福泉急了:“六公斤还少哇!”
袁守方脱得剩下了背心和裤叉,道:“顶多把楼顶炸一个洞。”
“可是炸你……能把你炸成肉馅儿。哎哎,你要不要带枪!”
“不带,我要让他觉得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退休老师,而且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从而放松警惕!”袁守方向他的队副投过来一个迷人的微笑。后来他告诉孙福泉,“我要是真完了,那个微笑将变成永恒。”可惜的是,他没完。
那个绑炸药的家伙完全把他当成了真正的退休教师,三五句话就被袁守方绕晕了,最后竟哭哭啼啼地诉说起他的种种不幸。在袁守方听来,他的种种不幸可以归纳为一句话:人确是为财死,而他的不幸在于死的轻如鸿毛……这个人得到的第一笔不义之财居然只有两千块。
“你后来肯定又得了不少。”袁守方老练地封住了角度,神不知鬼不觉。
那混蛋的手指头始终没离开后腰,估计机关就在那个地方。袁守方考虑着怎么扑上去更有利,但脸上又得挂着真心在听那种表情,需要不时地点头表示理解。就听那混蛋说:“后来当然要多得多了,可是,和他们的收入相比,我那点钱真不好意思说出口。无论我的能力还是我冒的风险,这些钱都不能说多。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是副高职称,相当于副教授……”
退休教师闪电般地扑向副教授……后边的情节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了。两个人倒下去的姿势都非常不雅,袁守方甚至露出了半个白馍般的屁股。他听见对方的手腕子发出一声啪的闷响。后来那个地方居然肿得快赶上水桶了。最需要指出的是,那混蛋腰上捆的炸药根本不可能起爆,梯恩梯是真的,连接起爆机关的引信却是百分之百的伪劣产品。
孙福泉的人马把那个家伙拧麻花似地拧走了,结果竟把袁守方孤儿般地扔在了楼顶上。袁守方非常悲哀地想: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把老人放在心上了,这难道和臭氧层的破洞有关系吗?
他的唯一收获就是扭伤了脖子和一个脚趾头,走起路来如同患了小儿麻痹症。
战斗胜利的消息在黎明时分便传得满城风雨。艾菲由衷地向袁守方表示祝贺:“队长,听说你要立功了。”
袁守方问:“谁说我要立功了?”
“孙副说的!是不是老杆儿?”
老杆儿说:“是倒是,不过孙福泉的话不可全信!”
袁守方道:“说的是,那狗日的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野心勃勃。你们觉得他能当队长吗?”
“只要你健在,他的梦想就永远不可能成真。”老杆儿颇有把握地说,“今天上午怎么安排?”
袁守方道:“干什么你们俩商量着办,我是要补一补觉的,我太困了。来得及的话,我去局里汇报昨天的收获,来不及就算了。”
艾菲不太踏实地说:“队长,你能不能坚持……”
“我能坚持也不坚持,你们早该断奶啦!”袁守方把二人推出了门外。
所谓十人九商,乍听起来的确有点儿夸张。可是从这条街的此端进入,经过近十分钟的行驶,而后从彼端穿出,你就再也不会对那个说法提出疑义了,甚至觉得形容得远远不够。真的,这条令人颇以为自豪的街,你能看见的只有一种东西,那就是铺面。一家挨着一家,一家挨着一家,拥挤得差不多到了不象话的程度。高大的和矮小的参差不齐互不相让,很象小孩胡乱摆的积木,什么时候哗啦一声倒掉也说不定。
艾菲好象记得公安局专门为这里的各种隐患发过一个文,很显然,那个文没有得到正而八经的落实。
她很随便地数了数,一条不长的街,光银行就23家,还不包括邮政储蓄。真让人弄不明白,国人真的有那么多用不完的钱吗?不是有将近三分之二的“游资”进入股票市场了吗?她于是越发搞不懂了。
钱这个东西真真的很不妙哩!没有不行,太多了也挺可怕的。她估计将来有那么一部分人会逐步地进入“银行抢劫者”的行列。这种事业在西方比较发达,在中国还没有形成太大的气候。
后来她看见了一个非常可气的角落,一个巴掌大的小店居然堂而皇之地妄称“五大洲”,并且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慨然之气。
百分之百有谁出问题了!她琢磨着昨天夜里错过了的那场战斗,想到一瘸一拐的袁守方以及那些逮到和没逮到的人渣,她心里开始不平衡了。
“我说老杆儿,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干嘛非从这儿走!你是不是有病!”
他们俩本来想和获得自由的文奇了解一下林乔情况,以便对得起袁守方的简政放权。可是文奇非常干脆地将他们拒之于门外,声称:该说的我已经毫无保留地对你们领导说了,你们再纠缠不休的话,我就要报警啦。
老杆儿希望他明白,我们就是你说的那个“警”,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们说好了,不配合是非常错误的,而且完全没有道理朝我们咆哮。文奇龇牙咧嘴凶恶无比:“我恨不得和你们对簿公堂,三天的关押一句话就完了吗?不,绝不!”
“关你和放你都遵循的法律程序,用不着张牙舞爪!”老杆儿也火了,“再说了,在案子破获之前,你必须把知道的一切无条件地说出来!”
“再说就不一定是真话了!”文奇威胁道,随即悲哀地摇摇头,“请你们离开好不好,我正在为许建设的死难过。请你们体谅我的心情!”老杆儿还想说什么,艾菲拦住了他。然后他们要了林乔和郜建廷的地址便告辞了。听到旁边的门枢响,一个鸡窝似的头一闪,没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这家人好象姓缪。按照文奇提供的地址找林乔,结果那片房子早在去年初就拆了,老住户全部搬迁。老杆儿说文奇在把咱们当猴子耍。
艾菲说:那倒不一定,看来文奇不知道这个情况。又说不如先去见见郜建廷和他的夫人杨小眉。
老杆儿说:“也好。”见鬼的是他竟然把车子拐到这条街上来了。
她的愤怒使老杆收回了心神:“怎么啦你?怎么一下子就火了?”
艾菲道:“我太想不通啦,有些人为什么那么有钱!而我们为什么这么穷!你知道吗,队长家买菜都不敢挑好的!专门捡有疤瘌的买,就为了省个三毛五毛。”
“有没有搞错,那是你的问题,不是队长的问题。”老杆儿道,“政府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咱们是下一批。好了,咱们不说这个好不好。从这条街上走主要是想避开干道上的堵车。”艾菲这才从牛角尖里退了出来:“你一直不说话,琢磨什么呢?”老杆扶着方向盘,用另一只手的手背使劲儿地揉着鼻子,道:“很明确的内容也没有,随便遛遛脑子。”
“你在模仿队长!”艾菲乐,“遛出什么结果啦?”
“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昨天我想了一夜,恍恍惚惚觉得有戏了,没想到今天早上天一亮,统统变得似是而非,反倒比原先更复杂了。”
艾菲叫:“呀,我也是!你没发现我的情绪一直比较低落吗?”
“我以为你是因为挣钱少而不高兴呢。”
艾菲道:“主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并没有把钱看得很重。我是说,我也想了一夜,越想越乱。真怪!排查范围越来越小,事情反倒变复杂了。”
老杆儿道:“我想,原因可能是这样,开始时我们之所以感到曙光在前,关键在于脑子里只有一个文奇,而且掌握了文奇的那么多罪证。遗憾的是,当这一切渐渐变成猪尿泡以后,事情就起了变化……”
“慢点儿,慢点儿,你刚才说什么,什么猪尿泡?”
老杆儿道:“你难道没听说过那个歇后语吗?狗咬猪尿泡……空欢喜。多少有点自我贬低是不是,只是打比方。我的意思是说,一旦文奇解脱了,咱们的目标就模糊了。而柴那留给我们的是个很棘手的悬念。”
艾菲显然也有同感,道:“就是,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特别明显。”
“彼此彼此。”
“不,你在队长心目当中比我强的多,他居然公开而明目张胆地称你为天才99lib.。”
老杆儿道:“你这个人太容易受骗啦。他还说过另一句话呢:‘当我夸奖一匹战马的时候,其实表扬的是那个骑手。’老家伙分明在使用渔翁得利之策。”
艾菲说:“算啦算啦,我脑子越发乱了,你能不能简单的清理一下思路?我不要求你马上给出答案。”
老杆低速前行着,少顷道:“我当然不可能给你什么答案,只能提供些尚不成熟的想法。比如说文奇,他还有没有隐瞒什么没说?”
“不排除。”艾菲说。
老杆儿道:“这是其一。第二,我们面前现在有三个人:可分为两组,林乔一组,郜建廷和他老婆一组。怎么打开这两个缺口?这又是个问题。”艾菲道:“对,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老杆儿熟练地将车子绕过街心花园,道:“第三,笔迹鉴定证实,那两张留言条,的确是他人摹仿了许建设的笔迹写的,而且摹仿得十分粗糙。尤其是第一张,也就是带油的那一张。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那个人为什么要留这两张条子?留条者和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是的话,他又何必玩儿这一手?”
艾菲道:“这个问题你已经问我第二遍了,我还是坚持认为那是个障眼法。”
老杆儿道:“那我第二次发表我的意见,那不是障眼法,而是具有更深一层含义的举动。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我目前还说不清。但肯定不是障眼法!”
艾菲在他肩上搡了一把:“你是不是要和我吵架?”
老杆儿捶了捶放向盘,道:“你这个人太没有意思了。又想知道别人的看法,又容不得别人和你不一样?唉,女人都象你,男人还有活路没有!”
艾菲又捶了他一拳:“我就是觉得那是障眼法!”
老杆儿不想争了:“好好好,此处存疑。”
“存疑?那怎么行?这个疑点不弄清,案子就进行不下去?”
艾菲道。老杆儿觉得前头那个修车铺子八成就是目标了,他把车子拐进了一条小巷。
熄了火,他脱着外衣道:“案子绝对进行得下去,换一种思路就行了。坐着别动,我去修车铺看看。”
“要不要他们的照片?”
艾菲问,“我带着呢。”
老杆儿摆摆手:“用不着,他们的鼻子眼睛都印在我脑子里了,想忘都忘不掉。”他晃悠着两个瘦肩膀走了。
02
郜建廷的确是个很一般的男人,和老杆儿的想象几乎一致。挺黑,比较粗壮,一张脸略有几分沧桑感,属于那种年轻人一看就想绕着走的沧桑感。老杆儿把沧桑感分为两种,一种对人产生吸引力,譬如一些中年学者、教师、作家等。还有一种对人产生排斥,譬如郜建廷,等。老杆儿相信此人对钱的重视绝对超过感情。这个发现使他很伤脑筋……他不希望自己用先入为主的眼光看人,可是,做到这一点却非常不容易。
那一刻,郜建廷正弯着腰用脚尖认真地拨拉着地上的一个什么东西,而后略有几分失望地直起腰来。门前头支着一辆被肢解得鸡零狗碎的“本田”,其中一个徒弟屁股翘得老高在紧着螺丝,另一个则用一根铁棍子使劲地敲着个刚刚上好的轮子,满脸都是深仇大恨。
一个比标准足球小些的足球滚过来,后边追着个开裆裤尚未换掉的男孩子。郜建廷捡起足球,双手夹住摁了摁气,很不放心地递给了开裆裤。
老杆儿觉得这一举动也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可是紧接着就听到一声非常出乎意料的怒骂:“眼睛瞎啦莫非!”不但被骂的那个徒弟吓了一跳,连老杆儿都吓了一跳。他构想中的郜建廷太不应该这样了。至此,老杆儿才发现对方的双眼阴得可怕,不是一般的可怕。狗日的心里有事!老杆儿想。他象凶手么?老杆儿就这么遛达了过去。
他问郜建廷:“你是不是郜师傅?郜,告密的告加一个耳刀。”
郜建廷用一块油纱很没有目的的擦着手,眼角瞟着别处:“什么事?”
老杆儿道:“有人让我来找你,说你可以帮着装几辆二手嘉陵?无本无照。老K足给。”这是道上那种半文半白的黑话,意思是说:我手里有几辆偷来的嘉陵摩托,你能不能给它们做做手脚?劳务钱不成问题。
郜建廷的目光移到老杆儿的脸上,阴森中多出几许胆怯和莫名其妙。于是老杆儿断定:此人和黑道无染。不过,钱对他还是有吸引力的。
“先生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您可能找的不是我。”郜建廷分明在试探。
老杆儿学着那些社会渣子的模样站着,岔着腿,双手往胸前一抱,身子很自然就拧成了那种不三不四的样子:“不会错的,我的朋友说了你的长相,兄弟有眼水,就是你。噢,这里是不是太晒了?”
他成心看了看天。郜建廷于是跟着他离开了铺子,拐到了那两个徒弟听不见说话的岔巷。许是头一次装洋蒜的原故,老杆儿一个劲儿想笑,郜建廷的脸色哪怕再多少晴朗一点,他就打算不开这种玩笑了。可是郜建廷的脸色真他妈不晴朗!“郜师傅,生意不做也用不着这样嘛,别那么看人好不好。我又没有得罪你!”
“不不不,先生误会了!”郜建廷至此才反应过来,脸上挤出些非常勉强的笑纹,“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我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脾气也反常了。得罪得罪!”
老杆儿的心头蓦地收紧。他百分之百肯定,郜建廷所有的表情统统是真的,统统!他没有必要对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个,由此证明,他心里真正在难过。而那个“朋友”无疑指的是许建设。此人绝不是凶手……这种情况下得出的结论几乎就是真理!老杆儿坚信。
“看来不是一般的朋友。”老杆儿只能继续装,“用不着难过啦,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郜建廷好象挺累似地靠在墙上,无疑是数天来的疲劳所致,声音也渐渐没有了中气:“不瞒您说,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独身。”
老杆儿哟了一声,表示惋惜,接着凑近一些:“从感情上看,是不是和您有一腿?”说完这话他马上就后悔了,因为眼瞧着郜建廷的脸就变成了猪肝色。就在他准备做解释的时候,姓郜的已经抓起了脚下的半块砖头,拼命般地扑了上来。
“狗杂种!你他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吗!”老杆儿朝后跳了几步,撒腿就跑。可是腿快快不过砖头,那砖头不偏不斜地砸在他的肩胛骨上。发出一声令人解气的声响。老杆儿疼得龇牙……哎,总算明白啦,这就叫做咎由自取!
第七章
这么多人都在爱着许建设……标准的小康人家……女主人杨小眉一身病态……郜建廷想进公安局,临了没敢……林乔逃之夭夭啦……疑点:林与许有什么事情……袁守方撒了一泡可怕的尿
01
“连我都想打你了。”艾菲说,“怎么能拿死人开玩笑呢!你给灾区捐款的时候,我不只一次在心里说,这个人挺有同情心的。原来都是假的,我算把你看透了。”
老杆儿让艾菲看看他的肩胛是不是肿了,五官疼得象烧麦似地挤在一起:“人都有说话走火的时候,我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你就不能安慰我几句吗?姑奶奶!”
“回去以后照个片子吧。我只能告诉你,你这只肩膀的体积已经是另一只肩膀的一倍了,但愿没有发生骨折。把衣裳披好,我去看看。”艾菲推门准备下车。
老杆儿说:“急什么,我也去。用不着害怕,我这次穿警服。”这一手不知道算不算老杆儿的专利,便服和警服先后出现在同一个人面前,给对方制造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往往有效。
艾菲靠在车门上,替老杆儿拉着衣裳袖子。这时候她太想见到那个为朋友之死而伤心不已的车铺老板了。许建设呀许建设,原来有这么多人在爱着你……是那种很纯的感情呀!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得到这种感情的,许建设。尤其是在你死后。
郜建廷不在车铺,依然蹲在和99lib?老杆儿“分手”的那个地方,在抽烟。他的头几乎垂到裤裆里去了,听见脚步声才很不乐意地抬了起来。马上,他和老杆儿对上了眼儿。“你是不是姓郜,告密的告加个耳刀?”老杆儿努力作出肩膀没有肿的样子,朝上推了推帽檐。
郜建廷果然不知所措了,站起来盯着老杆儿。想笑,结果作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这,我这是……”
老杆儿终于不好意思了:“算了老郜,我为刚才的话向你道歉,同时原谅你打我一砖头的过错。咱们能不能谈谈?谈谈许建设。”
郜建廷当然不敢说不谈,看样子也确实想谈,只是还没回过神来:“你……警察?不是冒充的?”
老杆儿道:“只有我冒充偷摩托的,还没有哪个不想活的敢冒充我。我的个子本身就是防伪标志。”
艾菲也帮着老杆圆场,还要掏证件给郜建廷看。郜建廷于是大为不安,不知如何为刚才那一砖头寻求解脱。
老杆儿说:“到我们的车里去谈吧,这儿不方便。”
郜建廷马上紧张得要死,脸色更加没法看了。艾菲立刻说:“别怕别怕,不去车里也行。咱们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好吗?”
“要不,去我家……”郜建廷小心地问。
艾菲马上接受:“当然可以。”
于是郜建廷回到车铺粗暴地向徒弟们布置了一番,便引着两个警察往家走。老杆儿无声地看着对方的后背,心里头感叹:这就是那一代人的缩影!
02
郜建廷的家在当今这座城市,应该属于小康偏上些的水平,该有的都有了。但丝毫不显得奢侈,因为他们绝对不在暴发户之列,用句老话说,每一分钱都是用汗珠子换来的,标准的劳动人民。郜建廷说这几间房子原本是他们的私房,文革时期归了公家。有些人聪明,手里留着房契,拨乱反正之后要了回来。他们傻,把房契丢了,该要的时候拿不出凭证,于是房子就没要回来。最后不明不白地补了几个钱。
说到这儿时,郜建廷问他们:“我想打官司,不知道有没有打嬴的希望?”两个警察发现这个人的确不太灵,他怕是把公检法混为一谈了……这种人社会上挺多的。老杆儿还发现,他和车铺里那个郜建廷几乎判若两人,凶狠劲儿皆无。
正想作解释,一个蓬着头的女人随在咳嗽声后边从里屋出来了,穿着又肥又大的睡衣。刚才郜建廷进屋时喊了一声“嗨,公安局来人了。”这恐怕就是那个“嗨”……杨小眉。
杨小眉百分之百病了,嘴唇、眼泡、还有浑身散发出来的那股中药味,无一不说明她病了。病人打的那种手势基本上都一样,她让郜建廷去冰箱里拿“可乐”。老杆儿说我不喝“可乐”。杨小眉又张罗泡茶,艾菲说算了,不必了。
“女儿不在家吗?”艾菲问。
杨小眉说:“最好不在家,这种事情还是避开孩子些好。阳阳对老许挺有感情的。”
老许!艾菲估计杨小眉比许建设岁数略小,但脸面到底是中年人了,不能细看。文奇所介绍的是其光彩照人的那一面,不是病中的“她”。再说衣饰也挺重要的。
“我们本应该出事后就来见二位,因为千头万绪,来晚了点儿。”老杆儿不想把文奇不合作的实情说出来,就算是一种策略吧。以便防止眼前这两个人构筑心理防线,“现在二位能否告诉我,你们是从哪里得知许建设被杀的消息的?谁说说?”
杨小眉有气无力地让郜建廷说,郜建廷就说了。原来,传递这个消息的是林乔。郜建廷说:林乔恐怕有什么事情想找许建设,他往许建设那个厂打电话,没人接。又往许建设家的公用电话打,那边有一个老太太朝他喊:“许建设死啦,你是她什么人?”林乔当时差点儿吓出问题。“林乔打那个报丧电话的音调都变了,他说话从来没有那么尖。我乍一听还以为是税务局的小方呢。”
郜建廷问这么介绍情况行不行。艾菲说:“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出事的第二天。”
艾菲点点头:“你接着说,后来呢?”
郜建廷说:“还有什么后来,人都死了。唉,世界上该死的人太多了,唯独老许不该死,她应该好好的活着!怎么死的偏偏是她呀!老天爷太不公平啦!”
老杆儿很想从对方的表情中捕捉到装模作样的成分,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本事,不少人都说他眼睛特别贼。可是贼归贼,没有总不能看成有。郜建廷的确没装。事实再次印证了他先前的那个印象,郜建廷真正在难过。至于杨小眉,满脸的眼泪似乎也不是抹上去的。当然,眼泪有时并不真实,但,在这种场合,你没有理由把夫妇俩的情感分开来说。
郜建廷说:“老许一死杨小眉就病了,她们俩过去感情还不错,都在一口饭锅里吃饭,人嘛,谁能无情。我一个大男人自然不能倒下,我去找林乔,没找到人。又想去公安局问问情况,结果走到门口怎么也没敢进去。”
“为什么?”老杆儿追问一句。他开始恨郜建廷了,心想:这混蛋要是那天进去了,袁守方回不回来就变得全然无所谓啦。
郜建廷道:“为什么谈不上,我这个人天生害怕戴大檐帽的,再说了,文奇不是被你们抓走了么。我觉得还是避嫌为好。”
“你有什么嫌需要避?”艾菲话中有话。
杨小眉接言道:“你看他那长相,是不是比文奇更象杀人犯?”这么说自己的老公多少让人意外,但会听的人很容易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杨小眉似乎认为文奇没有抓错。
“杨小姐是不是认为文奇就是那个凶手?”艾菲盯住她,同时相信,文奇放出来的事儿他们尚不知道。
杨小眉道:“别叫小姐,我是小姐她妈。说到文奇,我不知怎么表达才好,真的。老许是我们的朋友,文奇也是我们的朋友,谁杀谁都挺惨的。”
“总不可能是许建设杀文奇。”艾菲指出了对方犯的原则性错误。
杨小眉道:“我是说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
艾菲这才明白她并不认为文奇是凶手。
老杆儿道:“林乔也是你们的朋友。”
杨小眉道:“别提林乔!他顶多算个认识的人,朋友远远不是!”
郜建廷恼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呀,大伙都是朋友,总在一个饭锅里吃过饭吧!”
杨小眉一指郜建廷:“你这话我都听得耳朵起老茧了。不要自作多情啦,你把他当朋友,他把你当朋友吗?老许死了,文奇入狱了,他呢,逃之夭夭!”
放在别人身上,这句话足以令人跳起三丈高,幸亏他们是警察。对视之后,老杆儿道:“逃之夭夭,什么意题,而且那天晚上他喝得太多了。”
“郜先生呢?”老杆儿转向郜建廷。
郜建廷的看法和妻子不同,他说:“他们两个都不可能杀许建设!”
04
袁守方的计划被一泡尿改变了。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睡一小觉,九点半起来,抽抽烟再吃点儿东西,差不多就十点了。骑车到局里顶多十点二十,和狐朋狗友们耽误一会儿,十点半怎么也坐在局长办公室里了。汇报简要些,半个钟点绝对结束,那么,十一点半之前回到家是不成问题的。估计那时候老杆儿和艾菲也该来了。
袁守方的计划结果,一泡尿将时间安排彻底推翻,那泡尿是红的。袁守方吓得险些坐在厕所里,他知道自己出问题了,而且是要命的问题。俗话说了,歪脖子树不倒。意思是说常年病秧秧的人反倒死不了。怕就怕从不生病的人突然来事情,他属于这个范围。血尿,肾上的毛病。幸亏老婆出去买菜了,他仔细分析着血尿,然后拉动水箱反复冲了好几遍,生怕留下痕迹……这情况绝不能让老婆子知道,那是个经不住事情的女人。袁守方挤出两滴很真实的眼泪,为自己这么早就得这种病感到悲伤,肾病达到了尿血的程度,治与不治都是那么回事了。他冒出些挺叫人伤心的情绪:袁守方哟,你他娘的小命休矣!
袁99lib?
守方的计划接下来他就躺回到床上,平躺着,象遗体告别那种姿势。他很荒诞地想,假如人们这个时候排成长长的一列,踏着哀乐那缓慢而忧伤的节奏,向他深深地鞠躬并瞻仰遗容的话,假如这个时候自己慢慢地睁开一条眼缝的话……是的,他绝对相信自己可以通过每一对眼睛看出那个人是真的伤心还是假惺惺的“意思意思”,甚至幸灾乐祸……
他蓦地坐起来,烦燥无比。老婆回来的时候他就是那个姿势,盘腿坐在床上,一只脚上穿着袜子,另一只脚光着,满屋子都是烟。
“你做甚?”老婆子把所有的窗子统统推开。
袁守方说:“俄不做甚,俄甚也不做。俄‘肾’也做不动哩。”说完他就下地找袜子穿鞋出门,面对着老婆那张贤惠无比的脸,他怕自己象个娘们儿似地哭出来。
门一开他就不动了。艾菲和老杆儿,象一对幼儿园大班的儿童似地并肩坐在楼梯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之可爱简直让你不忍心不给他们糖吃。“见鬼,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艾菲八哥似地说。“柴那,你的脸色真难以形容。”
老杆儿专捡他不爱听的话说,“怎么让我觉着……如丧考妣。”
袁守方勾勾手指让他们进来,问:“你真这么觉得?”
老杆儿象港警似地磕了磕脚跟:“噎丝儿(yes)!”
“那证明你的确有天才的成分,艾菲没有。坐吧二位,老婆……上茶!”
艾菲望着忙碌而不会寒喧的女人,道:“头儿,我发现你们家的妇女解放运动还需要促一促。”
袁守方道:“给你们讲个故事:五年前的一天下午,我路过太子湖的旁边,就看见两口子在打架,孩子哇哇大哭。那男的可能疯了,抓起孩子就往湖里扔。所以我劝你们以后别打架,真打架艾菲也让着老杆儿一些,男人有时发起歇斯底里是非常可怕的。”艾菲对着他胡打一气,笑骂:“接着讲!”袁守方:“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揪住孩子,右手对准那男人的腮帮子就是一拳。孩子得救了,我把他交给那个女人,对她说:‘收回去吧,这是你的宝贝儿’!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就听那女人嗷地一声怪叫,一家伙把我抓了个满脸花,你们说我冤不冤?”
艾菲:“这和你们家的妇女解放有什么关系。”袁守方抬抬手:“稍安勿燥,鄙人的话还没说完。那女人抓了我的同时骂了一句话,此话请二位切记,那女人骂:‘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你他妈管得着吗!’”
二人先是一愣,继而大悟。连那位饱受压迫的老区妇女也听出了意思,跟着笑起来:“是着哩,俄家的事情娃他大作主哩!”很显然,该妇女并不希望别人在他们家搞什么解放运动。那就由她去吧!
“言归正传,柴那。”老杆儿道,“我们这个时候前来汇报情况,除了想顺便解决午饭问题以外,更主要的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恐怕要增加人力了。”
袁守方以为自己说个逗笑的事心情会好一些,结果并不如此,他更烦了:“有屁统统放出来!老子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值钱了。是不是情况有变?”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艾菲点头道:“是的队长,林乔失踪了。”
袁守方哦了一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是他碰到意外时的固定表情。墙上的挂钟哒哒地走着,那是一只很不错的挂钟,取意于“猴子捞月”那个童话,钟体就是“水中”的月亮,一串猴子姿态优美地由虚无中“垂下”,做得相当有神韵……袁守方的购买心理很值得研究。
“那个日本女人也同时失踪了吗?”
老杆儿道:“目前还不清楚。”
袁守方倏地盯住他:“怎么回事,这个回答听伤去有问题?你们好象没去寻找林乔?”
“我们见到郜建廷和他太太杨小眉了,林乔失踪的消息由此而来。”
老杆儿不明白袁守方为何从日本女人那儿提出问题,但不得不承认,这个提法很巧。
厨房里飘出些比较不错的味道,艾菲说去帮一把,不能吃现成的,袁守方说:“算啦算啦,屁股大的厨房挤不下两个人,还是说情况吧。”
两个人便把上午的收获说了一遍,老杆儿还把红肿的肩膀亮给袁守方看,希望引起同情。结果袁守方理都没理:“嗯,前后经过和文奇的说法没有太大的出入。郜建廷的表情看来也不是装的。2至5点的时间疑问咱们分头了解一下,我还是想把文奇清洗出来,咱们对自己的判断不能太随意。”
老杆儿道:“我没有出尔反尔的意思,更没想过把文奇重新划为凶手。”
袁守方瞟了窗口一眼,那落了只麻雀。然后他把烟缸里的半支烟叼在嘴上:“目前怀疑文奇是凶手的只有杨小眉,由此可以否定老杆儿刚才那个说法……夫妻俩的情感有时也可以分开来说。至于郜建廷,你们是否往深层考虑过,他真的没有疑点么?”
“从他的表情上看,郜建廷的确在为许建设之死难过。”老杆儿被袁守方问得举棋不定,“可那仅仅是我个人的感觉,也许……也许他会在迫不得己的情况下杀人,而后情感上雪上加霜。”
“你的思维十分大胆。”袁守方的脸上出现些亮色,“艾菲,这是老杆强于你的地方。好啦,看来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已经有了:林乔究竟和许建设有什么事?老杆儿,再大胆一回,这是不是本案的核心?”
艾菲嘴快:“是!”
袁守方摆摆手指:“不要贪天之功为己有,我问的是他。”
老杆儿象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般沉思良久,然后一拍大腿:“是!”
袁守方也一拍大腿:“你们下午的全部任务只有一个,寻找林乔!”
“你不去呀!”艾菲叫道。
“我的‘自来水笼头’出问题了。”袁守方小声道,可一看见那满桌子的菜便大喊起来:“嗨,老婆子!你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做啦,哎呀,他俩不是什么大人物呀,随便弄点儿东西把他们打发走就行啦!”
第八章
袁守方去医院,却没敢进门……楼上出现一个鸡窝脑袋……偷窥者的丑恶嘴脸……她说文奇偷看她洗澡……许建设露出了另一面……发现一条腿……“躲猫猫”……文奇犯病后的行为种种
01
袁守方在医院门口徘徊了两支烟的工夫。理智上他知道应该进去作检查,可是心里老是有种莫名其妙的阻力,生怕诊断结果出来以后人顶不住。这种事非常之多,就拿公安局说吧,一些出生入死的汉子什么阵势没见过,偏偏在自己的诊断书面前“晚节不保”,哭得哇哇的。他在这一点上对自己非常没有信心。
一只土黄色的中年母鸡在医院外的铁栅栏前幽闲地散着颇有几分乡下气的步子。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那可能不是医院的铁栅栏,而是农村的院墙,假如旁边再有一盘磨,那就更象了。天知道那母鸡是从哪来的,太阳正好。这医院虽说对外,但毕竟是公安系统自己的医院,所以稍微有些知名度的人就会被公众认出来。
已经有不少人朝袁守方打招呼了,他也只有用很不习惯的“文雅”应付人家:“你好!啊,好你好!”他觉得应该更改更改,在医院最好不使用“你好”。“你”真好的话,到这儿来干什么?他觉得自己倒不至于哇哇的哭出来,他略通些医道,同时受党教育那么多年,唯物主义还是懂的。人活百岁也是一死,回顾自己的一生,收支基本平衡,那就差不多值了。让他发愁的是,一旦知道了结果,心马上就会乱作一团。他这个人心一乱什么问题也想不进去,案子怎么办?当然,这并非那种虚假的崇高。在“崇高”与“敬业”二者之间,他毫不犹豫地接受后者。他什么时候都认为自己是个非常非常敬业的人。
在抽烟这会儿工夫,他已经第三次梳理案子的脉络了。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天职,既是天职就没有什么可咋呼的。只有母鸡下了蛋后才咋咋呼呼,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它“生”啦。案子的脉络比较清楚,分析得也丝丝入扣。他又点上一支烟,心想:再观察两天吧,尿尿的时候仔细感觉感觉,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恶虎扑食似地扑那只母鸡,边扑边骂。袁守方见母鸡朝自己奔来,很灵巧地使出个手段,将其擒住。汉子表示十二万分的谢意,说是没办法,这是打发那个女值班员的。她老是不让我进去看我爹,我爹切了一个肾,不能没有人照顾。可那娘们儿老是不让进,我弄只鸡贿赂贿赂她。她吃了我的鸡再不让我进,我就告狗日的。
因为自己得的病和他爹一样,袁守方把鸡给了他:“听口音你象是嵩山的?”
“嵩山林场。”
袁守方心里咯登一下。“听说林场不是散了吗?”他问。
汉子道:“那是哪年的事了。承包以后人都回来啦,现在可不少挣钱。光蘑菇一项去年我就挣了这个数!”汉子竖起一跟胡罗卜那么粗的手指。
袁守方:“一万?”
“十万!”
袁守方恨得牙根直痒痒,十万够他挣十年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十年呢。
汉子拎着母鸡行贿去了,袁守方决定再去文奇那儿聊聊,侧重于郜建廷夫妇。文奇已经炒过了,现在该炒这两口子啦,再下一步炒林乔……感觉告诉他,林乔还在国内。那是重点爆炒的对象!
这时,翩翩走来一个美丽的小护士,很迷人地朝他一笑:“队长,你好!”
02
制药厂宿舍的布局非常乱,但文奇那幢楼相当好找。老门卫看见穿制服的来了,表现出一种令人厌恶得要死的殷勤,非要带他去不可。袁守方告诉他:“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有找人的本事。您老到大柳树下歇着去吧。”这种恨不得别人都遭殃的人最他妈的可恨。
文奇的楼(也许这么说不太准)果然一找就找到了,红顶子,六层,独此一幢。袁守方支好自行车,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文奇,他希望所有的窗户都伸出几个脑袋来,让那些人浮想连翩去吧,啊哈!只有一个窗户伸出了人头,是个女人。那一头鸡窝似的头发使袁守方想起这女人好象姓缪。
“我不姓缪,我们先生姓缪。”那女人表现得十分恐惧,她做梦也想不到警察会来敲自己的门,而且不经同意就闪身进了屋。
“对不起,我应该叫您缪太太。请把门关上,关好!”袁守方搜索着,“缪先生在吗?”
女人背帖在门上,精神高度紧张。传来几声喊,是文奇的声音,问什么人在喊他,后来骂了声“神经病”就没有动静了。
袁守方朝缪太太小声笑道:“自己就是神经病,反倒骂别人神经病,这人!”缪太太的脸还是那么僵硬,那么缺少生动。于是袁守方断定,这是个和幽默无缘的人。于是他只得入乡随俗,尽量表现得严肃认真再加上公事公办。“缪太太,您先生不在家吗?”
“他去杭州了。”
“那没关系,我找的是您。”
“找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问呢,您怎么说不知道。噢,请您坐下,坐下。那么站着多不舒服。”
女人摸索着坐在沙发边上,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袁守方的脸:“我,什么都不知道……”
袁守方问能否抽烟,女人指指墙上,那里帖了个街上才用的禁烟标志。于是他决定长话短说:“缪太太,您别这么紧张好不好,这是最最一般的调查。我有一些关于文奇的事情需要向您了解,这是每一个公民都应该尽的义务。请您谈一谈对文奇的印象。”他觉得自己最后那句话应该从节目主持人的嘴里说出来,可是已经无法更改了。好在对方没觉出什么。
说是什么都不知道,可一开始述说,那女人的话头便刹车失灵似地收不住了。更难以置信的是,她的紧张与畏惧随着叙述的进行,退潮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便进入了神采飞扬、气象万千的境界。于是,袁守方对“偷窥者”这三个字的认识飞速提高到无以伦比的高度,绝对无以伦比。太可憎啦!可怜的文奇,你怎么会和这样的动物作邻居。换成我,哪怕屋顶只有三重茅,也绝不会住进这座广厦。依照这女人的描述,隔壁那个姓文的简直连一块好肉也没有啦!他是个疯子(无疑指文奇的病)、骗子(无疑指文奇调来药厂的事,这一点文奇有小辫子可抓)、吝啬鬼(恐怕缪家向文奇借钱遭到了拒绝,这是袁守方猜的)……以上算好的,接下来就真正的可怕了:文奇偷改档案(袁守方抓住追问,那女人强调是听说的)。
袁守方不得不站了起来:“对不起,这个情况很重要,你有责任把它说清楚!”
女人顿时手足无措:“我……我是听说的呀!”
袁守方真想象电影里似地一把九九藏书抓住对方的衣领进一步逼问,好歹忍住了:“听谁说的,时间地点!”
女人越发手足无措地捡起了那个早被他人用烂了的武器:“我上厕所时听说的,是……是男厕所那边传过来的,听不出是谁。”
袁守方心想:难怪有文章说,心怀鬼胎的人长寿的不多,看看眼前这个人就一目了然了。他决定放弃追问档案问题,以免把女人逼到死角。“你接着说吧,还有什么?”两个人重新坐回沙发上,袁守方认为自己此刻可以放开来抽烟了,对方肯定什么屁也不敢放。果然。“接着说,”袁守方把烟灰直接弹在地上,“尽可能谈一谈和案子有关的东西。”
女人从茶几下摸出个烟灰缸,里边居然还放着两个烟头,袁守方瞟了一眼墙上的禁烟标志,没兴趣揭穿她。女人想了想,想起一个情况,脸上居然红了一疙瘩:“文奇偷看过我洗澡。”
袁守方觉得自己快吐了:“不至于吧?他偷看您洗澡能有什么收获?再说了,他有那个胆子吗?让缪先生知道了他肯定活不了!”
女人道:“我怕闹出人命,没敢说给我们家先生。”
“您这么作证明您比较有理智。”
袁守方故意把烟灰弹在地上,“换个话题,偷看您洗澡和案子关系不大。”
女人道:“不大是不大,可还是有关系。这说明姓文的在生活作风上的问题不一般的严重。”
语言的确能杀人!袁守方用很阴森的眼神看着那女人:“我希望您能说一些实质性的东西。空洞的不要!”
女人被他的日语逗出了一个非常贵重的笑:“您真有意思。其实我说的就是实质的,那个和他勾勾搭搭的女人不是出事了么?”
袁守方心里咯噔一下,明白“实质”真的出现了:“哦,你消息怪灵的!”
“统统都知道了,你以为还是秘密呀!”
女人的谈兴好象上来了,眼里居然有了些类似于光彩的东西,“警察来临那天大伙就猜出来了……”
“说呀,怎么停住了?”
女人看着他:“有些事我不敢多嘴,……可是,不说好象也不对。我想问您一句,文奇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要是不方便您就别说。”
袁守方当然不认为这女人在“摸底”,可那神神鬼鬼的劲头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挺正常的东西,一放在她身上就透出一股阴谋感。“按说呢,有些话我在这儿说是不合适的。”袁守方又点上支烟,“不过说了也没什么关系,能调动您的思路就是收获。这么说吧,在没有结案之前,他的嫌疑永远存在。你知道什么就说,闹不好还能立个功什么的。”“立不立功倒无所谓。”
女人已经到了再不说就受不了的时刻,脸上那两块红疙瘩又出现了,“文奇……怎么说呢?文奇恐怕真的杀了人!”她似乎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袁守方暗想:这几天,此人的大脑八成比警察还亢奋。真他妈的可以!不过用老话说,这就是群众专政的天罗地网。为了不影响她的思路,袁守方简洁地吐出三个字:“接着说!”
女人就此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言谈中自然掺杂了不少个人的私怨和大量的水话,杀人理由依然落在文奇的精神病上,毫无新意可言。但是凭袁守方多年形成的敏锐,他还是捕捉到了一句有用的话。“那个女的(显然指的是许建设)有好几次哭的昏天黑地,站在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个听壁脚的!不过憎恶必须放一放,这女人反映了一个文奇隐瞒的情况……许建设并不象文奇所说的“整日间都是乐乐嗬嗬的”!她也有痛苦,而且“哭得昏天黑地”这一特征颇符合许的性格。文奇却从始至终没说。是忘了,还是有意避而不提?
“你快立功啦!”袁守方把烟蒂戳灭在烟灰缸里,起身开始走来走去,他知道这样很做作,但是比较唬人。最后他在那女人面前来了个急刹车,“太太,站在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那证明哭得相当凶,你听得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吗?想想!”女人便真的想了好一阵,结果摇摇头:“这可不能乱说。他们肯定嘀咕了什么,可是我没听见。我不能瞎说对不对?人命关天的!”
袁守方让她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女人想了一阵说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袁守方这才把话头迅速地拉到发案那一天,并直逼主题:“你见没见有人在文奇的99lib?门上帖留言条?别摇头,你应该看见的!”
女人的确在摇头,而且摇得很明确:“我知道你会问这个。可我必须实话实说:条子我看见了,但是贴条子的人我百分之百没看见!”
袁守方凑近她的脸:“百分之百?”
女人朝后闪闪:“至、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
“请说说那百分之一!”袁守方不容对方多想。
女人被袁守方的表情弄傻了,喏喏地嘀咕道:“人影我倒是看见一个,可……可我想来想去那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贴条子的人。”
她注意到一个人影……一个人影!袁守方在心里打了个重重的惊叹号,但表情没变:“说说,你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影,为什么认为不是那个贴条子的?”
女人看来早已烂熟于心,但明显缺少警察对线索那种职业造就的敏锐。她告诉袁守方,出事那天早上她听到有人敲文奇的门,那时候文奇正和楼上的老头子学习吊嗓子。“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女人说到这儿的时候,其表情犹如看到了大便,随即巧妙地说了句假话,“我那时正好开门去倒垃圾。”
袁守方心想:你他妈在偷窥他人,但没有戳破她的假话:“于是你就看见那个人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不,我没看见人。我只看见一条腿。”袁守方:“一条什么样的腿?”
女人被这种非常少见的用语弄得一愣:“噢,一般的腿。”
“什么鞋,什么裤子?这总能记得住吧。”
“鞋是那种挺高级的耐克鞋,裤子就不好说了,墨绿,紧口,象军用呢嘛,又不太象……我说不准那是什么料子。就这些。”
袁守方用文奇的叙述对应着这女人的话,最终认为没什么出入,于是问:“你为什么认为不是此人帖的条子?”
女人提高了声音:“咳,我要是帖条子的人,肯定不会敲门吧!”
对,袁守方想,这正是老杆儿的聪明之处:“是的是的,我要是敲门就不用贴条子了。”
“最重要的还不在这儿,”女人道,“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影是上楼去的!”
袁守方愣怔了一下,突然间明白了:噢,她之所以认为不是那人敲的门,原因在于那人不是下楼溜走,而是上了楼。可是,上楼不也是一种“溜走”吗?啊,奸细般的女人在此处卯了一窍。一个人影……袁守方托着下巴想象着:此人敲了敲文奇的门……而后上楼藏起……为什么要藏起呢?怎么象在躲猫猫……袁守方发现那女人“卯了一窍”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自己也险些“卯”在这里。这一切太象躲猫猫了。躲猫猫怎么能和人命案放在一块儿说呢?一般人都会产生这类心理上的错觉。包括自己!懂了,要想解释这一切,首先应该解决那个心理错觉,即:这不是躲猫猫,而是进行了充分研究后的故意行为。因为往楼下跑更象“溜走”,往楼上走则没有这样的印象。事实证明,象缪家女人这样的人精都卯在了这里。可见凶手设计得相当仔细!
袁守方尽量把心理活动从脸上抹去,继续问:“嗯,我再问你,你倒垃圾那时,文奇的门上有条子么?”
女人道:“绝对没有!”
“那,门上出现了条子又是什么时候呢?”
“大约20分钟后。”
袁守方估计当时楼上那人已贴了条子走了,而文奇正端着豆浆归来。他歪着头对那女人道:“你应该再倒一次垃圾。多好的一个立功的机会呀!好啦,没什么的话,我该去看看那个精神病啦!有事找刑警队姓袁的。”女人送他出门时,表情又恢复了进门时那种模样,紧张并且神经兮兮的。
03
文奇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兴奋激动判若两人,整个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用冷若冰霜来形容甚至还不够。幸亏他尚未把袁守方忘干净,否则的话,打出来的可能也是存在的。经验告诉他,文奇的状态有问题。
文奇开了门就无声地退回屋里,既没说把门关上,也没打招呼。那身病号服似的睡衣拖在身上,不知在哪蹭了块黑乎乎的东西。袁守方估计他曾经象猫似地在哪个角落蜷缩过。得这种病的人真是可怜透了!
关上门,靠在墙上观察了一会儿文奇。文奇不看他,不是那种闹气似的不理,而是根本就没把你当成草料哪种没有态度的态度。
袁守方蹑手蹑脚地摸到门后听了听,猛开门,把趴在门缝上偷听的缪家女人吓了个半死。他假惺惺地弯弯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这儿。”
缪家女人闪电似地消失了,象一只窜走的老鼠。袁守方再次面对文奇:“姓文的,我有事和你谈,坐到沙发上去!听见没有!”这种命令式手段有时挺见效,他不只一次试过。文奇没有反应,袁守方刚要上前,文奇突然抓起一本字典砸了过来,身手极其不凡。字典砸在袁某的胸口上,砸得排骨生疼。文奇用脚尖在地板上打着拍子,慈祥地望着袁守方。
袁守方窜上一步,甩手给了他个嘴巴。他希望这一巴掌能把对方打清醒。不料想,文奇用同样出其不意的速度还了他个耳光,打得十分专业。
“我日你先人!”袁守方大骂。
文奇毫不吃亏地回骂一句:“我日你先人呀!”
袁守方有些黔驴技穷了,蓦然间,他发现文奇身边的书柜上插着把挺长的刀子,他吓出一身冷汗。接下来就是一场力量悬殊的“相扑”,文奇被铐在沙发旁边的暖气管子上,袁守方敛走了那件“凶器”。
“我日你先人呀,那是我的切菜刀!”文奇清醒了。
“真他娘的受罪!”袁守方把他放开,又问他怎么回事,“你过去是不是经常这样?经常的话就需要住院啦老弟!”
文奇说:“你怎么又来啦?刚才喊我的是不是你?哎呀,我的腰闪啦!袁队长,你真是名不虚传呀!”
袁守方说:“我问你呢,是不是经常犯病?”两个人象哥们儿似地促膝而坐,袁守方叼出一支烟,文奇要过打火机一定要帮他点上,袁守方说:“你他妈别把我的眉毛烧喽!”
文奇献完殷勤,瘫在沙发上说:“象这么严重的发作极其少见,又让你赶上了。咱们俩是不是前世有冤?”
袁守方叹气不语。他当然有话要问文奇,可是象这种样子真不知怎么问法。文奇虽说醒了,但思维还是波动的,尚需要冷一冷。他趁势扫了扫“文公馆”,房子确实大,布局也挺好,文奇的书多得让人犯晕,书柜子又傻又笨,倒是真结实。客厅墙上有两张地图,一张世界的,一张中国的,还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大海龟。袁守方走过去在龟背上敲了敲,发出的声音使他联想到了人的头盖骨。
文奇说:“你要是喜欢就抱走吧。”
袁守方说:“一个男人要是和龟连在一起,那可真糟糕!能不能参观一下卧室?”
文奇说:“请便。”袁守方便看了卧室,厨房和阳台。最后坐回原处:“谈谈吧文奇,我觉着你完全正常了。”
文奇去冰箱给他拿饮料,又找来一包哈了的瓜子,并扬言请他吃晚饭,袁守方这才发现时间不早了。
“坐下,谈完事情再说别的。文奇,你很不老实!我不想用这种话说你,可你实在太不地道啦,你逼着我这样!”他逼近文奇的脸,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向我瞒了一些很重要的情况?”
文奇向后躲闪着:“没有哇,该说的我都说了!”
“难道还有不该说的?”
文奇突然凶了:“那当然,谁还没有隐私!难道都要交代吗?”
袁守方气得指着文奇的鼻子结巴了起来,好一阵才顺过气:“我说文奇,你是真不懂呀还.99lib.
是装不懂?所谓隐私指的是平常,现在死人啦,我们要破案!而此时此刻所有的隐私都是线索!懂不懂呀你?”
文奇傻乎乎地看着他:“我觉得你象一个特务。”
袁守方气得真想撞墙:“特务是你那位芳邻,不是我!听着文奇,你今天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文奇憨态可掬地摇摇头:“你太不象文章里写的那么有意思啦!手段很一般,让人觉得在搞逼供信。”
这种切不断的滚刀肉活能把人气死,袁守方想发作都不知道如何发作,他好言相诱,文奇说:“用不着换成另一副嘴脸,我不吃这一套。”
袁守方一拳砸在书柜上:“你是不是想让许建设上不了天堂!你不是她的朋友吗?”这一拳果然见效,文奇上了弦似地跳起来。袁守方让他坐下,自己也坐下,而后委婉地说:“文奇,老子苦死苦活地干,目的就是想拿住凶手,为许建设申冤。你口口声声说是许建设的朋友,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却象他娘的反对党似的,你到底是想协助警方破案呢,还是想阻挠警方破案?”
“我不是一直很配合吗?”文奇道。
“那是上一次。”袁守方又在书柜上捶了一拳,“而这一次简直判若两人!我甚至怀疑上次也是假的!”
“放屁,上一次完全是真的!”
“咦,敢骂警察?好样的,好样的!现在请你勇敢地把隐瞒的情况说出来,肚子里有屎拉出来最好,留一半难受的是你自己。”
文奇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属于隐私部分,打死也不能说。”
袁守方发现跟精神病谈话与跟驴谈话几乎一样,车轱辘话绕上一百遍,也不会前进一步。他压住火,采取迂回之策:“文奇,你既然不说,我再逼你也是没用。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实事求是地回答我几个问题,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你问。”
“好,态度正确。我问你,许建设是不是一个很乐观的人?如实说。”
“当然是。我没隐瞒这个。”
“她是不是整天乐乐嗬嗬的?”
“当然是,这话还是我告诉你的呢!”
“嗯,记性倒挺好。但是这个说法可信度很低,她难道就没哭过?”
“哭肯定是哭过,你肯定也哭过。”
“对,我也哭过,但是我没在你面前哭过吧?”
文奇笑了:“废话,你有病呀!”
袁守方逼近一步:“可许建设在你面前哭过,而且哭得昏天黑地!”
文奇不笑了:“这又怎么了?”
“这说明她也有痛苦!”
“我的天,她难道连痛苦的权力也没有吗?”文奇叫喊起来,“你这人简直太他妈不是东西啦!”
袁守方压低声音:“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而痛苦?”
文奇推开他:“蠢货,这正是我不能告诉你的那个隐私呀!”袁守方真的快晕过去了!
第九章
他可能永不张嘴……林乔的表叔姓“黑”……见到了那个日本女人,很长见识……原来林乔去了那里……刑警没有性别……案子的两大突破……老杆儿99lib?的惊人推论……二访郜府
01
“文奇那混蛋简直超过了江湖上所有卖艺的!知道吗老杆儿,他耍猴子真是太有一套了!真正的不动声色!”
艾菲道:“而你就是那只猴子,对不对?”
“而且是一只能力很低的猴子!”袁守方沮丧得无地自容,“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话又绕了回来,并且被他严肃地称作蠢货!”
“用不着伤心,柴那。”老杆儿把车开进局宿舍,“猴子对你来说并不算丑化。眼下的关键是弄清许建设的痛苦来源。要不要对文奇来点硬的?”
袁守方:“绝对不行!”
“不人道?”老杆儿把车停在楼下。
袁守方坐着没动:“当然不人道,人家是个有病的人。再说了,他强调那是隐私,事实上难道不是隐私吗?就是隐私呀!更何况他这种人切忌逼急了,一旦逼急了,他会象蚌似地把外壳越夹越紧,永不张嘴!”
艾菲嗯了一声:“对,小潘他三姨就是这样的!直到死在精神病院,也没把孩子他爸是谁说出来。”
三人下了车,袁守方一指九楼:“去孙福泉家!既然说到小潘了,咱们就要小潘怎么样?”
老杆儿叫道:“咳,柴那!增添人手的事不是说吃完晚饭再说吗?”
“晚饭一并在孙福泉家解决!”他不容分辩地往九楼走。
若不是文奇太气人,他很可能接受了他的邀请。文奇说他看不起他,两个人又差点吵起来。正好老杆儿呼他,说是林乔那头有所突破,需要增添人手。于是决定找孙福泉,但绝对没说在人家吃饭呀。
02
林乔这头的确有所突破,虽然不是实质性的突破,但是很要紧,找孙福泉寻求人力支援是没有办法的事。按照上午郜建廷给的那个地址,他们找到了一座马上就要开张的商厦,辉煌无比,让人觉得进门就得脱鞋似的,你很难认为这是在为人民服务。商厦下面埋着的就是林乔的故居。
郜建廷的确没法找到林乔,但这难不住老杆儿二人,他们是吃这个的。他们找到管片的居委会,打听出这一带搬迁的去向,又在派出所六斤半的帮助下找到了林乔一家的户籍档案。
六斤半是老熟人了,对刑警队的人很是羡慕,他见面就是那句话:“我迄今为止仅仅打过四发子弹。”那神情和小说中的祥林嫂一模一样,他以为干刑警的就可以端着机关枪随便扫射呢!这个六斤半。六斤半指的不是他的体重,是他困难时期得的一个绰号,好象和粮票有关。另一种说法是饭票。他们俩都没有体验过三年自然灾害,没有发言的资格。
六斤半搬出足有十斤重的一个大本子,寻找姓林的这一家。老杆儿问他难道你们没用电脑。六斤半说,中心有电脑,我们没有。
老杆儿说:这些东西在不在中心的电脑里。
六斤半说当然在,可是用不着了,我已经找到了。六斤半的脑子比电脑不差。
林乔家一共十一口在册,目前在世的有五人,五人中又有四人在国外,本市尚存的是林乔的一个表叔,姓黑。
艾菲大叫她头一次听说有姓黑的。六斤半说姓朱的回民一概姓黑。艾菲说:“老六,真长见识!”六斤半居然不好意思起来,说他最怕的就是女人夸他,男人怎么夸也没事。而且那个说法并不一定可靠,大可不必当真。
老杆儿看见了林乔那个瘦猴子般的脸,相片是六几年照的,具有文物感。那时候的林乔肯定不知道营养是什么东西,给他块巧克力绝对不知道怎么吃。这种尊容的孩子如今的城市中无疑是凤毛麟角啦!
艾菲指着林乔道:“你们看,这孩子肯定特别阴!”
老杆儿道:“别叫人家‘孩子’,人家好歹也是四十几的人了。至于阴不阴,这可能和你的心理有关系……我希望你不要先入为主,此乃大忌!老六,我们走了。”
03
告别了六斤半,他们按照居委会的说法找到了那片新建的居民区,又很费了些周折才找到那个姓黑的“表叔”。
表叔不算老朽,一看就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满脸的皱褶和心计,太阳穴上帖着块黄瓜片,看人老是侧着眼。室内飘出煮罗卜的味,让人呼吸受阻。
听完来意,他说他不认得什么林乔,说着就要关门。老杆儿用脚尖顶住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一直把对方盯得“庙台上长草……慌了神”。
“我……我们.99lib.t>早就没有来往了,你看我这居住条件,象接待外宾的地方吗?”这一点是不必多问的,林乔肯定不会住在这里。不是地方大小,而是言语中透出的那种疏远感。
“‘外宾’总不至于连看看表叔这种最起码的过场都不走吧?留下几个美元也是应该的嘛!”
表叔更慌了:“美元绝对没给,只给了两包大松子!就是皮很薄的那种。”
“也就是说,他来过。”艾菲问。
“只来过一次。”表叔无意中摸到了那片黄瓜,赶忙拿掉,“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走了。”
“他住在哪儿?”老杆儿问。
表叔:“不知道。”
老杆儿:“真不知道!”
表叔:“的确不知道。人家不说我也不问,反正就是那么回事!”
老杆儿和艾菲互相看看,认为谈不出什么了。剩下的办法只有把本市的饭店篦上一遍,不管是什么虱子,一定要篦出来!
“告辞!”他们向表叔点点头。
表叔突然说:“别忙,稍等!”说着回屋找到了一个装大松子的袋子出来,袋子上打着价格和饭店的名称:樱花饭店。
老杆儿对表叔表示感谢,并说:“林乔恐怕是在饭店的小卖部给您老人家买了两包礼物,不过用的的确是美元。多谢,我们走啦!”
04
上车时艾菲说:“我们真应该想到这个饭店,林乔的太太不是日本人吗?”老杆儿苦着脸说:“就是啦,早知道吃第八个包子能饱,前头那七个完全可以不吃嘛!真是的。”
艾菲迅速反应过来,重捶老杆儿一拳:“你这个人果然越来越坏了,是不是挖苦我?”
“我不光挖苦你,更是挖苦我自己。柴那好象特别从日本女人身上提出过问题……我现在差不多明白他的用意了,你呢?”
艾菲也有所领悟:“是呀,一百个林乔恐怕只有一个林乔的女人是日寇。快,去‘樱花’寻找一个丈夫叫林乔的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果然在,可是林乔……不在!不过这至少证明了一个情况……林某并没逃之夭夭。
日本女人自然知道发生的事情以及光临者的身份,但是语言很妨碍交流,好多明明白白的话她就是表达不准,调查要的就是真实和准确。最后艾菲不得不设法从饭店找了个懂日语的。才算弄清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林乔呢?
日本女人很激动地对翻译连说带比划,那模样很象在吵架。翻译告诉老杆儿和艾菲:“她说她一直99lib?t>在谈这个问题,她认为她表达得很明确:林乔出去办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她还说你们中国警察好象反应能力很不行!”
老杆儿这才明白,那女人方才攥着双拳犹如便秘似的动作是表达“很重要很重要”得意思。
“吆西(日语谐音:很好)!”老杆儿朝那女人笑了,“那就请你告诉我们,你们家掌柜的到哪里去了?去作什么?何时归来?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能不能反应过来,太太!”
翻译很开心的样子,兴致盎然地把老杆儿的意思传递过去。结果大大地出乎所料,那女人完全反应过来了!她长长地“咦……”了一声表示“容易得很呐”,接着又是一通比划。
翻译如实译出:“她说她丈夫是昨天走的,为了去落实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什么时候回来不好说,总归要办完事情才可能回来。他什么话也没有留下……这么回答是不是还凑合,警察先生!”
老杆儿学着她的样子长长地咦了一声,竖起大拇指道:“你的这个的干活!太太。可是你少回答了一个问题:你丈夫到什么地方去了?”
日本女人让翻译把老杆儿的意思讲给她两遍,最后终于答出一句十分完整的中国话:“他说……他……到……一个……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去!”
05
林乔到嵩山去了!这个情况没有引起孙福泉相应的重视,他手里的案子比这个大,小小的林某尚不足以刺激起他的兴奋点。他让大伙吃菜,又叫老婆炸了盘花生米,道:“吃吧,赶快吃,吃完了走人。我的人一个也不能动!你们老少三个,拌这盘小菜足够啦!”
袁守方一摔筷子:“孙、福、泉!当着大姑娘的面我今天不骂你了,可是我得让你龟孙子知道,老子哪怕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分你的人!”
孙福泉给他拨拉肉,道:“别说得这么惨,不就是去趟嵩山吗,让艾菲和老杆儿跑一趟就行了,又不是追捕枪匪。你在家顶几天死不了吧?”
“一男一女,都没结婚,”袁守方气得嘴唇一个劲哆嗦,“去钻老林子,这不是烈火干柴吗!”
艾菲大叫:“嗨,柴那,什么意思吗?是不是嘴皮子痒痒啦,痒痒了到粪缸上磨磨去!”
孙福泉笑得快倒了。老杆儿却表现得一本正经:“总把别人想象得那么次!柴那,你不招人喜欢的根子就在这里,不是有那种说法么:刑警没有性别!”
袁守方抓起筷子又摔了一下:“问题是你们有性别!妈妈的!不但有性别,而且都非常健康!”
“有性别就会出问题呀!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吗!”孙福泉火上浇油。
老杆儿望着寡不敌众的袁守方道:“柴那,你是不是特别烦我?咱们俩去不就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么?都是干柴,没有烈火。”
袁守方端起酒盅,一点点地把酒倒在米饭上。大伙这才发现他情绪似乎不对。袁守方将酒倒干净,而后用力地把酒盅戳在米饭上,抬起头来:“我不是说过了么,我的自来水笼头出毛病了,今天尿血啦!”众哑然,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无比。
袁守方:“我一开始想过和老杆儿一起去,可是最后还是决定算了,山高路远的会使病情更严重,我必须去做检查。早处理总会好一些对不对?你们非要逼着我说实话!这就是实话,是不是傻眼啦!”
艾菲已是热泪盈眶:“队长,你应该早说呀!”
袁守方:“怎么早说,今天早上解手之前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哪!”
老杆儿道:“柴那,真是血吗?你没看错吧。”
袁守方:“我真希望是看错了……可惜我的出错率实在太低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此事到此为止,千万不可告诉我老婆!”
“你以为瞒是办法吗?”孙福泉急了,“照我的意思,住院!这个案子你别管了!”
袁守方摆摆手:“该住院的时候我肯定去住,老子至少不想很快逝世。但现在还可以不住院,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再决定。福泉,把小潘派给老杆儿。”
“行。”
艾菲道:“队长,还是我和老杆儿去吧。”
袁守方不容商量:“不行,烈火干柴的实在不保险。再说了,我也得留一个商量事情的人呀!来,给我换.99lib. 碗饭。吃完了咱们分析案子。”
06
案情分析……突破一:发现了许建设有痛苦的一面。一个内心藏不住事的人却埋藏着深深的痛苦,可见那不是一般的痛苦。这个情况想不重视也办不到,它的分量是明摆着的!
突破二:林乔去嵩山了,去落实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去他“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落实事情,那无疑关系着一段历史。这段历史究竟有多重要呢?它给你开辟了一个很大的想像空间。这两个突破的确具有实质性,它使案子进入到了比较明确的阶段。假如说开始是寻找沉船的话,那么现在沉船已经找到了,下一步就是打捞沉船,开舱得宝。孙福泉特别欣赏这个比喻,并承认袁守方在语文方面比他高得多。
老杆儿说:“没法比,柴那是一座山的话,孙福泉你顶多是山脚下的一泡狗屎!”
孙福泉越发乐:“这个比喻也挺新颖的!”
老杆儿指出他主要是想调节调节沉闷的空气,柴那一尿血,无形中使大家变得挺压抑。
袁守方说:“不必压抑,压抑不解决问题。孙福泉,有没有康泰克,我鼻子怎么突然不通气了?”
老杆儿说:“那么……缪家女人看见的那条腿算不算‘突破三’?耐克鞋,墨绿色的裤子……”
袁守方说那只能算个线索,但是很重要。他吞了一颗康泰克,接着说:“这个线索从目前来看,只能告诉我们凶手把作案前后设计的非常仔细,别的说明不了什么。而那两个突破就不同了,那两个突破包含着一组人物关系。艾菲,你来说说……”
艾菲的思路十分清晰:“我认为,只要把突破一和突破二交叉起来思考,人物关系就非常明显了。事实的核心肯定是许建设和林乔。这件事埋藏于当年的嵩山林场,却爆发于许多年后的今天。为了这件事,许建设多年来忍受着很沉重的内心痛苦,而林乔则为此归国亲赴那个林场落实某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郜建廷和杨小眉证实,林乔归来后似乎和许建设有什么事,指的肯定就是这个,但是许随即死于非命。整个框架大致如此。至于文奇,我认为他在当中扮演了一个替罪羊的角色。凶手利用的是他的精神病,还有,他那天晚上的确喝得太多了。队长,这么说行不行?”
“行!‘埋藏于’和‘爆发于’用得尤其好。但林乔不一定是‘为此归国’的,待落实。再有就是文奇‘喝得太多了’不要作为条件,因为不确定性太明显,凶手利用的主要是他的精神病。分析一下,许、林之间会有什么事情?老杆儿,这回你说……”
老杆儿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拿了一支烟横在鼻子下头闻着。闻了一会儿,他把烟扔在桌子上道:“许、林之间莫非真有什么私情?是的,郜建廷夫妇也提到过这个。再说了,烈火干柴的……”他先笑了,大伙也笑了,气氛好转。
老杆儿:“容我大胆设想,柴那,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有个……孩子?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这么看着我呀!哎哟,求求你们啦,我只不过思维奔逸些罢了!”
所有的目光都仿佛在看一头史前期的动物。包括袁守方在内,他眼睛里似乎有两点小小的火苗在跳动,最后化作微笑:“其实我也闪过这个念头,艾菲,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艾菲承认:“有过,但我不敢说。”袁守方提高声调:“这就对啦,敢把它说出来的才是天才!老杆儿,思维继续奔逸!”
老杆儿反倒不敢说了:“你们不是拿我寻求开心吧?”
袁守方指天发誓:“绝无此意!你继续往下说!”
老杆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一咬牙道:“好吧,我是这么想的,两个人当年会不会有过一段恋情什么的,也就是偷偷摸摸的那种。你觉得不会吗?艾菲。你摇什么头呀!”
艾菲的脑袋摇得象拨郎鼓:“我觉得不会。”
“为什么?”艾菲:“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会。”
老杆儿:“那你就太不讲理了,总得有理由吧?”
袁守方道:“我明白艾菲的意思。她是觉得两个人的反差太大,而且在众目暌暌之下,是不是这个意思?”艾菲说是。
袁守方一摆手指:“你错啦!别忘了烈火干柴!”众哗笑。
袁守方指挥似地再次摆动手指:“是的,烈火干柴。不用多,只要一颗火星就够了!就足以完成一次意想不到的生命创造过程。它不需要爱情,更不需要浪漫!艾菲,你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呀!”
艾菲还是不罢休:“可是生孩子不是喝碗凉水,一眨眼就完成了,它要怀十个月呢!能逃过那么多双眼睛吗!”
老杆儿十分果绝地予以驳斥:“世上无难事。只要想作就没有作不到的!”
艾菲大叫:“诸位!此人绝对是个危险分子!”
袁守方道:“危险分子说的是真理。别争了姑娘,可能性是绝对的,其它属于技术问题。老杆儿,接着说。”
老杆儿的设想归纳起来很完整:两个人有了一个孩子,他们当然不敢留下那个祸种,便送给了当地的老乡。多年以后,林乔成了富翁,他想寻找那个骨肉,可是许建设不同意。于是,林乔把她杀了,而后进山去找人。知道内情的人可能只有一个文奇,许建设在文奇那里哭得昏天黑地,支持这一推断。但是文奇现在是一只大蚌,不张嘴。不妨从郜氏夫妇那里再摸摸底……全部都是假设,欢迎挑毛病!
艾菲刚要张嘴,袁守方朝她摆了摆手,指指墙角。原来孙福泉已经睡着了。袁守方两个巴掌合在一块儿搓了搓,又哈了一口气,然后高高举起,一掌拍在孙福泉的屁股上,孙队副哇哇大叫着窜起来。“老家伙,你不可能尿血!你是个大骗子!”
“我希望你能尊重别人的脑力劳动!”袁守方点上支烟,让艾菲对老杆儿进行驳斥。
艾菲却自行泻了气:“哎,作为一种假设,我没有理由反驳他。他甚至从某种角度印证了我先前那个分析,埋藏于过去,爆发于今天。我好象还应该谢谢他才对,可是,这毕竟是假设呀!”
袁守方笑道:“老杆儿的假设和你的案情分析几乎能叠在一起,这多么令人鼓舞呀!至于那个假设中的孩子,将是我们两路人马的调查重点!今天就到这儿吧,孙福泉又睡着了。”
老杆儿问:“柴那,要不要再给他一巴掌?”
袁守方道:“算啦,他那屁股是尖的,打了他疼的是你。你跟小潘明天早点走,争取一天赶到!”
艾菲指着孙福泉小声道:“他睡觉怎么半睁着眼呀,我都不敢看了!”壁钟指在夜零点。
07
老杆儿和小潘上路之前给袁守方来了个电话,袁守方那时还在被窝里赖着不想起。老杆儿说他把队里最好用的那台手机带走了,有事情会随时汇报的。接着又说他昨天夜里想到一个问题,能不能请法医检查一下许建设有否生育史?这个事儿很重要。最后,他郑重地托负袁守方多多照顾艾菲。袁守方认定,这家伙不是自作多情就是吃饱了撑的没话找话。不过“生育史”这个事情提出得很有见地,他当下给法医老魏去了电话,交代了一番。放下电话再也睡不着了,他放平身体,依次摸着自己的每一个脏器。摸到最后,他发现每个部件都多多少少有些问题似的。他赶忙给艾菲去电话,让她一个人找点儿事情干,把几天来的调查情况写成文字或干点其它的。艾菲问他干什么去,他打了个马虎。对付了肚子直奔医院,结果艾菲正等在医院大门口呢,满脸的洋洋自得。“怎么样,队长大人。我的判断力还行吧?”
袁守方真是没办法了。他轰艾菲走,强调自己不习惯别人陪着看病。艾菲说什么也不走,说着说着居然抹起了眼泪。袁守方于是开始哄她,几来几往耽误了挂号,两个人全都没了主意。袁守方挂了个四十几号,要到下午才看得上。两个人便互相指责。
袁守方道:“看看,你是不是帮倒忙!你的菩萨心肠使我最终没看上病,我死后你得送我两个花圈!”
艾菲说:“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呀。要不,我去走个后门试试?”
袁守方认为看病走后门过于缺德,便不加思索地否定了这个提议,想想道:“这样吧,你领我去见见郜建廷两口子。这两个人我是迟早要见的。”
艾菲也想不出更该干什么,只好同意:“下午我必须陪你作检查。你得答应!”
袁守方哀叹:“没见过你这种一根筋!我检查的部位不适合参观!尤其不适合大姑娘参观懂吗?”艾菲故意装作没听见。
08
赶到郜氏车铺的时候,就见那两个伙计在磨洋工,郜建廷不在。刚想盘问伙计,郜建廷愤怒已极地出现了。他先骂工商,接着骂税务,最后骂自己。骂够了,问艾菲:“那个大个子怎么没来呀?”
袁守方确信,这是个想狡猾也不会狡猾,不会狡猾又时常想学着狡猾的人。跟这种人打交道不在话下。他跟郜建廷握手,道:“大个子的活由我接手了,希望你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们的工作。我姓袁。”
郜建廷握着袁守方的手,眼睛却看着艾菲,好象在问:这猴头猴脑的老家伙是谁?艾菲虚张声势地作了一番介绍,郜建廷马上换了张脸,请二人到家去谈,还顺路在小铺子买了包好烟。
二度光临,艾菲敏锐地察觉客厅有变,玻璃茶几不见了。
郜建廷说:“昨天在这儿绊了一跤,一屁股坐在茶几上,六米粒(毫米)厚的玻璃板砰的就碎了!噢,不是我,是我老婆。”
“没伤着吧?”艾菲问。
“没有没有,就是吓得够呛。”
袁守方问:“夫人不在?”
郜建廷:“拿药去了,估计快回来了。两位请坐。”
袁守方坐下,琢磨着怎么把问题提出来。上次老杆儿和艾菲与他们两口子谈了不少问题,但个人生活问题没有深入下去,这次要不要开门见山?不,暂时不要。先拉开战线试试。于是他首先请郜建廷回忆一下许建设的过去,请他想想许建设有没有窝在心里的痛苦……诸如此类的。
郜建廷不加思考地说:“痛苦谁都有,但是窝在心里老许肯定不会。那是个马大哈!”
看来感觉是根深蒂固的,他想到许建设在文奇那里哭得昏天黑地的,便问:“她常来么?”
“来我这里?”郜建廷摇头,“不,很少来。她有什么话都跟文奇说。”
袁守方捏着下巴嗯了一声,突然扭转话锋:“喂,忘了说了,林乔没逃走,他去旧地重游啦!”
郜建廷一怔:“嵩山?”
袁守方点头:“Yes、Yes。”
郜建廷的反应属于正常范围:吃惊、不解、同时有几迷茫。看来老杆儿对他的感觉是准的。郜建廷站起来搔着头发:“他去嵩山干什么?”
袁守方也站起来:“有没有可能去寻找什么?”
郜建廷没张口,门开了,杨小眉出现在门口。郜建廷很激动地冲她喊:“咳,林乔去嵩山了。”
第十章
郜氏夫妻对林、许私情的看法不大一致……重要的时间空白……生物所有消息……老杆儿得到了林乔的行踪……平旺的四大金刚……丹格的收获……小哨居然有两个……山林中的小屋
01
杨小眉的脸色当然逃不过两个警察的火眼金睛,但是她并没有马上象那些破小说里写的“随即变成了笑脸”,没有。她气乎乎地靠着门,琢磨了片刻,突然一指郜建廷:“他要逃进深山躲起来!”又一指艾菲和袁守方:“林乔要逃进深山!”
“得不到盐吃,他很快就变成白毛女啦。”袁守方比了个长发三千丈的手势,“请坐太太,我姓袁。”
杨小眉咕咕哝哝地放下中药,又去卧室脱了外套,然后咕咕哝哝地回到外屋:“姓林的真想得出来,他怎么会跑到嵩山去呢?咳,郜建廷,你怎么连杯茶都不泡哇!”
袁守方说:“不用泡了,我们问几个问题就走。太太,我的手下说,上次你认为文奇更有可能作案。刚才怎么又偏重林乔了。对不起,把烟灰缸递给我好吗?”
杨小眉把烟缸推过来,道:“我也就是咋呼咋呼,你们还真把我的话当真呀。开玩笑吧!”
郜建廷笑了:“就是,开玩笑。”
袁守方也笑了:“你们两口子太象一唱一和啦。太太,你觉得林乔到底是不是凶手?”
杨小眉道:“还是文奇象。”说的时候,她的眼睛在袁守方脸上一瞟一瞟的,显然对这个脑袋充满兴趣。
袁守方一抬眼皮,她马上转移视线。袁守方认为此女人比他丈夫猾。“太太,你估计林乔去嵩山林场有目的吗?”
杨小眉拍拍沙发背,道:“没有目的他去那儿干什么呀,肯定有目的!”
袁守方:“关于目的,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杨小眉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有没有搞错?”
袁守方道:“没搞错,我就是来听你的想法的。你肯定比我们更了解林某。”
杨小眉道:“我真不明白,你们是想让我把上次介绍的林乔再介绍一遍呢,还是问他去林场的事?如果是问他去林场的事,我和你们一样不闹不懂呀!”
袁守方笑了笑:“我想应该这么说,上次他们两个问的那些我不问,我只问林乔和许建设的情况。当然,林和许的情况他们上次也问了不少,我只问我感兴趣的,比如他们两个的私人感情。这些情况你们上次说得比较朦胧。”
夫妇俩对视了一眼,杨小眉问:“这和林乔去嵩山有什么关系吗?”
袁守方机敏地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一个不太容易察觉的地方:杨小眉对私人感情这四个字没有常见的那种大惊小怪。于是道:“说不定有关系呢。谈谈,时间不早了。”
郜建廷看了太太一眼,笑道:“他们两个的关系也没有什么越轨之处,至少我没见过。你见过吗?”
杨小眉显然不象丈夫那么干脆,她比较深沉地望着天花板道:“你这个人就会说废话,真有什么事的话,人家也不会让别人看见呀!不过更多的我也说不出来,我走得比你们早。文奇考上工农兵大学的第二年我就回城了。”
郜建廷纠正老婆的用词:“那可不是考上的,当年讲究推荐。这事儿上头问过我,说林乔和文奇谁更强一些。我本来想说我比他们梁个都强些,可是想到念书我就怕了。再说,当时你还在,我走了谁照顾你呀!”
袁守方道:“目的明确。”
杨小眉道:“就是。”
艾菲插话:“于是你就推荐了文奇。”
郜建廷道:“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呀,上头问我也不过是意思意思,其实定的就是文奇。林乔的出身很耽误事的。噢,越说越远了。”
袁守方当然明白越说越远了,可是他觉得随便说出来的东西往往比思索过的更具真实性。他让那夫妻俩随便说,那两口子反而不说了。他们一致认为林乔和许建设的私人感情大抵停留在合法范围之内。
袁守方:“有没有可能在你们都不注意的时候越轨?因为人发育到一定时候会有某种需要。”
杨小眉摇头:“反正,我没走那些年一切都挺正常。”
郜建廷突然抬起一只手来:“等等,好象有戏了!对……74年文奇去读工农兵大学,75年小眉回城……77年还是78年……嗯,77年10月份到78年9月份,对,断断续续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不在知青点!噢,谁敢保证这期间不发生意外……”郜建廷住了口,看上去有些对不住谁似的。
杨小眉骂起来:“见你娘的鬼,郜建廷!藏书网78年林乔走了!他不是考上大学了吗?”
郜建廷开始拿不准:“到也是……”
袁守方趋身上前:“据我所知,上大学一般是八月底才去报到的,距离他所说的九月其实很近。”
郜建廷紧张地看了老婆一眼,道:“林乔就是8月底走的,我刚才说的9月份是我回点儿的日子,我听说可以办返城了,马上赶了回来。”
袁守方:“这将近一年的时间你到哪儿去了?”
郜建廷:“我去打马湾水库工地呀,每个知青点都要抽人。咳,那个破水库别提了,听说现在干得一滴水都没有了,劳民伤财呀!”
他很煽呼了一阵子水库的事,最后袁守方请他打住,道:“也就是说,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你大多不在知青点是吗。好,我明白了,你每半个月回来一次。而事实上,将近一年的时间里,知青点的确只有许建设和林乔这一男一女,这,是事实吧?”
郜建廷一脸的苦相:“事实倒是事实,可我说这个干吗呀?老许要是活着还不把我掐死!”
袁守方道:“老许要是活着我们就不来了。不过,你上一次隐瞒这一情况确实太不应该了!小艾,我们走吧。”
艾菲觉得还应该再问问,见队长递过个眼神,便点头起身。她见杨小眉偷偷地踢了丈夫一脚,心想,都说女人嘴快,这家正相反。说老实话,要不是牵扯到命案,她倒是觉得杨小眉的作法更够朋友。感觉告诉她,许和林肯定有事儿,用不着怀疑。郜建廷上次真是没想到呢,还是想到了故意不说?根据今天的表现,很可能是忽视了。无论如何,今天上午收获大大的有。
刚要出门,门开了,一个个头挺不矮的大女孩踢门而入,脸上阴云密布,其状其形象个“垮掉的一代”。见有生人,似乎怔了一下,并且投过一个很深刻的目光,然后便撞进自己屋去了。
杨小眉紧随而入,接着就是一声气疯了的怒吼:“我问过严老师啦,你跟本就没去听课!”郜建廷叹息着送客,道:“这孩子看来不会有什么前途啦,唉!认命吧。”
袁守方知道,那就是阳阳。
02
两个人找了家湖南人开的小饭铺吃饭,同时分析了一下走访郜氏夫妇的收获。艾菲问袁守方为什么不一锄头挖出水来?袁守方问:“你觉得有水么?”
艾菲说:“我指的是孩子!”
袁守方道:“我指的也是孩子,会不会有?”
艾菲道:“我说句大胆的……百分之七十!”
袁守方要了瓶啤酒,道:“你太保守了,一点也不大胆。喂,要不要一杯?”
艾菲道:“谢谢,我上头。”
“这是啤酒!”
艾菲依然不要:“就是啤酒上头,白酒反倒没事。队长,我觉得再前进一步水就出来了!你为什么不让问啦。”
袁守方笑:“郜建廷这人很不错,我不想让他脸上太挂不住。再说了,只要有水,你还怕它不出来么!嗨,有人呼你。”
艾菲拿出BP机看了看,起身道:“局里来的,我去复个电话。喂,少喝点儿!”
她回来的时候袁守方把最后一滴啤酒倒进了嘴里,还有再要一瓶的架势。艾菲说:“你下午还得去医院哪!”她告诉袁守方:“生物所给局里去电话,让上次送蜘蛛标本的那个女的去一趟,这个人当然是我。你说怪不怪,我居然把绿蜘蛛给忘了!”
袁守方说:“一点儿也不怪,因为我也忘了。他们没说结果吗?”
“没有,只让我去。”艾菲看了看表,“队长,我好象不能陪你去作检查了。”
袁守方开心极了:“我恨不得喊‘乌拉’!”
两个人在这分了手,袁守方直奔医院。因为他大小是本系统的名人,所以得到了格外的优待。其结果就是每一关都仔细得要命,象个精密仪器似地被里里外外地看了好几遍,还不时地半裸着躺在床上听人家道貌岸然的进行分析,男男之间毫不避讳。
他甚至听一个女医生说:“袁队长当年会不会有过隐睾。”
袁守方无法容忍地喊起来:“杀猪也不过是一刀的事儿呀!你们完了没有哇我的天!本人的确得过隐睾症!”
主任道:“你别叫了袁队长,局长部长做这种检查也不可能穿裤子。行了,可以起来了。噢,你的裤腰带!”
03
从高处看,嵩山在傍晚时分的夕阳中给人些挺古怪挺古怪的感觉。老杆儿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问小潘,小潘说:“呀,太对了,远看过去确实不大象在地球上!”
看来人们的感觉会在许多地方撞车。这时候的嵩山特别近似电脑合成的那种奇特效果,象在外星球的某个神秘的局部漫游(后来袁守方讲解过这一现象,说你们脑子里有“外星球神秘的局部”才可能有此联想,慈禧太后要是多看些外国电视片,也会这样。老杆儿以为然也)。
窗户前头是波浪般起伏的山,无边无际。既没有太高的,也没有太矮的。个性远不如那些名山大川,是的,所以它只能是林场。说老实话,能看见的都是树,只有树。翻上山头前的想法不是这样,那时候你会以为过了前头那座山就能看见某座小村,同时感受到鸡鸣狗吠和小桥流水之古韵,其结果却是非也、非也!
这一刻,你会明白什么叫林场啦,你好象在往大洋深处开去,永无尽头似的林海。纵使有一个兵团进去,也会象撒出一把黄豆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年后还给你一批长着毛的野家伙。此行彻底确定了老杆儿对林场二字的认识,同时使他对那代老插的理解上了一个台阶。活灵灵的人进去,能够活灵灵的出来,那就是苍天有眼!别的什么都不说了。
他们与当地公安局的人见了面,并说明了来意。对方说没有必要进山,你们说的那个林什么东西肯定在搞声东击西,他怎么能来这呢?开国际玩笑嘛!
当时老杆对林场还缺乏感性认识,便争了几句。大意是说:这个林什么东西是闯荡过世界的人,大洋彼岸都能玩儿的转,莫非是吃软饭的?
对方嘿嘿冷笑:“别说这些废话啦,你们这些有福之人真应该去看看什么叫林场。不然就体会不到老爸爸受得什么狗日的苦!”
谈话从一开始就莫名其妙的笼罩着一层不愉快,现在老杆儿懂了,人家在这样的基层一干就是近20年,说话再损你也得老实听着。
最后是那个麻子老哥提供了一个信息,说平安乡有人五百块钱租出一头老骡子,乐得从井台上掉下来,跌伤了尾椎骨。幸运的话,那个租骡子的傻×就是你们要找的林什么东西。
老杆儿大叫“还能是谁”!他当然希望对方能派个人当向导,可那几个家伙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个象男人,老杆儿想想算了。
最后弄了张林区地图便上了路,麻子从窗口扔给他一个古老的指南针,并祝他们早日得手。
小潘说:“我理解这和嫉妒心理有关。”
老杆儿说:“换个位置,我们两个恐怕更次。”
小潘说:“那倒也是。”两个人就这样进了那片林海,天黑时分赶到了林区图上的第一个点……平旺。
04
说平旺是个“点”真真是恰如其分,那是个村头放屁村尾马上就能听见动静的一块“有人区”。共四个活人和一条活狗,还有一些活鸡。比较骇然的是一头小牛,死的。老杆儿他们赶到时,那四个活人正在把那头小牛大卸八块,血淋淋的非常野蛮。后来才弄清,那不是小牛而是一头野生的麂子……一种上国宴的野味。于是老杆明白了那四人紧张的缘由,野生动物是受保护的,四个家伙在知法犯法。果然是天高皇帝远呀!
发现警察的到来和他们无关,那四个家伙马上不紧张了。他们明确地告诉老杆儿和小潘,“那个人”来过,是不是姓林不清楚,但确实骑了一头骡子。他在这里吃了顿午饭就往丹格去了,时间是昨天。饭钱给得很大气,据说他在林场干过。还用问吗,那绝对是林乔。四个家伙显然不希望警察在此逗留,指着路说:你们这种“大三菱”,不用四个钟点就能感到丹格。看来他们对车颇有些研究。
老杆儿自然知道这四个小时便意味着不出纰露也要跑到夜里十点多,若栽进山沟则另说。而那仅仅是赶到丹格。林乔是昨天中午经过这里的,已近三十个小时了,他要是路经丹格而非落脚丹格,此时又将在何处呢?恐怕不是四个小时能找到的吧。
于是老杆儿对那四个家伙说:“我们想借贵方一块宝地过夜,你们没意见吧?”他的另一层目的是摸摸林乔说过什么。前来觅旧,不打听是不可能的。
四个家伙分明感到推不掉了,便说我们这里脏死啦,只要你们不怕长虱子。老杆儿当然怕长虱子,可必须说不怕。
一个家伙说:“有烟么?”
老杆儿不抽烟,便问抽烟的小潘:“有烟么?”
小潘说:“好的没有。”
那家伙又问:“有酒么?”
老杆儿心想,碰上打劫的了:“酒有。还要什么?”
“能不能给我们留半桶汽油?”说话的还是那家伙。
老杆儿断然拒绝:“汽油绝对不能给,这是林区!”不留神碰到了“有关规定”,那家伙很懂事地一抬巴掌:“进屋坐,老四掌灯,老二老三弄肉!”不用问,他是老大。
05
麂子肉真是太香了,那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形容的香,难怪上得了国宴。老杆儿叹曰:“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吃。不过你们听着,这肉恐怕不是白吃的!”
四个家伙这才明白什么叫酒后失言。老大相比的确狡猾,他眼珠子一轱辘,道:“这可不是我们打的,是狗日的跑到崖头收不住脚掉下去摔死的。”
老杆儿道:“外头有皮子,墙上有枪,皮子上有洞,枪口上肯定有火药味,再加上我的技术特长,你想想吧老兄,说假话比说真话是不是更惨?想让我放你们一马也可以,你必须……不,你们必须把昨天那个骑骡子的说了些什么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不许隐瞒。”
于是,老杆儿得到了如下线索……一,林乔在打听一个叫小哨的村子。二,林乔问林场中学是不是还在原场部。三,林乔打听两个人,一个叫唐平浩,一个叫寇四来。唐平浩老大知道,说是前年死于肺心病,寇四来老大至老四一概不知。由这三条线索不难看出,林乔无疑在找人。特别是第二条,它等于在告诉你,我林乔找的是个学生。
老杆儿早算过了,林乔和许建设假如真有私生子的话,年龄差不多在20岁上下。林乔问中学分明是觉得那孩子应该念过中学,这大概是他的一相情愿。因为老大说,能念中学的孩子在我们林场简直太他妈少啦!学校有一半的桌椅板凳空着,四五间教室变成小卖部啦!看来林场对教育重视得非常不够,可它不归老杆儿管。
老杆儿问:“小哨和、丹格哪个更远?”老二说:“那自然是小哨。来,吃这块,这是块净肉。那个人恐怕是去小哨找人的。”
小潘哦了一声:“他没说找什么人吗?”
几个人都有些迷糊了,酒气能把蚊子熏得翻跟头。于是都摇头。
老杆儿问:“小哨有没有你们这个平旺大?”
答曰:平旺不是仅指此地,它是相当大的一块区域。由此及彼,小哨也不会是一个点。到那里再问啦只有。至于那两个有名有姓的人,有一个活着的就不怕找不着。
四个喝多了的家伙漫无边际地问着“外边”的事,老杆让小潘尽可能回答他们。可说着说着他们的话题就转到女人身上了,下流得没法听。八只眼睛变得通红通红。
老杆儿叫上小潘回车里睡,并说:“林场职工分布应该以家庭为单位。”
小潘颇有远见地说:“不,那样一来,计划生育就无法保障啦!”
老杆儿道:“正相反,这种就好吗?同志哥,你应该明白旱涝平衡的作用!噢,对啦,你三姨好象也有个私生子。”
小潘挺不高兴地钻进车里,道:“能不能不说这个,说林乔就说林乔好啦!”
老杆儿连连抱歉:“言多语失,言多语失。咱们还是说林乔吧。”
两个人将那三点细细地捋了一遍,认为分析无误。小潘对林乔找私生子这一点没有老杆儿坚决。然后睡去。天明时分醒来,没和那四个醉鬼打招呼,直奔丹格。
06
丹格之行比想象的简单,找到一个比平旺那个点大许多的“大点”,近乎于一个自然村。
村子的首脑接见了两个警察,并指出“那个人”来过。“来过来过,比我高些,白胖白胖的,好象是姓林吧……好象是。”首脑坐在一块至少有几百圈年轮的树桩子上,抽着自己种的那种大叶子烟,眼睛看上去有些白内障,“他说他去小哨,我问他去干什么,他不肯说。”
“他是否提到过一个叫寇四来的人?”老杆儿问。白内障笑:“我就是寇四来。”
“你就是!”两个警察彻底糊涂。
白内障接着笑:“我告诉那人说我就是寇四来,他就象你们现在这样,愣了。我说你要不要看看身份证,他就果真看了我的身份证。你们要不要看看?”老杆儿便看了看,的确,此人确实是寇四来。
于是他认定,林乔并不认识他要找的人,认识的话就用不着验明正身了。那么,姓寇的究竟和林乔是何渊源?
“你们林场到底有多少寇四来?”
白内障说:“我们林场比全中国还大,我自然不知道有几个。约摸不会只有我一个。”
老杆儿的头大了,因为对方指出他们林场比全中国都大,这样的人肯定是没有出过林场范围的,其见识可想而知。他决定赶奔小哨,却又在上车时停了下来。“喂,你认不认得平旺的四大金刚?”
白内障道:“我刚刚迁来三个月不到,谁也不认识。”
原来如此,看来问这个绝对问错了,不光自己和小潘问错了,林乔同样问错了。
但是白内障的下一句话却使人热血沸腾:“他说他和他婆娘都在嵩山林场干过,肯定能找到那个寇四来。我告诉他那是大海里捞针!他就走了,居然雄纠纠的。”
他婆娘!上路后老杆儿象喝醉了酒似的满脸潮红,话越发多了,他告诉小潘:“这个‘婆娘’恐怕不会是那个日本女人吧,她只能是许建设!”
小潘道:“那个日本女人我没见过,但是估计不会在嵩山林场干过。可许建设并不是他‘婆娘’呀。”
老杆儿道:“你真是一根肠子通屁股!他这里说的‘婆娘’是说给当地人听的呀!在当地人那里,估计‘婆娘’的准确含义并不全指扯了结婚证的,睡过觉的恐怕就是‘婆娘’!他肯定指的是许建设!”
“但愿但愿!”小潘兴致上来了。?99lib.
07
小哨。同丹格差不多大的一个自然村,但是富得多,甚至富得流油。不少家都开上了那种中型的小卡车。所以他们对警察的车比对警察本人更感兴趣。老杆儿真想朝天上放一枪吓唬吓唬那些长长短短的家伙,他们象相马似地在警车上东敲敲,西拍拍,还一脚一脚地踢轮胎。有钱和有文化的确不是一码事。
询问的结果是,现在的小哨不是当年的小哨,当年的小哨要顺着箐沟往前走三里地。
“有没有一个骑骡子的人来?”
“有哩,上午来的。”
“人呢?”
“进箐子了,去小哨了。”
显然林乔找的正是“当年的小哨”,老杆儿追问:“他没说去干吗?”
“说是去找唐平浩家的人哩。”
对路了!老杆儿开始激动:“你们谁认识唐平浩家的人?是不是死掉那个唐平浩?”
回答是肯定的。可所有的人都说知道是知道,但是不认识。老杆愤怒地咆哮起来:“见你们的大头鬼哟!这说不通嘛这个!”
“我们是改革开放以后迁来的,唐平浩家是地头蛇!不一样的呀!”对方如是说。
再一问才知道,这里原来没有路。有了路就有人来包林子了。所以说嘛,“要想富,先修路”是真理。看来唐平浩这家人是老的坐地户,并且远远地跟不上时代了。
开警车显然是进不了箐子的,他们只好把车子严严实实关好,检查了十八遍依然不放心。这些山里人可不是他们那些老实忠厚的祖先啦,他们能在几个小时里把你的车子拆整为零并且瓜分得连一颗螺丝母都不剩。
进箐子之前老杆儿故意哗啦一声把手枪顶上火,指着车警告说:“看好这部车,回来的时候可以让你们开上一开。你们那些小破卡车简直算不上车!你们互相监视,不许把车搞坏喽!”
进山后,小潘放声大笑:“老杆儿,你这是典型的以夷制夷!”
老杆儿望着没在山草里的羊肠小径,道:“我现在真希望自己能变成夷。三里地呀!兄弟。”
说是三里,走下来两个三里也不只。二人深深地感到山里人的话是多么靠不住。或者就是自己把警察的严谨错用在一点也不严谨的山里人身上了。反正都一样。
远远地,他们看见了一横一竖两间土坯垒的房子,还有房子旁边正在啃草的那匹神交已久的老骡子。
啊,林乔。假如没有命案,这里倒真象世外桃源呢!特别是对于你们这些在商海里滚累了的人来说!老杆儿把胳膊肘搁在小潘的肩膀上,心情复杂地望着远处的土坯房。
小潘也和他的表情差不多。两个人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朝前走过去。没有狗叫,没有炊烟,什么动静也没有,唯独那老骡子很不感兴趣地瞟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违反常规。
“喊一声,小潘。”老杆用枪管顶了顶帽檐。小潘便“喂”地喊了一声。听见的只有他自己的回声。他又喊了一嗓子,依旧。
老杆儿笼住嘴,运气高喊:“林乔……”依旧。
“林乔,我们是警察……”他站在原地,等待着反应。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反应。不用问,不是人死了就是没有人。不然的话,即便林乔不出现,唐平浩家的人也该出现呀。
老杆儿开始紧张了。他朝小潘甩甩脑袋,分开两路摸了过去。接下来的动作绝对是闪电式的,他们扑进了土坯房。
房里有人,有一个活着的男人。那人双手抱头蹲在昏暗的屋地上,看不见脸,不过从外衣和鞋上可以认定,他,就是林乔。至于原主人,少说也有半年以上没在此生过火了。
第十一章
笔者的时空蒙太奇……老杆儿的夹生饭……袁夫人吃醋了……郜建廷前来“坦白”被识破……夜半铃声及其古老的故事……私生子会干出什么……杨小眉如是说……文奇发疯
01
老杆儿二人陪四大金刚喝酒的时候,大约是袁守方作完检查但没回到家的时候……他找法医老魏却被老魏拉住去找儿子。那个儿子据说参加了一个什么团伙,老魏夫妇已经急得快神经了……
老杆儿二人赶到丹格时,老魏的儿子找到了,人赃具获。袁守方朝老魏比了比手指头:“胁从,顶多三年。保自己吧老兄。”说完就走了。又是一夜没睡呀,这不是劳碌命是什么……
老杆儿二人抵达小哨时,袁守方终于被艾菲忍痛弄醒。先问检查结果,袁守方说一周之后出结果。又给袁守方看绿蜘蛛,说生物所在许建设家北边的那片防护林带捉到了至少两公斤绿蜘蛛。瓶子里的若干绿蜘蛛正闹作一团。艾菲引用生物所领导的话说:虽说不是你们希望的,但对于本市的绿化你们是有功的。袁守方说:“那就好,那就好。小艾呀,你去看看老魏两口子,让他们想开些。顺便把许建设有否生育史的报告拿回来。我太累了,晚饭时再来行吗……”
老杆儿二人找到林乔时,袁守方尚在梦乡……
老杆儿当时就有心给袁守方打电话,报告林乔已完整找到。但一手拿枪一手拿电话实在很不好搞,于是作罢。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说了一声:“喂,林乔!”袁守方就这样得到了继续睡眠的人权。
小潘警惕性十足地作好了扑上来的准备,并盯着老杆儿的眼色。老杆儿觉得他很多余,因为林乔手无寸铁。这时已看清了,林乔并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地上的一块土坯上。他没作任何反应,好象进来的不是两个警察,而是两只不相干的野鸡。
“林乔!”老杆儿上前一步。林乔下意识地用胳膊肘挡了挡,象在阻挡谁的袭击,其实老杆儿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他在林乔对面蹲了下来,道:“嗨,林乔,能不能把头抬起来?咱们谈谈行否?”
林乔的两腿之间的地上有好些鼻涕唾沫一类的排泄物,还有一个烟头,仅有一个。
老杆儿朝小潘比划了一番手指头,小潘领会,递上了烟。老杆儿很外行地抽出一根烟,直朝林乔的脸捅过去:“来,抽一支!”
林乔朝后躲,脑袋便抬了起来。老杆儿好生惊讶:咦,这完全不是户藉簿上的那个特务似的小子嘛!男大十八变也变不成这个样子嘛!看看此人富态的很嘛!真是的!
“你是不是林乔?”老杆儿不得不把这个最原始的问题提将出来,以证实自己和小潘没有白忙一场。
林乔看了他一眼,再次垂下眼皮:“我估计你们会来的,你们恐怕把我当成凶手了。”
老杆儿嗯了一声算是认可,然后提议能否离开这座空仓似的土木建筑到外头谈。林乔不响应,他只得也弄了块土坯在林乔对面坐下。
“林先生,追捕杀人凶手当然不是这样。但是你在命案发生后避开警方总是事实吧?咱们俩换位思考你会产生什么联想?”
林乔投过一个非常可恨的眼神,好象在说:你说这些屁话给谁听呢?本质出来了,的确挺可憎的。
老杆儿板下脸:“听着林乔,现在是国家机器在和你说话!我们当然不会象外国警察那样先把你臭揍一顿再问这问那,可也不会没完没了地等待。根据你涉案不报,远遁深山这两条,现在就把你铐起来也是不过分的。铐上再打开可就没那么容易啦!”
小潘拎出了铐子。林乔果然是个拉不出硬屎的货色,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这岂能逃过老杆儿的贼眼,他再次把那支烟捅过去:“抽吧,这烟还行!”
林乔躲开那支烟,很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真正的好烟扔在地上,道:“我不会抽烟!”这点动作彻底把他的熊样子暴露够了,看来国外一点也不会把人的性格核心改变得更好,眼前的林乔终于象老杆儿想象中的林乔了。
“林先生,谈谈吧。你应该知道我们想问什么。”
林乔:“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我当成凶手!我没杀人!”
老杆儿:“那得由事实说了算!现在不说这个,我想知道你到嵩山来做何贵干?”“噢,这是我的私事,与案子没有关系!”
“不想说我替你说,”老杆儿一拍膝盖,“你来找你的孩子是不是!”
林乔跳了起来:“你……你、你胡说!”
老杆儿慢慢逼近他,怎么看怎么象演戏:“你在找你和死者许建设的私生子!对不对林乔!”
林乔快速躲到墙角,双手摇得象风车:“不不,那不是许建设的,你不要胡说……我和许建设没有关系!”
此刻,老杆儿已经感到自己问急了,再悠着点就不至于把对方逼夹生,但已无法改变,他只有循着气氛继续:“林乔,实话实说对你是最好的选择,你应该明白!”
林乔根本不理他,一迭连声地重复着那句话:“我和许建设没有关系,我和许建设没有关系……”
果然夹生了!(小潘后来说:“我一直以为你象你的外表那么胸有成竹呢,却原来你和我是半斤八两。”老杆儿说:“我收拾残局是不是还可以?”小潘道:“我说的是当时。”)
02
老杆儿收拾残局可真是很费劲的。而同一刻袁守方则睡了个极其难得的踏实觉。艾菲真是可怜他,便老老实实地等着“晚饭时再来”,等着等着等得不耐烦了,便很无聊地去拜访了许建设那个老姑姑。
郜氏夫妇刚谈过。文奇又只有队长能对付。林乔呢,跑了……不知找到与否。她是在这种情况下想起许建设那个老姑姑的。
意想不到的是,收获了一个也许算不上收获的收获。晚饭时她挺高兴地告诉袁守方:“许建设的姑姑有一个不是特别老的妹妹,据说她对许建设的过去知道得相当多,不知有没有用处。”
袁守方身上软得象烂面条,胃口却满不错。他认真地啃着一只猪脚,道:“许建设的过去不重要,许建设生没生过孩子很重要。你没问问?”
“我就是因为问了这句话才被轰了出来,那老太太几秒钟就从满面慈祥变得凶神恶煞。不过你别急,老魏的报告我带来了,许建设确有生育史!”
“无误?”
“老魏是谁呀!”
“老杆儿这小子的确有不凡之处!”袁守方抠着猪脚丫缝里的肉,表示由衷的赞叹,“小艾呀,你真的可以考虑考虑此人。真的,个子高点不是缺点,将来有了孩子送去打篮球嘛!”
艾菲叫:“又来了,又来了!再说我可走啦!”
“别走别走。”袁守方赶忙赔不是,“吃完饭咱们还有工作。你要不要把另一只猪脚干掉?”
“不感兴趣。”
“哇,那就给我好了!”
吃完晚饭袁守方有了精神,提议出去散散步,边走边谈。艾菲马上响应。她一点儿也没注意“队长家里那位”那不高兴的脸,女人总忌讳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跟去。尤其糟糕的是,老杆儿不久后的两个电话便理所当然地被该大嫂非常焦躁地随手处理了。唉,为这种“小节”耽误工作真是很扯蛋,特别是若被不怀好意的人拿去发挥,那还不把整个城市的夜空都涂成桃色……袁守方也真是的!
二人分手的时候的确到了让人想入非非的时辰。他们着重分析了许建设那生育史的问题,认定是林乔搞的无疑。由此推开,老杆儿的推理便几乎变成了真实。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静候佳音便是。其他可能当然也设想到若干,但演绎的成分太大,不足以论之。但有一点除外,那就是那个私生子。此子假若没有夭折,难道不会成会新故事的主角吗?
袁守方怵然:“妈妈的,我怎么开始紧张啦?”
艾菲道:“因为那孩子若活着,应该是老高老高的一个啦。天,好可怕!”两个人就这样结束了所有的话题。不能再设想了,他们甚至希望那个私生子从来就不存在,这是心里话。
袁守方回到宿舍大院门前的时候,老杆儿的第三个电话恰好到。假如他走快些肯定能赶上,甚至不用很快。
可就在这时,门侧闪出个人。由于突然,更由于袁守方满脑子官司,他根本想不到斜刺里会有人杀出。骂了句难听的,看清那厮竟是郜建廷。郜建廷的脸在天光下泛着非常不正的颜色,而且比上次见时多了条血道子,一问方知是阳阳抓的。
“你那个丫头的确脾气不小,平时肯定惯的过分了。”袁守方回忆着阳阳踢开门时的那副样子,自己的女儿要是这样,早就一个嘴巴上去了。所幸,自己的女儿很出息。
郜建廷说:“唉,别提了,越大越不行!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讲清的。袁队长,言归正传吧,我是来坦白的……我,我瞒了一件大事。”
袁守方哟了一声,望着他:“大事?”
“是大事,我瞒了许建设生过孩子的事,林乔那狗日的的确做了孽,他妈的,唉,我太想保护老许的名节啦!我估计您能明白我没有别的目的。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女人生过孩子,说出去无论如何也是件丑事。我忘了它对您破案很重要,我经过思想斗争才决定前来坦白的,您怎么发落我都行。都是我的错。”
这些话是郜建廷一口气说下来的,连个磕巴都没打。他要是打一两个磕巴,袁守方还可能多过过脑子,而这时候他只能不加思索地指出:“郜建廷,你在给我背台词是不是?背得太没味道了!你这个人演不成戏,你们家导演怎么如此不关心艺术质量!杨小眉为什么不自己来!”
郜建廷象被人扒了裤子似地傻在那里,他没想到袁守方厉害到这样的水平,一眨眼就捉到了幕后主使。
也不能怪袁某杀入主题过快,袁某的脑子其实也有“程序”,只是运算的速度太快,你看不见过程而已。袁守方望着眼前这个想当聪明人又不具备条件的家伙,更加相信了老杆儿对他的评价:此人里外比较一致。是的,难怪老杆儿那么坚持郜建廷对许建设之感情的真实性。而他那位太太却不同。
“这是你太太让你说的,在此之前你一点儿都不知道许建设生过孩子的事。那是许建设生前说给杨小眉的私房话,如果不出命案她将永远地瞒下去。而今天她是‘经过了充分的思想斗争’才派你前来坦白的。是不是呀郜建廷!”袁守方重的一拍对方的肩膀,骂出一句沪上名言,“岗渡!(傻瓜)”
郜建廷象一节木头桩子似地被甩在了大门口,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袁守方当然用不着告诉他“老子已经掌握了这个情况”。他在分析杨小眉的心态,她为什么熬到现在才说呢?恐怕是林乔的嵩山之行使她下了“亮丑”的决心吧,但不一定全是。更重要的是她相信警察最终会拿住林乔,是的,她忌讳的终究是警察。
03
“大嫂”不理他。他也没发现“大嫂”在故意不理他。更要命的是,“大嫂”完全把老杆儿来过三次电话的事忘了。更要命更要命的是,老杆儿的第四个电话居然在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抽疯般地响了起来。
老杆儿绝对不愿意三更半夜地把袁守方吵醒,可是他又实在忍不住想汇报、想说。小潘目睹了他是如何艰难地撕开了林乔的嘴,又如何象挤屎似地挤出了林乔肚子里的那个古老的“民间故事”。这情这景,你让他忍到天亮,差不多等于给他上刑。同时他也有些不放心队长家大嫂的情绪,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挂断电话,怎么啦?好象成心在闹别扭。总之,夜半铃声来源于综合因素。
袁守方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老杆儿便回骂,说你老婆是不是有别人啦,是不是想把你一脚蹬掉?不然哪来的那么大的仇恨?我要通了三次都是她接的,咔嚓就挂了,咔嚓就挂了,这要是中南海找你怎么得了?骂得袁守方没了脾气,老杆儿过瘾死啦!
接下来袁守方让他有屁快放,他便简明扼要地把林乔历经三个余小时方才挤完的那个故事浓缩成十分钟不到的一个故事梗概讲给了袁某,袁某听得很老实。
04
故事梗概如下……1978年秋,剩下了三个人的知青点由于郜建廷抽去打马湾水库,而变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这两个人便是林乔和许建设。其实林乔去也不是不行,可当时他已经开始偷偷地复习功课准备翌年高考,于是借口腰不好给推了。许建设当然也可以去,但女的不方便之处太多,郜建廷没考虑她。这样,祸种就此种下。
正是烈火干柴,两个人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就有了性事,往后就再也收将不住了。感情许建设似乎有些,但不强烈。林乔则基本没有。说穿了,大体上是完成生理需要而为。但是许建设瞒了林乔一件极其要命的事情……她怀孕了。
以时间算,许直到怀孕七个月的时候依然能做爱。这使老杆儿非常不信。
林乔说:“信不信都是那么回事。我们做爱的时候连油灯都不点。说句难听的,当时连做爱这两个字我都闻所未闻,我们只知道那叫‘干’。因此我根本就没在意她的肚子是不是大了。再就是许建设的身体较好,不显。还有,我当时已经进入了高考复习的关键阶段,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别这样好不好,你现在骂我不等于你理解了什么,咱们是两代人!”老杆儿接受了这两代人之说。
林乔是在许建设九个月时回城参加99lib?考试的,再去的时候许建设已经生完了孩子。说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林乔是去办手续的,听了以后方知自己作下了一件几乎丧了前程的勾当。所幸许建设告诉他:“孩子我送人了。”送给谁许建设没说,林乔更不会问,他当时躲之唯恐不及呢。他给了许建设15块钱,许收了,说是买点红糖煮水喝……那是1979年夏。
郜建廷归来时,一切都和走时差不多,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走的点儿“添人进口”了。尤其想不到繁殖人口的事是许建设干的。
眨眼间,很多年过去了(老杆儿觉得这里最象那些乏味的故事!但也说不出什么)。林乔和许建设都走完了人生的那一段而进入另一段。该有的林乔差不多都有了,可独独有不了儿子,他的生育能力不知哪年哪月蜕化得一干二净,很他妈见鬼的事情。这样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亲骨肉。
林乔讲到这儿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象听到过的一些馊故事了。简言之,他这次回国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把那个儿子找到。纵使那儿子再原始、再野蛮、再不开化,他也要把他办出去接受教育,改造成人。他说他后半生的主要时间就准备干这个。
回国的另外一个目的使老杆儿掌握了一个重要情况:出事那天下午的2~5点,也就是许建设被杀的那个时间段,林乔正和市外贸协会的秘书长在商谈项目,随时可以去落实。言下之意,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并且证人来自官方。
再说许建设。林乔回来后和她谈了几次,让她把孩子的收养者说出来,并答应付给收养人以可观的报酬。许建设就是不说。
林乔急得要死,说自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难道连知道他在哪里的权力都没有吗?估计是这句话打动了许建设那善良的心。她这才简单地告诉他,当年自己拖着身子找人帮忙,走到小哨就不行了,是一个叫唐平浩的人给他接的生,她和孩子呆了一天就回点儿了。怕的是郜建廷察觉了不好交待。一个月后偷偷去看孩子,唐平浩却说孩子被一个叫寇四来的人要去养了,许建设于是便罢去了找孩子的念头,直至如今。
林乔还能说什么,他发了毒誓要把儿子找到。但做梦也没想到会爆出命案。……这就是从历史到现实的全部经过。
老杆儿报告完了,象生了孩子那么轻松。他望着小哨的上空,上空繁星点点。小潘蹲在柴油机房外抽烟,烟头一红一红的,林乔关在柴油机房里,估计睡了。
他问袁守方是马上将林乔带回去审查,还是一路去找那个寇四来极其那个孽种?袁守方毫不犹豫地指示:寻找孽种!这才叫名副其实的大海里捞针呀!老杆儿想。
05
挂了电话,袁守方再也睡不着了。下了床,然后缩在沙发里抽烟。看见老婆睡得香甜,他罢去了“把老娘们儿拖起来问问”的念头,开始梳理思路。其实思路很清楚,自郜建廷“坦白”那一刻就清楚了,老杆儿来电等于完成了关键性的一个确认。想来想去不是思路问题,而是思路中的一个疙瘩弄得他想睡睡不着。这里多了一个人……那个孽种!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如今肯定如艾菲所说,是“好高好高的一个了”!他会不会得知了自己的身藏书网世?会不会生出认祖归宗进城过好日子的想法并附注行动?进一步说,他会不会因母亲的遗弃而产生怨恨?最后,会不会由怨恨而导致过激行为?答案不容置疑:会!袁守方的后背冒汗了。
艾菲几乎不加思索地接受了袁守方的假想。她说她做了恶梦,一会儿是满墙的绿蜘蛛,爬呀爬呀。一会儿是一个男人的后背,晃呀晃呀,怎么也不转过来……
那个男人的后背恐怕就象征着孽种。袁守方说:“别说他不转过来,就算转过来朝你微笑又怎么样呢?梦能当饭吃么,你能钻到梦里去拿人吗?走吧艾小姐,去见杨小眉!这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见文奇。这两件事情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弄清许建设留没留下更多线索。她不愿对林乔多说,并不证明不愿对杨小眉多说,更不能证明没对文奇哭得昏天黑地。如果时间允许,袁守方想见见许建许建设的姑姑的妹妹。也可以算作第三件事,扩大线索来源嘛。
他不明白,“许建设姑姑的妹妹”不也是姑姑么?拗口说话莫非又是一种新兴的时髦?
艾菲说:“不,这个‘妹妹’说白了其实就是个邻居,大姑娘时代就很要好而已。我问了,是个独身老处女,很有意思的一个老太婆!”
06
直奔郜家找杨小眉,杨小眉不在家。去修车铺找郜建廷问,却见杨小眉在车铺郜建廷反倒不在。杨小眉说老郜去退一批很伪劣的修车零件,估计要费一些口舌才能回来。然后道:“对不起袁队长,郜建廷昨天晚上回来都说了,我不应该知情不举,太不应该了。这不算犯法吧?”两个警察笑笑。
袁守方发觉徒弟少了一个,一问,原来被杨小眉炒了,说是两个家伙在一块儿,干活反倒少。杨小眉说郜建廷这人心慈手软,迫使我不得不出面做这挨骂的事。
袁守方就联想到那天杨小眉吼女儿的情景,心想:这女人是个里外都要操心的人。“那天你骂阳阳我就看出来了。”他说。
杨小眉笑容顿消,叹息道:“唉,我的心情已经不能拿恨铁不成刚来形容啦。咱们换个话题吧。”
袁守方便踢过一个车外胎坐下,道:“我们还是为许建设生孩子的事而来的,郜建廷毕竟是个传声筒,恐怕有说走形的地方,你能不能再来一遍?”
杨小眉便不厌其烦地重来了一遍,和郜建廷说的没什么出入。袁守方问:“我昨天心里有个问题说着说着就忘了……我想知道,这是许建设什么时候讲给你的?”
杨小眉问:“这很重要么?”
袁守方心里说:重要倒不一定重要,但是你直到昨天才说给自己的男人,颇有几分讲不通。于是道:“警察在办案时没有回答问题的义务。”
杨小眉道:“噢,我明白了。好吧我说:过去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老许冷不丁说出这来,我当时都傻啦!那是她生前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我估计林乔不回来她也不会对我讲这个。”
“可是你直到昨天你才讲给郜建廷!”袁守方凝视着她,“早为什么不说?比如说当天晚上。”
杨小眉露出了一脸苦相:“咳,怎么说呢!我憋在心里都憋出病来了,可是我不敢说呀。我们这个家经不起折腾,又是私生子,又是死人!谁愿意牵连进去呀!郜建廷那人把不住嘴,我怕他知道了搅进去说不清楚。”
艾菲道:“我觉得郜建廷嘴挺严的。”
杨小眉象轰苍蝇似地晃晃手:“唉,谁肚子疼谁最知道,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还不清楚他!我想等案子明了以后再告诉他,或者干脆让他永不知道。”
袁守方越发地觉得这女人有一套,说得合情合理,便问:“那你为什么又让他前来坦白呢?”
杨小眉避开袁的眼神,道:“我发现再不说案子恐怕永远破不了。而且我确实憋不下去了。”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袁守方将谈话内容拉回到许建设身上,让杨小眉仔细想想许还说过什么,提没提过什么人的名字?他没说出唐平浩和寇四来。杨小眉很有些不乐意地说:“我是把老许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了你们,再说就是我编的了。她说她把孩子送人了,送给谁她连提都没提。不知她说给林乔没有?”
“你觉得呢?”袁守方掐灭烟蒂站了起来。杨小眉想想道:“我估计林乔还是有目标的,那么大的林场,没有目标等于白去。”
袁守方在裤腿上擦擦皮鞋头:“我估计也是。”刚出门他又提了一个问题:“你觉得许建设会不会把这件事讲给文奇?”
杨小眉看着地上的蚂蚁,想了一会儿道:“说不准。文奇是个精神病。”
答非所问。袁守方想。
07
文奇表现得比上次略好,进门,让坐,泡茶,总之还行。但他好象挺没精神的,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袁守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看这,看看那,然后走上阳台往下看。文奇的眼睛跟着他,很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艾菲明白了,这是队长在玩手段,很象饲养员端着喂食的盆子在吸引鸡鸭。这种手段同样适用于上课精神不集中的学生。最后队长坐回了沙发里,.99lib.
对艾菲道:“你看见那个字典没有,上次文先生就是用它打了我。文奇,把那件‘凶器’给小艾掂掂,一斤半总有。”
文奇果然把字典递给了艾菲,但毫无抱歉之意。袁守方觉得文奇的情绪似乎不太稳,要不要问?他拿不准。
这时文奇的一句话刺激了他。文奇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又是来刺探人家的隐私吗?”
袁守方的心里轰地便窜起了火苗子。这个文奇,真不识实务,用老百姓的话说:讨打的嘴脸!
一掌拍在沙发扶手上,袁守方怒喝:“文奇,我现在根本用不着打听什么隐私啦!你以为没有你.99lib.这块狗肉就做不成满汉全席吗?呸!大错特错啦文奇,我现在对许建设的情况知道得可能比你还多!比方说吧,她和某人有过一个孩子你知道吗?你可能会说:老子早知道了!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容他说完,一个暖水壶飞了过来,接着是一只装着好些乱七八糟的鞋盒子,然后是痰盂被踢飞了,接下去文奇开始揪自己的头发,艾菲尖叫一声想扑上去阻拦,但马上被文奇那野兽似的表情吓住了。
“队长,你可能惹祸了!”她挡住了那个可能造成恶果的瓷器。
第十二章
许建设老姑的妹妹……木箱里是啥东西……五个姑姑,一脉单传……归隐林泉的女人……文奇炒出的一盘冷饭……袁守方的推理……水落,石出……林乔是谁
01
袁守方本想用激将法套出文奇肚子里的那本陈年老帐,结果却不幸地使自己吃了一张“黄牌”……行政警告!真他娘的低级!当然,这都是后来发生的事啦。正可谓“不干活的人反倒不会犯错误”,言之不谬也。当下将文奇按翻,叫车来直送精神病院。
袁守方颓唐得一塌糊涂,连中午饭都拒吃。艾菲怎么安慰也没用,后来她便火了,史无前例地把袁守方教训了一番。
袁守方说:“你批评的对,想不想当队长呀?想的话,我趁老杆儿不在偷偷把这把交椅让给你坐如何。老子真是不想干了!可是不干又不行!”
艾菲笑道:“队长,我看你情绪缓过来了,弄点东西吃吧。我都饿得眼冒金星啦。”.99lib.
两个人这才把肚子问题解决。
他们分析了文奇发疯的前后,结果一致认为:这个“疯”文奇迟早会发。因为那个问题迟早会提将出来,绕都绕不开。
艾菲说:“我是这么想的队长,文奇说不说已经不重要了,除非他能提供新东西。”
袁守方道:“真是废话,我们要的就是新东西呀。我刺激文奇,目的也是为了抛砖引玉。”
“结果却引发了一场世界大战。”艾菲喝着汤,“队长,你觉得还有玉吗?”
袁守方抽着烟,沉思不语。
艾菲继续道:“我估计也就是那些东西了。私生子能否找到是眼下的关键!但愿老杆儿他们能把大海里那颗针捞到!你觉得能捞到么?”
袁守方道:“私生子作案只是我们的猜测之一,千万别把自己的思维固定住。”
艾菲道:“这个可能的确很大,比如那下毒的量,绝对是外行。许建设喝了没死,然后他把她扼死了,其粗鲁也比较符合特征。再就是拍死绿蜘蛛,更象!”
“嗯,技术上是比较差劲。好啦,但愿分析无误。”他敲敲桌面招呼服务员,“小姐,算钱!”下一步是第三件事:造访许建设姑姑的妹妹。
02
老妹妹是个很面善的人,白白的,干干净净。袁守方第一眼就觉得此老婆婆信佛,因为这样的老太太可以在各种各样的寺庙的各种各样的香炉前见到,颇典型。
与艾菲对脸时,老少两个女人居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袁守方不失时机地送上一句人人爱听的好话:“老人家,好心人长寿哇!”难道不是吗,生活中多一些这样的老太太,民政局可以关门上锁了。
老人给另一个老人擦着嘴上的口水,表示这类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要生出老茧啦。对于自己的阳寿,老太太充满了不满:“老话不是说吗,‘老而不死是为贼’……是不是这么说的?”不但是善人,更是个明白人。
两个警察尚未点头,许建设的姑姑先点头了。喔喔的,半张着嘴,显得挺激动的样子。估计她听得懂别人说话。
老妹妹说:“她今年七十八啦!”
“您呢?您高寿?”袁守方问。
“八十。”
原来艾菲犯了个经验主义的伟大错误,这不是老妹妹,而是丝毫不带掺假的老姐姐。八十,了不得,看上去活一百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老姐姐没有更多的过场话,说自己昨天不应该把这位女警察骂走,并且承认警察来调查也是为了“小四”好。袁守方这才知道许建设是“小四”。艾菲告诉他,这个线索无用,许建设前头的三个都夭折啦,第一次调查就已记录在案。
袁守方指出:“调查报告上没有!”
艾菲说:“那你得问老杆儿。”
袁守方扭头问老姐姐:“您能谈谈小四的事吗,据说您知道不少她的事。”
老姐姐说:“等我把火添上煤再说行吗?”
艾菲马上大献殷勤,忙着到外边去拿煤。老姐姐便絮絮叨叨说她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抓着大象的鼻子绕毛线那样的绕哇绕,老是绕不完,大象的鼻子真是太长了,说得很兴奋也很逼真。添上煤她就开始说许建设了,真可谓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是听了老半天,袁守方一句有用的也没得到。归纳起来:许建设前头有三个姐姐,先后夭折在半岁到一岁之间,以至于许建设一出生就得不到奶吃,被认为不可能活多久。可她靠着面糊糊竟然活了下来!活下来就养着吧,养着养着就养大了,五岁就能上铺子去买酱油啦!
“她后头再没有小的了?”袁守方问。因为当年还没有人只愿生一个。
老姐姐道:“她妈生了她,就再也坐不住胎啦!刚怀上就掉了,刚怀上就掉了。为这个,小四没少挨打。他爸说都是她克的。小四脑子不太行,就是她爸打的!”
“她爸好象是救火车死的。”袁守方问。
老姐姐说:“不是救火车,是救人,叫火车压死的。唉,人都压没有啦!”
袁守方朝艾菲竖起一根手指:“调查报告上写错啦!是你还是老杆儿?我希望是老杆儿。”
艾菲笑道:“是的,老杆儿不会让你失望。”
老姐姐说许建设的父亲死后没过一年,她母亲也走了,一家人就算完了。下乡的时候原本可以照顾她和她姑姑让她留在城里,可她姑姑是积极分子,硬是帮她下了户口。说到这儿的时候,旁边上那个姑姑又喔喔起来。袁守方不得不绕向主题:“老人家,你们就没想着替她找个婆家?”
老姐姐说:“找不找婆家那是她自己的事情,不找又怎么样!”
袁守方这才想起对方是老处女,忙抱歉地笑了:“我是说,她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不要以为没有男人就活不成。”老姐姐守身如玉的态度令人感动,“小四不少地方象我,所以我们两个投缘得很呢!”
袁守方心想:阿弥陀佛,人家早尝过滋味啦!不过这也证明两个老人的确不知道许建设生过孩子的事情。这个问题等于清楚了。
“有没有她当年写回来的信什么的?”袁守方寻找着最后的可能,“她老姑肯定存着呢。”老姐姐向姑姑哇哇地说了几句,然后让他们把床下的那个木箱子拖出来。
袁守方立刻照办。木头箱子不大,绝对是多年没有动过的了。袁守方似乎升起了某种类似于幻想的东西,而后压下幻想将箱子打开。箱子里的确有几封信,但更多的是镜框,共六个。镶在镜框里的长长短短的黑白照片早就变黄了。几封信一一读过,无一是许建设写的,这实在令人失望死了。袁守方重新翻了一遍,再也没有多余的纸片。
老姐姐用抹布依次擦着那些镜框,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照片上的人。袁守方歪着头看,指点着问。老姐姐就很怀念地告诉他:“这是小四她舅老爷,这是一个远房的堂姐,噢,这就是小四她姑,你看她当年多漂亮哇,都说他长的象胡蝶。”
袁守方见艾菲笑,就告诉她说:“老人说的不是昆虫,三十年代大上海有个影星叫胡蝶。就象现在那个秋菊一样有名。唉,人真是不经老呀!老人家,这个抱小孩的是谁,她很象小四嘛。”
“这也是小四她姑,大姑。旁边上那个是二姑。小四一共有五个姑姑!”
“哦,五个!”艾菲的嘴张成了“O”。
袁守方突然间觉得心情烦燥起来,莫名其妙就出现了。他点上支烟,看着那个酷似许建设的“大姑”。他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说不清道不明的烦燥。“这个老头和这个小男孩是谁?”他问。
老姐姐道:“老家伙是小四他爷爷,那个男孩就是小四她死鬼爹,老许家就断在他手里。”
袁守方:“他是单传?”
“哎,就是。独苗!噢,要走吗警察同志?你怎么啦,是不是肚子疼?我有黄莲素呀,要不要吃三颗?”
来得很突然,艾菲闹不懂队长为什么一下子就出了门。她一边抱歉地谢着老人,一边哎哎地追袁守方。最后把他挡在了巷子口。“你有毛病呀你!说走就走,这是怎么回事?”
“别叫,小艾。别叫!”袁守方两眼朝天上翻着,后脊梁靠在墙上,大门牙很放肆地咬着下嘴唇,“……别叫,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艾菲蓦地想起老杆儿说过,说柴那一旦出现那种配偶被其他公猴子夺走的特殊症状时,估计就是有戏了。那话虽然说得很缺德,但老杆儿却不是在开玩笑的状态下说的。艾菲觉得此刻队长就很象那个“症状”。
“五个姑姑,一脉单传……亲爱的艾菲同志,我们说不定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袁守方突然在脸上给了一巴掌,“我们为什么绕在‘私生子’上呢?凭什么不能是一个‘私生女’!”
“哦,你是说……”
“想想看小艾,假如许建设生的是个男孩,她会把孩子送人吗?送人的定是个丫头哇,我这个笨蛋!”
03
唐平浩的老婆面无表情地说:“莫罗嗦了,那女娃娃我抱了20多天,怎么到你这里变成男娃娃了?怪事!你真是娃娃他爸吗?”唐平浩的老婆从灶台的那边抛过一个非常无聊的眼神,瞟了林乔一眼。
……女人蔑视男人恐怕都是这副眼神。林乔这时和两个警察一样惊愕,他除了惊愕概念中的男孩变成了女孩外,尤其惊愕的是那女人的平静。女人看上去很象戏里说的白毛仙姑,木讷憔悴,伴着个同样木讷憔悴的男人,但那男人绝不是唐平浩,唐平浩得肺心病死了。
有人逐“路”(非逐水草)而居并且在发展了市场经济的同时发展了自己。同样,有人远离尘嚣归隐林泉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独立的人生选择,这是大林场才可能有的事情。老杆儿等人没有权力对此说三道四,他只是觉得找到这个女人很象一个瞎子开弓一箭而白步穿杨那样带有不可思议的“蒙”上的色彩。
林乔花了一百块钱把骡子托付给了小哨的人,请他们把骡子送到平安乡的主人处。老杆儿补充说:“一百块钱是报酬的一半,还有一百块钱放在公安局的那个大麻子手里。骡子物归原主后去领那一半。”
路上他告诉林乔:“没有我补充这句话,他们能把那头骡子杀了做成腌肉,你那一百块钱就算喂狗啦!”
他们去场部查阅有关寇四来的挡案,结果证实所谓“寇四来”竟是一个叫寇四癞的人之误。巧的是,得到寇四癞的线索,又意外地“捡”到了唐氏(唐平浩之妻)的线索,而且唐氏比寇某较容易找。这样,才有了此刻的见面,才知道许建设生的不是男孩,而是个女娃娃。
那女人说这些时真是平静得如同止水,人世间的所有感慨仿佛没有,或者由于可感慨的事情太多太深而最终被平静淹没了。她说孩子确实叫寇四癞抱去养了,以后的事情一概不知。再问则无话。
下山的路上林乔犹如梦游,摇摇晃晃,一言不发。
老杆儿和小潘也差不多,小潘说了几句:“怎么是女的呢?怎么是女的呢?”
老杆儿说:“够啦,世界上不就是男人和女人吗!”
车子到场部招待所时天近擦黑,林乔突然大叫:“女孩子也是可以作老板,作董事长的!”
望着他那疯疯颠颠的样子,老杆儿朝他打了个响指,道:“别忘了还能作女皇呀,伙计!”
接下来,他把这一惊人收获电告袁守方。接电话的是艾菲,听罢沉默,许久才道:“老杆儿,柴那已经领先一步了。我真替你惋惜!”
“日他先人。”老杆儿懵了,随即大叫,“他为什么不来接电话!”艾菲的声音很是温柔:“别这样,老杆儿,我们面对的是个猴子变成的妖精!”
“让妖精来听电话。”
“不行,他现在正蹲在马桶上呢!”
判断得到了证实,并没有给袁守方带来更多的快慰,因为只有鬼才知道那个女娃娃如今躲在哪块云彩底下,何言捉拿。同时,“凶手”由男变女,无形中使先前那个推理变得不推自倒。试想,男孩子杀母尚可勉强,女孩子杀母简直就等于牵强附会了。嵩山林场里出来的女孩子应该是粗手大脚、看人都不敢抬头那种纯朴得掉渣的村姑,她能杀她妈?见鬼!
艾菲被他解释得很沮丧,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倒底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
袁守方说:“前进无疑是前进了,排除本身就是一种收获嘛!我现在烦的是自己的身体,尿的颜色还是不行。看,电话又疯了。”
艾菲伸手抄起了电话,一听就捂住了:“文奇!”
袁守方道:“文奇怕什么,问问他吃了没有。”
原来文奇下午就回家了,饭没吃但药吃了。他希望他们去他那里一下,说有重要的情况报告,看来终于战胜了自我。
袁守方接过话筒让他就这么说无妨,文奇却非要他们去不可,不然不说。袁守方无法。匆匆赶去,吃到的果然是文奇用勇气和理智炒出来的那盘冷饭:许建设生过一个女孩子。他几乎为这件隐私而把人气死,这混蛋!袁守方指着文奇道:“你这个人给我们制造的麻烦比凶手制造的还多。生女娃娃的情况我们已经知道了,而且比你知道的还多。你知道那女娃娃的爸爸是谁么?”
文奇说:“你们总不会怀疑是我吧?”
“是布哈林!文总。”
“林乔!”文奇噢地一声窜了起来,神情又开始不对了,他大骂,“啊,原来如此!难怪许建设每次都说‘这个人你认识’、‘这个人你认识’。我追问过她她不说,我觉得再问下去太残酷了,便断了此念。没想到是布哈林!这个狗杂种!是他杀的老许吗?”艾菲说这个问题不能回答。文奇说肯定是,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袁守方觉得许建设办事很邪门,她把生女孩子的事说给了文奇,却不告知始作俑者是谁。她把始作俑者告诉给杨小眉,却说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好象在和谁捉迷藏似的。他问文奇:“许建设最早告诉你这个是在什么时候?”
文奇想了想,道:“年头反正不少了,我那时候刚刚评上讲师。后来她又来此哭过若干次,我没有统计。”
袁守方估计这“若干次”可能就是隔壁那个缪太太听到的壁脚。于是他转换话题,“文奇,许建设一开始就说是个女孩子吗?”
“是,她说的就是女孩子。怎么啦?”
“没事,顺便问问。”袁守方暂时还不打算把杨小眉抬出来。
他快速地分析着整个事情发展过程中的不合理部分,发现最不合理的就是许建设搞的这个“捉迷藏”。它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方面一,许建设的确是这么说的,原于她的某种心理上的障碍。方面二,许建设从来就没这么说过,是文奇或杨小眉中的“之一”编造了谎言……慢,有门儿啦!袁守方猛地心跳加快,蓦然间感到了那种即将拨云见日的感觉。他克制着,继续……
文、杨二人谁可能撒谎?绝对是杨!杨小眉留在袁守方脑海里的印象虽不好用“心怀鬼胎”来形容,但较之文奇的“仁厚憨愚”却是绝对的狡猾。即便排除个人感觉,单从利害上分析,文许之间无利害。杨许之间呢?且慢且慢,对啦……她强调那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那么,为何不能反着理解为……我的天老爷,理解为“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呢……有啦!哦,天不负我!
艾菲被袁守方的推论惊得目瞪口呆:“啊,阳阳!天呀,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
“连年龄也对得上!”袁守方的脸隐在夜色中,烟头一明一灭。他记不得自己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时刻了,这是一种考验你心脏的时刻,激动和悲哀同在。袁守方总结认为,多数警察之所以更愿意接受和匪类较量那种差事,很大成分上因为那种差事不必投入什么感情,弄死狗日的不必伤心。可眼下这类案子就不同了,往往在破案那一刻一并经受心灵的折磨,短暂的兴奋过后是长久的悲哀。有时甚至能迁延数月乃至数年。
袁守方脑子里闪出阳阳那张凶乎乎的小脸,不是他有意这样想,而是因为唯一那次看见阳阳就正赶上她发怒。假如以这个凶乎乎的小姑娘为触发点的话,整个清晰的轮廓就出来了。
首先,许建设并不是被杀前的最后一面才向杨小眉亮的底,她向杨吐露心曲的时间有理由比向文奇倾诉的前后甚至更早。她当然不会说什么“虎头虎脑的小子”之类的话,那是杨小眉反向心理的表现,很合乎情理。他倒是有可能向文奇隐瞒了孩子的父亲以及送给何人等等,但说给杨小眉的可能却极大,女人之间所能吐露的隐秘毕竟更多些才对。
接下来便出现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前提:郜氏夫妇有无生育?没有这个前提作支点,前头那些推理将如定向爆破的旧建筑般轰然坍塌,变成袁某的一派胡言。可是,若真的无生育又如何呢?他们会不会去抱一个孩子?太有可能了!
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杨小眉去嵩山林场抱回了许建设和林乔那个私生女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孩子来自嵩山林场比来自本市某某医院要安全一百倍。当然,她不会把阳阳的来路告诉许。她甚至连丈夫都没告诉,因为郜建廷一旦得知真相是很危险的。
“听着小艾。”袁守方在这个地方加重了语气,“杨小眉用隐瞒真相的手段维持着波澜不兴的生活,一瞒就是近20年的时间,仅就这一点,她就是个了不得的女人!我甚至相信,在林乔归来之前,阳阳在她心里几乎就是亲生的!你以为如何?”
艾菲的眼睛都听直了,一时竟答不上来。袁守方续上支烟,在墙根处蹲了下来。他一向是个自信的人,对于推不倒的东西敢于坚持。但是他不认死理,谁要是挑出问题并且使他无言以对,他也有可能在几秒钟之内把自己的“混蛋逻辑”揉成一团扔进厕所,而且口服心服。他希望艾菲找出毛病。
艾菲好歹开口了:“队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凶手是杨小眉?”
袁守方:“我没问你这个,我问的是你对那个推理的看法。”
艾菲:“推理无懈可击。”
“真的?”
“是真的。”
“你这个傻大姐呀!”袁守方扶着后腰站起来,“一个明显的漏洞你居然没发现!你想想看,许建设在这个推理当中并没有对杨小眉构成威胁呀!杨杀许的动机何在?”
“这……能否传讯一下试试?”
袁苦笑:“NO,NO,法律不允许‘试试’。我们现在能够作的只有两件事。一,调查阳阳的出生或领养情况。二,等待老杆儿的电话。”
“要是两条路都落空了怎么办?”“那就证明袁大爷该解甲归田啦。”
艾菲发现这句话乍听上去似乎挺谦虚,可越琢磨越象是傲慢。
04
调查阳阳的来路不难,没用一个上午就解决了。阳阳确是收养的,但亲生父母部分空着没填,这自然和当年盖章那人的工作态度有关。尤其想不到的是,他们在经过闹市十字街时竟意外地看见了阳阳。阳阳孤独得象一只被遗弃的大雁,在马路中间孑然而行,引得车笛响成一片。
袁守方碰碰艾菲:“看,阳阳恐怕有数了!”
半个小时后,阳阳坐在了公安局幼儿园的活动房间里。艾菲认为,询问阳阳不能去刑警队,否则太残酷了些,袁守方采纳了此建议。小朋友们跟着阿姨遛马路去了,幼儿园安静得象卖不出票的木偶剧院。
高挑、苍白无神的脸、一切都耷拉着,闹瘟病的鸡大多如此。坐在小得象玩具似的凳子上,阳阳显得十分“高大”,足蹬一双耐克鞋,雄纠纠的。难怪缪太太不好肯定上楼的人是什么性别。
艾菲向袁守方示意“还应该有一条墨绿色的裤子呀”?袁守方摆摆手指叫她去搞点喝的,自己点上支烟开始进行开导。
艾菲弄来饮料时,阳阳并非如她想象已哭成了泪疙瘩,她看上去象在讲别人的勾当。贴条子的事她承认了,两张条子都是她妈让贴的。但与分析有所不同,帖完第一张时,阳阳不是因为紧张才往楼上躲,而完全是开文奇的玩笑……“躲猫猫”的感觉就是这么来的。
对于许建设的死,阳阳当然很难过,但没有使她联想到别的,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但是杨小眉干了一件自以为聪明的蠢事,她把那条墨绿色的裤子处理掉了,这触发了阳阳的疑问。裤子是在车铺找到了,被妈妈剪成一块一块的去擦油泥。这非常之举使女儿把前后的各种细节串了起来,并先于所有人得出了正确结论:许阿姨之死很可能和妈妈有关……这就是阳阳所能提供的全部。可怜的孩子尚不知道阿姨和妈妈谁是谁!
05
杨小眉在第一次预审时表演得象个二流演员。袁守方说:“不要这样,我劝你不要这样。你分明到更年期了,干出这样的事有生理上的部分原因。事后你不是病了么?你甚至考虑过找律师对不对?还有,你走神坐碎了玻璃茶几,多悬呀……咱们来个痛快的好不好?”
杨小眉嗤之以鼻,大叫“证据”。
袁守方只有留言条、缪太太的证词和裤子片儿三把杀手锏,尚不足以取而胜之。老杆儿来电说寇四癞正在寻找中,袁守方大怒。
第二次预审仍无进展,老杆儿的电话索性不来了。
第三次预审袁守方没多说什么,他抽着烟,看着那只绿蜘蛛从小瓶里爬了出来,看着它沿着桌面向前行进。那家伙吸引了杨小眉的注意,她的面部肌肉缩紧了。绿蜘蛛不知死之将至,竟霸道地向那女人横行而去。接下来便是惊心动魄的一声尖叫,杨小眉的素手将那蜘蛛打得一塌糊里糊涂面目全非。既而全线崩溃。
所有的扣子均告破解,用杨小眉的话说是这样的:“生孩子的事老许确实很早就告诉我了,她说她骗林乔说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其实不是。我呢,根本就没在意男孩女儿,而且我更喜欢女孩。(袁守方插话:“我也喜欢女孩。能否问一下,没生育的是不是你?”)是的,无生育的是我,去抱养那私生女的也是我。那年冬天郜建廷的二伯死于车祸,他去合肥帮着办丧事,自己利用这个时机去林场要来了那个小猫似的女孩,给了寇四来(杨小眉也没想到“来”应是“癞”)二百块钱。那是我们两口子仅有的积蓄呀。唉,想想都害怕,那是个冻掉脚跟的冬天呀!自己抱着孩子顺山路往回走,山风硬得打脸,不小心能把人吹到山沟里去。(袁守方很是同情:“嗯,真不容易,我能想得出来。你接着说吧。”)自己一路上那个难呀!怀里还塞着个装着奶粉的保温杯,流出来的东西弄得前心凉到后心。郜建廷回来以后我没把实情告诉他,只说孩子是从医院抱的,主要是怕他嘴不严把事情搞出麻烦。郜建廷高兴得不行,竟也没问。孩子就这么养大了,如同亲生。林乔回来后其实也没怎么样,林乔鬼都不知道嘛。可是许建设突然来说了一件事,说她后来又去看过孩子,听说孩子叫一个女知青要走了。然后看着我,问:‘那人不是你吧?听姓寇的说法有些象你。那孩子要长到现在也应该和阳阳一边大的。’我当时真是吓死了,就象有人要夺自己的命一样。想想嘛,老许虽然没拿准,可现在科学发达得要死,要想证实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再说了,林乔可不象老许那么好胡弄,一旦老许说漏了,自己这20年的心血不就全完了么。没有办法,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那么干的。”
袁守方问:“你为什么偏偏选文奇作替罪羊?”
“我……我怎么说呢?不是说精神病杀人不判死罪吗?唉,还说这个干什么呀!我的阳阳……”
06
老杆儿和小潘弄回证词时,袁守方刚巧去医院取检查报告不在。艾菲大骂老杆儿:“你为什么不来电话?是不是想贪天之功为己有?对不起啦先森(先生),你又晚了一步!”
老杆儿苦恼地说:“电池没电了,我有什么办法。唉,算啦,我能不能请你去喝一杯?百慕大。”
艾菲道:“喝一杯倒是可以,不过,你先得陪我去看看郜建廷,队长让我去开导开导那个可怜的老实人。他现在最怕的是阳阳跟林乔出国。”
“恐怕挡不住,林乔准备培养一个女董事长呢。”
“去死吧!”艾菲大骂。
出乎意外的是,阳阳的头贴在她爸的胸口上,口气极其冷淡地问:“林乔是谁?”
第一章
一长串接新娘的轿车缓缓地朝前开着,状似游龙。
打头那辆车的车鼻子上站着两个小绢人儿,一男一女,西服长纱,很作秀的样子。陆莹莹在路边默默地看着,心想,俗,恶俗。我结婚的时候绝不搞这一套,她想。她很欣赏时下一种海底婚礼,电视里播放过。新郎新娘穿着潜水服入水,在蔚蓝色的海底下,伴着鱼的穿梭,新郎把结婚戒指笨拙地套在新娘的手指上……哦,等等……
刚刚想到这里,活跃的思维蓦然间被马路对面的一张脸打断了。她感到浑身的肉突然间有些发紧,感觉上心跳仿佛停了。
高崇德!
是的,街对面那张脸绝对是高崇德。稀薄的头发下,一堆各在其位的五官凑成一张很大路货的脸,大路货中隐隐透着那么点儿小精明。这张脸和这个人的德行一样,不值一提。可是……可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儿,关键在于……高崇德不是已经死了么?
见鬼了!活见鬼了!
关于高崇德被弄死的说法有两种“版本”。一个版本说他被债主在猪栏镇铁道附近抓住了,连捅了十三刀。另一个版本正相反,说他捅了人家十三刀,最后让对方的人从背后一闷棍打死在铁道边上。两个版本都是听说。高崇德死的时候陆莹莹正在沈阳参加一个短训班,回来听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下说的。她去看了高崇德的老娘,老太太伤心得连哭都不会了……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是怎么死的,前提是他死了,绝不应该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出现。
一时间,陆莹莹觉得手脚冰凉,大脑嗡嗡作响。
说话间,那队婚车已经开了过去,马路上恢复了喧嚣与繁杂。陆莹莹抬头看看将近黄昏的天色,趁着一辆公交车进站的工夫,混在人流里快速穿过了马路。
陆莹莹不是大胆的女人,但是眼前的事情不由得她不如此,死去的人居然大摇大摆地在马路上溜达,这无论如何不是件好解释的事情。她一定要弄个明白。藏书网
哪个地方在声嘶力竭地吆喝着挥泪大甩卖,陆莹莹远远地看见高崇德站在行道树边点了根烟。他吸着烟,左顾右盼好像在拿主意,随即就见他慢慢悠悠晃到了大甩卖的摊子前,陆莹莹双手抓着挎包带悄悄向前挪动。
没错儿,是他,连挑选东西的样子都是熟悉的。
高崇德曾经追过她,死皮赖脸地追。要不是后来出了个刘铭庄,直追到如今也说不定。刘铭庄带人“修理”了他一顿,打掉了高崇德的一颗大门牙。为此,陆莹莹一个礼拜没搭理刘铭庄。她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具有绅士风度,不要搞得跟黑社会似的。
刘铭庄说:“这种人你不给他点颜色,他会没完没了地死缠烂打,能烦死你。”
陆莹莹想:倒也是。
被“修理”过以后高崇德便恨上了她,曾经打过威胁电话,说要用硫酸烧她的脸。当然,这不过是嘴上解气罢了,陆莹莹也没把他当回事儿。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高崇德怪可怜的,像一条专吃人家剩饭的癞皮狗。活不出个意思。
时间像水一样流着,不久她跟刘铭庄也分手了,许多事情就是如此地说不清楚。刘铭庄最后一次见她,给了她一颗挺大的钻石戒指,他说:“好了一场,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好自为之吧莹莹。没事儿别找我。”
两人就这么散了,像做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现在看见了高崇德,不由得使她想起了刘铭庄。说心里话,她对刘铭庄的确动了真情,这是骗不了自己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高崇德离开了那个甩卖摊子,捏着烟屁股狠吸了一口,扔在地上踩灭。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向前走去。
跟,还跟不跟?
陆莹莹略微涌出几秒钟的犹豫,随即一狠心快步跟了上去。走出那条街的街口,高崇德抬手拦下一辆小巴跳了上去,陆莹莹马上拦住一辆的士。她横了心,定要把这件怪事儿搞清楚,不然会睡不着觉的。小巴是往南郊开的,陆莹莹以为高崇德要出城,结果高崇德在阿波罗娱乐城下了车。她也忙着付了车钱下车。
“您的手套。”司机提醒她。
“谢谢。”
陆莹莹隔着车门看见高崇德进了娱乐城彩灯烁烁的门。透过玻璃,她看见高崇德在服务台买了包烟塞进口袋,然后往外边看了一眼,晃悠着从左边那道门进去了。陆莹莹快步跟上。阿波罗娱乐城她过去和刘铭庄常来,她知道那道门通厕所。于是她放慢了速度,服务小姐递过来一片口香糖,她说了声谢谢。这时候她侧面对着左边那道门,往下弄了弄头发遮住半边脸。
前方的角落里,一个男的紧紧地把一个女的挤在墙角,吻得像座雕塑。女 人的双臂缠在男人的脖子上,指甲鲜红。随即有一个穿皮短裙的女孩儿气急败坏地从走廊的另一端跑出来,小挎包的带子断成了两截,她的后边追出好几个人来,高喊着“莉莉、莉莉”,一路追了出去。这时,高崇德方便完出来了,边走边拉着裤子上的拉链。
狗永远改不了吃屎,她想。
高崇德可能口渴了,买了一大瓶可乐走了进去。陆莹莹疾步跟上。刚进右边的门,巨大的音响轰然把她的耳朵震聋了。.99lib.
很暗的光线和滚动的镭射灯弄得她好半天适应不过来,还好,高崇德就在她前边不远的地方站着呢,屁股随着迪厅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摆动着。她往那边靠了一些。前方的舞池里全是些精力过剩需要宣泄的年轻人,有些女孩子摆动得像蛇似的,这使她想起了一些和刘铭庄在一起的情景。
高崇德喝了些饮料,开始沿着走道的边缘往包厢方向去。陆莹莹暗跟着,后来高崇德躲让迎面过来的人而侧过了身子,陆莹莹也急忙侧身。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腕子被抓住了。
高崇德发自嗓子眼儿的声音:“别出声,不然弄死你!”
第二章
“队长,听得清么,我此刻在阿波罗娱乐城。”
侦查员小郝的声音背景十分喧杂、刺耳,只有刑警队长欧光慈能好歹听出大概内容,欧光慈让他稍微大一点儿声没关系。他和侦查员大马两人一直在等消息,从下午4点直等到现在,晚饭都没顾上吃。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小郝换了个地方说话,音效好多了:“是这样,那个高崇德5点多钟离开了他租用的房子。先在四牌楼附近闲逛了约40分钟左右,后来你说的那个陆莹莹下班出来了。他马上跟了上去。6点过一点儿,陆莹莹在尚方街丁字路口发现了高崇德。队长,果然让你说准了!陆莹莹像见到鬼似的大吃一惊,然后就被吸引走了,一直跟到阿波罗娱乐城。就在刚才,陆莹莹被高崇德弄进了第四包厢。头儿,我要不要采取点措施以防不测。”
欧光慈平静地说:“不,用不着。根据前几天的经验,不应该有大闪失。你们继续盯紧,可以让我们的丫头范小美离目标近一点。好了好了,我和大马该去吃饭了,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胸了。开着手机,随时保持联系。”他结束了通话。
“第三个了,都是刘铭庄线上的人。”欧光慈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走吧,咱俩去解决肚子问题。”
“那个花斑蝶在么?”大马双手用力搓着脸离开了沙发。
“估计在,小郝没说。”两个人关了灯向楼梯走去。
十天前在渭河大桥的下边发现了一具男尸,经查实,死者系两年前因涉嫌贩卖摇头丸的无业人员苏长全。渭河大桥乃第二现场,估计尸体是从渭河上游冲下来的,第一现场仍在查寻中。调查证实,苏长全依然和贩毒集团有暗中往来,缉毒处本打算用他当线头找到背后的大家伙,不成想却叫人先一步弄死了。搜集了苏某生前来往比较多的人员,怀疑点落在了一个叫胡虞的人身上,与胡虞相关的人员还有胡虞的喽啰苏祥生和高崇德。此外就是大马刚才提到的花斑蝶——死者苏长全的亲妹妹。藏书网
大马之所以比较关藏书网注这个花斑蝶,一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二,就目前分析,杀害苏长全的最大嫌疑人就是那个胡虞。哥哥被杀,妹妹却留在疑凶身边,一般的生活逻辑在这里被颠覆了。而且经外围摸底证实,这个花斑蝶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几年前高考落榜仅仅距录取线差两分。
她难道一点也不怀疑胡虞么?
当然,眼下的主要任务是侦破苏长全被杀一案。对花斑蝶的怀疑仅是捎带着的。
两个人出了公安局,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小饭铺吃饭。
大马说:“队长,看来你那步棋走对了。陆莹莹显然是胡虞要见的第三个人,前边的章文、章武也是和刘铭庄有既往史的人,由此可以大胆设想,胡虞确实要找刘铭庄!”
“胡虞利用了泼皮高崇德曾和陆莹莹好过这一点,把陆引到了阿波罗娱乐城。”欧光慈飞快地把一颗颗卤花生米往嘴里夹,“狗日的会使一点儿小计谋。”
“嗯,这些家伙都不傻。”大马把花生米盘子往自己这边拉过来,“这是两股道上的人物,一边是胡虞,一边是刘铭庄。看来胡虞想找到刘铭庄的心情是很迫切的。”
“缉毒处的人比他还迫切。”欧光慈点上根烟,“刘铭庄已经失踪两年多了。一开始,苏祥生把章文、章武引到胡虞那儿,我就想到了刘铭庄,今天高崇德又引走了陆莹莹,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办苏长全被杀案的同时,设法找一找那个刘铭庄,搞不好是个大家伙呢!”
欧光慈说着,在纸上画了这样一组关系——
高崇德
陆莹莹
胡虞
刘铭庄
苏祥生
章文、章武
一目了然,胡虞通过高崇德引出陆莹莹,通过苏祥生找到章文、章武,最终目标都指向刘铭庄,因为陆莹莹和章氏兄弟一样,与刘铭庄有过既往史。这组关系中,苏氏兄妹的位置不在其中。不妨认为苏长全的被杀有可能和毒品走私有关,但不一定在胡虞线上。而苏长全的妹妹花斑蝶行踪不定。
欧光慈指着纸片上的人名说:“很可能苏长全和刘铭庄是单线联系,而花斑蝶在其中的位置比较难解释。”
99lib? “花斑蝶有没有可能倒向胡虞,靠着大树总比他哥哥单枪匹马要强得多。你说呢?”大马看着欧光慈。
“除非她一点儿也不认为胡虞是害她哥哥的人。不,这也不能解释她的行为。算了,先不要管这个花斑蝶了,对咱们来说,目前有两件大事要做,一,寻找苏长全被杀的第一现场;二,放长线钓大鱼,看看胡虞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
正说着,炒菜来了。
第三章
胡虞是个虎背熊腰的家伙,满脸胡茬子。他的身子埋在沙发里,感觉上有好大的一摊。他攥着个扁形的小酒瓶在一口一口抿着,他的边上,坐着个漂亮而小巧的女孩子,一身红色的皮衣和皮短裙,双眼乌亮乌亮。另外还有一个小子站在门后,陆莹莹刚被搡进来,那家伙就把门关上了。高崇德和他并排站在她身后边,陆莹莹甚至能听见他们喘气的声音。
陆莹莹不是十分害怕,因为她跟刘铭庄见过一些场面。她现在倒是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比如高崇德。于是她头也不回地问:“喂,高崇德,你不是死了么?”
沙发里的胡虞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下巴上的肉一个劲儿地颤动。他拍拍那女子:“花斑蝶,把音响弄小点儿,我们要说话。”
叫“花斑蝶”的那女孩儿便开始调整音响。
高崇德似乎有些恼怒,朝陆莹莹低喝了一声:“少他妈废话,那是老子玩儿的障眼法。你他娘的还当真了!”
“放肆!”胡虞把酒瓶子墩在茶几上,瞪了高崇德一眼,然后挥挥手,“苏祥生,你们俩先到外边玩会儿去,看着点门。”
高崇德两人出去的时候苏祥生朝那女孩子给了个手势:“花斑蝶,把那包烟扔给我。”
女孩子把烟甩给了他。
包厢里就剩下三个人了,胡虞朝沙发抬抬手:“坐吧,坐下说话。我叫胡虞,听说过吧?”
陆莹莹坐下了,她印象里刘铭庄似乎提到过这个人,但见面这是第一次。他们四目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那个花斑蝶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莹莹,看得她有些不自在,她觉得这个女孩子漂亮得有些刺眼。心里自然涌出些酸溜溜的东西。
“陆莹莹,你是刘铭庄的人,我不会怎么样你。”胡虞说,他把装爆米花小笸箩往这边推了推,“吃吧,要不要喝点什么?我把你找来是有事儿请教。花斑蝶,把东西给陆姐看看。”
花斑蝶从屁股旁边的一个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交给胡虞,胡虞看了一眼递了过来:“认识这个人么?”
陆莹莹看了胡虞一眼,伸手接过了照片。她往侧边挪了挪身子,对着壁灯看着。照片上有一个戴墨镜的人,全身像,身子有些朝左倾斜,拄着根金属拐杖。由于有墨镜在脸上,陆莹莹认不出对方是谁,只是感觉上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如实告诉胡虞:“稍微有些眼熟,认不出是谁。”
胡虞接过照片让花斑蝶收好,又问:“最近有刘铭庄的什么消息么?”
陆莹莹道:“我们俩早吹了,他有没有消息与我何干?”
“你周围的人也没他的消息?”胡虞又拿起了酒瓶子。
“你什么意思?”陆莹莹提高了声音。刘铭庄是她心中的痛点,她不愿意多说他,“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凭什么回答你。再说了,我和刘铭庄的事儿与你们有什么关系?”.99lib.
胡虞和花斑蝶对视一眼,无言地看着陆莹莹。陆莹莹不知他们会怎样,心里有点慌。后来胡虞接了一个手机,哼哼啊啊应付了几声,然后挂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们也是随便问问。听说当年追刘铭庄的女孩儿很多,最终他卷走了你。后来你们吹了,刘铭庄走后回来过么,找过什么人你是否清楚?”
“听说他回来过,但是没找我,我也就没打听。说实话,我挺关心他的,但是他离开我以后就不知去向了。我倒很想问问你们,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
胡虞笑笑:“我们藏书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请陆小姐来了。刚才照片上那个人你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只是看着多少有些眼熟。”
“你再看看。”胡虞第二次把照片递给陆莹莹。
她最终没想起这人是谁,只把自己的感觉藏书网告诉胡虞:“这人好像腿不好?”
“有一条腿是假肢。”花斑蝶接口说。
陆莹莹被送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高崇德把她送进出租车。然后从车窗里递进一张票子,并且很下流地看着她。
陆莹莹把那张票子扔出去,骂了句:“烂狗!”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会儿是照片上那个拄拐杖的男人,一会儿又变成了花斑蝶那对讳莫如深的大眼睛……
说到底,她不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件什么事儿,这件事儿最终将会怎么样,统统闹不懂。后来勉强睡着了,做了好多和刘铭庄有关的梦。刘铭庄,你现在到底在哪儿呢?她在梦里大喊。
第四章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刘铭庄是在西安,从那以后他就消失了。”缉毒处的老潘用力揉着鼻子,然后接过了欧光慈递过来的茶缸子,99lib?“有两种可能,一,死于同行间的火并。二,隐姓埋名进入了地下。如果他还活着,估计还在干老本行。”
这里说的老本行自然是指贩毒走私。
欧光慈又了解了一下胡虞的情况,老潘说胡虞早先和刘铭庄比较密切,自刘铭庄失踪以后,胡虞的行动变得很暧昧,表面上开了几家饭馆,但是暗地里是不是还在搞毒很不好说。那个死掉的苏长全跟胡虞是死对.99lib.头。
这一点和刑警队了解的情况比较吻合。欧光慈送走老潘便布置小邵去接替小郝的外勤,目标还是胡虞。小郝和范小美昨天晚上一直干到小半夜,人困马乏。感觉上陆莹莹尚可接触,因为她在车里骂高崇德那一声,范小美听得一清二楚。欧光慈让她找合适的机会接触一下陆莹莹,最好能谈一谈。
午饭前分局领导听汇报,刚吃完午饭大马的信息便来了,说是在渭河的上游找到了苏长全凶杀案的第一现场。人马火速赶到,现场已经被围了起来,好几个农民正在跟大马争先恐后说得口吐白沫。
那是一片被收割过的芦苇地,不远的地方还有几个废弃的砖瓦窑。技术科的人已经分散开来。现场中央有一些干掉的血迹和一些杂乱的脚印。大马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来见欧光慈,说:“现场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咱们上次来调查的时候他赶巧去乡下推销化肥去了,其实他早就看见过现场。”
欧光慈环视着四周,问了一句听起来不相干的话:“你看,你们村子在那边,你怎么跑到这荒滩野地里来了?”
那男人说:“追牛,我来追牛的。不然我到这儿来干个球呀。”
“然后呢,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这摊东西。”那汉子指指现场,“那里的苇子被压倒了一片,还有一溜车轱辘印子——喏,就是他们拍照的那一路。我的牛当时在那里站着。”汉子指着另一个方向,“你们看,我抓牛必定要从现场穿过去,结果我就……不不,我没有踩那些血印子,这我懂,我当时吓坏了。地上的血还没干,弄得到处都是,苇棵子上也是,沥沥拉拉一直淌到河边边上。”
很显然,凶手是开着车来的,估计那时苏长全也在车上。凶手杀了人,顺手把尸体抛到河里去了。渭河大桥那里捞上来的死尸上拴着绳子,当初大家还为那绳子的用途争辩过,现在看来分明是拴石.99lib.头用的,凶手一定在死尸上边拴过石头。
“这情况你都对什么人说过?”
那汉子摸摸后脖梗子:“没对谁说,只跟我媳妇说了说,吓得她哇哇怪叫。第二天我就去推销化肥了,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背后一个老些的农民跳着脚骂道:“你丈人的,死的若是你老子你也这么不当一回事么?”
大马告诉欧光慈,那老农就是这汉子的老子。
过程的大致脉络基本理出来了,凶手带着被害人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把被害人杀了,然后拴了石头扔进了渭河里。他们很可能以为尸首会就此腐烂,却没想到拴尸体的石头脱落了,尸体向下游漂去。这才引出了后边的案子。这么看来,目击证人发现“被压倒的这片苇子”的日子就是凶案发生的具体日期,那是六天前。在调查的初期,似乎有人证实那个时间段胡虞和死者接触过。其他线索还有待寻找。欧光慈谢过那汉子,进入现场看情况。
血样和地上的重点印记都采集了,在苇地通往河边的草丛里还发现了一串钥匙,这对确认死者身份十分重要。范小美让欧光慈去看一些奇怪的东西,欧光慈问是什么奇怪的东西,范小美说:“我也说不清楚,你来看嘛。感觉上像女人的高跟鞋。”
女人!莫非行凶那天还有女人在场?
欧光慈跟着范小美绕过凶案现场,来到了一块曾经取土烧砖的藏书网地方,这里挨着一口砖窑。
“你看队长,看这儿——”范小美指着地上的一些小坑,“你看看,像不像女人的高跟鞋的后跟?”
欧光慈先看看这小坑的“来路”,认定是从苇丛里过来的,然后他蹲了下来:“过于稀疏了吧?你看看你自己两只脚的距离,你再看这些所谓的高跟鞋踩出来的印子,是不是太稀了——我倒是觉得像拐杖捅出来的。”
“拐杖?”范小美哦了一声。
欧光慈没言语,就在范小美说到高跟鞋的时候,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名字——花斑蝶。在调查中这个花斑蝶确实很引人注目。她一直和她哥哥过日子,她哥哥死了,现在等于是个无亲无故的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单身女孩子,永远是惹人注目的,更不要说她和胡虞卷在一起。欧光慈一直感到在死者苏长全、嫌疑人胡虞,以及死者的妹妹花斑蝶中间弥漫着一股很特别的东西,他不好形容这种东西,只能感受。但是现在看来那不是高跟鞋的印子,的确像拐杖捅的洞。
是呀,怎么可能是花斑蝶呢?哥哥被杀妹妹绝不可能站在现场。
“你看小美,高跟鞋踩出来的洞应该是半圆形的,可这个不是。另外,高跟鞋的印子应该是上边比下边略粗一些,而这个你看,一样粗细。这样粗细的东西确实更像拐杖头。”
小美嗯嗯地点头,又叫过大马看。大马看了一会儿,说是有人在这里拄着一根棍子。欧光慈笑了:“看,还是大马厉害。”
大马这才知道欧光慈说的是拐杖。
他们看看杀人现场,又看看渭河,最后看看这里。很显然,在杀人、拴石头,直到抛尸的这个过程中,这个砖窑边上一直站着一个人,一个拄着拐杖的人。他没有直接参与杀人行动——因为拐杖头捅出的印子是绕过了杀人现场的,但是他目睹了整个杀人的过程。
这是个什么人呢?
第五章
“喂,请等一等。”
陆莹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回头看时,那人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是个女士,长得挺端庄的一张脸,浓眉,中等个。她收回目光看了看办公大楼的门廊,问:“你……找我?”
“对,我姓范。”那女子走上前来,脸上挂着笑,“有些事我想跟你聊聊。有空么?”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有什么可聊的?”
那女子再次浅笑了一下,也九九藏书不解释什么:“也许有些话题会使你感兴趣的,怎么样,现在时间很合适?”
陆莹莹心想:这两天怎么了,总是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说真的,她的心从见过胡虞以后就再也没有踏实过。照片上那个装了假肢的人、那个神秘的花斑蝶,还有再次出现在自己生活里的那个无赖高崇德……所有这一切,对她眼下风平浪静的生活的确是个不小的冲击。有些尘封的东西是不好轻易掀开的,一旦掀开就不那么容易合上。比如刘铭庄——时至今日她都说不清刘铭庄为什么离自己而去。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关键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她凝视着对方的脸。
对方也凝视着她:“这有那么重要么?保留身份或许对你对我都好一些呢,真的——关键是要谈的东西。”
陆莹莹没再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后抬腕看了看表:“那好吧,我们找个地方。不过不能耽误太久,我晚上还要补习英语。”
“我想用不了那么久。”对方又笑了笑,笑得很真诚。
两个人找了个新开张不久的咖啡店,很安静。那个人把她带到一个偏暗的角落,估计是为了说话放得开些。咖啡上来后对方开门见山,问她和刘铭庄还有没有什么来往。陆莹莹的神经马上警惕起来。
“不,我们早断了。我真不明白最近这是怎么了!”
“哦,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陆莹莹自觉失口,忙掩饰道:“噢,没什么,没什么。”
事实上确实也没什么,要不是碰上该死的高崇德,刘铭庄这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记忆符号,永远地掩埋在心灵的深处。她完全应该像每一个人那样享受自己的正常生活,规划自己的未来。可是,一阵妖风吹来,积淀的东西蓦然间被搅浑了,仿佛一切都在这一刹那间苏醒了过来。说实话,她这两天满脑子都是刘铭庄、刘铭庄……这个急匆匆走出自己生活的男人,像幽灵般又回到了他出发的地方。
那个女人开始跟她聊爱情,眼神总是在她脸上飘来飘去。陆莹莹当然用不着回避自己和刘铭庄有过那么一段,那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一个陌生女人始终盘绕着这个话题,似乎有些生硬。她终于打断了她:“对不起,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内容么?”
“终究有一些关系,不是么?”对方看着她,“你不觉得刘铭庄离你而去很奇怪么?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方说的和陆莹莹心里想的几乎一样,这使她很恼火。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如果你没有什么新东西的话,对不起,我想说拜拜了。”
对方朝下压了压手掌:“别急,再坐一会儿好么?陆莹莹,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不应该回避这个问题。当然,我没有权利强迫你把心里话说出来。但是谈谈总是可以的。”
“我什么都不想说。”
陆莹莹心里越发恼火了。但是那女人接下来的话使她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说:“另外我想了解一个人,不知你有没有印象。这是一个左腿有毛病的人,平时总要拄个拐杖。”
陆莹莹觉得自己突然像置身在X光机的前边,里里外外都掩藏不住了。她做了个深呼吸,头也不抬地问:“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谁拄拐杖?”
“随便问问,你可以不回答。”对方的眼神中有很深的东西在闪烁,好像在说,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
陆莹莹最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们怎么分的手好像记不清了,她匆匆地离开了那家咖啡店,街上的冷风使她略微清醒了一些,她裹紧围巾透出一口气,快步朝前走着,好像在逃避什么。
这天晚上她没有去补习英语。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使她心慌意乱。如果说“刘铭庄”的出现吹皱了一池清水的话,那么所谓“拄拐杖的人”则使这池清水卷起了老高的浪花。她想起了胡虞给她看的那张照片,想起了照片上那个戴墨镜拄拐杖的男人。
怎么搞的?那个男人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一连串问号。
她回到单身公寓,一头倒在床上不动了。身心的疲惫使她连弄饭吃的心思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把她惊醒了,她欠起身子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好像在盯着一头怪兽。电话铃声顽强地响着,逼着她不得不拿起话筒。
“喂,哪一位?”
电话的那一端小小地沉默了几秒钟,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你是陆莹莹么?”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猛地听了出来,这不是傍晚和自己喝咖啡的女人,而是阿波罗娱乐城见过的那个花斑蝶,那个漂亮得要命的女孩子。
“噢,你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不晚,现在刚刚9点40分。陆莹莹,我想见见你行么?千万别说不,我此刻就在你楼下呢。”
陆莹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她觉得自己快疯了。饥肠辘辘的,又要应付另一个女人。花斑蝶,好奇怪的名字,怪得就像她本人。下到楼前时,她老远就看见了靠在出租车上的花斑蝶,对方朝她扬了扬手。陆莹莹根据车子判断胡虞不在。走近一看,果然。
十分钟后,两个人坐在了夜市的一家小吃店里,花斑蝶说她经常光顾这家店,这里的卤猪脚很有味道。不但很有味道,而且可以美容。今天的花斑蝶和那天见到的很不一样,至少话多起来了。她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哥哥的死对她情绪的冲击,她的学习生涯以及落榜前后的一些事情,见陆莹莹听得吃惊,她笑了。
“是不是感到很不可思议。其实这都是很一般的呢,我要是说出那些真不可思议的见闻,你一定会说我疯了。你信不信,我被黑社会抓过人质,是朋友花了25万元钱把我保出来的。”
“你的朋友真仗义!”陆莹莹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个女孩子了。
花斑蝶朝前探了探身子,声音突然放小了:“嗨,说出来你可要挺住,那个朋友和你还有一手呢。挺住啊,那个仗义的朋友是你的前情人刘铭庄!”
望着花斑蝶那张俏丽的脸,陆莹莹忽然觉得有些窒息感。她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但情绪中还是没把握住,声音有几分颤抖:“刘铭庄,他……救过你?”
“对,救过我。在一个特殊的场合把我救了。我们两个曾经有过一段来往……好了好了,我不说刘铭庄了,说多了对你太不人道。我们说说别的吧,告诉我,那天给你看的照片,上边那个拄拐杖的家伙你真的不认识么?还是你明明认识却不想说?”
陆莹莹摇摇头:“真的不认识,我没有必要骗你。但是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这也是真的。”
“我觉得你说的不是真话。”花斑蝶说,“要是我,想也想起来了,你难道没有想想么?”
陆莹莹说:“信不信由你,你要说我在说谎我也不反驳。但是所谓的想一想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了。我根本就没仔细看那张照片。”
“真的么?那你现在仔细看看。”花斑蝶变戏法似的拿出了那张照片递过来。
这一次陆莹莹真的上心地看了好久,不为别的,就为眼前出现的种种怪事,但是最终她依然没有认出那是谁。拄拐杖的人无疑指的是他,可他究竟是谁呢?越觉得眼熟越想不起来。姓范的女人提到了他,花斑蝶又提到了他,他无疑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现在看起来,她们显然都知道此人的身份。可是,反过来问自己分明是故意的……想到这里,她把姓范那女人的事情瞒住了没说。
“你收好,”她把照片还给花斑蝶,“这一回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不认识这个人。真的不认识。”
花斑蝶没有再问,小心地收起照片,道:“要不要喝一点酒,啤酒?”
陆莹莹警惕地想:小丫头莫非想弄醉我。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酒量。花斑蝶要了两瓶蓝带,两个人便开始东拉西扯地聊起来,直到两瓶啤酒都见了底。迎着夜风走出来,花斑蝶的步子有些飘,陆莹莹只好扶住了她。可是巧了,就在这时候后边有人嘿嘿地笑起来,甩过一句很下流的话。陆莹莹不用扭头就听出那是高崇德。
没等那话音落地,花斑蝶一下子挣脱了陆莹莹的手,抡圆了手里的挎包打了出去。打得很准,那蛇皮小包正正地打在那无赖的眼睛上。高崇德一头栽倒了。
“走,陆姐。”花斑蝶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第六章
欧光慈是三天以后见99lib?到花斑蝶的,在此之前他们完全确认了渭河上游那个现场的归属,的确是苏长全的被杀之地。范小美关于陆莹莹的谈话内容也经过了集体分析。大家一致认为,苏长全的死和“拄拐杖人”的身份,这是案中的两大要点。现场地上的线索以及陆莹莹谈到拄拐杖人时的神情,使人产生了很丰富的联想。欧光慈面见花斑蝶,除了对这女子的好奇心以外,还有一个想触及实质的预想——毕竟她是死者的妹妹,他想弄明白她和胡虞究竟是怎么回事。
花斑蝶没见过欧光慈,因为前几次调查都是大马出的面。但是一见面她就说:“我知道你,你挺有名的。栽在你手里的人是不是不计其数?”
欧光慈点头说:“是。”
谈话是在公安局办公室进行的,小郝和范小美都在场。欧光慈让她认认那串钥匙,花斑蝶一把拿起钥匙脸色就变了。很显然 ,这东西她很熟。
“你们找到了?”她说不出“第一现场”几个字,因为比较专业,但是意思很清楚。
欧光慈点点头:“想看些东西么?那好,把现场照片给她看看。”他朝范小美给了个眼色。
花斑蝶拿起那些照片的时候,哭了。这是发案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但是终究与众不同,她仅仅是哭,却不像一般人那样问个没完,譬如“是谁杀了他”、“这是为什么”等等。她不,她仅仅是哭。因此欧光慈得出结论:她不但知道“这是为什么”,更知道“是谁杀了他”——当弄清楚了这一点时,欧光慈决定绕开99lib.这些内容不再提问。她不说肯定有她的道理。
你来我往,说了一些官样文章的话,花斑蝶走了。范小美收拾照片的时候突然叫起来:“队长,你看这是什么?”
沙发的一角扔着一张照片。
欧光慈拿起照片,双眼马上眯了起来。照片上,一个戴墨镜拄拐杖的男子!他说:“这是花斑蝶故意掉在这儿的!小丫头。”
叫过来大马,人们传看着那张照片。当然是个突破,它印证了一点,苏长全被杀那天,此人在现场。欧光慈比了个姿势:“他没有亲自动手,这样子——他双手拄着拐杖目睹了杀人的全过程。”
“言下之意,连胡虞都听他的吆喝?”范小美道。
“对,显然是这样。”
“既然如此,队长,你干吗不摆出胡虞这个话题?你不是准备谈的么?”范小美有些抓耳挠腮。
欧光慈告诉她,谈什么不谈什么应该适时调整。这是谈话艺术:“你们不觉得今天很有收获么?”
大家想想,的确是。虽然说得不多,得到的信息却不少。
“这人是谁?”欧光慈接过照片仔细端详,“别忙,咱们听听老潘的,他和毒贩子打的交道多。”他拨通了老潘的电话。
老潘说他分不开身,让他们过去。刑警队和缉毒科是前后楼,欧光慈便带着他的人马下了楼。上得楼来,照片一亮,老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问欧光慈:“你莫非觉得这是刘铭庄?”
欧光慈笑道:“我一直忍着没说,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
大家一下子拥住两人,情绪兴奋起来。
老潘说:“我这儿倒是有刘铭庄的照片,可他是完整人一个呀,怎么变成了瘸子?”
“你那是老印象。来来,用电脑搞个合成看看。”欧光慈把照片交给了技术员小毛,“来,搞出来看看。”
小毛先把刘铭庄那张照片扫描进去,然后弄出个墨镜给照片上的人戴上,大家哄然一声,太像了!脸型、头发、双肩宽窄,如出一辙。欧光慈脸上的笑模样没了。
“是不是他,老潘?”
老潘这回真傻了。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他问欧光慈什么意思。欧光慈说:“我们手里这起命案牵扯到这么一个人,就是拄拐杖这个人。偏巧涉案人当中好几个与刘铭庄有既往史。你上次说刘铭庄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于同行火并;二是隐名埋姓潜入地下。我想问你有没有第三种可能——他被打残了,隐姓埋名干着老本行。”
老潘马上说:“至少我的电脑档案里没有,小毛病可以。大毛病——比如折断了一条腿的家伙,干老本行的不多。道理很简单,这个特征太明显了。”
“懂了,多谢。”欧光慈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老潘的办公室,他说,“是不是很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噢,我接个电话。”他掏出了手机。
电话竟是花斑蝶打来的,她说她就在公安局外边,开车来的。
“小丫头还会开车,不简单。”
欧光慈带着人出了大门,一眼就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一辆半旧的切诺基,蓝灰色。花斑蝶坐在车子前边的保险杠上。双手抱在胸前。见面她就伸手要照片,欧光慈把那张照片还给她,问道:“你跑来不仅仅是为了要照片的吧?”
“那当然。”花斑蝶拍拍车子,“我看你们的现场照片中有车轱辘印子,特别把这辆车开来让你们看看。有兴趣么?”
欧光慈大笑:“当然有兴趣!”
结果,不但从那辆车的后轮子上找到了现场同样的痕迹,同时在车子的后边得到了苏长全的毛发若干。
车主胡虞,胁从者苏祥生、高崇德同时落网。
被铐走的时候胡虞跳着脚骂:“臭婊子,老子居然毁在你的手里!走着瞧,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弄死你!”
“呸,臭货。”花斑蝶朝地上啐了一口,“去死吧你!”
欧光慈小声对大马说:“此女不善呀,伙计!”
“的确不善。可那个照片上的人要不要我们负责?”
“那也是凶手之一,当然属于我们的事儿。不过不能急。”
欧光慈朝花斑蝶竖竖大拇指,快步向押解犯罪嫌疑人的车子走去。花斑蝶突然把指头含在嘴里吹出一声又尖又长的口哨。
“这样不好!”欧光慈一指她的脑门儿。
胡虞可能预感到来日无多,于是还没等欧光慈发问就全招了。他说苏长全的确是他杀的,道理很简单,仅仅因为他认出了归来的刘铭庄。说这话时,他十分生动地比了个瘸子的姿势。
他说:“我服了,姓刘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回来!”
胡虞说,刘铭庄这次回来是他的兄弟用车子把他送回来的,他不敢出现在任何机场口岸等地方。他的特征太明显了。他回来的目的就是想试一试,试一试过去那些来往较多的熟人旧交是否还能认出他,是否会把这个瘸鬼和过去那位风度翩翩的刘铭庄刘老板联系在一起。结果他很成功,不但瞒过了一般熟人,甚至还瞒过了章文、章武和陆莹莹这种关系不一般的人。
胡虞最后叹息道:“我也不想杀苏长全,可刘铭庄出的价钱太诱人了。我没抗住那个诱惑。杀人的原因么,我刚才已经说了,只是苏长全那傻狗认出了刘铭庄。没办法,他命不好。”
至于刘铭庄的去向胡虞发誓说他不知道:“刘铭庄是个鬼,谁也抓不住他的规律。我要是知道的话绝对不会不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没必要再保他。”
关于花斑蝶,欧光慈没有多问。因为九九藏书他已经从胡虞的咒骂中听出了大概。胡虞骂:“日他姥姥的,大江大河都趟过来了,却让只小麻雀啄了眼!”
大马突然问了一句:“你没有欺负人家吧?”
胡虞的脸难受得扭曲了:“我一天到晚没少开动脑筋,可他妈的小蹄子就是上不了手!”
欧光慈暗叹:“了不得,花斑蝶真了不得!”
“盯住这个小丫头,”他嘱咐大伙,“她的故事还没完。”
胡虞被判死刑不久,天就渐渐凉了下来。在那年初冬的早些时候,人们会在瓦市街到五路口这段路上,几乎每天看见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女孩子在蹬三轮车,车上装满了最时令的蔬菜。女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哈出来的白气在眉毛上凝成了白霜。她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小腰好看地扭动着,好重的一车东西让她蹬得跟飞似的。那就是花斑蝶。范小美说:“好厉害呀,她说她一冬天要挣出开一家美容店的钱,明年春天就不干这力气活了!”
小郝说:“吹牛不打草稿,你别信她的!”
后来可能被小郝言中了,花斑蝶放弃了拉菜的营生,到一家出租车公司开起了出租汽车,生意出奇的好。欧光慈叹曰:这女子不一般呀,真他娘的不一般!
接着就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好大的一场雪呀,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一夜,连行道树都经不住雪压,咔咔地断了不少。街上的车子开不动了,基本处于瘫痪状态。
就在司机们急着找公司出主意的时候,人们发现花斑蝶没来。
第七章
在去云南的特快列车上,花斑蝶正在和陆莹莹咔吧咔吧地嗑着葵花籽,小丫头穿着一套纯羊毛的高领衫,嘴巴几乎凑在了陆莹莹的脸上。她说:“陆姐你笑一笑嘛,不要搞得这么沉重好不好。我告诉你,有些男人确实是挺有良心的,他自己干了掉脑袋的事,生怕连累了你,所以就远走高飞了。真的,这方99lib?面我比你有经验。”
她在说刘铭庄。她们一上车就开始说刘铭庄,主要是花斑蝶在说,陆莹莹宁愿当听众。她是死拉硬扯地被花斑蝶弄出来的,说是到南方转一转,放松放松心情。正好陆莹莹有假。
离开了落雪的城市,列车奔驰在无边的原野上,陆莹莹郁闷的心舒服多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仿佛和花斑蝶变成了两代人。看看人家,遇上多大的事,该吃吃,该睡睡,很想得开的样子。而仅仅比花斑蝶大几岁的自己,已经有一些老气横秋了。的确,和花斑蝶在一起人会变年轻的。
但是她不喜欢总是说刘铭庄,尤其不喜欢花斑蝶说起刘铭庄时的表情,那口气完全是一个坠入情网的怀春女子,怎么也看不出来刘铭庄和她有杀兄之仇。胡虞给毙了,那是他罪有应得。照理刘铭庄也是死罪难逃,花斑蝶却总是把他当心上人似的挂在嘴上,这使陆莹莹的藏书网心一直酸溜溜的不舒服。刘铭庄真的那么有魅力么?陆莹莹有时也感到很奇怪。唉,女人毕竟是女人呀,她想。
车子进入湖南,花斑蝶终于住了嘴。她确实困了,一头倒下便睡得不省人事。陆莹莹望着窗外,目光在降临的夜色中望得很深很远。她想了好多事,自然也是刘铭庄的事情。她甚至想到了许许多多交往中的细节,那些细节现在想来几乎和诗一样。在花斑蝶的滔滔不绝中她听不到这样的诗意,因此稍觉宽慰。她估计刘铭庄在自己身上倾注的是青年男女最朦胧最原始的那种情感,与花斑蝶之间有可能是成年男人对一个漂亮女孩儿的感情游戏。
唉,感情这东西真难以捉摸!
刘铭庄的突然离去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句号,这一点估计花斑蝶已经听说过了,她说了“掉脑袋的”这样的话,这和陆莹莹心里的预感完全吻合。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在乎掉不掉脑袋了,她在乎的是刘铭庄是不是真的在干自己最担心的那种事。她不好意思问花斑蝶,但她听得出来,很可能是。
望着床铺上甜睡的花斑蝶,她心想:人活成花斑蝶那样也值了。心里什么事都拿得起也放得下。这很不像她的年龄。
花斑蝶那一觉睡得好长,醒来已经是云南.99lib.的地界了。花斑蝶告诉她:“陆姐,我就是在云南被人绑架的,关在一座竹楼上。天天吃芭蕉饭!”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极其神往的样子双手托着下巴。而陆莹莹的心这时已经悬起来了,她突然意识到,花斑蝶这次约自己出来未必是为了旅游。
真的,未必是。
她盯着她,听她眉飞色舞地形容着那次遇险。后来花斑蝶可能说累了,收住话头道:“……结果那个黑布蒙头的少数民族男人就提着长刀下楼了,我听见他们在楼下大声说着什么事,用的是民族语言,但是有一个名字我听得清清楚楚——刘铭庄,刘铭庄……发音不是很准确,但我确信他们说的是刘铭庄,一下子我就放心了。于是就像方才一样呼呼大睡一场,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自由了。”
陆莹莹点头:“这就是那25万元钱赎身的经过?”
“对。”
“刘铭庄来了么?”
“当然来了,但是他没跟我说话,他跟那些少数民族男人说话,然后一辆吉普车来了,他坐上车就走了。”
“那,你呢?”
“我是骑马走的,整整走了一天,屁股都磨破了。”
陆莹莹没再问,花斑蝶也没再往下说。不经意间,刘铭庄这个名字已经被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陆莹莹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关于边地的小说,好像是老作家艾芜写的,那里边描写边地的情景十分逼真地映入脑海……啊,刘铭庄,莫非他躲在云南么?
第八章
在昆明她们没有久留,只玩了玩市区就西去大理了。在大理和玉龙雪山下的丽江古城多玩儿了几天,然后乘坐日夜不停的那种长途车朝西双版纳去了。
和寒冷的北方相比这片掩映在翠绿丛中的土地是很温暖的,她们找了一家很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来。花斑蝶稍微向陆莹莹吐露了一点秘密,说这里有她认识的人。其实她不说陆莹莹也看出来了,陆莹莹毕竟也是个聪明人。花斑蝶到底没能沉住气,一到西双版纳她就有些莫名的兴奋。兴奋中又掺杂着些许不安。有两次她躲着陆莹莹悄悄地打手机,陆莹莹装作没看见。
心里有了数,观察起来也就顺多了。花斑蝶的确是来办事的,旅游只是她打的一面幌子。陆莹莹不太明白的是,花斑蝶来办事为什么要拉着自己。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问的,问了她也不会说。
终于,这天吃完晚饭花斑蝶说:“陆姐,我今天晚上要去见一个人,你跟我去好不好?”
不知道这是对方表现出来的友善还是玩儿的圈套。
陆莹莹当然不会拒绝。当下,她们叫了一辆马车,一颠一颠地出了渐渐开始喧闹的城镇,很快就上了一条往山里去的石子路。天全黑了,远远近近的山脉像一群大象的脊背,无声地蹲伏在浓浓的夜色里。赶马车的少数民族男子开始亮开嗓子唱一支歌,从旋律上陆莹莹听出那是电视里听到过的一首情歌,很悠扬很有味道。
就这样起起伏伏地走了大约一个钟头的样子,前边出现了一个藏在山洼子里的村寨。花斑蝶唧唧咕咕和那赶车的汉子说了几句什么,随即便拉着陆莹莹往寨子里边走。有些土狗在黑暗中死命地叫着,花斑蝶说:“别怕别怕,狗不会咬你的。不要看它们。”
陆莹莹紧紧地拉着她的胳膊说:“你好像对这个地方的情况挺熟的,居然还会说民族话。”
花斑蝶说:“我高三的时候曾经有半年没上课,跟着刘铭庄在这里倒腾玉石。小心,脚下有牛屎!”
那天晚上花斑蝶没见到她要见的人,只是在一座竹楼下和一个缠黑色包头巾的男人说了会儿话,有几句话声音高一些,听上去像在吵架。陆莹莹暗想,花斑蝶路子真够熟的。
事情没办成.99lib.花斑蝶有些沮丧,回去的一路上很是沉默。快进城的时候她突然用汉话问那个赶车的汉子:“喂,岩桑是不是叫边防警察打死了,是真的么?”
那男子用力点头:“是真的,是真的!”
关于这晚上的事,花斑蝶再也没说什么,陆莹莹也不问。她仅仅知道,一个叫岩桑的人叫边防警察打死了。第二天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白天,晚上,花斑蝶告诉陆莹莹:“陆姐,帕撒寨今天晚上有舞会,我带你去看看如何?噢,你不要以为是城市那种舞会,两回事,好玩儿死了!”
说这话时,她完全没有了昨天晚上那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莹莹听之任之,跟她坐了一辆拖拉机出了城。不用问,花斑蝶还是为了找人。或藏书网者换句话说,她这次南下原本就是为了找人的。找谁——刘铭庄么?
她的心跳加快了。
那是一场少数民族自发搞的娱乐活动,又干又老的树根在寨子的中央烧了一大堆火。铓锣和象脚鼓敲得震天介响,衣着美丽的少数民族男女很快便跳了起来,跳得既投入又豪放。花斑蝶一进入场地就 呆不住了,她和所有的人仿佛都成了熟人,喝一种度数很低的米酒,然后瞄准了一个青年男子就开始狂跳。陆莹莹惊住了,她无法想象,一个大城市出来的女孩子,居然会跳出这么标准并且这么有感觉的民族舞蹈。花斑蝶跳到高兴的时候便和大家一起嗷嗷地大叫,那张脸真称得上灿若桃花。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家渐渐退了出来,场地里就剩下了花斑蝶和那个男青年,说真的,此情此景在陆莹莹的眼里真的如同仙境。
一场舞跳下来显然很累,花斑蝶是被99lib.人用拖拉机送回城的。她歪靠在陆莹莹身上,问:“陆姐,你是不是发现我很疯?现在已经不成了,想当初,我跳舞的时候四周鸦雀无声,那才真是来劲呢。”
望着她那迷离的眼睛,陆莹莹真说不清她是跳醉了还是喝醉了。
那天晚上一直有一个男人在窗户外边唱歌,是民族的情歌。一边唱一遍用树叶吱吱地吹。陆莹莹昏昏沉沉中觉得花斑蝶好像出去了一次,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问她是不是出去了,花斑蝶却天真地说:“是吗,难道我梦游啦?”
接下来的一天她在床上躺着想事,陆莹莹无聊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后来她问九九藏书花斑蝶什么时候走,花斑蝶说:“快了,我见到那个要见的人,办了该办的事后,咱们自然就回去。陆姐,我回去想找个夜校上学,我的学习荒废得太厉害了!”
陆莹莹说:“这是你出来以后说的最有意义的一句话。”
“是吗?”花斑蝶仰脸望望窗外碧蓝如洗的晴空,样子很是古怪,“陆姐,你也不问问我要找的那个人是谁?”
陆莹莹的心一沉:“是谁,莫非是刘铭庄?”
“哈哈陆姐,看来你的心也没闲着。你说对了,我找的就是他!别激动,还不一定能见到他呢!”
陆莹莹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话来。搞不清为什么,她突然变得非常非常紧张。
第九章
这是边疆地区的一个赶街的日子,“赶街”便是内地所说的赶集,很热闹。在边地尤其热闹,有许多境外的老百姓老早就肩挑牛驮地赶来了,界河边上一片喧嚣。一条条的山间小路上比以往多出许多人,拖拉机、牛车马车,中间穿梭着色彩艳丽的摩托,摩托上坐着色彩更加艳丽的民族少女,像花蝴蝶一样。
花斑蝶把自己弄得比花蝴蝶还鲜艳,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民族少女的服装,短衣长裙那种。原本就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人,如今一打扮,走起来更是袅袅娜娜,别具风情。陆莹莹面对着如此的花斑蝶,只能心里暗自捉摸:99lib?天知道她又在闹什么鬼呢!
昨晚上,陆莹莹几乎一夜没睡,这样的人生经历对于她还是头一次,当花斑蝶说出那句话以后,她的心就再也没有安静下来。刘铭庄,异国他乡一样的边地,这一切都使她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周身弥漫着,使她不安、使她焦躁,同时也使她涌出些隐隐的兴奋。
刘铭庄,这个曾经占据过她心灵的人,这个同样使她留下心灵空白的人,真的就要见到了么?
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高兴。
根据花斑蝶一点点的吐露,她现在已经差不多“组合”出了一个新的刘铭庄。她不怀疑自己的猜测,刘铭庄一定在从事着那种掉脑袋的营生。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她宁愿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而不再见此人。可是花斑蝶使这一切不知不觉地变了,既改变了以往的心境,也改变了某些类似于人生态度的东西。陆莹莹发现,在这边地的日子里,她很少有地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你说那是对占有过自己心灵的男人的渴望也可以,但不全是。这种渴望也许更宽泛些,似乎是对逝去的岁月的一种无助的追忆,对一个故人即将出现的令人心灵作痛的憧憬。
这一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坐在挂兜汽车上的陆莹莹,望着那个骑在小马背上的花斑蝶,内心浮想联翩。花斑蝶,花斑蝶,真是个看不透摸不准的小精灵。别的不说,仅就她能把自己摆弄于股掌之间的本事,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她唯一的不成熟在于,偶尔还无法把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比如现在,她要见刘铭庄的心情显得比自己还强烈地写在脸上。
车子在山路上时紧时慢地开着,花斑蝶那匹小马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跟着。她几乎没一刻消停,不是跟前前后后的男子对山歌,就是和什么人恶作剧似的打马乱跑。同车的一个民族大妈用蹩脚的汉话对陆莹莹说:“你这个小阿妹可真有意思,她要是我的女儿该多好。”
陆莹莹只是笑,心想:她要是我的妹妹也不错呢!
大约就这样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到了一个叫做木姐的边地集贸市场。花斑蝶指着市场告诉陆莹莹,南北向是一条公路,摊贩都在路边设摊;东西向是一条河,河边的芭蕉林里有年轻人谈恋爱,不要去打扰。花斑蝶让她先在街上随意看看,不要走远。
陆莹莹一下子紧张起来:“你要到哪儿去?”
花斑蝶指指身边的两个民族汉子,说:“我跟他们去见几个人,很快就回来。噢,你要是不放心就打我的手机,丢不了的。”
花斑蝶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快步走了。灵巧的身影闪了几闪就消失在人流里。陆莹莹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晃动的都是花斑蝶的影子。回想起来,她原本就不是来逛集市的,深藏的目的是见刘铭庄。可没等见到刘铭庄,花斑蝶先不见了。她除了心慌以外,更多的应该是疑云,浮在心上久久不去的一层疑云。花斑蝶太如鱼得水了,熟悉得有些反常。两相比照,显得自己像一只旱鸭子似的傻呼呼的什么都不知道。而周围的这些陌生的、异域似的风情99lib?画对她来说终究隔着一层东西。
大约临近中午的时候,手机嘀嘀地响了,陆莹莹忙把手机凑近耳朵,花斑蝶的声音很嘈杂地传过来:“陆姐,陆姐,听得清么?”
花斑蝶兴奋地说她和刘铭庄已经联系上了,可能很快就见到人了。说得陆莹莹心里打摆子似的一冷一热的。花斑蝶说她很快就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和刘铭庄吃一顿饭呢。说着话的时候,陆莹莹看见一支马帮叮咚叮咚地穿行着走过来。
“陆姐,我很快就到,你就在街口那儿等我。噢,对了,说不定你会接到刘铭庄的电话呢,我把你手机的号码给了他。”
花斑蝶说完了,喊了声拜拜。
陆莹莹握着手机的手似乎有些发抖。刘铭庄,刘铭庄真的要来么,你在哪儿呀?可能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心里忽然畏怯得厉害。甚至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就在这时,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忙凑近耳边听。这一刻,她感到浑身的肉有些僵硬感,十分的不好受。
“喂,莹莹,是我……”
——刘铭庄!
在这边地小集上突然听到了失踪多年的声音,陆莹莹的眼眶马上湿了:“铭庄,你在哪儿,快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远在天边,莹莹,你好么?”
“不,我不好!我非常不好!铭庄,你好么?”
“世间事本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莹莹,你的心要放平,这样你就会活得很舒展。”
陆莹莹见那支马帮走了过来,便往路边让了让:“铭庄,花斑蝶说我能见到你,告诉我,我真的能见到你么?”
“这……”刘铭庄似乎在犹豫,“莹莹,相见总要分手,不如不见,莹莹你听我说,你还是……”
刘铭庄刚说出半句,声音突然不对了。随即是啪的一声响。陆莹莹不经意间突然看到了花斑蝶,远远的,的确是花斑蝶——就见那花斑蝶犹如小猎豹似的从人群中蹿出来,用你无法想象的姿势,一下子便把马帮中的一个骑马人掀落马下。那个人高高地扬起一只手,重重地摔在尘土飞扬的地上。
几乎是同时,几条汉子从四面扑将出来,街面上疯了似的乱作一团。出事了!
第十章
刘铭庄被掀下马背的时候,他手里的手机飞了出去。他似乎听见手机里陆莹莹的一声惊叫,蓦地,他明白了,花斑蝶所以要自己和陆莹莹说话,目的就是要警察抓一个“正在打手机的人”。
天呀,好狡猾的花斑蝶!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事变发生在眨眼之间,当他被数只手按翻在地的时候,他明白,自己的日子从这一刻开始就算到头儿了。头上,像民族汉子似的那条包头巾散乱地搭在肩膀上,显得狼狈不堪。刘铭庄怆然地抬起头来。面前有两张?99lib.脸,一张刚刚才见到,那是花斑蝶;另一张则很早就储存在记忆了,是那个老警察,好像姓欧。
他清楚地听见花斑蝶呀了一声:“欧队长,真让我算准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果然不出所料!”
欧光慈的目光从刘铭庄的脸上转过来,鬼笑:“小丫头,你把欧老伯的腿都遛细了,懂吗。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九九藏书”
有人想往上拥,很快就被边地警察控制住了。
“把人带走。”欧光慈站起身,把刘铭庄甩给了大马等人。
欧光慈觉得自己要找谁,随即,他的目光和陆莹莹交叉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相对,在陆莹莹那对可怜的目光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种奇特的光在闪烁。他知道她会恨自己,可能会恨许久,但是没有办法,生活不可能总是遂人愿的。在跟踪花斑蝶的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东西。是的,人生原本就很残酷。既然活着就应该活出一口气,像花斑蝶!?99lib?
“等一等!”欧光慈突然喊了一声,他快步走过去,撩起裤管看刘铭庄的左腿,结果,从掀起来的裤管里露出的并不是假肢!99lib.
狗东西好狡猾!连胡虞都被骗了。
“刘铭庄,你这个该死的!我恨你!”陆莹莹突然嘶声喊道,声泪俱下。
欧光慈闭了闭眼,然后问:“小郝,花斑蝶怎么不见了?”
花斑蝶从附近的芭蕉林里牵着那匹小马走出来。她朝欧光慈扬扬手,而后迎着陆莹莹走过来,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小声说:“对不起,陆姐,实在对不起——刘铭庄他弄死了我哥。”
陆莹莹捂着脸蹲下去,痛哭失声。她听见那个欧队长在喊:“小丫头,你给我过来!”
第一章
01
论名气,莫菲老爹当然要比他的儿子莫菲博士大一些,然而,名气最大的却是那个叫小莫菲的潜水员——于是您一定明白了,这里有三个莫菲,即莫菲老爹、莫菲博士和潜水员小莫菲。莫菲博士是莫菲老爹的儿子同时又是小莫菲的爸爸,关系其实相当简单。
这种交代虽说比较罗唆,却实在有必要。原因并不在于他们都叫莫菲,而在于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海滨小城的居民对人名的辨别能力远远落后于正常人的平均值,你不在名字的前后加上点儿东西,恐怕就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混乱。不同地区的人在某些功能上确实存在着严重的差异。这一点早在上个世纪就被国际人种学方面的专家认可了,此处顺便说说而已。
就像本文开头一样,这里打算谈的是他们三个莫菲的名气。原本没有必要多费什么口舌,可是叫人无可奈何的是,国际空间站突然要求“莫菲先生”去他们那里呆上半年,有一些研究课目需要“莫菲先生”认可并按上手印方能生效。由于科技的发达已近乎于失控,所以一般的签字署名早就失去其原先的价值了,倒是人类最原始的这个按手印的办法体现出它的可靠性。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他们邀请的是哪个莫菲?太空站的人没说清楚。
第一个筛掉的当然是小莫菲。
小莫菲对空间站从一开始就没有兴趣,他的全部热情统统在海洋。他觉得潜水员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职业之一。他在不少公开的场合强调过这个“之一”的不可或缺,也就是说,在他尚不了解的其他领域一定还有不少有价值的职业、潜水员仅仅是“之一”。由此不难看出,这个满脸都充溢着俏皮的小伙子,实在是个相当客观而公正的人。他因此而显得可爱。
“我想这个上天的差事绝对不可能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不是,爸爸?”他这样对莫菲博士说,“太空站的那些家伙早就知道我有恐高症,并且在忽上忽下的运动中会吐得翻江倒海,他们不可能邀请一个对他们毫无用处的人。”
莫菲博士完全接受了儿子的说法,他转向自己的爸爸,道:“老爹,我认为他说得对,太空站的邀请只可能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个,我认为这个人是我。”
“你这个家伙最突出的弱点就是自以为是!”莫菲老爹像小伙子似地捶着胸口,借以表示心中的愤怒,“让小莫菲评评理,已经快三年了,哪一件好事没有落在你头上?第一,参观模拟时空隧道……”
莫菲博士没等老爹说完就叫嚷起来:“快别提那次参观了,由于控制系统出了问题,我险些从老头子变成儿童!”
小莫菲已经是第一百多次听这个笑话了。他无法想象,父亲一旦真的被时空隧道折腾成儿童,自己是背着他好呢,还是抱着他好!
莫菲老爹可没兴趣嬉皮笑脸:“第二……”
莫菲博士再次拦住他的话头:“不要说了,老爹,我知道你一共有十八个不满。可是,我用一句话就能使你哑口无言。这么说好了,你所谓的‘好事’仅仅是因为你没有身临其境,否则的话,你躲之唯恐不及!真的老爹。”
莫菲老爹真的就“卡”在这儿了。儿子每次都能在争吵爆发之前将其治住。这个现象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莫菲大笑着告辞:“对不起,你们如果觉得这种争吵有益于身心健康,那就接着吵吧。我是没有工夫当观众了。”
他就这样离开了那座颇似城堡模样的建筑。听父亲说,这种建筑的风格叫作哥特式。目前在地球的一些地方被作为“古迹”保留着。
人类的许许多多意想不到都是在这类没有什么异常的时刻发生的。于是,当小莫菲打开太阳能能量输出器的时候,思维已经完全离开了“城堡”中的父亲和祖父。他真的意想不到,两位老一些的莫菲在他离去的这个时间里,竟然出了件“不死不活”的事。
这件事,先搁一搁再说。
02
小莫菲的气垫车在弯曲的海滨公路上飞驰着,太阳能能量输出器由于近几天的好太阳而显得充足得过分了,所以小莫菲不得不适度地排放一些,否则车速太高了影响他的思考。
听祖父讲,过去在地球上存在过一种烧油的汽车,那种车是靠磨擦力极大的所谓轮胎行驶的,它的驱动系统是一种很原始的机械。最有意思的是,那种车子必须要人来驾驶,如果阁下在驾驶的时候干别的事情抑或没干别的事情,仅仅是打个瞌睡,那么,用祖父的话来说,“你就算活到头儿了。”
令人毛骨悚然。
在相当长的一些日子里,小莫菲就像异体器官移植的排斥反应一样排斥这类天方夜谭,直到15岁那年他真的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见到了那种车子,才终于信了。
人类在他不成熟的时候鼓捣出那么一种“车”,无论如何算是智商可以的了。大象或狮子就缺少这方面的优势。于是只能在密林中生活。
小莫菲是如今被统称为“反传统的一代”中的一员——天知道哪位哲学家发明的这种陈腐味儿十足的名称。他觉得“反传统”这三个字意思非常模糊。什么时候的传统?没说清楚。如果笼统地将过去的文化称之为传统,小莫菲拒绝接受。
大海蔚蓝得令人百看不厌,这其中当然有其偏好的成分在里头,但大海的确蔚蓝得要命。小莫菲斜靠在舒适的靠垫上,望着海岸处涌来的一簇簇白色的水花,呼吸着大海温馨的气息,他感到身心获得一种特殊的满足,气垫车的所有程序都运转得十分不错,他可以高枕无忧地想问题。迎面不时地有同样的车子开过,用人们熟悉的手势打着招呼。他看见了酒鬼麻仔和一个女的——不是上次那个女的——在车子里大肆接吻。于是心想:这要是历史上的那种车子,他俩恐怕就“活到头儿了”。
蔚蓝的大海使他的思维奔逸。
大海经过若干代人的努力,终于没有出现“书”中所说的那种毁灭性的污九九藏书染。这当然指的是那些关于海洋方面的“书”。说来惭愧,小莫菲除了海洋方面的“书”,其他类“书”统统加在一起也没存够万分之一张光碟,而且几乎没有看过。心理医生曾警告过莫菲博士:“您的儿子恐怕有些偏执,不是吓唬你!”
后来父亲在吃饭时想起了医生的提醒并宣布出来,结果莫菲老爹紧张得一塌糊涂,而小莫菲则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他的确觉得那心理医生太陈腐啦,读“书”偏科的现象如今普遍得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不过说实话,他至今也没完全弄清自己为啥对大海以及大海方面的知识如此偏爱。有两种解释,其一,母亲本身就是个潜水员,并且在整个妊娠期间没有终止下海,这一现象被称之为胎教。第二种解释比较离奇,但小莫菲相当确信这就是真实原委。那是他6岁时遇到一次海上灾难,那次海难造成了6人死亡和2人失踪。这两个人之一就是小莫菲。用当时所有见证人的话说,没有谁相信他还能活着回来,但是在失踪的7天之后他却回来的。
他居然失踪了7天,安然生还。
他的的确确是从海礁的乱石从中爬出来的。在那里学着某些大人的样子脱下了贴身的那条短裤,赤条条地拧干后再穿好,而后就像什么也99lib.没发生似地回到了家。他记得已经绝望的全家人像疯了似地发出一片尖叫。
他当时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开心”;或者五个字:“开心得要命”!所有的大人在那一刻统统“原形毕露”,再也不强调什么稳重与含蓄啦!他们七嘴八舌嚷成一团:这7天你跑到哪儿去啦?是不是饿坏啦?噢,别害怕,我们没有特别的担心……等等。直到他告诉他们:“我在海里。”一切声音才告平息,个个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问:“你在海里?”
答:“我……是的。”
问:“你是不是病啦?说胡话?”
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们是不是认为我该被鲨鱼吃掉?”
问:“上帝!你真被鲨鱼吃掉,我们恐怕还不会这么惊讶!问题是,你竟然没被鲨鱼吃掉,所以才见鬼了!”
这是莫菲老爹说的,他被一片嘘声轰出了门外。而后全家再无人提及那件事,既便有时绕不开这个话题,大人们也以种种理由解释他那七天的行踪。
只有小莫菲知道,大人们在自欺欺人,他们其实早发现了自己小腿肚子上的两排齿痕,那是一种叫作海猪的大洋生物咬的。他知道自己确实在海里呆了7天。
至于那7天的经历和应有的细节,小莫菲的印象非常模糊。对此,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章
01
“嗨,莫菲!”
后边追上来一辆气垫车,装饰得十分华丽,太阳能接收系统也是当今最棒的,它在太阳躲在乌云后边的时候也照样工作。
这种车只有大胡子阿卡会买,不为别的,只想赶赶时髦。阿卡和小莫菲不是一类人,但相互之间关系不错。
两辆车并行着,阿卡那蓬大的头从车窗里探出来,问他要不要喝点儿什么。小莫菲说至少我现在还不想喝。
阿卡便自顾自地喝了两口香槟酒。
阿卡的脸其实一点儿也不大。之所以给人以硕大之感,完全是因为那蓬灌木般的大胡子。这蓬大胡子也算是滨海小城的一绝。
“嗨,莫菲!我发现了你的秘密。”阿卡大咧咧地说,“噢,千万别说不。我已经三个晚上光临黑石岛啦,你那石屋子里有光亮,我看得一清二楚。莫菲,能不能透露点机密给我听听?”
小莫菲先是心头一紧,接着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的是秘密倒底没保住,放松则因为探知秘密的是阿卡。阿卡没关系,用祖父的话说,他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
“我说阿卡,首先请你记住,反复记住,我的名字前头一定要加上一个‘小’字。我好像提醒过你不只一遍了。”
“是呀是呀!”阿卡大笑起来,“说对不起恐怕没有意思啦,我这个人的记性的确有点儿问题。不过你不要打岔,我想知道机密。”
“什么机密?”小莫菲发现没心没肺的人也有进步的时候,恐怕糊弄不过去了。
果然,阿卡把一个榴莲和蜜橘嫁接的东西扔过来让他尝尝,顺便抛过来一句很气恼的话:“小莫菲,你这个人太没有意思了。除非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要知道第一次见到你那石屋里有灯光时,我真以为自己见了鬼了。你不是一向和家人住在城堡里吗?难道吵翻了搬了出来?”
原来这家伙的思维还没有升到更高的层次。小莫菲笑道:“算你说对了,我这几天正在和两个长辈闹别扭,与其和他们争吵,不如暂时回避几天再说。没想到你这个口口声声称作朋友的人在暗中盯我的梢!”
小莫菲故作气恼状。
阿卡果然被这种以攻为守的小计谋镇住了,满脸的不好意思:“啊,老朋友,我不得不说一句对不起了。说实话,谁也没吩咐我什么,连我自己也是无意中发现黑石岛上有灯光的,一时好奇心起,我就去看了看。要知道,我这辆气垫车的能量总是用不完。”
也难怪。小莫菲想,有这么好的气垫车,穿越一块不算太长的海域简直算不了什么。他不知道古人那种长着轮子的车如何在水上行驶,充其量猜测一些似是而非的可能。.99lib.t>
“你知道吗,阿卡老兄。”小莫菲道,“当我第二天看到窗外的脚印时,我还以为那是海里的什么怪物呢,原来是你。你不像人们说的那么憨厚。”
阿卡的小眼睛透出些狡黠:“你还在打岔,小莫菲。我要知道的是秘密!噢,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说?可那是事实呀小莫菲,我看见你从一个墨绿色的皮囊里钻了出来……”
小莫菲这回可真的紧张了,他心里咒骂着自己的粗心大意,脸上还是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一定看花眼了,阿卡老兄。或者就是灯光和墙壁颜色所造成的视觉误差,我那墙壁的确是墨绿色的……”
阿卡八成是被说懵了,随后他发现了那个驾车而过的女孩子,于是盯着那女孩子的背影道:“恐怕是我看错了,咱们改日再聊吧,我还有点儿事情。”
华丽的气垫车呼啸而去。
小莫菲记得那女孩子叫阿珠,不是本地人。
不要管她是哪里人啦,小莫菲望着一前一后消失在海岬处的两辆车子,心里真的有些烦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秘密并没有落在那些一肚子鬼胎的人眼里,居然落在了没心没肺的阿卡眼里。可是没心没肺有时恰恰容易弄出事儿来。
他瞟了一眼远处大海上的那个岛屿,在临近傍晚的夕阳下,黑石岛竟泛出些迷也似的光亮。他要去的就是那个地方。
02
自从60多年前世界上发现了第一个感知能力超常的所谓“蝙蝠人”以后,在近50年的时间里,全球各地陆陆续续声称发现了“蜗牛人”、“鱼人”、“变色人”(又称“蜥蜴人”)及“牛人”,这种人长着三个胃。最离奇的恐怕要算非洲南部某地发现的,类似于仙人掌似的“智能植物人”,必需冠以“智能”二字,以区别医学领域里的那种植物人。在紧随其后的研究和分析中,有些被确认为是特殊人类族群的个体变异;有些则是功能的延伸,而更多的则是与古代巫术有关的把戏。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智能植物人”。经观察,这种充分具备了高级智慧的“植物”,或者形状与人类不同的某种动物……名称在这里比较难以确定,它在人们观察了若干天后竟不翼而飞了。与此同时,存储在计算机里的所有观察资料一并消失。于是,世界舆论一致认为,那种“智慧体”恐怕来自外星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人们观察对方的同时,对方肯定也在观.99lib.察人类。人类最终什么资料也没得到,对方很可能攫取了想要的一切。否则的话,那几天“老老实实”被观察和记录的过程就无从解释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提不出反证。
在差不多同一个时间里,地球空间站的各国专家们也在努力地搜集有关资料。首先是“地月”及木星、火星。其间不乏难以解释的反常现象,好在人们不像过去的人类一样对什么都大惊小怪了。综合所有的新发现及其反常现象,全球制定了以“研究、接纳、共处”为方针的共同行动纲领。以此面对太空或地球本身的所有难解之谜,尤其是外星球生命体!
它标志着全人类的进步。
之所以在这里强调以上内容,仅仅是想让诸位有个心理准备,以免话说出来把谁吓一跳……小莫菲“渐渐变得不是人了。”
注意,这可不是“99lib?古代”常常用来骂人的那句话,它是摆在眼前的,不知应该称之为“可喜”还是“可怕”的变化。
小莫菲迁住到黑石岛上的全部原因皆在于此。必须纠正一下的是,他迁来的时间已经近半年了。阿卡只不过刚刚发现而已。
但是很糟糕的是,那大胡子看见了自己的绿皮囊。小莫菲在驶向黑石岛的途中,满脑子都是这个倒霉的失误及其可能带给自身的可怕后果。
黑石岛渐渐迫近,最后一抹夕阳就要逝去。回头往远处看,悬浮在滨海小城上空的那颗人造小月亮银光初露。
小莫菲不知怎么就叹了一口气。
幸亏在小城,若在大一些的地方,自己的秘密估计已是满城风雨了。无孔不入的记者能把你折腾个半死。不过也不一定,自己一旦亮出那身绿皮,吓得半死的恐怕就是对方了。
这身绿皮此刻就在他身上。
他像剪下一块小布头似地把绿皮剪下来一块,方才去“城堡”就是借用父亲的实验设备进行化验。其结果没有什么稀奇的,绿皮的化学结构与一般的海藻无甚不同。换句话说,自己假若真的由人变成了某种姑且称之为X的生物,那么这X十有八九是海藻或海带。
他为自己将要变成的那种东西啼笑皆非。
两个老一些的莫菲丝毫没有觉察出他的异常,这证明自己掌握情绪的功夫还是可以的。的确,在整个变化的过程中,他身上人的特质丝毫不曾消褪。对对,充其量有一些缺乏耐性,依照他过去的性格,听完两位“莫菲先生”的争吵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他望着夜幕初降的海面,一任海风吹拂着脸颊。大腿上有些痒,他隔着裤子(当然,也隔着绿皮搔了搔),直到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如此的时候,才十分畅快地脱去了所有人类用来遮羞的东西,露出了那具墨绿油亮并雄性十足的躯体。
从肩胛骨往下一直到脚尖,尤如涂了一层绿色的油膝。假若白天他突然出现在太阳浴场的沙滩上,说99lib?不定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冒出水的“蛙人”(潜水员)。小莫菲本身就是潜水员,真这么以为也不算错。所不同的是,他现在下海根本用不着那些累赘的潜水用具,就像鱼用不着氧气罐和脚蹼一样。
一切变化都是不知不觉间降临的。
没有必要再去追索那是哪一天了,总之也是个搔痒痒的时候吧。他发现那个被搔的地方突然像葡萄破了似地挠下了一块绿色的皮,但绿皮下边没有像葡萄那样是水质的东99lib?西,它的下边是自己的皮。这个发现非同小可,小莫菲险些吓晕过去。
正常的人不应该有这层东西呀!
那天,他从自己身上剥下了大大小小40多块绿皮。如果把这些东西按照它们原来的位置拼接起来,那无疑是一张完整的“人皮”。这个发现搞得他惊恐万状。
他褪下“皮”后对着镜子进行外部检查,一点也没看出自己和他人有何不同,只是身体白得不太象话,像是在看不到阳光的地窖角落捂了10年似的,脖颈处有一条分界。
直到如今他依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长了一层绿皮而无所觉察?说不定那正是“变化”的第一特征呢?是的,在他剥下绿皮后,整个人便生出一种不适感,那是一种不太好形容的感觉,估计和鱼儿离开海水晒在太阳下的感觉差不多。万幸的是自己长着能呼吸新鲜空气的肺而鱼没长。
第三章
01
黑石岛是一座没有什么景致的荒岛,岛上的石屋据史书记载,原本是一种被称作“犯人”的人住的,他们之所以被送到这里,史书称之为“流放”一一都是些深奥难懂的词汇。
假如把人流放到荒岛上是一种惩罚的话,实现它的前提就是不给那些犯人气垫船(车此刻应称之为船)——小莫菲的分析离真实仅一步之遥。但是他永远不会明白,那个时候海上只有一种木船,这种木船的航速连气垫船的百分之一也赶不上。于是,在小莫菲眼中儿戏般的这块水面,在那些犯人的眼里几乎就是迢迢万里的天涯了。
小莫菲从6岁那年神奇地失踪了7天后,对大海的依恋就与日俱增了。那时候气垫车(或曰气垫船)远不如现在的棒,所以他时常对父母说:“要是能到黑石岛上玩玩就好了。”
祖父便大声回敬道:“那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呀,小东西。”
这句话的暗示性十分明显,就如同莫菲家族的“黑话”。在小莫菲的整个成长过程中,这种“黑话”始终伴随在他的耳边萦萦不去。
此间他完成了一名优秀男人所应受的所有教育,而后出入意料地选择了潜水员这个知识含量不算太高的职业。
莫菲老爹对外界宣称:“莫菲家族很有可能是鱼变的。”
又是一句外人不明其意的黑话。
后来气垫车一代比一代好用了,祖父就对孙子说:“你可以去石屋看看啦,那座岛说不定没有外人说得那么恐怖。”
一句半开玩笑的话,使小莫菲最终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他经常一夜一夜地呆在岛上不回家。可是真该死,怎么就让大胡子阿卡发现了呢?
而且那家伙居然看到了自己的绿皮囊!
情况不妙!这可是迄今为止任何人也不知道的秘密,包括父亲和祖父!
小莫菲抚摸着身上这层光滑的绿皮,努力地驱赶着内心的不愉快。他隐约觉得事情并非糟得不可收?99lib.拾,因为自己毕竟保留着那层美丽的正常皮肤,阿卡真要是信口开河,到处乱嚷嚷,他只需像健美运动员那样往人前一站就万事大吉了。甚至还可以指着阿卡的鼻子对众人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是神经不正常的长舌妇吗?请往这里看!”
阿卡准完!
想到这里,小莫菲对着墨蓝色的大海笑了,而后将气垫船的自动调节系统摆弄了一番,然后打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跃入了大海。等一会儿上岸时,气垫船将十分听话地蛰伏在石屋门外,像一条忠实的苏格兰牧羊犬。
小莫菲每天都要在大海里畅游一番,不管是该游泳的时间还是不该游泳的时间。这现象很像人的肚子饿了便思饮食一样。不不,这么说极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毒品的吸食者犯了毒瘾就会发作一样,没有办法,只有这个说法比较符合小莫菲的实际。请他原谅。
不过还好,大海毕竟不是毒品,小莫菲更不是吸毒者,根本的区别就在这里。再说了,潜海百分之百不属于犯罪。
小莫菲很快就潜到了水深30米的地方,在这里,他的视觉器官开始“工作”。糟糕,这么说很容易使人坠入五里云雾,认为小莫菲的视觉器官平时不会“工作”。不不,他的视觉器官健康无比,和你我他没有任何不同之处。这里想指出的是,大海的深处是没有光亮的,晚上尤其漆黑如墨,而小莫菲视觉器官的特殊功能,这时开始发挥作用,可以在下潜至30米处渐渐看清周围的一切。
估计多数人已经明白了,小莫菲的眼睛和许多鱼类及海洋生物一样,在无光的水中可以看清一切景物。至于那个30米,目前还不太好解释,反正每一次都是潜到这个深度便开始看清东西了。周身的压力和长期的潜海经验告诉他,这里大约是30米。
当然,现在的小莫菲已经用不着什么潜海的经验了,那是过去初出茅庐时的事。现在不必了,完全不必了。一定要说清楚的话,可能这样说比较易于理解:鱼在海洋中生活用得着潜海经验么?当然不用。
小莫菲现在便和鱼一样。
对水压的适应,对水温的适应,呼吸及其所有海洋动物应该具备的生存条件,他统统具备。甚至他也常常捉几条小鱼小虾来解解馋。真的,正应了我们前面说过的那句不太高雅的话:小莫菲渐渐变得不是人了。
他倒底应该属于什么动物呢?
他偷偷进行过X光检查,结果证实,他的肺依然是肺,毫无变化。他不明白自己在水中究竟靠什么呼吸,莫菲什么地方长了腮?他听人说有一种腋下长腮的人,被称之为“鱼人”。后来这个说法迅速地被否定了,说是一帮专搞恶作剧的“网虫”(国际互联网上的痴迷者)们干的。再往前推,据说有一个很会写东西的作家,好像是丹麦人,他写了一部童话,说是有一种像美女那样的鱼,人首鱼身。
小莫菲很想会会这个鱼美人,但是很遗憾,那毕竟是个童话。
总而言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归属于什么种群,是人类还是鱼类?是“鱼人”还是“人鱼”?好像都不是。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十分茫然,不仅茫然,而且还十分孤独。
是呀,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听说海中有第二个自己这样的人,或鱼。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条“鬼头鬼脑”的怪物。他叫不上那家伙的名字,总之是一条深海的动物吧?
小莫菲狡猾地绕过一丛珊瑚,向对方摸过去……
02
小莫菲大约深99lib.夜一点钟才回到城堡。
他其实完全可以在岛上的石屋里将就一夜,那里有全部的生活设备。可是不知为什么,没准儿就是那种尚未得到科学解释的“异体信息传导”这种现象一度被称之为“第六感觉”,还有人生拉硬扯地把它和气功混为一谈。小莫菲对这一类稀奇古怪的现象一向不以为然,可是今天晚上他多少有些信了。
他觉得家里可能出了什么事。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并没有什么“信息传导”,他回来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不希望再次被阿卡之流窥见自己的秘密。可是,家里出事却是真的!
莫菲老爹,也就是小莫菲那可爱的祖父,此刻已处于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
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事情偏偏出在家里没有女人的时候。母亲,以及家中唯一的那位“公主”去撒哈拉大沙漠度假去了。
如今全世界正在搞一项拯救撤哈拉的活动,属于旅游项目。大致内容是,每一个旅游者都有义务在大漠的边缘开辟一块以你的名字命名的“绿洲”,那怕这块“绿洲”只有巴掌那么大。前提是必须“包活”。母亲和妹妹便是为青史留名而去的。据说这项活动非常见效,太空站发回地球的新闻称:“偌大的撒哈拉大沙漠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明显变小,两年前栽下的树木已蔚然成林了!值得一提的是,那里森林的树种几乎包括了世界上已被发现的所有植物种类。照此发展下去,撤哈拉变成世界植物博物馆将是不成问题的事……”
那篇新闻稿长得让人生气,其实它的核心内容就是上边那几句话。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莫菲老爹毕竟处在了半死不活的状态,而家里恰恰没有女人!尤其不可容忍的是:父亲莫菲博士好像有意想把这个情况隐瞒下来。
一般的情况下,小莫菲每天临睡前都要去祖父那里“请安”。不管言谈当中是不是经常没大没小,形式总算保留下来了。因此,说小莫菲是“反传统的一代”是十分没有道理的。
他今天回来得晚些,但一点儿没觉得应该“免了”。他像以往那样推门而入,打算看看祖父是张着嘴鼾声大作,还是弯得像大龙虾似地缩在床上。莫菲老爹平时只有这两种睡相。
令人惊讶的是,他今天看见了第三种。
在柔和的灯光下,小莫菲前所未有地看见祖父像大多数人那样平躺在床上,身上一丝不苟地盖着条被单。那情景使他非常不情愿地想到了一个不该想的地方——太平间。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小莫菲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马上,他看见了一应俱全的医疗设备:监视心、脑、血流、呼吸的仪器……还有一条他最怕看见的东西——鼻饲管!
小莫菲的心蓦然间揪紧了!他再笨也懂得这个,已经到了用鼻饲管的地步,那证明这个人已变成了植物——植物人。
他惊愕地立在莫菲老爹床前,连呼吸都几乎没有了。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梦游现象而错进了一个不该进的房间,直到听见背后传来故意的咳嗽声。
他的父亲莫菲博士站在光线稍暗的门口。
父子俩的眼神交叉在一起,房间里静得跟没人差不多。后来小莫菲无声地走上前去,双手扶住了博士的肩头。
“告诉我,爸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博士的脸色极其不好,连喘气都透着些有气无力的感觉。他过去看了看仪器指示,然后沮丧万分地坐进旁边的沙发里。
他告诉小莫菲:“事情来得非常突然,简直叫人防不胜防。老祖父争着争着就急了,你还没忘吧,我们在为太空站的那个邀请争执不下。听着儿子,我直到现在也不认为人家邀请的是他!人家请他去毫无用处哇,太空里可没有供他钓鱼的地方!好啦,不说这个啦。总而言之,老祖父争着争着就急了。他举起拐杖就要对我施以颜色。你想想看,我也是近50岁的人了,他居然还像对待15岁的男孩子99lib?那样对我,岂可容忍!”
博士说到这里竟气得跳了起来,反正老祖父已经是“植物”了,吵闹和喧哗对他统统无所谓:“当然啦,我不会像他那么不懂事,我只不过想和他理论理论,让他知道真理不是靠武力所能得到的。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真的打了我一拐杖。”
博士试图亮出肩膀给儿子看。
可是小莫菲已经难过得不想看了,他用很悲伤的声音对着天花板说:“我明白了,爸爸。他患了老年人最害怕的那种病。暴躁是这种病的最初症状。那种病叫什么来着?”
“早老性痴呆症。”
“对,就是这个病,据说有个演电影的美国总统就得的这种病。”小莫菲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博士道:“你说的是里根。”
“嗯,似乎是这个名字。”小莫菲倏地盯住父亲的脸,“可是我想不通的是……怎么说呢?这事情来得也太突然了!况且所谓的痴呆症和植物人还不一样呀!”
博士道:“你想不通也好,想得通也好,总之已是这样了。至于你祖父的暴躁是不是早老性痴呆症的早期,已经非常不重要了。我可以这么告诉你,严重的早老性痴呆症,同样可以由于脑缺氧、脑缺血而变成植物人。唉,太专业了你也不懂!”
小莫菲攥着拳头:“可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祖父提前走到终点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博士说:“你那么聪明的大脑怎么就不懂呢?他打了我一拐杖显然是不解气的,于是他冲上来打我第二拐杖。可是没等他打到我,自己就绊了一跤倒下了,脑袋磕在了这个茶几的角上。”博士指着家里最古老的那件家具,“以后的事你大约能猜出来了。”
是的,小莫菲想,再蠢也能猜出来了,祖父因为一句话的事把自己摔成了“植物”人。提前由范围极广的脑神经疾病“冲刺”到了终点——植物人,得这种病的范围恰恰极窄。
随后博士告诉儿子: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技术护理老祖父,同时不希望外界把这事情传得纷纷扬扬。所以希望他配合保守这个秘密。
小莫菲望着祖父头上的纱布,心里好不是滋味:“是的爸爸,对于你的技术我当然没有理由怀疑,你是脑神经领域的权威!可是对于第二条,我可没有把握,这已经是个没有秘密的时代啦!”
他想起了大胡子阿卡。
博士道:“你说的当然是事实,不过能保密还是尽可能保密,我需要时间。”
“那是自然。”小莫菲应道,可是马上他就听出了些意思,“咦,爸爸,你说什么?时间……难道你能把老祖父治好?”
“至少我不能放弃。”博士好像对天发誓似地挥了挥拳头。
小莫菲觉得父亲十分作做。
第四章
01
今天的绿皮囊不太容易脱。因为在和那头“鬼头鬼脑”的海洋动物周旋时,小莫菲最终没能隐蔽好自己,于是所谓周旋最终变成了较量。
两个“人”打了个0比0,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小莫菲对结果从来就不太在意,他更重视的是追踪和寻找那鬼东西的过程。
他感觉十分奇特,似乎那鬼东西不是什么海洋生物,而是比人还狡猾的“人”。尽管荒谬,可他的确有此感觉。
那鬼东西机智得不可思议,连智商最高的海豚,在它面前也不得不相形见绌,小莫菲不知怎么形容才恰当。
他数了数,绿皮囊上大大小小共计26个破洞,其中14个是不留神被珊瑚剐破的,其余12个统统是“鬼东西”的杰作——他觉得称其为“鬼东西”非常恰如其分!
唉,老祖父要是没事该多好,他对海洋方面的知识差不多相当于一座小型图书馆,虽然老祖父对储存知识的光碟至今还不太乐意接受,但根据他一生的广闻博见,闹不好他会见过或听说过那种东西呢!
他的心里再次涌起一阵不愉快。唉,老祖父的运气不好,至少他应该在变成“植物”之前知道自己的孙子长了一身绿皮!
老祖父那个人对所有的新鲜事都充满着孩子般的好奇心。可是怪了……这种性格的人应该不容易患那种病!
暴躁——早老性痴呆——打人——自己变成了植物!不,这当中没有符合逻辑的关系。
小莫菲完成了一个最简单的推理,从而也将第一颗怀疑的种子埋进了脑子里。随即,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件千疮百孔的绿皮上。
在最初生出绿皮的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十分认真地将它洗去,像一个剥掉蛋皮的大鸡蛋似的光着身子钻进被窝。那层薄薄的绿东西便随着浴池里的水流走了。但不久,他渐渐查觉出洗掉绿皮后的不适感,也就是前头所说的那种海鱼被晒在太阳下的感觉。这种不适感使他很自然地拉大了洗澡的间隔,结果他发现,每一次下海归来,那层绿皮都会明显地变厚。就仿佛他身上有某种奇特的吸引力,能将海水中细若“尘埃”的藻类粉吸在身上似的。先是一层浅颜色,而后深颜色,再就变成了一层薄膜。若干层薄膜层叠累加,最终变成了“皮”,现在这身绿皮的厚度大约有两个毫米,也就是通常的海带那么厚。
其味道也跟海带差不多。
可以想象,假如就此停止洗澡,一任绿皮无限制地变厚,它最终恐怕会变成一副铠甲也说不定!小莫菲觉得这种前景既令人不安又令人激动!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两全之策,即:澡还是要洗的,而绿皮也不能随意冲掉。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每天洗澡前把它脱下来,一觉醒来再把它穿上。充其量麻烦一些。
实事证明,这么做效果相当明显,绿皮渐渐变成两层海带那么厚了,柔韧性在降低,结实程度则明显提高。
还有一点必须强调一下,他每天脱掉绿皮,更深一层的目的是为了摆脱对绿皮的依赖。他不能放弃人的本质及生活习惯,一方面因为人的本质是经过了从猿到人的漫长进化,太不容易了,放弃了实在可惜!再一点就是人的生活自由度的确高于海洋生命。这一点恐怕连海里的那些生物也明白。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小莫菲这个人不但俏皮、可爱,还有一个十分值得肯定的品质,那就是意志坚强!
因为那么做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必须每一天都要忍受“海鱼晾晒在烈日下的难受滋味”。所幸的是,这滋味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减轻着。他估计自己变成两栖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真那样的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眼下困扰着他的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生出绿皮以外,其他那些适于海洋生活的能力从何而来?
比如海中的视觉能力,海中的呼吸方式,等等!这是一连串的大问号。
小莫菲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拎起那件绿皮抖落着看。他吃不准破成这种样子的绿皮还有没有保留的价值。不行就扔掉,反正再“自制”同样的一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最后他还是把绿皮泡进了浴池里,决定明天穿上试试。泡在水里是为了保护绿皮的柔软,太干了挺不好穿的。
他试过几次,那感觉跟受刑没有什么两样。
02
莫菲家的事情就这样没有保障地向前捱着。所谓的没有保障自然是指莫菲老爹变成植物人那件事。不过还好,没有人产生什么怀疑。
虽然那几个老钓友曾询问过“老爹为什么好久不来了”,均被莫菲博士以巧妙的假话糊弄了过去。小莫菲认定,而今的早老性痴呆的的确确在全球蔓延,看这些老头儿,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没有谁记得了。估计过不了两个星期,莫菲老爹将可怜地被老友们忘掉。
母亲和妹妹,也就是提到过的那个“公主”完成了撤哈拉的“播种绿洲”的计划,目前已抵达了好望角。在谈话中母亲似乎对好望角一往情深,说她仿佛又回到了18岁情窦初开时的她。小莫菲估计母亲在认识并最终嫁给父亲之前一定有过诸如“初恋”一类的经历,再大胆些猜想,初恋的对象八成是个潜水员,他和她在无边的大海里恐怕有过山盟海誓的动人一幕。因为母亲描绘好望角的大海时,简直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好啦,妈妈!请你不要没完没了地占用网络空间啦。你知道现在信息网中‘堵车’的情况非常严重。咱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小莫菲完全不是不耐烦,而是担心不留神把祖父出事的情况漏出去。
除此之外,家中没有什么变化。太空站的邀请弄清楚了,人家邀请的的确确是莫菲博士,说是一部分太空居民生理数据有变,想请博士去观察些日子。博士以走不开为由拒绝了,但同意分析太空发回来的生理数据。只有小莫菲清楚,他的心思现在完全扑在了祖父身上。
祖父很可能处在他一生最乖的“历史时期”,像一株顽强的地衣植物似地生存着。者头儿的体质太好了!假如一百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够复苏,那百分之百是他。
但愿他的耳朵里不要长出木耳来。
再就是阿卡,他好像完全把发现绿皮那件事给忘了。这些日子,他和阿珠打得一团火热,使那个外来的女孩子惊呼“小镇人的热情能把人烧化!”
小莫菲觉得这话听上去近乎于贬意了,应该警告阿卡那家伙:适可而止!
阿珠是个比较漂亮却仍属于“一般”那个范畴的姑娘,血统看上去比较复杂,西方人的开朗中隐约透着些东方人的娴淑。她说她是日本人,此话不一定靠得住。
她第一次见到小莫菲时,就表现出极其想“套近乎”的意思。小莫菲当然不会夺朋友之所爱,况且还有“短处”捏在阿卡手里。那大胡子一旦被“激活”储存的记忆,会在一夜之间让全镇都知道:咱们这儿出了个绿皮鬼!
小镇知道了,全部信息空间也就知道了。现在的传播速度就是这么快。有一次巴西的狂欢节曾闹出这么一条新闻,说“一只东方送来的斗鸡跳进了火堆里,烤成了一只鲜美无比的烧鸡。”注意,这不是新闻本身!新闻本身是这样的:“根据网络上的四千多万人的反馈证实,斗鸡跳进火堆到消息传播出去、再到四千多万人收到消息时,那只斗鸡的鸡毛尚未点着!”
快得不能再快了。
小莫菲不希望自己变成新闻,他只想从从容容地弄清自己的“变异”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件破了二十多个洞的绿皮最终还是扔了,“新做”的这件已经有一层海带那么厚了。
一切均正常,稍99lib? 有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找到那只“鬼东西”。
噢,值得一提的是小镇的那个晚间照明用的人工小月亮坏了一次。小莫菲参加了维修工作。干到一半的时候左脚的鞋掉了,万幸的是,那时人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小月亮上,没有注意到他那只墨绿色的脚。
那回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以后再也不敢穿那双倒霉的鞋了。
就在这一切都归于正常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事情不复杂,但是很可怕。
前头好像说过,小莫菲虽说被某些人毫不讲理地划归于“反传统的一代”,但他仍旧恪守着一项传统,那就是每天临睡前去老祖父那里“请安”。这个习惯由于莫菲老爹变成了“植物”,整个儿地被打乱了——不是取消了而是打乱了。也就是说,他经常习惯性地走到老祖父的门外才想起“对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于是沮丧得直想哭。这还算好的,更烦人的是他有时睡到大半夜时会冷不丁地从梦中惊醒,像作错了什么似地去向老祖父请安。这样一来就很难把握自己了,直到冲到老祖父的病床前,才被旁边打磕睡的父亲喊住:“又不穿衣服!”
他被吓醒,这才发现只穿了一条短裤。
父亲似乎已经有所觉察,目光像扫描仪似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不对劲儿呀,儿子。你白得十分……十分虚假!”
博士肯定找不到更准确的词了。
“这和你的职业太不一致啦,你应该黑得像条泥鳅!啊,别这么看着我。我并不是希望你黑得像条泥鳅,我是说……你太白啦,儿子!”
小莫菲绝对没话可答。他不属于那种急中生智满嘴生花的人。
幸亏父亲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可是,人的运气并不是总像影子似地挥之不去。只要运气稍一懈怠,背字就降临了。
这一天他重演了前几天的一幕,迷迷糊糊地前去请安。结果听到的不是父亲的疑问,而是父亲那惊心动魄的尖叫。这种叫声大多出自那些“突然发现脚背上蹲着一只老鼠”的女人之口。
小莫菲被吓醒了,他先是闹不懂父亲为什么吓成了这副样子,但马上他自己也被吓傻了——他忘了脱掉绿皮!
第五章
01
小莫菲并非没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想过。他甚至觉得那是一种必然,但是他确实没想到会在这么样的情况下把自己暴露得走投无路。他曾希冀以一种平和、随意、甚至可能是诗意的方式公诸这个秘密。让所有的目睹者均以那么一种自然的心态接受这一切。可事实却偏偏相反,竟用这种绝非有意的突然手段把别人和自己同时吓得半死!
幸中之幸,那个“别人”是自己的父亲。
换个角度设想一下,假如你在这种午夜时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然被一阵脚步声弄得抬起头想看看来者是谁?99lib.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头生着人那种肢体,颜色墨绿,只有脑袋和人一样的动物,那将是何等的刺激。
小莫菲眼看着父亲从沙发边沿滑到了地板上。他想扑上去扶他,又猛然悟出这样扑上去恐怕会吓死对方,于是慌得连滚带爬地奔回了房间,扯掉绿皮又飞奔而回。那时候父亲已经自己爬起来了,并非完全魂不附体。
首先是安慰,先把被惊吓者的状态恢复过来;然后是解释……老天爷,小莫菲简直快绝望了。解释原来是这么艰苦的一项工作,且不说“头头是道”是多么不容易实现,就连“自圆其说”都是难以作到的。小莫菲前言不搭后语地啰唆了半天,最后双手捶着脑袋蹲了下去。
“我无法解释,爸爸。我不只一次想向您请教,可是……我,我不敢说,我……”
莫菲博士朝他摆摆手,看也不看地说:“别这样好不好,要捶你就捶屁股,不要拿脑袋出气,脑袋是用来思考问题的。去,把那只壁灯打开。”
看得出,博士闯过了受惊这一关。
小莫菲遵命开了壁灯,房间的颜色顿时一变,由淡蓝变成了微粉。方才的恐怖气氛被稀释了。莫菲博士观察了一下老祖父的情况,咕哝道:“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小莫菲站在一隅不敢吭气。
博士抬头看了他一眼:“发什么呆呀,跟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博士的工作间走,小莫菲紧张得要命,不知道博士要拿他如何开刀。他发现父亲的肩背有些弯了,这是祖父出事后发生的变化。
父99lib?亲是个医学家,但他生物工程方面的造诣似乎更大些,这是众所周知的。因此小莫菲说的的确确是实话,他许多次话到嘴边了,想请教父亲些有关绿皮的问题。可两片嘴唇就像被胶粘住了一样,无论怎样也张不开口。
否则绝不会闹出今天这个局面!
“不要用这种嘴脸看着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坐定以后父亲开口道,口吻中残留着些愠怒。
小莫菲突然间涌出些想撒谎的念头。反正父亲并没有看清什么,胡扯一个理由又何妨,信不信无所谓。
可这个念头让他压了回去。因为他明白,撒谎容易,圆这个谎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付出十倍的努力怕是也不够用。
于是,他照实说了。
博士听得很仔细,面孔始终望着天花板,以至于小莫菲想观察一下他的表情的愿望最终落空。
“就这些吗?”
“基本上就是这些。”
“我非常讨厌‘基本’那两个字!”博士用那种学者的严谨表示憎恶,“告诉我发生这个情况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我刚才没说吗?”
“当然没说,否则我问你干吗?”
“噢,让我想一想。不过爸爸,准确的日子我大概说不准了,因为那层绿皮毕竟不是一下子长成的。”
“这我知道,你只消说个大致的时间。”
“您不讨厌‘大致’这两个字吗?”
“两回事!”博士捶着掌心,“‘大致’表示的是一种模糊理论,因此它的科学含量更高些。你假如一张口就说出某年某月某天某时某分某秒,我反倒会嗤之以鼻。说吧,大致发生的时间!”
在这种认真的场合,反倒不能信口开河了。小莫菲努力地回忆着,想把时间尽可能地说准一些。同时他发现,父亲似乎对这个“时间”颇为感兴趣。
不愧是学者。
“我可以这么说,”小莫菲说了一个明确的时间,“请相信我的记性,爸爸,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两周。”
莫菲博士站了起来,像大多数人思考问题时那样踱来踱去,一只手还不时地搔着前额上头那块秃顶,他平时管这块秃顶叫作“半个月亮”。最后他站住了。
“照此说来,你当时刚好16岁。”
小莫菲眼睛慢慢睁大了:“噢,爸爸!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你不说,我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说我是什么?”博士逼上步,“老家伙……”
小莫菲一边后退一边解释:“不,爸爸,我的确太佩服你了,真的!你的脑子比计算机还好用,你怎么就想到我的年龄了呢?”
博士靠墙站住了,好像出现了某种颇为激烈的内心斗争。最后,他的眼神移了过来,口气变得有些沙哑:“我为什么想到了你的年龄?这是有原因的,想知道吗?”
02
5分钟后,小莫菲已经来到了父母亲的卧室里。这卧室不算很大,更没有当今年轻人卧室的那种时髦,但它确实很温馨。小莫菲粗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有许多年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了。
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儿来。
博士爬到柜子上,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只挺大的皮箱。他说这只皮箱是母亲的祖母的母亲留下来的,是货真价实的鳄鱼皮。小莫菲说:“当年的人真够残忍的!”
博士说:“的确如此,他们直接和间接地毁灭了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物种。不过这都是后悔药了,把箱子打开。”
箱子里还有一只箱子,小莫菲觉得和古老的故事差不多。
博士接过小箱子,很小心地来到床头灯前坐下。小莫菲凑了上来。
博士的神情多少有些变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很快速地打开了那只小箱子。小箱子里没有出现第三只更小的箱子,过去那些神秘的故事中往往有这样的情节。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折叠的布袋,那布袋轻飘飘的——至少在博士把它拿出来时,小莫菲是这么感觉的。
博士把布袋平放在床上,再次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解开了口袋上的两根细绳子。
“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博士把手伸进了口袋。
不知为什么,小莫菲心头忽然有些紧张,他隐约意识到,恐怕有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博士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那小心翼翼的架式让人空前紧张。小莫菲看到他的两根手指夹出了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黑乎乎,皱巴巴,当然,更是轻飘飘的。博士好像在跟谁较劲儿似地抿着嘴,嘴角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力度。
东西完全抽出来了,博士透出一口气。
“这是什么东西?”博士将那团莫名其妙的东西举到两个人都看得清楚的地方,“别急于回答,看清楚了再说。嗨,把大拇指从嘴里拿出来!”
小莫菲赶忙抽出了大拇指,心想:原来一个人的习惯竟如此顽固难改。过去他想问题的时候必需把大拇指含在嘴里。老祖父从来都是以检查大拇指被浸泡的程度来判断他的学习成绩的,往往八九不离十。
他仔细观察着那团东西,感觉上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意思。可是他说不准那个感觉,因此不敢贸然回答。再看下去便越发拿不准了,直到最后,脑子里跳出个无奈的信号:不知道。
“爸爸。”他耸耸肩,“我没有把握。”
博士道:“你不妨掰一小片尝尝。”
小莫菲颇惊诧:“这东西能吃?”
博士耸耸肩,不置可否。
小莫菲于是小心地伸手掰了指甲大小的一片,另一只手像瓢似地在下边接着碎渣。
东西刚一入口,他叫了起来:“啊,爸爸!你这个玩笑开得太逼真了,要不是这么逼真,我八成早就猜出来了。这正是我身上脱下来的那种东西,我管它叫作‘绿皮’。你何必把它当宝贝似地收藏起来呢?我不到一周就可以重新‘生产’同样的一张!啊,我明白了,你早就知道我的事儿,刚才的惊吓完全是装出来的……”
博士大喝一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你的兴奋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难道你尝不出来吗,这东西已经很不新鲜了。”
小莫菲很快用舌尖证实了博士的说法:“嗯,好像有点儿发霉的味道。爸爸,你收藏它有什么意思?而且你为什么跟我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刚才看见你那大惊失色的样子,我的腿都软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演戏?”
莫菲博士发出一声短促而无可奈何的笑,把那团干巴巴的绿皮扔在床上。
“我?演戏?亏你想得出来!我刚才已经心动过速了懂不懂!你腿软了,我的腿不是软得站都站不住了吗?你居然认为我在演戏!”
小莫菲不解:“可是爸爸,你……”
“听着傻小子!”莫菲博士一指床上那块绿皮,“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刚才的惊吓百分之百是真的,而这块绿皮与你毫不相干。”
“这不可能!”小莫菲觉得父亲有些偏执,“这是你乘我不注意捡走的,晾干后收了起来。爸,戏演到这个份儿上正合适,再演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莫菲博士怒不可遏了:“闭嘴!”
小莫菲噤若寒蝉。
博士凑近他的鼻子咬牙道:“对于你这个固执而浅薄的家伙,我想最好把实话抖落出来。你不是已经尝出来了么,这东西有些发霉。好啦,你听着,它之所以发霉,是因为它是几十年前的东西,它是从一个女人的身上揭下来的!揭下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和你出现第一张绿皮的时候一边儿大,也是16岁!”
小莫菲呆若木鸡,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年龄。
“爸爸,请你不要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天呀!莫非妈妈她……”
全明白了,母子两代人患了同一种毛病。而这个秘密居然相互不知道。要不是自己的意外露馅,说不定会永远埋藏下去。接着,他回忆了自己生出绿皮后的全部经过,发现自己的保密手段堪称一流。
与父母相比,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眼下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心理现象必须承认,那就是无论父母,还是自己,都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把长绿皮这个情况看成了一件和“光彩”恰恰相反的事情,就好像长出了尾巴不想让外人知道一样。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究竟算不算是“丑事”?你硬说它是光彩的事,谁又有权说不是。
心理障碍!
过了好一会儿,小莫菲首先憋不住了:“爸爸,你是不是想跟我好好谈谈?”
博士终于像干了许多累活儿似地跌坐进沙发里,身心疲惫:“唉,说老实话,我真是太累了!可是现在让我睡觉,简直和逼我上吊没有什么两样!谈谈吧,我想对你们那个家族遗传进行一些必要的研究。”
小莫菲道:“你和母亲生活了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研究过么?让我想想,从16岁起……噢,你有30多年的时间可以用来研究!”
博士张开双手在脸上揉着,道:“你这个人的智力发育恐怕出现了停滞现象。你怎么这么笨呢?我难道会把一个16岁的女孩子娶进家门么?开玩笑!”
小莫菲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低级的错误,他笑了:“爸爸,我觉得秘密公开以后心里很舒畅。但愿你也是这样。可是爸爸,不管怎么说,你研究母亲的时间可以说应有尽有。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你怎么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没有研究?”
“你刚刚说过!”小莫菲发现父亲有些不讲理。
博士跳起来:“简直岂有此理,我刚才说的是你们家族的遗传现象,可现在我们谈的是长出绿皮本身这个问题,弱智!”
“你说我是白痴也没关系,可是你必须告诉我,这两者之间难道有区别么?”
博士仿佛发现自己的儿子是一头呆头呆脑的猩猩,那表情极其夸张:“啊,老天爷!这本身就是两个概念呀!遗传是指你和你母亲的问题;而绿皮则是你们母子俩共同面临的问题;完全是两码事。你别忘了,就在半个小时之前,我还不知道你也有这个毛病,所以,那个时候遗传问题还不存在。”
“那么……长绿皮的问题呢?你研究出什么结果了?”
博士没有马上接话茬,沉默了大约一分多钟,然后与儿子商量道:“咱们能不能出去兜兜风,我好像来精神了。”小莫菲大悦,说两人不谋而合,但又多少有些不放心老祖父。博士告诉他用不着担心,老祖父的身体内外完全处于全方位全藏书网自动的控制之中,就像一架循环良好的机器。他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脑神经细胞。
小莫菲问:“有可能恢复么?”
博士道:“我要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老祖父早就没事了。不过有一点是无疑的,我在思路断绝之前,绝不会放弃!”
小莫菲不明白什么叫“思路断绝”。博士告诉他,这只不过是个人的叫法,通常的说法叫作“信心”。
儿子对父亲发明的词汇大不以为然。
第六章
01
气垫车驶出了“城堡,”静悄悄地沿着不算很宽的林荫道倒退出大约200米,然后便消失在“月夜”下的桦树林的边缘。这么做完全是想避人耳目,以免让入觉得这对半夜出门的父子神经不正常。
那轮“人造小月亮”自动调节了亮度,比临睡前的亮度稍微低一些,让你产生出一种梦幻感。“小月亮”诞生以后,镇上的照明用电节省了不少,为此,小镇在全世界很出了一阵风头,各种内容的新闻和旧闻被炒得沸沸扬扬。有意思的是,好几个想模仿小镇搞“小月亮”的城市纷纷以失败告终,原因不明。倒不是说他们的“月亮”不够亮,而是说他们的“月亮”不够省电,没有了这个前提,搞“人造月亮”就毫无价值可言了。后来分析发现,小镇的优势在于它所处的位置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潮汐现象,其他地区皆无此优势。原来如此!
而今,镇上又出了第二件尚无人知的怪事——绿皮。
博士告诉儿子,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一直没有停止网上的检索,希望看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例“绿皮现象”,可惜没有。如今“第二例”突然降临,非常非常不幸地出在了同一个家庭。
这时候气垫车已经驶上了海滨公路,潮湿温润的海洋气息使小莫菲舒服无比。他问爸爸想不想去黑石岛兜一圈,博士说随你的便。
于是气垫车变成了气垫船。
“爸,说说吧,你研究出什么结果没有?”
“我是谁呀!”莫菲博士很自信地靠在软垫上,望着远处碎玉似的海波,“那项研究没有什么难度,它是一种十分明显的返祖现象。因为陆地上的动物最初均来自于海洋。草履虫,变形虫,不管怎么说,最初的生命形态来自于海洋。我之所以这么粗线条的叙述,是想把所有的枝枝蔓蔓砍掉,什么始祖鸟啦,恐龙或猛犸啦,或者猿猴至猿人啦……那都是发展到后期的动物,说得太细了反而会乱。我只要你承认一条,人的最早最早的祖先来自于海洋,你能理解并接受这个说法么?”
小莫菲点头:“当然。”
“那就行了,你母亲就是返祖的实例。噢,现在又多了个你。”
小莫菲大叫:“返祖!天!返祖大多指人体的某些局部变异,譬如多毛,尾椎过长,或者一些异常习惯!哪有一返就返到原始生命这个程度的。”
博士马上驳倒了他的论调:“从理论上说,既是返祖,就应该能够返到原始形态。过去没有此说,那是因为没有实例。而现在,我们家一下子冒出两个‘实例’,你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冉说了,你和你母亲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你们并没有变成单细胞动物呀!你们出现的返祖现象其实还是习性方面的变异。我想我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
小莫菲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自然接受事实及其派生的理论,但是他心里多少还有些解不开的扣子:“爸,诸如此类的返祖现象史无前例呀!”
“如今已有前例了。”博士道。
“那你为什么不公布自己的发现?”小莫菲目光尖锐地盯住父亲的脸。
博士无动于衷:“别用这种幼稚的表情看着我,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布么?眼下的症结在于,我发现了这个现象并有实例,但是我没法从深层次的理论上解释它。换句话说,我解释不了你们母子的海洋习性的生理原因,等你母亲回来,我要给你们进行全面细致的检查!”
气垫船的前方就是黑石岛了,小莫菲的手指在几个控制键上点了点,继续问:“那当然,我们一定配合。不过爸爸,你应该设法了解一下妹妹,看看她是否有这个现象?”
博士道:“她绝对没有!难道你忘了么,她那年失足落水,几乎淹死。我估计女儿随我,儿子随母亲,我的水性就很差。”
“这倒是。”小莫菲接受,“这也就是你张口闭口‘你们母子的遗传’的原因吧?”
博士忽然笑了:“这倒提醒了我,我要设法查一查你母亲的家谱,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呢。啊,上岛了!这船真不错!”
小莫菲问:“爸,妈妈现在不再生长绿皮了吧?”
博士待气垫船停在石屋前,迈步下车,双手插腰望着四周,好一会儿才答道:“绿皮本来就不是生长的,那是吸附海藻的能力过强所致,是使你们母子俩适合海洋生存的自觉生理能力。说到你母亲,她的吸附能力肯定还有,不过,她会随时洗掉,绝不像你那样积成皮。”
“母亲真了不起,要知道,没有这层绿皮,就像吸烟者得不到烟一样。”
他没有举毒品的例子。
博士道:“你母亲的意志我还不了解吗?她的确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来,让我参观一下你的巢穴!”
二人进了石屋。
既然能够解决一般的生活问题,这石屋子就不缺少诸如淡水器以及加热设备什么的,所以,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喝上了香喷喷的热茶。他们一般情况下不喝加工好的罐装饮料。
莫菲博士是第一次上这个岛,因此好奇心多少还有一些。他装作很内行地告诉小莫菲,石屋的窗子之所以修得这么小,这么高,主要是防备犯人逃跑。小莫菲不想扫他的兴,便提出:“希望在更深奥的问题上得到教诲。”
结果博士的好奇心到此结束了。
“继续吧,”他揉着两眼之间的穴位,“继续把你的变异情况对我说说,我希望获得一些你母亲没碰到过的情况,以利研究。”
“我不是都讲过了么?”小莫菲道。
“你讲过的那些你妈大多碰上过,我想知道些新鲜事。”
“没有了,我都说了。”
“仔细想想,肯定还有。”博士非但不屈不挠,而且显得格外自信。
结果,小莫菲想到了那只“鬼东西。”
02
博士犹如通电似地“亮”了双眼,表现出只有久经沙场的老科学家才有的敏锐:“噢,儿子!我不打断你,但你必须详详细细地把这个聪明的鬼东西说给我听。你祖父说不定有救了!”
小莫菲觉得这副眼神似乎什么时候见过,对,想起来了!自己6岁时大难不死那回他就是这样!可是,想到这个,他脑子里马上就冒出个巨大的问号。
“爸爸,我6岁那年不是失踪过许多天吗?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我和母亲的返祖现象有关?你应该想到!”
博士发觉这个问题提得非常不是时候,于是草草道:“谁说我没想到?想是想到了,只是没有深想。再说我压根就没觉得这也会遗传。这就是原因,信不信由你。现在讲讲那鬼东西,它有可能使我名扬世界!”
小莫菲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应付”,但不是“骗术”,看来父亲的确忽略了对自己的关注,他没有再纠缠于此。
接下来,他仔仔细细地把碰到鬼东西的前前后后讲给了父亲,包括每一次,每一个细节等等。他不否认,自己对鬼东西同样充满了兴趣,但那仅仅是通常意义上的兴趣,但是父亲不一样,他的兴趣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内容。
一会儿是“祖父有救了”,一会儿是“名扬世界”……老爹没疯吧?
在他结束谈话的同时,博士已经兴奋地开始在石屋里兜圈子。看得出,小莫菲所讲的内容几乎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小莫菲认为这真是个一惊一乍的夜晚。一两次还行,次数多了博士非变得神经兮兮的。
“你再说一遍,那鬼东西真的比海豚还聪明吗?”父亲似乎在落实一个核心问题。
小莫菲毫不犹豫地予以肯定:“可以这么说,海豚和那鬼东西相比,几乎是拿猪和人相比。”
“差着一个档次?”
“不只一个,十个档次吧。”小莫菲觉得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夸张,“我的智商还可以吧?那鬼东西超过了我!”
“好,好好!太好了!”博士激动得只剩下了一个字。他捶着自己的掌心。兜圈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在儿子面前来了个急刹车,“你是否在网络里查过它?恐怕忘了吧?”
“忘倒不是忘了,是觉得没有必要。”小莫菲说,“我认为过去的海洋资料不可能有关于它的记载。”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别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你同时别忘了我的返祖现象。这两条加在一起,足以抵挡10个海洋学家。”
博士像卡通人似地摆着手指:“不不,我需要的不是盲目自信,而是严谨的科学态度。你的气垫车上那台电脑好使吗?”
“跟你试验室那台不相上下。”
博士不再说什么,快步招呼着儿子来到停在门外的气垫车里。父子俩将“鬼东西”的所有特征数据送入“海洋生物资料库”,进行综合查询和分类查询。结果,他们得到的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既不是YES,也不是N0,而是“?”——这证明网络中“查无此物”!
小莫菲不知这个查询结果会对父亲产生什么影响。
博士有些犯傻,好一阵才扭过头来:“这证明‘海洋资料库’远不够完善。你以为呢?”
小莫菲看看天,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塞进了嘴里:“我是这么想的,‘海洋资料库’的不完善是很正常的现象,没有必要说三道四。爸爸,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也许太大胆了些。我认为那不是地球生命!”
博士还是怔了一下,但没有表现出慌乱。是的,儿子的大胆设想早就引不起所谓的大惊小怪了。既然能有诸如“蝙蝠人”、“蜗牛人”、“鱼人”、“变色人”、“牛人”……尤其是“智能植物人”,那么,此时此刻发现一个智力超常的“鬼东西”,也就用不着太“那个”啦。关键在于儿子为什么强调那不是地球生命,而没有认为那是通常所说的“变异”。他提出这个问题时,小莫菲的回答十分干脆。
“这是感觉!”
“嗯,感觉!”博士抠着鼻子边上的一个类似于粉刺样的东西,基本接受了这个感觉之说,“嗨,你怎么回事?胡乱蹭什么哪?”
“我的返祖现象犯了。”小莫菲实话实说,“可是又不具备妈妈的坚强。爸,咱们回去吧,我路上顺便泡个澡。”
于是气垫船二次“上路”。
小莫菲洗了个淋漓尽致,又湿又腥地回到气垫船里。他把“船速”调到一个适度的档位,开始向父亲“反攻”。
“该你说啦,博士。那个鬼东西究竟对你有什么意义?要知道,你刚才激动得完全变形啦!我有权知道吧?”
博士出现了少有的爽快:“那是当然,我能否使老祖父复苏,是否能名扬世界,没有你的帮助几乎是不可能的。啊哈,一个人的成功的确需要运气!”
“我想听正文。鬼东西的出现和老祖父有什么关系?请吧,博士一一”
那时候,天是墨蓝的,不多的几颗星星挂在天上,怎么看都显得很孤独。好像谁说过,孤独也是一种美。博士和儿子徜徉在大海深处,很孤独!
后来博士说话了,鼻子像受了凉似地嗡声嗡气,他说:“我不得不使用很通俗的语言来向你传授知识,我估计这些知识最终摆脱不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命运。可是没办法,我现在有求于你。要是有一杯咖啡多好啊!”
小莫菲耸耸肩:“要是有两杯就更好啦。”
博士开始了他的讲述——
“你听着,小莫菲。你爸爸是个医学家。重点研究内容是人的大脑神经系统,我想强调这一点不算多余,后边所要介绍的一切都和此有关。小莫菲,请您老人家把大拇指从嘴里抽出来!我是干这个的”博士憋不住咳嗽起来,“我恐怕感冒了,不过不要紧。我是干这个的,我获得了大大小小50多项世界级大奖和称号一类的玩意,据说太空城也有意向我颁发一枚什么勋章。你应该明白,小莫菲,你爸爸获得这些荣誉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对不起,”一说到“但是”,问题就来了“但是,和荣誉相比较,我现在面临的挑战更是不容忽视的。这就自然而然地说到了你的老祖父。听好了,小莫菲,你是不是觉得我每天守在老祖父的身边,简直像个大孝子?”
小莫菲插话:“你本来就是个大孝子!”
“啊,小莫菲,问题就出在这里,老祖父需要的不是什么大孝子,他需要的是治疗和恢复!你应该明白,他有一个搞大脑神经医学的儿子,自己却像一节树桩子似地躺在床上,这个搞医学的儿子是不是个猪?”
小莫菲插话:“你干吗呀,爸爸你怎么突然自卑了?”
“我怎么突然自卑了?告诉你吧,我一直很自卑,那些‘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等等,全都是为了掩盖内心深处的自卑。”
小莫菲插话:“我没发现你有以上缺点。不过,希望你简明扼要一些!”
“好,简言之,我对你祖父的病束手无策。推开来说,我对所有早老性痴呆病人束手无策!别多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的,植物人和早老性痴呆不是同一种疾病,至少发病途径不同。但不是有个成语吗?叫‘殊途同归’。不管是由于意外伤害,譬如老祖父;还是脑细胞生理性失效,譬如早老性痴呆症;它们途径不同却最终归结到一个共同的现实,那就是大脑神经系统的缺损和功能丧失。啊,你好像听懂一些啦!”
小莫菲插话:“是不是说,他们面临着同样的处境,周身生理系统没有毛病,而脑神经系统不灵了?”
“OK!OK!正是这个意思!”
莫菲博士又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停住并强调说是海风呛的。
“OK,小莫菲。早知道你这么聪明,我就用不着说得太细了。总而言之,这些患者的确像一株株植物,照样吃喝拉撒,但是没有思维能力。而我,几十年来研究的正是这个。我的导师,我的导师的导师,都是研究的这个,可是他们,怎么说呢?一个死了,一个患了他自己‘进攻’了一辈子却最终没有攻克的早老性痴呆症。我难道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吗?”由于激动博士有些手舞足藏书网 蹈,小莫菲提醒他注意这是在海上,他才老实了一些:“我不甘心呀,儿子,我那些分布在世界各地的同行没有一个甘心的。可是,不甘心又怎么样?老年患者越来越多了,这种100年前少之又少的疾病,而今几乎蔓延成常见病了。而我们除了一天比一天老,几乎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这就是目前的现实。”
两个人说到这儿发了会儿呆,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观察天上的星星。后来儿子问父亲冷不冷,父亲答非所问。
“我心里冷,儿子。我们差不多想尽了办法,但无一成功。这就说到现在了。现在只剩下了两条途径,也可以说两个思路。这两个思路各有各的理论基础,同时又相互渗透。第一种称之为胎脑移植。胚胎的胎——胎脑九九藏书移植。其理论上是这样的:欲促使失灵的脑神经细胞复苏,以脑移植手段为首选,也就是把健康的脑神经细胞移植过来,取代报废的脑细胞,就像铲除废料代之以新鲜的原料一样。这个方法就叫脑移植。为什么叫胎脑移植呢?这个比较易懂了,因为成年的脑移植往往会遇到一个非常难以逾越的障碍,那就是异体排斥,配型的成功率简直微乎其微。言下之意,你再好的原料,它不接受,它排斥,结果一切都等于零。然而,胎儿的脑细胞就容易配型和被接纳了,类似于电脑的兼容。胎脑因其幼稚便容易被兼容。所以,胎脑移植成为研究的重点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你的父亲就是这一思路的代表。接下来就是另一个思路,称之为‘脑再生’。
小莫菲好像没听清:“脑什么?”
“脑再生!啊哈,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异想天开?其实不然,它从理论上也讲得通。一般的来说,脑神经细胞变性失效后是不可逆的,但是不排除使用一种特殊的生理手段促使其由不可逆变成可逆,使老树发出新芽。明白么?这就是再生!这部分人一直在研究一种被称为‘神经生长因子’的东西,一但研究成功,他们将名扬世界。”博士叹了口气:“可是直至如今,我们都没有成功的迹象。他们没成功,是因为那个‘神经生长因子’始终没有弄出来。而我没有成功,却是因为一些操作上的障碍。”
小莫菲觉着最关键之处到了:“请说,爸爸。可能的话,我会全力以赴!”
“谢谢你,儿子。我这里所说的操作上的障碍便是胎脑的来源。我总不能用正常胎儿来做吧?那违背人道主义,胎脑的来源顶多是为数极少的引产胎儿,而这种‘半成品’的脑细胞恰恰又属于‘次品’ 一类。我就卡在了这里,儿子!等等,我还没有说完呢。在研究过程中我使用过‘替代品’,譬如猪的胎脑,狗的胎脑、猴子的胎脑,甚至海豚的胎脑……看出来了么?这些‘替代品’一个比一个智力发达。但是,除了部分技术上的因素外,这里最难解决的还是智力发达距离要求太远的难题!它们的聪明度不行。该懂了吧,儿子,这就是我为什么对‘鬼东西’那么重视的全部原因!”
小莫菲高叫起来:“我懂啦,假如说能把‘鬼东西’的胎脑槁到手,并给老祖父移植成功的话,老祖父就会醒来,就会变成一只‘老鬼东西’啦!”
“虽然听着比较不恭,但是,我必须承认,你说对了,儿子!”莫菲博士很高兴儿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图。
第七章
01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的不眠之夜,父子俩从海上聊到“城堡”,从坐着聊到躺着,待第二天的太阳射进窗户时,两个醒来的人发现竟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小莫菲胡乱吃了些东西,准备再次去黑石岛一带寻找“鬼东西”。博士让他带上麻醉枪,儿子笑道:“这个我比你懂!”
临出门时他想起了一个问题:“爸爸,假如鬼东西的胎脑给老祖父移植成功,老祖父是不是应该划归外星人之列了?”
博士一怔:“唔,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可是儿子,你为什么老是认为那是外星生命呢?”
“感觉!我好像说过了。”小莫菲笑笑就走了。
这一天和过去的岁月没有丝毫的不一样,太阳挺好,街上挺热闹,几家新开张的店铺照旧把声势造得挺大,人们照旧和他打着一成不变的招呼,小莫菲一一还礼——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什么变化。要说变化只有他的心思变了,过去下海是为了寻找愉快,现在似乎变成了使命。这项使命关系着一项十分迫切的医学探索的成功与否,因此不同于儿戏。
他去潜水俱乐部看了看,与朋友们闲聊几句,而后去资料部门借出几张光盘读了读。他倒底不是小毛孩子了。学会了踏踏实实地做事。过去可不一样,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下海去找“鬼东西”,去干那种事倍功半的蠢事。现在不同了,必须拿准了再下手。
说实在的,到目前为止,对“鬼东西”的了解仅仅是一层皮,甚至连一层皮都够不上,有必要看看俱乐部的内部资料。时常有这样的情况,资料一大堆,却没有谁注意到什么。当然啦,他现在依然不希望别人知道什么,只想从别人不经意搞到的资料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绝不是自私,而是为了恪守父亲制定的保密原则。
很遗憾,内部资料里没有关于“鬼东西”的记载。假如有,他肯定不会忽略。他坚信自己对父亲说过的话,莫菲家族的孙子和“鬼东西”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是类似心理感应般的味道,不太好打比方。
看资料的过程中他隐约出现了片刻的感应,但调阅图像资料时,发现那不是“鬼东西”,只是一堆类似于卵石的海底物质。而后他就告辞了。俱乐部这几天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买卖,说是南太平洋深处发现了一条四五百年前的沉船,需要一批优秀的潜水员,并且开价十分合适。放在平时他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现在毕竟不是平时。
离开俱乐部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黑石岛。小莫菲回忆了一下,以前若干次与“鬼东西”邂逅,大多在午后至傍晚这段时间,此刻略早。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阿卡的气垫车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车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阿卡,另一个远看比较眼生,近了才认出是那个阿珠。
阿珠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缝中露出间谍似的幽光。小莫菲觉得装看不见已经没有意义了。
“嗨,阿卡!”呼喊时他盯着的是阿珠。
阿卡这才发现了他,很快地扭过头来。这一下子把小莫菲弄笑了,阿卡的大胡子齐着中间剃掉了一半,整整齐齐,既滑稽又让人觉得不像个正经人。
“啊,莫菲……不不,小莫菲!好久不见了,我真想你呀!咱们去喝一杯吧,千万别说不。我代表阿珠真诚相邀。”
阿珠粲然一笑。
拒绝显然来不及了。
几分钟之后,他们坐在了楼外楼酒吧。白天来这里的人可真不多,老板慷慨地同意他们“随便喝”,只是不要醉成一滩烂泥就成。
小莫菲这才发现阿卡剃掉半扇胡子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那半边脸肿了,眼睛充血,腮上还糊着一块类似于膏药的玩意儿。
“这是怎么搞的,好像发生了区域性武装冲突?和谁?”
阿卡说:“和麻子那个混蛋,他向阿珠举止不端,说话中带出明显的挑逗词汇。你想我是那种吃亏的人吗?我把那家伙打到医院罕去了!嗨,你应该知道呀,全镇都知道!”
小莫菲知道醉鬼麻子迟早会挨揍,因此没有表示惊讶。真让他惊讶的是阿珠,这个女人几天不见就已经跟阿卡不分你我了,真可谓神速!嗯,是个惹事的女人。
母亲一向管那些她看不上的女孩子叫“惹事的女人”,小莫菲这里是借用一下。
“你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阿卡!”
阿卡喝了一大口酒:“那得分怎么说了,和麻子相比,我这点儿伤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指的是这把胡子,长齐了恐怕需要一年至一年半。”
阿卡点头承认:“那倒是。”
他们聊了一些可聊可不聊的事,简直就是在打发时间。阿卡不停地喝,小莫菲每一次都陪他举举酒杯,可是他不敢多喝,只是抿一口。好在阿卡的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
他发现,阿珠几乎没喝。
“小莫菲,我好几次都想问你了。”阿卡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你身上有一股讨厌的海腥气。按说干你这行的有这种气味也很正常,可是怪了,我和别的潜水员喝酒的时候却闻不到这股味儿。小莫菲,我怀疑你18个月没洗澡了。”
阿卡朝他举举杯子:“喝。”
小莫菲真恨不得在那张又肿又丑的脸上补充几拳。并不在于他说自己十几个月没洗澡了,而是他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绿皮不可能没味儿。
阿珠正悄悄地注视着他,眼神有些神秘的闪烁。
小莫菲推开酒杯假装愤怒,恰巧也能借机溜走。阿卡已经有一半身子滑到桌子底下去了,但依然挺够朋友:“阿珠,替我送送小莫菲。”
阿珠言听计从地随着小莫菲出了楼外楼。小莫菲本以为送到门口就可以了,没想到阿珠竟发动了阿卡那辆气垫车。
小莫菲不得不问一句:“你不管阿卡啦?”
阿珠又是粲然一笑:“我是奉命送你的,要送就多送几程。”
“这……这怎么可以?”小莫菲不知怎么就慌了,“阿卡已经醉啦!”
阿珠再次笑:“对啦,正是因为他醉了。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好睡醒,那不是正好么?”
天!小莫菲叫苦不迭。果然是个惹事的女人!
02
似乎一路都在听阿珠胡扯,闹了半天这个姑娘相当能说,而且有一部分内容相当有意思。小莫菲听出,除了空间站她没去过,全世界几乎都被她跑遍了,她居然拜访过印度洋深处的一个只有二十几个土著人的小岛。“老天爷,就凭这一点就不是个等闲之辈!”他想。
两辆车像情人似地挨得近之又近,而且扭昵地摆动着。当然,自动控制系统能保证它们不会“接吻”。据说有人的控制系统失灵了,车“吻”在一起,闹出了两条人命。
那起悲剧发生在前年。
“我很想知道,阿……你是叫阿珠吧?我很想知道,阿珠,你这样满世界的东游西逛,耗费着大好青春,你难道认为有意义吗?”
阿珠咯咯地笑:“什么叫东游西逛?东游西逛是浪荡公子的行为,我是那种人吗?我这叫考察,懂不懂,考察!”
小莫菲认为这只不过是用花言巧语在胡弄人,于是道:“考察都是有目的和有目标的,你却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愿闻其详。”
“什么‘愿闻其详’?”阿珠望着他。
小莫菲道:“我想听听你的考察目的。”
阿珠又开始笑:“那可不行,我不是什么秘密都会透露的。你别看我很随便的样子,其实我是个挺正经也挺严肃的人。我知道你不信。”
小莫菲当然不信,因为正经和严肃的女人用不着自我标榜。不过,阿珠说不定真有什么秘密。
“阿珠,假如我相信你是个正经并且严肃的女人,你能透露点儿什么吗?”
阿珠道:“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是平等的。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儿东西,你呢,也应该告诉我一点儿东西。”
小莫菲笑起来了:“这个条件一点儿也不过分,可是,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哇!”
“你有!你绝对有!”阿珠看穿一切似地盯着他,“比如你身上的味儿!”
小莫菲心头一沉,不自然的表情非常没出息地凝固在脸上。他敢肯定,阿珠这回算是把自己“看透”了。
“阿珠,你……你难道也认为我18个月没洗澡了?”
阿珠抿抿嘴:“你干吗这么紧张?这样紧张恰恰说明你心里有鬼。小莫菲。”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她的表情真的严肃了不少,“我认为阿卡有糊里糊涂的时候,但也有清醒的时候。因此他的话也不是毫无价值。我希望你能坦荡些,是什么就是什么,何必掖着藏着不肯说,不怕憋出病来么?”
小莫菲被阿珠这一大串话说傻了:“嗨嗨,我怎么啦?我还没有沦落到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上两脚的地步!你说什么呢你?”
“我说你身上那股味儿!”
“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珠突然发出一声深浅难测的笑:“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敢面对现实!你……你身上有一层绿皮囊,你不敢说!是不是傻眼啦,小莫菲!”
不等小莫菲回过神来,阿珠打转方向,驾着气垫车飞也似地顺着来路飘远了,他.99lib.像块香蕉皮似地被抛在路上,呆若木鸡。
白色的浪花在不远的地方欢快地嬉闹着,追逐着,然后顽皮地退去。几只银色的鸥鸟翩翩地出没于浪花之间。
小莫菲把车速调了调,昏头昏脑地也调转方向朝阿珠追去。那一路上,他几乎产生了幻觉,感到四面八方全都是眼睛,那些眼睛朝他眨动着,伴随着“眨动”的节奏,耳畔竟响起啦啦队般的呐喊:“小莫菲,绿皮鬼!”、“小莫菲,绿皮鬼!”
问都不用问,阿珠是听阿卡说的。结果倒好,阿卡把事情忘了,阿珠却记在了心里。知道了也就算了,她居然用来进行讹诈。
过去小莫菲对讹诈没有切身感受,今天算是领教了。他发现,凡被讹诈者,大多有短处捏在讹诈者手里。自己的绿皮即是如此。不过有一点尚不明了,大多讹诈者都有目的,阿珠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把自己“拿”下来,而是甩下自己跑掉了呢?这是不是所谓的“放长线钓大鱼”?小莫菲几乎不会打比方了。只有一点他还不糊涂,那就是现在的紧张已经不全是出于长出绿皮后的那种不光彩感,而是因为担心坏了爸爸的事。
要不要去警告阿珠?他琢磨着。最后决定追追看,追上了就谈谈,迫不上再说。
结果是没追上。
他心情忐忑地来到了黑石岛,直至下海才重新变得舒畅。这倒底是自己的天堂呀!别听那些唱歌的家伙歌颂这儿也是天堂,那儿也是天堂,真正的天堂因人而异。哪里生活得最舒服,最惬意,哪儿就是你的天堂。自己的天堂是大海!
哦,还有妈妈也是!
那天没有收获,“鬼东西”一直到天黑也没出现。小莫菲寻视了几次“遭遇”的地方,一无所获。他沿着海底的沟坎往正南方向游出了很远,在一丛褐红色的水草下小小地眯糊了一觉,然后原路返回。身上出现了许多坑坑凹凹的小点,像麻子似的,他猜想是睡觉时被小鱼叼的。行至半路时,他看见了一只疲惫的老海龟,他敲了敲老海龟的背壳,居然敲出好多寄生物,原来这仅仅是个壳,老海龟无疑早就仙逝了。小莫菲心情挺不好的。
出水时天彻底黑了,他在礁石上坐了好久,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前前后后的事。后来他想通了,不就是一层绿皮么?谁爱说就说好啦,只要父亲的胎脑移植最终成功,笑到最后的应该是莫菲家族。
回到小镇时,正是所有的热闹场合暴满的时辰。他找了几家娱乐场,均没见到阿卡和阿珠。从熟人们的言谈中判断,阿珠没有散布什么东西。
看来这姑娘还不是坏人“之一”。
刚到“城堡”他就生出一种预感,妈妈回来了!呐喊一声,小楼的窗子顿时洞开,果然!不过那是妹妹。
第八章
01
莫菲老爹“植物”了的消息最终还是公开了。这里所说的“植物”自然不是名词,一定要归属的话,归入动词比较合适。就像“生啦”、“睡啦”、“吃饱啦”等等。老祖父植物啦!
这是妈妈的意思。她觉得老是这么回避着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还要为保密搭进好多心思,不如公开。现在“植物”啦的老人到处都是,谁还会在乎你一个。莫菲父子觉得言之不谬,便同意了。结果证明,还是妈妈有理。
面对老祖父出事最不能接受的是妹妹,她痛斥父亲“那么大了还惹人生气”,“他要打就让他打几下好啦!你怎么能躲呢?你要是不躲,他能磕在茶几上么?就算躲也别往屋里躲呀!你往草坪上跑,他摔十跤也没事……”
莫菲博士的忍耐性那天得到了空前的锻炼,事后妈妈把妹妹说了一顿。还问小莫菲:“是不是你闯了祸而叫爸爸背黑锅?”小莫菲对天发誓:“祸绝对是爸爸闯的!”
妈妈叹气:“唉,家里不能没有女人!”
一切平息后,摆在莫菲父子面前的一大问题突现了:要不要把绿皮遗传的事情说给妈妈。妈妈没回来之前这似乎不是问题——当然要说。可是到了说的时候,父子俩却又犹豫不决,他们担心她受刺激。
最后他们还是决定说,并定了两个原则:一,仅告诉妈妈,不让妹妹知道;二,选择一个气氛轻松的时间说。
于是需要补充一句,妈妈归来这段日子,家里的气氛很不轻松,恰好这天妹妹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强调要晚些回来。而妈妈却为她种在后花园的康乃馨盛开十分高兴。小莫菲乖巧地提出带妈妈和爸爸去黑石岛兜风。
“爸爸可去不了,我有些试验数据还没出来。”这是父子俩设的套,因为妈妈这个人一向有逆反倾向,你说南她偏往北。
妈妈果然上套儿:“那不行,你必须去!难得儿子有空!是不是儿子!”
“可不是吗?妈妈,爸爸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再这样下去他要出问题的!”
莫菲博士就这样被“押”上了气垫车,直奔黑石岛。妈妈颇兴奋,对大海的渴望满脸皆是。
此前,小莫菲已经把寻找“鬼东西”失败的情况暗中告诉了父亲。博士让他不要着急,可博士自己分明在着急。所以一看见远处的黑石岛,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幸亏妈妈的注意力不在这儿。
事情的发展简直是莫菲父子没想到的,当母亲得知这消息时,脸上的兴奋突然翻了10倍,用欢呼雀跃这个词是远远不够形容的。准确地说,就好比她被流放到太阳系之外的某个星球上许多年后.99lib?,突然见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同类。对,就是这样!
小莫菲很担心她的心脏受不了。
不过还好!
“这叫什么?博士!”妈妈在沙滩上旋了个圈子,双手一合又一分,“这就叫好人必有好报!儿子,这是咱们优于他人之处!我这次到好望角,深有体会!过去我一直把这当成羞于见人的事,这次出去我算明白了,这是我们的长处呀!”
莫菲博士突然苦笑道:“在你们母子面前,我有一种没进化好的感觉。”
一家三口站在海岛的边沿,望着一望无际的海和天。过去他们也这么瞭望过,但那种瞭望是大众化的,充其量产生几分诗意。而今不同了,他们的感觉就仿佛游子自远方归来,特别的亲切。
妈妈自然像爸爸那样把儿子盘问得“一无所有”方休,中间不断暴发出“呀、呀”的欢叫,那是她当年经历过的情况,久违了反倒新鲜无比。讲完情况,她又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儿子的“绿皮”,认为儿子这身宝贝无论从色泽上还是弹性上均优于自己当九九藏书年的,估计和海洋环境的改善有关。她问儿子入水后的润滑度,小莫菲告诉她:“无与伦比!你摸过泥鳅么?滑得让你抓不住!我就那样。”
“我想知道有没有一种滑腻腻的粘东西?”
小莫菲想想道:“没有。”
妈妈拍着他的后背,略有几分羡慕:“嗯,你这身皮的确比我的好!”
接下来他们又开始探讨各种水压下游水的要点、呼吸问题、以及生物链一类的事情。父亲简直听得心惊肉跳,原来母子俩都有过生吃小鱼的历史,也都经历过由大鱼嘴中“死里逃生”的场面。说到高兴的时候,母子俩乐藏书网得又蹦又跳,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一位“陆地上的亲人”。
“你们都走吧!”莫菲博士伤心地喊出来,“都走都走!我们这个家看来要解散了!”
母子俩这才发现自己兴奋过了头,大大伤了博士的自尊心。
他俩妙语生花,好歹把莫菲博士哄得不生气了。一家人去石屋喝茶、吃东西。博士指出你们究竟觉得海里的活鱼好吃,还是经过烹制的熟鱼好吃?母子俩探讨了几句,很快得出结论:要论味道,当然还是烹制后的好吃,因为海里头没有番前酱、咖喱粉一类的佐料。
“言下之意,如果有芥茉酱随身带着,你们在海里可以放开肚子吃生鱼片了?”博士道。
母子俩噢地乐成一团,大叫:“我们过去怎么没想到呢?这主意太好啦!”
博士叹曰:“我决定带着女儿单过。简直他妈的!”
他很少骂人,证明的确伤心了。
母亲劝了他一阵,无效,最后恼了,大叫:“嗨!你是不是妒嫉啦?用得着这样吗?我们百分之百还是人类的一员,只不过功能稍多一些而已!就像那个拿着弓箭到处飞着寻找情人的小天使,多了对翅膀而已!谁也没有觉得他不可爱呀?莫菲,你过去不这么狭隘呀!”
博士反驳道:“住嘴吧,太太,你说得多轻巧哇!我觉得咱们应该换个位置体验一下。比如说吧,我就是那个长翅膀的天使,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天亮时你突然发现我肩头上长着一对肉乎乎的翅膀,你会是什么感觉?”
母亲哑口无言,他觉得博士非但不应该责备,而且很值得同情,他的心理落差来得太突然也太强烈了。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必须接受现实,因为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的儿子。
“小莫菲,给你爸爸捶捶背。”
博士这才消了气。他说他会认真地给母子俩进行一次全面体检,设法弄清海洋生活习性的由来,特别是没有腮却能呼吸这个核心问题。母子二人点头连说遵命。
后头的话题自然是父亲的胎脑移植的事,这个研究项目母亲较熟,所以很快就说明白了。母亲对“鬼东西”非常感兴趣,并反复问那东西的特点。小莫菲自然又要大费一番口舌。母亲最后认定,自己没见过这怪物。
小莫菲道:“妈妈,你看时间还早,我带你下海看看如何,没准能见到它呢?”
母亲当然乐意,但为了照顾博士的情绪,扭头问道:“你要是不高兴我就不去了。”
博士道:“母鸡肚子里有蛋,你不让它下出来怎么可能!”
母亲大悦,拉着小莫菲就往海边跑,并回头说:“莫菲,你那个比喻太准确啦!噢,把水烧开,我们会给你带些好吃的海鲜来!”
那顿晚餐,博士尝到了一大堆海鲜,其中至少有19种是他见所未见的。他起先不敢吃,母子俩鼓励他:“没问题,我们生着都敢吃!”
要说遗憾,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找到“鬼东西”,哪儿去了呢?
博士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对母亲:“对了,我要查一查你的家谱,咱们的电脑里应该有吧?”
“有倒是有,我从未看过。为什么不查查你们莫菲家的?”
博士道:“我提醒你注意,遗传来自于你这一支!”
那天晚上,妹妹似乎有所觉察:“味儿怎么这么大呀!你们谁带鱼回来啦!”
没人言语。
02
家谱检索:母亲的祖上生于“商州”,上溯至公元前221年。再往前就没有了。记载很简略,根本没有谈到遗传这么高深的问题。博士研究了字里行间透露的一些信息,找到了诸如“渔猎”、“傍水而居”、“朔望潮之有变”、以及“得一子乃称‘海生’”一类和水沾边的文字。但用这些文字下什么结论几乎是不可能的。
母亲提出置疑:“商州好像是内陆的一个地名,不应该临海呀?”
于是小莫菲把“商州”二字检索出来,居然有七个“商州”。母亲直犯傻:“我们祖上怎么有这么多发源地呀!”
博士很遗憾地告诉她:“多是多了些,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七个‘商州’都在内陆,无一临海。”
“我会不会是抱来的?”母亲突发奇想。
博士大笑:“小莫菲,你觉得呢?”
小莫菲道:“理论上说,这种可能当然存在。但是这里记得很清楚,妈妈不是抱来的,假如有抱来的,那也在祖上。”
于是便寻找“嫡传”、“过继”和“收养”等条款,抱养之说被排除了。最后小莫菲开始不耐烦了,说:“我想应该开放考虑,单从‘商’字上检索一下或许有门。”
博士说:“有理!”
结果竟歪打正着,查到了一个叫“商屿”的地方。三个人经过讨论,虽无法做出结论,但一致认为:“商屿很有戏,因为它是个海岛!”
在适当的时候,有必要在更广的范围内对“商屿”进行考察,寻找遗传线索。
不久,国外有消息来,说“神经生长因子”出现了突破性的进展,早老性痴呆症随时有可能被攻克。莫菲博士长叹时运不济,“胎脑移植”休矣。但他仍旧十分高兴,觉得老父亲坐起来的日子为时不远了。结果是很可恨的,原来那是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制造的假新闻,完全是以钱为目的的行为。莫菲博士顿时又看到了曙光。他请夫人和儿子多多辛苦,抓紧时间把“鬼东西”找到,现在的确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了。
于是,母子俩同时瘦了一圈儿。连妹妹都看出来了,惊呼:“你们吃什么药啦,一周的时间就苗条了这么多?”
辛苦的结果是一无所获,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父母多次审小莫菲,问他是不是瞎说或者“看走了眼”。很显然,他们对“鬼东西”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小莫菲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
后来竟然说急了,小莫菲一恼之下参加了那个捞沉船的活动,一去就是十多天。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两个新闻。对小莫菲来说,比较不重要的那个新闻是:一位“植物”了近3年的老人自己就醒了,世界各地的20多位脑神经医学权威闻风而至。这个新闻小莫菲不太重视,但莫菲博士很重视。另一条新闻正相反,莫菲博士没理睬,而小莫菲重视无比:阿珠失踪了!
按说阿珠失踪不失踪和小莫菲毫无关系,可是听了阿卡的叙述,小莫菲大惊失色。
“小莫菲,阿珠偷偷去你的岛上两次!”
小莫菲的心立刻就揪紧了。暂不说黑石岛是不是“你的岛”,可怕的是“偷偷”那两个字。
“你是不是搞错了?你不送她,她能上岛么?”
阿卡气得恨不得打人出气:“问题就在这儿,她是偷了我的车去的!”
“偷你的车?你们俩闹崩啦?”
“要是闹崩反倒好解释了,关键是没闹崩。”
“没闹崩她为什么要偷你的车?你不是言听计从吗?你可以送他上岛呀?”小莫菲怀疑阿卡在拿他开心。
阿卡当胸搡了他一把:“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唉呀,小莫菲,早知如此我什么也不对你说了!”
“对不起,阿卡老兄,你的话里有漏洞。暂且不提你们俩是不是闹崩了。就说气垫车吧,阿珠既然偷走了,你又是怎么认定她到我的岛上去了呢?你总不会是‘千里眼’吧?”
“蠢猪!”阿卡叫道,“我不是有一大堆旧车吗?她前脚溜走,我后脚就追了出去。她在路上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然后悄悄甩掉我进入水域。等我察觉并赶到时,她已经上了你的岛上。小莫菲,你说实话,那岛上倒底藏着什么秘密?”
小莫菲非常不安,脸上却必须装作镇静:“见鬼,你怎么反咬起我来了?”
阿卡发出一声很短促的笑:“算了吧,小莫菲。你们全都以为我这个人傻,也许我是傻,但还没傻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么说好了,通过分析,我认为阿珠来咱们镇其实是为了你!跟我好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
“你胡说!”小莫菲既惊且恼。
阿卡理直气壮:“我没胡说,她是为你来的,为你那个秘密来的!你那身绿皮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莫菲语塞。
阿卡哼了一声:“没话了吧?是的,我承认是我偷看了你的秘密并且讲给了阿珠。可是老天作证,我一点儿坏心也没有。可是你呢?始终不够朋友,不肯把实话告诉我。否则的话,后头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小莫菲道:“你只讲给她一个人知道?”
阿卡道:“连讲都是无意的,我很快就把那事儿忘了。可是谁想得到呢,听者有心!”
“你怎么知道她去了岛上两次?”
“废话,我难道连自己的气垫车都不认识吗?我已经寻找她好几天了,两次都是在黑石岛附近发现她,然后被她跑脱的。都怨我那辆车太好了!”
小莫菲没有接着问。还问什么?连阿卡这种没心没肺的人都看明白了,还有什么话说,他让阿卡上了自己的车,随即奔黑石岛而来。他相信阿卡说的就是事实;阿珠正是冲着自己的秘密来的。上次争吵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她目的何在?
阿卡很为失去阿珠伤心。看得出,他和阿珠颇有一些感情,不是以往的逢场作戏。近几天阿珠没有再出现,阿卡怀疑阿珠再也不会来了。
“阿卡,你知道阿珠是什么人么?”
“当然知道,她是个挺不错的女人。”
“我问的是她所从事的职业。”
阿卡道:“她说她是‘国际青年女子探险团’的成员,开始我信,现在我不信了。小莫菲,你那身绿皮囊倒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阿卡老兄。”小莫菲正色道,“这是我个人的隐私,我愿意说或不愿意说都是我的事,你没有权力质问我。看在我们以往交情的份儿上,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阿卡咕哝道:“那当然,我不会再问了。”
气垫船驶向黑石岛,大海依然如故。小莫菲问阿卡:“老兄,你知道阿珠从哪里来的么?”
阿卡说:“问没问过我也忘了。”气垫船不久便上了岛。
第九章
01
种种迹象证实了阿卡的说法:阿珠不但光临过此岛,而且非常可恶地进行过一番搜索。岛上的每一间石屋都留下了她的“芳踪”,从翻找的位置分析,她显然在找阿卡所说的“绿皮囊”,看来,这是个办事极其认真的女人,恪守着“眼见为实”的原则。
所幸,岛上没有绿皮及其相关“物证”。
“需不需要叫警察?”阿卡问,“根据这些线索,很快就能把她捉拿归案!”
小莫菲怒吼:“你原来并不爱她!她要是我爱的人,我会用性命护送她远走高飞!”
阿卡嗫嗫道:“可是,法制……她……唉!早知你会这样,我何不与她一道动手呢!看来你不认为她在犯罪!”
小莫菲发现阿卡竟是如此善良的一个人,忙赔笑道:“哪儿的话,这和犯罪毫不沾边,充其量是好奇!好奇心人人都有不是吗?你顶多认为她不该采取这样的手段。算啦,我们打道回府吧!”
他这么说时,脑子里的冲动已渐渐平息了。他觉得应该回去告知父母,这个情况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因为他认为阿珠肯定不是好奇。
阿卡和他离岛时,表现出令人同情的悲伤,看得出,他真的爱她。
父母对这一情况果99lib?真惊吓无比,以至于莫菲博士正在给老祖父“输送养料”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有一种不祥之感!不祥之感!”
母亲则抱怨儿子办事太不谨慎,不该让阿卡发现秘密。博士叫道:“不对,可怕之处不在这儿!而在那个阿珠到小镇的时间。根据小莫菲的介绍,她好像在阿卡发现秘密之先出现的!她来小镇时秘密尚未泄漏!”
母亲怔住了,又紧张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天!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她恰恰是为了绿皮而来的!”
博士非常肯定地敲敲桌子:“对,就好比警犬循着气味寻找罪犯,终于找到了。”
小莫菲反对:“不对,爸爸。不能这么比喻。不,我是不是‘罪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珠这条‘警犬’无从得到气味!她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小莫菲,小莫菲有张绿皮呀!一切都是凭空而来的!”
母亲望着博士:“我觉得儿子分析得有道理,逻辑上好像说不通。”
博士自然也卡住了,是说不通。
可是说不通是一回事,而事实俱在又是一回事!眼前的现实是,“警大”毕竟出现了,“罪犯”也暴露了部分秘密,如何面对?
第一个碰到的问题就是阿珠为何许人?第二个问题:她为何种目的而来?第三个问题:可能出现的后果?
母亲耸耸肩:“放松一下吧!各位,我想没有什么可惊慌的。能有什么后果呢?充其量作为一条新闻公布出去吧?我还巴不得这样呢!让全世界统统知道:‘小莫菲和他母亲——水陆两栖!’”
父子俩望望母亲,又互相望望。他们觉得母亲三言两语就把复杂的问题简化了。可是……这仅仅是好的后果,会不会有坏的后果呢?
为了不让母亲继续跟着瞎担心,博士有意结束谈话:“对,充其量是一条新闻。我估计那个阿珠是为哪家商业报纸服务的,发现‘绿皮人’这类的大新闻肯定非常值钱。可我们用不着为此而熬心伤神,我要睡觉了!”
小莫菲领会了父亲的用意,便哈欠连天地走了。半个小时后,父亲来到了儿子的房间。他说母亲已经睡得昏天黑地的啦——这种人长寿。而后让小莫菲把灯弄暗,道:“儿子,我想跟你探讨的是,会不会出现坏的后果?我不想让你母亲掺和进来。”
小莫菲告诉父亲,他刚才一直在捉摸这个问题。“从善良的角度出发,好的后果当然皆大欢喜。但是仅仅想到好的而不考虑坏的也不对。现在的世界复杂得一塌糊涂,多考虑几种可能一点儿也不过分。”说到这儿,小莫菲探过身于:“爸爸,你估计阿珠会不会也是为了‘鬼东西’而来的?”
博士大惊:“你……什么意思?‘鬼东西’和绿皮有什么关系?风马牛不相及嘛!”
“你看,果然慌了吧?”小莫菲显得无所不知,“你一慌,就证明我说中了要害!这只是我的想法,很可能不是事实,但要说不好的后果,这应该列为首选。”
“儿子,你在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是在分析问题。我们不能不考虑坏的后果,一旦考虑坏的后果,‘阿珠为何许人’,‘阿珠来小镇的目的’这两个问题就显得格外重要了。我刚才想了半天,最后发现:三个问题我们一个也回答不了!”
博士叹道:“话都让你说了,关键是怎么办?”
小莫菲道:“好办,找到阿珠!”
房门洞开,母亲穿着肥大的睡袍,女王般地插腰立于门外:“和我想得一样,找阿珠!”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小莫菲道:“妈妈,你真像个老奸细!”
母亲一晃肩膀:“那当然!老奸细提议,现在就去!阿珠说不定就躲在岛上!去不去!”
莫菲父子怔了怔,马上便激动了,连连称是。小莫菲往浴室跑:“等一等我,我要把绿皮穿上!”
母亲笑了:“我也打算为自己制作一件。博士,你大概不反对吧?”
博士搓着手不知怎么说好:“我想……我想最好等一切都弄清之后再讨论这个问题。”
几分钟后,气垫车再一次悄悄地溜出了“城堡”。小镇,万籁俱寂。
02
带着目的的夜航是令人激动的。星空下的大海墨蓝墨蓝,呼吸般的起伏着。月亮挂在天幕极深极深的深处,给你的感觉是那么遥远。等它“感觉近了”的日子,大海的潮汐就明显了,最终会澎湃起来,给小镇带来充足的电能。那些日子,小镇的“人造月”格外亮。
一家三人的气垫船疾速地掠过起伏的海面,向着黑石岛迫近。这方圆几十里的海域只有一座黑石岛,所以谈不上隐蔽。再说隐蔽也没什么必要。阿珠在岛上,她就跑不了,不在岛上就更无所谓隐蔽了。
气垫船在距海岛不算太远的地方减慢了速度,而后围着岛有目的地转了一圈儿。借着粼粼的波光,可以看清岛上的不同层次。于是他们很失望,因为无论岛的沙滩上还是石屋前的空地上,都没有阿卡那条气垫船。
三人上岛,不抱希望地把每一间石屋检查了一遍,根本没人。然后他们失望地回到气垫船里,坐在里边小酣。事情分析得差不多了,再怎么分析也还是那些内容,三个人都有点儿困。
小莫菲说:“要是没什么事干的话,我们回去算了。妈妈你说呢?”
母亲摆手道:“那怎么行?至少要等上几个晚上!”
几个晚上!?
“不如白天也留人监视。”博士心里不愿意,嘴上却说反话。
母亲却把它当成了正话听:“也不是不可以,我们分分工吧,我守晚上。”
“我一个人足够了。”小莫菲对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渐渐吃不准了,“要不就换一个思路?”
母亲道:“我们的思路没错,只是不到火候儿。哎,你们俩怎么了,不想干啦?”
两个男人忙表示想干。
小莫菲觉得在气垫船里呆着很没有意思,便提出下海溜达溜达。母亲的目光马上聚焦到博士脸上,显然也想去。
博士说:“别看我,你们下海我马上也跳下去,不信试试!”
母亲忙说:“算了算了,我不去了,我留下陪你还不行吗?”
小莫菲便独自走向海滩,绿皮在天光下闪烁着皮子似的质感。博士道:“这家伙真结实,像一头小豹子!”
母亲说:“No、No、No你没看见他水里的英姿,简直像一头蓝鲨!”
小莫菲这时已钻进了水里,不过这里是浅海,无法体现蓝鲨的速度。他缓缓地下潜看,做预备动作似地舒展着躯干。不久,视觉系统开始工作,他认出这是小岛偏东南的那个角,于是往西方转。东南方向是这一带相对枯燥的方位,海底过于平缓了,植物比较稀,而且没有五彩斑斓的珊瑚礁。
他散步似地游着,脑子里回忆着事情的前前后后,包括许多细节。他希望从与阿珠有限的几次接触中捕捉到一星半点儿有用的东西。直到一无所获时他才发现,连他自己都闹不清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他游着,故意把身体摆动起来。这种像产卵前的老母鱼似的姿势,常常会吸引许多小鱼围着他经久不去。这是他一年前意外发现的现象。起先他认为那可能是鱼儿们见到了妈妈,在撒欢,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围在四周的鱼足有数十个品种,它们不可能来源于同一个妈妈。后来他大悟,原来围住他那些鱼在等待着吞食他摆出来的卵——那一次小莫菲险些笑岔了气。
可是今天围上来的鱼不多,追了一会儿便各奔东西了,这可能和时间有关系。
海底逐渐有了起伏,礁石逐渐“林立”了,前头那道海沟很阴森地迎接着他。旁边是那块形如馒头的海礁,上边生满了形状各异的寄生物。小莫菲在海沟前犹豫了一下,便一无反顾地游了进去。
这道海沟的大致走向他已经摸清了,画成图的话,它很像一株长了六根枝杈的树。从这里进入,拐进不同的“枝杈”便是不同的景象,第一次发现“鬼东西”就是在这儿。但后来的若干次寻找均告失败。母亲回来后也陪着他进来几次,同样是空手进空手归。母亲说这一带的地形有些像陆地上的小型峡谷,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让他小心。
小莫菲帖着礁石的壁向前游着,不时地拨开挡住视线的水草。他当然不敢说“鬼东西”的巢穴就在这儿,但可能是有99lib.的。他现在对“鬼东西”至少有三个疑问:1.它究竟属于鱼类,还是属于哺乳类?2.它有多久的历史?为什么资料中没有任何记载?3.它到底有几只?
最后一个问题提得比较幼稚,但小莫菲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有限的几次遭遇,他差不多认定自己见到的是同一只。从繁殖的角九九藏书度看当然不会是“只有一只”,但其他的他确实没见到……想到这里,小莫菲心头一沉,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尚未解决——父亲搞的是“胎脑移植”,而“鬼东西”的群落都没有找到,胎从何来?
博士和他的儿子居然也会“思想短路”!
他的脚尖触到了海底的粗粒海沙,腾起些状若烟雾的东西,脚心有些发痒。几条又蠢又笨的比目鱼被他惊走了。
他吹出一串气泡。
阿珠、“鬼东西”,现在该想想这些气泡了。小莫菲思维很不固定。水下呼吸是迄今为止的谜中之谜。自己和母亲当然是靠肺呼吸,这一点用不着怀疑。问题的关键在于,肺如何在水下“吸入”氧气,这一点连鲸都作不到!
博士仅仅笼统地将其称之于返祖现象,他现在要的不是这个,他希望得到有说服力的、解剖生理上的解释。
看来指望爸爸是不行啦。
他游到第三根“杈”的时候开始往回返,水的颜色比方才深了一些,显然已是黎明前最黑的那个时刻。他算计九九藏书了一下时间,打算在天亮之前回到“城堡”,免得让早起的人撞上,说莫菲一家神经不正常。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一条绿色的影子从前头那丛水草后疾掠而去。
小莫菲惊得险些叫出来!
第十章
01
黎明是在一片海鸥的鸣叫声中降临的,那些翻飞的灰色小精灵,使气垫船里的那对老夫妻从各自的梦中醒来。博士伸了个懒腰说:“还是岛上好,是不是,老伴儿?”
母亲想找点什么面包屑一类的东西喂海鸥,结果没有,于是道:“是呀,真好!你这个儿子恐怕没长消化系统。”
博士手遮晨光,望着海鸥那一闪一闪的白色肚皮,道:“这你就错了,他那个人以生鱼为主食,面食引不起他多大兴趣。噢,是的,你也有同样的饮食特点。”
明白了有其母便有其子的道理后,母亲笑了:“你看莫菲,远处那只海鸥怎么是粉红的?不对,远处那只!”
博士也注意到了,的确,远处海面上那海鸥与众不同,他自以为是他说:“估计和早晨的霞光有关。对了,你猜我做了一个什么梦?”
母亲收回目光,从气垫船里爬出来,做了几个很标准的扩胸动作,道:“你先猜猜我做了个什么梦?猜!”
博士道:“你做的梦总归和鱼类或者海洋有关。恐怕没有梦到你年轻时代那个老情人吧?”
母亲爽声大笑:“不瞒你说,我真的梦见他了。他听说你阻挠我下海,非常愤怒,竟要找你决斗。我说算了,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你呢?梦见了什么?”
博99lib?士道:“我梦见我把老祖父的头盖骨打开了,啊,别害怕,里边除了脑组织没有别的东西。噢噢,不说了,看你紧张的。”
“不不,莫菲,我不是紧张!”母亲望着远处的海面,“你看,那粉红色的不是海鸥,那是一只气垫船!”
一点儿不错,随着晨光的渐渐放亮,视觉误差被校正过来。那果真是一条粉红色的气垫船,很逍遥地在海上兜着圈子。博士隐隐记得儿子说过,阿卡新购置了一只最新型的气垫车,就是这个颜色。
“快上船,老伴儿。那八成就是我们等候的目标!”博士朝妻子打了个手势,“阿珠不是把阿卡的车偷走了么,那就是!”
母亲兴奋不安地跳进车里坐好,问:“莫菲,你行么?”
博士挺有把握地说:“游水不行,驾驶这个我还是可以的。你坐好!”
随着“啊呀”一声,一团均匀而有力的气流垂直喷出,气垫船被托离了地面。博士的脑袋险些撞在挡风板上,母亲开心地笑。
博士一点按键,气垫船箭似地驶向海面。两个人同时躺倒,反作用力使他们好一会儿坐不起来。
“快看看,咱们是不是把那个阿珠吓跑了?”博士催促,“她要是逃跑,我们怕是追不上,那船太好了。”
母亲拉起博士道:“它没逃跑,它还在那里兜圈子呢!莫菲,那个阿珠似乎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有危险么?”
博士有些心虚:“不知道,这里有一支麻醉枪,可是我不会用。”
“给我,我会!”
博士把麻醉枪递给妻子,却更紧张了:“千万不要随便开枪,千万!这是和平年代!”
母亲道:“少废话啦,这个我懂。”
两条气垫船的距离渐渐拉近了。这时晨光正好,照得大海一派迷人气象。那阿珠果然没把来者放在眼里,依然在匀速地兜着圈子。粉红色的船身像粉红色的蜻蜓般在蓝色的海面上划着很标准的圆。
天知道她昨天夜里躲在哪,毫无迹象。博士夫妇的目光追随着那气垫船,想看清那个神秘的女孩子究竟长得如何。可是他们追不上目标。那气垫船显而易见是拿他们在寻开心,兜着圈子,速度不减。博士竟藏书网不知如何是好,妻子说:“你尾随在他后面,绝不可迎面冲击!”
“它的速度快,我们不可能在这个圆周中赶上它!”
妻子觉得博士也不过如此,想问题极其机械:“我并不指望追上它,我要的是它追上我!不是同一个圆吗?这一点很容易办到。”
“你不怕它把我们撞沉?”
“我只要回头看看那女孩子的脸。而后我会大喊一声,你听到我的喊声,马上抬高船身的高度,那条船就会冲过去!”
博士似乎懂了。
这时候,两条船已经行驶在了同一个圆上像猫在捉老鼠。不过,“老鼠”的速度太快了,这种关系没有维持多久就发生了变化,“老鼠”开始追“猫”了。
只有老天爷才弄得懂这是在干什么!
简直太荒唐了!
“老鼠”越追越快,说话就咬住了“猫”的屁股。莫菲博士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险情,但没听到妻子的喊声。他心想:这个女人一定吓傻了!唉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的,其实胆量还是不行。啊!不能再等啦,博士伸手点中了“提升”键,气垫船刷地拔高了一节。
大约与此同时,“老鼠”闪电般地窜了过去!
好险!
可恶的是,这时才听到一声女人的怪叫。
博士大声喊:“没有用啦,夫人!这时候叫有什么用,套一句老话说:黄瓜菜都凉啦!”
女人的喊声更尖:“闭嘴,你这个家伙!我想说的是,那气垫船里根本就没人!”
博士惊愕极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只气垫船是空的,没有人!”
简直太出乎意料了。夫妇俩朝下看着,那粉红色的气垫船还在不停地兜着圈子,由于有了些高度,他们的确看清了船舱里的一切,是的,那是一艘空船。它这时正在大约半径为100米的一个圆上匀速行驶,仿佛就不曾受到方才的骚扰。
事实也的确如此,船终归是船,并无情感可言,它只知道执行系统命令。
“喂,莫菲!”母亲道,“你说说它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一点?99lib?儿也不明白?”
“你那么聪明的人都不明白,我这个博士当然更不明白了!”
母亲大叫:“你别挖苦人好不好?我说的是正事,它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兜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博士叫苦:“说老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只有一点能够肯定,行驶系统是设置好的……”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见那气垫船慢慢地开始减速了,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它停下了。
与此同时,水面上泛起一团白色的水花,一条绿色的身影钻了出来!
“小莫菲!”
母亲的喊声刚刚出口,马上就发现叫错了。那不是她的儿子,因为对方长着一头瀑布似的长发。
一个女“绿皮人”!
02
这就是小莫菲在海底见到的绿色身影。
当时她正在专心地向前潜游,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发现了。她游泳的姿势使小莫菲心族荡漾,一般男人被女人迷住时多是这种感觉。那女“绿皮人”生着极其优美的生理曲线,长发荡出不可思议的波纹,泳速极快。
小莫菲感到自己被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点燃了,不加思索地疾追而上。女“绿皮人”发觉背后有人,一回头,两个人全都怔住了。
那女“绿皮人”居然是阿珠!
人们在不同的环境中的表现是不同的,比如在陆地上的唇枪舌剑,拿到这儿恐怕就不行了。当然当然,就如今而言,两个“绿皮人”在水下对话的情况,十之八九不会再有第二对了。他们这时惊愕得无话可说。
尤其怪的是,小莫菲不知为啥竟激动起来。事实上他当时不可能激动,阿珠不是,也不应该是令他激动的人——他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呢!
可是怪就怪在这儿,他确实在激动。
很明显,阿珠也是!
一定要解释的话,恐怕他们双方的“激动”是纯粹的生理现象,不不,说“纯粹的生理现象”可能不准确,心理上也有动静。但一多半还是来自生理。这恐怕和他们的年龄及性别有关,这是比较单纯的性冲动。但是,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都是“绿皮人”。
这个先决条件非常重要。
相比较而言,惊愕还是更强烈些,加之他们都有着人类文明的本质,所以对冲动的克制比较见效。小莫菲的惊愕无疑比阿珠要强烈得多,阿珠的惊愕是那种“他乡遇故知”的味道,接近于“惊喜”,小莫菲则是百分之百的“惊愕”——他做梦也想不到阿珠竟是自己的“同类”!
过去人们总习惯用“做梦也想不到”来形容这个那个、其实大多都带有虚张声势的色彩。可用来形容此刻的小莫菲、却毫不为过,八成还不够。
这便是人类语言的局限。
那一刻,小莫菲似乎觉得过去对阿珠的所有猜测都有了答案。直到他完全平静下来时,才明白答案并没有得到解决,有的只是对某些感觉上的解释。
她也是“绿皮人”;她来到了有“绿皮人”的这个小镇,她对自己“情有独钟”;她似乎……似乎是被什么力量吸引来的!
“嗨!”他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过去没有在海底说过话,所以有些不习惯。但辅以手势,相信阿珠明白他的用意:怎么是你!
阿珠果然领悟,也发出一个单音:“嗨!”
“你怎么在这儿?”小莫菲竟说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两个人的隔膜完全消除了。
阿珠:“你不是也在这儿吗?”
她也吐出了一句话。原来在海底说话并不费力,只是要慢一些,把每个字咬清楚。
小莫菲:“你那次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
阿珠笑笑:“那次我还不敢肯定你是‘绿皮人’。”
小莫菲:“阿卡不是把一切都讲给你了么?”
阿珠:“讲是讲了,可是所谓的‘一切’不过是说你有一件绿皮囊,其他的阿卡一概不知呀!”
小莫菲领悟:“噢,这么说,你对我仅仅是怀疑?”
阿珠:“是,是这样。”
小莫菲:“世界这么大,你怎么这么准确地找到了我们这里?”
阿珠:“恐怕是……恐怕是一种召唤!”
召唤!她使用的是“召唤”二字,这比“吸引”更有感染力。
小莫菲:“啊!我好像能够理解,能够理解!”
阿珠又笑了:“当然能够理解,因为你也是‘绿皮人’嘛!”
小莫菲颇为兴奋:“这么说,我也是被召唤来的?”
阿珠:“很有可能!”
小莫菲:“问题是,我就出生在这里!”
阿珠:“你的祖上也是这里吗?”
一说到祖上,小莫菲马上想到了妈妈:“啊,忘了告诉你,我妈妈也是‘绿皮人’!”
阿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激动的难以自制:“啊!真是……真是太好了!我的一切研究都得到了证实!小莫菲,你知道你母亲的祖上是哪里人吗?”
小莫菲当然记得:“她的祖籍可能是一个叫作商屿的小岛。”
阿珠双手一合,闭上了眼睛:“这就对啦,我就是从商屿来的!”
小莫菲顿时激动:“那是不是你重点考察的区域?”
阿珠大叫:“什么呀!我就是商屿的人!快,带我去见你妈妈!”
小莫菲这才发现在海底呆得太久了,他指指头顶:“不瞒你说,她和我父亲就在黑石岛!”
“真的?”
“是,我们半夜上岛,目的就是把你捉到!告诉我,你为什么偷了阿卡的气垫船溜走?”
阿珠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阿卡是不是气坏了?”
小莫菲耍了个小狡猾:“那当然,我提出报警,阿卡险些揍我一顿。噢,你是‘绿皮人’,阿卡不知道吧?”
阿珠道:“阿卡的确是个好人,他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你想想看,他要是想得知秘密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小莫菲摊开双手:“看来,我不能夺人所爱喽!”
阿珠笑了:“行啦,快走吧!阿卡的船该来接我啦!我把它设定在黎明时分。”
小莫菲随着她一起往上方游:“这么说,你是躲在海底啦!”
“别说那么多啦,这是我的优势呀!快,我要马上见到你的妈妈!”阿珠加快了速度。
小莫菲紧跟而上。
正是由于太急迫的缘故,阿珠跃出水面的姿态比平时更加优美,很像海豚跃水而出,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这情景先是把头顶上那位夫人惊了一下,接着就发出“噢”的一声惊叹!
随后又是“噢”的第二声惊叹,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两人出水的姿态简直妙不可言!
第十一章
在那座流放犯人的海岛上,在那个普通的早晨,在一个陆地人的“列席”下,三位两栖的“绿皮人”实现了历史性的会见——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恐怕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
他们当然激动无比,这是自不待言的。母亲竟背过身子抽咽了好一会,这对她来说真是少有的事。因此,莫菲博士认定自己是个比较乏味的丈夫,从未使妻子这么动感情。
博士的自卑当然没有逃过妻子的眼睛,她很温柔地张开手指插进丈夫的头发里,轻轻地摇着说:“别这样好不好;莫菲,这场景播放出去会使全世界激动!再说,从年龄上看我肯定是他们的长辈。长辈大都容易哭。”
说着她捉住了阿珠的两只手:“我说姑娘,咱们商屿现在发展得怎么样?进没进入互联网?”
进没进互联网是那个时候表示发达与不发达的分水岭,没进互联网的统统属于“原始待开发”地区。结果阿珠说还没有进入,不是不能进入,而是不想进入。之所以不想进入,主要是为了保住“绿皮人种”的秘密。要知道,一旦“上网”所有的秘密都成了“架在火柴棍儿上的大磨坊”——危在旦夕啦!
莫菲博士插言道:“这叫什么比喻?”
阿珠说:“这是我们商屿的歇后语,你们听着是不是特别新鲜?这恰恰证明我们不进互联网的好处,能保留不少文化遗产不变味儿!”
阿珠是那种一混熟了就变成傻大姐的人。
小莫菲发现她长得实在挺有味儿的,漂亮不漂亮九九藏书其实没有什么量化标准,倒是“有味儿”比较难能可贵。但是他更关注的还不是这个,他问:“阿珠,你刚才说什么?‘绿皮人种’?能不能讲明白点儿?我听着有些不安!”
博士夫妇何尝不是如此。
于是阿珠告诉他们:商屿上的人口现在没有太确切的统计,总之她出来那一年是746人,如今肯定又有新出生的,但不会超过800人。而“绿皮人种”占全部人口的47%,也就是说,大约是376人!这个数字令莫菲一家产生了晕过去的感觉。天,300多“绿皮人”!可以组成一个类似于古代部落那样的组织啦。阿珠接着说:到目前为止,也不是所有商屿的人都是“绿皮人”,为了互不串种,人们恪守着互不通婚的铁定法律。因此,绿皮人想“大面积繁殖”也是不现实的。
这时小莫菲插话道:“嗨,你的谈吐一点儿也不原始嘛,和外界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能解释一下么?”
阿珠指责小莫菲大惊小怪或者少见多怪。并说商屿早有好几代自己的博士和学者啦,我们并没有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们又不是蠢猪!我们时常会派一些人外出深造,比如我。我们所保留的只是“来自商屿”这个秘密,以免碰上那些跟屁虫似的追问者,还有苍蝇似的新闻密探——这都是你们外界的词汇。母亲说:“阿珠,不要‘你们你们’的,我听着很不舒服,因为咱们是同一种族对不对?应该说‘咱们’。”阿珠试着用“咱们”说话,结果很快就乱了,母亲只好让她照旧。
阿珠说:“商屿上的‘绿皮人种’和普通人种相处得无比和谐,那种和谐是你们无法想象的。因为你们外部的人从历史上就遗传了争夺、杀弑、勾心斗角、口蜜腹剑、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挂羊头卖狗肉;以及暗算、政变、夺权篡位、核讹诈、冷战、强权政治、大国沙文主义、鸦片战争、还有甫京大屠杀和什么奥斯维辛集中营……唉,你们外部出现过披着羊皮的野兽——比如那些以‘保护’为名抢夺他人主权的骗子;还有那种长着人皮的野兽——比如臭名昭著的军国主义分子和纳粹法西斯……唉,说起来真是馨竹难书,?99lib.我都说烦了。而上述一切我们那里统统不曾出现。你说我们是乌托邦也好,其他什么也好,总而言之,我们那几百人相处得极其和谐。当然了,这也许和我们商屿形不成社会政治有关,我们毕竟太小了。”
小莫菲道:“阿珠,你的知识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珠有些得意地告诉他:“我这个水平的在商屿也就是中等。”
母亲似乎在为自己的祖籍自豪,但仍有许多难解之谜在困扰着她,她选了一个相对有可能找到答案的问题提了出来:“阿珠,我们之间的辈分有没有可能搞清楚?”
阿珠问了一些诸如“哪一辈离开的那里”?“有没有用以考证的东西”。母亲答不上,只说据家谱记载,那一年发生了日全蚀。阿珠认为这就不好办了,日全蚀历史上发生了无数次。可是刚说到这儿她又发现了希望,大声指出:“有可能!我们何不借助一下网络!”
小莫菲道:“早就应该这样了!”
博士补充道:“要不要回去聊?一边喝咖啡一边聊?”
阿珠说:“那就太好了!我真想参观一下你们的家,这是‘绿皮人种’在外部世界的唯一的家。不过不包括博士你!”
他们于是便趁着太阳还没太高赶回了小镇,阿卡那条船留在岛上。
坐好以后,阿珠告诉博士:“我的咖啡不用放糖。”
电脑网络中很快显示出近一千年来的日全蚀情况,当场便删去了十分之七次——因为这十分之七次日全蚀出现的时刻商屿根本看不见。另外十分之三次商屿可以看见,但因角度的关系,看见的只是偏蚀,线索看来没用处。
博士让他们喝咖啡,然后道:“根据家谱记载的时间,那个时候商屿的文化不可能很发达,把偏蚀误认为全蚀的可能性相当大!我看这个谜怕是解不开了。”
小莫菲好像一直在想事情,这时抬起头来道:“我一开始就不太赞成这个倡议,查它有什么意思?说不定查到 最后我要管她叫姨妈呢!”
众人于是开心得要命,母亲道:“真是姨妈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看出来了,你对阿珠一见钟情!”
一句话把小莫菲和阿珠说得不好意思了,他们几乎同时想起了海底的冲动。那种冲动既奇妙又新鲜。经过冷静的思索,小莫菲发现一个不太好解释的现象:在以往潜水生活中不乏有异性,甚至有他颇钟情的姑娘,可从未有过那样的冲动呀!假如一定要强调自己和阿珠都是“绿皮人”这一事实的话,细想也不能完全服人,因为双方都还保留着一大部分陆地人的特质!再说了,为什么偏偏产生性冲动呢?
他想起了阿珠用过的一个词:召唤。
莫不是存在着什么冥冥中的力量?
这时就听母亲说:“阿珠是属于阿卡的,小莫菲想也是白想!”
阿珠道:“我不是阿卡的。不是阿卡人不好,而是因为我必须恪守‘绿皮种族’的铁律,不能与非种族之外的人通婚。”
母亲顿时满面绯红:“噢,我是个违背铁律的人!真不好意思!”
小莫菲道:“看来我也不纯了。可是责任人不是我。好啦,咱们能不能换99lib?个话题?我对阿珠不敢存有非分之念!”
他望着天花板把海底冲动的情景说了出来,并希望阿珠原谅。阿珠不像他那么不好意思,道:“看你脸红的,性冲动也是一种科学现象对不对?我也正想请教博士呢!”
她把出现冲动的情况叙述了一遍给莫菲博士听。小莫菲加以补充:“阿珠说那像是一种召唤!”
博士激动地叫道:“召唤!阿珠你说这是一种召唤?”
阿珠使劲儿点头:“是,博士!我认为只有这个词汇才能准确地表达我的感觉。就是‘召唤’。”
莫菲博士那一边搓手一边走来走去的毛病又犯了。他的速度忽快忽慢,好几次停下来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估计内心搏斗得挺厉害。终于,他停住了,目光依次扫过三个“绿皮种族”的脸,最后停在了妻子的脸上。
“老伴儿,我估计你的祖上也是被‘召唤’来的!不要插嘴,请听我说。我刚才回忆起我们年轻时的一些被淡忘了的细节。我把这些细节重新找到并如项链般地串连起来。你猜怎么样,我发现你,以及你的祖辈都对这小镇存在着一种超乎于正常值的奇特情感。由于与非‘绿皮种族’的通婚,那种强烈的召唤感被一分二、二分为四地‘稀释’了,但是它永远不曾消失。这从你们母子所从事的职业便可一目了然!你们‘绿皮种族’的确在被大海召唤着,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
小莫菲哦了一声:“了不起,爸爸,的确是冥冥中的召唤。可是我想知道,这股力量是从哪来的?”
博士双目放光,脑门儿上兴奋地泛出一层汗珠。他啪啪啪地在电脑屏幕上打出了地球的三维图像,用一颗闪动的小红点标出了商屿的位置,而后问三人:“我们的小镇在哪儿?”
阿珠第一个猜出:“在地球的另一边!”
“正确!”博士在三维图的“那一面”点上了一颗闪动的黄点,然后开始缓缓地转动着地球,“注意看,这里有一个现象将出现,看一一”
地球停住,两颗闪动的点刚好停在地球的两端,原来两点是相对应的。
“谁知道这说明什么?”博士问。谁也说不出。
博士道:“我相信商屿的潮汐一定很强对不对,阿珠?”
阿珠哦了一声:“非常对,博士,非常对!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博士让他们注意屏幕,随后开始制造图像效果。图像的两点便尤如呼吸般地起伏起来,整个地球也随之一扁一圆、一扁一圆……博士道:“这就是潮汐,商屿和我们小镇分别处在潮汐的两个高点上。当然,随着季节的变化,这高点不会总是停留在商屿和我们小镇。就像这样——”
地球开始转动,两个点依然闪动着,随着转动而转动,潮汐依然一扁一圆、一扁一圆的进行着。最后转了一周,重新停在两个闪动的点上。
博士继续道:“作为地球人,包括我们四人,自然是不可能看到这一情形的。但是,或许会有人看得到……”
“在太空站!”小莫菲脱口而出。
博士拍拍儿子的后脑勺:“那是当然,太空站看地球就像我们看这个屏幕一样。不过我想告诉你们,你们的老祖先的时代是没有太空站的。你们的祖先和我的祖先一样,都老老实实地生活在地球上,像蚂蚁不可能看清整座大山一样,绝对不可能看清整个地球!”
阿珠呢喃道:“恐怕只有外星球的智慧体能做到这一点。”
小莫菲也醒悟:“噢,是的!就像来去无踪的‘智慧植物人’!”
母亲嗯了一声:“我好像也快懂了。”
博士道:“你马上就全懂了。这么说吧,某个太空智慧体——这里姑且沿有那个古老的称呼,太空来客。这些太空来客很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具备了很不可思议的先进科学。他们把自己生存那个星球弄了个够,然后异想天开地琢磨着向外星球‘播撒’一些他们的文明。对不起,我只能选择‘播撒’这个词。”
阿珠点头:“比较准。”
博士一指屏幕:“太空来客们就像我们面对屏幕一样,以并非百分之百的概率选中了我们的地球。毫无疑问,那一刻他们看到的正是咱们眼前的这幅图景,以第二个并非百分之百的概率选中了这两个潮汐最突出的点,商屿和小镇。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容易说了,他们的人来了,分别在商屿和小镇播撒了他们的试验品。于是,便给我们的地球人留下点儿与众不同的故事。商屿的人具备了水下生活的能力,并改变了诸如水下视觉、听觉、呼吸以及生成‘绿皮’等地球人所没有的习性,或者称之为能力。而同时,他们在我们如今这个小镇的海中播撒了另一种生命,它,就是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的‘鬼东西’!”
哇!太奇妙了!众人惊讶不已。
博士接着道:“干完这个,这些太空来客就像我们随便扔掉个烟蒂似地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以至于谁也没想到再来看一看他们的试验结果——譬如你们这些‘绿皮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空来客’们的星球出事了,希望不是这样。”
博士可能说渴了,一口气把杯子里的咖啡干掉,然后像老农似地张开巴掌抹了抹嘴巴,向三位听傻了的“绿皮人”说了下去:
“无论如何,地球上由此便有了‘绿皮人种’——这里使用的是一个并不一定科学的名词,其实你们的皮并不是绿的,那层绿东西仅仅是‘太空来客’赐与你们的一种功能,它能使你们对大海适应无比,依恋无比。绿皮不过是吸附了海水中藻类的自然结果,以便使你们在游泳时把水的阻力减到最小。其实我更钦佩的是另一种改造功能,那就是他能使你们不用腮就能够在水下自由呼吸,这种改造对于我们这些地球科学家来说,无异于一座科学的喜玛拉雅山。我个人认为,太空来客八成改造了你们的细胞构成,使你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具备了吸收氧的能力!当然啦,这仅仅是我的猜想,还需要采用科学方法加以验证,不过这不难。噢,小莫菲,把你那杯咖啡也给我喝掉算啦。好,多谢!”
三个“绿皮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喝水,感觉上真有些肃然起敬。这位博士虽说不是“绿皮人”,但好歹也算“绿皮人”的女婿吧!他真是把一个巨大的可能解释出意思来了,“绿皮人种”的发展史上必需给此人书写一笔。
小莫菲认为“绿皮人”的血液中恐怕也有异于一般人的成分,博士赞成此说:“大有可能,我很快就会给你们作一系列化验的。我甚至相信,可以通过你们三人血液中‘异常成分’含量的比例真正弄清你们的辈分。小莫菲,阿珠说不定真的是你姨妈呢!哈……”
博士大笑。
小莫菲叫道:“不说这个行不行,关键是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阿珠道:“首先要作好保密工作!”
母亲道:“我打算回一趟商屿,看看我的同族们。博士,你应该陪我去!”
小莫菲道:“你们俩怎么啦?咱们第一位的是找到那个‘召唤’!也就是我和爸爸所说的‘鬼东西’!阿珠,你见没见过那些家伙?”
阿珠诡秘地一笑:“No!”
小莫菲大叫:“你这个人呀!是不是想气死我?你知道它们对我爸爸的试验多重要吗?它很可能会解决人类的一大难题——胎脑移植!”
博士也有些急不可耐:“帮帮忙,阿珠!你好歹也是地球人是不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所有的早老性痴呆患者更需要你的帮助!要不要我把胎脑移植的基本原理及其重大意义介绍一下?”
阿珠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们父子俩真是太像了,全都是急性子!你们忘啦,古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然后,她也挺豪爽地把咖啡干掉了,起身道:“走吧,我们去找‘鬼东西’!他们已经和我非常熟悉了。真是些聪明的鬼东西——我喜欢这个名字。”
小莫菲急问:“它们有多少只?”
“无数只。”阿珠招呼着大伙出发,“当然,你可能只碰到过一只,那只不太听话,总是偷偷地溜出去!”
博士悄声对妻子说:“老伴儿你看,他们的确是挺合适的一对儿!”
母亲严正指出:“铁律!”
阿珠扭头嫣然一笑:“我真想违背,老天爷也拦不住。对不对,小莫菲?”
小莫菲点头:“那是!”
阿珠又道:“博士,关于胎脑移植我多少知道些,路上你再给我讲讲。”
“没问题!”博士随着三人上了气垫车。
气垫车变为气垫船的时候,阿珠听完了博士的讲述。阿珠肯定地说:“我估计你能成功,博士!这是我的预感!”
“谢谢你们,太空来客!”前面,海像金子似地闪耀着!
尾声
翌年春天,全球通讯网?99lib.上出现了这样一条消息——.99lib.
早老性痴呆症已被攻克,据试验者称:成功地取得除了人类不屈不挠的努力外,同时借助了外星智慧体源于千余年前的一次本无目的的游戏。
细节,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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