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城疫》 第一章 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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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lib. 一辆紫红色的夏利无声地滑下了立交桥那环形的车道。 这时候,从车子的前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商贸大厦茶褐色的玻璃墙。这座二十四层的现代化建筑物,以每天十七万人次的吐量接待着来自各地的顾客,名副其实地成为本市的商贸中心。眼下正是秋末,天气总的说还是比较怡人的,只在太阳落山后带来些凉意。在车子的后方,便是著名的文化广场,也是刚刚结束的秋季商品交易会的主会场。史昆弄不明白,那些巨兽般的矿山机械是否必要运到交易会上来展示?有几个人会购买这种庞然大物?因为这次交易会,他在短短九天
九九藏书
的交易会期间,至少损失了一千块钱纯收入。观摩者都有自备车,而且非常霸道地把一且闲散车辆限制在规定的路线上行驶,凡是个体出租车都属于“闲散”之列。 那几天,他心火特重。不偏不倚,正好在屁股上那最不该长东西的部位长了个又硬又疼的疖子,医学上管那东西叫作“疔”。 而今,那个交易会已经圆满结束,据说成交额十分可观。这是他从车里的收音机中听到的。当然,收音机里并没有提到他以及他的同类们的个人损失。奶奶的!打掉的牙住肚子里咽呗,每个月上交给出租汽车公司的“份子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总而言之,谁都在生着法地赚钱,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他在立交桥下的岔道前放慢了速度,琢磨着到哪儿去招徕客人。商贸大厦不行,他往那边瞧了瞧,想象着此刻至少有五十辆车子正在像叫花子似地停靠在金黄色的秋阳里,弟兄们都像乌眼鸡似地争抢着生意。用句时髦点儿的名词,那里是“买方市场”,顾客全是爷爷。 文化广场呢?没戏了。交易会一散,那儿只剩下一座由全国五十几个兄弟民族组成的群塑,照相的很多,坐车的有限。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不能随便停车。碰上个戴大檐儿帽的,你就得被罚得吐血。 他抬腕看了看表,正是下午四点五十,于是便决定到鸿运饭店前去碰碰运气。 那里住的全都是款爷,这时候差不多该考虑“吃食”了。不管是作东还是做客,正是准备动身的时候。全市的六大名楼是这些爷们儿的天下。这些狗日的出手阔绰的很,千元一桌的水平已经看不上眼了。报上披露:某广仔一桌就花了六六六六。史昆十分客观地认为,这些人中有一半以上比自己的层次还低,不骂人不说话,能把《红楼梦》的作者说成是金庸,这还算有文化的。 他放开离合器,趁左右没车,便省去了环绕那s型车道的麻烦,直接开过了那个由两排隔离墩组成的人行道,朝北边杀了下去。 从车子的后视镜中,他看见身后开过去一辆大“黄河”,并清楚地看到那司机从车窗里伸手朝他一指,不下不净地骂了句什么。 这些孙子,张口就没人话。他连想都不愿意多想。他现在担心的是别让对方把车号记下,于是摆动车尾疾速开了下去。有些家伙特多事,吃着吃着饭,想起了什么,给交警大队拨个电话,这泡屎就算叫你踩上了。 史昆把着方向盘,满脸不快地向着越来越近的鸿运饭店开过去。这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涌出烦躁。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绪,很可能揽不到什么生意。是的,他想起上次一个款爷朝他的车上踹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说:“就你这破车,还好意思到这儿来现眼?” 没错儿,至少应该是辆桑塔纳。想是这么想,他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鸿运饭店越来越近了。 这时候,他如果想到自己会被无情地卷入一起谋杀案的话,肯定会是另一种选择。 无奈,人非圣贤。于是,这位倒霉的出租汽车司机,命定了要有此一劫,躲都躲不掉。 这便是后来被称作“10—16”谋杀案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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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遍,童处长,我不是故意的!” 叶小丹发怒的时候,那两道淡淡的眉毛似乎在跳动。经理室的隔音设备相当好,因此她的叫喊产生了震耳欲聋的效果。 康达物资储运公司的经理童健终于跳了起来。他无法容忍叶小丹的态度,更对那“童处长”的官衔涌出一种特有的敏感。本公司已经和市经委脱钩了,他现在不是童处长而是童经理,他所辖的公司是一个独立的经济实体。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小丹还在含沙射影! 她为什么称呼“童处长”? “你、你太放肆了!”童健举着的手在发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叶小丹什么其它意思也没有,她只是对这个人的专横拔扈忍受不了。不就是一盘录相带么!真晦气!童健确实说过三次了,要她把那盘带子送来。她每次都发誓第二天一定记着,可每次又都是走进公司时才想起。没办法,母亲在老家病得厉害,她的心思最近非常乱。就算自己有天大的错误,你作为经理也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呀! “你说我什么意思?莫非那盘带子见不得人?”她不依不饶地挥着手。 童健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狠狠地在案子上拍了一掌:“你给我闭嘴!” “算了,童处长!你太无聊了!”叶小丹没被吓住,反而声音更大,“我受不了你这种态度!你为什么不能换张面孔对待自己的员工?” “叶小丹,我警告你!”童健也拔高了声音,“你要是对我的管理不满意,随时可以打辞职报告,我现在有人事权!” 这已经是一种明显的威胁了。叶小丹略微迟疑了一下,两只好看的凤眼眯了起来。她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童健的私人报复,自从夏末去深圳出差归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大变了。原因可能简单得有些俗气:自己拒绝了他的求婚。也许童健至今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他大概以为是因了什么年龄差距或者二婚等等。其实全不是,四十一岁的男人是最成熟和最富魅力的时期,而且童健一点儿也不显老。说穿了,叶小丹所以回绝他,正是因为他这副君临天下的嘴脸。她听说,童健的妻子就是因为这个才和他离婚的。女人需要保护以及父兄般的安全感,而不是做一个暴君的出气筒。现在看来,自己的决定一点儿也没有错。否则的话,童健绝对不会因为一盘普普通通的录相带和她没完没了地发火。她想不出那录相带里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哦!且慢!她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说不定真有什么东西! 那盘带子是她在商品交易会上录的,内容很繁杂,她还没有来得及编辑完成。原本打算请电视台的人帮助编一下,全因为母亲的病,迟至今日也没动手。 童健为什么这么着急?他好像怕什么? 然而,叶小丹本身就是个不善于深层次思维的人,这么想的时候,她的火气依然停留在童健那句刺人的话上。 “你以为我不会辞职么?”她哼了一声,“等着瞧好了,我明天就会把辞职报告交给你。但愿你不会后悔!” 说完这话,她拎起自己的挎包便摔门而去。 童健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走去的背影,眼里闪出两道可怕的光。好一会儿,他才按响了桌子旁边的传呼器,低声对外边的崔秘书说:“把葛洪恩叫来,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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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丹快步地走下康达公司的旋转式楼梯,因为她不想让电梯里的人看到自己那张由于愤怒而显得不再那么柔和的脸。平时,大伙都管她叫“甜妞”。 她穿得略显单薄,走出公司大门时,多少感到有几分凉意。她从楼群的缝隙中望去,看见西方的天角儿有一条红彤彤的火烧云,已是近黄昏。她本想乘公共车回家,走到车站时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银行取点钱给母亲寄去。于是,她过车流如潮的马路,向不远处的工商银行走去。 工商银行五点半关门,现在还差五十分钟,肯定还来得及。可气的是,工商银行停电。玻璃柜台里那个头发梳的特奶油的小伙子正百无聊赖第拨弄着蜡烛上的火苗。听说她要取钱,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停电么?电99lib.脑休产假了。” 什么叫休产假? 小伙子又补充了一句:“定期活期?” “活期。” “那好办,出门往左,过了和平路,马路那边没停电。” “也能取么?” “对,我们行是电脑联网,你到鸿运饭店旁边那家分理处去取好了。” 叶小丹道了谢,快步走了出来。鸿运饭店旁边的那家银行她有印象。 这时候,她心里的火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决定回去就写一份辞职报告,索性炒老板的鱿鱼。自己掌握英语和日语,善于公关和摄像,走到哪儿都是当然的白领。真该死,一想到摄像便又想起了那张一发怒就变得铁青的脸,而且那家伙还有臭的毛病。她一古脑地想出童健的许多不良之处,暗自有些开心起来,步子也加快了。她决定晚上看看那盘带子,看看上头倒底有些什么。 鸿运饭店那富丽堂皇的塔式建筑出现在她眼前。叶小丹往旁边的橱窗里看了一眼,那玻璃上映出她窈窕的姿影和乳白色的时髦秋装。无意间,她看见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对,这个人好像是康达公司的,印象里似乎姓葛,葛优的葛。 她没有在意这个发现,仅仅把他当成是同道而已。女孩子太单纯了。没办法,因为她毕竟只有二十一岁。 她走进那家电脑没休产假的银行,姓葛的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也悄悄地走了进去。大约二十分钟后,叶小丹和姓葛的先后走了出来。葛洪恩快步跟上了前边的女孩子,措手拦住一辆紫红色的夏利。没等叶小丹反映过来,车子已经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回头一看,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要干什么?” 葛洪恩把她拱进车里,顺手递给司机一张百元钞票,低声道:“不用找了,一直开!” 司机换了个快档。 “你要干什么?”叶小丹感到情况不妙。 “边走边说。”姓葛的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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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6日,是吴玉婉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每当她回忆起那天傍晚看到的情景,都要在胸前划上七八个十字,请求上帝宽恕。她甚至想,假如自己有勇气上前制止的话,那场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上帝呀!请宽恕你的孩子吧!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是的,她当时没太在意那件事。开始时她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恶作剧或者青年男女的撕扯而已。到后来,她虽然预感到自己的猜测可能不对,也仍旧没想到会发生命案,确实没想到。与此同时,那辆紫红色的出租车已经像躲避瘟神似地一溜烟开走丁。小松林一带,只有她是唯一的目击者。 那时候,教堂的钟声正像平时那样悠然地响着,这是黄昏前的那次晚钟。 公路对面的柳河泻洪闸发出声若沉雷的轰响,盖过了所有的声音。那辆渐渐远去的出租车开得很快,眨眼就越过了铁路,向市内方向开去,随即飘出了她的视野。 吴玉婉有些害怕,便也疾速地向教堂走过去。本来她是打算到三棵树汽车站等候班车的,面对这样的情景,她宁可等下一班长途车,或者干脆走回去。 就在她转身离去的一霎那,那个男的发现了她。吴玉婉只看到一个很大的鼻子。那个女孩子没有再叫,对于这一点,她不能完全肯定,因为柳河闸的轰鸣声太响了,它能盖住一切其它声音。中午时神父还说过:“一定是柳河上游下雨了,这几天的水量很大。” 吴玉婉过去就是水利局的资料员,当然懂得这类水文知识,她甚至猜得出上游的落雨面积和降雨量。不过,她现在是专职的神职人员,满脑子装的不再是过去的那些自然科学知识。她现已经习惯于用宗教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包括柳河上游的那场雨。 可是,就在那男人发现她的那一瞬间,她仍旧像所有的人一样,产生出一种发自于内心的恐惧。是的,那个人的目光太可怕了。在黄昏前的最后一缕光线中,那深藏在眼窝中的两只眼睛,突然闪出了可怕的、阴森森的光。 在松林的上方,瓦蓝瓦蓝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夕阳在远远的天际残留着最后一缕胭红色。柳河蜿蜒而来,宛若一条淡绿色的裙带,在公路的弧形折转处突然变窄了,汹涌的冲击着泄洪闸铁灰色的石坝。小松林便位于这个折转处的突起部位,有一条两三米宽的小径与天主教堂相毗邻。松林绵延长约一公里左右,纵深有两百米,是本市重要的绿化带之一。不好解释的是,人们始终管这里叫三棵树,说是那位叫玛嘉礼的西方传教士,在1922年来这里传播天主教的时候,曾经在教堂前的空地上栽种过三棵白果树。那时候,这座闻名数省的教堂还不过是座废弃的古庙。至于那三棵白果树为什么没有留下来,有许多种不同的说法,近乎于传奇。总之,吴玉婉从未见过什么白果树,她心灵的栖息地是这座巍峨的教堂,她毫不怀疑,那座拱形的大门就是通往天堂的入口。在最近的十余年里,随着政府对宗教界的关注,教堂无论从内部设施到外观,都发生了叫人激动的改变。就在吴玉婉疾步走向教堂时,她看见了此建筑那欧式的尖顶上镀着一层金属般的夕阳余辉。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男人果然追了上来。吴玉婉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她是个虔诚的教徒,从来不想知道别人的隐私,看见方才的情景完全是出于无意。很显然,那男人不希望任何入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吴玉婉的确没看清。她真想告诉那个男人,我什么也没看见,向上帝发誓! 可惜,对方并不相信上帝。 那男人一定是个亡命徒,吴玉婉这么想着,便不由地跑了起来。魔鬼!撒旦!让上帝惩罚这个有罪的灵魂吧! 她现在差不多猜出了松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否则的话,那男人绝不会像幽灵似地跟着自己。这时候,一切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对方不会相信。他只相信一个事实:那个女教徒看见了! 其余的就可想而知了! 吴玉婉庆幸自己还年轻,两条腿仍然那么有力。感谢上帝,每天的走路确实大有好处!她终于跑上了教堂的回廊,手指在栏杆上触碰了一下,很凉。 那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这使吴玉婉赢得了一些时间。她避开教堂的大门,沿着回廊向侧门跑去。那大门不是随便出入的地方,尤其不能让磨鬼经过那里,这样的人应该下地狱。 在拐过转角的时候,她向那人看了一眼。原来那人的鼻子并不怎么大,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这人个子不算高,着一身米黄色的秋装,是一种样式很随意的夹克衫。五官由于光线渐暗,已经有些模糊,但仍旧可以看出,那是一张十分普通的脸。这时候,他手里攥着个女式挎包,不用问,它是那个女孩子的。吴玉婉觉得心脏受不了啦。 那男人没有照袭她的原路,而是斜插过来,看得出来,他是下了狠心了。吴玉婉真想喊人,可是,当她明白教堂里已经没有人的时候,一种绝望感征服了她。她真希望神父还在,数年来,每天最后离开教堂的只有他们俩。 哦,感谢上帝!那男人在越过栏杆的时候摔了一跤,她清楚地听见一声身体撞在石浆地而上的声音,和用这个机会,她撞开了侧门。 那是一扇暗绿色的小门,漆皮早已斑驳如鳞,前边有一条被人们踩踏出来的小径。每天都有教徒从这里出人,看弥撒的日子人更多。大家早巳习惯了这条路,一般地来说,这道门是不上锁的。 吴玉婉撞开侧门,却突然聪明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她的感觉提醒她不能进这道门,于是,她沿着回廊转到了教堂背后。这么一来,便使那男人产生了一个错觉。 当她终于从另一个方向摸进教堂正门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站在教堂里了。空寂无人的大厅里格外幽暗,五花玻璃透进一些徽弱的光,照见正前方布道坛上那尊耶稣受难的雕像。吴玉婉心头涌起一种庄严肃穆之感。她悄悄地掩上了正厅的那道门。 通往天堂的路是不能向魔鬼敞开的。 第二章 桑楚遭到“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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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楚的“俄罗斯方块”已经打过两个九关了,数字显示高达六十四万多,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围了二十多人,小的七八岁,大的已有五十好儿,连那个看 href='2560/im'>《废都》的小痞子也上来了,说他不信。 “不可能!唬谁呀!” 桑楚不失时机地在他脚脖子上给了一脚,手上继续忙活。现在,那些奇形怪状的“方块儿”正像雪片儿似地往下掉,稍不留神就将前功尽弃。那小子挨了一脚,呲牙咧嘴地朝游戏机上看了一眼,立刻,他忘了脚疼。 “哟!老东西真厉害!” 确实厉害!连桑楚自己都无法相信,和计算机较劲儿,包括生产这东西的日本人都承认,输家永远是人。看来小日本忽视了中国人的智慧。 为了对付这玩艺儿,老桑楚连中午饭都耽误了,幸亏包里还有几包方便面。 火车正在高速地行驶着,窗外的景观已由那些光秃秃的石头山变成了一片一片的平川,显然已过了省界了。估算下来,再有十六个小对就能到北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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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桑楚是在软卧的,倒霉的是,临铺那个匈牙利“老杆儿”生了一双臭不可闻的大脚,老远就能把人熏个跟头。看得出来,这就是报上经常介绍的那种“国际倒爷”,文化和气质绝对低.甚至有可能是东欧的农民,但跑买卖方面却已成了精。桑楚数了一下,那家伙大包小包一共十四个,足够拉一汽车的。看起来,在捣腾钱方面,中国外国都差不多,只是老外更狠。那家伙上车就睡,睡够了便就着他的脚臭大吃果酱面包,完全没把桑楚放在眼里。整整六个小时,他只问了桑楚一句话: “先生,你们中国人的个子都像你这么小吗?”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凌晨三点多,对方的蓝眼睛在昏暗的脚灯光线中,泛出一种很奇异的光彩,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波斯猫。 桑楚知道自己这一次的火车旅行算是完了,非常遗憾,他天生了一个嗅觉超常的鼻子。一般的臭他都能忍受,唯独对脚臭过敏。尤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连躲都没地方躲。 一般地说,桑楚在能坐火车的时候很少坐飞机,他不想死得太早。也许是个浑蛋逻辑,他声称飞机失事的绝对死亡率太高,而且他也不希望被歹徒劫持到另一个他不想去的地方。他喜欢靠在火车车窗前一边抽烟一边观看风景,那种时候,他的思维是最最清晰的。可以想小时候,也可以设想一下晚年,包括身后之事。他希望自己能有一块小小的墓碑.上头雕刻这样一行字:请留下您的难解之谜,我来试试。当然,这次的火车之旅不可能太愉快,刚刚结束的那个案子仍然像铅砣子似地压在他心上。一个二十出头的美丽少女就那样无声地消逝了,它足以使所有的善良人为之扼腕。桑楚发誓,至少两年不去K市。 但是他没想到会碰上一个“外国臭脚”,不但是臭脚,面且还是个臭嘴。 他学着对方半土不洋的腔调反问了一句:“那么先生,你们匈牙利人的脚都像你这么臭吗?” 那位国际倒爷从此一言不发。他很认真地依次舔净每一根手指,然后去卫生间方便了一番,回来准备继续睡。 桑楚请他等一等,便走出包厢去打热水。回来时顺手把放在车厢接头处的那只冲厕所的塑料桶提了来。 “先生,中国人都有这样一个习惯,临睡前烫一烫脚。” 他把热水倒进塑料桶里。 那个家伙象进了屠宰场似地吓白了脸,好像别人要杀他。桑楚没办法,只得把那桶水原封不动地提走了。半道儿上碰见一个拿着大口瓶的,问他能不能给点开水。 那一夜,.?桑楚简直尝到了受刑的味道。望着那两只露在毯子外边儿的大臭脚,他对欧洲人的印象一落千丈。他不明白,大把大把捞钱的老外,为什么连双袜子都舍不得买?已是深秋了,那家伙楞是光脚穿了双塑料凉鞋。他还发现,对方的十根脚趾上均生着一簇黑毛,就在趾甲下方第一个关节处。 他忍了一夜,天刚放亮就用自己的软卧跟人家换了个硬卧,而且是上铺。 这里都是自己的同胞,说话办事儿方便多了。甚至有几个人很认真地把他观察了一阵子,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桑楚的老警探。桑楚告诉对方,这个名字昕着耳熟。 他爬到上铺补了两个多小时的觉,又偷偷地躺在铺上抽了支烟。下来后去漱口,好歹接了半杯水,对付着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然后他被叫到了乘务员室,问他是不是刚才躺在铺位上抽烟。他跟人家装了半天傻,最后不了了之。出来了后他说人家“事儿妈。” 他原打算泡一包方便面解决“民生问题”,却被前后左右的一种特殊奇观吸引住了,一部分人在东倒西歪地读着那本时下相当流行的长篇小说 href='2560/im'>《废都》,另一部分则撅着屁股不顾一切地玩着“俄罗斯方块儿”。 对于前者,他略知一二。至于后者,他倒是满想试试,听人说,那东西一打就入迷。 他先是站在旁边看人家玩儿了一会儿,发现那人特笨。他说我来试试,对方让他“一边呆着去”,并且把受挫的主要责任赖在他头上。他觉得那人特他妈没劲。 刚回到坐位上,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举着游戏机过来了,说是他能打过两关了,问桑楚能打过几关。桑楚说我能把他打通了。临坐那个小痞子把目光从 href='2560/im'>《废都》上移过来,说他“牛B”。 桑楚问他:“伙计,你大概一年没漱口了,说话怎么跟匈牙利人的臭脚丫子似的?” 小痞子说:“干嘛匈牙利人呀,我奶奶那双小脚儿就够味儿了!” 桑楚不再搭理他,开始对付那个“俄罗斯方块儿”。一对付就对付到现在。究竟玩了多步时问,他没功夫问,反正他记得,那个小男孩儿哭过两次了,说那小老头儿把游戏机抢走了。头一次那孩子的母亲还安慰他说“不会不会”,第二次那女同胞也认真了,凑过来像盯贼似地盯着桑楚。为了哄住那孩子,前后左右的人纷纷解囊,把一大堆好吃的送了过去。再后来,这段车厢便被堵住了。人们惊叹,这个其貌不场的瘦干巴老头太邪乎了! “七十万!” 随着人们的一阵欢呼,桑楚按下了暂停。 “喂喂喂,谁给我支烟?” 立码伸过来六七包烟,桑楚挑了支最好的,紧接着七八个打火机一齐打燃,桑楚吸着烟,对着那小子的酒糟鼻子喷过去。 “怎么样,伙计,还行吧?” “操!太行了!”小痞子呛得流眼泪,“你丫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听口音你是北京人。” “没错,德外马甸。” “回去用你奶奶的裹脚布好好擦擦嘴,别忘喽!”桑楚又开始打。他估计,火车不停,这局“方块儿”永远没完。 那男孩子又来要他的东西,被他妈拦住了:“别闹,看大爷打。” “不是大爷,是爷爷。”桑楚纠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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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打到近八十万的时候,火车上的扩音器响起来,叫人们准备各自的行包,B市就要到了。 围观的人散去一些,桑楚终于可以把腿伸直了,他是到终点的,用不着太匆忙。有人问他的名字,他说姓张。对方说希望知道最后的结果,桑楚便把家里的电话说了。 这时候,车厢里已经乱了起来。喇叭里在播放一支象征着本省风土民情的古老民歌,小痞子五音不全地大声跟着唱,桑楚说:“求求你了,别制造这种噪音。” 小痞子,唱得更起劲,而且在每一节唱词中都十分讨厌地加了句“那个……” 一个牛高马大生了一脸络腭胡子的大汉从后边挤了上来,胯骨一摆,正撞在小痞子的脸上。小痞子顿时破口大骂,大汉又撞了他一下,他住嘴了。 桑楚有些烦,手上的活儿出了毛病,眼看着方块儿堆得越来越高。恰好应火车进站那一刻,这盘搏杀以他的失败告终丁。 众人一阵天大的遗憾,说是不出乱,肯定能打过百万大关,于是散去。 桑楚揉揉僵硬的腰,把游戏机还给了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儿。然后凑近窗口往外看。站台上不少人,每隔一段儿就有一个售货车。他看见那些售货车里大多是烧鸡和肉包子,这才觉出饿来。 他回头问那小痞子想不想再吃点儿,小痞子说:“给我捎两瓶啤酒。” 桑楚起身跟着人流往外挤,忽然觉得应该到站台上去洗把脸,便叫小痞子把他的毛巾递过来。突然,他怔住了—— 自己的那只提包不见了。 “快,给我毛巾!”桑楚没有慌乱,他知道,那只提包此刻就在车上,而且就在这节车厢里。奶奶的,偷到老子头上来了!这个贼大概活得不耐烦了。 火车打摆子似地颤抖了几下,停住了,旅客们鱼贯下车,桑楚不紧不慢地跟着人流往前涌,下车后又飞速奔向自来水洗脸池拧了把湿毛巾,这才向着出站口走去。 “喂,伙计!”他跟上了那个大个子,飞快地往那张生满络缌胡的脸上看了一眼,“麻烦你把提包给我放回去,劳驾。” 大胡子两手都没空着,一手是桑楚那只提包,另一只手是个塞得鼓鼓囊囊的麻袋。听了桑楚这话,他咧嘴一笑,将提包交到拎麻袋那只手里,而后闪电般地伸手揽住桑楚的腰,像夹小鸡儿似地把桑楚夹在腋下,朝看出站口走去。 “别动,桑楚!留神我把你夹死!” 桑楚飞快地在大脑里捕捉到一个封尘多年的名字:“韦庄,你这个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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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和桑楚有过一段奇特的缘份。 就拿此时此刻来说,桑楚的身体里就流着韦庄的血液。那是九年前的事,桑楚为追捕两名在逃犯来过B市,在一个根本不可能发生格斗的场合,其中一名凶犯竟然用摔碎的碗碴子刺穿了桑楚右边的软肋,伤口在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凶器”穿透了皮下组织并损伤了肺叶,造成大出血。韦庄当场把那个凶手打得昏死过去,随后给桑楚贡献了六百cc血。令人悲衰的是,韦庄面对新闻记者,竟然说“换成别人他绝不会献血”。这已经够那个的了,紧接着他又加上了这么一句:“献血不是还给营养补助么。”为这个,挺体面的一件事儿被糟塌了。 桑楚替韦庄惋惜,放着一次露脸的机会不会利用,反倒怨上头不重视他。当时,韦庄是B市的刑侦队队长。 现在,当桑楚问到他的职务时,韦庄竟说他是副队长。九年了,不但没升反而降了半级,原来的副队长莫朝栋已经是局长了。 “当初受伤的要是我就好了。”韦庄望着杯中的啤酒泡沫,使劲儿地抹了一把嘴角儿,“你给我输血,让我也长点儿心眼藏书网儿。莫朝栋那家伙就是靠心眼儿爬上去的,现在的职称是一级警督,每个月多拿不少钱。” “你呢?” “三级。”韦庄望着餐馆边那些赶火车的人,满脸都是官司,“喂,桑楚,把你那张卧铺票给我。” “要它干嘛?” “报销。让我揩国家点儿油。” 桑楚摸出车票扔给他:“你没买票,” “买是买了,硬座儿。而且没混着座,站了十一个钟头。” “家属的城市户口还没解决?”桑楚问。 “别提这个,一说我就想骂人!”韦庄的脸黑了,“你看,我说话就五十三了,混得人不入鬼不鬼的。每年二十来天探亲假,老婆还没搂热就得归队,想想真没劲。现在家里承包了二十亩水田,全由老婆儿一个人伺候,我还算个男人么?” 桑楚很同情对面这位老弟。可是同情顶个屁用,他现在需要的是实际帮助。找机会应该和莫朝栋说说,破个例。 莫朝栋不管当了什么长,永远是自己的学生。他拿起瓶子给韦庄斟满酒,道:“来,喝。” “再要两个菜吧?”韦庄敲敲盘子。 桑楚又点了四个菜。 韦庄的气顺过来一些,解开衣扣可着劲儿地吃,而后歪着头问桑楚:“老兄,你眼下一个月拿多少,” “说多了怕你眼红,说少了又对不起自己。来来来,聊点儿别的。譬如说,你为什么要劫持我?” 韦庄憨笑起来:“什么屁如不屁如的,活该让我见到了你,这就叫缘份。正好到我需要人的时候,你他娘的变出来了,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噢,倒是说说,自从我给你输了血你的智力水平是不是有所下降?” “等等!”桑楚抬起一只手,“你把我绑架来莫非想让我帮什么忙?” 韦庄捅了桑楚一拳:“哈,看来你还是那么狡诈!说对了,我是被电报召回来的。刚他妈过了一天人的日子,想帮老婆把二十亩稻子收收,全玩儿完!” “什么事儿这么急?” “目前还知道,只告诉我警力不够。” “嗯,看来莫朝栋抓打不开了。”桑楚皱了皱眉头。现在他实在不想接触刑事案子,太累心了。可是,韦庄的忙他不好意思不帮,这位老弟但凡有办法,也不采取这种办法把人留下来,“伙计,你的手段也太损了。” 韦庄嘿嘿笑起来:“没办法,我只有用这一手儿!” “你把大名鼎鼎的桑楚夹在胳肢窝里,是不是觉得特过瘾?”桑楚递给他一支烟。 韦庄把烟夹在耳朵上,道:“我没想到过不过瘾,只是觉得你太轻了,拎在手里一点份量也投有。还不如我们家那条狗。” “听着,韦庄,这就是你爬不上去的主要原因!莫朝栋在这方面要比休懂事儿得多,和我说话的时候永远是立正姿势。” “不一定,不一定!”韦庄连连摆手,“那是过去,现在都是别人给他打立正。” “你打么?” “我敢把你从火车站里拎出来,你说我在乎谁?”韦庄把瓶子里的酒全倒进嘴里。 这时,服务员来算帐,韦庄朝桑楚呶呶嘴:“找他,他是大款。” 桑楚被“绑架”到B市这一天,乃十月十八日下午。两天前,也就是十月十六日的傍晚,在本市北郊三棵树附近的那片松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女孩子的尸体。经初步调查,死者叫叶小丹,二十岁,未婚,生前系康达公司公关部工作人员。经尸检,死者未遭强暴,因窒息而死,身上财物被洗劫一空,但无法判定是凶手所为还是过路者顺手牵羊。报案人是两位退休干部,于十月十七日晨跑途中发现的现场,现场保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凶手竟然敢在距公路不足一百米之处行凶。由此支持死亡时间为十六日黄昏五时三十分至六时。指纹及现场取证不足以作出结论,警犬搜索未获成功。 以上便是莫朝栋向桑楚和韦庄作的概括性介绍。由于警力不足,他不得不召回刚刚开始休假的韦庄,对此,他表现出十二分真诚的歉意。因为刑侦队人员已全部调到经济案件处协助工作去了,再也拿不出入来。 对于韦庄的强行“绑架”行为,他表示完全支持。可桑楚却表现得相当暴怒,他捶着桌子朝莫朝栋吼道:“听着,莫局长!我刚刚了结的那桩案子,死者也是个年轻姑娘!” 不知道这回该由谁来敲响那扇地狱之门。 第三章 司机与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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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昆是从第二天,也就是十七日的晚报上得知叶小凡被害的消息。尽管报上没提及死者的姓名,他仍旧从文字介绍的年龄,服饰及发案地点上认定,她,就是那个被强迫推进自己车里的姑娘。凶手是谁,不言自明。 他的第一个反应无疑是紧张和恐惧。他做梦也不愿意相信,那么水灵的一个女孩子,竟由于自己贪图区区小利而惨遭毒手。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同谋犯。 同谋犯! 这三个字像拂不去的阴云笼罩着他那颗心。此后,史昆曾打算去报案。他心里很明白,这不但是求得灵魂安宁的唯一良方,而且是自己所应采取的最佳处理方法。但是他没敢去。两次经过公安局的大门,他都像鬼似地溜掉了。门口那两个别着手枪的卫兵让人望而怯步。他担心自己的笨嘴说不清楚事实真相,不,哪怕仅仅是“经过”他也说不清楚。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自己怎么也避不开同谋之嫌。是呀,那女孩子确实是被塞进自己的车里的,也确实是自己给拉到了作案地点,这就足够了。在逮不着真凶之前,诸如此类的东西是无法凭几句话说清楚的。 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这么大的城市,怎么偏偏让自己充当这个倒霉鬼!老天爷真他妈不公平! 说实在的,直到他疾速离去的那一刻,意识里也没有出现过“谋杀”二字。男男女女打情骂俏,抓鼻子抓脸的事儿他时常碰到,司机就是司机,用不着管那么多闲事,史昆的原则是:只要你不在我车里做爱,其它的爱干嘛干嘛。一扭头谁认识谁呀!他亲眼着见一对儿男女轮番地抽对方的嘴巴,男的抽了女的七个,女的抽了男的八个。他劝对方“算了”,结果那女的冲他撒泼:“我们家的事儿你管得着么!” 从那儿以后他就学会充耳不闻了。有时候同行凑在一块儿,侃起各自的见闻来,碰到的那些事就别提多邪乎了,要管你管得过来么?大伙儿的共识是:咱们是司机,不是警察。 不错,他把车子开往北郊时正是抱的这种态度,还不仅仅因为那一百块钱,因为他知道,所谓“一直开”是完全没有目标的。至于为什么会停在三棵树,那纯粹是巧合。当时,那两个人已经扭作一团了,他不得不停车劝解。是的,这客观地为凶手提供了一个作案场所。可是,老天爷作证,他确实没想到会闹出人命。 他记得那男的朝他吼了一嗓子:“快滚!” 女孩子不失时机地在男人手腕子上咬了一口,咬得那家伙火冒三丈。那混蛋一把揪住女孩子的头发往树林里拖。他想上前制止,大腿上被狠狠地踹了一脚。 “听见没有,快滚!她是我老婆!” 是的,正是这句话导致了他毫不犹豫地离去,只有傻B才会讨这种没趣。往回开的路上,他那条腿一直在疼。那不是男人踢的而是女孩子踢的,后来回想起来,女孩子的这一脚,差不多已经是在挣命。明显的无意识。 遗憾的是,明白过来时,他手里已经攥着那张晚报。现在,你就算心甘情愿地让她再踢十脚,也等于扯蛋。 十七号下午至当天午夜,是史昆平生最黑暗的日子。他把冰箱里的三瓶啤酒喝了个净光,用以遏制内心的恐惧。死人并不新鲜,但和自己有关的人命案子却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迷茫当中,他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姑娘的脸,那是一张会使所有男人胡思乱想的脸,纯洁无瑕,楚楚动人,他甚至记得那两眉之间生着一颗小小的黑痣。和男人撕扯过程中,他瞟见了她的半个乳房。 略微清醒些后,他开始回忆一些相关的印象。这时候,他完全认定,那男人不是女孩子的丈夫,所谓“她是我老婆”的说法,是那个狗杂种信手捡来的。 史昆明白,他必须把所知的全部经过都回忆起来,说不定将来会有用。类似这样的案子,侦破只是个迟早的同题。 他记得很清楚,从一开始,那女孩子就表现出一种愤怒和不解。 “你要于什么?” 这是她一直在问的话,从中可以判定,她并非与那男人完全陌生,否则她应该问“你是什么人?”是的是的,这种印象是导致史昆不想多管闲事的直接原因。 在此期间,那男人一言不发。直至开出城市,他才说出这样一句话:“你好像存了不少钱?” 从汽车的后视镜时,史昆看到那男人的半张脸。当他说到钱的时候,瞳仁里似乎有火苗在窜动。那是一张没有什么特征的脸,和自己一样,很瘦,很灰暗,额头上有几条明显的皱纹。史昆猜测,那家伙大约有三十六七岁。 女孩子试图从对方的挟持中挣脱出来,但没成功。她抬手抓那男人的脸,仍然没成功,反而被男人抓住了手腕。 “小心,不要跟我来这个!”那男人阴笑了一声,“我劝你还是知趣一些。” “你倒底想干什么?” “这不是很明白么?”那男人望着女孩子的挎包,“我刚才全看见了,你存了不少钱。” “这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史昆记得他们有过这样的对话。钱,他们说到了?99lib.钱。为了备忘,他从单人床上爬起来,晃到写字台前,用圆珠笔在台历上写了个“钱”字。随即他便想呕吐,到厕所张着大嘴使了半天劲儿,结果什么也没吐出来。 汽车开出城后,速度就加快了。他记得后边那两个人开始抢挎包,女孩子很顽强,死死地护住自己的财产,两只脚乱蹬。男人的半个身子压住女孩,呼吸非常粗重。 当时,史昆确曾有过管一管的念头,但只是想想,没有实际行动。 那男人压住女孩子,声音低沉地问道:“你把录相带放在哪里了?” “这和你无关,你是什么东西!” 对,他们说过什么录相带。史昆离开厕所,快步回到桌前,在台历上写下“录相带”三个字。由于手在颤抖,那三个字写得七扭八歪。作为一个司机,平时是不许喝酒的,偶尔喝一次,竟然这么不中用。他起身为自己泡了一杯茶。水是温吞吞的,泡不开茶叶,他奔厨房找醋瓶子,却发现只有酱油。这时候,楼上那个傻小子又开始踩地板了,他抓过拖把,在天花板上呼呼地捅了几下,傻小于一溜足音疾跑而去。那是个可爱的傻小子,前些天殷勤地帮父亲浇花,用去了两瓶鲜开水。 史昆找了包饼干回到桌子前坐下,把台灯旋到弱光处,又撩帘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这里是十一楼,凭高远眺,可以看见城市的万家灯火,在很远的地方,有一条银亮的曲线,那就是柳河。 他记得,在汽车开过柳河的时候,天主教教堂的晚钟正在悠扬地响起。那是一种与众不同音响,让人感受到一种庄严圣洁的意味。三癞的母亲就是个教徒,能把圣经背得滚瓜烂熟。史昆就是从她那儿知道为什么鸽子与橄榄枝象征着和平,以及诺亚方舟的故事的。 当时,也就是当车子开到那片松树林的时候,后边那一对儿的撕扯已经到了无法置之不理的地步。此间,他们似乎没有再说什么,争夺挎包的战斗呈白热化状态。汽车穿过柳河大桥,史昆减速了。不,好像还往前开了一些。差不多已经快到泻洪闸附近了。 “喂,算了吧。”他把夏利靠到了路边。 那男人一把拉开车门,将女孩子揪了下去。他想上前劝阻,那男人厉吼一声:“快滚!” 随后,女孩子踢了他一脚。 是的,这就是他能回忆起来的全部经过。 他没想到会闹出人命,老天爷可以作证。 饼干渣儿顺着他的嘴角儿落了满身,他顾不上拍打,胡乱喝了口茶水,便拉开了抽屉。取出几张信纸,撕去那张给远在安徽的父母写的半截家信,他打算给公安局写封信。 不一定要落名,就署名“目击者”。 突然间,他又想呕吐。 于是,那封报案信被推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八日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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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婉没有看十七号的晚报。 自从入教以后,她就不看任何报纸了,并且处理掉了家中一切非教类图书。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虔诚的表现,因为神父是看报的,尤其喜欢《参考消息》和本市的晚报。但是却不影响他正常的布道和祝圣活动,看来,信教也需要达到某种境界。 “我的上帝,咱们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神父抖动着手里那份晚报,眼睛望着教堂的穹顶。 吴玉婉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衣角儿。 神父是从上海请来的,带着明显的淞吴口音。在吴玉婉还在水利局当资料员的时候,她就听说过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时她还没有正式入教。她听教民们说,神父祖上几代人全都信教,他父亲还在西方的神学院深造过,亲耳聆听过罗马红衣大主教的宣讲。回国后,曾在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从事过传教活动。当中有一个时期比较寂寞,直到十几年前才重新复出,为恢复当地的教会及发展教民做了不少事。晚年进入了政协。 神父就是在其父的支持下来到本市的,并且很认真地物色了几个专门的神职人员,吴玉婉就是其中的一个。几年来,吴玉婉从一个资料员变成了忠实教徒,这和神父的谆谆教诲分不开。但是她无法像神父那样,既关心政治,又笃信上帝。 “神父,要不要为死者鸣钟?”她终于这么问了一句。 神父摆摆手,扭过那张永远苍白如蜡的睑。他们的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吴玉婉的心狂跳起来,她不敢正视神父那对洞穿一切的眼睛。 “你看,”神父指指晚报,“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可是我们却整整过了一天才知道。” 吴玉婉真想告诉他,自己早就知道了,事情不是发生在今天早上,而是昨天的这个时候。但是她没敢说。 大厅里空空荡荡的,甚至连轻微的呼吸都会产生共鸣。神父倒背着双手来回走着,鞋跟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金属般的声响。这姿势不太像个神职人员,在吴玉婉看来,倒更像自己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局的某位副局长。 她竭力使自己不去看神父那对眼睛,这其中既有敬畏,又有琢磨不透的神秘感。神父是这样一种人,对宗教的忠诚与对日常琐事的关心,构成了他似乎两种截然不同的面孔。只要他脱掉那身神圣的长袍,就会像水珠汇入大海那样消失在芸芸众生里。他不拒绝一切生活琐事而且乐于此道,在菜市上他会使所有的小贩占不到一分钱的便宜,而转过头来他又会倾其所有资助教会的开支。假如哪个不知趣的扒手落在他手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给警察,然后再请求上帝宽恕这个人。他对教民们的训戒是严厉的,可以把人们的灵魂扒出来曝光,可是,稍微留心你就会发现,与其说他是个上帝的使者,倒不如说他更像个“政委”。在头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的时候,吴玉婉曾经非常惶恐地在内心遣责自己,但是不久她就发现,有这种感觉的不是自己一个人。是的,由于神父的这些似乎是远离教义的言行,难免使人怀疑他对上帝的忠诚。但是所有的教民都承认,这样的言行无疑是拉近了人们的感情距离,使神圣而遥远的主,像普通人那样具备了一种亲切感,使你更愿意把内心的“罪恶”讲出来,教义上管这个叫作忏悔。 “天堂并不遥远!阿门!” 每次布道后,神父都会这样说。用它强化了常规中的“阿门”。虽然是非常细微的改变,却使教民们的心豁然敞亮,看到了自己最终走向天国的道路。 神父喜欢看电影和电视剧,甚至愿意同教民们议论些有关艺术方面的体会,有一次他几乎是义愤填膺地大声遣责某影星的妄自尊大。 在那个时候,吴玉婉看到的是一种更加逼真的神圣与庄严。 她永远不会把神父神化。他是个普普通道的人,正因为其普通,才使你不可能故作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像会更真实地把心交给他,包括自己的“罪恶”。 吴玉婉偷偷地看了神父一眼,那时候,正有一束桔红色的光线从头顶上泻下来,在神父旁边那道长长的幔帐上打出光斑。神父在仰头沉思,时不时地皱皱眉头。后来他移动了一下,那光斑落在了他肩上。 神父确实没看出自己的不安,吴玉婉想。方才的紧张完全是主观的。事实上,此刻压迫着神父的并不是自己的不诚实,而是那件事本身。因为谋杀案就发生在离这里不远的小松林里,对这种赤裸裸的罪恶,神父怎么会无动于衷。她真想告诉神父: “昨天的这个时候,那个该下地狱的家伙就站在您背后。” 是的,吴玉婉当时看得很清楚,那个男人在坐位间寻视了一番便上了楼,从前门的缝隙间望过去,她看见那人在楼廊处走了一圈。就在他绕到起点的时候,神父匆匆地出现在楼梯口,腋下夹着个黑色的硬纸壳夹子。当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男人蹲下身,避过了神父的视线。直到神父快步下了楼,那家伙才站起身来,一直注视看神父走出大厅。 后来,都男人又把两侧的幔帐检查了一遍,一无所获后,才怏快而去。 以后的事情吴玉婉就说不清了,她一直在教堂里躲到天黑.才悄悄地赶上末班车进了城。在此期间那男人又干了些什么,她一无所知。但是有一点是确实无疑的:那就是自己已经被那男人盯住了,危险随时都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一夜,她久久地坐在耶稣的圣像面前,闹不清是祈祷还是其它什么。她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因为那女孩子被拖进小松林时自己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自己非但没有及时地上前阻拦,面且十分可耻地跑掉了。 上帝能宽恕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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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是作弥撒的日子,没有什么人来。午饭后有一对青年男女来向神父打听,他们能不能在教堂举行婚礼。天知道是不是真想这样做。神父说他可以为他们主持婚礼但前提是对方要按常规到办事处去登记。两个年轻人听后哈哈大笑。 “神父,你这儿有那个……那个唱诗班么?” “不,孩子,我这里只有录音。”神父一本正经地说。 两个年轻人大叫“没劲”,拂袖而去。临出门时,那小伙子回过头来大声问: “神父,天主教徒能结婚么?” 神父依然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我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但是在凡蒂冈,不能!” 那女孩子似乎被神父的诚实感动了,也问了一句:“神父,那个蒙泰尼里是好人还是坏人?” 直到后来询问时,吴玉婉才知道,所谓的蒙泰尼里不过是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然而,神父回答得仍然很庄严:“那是个有罪的灵魂,他欺骗了教民,也欺骗了上帝。” 年轻人走后,神父对吴玉婉说:“那本 href='2084/im'>《牛虻》我看了四遍。” “ href='2084/im'>《牛虻》?”吴玉婉好像听到过这个书名。 “对,你应该看看。” 吴玉婉嗯了一声。她平时从.99lib?不看小说,这一次,她决定破个例。 那时候,警车已经把松树里的死者运走了。由于神父没有出门,所以还蒙在鼓里,直到他看了今天的晚报。而吴玉婉由于心里有事,她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外边的动静。 此刻,她面对着目光犀利的神父,不知是否应该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他。 或许,应该向神父忏悔。 第四章 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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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九日上午八点,桑楚在韦庄的陪伴下来到了出事地点。 昨晚上原定是去康达公司的,一觉醒来,桑楚改变了主意。康达公司可以晚一些去,反正跑不了,现场却一天一个样,他幻想着第一天的勘察会有些遗漏。因为凭藉着已掌握的那些东西,还不足以破案。 “连狗都出动了,你还想找到什么?”韦庄觉得桑楚有些多此一举。 “我并不想找到什么!”桑楚很执拗地摆了下手,“咱们两个都没有看过现场,一点儿感性的东西也没有。仅凭那些草图和照片是破不了案的。除此之外,人和狗总是有些区别吧。” 韦庄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桑楚现在正是见谁咬谁的时候。刚弄完了一个叫人伤心的案子,火车上没怎么睡觉,另外,莫朝栋的确没向他打立正。为这个,昨天晚上桑楚连奠局长的祖宗十八代都骂出来了。 “我本来不想说,伙计!莫朝栋有个表弟是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跟风摆荷叶似的。他姥姥,先天性白痴;他姥爷,哑巴;对了,还有他三姑夫,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你说,他们家还有完整的人么?” 韦庄笑得直打嗝儿:“对对时,太对了!此外,你别忘了,他生了个儿子没屁眼儿。” 桑楚大大地出了一口鸟气。 韦庄觉得桑楚快六十的人了,有的时候跟小孩儿似的。 骂够了,桑楚给莫朝栋去了个电话,要求派辆办案用车。莫朝栋说把他的车给桑楚用。撂下电话,老头子又是一通臭骂:“他的车!妈的!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 韦庄说:“求你了,不就是因为他没向你打立正么?我向你打立正行不行!” 桑楚骂韦庄白眼儿狼:“韦庄!我这可都是替你骂的!” “够了,我觉得足够了!”韦庄摆摆手,“我代表我们家那口子谢谢你了!她收到电报的时候,骂的比你还难听,可是管什么用?端人家的碗,就得听人家吆喝。我本来不准备回来的,家里的二十亩水田还等着人收呢?这回八成要烂在地里。” 桑楚这才想起,来的路上一直在落秋雨。收大秋的季节最怕这种倒霉的天气。 他宽慰了韦庄一番,便倒下睡了。韦庄的宿舍是一间二十平米以上的大单间,用这种规格打发这样一个老单身汉倒是满有水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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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莫朝栋的”汽车就来了。同时还跟来一个姓卫的法医,说莫局长吩咐,请首长去看看死者。 桑楚对“首长”二字非常反感,却又不能不维护莫朝栋的威信,他说今天上午暂时不想看死者,让法医先回去,然后叮嘱道:“告诉你们首长,给我找几颗治便秘的药片儿。” “妈的,我一听见这两个字就拉不出屎来!”他朝韦庄作了个怪相。 秋天的早晨是迷人的。桑楚在这个城市流过血,便有了另一番感情。城市的变化很大,但空气污染依然很严重。桑楚说上次来的时候,天空似乎比现在蓝些。韦庄却总是念叨他那二十亩大秋,弄得桑楚兴味索然。 发案现场距市区约四公里,过了铁路往北出去八百米左右,便看见了那片黑森森的松树林。穿过柳河大桥,桑楚一眼就发现了那座巍峨的教堂。 “什么教?”他指着教堂问韦庄。 “好像是基督教。”韦庄是外行,有些拿不准。 “基督教有不少派别?”桑楚道,“天主教?东正教?大概不会是新教吧?” “不知道。你要是感兴趣,自己去问问好了。” “它就是现场草图上的那个圆圈儿吧7” “对。” “好,不要过去了。”桑楚朝路边指了指。他记得,出事理场就在教堂西北角的松树林里,中间隔着条小径。 走下汽车时,他立刻就听见了泻洪闸那沉闷的声响。他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大声对韦庄说:“你看,伙计,就冲这声音,凶手便可以肆无忌惮。” 韦庄嗯了一声,展开手中那张草图。这样,他们便毫不费劲地找到了那个出事地点。凶手确实是个不要命的家伙,这个位置几乎是在公路和小径的交汇处,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要不是泻洪闸的水声,那女孩子的呼叫不会没人听到。桑楚又朝教堂望了一眼。 他必须承认,这教堂盖得满有气派,较之京、沪的教堂毫不逊色。他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面对这样的建筑,也不能不生出些庄严之感。一群灰色的鸽子在教堂上空盘旋着,由于逆光,那鸽..群时隐时现。 难道教堂里的人什么也没看见么? 他抬腕看看表,然后根据太阳现在的位置,推算了黄昏时的光照角度。不能否认,那时,阳光正在松林的背后,位置较低,就和现在一样,教堂的人只能得到一个逆光。是的,不留意的话,很难发现松林里的动静。 “十六号下午天气怎么样?”他冲韦庄的后背大声问道。前后左右没有什么人迹,不怕谁听到。 韦庄猫着腰观察着地面,头也不回地说:“我和你一样,也是刚到。据勘察报告上说,十六号是大晴天。” 桑楚很遗憾地想:要是阴天就好了,人们的视觉效果会好一些。 韦庄找到了陈尸点,叫桑楚过去看看。桑楚让他不要动,而后分别从教堂、小径、公路、柳河大桥和泻洪闸的堤坝等五个方向观察出事地点,他必须承认,除柳河大桥距离稍远些外,五个方向都可以看到发案现场。 折腾下来,四十分钟过去了。 那片松林成色根纯,没有杂草或其它灌木类植物,谈不上隐蔽。树龄大约在二十年左右,很高,但不粗壮,遮挡效果极差。 “我差不多明白了,老弟。”桑楚踏着薄薄的针叶走进林子,顺便点了了一支烟,“凶手在是极其仓促的状态下作案的,尸检报告证明,这里就是第一现场。那么不妨设想,凶手最初的本意并不是杀人。” 韦庄摸着他的大胡子,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个观点:“对,有心杀人绝不会选在这个地方。” “死者的宿舍检查了么?我好像没看到报告?” “我估计莫朝栋是留给咱们去看的。” 桑楚靠在一棵树上,仰头望着枝叶间隙露出的天空。感觉告诉他,这个案子属于那种或势如破竹,或寸步难行的案子,假如死者身上不发现一张名片,其难度就会大大增加了。 看来凶手并不老练。 “你看这里。”韦庄指着那条明显的痕迹说,“死者是被拖进来的,她一路上都在挣扎,在最后这个地点发生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搏斗,然后被扼死了。” “也就是说,凶手确定为男性。”桑楚道,“是的,这一切都已经写在了勘察报告上。伙计,我没有兴趣进行这些重复性工作。我叫你来,是想熟悉一下这里的大环境。比如教堂,再比如柳河大桥,都是有人的地方,难道一个人都没发现么?” “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情。”韦庄说。 “对,我知道你指的是一个司机。”桑楚把烟蒂扔在地上,用力地碾灭了,“这两个人不可能是走着来的。” “也不可能乘坐公共汽车,那样就更容易暴露了。”韦庄望着桑楚的脸。 “对,也不对。”桑楚不敢肯定这个判断,因为他坚持认为凶案是在很短促的时间里发生的,在此之前,凶手不一定有杀人的想法。但是最后,他还是肯定了这个结论,“是的,他们不是乘公共汽车来的,因为那样的话,凶手就不必费那么大的事了。你看伙计,车站不远就是水闸,他完全可以把女孩子扔进漩涡里去,又快,又干净,而且必死无疑。” 两个人说着,便穿过松林,走向了泄洪闸。好闻的松脂香立刻被潮腥的水气取代了。浑黄色的水花在堤坝下飞溅着,扬起许多湿漉漉的水雾,水泥大坝露在水面上的部分高约五米,中间是三孔泻水口,均被拇指粗的钢筋栅栏隔着,坝的上方与下方的差将近两米,桑楚对韦庄说:“你看,要是把人推入大坝的下方,咱们怕是连尸首也找不到了。” “我懂我懂,”韦庄挥着手道,“你在从各个方面证明那凶手是突然间决定作案的,对吗?” “对”,桑楚走上大坝,扶着钢管焊成的护栏,“他们乘坐一辆小车来到这里,注意,这小车既可能是凶手的私车,也可能是譬如康达公司的公车,还可能是出租车。那么……” “喂,桑楚,你能不能不用那个屁(譬)如?”韦庄根不喜欢这种文诌诌的词儿。 桑楚没理他,继续说道:“那么,根据以上的推理,咱们就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除凶手以外,至步还有一个司机知道此事。” 韦庄道:“莫朝栋不是已经说了么,刑侦处值班室和报社都打了招呼,随时可以接受举报。” “估计希望不会太大,已经是第三天了。”桑楚沿着护栏向前走着。他的左方,就是汹涌而来的柳河,远处的河面较宽,接近石坝时突然变窄了,水流骤然增快,水位也升高了不少。从这里望过99lib?去,两岸的护堤显得较矮。再远的地方,就是柳河大桥了,那是一种比较原始的铁架子桥,承载力不是很大,只负责走人和吨位较低的货车。 “伙计,咱们到桥上看看去,我好像看见有戴红袖套的检查人员。”韦庄说:“交通局的退休人中,到这儿补差的。” 两个人穿过堤坝,向大铁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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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红袖套的是个小老头,模样长得和桑楚差不多。桑楚估计自己再过七八年也是这副尊容。老头儿听说他们是为前几天的谋杀案而来,急忙解释说“什么也没看见。” “我哪有功夫往那边看”他舞动着手里的小旗子,“这大桥不允许走五吨以上的货车,光这个就够我忙的了。有些司机为了省那么几步路,连命都敢不要。” 接下来,老头子开始絮絮叨叨地数落货车司机的各种行为。桑楚耐心地听着,他知道,这位老先生是那种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他要是知道什么的话,早晚会说出来。 “出事那天下午的确是我当班儿。”老头子果然把话说丁回来,“可是我是第二天才知道出事的。对,十七号一早。我看见来丁一大一小两辆警车,后来听人说,一个姑娘被人掐死了。我就知道这些。” “就你一个人值班么?”桑楚递给他一支烟。 “还有老温。不过,他这两天哮喘犯了,没来。”老头子举起旗子,叫一辆一三O减速。然后点上烟继续道,“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那凶手怎么这么大的贼胆,那种地方怎么能杀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桑楚估计这老头儿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便靠在桥栏上往松林处观看。确实远了点儿,而且没有更多可看的东西。假如自己是这个老头子,也不会对那个方向感兴趣。 他们向对方致了谢,便越过公路朝教堂走去。桑楚迟疑了一下,然后无声地摇摇头,加快了步子。韦庄问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桑楚承认是,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了。 现在已是上午十点多,阳光从正东方向移到了东南角儿,教堂的尖顶完全沐浴在柔和的光线里,有细碎的光斑在闪烁。那群鸽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盘旋,散落在教堂前的空旷地带。桑楚目测丁一下,这块空地纵深大约在百米左右,一边是公路的行道树,另一边就是教堂的大门。在北边,隔一条小径与松林相望,东边和南边是一道呈L状的矮墙——这是一道毫无意义的玩艺儿。 “你进过教堂么?”桑楚问韦庄。 韦庄咧咧嘴:“我进过澡堂子。” “妈的,我和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就是正经的。世界上只有这两个地方不需要伪饰。” 桑楚笑了:“对,>.99lib.好了!有时候驴也能变成哲学家。” “你好像在骂我?”韦庄得这句话有点儿不对劲儿。 “没有没有。”桑楚急忙把话岔开,“你应该进去看看,很有意思!在北京我进过所有的教堂和清真寺。说老实话,你一走进那个半圆形的门,就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圣人。” “我不想当圣人。”韦庄吆喝着那群不怕人的鸽子,“你看,那只鸽子有没有一斤半,那只头上长毛儿的。” “唉!”桑楚叹了口气,“驴总归是驴!” “我..让你看看老子的驴脾气!”韦庄终于听明白了,大笑着把桑楚夹了起来,一直走到廊檐处才放下来。 他们没有急于走进教堂,而是顺着环形的走廊绕到了教堂的北边。这里有一道侧门,用手一推,门开了,里边是一块不大的小天井,种了些肥硕的向日葵。其中有甬道通往正厅。两个人同时从这个方向朝发案现场看去。啊,可以说“近在咫尺”。 “你看,”桑楚指指廊檐下的土路,“那里有一条经常走人的路,然后就是那条小径,从这里到发案现场最多二百米。” “不到。”韦庄竖起拇指目测了一下,“一百六七,顶多是这个数儿。” 桑楚又活动了一下那扇侧门“经常有人出入,门的拉手都磨亮了。” 韦庄耸了耸肩,他觉得有些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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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绕过后边的拐角儿,就看见了那道矮墙。这里生了些草本植物,似乎像块小花圃。是的,墙根儿还堆了些瓦灰色的花盆。廊檐和矮墙之间隐约可看出些沟垄,沟垄里边,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蹲在那儿刨着什么,只能看见他的后背,那是一件被太阳硒得发白的军用绒衣。 桑楚咳嗽了一声,那人慢慢地回过头来,傻笑着举起一只黑呼呼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有一把晶亮的篦麻籽。 是个傻子。 一个长相十分不俗的傻子,方头大脸,浓眉阔腰,两块颧骨十分突出,红得泛亮,年纪也就在三七岁左右。桑楚向他要蓖麻籽,傻东西竟机灵地把手缩了回去。桑楚刚抬脚,那只手又伸了过来。 这不由得使桑楚想起了一句很富有哲理性的话:当你充满兴趣地耍弄猴子的时候,猴子其实也在耍弄你呢。 一走进教堂,韦庄就觉得不热了。 很雄伟、很庄严、很像欧洲。这是韦庄的全部感觉。他仰视着由无数块彩色玻璃拼成的穹顶和窗户,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这样的建筑结构他只在西方电影中见过,他从没想过中国也有。 “喂,这是国家掏钱修的么?”他碰碰桑楚。 “反正不会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桑楚倒背着手欣赏着过厅里那几幅充满宗教色彩的壁画,现在他基本认定,这是一座正宗的天主教堂,因为新教一般是没有壁画的。但它不像西方的许多国家,把单纯的宗教和政治合在一起。 “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老头儿就是耶稣吧?”韦庄指着画同。 “对,耶稣。但是他并不老。” “那个抱小孩儿的女人呢?” “耶稣他妈,叫圣母玛丽娅。” “噢!”韦庄听得和小孩子似的,“老东西挺有学问!” “哦,伙计,在这儿说话耍讲究文明。”桑楚朝他摆摆手指。这时候,他已经看见了几个表情肃穆的教士走了过来。这些人年龄性格各异,唯神色非常相似。 桑楚上前朝一位女教士点了点头,问她能不能见见这里的神父。 对方的目光在桑楚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便飞快地闪开了。桑楚主动地说明了身分,那女人朝后避了一步,轻轻点了下头,随即快步走击,老桑楚发现,这位女教士的手里拿的不是教义,而是一本小说——(牛虻)。 第五章 谋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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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思维往往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发生错位的。不管你是否承认,这种现象或大或小,或强或弱,或明显或朦胧地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上。从而导致了所谓的“后悔”、“后怕”,或者像葛洪恩这样,眨眼之间变成了杀人犯。犯罪心理学上有此类的理论依据,老桑楚也有他诸如此类的解释。不过,那都属于对先前犯罪记录的一种研究成果。而对正在或者将要发生的东西,没有太多的阻遏作用。而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它充其量只能是对某些现象的解释,于案件的侦破没有太大的意义。 正因为此,葛洪恩终于在十九号上午离开了他蛰居了三天的乡间大马店,回到了本市,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他带回了一身的虱子,胯骨内侧还长了些莫名其妙的疮。他的老婆——那位脾气很大并且格外刁钻的女人,把他挡在门外,命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才准进屋。 隔着卫生间的玻璃,女人大声地问:“你们公司的人来过两次了,好像有什么急事儿。你这几天到底野到哪儿去了?” “没去哪儿。帮一个朋友跑了趟生意。”葛洪恩现在不想多说话。三天“非人的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尽。他没想到乡下还真有那种人和牲口共处的大马店,晚上睡觉的时候,整个空间里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马粪味。车老板们脱得精光,用绳子把衣裤捆起来吊在房梁上,只在肚脐眼儿处栓着个包儿,那是他们赚来的钞票。一个屋子里塞了十六个人,十六个光头露腚的乡下汉子,十六个醉醺醺的酒鬼和随地小便者,十六个大字不识一箩却又很会赚钱的家伙,奇怪的是,居然还有一位知道美国好莱坞的大明星葛利高里·派克,而其余十五位则对广东的三九胃泰更感兴趣,凭这个,葛洪恩没有理由把这些人看成是原始人。 相反,对方却对他这位城里人十分的不屑,说他不够开化。光腚怕什么,光腚不招虱子。甚至有个很怀疑地问:“兄弟,你是不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这句话把葛洪恩吓出一身冷汗。 是的,他现在必须承认,自己已经够得上枪毙的格了。说是在逃犯毫不为过。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思维发生了错位,把原本没有那么严重的一件事弄得毫无挽回的余地。这就是他在十六号下午所干的一切。 他惊恐过、后怕过,然后开始麻木。他连想都没想就逃到乡下来了,这是一种最直接的求生本能。至于他还曾冲进教堂去追赶一个目击者,在最初的那天,甚至没有回忆起来。这期间,他的思维是乱的。 叶小丹那张迷人的脸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在以前的不少日子里,曾被这张脸弄得魂不守舍。虽然不曾直接地来往过,但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观察她的机会,她的俏丽身姿以及习惯性动作,全都是那么完美,令人神魂颠倒。因此,客观地说,最终导致他犯罪的,除了叶小丹存折上那两万来块钱,还有一个也许连罪犯本人也不一定意识到的东西:变态的性心理。 他有过那种原始的冲动。 在汽车里?不,应该说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童健让他去索回一盘录相带,这就给了他一个直接接近叶小丹的机会。然后是银行里,他看到了对方存折上的数字,恶念便从这里开始了,表面上看,是那笔钱吸引了他,只有往深层挖掘,才可能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值得—提的是,这时候的葛洪恩,基本上忘记了他此行的初衷:那盘带子。他是被后来突发的恶念笼罩着把叶小丹推进了车里。在汽车奔向郊外时,他满脑子装的都是邪念。(为了不使文字过于枯燥,这里略去纯专业的分析)。总之,在一种由多重因素构成的冲动下,他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产生了杀人的念头,并付诸了行动。这时候,假如不是突然发现了那个女教徒,他的行为还不会到此为止。 因此,警方没有从死者身上获得任何遭到强暴的痕迹。 它是带有明显的偶然性的,可在警方的记录上却是百分之百的必然。 至于葛洪恩随后对女教徒的追踪,大部分是出于本能。一直到对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才大梦方醒,逃之天天。 以上便是他犯罪的全部心理过程。 逃到乡间后,他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思考时间。叶小丹无疑是不能复生了,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点儿也没有悲伤。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不可能像一个心理学家那样准确地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具有的只是直觉。惊恐过后,他竟然体会到一种说不清的满足感。随即便开始思考下一步。这时他的思维十分清楚;除了那个女教徒和司机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行径。这两人比较,女教徒的危险更直接,因为她日睹了自己的犯罪经过。不管印象深浅,都必须重视。至于那个出租司机,他有些无可奈何,原因是那人恰恰是流动型的,不像那个女教徒一样总会在教堂出现。即便想找也是徒劳的,再说,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犯罪的事实。 女教徒!要设法堵住她的嘴。 其次,他想的较多的是那笔钱。现在,叶小丹的存折就在他身上。死者是无法挂失的,警方也不知道死者与银行的这一层关系,因为叶小丹身上并没有留下有关这方面的线索,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银行存取款并不需要开收据。换句话说,这笔钱已经是自己的了。 他决定洗完澡就去取钱。 最后,他想到如何解释自己的“失职”。公司那方面是不能不见的,童健是个很认真的人,叶小丹的死,自己的失踪,马上就会让他联到许多许多。但是不怕,他没有证据,他没有理由把自己的失踪和叶小丹的死联系起来。就算怀疑也无所谓,他不是还有个录相带的事么?对!这是他的弱点。只要咬定自己没有找到叶小丹就行了。至于失踪三天,坚持说是去做生意。 就这么办,取完钱就去公司点卯。 他用肥皂仔细地洗着胯骨处的疮,这是个很倒霉的事儿,那些车老板们是不会染上这类玩艺儿的,他们的皮肤跟牛皮似的,城里人在这方面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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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的声音从玻璃门传了进来:“喂,听说没有?你们公司出事儿了!” “是嘛?”葛洪恩把声音拉得挺长,“大概不会是谁死了吧?” “嘿,还真叫你说对了!你们公关部的一个小妞儿叫人给弄死了!” “什么?你说什么7”葛洪恩故意显出些不安,“谁……谁被弄死了?” “那女孩子叫叶小丹。” 葛洪恩把肥皂盒扔在瓷砖地上。 “你怎么啦?” “啊!没啥。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是呀!听说那姑娘长得跟花儿似的。”女人的声音里透出些醋意。 她已经怀胎四个月了,正在学着给孩子织小毛衣,一不留神,毛衣针掉在了地板上。 葛洪恩擦干身子,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带暗格的西装,把衣领翻起来,选了条紫红色的“一拉得”领带套上,又用鞋刷子刷了刷皮鞋。照镜子的时候,他仿佛觉得那张青白色的瘦脸上有了些血色。 “我去公司点个卯。”他望着妻子那日渐臃肿的身子说。然后抓起一包烟揣进口袋里。 “喂,你这次出去弄了多少钱呀。”妻子发问道。她对钱的兴趣大于康达公司死了个人。 “大约两万吧。”葛洪恩信口说道,他记得很清楚,叶小丹那个存折上还有两万多点儿。 “不少。”妻子头也不抬地说,“也不多。你回来吃午饭么?” “不一定。”葛洪恩瞟了一眼妻子那张扁脸,推门走了出来。 他把那堆衣服扔到墙角,顺势摸出了那个存折,幸亏老婆怕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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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楼时,他又想起了那个女教徒。 短短的几天,这座本来十分熟悉的城市,竟然使葛洪恩生出些.t>陌生感,他把这归结为心态的改变。此刻,当他穿着体面的衣服走在车流如潮的大街上时,确实不能像从前那样心平如镜地体验人生的快乐了。他的眼睛总要不由自主地追踪那些紫红色的出租车,每看到一辆都会感到心跳加剧。再后来,不管什么颜色,只要是出租车,马上就会有反映,最突出的表现是手心和脖颈上出冷汗。 呼吸急促。 “嗐!找死呀!” 过马路的时候,他两次遭到同样的喝斥,而且都是出租车司机。尤其是第二次,挨了骂之后,还被警察叫到岗亭子前头训了十分钟。 “喂,”临走时他突然问那警察,“全市大概有多少辆出租车?” 警察不耐烦地说:“眼看就冲破三万辆大关了!” 三万辆! 也就是说,自己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只在三万分之一藏书网。他在心里作着这个除法,稍微感到几许宽慰。可是,这种宽慰很快就被另一块阴影笼罩了:女教徒!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 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或者干脆把对干掉!他用力地咬着嘴。杀一个和杀两个对他来说说是个数字上的区别。 直到他走进鸿运饭店旁边的那家工商银行,脑子里始终在盘算着这个念头,甚至包括某些细节。银行里人不多,那个手持电警棍的保安人员坐在门右侧的那张椅子上。见他走了进来,格外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葛洪恩几乎想退出去,他强迫自己没那么做。 “不行,不能全部支取。” 出纳员把他填写的取款单和存折一起扔了出来,态度不冷不热。 葛洪恩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直到明白对方并没有在意自己这个人时,方才松了口气。 “小姐,我这是通存通取?” “噢,可能她没说清楚。”出纳员对面那个老一些的中年妇女解释说,“取是可以取的,但是不能全取完。要想销号,必须到办理入户的那家银行去。” 葛洪恩的神经进一步放松下来,尤其是那句“取是可以取的”,很像一剂镇静剂。看来自己的估计没错,紧张完全是多余的。他重新回到桌前去填写取款单,并且朝那位保安笑了一下。折子上除去两万元,还有九十四块钱的零头,他决定不要这个零头了。 大约就在他填好第二张单子的时候,一个很细小的东西吸了他。在存折的边角上,有一组非常非常小的数字,仔细辩认,方看出是四个9,“9999”。 他头上又沁出一层冷汗。 好悬!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这是密码,叶小丹的户头密码!他斜睨了一眼出纳台上那个长方形的键盘,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后怕。幸亏重填了张单子,不然的话,现在肯定已经露馅儿了。保安手里的电警棍说不定已经捅到自己的身上了。 他现在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休息,浑身上下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可是不行,中途撤走难免会引起别人注意.死活也得硬着头皮上了。他站起身来,随着前头的—个老太太往取款处挪,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前头的每句活,万一有什么地方拿不准,他立刻就走。 “按密码。”出纳员说。 老太太瞟了葛洪恩一眼,故意用肩膀挡住他的视线,不过,葛洪恩还是看见了,老太太的密码足5964。 葛洪恩心头突然一沉。 糟!这里出问题了,那四个“9”为什么不能是四个“6”呢?只要倒个个儿,密码就完全不一样了!走不走?要走还来得及! 他看了一眼大门。 那个保安在甩手背揉着鼻子。 走不走? 他明白,这个密码对自己来说,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一旦走出这道大门,无疑是没有勇气再进来了。也就是说,这两万多块钱将永远是一张毫无用处的硬纸片儿。那么,三天前的一切便成了狗咬猪尿泡——空欢喜。 “你!”那个年轻的出纳仍然不冷不热。 葛洪恩狠了狠心,牙根儿一咬,把东西递了进去。他凭借着自己那尚不迟钝的大脑,果断地选择丁“6666”。道理很简单:叶小丹既然使用了这个密码,就定有她的目的。除了好记外,这四个字确实有混淆的效果。她或许正是为了密上加密,才故意在存折上写了四个“9”字。在葛洪恩的心目中,叶小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按密码。” 葛洪恩伸出手,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按下了“6666”。那一刻,他蓦然生出一种站在悬崖上的感觉。 出纳员仍然面无表情地接着键盘,监视器上的绿色数字跳跃着,随着轻微的咔咔声,那白色的卡片退了出来。葛洪恩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准备,利用眼角儿的余光,他看见那营业员拿起了那张卡片,看也没看便盖上了名章。而后和存折夹在一起,扔给了对面那位老一些的。 葛洪恩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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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他怀揣着两沓钞票走出了工商银行的营业厅。这时候,他的心头突然灿烂多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又都发生了!城市像秋天的太阳似地柔和,车流只不过是车流,五颜六色,红的、黑的、蓝的、白的……,奥迪、夏利、拉达、奔驰…………桑塔纳。 三万分之一的危险不算危险。 他抬手拦住了一辆紫红色的夏利,随便说了个地方,那司机便稳稳地把车开了出去。此刻,这个杀人凶手竟悟出了个几乎是真理的东西: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你这种颜色的夏利车全市大概有多少辆?” 司机不加思索地答遭:“一百八十多辆。” “哦,不少!”他发现了实际的百分比。这无疑是个不太舒服的数字,但没在心里造成什么震动,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 他摸了摸胸前的那沓厚厚的钞票。 下车后,他在街心花园周围兜了一圈,随后踅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从口袋里摸出支烟点上,又朝左右睃巡了两眼。 巷子的深处有个推小车儿的老头越走越远。他摸出那个可能会惹祸的存折,点着打火机准备烧掉。火苗即将烧到纸片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啊,应该把事情弄得再神秘点儿! 他为自己的想法儿激动了一会儿,又打开存折看了看上边仅存的九十几块零头,脸上浮出个诡谲的笑。然后往前走了十来米,抬手把存折插进了路边那棵大槐树的一道裂缝里。 下一步,应该考虑干掉那个牙教徒了。 第六章 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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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与你们同在!” 当神父弄清桑楚和韦庄的来意时,表情立刻变得格外肃穆。吴玉婉站在花玻璃门的左侧,刚好能看见神父的脸和高高举起的右手。那张脸只有在布道时才会这样。 她看得出,神父和那两个侦探的心律,此时此刻是跳在同一个节拍上的。他们的不同在于,一方面代表了主,另一方面则代表国家机器,但共同的惩罚对象却是同一个人。 那个杀人犯! 她的心紧缩起来,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个不洁的灵魂。上帝是万能的,法律是无情的,现在的自己,无论对于哪一方,都应该说“有罪”。今天是十九号了,又过去了两天。十七号下午,她最终没有向神父忏悔。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儿老是说不出来,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堵住了她的嘴巴。 仁慈的主啊!我根车不想这么做。 每天晚上,她都长时间地伫立在神像前,乞求上帝的宽恕。然后便是一整夜的失眠。可是一到第二天,面对着神父那深邃的目光时,她的喉咙叉被那只无形的手堵住了。 “你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今早见面时,神父这样问她。后边的话神父没说,也许他该说“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但是他没说这类多少有些打听他人隐私的问话,只在最后,用意味深长的口吻道:“孩子,你的灵魂至今还没找到归宿。” 她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在教会里,这样的语言应该说是比较严厉的了,尽管神父的口气比父亲还 8981." >要温和。谁都知道,入教本身就是为了寻找灵魂的归宿和精神的寄托,作为神父,在正常情况下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事实上,从入教到今天,她一次也没有向神父作过忏悔。是的,一次也没有。 经过仔细的观察,她相信其他的教友至少都有这一次以上的忏悔纪录了。 而自己一次也没有。 这一点,神父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现在,除了神父以外,又多出两名侦探。他们的来意十分清楚,就是打听有没有犯罪现场的目击者。从环境和位置上讲,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吴玉婉背上的十字架又增加了一个。 即使作为一名普通的公民,她也没有权利缄口不语。这不由使她想起了 href='2084/im'>《牛虻》这本小说里亚瑟和琼玛的对话——“为了上帝和人民,” “始终不渝!” 上帝和人民! 这时,她听见那个干瘦的小老头说话了:“谢谢,神父。我虽然是个无神论者,却仍旧要对您表示感谢!上帝永远与我们同在。” 她听见那个大胡子咳嗽了一声。 神父的声99lib?音依然是平缓的:“侦探先生,我们非常想帮你们做些什么。至少我可以让我的教民们都回忆一下。” “这再好不过了!”小老头的声音是欢快的“现在您能否告诉我,出事那天下午,教堂里有没有什么圣事?” “您指的是十六号下午么?” “是的。” 神父想了想说:“大的圣事没有举行。您知道,十六号是个普通布道的日子,我只是按着上一次把《主祷文》的结尾部分解释了一遍,随后众教民同唱了一支圣歌就结束了。” “结束时大约是几点?”这是那大胡子的声音。吴玉婉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对方。 “哦,这很难说得很准。” 吴玉婉记得,那时阳光已经爬上了倒数第二扇窗格,估计在四点半左右。 “大概的时间,大概的!”那大胡子似乎很重视这个问题。 神父道:“我想那时不会超过下午五点,而松林里的事一定是此后发生的。否则,几十个人不会都看不见。” “是的是的。”那个小老头捏着下巴嘬了嘬嘴唇,“神父,我能问一个宗教方面的问题么?” “我很愿意回答您。” “是这样,据我所知,《主祷文》所说的‘主’是指耶稣基督,这显然不是指上帝,因为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儿子。我想知道的是:主、天主、上帝三者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 神父笑了:“您很了不起,就凭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就看出您已经知道不少基督教的知识了。其实,天主和上帝只是个称呼习惯问题,新教习惯称呼‘上帝’,天主教则多用‘天主’的称谓,完全是一回事。比如我,就习惯使用‘上帝’这个称呼。而‘主’,正如您所说,指的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 “谢谢,我还有个问题;神父方才说教民们唱了一支圣歌后便散去了,我能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歌?” “《弥赛亚》。” “哦,亨德尔的名曲。” “是的。”神父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先生,我不能再回答您提出的问题了,我要遵守‘自信、自传、自养’的办教原则,不向非教人员宣传有神论。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所谓正题当然是指那件谋杀案,吴玉婉不好再听下去了,准备转身离去。突然,那小老头的话摄住了她的脚步。 “好吧神父,您现在能否告诉我,在教民们散去以后的时间里,教堂里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么?” 吴玉婉的心禁不住颤抖了一下,重又向门后闪了闪。她不能不听下去,因为她想知道,神父究竟对自己的行为察觉了多少。 “不,我还在。”这是神父的声音,“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堂的。” “那是什么时候?” “太阳行将落山的时候。” 神父说得全对,那一刻太阳刚刚要落山。吴玉婉想。她听见小老头咳嗽了一声: “在教民们走后和您离开教堂之前的这段时间呢?请认真想一想,还有没有其他人……” 吴玉婉屏住了呼吸。她发现这个小老头太厉害了,思路非常严谨、明晰,就像他那对犀利的小眼睛一样深不可测。 “哦!”神父发出一个吃惊的声音,“您的意思是不是说,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在这段时间里?” “是的神父,在我们利用科学手段进行了检查后,认定那案子正是发生在刚才说的‘太阳落山’之前。” “让我想一想……”神父提高了声音。 吴玉婉捂住了嘴,默默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外边是短暂的沉默。随后,神父说话了:“请原谅,先生,我的身份不允许我随意猜度,我只能如实地说,我没看见。” “等一等,神父……” 这是那个大胡子的声音,他可能要追问什么。吴玉婉听见那小老头把他的话打断了。 “啊,神父.看来只有这样了。你能否告诉我,最近的哪一天有圣事活动?我想见一见您的教民们。” 神父计算了一下,道:“下个礼拜有一次望弥撒活动。不过,这对于你们来说可能会太久了。至于小的布道日,明天就有。” “好,谢谢,我们明天一定来。” 神父再一次抬了抬手:“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随着脚步声的远去,吴玉婉终于松了口气。可是没待她挪动脚步,那个小老头好像又踅了回来: “噢,对不起,神父,我有句话也许不该问。” “请说吧,但愿我能回答您。”神父微笑道。 小老头把声音压低了些:“神父,哦……是这样,怎么说呢?” “没关系,您用不着顾忌什么。” “好吧,是这样的,方才我们见到的那位女教士——我指的是请您出来那位,她手里好像拿了本儿…… href='2084/im'>《牛虻》。” “啊,您说的是这个。这又有什么?那是我提议她看一看的。多知道一些教会的历史,可以使人们的灵魂变得更圣洁。” 吴玉蜿仿佛被什么力量感动了,悄悄地离开了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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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楚刚一走下教堂的台阶,就被韦庄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 “老家伙!你是不是偷.偷地入教了?瞧你那副酸样,烟也不抽了,人也不骂了,一口一个上帝!一口一个耶稣!甚至连我多问一句你都不让!我说……你走慢点儿,怕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宣称是无神论者么?” “我本来就是无神论者!”桑楚快步地朝着柳河大桥走去,鼻孔和嘴角喷出“蓄谋已久”的烟雾,那张不大的小脸儿沉浸在吸烟的愉悦里,“韦庄,你的屁放完了么?” “咦,你原来并不是圣人!” “对,我现在可以无拘无束地骂人了!你不是说我偷偷地人教么?告诉你,我真想入教绝不会偷偷摸摸!你不是说我言必称上帝么?对,上帝怎么了,现在这个词不是使用得很普遍么?上帝就是咱们周围的老百姓!啊,还有,你怨我打断你的追问!没错儿,人家是神父,怀疑和猜忌是人家的大忌!你这个‘老外’!” “猪!”韦庄朝桑楚挥着拳头,“瘦猪!” 桑楚哈哈大笑,他没想到韦庄会把自己骂作猪,哪怕是瘦猪,也 597d." >好歹是猪。 “听着,韦庄,宗教是劝善的,这有什么不好,现在请闭上你的臭嘴,快,拦住那个守铁桥的老头!他好像换班儿了。” “就是那个戴红袖套的老头儿么?方才不是问过他了么?” “我又想起了一个事儿,快跑,他骑车走了!” “你要是把我摔出个好歹来,这辈子我就有依靠了。”老头儿指点着韦庄的鼻子,“原来他是领导呀!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呢!” “他是他是,他本来就是领导。”桑楚笑着走上来,“老爷子,我有句话忘了问,您方才说‘松树林里怎么能杀人,除非是个神经病’,大概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您老人家怎么会想到神经病?” 老头儿接过桑楚递过来的烟,顺手夹在耳朵上,道:“这还用想么?正常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作案?” “对对对您老说得对!我想问的是,您老怎么不舍想到酒鬼什么的?”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老头眯着眼笑了起来,“你真鬼不愧是干这个的!我说那话的时候,脑子里确实闪过一个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傻子!”桑楚伸过头去,“是么?” 韦庄愣住了,他无论如何也跟不上桑楚的思维速度。 “没错儿,我正是这么想的。”老头儿拍拍自行车的破坐儿。 “你怀疑那个大傻子?”韦庄问道。 “没影的事儿,我不是怀疑他。我是,我是……咳,怎么说呢?” 桑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的是,当说那句话的时候,你老人家自然而然她想到了那个傻子,对么?” “对对,自然而然—就是这个意思。”老头儿看看太阳,“可是,你们千万别怀疑那个傻小子,他虽然脑子不好使,却是个仁义的家伙。现在我能走了吧!” “您老慢走。” 两个人目送着老头儿远去,桑楚弯腰拾起对方掉在地上的那支烟,点火吸燃,道:“快,伙计,去看看那傻小子还在不在教堂后边。” 韦庄不解地问:“你倒底怀疑什么?那个傻子?” “我怀疑他是整天在这一带转悠的人,不然的话,那老爷子怎么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 “也就是说,他可能看到了某个场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两个人快步回到教堂背后,结果小子已经无影无踪了,士垅里只抛下堆刚屙出不久的大便。 “污染神圣之地。”桑楚咕哝着刨土把那污物埋掉了。 又费了些时间,他们才在泄洪闸的石坝上找到了傻子。遗憾的是,傻子除了胡乱比划之外,什么也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主教堂响起了雄沉而浑厚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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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记钟声响过之后,吴玉婉听到了身后那熟悉的脚步声。这时候,她已经独自在教堂里坐了好一会儿了。不知为什么,她猜想神父一定会来的。 她没有回头,更没有站起来,双目依旧专注地凝视着圣坛上的耶稣蒙难像。悬垂的布缦把空间规定在一个狭长的范围内。圣人平举着双臂那颗仁慈的头颅恰如其两条细长的瘦腿,无力地垂着,背后,便是那具镶饰精美的十字架。教堂顶楼上有阳光洒下来,通过彩色玻璃,在受难者的身卜镀上一层迷幻般的光。教堂里空荡荡的,吴玉婉知道,教友们此时正在准备午餐。虽然都是些简单的素食,可他们总像在从事什么圣事般地干着,洗涤灵魂的过程是从不忽视小视的,这在受洗的那天神父就说得很清楚。过去,吴玉婉只是从字面上理解“清教徒”三个的,直到入了教,她才明白了这三个字的全部含义。物质在这里也变成了一种精神,教徒们要通过对自身的约束,对主的忠诚,对以往罪过的反省与忏悔,对全部教义的理解,来净化和完善自己,使灵魂得到安宁与升华。过去,她一直是这样规范自己的,通过对意志的磨炼来获取主所赐予的心灵享受。可惜的是,这一切统统在眨眼之间被打碎了。 十月十六日,这是她吴玉婉受难的日子。 主啊!万能的主啊!我该怎么办? 她的双手交叉相握在胸前,膝头上是那本借来的翻译小说, href='2084/im'>《牛虻》。根据这部小说拍摄的电影,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看过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单纯的如同书中那个琼玛一样的女孩子。现在,已是不惑之年,此间的如烟往事,随着入教确已像烟云般地飘散了。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当那一切重又像电影镜头般回忆起来的时候,她蓦然发现自己的命运竟和牛虻有几分相似。 世界上可以有一万个人向自己推荐这本书,可为什么偏偏是神父? 她至今解不开这个谜。 一个笃信天主的人,主动地让他的信徒去看一本揭露天主教教徒、教会的书,其用意究竟是什么呢,她想起了神父刚才对那老侦探说的话:“多知道一些教会的历史,可以使人们的灵魂变得更圣洁。” 啊,神父!就凭这一点,你就是无以伦比的!什么蒙泰尼里、卡尔狄,在你面前>他们只不过是一把粪土。 注:长篇小说 href='2084/im'>《牛虻》中披着主教外衣的反动者的鹰犬。 吴玉婉终于生出些勇气,她慢慢地沾了起来,双颊由于紧张而变得更苍白了。没想到忏悔前的心情竟然是这样的。 “哦,,坐下,孩子,坐下说吧。”神父绕到她对面,也坐了下来,“我知道,你这几天心里很不安,是么?” 神父那略有些稀疏的发际和胸前的银十字架似地,居然放出些光来,吴玉婉急忙把目光移开了。 “啊,神父,你能原谅我所犯的罪过么?我刚才偷听了您和那两个侦探的谈话。” “千万不要这么认为,孩子!”神父的语调永远是平和的,“上帝既然赐给了我们听觉,它就是要你倾听各种声音的。” “不,哪儿的话,我恰恰希望我的教民都来听一听,这样我们或许会对那两个侦探有些帮助,不是么?” “这么说,您已经原谅我了?” “上帝也会原谅你。”神父微笑了,“告诉我,孩子,你为什么这么不安?” “因为……”吴玉婉忽然又迟疑起来。 “这样好么,等你平静下来咱们再说。”神父站起身来,“忏悔的时候,双方都应该是平心静气的。” 原来神父也不平静。 “可是,神父,我至少要让您知道,”她垂下了头,沉思了片刻,“十六号那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堂的。您或许忘了,是我给大门上的锁。您还记得么?第二天我来晚了一些,您在教堂外边还等了一会儿。” “哦,是的,我在喂那些鸽子。”神父望着他的脸,“那是一群多么可爱的鸽子呀!” 他很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是在等待看吴玉婉后边的话。然而,他等到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第七章 有光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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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外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从出站口走了出来。男的很高大,蓄须长发,头发和胡子都是浅棕色,上身穿了件棉织衬衫,透着气派。史昆听人说,西方人现在又开始时兴棉织品了,化纤的东西不再吃香。这时候,月台里的乘客已差不多走完了。 本市的出租车司机习惯在中午到火车站“集合”,吃午饭,交流信息。趁机喘口气。火车站有卖盒饭的,有公共厕所。这一进一出的营生,对整天跑车的司机来说,总是件老大不小的事儿。为了减少解小便的次数儿,史昆早巳习 60ef." >惯了“戒水”。他听人说,老憋着尿对肾不好。 “怎么样兄弟,咱们俩谁去宰这对儿大洋马一刀?”三癞捅捅史昆,迅速地刨完盒儿里的饭。在此期间,他对那三角眼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外国女人。 这洋妞长得很娇小,很可人,金色的长发像瀑布似地垂在背后,鼻子高挺,如牙雕的工艺品,生着一对天蓝色的大眼睛,下身是一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勾勒出一个十分“奔放”的臀部,走起路来摆得分外撩人。 三癞这人非常好色,见了漂亮女人立刻就走不动步了。上初三的时候就有过行为不轨的纪录。史昆总觉得这小子早晚得“犯事儿”,还好,他的好色大多停留在嘴上。 “我还没吃完呢。”史昆拨拉着压塑饭盒里那两片儿不太对味儿的火腿肠,胃口大打折扣,“还是你去吧。” “你小子今天是怎么啦?”三癞向两个“老外”扬扬手,“我可是实心实意的把买卖让给你。” “算了吧你!”史昆非常勉强地笑了,“吃饭跟打仗似的,生怕我呛了行。人,你拉走,我这会儿不想动唤,我想睡会儿。” “别骗我,自打我提到那个被杀的女孩子,你的情绪就很不对头。等等,那女孩子的死是不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少他妈扯蛋!”史昆眨眼间烦躁起来。 三癞见势头不对,便不想多罗嗦。转身把两个外国人让进车里,然后撞上车门儿。 “兄弟,假如真的是你,我劝你马上去自首。”他在史昆肩上捶了一拳,一脸的调侃之色。 史昆狠狠地给了他屁股—脚:“滚吧!” 车子开去时,他好像听见那个外国男人用生硬的汉语问三癞:“那位先生好像有病?” 你妈才有病呢! 史昆愤然地钻进车里,把盒饭顺窗子扔了出去,随手摇上了车窗。他歪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凝视着车站广场前那座高大的电信大楼,楼顶的彩色液晶显示器的读数是十二点三十七分。十九日的十二点三十七分,也就是说,那个女孩子眨眼之间已经死去快三天了。 真不可思议!人! 现在,他已经从三癞的嘴里得知,那个被杀的姑娘是康达公司的人。这个消息无疑对他是个不小的冲击,弄清死者的身份,自己就有了投诉的基础。昨天晚上,当他写那封举报信时,最为难的就是这一点。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粘好的牛皮纸信封,端详着自己的那笔臭字。 信是写给公安局信访办公室的,介绍了发案那天的基本情况,包括时间、地点、那男人的举动以及在车里的耳闻。当然,他没有署名,更没有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线索。听说警犬很厉害,他还特意在信纸上喷了些灭蚊剂。 不过,昨天晚上他尚不知死者的工作单位,便不可能带上一笔。现在既然知道了,也许行应该加上。他坐直了身子,仔细地检查着信封的封口处,想看看能不能将其拆开。不行,这信封粘得特他妈结实。 他垂下手,仰着头发呆。几天来,为了这件原本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他足足掉了四五斤肉,心中焦灼而阴郁。说到底,还是因为无法确定自己的“性质”。是同谋犯还是目击者?客观地说,他承认自己不过是个目击者,因为他无论是开始还是后来,都没有从死者身上得到任何好处。按照专业上的说法,自己没有动机。恼人的是,他再怎么自圆其说,也没办法使内心得到应有的平静。 写了举报信后,他觉得好受了一些,没想到今天又得到这么一个消息。康华公司他知道,那是个实力非常雄厚的公司。据说在那个公司里上班的“白领”,每个月的工资都十分可观,而被杀的始娘显然是个“白领”,即通常所说的“白领丽人”。这样年轻美貌又比较有钱的女孩子,惹火烧身的可能自然比一般人要大些,那个致人于死命的浑蛋无疑是冲着姑娘的钱去的。不过,事情或许比这个还复杂。史昆尚没忘记,他们在车内厮打时,曾经提到过一盘什么录相带。关于这个细节,他已经写在举报信里了。 是的,基本事实没有什么遗漏。 史昆觉得没有必要增加什么内容了,信还是投出去好了。诸如此类的情况,公安局很快就能掌握,说不定已经掌握了。对,与其困扰于这封举报信,倒不如干点实的,比如去找找那个杀人凶手。 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不自觉地把凶手和康达公司联系起来。没有什么根据,仅仅是出于直感。 对,设法找到那个杂种! 他的情绪振作了一些,现出一个多日不见了的微笑。和纯粹的举报相比,现在这个行动或许更有意义。他当然不怀疑公安局的人会和自己想?到一起。可是,真正认识凶手的人只有自已,要找回内心的安宁,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些积极的行动。宁可少赚几个钱。 他转动着钥匙,把车子轰燃了。顺便看看在楼上的电子钟,现在是一点零四分。 “喂!”车窗玻璃被敲响了。 扭头看去,外边站了个带红箍的胖老头儿,他赶忙摇下了车窗。 “小子!”胖老头撕给他一张罚款单,“那盒米饭是你扔的吧?” “啊啊,是我!” “五块!” “是是,”史昆不敢废话,赶紧付了罚金。 “下来,把地收拾了!”胖老头摆脑袋。 史昆屁也不敢放,找出双油乎乎的破手套,跳下车来去胡撸满地的米饭。胖老头儿用鞋尖指挥着,足折腾了五六分钟,才算把地面弄干净。 “行了么?” “就这么着吧。”胖老头比较满意,“年轻人,农民种点粮食不容易!连幼儿园的小孩儿都懂得爱惜粮食的重要性。你比他们大不少吧?” “大不少,大不少!”史昆真烦。 “罚你五块不冤吧?” “不冤不冤!” “走吧!”胖老头儿挥了挥手。 史昆放开离合器,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他想学着某部电视剧里那个人竖一竖中指,又怕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便作罢了。 紫红色的夏利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两旁的百货摊点儿一个挨着一个。有几个身穿藏袍的大汉在兜售他们的虎骨,史昆想起去年雨季,他曾买了几块虎骨给乡下的父母寄了去。结果父亲来信说:你上当了,小子!请双沟镇的刘先生识别了一下,人家说那不是虎骨.是牛骨。他当时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民族兄弟也会城里人那一套了!” 车子开过了青阳影剧院。史昆往那里看了一眼,见临街的一排窗户已经镶好了。两个月前,电影院着了场火,损失惨重,幸好没烧死人。他仿佛记得,当时正在放映的是一部获奖影片:《秋菊打官司》。 很快便进入了闹市区,绕过街心花园,往左,再往东,经过体育场田径馆。这里正在铺设电缆,路面被挖开一条一米多宽的沟。史昆小心地开过那个地段,沿着一米小巷横穿了出去。不远处,就是康达公司那装璜得十分新潮的办公大楼了。 他聪明了一下,没有径直地把车开过去。而是找了个背阴处停好车子,又掏出上衣口袋里的墨镜戴上,这才慢慢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下意识地朝树后闪动丁一下身子。他看到,不远处迎面走来的那个家伙,正是三天前见过的那个杀人凶手。别看他今天换了装束,史昆仍敢断定:不会错,就是此人! 他的心狂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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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恩很平静地走进公司大门,在过厅里的大镜子面前理了理头发,叉顺手把领带正了正,便顺着楼梯向四楼走去。他的办公地点在99lib?四楼。 公司从夏天起就取消了午休,这时已经开始上班了。老板去了一趟日本,学会这么一手管理手段。在楼梯上遇到同事,双方没有谁大惊小怪。有的打个招呼,有的连招呼都用不着打。他径直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在这里,他负责基建。 同屋的龙瞎子正在泡茶,见他走了进来,立刻伸过细长的脖子,用仅存的一点儿视力上下打量着他。 “你瘦多了,老葛。” “托你的福,我不用减肥了。”葛洪恩从报纸架上抄过鸡毛掸子,扫了扫自己的办公桌,然后解开西装扣,坐了下来,“瞎子,把《参考消息》递过来,劳驾。” 龙瞎子把报纸往过推了推,放低声音问道;“老葛,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处理一点个人的事儿。怎么啦?是不是有人嚼舌头?”葛洪恩点上烟,又扔给龙瞎子一支。 “别自作多情了,你死了也没人问。”龙瞎子过去把房门关上,“你听说了没有,公关部的叶小丹叫人给弄死了!” 葛洪恩由于早有思想准备,便故作吃惊地啊了一声:“什么?叶小丹?” “对,就是长得最俏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她……怎么会?” 龙瞎子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邪了!死的地方也不好解释。” “哪儿?” “北郊,三棵树。有印象么?那儿有座天主教堂。”龙瞎子比划着。 “知道知道!” 龙瞎子继续道:“这几天公司里乱了营,上上下下议论纷纷,公安局已经立案了。” 葛洪恩觉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赶忙做了个深呼吸,借以稳定心神。公安局立案是意料中事,但自己想和别人说出来的感觉仍不一样。他不想对这个情况表现得过于关心。 “那姑娘失身了么?”他拣了个最自然的话题,“是不是什么人见色起意?” 龙瞎子摇晃着那个圆乎乎的脑袋:“没听说,好像没有这方面的说法。起先不少人都有过你那种疑问,后来证实不是。” “那……究竟为什么?” “不知道。”龙瞎子站起来,他听见里屋的电话响了,“老葛,这事儿好像挺复杂的。” 是的。葛洪恩暗想,由于自己那难以自控的一举,使事情平添了许多不易解释的外在表现,有不少东西是缺少因果关系的。他听见龙瞎子在里屋叫他,忙起身去接电话。 童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很短促,不容分辩:“马上下来!” “是!”葛洪恩知道好戏该开场了,他放下听筒,心头抑制不住地紧张起来。 龙瞎子道:“童总这几天见谁骂谁,你多留神。三天不来上班,你老兄确实过分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会向他解释清楚的。”葛洪恩向门口走去,又回头打探道,“他没说我什么吧7” “至少我没..听说什么。” “连我去哪儿了也没问?” “没有。”龙瞎子的语音里有些悲哀,“咱们在童总眼里屁也不是,年底一过,怕是要变成‘编外人员’了。” 葛洪恩哪还有心思听他瞎叨叨,快步朝二楼而来。随着步子的快慢不定,他的疑虑一层层加深。不正常,童健的表现不好解释!他为什么不问问老子去哪了?他是最该问的呀!怎么说呢……目前他大概属于最接近“真相”的人了。 “哦,崔秘书!你好。”他朝那位埋头工作的小伙子点了点头。十六号下午,就是他把自己“请”到经理室的,一切都从走进那扇隔音门开始。当然,崔秘书只知道这些。 “噢,你来了?”崔秘书从表格堆里抬起头来,“找童总么?” 葛洪恩心里明白,童健用的是外线电话,没有通过催秘书。于是便笑笑,问道:“我有事想跟童总聊聊,不知他有没有空?” 崔秘书按了下传呼器,向经理室询问了一句,童健的声音飘出来:“叫他进来吧!” 随即,传呼器关闭了。 葛洪恩忐忑不安地抻了抻衣角,推门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室内的光线很柔和,临街窗幔拉得严严实实,两盏壁灯都打开了,童健正在开亮顶灯。葛洪恩坐在了三天前坐过的那只沙发上。 “是你干的么?”童健头也不回地问。 对这种开门见山的问法,葛洪恩早就思索过了。他很了解童健的性格:刚愎自用,很少说废话。不管是阳谋还是阴谋,一向都是这样。类似于这次“把录相带拿回来”的事儿.童健已经委托他干过多次了。他们之间那层关系不太容易用几句话解释,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权和钱的关系,童健在发红包儿时对他向来都比较大方。葛洪恩料定童健不会忘记“过去的那些事儿”。至于叶小丹一事,闹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两个人都没想到。 葛洪恩摸出支烟打火点上,努力使神经松弛下来,道:“我明白你指的什么。老实说,童总,叶小丹之死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头一句话就把门儿关死了!”童键倏地转回身来。葛洪恩被对方的那两只红通通的眼珠吓了一跳。 “童总,你的眼睛……” 童健用力地摆了一下手臂:“这不是现在要谈的话题!” “你想听什么?”葛洪恩也加重了语气,“你是不是想让我承认叶小丹是我杀的?”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葛洪恩断然否认,“十六号那天我根本就没追上她。” “你在撒谎!”童健寸步不让。 “我没撒谎!我干嘛要撒谎,难道我会为一盘和我毫不相干的录相带而杀人么?” “录相带”三个字像子弹头儿似地射进了童健的肉里。这确实说不通,死的地方又那么特别,真出事也应该在叶小丹的宿舍才对。童健无力地坐下。 看得出来,他这几天的殚思竭虑绝不下于自己,葛洪恩想。 房音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童健用双手撑着额头喘息着,屁股下的转椅偶尔发出一声锐响,那是下边的万向轮和地面磨擦的声音。 “老葛,我能否问一问,你这几天躲到哪儿去了?” “躲?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童健抬起头来,“我是这个公司的经理,总有权对一个三天不来上班的职员过问一下吧。” 葛洪恩唔了一声,道:“不错,这一点我应该说清楚。我去跑了笔买卖,帮朋友跑的。” “帮谁?跑什么买卖?” “有必要亮底么?” “你当然可以不说。”童健盯着他的脸,“可你的气色证明,这三天你过得很艰苦。” 葛洪恩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道:“别绕弯子了,你干脆把我交给警察好了,就说葛洪恩是杀害叶小丹的凶手,这多痛快!” 两个人的目光交叉在一起,先是互不相让,随即便不约面同地移开了。 “老葛,我绝没有把你交给警察的意思。至于原因么,我想你是明白的。” “那还用说,”葛洪恩冷笑道,“叶小丹死了,我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录相带的人!” 童健噌地一下窜了起来:“住嘴!你少拿这个吓唬我,那盘带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没有你怕什么?” “是呀!”童健挥舞着拳头,“我怕什么?真是!我有什么怕的!那盘带子是在交易会上录的,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葛洪恩,你用不着拿这个作筹码!”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童健的畏怯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盘带子说不定已经被警察搜走了,真是要害怕我能这样么?” 葛洪恩不解地望着对方那张激愤的睑,看不出什么造作或掩饰。他有些胡涂了:奇怪,他对那盘录相带即敏感又无所谓。这说不通。 童健似乎看出了葛洪恩的心思,暴出一个短促的冷笑:“听着,老葛,我真正担心的是你!你或许不爱听这个话,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百密一疏。” “你……你什么意思?” “你回去慢慢想吧。”童健坐回原位,“任何人干任何事,都无法保证他干得点水不撮。”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这一次,葛洪恩没有再跳起来。一直到离开那间经理室,他的神经始终处在高度的紧张状态之中。那个女教徒的身影在脑海里晃动着,拂之不去。 “童总,你还有事么?”他在门前站住了。 童健递过一份打印稿:“这是明年的基建预算,你拿去看看。” 葛洪恩接过那东西看了一眼,折好放进口袋,他迟疑了一下,道:“童总,我已经忘掉那盘录相带的事了,请你放心。” 童健一笑:“我没忘,是有那么一盘带子。不过,那盘带子即使拿到电视台去播放,也毫无关系,都是些光明正大的内容。” “那……那您何必叫我把它从叶小丹手里要回来?” “随便说说,随便说说。”童健挥了挥手,叫葛洪恩离开,“更何况,你并没有追上叶小丹,不是么?” 葛洪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经理室。 第八章 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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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丹的住处位于城东南,处于二环线和三环线之间,从本市交通图上可以看出,这里和她遇害的地方,几乎呈对角线。若不是出于特定的目的,死者是不应该去那个方向的,除非是被人劫持。 “韦庄,作为一般程序,也应该在出租车司机中摸摸线索。”桑楚小心地穿过那片积水的低洼地。在他的周围,矗立着六座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居民楼,都是新建的。施工的遗迹尚存,同时又增添了不少垃圾,味道很难闻。 韦庄跟了上来,眼睛盯着东一个西一个的啤酒瓶子,他估计,自己退休后到这儿来拣啤酒瓶卖钱,也不少挣。 “喂,我跟你说话呢!”桑楚提高了声音。 “我听见了,派人去调查一下出租车司机。可我派不出人来怎么办?”韦庄大声说。 桑楚叹了口气:“那就只好由你我亲自跑了。我弄不懂,刑侦处的人为什么被抽调得这么狠,就不能留几个么?” 韦庄嘿嘿—笑:“现在的人都红着眼睛挣钱,经济案频发。只要不死人,刑侦处就得歇着,莫朝栋抽调人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 桑楚越过积水地带,赶紧点上烟抽了几口,道:“真他娘的臭气熏天!” “宁可臭着,也没有人愿意多走几步,把垃圾送到垃圾桶去。你看,那个垃圾通道都堆成山了。” 话音未落,一包白乎乎的东西从五楼抛将出来,准准地砸茌停车棚的石棉瓦上。 “一包臭带鱼!”韦庄喝采道。 “不,是一包臭黄花鱼。臭味不一样。” 两个人顺着楼下的死角儿走向叶小丹的宿舍,三号楼七O一室。 “四月,”韦庄边走边说,“有几个不要命的家伙抢了一个旅游团,六个人对十九个,居然得手了;同月,三节货车在行驶中被劫,损失药品共计六十余种,还有两箱避孕药具;五月,同一伙车匪路霸劫了两车化肥,以低于市价标准卖给了农民,破案时那化肥已撒到地里去了;六月,缴获批无主的犀牛角,至今还悬着}八月,两名劫匪抢了一家城市信用社,到目前为止仍在逃;八月底,四个厅局的十一名干部索贿案败露,赃款赃物折合人民币二百六十余万元,牵连此案的有三名处级干部,一名副局级干部;九月份平安无事;十月初,也就是商品交易会开幕前一天,查获一批非法轿车,所出单据均系伪造,此案正在审理;十月十六日,发生了本年度第二起刑事案,就是咱们手里这起案子。” “就这么一起还叫我碰上了。”桑楚耸耸肩,拐过了棱角儿,“严格地说,刑事案和经济案只是程度和表现形式不同,其背后总有经济及社会的因素。” 韦庄快步跟了上来。他这个人不善于归纳纯理性的东西,也就没接桑楚的话头。他在考虑寻找出租车司机的必要性有多大,可能性又有多大。桑楚的话并不一定“句句是真理”,因为他也承认,凶手劫持叶小丹,既可能是乘坐出租,也可能是使用单位的车,真要摸底,也应该首先从康达公司人手。 “咱们什么时候去康达公司?”他问桑楚。 “现在几点?” “两点五分。” “不出意外的话,我认为一个小时足够了。” 两个人按了按电梯键纽,电梯是坏的,便摸黑抓上了七楼。这片楼房都是塔式建筑,外表很堂.皇,一走进去却漆黑一片。 他们摸到了七O一室,桑楚打亮火机,观察了一下门上的封条,和那两把新装上去的铁锁。认定没被动过,便顺手撕去封条。隔壁的房门呀地—声开了,伸出一张老太太的脸。她很紧张地打量着眼前一高一矮两个陌生人,桑楚朝地笑笑,韦庄借着光亮打开了锁。 “老人家,我们是警察。”桑楚怕老太太胡思乱想,赶忙道明了身份。 老太太忙不迭地把房门关上了。 桑楚无奈地跟着韦庄走进叶小丹的房间。他现在完全体谅了莫朝栋,如果有人手,就不会使用封条的。由于死者和死者的单位无法提供这房门钥匙,不得不加换了新锁。初步的勘查情况莫朝栋昨夜已经介绍了,没有什么线索含量。桑楚也不指望从这里打开缺口,他最大的愿望是想找到诸如背景材料一类的东西。 这是里外两间的那种单套间,收拾得很整洁,空气里还残留着女孩子常用的化妆品气味。里间的床铺和被子还是老样子,叠得规规矩矩,褥垫正中摆着个玩具小熊,床头柜上有一支漆木杆儿眉笔。按时间推算,叶小丹最后接触这些东西应该是十六号早上。从而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在离开这房间时,她的心情无疑是很好的。这个结论又恰恰支持了桑楚早上的假设:悲剧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 “桑楚,水壶里有个煮鸡蛋。”韦庄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 “这证明死者打算晚上或第二天早上吃的,她没有任何危机感。”桑楚应道。 韦庄没再发问,看来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桑楚翻了翻枕头,又伏下身子看了看床下,所见到的和勘查记录基本一致。床头有一只袖珍式录音机,按动放音键,传出的是比才的 href='283/im'>《卡门》序曲。由于电池不足,声音有些“跑”调儿。桑楚退出那盘磁带,看了看上边的曲目,基本都是些欢快的世界名曲,由此不难看出叶小丹的个性修养及业余爱好。这个印象很快又得到了更充分的印证,在外屋的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张全市“公关知识大奖赛”的资格证书。就凭这个,桑楚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逐步清晰起来的叶小丹。令人费解的是,他至今还没见到一张死者的生前照片。莫朝栋昨晚给他看的那些现场照片属于恶性刺激。 “没戏,老兄。”韦庄从阳台上踅回来,“没有任何新东西。” 两个人在外屋的简易沙发上坐了下来。桑楚点上烟,刚吸了一口就掐灭了,他不想污染这小天地里的空气。 外屋的东西颇富情调,写字台边有个放电视机的矮柜,下边是日本东芝V84录相机;写字台的另一侧,是个茶色玻璃门书柜,但是书不多,放了些小摆设。最有趣的是,雪白的墙上竟然斜挂着一柄比赛用的女子花剑。 “伙计,你看看写字台的抽屉里还有没有什么上次遗忘的东西。”桑楚打了个哈欠。 韦庄依次拉开两只抽屉,见东西已被上次的人马悉数拿走,便大骂起来;“妈的,明明搜了个底掉,却告诉我们‘基本没动’!莫朝栋拿咱俩当傻驴使唤呢!” “我经常当这种傻驴。”桑楚不太在意这个。不管怎么说,死者的房间总归要来看看的,因为房间是最能体现一个人个性特征的场所。而个性又时常能促进案子的侦破。 “伙计,这个叶小丹无疑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我想,咱们等会到了康达公司,先不忙找他们的头头,从基本群众开始。譬如烧开水的、分报纸的、门房等等,了解一下表面的东西,这样咱们会主动些。” “还有没有其它的屁(譬)如?”韦庄推上抽屉。 “有,譬如你这把猪鬃似的胡子,就该放在开水里烫烫了,彻底拔掉!你这副尊容随便走到哪儿,都不像个好人。” 说着,桑楚站了起来,打开书柜的玻璃门儿上下检查着。很快,在一只黑陶罐下边,他发现了三张汇款存根:七月、八月、九月,数额均为二百元。存根上的邮戳比较清晰。 “把它带走,说不定会有些用处。” 韦庄把东西夹在丁笔记本里,顺便提醒道:“三点了,咱们该转移了。” “不忙,”桑楚抬起一只手,“你看,这儿有个录相带的空盒。” “带子呢?” “没有带子,会不会是你的人把它拿走了?” “记录单上没有哇。” “那……对了!”桑楚快步走到电视机柜前,找到录相机的插头,接通了电源.轻轻一接,果然有一盘录相带退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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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洪恩离开康达公司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三点十八分。三点二十分,桑楚和韦庄走进了公司的大门,双方的时间差不足两分钟。那时候,只要两名警探中哪怕有一个朝右前方的街口看上一眼,就能看见凶手走去的背影。遗憾的是,谁都不是圣人。 注意到凶手的是那个出租车司机史昆,同时他也看见了桑楚和韦庄,但由于他同样不是圣人,便不可能知道道二位就是侦探。诸如此类的事,连老天爷也帮不上忙。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不想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桑楚没让那辆打有公安标记的小车开进来。否则的话,靠车轱辘吃饭的史昆就可以从车子上判断出桑楚二人的 8eab." >身份,以后的事就可能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结果。 所以,你说它是“天意”或者“上帝的安排”也不是不行。当然,最好还是把它看作一种正常现象,不足为怪。 葛洪恩走出街口以后,史昆才迅速地回到车里,发动了引擎。这时,他还不知道那个杀人凶手要去干什么,同时,也说不清自己跟踪的目的倒底何在。他此刻的心情很激动、很紧张,喉咙发干。车子缓缓地朝前滑行着,车后喷出的废气冲起了路面上的尘土,一张黄色的纸片飘动着落在不远处的—棵桉树根部。 事实上,那不是什么纸片,而是一封信。 行至街口,史昆踩住了刹车。从右侧的玻璃望出去,他看见那凶手正捂住半边脸点烟,一团灰色的烟雾顺着那家伙的耳朵飘上去。然后,对方斜着穿过车道,快步地往正北方向走下去。 史昆巧妙地在路中倒了倒车,随后快速地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向了马路。有阳光从左窗射进来,映照在前窗处悬挂着的一串小金元宝上,反射着一个跳动的黄色光斑。史昆看了看表,现在是三点二十七分。 那凶手在前边低头走着,起先很快,后来,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终于,他走向路边儿,看来要打车,这时候,那凶手不自觉地朝右前方看了一眼。史昆这才发现,这个位置差不多正是三天前自己停靠的那个地方,鸿运饭店的褐褐色玻璃在熠熠闪光。 他隐隐生出些预感:凶手可能要去三棵树。一组连贯的镜头闯入了他的脑海,那女孩子的挣扎,撕扯,关于钱和一盘录相带的对话……随即发生了谋杀案。 他伸手寻找那封举报信,口袋里没有,又摸摸座位,也没有。他估计那封信可能掉在坐位下了。这时已没有时间细找,从前窗望出去,他见那凶手拦住了一辆黑色的奥迪,一躬腰钻了进去。 果然是去三棵树的,走的完全是三天前那条路线。由于此时还没到车流高峰期,速度较之于那次要快得多,史昆取得墨镜放回上衣口袋里,想了想又重新戴上。 两辆车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只是前边那辆奥迪开得更轻松更潇洒些,排气管喷出的烟雾也淡得多,这证明燃油效果很好。从那车子的后窗处,隐约可以看到那凶手的后背,史昆猜测着那杂种为什么要换上这样一身体面的装束。他猜不出来。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这个人曾经到乡下躲了几天。他理解为这是对方故意做出来的潇洒。 远远的,一列火车轰然穿过郊区公路,在座位上就能感觉到大地的震动。史昆把车子停靠下来,他不愿意跟得太近。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远处那座天主教堂了。他记得,那天驶离发案地时,教堂的钟声正在敲响。 三癞他妈说:有罪的人,死后要经受炼狱之苦。他至今弄不明白炼狱的“炼”字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三癞他妈是个非常善良的老太婆,虽然大字不识一斗,却能把圣经故事说得头头是道。平时节俭度日,从不杀生,最有趣的是,三癞曾花三百多块钱弄来一对好鸟儿,一扭头就让老太太给放了。那一年,三癞带他妈去北京玩,老太太要找教堂,好歹找到一个,进去一听就出来了,说那教堂不是她信的那个教。史昆永远感谢那个老太太,就是她,在自己报考驾驶学校落榜后,叫三癞腾出半张床让他住了一个多月,假如那次回乡的话,他现在仍然是个满头高梁花子的农民。 火车终于开过去了,红白相间的木栏缓缓竖起,奥迪第一个越过铁轨开了下去。史昆继续紧跟。 那片苍黑的松树林就在正前方,史昆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他甚至想,假如那天自己继续把车往前开,或许会避免那场悲剧。 柳河大桥、泻洪闸,沉闷的轰响中那奥迪竟真的开过去了,史昆有些胡涂。怎么,那凶手不准备下车么? 不,那奥迪靠向了路边。 史昆不敢减速,紧随着一辆卡车开了过去。在掠过奥迪时,他见车门开了。是的,那凶手确实下车了。 开出四五百米,待他相信对方看不见时,才把车子打了个回头,向回开来。不久,那凶手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黑色的奥迪已经远远地开走了。 直到这时,史昆的脑海里才终于跳出了那个早就应该出现的疑问:难道他疯了么!他为什么又到作案地点来了? 这不符合常情。避之唯恐不及,这杂种难道想自投罗网么?史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理的答案。 对方在前头慢慢地走着,然后左拐,快步穿过了松树林,向着教堂前的广场走去。小广场上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正常人,只有那个傻子坐在靠近台阶前的石板上逗弄四周的鸽子。这个傻子史昆上一次就看到了。 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注意,他把车子停在了靠近松树林的阴影里,然后在行道树背后站了一会儿,才沿着松林的边缘向教堂迂回过去。此刻,他用身的肌肉被紧张感绷得十分僵硬。不远的丛林深处,就是那女孩子被谋害的地方,史昆不敢往那个角度窥望。 忽然,那浑蛋站住了。史昆闪在树后,心脏狂跳不已,树身的直径根本无法遮住全身,他担心被对方发现。 好在那人没有往这个方向看。只见他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改变了路径,朝着教堂侧面走去。教堂周围有一圈回廊,当凶手往那个方向走时,史昆的视野里出现了两个乡下人打扮的老年妇女,他这才发现,教堂的那一侧有一道小门儿。两个老人没有在意那凶手,小心翼翼地迈下石坎儿,沿着一条人踏出来的土路向松林走过来。史昆看见两个时隐时现的身影从自己不远处走过,很快便消失在松林深处。他估计这两个老太太就是附近郊区的。 这时候,那凶手已经越过了回廊前的石栏,像贼似地侧身站在小门旁边,他往里看了一眼,随即快速跳到门的另一边。这时候,他的脸正对着史昆。史昆急忙背过身子,他至少不能让对方认出自己来。 待他再回头看时,那人已经不在了。很显然,他进了那bbr>.99lib.道小门。史昆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首先,他不知道凶手到教堂去干什么;其次,他拿不准自己是否也应该进去看看。 足足有五分钟,他站在树后一动也没动。泻洪闸的涛声在身后轰响着,脑袋有些发胀,两侧的太阳穴上的动脉血管像小蚯蚓似地激跳不休。他使劲儿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狗×的到教堂里去干什么?莫非又想杀人?他不相信对方有那么大的胆子。更何况,教徒们也没惹着他。 不妨跟进去看看,他冒出了个大胆的念头。抬腕看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三十一分。教堂是个公众的场所,不像康达公司。想到这里,史昆便壮着胆子离开了松树林,快步走向教堂的那扇侧门。他这时并没有担心自己会遇到什么危险,姑且不说对方能否认出自己,即便认出,他也自信能和那家伙招呼几下子。使他不放心的是,对方一旦发现什么不对头,会不会采取其它什么防御措施? 因为自己毕竟没有亲眼看到凶手作案!已经三天了,公安局好像还没有接触到实质。他决定回头就把那封举报信找到,寄出去。 越过石栏,进入了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史昆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回过头去,朝松林方向看过去,阳光正好在树林上方,很晃眼。他估计那浑蛋没有发现自己。 小门开着,他悄悄地朝里边斜睨了一眼,没有动静,只看到几棵垂着头的葵花。距侧门不远的地方又是一道拱形的门,也开着,门楣上垂着深黄色的布幔。史昆轻手轻脚地走过甬道,靠近那道布幔。他伸出根手指把布幔撩开一道小缝儿,蓦然间,他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那凶手正站在布幔的那一头。 这时候,只要对方往后退一尺,两个人就会打个照面。 坏了,进退维谷! 史昆摒住气,身子紧贴着凉冰冰的花岗石墙,双手下意识地伸向衣袋。衣袋里除了一瓶风油精,没有任何能用来自卫的东西。不过,和对方比较起来,自己的位置相对主动些,至步是有准备的。 他俩耳捕捉着布幔那边的声音,仍然没有动静。少顷,他看到那布幔被抓得皱了起来,顶出几个指关节。这景象在这特定的气氛中,平添了不少怵人之感。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样子,布幔被松开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凶手离开了拱门。 史昆大着胆子掀开布幔,里边果然没人了。他仔细分辨了片刻,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不知那人躲到哪里去了。这时,他几乎能肯定对方是有所图谋的,这图谋又无疑和三天前的谋杀案有关。 关系的症结在哪儿呢? 进去看看!一种类似于窥秘的情绪顷刻间征服了他。他身子一闪,摸进了大厅。 俗世顿时被隔在了门外。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史昆完全陌生的世界。眨眼之问,他的心变得宁静了。空寂的教堂笼罩在一派即不明亮也不幽暗的光线里。那穹顶好高好高,呈椎形,给人以看不到尽头的纵深感。天光透过五彩玻璃,撒在那序列整齐的木椅上,撒在圣坛上,也撒在耶稣蒙难的十字架上。在两条悬垂的帏幔背后,是幅似乎有些眼熟的圣母画像。 史昆望着那幅画像,心里仿佛涌出些感动。若不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他也许忘了自己进来的目的。循声望击,就见那凶手正沿着最后一排木椅的间隙往另一个方向走,他看见的只是对方的后背。不久,那家伙停在了正门旁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往四处巡睃。史昆用布幔掩住身子,只留下一条用来观察的缝隙。 那凶手没有在门旁久留,随即便朝着东南角的楼梯走>过去,看来他对教堂的内部结构挺熟悉。大约就在将要上楼的一霎那,凶手突然站住了,倏地仰起头来。史昆觉得这个动作来得很突然,便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与此同时,他听见一声轻轻的惊叫。 在U字形楼栏的尽头,站着个四十岁左右,身着黑服的女教徒。 第九章 康达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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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达公司保安部的几个人,态度还是积极的。他们向桑楚和韦庄介绍了叶小丹的基本情况和日常表现,但所陈述的内容与初次的调查记录相比,没有什么新东西。至于那些遗憾啦、悲痛啦、惋惜啦……等等等等,就更不具备实际价值了。 “我想知道的是,”桑楚把烟蒂弄灭在烟灰缸里,“从发案到现在,你们保安部都做了哪些实质性工作7” 几人面面相觑。 “按照你们的吩咐,我们通知了叶小丹的父母,打的是加急电报。”那个姓邵的负责人说,“此外安排了专人日夜值班,接待有关来访者,不过,目前还没有人登门。就这些。” “公司里的人有什么反映没有?”韦庄问。 “反映当然有,但多数都是感到可惜,这些你们并不感兴趣。” “那么少数呢?”桑楚又点上一支烟。 “少数,噢,您说少数。是的,确实有一部分人提出了这样或那样的疑问。” “譬如说……”桑楚朝韦庄挤挤眼睛。 姓邵的敲敲脑门儿:“譬如说嘛……有人提到私生活问题,怀疑叶小丹和社会上的三教九流……,不,据我们所知,她这个人尽管比较善于社交,但非常安分。交往者也基本上是工作关系,私生活没有什么问题。也有的提到了钱,钱么……是的,她可能有一些职业外收入,比如帮人翻译些技术资料、进口设备说明书一类的东西;偶尔作些牵线搭桥的事儿。钱或许挣了一些,但数目不会很大。” “有没有和她往来的人名单位?”桑楚把烟插进他那大铜烟嘴儿里。 “没有。”姓邵的拉开抽屉,取出个电话记录本儿,“我们没有权力调查他人的事。这些都是出事后打来的询问电话,不知有没有用。” 韦庄接过记录本儿,把那些人的姓名电话抄了下来。 桑楚又问bbr>?99lib.:“除了私生活和钱以外,还有没有与此不同的议论?” “好像没有,至少我没有听到。”姓邵的询问其他几个人,“你们呢?” 众人纷纷摇头。 桑楚站起来:“那好吧,我们现在想找些人聊聊,行么?” 姓邵的也赶忙立起:“那当然,二位请说,我马上派人去找。” “噢,不必了,我们想随便走走。” “那好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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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离开保安部,沿着不算很长的走廊一路流览而上,而后再从西侧的楼梯下到一楼。在传达室,他们逗留了几分钟,和那位口吃的老职员聊了聊。老职员说他对叶小丹印象不深,印象深的是林小丹。听到噩耗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林小丹,直到勤务处的顾大姐反复描述,他才把叶小丹和记忆中的那个姑娘对上号。最后他建议桑楚二人去找顾大姐打听一下。 “叶小丹的信件多么?”桑楚问。 “两、两个小丹的信……信都不多。” “汇款单呢?” “叶、叶小丹多……多一些。”老职员拿出一个登记本,递给桑楚,“都在这…………这上边。” 韦庄把这些汇款人及其单位抄了下来,几乎都是本市的,数目最大的六百元。看得出来,叶小丹的财路比较清楚。当然,不是所有的钱都通过汇寄。 他们离开传达室去勤务处。 原来顾大姐才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领着几个人手在分桔子。她让桑楚二人等一等,又指指一只筐里的那些有些小“伤”的桔子说:“你们自己动手,拣好的吃。” 桑楚拣了个“好”的,又给韦庄也拣了一个。看得出来,这位顾大姐是个十分泼辣的人。 “林小丹是谁?”桑楚边吃边问。 顾大姐指指前头那个正在埋头按计算器的女孩子:“就是她。莫非她也出事了。” “没有没有!只不过有点好奇。”桑楚把桔子皮扔掉,又弯腰拣了一个,“这个小丹好像把帐弄胡涂了。” 顾女士奔过去一通数叨。 桑楚估计那个林小丹八成是个干粗活儿的,否则老传达不会只记住“这一个”。由此可见:一、本公司等级观念很强;二、叶小丹大概有些清高。 过了好一会儿,顾大姐才腾出手来招呼桑楚他们:“跟我来,这儿闹得慌。” 韦庄抓了两个桔子跟了出来。 顾大姐把他们领到一个杂物间,歪头朝外边看了看,才撸下袖套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有些情况想告诉你们。我们家那位让我少管闲事儿,我说这不是闲事儿,人命关天呀!他说这事儿轮不着你管,有政府呢!没法儿说,他这个人掉下片树叶儿都怕砸破头。” “且慢!”桑楚遭,“你所说的‘事儿’,是指叶小丹被杀,还是其它的?” 顾大姐“唉哟”了一声:“看,我一急就不会说话了。忘了告诉你们,我们家那位是市经委搞监察的,知道的内容情况比别人多。前几个月不是有一起走私轿车的悬案么?他估计和康达公司有关。对了,你们知道康达公司是哪儿办的么?是市经委的。” 桑楚很重视这个情况。他和韦庄交换了一个眼色,韦庄嗯了—声:“对,这我知道。可是我听说公司已经和主管部门脱钩了?” “再怎么脱钩不也一样?”顾大姐道,“妈生的孩子走到哪儿也还是妈生的,您说是吧?” 桑楚怕她把话题扯远了,急忙揪住“线头儿”:“慢点儿慢点儿,我要知道的是,叶小丹的被害和这个事儿有什么关系?” “我说有关系,我们家那口子不让我胡说,平时我想说也没处说,今天你们来了,我索性把憋在肚子里的东西全抖落出来。谁让咱们是自己人呢,是吧?” “对,除了我们,你千万不要对其他人说!你们家那位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桑楚也朝门外看了看,把声音放低了一些,“你认为叶小丹被害和轿车走私有关么?” “我觉得有。” “觉得?” “对,就是‘觉得’。我当然不可能有证据,不然的话,我们家那口子还用得着前怕狼后怕虎么?”顾大姐眉头跳了一跳。 桑楚小声地笑了:“说得对,‘觉得’有时候特管用。我就经常‘觉得’。” “是吧?”顾大姐的神情越发认真。 “你觉得叶小丹卷入这起轿车走私案了么?” “不,我觉得她不一定卷进案子,但是她一定知道内情。” “杀人灭口?” “大概是这个意思。” 桑楚蓦地沉默了。他的大脑仿佛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很像窗户被推开一道缝儿。顾女士的话无疑是出于最直接的感觉,但是老桑楚的思维却不能停留在这里,他必须向更深层开掘,或者开通,或者碰壁。结果,他的思维碰壁了:首先,走私轿车的案子他还不了解。从目前所知遭的一些现象看,那案子显然还未明了。因此,顾女士“觉得”的前提本身尚不过硬。其次,如果叶小丹是被灭口的,凶手便会有一个策划和预谋的过程。这和已经初步确认的那个论断相矛盾。因为,许多现象都表明,叶小丹是在很短促的时间内被杀害的。 他抬起头来:“请您告诉我,有同样感觉的人,康达公司是不是只有您一个?” 顾大蛆想了想,点头道:“我想是的,因为别人没有消息来源,我们家那口子说话一向很谨慎。包括告诉我,他都很后悔。” “所以,您一定要守口如瓶!”桑楚叮嘱道。 “咱们不是自己人么?” “对对对!”桑楚笑了,“您的信任使我很感动,请允许我再提个问题,假如叶小丹真的知道内情的话,是不是可以证明本公司有人参与了轿车走私?” “头儿!”顾大姐神秘地说,“一般老百姓干不了,是公司头头儿干的!” 五分钟后,桑楚和韦庄便见到了康达公司的“头儿”。 “童健。”对方隔着经理桌伸过手来。 那手很白、很瘦、同时又很有力量。和手的颜色相同的是对方那张脸,三分的力度和七分的冷隽,若不是那对眼睛过于红些,立在桑楚面前这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个中年美男子。 看得出来,桑楚二人的出现,使这位总经理略感突然。这便很容易推论出:保安部的人并没有事先向他通风;再推论:结果很不妙:他没有信得过的心腹。 桑楚完成了这两个推论,便在最近的那个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童总经理在他落座的一霎那,很不自然地把目光游离开去。直到数天后,当他离开本市时,才猛然间想起了这个细节。 “伙计!”他这样告诉韦庄,“我那天坐的正是凶手坐过那张沙发。” 由于案子已破,这个细节没能进入桑楚的线索档案。 此刻,调查的双方还只有以最通常的方法进行他们之间的对话。童健指出,上次来人调查时,他正好外出参加一个企业界的座谈会,得到消息后立刻赶了回来,但由于时间过于匆忙,没有很好的深谈。 桑楚说:“这一次可以敞开来谈。” 结果,童健提供的情况比保安部的介绍还简单。桑楚隐隐有一种相互说不通的感觉,一方面,这位总经理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透着自信;另一方面,却又整个儿地给人以闪烁其词之感。 “童总经理,”桑楚打断了对方那窄洞无物的谈话,“你说的这些,我们都已经掌握了,咱们能不能换一个谈话的角度?比如说,作为贵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你是否认为叶小丹的被害有某种背景因素?” 童健否认这个说法:“不,这不大可能,几天来,我反复思考过诸如此类的问题。结果,我看不出她的遇害有什么背景。” “能谈谈根据么?” 童健耸耸肩:“根据嘛……怎么说呢,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因为我对手下员工的个人生活了解得很少。” “不不不,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桑楚摆动着手指头,“我是说,你认为叶小丹的被害没有背景,而且说得很肯定。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童健垂下眼皮,没有立刻回答。桑楚凑近韦庄的耳朵小声说;“伙计,晚上我请你下馆子,你想吃点什么?” 韦庄先是闹不清桑楚说这话的月的,待发现童健正在往这边看,才恍然明白了:桑楚在玩“鬼打鬼”的把戏。在对付那些精神防线并不是很牢的对手时,这—手有时很见效。 于是,他也凑近桑楚的耳朵低声道:“不用太多,一个炒肝尖儿、一盘炸虾、半斤猪头肉,再来一个松鼠桂鱼就成了。” 桑楚凑上来道:“喝什么酒?” 韦庄道:“长城干白。” 桑楚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直起了身子,注视着童健。 童健果然说话了:“桑先生,你这个问题确实不太好回答,能允许我再想想么?” “这怎么行?童总经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奉陪!”桑楚又点上一支烟,顺势斜睨了童健一眼,“童总经理,让我告诉你好了,叶小丹的被害,表面上看,没有什么明显的背景;但是,往深处挖掘就会发现,不但有背景,而且有很深的背景。” 童健的脸上立刻有了反映,但口气仍然不弱:“你真会说话,桑先生!甩老百姓的话说,你怎么说都是有理的。” 韦庄心里暗想:老桑楚这一手儿没有奏效。 可桑楚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童总经理,你千万不要小看老百姓的话!” 童健怔怔地望着桑楚的脸,一时间竞找不到合适的答词。 桑楚站起身来,在偌大的房间里自在地走动着。忽然,他侧脸问了一句:“童总经理,那个小姑娘是不是非常清高?” 话题转得太快,童健一下子没有回过抻来。桑楚双臂抱在胸前,用那对生动的小眼睛盯着对面那个人。 “很清高?”童健重复了一句。 韦庄看出,这个时候的童健,最害怕的已不是桑楚所问的话,而是对桑楚将要问出的话。这个小老头的思维很快,而且他很善于使用这个“快”字。这在短时间内会给别人造成不知所措的感觉。 桑楚想捕捉一种印象。对,这才是他的真正 76ee." >目的。双方是初次见而,加之案子已经发生多天了,老桑楚需要补足这个“欠缺”。 “是的,她平时确实很清高。”童健承认道。 “你喜欢她么?” “什么意思?”童健像被电触了一下。 “别往邪处想,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好恶。” “不,我不太喜欢她。”童健有些疲惫地说。 “但是你很重视她!”桑楚趋过了身子,“别否认,童总经理。我是靠这对眼睛吃饭的!” 童健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显然在竭力地忍耐着内心的冲动:“桑先生,你好像在审问我?” “哦,我不敢再问了!”桑楚挥着双手,“刚提了几个小问题,小小的问题!你看,童总经理,你就这么……不乐意。” 韦庄险些笑出来,因为桑楚的表现太生动了,好像受了多大的冤枉。 “对不起,我没有不乐意。”童健现出一脸的苦相,“桑先生,您能坐下谈么?别这么走来走去的?” “我想上厨所。”桑楚望望角落里那个小门。 童健无奈地摊摊手:“请吧。” 桑楚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方便完了,他浑身舒服地坐回沙发里,点上支烟。 “童总经理,今天咱们只是初步谈谈.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会时不时登门造访的,请您作好心理准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命毕竟是人命。” “是的,这个我懂。”童健苦恼地搔搔头发,“可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别误会、别误会,也许你已经帮了我们不少忙了。”桑楚拍拍韦庄的腿,站起身来,“咱们该告辞了。” 童健欠了欠身子,最后还是坐下了:“请走好.我有些不舒服。” “是不是?99lib?下腹部难受?”桑楚关切地问,“可能是植物神经有些紊乱。” 他还想说什么,韦庄推着那瘦小的后背将他请了出去。刚走出公司大门,韦庄就用膝盖在桑楚的屁股上拱了一下: “老兄,你真够损的!那位总经理叫你弄得六神无主了!” 桑楚点上烟,美美地吸了一日,道.“早晚的事儿,伙计。我手里握着个鸡蛋,要想吃,首先就得把它敲开。这个挨敲的主儿,从目前看,只能是他。” “屁!他并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我压根儿就没指望他提供线索。”桑楚微笑道,“我只想寻找某种感觉,懂么,感觉。” “找到了么?” “你说呢?” “看样子你如愿了。”韦庄道,“童健的精神压力确实很大,你看那对眼珠子。” “还有他的那些话。”桑楚停住了步子,“他说不出叶小丹被害的背景因素;他承认叶小丹很清高;他对叶小丹的个人感情很矛盾;再加上你刚才说的,他对叶小丹的死产生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所有这些都证明,咱们最初的推论是正确的,叶小丹是死于某种意外。” 韦庄不太有把握地问:“你真相信他说的那些话?” 桑楚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我从不轻信任何人的话。如果把童健的回答分解开来,我绝不相信!但是,当你把这些话放在一个特定时空中联系起来分析,就会发现,它完全符合这个人的心理逻辑。怎么样?你不妨试试看。” 这时,他们脚下的影子已经快看不见了,时近黄昏。韦庄一时还不可能想出结果,便道;“下一步怎么办?” “你们食堂什么时候开饭?时间早的话,咱们饭后把你抄下的那些名单上的人找找。能找到几个算几个。” “等等!”韦庄发现不对,“你说什么?食堂?你可说好了请我下馆子的!” “咦?那不是破案的手段么?你真以为我钱多得烧包儿呀!”桑楚快步向车子走去。 韦庄大骂:“龟孙子!你耍无赖!” 第十章 十月十九日

01

在三十余年的人生中,葛洪恩品尝过各种各样的心理体验,然而,却不曾有任何一次能赶上十月十九日下午的体验这么强烈、这么入骨、或者说,这么刺激! 仿佛是一种条件反射,在看到那个女教徒的一霎那,他的两个瞳仁竟然像狼见到猎物似地放出光束。即而毛孔扩张、肌内收紧,一股残忍的兴奋感在他的血液里泛滥开来。心脏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胸壁,使他产生了非常想呕吐的感觉。手脚变得麻木无力,他朝后退了一步,顺势靠在了楼梯栏杆上。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宁静的下午。黄昏到来之前,光线如同回光反照般地突然亮了许多,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那个女教徒的脸,以及脸上的表情。 对方也同样在望着他。 葛洪恩不敢肯定那个女人是否认出了自己,确实不敢肯定。他下意识地把头偏了偏,脖子有些僵硬。躲避显然是不可能了,理智突然从浑沌中苏醒过来,眨眼之间,冰凉的汗水淌下了他的鬓角。 该死的!这里怎么能杀人! 空旷、安静,别说杀一十人,就是杀一只老鼠,也会闹出很大很大的动静。 白痴! 他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本能告诉他,今天的计划十有八九是要告吹了。假如说,三天前是凭一时冲动作案的话,今天的冲动则像是在受刑。原来有准备的杀人竟如此难受,心理和生理全都要经历一个由正常到非正常的转变。他恍然觉得将要死去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这是个很奇特的感觉过程,但又那么真实。他甚至觉得,只要对方敢大着胆子走过来,朝他脸上打那么一拳,自己马上就会象个破口袋似地倒下去。 他发现,自己此刻非常类似于一头自投罗网的野兽。妈的!躲之唯恐不及,你居然往刀口上撞! 他又把头偏了偏。 巧得很,他这么一偏头,又恰恰把面孔亮给了侧门布幔后的那双眼情。 幸亏他不知道那里还躲着个人! 怎、么、办? 葛洪恩的大脑里只剩下最后三个字。 “喂!”那个女教徒的声音忽然从楼角儿传过来。葛洪恩的心顿时抽紧了。 “今天没有圣事,你明天再来吧!” 那声音不高,淡淡的。 葛洪恩却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她果然没有认出来!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是这身西服救了自己。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此地!多逗留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杀人灭口的“奢望”已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东西,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这条小命。 于是,他迈着快步朝教堂正门走去,还莫名其妙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大约在他跨过正门的同时,那个身穿白色法衣的神父正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的神情都很专注,而且步子较快,以至于相互躲闪了一下仍旧撞了十满怀。神父手中的教义撒了一地。 “啊,我……我没看见!” 葛洪恩慌乱地蹲下去帮助神父捡东西。这时候,他已经听见那女教徒走下楼梯的脚步声。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神父也弯腰捡抬着地上的纸片。他发现眼前这个人把头埋得很低,而且手指有些发抖,“怎么?你哪里不舒服么?看,你出了许多汗!” “没、没有,我很好。” 在距葛洪恩眼睛一尺远的地方,晃荡着神父胸前的那只镀金十字架。每晃动一下,便闪出个金子似的光亮。 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哦,你应该去看看医生。这个季节是不该出这么多汗的。”神父用和善的口吻说。 这时候,女教徒走出了大门,帮神父拾起了最后一张纸片儿。 “神父,您准备回城里么?”女教徒问。 葛洪恩如芒刺在背,喘息有些不匀。他感到对方的目光瞟了自己一眼。 “是的,我们一起走好么?”神父的声音很动听,“哦,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唔,神父!是的,我想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向你忏悔。否则我会受不了的。”女教徒望着那个匆匆走去的男人,“哦,那个人怎么了……” “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神父耸耸肩,“他不肯说,他一定很难受。” “我也是,神父。我这就告诉您,十六号那天傍晚……” 这是葛洪恩听到的一个话尾。那时候,他刚好走下教堂的最后一级台阶。他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或者说不必再听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十六号那天傍晚……能是什么呢?当然是指那起谋杀案。 听得出来,那女人被这件心事折磨得很苦,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调儿都变了。对于心里憋着事儿的滋味,葛洪恩是深有体会的,而且他也确实琢磨过那个女教徒的心理。可是,他仍然没想到对方会苦到这种程度。 于是,便出现了一个很古怪的现象:这个给别人制造了苦难的人,竟然涌出几分恻隐之心。他快步地朝前走着,宁静觅食的灰鸽子被冲乱了,扑噜噜地让开一条路。有几只扑闪着翅膀飞出好远才重新落下,伸长脖颈咕咕叫个不休。那个大傻子从后边跟上来,堆出满脸的憨笑,高扬着一只脏手向他要吃的。 他扔给对方一支烟。 傻子叼着烟卷儿紧跟不舍,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古怪的动作。葛洪恩这才明白自己还需要帮他点上。 望着傻小于那七窍冒烟的脸,他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向教堂望去,那座巍峨的欧式建筑依然宁静如常。在秋日碧蓝的晴空下,哥特式的尖顶像拱出地表的笋尖般溢满生机,天上没有云彩。 葛洪恩忽然悲哀起来。十几分钟前,当他不顾一切地走进教堂的时候,脑子里没有也不可能想很多东西,他的神经被那个盲目的求生愿望占满了。童健的暗示把他的全部杀机点燃了,自制能力在那时变得异常虚弱。要不是生理上的抗拒反应,说不定已经把事情弄得无法挽回了。 此时此刻,当他终于摆脱了那堵魔障的时候,才发现生命是很值得享受的。三十几年,才刚刚走完人生的一半。尽管他不是那种感情丰富的人,生命之于他也不一定十分美好,但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把目光从教堂的尖顶上收回来,返身朝着公路对面的长途车站走去。 他打算不干了。 他走得很快。一辆带拖车的解放牌飞驶而过,利用这机会,他点上了一支香烟,并且朝松林方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他清楚地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闪到松林的阴影里。不过,他没有认出那是谁,印象里有一副墨镜。 泻洪闸的涛声日夜不息地轰响着,葛洪恩越过公路,默默地立在石坝前抽着烟。水雾翻腾着飘散在空气里,夹带着一股浓重的水腥。郊区的班车每隔半个小时才有一次,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突然攫住了他,使他产生出隐隐的、被尘世所抛弃的意味。他扫视着四周,又回过身去,久久地凝视着逐渐开始西沉的落日。眼前的景色的确很美,越过柳河,越过田野,越过灰色的山脚和胭红色起债的山脊,那轮落日像个很柔软的球体浮在氤氲之间。这些>藏书网本来同属于每个人的景物,仿佛在一瞬间与他无缘了,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自然界隔绝开来。他终于发现,所谓自由自在的生活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身体虽说未陷囹圄,心却被关进了牢狱。他现在实际上已经不可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将像鬼似地警惕着周围的一切,提防着每一双有可能把他彻底毁灭的眼睛。想想三天来心灵所承受的煎熬,他简直不敢想象,今后的三年、三十年,或许会更久,一个人怎么可能永久地浸泡在这样的日子里——那无疑比死还难受。他又点上一支烟。 班车来了,车门嘎地一声打开,等了他一会儿,又关上了。驶离站台的时候,他仿佛听见那女售票员声情并茂地骂了一声: “神经病!” 他并不认为那仅仅是句骂人话,或许自己真的患上了那种让人害怕的疾病。几天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反常心态,如同虐疾般忽冷忽热地困扰着他,而且像神话中那种充满魔力的绳索般越挣扎越紧。况且,现在已经欠下了一条人命,所谓“不干了”无疑是自欺欺人。 想到这里,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孤独、恐惧、无休止的内心挣扎,再一次向他袭来。 他的目光重新在教堂上停住了。 只认钱而毫无感情可言的老婆、阴险却又高深莫测的上司、因杀人而无法摆脱的精神重负,归根结底一句话,对未来的无望,使他内心的凶残再一次抬起头来。 不,必须干掉那个女教徒,她是唯一认识自己的人! 葛洪恩转过身去,把抽剩的烟蒂用力弹进泻洪闸汹涌翻滚的激流。这时候,远方那桔红色的落日已接近山脊了。

02

和三天前是同一个时辰。 “神父,这就是我看到的一切。”吴玉婉艰难地完成了自己的叙述,脸色已像壁纸一样苍白,“我欺骗了上帝,神父,你能替我祷告和?愿万能的主宽恕我的罪过!” 在她陈述的时候,神父一直在专注地听着,即没有过于惊讶,也没有随意插话。唯一的不同是,那两道一向都很安详的眉毛,在不觉间已拧在了一起,这已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了。 “哦,可怜的孩子!”神父的目光越过吴玉婉的头顶,望着远处的布幔。这时候,教堂里99lib?已经很暗了,他想去点亮壁龛里的鹿角型烛台。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动。 “现在,请你告诉我。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是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呢?你干嘛不早些告诉我呢?” “我……” “不错,孩子,我今天中午就看出来了,甚至猜出了你想说什么。遗憾的是,你很快又改变了主意。能告诉我原因么?” 吴玉婉紧咬着嘴唇,没有立刻回答神父的问话。 “哦,我也许不该问这个…….” “不,神父!”吴玉婉蓦地抬起头来。 她的神情使神父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孩子!哦,上帝!你的嘴唇咬破了。你为什么流泪?是不是我的话伤害了你?” 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竟有些不知所措。 “您一定感觉到了,神父,”吴玉婉的声音由于发颤变得有些不连贯,“入教以来,我这是第一次向您忏悔,而且……而且是出于不得已。愿上帝宽恕我吧,我一一我实在不愿意这样!” 吴玉婉终于捂住面孔哭了出来,两肩剧烈地抽动着。神父仿佛明白了,在这个惯于沉默的女人心里,一定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他过去把烛台上的蜡烛点燃,房间里顿时亮了许多。壁龛里的那具青铜浇铸的金属十字架泛出些光来。 “神父,您还记得这本书里的亚瑟么?他以虔诚的心向上帝忏悔了自己的过错,可是,等待着他的却是那么悲惨的命运。”吴玉婉的声音仿佛在滴血,“我和他一样,也干过一件叫我毕生痛苦的蠢事,我向不该说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从此决定了我的心注定要在炼狱中煎熬。唯一的利司是,亚瑟牺牲的是青年意大利党和他自己。面我,牺牲的却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和同胞兄弟。现在,他们一个早已化作了灰土,另一个则在精神病院里苟活着。神父,这是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了,我相信您一定明白那是什么时候吧?” “是的孩子,我明白。”神父点点头。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敞开过心怀,包括上帝!”吴玉婉走到神龛前跪了下去,艰难地仰起头,脖子上的筋脉清晰可见,“仁慈的主啊!我乞求你的宽恕。” 神父把烛台举了起来,照看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用仁慈的声音说道:“听着,孩子,那不是你的过错,应该下地狱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有罪的灵魂!” “可是神父!”吴玉婉转过头来,“由于我的不忠,那个杀人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不不不,你不必这样想。”神父把她扶起来,“只要你明天把所看到的情景告诉他们,你的灵魂一定会得到安宁。” “他们?你说的是那两个侦探。” “是的,那个罪人一定会被牢牢地钉在永久的十字架上!”神父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面,“不过,这里似乎有个不好解释的问题。请允许我多一句嘴,你自身所经历的苦难,固然导致了你向上帝关闭心扉,可是,它和那凶手人毕意不是一件事情。我的意思是说……你,真的看见那凶手……杀死了那个女孩?” 吴玉婉必须承认,神父指出的正是全部问题的症结。她拭着眼角泪珠,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的神父,我确实没有看见他行凶。正如我方才所说的,我仅仅看到那个男人将女孩子推进树林里,待我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了我,并追了过来,至于那个女孩于是否已经死掉了,我的确没有看到。” “这就对了,你是由于拿不准,才没有说的,是么?” 吴玉婉嗯了一声。 “相信我,孩子!其实你并没作错什么。你明天就这样对警察说好了,我相信他们会作出正确的判断。” 两个人吹熄了蜡烛,摸黑向外边走出来。 “告诉我,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好受多了。” “是的神父,谢谢您。”吴玉婉把门锁好。 “应该感谢仁慈的上帝!”神父在黑暗中笑了一下,“你还去作什么?” “噢,我去看看后边那几扇窗户是否关好了。神父,你不用等我。我会很快赶到汽车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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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玉婉离开教堂时,外边的最后一抹夕阳刚刚逝去,四周已经黑了下来。她快步赶向汽车站,因为那时刚好有一辆长途车来。神父上了车,并向售票员说了句什么。 她知道神父想让那汽车等等自己,于是便加快了脚步。谁知,刚跑到公路前,汽车就开走了。她望着渐渐远去的长途车,轻声叹了口气。没办法,只好等下一班车了。 这时候,她已经体验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积郁了二十年的那段往事;隐瞒了三天的目击事实,终于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上帝用那双万能的手搬藏书网掉了她内心的重负,把她从心灵的磨难中拯救了出来。 吴玉婉感到,生命的意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在今后的日子里,她愿意把全部的心智奉献给仁慈的主。 下一班长途车要过好一会儿才能来,她立在站牌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沿着齐腰的水泥河提向南走了一段路,再往回走。远远的,有些灯光在闪烁,柳河如同弯曲曲蛇身,从极边处蜿蜒而来。河堤下,水的流速在这里加快了,最终在泻洪闸前形成了一股湍流,如同一匹挣脱了笼头的烈马似地奔向下游。 间或有一两辆货的卡车从眼前飞驶而过,轰隆隆之后便是更难杂的沉寂。吴玉婉双手揣在口袋里,形孤影单,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很想和人说说话。 “喂!” 当她第二次走回站牌的时候,黑暗中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她惊异地回过头去,发现在距站牌不远处的河堤前站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还有二十分钟呢。”那男人像她一样,双手插在在口袋里声音是嗡声嗡气的,而且鼻音很重。 吴玉婉唔了一声。有个男人同路,这使她多少有些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但是,她没有经验去捕捉对方言语间的漏洞。“还有二十分钟呢”,这至少说明这男人不是刚刚赶来,否则的话,他是不会知道上一班车开走的时间的。按句话说,对方一定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呆了很久了。吴玉婉毕竞不是侦探。 “你,进城么?”她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噢,是的,进城。”那男人背着风点上一支烟。火光亮起的一霎那,吴玉婉仿佛觉得那件西装外衣有几分眼熟。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她往前走了几步,“你是不是经常乘坐这趟班车?” “这还甩问么。”男人侧着身子,“我也认识你,你好像就在那座天主教堂…………上班。” “上班?”昊玉婉轻声笑了起来,“啊,就算是吧。你呢?” 男人没有回答这十问题。少顷问道:“你相信上帝?” “那还用说。” “上帝真像书里说的无所不知么?” “我相信是这样的。”吴玉婉很认真地点点头。若不是囿于宗教界的“三”原则,她真想多向对方解释点儿什么。 “喂!”那男人吐出一缕烟雾,“听说前几天在对面的松树林里发生了桩谋杀案,你知道这事儿么?” “我?是的,我知道。” “上帝知道么?” “上帝无所不知,你刚才不是说了么?” 男人嘴角儿的烟头儿亮了一下:“对,我是说过。可是,我觉得上帝并没有那么灵验。” 吴玉婉突然不想和这个人谈下去了,她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和陌生人谈话。 “上帝要真是无所不能,那个凶手早就应该落网了。”男人转过头来。 “也许是时间没到。”吴玉婉冷冷地回敬道。 叭,打火机亮了。 那男人怪声笑了起来:“喂,你还认识我么?” 吴玉婉的目光一下子僵在那张瘦脸上,蓦然阐,她认出了这个人。 “你……”她的声音被极度的惊恐弄得变了调儿。没容她叫出第二个字,一只恶毒的手抓住了她的臂膀,眨眼间,腰部被死死地掐住了。 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是没用。 凶手几乎用尽了全力,手掌向上抬着,使她不由得踮起了脚跟。这时候,任何语言都变得很苍白,死神的脸在她跟前闪了一下。 “听着,贱货!”那凶手凑近她的脸,喷出一股难闻的臭气,“上帝从来就不是万能的,你的神救不了你!妈的,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么?睁开眼睛,别他娘的装死!看清我,我就是那个凶手!叫你的上帝来惩罚我好了!叫哇!上帝不是万能的么?他现在应该伸出手来拉你一把!看见没有,那老东西在紧急关头太不够意思了!对不起,我为了保护自己,只有来冒犯你的上帝了!” 他把吴玉婉拉到近前,在他的背后,就是泻洪闸前那湍急的水流。沉闷的涛声盖住了所有的音响。有一辆轿车驶了过去,没有发现河堤的异常。乘车人或许把那对黑影看成了两个正在亲呢的男女。 “太对不起了,”男人的喘息粗重起来,“我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 吴玉婉真起喊人,可腮帮被死死地掐住,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史昆向这里疾跑着。方才,他一直躲在汽车背后,几乎看到了那凶手的全部举动,直到他掐住了那个女人,史昆才明白了凶手到教堂来的目的——这杂种是来杀人灭口的! 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必须制止这浑蛋的罪行!否则的话,明天一早,人们就会看到第二具女尸。堤下的激流是无法抵抗的。别说一个弱女子,就是个男人,比如那凶手,落进激流里也无法生还。 他奔过公路,沿着行道树飞跑过来。此刻,他只希望那女人能顶住,顶住! 千钧一发! 突然,他愕住了。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情景:那男人由于用力过猛,一下子倾斜了身子,女人奋力挣脱了他的手,用力推了一把。那男人的身体在河堤上扭成一个非常少见的动作,随即手脚乱抓了几把,无助地落进激流里,溅起一簇老高的水花。 “上帝——”那妇人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像躲避魔鬼似的跑远了。 史昆愣怔在那里。 第十一章 案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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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师傅退休前就是环卫系统的职工,退休以后仍然靠扫大街弄几个零花钱。用他的话:“这辈子一直吃那儿条马路。” 吃马路有时也能把人吃肥了,四大组的小吴就捡到过老大不小的一个钱包!那是他亲眼看见的。那小子当时就把之财塞到怀里去了,并且咬死了不承认此事,弄得祝师傅里外不是人。后来小吴辞职干个体去了,估计用的就是那笔钱。 祝师傅为此至今耿耿于怀。他不止一次想,那天如果捡到钱包的不是小吴而是自己,后半辈子就用小着“重抄旧业”了。他没有什么觉悟,真捡到钱包是绝对不会上交的。 日你个小妈妈的! 怎么好事儿总是落到别人头上?就算是家雀儿屙屎,三、四十年了,自己头上也该轮上一泡了。没有!他干了一辈子清洁工,最大的一笔收入仅有五块钱,那是十年前的事丁。当时的五块饯还好歹能买三斤猪肉。 从那时候起,他的大扫帚就学会“长眼”了。哗啦哗啦,一路扫过来,但凡地上有一分钱,也逃不过他那对老眼。 他负责前后四条马路,活儿不算重。起早点儿,可以在上班高峰之前干完。原先是五条,近几个月,其中一条被刨开铺设电缆,没他的事儿了。他巴不得再刨开一条。 反正钱不少拿。 他因此可以多睡十五至二十分钟。气人的是,身体里好像安了个闹钟,一到那时候准醒。他哼哼叽叽地出门,往左,在“康记早点铺”帮人家把铺板卸下来,扫干净门前十几米的一块地面,再将那口大油锅坐到火上。这样,干完活儿以后,他就可以、在“康记”领两根油条和一荼缸没掺过水的豆浆。 小妈妈的,那油条一天比一天细了。 他决定从下个月起提出多要一根。 入秋后天越来越凉了,他肩着扫帚和簸箕箱,两只手揣在袖筒里,瘦肩膀耸得老高,细心的人能发现,祝老头儿的右肩比左肩高出大约有一寸。大凡扫马路的入,双肩根难在同一水平线上。 黄树叶子越来越落得厉害,老头子放下簸箕箱,看了看风向,又拎起东西来到南口儿,从这儿往北扫顺风。出门时他揣了一盒洋火儿,打算把干树叶子拢起来烧掉,现在看来不行,树叶子不干。 大约扫出十来米,他看见了墙角儿趴着的那封信。起先他并没有怎么在意,将其和黄树叶子一同往前扫。扫着扫着,老头子感到那封信好像没拆过,于是便弯腰拾了起来。果然没拆过,他捏了捏,想探得里边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信很薄,似乎意思不大。随即,他发现信封上的邮票没盖过戳儿,也就是说,撕下来还能用。试了试,不行,狗日的牯得太结实了。他认为不值得为这一毛钱邮票下.99lib.太大的功夫。直到这时,他才把注意力转到信的字迹上。老头子粗通文墨,第一眼就发现“信访办”的“访”字写成了“仿”。 “狗日的没文化!”他咕哝了一句,又举起信封儿对着亮处照了照,可能有由于牛皮纸太厚,什么也看不到。 至此,他对拣到的这封信便也失去了兴趣。人活着都不容易,大概是封告状信。他这么想着,把那封信叼在嘴里一路扫了下去,最后将它投进了康达公司大门对面的邮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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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桩命案的发生,使那位牢骚满腹的大胡子警长不得不自认倒霉。昨天晚上,他和桑楚折腾到下两点,把调查组从叶小丹宿舍里带回的所有写了字儿的东西通读了一遍,很可惜,没有任何具备线索价值的内容。他原指望找到有关走私轿车的文字。桑楚不是反复强调“背景”么?顾女上提供的这个信息显然是大有文章的。走私轿车,这样的背景不可谓不大!叫人伤心的是,屁也没找到。叶小丹似乎是个天生的粗线条姑娘,既没有日记、笔记,也没有其它和工作内容有关的记载,甚至连信都不多。最大量的是照片、请柬以及贺卡一类的玩艺儿。唯一有价值的是她的一个电话号码本儿,大凡韦庄抄来的那么多人,都在这个本上。可是,大胡子打了二十多个电话,仍然失望而归。几乎所有的人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叶小丹生前一向十分快乐,没有心事。 “她对决策层的内幕一无所知。老弟,不要把宝押在走私轿车上。”这是桑楚老先生的结论。听得出,他也有些不愿意说出来的失望感。 那时候,他正对着满满三大本彩色照片出神,那对细眯着的小眼睛里,流溢出某种父亲般的哀怜。 “韦庄你看,”他用指尖捏着要烧到手的烟蒂,凝视着铺了一床的照片,盘在一起的两条腿细如麻秆儿,“这姑娘是不是很像那个演《纽约人在北京》的姑娘?” “像是像,不过我不记得有这么个戏,应该是 href='1038/im'>《北京人在纽约》。” “对,纽约、纽约!像么?” “我说,”韦庄跟桑楚要了支烟,划火点上,“我说咱们能不能把这堆照片儿先放一放,眼下要紧的是轿车儿事件。” “扯淡!现在要紧的是谋杀案。” “我说的就是谋杀案。” “注意,伙计,你不应该这么顽固地把两件事硬往一块捏!轿车事件的线索可以提供给专案组,咱们要集中精力把这桩命案查清楚。明天你一一定要陪我去天主教堂。” “我说过了,要去你自己去!”韦庄像驴一样倔,“我去了解走私轿车的事。” “兄弟,你屙出的屎八成比石头还硬!我再说一遍,这两者不一定有直接关系,不一定!”停了停,他又说,“说老实话,你为什么那么反感天主教堂?” “废话,我是个无神论者。” “我也是!”桑楚提高丁声调儿,“人家并没有逼你信教呀!” “我不喜欢那神父穿的白袍子!” “法衣!老弟,我再提醒你一句,那叫法衣。”桑楚把烟蒂按灭,“明说了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去的原因,你是不愿意看见柳河的大水。对不对?” 韦庄惊异地抬起头来;“妈的,你快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桑楚同情地望着韦庄,慢慢地收拢着那些照片,许久才道:“我知道你不放心家里那二十亩秋庄稼。是啊,根据柳河的水流量,估计上游的雨还在下。告诉我,可能会损失多少?”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韦庄又跟桑楚要了支烟。桑楚算了一下,从早上开始,韦庄已经要了十四支烟了。 “四五千块打得住么?” 韦庄点上烟,遭:“至少得这么多,可能还不止。别忘了,承包指标是死的。” 桑楚不言语了.慢慢地把照片插回相册里。 韦庄叹了口气,把话题转了回来:“说好了,你明天一个人去教堂。” 桑楚忽然抬起一只手:“等等!” 他将一张插好的照片抽出来,凑近台灯仔细辩认着:“喂,伙计,你看这人是不是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个童健?” “嗯,是他。看看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好像别人抢了他媳妇似的!” 照片上,叶小丹正举着高脚杯和一个“老外”碰杯,立在一侧的几个人里,童健那张冷冰冰的脸十分突出。 桑楚嘬嘬嘴,道:“嗯,你老兄八成说到了要害,这童健不但心胸狭隘、妒嫉心强,而且对叶小丹存有某种特殊的情感。回忆一下,今天下午在谈到叶小丹之死时,他的情绪反映是不是很强烈?” “不错,我有这种感觉。”韦庄接过照片琢磨着,“难道叶小丹会包庇他什么?” “或者回绝了他什么。”桑楚挥挥手,转身下地去解手,“喂,不管怎么说,你明天必须陪我去教堂。咱们现在还没有掌握任何过硬的线索,我必须去问一问那些听布道的人!” “你一个人还不够么?”韦庄叫苦道,“我无论如何也得给家里拍个电报呀!” 可惜得很,韦庄这个小小的愿望终于还是泡汤了。几个小时以后,值班员接到了报案电话,说是三棵树附近又发案了。 那时候,韦庄正吸溜着面条儿打着电报的腹稿儿,食堂的早点难吃透了,很影响情绪。 莫朝栋很为难地眨着眼对桑楚道:“首长,这就是我的现状,警力严重不足。” “你先设法把伙食提高一点儿,”桑楚敲敲饭碗,“这是人吃的么?” 莫朝栋唉了一声:“难办,物价涨得快。算了,首长,还有老韦.这个案子我亲自去处理吧。说不定那具尸体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免了吧!”桑楚看了韦庄一眼,“反正我们也要去那儿,就手看看好了。不过,你办公室的电话如果能要长途的话,抽空让韦庄打一个。” “那没问题!”莫朝栋的眉头舒展了。 桑楚拉着韦庄离开了食堂,笑道:“看见没有,有职务和没职务就是不一样。” “什么东西!”韦庄愤愤然,“告诉你,我最怕听他叫你‘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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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地说,在去往出事地点的路上,桑楚基本上接受莫朝栋的说法——尸体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可是,当他终于分开围观者,目睹了那具尸首的时候,这个猜想立刻被否定了。 根据死者的衣着打扮和唇齿间的泥沙含量,可以肯定地说,尸体不是从上游漂来的。如若经过中距离的漂流,泥沙含量至少是现在的数倍。 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判断,桑楚要求法医详细进行胃残留物化验。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由于围观者过多,交通有些受阻。好在大伙都明白保护现场的重要性,没有围得太近。最叫桑楚哭笑不得的是,在他们到来之前,那个手持大铁钩子的目击者为了不破坏现场,竟然用席绳栓住死者的一条腿,像吊死猪似地把那尸体拴在水闸的铁栏杆上。巨大的水流冲击下,死者的身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下边的铁栅栏。 “你的好心可能办了坏事。”桑楚叫人把“悬吊物”拉上来,无奈地拍拍那老兄的后背,“你就算拴,也应该拴住他的手呀!现在我怀疑他衣袋里的东西已经一样小剩地被水冲走了。” “哎哟!”那老兄这才明白自己干了件帮倒忙的事。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桑楚望着节节上升的尸体,“你就是用这个大铁钩子钩住尸首的么?” “可不,弄了我一脑袋大汗。”那男人厚道地说,“我每天都要来疏通一下堵塞物,要没有这家伙,”他指指大铁钩,“我还真没法儿把他弄上来,死人比活人沉!” “谁找来的绳子?” “打电话报案那个人。”对方向周围寻找着。 “谁打的电话?” “找绳子那个人。”那男人笑了起来,“我说的是没用的废话。” “这个人还在么?”桑楚往人群中张望着,很快,他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哦,想起来了,这人是天主教堂的那个神父。脱掉法衣,神父与平常人无异。 男人找了一会儿,摇头道:“可能走了,那人是从这儿路过的。” 桑楚不再发问,向着尸首走过去、他看剑神父在胸前划丁个十字。 尸体看上去很狰狞,两只手僵硬地弯曲成某种古怪的动作,西装歪扯着,露出半个肩膀,深红色的领带扭到了背后,已经弄得很脏。尤其是那张被泡得肿胀的脸,由下长时间在铁栅栏上撞击,已弄得乱七八糟,这无疑会给确认身份带来许多不便。桑楚现在只乞望能从死者的衣袋里找到点儿什么,上帝保佑! 他又看了神父一眼。 韦庄正在老练地处理着尸首,在法医的配台下,他们检查了死者的暴露部位,有否击杀伤口等,可气的是,死者头部、臂部和腿部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痕,不知道与水流的撞击有什么关系。看来,准确结果一下子拿不出来。 “衣袋。”桑楚蹲下身子。 “别急。”韦庄非常在行地从外部摸捏着死者的每一只口袋,“重物已经没有了。等等,这儿好像有块手绢儿。” 他从死者西服外衣的右下袋中掏出块白乎乎的东西。不是手绢儿而是几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四周已经沤烂,只有中间巴掌大一块尚完整。另一只口袋里发现了几张大面值钞票。 “鞋,他的鞋呢?”桑楚望着死者的那只光脚。 韦庄朝大闸呶呶嘴:“你会潜水么?” 桑楚一字一句地小声道:“告诉莫朝栋,无论如何派人给我到下游去找鞋!” 第二桩命案的出现,已经使桑楚敏感到发案地点的重要性。松树林、泻洪闸、教堂。总而言之,联系到叶小丹之死,这三棵树一带对他的侦破工作产生了异乎寻常常的意义。这么短的时间里,几乎在同一地点连续发生两起命案,使人不能不对这块奇特的位置引起重视,这是一种客观的存在。 松树林、泻洪闸、教堂,这三者之间,又以教堂最值得回味,因为只有那里是经常有人的。桑楚扭头向神父站的地方看去,神父不见了。 “死者大约是昨天傍晚时分死去的。”法医报告说,“只有说‘大约’,原因是水浸过后肌体特征.99lib?会发生一些变化。” “这个人没有现在这么胖。”韦庄补充说。 “先弄回去再说吧。”桑楚站起身来,“这里是郊区车站,不要影响交通。” 随后,他向法医交待了几句重点,使命人把尸体运走,然后叫上韦庄准备去教堂。忽然,他站住了,只见不远处,昨天见到的那个大傻子正手舞足蹈地围着运尸的警车在起哄。 韦庄听见桑楚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喉音。 “伙计,你看那傻家伙在干嘛呢?” “在跳摇摆舞。”韦庄明白桑楚的用意,“怎么,你又对他感兴趣了?” “问一下总没有坏处。想想看,他可能是这一带最活跃的人。”桑楚望着傻子的动作,把“这一带”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去,把他弄过来!” 韦庄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傻子从人堆儿里推出来,连说带比划地将他糊弄到桑楚面前。任傻子少说踢了他四五脚。 “龟孙子,没轻没重!”韦庄还了一脚。 傻子哇地一声怒了,不依不饶地要和韦庄“讨个说法”。桑楚赶忙上来打圆场,把傻子拉到路边,又从口袋里找出一毛钱,这才稳住形势。他指指运尸车,又指指泻洪闸,比划了一个“掉下去”的意思。 傻子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他把一毛钱卷成个纸卷儿叼在嘴里,伸过黑漆漆的脖子,让桑楚帮他点上。 韦庄讪笑道:“这种爷爷最难伺候。” 桑楚无法,只得把自己抽了一半儿的那支烟递给傻子,傻子很老道地把烟叼在嘴角儿,呼呼地抽着,一脸的惬意。 “龟孙子!烟瘾比我还大!”韦庄笑道,“老兄,你看他耳朵里也会冒烟!” “你眼神儿有问题。”桑楚朝他摆了摆手,又对傻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 傻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比划了一下。 “对对!”桑楚来了精神,“你,看见没有?” 傻也卷着舌头,一指桑楚:“你,看见没……有?” “我问你!”桑楚抬高了声音,因为来往车辆的噪声很大。 傻子也抬高了声音:“我问你!” “没戏!”韦庄苦笑道。话音未落,傻子的巴掌已经扇在了他脸上。 “没、戏!” 桑楚捧腹大笑,笑得几乎岔气。 傻子越发得意,浑身像通了电似地扭摆起来。脚掌一下又一下地踹着眼前的行道树。 黄叶子纷纷落下。 韦庄气疯了,又不知道朝谁发作。他一把捏住桑楚的后颈:“狗日的,休还笑!” 桑楚推开他的手,依然止不住想笑:“伙汁、伙计!你这叫真正的吃哑吧亏!” 运尸车鸣着警笛开走了,围观者也随之散去。有几个走过来想听听警察的意思,桑楚摆手拒绝了。他围着傻子转了一圈儿,上下打量着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傻子依然兴致勃勃,把水桶粗的大树踢得乱颤。 “看见没有,伙计!”桑楚碰碰韦庄,“他为什么不用脚尖儿踢呢……” 一群灰鸽子掠过头顶。 韦庄揉着腮帮子站得老远:“这头傻驴欠揍。” 第十二章 天主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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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户么?”营业员望着那个存折。 “对,不存了。”答话的是个细高细高的小伙子,肩膀还未发育开,看上去不是高考落榜的待业青年,就是在校高中生。 “为什么不存了?”营业员略有几分疑虑。因为从提款日期看,短短的四天里,户头上的两万多块全提走了。 “搬……搬家。”年轻人神色开始不对。 “我们是计算机联网,到哪儿都能取。”营业员开始操作,“叶小丹是休什么人?” “噢,是我……姐姐。” “卡片送进了计算机。” “按密码。” “什么?”。 “按密码!”营业员抬起头来。 年轻人愣住了,手伸向键盘伸了伸,又缩了回来。营业员蓦地站起来。 “你是什么人,” 年轻人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突然间,他感到有一个凉冰冰的家伙捅在下巴上。 “别动!留神我放电!” 背后站着个胖墩墩的保安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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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感到头晕,无疑是高血压在作怪。他将前额抵在石柱上,把身体朝垂幔后缩了缩。尽管耳鸣声很大,他还是能听见下边信徒们的说话声。再有二十几分钟布道就要开始了,却不知怎么搞的,偏偏在这种时候犯病。 说实话,他一点儿也不想欺骗自己,他知道犯病的原因,可是,他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更不愿意相信,在自己这庄严与安宁的天地里,竟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连续发生了两起命案。然而,不愿意相信也罢,不想欺骗自己也罢,总归改变不了业已成为事实的东西。他看得很清楚,深色暗格西装,深红色的领带,还有那张原本是很消瘦的脸,一切都证明,泻洪闸捞上来的那具尸体正是昨天下午在教堂过厅里见过的那个男人。记得当时自己和他撞在了一起,教义撒落在地上。 在神父认出死者的一瞬间,一股非常不好描述的情绪便笼罩了他,使他脑海中的印象骤然间鲜明起来。他记得一清二楚,昨天那人帮自己捡拾教义的时候,脸上的汗水和苍白的面孔,都证明那一刻他很不安,很焦灼,或者说心灵正经受着某种煎熬。自己好像还问了他几句,那完全是出一种正常的关心。遗憾的是对方什么也不说,随即便匆匆离去了。没想到,他竟淹死在水里。 这是我的过失,明明有一个灵魂需要得到帮助,自己却把他忽略了。我主耶稣,这是我的过失! 他用力顶着那冰凉的石柱,借以抑制一阵阵袭来的晕眩。 他没想到自己也存有孩子似的好奇心,竟会不知不觉地越过马路去看……热闹!假如径直走向教堂的话,便至少不至于在布道之前产生这样的心境。以往,在布道之前,他都要静静地坐会儿,以便使自己能神情安详地走上对坛。现在却不行了,他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具尸体。尽管他明白对方的死实际上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也无法原谅昨天下午的疏忽。主啊!这是我的过失。 从布幔的边缘望出去,信徒们正在陆续地走进教堂。他们相互点着头,走向各自惯常落座的位置。 神父把目光收了回来。 “神父!” 他听见背后有人叫他,那声音是惊恐不安的,像一只受到了极度惊吓的小鸟。他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吴玉婉正站在垂幔的那一头,用一种近乎于绝望的目光望着她。看碍出,她浑身都在颤抖,脸色十分难看,眼睛的下方印着两块青灰,这是缺少睡眠的标志。 “我……是的神父,我想对你……”吴玉婉口齿不清地咕哝着,嘴唇好像在颤抖,“对你……” 神父有些为难:“这样吧,孩子,布道马上就要开始了,过一会儿再说,好么?” “不!神父!”吴玉婉一把抓住神父的胳膊,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的绳索,“我等不了!请您一定听我说,那……那起杀人案……” “上帝!你昨天傍晚不是忏悔过了么?” “不是,我……我说的不是松树林里那起杀人案,而是……而是今天早上发生在泻洪闸的这一起!神父,我指的是那个淹死的男人。” 神父怔住了:“哦,你难道又看到了什么?” 吴玉婉点点头,又下意识地摇着手道:“不!不是,上帝啊!饶恕我吧!”她机械地在胸前划着着十字,“神父,我……我想告诉你,那男人……那男人——是我杀的!” “哦!”神父真的要晕过去了,他乞求上帝,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吴玉婉却又重复了一遍:“我有罪,神父,是我杀了那个男人。” “不!”神父一把抓住垂幔,“这……这不可能!” 吴玉婉颓唐地垂下头:“我说的是实话,神父,是我把他……把他推下去的!” 神父觉得天地有些摇晃,极度的惊愕使他说不出话来。吴玉婉觉得她抓住的那条胳膊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你……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他推下去?” 吴玉婉艰难地说道:“因为——因为他冒犯了仁慈的上帝!” “那自有上帝来惩罚他,你,不该……不该把他推进水里!” “可是,他原本是要把我推下去的!” “什么,他要害你?” “是的,他就是昨天下午来过教堂的那个人,他是来杀我的。” “不,孩子,你一定是在说梦话?那个人看上去很体面,我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理由害你。” “可是神父,我如果告诉你,十六号那天,我曾经看到他在松树林里杀人……你还会怀疑我的话么?” 神父顷刻之间全明山了。他的脸上泛起一块很明显的潮红,掌心已沁满了汗水,头微微地扬起,借以稳定那颗激跳的心。 “神父你……”吴玉婉扶住神父的手。 昨天地整整想了一夜,并且作好了被逐出教门的准备,或许还要吃官司。反正,能想的她全想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丝梦想,希望这不过是场虚惊,一场可怕的噩梦。遗憾的是,当她今早走下班车时,堤坝前那些围观的人击碎了她的梦想。即便如此,她还是挤在人堆里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尸首被拉出水面,她才匆匆离去。 是的,那杀人凶手确实被淹死了! 现在自己也变成了凶手!这就是事实。 此刻,等待着她的不是被逐,就是去自首,只要神父的一句话。 她等待着。 “犹、大!” 她听见神父吐出这么两个字。随即,她看到神父用手掌搓了搓面颊,又整理了一下襟带,便挟着教义向圣坛走去。

03

教堂里的嘈杂声立刻停止了,教徒们肃穆而立,圣乐缓缓地响了起来。那是门德尔松的《以利亚》,庄严而舒缓的旋律在教堂里回响着。吴玉婉默默地立在垂幔背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她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热爱天主、热爱神父、热爱这座寄托了自己全部情忠的教堂。不管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至少在这一刻,她的身心回到了宁静当中。 《以利亚》的最后一个尾音慢慢地消失了,教徒们无声地坐了下去。吴玉婉从这个角度看不见神父,只能听到些翻弄教义的声音。随后,那熟悉而亲切的话语响起来: “……亚伯拉罕开始传播他的神教,那不是纯粹的一神教,而是在多神之中膜拜其中的一个。把诸神之一当作本部族的保护神,他的神并不去保护天下众生,他只关心他的人民——亚伯拉罕部族的福祉bbr>……” 他的布道突然停住了。 在教堂的正门处,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无神论者。神父向他们微笑了一下,望着 90a3." >那两个侦探在角落里坐了下来。他抬起头,合上了教义: “我的教民们,关于亚伯拉罕的神教,我打算放在后天再讲。在这里,我想讲述一个关于圣女尤吉菲的故事——” 在以后的近一个小时里,桑楚就这么静静地听着,韦庄捅了他好几次,得到的回报只是小腿上挨了一脚。韦庄想发火,又不敢在这种庄重的场合造次,只有忍了。 那一刻,桑楚像一个忠实的圣徒,双手轻握着放在胸前,腰板挺得很直,双膝并拢,全部身心都仿佛进入了某种境界。韦庄真服了,这老东西学什么像什么! 唯一还残留了些“本色”的是他那对细眯的小眼睛,韦庄看到,在那深不可测的眼窝里,有两颗诡秘的光亮在闪烁。这证明,在桑楚貌似安详的面孔背后,那颗充满了奇思怪想的大脑正在异常活跃地运转着。除了他本人,谁也不可能摸准他的“运算规律,”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有人说桑楚的大脑是一台高精密的计算机,也有人不以为然,韦庄属于后一种。因为在他和桑楚以往的合作中,在你搅尽脑汁把自己弄得心力交瘁的时候,桑楚告诉你的“运算结果”很可能简单得叫你想骂人。桑楚曾多次恬不知耻地宣告:高就高在这儿! 韦庄无话可说,因为从刑事侦察学的角度说,桑楚说的是事实。再复杂的案子,一但解开,往往惊人的单纯。桑楚的高,正是高在他能不为枝节所惑。这一点看上去似乎很容易,实际上正是衡量一个探员高下的尺度。 要知道,侦探的世界没有太阳。 在一片漆黑中,没有线索不行,到处是线索也不行。 韦庄预感到,他们现在已经面临着一个棘手的根节儿,各种线索说不定马上就要出现了,这是一个很不妙的预感。 老桑楚这回可有好戏唱了。 韦庄这么想着,便又斜睨了桑楚眼,想窥测一下对方的心理。可气的是,老东西居然把眼睛闭上了。 莫非他心里已经有底了?韦庄无法肯定自己的想法。地点,这是桑楚提醒他思考的问题,两起命案都发生在这个地方,桑楚认为这已经具备了线索价值。 韦庄于理智上已接受了这个观点,一桩命案的发生地或许存在不确定性,两桩命案同出一地,就必然使人们把思维焦点凝聚在发案地本身,这一点多数人都能接受。但是,韦庄的思维到这1里便卡住了,而且在弄清溺死者的身份之前,他连这个肯定的话都不想说。 然而,老桑楚的思维却没有停在这里,看得出,那颗貌似安·详的小脑袋,此刻正处在奔腾的状态中。他的耳朵捕捉着神父的~.99lib?每一句话,嘴角时不时浮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意。 破解他的笑,比破解一桩迷案还要难。韦庄这么想着,便也人模狗样地直了直腰,开始倾听神父的布道。 “伯利特人一连大庆了三个月,连国王约雅敬也从耶路撒冷专程起来与民同庆。”神父的声音在寂静而高阔的教堂里回旋着,听得出,故事已接近了尾声,“圣女尤吉菲的美名与她相伴终生,使她活到了一百零五岁。尤吉菲胜利的那一天至今还是犹太人的节日!啊,我的教民们,请记住这个故事吧!我以主的名义告诉你们,天堂并不遥远!阿门——” 信徒们同声颂道:“阿门——” 所有人中,小个子桑楚的声..音格外突出。不过,他说的却不是颂词,而是一句在韦庄听来十分荒唐的话:“对不起,神父!你能否请你的教民们在主的面前认真回忆一下十六号下午所目睹的事情?” 像无线电突然切断了电流,整个教堂眨眼间一片沉寂。 “操蛋!桑楚,”韦庄哭笑不得地低声骂道,“这又不是集体宣誓!” “伙计,暂时闭上你的臭嘴!注意看神父的脸,还有他的手指头,看见没有,他的手在打抖。浑蛋!不要老看着我!” 韦庄赶忙向圣坛上看去,可是,神父已经把那只手举了起来: “我的教民们!”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庄严而平和,“不要害怕!问话的是一位侦探,他是为了调查十六日傍晚的谋杀案而来的。你们大概还记得吧,那天傍晚,就在教堂外的松树林里,一个女孩予被那个罪恶的犹太人杀害了!请你们向万能的主起誓,把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这位侦探。” 说完这话,神父便走下圣坛,消失在垂幔背后了。 “无效,老兄。”韦庄望着沉默无声的教民们,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你的如意算盘看来是落空了。” “不见得吧?”桑楚站起身来,拍拍韦庄的大脑袋,“先招呼一下,我出去抽口烟。” 没等韦庄反应过来,小老头儿已经快步走了出去。大胡子发觉自己被抛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空间里。

04

十分钟后,当韦庄灰溜溜地离开教堂时,桑楚正和那个大傻子打得一派火热。傻东西嘴里叼着烟卷儿,人五人六地倒背着双手,在教堂前的廊檐里走来走去,每当走到折转处,便朝那圆形的廊柱踹上一脚。桑楚像个“跟包儿”似地尾髓着傻子,连说带比划,反复重复着一个意思:你看见有人落水么? 韦庄远远地观察着这对活宝,大脑像一盆浆糊。他不明白,桑楚究竟想从傻子这儿得到什么东西?换句话说,就算傻子告诉他“真相”,又有几分可信度?一个智能残缺者的证词是没有实际价值的。 看得出,那个傻东西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韦庄真希望他能象早晨对待自己那样,也照桑楚的瘦脸上给一巴掌。 无奈,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啊,伙计!”桑楚终于放弃了傻子,兴致勃勃地向专庄走了过来,“结果怎么样?是不是满载而归了?” “桑楚!”韦庄靠在廊柱上,两条腿交迭在一起,满脸的不屑,“你狗日的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是么?” “那当然,”桑楚停在大胡子面前,“天才这两个字我已经听腻了!以至于我现在一听见这个字眼儿就反胃。不过,方才我玩儿的那一手儿,用‘天才’二字作注脚,一点儿也不过分。” “狗屁!”韦庄清脆地骂道,“那叫破案么?你别笑,我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把老子扔在七十多个天主教徒面前特别开心?” “不!伙汁。”桑楚耸耸肩,顺手把一支烟递过去,“你错了,大错特错了!怎么能说我把你扔在七十多个天主教徒面前,应该是我把七十多个天主教徒扔在你面前。咦,你他妈的疯了吗!” 他说不出话了,因为韦庄那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掐住了他的后颈。 “龟孙子!满嘴跑舌头!”韦庄笑道“你那条舌头怎么说都有理,十个我捆在一起也说不过你!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七十多个天主教徒,没有一个是目击者!” “一个都没有?”桑楚挣脱开来,“难道一个都没有么?” “确实一个都没有,老兄!”韦庄把烟点上,狠吸了一口,“天才的桑楚,玩了个天才的把戏,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他摸了摸桑楚被捏红的脖颈,又拍了拍那个天才的脑袋:“我说的都是实话,真的!” “你忘了一个人!”桑楚趋身上前,拨弄着韦庄的大胡子,“你莫非把那个神父忘了?” “神父?” “对,难道他不是天主教徒么?”桑楚那对小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了那熟悉的狡黠,“别瞪眼,伙计。我知道你把他忽略了。可是这能怨我么?我始终让你注意观察他来着……” “停,停!”韦庄打了个手势,“闹了半天,你这套把戏全是针对神父去的?” “是的,那是个绝好的机会。我要当着所有教徒的面,让他们以主的名义回忆一个十六号的事情,这其中就包括神父。” 韦庄心头一震:“哦!这么说……你怀疑神父是、是那个目击者?” “不,我以为……”桑楚迟疑了一下,随即果断地说,“我以为,目击者是个女人!” 第十三章 大侦探的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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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的目光蓦地停在桑楚的脸上,胡须激动得颤抖起来。根据以往对桑楚的了解,他知道,此时此刻,在对方那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脑袋里,八成已经有了一条走出迷津的曲线。 “老东西!这么说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不不不,伙计,”桑楚吸着烟,无声地笑了,“我也不知为什么,真的!这完全是没有任何事实根据的演绎。见鬼!它可能是事实真相,也可能是一派胡思乱想。可是……可是我否定不了它!” “别他娘的卖弄了,”韦庄把灰鸽子轰得飞起来,“你知道,我这个人是个急性子。” “我知道,我知道。”桑楚把韦庄推到墙角儿,“其实,我也想三言两语把意思表达出来。可是……容我想想,对不起,老兄,请你不要打断我的思路!” 看得出,关键时刻到了。韦庄目视着盘旋在头顶上的鸽群,借以控制着急切的心情。桑楚像醒来的老虎似的沿着廊檐起来走去,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大约两分钟。最后,桑楚突然停步回过头来。 “老兄,你认为这两起案子之间有没有联系,立刻回答,不要思索!” “有!” “为什么?” “因为它们出在同一地点!” “为什么会出在同一地点?” “对不起,我所有的思维全都卡在这儿。” 桑楚走了过来,照韦庄膀子上给了一拳:“好极了!你能承认它们有联系,这就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现在,咱们就沿着这个假设作进一步的推理。” 韦庄望着天空道:“是呀!这是你的拿手好戏!” 桑楚又开始走动:“设想有这么一个人,姑且把他称作A。由于某种利害关系,A劫持了叶小丹,并把她杀死在教堂附近的松树林里。” 桑楚朝松林方向眯起了眼睛,“你看,松林和教堂的直线距离顶多不过两百米。而前后左右只有教堂是唯一人员集中的场所。我相信,假如有目击者的话,十有八九会出在教堂。于是,使出现了第二个假设:有—位教徒,在无意间看见了A的行径,这个人我称其为B。有了这个A、B之间的关系,以后的事情就好解释了。” 桑楚点上一支烟。 “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两案为什么同出一地。老兄,你敢不敢假设那个溺死在泻洪闸里的男人就是A?” “这……”韦庄瞪大双跟说不出话来。 桑楚笑了:“没想过,是么?的确,这个假设纯粹是主观的,所以,我在一开始就强调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想。不过……” 韦庄唉了一声:“老子缺少的就是你这个本事。噢,抱歉抱歉,你接着说——” 桑楚靠在柱子上:“不过,只有这个猜想能解释通。这就像一座迷宫,能走通的路只有一条。现在,我走通了。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这个假设的可靠度7” “没有。这个假设只能是事实!” “对,它只能是事实!也就是说,A的行为被B看到了,为了杀人灭口.A再次来到了出事地点。否则的话,A的行为就无法解释了。试想,假如A的行为没有被人看到,他怎么可能再次出现在这个引火烧身的地方?” “嗯。”韦庄点头道,“前提是,你的假设必须成立!” “对,咱们现在是以假设作为思考基础的。”桑楚挥舞着双手,“假设那个溺死的男人是A,他杀了叶小丹,随即发现B看到了一切,于是再次来到这里杀B。从逻辑上讲,这是讲得通的,对不对?” “慢!”韦庄抬起一只手,“照这个假设,被溺死的应该是B”! “啊哈!”桑楚叫起来,“请你不要忘了溺死人的那个环境!看见没有:汽车站牌、河堤、泻洪闸,老兄,在那一刻,谁敢保证不出现意外呢?只要其中一个先动手……想想看,假设B出于防卫先动了一下……” 桑楚作了个推搡的动作。 韦庄全明白了。 “桑楚、桑楚!你这个狗脑袋是怎么长的?你知道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吗?它等于向我宣告,此案了结了!被害者和凶手都死了!你滚回你的北京,我回去帮老婆收庄稼,可是……他妈的!你八成说的全是事实。” “别这么悲观么!”桑楚耸耸肩,“这不是假设么,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废话!我们下一步的事情只剩下搜罗证据了,这连初级探员都不愿意干!” “你忘了,老兄!”桑楚捅了韦庄一下,“不是还有个背景问题么?你忘了那个大头儿!” “背景?”韦庄这才反映过来,随即又甩甩手,“问题是,人都死了,我还怎么了解背景?” 桑楚终于骂了起来:“扯他妈的蛋!容易了你说没劲,难了你又叫苦,你的娘的是个什么东西!” 韦庄憨憨地笑丁起来:“龟儿子你别急嘛!” 两个人重新把前后思路理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破绽。就像同一型号的螺钉和螺帽,丝丝入扣。尽管是纯粹的假设,也无疑是个带有决定意义的收获。尤其是桑楚强调的那个隐蔽的大背景,再一次激发了韦庄的热情。眼下,需要做的一下子清晰和单纯了,那就是用事实来证实全部猜想,挖出第一桩命案的总根。这使韦庄再一次想到了顾大姐提到的走私轿车一案。 桑楚没有理由否定他的猜想,但他明白,虽然都是猜想,自己这个要比韦庄那个多出许多逻辑依据。 “现在比较要紧的是迅速弄清那溺死的男人的真实身份。按照方才的推理,他应该和叶小丹有某种联系。” “嗯,”韦庄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这是开门的第一把钥匙。” “难度不会太大。”桑楚似乎较有信心。 “不过.”韦庄终于提出了他那个最大的疑问,“你至今还没有解释关于目击者性别的问题?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B。你一会儿让我注意神父,一会儿说目击者不是神父而是一个女人。桑楚,你肚子里倒底装的是哪国的大粪?”藏书网 “中国的!”桑楚叹了口气,“真他娘的没劲!我好像在跟一头驴说话。” 韦庄一下子捏住桑楚的瘦脖子:“快说!驴脾气可不是好招呼的!” 桑楚吱哇乱叫地解释了神父突然改变布道内容的事实,然后叫韦庄撒手,韦庄反而捏得更紧:“简单点儿!我对宗教一窍不通!” “再简单就说不清楚了!”桑楚哀求道,“我提醒你注意两个事实,一,在我喊出了那些话后,神父的表情是不是发生了明显变化?” “不错,是有变化。二呢?” “二,神父说了这样一句话:‘教堂外的松树林里……一个女孩于被那个罪恶的犹大杀害了!那个……’唉哟,你能不能松开手!” “‘那个’什么?”韦庄开心地把桑楚按成了虾米状,“快说!” “韦庄,你这个龟孙子!让你生个儿子没屁眼儿!” 韦庄大笑:“老子的儿不但有屁眼儿,而且中专都快毕业了,说话就能挣钱。” “那就让你的二十亩秋庄稼全烂在地里!” 韦庄脸上的笑容刷地消失了,桑楚乘机挣脱出来,他发现自己的话说过头了。 “包涵,伙计,多包涵!我这张臭嘴早就该到粪缸上磨磨了!要不,你煽我俩巴掌!” 韦庄一把按住桑楚的脑袋,半天才说:“算了老兄,我把你打出屎来也没用,那二十亩庄稼全当我交学费了。你告诉我,你就凭这两条断定目击者是个女人?我不懂。” 桑楚松了口气,道:“怎么说呢,韦庄,这个问题可能要比方才的假设复杂些,因为它牵扯到宗教。这么说好了,自从神父异乎寻常地改变了布道的内容,我就明白了一大半儿。他为什么突然中断了亚伯拉罕的故事?他为什么在我们面前颂扬一个圣女?最关键的是,他为什么在我发问后神色大变?又为什么使用了‘那个罪恶的犹大’这个所指非常明确的词汇?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他不但知道谁是目击者,而且知道今天溺死的男人就是凶手!所谓‘那个犹大’,指的正是这个人。它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方才我们那假设。” “嗯,我好像懂了。”韦庄望着桑楚,“也就是说,神父知道全部情况?” “对!肯定知道!” “那么,女教徒又是怎么回事,” “听着伙计!”桑楚加强了语气,“全部情况都是来自于一个女教徒,那个‘圣女’不但是第一案的目击者,而且是第二案的直接制造者,她就是我假设的那个B!” 韦庄眉眼大展,飞快地在脑子里拼接着桑楚的判断和假设,最后不无妒嫉地捅了桑楚一拳:“完全合理!老家伙!你那副肠子究竟是怎么长的?我敢保证,那二十亩秋庄稼要是你的,肯定颗粒无损!” “别.提这个了好不好,求求你!” “还没完呢!”韦庄习惯性地拳起了大巴掌,“你还要解释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个女教徒既然是目击者和杀人者,她原则上应该守口如瓶,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藏书网可是,她为什么把……把内情告诉神父?” “忏悔。”桑楚的脸上渐渐堆满了阴云,“这才是所有问题中最难办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所面对的很可能是个清清楚楚的死案!” “死案?”韦庄愣住了。 “对.可以这么说。”桑楚望着天上的鸽群,“按照天主教的教规,信徒向神父忏悔的内容,将永远作为秘密烂在神父的肚子里!” 韦庄傻眼了:“操!这是犯罪!” “谁犯罪了?”桑楚扭过头来,“人家是圣女!是替天主惩罚罪人!哪怕从法律的角度说,也属于正当防卫!” 韦庄险些气晕过去,刚刚唤起的热情骤然降到了冰点:“这么说,这么说……” 话说到这儿,桑楚也没了主意。和以往的案子比较起来,眼下这两桩命案无疑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恼人的是,恰恰由于自己那毫无事实的根据的推理,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除非亲手否掉方才的推理。 否定某个事实也需要理由,他没有。 他认定自己的推理没有毛病。 “伙计,怎么办?”他望望韦庄那张灰不溜秋的脸,一种黔驴技穷的滋味儿涌了上来。 “桑楚,”韦庄眨巴着眼皮说,“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头想什么吗?我巴不得你犯上一次大错误,巴不得!” “这样好不好?”桑楚无可奈何地商量道,“你全当我什么屁也没放,咱们把调查目标往前推,直奔那个大背景?”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放弃这个案子,” “放弃?我当然不会放弃!”桑楚叫起来,“这不符合我的性格!” “那好吧,我陪你撞一回南墙。”韦庄也豁出去了,“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在哪儿?” “在哪儿?”桑楚挠着头皮,“一般地来说,当然……还是应该去见见那个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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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婉跪在神龛前,仰视着神父那张庄严而凝重的脸,直到现在,她才算真正了解了什么是天王教徒。在此之前,她并没有真正看到那条宗教与非宗教的界线,或者说很模糊、很朦胧。作弥撒、布道、发放圣餐以及祈祷与安魂,这一切,构成了她对宗教的全部认识。神父那张时而形同人众,时而又庄严如神的脸,始终使她无法揣度这个人的真实面目,现在,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尺度,在教规与法律面前,神父毫不犹豫地恪守了前者。 “孩子,不要害怕!我以主的名义宣告,你是无罪的!因为你与那个人之间从没有任何私怨。站起来,孩子!请你向仁慈的主宣誓,你所作的一切,都是遵从了主的旨意!” 吴99lib?玉婉没有站起来,反而垂下了头。 她不敢说。神父的本意她是理解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勇气站起来宣誓。 “不,神父!我把那人推下去的时候,心里头并没有想到主。我只是下意识地反抗。” 她听到神父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你错了,孩子,主随时与你同在。” 为了加强自己的意思,神父弯下了身子,道:“请你记住,你是天主的信徒,从宣誓入教那天起,你就得到了主的庇佑。万能的主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请相信我的话。” “可是神父……我、我难道要对那两个侦探撒谎么?”吴玉婉终于说出了她最担心的话。 神父反而笑了:“你役有撒谎,孩子,你把该说的都对我说了。我遵循教规,将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这是天主赋与我的职责和权力。” “永远瞒下去?”吴玉婉目不转睛地望着神父。 “不,我的心向主敞开着,我们没有隐瞒任何东西。至于那个人的死,完全是主的惩罚。站起来,孩子,你执行的是主的旨意。” 吴玉婉扶着神父的手站立起来,锁在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开了,地体验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脸上绽出了微笑。 “哦,仁慈的主!” 神父指着十字架上的耶稣,道:“记住孩子,我主耶稣为我们承受了所有苦难,我们没有理由长吁短叹。看着我,孩子,哦,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好受多了!” “是的神父,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吴玉婉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想,我应该去帮助人们发放圣餐了。” 神父朝她点了点头。 大约就在吴玉婉走下楼梯的时候,那两位侦探正迎面走了上来。双方擦身而过的一霎那,吴玉婉不由自主地侧目望了一眼,她发现那个瘦小的老头儿正用一对锥子似的目光注视着地。吴玉婉赶忙避开那目光,疾步走去。直到拐过侧门,那两个人还在望着她。 那小老头儿的眼睛好可怕!这是她得出的唯一的印象。 圣餐不过是一种未经过发酵的小甜饼,还有一些极为普通的糖果。教徒们在弥撒曲中依次从神职人员手中领取自己那—份儿。在领取圣餐的过程中,你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天主教徒,谁是前来凑热闹的“票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票友”又以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居多。 吴玉婉望着人们领取圣餐时的表情,并格外注意教徒与非教徒脸上的细微差别。而脑海里则反复跳动着那个老侦探的瘦脸。她竭力想回忆起自己入教前的心理持征,是的,教徒们在宣誓后要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适应另外一种思维方式。这个过程是相当艰难的,譬如自己,在十六号和十九号两起命案发生后,依然习惯性地用普通人的尺度去解释一切,那时候,天主、原罪、惩罚,以及个人的苦难,统统被俗世的那个“尺度”压倒了。这样,便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结论:杀人犯和圣女! 假如神父不仅仅是出于对她的宽慰和本能的保护的话,吴玉婉认为,今天才是她真正理解大主教的日子。 换句话说,那个杀人犯的死,确实是主的惩罚,那个人本来就该下地狱。 她把圣餐递给最后一位显然不是教徒的女孩子,并朝对方微笑了一下。 “阿门!”女孩子笑了,腮部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就在这时,她看见神父陪着那两个侦探走了过来。神父面容慈祥地笑着,那个小老头儿在说着什么,眼睛扫视着每一个教徒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交叉在一起。 吴玉婉将一份圣餐递了过去,小老头弯了弯身子,恭敬地接过一个小面饼。吴玉婉露出笑容。 小老头也笑了,低声说道:“啊,你简直像个圣女!” 第十四章 重心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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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乏味,最没有意思的事情,莫过于知道一切还要例行公事地去调查、去一本正经地发问。尽管桑楚努力地试图将这场对话弄得趣味盎然,韦庄还是一连打了七八个哈欠。在他看来,下一步所作的一切,都无外乎为桑楚的推理作注。 他慢慢地嚼着那个小甜饼,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位女教徒的表情。桑楚刚才称她为“圣女”,这无疑是在提醒自己注意对方。是的,这个女人的神色很不自然。相比之下,倒是那个神父更老练、更从容,他和桑楚谈得十分投机。 “啊,神父,请允许我提一个也许没有什么意思的问题,你们两位每天都要乘坐那趟郊区车回城么?” 该死的!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还算有目的。韦庄想起了那个汽车站牌,它和发案的泻洪闸挨得很近。 神父和那个女教徒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很深沉:“是的,北郊只有这么一趟班车。” 对方习惯性地理了理前额上那撮灰白色的头发。如果不是桑楚那天衣无缝的逻辑推理,韦庄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位神父从怀疑者的名单里勾掉。他几乎无法相信,一个心理藏着大事的人,竞能够如此地从容不迫。甚至……甚至有几分神圣! “另外,”桑楚咬了口小甜饼,“我注意到门外总有个傻子,他一天到晚在附近转悠。神父,你估计他会不会看到什么7” 别说神父,连韦庄都不免被这种前后不搭界的问话搞愣了。桑楚习惯于这种无序跳跃式的思维。 “你说那个傻子?”神父显然在思索。 “是的,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人。”桑楚并不纠缠傻子。“我想,总会有什么人看到了那个情景。哦,应该说两起杀人案。” 韦庄注意到,那个女教徒本能地把头扭转开去,细细的手指紧张地攥拢了。 她就是那个B! 韦庄甚至想,假如桑楚愿意的话,再有几个回合就能见分晓。 然而, 4ed6." >他终究小看了那位神父,只见对方把手中的圣经举了起来:“侦探先生,与其问一个傻子,倒不如问问万能的主!” “噢,对不起!”桑楚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拒之于门外,眨眼间变得无比谦恭,“我大概让您生气了。” 神父的脸上掠过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侦探先生,请相信我的话,世界上的事都是主安排的。” “是的,我相信!” 桑楚向神父弯了弯腰,便拉着书庄离开了教堂。他走得很快,脸上挂着一种讳莫如深的微笑。精明而生动的小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沮丧与无奈,反而闪动着某种新的期冀或者新的希望。 “怎么样,伙计,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那个神父在和我们打哑谜。”韦庄艰难地咽下那块干饼,快步地跟上桑楚。 “那是因为你心中有个谜底。”桑楚笑了,“我真后悔,不该那么早把原本就是无根据的推测告诉你。” “不不,老兄!你可能说中了,我一直在观察那个女教徒,她怎么看都像你说的那个B。” 桑楚突然停住步子:“换句话说,那个淹死的男人就是推测中的A?” “应该是。” “不是应该,而是肯定!”桑楚果断地一指韦庄,“听着伙计,不管你是否承认,咱们现在已能被某种虚构的框子框住了,包括我本人在内,要想完全摆脱这个框子也是不可能的事。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进一步寻找证据!它既可能印证我的推测,也可能推翻我的推测。不管是哪种结果,对我们都是有益的!眼下最主要的是,你要有信心。暂时把侦破两起命案摆在次要的位置,将重心转向你说的那个大背景!懂我的意思么?” “我懂你的意思!”韦庄伸过头来,“你在用一块糖逗小孩儿。让他相信你这种自欺欺人的鬼话!告诉你,老桑楚,我不是二岁的孩子。你现在心里比谁都明白,那个推测就是事实,咱们再忙得屁眼儿朝天,其结果扔然是个死案!” “你他娘的真是一头犟驴!”桑楚愤愤然,“脑子能不能转个弯儿?” “怎幺转?那个A就是凶手,他已经淹死了。” 桑楚急得直跺脚:“笨蛋,眼下讨论的不是谁是凶手,而是凶手是谁!” 韦庄顿时哑吧了。 “懂了么?”桑楚狡黠地笑起来。 韦庄呀地大叫一声:“啊!老家伙!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把眼下这桩案子当作思考问题的起点?转移侦察方向?” “驴也有聪明的时候!”桑楚打了个响指,“听着,老弟!从现在起,咱们调查的核心不再是叶小丹被杀一案,而是淹死的这个男人的身份以及更深一层的东西。当然,暂时向莫朝栋保密!” “妈的,我方才就发觉你高兴得有点儿不正常。”韦庄笑道,“原来问题在这儿!” 两个人向警车走去。 韦庄又问:“喂,老兄,你所谓的‘更深一层的东西’是不是指的那个大背景。” “谁知道呢?”桑楚吐了泡口水,“我不敢再推理了,否则的话,咱们俩都得闹出神经病来。” “那个女教徒怎么处理?” “见鬼!什么叫‘处理’,只有听其自然!”桑楚钻进汽车,顺手摸出一支烟,“教徒有教徒的规矩,咱们必须尊重人家!” 警车刚刚发动,就见那傻子手舞足蹈地穿过马路向这里跑来。桑楚快速摇下车窗,叫傻子留神左右。傻子屁也不顾,攀住车窗向桑楚要烟,桑楚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 “谢谢。”傻子古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 韦庄眼睛一亮:“喂,老兄,他会说‘谢谢’!” “他不但什么都会说,而且很有礼貌,不像有的人,一连抽了别人十好几支烟,连个屁也不放。” 话音未落,一只大手横在了脖子上。 傻子拍了拍车篷,又张牙舞爪地朝车门上猛踹一脚,随后扬长而去。 韦庄眼睛一亮:“喂,桑楚!这傻家伙为什么见东西就踹?” “敝人无可奉告。”桑楚嘴角儿泛起个神秘的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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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尸结果是下午一点多出来的,实际意义不大.。溺死特征完备。表层肌肤有大小磕碰伤计十一处,分别体现在腕部、面部、颈部和大腿外侧。牙齿磨损程度三级,推算年龄在二十八至三十七岁之间。桑楚最急于得到的颅部复容结果还拿不出来。此外,除了那沓浸烂的纸张外,还在死者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一张干洗店的发票,字迹尚可辩认。遗憾的是,发票上没不衣主的全名,只写了个“刘”。那沓纸张已经过干燥处理,并且分剥开来。那是三张十六开复印纸,上边是喷墨式打印机打制的一份基本完整的文件,内容是关于基建投资的计划及设想。由于关键部分是由“公司”、“总务部”、“经理”和“主管部”等代词组成,暂时还无法判定其单位所属,但桑楚依然很满意。有这两件物证,落实死者身份已经不在话下了。何况他对调查的大方向早就有了数儿。 两点整,莫朝栋派人来请桑楚和韦庄,说是发现了新线索。桑楚让来人回去告诉“上莫”,说首长想休息一下,一个小时以后再来。 韦庄说桑楚的架子比公安部长还大,桑楚说我这是替你出气呢。 “算了吧你。”韦庄靠在被子上出神,脸的愁云惨雾,“你到时候一拍屁股走人了,我还得窝在这受气,莫朝栋很不是东西,很会给人穿小鞋。” “他敢!”桑楚坐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观看着窗外的风景,“伙计,你干脆去打电话得了,我见不得那种张苦大仇深的脸。” 韦庄说他还是准备打个电报,用国家的钱打长途电话有些不地道,而且总好像是莫朝栋给了多大的恩赐是的。 “不开窍儿!”桑楚很无奈,“你这种人呀!唉,外表跟头洋马似的,心眼却小得可怜。当然,你是个好人。” “好人这个词儿不吃香喽!”韦庄从烟灰缸里拣出半根儿姻,点上抽了一口,“现如今,谁有背景,谁会逢迎拍马,谁会把煤球儿说成白的,谁敢说省长是他舅舅,谁就吃得开,玩儿得转,这是真理!” “悲观主义者!”桑楚不再理他。请如此类的话他听得太多了,耳朵已磨出了茧子。他现在很想安静地想想手上的案子。从来自内心深处的感觉分析,他已经料定这是一起很棘手的怪案,分析判断再符合逻辑,也终究代替不了事实。他现在非常希望找到突破口,哪怕是极小、极微不足道的突破口。然而,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事。如果推理能够成立,就等子宣告这两起案子已经打上了句号,哪怕那女教徒开口承认,哪怕淹死的那男人能够很快弄清身份,也顶多是对推理内容的解释,并不会在更深层次——也就是那个大背景上产生实际意义。要命的是,这一切他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给韦庄,这老兄已经快举白旗了。 “喂!”他回过头道,“我想和经济调查部门的人接触一下。” 韦庄没吭气。 “喂!你听见没有?” 韦庄还是没吭气。桑楚起身走过去,禁不住吓了一跳,只见韦庄手里的烟头儿把褥垫烧丁个鸡蛋大的窟窿,正有蓝烟从那洞里冒出来。桑楚把玻璃杯里的茶水浇在洞里,又将剩余部分统统倒在了韦庄脸上。 韦庄惊得翻起来;“我×!你他妈干什么?” 桑楚气得原地打转儿:“你躺在床上抽烟已经够可恶的了,而且……而且还睁着眼睛睡觉!你过去好像没有这种怪毛病!” 韦庄无话可说,哀哀地叹着气:“我发愁.知道么?别看你装得像娶了二房那么高兴,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那是作给我看的!实际上你心里和我一样,没底!” 桑楚拍着桌子:“那你也不该拿褥垫儿出气呀!你怎么不在你屁股上烧个窟窿?” “怎么样,怎么样?真面目出来了吧!”韦庄挤着褥垫上的水,竟然显出几分幸灾乐祸,“实说了吧,这个案子已经‘死’了,不管你装得多么充满信心,也顶多唬没出道的年轻人。我可是有近三十年警龄的老姜了,而且,我压根儿就没有迷信过什么狗日的桑楚!” “好!好极了!”桑楚大笑起来,“我要的就是你这种精神!只要你不拉稀,后边儿的戏照样唱,而且会越唱越好!” “可是,你究竟有底没有?” “是没底!”桑楚承认道,“可是你别忘了,越是没底的时候,越证明转机快到了。所以,我的高兴并不是作给你看的。” “下一步怎么办?” “我想拉经济调查组的人聊聊。别撇嘴,咱们现在必须开辟新的线索来源!你不是一直在强调那批走私轿车么?” “问题是,现在这个案子还仅仅停留在推理阶段!” “谁也没说放弃这个案子呀!我们在证实那个推理的过程中,有必要多方面寻找新线索,两者并不存在矛盾。” 韦庄不言语了。桑楚言之凿凿,而且总有办法把自己放置在主动的角度,这一点是桑楚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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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桑楚摆够了首长的谱,打算去见“小莫”。一开门,就见莫朝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地抽烟。看见桑楚,便赶忙迎了上来:“首长怎么不多休息会儿。” 桑楚挥挥手:“幸亏我没打盹儿,不然你这幢宿舍楼八成要闹火灾了,我一不留神,把老韦的褥子烧了个大窟窿。你瞧,老韦一时犯胡涂,给自己头上浇了一勺水。” 韦庄哭笑不得,便问莫朝栋:“有什么新线索?” 莫朝栋笑道:“逮着个贪小便宜的,拣了个存折去取钱,叫银行扣住了。” 韦庄很扫兴:“这和我们有个球关系?” “说不定真有关系,因为那个存折是叶小丹的!”莫朝栋满以为自己这个关于卖得不错,孰料,桑楚听后脸反而绿了。 “存折?” 他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失望,开始在走廊里转磨,一手攥着尖下巴,另一只手到口袋里找烟。韦庄说话也明白了其中的99lib.意味,是的,存折暗示着图财害命,这无法构成背景。 “来取钱的是个什么人?”桑楚转过身来。 莫朝栋道:“是个职业中学的学生,通过审问和调查,未发现前科。他咬定那钱包是他检的,但捡的地方有点儿特别。” “哦?怎么特别法儿?” “他说那存折卡在树权上。” “卡在树权上?”桑楚的音调变了,“这个人神经是不是有毛病?” “好像没有。” “存折上的数额大么?” “不大。”莫朝栋掏出那个存折递给桑楚,“只有九十来块。不过你看,十六号取出四百,十九号取出两万,这两个日子是不是很有意思?” “嘿,是的。”桑楚把存折交给韦庄,“带我去见见这个贪小便宜的人。妈的!存折怎么会跑到树杈上去了?” “那是有人成心放上去的。”韦庄锁好了门。 三个人朝楼下走去。桑楚告诉莫朝栋,韦庄的判断十有八九是事实。 “你相信么,伙计,”桑楚捅了韦庄一下,“这个放存折的人很可能是那个A。” 韦庄挤了挤眼,表示接受这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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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贪小便宜的中学生正在预审室里吃东西,看见来人,赶忙把半个包子塞进嘴里,在裤腿儿上蹭着手站了起来。好家伙,比韦庄个儿还高。 桑楚仰视着这个“电线杆子”,又低头看看那个瘦得没肉的屁股,突然问道:“一米几?” “电线杆子”感到很突然,半天才反应过来:“一米八一。” “你爸有你高么?” “差不多。” “他是个电焊工,对么?” “对……对。”小伙子怔住了。 “你父母是哪年离婚的?” 小伙子完全愣了,他无法想象,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怎么什么都知道。 “前……前年。” “你现在跟你爸过日子;你们的家庭经济很吃紧;你现在心很烦并且时常逃学;最近挨过一次打;此外,你好像爱上了一个女同学,但是对方不爱你,我说得对么?” “电线杆子”几乎要哭了,他怀疑这个小老头暗中临视过他的家庭,不然绝不会“如数家珍”地摆出这么多事实。 “这……这”,他跌坐在椅子上,“您告诉我,我爸爸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误,您是不是审问过他?” 桑楚很开心地点上一支烟,并朝故作镇静的韦?庄和莫朝栋看了一眼,然后对那个孩子说:“不要紧张,年轻人。有些事情不用审问就一目了然了。我甚至知道,你爸爸生活作风上和经济上都不干净。因为我的身份是个侦探,侦探是从不受骗的。现在你告诉我,那个存折是捡的么?”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个存折确实是我捡的。”男孩子站了起来。 “地点?” “如安巷的一棵大树上。” “到哪儿去取款?” “三市衡工商银行。” 桑楚回头问莫朝栋:“和他交待的情况有出入么?” 莫朝栋点点头:“大体一致。” “好,”桑楚指指桌子,“在这儿写个经过,要详细准确,写不好不许走。”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预审室。 “桑楚,你真够缺德的!”韦庄与莫朝栋跟着他走进局长办公室,“你把那小兔嵬子吓得够狠的,尿都快出来了。” 桑楚舒舒服服地坐进沙发里,鬼笑起来:“我要让他一次性地把实话说出来,在这上头耽误太多的时间没有必要,因此,我不得不使用一些威慑力量。” “可是,你怎么连人家他爸的生活作风问题都看出来了?” 桑楚颠着二郎腿,一指桌上的电话机:“这个呆会儿再说,现在你马上给三市街工商银行打个电话,了解一下十九号去提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性别、年龄、长相。” “已经问过了。”莫朝栋插言道,“那个银行确认叶小丹是在那里开的户头,但取款时常不在那里,因为工商行是计算机联网。” “那就利用他们的网络系统,查找提款银行!” “好,我来。”莫朝栋拿起了电话筒。 韦庄继续追问刚才的话题,桑楚让他坐下,侃侃道来:“听着老兄,我之所以问他爸爸的身高,是为了确认那条烧了许多小洞的裤子是他爸爸的,而那种裤子只有电焊工才会弄成那样,同时证明这个家庭没有女人,如果有母亲,她绝不会让孩子穿他爸爸的工作裤。” “这样,你就断定了他是随父而住?” “是呀,”桑楚抛过一支烟,见莫朝栋打通电话也凑了过来,声音中便多出不少得色,“他无疑是判给了父亲,而他父亲很可能昨天还打过他,要是判给了母亲,是很难在后脖梗子上留下个大巴掌印的。为什么挨打?十有八九是因为逃学,这从他今天捡存折并去提款的事实上也可以得到印证,这孩子今天又逃学了。” “你说他家庭经济很吃紧?”韦庄道,“跟我比较接近。” “天呀!你能不能不说你的事儿!”桑楚叫了起来,“你脑子里除了困难还有什么?不过……”他转过头去,“朝栋,你无论如何应该考虑一下韦庄的实际困难,为丁这起案子,他那二十亩秋庄稼颗粒无收。” 莫朝栋哟了一声,一拍额头,然后问韦庄:“老韦,大概损失多少钱?” 韦庄吭哧着说不出来。 桑楚道:“估计至少损失了五千。” 莫朝栋道:“要考虑补助,我合计一下,不能让你吃亏。” 桑楚朝韦庄挤挤眼,继续说下去:“一个父亲养这么大一个儿子,生活肯定不会宽裕,否则他不会打人。另外,一个生活困难的离婚男人,最容易发生生活作风和经济问题。” “可是,你又如何断定他在单恋。”韦庄道。 “脸色、眼中的血丝,这种年龄的孩子正是睡不够的时候,一旦闹失眠,能是什么原因?肯定是他看中的女孩子不爱他。” 韦庄笑起来:“简单得很嘛,我以为你有多高明呢!” “可是我敢说!”桑楚站了起来,“难的不是判断,而是敢于肯定自己的判断,这一点并不是谁都能够做到。” 莫朝栋嗯了一声:“是的,这需要胆略和自信心!” 韦庄发觉莫朝栋的这个马屁拍得非常是地方,而且不温不火。这个能耐自己恰恰没有。 这时,工商行的电话回来了。莫朝栋听着,在台历上记了几笔。随即放下电话,把那页台历撕下来递给韦庄。 “这个银行位于鸿运大厦附近。” 桑楚仲了个懒腰道:“走吧,当官儿的动动嘴,当兵的跑断腿。噢,朝拣,别忘了老韦的困难补助。” 走出门时,韦庄悄悄诅咒桑楚:“你这张嘴太损了,你挖苦他,也好歹等我拿到补助以后再说呀!” “真没劲,韦庄!你再这么患得患失,我就告诉他,你们家今年获得了空前的丰收!” 第十五章 寻找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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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商银行的人对这次调查非常重视。但那位态度和善、面目慈祥的女负责人或许出于一种职业敏感、反复多次强调他们在核准及出纳方面是符合规定的。桑楚不得不声明:“我们对银行方面没有任何怀疑。” 相比之下,倒是亲手办理存取款的那个姑娘痛快得多,她指出;十六号叶小丹来提款,前后小足十分钟,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十九号来提款的是个男人,由于反复了多次,所以印象极深。关于这个人的身高、长相、衣着,对照泻洪闸淹死的那个男人,完全是吻合的。 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A。 桑楚多少有些不甘心,道:“小姐,请你面回忆一下,此人除了以上特征外,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营业员望着头顶的日光灯想了一会儿:“这个人叫人感到很阴险。” “除此之外呢?”桑楚明白.这是对方的心理反射,“外部,外部特征?” 桑楚不问了,知道这差不多是全部收获了。两个人谢过银行的人,告辞出来,那位保安随之跟出,提供了一个情况。 “领带夹。这个人的领带夹比较上档次,形状像一条鲨鱼。” 桑楚向对方表示感谢,而后随着韦庄钻时了警车:bbr>.“我要是告诉他,此人已经被冲撞得稀烂,他可能就不提什么领带夹了。噢,对了,莫朝栋派没派人到下游去找鞋?” 韦庄道:“你的话他敢不执行么?据说派了两个人去。不过,说了你可别太兴奋,我估谟着,他们至少能给你背回一麻袋鞋来。” “给我?”桑楚大笑,“我他娘的一要一堆破鞋于什么?给你吧。” 笑罢,他拍拍司机的肩膀:“康达公司。” 秋阳从车窗外照射进来,桑楚摇下车窗,放进些清新的空气。韦..庄也很想轻松一下。昨天,今天,一连两天穷跑,好歹跑出些结果。虽说主要问题尚停留在推理阶段,眉目总算有了。事实证明,桑楚的感觉是正确的,那个淹死在泻洪闸里的男人,百分之百与叶小丹有关联,弄清这个男人的准确身份,两起命案就大体上可以划句号了。真正难办的是,桑楚已经把查案重心转移到另一点上,即大背景。这家伙的难度可就大了去了,而且处于无把握阶段,盲人瞎马——这么说似乎不过分。最可气的是,此说法最先是自己提出来的,闹到今日倒是桑楚来了一屁股劲儿!看来莫朝栋的评价是对的,老桑楚的优势在于他的胆略和自信心。 车子开得很平缓,桑楚靠在背垫上,舒舒服服地抽着烟。他提醒司机走南边那条路,这样可以绕过埋没电缆的那个路段.韦庄真佩服他的记性。 “老兄,你有把握么?”他碰碰桑楚。 桑楚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道:“跟着感觉走,不要设计得太周密。而且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 “你在想什么?” “在想莫朝栋能补助给你多少钱。” “真的?” “你这龟孙子!总是怀疑别人的真诚。” “不敢不敢。”韦庄笑起来。他很感谢桑楚,要不是他,自己绝没有勇气开口要补助。但是他仍不希望现在想钱的事儿。 “喂,你不以为那男人杀害叶小丹是出于图财害命么?” “你是说动机?” “对。” “目前看是这样。”桑楚显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原因是,肯定了这一点,就等于否定了背景的存在。 “是呀,目前。”韦庄重复了一遍,“目前是这样。至于以后么……跟着感觉走吧。” “喂,伙计!”桑楚望着烟头,“你还记得那张照片么?叶小丹和别人碰杯时,童健一脸的深仇大恨?” “当然记得。”韦庄道,“你准备怎么对待这个情况?” “跟着感觉走。”桑楚抓住前头的把手。 车子颠了一下,韦庄的头撞在天棚上。桑楚开心得直跺脚。 韦庄骂道:“老东西,感觉比狗还灵。”

02

康达公司到了。 他们走进经理室的时候,童健正准备出去参加一个应酬。一碰到桑楚那对小眼睛,他的神经便紧张起来。 桑楚认为这个感觉很有用。 “看样子经理先生有什么急事?” “不急不急。”童健把公文包扔在桌上,请桑楚二人坐下说话,又吩咐人去拿饮料。 “最好来点咖啡!”桑楚弹了下手>指。 “烧两杯咖啡!”童健弯了弯手指。 “多烧点儿,两杯够谁喝的。”桑楚坐进沙发里,顺手点上一支烟。 童健更紧张了:“要谈很久么?” “难说。”桑楚弹弹烟灰,“谈多少和喝多少不一定成正比,我这个人在吃喝方面从不斯文。噢,告诉你的人,别放糖!” “我放。”韦庄说。 桑楚望着童健的举动,寻找着感觉。说实话,单从证实死者身份这一点而言,不一定需要太多的时间,但他想多坐一会儿,多和童健聊聊。现在,已知的部分或许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他需要寻找一些未知的东西。 童健安排完,回到经理桌后坐下。 桑楚发现他偷偷看了自己一跟。很快便把目光移开了。 “童经理,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噢,我的老家在浙江。” “浙江镇海。对么?对个地方离舟山群岛很近。”桑楚望着童健那张苍青色的脸。“很美的一座港城。” “桑先生去过我的老家?” “路过,没有停。那一次我是去参观阿育王寺,在镇海逗留了四十多分钟。” “您真了不起!”童健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四十多分钟您就能记住镇海的口音。” 桑楚笑道:“那还是在很不留意的情况下记住的。否则,我两三句话就能完成这个过程。” 童健哦了一声。 韦庄想笑.他真想告诉这位童经理,桑先生在一个小时前就使用过这种手段,险些把一个大小伙子吓出尿来。 “来本地多少年了?”桑楚继续发问.,他知道这都是些废话,但为了寻找那个感觉,他不得不多说几句废话。 “二十多年了。” “人头一定很熟?” “一般。”“十多年不短了。”桑楚起身接过待者送来的两大壶咖啡,“哦,童经理,你打算饮马么?” “上等的麦氏咖啡。”童健道。 “不对吧?这好像是云南的小粒咖啡。”桑楚毫不留情地刺了童健一下。 韦庄忙递上一个台阶:“无所谓,无所谓,小粒咖啡不是一样喝么?” 两个人像倒啤酒似地倒了满满两大杯。 桑楚喝了一口,继续方才的话题:“二十多年了,小草也长成了大树了,童经理一定玩得很转——我是指人际上。” “凑和。” “据说贵公司原来从属于市经委。” “哦……是的。”童健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不自然,“我们已经脱钩了。” “都搞些什么贸易?对不起,这是我从三楼的标牌上看出来的,贵公司光贸易洽谈室就有两个。也许我应该问,都搞些什么业务。” “您太会说话了。”童健无声地笑了,“是的,我们主要以外贸为主。” “搞汽车生意么?”桑楚突然刺入正题。 童健怔了一下,眼睛转向窗幔:“不,从不搞。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这东西利润比较可观。”桑楚毫不掩饰地凝视着对方,“当然,风险也很大。” 童健动了动身子,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桑楚再次倒了一杯咖啡,默默地望着对方。他要的就是这不耐烦,头一次接触时,他就看出了童健的弱点。 “假如有什么背景……”韦庄突然说话了。“比如说,有关部门。” 童健一下子扭过头来:“对不起,你们好像在审问我!” 桑楚认为这个感觉终于找到了于是笑道:“原则上说,这还不能算是审问。你看,我们一没有录音,二没有记录,更没有请你签字画押,这只不过是一般的交谈,而且是平等的,你不想说的内容完全可以不说。其实,我们如果想提出某种质询,也是完全有权力的,因为贵公司毕竟出了一条人命。” 童健老实了。 韦庄觉得桑楚替自己擦了个很干净的屁股,这个老东西! “或许是两条人命。”桑楚小声嘀咕道,好像在喃喃自语。 “两条什么?”童健敏感地站起来。 “人命。”桑楚没看他。光听声音,他就知道对方紧张到了什么程度。 韦庄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桑楚会在这种情况下,用这种口气把那招儿杀手锏使出来,莫非还在寻找感觉?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桑先生,”童健无法平复内心的惊惧,“我能否问一句,您说的两条人命是…………什么意思?” 桑楚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仍旧不看他:“简单地说,就是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贵公司的叶小丹,另一个则是个男人,跟你的个子差不多,比你瘦,身穿一件比你这件颜色略浅一些的暗格西装,打一条绛红色领带,比你这条质地还好。” 桑楚一连用了四个“比你”如何如何,言语很随便,却又很有威力。他听见童健跌坐在椅子上的声音。 “葛、洪、恩!” 童健嘴里吐出三个字,完全是不由自主的。 韦庄拿出那沓复印纸,桑楚摆了摆手,扭头向童健问道: “童经理,你们明年是不是有六个基建项目?办公大楼的基础改造,预算十一万七千元;九孔桥门市部外装修四万元,中马路货仓扩建九万元;职工宿舍维修二十四万元,还有苇子坑……” “别说了,桑先生!”童健的面孔已经变得比死人还难看,“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这么说,那个基建预算确实是你们的?” “是,你说的这个人是我们基建办公室的职员,叫葛洪恩?” “葛什么恩?” “葛洪恩。” 桑楚唔了一声,摸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支烟,掐了一半儿给韦庄,自顾把另一半儿点上。这时候,他恍忽觉得一种十分沮丧和乏味的情绪袭上心头。完全是为了证实某种推断,这对于一个老探员来说实在不够刺激。 “童经理!”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们公司真是见鬼了!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后天是不是还打算死一个?对不起,请不要打断我的话!”他站起身来,快步走到童健面前,双手扶住办公桌,“童经理,你方才还指责我们审问你,其实审问只是个最小的手段!”他伸出一个小拇指,“作为一个公司的主要领导,面对着自己的员工接二连三地出事,你难道能推卸得了责任么?我现在向你提一个或许用不着提的问题:你认为叶小丹的死和葛洪恩有关么?别急,想准了再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童健的眼睛。韦庄明白,老桑楚现在需要的与其说是回答,倒不bbr>如说是对方的表情。 “不!”童健的反应很快,“噢,我的意思是说,叶小丹的死一定和葛洪恩有关!”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因为葛洪恩对那女孩子一直心存不轨!” “能说得具体点儿么?” “我指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 “可是,那女孩子身上没有留下任何强暴过的痕迹,这又怎么解释?” 童健避开了桑楚的目光:“这……这我怎么知道?” 桑楚微笑首离开了经理桌,叭叭地按着指关节,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发出一串叫人胆寒的笑声。 “童经理,假如我们再把方才的问答重复一遍,你敢么?” 童健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桑楚走到地面前,眯起眼睛望着对方:“童经理,现在你听着,方才的回答中,你只有最后一句话是实话。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强暴过的痕迹,你说你不知道。对,这一点你确实不知道。然而,前几句话你却在撒谎f” “我……” “是的,你在撒谎!”桑楚加强了语气,“我让你好好想一想,想准了再说。你却立刻回答我‘不’!注意,你也刻就回答了我。‘立刻’,‘不’,这两者联在一起,通常是‘不知道’、‘不清楚’,而你呢?却非常有意思地说出了一个肯定的句子——叶小丹的死和葛洪恩有关!经理先生,你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对矛盾。于是乎,我便可以毫不费力地用你的矛刺穿你的盾!你脱口而出的‘不’字,并非是‘不知道’、‘不清楚’,而是不用想,这是接着我那个话尾自然流露出来的。我让你‘想准了再说’你本打算说‘不用想’,却突然感到这么说相当被动,便及时收住了,再联系你敏捷的反应,我便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你早已想过多日了!” 童健像被堵在水管子里的老鼠,无法寻找遁词。 桑楚趋的近一步:“再说第二句话:我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你迟疑了一下,最后说‘葛洪恩对那个女孩子一直心存不轨’。从表面上看,这两句问答显得十分自然,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得么?我认为,你同样对叶小丹‘心存不轨’!坐下坐下,不要这么气急败坏。”桑楚让韦庄给支烟,有意地将凝固住的空气再强化些。从童健那灰土色的脸上,他看出自己的攻势见效了。 “告诉我,童经理,我说得对么?” 童健脖子上的喉结动了一下,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桑楚坐回原位,端起咖啡喝了几口,微笑道:“这种态度很好,童经理,你显然是个聪明人!有些傻瓜和老桑楚斗法,最后全都输得很惨。这回好了,我们的谈话在这个基础上重新开始。” 童健慢慢地抬起头来:“好的。” 桑楚清了清嗓子,道:“十六号,叶小丹被杀,凶手就是葛洪恩!这一点似乎已经不容怀疑了。而在我们前来调查叶小丹被杀的全部过程中,你始终没有向我们提供葛洪恩的情况。童经理,我有理由认为,葛洪恩原本是可以不死的,由于你的故意回避,第二件命案发生了。你是否觉得葛洪恩的死和你有关呢?” 桑楚的话说得不快,字字有分量,加之方才的凌厉剖析,在童健头顶上形成一股巨大的威慑力,那双扶在经理桌上的手发抖了。 “我……我不是故意隐瞒的。” “不!你就是故意隐瞒的!”桑楚从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举了起来,“请看,这是我们从叶小丹的遗物中发现的!我们注意到了你在叶小丹与他人碰杯时的愤怒表情。可见这个女孩子在你潜意识的重量,由此回到葛洪恩身上,便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叶小丹之死,会使你不由自主地想到葛某。但是在我们来了解情况时,你却只字末提这个姓葛的,请问,这不是故意隐瞒又是什么?” 桑楚感到自己的手被韦庄用力捏示了一下,那是兴奋与钦佩的表示。 他本人也很满意这个效果。从剖析对话开始,步步进逼,没留给对方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和喘息之机,这是对待童健的最佳手段。对于目前的处境,不连续出拳把对方打得吐血,自己就得吐血。况且,经验证明,面前这位心力交瘁的童经理,不是那种“顽石型”的对手,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出实话来。 “这……这需要承担法律责任么?”童健的精神防线终于崩溃了。 桑楚耸耸肩:“这我可不知道,量刑是法院的事。他们或许会在事实证据的基础上考虑当事人的态度。” “是的是的,这个我懂。”童健喘息着,伸手将一缕额发理了理,“好吧,我现在就把所知道的东西讲给你们。” “注意真实!”韦庄提醒到。 “明白。” 童健从派遣葛洪恩索要录相带讲起,讲到叶小丹被杀后的心理压力和葛洪恩失踪三天的情况,对于此后的情况,他强调确实不知道。前后共计用了五分钟。 桑楚和韦庄除了注意到录相带这一线索外,同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童健始终没有提到钱。 “你为什么要追回那盘寻相带?”桑楚问道。 “不!不是我要!”童健慌乱地站起来。 “谁要?” “经委主任,阎平川。” 桑楚满意地唔丁一声,他知道,案子中的要害环节被突破了。 第十六章 录相带里的秘密

01

桑楚和韦庄乘着警车在郊外兜了一圈儿,以示庆贺他们的第一个重大突破。虽然只是开始,却已经证实叶小丹被杀的深层背景并不是图财害命。这为老桑楚最初的判断,打上了一个清清楚楚的注解。是的,一切都是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它既可能是由于钱,也可能是由于色,但根子却是一盘录相带。 韦庄原想立刻回去审看叶丹处收集来的那盘带子,桑楚说用不着这么急。 “松口气,老兄,”他伏在车窗上,“让过下班高峰,咱们找个地方吃一顿,我出血。” “算了吧你,还是吃食堂稳当些。”韦庄想起了上次受骗的情景,哪还敢抱什么奢望。 “真的,这回是真的!”桑楚捅了他一下。 “真的我也不吃!” “吃吧,就算赏我个脸行不行?”桑楚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数了数,“三百七十多块呢,很可以饱一回口福了。” “省着点儿花,咱们把那个七十多块吃了就满够档次了。”韦庄觉得桑楚此次颇有诚意。 桑楚却不答应:“不行,全吃了!三百七十多块全吃了!” “那就赏你一回脸吧。”韦庄向司机报了个店名,“据说那儿的红烧鲍鱼是第一流的。” 桑楚揣起了钱包儿。 开回城时,两侧的街灯已经亮了。稠密的车流缓缓地朝前涌动着,秋日的晚风挟裹着大都市所特有的气息扑进车窗。嘈杂声中,两个年轻人的自行车在慢行道上“顶牛”了,自有一场声色俱备的口角。桑楚告诉韦庄:“那个瘦子骂那个胖子‘我×体大爷’!” “那是人家的事儿。”韦庄的满脑子装的全是下午那场精彩的质询,他真佩服桑楚,“桑楚,你当时把那个童健折腾得真够可以的,是不是唬得太狠了点?” 桑楚眯眼笑道:“我认为恰到好处。此外,请您千万别认为那是唬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会那样作的。” “是唬。” “听着老兄!我是在研究了对方了表情、感觉和言行的基础上,利用手中掌握的实证,准确地掐住了童健的要害部位,一招制胜。这需要准..确的洞察力和充分的自信心。你能说这是唬人么?最主要的是,我成功了!” “我提心的会吓出病来。” “不至于。”桑楚摆摆手指,“我很遗憾事情办得太顺了点,过于容易了,缺少刺激。” “是呀是呀!”韦庄叹了口气,“问题是你把他制服了。真理永远属于成功者。桑楚,你认为那盘录相带……” “我想的不是录相带,”桑楚打断了韦庄的话,“我在回忆童健当时的表情:他好像也蒙在雾里,真的!他确实给我这种感觉。” “那是因为他不愿童当替罪羊。” “他当然不愿意当,问题是,他似乎连罪在何处都不清楚。” “我不太明白。” “难道他连背景都不知道?”桑楚低语道,“难道是我的错觉觉?啊,无论如何…………我们应该马上回去审看录相带!” “闭嘴!你这个无赖!”韦庄怪叫一声,拍拍司机的肩膀,“直奔饭店,我今天不把你的屎挤出来,算我白活!” 那顿饭他们花了四百五十多块。韦庄连个屁也没赚着,眼睁睁地把身上的七十多块钱搭了进去。他知道,你就是把桑楚的排骨全卖喽,也值不了几个钱。 韦庄花钱买了个大窝脖儿,自然一路的肉疼。说到审看带子时,也说他没情绪。 “花了就花了,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桑楚连熊带骂地把他弄到值班室,“钱,身外之物,不想它就没事了。” “妈的,那烧鲍鱼有几片儿是真的?”韦庄愤愤不平地叫道。 桑楚知道,再扯红烧鲍今天晚上就没了。

02

录相带在机子里倒了几分钟,咔嗒一声,停了。莫朝栋突然碰碰桑楚:“给我一支烟。” 他是专门赶来的,一方面表示对案子的关心;另一方面,也确实想知道所谓“重大突破”在什么地方。假如没有这出戏的最后一笔。他的看法基本趋向于韦庄,认为此案在证实了葛洪恩的身份那一刻,已经差不多能结案了。 而“这一笔”却使得全部内容一下子发生了剧变。阎平川,他和这两起命案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怎么说呢?这个情况想敷衍也敷衍不了啦,经委主任! 桑楚侧目望了望自己这位学生,发现这家伙抬头纹都有了。官儿不是好当的。 “我记得你不抽烟。”桑楚把烟递了过去,明白对方有些紧张。 “偶尔也抽一两支,偶尔。”莫朝栋很认真地把那支烟吸燃了,然后作出个轻松的笑脸。 桑楚叫韦庄开始放,随即一脸庄重地告诉莫朝栋:“老韦倒邪霉了,今天又让小偷把仅有的七十来块钱掏走了,今天他的困难补助,你设法多争取几个。” “没问题。”莫朝栋答应得很痛快。 桑楚踢了韦庄一脚。 屏幕了出现了几粒雪花点,很快便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那人回头望看镜头,随即便闪开了。 “商品交易会。”莫朝栋倾过身子注视看屏幕上的图相,“对,是前些日子那个商品交易会,这是剪彩。” “哪个是阎平川?”桑楚望着那同时开剪的五把剪刀。 莫朝栋抬抬下巴:“左数第二个。” 桑楚按动“暂停”,画面定格了。他要仔细地分析一下这个人物,从童健的神情上不难看出,这个中等个,戴眼睛的经委主任,正是引起他全部恐惧的根源。画面上的阎平川显得很木讷,不像其他四个人那么喜兴,目光也没有盯着手中的剪刀与红绸,而是望着中间那个人。 “中间是谁?”桑楚问。 “市长。”莫朝栋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把熄贞的烟点燃了。 “你熟悉这个经委主任么,”桑楚估计阎平川大约有五十岁出头,脸很白。 “谈不上熟悉。”莫朝栋道,“商交会的保卫归我们负责,平时没有打交道的机会。” “你手里那几件经济案子……我的意思是说,是否……你明白么?” “明白。”莫朝栋的烟又灭了,“暂时还没有发现和经委人员有关。” “这个人有心事。注意他的表情!”桑楚把画面启动了,“看,他神情很特别。” “嗯,他好像很不踏实。” 画面上的阎平川最后一个剪断了红绸,又看了市长一眼,随即放下剪刀,与众人一起鼓掌。摄像机动了一下,似乎背后有人碰撞。接下来的镜头便“跟踪”着市长,偶尔露一露阎平川的脸。 韦庄低声遭:“摄像者没有特别注意经委主任。这个人会不会是叶小丹?” “我想是她。”桑楚的口气不太肯定,“假如是她的话,就可以证明那个女孩子基本上不知道什么。这里停一下!喂,伙计,那位跟屁虫是不是童健?” “是他!”韦庄来了情绪。 画面上的童健正尾随着首脑们往前走,嘴张得很大,似乎在笑。爆竹炸出的烟雾,罩住他的半边脸。 “童建前边正是阎平川。”桑楚靠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沉思了一会儿,道,“往下放。” 爆竹的炸裂声是细小的,八成是摄像者没注意调节什么机关。童健与一些企业界人士走过画面,镜头跟拍,正好拍了个童健臀部的“特写”,随即上场,摄下一片蓝天。 “是叶小丹。”桑楚咕哝了一声,“技术一般,调焦很好,经理的屁股使她慌了一下。看,这姑娘很机灵,她很自然地过渡到这些彩旗上了。那天的风力大约是三级。” “对,南风。”莫朝栋道。 镜头不久又“追”上了童健,是从背后摄过去的,从而可以看到前边行走的主要领导和一些黄黑相间的重型机械。这一段没有阎平川。 以后大约两分多钟里依然没有阎平川,镜头多对准童健。这一点不难解释;带子是康达公司的录相资料。 韦庄碰碰桑楚:“老兄,好像投有什么‘内容’。” “你要什么‘内容’,莫非想要一些密秘交谈的情景?”桑楚浅笑了一下,这话当然是说给韦庄听的,但同时也是他的想法,此类场面确实叫人想打瞌睡。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上,暗格西装,绛红色的领带,瘦脸。 “葛洪恩!” 韦庄迅速摁了一下遥控器,葛洪恩定格在画面的一角。 这是十四分之三侧面,基本可以看清对方的轮廓,脸被附近的一只肩膀遮隹一些,但不影响对这个人的辨认。是的,此人较瘦,经过一夜的浸泡,膨胀到今天早上那副样子是可能的,头发的长短、颧骨的高低——这两个较完整的特征也可以和今早捞上来的那具尸体相吻和。无疑,这就是葛洪恩。 那是一对完整面有光泽的活人的眼睛,此刻正偷视着镜头。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偷视着镜头背后的摄像者。这样,桑楚便完全可以确认,摄相者正是叶小丹。 桑楚活动了一下身子,道:“童健说得对,葛对她确实心怀不轨。” “这个镜头有意义么?”韦庄问。 “什么‘意义’?”桑楚吹开茶叶末喝了口水,“这里不存在意义不意义,主要在于你能否发现它。另外你看,葛洪恩为什么跟个贼似地缩着脖子?这或许有‘意义’。” 画面又开始活动。 葛洪恩确实像怕冷似地缩脖子,他在人群里隐现着,三次向镜头张望,最后终于被“甩”了出去。接下来的画面大多是有关产品的介绍现场,大体集中在医疗器械和生物制品上,估计和康达公司的业务范围有关。闪现过几个童健的镜头,没有再见到阎平川。其中,出现过一次混乱的场面,参观者呼呼叫叫地冲过镜头奔向某个地方。镜头“跟摇”,画面十分不稳,最后看到的情景,几个漂亮的女孩子在发放一份印制精美的产品说明书。 “快进!”桑楚认为这段确实没意义。 这时候,他已经开始犯困了。录相带的内容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预料,照这么放下去,估汁不会有什么收获,他想不通,这样杂乱的一盘带子,为什么会引起阎平川的格外重视?当然,它与叶小丹之死不一定有直接关系,但绝不能说没关系。葛洪恩正是在索要这盘带子的过程中萌发邪念的,这个经委主任确实深不可测。 “注意!”桑楚敲了一下茶几。 画面上又一次出现了童健,而且还有阎平川。他们正与几个身份不俗的人交谈。这里看来是交易会比较僻静的一隅,背景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阎平川位于中心位置,双手抱在胸前,一边倾听着别人的进述,一边插几句话,声音太小,谈话内容几乎听不清。童健站在靠后的位置,仅仅充当一个听众。 “找技术部门进行滤音处理。”桑楚头也不回地向莫朝栋吩咐道,他想知道这些人有谈什么。 单从画面上是看不出什么“意义”的,但作为全部录相资料而言,这是阎平川较为集中的“长镜头”。机位没有移动,始终对准阎的左侧面。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穿褐色衬衣的后背,这个人的对面,是个圆脸阔腮的陌生人。 镜头多少有些起伏。 童健说话.99lib?了,阎平川点着头,声音依然分辨不清。对面那个圆脸阔腮的人用小指掏看鼻孔。随即众人笑了起来。阎平川摆摆手,开始说话……忽然,他转过头来。很不满地朝镜头挥了挥手,画面一闪,消失了。又是一片雪花点儿,过后,出现了一幅童健坐在办公室里讲话的场面。从对方的衣着、讲话环境和声音清晰度上判断,这是带子上残留的录相资料。 “倒么?”韦庄征求桑楚的意见。 “放完再说。”桑楚摆了摆手,“这里好像没有阎平川?” “对,坐在后排打盹儿的就是他。”桑楚抠了抠嘴角儿,“他怎么老是怕冷?” “屁!他那是打瞌睡。”韦庄觉得这段意思不大,便按了“快进”,没有两分钟.带子到头儿了。 莫朝栋第三次打火点烟,道:“会议场面可以排除,我认为关键处还是阎平川与人交谈那一部分。” “是的,他显然忌讳有人给他录相。”桑楚敲打着茶几,“倒回去。” 随著录相机的沙沙声,画面上的图像很滑稽地往回倒退,直到出现那个争要产品说明书的镜头。三个人又把阎平川与众人交谈的部分看了一遍。 依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莫朝栋小声问桑楚;“能熬夜么?我可以把技师叫来,马上进行滤音处理?” “不是叫来,而是请来。”桑楚一向不在乎熬夜,“力争把音响弄大一些。” 莫朝栋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不久,一个很文弱的女技术员就赶来了。她把带子看了一段,说基础还行,只是音量过大会影响音质。 桑楚笑了:“我知道,女孩子的声音会变成老头似的。不管怎么说,以能听清内容为原则。” 女技术员拿带子走了。 韦庄把桑楚轰到沙发角儿,身子一横躺了下去,中气不足地说道:“从这盘录相带里找答案看来有一定难度。我很纳闷儿,阎平川害怕什么?” 桑楚望著天花板道:“这正是全问题的焦点;他怕什么?他为什么向童健催要这盘带子?我好像说过,童健似乎也蒙在雾里。我估计,连他也不知道阎平川怕些什么。” “嗯,有理。”韦庄的声音证明他快睡着了。 “起来!”桑楚无法容忍韦庄这种德性,“童健不知道,咱们却要知道,否则要咱们干什么?” “咦,桑楚,你终于发火了!我原以为你永远是胸有成竹呢。”韦庄慢慢腾腾地爬起来,端起茶杯喝水,“叫哇,接着叫!” 桑楚没有理他,忽然扭头向莫朝栋发问道:“鞋找回来了么?” 莫朝栋苦笑道:“没有,只找回几只糟朽的破布鞋,一看就知道是柳河下游农民穿的。” 桑楚拍拍莫朝栋的膝盖:“曾经有个狗日的认为,至少能背回一麻袋。” 韦庄笑着将一口茶水喷将出去:“桑楚,你的皮是不是又痒痒了?” 莫朝栋默默地望着这两个形似顽童的的老家伙,体验到一种看不见的情感。圈内人都知道,能和桑楚没大没小的人屈指可数,韦庄无疑算一个。 “我闹不懂,”韦庄笑罢了问道,“你为什么要找那两只冲走的鞋?莫非你怀疑什么?” “暂时还说不清,伙计!”桑楚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我时常会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想法,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 “那就歇歇脑子,或者把思路转到有用的地方来。比如这录相带,内容就这些,我反正看不出什么意思,你呢?”韦庄碰碰莫朝栋。 “我也是。”莫朝栋直言不讳。 韦庄摊摊手:“那就只有桑楚先生一个人知道喽!噢,还有个阎平川。” 桑楚疑视着烟头,低声道:“还别说,我可能真知道。你们听着:这盘录相带是经委主任阎平川责成童健收回的,那么,至少可以捧除童健本人和葛洪恩的嫌疑,叶小丹更不重要。阎平川为什么要收回这盘磁带呢?可能只有两个:一、磁带中的某人或某几个人,是阎平川不希望示以众人的;二、阎平川在自己吓唬自己。你们不觉得这位经委主任有些神经质么?” “进一步说,”莫朝栋试探性地看了桑楚一眼,“他是否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跟某些人在一起?” “这么说,这个分析比较有说服力。”莫朝栋道,“一盘极其平常的大场面录相资料,一般不会有什么客观的疑点,但把它和某人,说穿了,把它和阎平川的主观感觉联系起来看,立刻就有意义了。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 “对,正是这个意思。”桑楚起身去开门。那位女技师说,声音处理已经搞好了,但要到技术监视室去听,桑楚接过原带道:“我们马上就去!不过,你个人感觉他们的交谈中有没有值得琢磨的东西?” 女技师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没有,好像很平常,他们谈的是关于进口关税问题。没说其它的。” “好,他们十分钟以后去!” 桑楚回身把那盘带子重新放入录相机,格外仔细地重放了两遍有阎平川镜头的段落。结果还是满意的,三个人一致感到,阎平川确有几分神经质。 “必要时,我想会会这个人。”桑楚道。 “以什么身份?”韦庄望着他。 “当然是真实身份。我要亲自感觉一下他的神经质。”桑楚浅浅一笑,随即对莫朝株道,“此外,你无论如何也要挤出点儿人手,击了解一下画面上那几个陌生人的具体身份。” “你知道那几个家伙在哪儿?”韦庄道。 “童健总知道吧。”桑楚关掉录相机,“现在咱们该去听听他们的对话了,有枣没枣,打几竿子再说。” 走出房门时,桑楚又补充了一句:“需要尽快地通知两个死者的家属。噢,对了,叶小丹的父母你们已经通知过了。” “人明天就到,见不见一下?”莫朝栋问。 桑楚琢磨了一下:“看情况吧。不过葛洪恩的家属我想见一下。” “我会安排的。”莫朝栋应道,随后问,“那个女教徒怎么办?我的意思是说…………” 桑楚望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对我的推理还有什么不同看法?没关系、没关系!总之,我们对这个人要有一定的耐心。” 三个人走进了视听监视室。 第十七章 再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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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一日,两个侦探都睡了个懒觉,眼皮一睁,已经八点四十了。韦庄到楼下“走”了一趟拳脚,又到街口买些烧饼油条,回到房间时,见桑楚还趴在床上抽烟,丝毫没有想起来的意思。 他接受了以往的教训,没有急于催促桑楚。他拖了把椅子坐下,一边吃东西一边观察对方的表情。 看得出来,老家伙又在要花花肠子了。 “伙计,给我根儿油条!”桑楚仲过只手。 “油条?那是给你吃的么,”韦庄把他的手拨开。他知道,桑楚那永不安分的小脑袋里八成又冒出了什么馊主意,“喂,你能不能先把衣裳穿上。” “我烦!”桑楚叉点上一支烟。 “你烦什么?我看你比谁都自在!需要干的活儿,你全指派别人去干了,你是全世界最轻闲的人!你烦个球!” “太轻闲了也烦。” “烦就起来!与其派人去了解情况,还不如咱们自己去一趟。说老实话,我对录相带里的那几个陌生人非常怀疑!” “你不认为阎平川和那几个人的对话有什么疑点么?”桑楚用手掌托着下巴。 “反正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有价值的东西。你比我鬼,发表一下你的高见。” 桑楚笑了.:“屁‘高见’,我一睁眼就开始琢磨,琢磨到现在,一无所获。” “桑楚,他们的谈话核心集中在关税上,会不会和走私轿车有关?” “不排除!”桑楚吸了吸鼻子,“我好像感冒了。” “呆会儿到医务室拿点药。”韦庄觉得桑楚参关税问题不大热情,“‘不排除’?这么说你还有别的发现?” “就算是吧。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提到海湾战争以及对非洲国家的贸易。” “只提了一句。”这个内容韦庄还已得,“是那个圆脸阔腮的家伙说的。” “这话之后,阎平川就转过头来,阻断了录相。问题是,这个经委主任为什么对非洲国家的贸易这么敏感?” “敏感?你认为他……敏感?”韦庄想了想,承认桑楚说的是事实,“对,是有些特别!” 桑楚活动着身子坐起来,立刻发出一声愤怒的怪叫:“韦庄!你他妈的怎么把油条全都独吞了!” 韦庄这才发现,盘子里只剩下两个凉冰冰的干烧饼:“哟,我没留神!” “是呀是呀,没留神。”桑楚双手抱住膝盖,“我他娘的千方百计为你争取补助,你却用这种东西打发我,良心何在?” “别发火,老兄,你是爷爷,我再去给你买几根儿还不行么?” “快去,顺便给我要几片儿感冒药来。”桑楚又躺下了。 “是是是,你接着琢磨‘非洲’什么的,但愿再折腾出一串儿逻辑推理。”韦庄笑着站起来。 “你别笑,问题八成就在这儿!” “问题是,你就这么躺下去么?咱们总得有个日程安捧。。” “安排什么,叫朝栋给我约一约阎平川,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到这个人。至于其它的事早点晚点无所谓。” “你不是要见一见葛洪恩的家属么?另外录相带里那几个人,我觉得还是应该由咱们亲自去接触一下。” “不!咱们恰恰应该蹲在幕后,由经济调查组的人出面更好一些。韦庄,假如你有兴趣,我倒是很想去教堂见见那个女教徒。” “球!你昨天晚上还强调要有耐心。我看,你八成要见那个傻驴吧。”韦庄戳穿了桑楚的把戏,“反正我是不击的,除非那傻东西来自非洲。” “好吧好吧,我也不去了。”桑楚又点上一支烟,“要不,咱们到天师洞去玩上一天?” 韦庄差不多明白了,桑楚在有意地耗时间,他在等待。对,确实是在等待!换句话说,老东西又有新感觉了! 桑楚的确是个鬼。他肚子里的玩艺儿你是永远猜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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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紫红色的夏利牌轿车,被四头老水牛从滚牛塘里拖了出来。 据上山采松茸的几位妇女说,她们看到那车的时候,先是以为水上漂着块塑料砧布,走近观察才发现是辆车。面且是一辆乡间很少见到的轿车。 这是命中注定的发现。以往她们采松茸都是走后山,二十一号这天偏走的是前山。在以往的年代里,这种像乱头发似的菌类植物,比山上的草还多,比山上的草还不值钱。近两年却犯了邪,有人出好高的价收购这个,说是往日本出口,说是日本喜欢这个,富人才吃得起这个。于是乎,“这个”便陡然间身价百倍,成为前后左右九个村子的摇钱树。经过两度“秋季大扫荡”,“头发丝”真变得如同头发丝一般难找了。那几个妇女在山上转悠了大半天,加上一起也没采够四两。后山是没指望了,便来前山碰碰运气,结果碰上个大家伙。 “那汽车的顶子咋不像个砧布哩!漂漂着,鬼的晓得是辆汽车!” 发现者好像受了多大冤屈似地吩辩看。 爷们儿们想的却不是鬼不鬼的,他们把车拖上来,很快就进入了瓜分阶段。总而言之,凡是能抓下来的东西,有用无用全扛回了家。至于那车的外壳,最终像一具死牛的骨架扔在了滚牛塘边上。 拆走了发动机那位很有些愤愤然,认为他原来是应该得到那两个“坐位”,乡长慌了神儿。他是公家人,知道这种事不同于儿戏,于是报了乡政府,乡政府又报到县上。晚饭前,县里来人了,收走了所有的不义之财,又把每个参与者审了个哭爹叫娘,又用皮尺丈量了那车子与最近那条公路,画了图,拍了照,还放出狗来到处闻。 “日鬼的!”公安局的人很气脑,“这帮狗日的真有些个本事,几头牛就把东西拖上来了!” 于是,上报市公安局。 桑楚一人从天师洞乘兴而归时,莫朝栋也正好率人赶往现场。他忘了桑楚要约见闻平川的事。因为他当时满脑子装的都是另一个事:既然有车,会不会有死人呢? “这么说,没有死人的迹象?”桑楚望着疲惫不勘的莫朝栋。 “没有。”莫朝栋摇头道。他感到腹部有些隐疼,提不起食欲。此刻已是十月二十一日午夜十点多了。他没想到桑楚二人会等到现在。 而且他敏锐地发现,桑楚的眼睛里有光。 韦庄也发现了。他不敢肯定自己在那一刻是否明白了桑楚的心思,莫非老东西在等待这个?是的,在葛洪恩劫持叶小丹一案的最初疑问中,就有个关于交通工具的疑点。 “老师。”莫朝栋终于废除了那个不招人喜欢的称呼。“你是不是认为此事和那两桩命案有关?” 桑楚即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力地抽着烟。好久,才听他这样低语了一句:“可是,我无法……证明它!” 证明! 韦庄碰碰桑楚:“你等的就是这个?” “对,”桑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现在想修正一下昨天的推理:葛洪恩不是那个女教徒杀的,这当中有个错觉。” “等等!你说什么?”韦庄的音调变了,“不是他杀的?什么错觉?” “我一下子还说不清楚。但是,我脑子里有这样一个个疑点,试想,女教徒把葛洪恩推进泻洪闸后,还会呆在原处么?” “当然不会。” “对了,她肯定会迅速逃离作案现场。”桑楚敲敲沙发扶手,“这么一来,就没有能证明那姓葛的是否真的被淹死了。他为什么不会游到堤岸边爬上来呢?” “扯谈!他分明是淹死了!”韦庄无法接受这么急骤的大转变儿,“尸体还没火化!” 桑楚扭过头来:“假如他游到岸边,正在努力往上爬时,突然意想不到地被人踹了一脚呢?” 房间里的空气蓦然间凝住了。 “注意,踹了一脚!”桑楚格外地加重浯气。 “天呀!”韦庄叫起来,“你是说……那个大傻子!” “不,你误会了!”桑楚把烟插进大铜烟嘴,“踹那一脚的人不是傻子,而是个司机!” “傻子只是个目击者?”韦庄有些懂了,“所以你才那么注意傻子的举动?” “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并没有等待,而是在思考。等待太消极了,我需要积极的思维。” “可是..,你思维的是不是太离谱了?司机,是的,可能会有一个司机!而且,现在又出现了一辆被遗弃的轿车!桑楚老兄,你果然又折腾出一个新的推理!司机是凶手!” “但是,我无法证明它。”桑..楚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不过,我们明天无论如何要去现场。朝栋,发现轿车的地方距本市多远?” “五十四公里。”莫朝栋道,“老师,这么一来,你的战线就越发地长了?” 桑楚无法回避这个事实。不过,最难办的还在于,就算能证明并且抓到那个把葛洪恩踹进激流的人,依然无法将全案的大背景挖出来。他转向莫朝栋:“战线长不长还在次要,关键在于我明天一定要见到阎平川。” “附近有火车站么?” 桑楚拍了拍那位正在兜圈儿“参观”他的县公安局长,他已经被对方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痒了。 “喂,问你呢?” “问啥?” “附近有火车站么?” 对方堆出一脸的笑:“有有,不远。日鬼的!火车叫了!” 果然,桑楚听到东南方向传来火车的鸣叫声,也就是县公安局长所谓的“叫”。 现在已是十月二十二日上午九点多,说话入案四天了。加上十八日晚间听取莫朝栋的情况介绍,准确地说应该是第五天。收获按说还可以,尤其是推理的逐步认证和逐步完善,使得桑楚的判断一步步接近事实真相。作为—个独立的案子,两起谋杀的侦破已为时不远。根据车上的字和车牌编号,找到那个逃跑的小车司机不会有什么问题。从滚牛塘到公路的距离及坡度看,这车子显然是有意抛在这里的,这样就可以排除了车祸或者其它什么意外。桑楚现在想知道,司机是用什么办法离开此地的?此外,还有个更重要的疑问:这位司机为什么要把葛洪恩踹回激流里?他在心里笑骂了一句:这还用问吗,那司机无疑是个知情者。 他觉得这位老兄大可不必仓惶出逃,也是可以理解的。 火车又“叫”了一声。 “从这儿到火车站有多远?”桑楚在土坡处的一块草地上坐下了。现场本身已毫无价值,他想了解些其它情况。 “不远,走路去二十来个分钟就到哩!” “二十来个分钟?”桑楚对这里的方言真是哭笑不得,“那么,一天有几趟车?当然,我指的是停站车?” “几趟车?”县公发局长嘀咕了一声,“六趟还是七趟?” “倒底是几趟?” “七趟七趟……日鬼的!好像是八趟。” 桑楚叫韦庄把八次车的到站时间记下来,随即又摆摆手:“算了,呆会儿去趟车站吧。我说,休干嘛老盯着我看?” 县公安局长笑了起:“日鬼的!我咋看你咋像桑楚!” “桑楚在北京坐月子呢!”老头儿烦了,“听说你用了警犬,有收获么?” “不行哩,这汽车在水里头少说也泡了四十个钟头了,闻不出个什么球的!” “多少个钟头?”桑楚开始佩服这老兄的判断力,“你说四十个钟头?” “是哩,这车子是十九号夜里头推进水里的。” “哦!根据什么?” “根据树皮上的擦伤,车身上的青苔和轮轴的锈蚀程度。还有……还有林子里的泡屎巴巴。” “你行!老兄,桑楚在你面前都得叫声师傅!” 对方又笑起来:“算哩算理,你就是桑楚,我的眼水深着哩!你就是桑楚,你比我有文化!” 说着,对方撩起上衣,叫桑楚在他那灰秋秋的衬衣上签个字。桑楚赶忙掏了张名片,并签上名递过去,道:“抽空我得学学你那手研究屎巴巴的本事!” “那个司机消化不良。”对方把桑楚扶起来。 “你高寿?有五十没有?”桑楚问。 “球,三十九。”县公安局长陪着桑楚向公路走去。“山里人么,显老。” 他还想陪大侦探去火车站,桑楚说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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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距此不远,但所谓的二十来个分钟是指走小路,乘车走公路却不近。 夜间车共有四趟,一趟是西宁开往本市的,夜间二十三点零四分;其它三趟由本市开出,去向分别为兰州、成都、合肥。问及十九号夜里的人员情况,车站的人都说记不太清了。 唯有那个检票口的麻脸老头儿恍然想起有个中等个儿的瘦子进了站,但说不出太准确的细节,包括这个人的年龄、衣饰和乘坐的车次,均很模糊。 “不过呢,我看出他很害怕哩。”老头儿格外强调这一点。 有两只很瘦的猪在站台前溜达看,用嘴拱着几块西瓜皮,刀子似的脊背秃得没了毛,不远处有个茅房臭气熏天。 桑楚和韦庄与车bbr>?站人员聊了会儿别的,没有涉及案件,他想等待这些人当中的随便谁,突然想起个重要细节。诸如此类的事他碰到过多次,最可气的是,有一回一位知情者从二百七十多公里外打长途说有个情况需要提供,让他们去一趟,随即便挂了电话。等他们赶去时,对方说“那事情发生在早饭之前”。就这么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桑楚气得骂娘。 对方唉哟一声,傻笑起来:“是呀,我咋不在电话里说一声呢?” 碰到这种人,你连火儿都没处发。 “再想想,他究竟上了哪趟车?”桑楚把半包好烟给丁那老头儿。 “进城那趟。”老头儿总算认真了半天。 桑楚二人谢过他,便钻进了警车。谁料想,车子刚打燃,老头又跑了过来,说早记错了,那人好像上了合肥那趟车。还假惺惺地要把那半包烟还给桑楚。 “你留着抽吧。”桑楚吩咐开车,“老爷子,你十分钟抽了六支烟。” 老头儿窘住了,他确实在口袋里藏了六支。 警车开上了公路,桑楚靠在车窗处琢磨着心事。韦庄望了他一眼,不想打扰他。对这一趟的收获比较满意,那车是宏利出租汽车公司的,根据办事处号码,很快就能摸清司机的身份,这对于侦破两命案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他同意桑楚的观点,这个司机是头一起谋杀案的知情者,也是第二起案子的制造者,逮住这个人,手头的活儿就算告戒了。至于阎平川以及所谓的大背景,或许可以转交给经济案调查组,它毕竟是另一个独立的单元。 这四天多的经历,使韦庄无可奈何地承认了桑楚的能耐,因为结论虽说相同,桑楚却是在线索出现之前得出来的,这一点足以叫所有的人服气。 “不对,韦庄。”桑楚忽然转过头来,“我总是觉得什么地方拧着劲儿,非常别扭。” 韦庄想哭:“你知道么,老兄,我此时此刻正在心里头为你唱赞歌呢!怎么不对劲儿啦?” “不知道,我没法表达出来.真的。”桑楚叫韦庄给支烟,继续道“A,葛洪恩;B,女教徒;依此类推,这个司机应该称他为C了。ABC,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理解?这是其一。其二,司机把葛洪恩踹进激流后,原本是用不着逃走的,可他不但逃走了,还把车子扔进了滚牛塘里,他为什么这么作?” “杀了人的人,行为总有些难以理解之处,他说不定现在已经后悔了。” “姑且这么认为吧。”桑楚对这个回答显然不太满意,但又找不到其它解释。 韦庄帮他把烟点上,道:“求求你,千万别再推理了。” 第十八章 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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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中注定,十月二十二这天是桑楚的吉日。 就在他们了发示看现场不久,一个四十岁左右,面色苍白的妇女来到了刑侦处值班室。他提出要见个姓桑的老侦探,听说人不在,便什么也不说地走掉了。值班员认为这个情况很重要,立刻忙报给莫朝栋。 莫朝栋当下认定:这个女人无疑就是桑楚所说的那个女教徒!从值班员介绍的情况看,女教徒并没有从忏悔中得到太多的宽慰,她终于打算向政府自首了。 老桑楚,他那副大脑是怎么长的? 越来越多的线索,就像显影药水一般地把桑楚所描绘的情景复现出来,几乎找不到出入。 按照桑楚的推论,那位女教徒应该是无罪的。奇就奇在她本人还蒙在鼓里的时候,桑楚已经无声地搬掉了她背上的那个沉重的十字架。 老桑楚可谓积了个大德! 还没等莫朝栋从欣喜中回过神来,一个更大的欣喜降临了,信访室送来一封匿名信,这信的内容再一次证实了桑楚的判断: 公安局并刑侦处先生女士们: 我是一名出租汽车司机,十六号下午拉过一对男女,后来从晚报上看见了三棵树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我认为报纸上说的那个被杀的姑娘就是我拉的那个女的,一模一样,我(不)由的响(想)起了那天下年的场面(情景).当时那个姑娘是被那个男的推进车里的,他给了我一佰(百)块钱,叫我快开,一路上他们撕撕打打,那男的要抢那女的钱,女的不给,那男的又向那女的要一盘路(录)相带,女的还是不给,车开到三棵树教堂付(附)近,那男的强行把女的拖进了松树林子里,后来的事我就没看见了,以上情况共(供)你们参考,希望早日抓到杀人的凶手。 1993年10月18日 全篇只有一个句号,满纸错字,未署名,但意思表达得比较清楚。莫朝栋把信反复地看了几篇,又将信凑近鼻子闻了闻。他闻到一股灭蚊药水的味儿,看得出,这位写信者是有意这么于的,害怕被警察查出来。可是,莫朝栋想,跟据桑楚的推理,这个司机后来又去了三棵树,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候把那个凶手踹进了激流里。是的,补上这一笔,全部案情就完整了。难办的是,司机的行为究竟属于什么性质还不好认定,对方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逃跑的。最最主要的是,他为什么重返三棵树? 莫朝栋的目光停留在写信的日期上:十八号。很显然,他是在葛洪恩淹死之前写的这封匿名信。 莫朝栋靠着掎背,凝视着天花板。看来这个司机比较重视这件事,先是写了一封举报信,后来仍不放心……是的是的,老桑楚真厉害!你欠起身,往乡下拨了个电话,那边是盲音,没人接。 耐心等吧,不知道桑楚对这两个将使他大放异彩的信息会作何感想。老家伙蒙着眼睛依然打中了靶心! 桑楚二人回来的时候刚好开午饭。 “我不以为我有多高明。”桑楚对此表现得出乎意外的冷淡,他把那.99lib.封举报信扔在桌子上,用力地吸了吸那个不通气的鼻孔,“朝栋,你们医务室可能进了一批假药.,” 韦庄把饭盒里的最后一片儿火腿肠扒进嘴里,然后用开水冲了半碗汤,遭:“桑楚,吃完饭再说好不好?我现在实在是怕你了!你他娘的一皱眉头,我这心就悬了起来。你呢?” 莫朝栋笑笑,没有回答。但是他看出来了,桑楚并没有否定先前的推断。 “可能错了,弟兄们!”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桑楚终于说出了人们最不想听见的那句话。 韦庄的兴致一落千丈。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案子会在即将真相大白的时候…………妈的!竟会错了。 “你的毛病,老兄!”他拍拍那封举报信,“白纸黑字,全在上头写着,你有什么理由否定它?” “你有什么理由确认写信的司机就是那辆破夏利的主人?”桑楚反问道。 “我凭感觉!”韦庄毫不示弱,“你不是一向推崇感觉吗?再说了,时间、地点、钱,录相带,所有这些都说明咱们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我只需要到宏利出租汽车公司去落实一下那司机的身份,这个案子就可以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了。至于那个阎平川么……去个球的,我已经对他没有若趣了!” “我有兴趣!或者说,我主要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桑楚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朝栋,联系上了么?” “晚上八点。”莫朝栋把一个地址交给桑楚。他现在无法表态,因为他同韦庄一样,对桑楚的思路把握不住。桑楚太难琢磨丁! 桑楚把地址揣进口袋,问韦庄:“你什么时候去宏利公司?” “马上就去,” “别忘了核对笔记。对,把信装好!一定要准确认定写信人和那个宏利公司的司机是不是同一个人。” “百分之百是!”韦庄忽然一愣,“等等!你难道不去了?” “我有更重要的事儿。” “操!我就知道又来了。”韦庄甩着手,“你有什么鸟事?” “我要去柳河下游找鞋。” 两个人顿时愣了。莫朝栋这才想起,他把桑楚的这个吩咐忘到爪哇国去了。 “算算算,还是我派人去找,或者我亲自去,行不行?”在莫朝栋的意识里,眼下还没有比去宏利出租汽车公司更重要的事。 “不,这回我非要自己去!”桑楚变得格外固执。 “看见没有?”韦庄对莫朝栋说,“这个人每天都在闹妖精,就为了一双破鞋!” 莫朝栋却没有韦庄那么激愤,语气永远是平静的:“老师,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 桑楚藏书网嗯了一下,道;“只能说是一种预感还没有形成完整的轮廓。不过,我相信这个预感是有意义的。”然后扭头对韦庆道,“伙计,那辆警车归我使用,你走路去宏利!” 柳河下游——这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桑楚乘车沿着一级国道往东北方向开发三十余公里。然后又往回开,直到看见那条引水排灌渠。从泻洪闸到这里大约八公里上下,他只能把范围圈定在这一段儿,真要是往下游摸,一直能摸到黄河,摸到入海。 八公里,妈的!可能办了件蠢事。 他有些挠头,岂止是挠头,简直就是不可能。这段水域,要想彻底摸索一遍,足够一个团的兵力千上两个礼拜的。不行,算了!他无可奈何地望着河床里的浊水,问司机认不认识宏利出租汽车公司。司机说他能找到.又问他是不是不打算找鞋了。 桑楚耸耸肩:“等我像螃蟹似的长出八只手来再说吧!咱们现在去宏利。” 赶到宏利公司时,刚好是下午四点半。该公司的头头说,有关人员已经陪那个大胡子警察去史昆家了,一个小时前走的。 “史什么?”桑楚问。 “史昆。”头头说,“这个司机是我们雇的,车也是我们的,具体情况我们已经跟大胡子介绍了。他确实是十九号失踪的,十八号还有人在路上看见过他。” 桑楚要了个地址便告辞出来,赶到史昆家时,韦庄刚好出来。看见桑楚,他向陪同者介绍了一下,又返了回去,他知道,桑楚肯定要亲自检查史昆的房间。 “摸回几双破鞋?”他幸灾乐祸。 桑楚胳肢了韦庄一把,笑道:“我打算让那双鞋多泡几天。你干得怎么样?信是这个姓史的写的么?” “没错儿,就是他。”韦庄掏出儿张揉皱的信纸.“这是从写字台下边发现的,史昆打了好几次草稿。你再看桌子上那沓空白信纸,上边还有举报信的印痕。” 桑楚在厨房和卧室里转悠了一圈儿,低声道.“果然好几天没回来了。” “八成是逃往台肥方向去了,公司人证明,史昆的老家在安徽。”韦庄把那几张草稿递给桑楚,“我认为应该与安徽方面联络一下,请当地机关协助咱们查找这个人。” “但愿能找到。”桑楚在沙发上坐下来,很认真地把几张草稿看了一遍,“伙计,这个史昆人倒是不坏,就是太嫩了点儿。你看——”他扬扬其中一张信纸,“他原打算向我们介绍凶手的相貌的,‘中等身材,偏瘦,穿着深色暗格西装,打着红领带,还别了个金黄金黄的领带夹,’你看,他本来写得很好,可在投寄给咱们那封信里,这些内容却忘了写进去。” “慌了。”韦庄道,“好在已经弄清了葛洪恩的身份,这些文字可以作为旁证。” “不!”桑楚摆摆手,“我感兴趣的是这句话:‘除此之外,那个男人还有些…………’,‘有些’什么?他偏偏在这儿打住了,‘有些’……” “‘有些跛’,‘有些拐’,”韦庄满不在意地挥挥手,“也可能是‘有些小气’,‘有些不知好歹’,‘有些狐臭’,‘有些鼻炎’……可是老兄,你大概忘了,这个人已经死了!” “不行!”桑楚站了起业,仿佛没有听见韦庄的絮明,“我想我应该去趟教堂,直接找那位女教徒了解一下,她不是也和葛洪恩接触过么?而且……人家上午还专门来找过我!” “反正我不去!”韦庄声明,“烦不顿呀,案子说话就破了,你反倒走回头路来了!另外,车子该我用了,你走路去。” “走路去!你是不是搞错啦?那可是效外。” “所以说,你还是别去了,经济调查组的人可能回来了,咱们不如去了解一下他们的调查结果。” “你不是对阎平的事不感兴趣?” 韦庄苦笑:“不感兴趣是假话,我只不过对此信心不足。姑且不说阎平川是否有问题,就算真有问题,那也是个独立的环节。你最好不要把它和凶杀案搅在一起。” “这我就不懂了。”桑楚提高了声音,“你刚才还鼓捣我去了解阎平川的情况呢。” “我只是提醒你把两者区分开来。” “天呀!”桑楚叫道,“我难道笨得连两者的关系都弄不清么。” “好了,暂停暂停!”韦庄打了个手势,“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桑楚也觉得唾沫浪费得太多了,便挥挥手道:“我要去教堂,你么……先去经济调查组听昕情况,然后把司机史昆的事儿和莫朝栋分析一下。晚上我们去见阎平川。请你记住,这两个环节既是独立的,又是相关的!车归我用。” 桑楚伏在桌前写了个条子交给宏利公司的人,然后将信笺、笔、连同史昆的求职登记表、一个记事本以及三天前用过的一只脏碗,一并委托韦庄带回去。随即便招呼司机奔北郊而去。韦庄骂骂咧咧地回公安局。 桑楚已经想好了,这次谈话投有必要再绕什么弯子,在尊重教规的前提下,他希望神父和那个女教徒与自己合作,迅速了结两起谋杀案,他需要从其中脱身出来,投入阎平川这一环的调查工作。在这一刻,隐约在他脑海里形成了这样一幅图景:阎平川化作一探大树,这“大树”又分出若干根枝杈出问题了,你可以把这根病枝截去,但仅仅是治标,要想标本兼治,就必须与阎某直接交锋,否则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其它“枝杈”还会出问题。 天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闹出人命官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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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桑先生,见到真高兴!”神父快步走了过来,“您果然来了!” 果然。 桑楚当然明白神父的潜台词。看起来,那位女教徒连去自首的打算也没向神父隐瞒。 “神父,您那位女信徒在么?我想见见她。” “当然,她在楼上。”神父抬了抬手。 桑楚眯起小眼睛,诡秘地望了一眼这位虔诚的神职人员。他完全能体会到对方的心情,是的,双方已经心照不宣了。 “对不起,神父!但愿我没有冒昧之处。”桑楚弯了弯腰,“其实,我们早就应该用一种更利于解决问题的方式商量一下。我想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神父沉吟了一下,颔首道:“是的,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看来, 4e00." >一切都瞒不过您。不过,请您能理解我们的教规。” 桑楚笑了:“是的是的,我非常理解。套用一下 href='2084/im'>《牛虻》里的文字:‘为了上帝与人民,始终不渝。’在我心目中,这两者本身就是一体。” 神父的目光里露出某种崇敬的光彩,道:“您一定能进天堂,桑先生!” “谢谢您的吉言。”桑楚又弯了弯腰。 “我能多一句嘴么?”神父忽然神秘地伸来头来..,“您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我们好像从来没对您说过什么?” 桑楚谦逊地叹了口气:“神父,有些话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我现在想立刻见到那位女教徒,并且告诉她,泻洪闸淹死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她杀的!” 神父彻底被惊呆了,不断在胸前划着十字,激动得两眼放光:“哦!上帝!是不是我听错了?” “我可以向上帝起誓!神父,”桑楚催促道,“您没有听错,快带我去见地!” 神父用力点着头,领着桑楚去见吴玉婉。。 “幸亏您带来这样一个好消息,桑先生!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快受不了啦!对上帝的忏悔没有使她得到解脱,我真担心地的神经会崩溃,真的!她始终认为自己是杀人犯!” 两个人快步上了楼梯,门没锁,被敲开一条缝儿。桑楚推门看时,房间里没有人,只见那淡黄色的窗幔被对流的空气吹拂起来。 桑楚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蓦地升起一种不祥之感。 “神父,她上午是不是去过公安局?” “是的,她想去自首,我没有阻拦她。” “她回来了么?” “中午回来的,她说她没有找到您。” “她当时的情绪怎么样?” “很不好。”神父感到桑楚的脸突然间阴了,“上帝!她会不会……” “别紧张,神父!”桑楚向神父摆摆手,“你的脸色告诉我,您患有高血压。”你向那扇敞开的窗子走过去,神父想跟过来,被他挡住了,“神父,愿上帝保佑她……” 他慢慢地把头伸出窗去,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楼下的那堵矮墙下边躺看一个人。 正是那个女教徒。 桑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恶狠狠的力量,竟然笑了一下,顺手拉上了窗户:“没事,神父,什么事也没有。我想我应该告辞了。” 他飞也似地奔下楼去,沿着回廊奔到教堂后边,他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但愿她没死,但愿! 该死的!全怨我!她本来可以不走这条路的!桑楚在心里诅咒看自己。上午她来找过我呀!可怜的女人.你不是杀人犯!不是! 桑楚无法原谅自己,就算上午有事来不了,方才去找鞋也完全可以顺便绕进来一下的,这并不难!他蹲下身去。 手触到对方的颈动脉.他的心狂跳起来,他相信,自己摸到了一下脉搏的跳动,又一下……他换了一只手去摸。 啊!她还活着! 她的心还在跳。 桑楚不敢移动女人的身体,抬头躺教堂上看去。果然,那高高的窗口处露出了神父苍白苍白的脸。 “帮个忙,神父!帮我把公路边的警车叫过来,快!” 第十九章 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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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楚必须承认,在他思维的链条里,压根儿就没有吴玉婉自杀这一环。当重新坐下来回忆案件的全部发展经过时,他仍然无法给这一环找到相应的位置。于是,便有两种可能摆在他面前:或者是哪一部分搞错了;或者是纯粹出于意外。 “你说呢?”他把自己这想法讲给了韦庄。 “我能说什么?”韦庄道,他最受不了医院里那股消毒药水的味道,“也许我该承担这个责任,是我反对你去教堂的。是的,老兄,幸亏你有主见。” 这种话无法使桑楚轻松起来,因为他比谁都明白,他并不是为了防止吴玉婉自杀而去教堂的。 “你还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还是纯粹的意外?” 韦庄希望到急诊室外边去说话,桑楚答应了,他们向神父解释了一下,便走了出来。外边是一块绿地,有几只石凳。天色向晚,医院里的人正忙着下班。 “是意外,桑楚。”韦庄在石凳上坐了下来,“在我们的调查记录里,并没有太多关于这个女教徒的记录,我们对她并不了解。” 桑楚不同意这说法:“不,伙计,既然对人家没有什么了解,你就不能随便说它是意外,这是最起码的常识。” “不是意外。”神父不知怎么跟了出来。 桑楚略微松了口气。他的一个感觉被印证了:神父知道一些事情。不然的话,当他把头探出窗外时,神父绝不会那么慌张。 “这完全是意料中的事。”神父垂着头走了过来,随即便把吴玉婉的那段悲惨的身世陈述了一遍,“现在你们明白了么,她已经被那种可怕的负罚感压近了二十多年了。” “哦,真不幸!”桑楚叹息了声,尖瘦的小脸儿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可是我……怎么说呢?我仍然觉得什么地方搞错了。别忙,让我想一想!” 他独自在草坪上溜达了一会儿,无奈地耸耸肩道:“真糟糕,我想不出什么原因,一点儿也想不出我的大脑好象失灵了。” “看起来,我们今天上午不该都跑到乡下去。”韦庄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内心的负罪感是导致自杀行为的主要原因之一,这一点基本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关键在于,吴玉婉并不知道自己不是凶手,“唉,老兄,别太自责了!谁也不是圣人。” 还想说什么,值班医生叫他们进去,抢救结果已经出来了。 “万幸的是,伤者直接触碰的不是水泥地面,否则肯定没救了。”值班医生道,“右腿骨断裂型骨折,愈后不会影响行走。现在最不妙的是严重脑震荡,目前患者还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准确结果还要等解除昏迷后才能确定。谁是家属?” “对不起!”神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她没有家属。” “总要有人签字。” “我来签好了。”神父拿起了笔。 按照医生的说法,能否出现奇迹,至少要等待四十八小时。这里所说的奇迹,仅仅指大脑不“报废”而言。至于其它的后遗症,眼下谁也不敢打保票。 “桑楚,她跳出去的那个窗户高么?”韦庄突然向桑楚发问。 “不高,齐腰。”桑楚看出韦庄有什么想法,便把他拉出了值班室,“你难道什么疑问么?” 韦庄抚摸着他那大胡子,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老兄,你是否想过,她会不会是被人推下去的?” 桑楚无声地给了韦庄一拳:“不简单,伙计!你这个想法无论如何都是很大胆的。告诉你,我刚才思考的就是这个。在疑点得不到排除之前,你说的这个可能就永远存在!” “那么,你是唯一到过现场的人。凭你那些与众人不同的器官,总会得到某种感觉吧?我指的是——谋杀者!” “扯谈!我的器官和大多数人一样。”桑楚笑了一声,随即叹道,“说老实话,我当时只有个感觉:那个女人出事了!没功夫往深处想。再说,我再那个房间里停留的时间很短,救人是第一位的。最后还要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我不是唯一到过现场的人,神父也到地现场。” 韦庄轻轻地哦了声。 这时候,那位神父正心神不定地从大门处走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过去,灰暗的一层薄霜罩在神父的脸上,蓦然间使这个人苍老了许多。 韦庄和桑楚对枧了一眼。 神父走了过来。桑楚好像突然间下定了决心,迎住神父问道:“对不起,神父!我们想去那个出事的房间看了看,希望您能同意。” “哦!”神父一怔,“还有什么疑问么?” “不,这是我们的办案程序。”桑楚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平和些,“忍耐一下,神父,我们有车,用不了太多时间。” 神父想了想,点头道.“那好,我们走吧。” 三个人很快便上了路,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回到了教堂二楼的那个房问里。神父点亮了烛台,照见室内一应俱全的宗教器物。他似乎很内行,没有胡乱走动。对韦庄提出的几个十分外行的问题,也一一作了解释。他指出,信徒们做忏悔大多在这个房间,地上的蒲团和黑色的帏幔,是为使忏悔者和聆听者不至于直接对视。壁龛里的十字架是们做祈祷用的,至于木阁上的书籍,也都是宗教类读本,墙角上遮着的是架坏掉的管风琴。 桑楚伏在地上,用放大境仔细地寻找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无奈这地毯很难留下足印一娄的东西,有必要的话,需要使用一些技术手段。韦庄在测量窗子的高度,是的,这窗子的内沿不高,跳下去或推下去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木质窗台上也找不到什么疑点,一根线丝、一片尘痕等,都没有。 最后,桑楚无奈地站立起来。 “好了,神父,我想我们应该走了。” 三个人摸黑离开教堂,乘车回城,一路无话,直到分手,神父才小心地问了一句:“你们好像怀疑那不幸的孩子不是自杀?” 桑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不管怎么说,神父,那个房间请您锁好,我们可能还要做进一步的勘查。” “好的,请放心好了。” 神父走后,韦庄便神秘地告诉桑楚:“老兄,我在窗子上画了个十字!” “十字?”桑楚有些不解。 “用手指蹭了墙上的土画的。” “干嘛用?” 韦庄拍拍他的大腿:“你怎么啦,桑楚。你以为他真会给你锁好现场么!我这么作完全是为了验证现场是否被‘处理’过,只要我那个小十字不见了……” “主啊!”桑楚哀叹道,“看来第一个可疑对象应该是你!神父是清白的,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他!韦庄啊韦庄,你死后,怕是进不了天堂了。” 韦庄冤枉透了:“可你的眼神儿……你看他时的眼神儿……” “屁!我的眼神儿什么也说明不了!我现在正在用同样的眼神儿盯着你呢!” “妈的!你倒底在想什么!”韦庄骂道。 桑楚神秘地伸出一根手指:“我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把那个女人推下去的呢?” 韦庄愣了:“这么说,你确认她不是自杀?” “唉!”桑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糟糕就糟糕在我无法确认!” “自杀和他杀,哪一种可能更大些?” “当然是自杀更符合逻辑。除非……”桑楚吸了吸鼻子,“除非我们的推理是错的。” 韦庄恨不得给桑楚磕头:“饶了我吧,桑楚,我现在一听见这句话,就浑身过敏!” 桑楚大为开心,高声朝司机吩咐道:“抓紧时间,找个排档吃点儿东西。八点之前,我们一定要赶到阎平川那里!” 韦庄叫苦不迭,他这才想起,屁股后头还有另外一摊子烂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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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的印象里,阎平川阎主任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个人有能力,甚至有些“铁腕”,但是他太严肃了。大凡这样的人,都无一例外地使人产生一种疏远感。在日常工作中没有准敢于随便走进他的办公室,包括秘书。 他的门窗永远是关闭着的,一年四季皆是。他还有一个不太好解释的习惯,那就是在所有的非公开场合,永远戴着一黑色的墨镜,包括在家。有一次,他出门迎接几个外省来的客人,秘书无意中听见他在小声地数数字:“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后来秘书暗中把楼梯的阶数了数,恰恰是十七。请如此类的情况,秘书还碰到过若干次。 总而言之,加上他一向表现出的神经质,这位经委主任便留给人们一个非常神秘的外部感觉。大家都有这种感觉,但是谁也不说,相互间心照不宣。只有那个打字员无意间透露过这样一个细节: “那天我去送材料,忘了敲门。结果阎主任哗地拉开了抽屉——说老实话,那动作特像抓手枪。真的,那抽屉里如果真有手枪,我肯定报销了!” 这就是桑楚要见的那个人。 开门的是阎夫人,一个十分苍老又同样神经质的女人。而且桑楚眨眼间就看出,对方的视力极其低下。有趣的是,她的其它感觉却非常敏锐。在一大串钥匙中,她连看也不看就找到了防盗门的那把铜钥匙。 钥匙插进了锁孔里,却没有转。那张憔悴的脸紧贴着防盗门的花格往外看,飘出的声音有点儿像男人。 “是公安局的么?” “对,您是阎夫人?”桑楚借着走廊的灯光,望着眼前的女人。 对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道:“阎主任住院了。” 韦庄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说实在的,要不是桑楚死气白赖地拉着他来,他是不会主动地到这儿来的。 桑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笑:“夫人,您的眼睛大概只有零点二?” 韦庄想笑,他觉得桑楚这个问题提得非常“他妈的”。 “零点一。”那女人的声音依然很冷。 “此外,你看上去从来没戴过眼镜?” 女人怔了一下:“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对不起,夫人,您用不着这么神经过敏。”桑楚挤丁挤眼,“您确实没戴过眼镜。” 那女人抽出钥匙,脸上现出丁愤怒的表情:“你们走吧,阎主任住院了!” 随着话音,里面那道门被关上了。 桑楚捂着嘴笑了,然后靠着墙角蹲了下来,把手里的半截烟点上。 “桑楚,你他娘的有毛病。”韦庄用鞋尖儿碰了碰楚的瘦屁股。 桑楚嘘了一声,顺手指指紧闭的房门,小声道:“屋里的人才有毛病!” 韦庄看着那房门,也蹲了下来:“问题是,你没必要关心人家夫人的眼睛。” “不,伙计!你相信一个视力只有零点一,而且又从不戴眼镜的人能舒舒服服地看电视么?注意听,现在正在播放《动物世界》。” 韦庄的嘴巴张大了:“哦,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阎平川没有住院?” “当然没有,他在看电视。”桑晃了一下手指,“而且我刚才看到门角儿有第三只脚,真的!” “阎平川躲在后后边儿,”韦庄简直不敢相信,“看来有病的不是你,是他!” “当然是他!这种病叫作神经性恐惧症!”桑楚把烟头在地上按灭,“注意,门要开了!” 果然,随着桑楚的话音,木门咔地一声拉开一道缝儿。他们看到一张戴墨镜的脸。 “你好哇,阎主任!我们可进去谈谈么?” 门呼地一声关上了。 韦庄朝桑楚翘翘大拇指,举手便要敲门,桑楚拦住丁他:“别急别急,门很快就要开了。” 大约过了一分钟光景,门果然再次打开了,阎夫人默默地旋开防盗门,放桑楚二人走了进去。 两个人恍然间仿佛进入一个小小的电影放映室,头顶的..日光灯被关掉了,所有的光线均来自那个一闪一闪的电视屏幕。墨镜自然是摘掉了,阎平川目不斜视地缩在沙发里,有五彩的光斑在他那张病态的脸上闪动着。他没有起身,更没有握手,连最起码的让坐也没有。唯一的表示是叫夫人去泡茶。 “她眼睛不太好,是不是把灯打开?”桑楚和韦庄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阎平川没有马上回答这句话,那女人也就很顺从地去另一个房间泡茶。过了好一会儿,经委主任才突然转过头来:“哪位叫桑楚?” “敝人。”桑楚把烟递过去。 阎平川没有接烟,而是神经兮兮地咧了咧嘴:“啊,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神探?” 桑楚抽出支烟,递给韦庄,摆手道:“过奖了,过奖了,在您面前我岂敢称大!” 阎平川唔了一声,恢复成开始的姿势。 桑楚侧耳谛听着另一个房间里的动静,他担心那女人黑古隆冬地摔碎什么。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杞人忧天,那女人很快就端着茶盘进来了。很稳,很从容! 这使桑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那黑暗中的精灵——灰蝙蝠。更使他吃惊的是,茶盘里还敢着三支又粗又大,像小棒槌似的哈瓦那雪茄。老天爷!这么大的烟,桑楚一天也抽不了两支。茶盘放在茶几上,那女人无声地退走了。阎平川拈起支雪茄,剥去外边的锡铂纸递给桑楚,又递了一支给韦庄。这才开口发问道:“我想听听你们的来意,可以么?” 声调和口吻都还正常,桑楚想。他望着电视屏幕,望着那辆奔驰在沙漠中的越野车,屏幕的一角,蹲着只色彩华丽的豹子。 “唔,看来打电话的人没跟您说?”桑楚取下茶杯盖儿,放在一边。 “对,”阎平川表情平淡地点了点头,“他们只说公安局要来人,没说别的。既没说来的是大侦探桑楚,也没说来的目的。” 桑楚笑了:“其实说不说都一样,桑楚的行为永远和犯罪有关。” 说这话时,他很注意阎平川的表情变化,只可惜由于光线不足,这个目的没有实现,阎某从一开始就采取了积极防守的策略。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病症,怯光,这是所有神经症患者的共同症状。但是,桑楚更倾向于这是一种防守策略,怯光可以像方才那样戴上墨镜,而关掉电灯则会使不怯光的人也处于看不清东西的状态。韦庄说他能通过房间里的陈设判断出一个人的经济状况,看来没戏了。不过,桑楚从不相信纯外表的东西,以现在的“能见度”观察,阎平川这间客厅该属于中下。 过了。桑楚想。什么事情一过,便假了。 阎平川直了直身子,尽量不看桑楚的脸:“桑先生,我之所以没有拒绝你们的来访,正是想问一句:您闻到了什么?” 真假掺半,桑楚暗笑了。所谓真,是指阎某确实想知道自己闻出了什么;所谓假,则是指他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否则,他就甩不着用“住院”来搪塞了。此人的情绪非常矛盾。 “闻?阎主任,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用这个字?”桑楚望着对方那很僵硬的脸,“这种词汇对客人带有侮辱性;对主人,也就是您,同样没有什么积极意义。” 阎平川已然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可是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这连韦庄也看出来了,就在桑楚说话的同时,大胡子发现那位经委主任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插进沙发缝里,肩背前挺,表现出一种不多见的僵直感。 此人确实有病。 韦庄碰了碰桑楚,暗示他不要再刺激对方。 “阎主任,您怎么啦?”桑楚推开韦庄那只手,“是不是打电话,请医生……天呀!我并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吧?” 阎平川好像没听见桑楚的话,双眼惊恐地盯着正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桑楚的心抖然间提了起来! 哦!伟大的非洲。 那只色彩..斑谰的豹子箭似地在丛林里奔窜着,一头小鹿命在旦夕。斑马、水鸟、长颈鹿和犀牛……花豹将小鹿扑翻在地…… 桑楚慢慢地站立起来,把手里那只雪茄烟扔回茶盘里。 “走吧,伙计。我认为今天的谈话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那位视力低下的女人幽灵般地从黑暗中闪了出来。 第二十章 背景与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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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楚,你快看!”韦庄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出一种少有的兴奋,“阎家的灯到现在还不敢打开!” 桑楚嗯了一声,并没有回头。他拢住打火机把烟点上,猛吸_一口,便绕过了楼下那座花池:“走吧伙计,说不定那位大主任还以为咱们在他家门外蹲着呢!” “哦!桑楚,我好像看见窗户上有个人影。”韦庄说着便跟了上来,依然不住地回头,“这两口子,简直是一对儿……妈的,像一对儿什么来着?” “幽灵。” “对,幽灵。”韦庄攀住桑楚的肩膀,用力捏了一把,“咱们走得是不是太匆忙了?话题还没拉开。” “什么话题?”桑楚无声地笑了,“我原本也没准备说什么。真的,这几分钟已经足够了。” “这倒也是。阎平川说话就要支持不住了,他好像有毛病。” “神经性恐惧症。高度精神紧张造成的。” “可是老兄,咱们并没有说什么过火的话呀。” 桑楚不想马上回答,只是快步往前走着。夜风有几分凉意,秋虫的孤鸣声让人感到冬天已经不远了。天上缀着几颗不算很亮的星星,夜空深邃而悠远。街对面儿的大树下,一对儿不算很年轻的男女相拥在一起,搂得很紧很紧。桑楚告诉韦庄,那其中肯定有个第三者。 “这年头儿,睡不着觉的人实在太多了!”钻进汽车时,他还回头望了一眼。 “行了,桑楚,你还是少替别人操心吧。”韦庄叫司机开车,“这种事儿不归咱们管。” “你看那女的,简直是生离死别。”桑楚又回头往后看,“人这一辈子呀,真他妈的!哦,别急,我还不想马上回去。” 司机熄了火儿。 桑楚懒懒地靠在车后背上,闭着眼睛向韦庄:“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韦庄道:“我说咱们并没有说什么过火的话呀,那位阎主任怎么啦……” “噢,你误会了,”桑楚笑道,“他是自己吓唬自己,这是神经性恐惧症患者的突出特征。此外,导致他极度紧张的直接诱因,是那个电视节目。” “动物世界?” “对,你还记得那些画面儿么?” “你是说,豹子把小鹿咬死了?” “还有。” “还有……斑马、长颈鹿,” “还有。” “对,还有水鸟。” “笨瓜!你怎么偏偏没注意那两头犀牛!”桑楚直起身子,“我看得很清楚,他是在看到犀牛后才不对劲儿的!” “犀牛?” “别忘了,犀牛头上有一只角!”桑楚把烟头儿弹出窗外。 韦庄猛然间明白了,他想起经济组那桩走私犀牛角的悬案:“我的天!原来是他!” “明白了吧,这就是咱们要寻找的那个大背景!”桑楚用力挥了一下手,“阎平川利用其特殊的地位及权力,伙同那盘录相带中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进行了一桩非法走私非洲犀牛角的买卖,被查出后,又巧妙地脱身出来,使经济调查组的工作搁浅。商品交易会开幕式后,他无意间发现自己和同伙在一起的场面,被康达公司的叶小丹录进了镜头,于是,产生了病态的恐怖,随即命康达公司总经理童健收回那盘录相带、这样,便出现了后面的两桩命案。” “能定什么罪?”韦庄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无法想象,两条人命的背后原来是这么一个可怕的黑幕。 “从感情上讲,这个人杀他十次不过分!”橐楚的心情一点儿也不比韦庄轻松,但是,他叹道,“顶多定个非法走私罪。而且,根据他的精神状况,不一定会入狱。” “太便宜狗日的了。” “分怎么说了。”桑楚冷笑道,“他自己把自己吓出了精神病,这也算是个惩罚吧!” “无论如何,那女孩子……”韦庄的大胡子抖动着,“她还那么年轻!” “别说了好不好!叶小丹毕竟是葛洪恩害死的,面且是出于好色或者钱财。他,以及童健,都不知道这个背景!” “也就是说,轿车走私和这个姓阎的无关?” “千万别这么认为!”桑楚摆摆手,“他能走私犀牛角,为什么不能走私轿车?这些情况和线索统统移交经济调查组,这个忙可算帮得不小。至于咱们自己么……”桑楚吸了吸鼻子,“好像该收场了。请葛洪恩的家属前来认尸,同时全力寻找出租车司机史昆的下落,获取旁证。当然,那个姓吴的女教徒一旦恢复神智,也需要出具证词。遗憾的是那个傻子……” 桑楚又点上一支烟。 韦庄仿佛听出了意思:“这么说,老家伙,你想撤了?” “不撤干什么?我这个忙帮得还不够么?剩下的事完全可以派两个实习生去完成。” “舍不得你走哇,老兄!”韦庄无可奈何地说,“我现在倒挺想听你说那句话,‘可能又错了’。妈的,糟糕的是,你没错。” 这句话触到了桑楚精神上的痛点,他沉吟了一阵儿,小声道:“说不定,韦庄。说不定我真的错了。总之我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这是实话。” “那好办,索性再多呆几天,把全部案子弄清楚再走!” “不,走还是要走的。我已经一个多月没着家了。至于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比如说,司机史昆把葛洪恩踹进泻洪闸,他原本是用不着跑的;再比如,吴玉婉究竟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这都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我没有时间等了。” “还有一个问题!”韦庄道,“我至今不甘心便宜那个姓阎的!一切都因他而起,判个非法走私罪是不是太轻了?” 桑楚也很无奈:“问题是……严格地说,阎某犯的是经济范畴的罪,而葛洪恩是出于其它目的而杀人,随后被杀。就算童健肯出而作证,把两件案子衔接起来,也仍然无法把杀人的责任加在阎某身上。” “那么,童健在其中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韦庄对此拿不太准。 桑楚想了想道:“从所属关系上来讲,康达公司曾经归阎平川管,他们之间要想做些手脚也是很方便的。不过……你还记得那天他提供阎某索要录相带的这一重要线索时的情景么?似乎没有什么遮掩,由此我bbr>想,阎平川和童健之间不一定存在勾结关系。你明天找经济组了解一下情况,如果在识别录相带中其它几个陌生人方面顺利的话,就可以排除童健参与经济犯罪的嫌疑了。” 说到这里,桑楚吩咐司机开车,同时回头往后看去,穿过后窗,已不见了那对男女的影子。 “多呆几天好不好?”韦庄再一次挽留。 桑楚摇摇头:“不呆了,给我弄张明天的火车票,最好是软卧。” “好好好,你滚吧,滚得越快越好!” 莫朝栋也希望桑楚多住几天,无奈桑楚犯起倔来比驴还厉害。他叫莫朝栋赶快去弄车票,并格外追问了关于韦庄的损失补助一事。莫朝栋说这事已经研究了,先给老韦八百块钱,数儿不大,是个意思。 桑楚哀叹:“桑楚这张老脸只值八百块钱。” 奠朝栋急忙解释:“不是不是,依照您的面子,给上几千块钱也不能算多。可是福利经费就这么一点儿,没办法的事儿。” “八百不少了,不少了。”韦庄反倒挺知足。 “到此为止,韦庄。”.99lib?桑楚没见过这么好打发的人,“下次,你们家房子着火,猪闹瘟病,彻底破产我也不管了!” 韦庄只知道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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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票是中午十一点多的,在此期间,桑楚帮韦庄整理了一份调查报告,并共同听取了经济案调查组的汇报。据说,童健的态度比较积极,提供了四个与阎平川同时出现在录相带里的人,这几个人的来头儿都不小。这样便印证了桑楚的说法:童健未卷入阴谋。关于阎平川其天及犀牛角走私的线索,对经济组无疑是很有用的,看来查清那个大背景只是个时间问题。韦庄卸了个包袱,又开始念叨他的二十亩庄稼。桑楚叫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去。他给医院去了个电话,询问吴玉婉的抢救情况,医院方面告诉他“情况很好”。莫朝栋告诉他,安徽方向的电传已经发出去了,寻找史昆由对方负责。此外,桑楚对于葛洪恩的家属至今不肯来认尸这一情况表示很遗憾。 韦庄指出:“那个娘们儿看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不来,你去。见见死者家属也是个程序。” 十一点,桑楚上路。韦庄像割肉似地给他买了两包好烟,临了还留给自己一包。车要启动时,桑楚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叫韦庄过去,韦庄傻乎乎地凑上去,桑.楚扬手儿就给了他个脖儿拐。 “伙计,你耽误了我五天时间,这是报酬!”桑楚的笑声随着汽笛远去了。 韦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时候想骂都来不及了。想想桑楚确实帮了不少的忙,挨一巴掌就挨一巴掌吧。 刚回到局里,医院的电话来了,说是吴玉婉苏醒了,并格外指出,她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韦庄嗷嗷怪叫着强迫莫朝栋给铁 8def." >路公安部门儿打电话,一定要把桑楚截回来。 “赶快派车去接,老家伙对这个案子太熟悉了。”韦庄连午饭也来不及吃,迅速赶往医院。 吴玉婉果然苏醒了。据医生说,除了骨折需要休养以外,其它方面没问题。 对于韦庄,吴玉婉表现出很明显的排斥情绪,苍白如纸的脸上毫无表情。她说她要和桑先生谈,或者是神父。韦庄明白,这是心理受伤后的一种偏执。他叫人去请神父,并强调桑先生很快就到,吴玉婉说她宁愿等。言毕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韦庄真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女教徒。是因为这把乱七八糟的大胡子?还是由子自己对天主教的不当回事儿? 他想不通。 老桑楚!是的,他确实比自己会来事儿,尤其是聆听布道时那表情,俨然就是个宗教信徒。这个老东西! “喂!”韦庄知道对方没睡,“咱们能不能简单地谈一谈,要知道,我代表的并不是自己。” 吴玉婉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 “你相信上帝么?”那声音是严肃的。 韦庄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象着桑楚如果听到这个话会怎么回答,毫无疑问,那老家伙肯定会拣好听的说。他会说:是的,为了上帝与人民…… “是的,我相信!”韦庄作出一脸庄严。 吴玉婉嘴角牵动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想笑,但那绝不是笑,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不相信。韦庄还想说什么,对方却先开口了: “在许多年以前,我曾经相信过一个人,他和您一样,也有一把大胡子!” 心理障碍!韦庄立刻明白了。他无奈地站起身来,很显然,就冲自己这把可恨的胡子,这女人也不会把心里话告诉他。问题是……他现在并不想打探什么隐私,只希望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把她推了下去?会不会是这个女人的幻觉? 对,有这种可能!她当时的神情可能十分恍忽。想到这里,韦庄差不多认为自己做了一桩蠢事,何必派人去追桑楚?乱弹琴,这个女人肯定产生了幻觉。 “你好好休息。”他朝吴玉婉点了点头,便退出了病房。房间里的气味实在叫人受不了。 大约一点钟左右,神父在一位警员的陪同下匆匆赶来了。他走得很快,手里攥着一枝不知从什么地方折来的小花,经过韦庄身边时,他只是点了一下头。韦庄拦住神父,简单地讲述了吴玉婉不肯合作的情况,希望神父能站在法律的角度,配合弄清有关细节问题,他没有提及“被推下去”这一情况,以避免先人为主。 “对不起,我和她的谈话只能站在宗教的立场上,法律是你们的事。”神父的回答很不那个,不过他马上就补充了一句,“其实.这两者并不矛盾。” 韦庄耸了耸肩,望着神父走进了病房。他悄悄靠近房门,拨开一道门缝,这样,里面的说话声就可以听到了。 神父又在感谢万能的主,吴玉婉好像哭了。韦庄看不见里边的情景,只能凭听觉去想象。神父开始安慰他的信徒,终于说到了关键之处: “哦,孩子,你不该走那条路。你的灵魂是纯洁的,我向上帝起誓,、你没有罪!真的,请相信我!那位姓桑的侦探亲口告诉我,淹死在泄洪闸下边那个人不是你杀的!” 韦庄听见病房里响起一声惊愕的叫声,然后便是沉默。吴玉婉显然被这十情况惊呆了。韦庄在心里骂道:老东西,他始终对这个神父深信不移。 “不,神父!”吴玉婉的声音好像在颤抖,“那个人的确是我推下去的。当时那里只有他和我,再没有其他的人了。” 神父沉吟了片刻,道:“可是孩子,这个话是那位桑先生说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侦探呀!” 吴玉婉唔了一声:“主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简直弄不明白。相信我的话,神父,我是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落进水里的。” 神父看来是无法解释什么丁,便又把所有的一切推给万能的主。韦庄发现宗教确有其好处,不管什么说不通的事儿,一旦交给万能的上帝,就会有说词了。 “这都是主的安排。”神父没有继续纠缠那个说不清的问题,“无论如何你不应该走鄢条轻生的路,淹死的那个人是万劫不复的犹大,你不需要为此而负罪,更不应该拿自己生命去赎罪,你是无罪的!” “不!神父!”吴玉婉尖叫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去死!怎么?连你也以为我是自杀么?” 韦庄的神经抽紧了。他听得出来,女教徒的这句反问是郑重其事的,根本不像是胡话。言下之意,自己的那个预感是准确的!吴玉婉不是自杀。所谓幻觉的假设并不存在。他记得桑楚也没有否定过自己的这个预感。 “哦,孩子!你这是怎么了?”神父的气息租重起来,“莫非是我听错了,你不是……” “是的神父,我不是自杀,我是被人推下去的!”吴玉婉的回答毫不迟疑。 “我的上帝!”神父惊愕得变了调儿,“这、这怎么可能?” 韦庄立在门外,感到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突突地跳。他格外注意神父的反应,或许对方的反应里包含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 “孩子,别激动!你、你想一想……”神父的声音有些语无论次,“昨天上午…………对,昨天上午你曾经打算去自首,但是没见到桑先生。此后,整整一个下午,你一直焦.99lib.躁不安。我始终在注意你,而且……而且确实闪过某种念头,真的!” “可是神父,我根本没想过自杀!”吴玉婉大声道,“我确实有负罪感,我被这种负罪感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但是我没想过自杀!我希望很快见到桑先生,向他自首!我为什么要自杀呢,上帝!我当时只不过是去关窗户!” 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 关窗户!对!韦庄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当他检查那扇窗户时,的确发现一个挂钩是放开的!很清晰——吴玉婉的思路很清晰! 就在这时,神父提出了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孩子,你看清凶手了么?” 韦庄屏住了呼吸。 “是的神父,我看见了!”吴玉婉的声音又生出了惊恐,“我想我是看见了。” “休看见了什么,孩子!”神父的声音非常急切,“你认出那个人了么?” “我不敢肯定。当时房间里已经很黑了,我不敢肯定那个人的相貌。但是,我敢说,我看见一个灰白色的身影!是的,灰白色!” 韦庄的脑海里下意识地闪出一团白色,他被自己的想象惊住了,灰白色,昏暗的小屋,换句话说,如果光线适度的话,准确的颜色应该是白色。 白色的袍子,哦……用桑楚的话说,那叫法衣! “他的脸呢?”神父追问道。 吴玉婉想了一下,道:“我没有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一个背影。” 穿法衣的背影! 韦庄悄悄地离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第二十一章 桑楚式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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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正在穿越长长的隧道,顶灯开亮了。车身有节奏地震动着。 小巧玲珑的列车员快步跑随着大个子乘警往软卧走。她很奇怪,这位一向不苟笑的警察大哥也会激动。就好像他们家谁在车上而大伙一直在瞒着他。桑楚,列车员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警察大哥也不姓桑。这位老兄一急就瞪眼,方才那急赤白脸的模样好可笑。 “唉呀!你这个人!咋不早说呢?你知道桑楚是谁么?你呀!马大哈!” 前方站的通知刚刚收到,要列车上有关人员协助寻找桑楚,无论如何也要请这个人下车。至于原因,公安局没说。根据通知所述,桑楚是在六号车厢,几号座对方记不请了。 大个子乘警当时正在九号车厢查找违禁品,一个湖北人把四千多个摔炮带上车了。听说桑楚在车上,他顿时激动起来,连人带炮一道交给了车长,使拉着列车员来了。 “你呀你呀!怎么说你呢?” “你凭什么怪我,桑楚又不是我大爷!”列车员笑着搡了对方一把。 警察大哥笑了!“他当然不是你大爷。桑楚的侄女绝对不可能是你这种傻妞儿!” “难道是体大爷?” “也不是我大爷,他怎么能有我这种傻兄弟。” 眨眼之间,警察大哥变成警察大叔了。一直走到六号车厢,列车员才发现对方占了自己一个小便宜。 他们推开了第一个包厢,有一男一女正在打牌。那三个男的一个比一个壮,显然不是桑楚。乘警还是问了一句:“有姓桑的么?” “我姓桑。干嘛?”最胖的那个站起来。 乘警敬了个礼:“对不起,我找的那个姓桑的很瘦。” “五号!五号有个瘦子!”那个姓桑的满热心。 谢过之后,又推开第二个门。里边是两对外国人,一个蠕动着腮帮在嚼口香糖。 列车员拉着乘警大哥直奔五号,她说她想起来了,五号厢是个瘦子。五号的门关着,敲了半天才开,一个顶天立地的瘦子出现在眼前:“敲什么敲嘛!能不能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顺着对方螳螂般的臂膀望进去,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梳头。看得出来,这个包厢里方才正在进行某种“活动”。 “注意!我呆会儿还来!”乘警毫不客气地瞪了瘦了一眼。 还有十多分钟就到前方站了,大个子只好和列车员分头找。找遍了整节车厢,也没有桑楚。 “通知各车厢乘务员,一块儿找!”大个子警察只有这一招儿了。 他重新回到五号包厢,把那个瘦子请了出来,一指那女人:“她是几号的?” 瘦子不敢造次,说那女的是从硬卧车厢来的。 “你呢?也是硬卧的?” “不不不,别误会,他就是这个包厢的。”那女人忙解释道。 瘦子把乘车牌递了过来。 乘警挠挠头:“五号包厢就你一个人?” “噢,不!全满了。”瘦子弯弯腰。 “其它人呢?” “到餐车喝酒去了。” “都是你们一起的?” “有个老头儿不是。” “哦!”警察眼睛一亮,“是不是很瘦,而且……很矮?” “对!”瘦子用力地点着头。 “说北京语?” “不知道,他从上车就没说过活。” 大个子乘警又开始挠头:“他人呢?” “不知道。”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注意。” “哪个铺是他的?” “这个。”瘦子指指左边那张。 “他的东西呢?” “不知道。” 前方站到了,各节车厢的人汇集起来,结果很糟糕:桑楚不见了大个子乘警错过了一次瞻仰桑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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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同一时刻,韦庄的全部注意力已转移到了神父身上。他承认自己的推理能力远在桑楚之下,还无法演绎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犯罪过程,但是他相信,这个深不可测的神父是个大有文章可作的。他不敢说自己从一开始就对神父产生了怀疑,感觉却是有的。在他的印象里,神父始终像个琢磨不透的影子,有些像桑楚所说的——幽灵。他把全部案情依照已掌握的线索清理了一遍,其过程大致如下—— 数目前,市经委主任阎平川,伙同几个有些来头的不法分子,非法走私了一批非洲犀牛角。事情中途败露,阎某又以其地位和权力,阻挠了走私案的调查,使之搁浅。 商品交易会期间,在阎平川与同伙交谈时,叶小丹无意中摄下了他们在一起的镜头。阎某出于一种病态的恐惧心理,要求童健收回那盘录相带。童健便指派葛洪恩去办这件事。葛洪恩早已对叶小丹心存不轨,又发现叶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于是,在索要录相带的过程中犯下了杀人罪。 葛洪恩的犯罪事实,引起了两个人的注意。其中,女教徒吴玉婉目睹了部分情景,并被葛洪恩发现。案发后,葛某提取了叶小丹的大部分存款,随即将带有几十元零头的存折故意遗弃,以造成办案的混乱。与此同时,那个曾载过葛、叶二人的出租车司机史昆,在良心的驱使下,写了一封匿藏书网名举报信。按下来便到了比较复杂的部分—— 葛洪恩杀人提款后,由于担心女教徒的潜在威胁,再次来到教堂行凶。用桑楚的话说,吴玉婉是在下意识的情况下,出于自卫心理,将凶手葛洪恩推入泻洪闸的激流中,随即逃离现场。以上推论已基本得到证实。证据和证词也可以很快得到。至于后边的推论,在史昆找到之前,尚无法确认,但桑楚的判断根具有说服力。那就是司机史昆,他(按照桑楚的说法)在写了举报信后,出于对案情的关心,再次跟踪了凶手葛洪恩,并亲眼目睹了葛被吴婉推入激流的情景。接下来,便发生了一个连吴玉蜿本人也不知道的突变:葛洪恩从河堤上爬上来了,史昆在没有认真思考的基础上,上前将凶手踹了下去。于是,他自己也变成了凶手。当史昆反应过来后,一定是吓坏了。他驱车逃离了城市,在距市区五十多公里处,弃车登上了列车。从史昆数日未归的情况分析,八成是逃往安徽老家了。 目前,阎平川及其包庇下的非法走私案已移交经济案调查组,寻找史昆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抽空再去见见葛洪恩的家属,在得到史昆的证词后,基本上就可以结案了。至于史昆应承担何种非法责任,不属于考虑范畴。 总而言之,对桑楚先后再次推理,韦庄是完全认可的。若说还有什么不太清楚的东西,大概只有两个很小的细节,那就是:一、桑楚为什么非常关心被水冲走的鞋。二、史昆家中那几份未写完的举报信中,对凶手葛洪恩的描述,留下了“有些”什么的未完之笔。但是,这两点似乎没有多重要了。至于那个傻小子的踹东西的动作,顶多是思维的辅助线索,不能具备实证价值。 想到这里,韦庄很伤心地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把神父这个人揉进去。推理是一种侦破艺术,而瞎猜则什么都不是。吴玉婉果真是神父推下去的么? 不管怎么说,韦庄宁可相信吴玉婉的话是真实的,她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一个穿白衣的背影,这无论如何不是她的杜撰。就算吴女士不相信自己,她对神父却从来来是无保留的。 假如以肯定作为思考的基点,他就没有理由把神父排除在嫌疑之外。隐约间,韦庄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陷入一个死结里,解开此结的唯一途径就是否定自己的判断,或者否定吴玉婉的说法。可是……否定有时候比肯定还难!韦庄的头大了。 他再一次试图用“桑楚方式”来解释眼前的这个扣子,大胆设想!从不可能中找出可能来!莫非……他猛然间一怔,莫非这又是个独立的案子?试想,阎平川非法走私并不直接决定叶小丹的被杀,那么,神父把吴玉婉从楼上推下去,为什么一定要和别的事往一起捏呢?难道不会是时间与气氛上的巧合么?再往深处想,神父会不会利用这个时间与气氛来完成他纯个人的计划呢? 刹那间,韦庄无法遏制地激动起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冒出如此大胆的联想——桑楚式的联想。他坚信,这正是桑楚那老东西的看家本领,积极思维,始终把自己放在主动的位置上! 韦庄觉得脖根处湿津津地冒出些汗来,腹中滚过一串肠鸣。看看去,已是下午一点了。他望了望走廊尽头的那间观察室,不知神父还要在里头呆多久。此间,医生和送药的护士各进去过一次。神父还与医生在门口低语丁几句。从外表当然看不出神父心里在想什么,而且过厅和病房还有些距离。 他发现神父比自己还抗饿。 韦庄决定不等了。按照“桑楚式的联想”,现在第一位的是先喂饱肚子,趁机歇口气。如果可能的话,再把能想到的有关一个神父和一个女教徒之间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梳理一遍。他认为自己有能力把这个案子“吃”下来。 桑楚式的联想! 妈的!是不是过于抬举那老东西了,凭什么不能叫“韦庄式的联想”!他暗笑着离开了急诊大楼。 外面的秋阳极好,十分灿烂。韦庄的心绪和那秋阳一样舒坦,某种类似于自我发现的东西攫住了他,使他认识到自己的潜能过去一直处在类似于冬眠的状态中。现在,这个潜能苏醒了。五十多岁的人,能重新发现自我,是多么地难能可贵!问题不在于你得到了什么重大线索,而在于你突然间领悟到一种全新的思维方法。是的,桑楚正是依靠他独有的思维方法,打遍“江湖”无敌手。而今韦庄也成长起来了。 他决定填饱肚子后,直杀三棵树。 昨天傍晚悄悄留在窗台上那个小十字,看来是有远见的,作为最起码的常规,这个小十字的存在与否,直接反应了神父对事件的态度。假如神父是那个人,他会千方百计地消灭一切痕迹,这样,他的嘴脸在第一个回合中就能暴露出来。桑楚特别叮嘱过:不要破坏现场。老东西的确不凡! 神父连推卸责任的理由都没有。 了不起!桑楚式的联想!说不定桑楚已经使用了这个联想了。 韦庄看了看表,现在是一点五十,他伸手拉开了车门。 “韦先生,请等一下!” 他听见背后传来神父的声音。转回身时,神父巳快步走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交叉在一起:“哦,神父!” “韦先生!我有事想和桑先生谈谈,他为什么没来?”神父向警车里望了一眼。 “不必找了,桑先生另有公务。”韦庄作出一副深沉的模样,“有事您和我谈好么?” 神父晤了一声,略有些失望地点点头。两个人走向路边的背荫处。 神父伸出一只手:“韦先生,我想这事情很不妙!您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是的,怎么说呢……据吴玉婉说,她根本就不是自杀,她是被人从楼上推下去的!” 韦庄像桑楚鄂样,并没有作出吃惊的表示,只是讳莫如深地点点头,摸出支烟叼在嘴上:“唔,这怎么可能?” “不,这是她亲口对我说我!”神父像一般老年人那样无所顾忌地絮叼起来。 韦庄默默地听着,大脑却在飞快地转动。他毕竟不是桑楚,要想完全像桑楚那样思维无疑是不可能的。他只希望尽可能不要把老虎画成犬。 “神父,您是否觉得您那位女信徒会产生某种幻觉呢?” “幻觉?”神父一愣。他显然被这个意想不到的说法击弄傻了,“幻觉,您的意思好像是说,事情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 “嗯?嗯。”韦庄模棱两可地望着神父。在他看来,神父很像在作戏。 神父低头沉思了片刻,道:“难道真的是幻觉?上帝!我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韦庄弹掉烟灰,“我只是指出了一种可能。” “可是……可是她说得十分肯定!” “所以我才让您来判断,因为您比我们更了解她。” 神父的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的,我想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幻觉,难道真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 韦庄望着神父的眼睛没有说话。 “是的是的,她最近一直很恍忽。”神父自言自语着,“她始终把自己当成了杀人凶手。” “她现在是不是好些了?我是说,您大概把真99lib?相告诉她了吧?” 神父点着头:“那当然!我提醒他,据桑先生分析,真正导致那人淹死的人并不是她。” “她有什么表示?”韦庄追问道。 “她很吃惊。”神父答道,“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完全相信。可是……可是我又没有任何理由说服她。” 韦庄浅浅一笑:“您不是还有万能的上帝么?” “您说得对,韦先生。我只能告诉她,那个人被淹死完全是上帝的安排,不管是谁,都有权力翦除这个罪恶的犹大。” 韦庄一撂手:“您错了.神父!这个权力只属于法律!好了,我们暂时不纠缠这个话题了。我觉得咱们现在需要找些东西来填饱肚子,然后去您的教堂。” “您也要去教堂。”神父略感意外。 韦庄请神父上车,解释道:“是的,不管您那位女教徒是出于幻觉,还是像她所说,是被人推下去的,我都有必要重新查看一下现场。我想您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神父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韦庄本想请神父好好地吃一顿,无奈对方忌讳太多,最终只到一个很小的冷饮点吃了些甜点心,而且是各自付的账。 韦庄觉得跟没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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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往北郊的一路上,他们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说,而且很困乏。直到看见教堂上那尖尖的金顶,韦庄才来了精神。警车在靠近松树林的路边停了下来,二人斜穿过广场,走进了教堂的大门。 今天没有什么法事活动,教堂里十分静谧。偶有一两个神职人员相遇,也只是无声地向神父弯弯腰,让路给神父走过。看得出来,他们知道这个大胡子的到来与昨天的事情有关。 韦庄随神父上了楼。停在昨晚到过的那个房间门外。神父取出钥匙打开了门锁,示意韦庄进去。一股对流风,撩起了那扇开着的窗户上的窗幔。韦庄咽了口唾沫,他说不请此刻的内心感受,是希望现场被“处理”过,还是害怕被“处理”过。单从那拂动的窗幔看,不像是被弄过的样子。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他侧目望了神父一眼,希望耶“桑楚式的联想”再次出现。神父的模样很古怪,眼睑垂得很低,嘴微微地翕动着,鬓角的一缕灰发被过堂风吹得抖动起来。韦庄无法判定桑楚会如何看待这些小细节,换句话说,“桑楚式的联想”仅仅是那老东西的法宝之一,与之相匹配的还需要“桑楚式的洞察力”,这一点,韦庄恰恰没有。 他收回目光,有模有样地从衣袋里取出放大镜,便迈步进了房间。为了不使行为过于明显,他先是沿着房间的边缘地带查看了一圈儿,并且故意在管风琴处多停留了一会儿。终于,他踱到了窗台前。 立刻,一个笑纹掠过他的嘴角。窗台上的小十字被擦掉了。 “神父!”他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一刻,他拿不准是否应该把话挑明,要是老桑楚在就好了,他最善于处理这种情况。或许……是的,或许应该装一回傻。一下子亮底,吃亏的肯定是自己。眼前这位神父可不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靠唬是唬不住的。应该准备一套完整的对策。当然,前提是桑楚不要回来,他打算甩自己的智慧把案子查清楚。 “哦,没什么。”他揣好放大镜,离开了窗口,“神父,您能够继续保留这个现场么?” “当然可以。”神父回答得挺下脆,“但愿它能对您有所帮助。” “但愿。”韦庄不打算多说什么了,他现在虽需要的是安静,安静地进行一番思考,“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案子。神父。” 说完这话,他便离开了房问。神父送他出来,什么也没问,直到分手,才问了这么一句:“韦先生,我好像觉得您说的是对的,吴玉婉很可能产生过幻觉。” “对,幻觉。”韦庄朝对方笑了笑,转身向警车走去。直到车子开上公路,他见那神父依然己孑然立在教堂门口。 走着瞧好了!韦庄心想。 十几分钟后,警车驶进丁公安局大院。那个去按桑楚的车已经回来了,韦庄快步走过去,问那个正在攘车的司机:“人追回来了么?” “屁!”司机朝挡风玻璃上哈着气,“白跑一趟!” “白跑就白跑,没谁地球也照样转.是吧?”韦庄打了个响指,快步上了楼。 刚推开莫朝栋的房门,他顿时瘪了。只见桑楚正像个大虾米似地缩在沙发上,睡得人五人六的。 第二十二章 第三次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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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99lib?抡起大巴掌就要往桑楚的屁股上扇,莫朝栋急忙上前拦住。 “别、别!他刚睡着一会儿。”莫朝栋把韦庄按在椅子上,又把茶杯递上来,“他累得够呛。” “不是没接着么?”韦庄哭笑不得。 莫朝栋摊开手:“人家是自己回来的。第一站就下车了,走了四公里,赶上一班长途汽车,回到城里已经快两点了。又去了趟康达公司.这才回来一会儿,午饭还没吃呢!” “该!”韦庄气哼哼地骂了一句,走过去弯腰看看桑楚那张黑瘦黑瘦的小脸,对莫朝栋道,“这种人,你说,是不是有病?” “他一向喜欢闹鬼,你还没碰上更邪的呢。”莫朝栋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韦庄脱下外套盖在桑楚的身上,重新坐回原位,边喝水边闻:“他回来干嘛?” 莫朝栋耸耸肩,把那份侦破报告隔着桌子扔给韦庄,道:“他说他又错了,这个报告得重写。” “看看,我猜就是这么回事儿!”韦庄的脸气歪了,“跟这个人合作,比跟罪犯打交道还费劲儿!他说没说话在哪儿了?” “没细说。他只是强调,那个姓吴的女教徒肯定是被人从窗口推下去的。” “什——么?”韦庄发出一声变了调儿的长音.眼睛瞪得比牛还大,“龟孙子真是这么说的?” 莫朝栋仰靠在椅背上,很开心地笑起来。他最喜欢看这两个老东西往一块儿咬,咬着咬着案子就破了。 “他说没说是什么人干的?”韦庄还存有一丝侥幸,只能说是侥幸。 “他说他差不多猜到是谁了,但是没说明。”莫朝栋道,“我估计他目前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把握的东西他是从不肯亮底的。” “别信这个!”韦庄跳了起来,“狗日的八成是胸有成竹了。你看他睡的,根本不像心里揣着事儿的人!” “坐下,老韦!”莫朝栋生怕韦庄把桑楚揍醒,“来来来,喝水。谈谈你的情况,我看出来了,你这趟出去一定有收获。” 韦庄唉声叹气地坐下了,打火点燃了一支烟,道:“收获的确是有,不过……”他一指桑楚,“八成又和这个老东西撞车。” “说说看,我宁愿相信你说的。”莫朝栋不失时机地扔过一句润肺的话。 可韦庄的兴致却因为桑楚的出现,怎么也提不起来了,叙述时味同嚼蜡。不过,莫朝栋扔然听得很认真。尤其是关于那个白色的背影以及韦庄的分析,已经具备了逻辑上的联系。他同意韦庄的说法,吴玉婉被推下去的瞬间,绝不是什么幻觉。那么,桑楚是否也在怀疑同个人呢? 最后,韦庄说到了窗台上被人擦掉的那个小十字:“怎么样,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我的怀疑已经部分得到了印证!” 莫朝栋邹着眉头沉思了片刻,道:“我理解你的意思,老韦。这么说,吴玉婉险遭不测应该是单独成立的案子,只在时间和气氛上出现了一个巧合。” “对,这是那位神父有意制造的巧合。” “这个想法很有创见!”莫朝栋向韦庄要了支烟,横在鼻子前闻着,“的确很有创见!” 韦庄挥挥手:“算个球的!这是我跟那个老东西学的,我管这个叫‘桑楚式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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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伙计!”桑楚一下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Thank you!” 两个正在交谈的人被这突出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韦庄气急败坏地蹦起来,一把抢过自己的外套,随即像轰狗似地把桑楚从长沙发上轰开。桑楚十分听话地闪到了墙角儿。 “滚娘的臭脚!”韦庄屁股坐进沙发里,“少在这儿放洋屁!老子听不懂。” 桑楚很无赖地笑起来:“我实心实意地谢谢你,伙计!桑楚式的联想!这话让我听了简直快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韦庄气得直翻白眼儿,而心里却多少有几分受用。不管是谁的联想,至少他接受了这个推断:“坐下,桑楚,我再饶你一次!听见没有?我叫你坐下!” 桑楚乖乖地坐到了椅子上,捧起茶杯一通狂饮。韦庄走过去,双手撑在桌面上,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不想多费唾沫。朝栋基本上同意我的观点,现在说说你的意见。” “有两个小小的不同看法,”桑楚伸出两根手指,“一、我不相信那位女教徒被推出窗口时,还有机会回头分辨凶手的衣着颜色。这违反常规。根据房间内的状况,凶手和女教徒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博斗。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当时正在关窗户,言下之意,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有人会向她下手。在被推出窗口的一霎那,她是无法回头,也没有机会回头看的。充其量,我认为她看到的是玻璃窗的反光,所谓白色其实是视觉上的误差。” 韦庄越听越觉得有理,便点头道:“好,请说你的第二。” “第二,就是你留在窗台上的小十字。”桑楚故意停顿了一下,点上支烟。 韦庄紧张了:“妈的,你是不是认为我也看花了眼?告诉你,我看得很清楚!” “不错,你确实看得很清楚。但是你忘了,在你们打开房门时,那扇窗幔被吹拂起来。在我的记忆里,那窗幔大约比窗台低一尺,如此吹拂几下,你那个小十字还不被窗幔拂掉么?” 韦庄倏地怔在那里,他发现,莫朝栋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扯淡!你他娘的分明是把我的判断推翻了!” 桑楚抖掉烟灰,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笑道:“问题在于,你此刻显然接受了我的说法。” 韦庄颓然垂下了手。 桑楚继续道:“在事实面前,桑楚式的联想也必须靠边儿站!真理就是这么无情!”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目光停留在袅袅升起的烟缕上。韦庄和莫朝栋也无话可说,三个人就这么沉默了。确实无情!对于所有的侦探来说,事实永远是事宴,不管你的脑袋多管用,都无法推翻客观的东西。 “伙计!”他终于把目光转向韦庄,“我不反对体使用‘桑楚式的联想’这个称呼,它至少证明了你对老桑楚的信任与肯定。可是,事情你也看见了,桑楚式的联想有时的确是不堪一击的!你使用这个联想,把吴玉婉的被害演绎成一个独立的单元,又通过这个联想将神父摆放到涉嫌人的位置,而且还制造了某种逻辑上的‘合理性’。遗憾的是,桑楚的思维范畴,除了‘桑楚式的联想’以外,还有一个也许是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桑楚式的否定’。缺少了后者,前者就失去了支撑点。只有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那个联想才能最终成为真实。” “否定!”韦庄哀叹道,“我已经被你否定的快屙不出屎来了!” 桑楚噗地笑了:“看见没有,朝栋,我在对牛弹琴。” “不不不,老兄,你接着说!”韦庄咧了咧嘴,“我其实挺爱听你这一套一套的。来吧,你接着否定,最好把咱们前头的成果全都否定掉!” “说你是牛,看来一点儿也不冤!”桑楚扔给韦庄一支烟,“我千嘛要把前头的成果全盘否定?已经得到印证的部分你想否也否不掉,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否定不合理的部分!所谓‘桑楚式的否定’,实际上是一种调整和纠偏的方法!” “你有什么偏可纠?你不是永远正确么?”韦庄挑衅道。 桑楚气恼地叫道:“朝栋,你最好帮我把这头牛轰出去,以免影响正常的办公!” 韦庄哈哈大笑着坐回沙发里:“急了?说急就急了!我被你否定得一败涂地还没急呢!神父、小十字,还有我的联想,现在是不是该说说你老兄的谬误了?” “废话!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返回来的!”桑楚起身推开了窗户,随后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说道,“火车一开我就发现自己犯个错误,可是,那时列车已经启动了,不可能为我一个人把车停下来。没办法,我只好熬到第一个停车站往回赶,徒步行走了四公里!” “好在不是四十公里!”韦庄道,“简单点儿,说说你错在哪里?” 桑楚站住了:“错就错在我轻视了那辆被抛在滚牛塘里的汽车!” 韦庄听见莫朝栋哦了一声,看得出,这位少壮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韦庄却依然不明白。 “开始,我们一直以为那是由于出租车司机过于惶恐干的蠢事。”桑楚端起茶杯又放下了,“然而,细细琢磨的话,就会发现这里存在着一个很不合理的现象:史昆出于正义感和赎罪心理,写信举报了葛洪恩的罪行,后来又进一步跟踪了葛某,并且目睹了女教徒把葛洪恩推进泄洪闸的情景。这一部分的主要内容是基于推理,还没有任何实证。再接下来,又是第二个推理:女教徒将凶手推入激流便逃掉了,葛洪恩随即爬了上来,史昆上前将其踹回激流,自己变了成了凶手。这个推理依然没有什么实证,只是来源于一个大傻子的古怪动作。试想:两个没有实证的推理,是无法作为事实的。用你的话说,它仅仅是一串‘桑楚式的联想’。” 韦庄坐直了身子;“请展展你的否定方法。” “不忙!”桑楚摆摆手,“请让我把肯定的部分说完。此后,由于出租车被发现,由于收到了史昆那封迟到的举报信,以上的推理便有了成为事实的基础。老桑楚恰恰在这个已成的事实上犯了个轻视的毛病,我指的是那辆被抛弃的出租车。老桑楚过于相信自己的推理了,加之凶手葛洪恩已死,便把寻找司机史昆这最后一步棋留给了你们。直到火车开了,我才我现那辆出租车是不能轻视的!” “嗯,你老兄最了不起的就是敢于否定自己。”韦庄由衷道,“现在该说说这车子有什么不合理了。” 桑楚又开始踱步:“最大的不合理就在于它不应该被抛掉!想想看,我们最初判定那司机逃离泻洪闸,并弃车于乡间的基点是出于惶恐。可是,惶恐和弃车本无实际联系,直如此的话,史昆不但不应该抛弃汽车,反而会一直开下..去!” “对!”韦庄拍了一下大腿,“有道理!” 桑楚笑了:“怎么样,不合理终于出现了。由此,我便开始往回想,很快又出现了一个不合理:史昆既然把葛洪恩‘处理’掉了,他完全可以放心了,何必逃跑?这个问题我们好像提出来过,但犯了个浅尝辄止的错误。” 韦庄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史昆当时并不怎么惊慌?” “不不,正相反,他一定非常惊恐!从这个人的字迹上分析,他无疑是个很胆小的人,杀人后他岂会不惊慌,说不定他已经惊恐得开不了车了!” “听起来又是一个不合理?” 桑楚一敲桌子:“完全对,这是一个不大合理:一个惊恐万状的人,竟能够一日气把车子开出五十多公里,然后将车抛掉,乘列车逃走,这说不通!更说不通的是,这一切又是那么多余!你说,我能不多问几个‘为什么’吗?” “结果如何?”韦庄追问道。 “结果我发现了一99lib.个意味深长的事实,那车子为何偏偏抛在那个位置?其实再明了不过了,那里有一个火车站!” “这一点早就清楚了,史昆正是从那个车站乘车逃走的。”韦庄道。 “也就是说,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密?”桑楚望着韦庄,“别忘了,他当时正处在惊恐万状的状态下!” 韦庄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子,缓缓地站立起来:“老天爷!听你的意思,把车开走的不是史昆?” 桑楚一拍桌子:“应该是葛洪恩!” “操!简直像天方夜谭!”韦庄叫道,“葛洪恩分明已经淹死了!” “淹死的是史昆!” 短暂的沉默,令人窒息。莫朝栋离开了他的座位,向桑楚伸过头来。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 “老师!我好像觉得又要有一个推理了?” “第三个。”韦庄咕哝道,“但愿是最后一个。” 桑楚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大铜烟嘴,用力地吹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烟插在上边,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 “伙计,是不是很过瘾?” 韦庄白了他一眼:“对你来说,可能是。” “事不过三!”桑楚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再多,我也受不了了。好吧,现在我就第三次使用一下桑楚式的联想。” 以下,便是桑楚演绎出的那一幕。

03

十月十九日夜。 出租汽车司机史昆借着站牌前那不算很亮的灯光,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女教徒本能地推出一掌,凶手葛洪恩猝不及防,小腿绊在河堤的石砍儿上,红色的烟头儿飞了出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身子扭成一个石怪的状态,接着便落入狂泻的激流里,溅起一片水花。估计他当时发出了声惊叫,但由于涛声太大,淹没了他那声尖叫。 那女教徒朝后退了几步,仓惶逃去。 史昆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时间竟有点不知所措。冷汗像蚯蚓似地顺着两颊淌了下来。他向前后左右看了—圈儿,似乎没有人发现方才的一幕。他小敢久留,返身向他的车子走过去。 大约就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河堤下冒出一个人头,同时响起了呼救声。史昆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天呀!凶手正在往上爬。 一种本能的憎恶与冲动,使得这位胆小的司机涌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转身向河提走了过去…… “救救我!”葛洪恩死死地抠住石缝,绝望地望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在那一刻,他或许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 此刻,史昆完全可以对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作一番居高临下的戏弄。遗憾的是,在紧张与恐惧的驱使下,他不可能想更多的。他抬起脚,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踹了下去! 蓦然间,一种更强烈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发现自己杀人了!他的双眼像受惊的兔子般睁圆了,周身的血液凝住般难受。他倒退着离开了现场,浑身颤抖着钻进了汽车。 他连发动车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索性伏在了方向盘上。杀人!这两个应该和他毫无关系的字眼儿,莫名其妙地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无情地落茌他头上,使他那本来就十分懦弱的神经就要绷断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司机史昆根本不可能知道一个更可怕的危险正在向他迫近。另外,由于他方才的高度紧张,竟忽视了石坝上的一个人,一个傻乎乎的大小伙子。 严格地说,不是忽视,而是压根儿就没发现。但是,傻子却把他的动作看了个满眼,尤其是那个往下一踹的姿势。 傻子从石坝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站在葛洪恩被踹下去的地方往下看。突然间,一只手打石坎儿下伸了上来,又是一只手,然后是一颗水淋淋的脑袋——葛洪恩第二次挣扎上来。 傻子先是望着那张脸憨笑,然后蹲下身子,充满兴趣地逗弄那个垂死的人。 “救救我!”葛洪恩艰难地抠住石缝儿。 顺着傻子的裤档,他看见了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出租汽车。紫红色的!他想起了什么。 “救救我!”他向傻子扬起了一只手。 傻子下意识地把手伸给了他…… 韦庄噌地一家伙跳了起来:“啊!老东西,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那好,你继续联想——” 桑楚悠然地靠在椅背上。 “葛洪恩被救上来后,便直奔那辆出租车?” “对!” “他击昏了伏在方向盘上的史昆!” “对!还有……” “他脱下了史昆的衣服,换上自己那身水淋淋的湿衣服,然后把湿衣服套在了史昆的身上?” “但是他忘了套那双鞋!”桑楚提醒道,“他穿走了史昆的鞋,却把自己的鞋留在了车里。” 韦庄点头道:“随即,他把击昏的出租车司机扛出车子,抛进了泻洪闸。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史昆当时并没有死,否则,就不会在第二天给我们造成了淹死的假象。” “对!”桑楚扔过支烟,“史昆假如当场被击毙,是无法喝进那么多水的。他在水中苏醒了过来,遗憾的是,好心的傻子没有再次救他。” “命中注定!”莫朝栋咕哝了一句很宿命的话。 韦庄继续道:“葛洪恩干完这一切,便开车离开了现场,直奔五十公里外的火车站。他把车子抛弃在距车站不远的一个滚牛塘里,随即乘火车逃走。” “不,他逃了回来!”桑楚摆了摆手,“他昨天晚些时候,第二次向女教徒下了毒手!” 莫朝栋骂道:“这个疯子!” 桑楚笑了:“他确实疯了。你们发现没有,他现在已经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是死了,还是没死?也许在他向女教徒下手时,他以为只要灭这个口就万事大吉了,可是他忘了,淹死在泻洪闸下的那个人原本是以他的名义出现的。那身衣服,那份基建预算材料……而且,多间那些拆卸汽车的农民中,肯定有人藏下一双鞋!” “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劲,”韦庄接受了桑楚的说法,“还有那个阎平川,整个一块行尸走肉。” “这是他们的报应。”桑楚道。 “老家伙,你原来也相信因果报应!”韦庄嘿嘿笑道。 “多行不义者的共同结果!”桑楚伸出一根手指头,“新研究证明,心理灰暗者大多短命。” 莫朝栋沉吟道:“问题是,老师的所有分析依然停留在推理阶段,这……” “把葛洪恩弄来不就全齐了!”桑楚很自信地眨眼一笑,“我这个推理可是经过若干次否定才做出来的。好了,晚饭后咱们去接葛洪恩。地址我已经从童健那儿搞到了。” 他把“接”字说得格外突出。 韦庄挥手道:“算了吧你!你是靠智慧吃饭的,这类逮人的买卖不用你出马。” “哪的话,”桑楚道,“我对逮人开始感兴趣了。” “见你娘的鬼吧!”韦庄歪着头大笑起来,“实说好了,你对自己那套推理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敢说不是?” 尾声 桑楚兜里揣着手枪,随韦庄上了楼。 以往,他对亲手提人的买卖确实不感兴趣,那是小伙子们干的事。可是今天大不一样,韦庄说到了要害,所谓把握,完全维系在最后这步要命之棋上。 自信是另一回事。 门开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大肚子孕妇,脸上生着妊娠斑,好像还有些肿。 “葛夫人么?” 桑楚望着门框问了一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葛洪恩的妻子正在怀孕。好为难,在一个孕妇面前抓人,给人一种过于残酷的感觉。 对方嗯了一声,反问道:“你们二位是……” 桑楚担心韦庄把话说得太重,赶紧接住话茬儿道:“进去谈好么?我们是公安局的。” 葛夫人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 桑楚急忙补上一句:“别害怕,我们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关于?你丈夫的尸体如何处理。这里说话不方便。是不是家里有人?” “没……噢,我弟弟在。”葛夫人越发慌乱。 里屋走出个男人,一言不发地横在门口,看得出,这人不是葛洪恩。葛洪恩没有这么高。 “非要在门口谈么?”韦庄攥着口袋里那张逮捕证问道。 那男人开口了:“你们看着办好了,我姐姐挺着个大肚子,不能再受刺激。” 桑楚心想:瞧这架势,葛洪恩想当一辈子黑人了。 “进来吧。”那女人返身进屋。弟弟只好让开了身子,但叮嘱了一句,“请尽量简单点儿。” “放心好了,只谈十分钟。”桑楚招呼韦庄一同进了屋。 仅仅七分钟,两个人便告辞出来。 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桑、韦对视一眼,快步下了楼。 “伙计,感觉出什么没有?” “看不出来。”韦庄低声道,“那个弟弟很..能抽烟,饭桌上是两副碗筷,如果葛洪恩藏在屋里,碗筷应该是三副。” “听着伙计,”桑楚神秘地说,“葛洪恩肯定在里边,现在依然在里边。不知你发现没有,烟灰缸里有黄白两种颜色的烟头,卫生间的门是从里面别住的;除客厅外的其它两个房间故意大开房门并且打开了所有的灯;还有就是那姐弟俩的神情,他们总是下意地往一个地方看。” “你是说,葛洪恩就躲在卫生间里?” “我敢肯定!”桑楚的小眼睛里有光在闪动。 “那还等什么?逮人呀!”韦庄来了精神。 “慢!”桑楚缩着肩膀靠在墙上,“那个女人正是妊娠期,不能受惊。葛洪恩该杀一千次,可肚子里的孩子无罪。等等,容我想想再说。” 说完这话,小老头不再言语。烟头一明一灭,映着那张尖瘦尖瘦的小脸儿。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他果断地踩灭了烟头儿,拍了韦庄一掌:“走,伙计!再陪我去一趟。” 两个人重新上楼、敲门。 过了好一阵,那个弟 5f1f." >弟才把门打开,神色十分紧张。 “噢,报歉!”桑楚快步走进房间,“我有件东西忘在这儿了。” 当那男人跟进去时,桑楚已经把茶几下层的一件东西塞进了口袋里。那姐弟俩愣怔怔地望着他的动作,大惑不解。桑楚告辞出来,诡秘地回头说道:“对不起,一个小小的录音机。” 说罢,扬长而去。 “老东西,慢点儿!”韦庄追下楼去,“你他娘的什么时候放了个录音机。” “嘘!小声点儿!”桑楚朝楼上指指,又拍拍自己的衣袋,“没有的事儿,屁也没有!我那是说给他们听的。” “心理战术!” “对,在对方的印象里,他们刚才的一切动静都已经在我口袋里了。” 韦庄低声叹了口气:“姥姥的!别人的智慧全都长到你脑袋里去了,包括韦某人的。” 五分钟后,葛洪恩的身影像鬼似地出现在楼门洞外。韦庄抖了一下手中的铐子,默默地向对方走了过去。他看出,凶手有些驼背。 夜色正浓…… 第一章 神秘的谋杀 有关私生活的话题——那人死了——干茄子似的小老头——穿红风衣的女人——精神病患者——杭州晴

01

拉面的大老黑已经累得比案头上那块面团还软了。他哼哼着,又在宣称“下个月打死也不干了”,——他这话迄今为止已念叨了十个月。而明天第一个上班的依然是他,他强调:别人和的面他不放心。 的确够呛,一天十多个钟头的力气活儿,生是把七十多公斤面拉成米粒粗的细丝,除去技术不说,光力气也不是每个人都吃得消的。大老黑不止一次和经理吵架,每次都强调:“平阳路拉面馆没有你照样开张,没有老子就得关门。”把经理气得要死,发誓把他“炒”了。可是,大老黑至今安如泰山,月薪还在不断上涨。 老实说,平阳路拉面馆没有这个“大拿”还真保不住垮台。 去年的这个时候,街对面开了一家美国加州牛肉面馆,大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式。大老黑笑笑,道:“别忙,鸡公民屎头截硬,有种的三个月以后见。” 结果,不到三个月,加州就卷了铺盖回“加州”了。大老黑为穆斯林争了一回脸,进进出出眼睛始终长在头顶上。只有在他打着赤膊哗叭干活的时候,你才会感到,这老兄仍旧是位彻头彻尾的劳动人民。 他指出:老子每天都要从古城至黑山口跑个来回儿! 古城到黑山口一百四十多公里,他拉的面要跑个来回。有人计算过,果然能用个来回,还有富余。 大老黑是这个拉面馆的摇钱树。 此刻,他老兄正斜倒在凉椅上喘气,肚皮上的肉棱子一疙瘩一疙瘩的都是肥肉,肚脐眼儿上摆着个紫砂茶壶。时近初秋,又是晚十点,打店门处吹进的夜风穿堂而过,颇有些凉意,可这位大爷还在一个劲刚热。 “猴子,该关板了,叫那几位赶快走!”他朝店堂里喊。从这儿望出去,店堂里至少有三位顾客。 猴子是个刚招进来的待业青年,正处在那种听哈喝时期。几位师哥师姐都在后灶上忙活,店铺里的“糙活儿”全归他和小邱。 听了大老黑的吩咐,他心里骂了句“老狗日的”,便朝门口那对小夫妻走过去。 “喂,二位,你们聊得差不多了吧?” 这对小夫妻已经在那里聊了快两个钟头了,弯着身子,头对头地小声说话,不时地放出一阵阵大笑,旁若无人一般。很显然,吃面并不是主要的。那男的好像在说某个大款的事,和私生活有关,具体又牵扯到该人的生理缺陷,好像是性器官。猴子多少听到几句。 他闹不懂,一个性器官值得没完没了地聊么?而且那女的听得似乎很投入。 见猴子如此不客气,那男的也只有不客气了!“你叫唤什么,不就是钱吗?” 大老黑在里边搭茬儿了:“猴子,你告诉他们,不是钱,是制度!” 猴子道:“不是钱,是制度。” 那男的抠着鼻子旁边的一个小包,问:“什么制度?” “猴子,告诉他们,是作息制度。老子已经该下班了。” 猴子用大拇哥前后指指,对那男人道:“听见没有,是作息制度。老子已经该下班了。” “你他妈是谁老子!”那男的跳了起来。 猴子跳开一步,摩拳擦掌准备上。一天到晚干跑堂的,他还憋着一肚子邪火儿没处释放呢。在店堂里于上一架,大约和许多中外影片里的镜头差不多。 倒是那女的有眼色,拉着丈夫骂骂咧咧地走了,临出门还朝地上唾了一口。 猴子感到十分扫兴。便喝着牙朝墙角儿那位“独行侠”去了。 这人似乎睡着了,长着一头长发的脑袋耷拉在胸前,看不见脸。两个肩膀支棱着,相当瘦。穿的是一件质地一般又十分不干净的灰面装,从半用的衣领处,露出半截深红色的领带,桌子下面,是一双棕色带网眼儿的皮鞋。由于角落光线很暗,他很难引起旁人的注意。桌上的面还剩下半碗,撒了不少汤,另有一碗面尚未动筷子。 猴子踢了踢椅子:“喂,醒醒!这儿不是火车站。” 他料定对方是个赶火车的外地人。 对方毫无动静。 “喂,说你呢!”猴子推了对方一把。 那人的身子歪了一些,仍然没有反应。 猴子的头皮突然有些发毛,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忽然有些激动,说不清为什么。总而言之,店堂突然冒出个死人,这对于处在毫无趣味、千篇一律、名声又不怎么响亮的日常工作中的他来说,无疑是个刺激。 他呆望了一会儿,直待大老黑又一次吆喝起来,他才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在那人的瘦肩膀上捅了一下。 只见那人身子慢慢地倾斜了,姿势没有多大变化,慢慢地、慢慢地,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似地倒了下去。身体和地板接触的一霎那,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大腿碰在桌腿上,桌子摇晃了一下。 那是一种镀克罗米的折叠式餐桌。 “咳!干什么呢?闹地震呢?”大老黑粗声粗气地吼道。 猴子搓搓手,慢慢地向后退着。真怪,他头一次碰见这种事情,居然没有什么紧张感。 “喂,黑师傅,你来一下。”猴子歪头冲里边扬了扬手,“情况好像不太妙!” 大老黑正在系着外衣的衣扣,听见这声音,便歪了歪头,嘴角儿的烟卷一翘一翘的,“怎么啦?死人啦?” “您说对了,黑师傅,那人八成真的死了。” 大老黑哆嗦了一下,嘴角儿的烟卷掉在了地上,随即骂骂咧咧地走出来:“狗日的,你别吓唬老子!” 话音刚落,他蓦地怔住了。他看见了倒在餐桌下的那个死人,此刻那人像只大虾似地躬在地上,头倒贴着地面,半张着嘴,一对死眼睁得很开,好像在注视着两个人的脚。 大老黑的后背上冒汗了,冒出的是冷汗。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捅捅猴子,声音颤抖地说:“还愣着干什么?妈的臭脚,快去报警哇!” 猴子哎了一声,飞窜而去,又回头叫道:“黑师傅,是119还是110?” “110,匪警!”大老黑用凳子把现场圈了起来。 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个。

02

桑楚有些低热,他很紧张。高热他不怕,那很容易查出病因。低热就不同了,也许什么毛病也没有,也许隐藏着大毛病,没准儿! 要不是因为这莫名奇妙的低热,他很可能直接去杭州了,绝不会在古城下车。老殷说明天送他到医院去查查血相。 此刻,殷培兴正蜷在沙发里,满有兴致地在看那部十分叫响的电视剧 href='1038/im'>《北京人在纽约》,嘴里还在哼哼叽叽地跟着唱。桑楚躺在老殷他闺女临时腾出来的那间小屋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女孩子的卧室里有一股叫人受不了的怪味。老殷很伤心地说:“谁让我没儿子呢。” 堂堂一位公安局局长,也会为没有儿子而悲哀,这不能不使桑楚对此兄的言行产生怀疑。当然,同情是另一码事。 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那位大卫正在和王起明斗法,为了争在同一女人,两个文化差异很大的男子汉,正在用不同的方式刺激着对方的神经。桑楚觉得,男人都他妈是残骨头。他对这部戏的评价不算很高,因为在同一部剧里来回使用两种语言,会使很多人挠头。另外,他们把美国纽约拍得太漂亮了,桑楚去过那个城市,知道那里有许多破败的角落。 这时,电话铃响了。 殷培兴把电视的音量放小些,顺手抓起了话筒。电话是刑侦处打来的,说是平阳路口的那家牛肉面馆发生了命案,问他去不去看看现场。殷培兴望望电视屏幕,挥手道:“算啦,你们先干着,我明天听汇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咱们还可以请桑楚参谋参谋。” 电话那端突然没动静了,好半天才诈唬起来:“什么?桑楚在古城?” 殷培兴用眼皮翻了翻溜达进来的桑楚,琢磨着为什么桑楚这家伙走到哪儿都这么令人惊喜,他尽可能把口气放得很随便,对话筒道:“他是来了,中午到的,现在正在我旁边打哈欠呢。我说,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也只不过是个干茄子似的小老头儿!” “那就对了,桑楚就是那副长相!”话筒那头兴奋地说。 殷培兴朝桑楚苦笑了一下,冲话筒叫道:“废话,这还用你说么,我认识他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好了,干活儿去吧,有话明天说。” 刚要放话筒,桑楚说话了:“叫他们带我去看看现场,现在就来,我在你这烦得慌。” “这又何必,你在发低烧。”殷培兴显得很为难,“不一定是大案。” “小案也成,干干活儿低烧就好了。” 殷培兴只得举起了话筒:“喂,把车拐到我这儿来一下,桑楚想去看看。” 他听见那头儿嗷地一声怪叫。 “性格很奔放,是否有外国血统。”桑楚觉得那声怪则非常有意思。 殷培兴眼睛直了,他简直无法相信,桑楚这家伙仅仅凭一声怪叫,就格出对方有外国血统,而且让他猜对了。 “见鬼!他的确是个二毛子,刑侦处副处长,现年二十八岁,未婚。桑楚,你是不是见过他?” 桑楚换上他那双旅游鞋,笑道:“我很想见见他,一般的来说,中外杂交的品种都很优秀。” “不错,这个小伙子很聪明,母亲是白俄的后代,父亲是中国人。你知道,古城当年是白俄的避难之地。不过,你只能叫他二毛,千万别叫二毛子。不管什么人,只要叫他二毛子,他准跟你急。”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殷培兴站起来,小声对桑楚说:“注意他的头发和眼睛,还有那两个腮帮子,非常像伊凡诺维奇或者瓦西里什么的。” 公安局长作了个鬼脸。 出现在桑楚面前的年轻人的确很精干,头发是黑色的,但卷得非常别致,皮肤是黄色的,但眼睛略微不同,深棕色;大个子,宽肩膀,两腮果然有些像瓦西里。 桑楚很想像列宁同志那样把两个大拇指插在坎肩儿里试试。 “走吧,二毛。桑楚有几百个朋友,唯独缺少个混血儿,这趟古城没有白来。”他拥着二毛走出门去,甩下殷培兴在那儿发呆。 二毛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桑楚竟如此随和,连个敬礼的机会都没给他。两个人快步下了楼,桑楚觉得低烧没有了。他大概其比划了一下,发现二毛足足比他高出一头,至少一米八几。二毛耸耸肩,告诉桑楚:个头儿太大其实弊多利少,他宁愿像桑楚那样,小个儿,一脑袋智慧。 桑楚发觉二毛子在吹捧人方面不亚于纯种的中国人。 二毛还告诉桑楚,他母亲也不是纯粹的俄国人,外祖父是个荷兰富商。桑楚叫他别说了,再说就说到比利时去了。 警车鸣叫着开到出事地点时,已是夜晚十点半,路上行人稀少,银色的街灯家珠串般伸延远去。十几年没来了,桑楚对这座滨海的古城只剩下些十分朦胧的记忆。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正在批“两个凡是”。 “二毛,你去过俄国老家么?”桑楚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估计自己的低烧是感冒引起的,因为凡是抽烟不香,十有八九是感冒了。 二毛握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道:“没机会。按说像我这种混血儿,去老家看看是应该的,可是母亲不让,她自己也不想回去。”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有什么不想叫我知道的原因。” 桑楚对此表示理解,人活在世上,多多少少总有些属于自己的秘密。这时,出事现场到了。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警车。

03

走进店门的时候,二毛的人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勘查。尸体依然侧卧在桌子底下,桑楚断定死者大约是四十一二岁,死亡特征显示是氰化物中毒,身上没有什么可资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小包药值得注意,药袋很新,显然是刚开的,药品名称是丙咪嗪,属于精神病或神经官能症专用药物。 “食物取证。”桑楚吩咐道,“不,所有的食物,包括那碗没动过的,还有桌上的汤。” 然后他便把目光转向背后那些店员。 此刻,那些人全都像有病似地望着警察们的动作,绿头绿脸的,十分晦气。 桑楚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顾点上一支烟,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问道:“谁是头儿?” 右边那个五十来岁的胖子扭过头来:“我是这儿的副经理。” “正经理呢?” “去宁夏了,下个礼拜才回来。”副经理无奈地摇摇头,一脸的旧社会。 桑楚叫二毛过来听听,然后对副经理道:“请谈谈发案前后的情况。” 副经理转向大老黑和猴子,对桑楚说:“具体情况我一无所知。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楼上做报表。直到他来打电话,我才吓了一跳。” 桑楚对猴子抬抬下巴:“你说说看。” 猴子依然没有什么紧张感。他似乎很有经验地思索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看地上的死者,慢声道:“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店十点钟关门,我像往常那样往外撵人,撵到这位的时候,发现情况有点儿反常,推了他两下,他就倒下去了。毫无疑河,他死了好一阵儿了。然后我就报了案。” “只有这些么?”二毛问道,“你应该尽可能地把知道的情况提供给我们。” 猴子摊摊手:“这个我懂,可是,确实只知道这些。我是个跑堂的,要照顾二十多张桌子,哪有功夫注意每个人?” “他的面是你送的么?”桑楚小声道。 “别忙,让我想想……”猴子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对了!想起来了!我怎么把那个女的忽略了?” “女的?”桑楚来了兴趣。 “对,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猴子的眼睛亮了,“黑师傅,您注意到没有?” 大老黑摇摇头:“没看见,我忙得屁股朝天,哪有功夫往外看。” 二毛敲敲桌子:“请谈谈那女人的外表。” 猴子比划了一下:“不矮,在女人堆里绝对属于高的那种,挺有气派,带着副白手套,圆乎脸,走起路来目不斜视。” “年龄?” “说不准,单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若说气度和举止,好像应该不小了。” 桑楚一笑:“此话怎讲?” “这是我的感觉,因为街上那些疯丫头都没有这种气质。这女人很……怎么说呢?看上去很老练。” “谁要的面?” “那个女的。”猴子十分肯定地说,“她要的两碗,但看得出来,她本人并不想吃。” 这个情况显然很重要,二毛望了桑楚一眼,想从老头子的脸上看出些反应。遗憾的是,桑楚毫无反映。 “估计一下,尽可能准确些,”桑楚朝猴子眨眨眼,“他们进来的时候大约是几点?” “总归是天黑以后,大约是八点多吧?不,可能还要早些。” “那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真的,我一点儿也没注意这个。这么说吧,就连这个女人,我也是刚才才想到的。” 桑楚朝猴子点点头,又转向大老黑:“您呢?看得出,除了他以外,你最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大老黑对着壶嘴儿啜了口凉茶,而后抹抹下巴道:“我要是看见就好了。当然了,我那个案子正对着那个墙角儿,可惜我后背上没长眼。而且我也没功夫回头,七十多公斤面全是我一个人拉出来的。” 桑楚不吭气了,二毛也不知再问什么。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桑楚起来,重新回到尸体前,从死者的嘴唇和瞳孔状况看,氰化物中毒已基本可以确认。这种毒物作用快,动静小,指证为谋杀是有根据的。不过,桑楚一向不喜欢过早地下结论。 “运走吧。”他挥挥手,“抓紧时间,验尸报告明天一早必须拿出来!” 说这话时,他朝二毛笑笑:“我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二毛慌了:“哪儿的话,有您指点,我烧香还求不来呢。” 桑楚笑道:“看情况吧。凭我的感觉,杭州那边儿不会让我久留于此。” 果然叫桑楚猜中了,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当桑楚和二毛从第二康复医院赶回来的时候,殷培兴告诉他,杭州来电话了,希望桑楚一定要去,不然的话,组织者很难向学员解释。 “看见没有,桑楚是个没有自由的人。”小老头一边吸烟一边发牢骚,显得非常无可奈何。 严格地说,杭州那个讲习班完全是可去可不去的,安排给他的只有一个课时,内容也无啥新意。之所以请他,完全是为了壮壮门面。桑楚觉得,名人有些时候是非常没劲的。他当初之所以答应下来,主要是想到杭州散散心,痛痛快快玩儿上十天半月。 而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对古城这桩谋杀案产生了兴趣。各种迹象表明,此案绝非殷培兴所谓的只是一般小案子,道理很简单,死者的胃中残留物化验证明,食物里并没有毒。有毒的是撒在桌上的汤。至于那半碗剩面,他现在就敢端起来吃。 总而言之,非常古怪而神秘。 每每碰到这类伤脑筋的案子,桑楚都会像豹子发现猎物一样来情绪。 难办的是,杭州那边显然是推不掉了。 “能不能这么办?”万般无奈之下,二毛想出了馊主意,“给他们回个电话,就说桑楚先生胆有问题,胆结石,或者……胆囊炎。” “你不如说我有癌症。”桑楚大笑。 “不好不好,”殷培兴摆摆手,“这么做不合适。桑楚,杭州看来还是要去的。只不过你不要耽误得太久,讲完课就回来,最多三五天也就足够了。” “妈的!”桑楚从椅子上跳起来,“要知道,我去杭州主要是想玩玩儿的。” 殷培兴叫了起来:“你就不能少玩一回么!” 桑楚捶了老殷一拳,道:“这样好不好?我看情况行事,讲完课后,天晴我就回来,下雨则多玩儿两天。” “你他娘的是个怪物。”殷培兴递给他一支烟,“就这么说定了,中午一点四十火车,你马上给我滚出古城。” 然后扭头对二毛道:“争口气,赶在他回来之前把案破了,让这老小子看看,古城有得是人才!” 二毛却显得非常不那个,他挠着头皮道:“我不是人才。所以我必须提出如下问题:一、胃中没有毒物,致死原因何在?二、根据药袋认定,他的确是第二康复医院的固定患者,但除了得知他叫田朝外,医院提供不出其他线索,甚至连个单位也没有。我得不到侦查方向。” 桑楚掐灭烟蒂,拍拍手上的灰,道:“他本来就没有单位,连医疗统筹都没有,因此,你只能根据他的家庭住址向所在街道了解情况。至于第一个问题,结论就更简单了,胃粘膜上无毒,就只剩下血液了。进一步验尸,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针眼或者诸如此类的痕迹。最后,还可以借助宣传媒介,扩大寻找途径。” 殷培兴嗯了一声:“看来只有这样了。” 二毛尚有一点疑惑:“问题是,那汤里为什么有毒呢?” 桑楚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这个问题我眼下还无法回答,但是我敢肯定地说,你点中了问题的要害。” 吃罢午饭,桑楚去赶火车。二毛驱车相送,问了些中毒方面的问题,桑楚想的却不是这个。这方面法医更内行,他研究的对象是活人。那一刻,盘旋在他脸海里的总是那个穿红风衣的神秘女人。 “了解一下田朝的致病原因!”进站时他叮瞩二毛。 “不是氰化物中毒么?” “不,那是致死原因。我说的是致病,也就是说,要弄清楚田朝的精神病是怎么得的。” “放心吧,这不难。”二毛把小提包递给了桑楚。

04

出乎意料的是,事情远远不像二毛想的那么简单。整整花去了两天的时间,调查了不下三十人,结果却十分令人失望,谁也说不清田朝那病是怎么得的。 迫害型妄想症,病龄四年。这是康复医院的结论。 问题是,凡被调查者,都想不起田朝什么时候遭到过迫害。人们一致认为,田朝属于那种性格内向、心理怯懦、并且与世无争的人。他的履历不算复杂:现年四十四岁,六八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5月赴黑龙江建设兵团,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老三届”。1979年返城,被分配到印染厂当质检员。所以,大多数被调查对象都是这个厂的工人。至于田朝为什么突然于五年前辞职,众人的看法不大一致:有人认为田朝那时已经感到自己有病了;另一部分人则强调田朝那时是情绪最好的一个时期,正在雄心勃勃地准备托福考试,之所以辞职,是因为他有十足的信心考出去。 二毛基本同意后一种说法,因为医院建立田朝的病历档案是在他辞职一年以后。如果田朝因病辞职,他不会拖过一年多才去看病。另外,如果真为了看病,他恰恰不应该辞职,谁都明白,有个单位总比没有好。 “他考得怎么样?”二毛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怀疑田朝的病因和考托福有关。久考不中而发病的情况早已不是新闻了。 “据说他考砸了。”有人十分没把握地说:“仅仅是听说。照理田朝不应该考砸,他这人是个才学出众的人,听说英语连老外都佩服。而且还发表过诗。” 二毛也喜欢诗,但眼下诗并不重要,关键要弄清他是否真的没考好。 除此之外,二毛还了解到:田朝一直没考虑结婚,女朋友倒是有一个,叫许萌。 “你是找我么?” “嗯,您就是许萌?” “是的,请坐。”那女子拉过一把椅子请二毛坐,又转身推开了窗户。 从这里望出去,刚好可以看见胜利碑那锥形的尖顶。有些雾,所有的建筑都显得很朦胧。这已是桑楚走后的第三天了,二毛希望杭州不要出现这样的天气。他至今闹不明白,那老头子为什么喜欢阴雨天。 “来,喝茶。”许萌把一杯新茶递给二毛,并且格外地瞟了一眼他那张不太像中国人的面孔。 “我母亲是俄国人。”二毛笑笑,他记不清这是第几百几十几次向别人作解释了。现在的俄国,多少有些使人气短。于是他又把话岔开,“你们教委地理位置不错,闹中取静。” 许萌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又拿起一支圆珠笔玩儿着:“位置是不错,但房子太旧了。那楼梯还是解放前的东西。” 这样的谈话是轻松的,但不可能继续下去。对方显然很明白,警察的到来绝不会无缘无故。她起身关了房门,又把一沓报纸理了理,这才坐回原处。 “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是的,我是为田朝的事来的。”二毛已经毫不犹豫地把许萌从嫌疑者的名单上勾掉了(假如有这样一个名单的话)。这女人偏矮,很瘦弱,脸也不是圆的,至于年龄,可能比猴子见到的那位小得多。他估计许萌也就是三十岁至三十二岁上下。 “田朝!他怎么啦?” “他死了!”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格外压抑。 许萌并没有太大的震惊,但表情十分痛苦。二毛觉得,她的感情非常真实,既不夸张,也不掩饰。看得出,她和田朝的确有一段不同寻常的关系,而且至今没有泯灭。 “他是不是自杀?”许萌终于抬起了头。 二毛望着杯中飘浮的茶叶,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患他这种病的人,自杀的企图是随时可能出现的。” “他过去有过此类念头么?” “有过,有过许多次。” “哦,明白了。”二毛点点头。他越发想不通了,面对这样一个心理不健全的人,凶手何以非杀掉他不可呢?他会对谁构成威胁?或者……他真是自杀? 他觉得自己想偏了。不,这是不可能的,现场没有任何可以使毒剂进入体内的遗留物,比如针头针管什么的。尸检报告证明,死者血样中确实含有氰化物,桑楚的判断完全正确。问题是,田朝就算有自杀的打算,也不会选择此种手段,在一个公众场合进行。不,他绝不是自杀。 “是这样,田朝的死因目前尚未确定。”他不想把太多的情况端出来,便顺嘴避开了这个话题,“我想尽可能地多知道一些田朝的情况,您能详细讲讲么?比如,你们认识多久?” “大约八年了。”许萌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然后又戴上,“到年底整八年。” “那时候他已经在印染厂工作了,是吗?” “是的。” “对不起,我能否问一句:你当时在干什么?” “我那时已经分在了教委,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负责业余教育。我是在职工夜校认识田朝的。”许萌又取下了眼镜,她确实很伤心。 二毛喝了口茶,又望望窗外。雾已经淡去了许多,但愿杭州是个好天气。 过了一会儿,许萌又开口了:“田朝不是个好工人,但他很老实厚道,之所以工作态度一般,是因为他一门心思地念书,差不多到了偏执的地步。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你是否发现他有病?” “不,那时候他根本就没病。当然,他的心理素质很差,承受打击的能力藏书网更是差到了极点。好在他很博学,英文和文学功底都很深厚,他写的诗都发表了,还翻译了一本小说,也没怎么费事就出版了。所以,他几乎没受过什么打击。” “他是不是用笔名?”二毛问道。因为他也爱诗,但没见过田朝这名字。 “是的,他的笔名叫叶朗。” “什么?叶朗就是他?”二毛一下子激动起来。真没想到,他最崇拜的诗人原来是个没有工作的、心理不健全的人。他不知这是他娘的怎么回事?偶像一旦走出迷雾,其魅力顿时没了一多半。 “他的诗写得很好。”许萌没有在意二毛的表情,“他曾经想靠写作吃饭,我反对这样做,可是他很固执,并且果断地办了辞职手续。” “嗯,这是五年前的事了。”二毛把去印染厂调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切人主题,“你们就是那时开始好的,对吗?” 许萌点点头:“对,我很崇拜他。而且不像当今的追星族那么盲目。我认为我是很冷静的,况且他当时根本就不是什么星。但是我相信,如果有一块适合他生存的土壤,田朝很快就能大放异彩。” “你指的土壤是什么?”二毛觉得谈话就要接触到实质了。 “公平、干净、友善的社会环境。”许萌的声音提高了,目光也变得犀利。 二毛没有接这句话。他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不管他是否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客观现实却残酷地告诉他:不光中国,只要是有人生存的地方,就永远找不到许萌所说的这种土壤。 人们不能要求社会来适应自己,真正的强者,首先要学会适应社会。在这方面,田朝无疑是个弱者。二毛觉得自己已经捉住了桑楚所说的那个致病原因。但是他很悲哀地发现:在这个社会中,真正的强者毕竟是极少数。 由此看来,许萌提出的问题仍然有意义。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田朝无疑经受了一次相当沉重的打击?” “你说对了。”许萌点头道,“那个打击对别人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于田朝这种心理素质极差的人,它却是致命的。” “能详细谈谈经过么?” “当然,”许萌把眼镜戴好,“那是在他辞职以后。由于不用天天上班了,他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写诗,搞翻译,同时又拼命地苦读英语,打算通过托福考试出国。我不只一次提醒他,西方的竞争是很残酷的,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考虑自己的心理承受力。但是他却格外自信,宣称一定能成功。现在看来,他当时的心态已经开始有问题了。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 “随即,那个打击就出现了。”二毛趋身上前。 “对,那是由我引起的。”许萌难过地摇摇头,“你知道,我们教委要主管部门,各方面信息很多,包括传闻。就在进行托福考试前不久,我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市里一位高层领导的女儿正在打通各方面关节,想通过这次考试出国。事实上,那人的英文水平极其一般。但据说很有把握。按说,诸如此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相信你也会经常听到。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传闻竟会给田朝造成了那么大的心理冲击。在相当关键的那些日子,他一反常态,显得异常焦躁,愤感懑几乎到了魂不守舍的地步。思想怎么也集中不起来,我带他去看过几次病,仍然无效。结果,那次考试失败了。不久,便被确诊为迫害妄想型精神病症。直到现在。好端端一个人,自己把自己毁了。” “你不该把那个传闻告诉他。”二毛叹息道。 “这是明摆着的。可是谁会想到田朝这么脆弱?”许萌有苦说不出来,“不过是个传闻。而且那位有大背景的女人根本没有参加托福考试,人家通过其他途径去了意大利。这原本和田朝没有什么关系呀!” 二毛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恶劣起来,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撞击着他的心。是的,田朝和那个背景深厚的女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且不说法律上,甚至在道德上,对方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田朝的致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像他那种心理素质的人,变成精神病患者似乎是无法避免的,这是田朝自身的悲剧。但是二毛相信,这个故事如果讲给公众听听,十个人里至少有九个会激愤。特权,狗日的特权!它导致的社会心态的倾斜,恰恰不是田朝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你怎么了?”许萌发现二毛有些激动。 “哦,没什么。”二毛急忙喝了几口茶,用来压住心头的愤懑,“后来呢?我是说田朝发病以后。” 许萌痛苦地摇摇头:“那你还想不出来吗?一个精神病人还有什么指望?他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能看书和写东西,一旦犯病,就不好形容了。我之所以怀疑他可能自杀,正是因为他有好几次这样的经历。有一回他是被扳道工从铁道上拖下来的,当时,一列特快已经开过来了。” “他服过毒么?”二毛提出这个问题。 “服毒?”许萌抬起头来,“没有,他母亲把他看得很严,连安眠药一类的东西都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二毛尚未和死者的母亲见面,他担心老太太受不了。尸解签字是田朝的姐姐去的,她从印染厂得到了弟弟的死讯。不过,他觉得自己仍然有必要去见见那个老人,顺便看看田朝写了些什么东西,或许那里会有线索。 毫无疑问,田朝从未采取过服毒手段,这个情况是值得重视的。 他问许萌:“你最近和他接触过吗?” “我才从北京出差回来不久,只去看了他一次。”许萌动了动身子。 “什么时候?” “上个礼拜四,五天前。” “他情绪怎么样?” “不太好,似乎焦躁得很,问他怎么了,他不说。” “噢。”二毛看了看表。眨眼谈了近一个小时了,窗外的雾气早已散去,胜利碑顶的那个红星清晰可辨。 他站起身来,想了想又坐下了。 “许萌小姐,冒昧地问一句,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许萌并不回避这个问题:“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在他没得病之前,我甚至考虑过嫁给他。得了精神病后,婚姻问题显然不可能了,但我们仍旧是很好的朋友。” “他是否有过比较、比较……近乎的女人?” 许萌毫不犹豫地答道:“没有,这我很清楚。” 二毛这才起身告辞:“谢谢你,你谈的这些对我很有帮助。希望你不要太伤心,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虽然我知道安慰是没有用的。” 许萌表示感谢。然后送他下楼,两个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分手后,二毛望了望天上的那个太阳,真希望杭州也是晴天。

05

下午,二毛去见田朝的老母亲。为此他准备了一大堆谈话方法,虽然他明白所有的方法都不一定管用,但准备总比不准备好。 结果,他撞了锁。 邻居告诉他,老太太已经得到消息了,当场昏死过去,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二毛无话可说,只好打道回府。 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他去验尸房了解了一下情况,桑楚叮嘱他寻找一下尸体上有否针眼儿一类的痕迹,他认为只有这一步棋了。设想凶手乘田朝不备将毒针刺进他的皮下组织,完事后将凶器带走,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十分牵强。既然是谋杀,她大可不必在那种场合作案,这不符合一般逻辑。 没办法,这是桑楚的嘱咐。 法医老胡对二毛的到来大为不满,他声明这是对他的不信任。二毛说不是那个意思。 “老胡,你何必这么想,咱们俩谁跟谁呀!” “你听着,俄国佬,我已经把那具尸首折腾了好几遍了!那可不是有意思的游戏!”老胡挥舞着那双被消毒水泡得发白的手。 二毛表示理解,但毫不退让。他叫老胡给他双手套,打算自己干。老胡说算了,老子已经把死者身上的每一颗痣都记住了,针眼绝对没有。伤倒是有几块,这是精神病人的普遍特征。 “都是些什么伤?” “左腿上有块撞伤,左臂上有块擦伤,右腕上有两道抓伤。此外,嘴里还有一块溃疡,阴囊处有些红肿。” 听老胡这么一说,二毛也只好作罢了。然后,他陪老胡到附近酒馆喝了二两白酒。这老兄的酒量和他的职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望着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他心情十分郁闷。一种难以名状的烦恼拂之不去。夕阳很好,很瑰丽,所有的建筑物全沐在桔红色的光晕里,城市莫名奇妙地多出些庄严感。 这就是社会,他想。尽管他至今也不曾对“社会”二字有过一个准确而全面的概括,可是他知道,社会是个十分复杂、十分说不清楚,十分“他妈的”的东西。好人在社会里不一定都有好果子吃。就拿精神病患者来说,大多都是些本分人,或者说:弱者。 田朝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 自己呢?他不知应该归于哪一类。他相信自己的神经很强健,但其他方面就不一定了。还有老胡,他们这些人究竟属于哪一类?谁能说得清楚。 第一没权,第二没钱,手头儿这点知识又恰恰是变不成经济效益的那一种。剩下的就只有奉献精神了。 他一口把杯里的酒干了。 “俄国佬,悠着点儿喝。”老胡拨弄着盘子里的酱牛肉,看出里边有半数以上是杂碎。“喂,最近俄罗斯又热闹了,那个什么杜马……”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是你的祖国呀!” “放你妈的屁!我的祖国是中国。”二毛有些愤怒。 恰巧这时有个没眼色的混混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儿地碰碰他的大腿:“喂,有美金么?” “有你妈的×!”二毛一声怒喝,吓得对方鼠窜而去。 老胡嘿嘿一笑:“俄国佬,你喝多了。” 他没搭理老胡,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酒馆儿,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殷培兴的家,提出要在这儿吃晚饭。殷培兴叫他到阳台上把那只鸡杀杀,结果他一刀就把鸡脑袋剩下来了。 奇怪的是,直到煺毛的时候,那只鸡还在扑腾。 殷培兴料定是案子卡住了,但他没问。他不习惯吃饭之前谈工作。 饭后,上茶,直到把这位二毛子们俟得服服贴贴,他才请他谈谈情况。 二毛这时已经过了酒劲儿,他没想到那白酒这么上头,说不定掺了酒精。他把侦破的情况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就这些,总而言之,案子卡壳了。” “你真叫我失望。我实指望你能在桑楚回来之前把案子破了。”殷培兴蜷在沙发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二毛急了:“古城有四百多万人,你叫我到哪儿去找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 殷培兴笑了:“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每次都把凶手找到了。小伙子,伸长你那个俄国鼻子,我相信你能闻到猎物的。” “可是,这次不一样。”二毛还想分辩,突然指着电视屏幕叫起来,“快看,杭州,晴!” 殷培兴在他后脑勺上给了一巴掌,笑道:“这回又该叫桑楚那老家伙得意一阵子了!他肯定会白拣个便宜。” 第二章 佛罗伦萨归来 喜欢刺激的女人——恐怖的阴影——一支古老的童谣——四海公司总经理——讹诈与杀手锏 楼下传来了汽车喇叭声,穆维维放下手中那份内部参考,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壁钟,八点半,英杰来得很准时。 她站起身来,迅速地穿上那件红色的风衣。想了想,又脱掉这件,换成了那件米黄的。她站在门镜前整理了一番略有些褶皱的领口,顺便欣赏着自己的身姿。是的,很令人满意,四十多岁了,身材依然挺拔健美。在因斯布鲁克滑雪的时候,她的身姿曾使数以千计的西方男人为之倾倒。她爱佛罗伦萨,更爱因斯布鲁克,这个位于奥地利西北部的小城,因了它那著名的滑雪场,使穆维维整整三个冬天消磨在了那里。佛罗伦萨的生意统统扔给了那个蓝眼睛的保罗。现在已是十月中旬了,她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在月底之前赶回欧洲。说穿了,就是为了因斯布鲁克的高山雪场。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她这个过去很少与雪打交道的人,竟在短短的四年里爱上了滑雪,并且到了着迷的程度。当她顺着长长的滑雪道飞速疾下的时候,整个身心全都体验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很亢奋,非常亢奋。 她不否认意大利的优越,也不否认佛罗伦萨的那些无与伦比的艺术氛围,尤其是当她的公司在那座名城中崛起、壮大后,她从经营中看到自身的存在价值,没想到自己竟是个天才的生意人。连保罗都感到吃惊:“天呀,你们中国人都是天才!” 她很喜欢这个意大利的小伙子,尤其是那对迷人的蓝眼睛。 不过,穆维维从来也不把自己当成个纯粹的生意人。她认为生意仅仅是一种冒险,在创业之初,你可以在无情的商战中体验到一种冒险的快感,而当实力与财富都不再成问题的时候,这种愉悦也就渐渐变得乏味。远不如高山滑雪来得强烈,那是一种真正的冒险,每一次都会得到不同寻常的感受。中国人管这叫作“来点儿刺激”。 这些年的确很刺激,欧洲毕竟是欧洲,她充分感受到了东西文化的巨大差异。相比之下,中国眼下的那些所谓的竞争,其实只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小玩艺儿。这儿讲究的是关系和背景,尽管她是靠这个“起来”的,但是说实话,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一套。 这次从佛罗伦萨回国,除了那笔丝绸生意以外,她主要是想休息一下,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借以体味体味儿时的那些温馨的梦。 在欧洲,这一切都是感受不到的。有许多回,当她从孤独的睡梦中惊醒,忽然是那么渴望回家看看。中国毕竟是中国,就像欧洲有许多中国没有的东西一样,中国的许多东西欧洲也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 她认为自己的人格很矛盾。 就拿眼下和四海公司的这个小小的交锋而言,若放在佛罗伦萨,也许几句话就完事儿了。可在中国却不行,要多费许多唇舌。她明白,眼下必须服从中国的……特色。 好在,她从本质上讲仍然是个中国人。 戴好手套,取出墨镜,然后拎起鳄鱼皮小包,她匆匆地下了楼。保姆刘嫂正在院子里铲着石缝中的杂草,她告诉她中午回来吃饭,便快步出了院门。 “英杰,你很守时!”她朝小司机扬扬手,随即拉开了车门。 在钻进汽车那一瞬,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朝不远处那根电线杆下瞟了一眼。 英杰也朝那里望了望,然后轰着了油门儿。他发现穆维维目光有些游移。 “这几天他没来。”他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穆维维没说话,抬手把墨镜戴好,钻进了小汽车。英杰又咕哝了一句:“他可能不会来了。” “也许吧。”穆维维拍拍椅背,“走吧,想他干嘛。”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去,颤了一下,然后加快了速度。是的,想他干嘛?穆维维任凭身体随着车身有节奏地颤动着,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前几天酒会上那一幕却在脑海中浮现,是那么地清晰…… 当那个面色阴郁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就连门口那位穿红制服的男侍,也只是机械性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那时候,人们正沉浸在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那优美的旋律中,整个宴会厅都荡漾在音乐和美酒里,显得有些飘飘然。他们像西方人那样,很随意地端着酒杯,一群一伙地闲聊着。大多是关于市场走向、股市行情、以及入关后的前景等内容。作为实业界人士,这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谁也没有往门口看。 但是穆维维看见那人了。作为酒会的主角,她此刻正被几个颇有实力的人物包围着,但是,她看见他了。 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是出于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原因,那个不祥之感始终尾随着她。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从回到古城的第二天起,她就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头,似乎有个神秘可怖的阴影在笼罩着她,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最后她确认,所有的不安都来自这个面色阴郁的男人。 问题的关键是,她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莫非是黑手党?她曾下意识地想。四年的西方生活,产生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事。佛罗伦萨,那个位于意大利中部的名城,那个曾于十五、十六世纪名噪一时的西欧艺术中心,又恰恰和臭名昭著的西西里岛隔海相望。而那个位于地中海怀抱的半岛,一向以盛产黑手党著称。 穆维维的公司总部,就不止一次地受到过当地人的骚扰。蓝眼睛的保罗告诉她:这是黑手党干的! 当然,就在她如此想的同时,其实并不真的认为对方就是黑手党。不好解释的是,这个阴郁的男人为什么总像影子似地盯着自己? 从外表看,那个男人有四十几岁了,两个鬓角业已见霜。人很瘦,刀削似的两腮上几乎刮不下二两肉。头发挺长,没有光泽。但鼻子长得很好。又直又挺,这正是叫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地方。当穆维维第一次在门对面的电线杆下看到他时,记住的就是这个鼻子。当时,她并没有想到对方是盯着自己,仅仅把他当成了一个过路的陌生人。 但是,一连数天,她天天在门外见到他,尤其是那对又阴又冷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刘嫂说:“这家伙一定不怀好意。” 父亲叫她不必太紧张。 现在,那双眼睛正在不远的地方死死地盯着她,一眨不眨。头顶泻下的彩光,使对方那身灰色的旧西装变成了一种很不真实的颜色。眼窝处投下两块深深的阴影。 穆维维当然不会让心里的不安流露在脸上,生意人忌讳这个。她努力作出很轻松的样子,礼貌地向客人们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她发现那男人的目光在追着自己,便动作有些僵硬。是的,刘嫂说对了,这个人肯定没怀好意。她突然想起了保罗,那蓝眼睛的小伙子长着一副拳击者似的身躯。 女人永远是需要男人保护的,哪怕你是个铁女人。 而现在,她身边一个保镖也没有。也许米克愿意充当这个角色,但她信不过他,四年不见,这位一度曾使她神魂颠倒的男人,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低俗、市侩、令人厌恶。他说他一直在等她,可是,生意人的敏感告诉她,米克等的并不是她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而是她的钱及其经济担保。她似乎有些失望,而后明确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她认为自己和米克之间的那段感情,只不过是个天真的梦丽已。命运让她碰见了保罗。 但是,她此刻又是那么需要个男人。 她偷偷地朝那陌生人瞟了一眼,两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没有立刻收回目光,在这四年里,她用自己的目光逼退了许多对手,有生意场上的,有情场上的,甚至还有赌场上的。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心里的不安。 那男人似乎比她还倔,久久地和她对视着,毫无退让的意思。 天呀,他到底是谁?几天来,她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事实证明,她不曾接触过这个人。 老爹没来出席这个酒会,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并要求米克保证她的绝对安全——也许,老头子还没有发现她和米克之间的微妙变化。穆维维也不想解释什么。 “不过,你也不必太在意,说不定那是个神经不健全的人。”老头子随便挥了挥手就转身回去了,暗绿色的大铁门发出咣的一声震响。 作为相当一级的干部,老爹不想出席这类私人性质的聚会。 米克把那双白手套递给她,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便吩咐英杰开车。 她昨天已经向米克摊牌了,希望结束两个人之间这种十分勉强的感情关系,并希望对方能够理解。 米克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需要米克。她把目光转向吧台那个角落。此刻,米克正和英杰一起在摆弄那台摄像机。她朝那里招了招手,叫出的却是英杰的名字。 “英杰,你过来!” 米克瞟了她一眼,便搬起摄像机走开了。 穆维维知道,他的镜头又瞄准了万总经理。现在他是四海公司的帮闲,没有什么头衔,但很关键。前天晚上他还提出要穆维维把两百五十万美元的出口指标让给四海公司。她立刻拒绝了。生意场上来不得私人感情,何况她已经和他两讫了。不过,说到这个出口指标,她多少有些嘴软,因为它是父亲利用私人关系给她搞来的。 英杰快步走了过来。 “穆维姐,出什么事了?” 小伙子发现穆维维的神情有几分紧张。 “听着,英杰。”穆维维朝那男人飞快地瞟了一眼,凑近英杰的耳朵,低声道,“你替我盯住那个穿灰西装的。对,就是靠在柱子上那个,他不是我请的客人。” “我马上就可以把他赶走!”小司机跃跃欲试,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不,不要这样,酒会的气氛很重要。”穆维维摆摆手指,涂着寇丹的指尖泛着珐琅色的光泽,“再说,他也没把我怎么样。” “那,我……” “你见机行事,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一定不要闹出什么动静。” “明白了。”英杰走开去。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天角门了一下,好像要下雨。穆维维真希望酒会早些结束,她不想在这里多呆了。那个不速之客靠在柱子上,慢慢地抽着烟,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来,”她叫过一个服务生,“给他送杯酒。” “谁?” “那个靠在石柱上的男人。” 服务生应了一声,向那个人走去。对方果然拿了一杯酒,然后叫住服务生,伸手捏下一只高脚杯杯沿上的一片波萝塞进嘴里。 穆维维皱了皱眉头。转身向歌台走去,那里正有个胖子在唱《涛声依旧》,油头粉面的,声音格外有味儿。 一只小狗围着她转来转去,狗的女主人涂抹得十分艳丽又十分糟糕。她朝穆维维笑笑,招呼着那狗:“杜丘过来!杜丘!” 杜丘!她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和日本有某种关系。胖子一曲终了,她接过了话筒。 “各位,今天晚上我过得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 她发现那阴郁的男人走了过来。 窗外又闪动了一下,果然下雨了。凉凉的夜风扑窗而入,卷进些潮湿的土腥气。 “我想唱一支小时候的歌,请各位不要见笑!”随即她就开始唱了,心中涌出许多感动。因为这支歌是她身在异域最真实的感情寄托,尽管它已经很‘古老’了…… “我们的田野, “是美丽的田野。 “青山的背后, “是那无边的稻田……” 她惊奇地发现,那个男人慢慢地垂下了头,后来又抬了起来,目光不再是凶狠的,仿佛有两颗亮点在闪动。随即,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却又站住了,背对着歌台,一直听她把那支歌唱完。 就在他走出门口时,她追上了他。 “等一等。” 那人站住了。 “你倒底是谁?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那人这才动了动身子:“没意思,你最好别问了。” “不,你一定要说清楚,”穆维维望着那张消瘦和病态的脸,“许多天了,你一直像影子似地跟着我?” 对方抬起头来,却没有看她:“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穆维维沉默了片刻,果断地摇摇头,道:“只要愿意,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那人蓦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双眼习惯似地眯起来,两束可怕的光钻出了眼睛。穆维维吓惨了,她平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怕的目光,她咬住指甲,借以控制住内心的恐惧。 “说不清楚,永远也说不清楚。”那人后退了几步,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身后有响动,穆维维回头看时,原来是米克,他肩上那架摄像机还闪着红色的亮点儿。 “米克!你在干什么?” 米克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趣。” “坏蛋!把录像带给我!”穆维维终于咆哮起来,“米克,你真卑鄙!” 米克耸耸肩,从机子里取出带子扔给她:“也许吧。不过别忘了,当年主动拖我上床的正是你!” 穆维维冷笑了一声:“听着,米克,你已经是第三次重复这个话题了,好像在用这个来讹诈我。可是你忘了,我是从西方口来的,那里的男人随便拖一个上床都比你强!” 她哼了一声,贴着他的身子返回大厅,快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雨真大。透过白花花的雨幕,她看到街灯映照下那个快步走去的身影…… 汽车终于停在了四海公司门前。 穆维维睁开眼皮,努力拂去记忆中的那一幕。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个很精明的人,必须集中全力和他交锋。她钻出汽车,伸展了一下四肢。 英杰把车子退进停车线,锁上车门陪穆维维向楼上走去,他发现她气色不如前几天。 “穆维姐,你不舒服么?” 穆维维嘘了一声:“小声点儿,现在忌讳说这一类的话。” 随即,她振作了一下。 四海公司总经理万国权老远就迎了上来,别看此人相貌乎常、个子矮小,手上的力气却挺大,而且手指很粗很短。穆维维和他握手时心想:人真不可貌相。 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小个子,手下统辖着一个包括七个子公司和一个驻外办事处在内的大公司。而那个办事处恰恰也在欧洲,法国里昂。据这位老兄说,去年冬初他曾专程去佛罗伦萨拜访穆维维,但失之交臂,她去奥地利滑雪去了。 没想到的是,当两个人真正见面的时候,却成了对手。 “穆小姐,你真年轻!”万国权把她让进经理室,“起码比我想像中小十岁。” “你真会说话,万经理。恭维一个女人年轻,等于在解除她的武装。”穆维维调侃了一句,转着身子打量着这间装饰不凡的经理室,“万经理,你的这个房间可比我那间气派多了。” 万国权笑笑,请英杰到休息室去坐,然后传人给客人送饮料,这才耸耸肩道:“花架子,我这叫随波逐流,生意上连穆小姐的四分之一还比不上。” “看起来,万经理对我的情况早就下了一番功夫。”穆维维软中带硬地说。 “彼bbr>此彼此。”万国权也不含胡。 穆维维取下墨镜和手套,很随意地坐进沙发里,道:“前几天的酒会上怠慢了万经理,你不会不高兴吧?噢,米克怎么不在?” 万国权也坐了下来:“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他不想掺和进来。另外我听说,您已经和他分手了,是么?” “看来一切都瞒不了你。”穆维维慢声道,“分手谈不上,因为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任何关系。不过,万经理说他不想掺和进来却不太准确,因为他一开始就掺和进来了,为了咱们俩之间的生意。” “噢,穆小姐误会了!”万国权打着哈哈,“也许我应该作一下解释。” “是的,我首先想听听您的解释。米克三次和我谈到那笔丝绸贸易,大概不是他自作多情吧?”穆维维口气变硬了。 万国权把送来的饮料递给穆维维一杯,然后叫秘书把门关好,这才笑道:“所以我才说这是个误会。对不起,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恶化了,我只想利用这种特殊的关系来传递一下我的意思。” 穆维维望着手中乳白色的椰奶,轻笑了一下道:“他有什么资格代表你?他是你的副手?还是你的公关部主任?都不是,说实话,我很可怜他。” 万国权矜持地笑着,没有回答。 穆维维继续道:“他这个人我自信还是了解的。他不具备作生意的先天素质,本应该在大学里老老实实地教书,可你却拉他下了海。难道你不明白他有多大本事么?不,你一清二楚!之所以这么作,完全是因为咱俩之间这笔买卖!” “穆小姐,请你不要用自己的想法解释一切!”万国权的口气十分强硬。 “问题是,我找不到更有说服力的解释。”穆维维摊了摊手。 谈话有点儿僵持。 万国权放下杯子,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道:“穆小姐,咱们能不能不谈米克?我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想商量一下那笔丝绸生意的事。” “我不懂,万经理,的确不懂。这笔生意客观上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二百五十万美元,这不是一般的小买卖。有了这笔买卖,我至少可以轻松地滑上五年雪,也许还要多。” “滑雪!”万国权说完这两个字,便把目光停在了穆维维的脸上。 不知为什么,穆维维突然有些紧张,她发现万国权始终很强硬。这完全不像有求于人的架式,不像。莫非他有什么杀手锏? “穆小姐,”万国权重新坐四沙发里,“我希望你暂时不要考虑滑雪的事。你应该冷静地思索一下眼前的利害,那笔买卖不一定是一颗很好吃的果子。” “愿闻其详。”穆维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穆小姐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清楚我的意思吧。”万国权倾过身子,“这批出口无论是从申报、审批、质检,还是其他环节,我都在穆小姐之先,甚至货源渠道也是同一个,你从中横插了一杠子,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实力考察你不如我!”穆维维毫不示弱,“万经理刚才还承认,生意上仅仅是我的四分之一。现在我告诉你,五分之一,懂么,仅仅是五分之一。” “这已经足够了,穆小姐!我相信你是清楚的,即使是你所谓的五分之一,也完全具备了承担这批货出口贸易的资格。”万国权紧紧地盯着对手的眼睛,“可是,它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你的,我想说的正是这个。” “请说下去。”穆维维大体明白了,她笑了笑,笑得很随便。 “这才是真正的实力,因为你有一个好爸爸,而我却没有。我爸爸现在还是个农民。” 穆维维知道自己开始进入劣势,但脸上却丝毫未露:“万经理,你好像在有意把生意和其他问题往一块拉。主管外贸的那人我连见都没见过。” “可你爸爸却经常见,只要一个电话,那位老兄便招之即来。”万国权把杯子举到眼前,“而且我还知道,支持你在欧洲站住脚根的那几桩大买卖,都是这老兄一手帮办的。” 穆维维终于按捺不住了,噌地站了起来。“你……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讹诈我?” “这不是讹诈,而是事实。”万国权依然不动声色,“我知道,穆小姐在生意上非常老练,凭你的本事,独闯天下也一定能成功,但绝不会这么快。怎么样,我的评价还算客观吧?” 穆维维说不出话了。她承认,万国权说中了要害,他对自己的评价的确是客观的。 万国权继续道:“所以,我才叫米克出面和你谈,用以避免今天这种不愉快。可是,你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包括你们的婚姻。” “原来是你使他变成了一个小人。”穆维维望着对面那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他要是办成了,你给他多少钱?” “问题是,他没办成。”万国权一口喝干了饮料,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所以,我必须亲自和您谈谈。” “对不起,结果是一样的。”穆维维冷笑道。 “不,绝对不一样!”万国权越发强硬,“我始终保留举报的权力!” 像一记勾拳,准准地击中了穆维维最薄弱的部位。虽然她仍旧不相信对方能够举报成功(她仍然把其视作讹诈),但心理防线确实被打开了一道缺口。她不想使老爹背这个黑锅,也不想让自己的那个不太过硬的虚荣心受到伤害。 “也就是说,这才是万经理今天要谈的生意?” “可以这么说,但最好不要用生意这个词。” 她终于明白了,米克的卑鄙嘴脸和这个人比较起来,真不算什么。早知如此,倒不如给米克个面子,叫他捞点外快。 “能告诉我么,米克要是替你办成了,你给他多少好处?” “百分之一。”万国权笑了,“纯利润的百分之一。折合成人民币,大约二十万块。” “好,你听着,你给他十万,不,十五万。我让一半买卖给你。” “不,我答应他二十万。” “什么意思?” “把生意全部还给我?” 万国权丝毫不退让。 “猪!”穆维维再也控制不住了,一把抓起自己的东西,气愤地向门口走去。随即又转回身bbr>藏书网来,“你听着,姓万的,我收回方才的许诺,这笔生意你一分也赚不到!” “别生气,穆小姐。”万国权依然笑态可掬,“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想听吗?” “什么事?”穆维维感到后背上掠过一股冷气。 “还记得那个出现在酒会上的陌生男人么?他三天前被人谋杀了!” 第三章 怪案背后…… 一条白纱巾——书签后面的字——疑点——市长的女儿——无标点朦胧诗——两个世界 桑楚搭乘的那次航班降落在古城机场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那正是人们一天中最偷懒的时候,老头子感到很疲劳。这条航线是新开通的。使用的是过去的一个军用机场,新机场尚未竣工。 桑楚刚走下舷梯,就看见出口处站着的那个大个子,心中暗笑道:二毛子一定急得够呛。说句老实话,他也挺着急,只不过他不会像那混血儿那么“露骨”而已。他一接触到那案子,就认定那是个千载难逢的怪案。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哦,年轻人,实在对不起,误了四十多分钟。”桑楚把提袋隔着栅栏递给二毛,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烟。 二毛望着狭窄的出口:“不好降落还是飞机出故障了?” “主要是云层太厚。”桑楚道,“真见鬼,你们古城的天气是怎么了?” 二毛摇摇头,随即小声说:“快把烟掐掉,有人过来了。” 桑楚顺栅栏把烟送了出来,没掐。二毛只得假模假势地吸了一口。那人疑惑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走了。二毛捏着烟的手又递了进来,两个人一阵鬼笑。 十分钟后,车子开上了通往市区的公路,路很直,但很远,据说有十七八公里。 “也就是说,至今没有目标?”桑楚侧脸望着窗外那一片片正在包心的大白菜,语调有几分不满。 “嗯,案子僵住了。不过,也不是没有线索。”二毛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扔给桑楚,“你看这个有用么?” 桑楚提起那东西抖了抖,原来是一条女人用的白纱巾。 “哪来的?” “平阳路牛肉面馆送来的。” “勘察现场时为什么没发现?” “它被一个女服务员拣走了。出事以后,那位小姐起先还没当回事,直到昨天,才感到不对头,把它送来了。那孩子姓邱。” 桑楚嗯了一声:“她说没说在哪儿拣到的?” “在墙角,死者左侧的那个墙角儿。她十分肯定地说,拣到纱巾时,那人还活得好好的。” “关于穿红风衣的女人,她有什么印象吗?” “有,她非常肯定地说,那女人一直和死者在一起,所介绍的外部特征与那个叫猴子的男服务员完全一致。” “嗯,”桑楚点点头,“你是否认为这条纱巾和那女人有关?” 二毛道:“从它失落的位置分析,无疑是那女人扔掉的。因为只有那张餐桌位于那个角落。但令人不解的是,纱巾上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很干净,她为什么要把它扔掉呢?” “等等,”桑楚敲敲椅背,“你为什么强调它是被扔掉的?难道不会是无意间失落的么?” “不,是扔掉的。因为它的落点距餐桌有一米五左右,无意间失落的话,绝不会落在那里。” “不对,这里有问题。”桑楚提醒道,“照这个说法,它倒更像田朝扔掉的。想想看他距离墙角更近。” “可田朝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玩艺儿?”二毛十分不解。 “因为他是个有病的人。”桑楚把纱巾塞进口袋里。 二毛似有所悟地唔了一声。 桑楚没再吭气。 根据二毛介绍的情况,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是相当不错了。也就是说,该达到的已经达到了,要想有所突破,前题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从田朝的遗物中找到线索。对此他还是有信心的。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相信类似于田朝这种善弄文墨又存在心理障碍的人,绝不会不留下些文字一类的东西。目前最难解释的是,死者身上没有针眼儿,毒剂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呢? 汽车已接近市区,由于车流量增加,开始堵车。二毛一个劲儿地按嗽叭,仍旧无济于事。 “我想,咱们应该直接去死者家。”桑楚说。 “你不想休息一下?” “当然想,但时间不允许了,我担心死者家属把遗物处理掉。” “不要紧,死者的母亲昨天还躺在医院里。” “现在已经不是昨天了。”桑楚强调道,“况且,老太太是最没经验的。” 二毛同意了。 非常值得庆幸,当他们赶到田朝家门口时,一个收废品的小贩正提着杆破秤立在门外,再晚来一会儿,那三捆东西就可能被田朝的姐姐换成钱了。在她眼里,这些破纸无疑是废品。 二毛毫不留情地轰走了小贩,而且十分愤怒地冲那女人大叫:“就算卖你也应该卖给我呀!” 桑楚及时地喝退了他,向一位处在悲痛中的女人发火,良心大大地不好。看得出,这是个文化不高而且终日操劳的妇女,家境也肯定不怎么好,弟弟的死亡对她的打击,使那张本来就病快快的脸更加憔悴。也许她没弄懂二毛朝她发火的原因,怔怔地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桑楚只得作解释。 “噢,这个我懂。”女人说,“有用的东西我全留着呢,这些是废纸。” “废纸也有用。”桑楚请她到屋里去谈,然后命令二毛老老实实把那三捆东西清理一遍,一张纸片也不许漏掉。 这是个两个家合用的小院,田朝住西屋。从颓败的墙壁和杂草丛生的瓦楞上可以看出,这个院子已经很有年头了。可能它曾是某个大宅院的一部分,后来被人为地分割出来。因此,它不可能有天井一类的东西,只在靠山墙处安了个共同自来水龙头。田朝的房间紧靠着那龙头。西房有两间,另一间的门半关着,有老年人的哼哼声。 “老太太接回来了?”桑楚望了那屋门一眼。 女人点点头:“今天早上接回来的,住院太贵了。” 桑楚表示理解。他站在田朝的写字台前,望着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顺手拿起两个信封看了看,那是两个杂志的公用信封,这和二毛了解到的情况很吻合,田朝爱写诗。 “田朝经常收到稿费么?”桑楚对搞写作的人一向很有好感。 那女人坐在床沿上,理了理头发:“他就靠这个吃饭,还要买书什么的,那几个稿费根本不够用。” “听说他还搞翻译?” “好像是。”女人翻了翻床头那堆书,拣出一本蓝色封面的递给桑楚。 那是一本波特莱尔的诗集,封面图案很抽象,译者果然是叶朗。 “这本书他拿了两千多块钱稿费,基本上用在看病上了。”女人吸了吸鼻子。 桑楚点点头。看来,田朝的病还没到太严重的程度,假如他连看病都不放在心头,那就真的没救了。因为严重的精神病人是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他们普遍没有自知力。 在下一步的侦破过程中,无论bbr>如何都不能忽略这个情况。 他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环顾着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霉腐味儿。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一个两门柜也还是七十年代那种粗笨的样式。镜子裂了一条缝,隐约可见“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手书体字迹,那是林彪的字。大柜上堆了两只木箱,柜子里侧有一只红漆书架,上边有不少书。然后便是一桌、一床、一椅,墙上有一张带日历的外国名画,枕头旁边有一只小录音机和几盘磁带。 桑楚征求了下主人的意见,然后点上一支烟,顺手拿过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 “田朝抽烟很厉害?”他望着烟缸里满满的烟头问。 女人叹口气道:“当知青时学会的。” “他们这代人很不容易。” 女人伤心地抹抹眼睛。 “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桑楚低声问。 “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个事。问也不说。我一直估摸着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那个叫许萌的女孩子你见过么?” 女人点头道:“见过几次,他们俩好像挺有缘。可是年龄相差那么大,田朝又没有工作,我们也没往那方面想。” “嗯,有才华的男人往往会吸引一些崇拜者。”桑楚弹弹烟灰,“他想考托福出国你们知道么?” “知道,我弟弟什么不沾边儿的事情都敢想,真没办法。” “不不不,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听说他的英文相当不错。” “别人都这么说。” “他平时和外人交往多么?” 女人摇摇头:“他从来不主动和外人交往,整天门在家里,礼拜六到翠竹园英语角去,和外国人练习说英语。和他来往的只有一个许萌。那女孩子很好。” “现在我想看看这些‘有用的’东西,可以么?”桑楚指指桌上、床上那些写过字的东西。 女人当然不反对。然后便去厨房给母亲煎药去了。 桑楚把床上那些本子紧拢到写字台上,又把抽屉里的所有带字儿的纸张拿出来,理齐,而后掐灭烟头,开始翻阅起来。 一个小时后,东西大致分成了三类。一类是田朝的手稿,全都是诗。说老实话,田朝的诗他不喜欢,太朦胧、太晦涩,感觉也十分奇特,也许和他的变态心理有关。第二类是英文笔记和一些练习用的废纸,桑楚粗通英语,认出那大多是些学习笔记和比较生僻的语句。第三类是杂记,不像日记,也不像创作的草稿,大多是些心理感受一类的玩艺儿,时间大致从一九七五年至今,他认为这些东西可能最有价值。仅仅是可能,因为他没有本事一下子把这些东西读完。 又看了看其他角落,包括书架,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只在一本书中发现一枚书签,很普通的书签,值得注意的是,书签背后写了这样一行字:她跟团长聊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见她偷偷地溜了。 桑楚想了想,估计这是兵团时写的,因为他提到了“团长”这样的称呼。 用处不太大。但他还是将书签放到“有用”那一类里。 最后,他拿过枕头旁边的那几盒磁带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与众不同。那是街面上到处都能见到的东西,一盘苏联歌曲,一盘《红太阳》,另一盘是儿歌。 他把磁带理好,放回原处。随即走出了房间。二毛已经把那堆东西清理完了,大多是些报纸。另有两双胶鞋和一件很破旧的棉袄。 “有收获吗?”他坐在台阶上。 “你看看这些。”二毛把十来张报纸扔过来,“那些空白处。” 桑楚顺手拿起一张,见那报的“天头”上用圆珠笔写了些很草的字,是英文。 “这是一首诗。”桑楚操着纯正的英文发音念道:“Hypocrite lecteur,mon semblable mon, frere!” 二毛听呆了,他真不敢相信,桑楚的英语会这么好。过去光听人说这老头儿英文和日文都很棒,那只是听说。他一直认为那是人们过于崇拜这老家伙而进行的“艺术加工”,看来,所闻不虚。 “翻过来,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桑楚笑笑,把报纸扔到一边:“这是波特莱尔的诗,大意是:‘虚伪的读者哟,我的同类,我的兄弟’,后边的田朝没写。” 他伸手拿过另一张报,并吩咐二毛把那些打散的东西重新捆好。 这张报很糟糕,写的是汉字,全是些骂人的话,很丑。 “妈的,这个疯诗人!”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扔掉那报。 可是,他马上又把那报纸拣了回来,因为他发现,那骂人话旁边有一副照片,引起他注意的是,照片上的一个人头被圆珠笔涂成了个黑疙瘩。他赶忙拣回第一张,眼睛立刻睁大了,那报上也有一幅照片,同样也有一个黑瘩疙。 再翻看其余几张,他抬起头来:“二毛,看来咱们来对了。” 二毛停住了手。 “走!”桑楚一拍大腿,快活地站起身来。将那卷报纸和田朝的十来个杂记本放进一只塑料袋里,“今晚上咱们开夜车。” 女人送他们出门,既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在她眼里,显然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刚要上车,桑楚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住那准备关门的女人。 “等一等。”他重又走回来,从口袋里抽出那条白纱巾,“顺便问一下,这东西是田朝的吗?” 女人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田朝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不是田朝的。” “谢谢。”桑楚不再多问,返身钻进了汽车。 那门轻轻地关上了。 “看出没有?”他冲二毛挤了挤眼,“她认识这条纱巾。” 殷培兴请桑楚和二毛吃狗肉,秋季进补,他强调这条狗是从二百多里地以外搞来的。 “但愿不是疯狗。”桑楚打着哈哈。 他叫二毛先看看那堆东西,自己钻进卫生间去冲澡。殷培兴给他点燃热水器,他叫他关掉,声明自己从来都是冷水浴。一通奥搓,出来的时候,小老头满面红光。可是他马上就发现,殷培兴和二毛的神色有点不对头。 “怎么啦?是不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叫你说对了,桑楚。”殷培兴抱着保温杯坐在沙发里。他叫二毛把报纸给桑楚,而后低声说,“看见没有,所有涂了人头的照片有一个共同点。” 市委副书记、市长穆天一。 照片的解说文字上是这么写的,被田朝无情地涂掉的是这位名盖一方的父母官。 房间里有些沉闷。桑楚把报纸扔在茶几上,用力地拿浴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然后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操,扯出个大人物!”他从殷培兴手里拿过保温杯,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这回够你老兄喝一壶的了。” “先别说风凉话,桑楚。别看我这个人平常稀哩马哈的,玩起真格的来,我从来没含胡过。”殷培兴搔了搔头皮,又道:“问题是,穆市长和田朝的死亡怎么才能扯到一块?这不好解释,非常不好解释。” 二毛去厨房看了看狗肉,回来说快烂了。 殷培兴叫他把碗里泡着的黄芪放进去:“连汤一起,用文火。” 然后他面对桑楚,神色严峻地说:“桑楚,你怎么认为?” “先让我穿上裤子好不好?”桑楚甩掉了浴巾。 殷培兴扫兴地看了他一眼,望着天花板道:“桑楚,你真他妈够瘦的!” “瘦是瘦,有肌肉。”桑楚系着裤带,又把穿倒的鞋调个个儿,“老兄,让我想想好不好,牵扯到大人物,我必须认真对待。” “听你这意思,穆天一果然和此案有关?” “那倒不一定。因为田朝有精神病,很可能会有些难以解释的行为。不过,据我所知,他的精神病属于轻度的,自知力很明显。况且,他敌视的目标很集中。” “还是有关系。” “但不一定是直接关系。”桑楚收拾妥当,点燃了一支烟。 二毛从厨房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了。 “看得出来,田朝对这个大人物是充满敌意的。再看报纸的日期,从四年前到最近,都有。也就是说,这敌意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出现的。二毛,我好像记得你说过,据许萌介绍,四年前导致田朝发病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听到一位大人物的女儿的事情而受到了刺激?”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二毛认真地点点头,“猜得不错的话,那个大人物正是穆市长。” “猜不行,要找许萌落实一下。”桑楚道。 “十有八九叫他猜对了。”殷培兴欠了欠身子,“穆天一的女儿的确是四年前出国的。” “她去了哪国?”二毛追问。 “意大利。” “那就对了!”二毛一拍大腿,“和许萌说的完全一致。” “少废话,去看看你的肉。”殷培兴有些烦。 “我的肉?”二毛歪了歪那瓦西里式的脑袋,无奈地去了。 桑楚瞟了殷培兴一眼,笑道:“老兄,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屁话,我吃了二十多年公安饭,还不知道紧张是什么滋味儿。头疼的是,为什么是他?在眼下这茬儿领导者中,他是资历最老的一个,从八零年就是古城的核心人物。社会基础十分广泛,据说北京还有人。” “你还是紧张了。”桑楚摆摆手,“别否认,这事儿如果出在一般人身上,你绝不会这么挠头。问题是,我眼下并不认为此案和穆什么一有直接关系。” “穆天一。” “对,穆天一。相反,我倒是对他那位出国的女儿很感兴趣。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穆维维。” “她有多大岁数?” “具体的说不准,大概有四十几了吧,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我有必要掌握一些东西。” “你怀疑穆维维?” “不排除。”桑楚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思维习惯。只不过,她身在意大利…………” 殷培兴蓦地站了起来,沉默了半晌才说:“不,她最近不在意大利。” “在哪儿?”桑楚看出了意思,“莫非她在古城?” “叫你说对了。”殷培兴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背有些驼,他跟桑楚要了支烟,没有点,随即又扔还给桑楚,“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女孩子的外表也和面馆目击者的描述很一致。” 桑楚无声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一步,也算到家了。桑楚试图在脑海里勾画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轮廓,这是不难的,一个因受到某人的刺激而导致神经分裂的人、无论他的自制力强抑或弱,那个仇视的对象却永远是清晰的,说穿了,田朝仇视的正是穆氏父女。再参考许萌的说法,问题就得到了解释。不管这外部刺激是有意还是无意,对田朝来说差不多是一样的。他用一种病态的心理把穆氏父女当作假想敌,而后实施报复。直到这时,穆氏父女仍旧无法成为责任者。假如事情始终处于那种精神敌视状态,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问题的关键是,现在死人了。死的不是被仇视对象,恰恰是田朝——那个事情的主体。 所以,桑楚现在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穆维维解脱。 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看来,”桑楚示意殷培兴坐下说话,“这盘棋相当不好走呀!老兄。我不得不改变以往的办案方式,想方设法,对,想方设法地用事实来证明那位穆小姐不是凶手。扯谈,我要证明她不是凶手!” “都一样,桑楚。殊途同归,懂么?你无法避免和穆维维接触。至于她是不是凶手,只能到最后再下结论。” “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二毛立在厨房门口说话了。 桑楚当然明白这个事实,但他现在很想知道殷培兴是怎么想的:“说实话,老兄。你是否希望穆维维是凶手?” “废话!作为公安局长,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是天使!” “这一点咱们俩非常一致!”桑楚拍拍老段的肩膀,“遗憾的是,那是个乌托邦式的想法。” 殷培兴无话可说,皱着眉头去看他的狗肉。立刻,他的叫声从厨房里飞了出来:“二毛,你倒进去的不是黄芪!奶奶的,一锅狗肉全他妈叫你糟蹋了!” 这老兄情绪有些糟糕,桑楚笑着朝二毛挤挤眼睛。两个人坐了下来,无声地翻阅着那些报纸,研究着空白处的那些文字。单从汉文那部分看,文字所暴露出来的情绪,明显是病态的,没有什么明确内容。估计英文那部分也差不多。有些单词因为还要查字典,桑楚决定抽空再看。但有一首诗的标题他认出来了,叫作 href='/article/7709.htm'>《精神病患者》。 此外,还有那十来本杂记。 “二毛,请你告诉我,”桑楚抬起眼皮,“在你过去办的案子中,级别最高的牵扯到什么人?” “一个副处级。”二毛坦言道。 “现在这个可大多啦!” “我才不管那么多!”二毛打了个响指,“但穆市长不一定和本案有关。” “我说的是牵扯,并没有说别的。” “就算真的有关,我也不会手软!”二毛的语调是轻松的。僵住的案子又活了,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快。厉害!桑楚这老头儿真厉害!他居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些黑疙瘩。 翌日,桑楚很早就起来了。昨夜熬到下半夜两点,没想到一觉醒来还这么有精神。 他在阳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对着城市的一角发了会儿呆。城市灰蒙蒙的,只在远方的天际吐出些微明。空气很好,至少比北京的空气新鲜些。 背后有响动,口头看时,原来是殷培兴的老伴儿起来煮牛奶,桑楚道:“嫂子,我来吧。” “你别管,那煤气灶只有我会用。你真行,桑楚,不像我们家那口子,翻了一晚上烧饼。” 桑楚知道,老段心里不踏实。不管嘴上怎么说,连他也明白,手头这桩案子不是那么好干的。就算你想“证明人家不是凶手”,人家却不会这么认为。 都像二毛那么没心没肺,事情就简单了。 他坐下来研究昨夜的杰作。借助老殷他闺女那本《英汉小字典》,他已经大概其把那首诗翻译过来了。诗是这么写的—— 蛇腹膨胀黑色长廊弯弯曲曲四周 燃着簇簇绿色的蛇眼血红的蛇舌 激忿得我呕不出胸中之雷眼中之 海手指忽地长出十把银亮的匕首 前面有海袒露着阳刚的魅力在月 光的抚摸下微妙地颤动这世界有 我爱恋之角我不属于过去和将来 我只属于宁静和平无拘无束大海 蓝色沁凉的音乐从左耳贯注右耳 我的情人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昨天夜里,当他翻完最后一个单词的时候,老实说,他真正被慑服了。这诗中的感觉是那么强烈、那么准确,又那么奇特而怪诞。它没著一个标点,却有清晰的句子,这句子已经形成了某种节奏和韵律,恰恰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情绪及其感受。但他坚信,写这首诗时,田朝肯定是最清醒的时候。否则,他绝对写不出诸如“前面有海袒露着阳刚的魅力”、“在月光的抚摸下微妙地颤动”、“蓝色沁凉的音乐从左耳贯注右耳”一类已经不好用优秀二字来形容的句子。渗透于每句诗中的情绪也是既完整又明显的,从中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一个于痛苦的煎熬中仍在追寻平静、爱恋和真诚的灵魂。 田朝是个善良的人,在他脆弱而怯懦的性格背后,隐藏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理想。 桑楚的确不太欣赏现代派诗歌,但田朝这首诗对他的震动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诗。 田朝是个天才,是个与社会生活格格不入的天才!这就是桑楚得出的结论。 再联系那几本杂记中所表露的心情,已经毫无疑义地证实,田朝的病正是由于过于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的,完全是精神崩溃的结果。穆氏父女确实没有实际意义上的责任。这很像那书签上所说的团长和那个“她”。从记叙中桑楚发现田朝一直在单恋着一个女知青,而那位女知青却因为和“团长”睡了觉,不久便离开了建设兵团。或许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个田朝存在。 物质的世界与精神的世界本来就是两码事。后者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问题是田朝的太脆了,在共同的物质世界里,别人的没事儿,他的却“碎”了。 这个问题比案子复杂得多,桑楚无法把它理论清楚。而且也理论不清。 他仅仅是个侦探。 桑楚把桌上的东西集中起来,开始琢磨会见穆维维的方式,是开门见山还是暗中查访同时又要保证把波及面压缩到最小程度。这是老殷唯一的要求。 “来,趁热吃吧。”一碗热腾腾的奶蛋放在了桌子上,外带两根油条。 桑楚赶快站了起来。 二毛九点多才来,说是到教委找许萌去了。许萌说,四年前她说的那个女人正是穆天一的女儿,她不知道她的具体名字。 “你好像还带来个人,像那个牛肉面馆的伙计。”桑楚望着楼下说。 二毛道:“你的眼力没治了!” “也就是说,你打算单刀直入。”桑楚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不知是不是该刮一下。 二毛道:“我认为不必绕弯子了,现在只有这么一条线索。” “成,就这么办!”桑楚把桌上的烟揣进口袋里,“不过,必要时还得绕绕弯子,不要直奔主题,懂吗?” 第四章 涉嫌者 六十四人的名单——脖子上的勒痕——那个扁鼻子——酒吧里的一对情人——父女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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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刘嫂发现维维这两天没出门。 她暗中提醒过穆市长,让他注意观察:“老爷子,我觉得维维的气色大不如前几天了。” 穆天一当然看出来了,但是他不打算过问。四十多的人了,她要是不想说,任你怎么问也是无济于事。昨天晚上她好像有话想说,但最后说出来的却是给母亲扫墓的话题。穆天一记得这件事早就商量过了。 她心里有别的事。 上班出门的时候,穆天一嘱咐刘嫂留神楼上,有什么事打电话给他。刘嫂便端了盆毛豆在台阶上剥,竖着耳朵观注着楼上的动静。 一盆毛豆快要剥完的时候,门铃被按响了,开门看时,是几个陌生人。最使她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个“老外”。 “我们是公安局的。”那老外交出个证件,“有些情况想找穆维维谈谈。” 刘嫂有些犯糊涂,不敢多说什么,就把人放了进来。她有些紧张,不敢肯定这几个人的真伪。要是小泉子 5728." >在就好了,那个小卫兵从来都是六亲不认的。只可惜小泉子半年前就让老爷子打发走了。 “那是伊丽莎白。”进来那位小老头指着墙上的牵牛花说,“英格兰品种。” “维维,有人找!”刘嫂朝楼上喊了一声。 穆维维已经听到门外的响动了,她关掉录像机,顺手理了理头发,随即又很不放心地把录像带退出来,塞进了梳头底下。这才慢吞吞地走出了卧室。 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来。 “你们找我?”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来人,尤其多看了桑楚几眼。 二毛把证件递过去,说是有些情况需要了解一下。穆维维看了一眼证件,朝沙发上抬抬手,顺口问道:“刚才说伊丽莎白的是哪位?” “是我,”桑楚掏出了烟盒,“可以么?” “您请便。”穆维维优雅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你是内行,一定很精通园艺。那牵牛花种是我年初从英格兰寄回来的,至今没有人叫得上它的名字。” 她点上一支摩尔烟。 “小姐,你的指甲不太整齐。”桑楚望着她那涂着寇丹的手指,“右手无名指。” 穆维维有些窘,赶忙避开这话题:“三位警察一早来访,大概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吧。” “不,小姐错了,”二毛指指猴子,“他不是警察,请认真看看,你们或许在哪儿见过。” 穆维维倒格外对说话这个大个子感兴趣:“你有欧洲血统?” “四分之一荷兰,一半俄罗斯。不过小姐,先请你认认这个人。” “不,我没见过他。”穆维维对猴子不屑一顾,“他既然不是警察,请问是干什么的?” 二毛趋过身子:“他是平阳路牛肉面馆的服务员。如果您去过那儿的话……” “什么话,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穆维维浅浅地一笑,“你们一定搞错了。” 桑楚断定,这个浅笑作得非常不自然,即勉强又做作。而且她的眼眶发青、面容疲惫,无疑是睡眠不好的结果。 他朝二毛抬抬手,示意他不要纠缠这个话题,而后朝烟缸里弹弹烟灰,道:“听说穆小姐刚从意大利回来。” “回来十天了,整十天。”她看看表上的日历,“十月六号到的古城。” “时差适应了么?” “我本来就是中国长大的,时差对我不算什么。”穆维维望着桑楚,“能谈谈你们的来意么?” 桑楚却依照自己的思路说话:“来探亲?还是做生意?” “二者兼顾,这次回来主要是做生意。” “一定是大生意。” “还可以,二百五十万美元的丝绸贸易。” “回来后应酬一定很多?” “是的,几乎天天有,六天前还办了个私人酒会。所以,我没有时间到什么牛肉面馆去。” 猴子有些坐不住了。这女人毫不掩饰的蔑视使他的自尊心快受不了了,要不是在市长的客厅里,他一定会大骂出口的。这小院,这小楼,还有这足有五十平米的客厅,对他来说都是个刺激。虽然他也明白,作为一市之长,住这样的环境是理所应当的,但他受不了这女人的口气。还有墙上那些高雅的字画,门前那座紫红色的根雕造型,以及大厅中央那只硕大的长方形鱼缸,都显示出一种地位的差别。奇怪的是,那缸里为什么一条鱼也没有? 他站起身来,对二毛道:“我有点不舒服,在楼下等你们。” 没等二毛点头,他便快步地出去了。 “小姐,你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桑楚低声道,“他要是有机会或者有关系,不会在牛肉面馆当伙计的。” 穆维维耸耸肩:“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敏感。” “地位不同。”桑楚磕掉烟灰,“不过还是说咱们的吧,谈谈六天前那个酒会。” “不,我需要知道,你们来找我究竟是什么用意?” “是这样,”桑楚觉得该进入正题了,“几天前,那个面馆里发生了一起命案,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谋杀了。据那个服务员讲,他见过一个很像穆小姐的女人和死者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们便怀疑上我了,是吗?”穆维维的脸色变了,但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现。 桑楚做了个无奈的样子:“没办法,这也许是例行公事。” “那好,我再说一遍:我从来没有去过什么该死的牛肉面馆。”穆维维迫不及待地封住了话口。 桑楚点点头:“是的,我们并不希望事情发生在穆小姐身上。这不光为了你,更是为穆市长避免消极影响。所以,我不妨透露些情况,从我们的本意上讲,我们正在设法证明你不是那个女人。” 他没有使用“凶手”二字。 可是,穆维维似乎毫不买帐:“你们根本没有权力怀疑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姐!”桑楚板起了脸,“恰恰因为我们有这个权力!” 穆维维不吭气了。 桑楚放缓了声音:“现在可以谈谈了吧?” 穆维维道:“谈什么?我压根就没进过那个面馆。” “我并没有限制你的谈话,也可以谈谈别的,比如那个酒会。” “这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六天……不,八天前,我在大都饭店搞了个私人酒会,请了些实业界的朋友,为了联络感情,这有什么不妥吗?” “能问问都有些什么人参加吗?” “七八十人,我怎么记得过来?具体的你可以问问我的司机,请柬是他发的,咯,这是他的传呼号。” 穆维维抛过一张名片。 桑楚看到名片上的名字:英杰。 “好了,不打搅了。”桑楚把名片揣进口袋,站了起来,“小姐,能否问一下,”他指指那鱼缸,“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养几条鱼?” “死了,也许是加热器漏电。”穆维维打了个哈欠,“请走好,不送了。” “也许我们还会来找你。” “当然可以,不过请抓紧时间,我月底前要回意大利。” 二人告辞出来,桑楚又一次欣赏了一下墙上的牵牛花。 猴子正坐在警车里抽烟,见他们来了,便伸手为桑楚打开了车门。 “是她吗?”桑楚问,“请不要带成见。” “绝对是她。”猴子毫不犹豫地说,“我敢立字据!妈的,瞧她那张脸!” “二毛,找个电话,把这个英杰给我呼来。”桑楚把名片扔给二毛子。 十点十分,英杰来到了公安局刑侦处。 小伙子长得很漂亮!这是桑楚得到的第一感觉。第二感觉是:他一定很精明。 “请坐,年轻人,你是什么时候给穆维维当私人司机的?”桑楚递给对方一支烟。 英杰道:“您错了,我并不是她的私人司机。我是出租汽车公司的,她包了我一个月。” “你们公司承包了么?” “是的,承包了。”英杰点上烟。 “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吗?”桑楚望着对方的脸。 “不知道。”英杰摇摇头,“你们找过穆维维么?” “对,刚从她那儿回来。你过去就认识她?” 英杰嗯了一声:“她是我姐姐的老同学,兵团时,她们在一起。” “哪个兵团?” “黑龙江建设兵团。” 桑楚的心动了一下,脸上却依旧:“现在我想知道,穆维维搞酒会是哪一天?是六号,还是八号?” “八号。”英杰的记性很好,“八号晚上在大都饭店。” “当时你也在场,对吗?” “对,”英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二毛抬起头来,停住记录:“酒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很正常。”英杰看了二毛一眼。 二毛直视着他的眼睛:“听说请柬是你发的。” “对,是我。” “还能记起些客人吗?” 英杰有些为难:“几十人,我记不全。” “说说看。”桑楚道,“你总会记住几个。” “嗯,让我想想。好像有天源商行的吴胖子、大地贸易公司的侯经理、普伦德丝绸店的赵经理、蓝盔公司的郭总裁,对,还有美仑玩具厂的王厂长。” “啊,这么说太不好记了,”桑楚抬抬手,“你能写一下么?” “这……好吧,但不一定全。” “尽可能吧。” 英杰掐灭烟,接过了纸笔,又抬头问:“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为了一桩案子。”二毛将死者的几张照片扔在桌上,“这个人你见过吗?” 英杰有些紧张,默默地望着照片上那个死者,最后摇头道:“从没见过。” “你们开车的消息应该是很快的,没听说什么吗?”桑楚歪着头问。 “听说平阳路那儿出事了,莫非死的就是照片上这个人?” “是的,就是他。” “这我就不明白了,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桑楚笑了:“这自然有我们的道理,必要时我们会向你做解释的。” 英杰不再发问,埋下头去写名单。一刻钟后,他放下了笔:“对不起,只能想起这些了。” 桑楚已经很满意了:“很不赖了,你至少记起了六十个,让我数数……啊哈,六十四位,这可够我们跑一气了。” 他向英杰伸过手去。 下午四点,他们跑完了第二十七家。很枯燥,千篇一律的问话和若干不太友好的面孔,以及等人时的无聊。二毛相当不耐烦,骂骂咧咧地把着方向盘,奔向第二十八家。 “你应该很知足了!”桑楚却依然兴致勃勃,“至少有九位被调查者证实,田朝去过酒会,其中四个格外强调穆维维与死者接触过,这是个了不起的突破!” “这个我明白。”二毛把车子开过平阳路口,他看到,那个可爱的牛肉面馆生意仍然不错。“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咱们应该去的是林荫路九号,揭露穆维维向我们隐瞒的事实。” “还有那个英杰,他也没说实话。”桑楚补充道,“可是,我宁可慢些,也要多掌握些证据。天源商行还远吗?” “前边就是。” 天源商行的经理果然很胖,红光满面、营养充足,而且声音洪亮。 “瞩,公安局,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公安局了?请坐请坐。” 桑楚挺喜欢这个吴胖子的性格。 “吴经理,听说你十月八号晚上出席了穆小姐的私人酒会。” “啊,出席了、出席了。二位原来为这事儿来的。你们想了解什么?” “凡是酒会上的情况我们都想知道。”桑楚接过吴胖子递过来的雪茄烟,但没抽,他不习惯雪茄的味道。 “事情是这样的,酒会七点半开始,十点结束。由于下雨,又延长了二十几分钟。各路英雄差不多都去了,酒水都是上等的。穆小姐出手很大方。但有个娘们儿牵去一条狗。很讨厌,听说那娘们是普伦德丝绸店老?99lib.赵的情妇。老赵生活上一向不检点。那条狗也不是什么好狗,日本种儿,但不纯,是条杂种狗……” “暂停暂停!”桑楚打了个手势:“我想知道的不是什么种儿的狗,而是人。确切地说,是穆小姐,她那天情绪怎么样?” “情绪很好呀!”吴胖子道,“穆小姐很会搞这类应酬,前后左右照顾得很周全,除了四海公司的万国权,没有人说她不好的。” “四海公司?万国权?”桑楚和二毛对视了一眼。这个人和这个公司不在英杰开的名单上。 二毛飞快地记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位姓万的有点儿不知趣?” “太对了!”吴胖子一拍大腿,“我正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呢!没错儿,不知趣,那个狗日的的确不知趣。” “怎么不知趣法儿?”桑楚问。 “他很扫大伙的兴,老要和穆小姐单独谈。生意上的事儿拿到酒会上来了,看得出,穆小姐很反感他。” “他们两人之间有生意?” “好像是,具体的不清楚。那姓万的办事一向很谨慎。” “他们之间有冲突吗?” “那倒没有。” 桑楚点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正常的吗?” 吴胖子想了想,摇头道:“没,一切都很正常,后来穆小姐还唱了首儿歌。” “是否有不是客人的人出现过?” “这就不好说了。大伙儿玩得很尽兴,没功夫注意其他人,是吧?” 吴胖子又递给桑楚一支雪茄,桑楚收下了。然后接过二毛递上的照片:“吴经理,你在酒会上见过这个人吗?” 吴胖子接过照片,眼睛立刻直了:“怎么是他,妈的,他好像死了。” “果真见过。”桑楚颇满意。 “岂止是见过,上个月我差点刚这个疯子勒死!莫名其妙,我那天在给新开张的铺面剪彩,他冷古丁就扑了上来。” “你说上个月?” “对,上个月,现在我脖子上还有伤呢!”吴胖子拉开领口,“看见没有?可能看不清了。” “看得清,的确是勒伤。”桑楚从口袋里抽出那条白纱巾,“辨认一下,是这个吗?” “是!就是这个!”吴胖子叫起来。 “别激动,吴经理。”桑楚请他坐下,“现在你告诉我,你认识这个人吗?” “从来就没见过他。” “你怎么认定他是疯子的?” “这还用说吗,正常人怎么会于这种事?” “哦,明白了。”桑楚终于点燃了那支雪茄烟,“好吧,现在请你想想,十月八号的酒会上,这个人是否出现过?” “这我真的记不清了。”吴胖子系上领扣,“那天我玩儿性十足,把什么都忘了。” 二毛道:“有人证实,这个人那天到过酒会。” “那一定是冲我来的。”吴胖子十分后怕地说。“他干嘛老和我过不去?” 桑楚看看表,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吴胖子谈的情况很有用,特别是提到的那个万国权以及田朝袭击吴某的情况。由此推断,田朝的姐姐之所以否认那纱巾是田朝的,原因就在这里,田朝的确有过变态行为。但不想告诉吴胖子,死者那天准备袭击的井不是他。 初步可以确认,田朝那天有可能是向穆维维实行报复去的。难以解释的是,他那天为什么没有过激举动,致使一部分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两天后,也就是十号晚上,他反倒被人杀了。 还有一点,桑楚想到了书签上那个和团长睡觉的“她”。她是谁? “二毛,再呼英杰。”桑楚说道。 二毛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英杰的电话来了,桑楚接过了话筒:“对,你耳朵很好用……不,还没有眉目。哪里哪里,你对我们的帮助已经不小了,现在我想问一下,你姐姐当年当兵团战士时的具体地点?对,想一想,这样我们就不必亲自去见你姐姐了,噢,沙窝子,好,多谢!” 桑楚挂断了电话。 二人告辞出来。桑楚抱怨二毛没带个手机。 “没电池了。”二毛傻笑。 “开路吧。”桑楚叫他开车。 “去四海公司?” “暂时不忙。”桑楚眯上眼睛,“从穆维维和英杰一致回避的情况分析,四海公司在没有更多线索之前,先不要动它。现在我要去见见田朝的姐姐。” “证实一下白纱巾?”二毛问。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问题。” 田朝的姐姐告诉桑楚,她弟弟当知青的地点是碾子山。看来,那个“她”并不是穆维维。 对于白纱巾,她依然不肯承认。 汽车的尾灯划出一条红色的弧线,无声地拐上了林荫路。路面是由不规则青石板铺成的,虽不甚平坦,却透着古朴,这和两侧的法国梧桐以及一座座俄罗斯时代建造的小楼十分协调。这些小楼是几十年前白俄大佬儿们避难于此留下的遗迹。列宁和他的布尔什维克把这些人吓坏了,他们不相信红色的苏维埃能给自己留下立足之地。有趣的是,避难所最终又变成了中国的苏维埃。 穆维维受到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对那些俄罗斯来的富豪们充满敌意,她趾高气扬地占领了这些人的老巢,就像列宁的卫队占领冬官一样。不久,那些仇恨他们的人便销声匿迹了。直到今天早上见到了那位大个子混血儿,她才发现世界果然变了。对方成了中共的专政工具,而自己这个布尔什维克的后代却变成了资本家,人生真难琢磨。 汽车缓缓地向前滑行着,小街上空寂无人。有冷风从窗外扑进来,她拉了拉风衣的领口。由于今晚喝了些酒,她并不觉得冷,这个动作只是出于习惯。 该死的米克,仍然滴酒不沾。 吃过晚饭后,她给米克打了个电话,希望认真地和他谈谈,电话里,她没提录像带的事。这盘带子她已经看了许多遍了,最初的愤怒与惊讶业已平复,但是她一定要弄清楚米克的意图,要弄清米克为什么给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那么多镜头。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关于这个人的录像仅仅是对方离去时的情景,重放时才突然发现,米克一开始就把镜头对准了他—— 那男人阴郁地走了进来,经过一群人,慢慢地转过半个身子,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99lib?,目光停住了。 是的,第一遍看录像时,穆维维的确大惑不解。她分明记得米克和英杰在鼓捣摄像机。这时,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儿,哦,他们是从这儿开始摆弄机器的。果然,几秒钟后,画面又出现了,但内容已经变成了四海公司的万国权,那家伙正在独自想事儿,手里端着个高脚杯。 米克这坏蛋!他好像对那个不速之客很感兴趣。果然,万国权的镜头并不多,那男人又在画面上出现了。不过,这一次距离较运。而且有几次自己也被摄进去了。 她一遍接一遍地放着录像,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那人临走时的言行。开始,她确实想认真分析一下这个奇怪的男人,以便弄清这个人纠缠自己的目的。但是后来,她恍然觉得这不是最主要的,更值得琢磨的倒是米克,他为何对此人这么关注。 她一定要弄清楚。 米克电话里的声音很冷淡,说既然两讫了,还有什么可谈的? “不,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穆维维咬牙道。 “这消息我已经听说了,他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米克的声音很平静。 “该死的,警察已经找过我了!” “找你?莫非是你干的?”米克有了兴趣。 “不!我没干!”穆维维叫道,“见面再说,七点半,我在胜利碑街口的那个酒吧等你。” 没等米克再说什么,她果断地挂掉了电话。 七点一刻,英杰把她送到了胜利碑。 “你回去吧,我想单独在这里走走。”她朝英杰扬扬手,却又叫住了他,“喂,警察找过你了吗?” 英杰把她忘在车垫上的白手套递出来,小声道:“是的,他们找过我。不过穆姐放心,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你都是怎么说的?” 英杰大概讲述了一下:“就这些。” “你听着,英杰。”穆维维望着不远处那座纪念碑,“也许我们俩都干了一件蠢事儿。那个小老头儿是不会轻易信谁的。” “穆维姐,”英杰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个男人的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他根本就不是我杀的。” 英杰无声地点点头,开车走了。 望着那车远去,她穿过马路,走向那间酒吧。在她的印象里,这个地方过去是家书店,国营的。 酒会上见了那男人后,她没再对父亲提起过他。父亲上年纪了,血压又不太好,她不想给他添烦。而且凭感觉判断,那人可能不会再来纠缠了。 果然,九号他没来。 但愿事情就此结束了。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十号晚上他又出现了。记得当时她刚从英杰他姐姐那儿回来,分手时还跟英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在那车开去的同一时刻,那人突然出现了,当时她一点儿防备也没有。就在她掏出钥匙的时候,那人忽然从左侧的暗影中站了起来,把穆维维吓了个半死。 她尖叫了一声,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她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 “你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那男人莫名奇妙地咕哝着,另一只手插到她腋下,将她拖过了不算很宽的马路。穆维维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对方放开了她。她想跑,却迈不开步。 “你想干什么?” 那男人的双眼在暗影中发着吓人的冷光,嘴里反复地念着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她似乎看出,对方的目光是直的,与平常人很不一样,这是一种病态。想到这里,她略微松了口气。假如对方真是个精神病,事情也就没有那么严重了。 那个男人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左手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缓缓地拉出一条白色的东西。 是一条纱巾。 天呀!难道是个性变态!穆维维刚刚放松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 那男人举着白纱巾,在穆维维眼前晃动着。穆维维惊恐地向后退去,最后靠在了电线杆上:“你要干什么?” “你唱得真好。” 穆维维恍然记起,酒会上自己确实唱过一首儿歌,对方也确实是听了歌以后离去的。他不是坏人,能感受那首歌的人绝不会是坏人。 “别这样,我们谈谈好吗?”穆维维突然说,“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 “喝酒?”对方重复着。 “对,喝酒。” “不喝酒,我想吃拉面!” “行!吃什么都行。”穆维维用力地点着头。 那男人咽了咽口水,喉节上下滚动着,随即把纱巾揣回口袋里,说平阳路西口的那家牛肉面馆的拉面好吃。 穆维维说:“行,就去那儿!” 直到此刻,她还不知道那纱巾是干什么用的。 穆维维一向受不了牛羊肉的那股膻气,但是没办法,她一定要弄清事情的原委。当两碗牛肉拉面端上来的时候,她禁不住摒住了呼吸。望着对方那恶狼似的吃相,她的心完全放松了。毫无疑问,这的确是个精神不健全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国外,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并不少见。 “我想和你谈谈。”穆维维脱下手套,试探性地问,“至少,你应该告诉我,这些天来你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对方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埋下头继续吃面,似乎没听懂这句话。 算了,穆维维打消了盘问的念头。 忽然,那男人抬起头来,停住了咀嚼,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的,我想杀的井不是你。” 他把那纱巾掏出来,在穆维维眼前晃了晃,随手扔到角落里。 穆维维却吓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原来想杀人。 “你……你想杀人?” “不是你,不是你……”那男人大嚼着。 穆维维越过身去:“你想杀谁?” 她发现玻璃窗外有人往里看,急忙缩回了身子,窗外的人影消失了,好像是个鼻子根扁的家伙。 那男人用筷子敲敲碗沿:“告诉你,我想杀的是穆天一。” 眨眼间,穆维维的脸变得惨白,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她隐约感到,对方的思维并没有完全混乱,至少他在某一点上是清醒的。 她感到背后一阵凉气。天呀!他想杀老父亲。更可怕的是,对方说这话时并没有怎么激动,仿佛在和她商量一件共同关心的事。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料,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把半碗面递了过来:“吃呀,你怎么不吃?” 她推开面碗,又用力地掰开对方摇着她腕子的那只手。此刻,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和疯子对话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很恶性的刺激。对方还想拉她坐下,她一下子跳开了,然后抓过桌上的皮包和手套,飞逃出去。 幸好那男人没有追出来。 奔出门时,她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鼻子很扁的家伙…… 今天,当警察走后,她便陷入了极度的紧张当中。她没想到,确实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死了。她不能不对那个扁鼻子产生怀疑,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四海公司的那个“保安”就长着个扁鼻子。 是的,确实做了件蠢事,应该把知道的情况告诉警察,何必替别人背黑锅。恼人的是,她是在警察走后才想这个细节的。 走着瞧吧,现在要紧的是和米克谈谈,他也许会知道些情况。 米克已经来了,正站在酒吧间的彩灯下发呆。他无疑看见了穆维维,但没有打招呼。 说实话,穆维维心想,米克长得确实很……潇洒,他会使许多女孩子就范的。人并不太显老,谈吐也还可以。再加上大学讲师的头衔,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是不成问题的。她过去曾是那么迷恋他,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恍如一梦。 “米克,谢谢你能来。”她强迫自己做出个笑脸,“进去谈好吗?” 米克一言不发地跟进了酒吧间。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穆维维要了两杯鸡尾酒。室内的光线很别致,人工制造出某种情调,很浪漫,让人充满了遐想。 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情人。 感情这东西是很奇怪的,并不一定和财富或身份成正比,穆维维估计会有人把她看成是那种跨出国门就见异思迁的人,加上她已经十分的富有。只有她自己明白,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说穿了,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米克身上已经没有了,就是这么回事。 鸡尾酒送上来了。 穆维维脱掉手套,朝米克做了个手势:“请吧,边喝边聊。” 米克没动那酒,目光停留在两人中间那支红蜡烛上,而后眨了眨眼皮问:“你究竟要和我谈什么?谈那个死人吗?” 穆维维嘘了一声:“小声点儿好不好。” 米克转着那酒杯:“你好像并不怎么紧张?” “放屁!”穆维维低声道,“我一整天都紧张得要死!” “那你应该去公安局自首。”米克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早点儿从恐惧心理中解脱出来。” “所以我说你是个小人,米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穆维维点上支烟,“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轻松?” “这是你故意做出来的。”米克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你还有个大后台。” “你错了,米克。”穆维维摇摇手,“你用不着扯那么远。我之所以轻松,是因为我发现人不是我杀的。” “哦,真的吗?” “是的,我现在就知道谁是凶手。” “谁?”米克望着她的脸。 “对不起,这个秘密我暂时还不想公开。” 米克也不再问什么,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但他终于还是没喝,小声问道:“你约我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当然不,我想谈的是你。” “我?”米克放下杯子,“好像没有必要了吧?该谈的我们都谈过了。” 穆维维笑了,轻轻地晃动着杯中五色分明的酒液:“不,至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放着大学讲师不干,却跑到四海公司去了。” “当然是去挣钱。”米克不想隐瞒什么,“你始终就看不起我,这一点我早就有感觉了。现在你更可以看不起我了。” “小城心态。”穆维维眯起眼睛,“没地位的时候你拼命追求地位,现在钱开始吃香了,你又追求钱。然而,不管你有了什么,却总是摆脱不了那个自卑感。我说的不错吧。” “不错,你太了解我了。所以说出的话才这么刀刀见血。”米克用刻毒的目光盯着穆维维,随即又冷笑一声,“可我毕竟让一个市长的女儿脱掉过裤子。” 穆维维无所谓地耸耸肩:“所以我说你是个小人。” 米克语塞了。 “好了,用不着这么生气。”穆维维把酒杯举了举,“咱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好吗?” “还谈什么?”米克的手指有些发抖。 “谈什么都成。比如说钱吧,有钱当然不是坏事,可是太多也没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是实话。” 米克揉揉下巴:“只有钱多得不知怎么花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我现在还不曾有过钱多的体验,倒是经常出现没钱用的尴尬。” “于是,你便充当了万国权的说客。” 米克又语塞了。 穆维维继续道:“是呀,二十万,这无论如何也是笔不小的数目了,难怪你那么卖力气。可是你忘了,我和他一样,也是个商人。” “但是,你得到这笔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 “又是我爸爸,对吗?”穆维维依然平静,“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勇气找他直接去谈?求他看在女儿的恋人的面上,给那个姓万的一部分。说不定他会同意的,因为他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 “行了!别说了!”米克受不了了,“你们一个有钱,一个有权,什么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都是真理!都是冠冕堂皇的真理!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 “因此我说你是小城心态。” “小镇,我是个小镇出来的,你满足了吧?”米克的眼睛有些泛红,起身欲走。 穆维维叫住了他:“坐下!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米克迟疑了一下,又坐回了原位:“你还有什么话说?” “是的,我马上就要说那个最重要的话题了。”穆维维弹了下手指,叫侍者再送一杯酒来,而后倏地盯住了米克的眼睛,“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认不认识那个人?” “你指的是……那个被谋杀的男人?” “对,就是他!”穆维维接过酒,朝侍者点了点头,随即趋过身子,“你一定认识他!” 米克突然笑了:“扯淡,我从来就不曾认识这个人。” “不,你在撒谎!”穆维维敲敲茶几。 “注意!请你不要用这种踞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米克沉下脸,“我为什么要撒谎?” “这正是我想问的话。”穆维维毫无退让的意思,“我发现你从一开始就很关注这个人。” 米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这很容易解释,因为这个人一直对你不怀好意,而你父亲又责成我保护你的安全,我只不过尽了些不值得尽的义务。” 这回轮到穆维维语塞了。怔了好半天,她才笑一下:“这样怎么样,你把实话告诉我,而我呢,可以考虑给你一定的报酬。” “堵我的嘴么?”米克又冷笑了一声,“放心好了,我对那人的死一点兴趣也没有。” “这么说,你也认为我是凶手?” “不,我没这么说。”米克站起来,“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那个男人我确实不认识。” 穆维维一口把酒喝干,也站了起来,“小姐,买单。” 她丢下几张票子,快步跟了出来。刚一出门,她就看见了英杰停在路边的汽车。她朝英杰扬了扬手,叫住米克:“喂,送你一程。” “不必。”米克非常不买帐。 “等等!”穆维维叫住了他,“回去告诉那个姓万的,他的把戏玩儿得并不高明!” 米克默不作声地走去了。 钻进汽车时,穆维维低声问道:“英杰,你有印象么?四海公司那个保安,鼻子很扁?” 英杰发动了车子,很有把握地点点头:“嗯,有这个印象!” 林荫路九号到了,穆维维提着风衣的下摆钻出了车子。她朝楼上看了一眼,知道父亲还没有休息。 “英杰,太晚了,否则我会请你上楼喝杯茶的。”她从挎包里找到了门钥匙,“代我向你姐姐问好。” 英杰应了一声,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打开大门那一刻,穆维维决定把一切都告诉父亲。唯一拿不定主意的是:那死者要杀死老头子的话是否要说呢? 看情况吧,最好不说。 她快步上了楼。 “爸,你还在工作?”走进客厅时,穆维维向父亲打了个招呼。 穆天一从案头上抬起头来,顺手取下了老花镜:“噢,不,我在看一本书,古龙的。” 他站起身来,展臂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我说维维,你每天回来的这么晚,忙些什么?” 穆维维脱下风衣挂好,道:“您要知道,生意人都是这样。” 程天一很理解地点点头,终于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维维,最近几天,你的情绪有些反常,出什么事了吗?” “这……”穆维维点上支烟,开始琢磨话怎么说。 “那天的酒会开得如何?你一直没提这事。” “还好,很愉快,认识了不少实业界人士。不过,他们有一半热情是冲着您来的。” 她坐进沙发里,把爸爸的凉茶喝了。 “你喝酒了?”穆天一站在女儿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台灯,在对面的墙壁上投下个顶天立地的影子。 他真壮实!穆维维想。嘴上却淡淡地说:“喝了一点甜酒,度数很低。” “少喝点儿可以,喝多了对肝不好。”穆天一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穆维维嗯了一声,考虑着如何把问题提出来。是开门见山,还是拐弯抹角。 穆天一想的却不是这个,他重又坐回藤椅上,低声问道:“维维,我看你不想马上休息,那么,能谈谈你和米克的事吗?我发觉你们不太那个。” “这可能和年龄有关。”穆维维多少有些烦,她现在最不想谈的话题就是这个,“爸,你应该知道,四十多岁的女人,婚姻对她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而且……怎么说呢,米克是个很没劲的人。” 穆天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道:“看来我的感觉没错,你们不像过去那么热情了。当然,我始终不认为米克很优秀,可你,总不会说要搞什么独身主义吧。” “爸!”穆维维坐直了身子,“话应该这么说,如果我四年前不突然出国,说不定早就是米克的妻子了。而您给我办出国的时候,似乎没有想过我的婚姻问题?” 穆天一笑了起来:“这么说,所有的罪过都是因为爸爸了?” “我没这么说。”穆维维道:“说不定您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使我客观地认识了米克。现在我才明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你们果然闹翻了!”穆天一收敛了笑容。 穆维维咬着嘴唇默认了。房间里沉默了下来。 “爸,”穆维维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了,“你还记得那个不怀好意的人吗?” “嗯,你是说……那个经常在我们门外转悠的那个男人?” “是的,我今天听说他被人杀死了。” “什么!”穆天一怔住了,嘴巴张得老大。看得出,他相当震惊。 穆维维有些不安,觉得自己说的太突然了。可是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有人找你的麻烦了,是吗?”穆天一望着女儿。 穆维维点点头:“是的,警察找过我了。看得出来,他们对我有怀疑。” “为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穆天一提高了声音。 穆维维小声道:“因为我和死者去过平阳路那个牛肉面馆,他就是在那里被杀的。” “这么说……” “不!”穆维维打断了父亲的话,“一人绝对不是我杀的!爸,我敢发誓!” “别急,维维,别急!”穆天一到底是见过风雨的人。情绪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听着,现在只有咱们父女俩,你不必担心什么。首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男人去牛肉面馆?” “我想弄清他为什么总是纠缠我。” “后来呢?” “后来……”穆维维迟疑了一下,便把那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道,“就是这样,爸,我根本没杀那个人。” 穆天一默默地站起身来,步履沉重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维维,你应该明白,这事给爸爸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有时候,任何解释都是没用的,人言可畏呀!市长的女儿涉嫌谋杀,这是个惊人的新闻。” 穆维维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却还想分辩一下:“爸,警察说得很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我不是凶手。” “这只是个提法问题,实际上都是一样的。”穆天一一针见血地说,“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就是迅速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四海公司那个人身上、你看清了吗,那个肩鼻子的家伙肯定是四海公司的人?” “当然,我相信自己的记性。而且英杰也见过那个人。” 穆天一打了个手势:“当机立断,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公安局。” “等等,爸,”穆维维跳起来,“你把四海公司逼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姓万的对那笔丝绸贸易一直没死心。” 穆天一犹豫了,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但还是问了一句:“关于那个扁鼻子,你只知道这些?”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我并没有拿住他杀人的证据!” 穆天一疲惫地坐了下去,好久才开口道:“这么说,只有静观其变了。” “爸,能不能把那笔贸易还给姓万的。”穆维维试探性地问。 “胡说,这么一来就是不打自招了。正相反,应该抓紧时间把货运出去!”穆天一似乎有了主意,“万国权么……我可以再给他一笔生意。” “公安局再找我怎么办?” “照实说,反正人不是你杀的,怕什么?藏书网” 穆维维终于松了口气。 第五章 覆水难收 照既定方针办——桑楚是个怪物——手腕上的抓伤——奇妙的现象——他老啦——举报人 大概在同一时刻,桑楚正在悉心聆听着殷培兴劈头盖脸的臭骂。二毛闹不明白,桑楚竟然连这种话也听得津津有味。 “帮倒忙,桑楚!你他妈纯粹是帮倒忙。二十八家!你真有能耐,不到七个小时,你居然跑了二十八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不出三天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至少有一半的古城人便会得知市长的女儿涉嫌一起谋杀案!妈的,我专门强调过,不要把风声搞大,你却偏偏和我对着于!你他妈就不能想点别的手段吗?你他妈这是成心叫我作腊!” “我他妈就喜欢这样办案!我他妈认为这个办法最有效!我他妈还嫌风声不够大呢!”桑楚一连回敬了三个他妈的,而且面带微笑。 二毛不知是不是应该把救心丸递给局长。 殷培兴却乐了:“你他妈到底有几成把握?” 桑楚把烟插进烟嘴里,大声道:“至少十成!” “行!你敢说这个话我就放心了!”殷培兴按着打火机,帮他把烟点上,“二毛,你去厨房把那盘煮花生拿来,这老东西最爱吃这个。” “你还没忘?”桑楚快乐地给了老殷一拳。 “我不敢忘,谁让你是我们战线的骄傲呢!” 二毛赶忙端来了煮花牛,恭恭敬敬地放在桑楚面前。 “看见没有,俄国佬!要当就得当名人,只要你有名,不管是什么狗日的,放屁都香。” 桑楚抽着烟,剥着花生,并已希望殷局长赏口酒喝喝。殷培兴断然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他现在想不重视这案子都不行了,必须有个结果,否则尤法向市长交待。 “桑楚,我现在很矛盾,你别笑。对于你的作法,我没话可说,纸包不住火,风声早晚会起来。要命的是,下一步怎么办?” “照既定方针办!” “操蛋!这我当然懂。问题是。既定方针是什么?从调查的结果看,那个出现在牛肉面馆的女人无疑是穆维维,也基本上可以确认田朝到过酒会上,他打算袭击穆维维,也就是那条白纱巾,都可以得到相应的解释。现在,最值得下功夫的显然就是那个姓万的人,可你却不愿意碰他,为什么?” 桑楚一个劲儿地吃着花生米,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我还没有掌握住对方的要害。” “你不见他,永远也掌握不了要害。” “那不一定,你不妨派人到有关部门打听一下。他不是和穆维维有生意上的事么?况且穆维维又在进行一项丝绸贸易,可以到外贸部门摸摸底。” “你呢?”殷培兴问。 “我想玩玩儿。” “玩玩儿?” “那是,杭州的损失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嘿,你想晾我的台?”殷培兴急了。 桑楚叫二毛再拿点儿来,他指的是煮花生:“别急别急,工作还是要做的,我抽空还想看看那具尸体。我不相信氰化物会自己跑到死者身体里去。” “要快!”殷培兴敲了敲桌子。 二毛突然提出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阴雨天游览杭州,晴天却回来了?” “你问他。”桑楚朝殷培兴呶呶嘴。 “我怎么知道,也许你是个怪物!” 三个人大笑起来。 要论玩儿,古城自然比不上杭州,没用一天功夫,几个主要景点儿就跑完了。最后一站最没劲,翠竹园。与其说是公园,倒不如说是个小小的休憩场所。二毛告诉桑楚,翠竹园之所以有名,主要是因为那里有个英语角。 桑楚此刻自然不想学英语,但还是跟着二毛到园子里去转了转。在竹林子里聊了会几天,在小桥头观了会儿鱼,顺便分析了一下案情。桑楚间二毛,古城有没有出售花鸟鱼虫的市场,二毛说有一个。桑楚说临走前想去一趟,兴趣是因为桥下的金鱼引起来的,他对养鱼很有研究。 二毛敏锐地指出:“你肯定发现了什么,别瞒我,我记得市长家的鱼缸曾引起过你的注意。” 桑楚笑了:“好小子,你果然不傻。不过,只是一种感觉,目前尚不清晰。” “那好办,我帮你清晰!” “不,还是别受我的干扰。”桑楚摆了摆手,“你按照自己的思路往前走。” 两个人离开了公园,直奔陈尸房。此刻,殷培兴派来的人已经在那儿等得不耐烦了,他带来的外贸部门的调查结果,证实有一笔原属于四海公司的丝绸贸易被穆维维夺走了,据说这事情在该部门反映很强烈。 桑楚又笑了,笑得很生动。 “怎么样,伙计,这不过是个很容易弄清的小事情,根本没必要惊动姓万的。” “要不要派人监视?”二毛问。 “完全可以。”桑楚表示同意,“最多再用两天,事情就会有眉目了,信不信由你。” 二毛当然信,他现在对桑楚的钦佩已经到了迷信的程度。 两个人走进了停尸房。 老胡这次表现得极其友好,甚至有些殷勤。二毛明白,这是因为来的是大名鼎鼎的桑楚,要是自己,老胡可没有这么好的脸色。 老胡详细地向桑楚介绍着验尸结果,又把每一块伤指给桑楚看。桑楚瘦小的身躯裹在白大褂里,飘飘忽忽地像个幽灵。二毛直想笑。 “慢!问题可能就在这里了!”桑楚指着死者腕子上的抓伤。“毫无疑问,氰化物是从这里进入血液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 “也就是说,凶手肯定是穆维维?”二毛有些兴奋。 桑楚快步走出充满异味儿的停尸房,忙不迭地点上一支烟,用力地吸了几口,道:“除非还有另一个人接近过死者。” “这种可能性不大。”二毛说,“画馆的服务员没提供这样的情况。” “可能性不大,但不能说没有。你不妨设想一下,一个人的好处被另一个人夺走了,而他又对抢劫者无计可施……” “你是说,姓万的?” “至少逻辑上说得通。二毛,这就是那个要害。” 二毛越发兴奋,大有豁然开朗之感。他希望马上去四海公司,桑楚抬手制止了:“不,按既定方针办!” 二毛不敢坚持了。 桑楚想了想,胸有成竹地说:“二毛,你现在就去监视四海公司,亲自去。” “那你呢?” “我想去一趟鱼虫市场。” 二毛叫了起来:“天呀,有意思的事全让你干了!” “不一定,不一定,”桑楚用力嘬着烟屁股,“说不定你的差事更有意思。”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分手后,桑楚按照二毛的指点,没用多久便找到了那个鱼虫市场。小贩们大多已经收摊了,桑楚好不容易在一个老太太那儿买了两条独眼儿龙睛鱼,只要五毛钱,老太太央告说,再给两毛钱,可以把其余三条一块儿拿走。 桑楚笑道:“您留着自己解闷儿吧。” “要鱼食?99lib?吗?”老太太大喊。 桑楚说鱼食他有。 赶到林荫路九号时,正巧碰上市长穆天一下班回来。桑楚道明身份,穆天一很客气地把他让上了楼。 “桑楚?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哦,想起来了,您就是北京的那位桑楚吗?” “也许北京还有一位桑楚。” “您很幽默。”穆天一让刘嫂送两杯茶来。 刘嫂问什么时候开饭。穆天一说待维维回来一起吃,并邀请桑楚共进晚餐。桑楚欣然同意。 “哦,你手里拿的什么?”穆天一发现了稀罕。 桑楚举起瓶子:“两条小金鱼。” “您真有雅兴。”穆天一请桑楚随便坐,“不过,那两条金鱼可太一般了。” “我要求不高,只要能游就行。”桑楚把瓶子放在墙角,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穆天一开亮壁灯,然后在藤椅上坐下来,将烟盒递给桑楚:“桑楚同志,情况我女儿已经告诉我了,我现在很想听听您对案子的看法。穆维维确实涉嫌么?” “确实涉嫌。”桑楚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您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是很遗憾,这只能这么说。” 穆天一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这时,刘嫂把茶水送来了,她感到房间里的空气有些不对头,悄悄地走了出去。她看出“老爷子”的气色很难看。 “维维这孩子很任性。”穆天一望着天花板道:“但我不相信她会杀人。” 桑楚嗯了一声:“问题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肯合作,这使我感到很遗憾。” “是的是的,所以我说她很任性。不过,据她和我说的那些情况,凶手的确不是她。” 桑楚又嗯了一声:“当然,现在谈也不晚。能问问她去哪儿了吗?” “嗨,她有一批货要启运,可能是办这个事情去了。” 桑楚坐直了身子,眯眼望着这位市长,缓声说道:“穆市长,我记得中央发过文,禁止干部子女经商。” 穆天一没想到这小老头如此不留情面,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到了非常尴尬的境地。 “噢,是这样的。”他也坐直了身子,“四年前她出国,完全是去学习的。至于后来学会了经商,压根儿就没告诉我。你想,我一个古城的市长,无论如何也没能耐把手伸到佛罗伦萨去,是吧?” “倒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换句话说,她这几年在促进中国商品占领国外市场方面还是做了些事情的。” “这也是事实。”桑楚看了看表,“您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啊,这可没准儿了,她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来。” “那我们先吃吧,我中午就没吃好。顺便再聊聊案子。”桑楚大大咧咧地说:“殷局长指示我,要设法证明穆维维不是凶手。” 穆天一无奈地咧了咧嘴,站起身来。他心想,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的人一定活得很愉快。 晚餐并不复杂,但质量很高。保姆的手艺也不错,桑楚吃得格外开心,并且喝了两盅五粮液。穆天一陪他喝,但很少吃菜,看得出,他心绪很不好。关于案子,能谈的内容并不多。桑楚很真诚地说了些宽心话,没有什么作用。他看出,这位市长很疲惫。 “您一定很忙吧?”他举了举杯子。 穆天一舒出一口气,端起酒抿了一口:“忙!整天穷忙。这不,后天还有一个重要的会,是关于完善市场机制的。” “公平竞争。” “对,这是中心议题。” 随即又无话了。直到吃完饭,穆维维还没回来,桑楚说不等了。穆天一送他出门,忽然想起了放在楼上的金鱼。 “先养在您的鱼缸里。”桑楚笑了笑,“如果有什么变化,请您一定通知我,我就住在殷局长家。” 说完,那个酒足饭饱的小老头就扬长而去。 穆天一关上大门,又站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这才慢吞吞地上了楼。他拿起那只装鱼的瓶子看了看,发现两条鱼全是独眼,又放回墙角儿。这样的鱼也值得放进那么好的缸里? 他坐进沙发,顺手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武侠小说,那是古龙的大作—— href='1791/im'>《绝代双骄》。 可是,他看不进去。又一次起身拿起了那瓶子。想了想,便走到鱼缸前,将两条鱼放进了鱼缸里。真丑,这两条鱼美丑! 天呀!这是怎么啦? 只见那两条鱼先是翩翩游七了几圈,很快就开始不正常了,发疯似地乱窜。越窜越慢,越窜越慢,终于身子弯成了弓形不动了。 它们死了。 殷培兴的表情很难看,就像一只放在火上烤的猴子。 “桑楚,你他娘的真行,白吃了人家一顿饭,又给人家来了个下不来台,最可气的是,你居然拿两条破鱼将了人家一军。将来怎么办?你拍屁股一走,吃冤枉的是我。” “你吃不了冤枉,放心。”桑楚溜达到阳台上,欣赏着城市的夜色,“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证明他女儿无罪。” “可是结果呢,很可能适得其反。” “那只能证明他这个市长不配当市长!”桑楚恼了,他真没想到殷培兴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奶奶的,请我协助的是你,说三道四的也是你,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殷培兴气急败坏地坐在沙发里,大声道:“可我没让你这么处理呀!好,直接向市长下战表了!” “因为他屁股上有尿!”桑楚毫不退让,“四海公司那笔买卖不就是证明吗?我敢肯定,所有问题的根子就在这里。” “这个我当然承认,可是你为什么那么自信,总要说出道理来吧?我不相信两条破金鱼就能把案破了!” 这已经是老段第三次提出该问题了,桑楚无法给他明确的答复,他之所以那么做,完全是出于一个大胆的推测。而对于这个推测,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把握的话他是从来不说的。他只能请殷培兴耐心等待。今天晚上,抑或明天,肯定会有人上门的。 刚想到这里,电话响了。 “来了!”桑楚快乐地抓起话筒。 殷培兴也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 可是很扫兴,电话是二毛打来的。二毛在电话里说:“英杰出现了,在四海公司的门厅里兜了一圈儿,现在出来了!要不要接触他?他就要上车了。” “车里有人吗?”桑楚急问。 “有,好像是穆维维。” “不要引起对方注意,让他们走。”桑楚挂上了电话,抬头对殷培兴说,“你看,穆维维还没回家呢。” “你认为她回家以后就会有戏了?” “我想是的。” “喂,”殷培兴捅了他一指头,“你是不是认为穆维维会来自首?” 桑楚沉吟道:“如果她聪明的话,就应该来。” “爸,我回来了!”穆维维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事情办得很顺利,多亏康叔叔那张条子。” 话音未落,她吓了一跳。 穆天一默默地坐在藤椅里,两束冰冷的目光直射在她脸上。 “爸……爸,你怎么了?” 穆天一仍旧一言不发。 “爸,你别吓唬我。”穆维维蓦然紧张起来。 穆天一站了起来,很疲乏的样子。而后倒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在鱼缸前站住了。 “你过来。”他声音低沉地说。 穆维维走了过去。 穆天一拿起小鱼网,缓缓地捞起一条死鱼:“你看,鱼死了。” 穆维维怔住了,半天才说出话:“哪儿来的金鱼?” “桑楚拿来的。” “桑楚?” “噢,你原来还不知道他的大名,他就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这个人的名气比十个我都大。” 穆维维冷着似地一抖:“他、他为什么送两条鱼来?” 穆天一扔开死鱼,无力地坐回藤椅里,顺手拿过沙发上的毛毯搭在膝盖上。 穆维维真的慌了:“爸,快告诉我,他究竟来干什么?” “他来吃饭。” “什么?吃饭,他在我们这儿吃的饭?” “还喝了我半瓶五粮液。” “那他为什么要送两条鱼来?” 穆天一一拍椅子:“这正是我想问你的!维维,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干出这种事来!的确,那天一缸的热带鱼死了,我本以为是电热器出了毛病。可是刚才我认真检查过了,电热器完好无损。这时,我才想起一个情况:你给鱼喂过食。” “我、我是喂过。” “结果,鱼死了。” “莫非是鱼食……” “还在撒谎!”穆天一怒了,“鱼食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事情出在你手上,你的手上有毒!” 穆维维惊恐地咬住了指甲,又忙不迭地放开了。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穆天一痛苦地闭上眼睛:“维维,维维呀!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爸!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住嘴!你还在装糊涂!你亲口对我说过,那男人是被毒死的!” “不!”穆维维大叫起来,“你怀疑是我干的!” “我当然不愿意怀疑你。可是,眼前的事实怎么解释?你说!怎么解释?”穆天一挥动着双手,“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不说,你也瞒不了那个桑楚。记得福尔摩斯吗?记得波洛吗?咱们面对的这个小老头,比他们不在之下!” 穆维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蓦然间,她和着眼泪发出一声厉叫:“爸爸,真不是我!” 穆天一没理睬她的呼叫,有气无力地说:“只怕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不!”穆维维涕泪横流,“难道不会是有人陷害我?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个扁鼻子吗!” “别这样,维维,我想过他,我甚至断定那人是他杀死的,可是,他怎么会跑到我们的客厅里来下毒?这几乎不可能的。” “只要他想嫁祸于我,就一定有办法。会不会是利用刘嫂……” 穆天一摇摇头:“这我也想过了,绝不可能,刘嫂跟了我们十六年了,她不会。” 穆维维垂下了头:“这么说,我只有去自首了。” “是的,维维,不但你要去自首,而且还搭进个老爹。我为了你,几乎是在刀尖儿上跳舞,结果还是毁了自己。”穆天一摇着苍老的头,“康叔叔不是给你批了条子吗?那不是对你,是因为我还是市长。什么时候我滚蛋了,就……” 穆维维收住眼泪,站起身来:“爸,我去自首,这案子和你毫不相干,把殷局长的电话给我。” “就在写字台上。” 穆维维默不作声地查到了电话号码,拨通了殷培兴家的申话。可是,刚响了一声,电话就被父亲接断了。穆天一拿过话筒放回原处,道:“别忙,也许用不着这样。” 没等女儿反应过来,穆天一就挽起了衣袖:“来吧,把水换掉。” “死鱼呢?”穆维维很紧张。 “倒进厕所里,你明天去鱼市上再买两条独眼金鱼,还用那个瓶子。” “那……桑楚?” “也许我把他估计得过高了。” 穆维维于是不再说什么。父女俩大盆小盆地忙活起来。那只鱼缸真能装,整整装了十四桶清水。 后来,穆维维想起了什么:“爸,你说再给万国权一笔生意,办了吗?” “为了你,我敢不办吗?”穆天一气咻咻地说,“我把大地公司那批工艺品弄给了姓万的,是康叔叔出的面。” 穆维维不放心地说:“大地公司会甘心吗?” “没办法,先要封住万国权的口。” “可是,大地公司要是也像万国权那样用举报来唬人呢?” “这……”穆天一愣住了。妈的,还忽视了这个问题。他望着满地的水,有苦说不出。覆水难收,现在想恢复原状都不可能了! 是呀!真是老啦! 又是一天即将过完了,什么情况也没有,二毛的电话和殷培兴的电话交替而来,唯独没有他等待的那个电话,桑楚安慰自己,也许还要等一天。 殷培兴的口气已经明显在奚落了:“老兄,智者千虑也有一失,别太和自己过不去。” 桑楚冲着话筒骂起来:“别扯蛋,我至今依然充满自信。” “得了吧你,从声音里就听得出来,你那张脸肯定变成青黄瓜了。”殷培兴笑道,“你现在应该帮我想想怎么擦这个屁股。” “你有毛病,老兄,你能用耳朵听出我这张脸的颜色。呸!”桑楚把电话挂断了。 现在已是下午四点二十了。 估计还要等一天。 突然,电话又响了。桑楚咕哝了一声,掐灭烟蒂,将身子埋进沙发里,才伸手拿起了电话。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是桑先生吗?” “对,我是。你的姓名?” “我叫米克,米老鼠的米,马克思的克。桑先生,是殷局长让我打这个电话的,咱们能谈谈吗?” “谈什么?我现在很忙。” “也许我谈的事情您会感兴趣,我要举报四海公司的万国权。” 桑楚立刻来了精神:“你现在在哪里?噢,好的,请你立刻来!对,公安局宿舍六幢三零三,好,我等你。” 他放下了电话,张开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然后起身来到了阳台上。焦灼的心情缓和了不少,虽说来电话的不是穆氏父女,却也和这案子沾边儿。米克,他念叨着这两个字,琢磨着他怎么把米老鼠和马克思糅合到一块了。不管怎么说,他要举报四海公司那个姓万的,这就值得一见。要知道,举报一般应该向纪委、监察部门或者所属上级机关反映,除非是刑事案件,它首先让桑楚想到了那个肩鼻子。 没过多久,一辆自行车疾速而来,骑车的是个穿浅色西装的男子,他在门卫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进了门。 估计这个人就是米克了。桑楚想。他翻出一包烟扔在茶几上。然后拨了个电话叫二毛回来。 刚放下电话,门被敲响了。 桑楚将客人让了进来。他肯定地认为:这位文质彬彬的男子,此时此刻非常激动。 “您就是桑先生?” “对,是不是长得太对不起人了?”桑楚打着哈哈,希望米克能尽快地平静下来。 米克却依然激动:“桑先生,您是不是在办一个案子,在寻找凶手?” “是的,你能提供什么线索?”桑楚把烟送过去。 “谢谢,不会。”米克做了个手势,仍然急迫,“我可以告诉您,穆维维知道谁是凶手。她没告诉您吗?” “没有。”桑楚摇摇头,“等一下,你不是来举报万国权吗?” “这是一码事。” “一码事?” “对,穆维维所说的那个凶手就是万国权公司的,您应该拘审姓万的。” “也就是说,你目前也同样不知道凶手是谁?” “因为我不是侦探。”米克张开双手。 桑楚听见敲门声,笑道:“正好,侦探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二毛。桑楚简单地做了一下介绍,请米克接着说。 “就是这些。我主要就是要告诉桑先生这个情况的。噢,对了,穆维维手里还有一盘录像带,是那天酒会上录的。” “别忙,米克先生,你好像知道的很多。”桑楚加重了语气,“录像?莫非和谋杀有关吗?” “这我不知道,但它可以证明,那个被杀的人去过酒会,而且和穆维维有关。”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那盘带子是我摄下来的,我感到那人和穆维维有仇。” “什么仇?” “这我可不清楚,因为我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我敢肯定,他很仇视移维维。” 桑楚嘬了嘬牙。他有些不懂了,总的感觉,米克的思维有些混乱,口口声声说是举报万国权,可言谈中更像是在举报穆维维。 “米克先生,你和穆维维是什么关系?” 米克耸耸肩:“毫无关系。” “那么,你怎么知道穆维维明白谁是凶手呢。” “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 “所以,”桑楚又点上一支烟,“你们至少很熟。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时候对你说这个话的吗?” “前几天。” “为什么现在才来举报?” “这……”米克迟疑了。他眼前立刻映出万国权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响起他那毫无商量余地的话:“听着,米克,你没办成一件事,我不得不请你走,我这里是从不养闲人的。说了你可能不信,毁我的是穆家父女,帮我的仍然是穆家父女,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穆家父女怎么帮了他,对方没说。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99lib?的,他米克被万国权抛弃了,就像抛弃了一双破胶鞋。 桑楚没再追问,只是眯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充满兴趣地望着他。 “是的,的确晚了些。”米克垂下了头。 “米克先生。”桑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顺便问一句,你认识一个叫英杰的吗?” “当然认识,他给穆维维拉包月。” “也就是说,他经常和穆维维在一起?” “这还用问吗?”米克站了起来。 桑楚起身握住他的手:“非常感谢,米克先生,你介绍的情况相当有用。现在我正式邀请你,晚八点,到林荫道九号。” 米克不解:“我可不想去那个鬼地方。” 桑楚笑道:“没什么,我需要你证实穆小姐有一盘带子——她对我们隐瞒的太多了。” “英杰也能证实这一点。”米克说。 “他同样要去,这你放心。” “那,万国权那里……” “只要我一个电话,他马上就得来!” 米克想了想,点头道:“好,我去。” “别忘了,八点。” 送走米克,桑楚立刻命令二毛:“再呼英杰。” 二毛看出,桑楚露出了少有的兴奋,那矮小精干的身躯在房间里快步地走动着,像一头跃跃欲试的猎豹。他忽然闪出一股俄国人的妒意:妈的,纯种中国人是不一样! 英杰的电话回来了,桑楚拿起话筒:“英杰吗?对,我是桑楚。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晚八点,在穆维维家见面。不要找理由,因为这个月你已经包给穆小姐了。对,晚八点。” 桑楚压下了电话。 “下一个是谁?”二毛问。 “当然是万国权!不,不打电话,你亲自去!别忘了,一并叫上那个扁鼻子!” “一窝蜂地拥到市长家?”二毛感到很开心。 桑楚却不开心,板着脸道:“没办法,他们晾了我一整天。再说了,这出戏非那里不可。” “那你呢?” “我?我想一个人到外边遛遛。”桑楚蹬上自己的三接头皮鞋,然后把那双布拖鞋头对头地摆在殷培兴的玻璃茶几上,朝二毛做了个鬼脸。 晚八点,二毛准时地带着四海公司总经理万国权和那位扁鼻子保安来到了林荫道九号。 走下汽车时,他不由地抬头望了望天上那弯月牙儿,显出一副很抒情的样子:“万先生,咱们古城的天气真琢磨不透,是吧,说不定一会儿又阴了。” 万国权搪塞似地唔了一声,他那张脸一直就没晴。而那位扁鼻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老板背后。二毛觉得这些生意人太没情调了。他抬手按了按门铃。 没过一会儿,门开了。是穆维维家那位老保姆。二毛朝她笑了笑。 刘嫂悄声告诉二毛:“老爷子走了。” “老爷子?” “就是穆市长。”刘嫂解释道。 第六章 神探桑楚的推理 小老头占了上凤——闪电式死亡——意味深长的契合点——侦探的思维——画面定格——朦胧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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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米克和英杰相继来了。 二毛听见动静,回头看时,笑了:“嗬,都很守时。” 谁也没有他这么好的兴致。二毛真想告诉他们“连老子也蒙在鼓里呢!” 一行人无声地走上了楼。 刚走进客厅,二毛就看见桑楚正跷着二郎腿在那儿抽烟呢。这个老怪物。原来他早就来了。不知他是否见过“老爷子”了?二毛很遗憾没能碰到这位市长大人,此刻,他对市长的兴趣已经超过了穆小姐。 这时候,那位趾高气扬的阔女人正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对所有进来的人一概不搭理。看得出,她和桑楚之间已经进行了一番谈话,而且是一番力量对比十分悬殊的较量。二毛相信,那个小老头儿绝对占了上风。 “请坐,各位。”桑楚把两条腿交换了个位置,顺手指了指周围的坐位,并且格外地看了姓万的一眼。 “猜得不错的话,阁下就是万总经理吧?” “是,万国权。”姓万的向桑楚伸过手去。 桑楚做了个样子,又缩回手伸进衣袋,弄得万国权十分尴尬。他看见桑楚掏出一个黄锃锃的大铜烟嘴儿。 沉甸甸的一块好钢。 “起来!”二毛听见穆小姐吼了一嗓子,把刚要坐下的米克轰了起来,“那是我爸爸的位置!” 米克悻悻地离开了藤椅,坐到了角落里。 二毛心想:这位大小姐脾气倒不小。 桑楚微笑了一下:“何必呢?不是恋人也不至于像仇人似的。”他欠起了身子,提高了声音,“各位,今天请你们来,主要是想对各位交待一下案子的进展情况。那位扁鼻子老兄,你能不能坐过来,别像保镖似地站在你老板身后。别瞪眼,千万别瞪眼,我不喜欢这副样子。注意,你在案子中确实扮演了一个很不好的角色。对,请坐!穆小姐,有什么请客人喝的吗?” “没有!”穆维维硬邦邦地拒绝了。 “那么我呢?你总不能让一个快六十的人口干舌燥地发表演说吧?” 穆维维十分不情愿地把自己面前的矿泉水推给了桑楚。 “这就对了。”桑楚笑道,“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进入正题吧。本来,我们应该用一种更简单的方式了结这桩案子。但是,为了使当事人心服口服,我们不得不采取这种面对面的方式。至于为什么选在了这里,那是因为非这里不行。好了,现在就请我们这位‘苏联老大哥’介绍一下发案及初步勘查的经过。” 他向二毛抬了抬手。 二毛想笑,最后忍住了。他简要而准确地介绍了一下最初的情况和掌握的基本线索。桑楚认为他讲得很好。 “都听清了吗?情况就是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杀死在平阳路西口那家牛肉面馆里,是毒死的。具体毒品的名称叫氢氰酸,这是一种白色易溶解固体,无味,毒性剧烈而且作用极快。因此,被害者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中毒致死的,专业上称其为闪电式死亡,最多用几分钟。它的致死量极低,0.05克即可致命。” 桑楚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少倾才继续说下去:“死者叫田朝,无业,有精神病史。曾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当过知青,有过单恋经历。此人性格内向,心理脆弱,同时智商颇高,精通英语,诗写得相当好,他的笔名叫叶朗。哦,英杰,你怎么了?” 英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此细微的一个表情竟被桑楚捉到了,他吸吸鼻子:“噢,没什么,叶朗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桑楚不再追问,抬手在烟缸上敲敲烟灰,道:“总而言之,这是个从不危害社会的人。他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和自身弱点,可绝不至于被别人毫无情面的杀掉吧?奇怪的是,他确实被杀掉了。更奇怪的是,他的胃残留物没有毒质,半碗剩面也没有毒,有毒的是撒在桌上的汤,而汤是无法注入血液的。于是,我确认这是一桩非常离奇的谋杀。” 他喝了口水,顺便续上一支烟:“此后,我去杭州讲了几天课。在此期间,这位‘苏联老大哥’展开了调查,得知田朝于五年前辞职开始准备托福考试,他想出国但病史是四年前开始的。也就是说,他在准备了一年后,由于考试失败而致病。随即,我们从死者生前的一个女友处证实,导致他精神失常的原因,仅仅是来自一个最终证实并不可靠的传闻,这个传闻牵扯到穆市长和穆小姐。对吗?穆小姐,刚才你已经承认了这一点。” “这和那死者毫无关系。”穆维维冷冰冰地说。 “当然没关系。”桑楚道,“你通过自己的关系背景走出国门,并在几年内成为佛罗伦萨的女富婆。这本来就与田朝毫无相干。可他却疯了,真是个不堪一击的人。但他为什么死了呢?四年后的某一个晚上,被人用毒物谋害在古城的一个牛肉面馆里?凶手是谁呢?” 这样的提问无疑是令人恐惧的,桑楚看到,凡在场的人,无一不变了颜色。 他掠过一个笑意:“据目击者证实,在死者去吃饭的那段时间,有一位颇有风韵的中年女人曾到过现场,那女人穿了一件红色的风衣。穆小姐,你已经承认过,你有那样一件风衣,对吧?” “是的是的!”穆维维叫了起来,“我确实有一件红风衣,我也确实陪死者去过那面馆。可我不是凶手!我再说一遍,凶手不是我!” 她朝那扁鼻子膜了一眼。 二毛知道自己猜对了,桑楚与穆维维果然有过一次交锋。 “不要激动,穆小姐。我只是说那风衣,没有别的意思。”他摆了摆手指,“问题是,在我们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你连这一点都不肯承认。你的态度很不好,而且用非常令人憎恶的语言把我们的证人气走了,小姐,你太过分了!好啦!现在我可以回答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们是如何注意到你的?之所以方才我没说,主要是想叫其他几位都听一听,让任何一个抱有某种幻想的先生都明白一个事实:桑楚是从不受骗的!” 他敲了敲桌面。 “其实注意到穆小姐的过程并不复杂,仅仅来源于几张报纸。它告诉我,田朝在数年间始终对某人充满仇视心理,我现在想背一首诗给你们听,诗的标题叫 href='/article/7709.htm'>《精神病患者》……” 接下来,他一字不漏地背出了田朝写在报眉上的那首英语诗。 二毛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无法相信,桑楚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而且对诗意的感受是那么准确,致使每一个听者都被深深地震撼了。老家伙是个鬼! “诸位,”桑楚的声音提高了,“怎么样?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谁敢说这不是首好诗?谁敢?田朝四年来,就是用这种心态和这种眼光来看待某件事和人的。现在我不妨明确地告诉你,穆小姐。他仇视的对像正是你们父女!” “他是个疯子!”穆维维道。 “不错,他的确是个疯子!”桑楚望着对方那张寡白的脸,“你们对他的疯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为什么不诅咒我呢?” “见鬼!我不要听这些!” “暂停暂停,穆小姐已经受不了啦。”桑楚打了个手势,“那就让我们回到案情上来吧!”他抽出了那条白纱巾,“请辨认一下,这东西你认识吗?” 穆维维的目光刚刚触到那纱巾,就赶忙避开了。 桑楚笑了起来:“看看,你果然认识它!相信你是明白的,就在你这位佛罗伦萨来客飞回古城不久,田朝就像幽灵似地盯上了你,弄得你寝食难安,他是来向你复仇的。你很幸运,穆小姐,他终于没有使妄想成为事实。而一个精神病人干出的事情,是从不负法律责任的。我顺便告诉你,田朝在他犯病的时候,确实用它勒过一个人,大地公司的吴经理,还记得吗?他脖子上至今还有一道紫印子。所以说,你很幸运。” 在场的人全都听人了神。 “注意,穆小姐,这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情况:田朝一直打算向你下手,却为什么没有下手呢?”桑楚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抓过了录像机的遥控器,“现在让我们一块儿看看这盘录像吧。方才你放给我看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了答案。” 录像机转动起来。桑楚利用倒带子的间隙,迅速地把每个人看了一眼,他满意极了,因为所有人都被吊起了胃口,尤其是穆维维,几乎忘了手指上那支快要烫着手的香烟。 “请注意。”桑楚开始放录像了。 田朝面色阴沉地走了进来,让过几个正在谈笑的客人,然后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目光停住了…… “看,他的确是来复仇的,而且发现了目标。”桑楚小声说道。 田朝往前走着……蓦地断了,屏幕上出现了白点。 桑楚回头道:“米克先生,听穆小姐说,这时摄像机出了毛病,是吗?” 米克点点头:“是的,接触开关出了点儿小毛病,很快就修好了。” 这时,屏幕上又有了图像。 桑楚问:“大约修了多久?” “两三分钟。” “好,谢谢。”桑楚把头转向屏幕。 这时,万国权的形象出现了。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端着只高脚杯。 桑楚小声道:“万先生心事重重。” 万国权的镜头并不多,很快,田朝又进入画面。他阴沉地朝某个角落里凝视着,镜头朝他目光前方晃去,出现了穆维维的身影。她应酬着,不时回头望望…… 桑楚:“穆小姐感到事情不妙。” 穆维维叫来了英杰,凑近他耳朵说了几句什么,英杰点点头,会意地离开了………… 桑楚:“英杰很可靠。” 画面又回到田朝身上,他默默地靠着石柱,用力地抽着烟,英杰悄悄地出现在他背后…… 桑楚:“注意他的右手,对,插在衣袋里那只右手,大概看出来了吧,他在玩弄那条白纱巾。他此刻已经开始激动了。” 正在这时,一个侍者托着酒走了过去,田朝拿了一杯酒,又叫住侍者,捏下一片菠萝放进嘴里…… 桑楚:“看,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镜头晃离了田朝,出现了一些散乱的镜头,最后对准了歌台,人们看到,一个胖子正在引吭高歌。 桑楚:“吴胖子。” 伴音很好,人们听出,他在唱《涛声依旧》。油汪汪的大脸得意地摇动着,自我感觉良好。穆维维站在旁边,和众人一起喝着彩,但眼神不时地扫向某个方位…… “穆小姐仍然在注意田朝。”桑楚像个解说员。 镜头又有两次落到田朝脸上,距离较远。歌台上的声音时起时伏,不断有人去唱歌。大多是近年来的流行歌曲…… 桑楚:“这和客人们的年龄层比较一致。” “各位,今天晚上我过得很愉快!真的,非常愉快!”…… 随着穆维维的声音,摄像机转到她身上…… 桑楚嘿嘿一笑:“其实你一点儿也不愉快。” “我想唱一支小时候的歌,请各位不要见笑。”…… 桑楚:“你唱得确实很好,很投入。” 穆维维开始唱了,表情十分真挚…… 我们的田野, 是美丽的田野。 青山的背后, 是那无边的稻田…… “注意这里!”桑楚提醒道。 只见镜头转到了一侧,田朝走了过来,越走越近。他的神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明显地激动……不,感动了。他半张着嘴,望着歌台上,他的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 “停!”桑楚按下了PAUSE(暂停)。 房间里立即沉静下来。 老头子无声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后将目光落在穆维维那张苍白的脸上。 “这确实是一支美妙纯真的儿歌,它属于一个纯真的时代。穆小姐,能告诉我,你唱这支歌时的心情吗?” 穆维维不那么横了,她眨眨眼皮:“我能有什么心情?当时我很紧张。” “不不不,你领会错了。我指的不是酒会那天。你平时唱这首歌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平时?” “对,”桑楚道,“不要说你忙于商务,你总有孤独的时候,特别是在异土他乡。你难道就没唱过这歌吗?” “没有。”穆维维道,“但我经常在心里唱,意大利人感受不到这些。” “这就对了,我想知道你那时的心情。” 穆维维倾过身子,话语里有了些感情:“我想哭。真的,每当我哼起这首歌的时候,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似乎体会到了港台人为什么总爱说‘好感动好感动’。我老是回忆起这样一幅图景:好远好远的远处,有一片青山,有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孩子正在弯腰捡拾着什么……几十年了,我一哼起这支歌,就总是忆起这个图景,我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哦,也许是潜意识。”桑楚眯起了眼睛,“现在我请你听听这个……” 桑楚从口袋里掏出.99lib.一盒录音磁带,把它插进桌子上的录音机里,调整了一会儿,他按下了放音键。刚好是一曲终了,随着细微的沙沙声,一首纯真的童声合唱响了起来。 穆维维惊呆了,这正是她最喜爱的那支歌。 当最后一个旋律渐渐远去的时候,桑楚轻轻关掉了录音机,然后慢慢地转回头来。 “穆小姐,你现在或许已经猜出了这盘磁带的主人了吧?对,它是田朝的。是我在来你这里之前特意从田朝家拿来的。因为在调查那次酒会的经过时,不止一个人都提到了你曾唱过一首歌,而田朝也正是在你唱了这首歌之后离去的。这使我想起第一次去田朝家取证时见过的一盒磁带,也就是现在这盘。奇怪吗?我不觉得奇怪,作为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共同出现一个感情的契合点是非常自然的。我甚至相信,当田朝听到这支歌时,也一定和你一样‘好感动好感动’,也同样会想起一幅图景,青山、稻海,一个穿花衬衣的女孩子……啊,充满了诗意!可是……” 他的口气蓦地变了:“穆小姐!还有你,英杰!你们俩居然共同耍弄了我老头子,绝口不谈田朝到过酒会。你们以为我桑楚就那么轻信你们的话吗?尤其是你,英杰,你不但不提供情况,而且还在那份六十四人的名单上耍滑头!六十四人,你却‘忘’掉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忘掉的名字:万国权!” 万国权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禁不住抖了一下。英杰却垂下了脑袋。 桑楚笑了:“一个很不高明的小把戏!你和穆小姐共同回避这个万总经理,恰恰使我对他产生了兴趣,不过,我始终没有和万先生接触。不是我不想接触,而是因为我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对不起,请我们把那录像的最后一段放完再说。” 画面再次活动起来—— 田朝向门口走去…… 穆维维跟了上来……“等一等!”…… 两个人默视着…… 穆维维:“你倒底是谁?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田朝动了动身子:“没意思,你最好别问了。”…… 穆维维:“不,你一定要说清楚!许多天了,你一直像影子似地跟着我!”………… 田朝:“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 穆维维:“只要愿意,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田朝蓦地盯住了穆维维的眼睛,双眼突然眯了起来,射出两道凶光。穆维维吓坏了,一下子咬住了指甲…… “说不清楚!永远也说不清楚!”田朝后退了几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维维愣了一会,猛地转回身子,冲镜头大叫起来…… 画面在这里结束了。 桑楚按了暂停,回到原位坐下,缓声道:“田朝走了,那支儿歌使他恢复了意识,穆小姐也无形中免除了一场可怕的悲剧。也许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穆小姐也同样这样告诉了我,田朝第二天的确没来。但是,他第三天又来了,那天晚上——” 穆维维避开了桑楚的目光。 “是呀!精神病人的心理很难把握,说不定他那两天一直处于一种内心挣扎中。我去取磁带时,已经了解了这一点,田朝的母亲证实,那两天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更拒绝服药,其实,那药就放在他的衣袋里,是在康复医院开的,可是他没吃。处在这样情况下的田朝,又一次等到了你,其目的就可想而知了。你也承认,他那天晚上确实用白纱巾威胁过你。随后,你便提出请他喝酒,但他要吃牛肉拉面——他的确饿坏了,接下来,你们便到了那个面馆。” 故事终于又讲了回来,桑楚看出,所有的人都紧张了起来。他对自己的口才十分满意。 “十点钟左右,面馆的服务员发现他被杀了。”桑楚提高了声音,“凶手还能是谁!” “不!”穆维维捂住头大叫起来,“我没有杀人!” 桑楚伸过头去:“你没杀人?那会是谁?” “是他!”穆维维一指远处那个扁鼻子,“他去过面馆!” 扁鼻子噌地跳起来,二毛一抬手把他拉了回去:“坐下!浑蛋!” “不是我!”扁鼻子吼了起来。 桑楚充满兴趣地望着对方那张十分不中看的脸,然后朝他勾了勾手指头:“你过来!” 扁鼻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桑楚捏了捏他发达的二头肌,又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是呀,你要是想弄死谁,根本就用不着下毒。回去吧。” 穆维维叫起来:“你说他不是……” “冷静点儿,穆小姐,我压根就没这么说。”桑楚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别激动,我马上就要说到问题的关键之处了。” 人们顿时摒住了呼吸。 桑楚站起身来,走到那鱼缸前,左手扶住了它的边沿,道:“最早引起我注意的就是这只漂亮的鱼缸。” 穆维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而此刻最为激动的则是二毛,他早就猜测问题在鱼缸上。只听桑楚悠然说道:“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么好的一只鱼缸仅仅是为了存放一缸清水。还记得吗,穆小姐,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提出过这个问题,你的回答是电热器坏了。我完全相信了你的话,是的,电热器一旦跑电,别说几条鱼,就是头骡子也得被电死。有趣的是,尽管我相信了你的话,却无法在脑子里抹去这个感觉,一连数天,老好像有数不清的鱼在我脑子里游来游去。真没办法,侦探的思维的确有许多不伺之处。我们再一次检查了田朝的尸体,并且最终确认了他的中毒途径,氰化物是从他手腕上的抓伤进入血液的。刚才我说过了,田朝几乎两天没吃东西了,而且体质一向很弱,这时候,毒物对他的作用就更明显了。而抓伤他的能是谁呢?只能是穆小姐!” 这一次,穆维维没有再发作。只是那张脸简直无法再看了。 “你在逃跑时抓伤了田朝,使得藏在指甲里的毒物进入对方血液,轻而易举地把他杀死了。”桑楚走近对方,弯下了腰,“能让我看看你的指甲吗?” 穆维维机械地抬起了双手。 “不,右手。”桑楚吹了声口哨,“啊,好长的指甲,它藏下些毒粉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这无名指的指甲不太整齐。” 穆维维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出声来:“不!他不是我杀的!” 桑楚听见扁鼻子发出一声冷笑,他倏地抬起身子:“闭嘴!你这个浑蛋!” 扁鼻子赶忙收敛了笑。 桑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继续说下去:“由于以上的推断,我的注意力再次回到鱼缸上。我基本相信,那鱼不是触电而死,而是死于毒,你在给鱼喂食的时候,无意中把毒物带进了水里。为了验证这一点,我去鱼市买了两条独眼金鱼。当我再—次来到林荫路九号时,令尊大人,也就是穆市长正好在家,他告诉我,你去发货去了。我在这里等你,并且吃了一顿味道很纯的鲁莱。但是,你一直没有回来。我不便当着市长的面进行我的试验,便叮嘱市长把我的鱼放缸里就告辞了。” 穆维维双目无神地望着地板,没有任何表示。桑楚走到墙角,拿起了那只装鱼的瓶子。 “直到今天来时,我才发现穆市长并没有把我的事放在心,上,鱼还委屈在这里。但是,请千万记住,任何小动作也瞒不了桑楚,这话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干得很愚蠢小姐!你以为重新买两条鱼就能骗过我吗?这简直是笑话,我那两条鱼分明都是左眼瞎了,而现在这对宝贝,却一左一右。并且一天不见就长大了一圈儿,这可能吗?再看那鱼缸里的水,清澈透明,远不像那天我看到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从留在玻璃上的水迹看,它足足高出了一公分,见鬼!水只能蒸发得越来越少,绝不会升高。这足已证明,鱼和水都是假象,是昨天夜里干的小动作。到此为止,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穆维维一动不动。 “真累!”桑楚坐四沙发,喝掉半瓶矿泉水,用巴掌抹了抹嘴,“抬起头来,穆小姐。” 穆维维慢慢地抬起了头,惨然道:“这么说,人真是我杀的?” “天呀,你反倒问起我来了!”桑楚耸耸肩,“我当然不希望人是你杀的,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又作何解释?老实说,从一开始我就抱着很大的希望,想通过努力来证明你不是凶手。” “那,现在……” “现在我确实证明了这一点,你不是凶手。” 穆维维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二毛也不例外。 “你再说一遍。”穆维维像个看到船的溺水者。 “我说得还不明白吗?你不是凶手。”桑楚看着她,“因为你绝不会用一只下过毒的手去喂鱼。你可能用揉过面的手、洗过菜的手、擦过地板的手、甚至刷过厕所的手去喂鱼,但绝不会用摸过毒的手干这个。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抓破田朝手腕时,你并不知道指甲里有毒。” 穆维维激动得快要晕过去了。 “最重要的是,请看这个——”桑楚拿起遥控器,按下了PLAY(开始)键。画面又动起来,他将画面倒退了一些,突然停住。 画面上,穆维维面对田朝那可怕的目光,下意识地咬住了指甲。 桑楚高声道:“看见没有,这不是喂鱼,而是……咬手指。再看你那个无名指,不正是被自己咬成那样子的吗?有这种习惯的人,难道敢往指甲里放剧毒吗?除非他是疯子!”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桑楚缓缓地把目光转到呆若木鸡的万国权脸上。一直那么看着,大约看了一分钟。 “万总经理,现在该听听你的解释了。” “我!”万国权紧张地站了起来,“我解释什么?” “坐下,坐下说。”桑楚抬手示意,然后点上一支烟,“至于说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二毛换了个位置,坐到了万国权旁边。万国权紧张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承认,我恨过穆小姐。”万国权瞟了穆维维一眼,“她利用她的优势,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笔大生意。” “优势!”桑楚哼了一声,“你很会说话。请继续讲。” “我想过举报,但是我明白,举报的结果并不一定有效。于是,我便开始寻找她的弱点。” 桑楚望着天花板,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不,你别忘了米克先生,他曾经当过你的说客。你利用他和穆小姐的特殊关系,想做一次最后的努力。对吧,穆小姐?” 穆维维点点头,已不像方才那么可悲了:“但是他井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对,”桑楚附和道,“你万总经理是在这以后才开始寻找她的弱点的,并且毫不费力地发现一个对穆小姐充满仇恨的人,这个人就是田朝。” 万国权无法回避这个问题:“我承认,那个田朝的出现,使我看到了希望。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个情况显然是有用的。” 桑楚抬起一根手指:“现在你知道了吗?我指的是他们之间的仇恨?” 万国权点了点头。 “是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桑楚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和田朝之间产生了一种共鸣,同样面对着穆小姐的某种……优势,你和田朝一样,既怒不可遏,又无计可施。因为这个优势只属于她穆维维。所不同的是,田朝的仇恨是主观感受,你的却是铁一样的事实。” 说这话时,桑楚的目光已像刀子似地落在了穆维维的脸上:“说老实话,我现在也有了那种感受。” 万国权继续道:“她和米克分手以后,我知道那个乞求施舍的念头已经不可能了,便把注意力转移到田朝身上。我派我的人暗中监视着他们两个人,想从中得到些对我有用的东西。” “怎么才叫有用?”桑楚厉声问。 万国权被吓了一跳:“当然……当然是他们之间任何一人出事。” “所以,你才派这个家伙……”桑楚一指扁鼻子,“到了发案现场!” 万国权嗯了一声。 “好了,足够了!”桑楚掐灭烟蒂,“时间、动机,甚至不排除手段,你全具备了。” “可是……”万国权慌了,“问题是,他并没有杀人,只不过是监视。” “谁能做证?我只问这一句!” 万国权哑了。 桑楚开心地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无法自圆其说了?好吧,这个先放一放。现在请你告诉我,万总经理,当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均告无效以后,你本该进行举报了,可是你至今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万国权面色如土:“不,我威胁过穆小姐,用死人威胁过她。” “用词不准,应该称为讹诈。可是据穆小姐说,她并没有买你的帐。” “是的,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举报的打算,可是,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得到了一笔工艺美术品的生意。我知道它是怎么来的,所以……” “所以,你也享受到了某种优势所带来的好处,是吗?” “的确如此。”万国权很不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 “扯谈,我浪费这些唾沫有什么用?”桑楚突然烦燥起来,“其实我只不过是个侦探,我只负责惩治犯罪,社会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管得了吗?” 看得出来,桑楚是真烦了。 “二毛,打电话叫你的人来,把凶手米克带走!”桑楚站了起来。 房间里突然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 桑楚的目光倏地射在米克脸上:“米克!你这个杂种!” 米克慢慢地站了起来,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好半天才问了一句:“桑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 桑楚真佩服这家伙的冷静。他没有急于回答他的提问,而是转向穆维维:“穆小姐,桌子上那双手套是你的吗?” “是,”穆维维惊愕地点点头,“是这双吗?” “不是,这双太干净了。在此之前,你一定还有一双。” 穆维维跳起来:“有,就在我床底下。” “问题就在这里。”桑楚道,“你的这位失宠的恋人,曾经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二十万。只要你稍微帮他个忙,这笔钱就到手了。遗憾的是,你非但没帮他挣到这笔钱,而且还残酷地结束了你们之间的关系。我甚至能想象得出,你会用什么样的语言拒绝他,因为你曾经用很可恶的语言伤害过一个面馆服务员的自尊心。去,去把手套找来,毒粉就藏在那些指头里!” 满坐皆惊。 桑楚这才转向米克:“你问我怎么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从我发现死者脖子上的抓痕那一刻,我就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了。而确认凶手是你,则是在几个小时之前,穆小姐不留神透露了你曾经搞过化学实验室。” 米克伸出了双手,二毛麻利地给他上了铐子。米克面色沉静地说:“桑先生,我应该感谢您方才那一席话,它正是我想说的。我诅咒特权!” 桑楚凑近他的鼻子:“我诅咒你!因为你害死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可怜人!” 穆维维提着一双沾了面汤的手套出来了。这时,两声喇叭从楼下传来。 桑楚快步地走出了房间,忽而又转回身来:“穆小姐,你什么时候返回佛罗伦萨?” “月底之前。” “噢,没事了。”桑楚道,“但愿飞机不要失事!”

02

二毛的担心是多余的,天并没转阴。蓝墨墨的天幕上,那弯新月时隐时现,很高、很远。水银色的街灯伸延远去,古城的夜安详而静谧。两个人的身影时短时长,很有趣。 直到这时,二毛才知道桑楚没吃晚饭。 “我满以为你又吃了一顿鲁菜呢。”二毛笑道,“想吃牛肉拉面吗?” “平阳路?可能已经关门了。”桑楚道,“那个刘嫂的鲁菜做得很正宗。” “你应该再赖着脸皮蹭一顿,你们北京话管这个叫蹭饭。”二毛乐着捅了桑楚一下。 “没大没小!”桑楚叼着烟往前疾走,“我不能老蹭饭呀,不然也没大没小了。也许我明天该去听听那位市长大人的演说了,他要谈公平竞争问题。” “作为人之常情,他们应该请你吃饭的。”二毛还在想着吃,“是你证明了他女儿无罪。” “没办法,我说我吃过了。” 二毛大笑起来:“没办法,这就怨你自己了。噢,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喜欢阴雨天游杭州。”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苏东坡的诗,”桑楚拍了二毛一掌,“懂吗,俄国佬,朦胧的魅力是无穷的。” (全文完)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