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铁鼠之槛》 卷首语 我是满怀恚怒,绝食而终的僧侣。 亡灵化为千千万万铁牙石身之鼠。 我自愿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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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魔道,誓言啮尽佛像经典。 我以妄执为槛,无形无影、无边无际, 人心是我的禁脔,而且……插翅难逃!.99lib.t> 总导读 独力揭起妖怪推理大旗的当代名家—— 凌彻

日本推理文坛传奇

在一九九〇年代的日本推理界,京极夏彦的出现,为推理文坛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 书中大量且广泛的知识、怪异事件的诡谲真相、小说的巨篇与执笔的快速,这些特色都让他一出道就受到众人的激赏,至今不坠。 此外,京极夏彦对妖怪文化的造诣之深,也让他不同于一般的推理作家。除了小说以日本古来的妖怪为名,故事中不时出现的妖怪知识,也说明了他对于妖怪的热爱。 身为日本现代最重要的妖怪绘师水木茂的热烈支持者,更自称为水木茂的弟子,京极夏彦在妖怪的领域也具有无比的影响力。京极夏彦对于妖怪文化的大力推广,也绝对是造成日本近年来妖怪热潮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这一切,或许都是京极夏彦当初在撰写出道作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时,所始料未及的吧。毕竟他以小说家之姿踏入推理界,进而在妖怪与推理的领域都占有一席之地,其实可说是无心插柳的结果。他出道的过程,早已成为读者之间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了。 京极夏彦是平面设计出身,就读设计学校,并曾在设计公司与广告代理店就职,之后与友人合开工作室。但由于遇上泡沫经济崩坏,工作量大减,为了打发时间,他写下了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这本小说,内容则是来自于十年前原本打算画成漫画的故事。而在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之前,他不但没写过小说,甚至连“写小说”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完成后,因为篇幅超过像是江户川乱步奖与横沟正史奖这些新人奖的限制,所以他开始删减篇幅,但随后便放弃修改而没有投稿。之后他决定直接与出版社联络,询问是否愿意阅读小说原稿。会拨电话给讲谈社其实也是巧合,他当时只是翻阅手边的小说(据说是竹本健治的《匣中的失乐》),查询版权页的电话,之后便拨给出版这本小说的讲谈社。尽管当时正值黄金周(日本五月初法定的长假),出版社可能没有人在,但他仍然试着拨了电话。 没想到在连续假期中,讲谈社里正好有编辑在。编辑得知京极夏彦有小说原稿,尽管是新人,但仍请他寄到出版社来。京极夏彦原本以为千页稿纸的小说,编辑会花上许多时间阅读,之后还有评估的过程,得到回音应该会是半年之后的事,于是小说寄出之后便不再理会。结果回应来得出乎意料的快,在原稿寄出后的第三天,讲谈社编辑便回电,希望能够出版这本小说。 推理史上的不朽名著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就这样在一九九四年出版了。京极夏彦的作家生涯,也就此展开。 相较于过去以得奖为出道契机的推理作家,京极夏彦并没有得奖光环的加持,只是凭借着小说的杰出表现才有出道的机会。但他的才能不但受到读者的支持,推理文坛也很快给予肯定的回应。一九九五年的 href='7098/im'>《魍魉之匣》才只是他的第二部小说,就能够在翌年拿下第四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一出道就聚集了众人的目光,第二部作品更拿下重要的奖项,京极夏彦的实力,由此展露无疑。 而他初出道时奇快无比的写作速度,则是除了小说内容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特点。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出版于一九九四年,接下来是一九九五年的 href='7098/im'>《魍魉之匣》与 href='7092/im'>《狂骨之梦》,一九九六年的 href='7095/im'>《铁鼠之槛》与 href='7093/im'>《络新妇之理》。表面上每年两本的出版速度或许不算惊人,但如果考虑到小说的篇幅与内容的艰深,应当就能了解他的执笔速度之快了。除了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不满五百页(日文单行本的页数),之后每一本的篇幅都超过五百页,后两本甚至超过八百页。如此的快笔,反映出的是他过去蓄积的雄厚知识与构筑故事的才能。

才华洋溢与全方位发展

虽然京极夏彦在日后的执笔速度已不再像初出道时那么的快速,但他发展的方向却更为多元。在小说的领域,京极夏彦笔下有两大系列作品,分别为京极堂系列与巷说百物语系列,此外还有一些非系列的小说。在小说之外,则包括妖怪研究、妖怪图的绘画、漫画创作、动画的原作脚本与配音、戏剧的客串演出、作品朗读会、各种访谈、书籍的装帧设计等,在许多领域都可以见到他的活跃,更让人惊讶于他多样的才能。 京极夏彦的成功,影响了日后许多的推理作家。讲谈社由此开始思考新人出道的另一种方式,不需要挤破头与大多数无名作家竞逐新人奖项,只要自认有实力,且>..经过编辑部的认可,作家就可以出道。一九九六年讲谈社“梅菲斯特奖”的出现,也正是将这种想法落实的结果。 倘若比较同时期的作家,从一九九四年的京极夏彦开始,出道于一九九五年的西泽保彦,与一九九六年的森博嗣,推理小说界在此时出现了不小的变动。当许多新本格作家的作品产量开始减少之际,前述的三位作家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们出书速度快,短短数年内便累积了许多作品,而且又不会因为作品的量产而降低水准,反而都能维持着一定的口碑。此外,更吸引了许多过去不读推理小说的读者,将读者层拓展得更为宽广。

京极堂系列

. 京极夏彦的主要作品,是以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为首的京极堂系列。到二〇〇七年为止,这个系列总共出版了八部长篇与四本中短篇集,是京极夏彦创作生涯的主轴,也仍在持续执笔中。由于京极堂系列是他从出道开始就倾力发展的作品,配合上写作前几部作品时的快笔,因此作品数很快地累积,而其精彩的内容,也使得京极夏彦建立起妖怪推理的名声。 京极夏彦的作品特色,首推他将妖怪与推理的结合。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是在写作妖怪小说时,采用了推理小说的形式,而这正表现在京极堂系列上。京极堂系列的核心在于“驱除附身妖怪”,原文为“凭物落し”。所谓的“凭物”,指的是附身在人身上的灵。在民俗社会中,人们的异常行为与现象,常会被认为是恶灵凭附在人身上的关系。因为有恶灵的附身,才使人们变得异常,因此,要使其恢复正常,就必须由祈祷师来驱除恶灵。 京极堂系列的概念类似于此。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灵与想法,有些人的心中可能因为自己的出身或见闻而存在着恶意。扭曲人心的恶意凭附在人们身上,导致他们犯下罪行或是招致怪异举止,真相也从而隐藏在不可思议的表象中。京极夏彦让凭附的恶灵以妖怪的形象具体化,结果正如同妖怪的出现使得事件变得不可思议。阴阳师中禅寺秋彦藉由丰富的知识与无碍的辩才,解开事件的谜团,让真相水落石出。由于不可思议的怪事可以合理解释,也就形同异常状态已经回复正常。既然如此,那么造成怪异现象的妖怪,自然也就在真相解明的同时被阴阳师所驱除。 这样的过程,正符合推理小说中“谜与解谜”的形式。京极夏彦曾在访谈中提及,推理小说被称为是“秩序回复”的故事,而他想写的也是这种秩序回复的故事。在这样的概念下,妖怪与推理,这两项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类型,在京极夏彦的笔下精彩的结合,也成为他最大的特色。 而京极堂以丰富的知识驱除妖怪及解释真相,也让京极夏彦的小说里总是满载着大量的资讯。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中,京极堂所言“这世上没有不有趣的书,不管什么书都有趣”,事实上也正是京极夏彦本人的想法。对于书的爱好,让他的阅读量相当可观,因而得以累积丰富的知识,也随处表现在故事之中。 另一个特点,则在于人物的形塑。身兼古书店“京极堂”的店主、神社武藏晴明社的神主以及阴阳师这三重身份的中禅寺秋彦,担负起驱除妖怪与解释谜团的重任。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可以看见别人的记忆。此外包括刑警木场修太郎,小说家关口巽,《稀谭月报》的记者同时也是京极堂妹妹的中禅寺敦子等。小说中的人物有着各自独特的个性,不但得到读者的支持,更成为许多人阅读故事时的关注对象。

巷说百物语系列

京极夏彦的另一个系列作品是 href='7089/im'>《巷说百物语》,这个系列开始发表于一九九七年,一九九九年出版第一本,到二〇〇七年为止共出了四本。本系列的第三本 href='7091/im'>《后巷说百物语》更让京极夏彦拿下了第一三。届的直木奖,成为他作家生涯的重要里程碑。 此外,有两本小说与此系列相关,那就是 href='7087/im'>《嗤笑伊右卫门》与《偷窥者小平次》。这两本其实是京极夏彦改写日本家喻户晓的怪谈,使其呈现新貌的作品。但由于人物的重叠,其实也等同于巷说系列的外传作品。而在京极夏彦的得奖史上,这两部作品同时都有得奖的表现, href='7087/im'>《嗤笑伊右卫门》拿下第二十五届泉镜花文学奖,《偷窥者小平次》则是获bbr>得第十六届山本周五郎奖。开创推理小说新纪元 京极夏彦的过人才华,发挥在许多的领域上,也让他有着非凡的成就。过去台湾曾经出版过京极夏彦的数本小说,读者们也已经对他有着一些认识。可惜的是,过去都未曾以作品集的形态来全面地引荐与介绍,因而对读者而言,期待度极高的京极夏彦作品,也始终都是传说中的名作,无缘一见。 如今,京极夏彦的小说再度引进,而且是他笔下最主轴的京极堂系列作品全集,读者们可以从完整的小说集中一睹这位作家的惊人实力。足以在日本推理史上留名的京极堂系列,其精彩的故事必然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妖怪推理的代名词,开创妖怪小说与推理小说新纪元的当代知名小说家京极夏彦,现在,就在眼前。 作者介绍:凌彻,一九七三年生,嗜读各类推理与评论,特别偏爱本格。 序章 老贼入魔魅,恼乱人天无了时—— 【铁鼠】 赖豪之灵化为鼠,为世人所知也。 ——画图百鬼夜行·前篇·阳 【园城寺戒坛事】 (前略) 如是经年,于白河院治世,三井寺僧都赖豪,为江帅匡房之兄,其位显贵,受朝廷之召,奉命祈祷皇子降世。赖豪受命,殚精竭虑祈请,阴德乍现,承保元年十二月十六日,皇子诞生。帝甚为感念,下诏:“祈祷之赏,当依所愿。”赖豪夙愿,不求官禄,惟请应许园城寺设立三摩耶戒坛。山门闻此,持状诉请宫禁,援引前例,奏请撤废。然帝日:“君言出而不反。”未诺。三塔啅噪乖迕,停僧房之说法,闭寺院之门户,止护国之祈祷,朝廷亦难漠视,无已,撤建三摩耶戒坛之敕。 赖豪大怒,百日问不剃发修甲,沐炉坛烟,嗔忿之火焦骨,兴恶念云:“吾愿即身成大魔缘,嬲恼玉体,灭山门佛法。”竞于二十一日死于坛上。其怨灵果成邪毒,因赖豪祈请而降世之皇子,未离母后膝上即甍。 帝大悲.99lib.。山门之乖迕,园城之效验,其得失历历。为雪山门之耻,保全继体嗣君,遂召延历寺座主良信大僧正,命祈请皇子降生。修法之问,生种种奇瑞,承历三年七月九日,皇子诞生。山门之护持无隙可趁,赖豪之怨灵亦无以为近,此宫玉体无恙,遂践祚即位。退位后有院号,为堀河院,即此二宫皇子。 而后,赖豪之亡灵化作铁牙石身之鼠八万四千,登比叡山,噬佛像经卷,无能防之,乃祀赖豪为一寺之神,以镇其怨。鼠之秃仓者是也。 尔来,三井寺积怨更深,动辄奏请兴立戒坛;山门亦循往乖迕,悍求撤废此请。如此,始于承历年中,至文保元年,因此戒坛故,园城寺遭祝融者七回。或因此故,近年不复提中立之事,而寺门昌蛊,亦得保全三宝之护持。然今将军妄自承迎众徒,不顾山门之怒,冒然令可。市井闻此,俱怪日:“真正天魔之业,佛法灭绝之根耶。” ——《太平记》卷十五 “是贫僧杀的。” 声音响亮优雅,没有丝毫畏怯,同时语调极为?平常,所以尾岛佑平认为对方八成是在开玩笑,慢吞吞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您说什么?” “所以说,是贫僧杀的。” “您说杀……意思是?” “喏,就是倒在施主脚下的那具尸骸。” “尸、尸骸?这个吗?” 尾岛双手一挥,扔掉了手中的丁字拐,跳开似的远离了它。完全是大吃一惊的动作。因为如果就像出声的人所言,它真的是一具尸骸的话,那么尾岛之前等于是做出了极为冒渎的事。 在来人告知之前,尾岛用拐杖的尖端戳它,甚至用脚尖拨弄它,想要搞清楚阻挡去路的异物究竟是什么。 “不必惊讶……”声音说,“生命结束的话,人也不过是具肉块。即使触碰,死亡也不会像疾病般传染开来。不管是践踏还是踢踹,都不会因此遭到恶报。没有必要如此忌讳吧。” “人?您刚才说人?那么这个——我刚才踏到的这个,是人的尸骸、人的尸体吗?” “没错……”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拙涩,然而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原本的语调。 “施主眼睛不方便吗?那么请容贫僧再次说明吧。方才施主用脚拨动的东西,是人的尸骸。话虽如此,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它已经成佛了。”声音如此述说。 “就、就算您这么说,踩、踩了死者是会遭报应的。我、我……” “何须如此畏惧?这不是往生者,只是具尸骸。不,即便它是往生者,若已真正往生成佛,不过是被脚踩踏而已,也不会为此发怒的。” “您说的这是什么天打雷劈的话?” “施主不信贫僧所言?” “这么说的您,又是何人?” “如施主所见,只是名乞丐和尚……噢,我忘了施主看不见贫僧。贫僧虽然这样,也是名云水僧。” “您、您是个和尚?” “没错。” “那么,快来超度这个死者……” “所以说,那是贫僧所杀。” “师父的意思是,和尚杀了人吗?” “杀了人。” “怎么这么残忍……不、这、您……” 不知为何,尾岛仿佛苏醒过来似的放松双肩,微微仰起头向着僧人面孔的上方说:“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僧人间不容发地回应:“施主为何作此想?” “您说是和尚,那么您已皈依佛门了吧。” “所言甚是,贫僧是佛门弟子。” “那么杀生应该是个大戒。如果因为我看不见,您就想吓唬我的话,这个玩笑也过头了些。就算您是个和尚,也请不要这样捉弄人。” “贫僧并未说笑。捉弄眼盲的施主,才是佛门弟子最不应为之事。在路况如此险恶的雪地里,施主的脚步却如此踏实,所以贫僧才未察觉。若是一开始就察觉,绝无此言。” “可是……” “若贫僧的话冒犯了施主,还请见谅。贫僧丝毫无意嘲弄施主双眼不便。得罪了。” 声音变得模糊,僧人垂下头来了。 “可、可是啊……” “可否请施主见谅?” “呃,不、不是这样的。这倒无关紧要。只、只是和尚杀人这种事,我一时实在无法相信。” “诚如施主所言,不杀生是佛祖之教诲。不,论到杀人,不仅是僧人,遵循此戒也是人藏书网之常伦。” “那么为什么……” “在那里的确实是人的尸骸。然而贫僧所杀,却非人哉。” “什么?” “贫僧说,贫僧没有杀人。” 僧人说完,沉默了片刻。 “师父的意思是这不是人吗?死在这里的不是人,换句话说,师父您制裁了十恶不赦的恶人?” “非也,非也。裁处世人,非僧人之职。况且那具尸骸并非什么恶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没错,是牛。” “牛?您是说牛?” “没错。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贫僧便是鼠。” 鼠,声音这么说。 “鼠?” “贫僧的牛破槛而出,捉住了一看,却非牛而是鼠。不对,不是这样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破槛而出。” “您是说槛吗?” “对,槛。牢牢紧闭的牢槛。不见、不闻、不语、不思,舍弃自我、舍弃所有、舍弃一切,俱皆成空,牢槛却依旧留存。槛中没有任何东西逃离,而且原本存在于槛中的,是鼠。” “槛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吗?” “不明白。” “这么想想……” 僧人的口吻变得像在述怀。 “这么想想,贫僧离开故乡之后,行路迢远,却终究没能离开囚禁自己的牢槛。但是,那厮却轻易地破槛而出——轻而易举。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对那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牢槛。贫僧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师、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杀了?……” “可以说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这种人不可能明白师父说的大道理。双眼失明的我,连倒在这里的东西是什么都毫无头绪。师父说这是人的尸骸,还说杀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师父又说您没有杀人,说您杀的是牛。如果师父杀的是牛,那么在这里的就应该是牛的尸骸;另外,这具尸骸若是人的尸体,那么就是师父杀了人。这是世间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纵然变换再多的说法,事实就是事实。诡辩不可能扭曲真实。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然而我却无法加以确定。这么一来,和受到嘲弄根本没有两样。” “没什么,在那里的东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东西。” “又出此过分之戏言。” “贫僧并未说笑。喏,施主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什么?” “明眼之人所能够看见的,其程度有限。” 冷风穿过树林而来,拂上尾岛的后颈。 阴冷的空气徐徐笼罩住尾岛。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见,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么,无须介意贫僧之言。施主就这样接受自己所感觉到的即可。” 这…… 这不是什么牛。 当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沙沙——声音响起。 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吗?” “这……” “贫僧在问,施主害怕死亡吗?”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觉不到气息。 自己现在对话的对象…… 真的是人吗? 就算是人—— 也是……杀人凶手。 沙沙。 积雪落下了。 此时,尾岛总算客观地掌握到自己面对的不寻常状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往后挪了一步。丢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惊之余扔掉了拐杖,现在完全不晓得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手杖掉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胡乱地鲁莽行动,根本是有勇无谋。尾岛一边后退,一边用脚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锵——声音响起。 “贫僧方才以这把锡杖挥到那人的头上,那人死了。只是这样。在那之前与之后,有任何改变吗?” “杀、杀人凶手……” 锵——声音再度响起。 “杀人凶手!”尾岛尖叫。 接着他往后倒退了两三步。 僧人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逼近尾岛。 锵、锵——锡杖发出声响。 尾岛的膝盖……软了。 他勉力支撑不瘫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后摸索。然而手却只是抓过空气——背后什么都没有。 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 “饶、饶命,请饶命。小的只是个盲眼按摩师。这件事我没看到、没听到也不会说。请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尾岛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 但是尾岛求饶的方向,微妙地错开了僧人此时站立的实际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呵呵”笑了。 然后他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尾岛身体更加紧缩,像要把脸埋进雪中似的,抱住了头。 “用不着害怕,贫僧什么都不会做。喏,这样子身体会受寒着凉的。喏,快请起吧。” 僧人说着,走向尾岛,穿过他身旁,将插进原本似乎是草丛的雪堆里的拐杖拔出。 “虽云修证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无力地说。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他接着呢喃道。 然后,僧人把拐杖塞进蜷伏在地的尾岛手中。 “所以,我并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还是哪里都好,去吧。”僧人毅然决然地说。 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动。 第一章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还是画赞。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 ——信乐烧吧?不,是常滑烧。 与书画相比,陶瓷类算是今川比较擅长的。只是他无法估价。光是说“好像很古旧”、“好像很贵”,门外汉也办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无法换算成金钱就没有意义了。 今川雅澄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到现在都还无法信心十足地估价。 ——不过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家旅馆——仙石楼中的一切什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今川虽然不懂,却这么判断。说起来,建筑物本身几乎就是个古物了。 今川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面对庭院的宽阔大厅里,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景象与昨日简直如出一辙。这几天来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样,茫茫然地眺望着庭院。老人头顶完全光秃,轮廓是一团浑圆,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无从分辨老人正面对着哪里。不过今川认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早安。” “噢,是你啊。”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见今川,高兴地破颜微笑。 从外表看来,老人感觉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轻。硕果仅存的一些鬓发几乎全白了,与此相对,老人的容颜丰厚而且红润。 今川对这名老人很感兴趣。他看起来不像客人,却也不是旅馆员工。从他的口吻判断,也不像是旅馆老板。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无所事事,就这么悠闲地待着。 “你……”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泡温泉疗养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今川对老人抱有疑问一样,老人也对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来做生意的,约好的客户却迟迟未现身。” “生意?何必约在这种箱根的深山里头谈生意呢?同样是箱根,也有许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汤本——不,这一带的话,山脚下也有许多温泉旅馆啊。” “不,这里是对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这里等待,所以像这样等了五天之久。” “干等了五天啊。指定这种地方作为商谈场所的客人虽然奇怪,到鼎盛。风格朴拙,多生产大型生活用品。跟那种人做生意的你 4e5f." >也是半斤八两哪。反正不是什么寻常生意吧?” “不寻常,极不寻常。吩咐我在这里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和尚?” “我在等一个和尚。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哈哈哈。” 今川以无意义的笑声结束话题,告诉老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老人知道今川是个古董商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报上名来:“我啊,名叫久远寺嘉亲。” 久远寺老人说他是这家旅馆的常客,战前几乎每年都来造访。但若问他现在是否也还是客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他现在似乎是以“旅馆食客”这种奇妙的身份待在这里。 “说好听一点,是抛弃了都市的生活,但说穿了就是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与其说是隐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说着空虚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今川问道:“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回答没听说过,老人便说“这样啊”,偏着头缩起下巴,简单地述说自己的身世。 久远寺老人原本是丰岛的一个开业医师,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无法再继续执业,于是将医院及财产悉数处理掉,几乎是被驱离似的离开了东京。久远寺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结果在此落脚,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 “说是场骚动,那的确是一场大骚动。话虽如此,也只占了报纸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响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对世人来说也不过是起小事件罢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应该很多吧。” 老人呻吟似的说完,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更加缩起下巴,这次用吟诗般的口吻问:“你是个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吗?” “很短。” 今川自知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他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软坐垫,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垫上,顿了一下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来历。 因为今川感觉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说。 说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制作莳绘的画师家族,而且是相当有来历的名门世家。父亲名唤十三代泉右卫门,而今川若是长男的话,将会继承十四代泉右卫门的名号。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今川因为是次男,没有继承这个古老的名号。 今川首先说明这件事。 要述说他成为古董商的时日尚浅,以及他成为古董商的经过,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没有加以说明,这话就显得极为唐突了。然而老人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问:“十三代的话,相当古老了呢。” “呃,听说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今川义元公。” 今川经常从祖父那里听说这件事。 今川的祖父当然就是十二代泉右卫门。但是今川总是不认真听,所以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并非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处于无须负责的立场,使得今川对于自己的家世毫无自觉;又或许是反正不会继承家业,即便听了也没有用的这种别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何,总之无论祖先是今川义元还是武田信玄,对今川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论长相的话,流传于世的信玄像和自己还更像一点——今川的感想仅止于此。 无论如何,今川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家族相关一族之成员。当然,今川本身认为这类所谓家世门第的怪物,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形成障碍,并不会带来任何利益。事实上华族或士族之类的家族,现在也几乎都穷困潦倒,所以今川认为这番私见也未必是错的。 只是,今川的老家情况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负传承技术与维护传统的使命。或许是拜此之赐,今川家才得以免于潦倒,延续至今;但是说到分家,情况又不同了。分家并没有基于历史及传统的使命感,完全丧失了志气,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只知道仗势弄权,全都没了体统。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这种人,据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于别人底下做事。而这若在旧幕府时代也就罢了,在昭和时代,这种心态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结果搞得生计窘迫,正应了“人穷志短”这句话,转眼间便一败涂地,终于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个典型的斜阳族。 那名叔父的儿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远房兄弟,为了东山再起而投入的行业,就是古董商。 尽管落魄,原本也是个望族,所以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古老宝物。堂兄弟一开始似乎是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而将之出售,没想到这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后便以此为业了。 或许也因为出身名门,堂兄弟对于古董似乎有着极为精确的鉴赏力。不仅如此,他还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时便以鉴赏家的身份闯出了名号。一开始虽然只是个没有店面的投机商人,但两三年后,他便在青山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铺。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系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当时似乎将堂兄弟的这个职业视如敝屣。因此为了该如何处置分家,在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纠纷。然而就在这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来。 然后…… 堂兄弟在战场受了重伤复员回国,三年前过世了。分家的血脉断绝,只留下古董店,家族间再度引发了火爆的争执。今川厌恶那样的争执,于是毛遂自荐,要求由身为本家次男的自己继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为众亲戚一定会群起围攻,大力反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反对声浪,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驳斥本家次男的提议。这是因为今川的父亲爽快应允之故,而今川并不了解父亲的想法究竟为何。 就这样,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为“待古庵”。 今川继承了店铺后,就将店名中“今川”这个姓氏拿掉了,但其中并没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时候的绰号叫做“大骨”,把它换成谐音的“待古”二字,是因为感觉这两个字与古董店似乎颇为匹配,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今川觉得这样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但客人看到那两个字,大多会自以为是地解释其义,恍然大悟。 今川并不会特地加以说明。 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今川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经营待古庵,却又有些冷眼地看着世间。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只是今川成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远寺老人似乎大为敬佩,今川说完后,他连连点头。 “可是也真难得令尊应允你呢。这不是说句我要离家经商,就能够轻易实现的事吧。说到本家的二少爷,在一族当中——该怎么说,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没那回事。长男与次男之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的。我们家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却不是从长男开始,次男、三男、四男这样依序递减。长男是家长,在以前就等于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对,我们家流传着关于莳绘技法的秘诀,这个秘诀代代由家长继承,是一子相传的。只要家兄没有发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学到这个秘诀。差异就是这么大。” “那还真是过分。我说啊,那种拥有文化价值的技术,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独占,应该公开才是。对了,世家望族的话,应该会有古书啊、秘传书之类的吧?你也不能读到这些东西吗?” “那类东西全都是靠口传心授的,没有留下文字。” “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要是知晓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传了吗?”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文字书写记录的吧?而且,或许正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传,才有价值也说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诀其实无甚内容,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有价值。既然如此,那样也好。只是我没有继承它的资格,如此罢了。所以就算我离开家,做起生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原来如此哪,那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立场呢。嗯……” 老人说着,又“唔……”地低吟。不知哪里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后,明白了似的说:“我说你啊,很好。” 今川不懂什么东西很好而询问,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种古老的陋习,还是早点抛弃的好。特别是早些离开家族这个玩意儿,真是做对了。你这个决断下得好,真是明智。” 今川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 “不,我并不是抱着特别坚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愿意处在那种半吊子的立场而已。” “你是指夹在传统与革新、家族与个人、名誉的束缚与无名誉的自由之间,这种意义上的半吊子吗?” “不是的。看样子老先生把我的话给夸大了。我家虽然是世家望族,却也不是深受旧习束缚的家系;不仅如此,我们并非只要继承了名号,就能够保证一辈子顺遂。若是技术不好,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继承了名号,就绝不能含糊行事、粗制滥造。本家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师家,技艺绝不能够拙劣。为了继承家业,反倒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习得够资格当一名师傅的技术。所以长男反而会有更多的压力。幸好我并没有那样的压力。但是我是次男,发生万一的时候,我必须继承家业。换句话说,我必须学习基本的技术才行。那样一来,就算从事其他职业,也总是定不下心来。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轻松还是不轻松了。我说的是这种半吊子。” “是这种半吊子啊。” “是的。” “噢。” 老人这次伸出下巴说:“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老人接下来的问题十分突兀。 “我问个怪问题——那么你是不是对令尊或令兄有着不必要的自卑情结?” 看样子久远寺老人的思维方式是今川所无法捉摸的。今川的发言,全都在老人的秃头里被他任意变换,成了偏离常轨的问题反问回来。问题产生、化为语言发出的过程,自然是依循着某种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个中原理是什么。毕竟那些道理是基于老人的人生观或主义主张而生,而那实在不是今川所能够知晓的。 不过,对方的状况应该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并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即使不论家世。家父也是个一流的莳绘师,我将家父视为一位艺术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术也水平高超。我要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哦?”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可是……”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 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 父亲还这么说。 ——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以及尾形光琳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 ——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了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了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这样吗?”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藏书网。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你说那棵柏树吗?”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佗啊寂的……”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佗,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原来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吗?”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哦。”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 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姑娘?”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姑娘?那是人吗?”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 “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嗯,没错。”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是没有呢。”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是女孩。”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就是明慧寺。”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有那么远吗?”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怎么,感冒吗?”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雪又落下来了。今川陷入回想。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 “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老先生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有那么多吗?”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这样啊?”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起烟来:“哪里诡异了?”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一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可是?”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 “可是我输了。” “嗯。但是啊今川,要是……”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 “哪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之类的游戏大受欢迎。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她是个精明十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足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 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啕啕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啥?”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 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与袈裟行李,络子与缁衣。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敦子好像注意到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 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咦?哦,对不起。”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 结果,鸟口由于突然出现的和尚以及自己愚蠢的俏皮话,最后终究没能在路上探听到明天即将拜访的寺院为何不是寻常寺院。 两人暂时无声默默地前进。 只有踏雪的声音持续着。 沉默的旅程似乎不适合鸟口。 自我约束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他还是开口了。 “这么说来,听说那个叫什么的书籍部的人不是先到旅馆去了吗……” 鸟口记得在搭电车的时候,听说这次采访的发起人会早一步抵达当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说饭洼编辑吗?昨天应该已经到了吧。” 敦子回过头来,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听声音的话,感觉她反倒是很高兴。 “哦,我说的就是那个饭洼编辑。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得在昨天那种下大雪的日子赶来呢?在那样的大雪中能爬上这么险峻的小径吗?” “听说她的老家在箱根,我记得好像是在仙石原附近吧,所以会直接从那里过去的。” “哦——仙石原的话我知道。热心工作、循规蹈矩的我,昨天事先勘查过地图了。原本我还以为既然叫做仙石楼,那一定是在仙石原不会错——结果并不是。” “是啊。饭洼姐说过,旅馆的创立者好像是仙石原出生的。” “饭洼姐?饭洼编辑是女的吗?” “嗯,是女的。她的名字叫做季世惠。我没告诉你吗?” “我没听说呢。可是那样的话,那我接下来好一阵子都处在左拥右抱、双手捧花的幸福境地喽?” “你说的双手捧花,其中一边是我吗?” “当然喽。” 敦子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刚才已经知道比起美女,鸟口先生更喜欢美食了。听说仙石楼的料理也很不错哟。啊,看见了。是那个吧?” 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仙石楼。 敦子跑上坡道,在坡度变得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 鸟口也喘了一口气,来到她身旁,眺望总算现身的古老建筑物。 这栋建筑物与其说是旅馆,氛围更像是料亭。有一种将赤坂一带摇摇欲坠的料亭移建到山中来的奇妙印象。它的样式与周围的山峡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却又落落大方,而且气势堂堂,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置身于这片景色当中,使得景色接纳了这个异物也说不定。 屋顶后面看得见雄伟的枝桠。 那应该是种植在庭院里的树木,却大得异常。是一棵巨木,比屋顶高出许多。 不过料亭的部分是平房,所以屋顶并不高,但是那棵树比后方延续的二楼建筑物更高耸。 两层楼的屋舍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可能是后来增建的,它比平房的部分略新,不过还是很旧,都褪色了。 两处的屋顶以及巨木都积满了雪。 “该说是气势堂堂还是古意盎然,保有旧态还是摇摇欲坠……” “这……你说得太夸张喽,鸟口先生。” “可是看起来好旧。不,是真的很旧。” 走近玄关一看,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仙石楼”的匾额,这也是老东西了。 字迹流丽,却模糊不清,难以辨识出写的是什么字。 “喏,这实在旧过头了。这旅馆一副令兄会喜欢的风格呢。应该跟他一道来的。师傅的话,一定比较喜欢这里。这建筑物一看就很古怪。” 如果鸟口没记错,敦子的哥哥现在应该也来到了箱根。听说好像是有什么棘手的工作,不过鸟口觉得既然都要到同一处旅行,又何必兵分两路呢? “这里很贵的。要不是公司出钱,根本住不起。要自掏腰包连日住宿是不可能的。”敦子边说边开门。 “很贵?这么旧还那么贵吗?” “鸟口先生。” 敦子戳戳鸟口的侧腹。 “唔,这真是失礼了。” 女佣已经等在玄关了。 因为她跪坐在地上俯首,所以并没有进入鸟口的视野。 “请问是中禅寺小姐吗?” “麻烦你们了。请问,我的朋友……” “是的,关于另一位客人……” 女佣说,早一步抵达的饭洼女士今早起就身体不适,卧床不起,可能患了感冒。她是在下雪的时候到达的,鸟口与敦子方才走过的路途对她来说一定格外艰辛。女佣接着说明旅馆老板现正因病疗养,不在此处,恭敬地致歉。不久后掌柜出现,再次为了同样的事赔罪,带领两人进入里面。女佣和掌柜立刻想要接过鸟口的行李,鸟口却婉拒了。 他不习惯被人服务。 女佣有些困惑,说着“那么……”,只拿了敦子的皮包。 “我们准备了新馆的三间房间……” “啊,麻烦你们了。饭洼姐究竟是怎么了呢?” “我们请她在本馆这边的别馆休息。请问两位要先到房间去呢,还是……” “先放下行李,再去看看情况好了。” 敦子瞄了一眼鸟口身上的大包小包后说。 “那么请两位随我过来。” 女佣领路,敦子跟在后面,鸟口也跟了上去。 年代久远的走廊擦拭得光可鉴人,陈设的摆饰物看起来也都古老而昂贵。原来如此,从这些地方看得出是老字号呢——鸟口独自恍然大悟。 走过一小段走廊后,出现一道敞开的纸门。鸟口只要看到开着的门都一定要往里头瞧瞧,所以这回他也若无其事地往里面看。 里面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榻榻米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两个像是男人的身影隔着将棋盘或围棋盘对坐。另一头靠檐廊的纸门也敞开着,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分外明亮的庭院。也看得见那棵巨木。巨大的树干中段将庭院的景致切割开来。可能是因为外头明亮,里面显得阴暗。 鸟口忍不住看得入迷了。 是一幅画。被黑色框起来的纯白庭院,在庭院前对弈的两道剪影。很棒的构图。鸟口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摄影师的眼神。 注意到鸟口的模样,敦子也折返回来,望进里面。 “很大的一棵树吧?” 女佣忽然这么说。听到她的声音,其中一个影子有了反应,以倒嗓的声音朝这里问:“阿鹭,那几位是客人吗?” “哎呀,两位还在这里啊。没有人通知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吗?” “噢,好像有人来说了。不过我们下得太专心了。对不对,今川?” “久远寺医生?这不是久远寺医生吗?” 耳边传来这样的叫声。鸟口一瞬间无法判断是谁的声音,反射性地窥看敦子的脸。敦子露出一副相当吃惊的表情。看样子,刚才的叫声是她发出来的。 “我是中禅寺,中禅寺敦子。” “噢?噢噢!你是那个时候的……” 光秃秃的影子徐缓地站起,走近他们。另一道影子则盯着他的动作。女佣露出比敦子更加讶异的表情,出声问道:“客人,您认识这位医生吗?” “啊,是的。我知道久远寺医生从以前就是这家旅馆的常客,可是没想到本人竟然就留宿在这里……” “阿鹭、阿鹭,这位小姐算是我的那个……就像恩人一样。喏,之前我曾经跟你提到过一些吧?” 被称为医生的男子皮肤厚实,顶着一颗秃头,是个气势十足的老人。 老人一边笑着,一边以完全倒了嗓的声音问敦子:“呀,那个时候真是承蒙你照顾了。好巧,真是奇遇。那个……令兄,还有那位奇怪的侦探,呃……还有另一位,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吗?” 老人说的侦探,应该是指鸟口也认识的榎木津。榎木津是个职业侦探,在敦子的朋友圈当中,也算是个特别奇怪、不折不扣的奇人。说到敦子认识的侦探,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了。至于另一位说的是谁,鸟口就不晓得了。 敦子低头鞠躬后回答:“遗憾的是,大家都还是老样子,生龙活虎的,教人气结。医生是否别来无恙……” “哦。哎,其实后来真是惨到家了。被警方侦讯、书面起诉什么的,医院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经营下去。我抛弃了一切,总算获得了解脱。现在就像你看到的,是个举目无亲、逍遥自在的老人。” 老人说完,豪爽地笑了。 他的笑声很干。听在鸟口的耳里,总觉得格外干涩。 此时,鸟口突然悟出了老人的身份。他想到这名老人正是去年夏天震惊社会的某起事件的当事人。 那么老人说的那一位,指的就是某位作家了。 再来,如果鸟口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与敦子的邂逅,肯定唤起了老人心中极为复杂的感情。因为敦子与那起事件的终结有着密切的关系。 鸟口本身虽然并未涉入那起事件,却也从相关者口中听闻了那哀伤的始末。 老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但是饭洼女士还卧病在床,总之先到房间放下行李之后,再慢慢叙旧——这么决定后,两人被带往房间。 在走廊拐了几次弯,来到颇宽阔的木板地房间后,有一道相当突兀的楼梯,不仅坡度奇特,上头还有像桥梁栏杆般的扶手。那似乎是通往新馆——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的两层楼建筑——的连系通道。 根据女佣的说明,新馆是在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年)增建的建筑物,在那之前,那里似乎是别馆的大浴场。原来的建筑物由于山崩而半毁,重建时,便将它改造为以前就计划好准备招待一般温泉客的两层楼住宿设施。 “说是开放给一般客人,但是当时我们是不收生客的,全都是通过介绍来的客人。只是那个时候箱根经过一连串开发,已成为疗养胜地——这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我当然没经历过,不过听说除了前来避暑或疗养的客人外,观光客也大为增加,我们旅馆当然也不能就这么默默地置身事外。” “这么说来,兴建马路,交通变得方便,也是在明治中期的时候呢。除了达官贵人和外国旅客之外的一般客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增加的吧。” 敦子应对如流,让鸟口佩服不已。 像鸟口,几乎都只是听而已。 “可是这一带还是很不方便呢。听说当时通往这里的路途艰辛极了,所以尽管增建了新馆,客人的数量还是未见增加。当时的干线铁路不是绕过箱根了吗?说都是因为这样才会没有客人上门,还为此起了纠纷,不过这跟我们旅馆也没有关系。” “哦,你是说现在的东海道线吧?可是我记得相反的,不是有马车铁道直通到汤本吗?” “哦,客人知道得真清楚。还有一种叫担椅的,就是担在肩上,像轿子般的交通工具,听说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全都是些奇怪的交通工具呢。” “马车铁道——是马在铁轨上拉车吗?”鸟口终于再也跟不上话题,发出疑问。 “是的。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听说箱根以前还有叫做人车铁道的哟。”女佣说。 “啊,人拉电车前进吗?” 鸟口打从心底吃惊,但敦子笑了。 “鸟口先生,人不拉电车的。电车的话,不用人拉也会前进,所以才叫做电车呀。因为是用人力拉的车,所以叫做人车,马的话就叫马车。” 女佣也笑了。 “听说拉的只是像小矿车般的箱车罢了。算是有铁轨的人力车吧。” “噢噢!说的也是呢。电车撞人的事我是听过,但是颠倒过来人拉电车,话就说不通了。简直就像人咬狗一样嘛。” “客人,房间到了。” 玩笑话讲太多,差点又过头了。 呈一直线的走廊上并排着八个拉门。鸟口的房间是左边数来第三间,敦子的房间就在左邻。 “我马上准备,请先进去歇息吧。” 女佣开门,对鸟口这么说完,先陪伴敦子进入隔壁房间了。可能是要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里吧。凡事都是女性优先,这很不错。 鸟口暂时将沉重的行李放在走廊上,将脖子转了一圈。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两人很快地出来了。 “鸟口先生,我先去看看饭洼姐的情况,行李放好之后,可以请你到刚才的大厅等我吗?或者如果你累了的话……” “不,我不累。我们走吧。” 鸟口回想起方才那有如一幅画的构图。 “我带这位客人过去之后,马上送茶到大厅那里,请您稍候。真的很抱歉啊。” 女佣一副万分歉疚的表情道歉说。鸟口目送两人走下楼梯后,重新转向房间门口。 ——见牛之间? 令人猜不透意思的名称。说到旅馆的房间名,一般不是都使用花的名字吗?像桔梗之间、蔌之间这类的就经常看见。或许只是鸟口不知道,其实有种花就叫做“见牛”,又或者鸟口知道那种花,只是不知道汉字写做见牛罢了。 鸟口边想着这些事,边踏进房间。 他打开里面隔间的纸门。 房间—— ——腐朽了。 这是鸟口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印象。 横木与雕花横楣的木材都已经干燥到泛白。至于门槛,甚至都龟裂了。榻榻米也被阳光晒到变色,相反的,柱子的表面磨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饴黄色色泽。虽然打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味道。 ——不是灰尘的味道。 是老臭味。或者说,这是时代的气味。 鸟口缺乏建筑装潢的知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这肯定是一间讲究的房间。装点在四处的雕刻非常细致,所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很高级。装饰在壁龛里那不知是瓮还是壶的东西既黝黑又粗犷,不过一定是大有来头的物品。 挂轴同样古老。 上头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是老东西了。 ——好奇怪的画。 图案画在一个圆圈当中。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圆圈的右侧。 中间隔着一条像河川的水流,左侧只有一颗像黑色野兽的头伸了出来。 毫无构图可言。例如说,如果要画野兽,应该再多画一点,连身体也画进去才对。这样实在太半吊子了,而且连是什么动物都看不出来。 ——是牛吗? 头上长着像是角的东西,可能是水牛之类的动物吧。不管如何,稍微懂画的人绝不会这么画。鸟口虽然不谙绘画,对于画面的构成却自有看法。光靠构图来判断的话,这肯定是门外汉画的。 ——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鸟口不可能明白。就算有意义,反正也是源于中国或是哪里的典故,那他更是一窍不通了。鸟口连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至于他山之石,不晓得是哪里搞错了,他甚至一直以为那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即使如此,那幅挂轴依然静静地主张着本身非凡的价值。那果然还是因为…… ——很古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战后的东西。不,在鸟口看来,完全就是文明开化以前的东西。 这种主张不仅适用于挂轴,也适用于整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价值,并不在于雕刻之精美或建材的质量、装饰品的昂贵,而是来自于漫长的历史、源自于古老的高级感。 所以虽然华丽而高级,这个房间终究还是腐朽老旧。鸟口将行李放到壁龛前,再次这么想。 他解开行李,确认器材有无受损。 他在搬运中十分细心注意,但是在打开察看之前,还是不能够保证平安无事。幸好里头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忘了东西。 鸟口拿起照相机,忽地心生一念。 ——去拍那个大厅吧。 那个构图——不知为何令人心动。 可是因为会增加行李重量,所以底片等其他东西并没有多带。如果用完,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无法轻易取得。所以还是不要平白浪费为妙…… ——一张而已的话,无妨吧。 照相机他带了禄莱(Rolteiflex)的双眼相机和莱卡(Leica)这两个机种。莱卡是社长的私人物品,因为他不断说服鸟口带来,所以他才带来的,但是鸟口到现在还不习惯连动测距式相机,所以把编辑部的对焦屏式相机也带来了。也不算没有余裕。 “去拍吧,去拍吧。”他说出口来。一旦下定决心,总觉得心情都雀跃了起来。 连昏暗的房间感觉都变明亮了。鸟口自从在雪径与和尚擦身而过之后,一直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下子总算恢复正常了。 大厅和刚才一样,几乎没变。纸门一样开着,老人和另一名男子仍坐在相同的位置。看样子他们正在对弈。 像这种时候,明明不是来当小偷的,却不知为何会蹑手蹑脚起来。鸟口靠近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有点难以出声。 “抱歉打扰两位对弈,我是……”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川。” 老人的下棋对手看着鸟口点头致意。这个男人长相之怪异完全不逊于老人,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却相当和善。老人接着说:“我看小哥人长得满帅的,是那个——中禅寺小姐的男朋友——” “没、没那回事。我是摄影师,只是跟着来帮忙采访而已。” “看你极力否定的样子。别看中禅寺小姐那样,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呢。有什么不好呢?” “这、这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了。” “你怕的是她哥哥吗?被我猜中了吧?” 老人带着揶揄的眼神大笑起来。老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鸟口也露出苦笑。叫今川的人当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用一脸松弛的表情交互看着鸟口和老人。 “我叫鸟口守彦。” 鸟口总算报上姓名,接着请求两人允许他拍摄人镜。 “拍照?年轻女孩姑且不论,我这样一颗大光头,今川也像你看到的那副长相。没事何必来拍我这种老头子呢?” “呃,因为我觉得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 “这我就不懂了。要拍庭院的话,只拍庭院就好了吧?那么美的院子,跟个秃子一起人镜,价值也跟着变低了。喏,今川,你说对不对?” “哦……”今川以有些湿黏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作为拍摄的对象,不过艺术家往往并非独好美丽的事物。我想这位先生不是想拍庭院,而是想拍摄包括这个大厅、我们和庭院的这个场景吧。” “什么这个场景,今川,现在这个大厅的场景岂不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吗?所谓照片写真,就如同字面所示,是如实拍摄真实。就算把这平凡无奇的景象给烙印到相片纸上,也既不有趣也不滑稽啊。” 今川用那双浑圆大眼仰望鸟口问道:“或许吧,那你认为呢?” 即使今川这么问,鸟口也穷于回答。他缩起身体。 “那个……若是会给两位添麻烦,请不必勉强,只是那个……该怎么说……” 被对方如此深究,鸟口无从答起。一旦追根究底地去想,鸟口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想要拍摄这里了。确实,照片会如实拍下事物的模样,但若以这种角度来看,无论拍摄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今川开口了:“老先生,依我之见,被拍摄的物体与照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等的。照片的确会如实拍下物体,但是并非只要拍摄美丽的东西,就必定会是一张好照片。一张照片的好坏不是取决于被拍摄的物体,而是取决于摄影师。我想这位先生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画面吧。” “正是如此,你说得真好。” 鸟口开始欣赏起今川这个人了。 与那憨直的外表不符,这个人或许相当聪明伶俐。 结果可能是被今川的话给说动了,久远寺老人允诺鸟口摄影。真是今川万万岁。 鸟口首先请求两名模特儿不要意识到自己被拍摄这件事,继续对弈。因为鸟口想要他初来乍到时看见的那幅画面。 被这么吩咐,大多数人反而会变得更加紧张。就算被交代不要在意,也无法摆脱被注视的紧张感。或许什么都不说偷偷拍摄还比较好,而且从他们刚才专注于对弈的模样看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是也有人极端厌恶被拍照。鸟口担心万一拍完后才惹来对方不满就糟了,所以才向两人说明,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 但鸟口是杞人忧天了。不知是理解力好,还是原本就不在意这种事,两人很快地恢复到最初埋首对弈的情景。好机会。鸟口快步折回纸门处,望进照相机。 在光线改变前拍摄才是上策。相同的状态是不会持久的。不。自然界里绝对不存在所谓相同的状态。所以除了在觉得的适当时机,在觉得的适当地点,拍下觉得适当的对象以外,是无法拍到好照片的。照相机会将那一刹那切割下来,固定在相纸上。所以今川方才说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切的不是被拍摄的对象,而是摄影者。 很棒的构图。 调整焦距。前方的榻榻米纹路逐渐变得模糊,漆黑的人影鲜明地浮现出来。背景中自皙跃动的庭院散发光芒。继续移动焦距。 ——巨木。 那棵巨木真正是这幅构图绝妙的关键。 鸟口将焦距对准树木,稍微抬高角度。 冬天御寒用的濡湿稻草,部分裸露而出的漆黑树干。 比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更加鲜明。 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吗?天空放晴了。 雪也开始融化了。 鸟口将焦距移回人物,按下快门。 调整曝光。室内摄影时若是这种光量,一般都会使用三脚架。但是鸟口是个自称人类三脚架的强壮男子,所以毫无问题。 改变设定,拍了三张。 “谢谢两位。” 久远寺老人又用奇怪的声音响应:“怎么,已经拍完啦?不用打那个什么——镁光灯吗?至少也开个灯怎么样?会拍得比较清楚喔。” “呃,这……” 当然鸟口也带着同步闪光灯,但是那样一来,难得的一幅画会被硬生生地糟蹋。那才真的会拍成一张秃头佬与丑怪男的纪念照——鸟口差点脱口而出,赶忙咽了下去。 再怎么说都是初次见面,太失礼了。 就在鸟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敦子从背后出现了。对鸟口而言,正是救世主降临。 “鸟口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哦,我刚才在请两位让我拍照。” “拍医生?” 鸟口懒得再说明一遍,索性不回答,改变话题。“话说回来,饭洼小姐呢?” “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明明本来那么起劲,却突然变得无精打采。” “是感冒吧?” “好像不是,也没有发烧,让人有点担心呢。” “是食物中毒吗?” “应该也不是。” “没有拉肚子?” “好像没有。我拜托女佣准备餐点了。她好像从一早就粒米未进,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哦,不吃饭是不行的。要是有食欲的话,应该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与其说哪里不舒服,更像是在害怕些什么……可是,她知道我们抵达后,好像稍微平静些了。今晚起,她会和我同房休息,所以应该不要紧了吧。啊……” 说到这里,敦子隔着鸟口和老人打招呼。 久远寺老人坐着,高举右手回应。 此时,刚才的女佣边嚷着“哎呀哎呀”边走了出来。似乎是送来了说好的茶。 “有人送粥过去给另一位客人了,请不必担心。或许是因为看到同伴来了,放下心来,她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些……啊,请进来。医生还有客人也歇息一下如何?我端茶过来了。” 女佣?说着,小碎步走进大厅正中央,扫视了周遭两三次后,放下托盘,从隔壁房间搬来了矮桌。实在是相当健勇。 “你来得正巧,我正在沉思中哪。这个人下的棋路深奥极了,令人难以招架,几乎快输了。”老人说道,站了起来。 然后敦子和鸟口、久远寺老人与今川四人聚集在宽广的大厅正中央,围绕着矮桌坐下。 首先是今川,接着鸟口再次被介绍。 久远寺老人仿佛见到多年不见的女儿或孙女,用一种极为怀念的表情看着敦子,然后用他抑扬顿挫相当独特的口吻述说自己的近况。尽管并未直接提及半年前的事件,但老人说他最后还是因为那事件而离开了东京,从去年底就一直隐居在这家仙石楼。他说即使如此,每个月还是至少会被检察官或警察给找去问话一次。 “待一回神,不管是亲人还是一切,我全都失去了。认识的人和朋友也都离去了。这家仙石楼啊,我大概十二年没来了,这里的人却记得我,还允许我寄居在这里,哎,连我都觉得简直成了大爷。” 老人再次发出干涩的笑声。 不知今川究竟了解多少,他并未应和,而是用一种难以分辨是在笑还是在发呆的表情喝着茶。可是从方才的发言来看,鸟口认为不能光用那副松弛的外表去判断这个男人。 鸟口也没有任何可以插得上嘴的话题。默默坐着喝茶,这一点与今川无异。 鸟口冷到骨子里了,所以几乎要烫伤舌头的热茶喝起来分外甘美。同时他也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佛坛供品的馒头茶点。食物就是要大口大口地吃——这是鸟口个人的信条。 当他恢复生气的时候,气氛已变得相当融洽了。 老人询问敦子:“话说回来,中禅寺小姐,听说你们是来采访的,来到交通这么不方便的地方,究竟是要采访什么呢?若是透露无妨,能否说来听听?刚才我听说是要采访寺院……” “是的,我们是来采访这附近的明慧寺的。” “什么?” 久远寺老人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望向今川。然后他“呼”地吁了一口气。 “哎,明慧寺也终于要变成观光地,大肆宣传了吗?那样的话,比起宣传,更重要的是交通问题吧。只是这一带现在才想要筑路,也是不可能的吧。近来老是听到一些反对意见,说箱根的观光化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云云呢。” 老人送出寻求附议的视线,今川会意,出声发言:“可是老先生,对温泉旅馆来说,有没有道路和铁路,是攸关存亡的大问题啊。事实上铁路会通到这里,也都是因为当地居民的大力要求啊。” “确实,交通方便与否对观光地而言是存亡问题,但是这一带除了像这家连工会都没有加入的乖僻旅馆,就只有明慧寺了。若非哪一方自掏腰包,否则筑路是不可能的。” 敦子边苦笑边插嘴:“不是那样的,不是宣传。” “那是什么?日本的秘境探险吗?” “晤,差不多。” “哦?” “这是说笑的。不过若要从头说起,这话就长了。其实,帝大的精神医学研究室的教授们有一项研究计划,想要从脑科学的角度对宗教加以解析。” “哦?听起来颇有意思。可是要做些什么呢?” “测定修行中的僧侣的脑波,与常人的脑波比较——计划从这方面着手。教授们认为应该从坐禅开始测定,因此询问了每一座禅宗寺院的意愿,却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响应。计划迟迟无法顺利进行,研究几乎陷人停顿。” “宗教与科学本来就形同水火嘛。” “然而我们文艺部的社员得知这件事,认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主题,希望它能够实现。经过协商,稀谭舍决定支持协助这项研究。” “支持协助?出钱了吗?” “没有出资。我们提议由我们提供人力。与寺院之间的交涉及安排、器材的搬运,还有餐费、交通费由我们负责。相应的,研究有了成果之后,论文必须由我们出版社出版,还有研究的过程必须在《稀谭月报》上刊载……” “贵出版社也真是古怪呢。那种东西会畅销吗?” “不可能畅销吧。可是我们杂志擅长这类报道,社长也很有兴趣。所以就以现在在别馆休息的饭洼小姐为中心——其实也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和寺院交涉,推动计划。不过却没有任何一座寺院首肯……” “那么排斥啊?要是能够在医学上证明修行的成果,岂不是美事一桩吗?” “可是如果无法证明,将会如何?” “也有无法证明的可能性吗?” “有吧。或许……那种事物是无法用机器加以测量的。” “这样吗?不管哭、笑还是生气,就连那种程度的感情起伏都会对脑波造成影响不是吗?那样的话,进行修行这种重大行为的时候,应该会出现某些变化才合理吧?” 今川突然开口:“可是,所谓悟道和喜怒哀乐不一样吧?” “悟道?” “修行不是为了悟道才做的吗?” “唔,是吧。” “那样的话,我不太会说,不过我认为悟道不悟道,和医学上的脑的状态并没有关系。” “没那回事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状态,一切都只是脑中的变化。人因为有脑,才能够认识世界。太初有脑,知道吗?对吧,中禅寺小姐?” 敦子微微侧首,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尝试是不会知道的吧。例如说,很有可能还有许多以现在的技术无法测量的部分。不,关于脑这个领域,现代医学才刚开启了它的大门而已。所以极有可能什么都无法检测出来。然而若是没有任何成果,它就会被轻易否定掉了。” “原来如此。也就是其实只是因为技术尚在发展而无法测定,却非常有可能被烙下毫无效果的证明。” “不仅如此。若是真的测定出来,也有可能造成麻烦。” “为什么?” “就算不必修行,也能够制造出相同的状态——根据实验的结果,也有可能变成如此。” “噢噢!原来如此。” 老人“啪”地击掌。 “就像为了测定民间偏方的效果而分析它的成分,再根据分析的结果制造出更有效的合成药一样,也有可能研究出科学的方法,以某种物理性的手段使人体的状态变得和已修行的人相同……” “虽然我认为现实上这很困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换句话说,对和尚来说几乎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呢。这对寺院来说风险太大了。可是和尚们想到过这一层吗?” “不,我想他们并没有考虑得这么深入。可是姑且不论这一点,这是场规模相当庞大的调查,必须搬进脑波测定器之类的东西,还得在坐禅中的和尚头上贴上电极,不管怎么样都会妨碍到修行。总之这对宗教家而言,是不必要的研究。无论结果为何,终究都与信仰无关啊。” “说的倒也是。那,果然还是行不通吗?” “其中似乎也有为了制造话题而主动找上门来的寺院,但是越是这种地方,就越是不正经。” “不守清规吗?” “是的。慷慨允诺的寺院,大多都是新兴宗派。说穿了就是想沽名钓誉。例如说,有一座明明是在战后才创立的寺院,与永平寺毫无瓜葛,却擅自宣称是曹洞宗。尽管如此,竞又索求高额的布施……” “敛财寺呢。” “嗯。若要进行调查,不寻找严格修行、来历正统的寺院就没有意义了。饭洼小姐千辛万苦不断地与本山交涉,就算是末寺,找的也都是渊源明确的寺院。结果公认最适合的一座禅寺就是……” “明慧寺是吗?嗯,那里的话,确实和敛财什么的沾不上边吧。而且那里——我是不太清楚啦——来历似乎相当正统。寺院的等级好像也很高。可是连我都不太清楚了,亏那位小姐打听得到呢。其实刚才我才跟今川聊到,我到现在连那座明慧寺是什么宗派都不晓得呢。” “可是饭洼小姐是这附近的人吧?”鸟口总算能够插上一句话了。 “就算是这样,但是就连当地人都对那座寺院所知不多哪。知道的只有一部分宗教界的人士,还有不晓得究竟有没有的檀家而已。” “这种事有可能吗?” 鸟口因为难得的发言遭到反驳,不得已望向敦子。 敦子回应他说道:“就是这样啊,鸟口先生。其实刚才在山路的时候我也想要说,那座明慧寺……” ——不是寻常寺院,是吗? “——是家兄也不知道的寺院。” 今川露出“那又如何”的表情。 既然他不认识敦子的哥哥,这便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但是对于认识他——中禅寺秋彦的人而言,这就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事实了。 中禅寺这个人熟悉全国各地大小神社佛刹,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恐怕都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一座寺院是他所不知道的。连这个中禅寺都不知道这座寺院的话…… “从规模或历史来看,这很奇怪吧?而且一问之下,听说那也是座相当古老的寺院,而且还相当大。”敦子说。 “哦哦,事有蹊跷。这的确不是寻常寺院呢。” 除此之外无法作他想了。 “咚沙”一声,八成是屋顶的积雪滑落了。 已经完全习惯了。 “总之不知道来龙去脉如何,饭洼小姐找到了明慧寺。可是那里连电话都没有,所以就写了信过去,没想到竟然获得了应允。” “所以才会来采访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也是鸟口第一次听说决定采访的详细经过。 “调查团会在下个月入山,不过因为是没有人知道的寺院,不晓得里面情形如何,所以我们先一步进去,首先来为无人知晓的寺院写一篇现场报道。杂志方面也决定当做预告,以先行企划的形式刊载在刊头。” “哦,可是明慧寺竟然肯答应这种事呢。而且那个……禅寺几乎都有女性禁制不是吗?” “是的。由于明治五年颁布的政府法令,女人结界算是被废除了,不过还是有许多寺院依循惯例,排挤女性。书简当中应该有特别注明负责人是女性,不过万一真的有什么状况,可能就得请他们派一名和尚出寺来,由我们采访他,之后再……” “啊,总不会要叫我一个人进那种神秘的寺院里头拍照吧?” “就是这样。真是的,从早上开始,我不是已经拜托过你好多次了吗?” “呃,可是那个,我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嘛。这就叫做牛耳什么风吗?” “那是……” 久远寺老人一句“马耳东风”。敦子一句“对牛弹琴”。两个人同时纠正。鸟口等于是出了双倍洋相,但是他已经习惯丢这种脸了。鸟口每次只要说出成语或谚语,总是错得离谱。虽然他并不是故意在耍宝,却总是引来捧腹大笑。 “我说啊……” 久远寺老人大笑一阵后,瞥了今川一眼,问道:“这位今川先生其实也有事要去明慧寺。中禅寺小姐,回信给你们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呢?” 敦子立刻翻开记事本回答:“呃,是禅寺里的知客,一位叫和田慈行的和尚。” “鹿?你是说那种头上有角的动物……?” “不是啦。禅寺里负责接待宾客的和尚,就称为知客。” “这下我就放心了。这要是个鹿和尚,那可吓人了。剃头又不能连角都一起剃光光……” 鸟口这么打诨,他的憨傻是天生的。虽然本人是一派正经,却经常惹人失笑。老人和敦子,这次连今川都再次笑了。 “这个青年真是有趣。这样啊,叫慈行啊。这也是和尚常有的名字,不过这下子就跟今川在等的和尚不同人了。你在等的和尚,是叫珍念还是了稔来着?” “了稔。” “喏,真可惜。” “可惜吗?” “可惜啊。不过既然他们明天要去寺院,虽然会有些劳累,你也可以一道过去。” “哦,那真是求之不得。可以吗?” 敦子说“没问题”。 四人畅谈了约摸三四十分钟之久。敦子说她要去看看饭洼女士的情况,离开了座位。差不多是该用餐结束的时候了。鸟口想顺便让敦子引见一下,便站了起来。 鸟口的视点上移。 一路望过大厅,直达窗口。 占据鸟口视野的庭院面积增加了。 和刚才不一样。画面的构成要素变多了。怎么会? ——那是什么? 有一团黑块。 ——那是什么人? 在理解到细部之前,它在鸟口心中已经是个人了。 是人。一个人坐在那里……裹着一身漆黑的外衣。那个身形是…… ——僧侣。 一名僧侣正在巨木与檐廊之间坐禅…… 这一定是幻觉,鸟口伸手指去。 “有、有、有和尚……” 正要离去的敦子停步,回过头来。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同样望向庭院。 “那、那里有一个和尚……” 说到这里,鸟口再也说不下去了。在感觉到奇异或恐怖之前,他更感到吃惊。 这不是错觉。 老人张大了嘴,“怎……”了一声,顿了半晌后,用变了调的声音继续喊道:“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坐在那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敦子以虚脱的声音接着说。 “怎么会?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啊!” 就连看到身形的现在,也感觉不到半点气息。 鸟口徐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和早晨感觉到的漠然不安相去不远,是一种朦胧模糊的不快感,而它确确实实地涌了上来。 “今川,那会不会是了稔和尚?”老人半带怒意地说道,大步走近窗边。 “嗯?”老人出声之后,僵住了。 今川追了上去,鸟口也跟上前去。接着敦子也过来了,四个人在檐廊上一字排开,贴在落地窗上似的站着。 僧人的确就在那里。 从檐廊到巨木之间,距离约有四间之遥,其间空无一物。 僧人恰好就坐在中间左右。 不是幻影,而是实像。 来到打开窗户就几乎伸手可即的距离后,僧人看起来益发鲜明,毋庸置疑,他确实存在于那里。 僧人略微俯首结跏趺坐。正好就是一副在坐禅途中打瞌睡的姿势。不知僧人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他的下半身大半沾了雪,肩膀和袖子也有雪花附着。濡湿的衣物或许冻结了,一团漆黑的黑色僧衣,无法判别出是湿的还是干的。不过在纯白的庭院里,漆黑的僧人看起来宛如飘浮在半空中般鲜明。 没有一丝动静。 僧人是庭院风景的一部分。 缓缓地,惊奇转为战栗。 “那……” 沙沙——雪落到僧人身上。 “是死的。” “那个和尚死了。” “什、什么?” “别看我这样,我还没秃头前就是个医生了。那不是和尚,是和尚的尸体!” “怎么会……” 鸟口打开窗玻璃。 不仅仅是冬季的寒意,冷冽的空气也猛地侵袭进来。 鸟口作势跑下庭院,却被敦子阻止了。 “不可以!” “可是……” “如果、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的话……” “啊……” 她的意思是最好是维持原状吗? ——意思是可能演变成刑事案件……? “敦子小姐,怎么会……” “我去叫旅馆的人。” 敦子往柜台去了。 今川站在檐廊边,扫视庭院一周,左手按住松垮的嘴巴。圆滚滚的大眼睛有些充血。 “这、天哪、怎么会、啊……” 这宛如呜咽的声音是掌柜发出的。敦子带着掌柜和女佣回来了。 “噢,早坂掌柜。喏,快去叫警察。” “警察?医生,这……” “已经死了,离奇死亡。快点。就算叫了,抵达这里也得花上一个小时以上吧?” “啊、呃,您说的没错……” 掌柜抱着头,嘴里嘟哝着“今天到底怎么搞的”,跑掉了。 “那个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阿鹭,你没有发现吗?” “什么发现,我刚才送茶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个和尚啊。” “你也看不见吗?” “不是看不见,是根本没有吧?竟然随便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扰乱别人安宁……啊……” “怎么了?” “医生,那个人真的……那个……死掉了吗?” “那样还是活着的话,要我切腹也行。” 女佣用一种看着怪东西的眼神凝视和尚。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又有数名旅馆员工赶来。久远寺老人一副工头姿态,举起双手,用倒嗓得格外严重的声音大叫:“喂,在座的各位,有没有人知道这名和尚的身份?” 没有人回答。太过于日常,却又极度脱离常识的状况,确实地搅乱了每个人的心智。一言以蔽之,只是有个和尚坐在庭院里罢了。虽然是个很奇妙的情景,但是以命案现场而言太过于普通了。再加上和尚头顶积雪,就这么枯坐原地,作为一具尸体也滑稽极了。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太阳高挂,景色鲜明,没有任何诡谲的舞台装置。 ——即使如此,还是让人有些背脊发凉。 鸟口依然有此感觉。 说起来,这个和尚何必跑进旅馆的庭院坐什么禅——而且还是偷偷摸摸地溜进来……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对,这是…… “鸟口先生,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仿佛看透了鸟口内心的动摇,敦子向他问道。 “说奇怪是奇怪,但是我不晓得哪里奇怪。现在这个>.状况虽然古怪,但是如果那个和尚突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是说完全没有声息这件事?” “这也是其中之一,可是……” “明明有四个人在场,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不,那……” “他……”今川唐突地开口。“他是从哪里进来的?” “咦?” “这种庭院,从哪儿都可以进来啊。” “可是……” 今川指了庭院的周围一圈。 在这个范围当中…… 一片雪景的庭院当中,没有留下任何像是脚印的痕迹。 “哦,这就是所谓的……” “没错。这名僧人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吗?或者是以结跏趺坐的姿势,就这样自空中飘浮而来?若说有哪里奇怪,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的确,不管在场的有四人还是十人,有些事情依然不会被注意到。但是要不留下任何足迹,在雪地当中移动是不可能的。久远寺老人回过头来。然后他缩起下巴,说道:“的确没有侵入的形迹呢。但是……如果说这名和尚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的话,怎么样呢?” “一直在这里?” “虽然我不晓得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不过他在下雪之前,或者是下雪时,侵入了这座庭院,然后开始修行。” “医生的意思是,他是冻死的?”敦子一脸讶异地反问。 “只是假设。” 今川弯腰后站了起来,提出反驳:“可是老先生,我和你从今天早上就一直看着庭院。就在这里,坐在这个地方,直到开始下棋之前都一直观赏着庭院。但是……” “还是有可能没注意到,今川。而且……对,或许和尚完全被雪给埋住了。下午太阳露脸后,雪融化才出现的。” “之前有那么大的雪堆吗?” “是一片雪白。不是说雪中白鹭,暗夜乌鸦吗?没有注意到雪堆,也是情有可原。” 这…… 有可能吗?鸟口离开檐廊,避开员工,移动到大厅后,再一次来到室内走廊。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的视点。 “可是医生……”刚才的女佣的声音传来,“再怎么说这都太恐怖了吧?要是就像医生说的,岂不等于我在尸体面前运送膳食,医生你们也边眺望着尸体边用餐吗?医生是这个意思吗?我倒是没看见那么大的雪人呢。” 员工喧嚷起来。发言的女佣也苍白了几分,双手按住了脸颊。 鸟口望向相机。 久远寺老人的嘴巴瘪成“乁”字形答道:“阿鹭,这个世上并非看得见的就是一切。人类的眼睛啊……” “医生的高见很有道理,不过还是不对。” “啊?” 镜头中的人们同时回过头来。 中央是巨木,前面露出和尚的上半身。 久远寺老人用一脸奇妙的表情质问:“你、你……叫鸟口是吧?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刚才在这里拍了照片对吧?我现在站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看着相机……” “噢,然后呢?” “从这里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看到和尚的头。换句话说,和尚会被拍进照片里。但是我刚才可以完整看见那棵大树的御冬用稻草,而现在树的侧面却被那个和尚遮去了大半。再说,如果当时的积雪盖住了那个和尚,树干应该也会有一半被遮住看不见才对。” “噢噢,这样啊。那……” 久远寺老人和女佣一样,用双手按住脸颊,然后“啪”地拍了一下额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就算人的眼睛不能够信任,也无法瞒过机械。镜片是透明的。这不是念力摄影,所以不会拍到不存在的东西,存在的东西就一定会被拍到。总之只要显像就可以知道,至少拍摄的时候是没有和尚的。” “可是,但是……” “那样的话……” “啊啊——” 突如其来地,鸟口的右后方传来裂帛般的尖叫。转头一看,一名娇小的女子僵立在原地凝视着庭院里的和尚。小个子的女子穿着令人错以为是丧服的黑色上衣和黑裙。或许是在那片黑色映衬下。她的脸色苍白得犹如白蜡。 “呃,你是……饭洼小姐?” 女子崩溃似的倒在走廊。 根据传闻,这便是只有知情者才知晓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开端。 据传若迷失于其山,时罕遇魔物。其形为妖冶童女,以清冽歌声吟唱。 檐廊边缘碎裂处 以观音赐予之指 轻轻触摸 数千佛陀碎裂处 十万亿土寂宵时 微微扎刺 成为猴儿,去往山间 成为蟹儿,去到河间 成为人子,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 化做飞灰 泪涟涟复过今日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碎裂,明日也碎裂 有时仅闻其声。歌声不知来自何处,回荡不知所去。有时立时歇止,长则续歌如下: 洗手处旁蕺草叶 蜗牛缓缓啖地藏 西方净土简素晨 光头小僧裂两方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皮囊里 抛入水流 雾茫茫夜也将明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蜗牛,明日也蜗牛 据传其歌听似童谣,亦似和赞,听似古旧,亦有新意。虽如胡唱,却绝非如此。大抵以此曲终结,然听至末尾者无几。 错弄释迦堂教示 涌现千千万佛陀 千千万佛陀 涌自那碎裂尖刺 蜗牛之职不过是 今明之职俱皆是 闭入壳中佯不知,佯不知 亦云此歌尚有续,其内容漠然无所定,非余所能知晓者。 告余此事者,以仙石原村川村某人为首,不下十余人。起至昭和十五年,至本年昭和廿七年,前后历经约十二载。 过去曾闻数人谈及此事,姑且记之,中隔大战,忘却已久。近年复闻众多相同之体验谈,时隔虽久,其内容几无二致,令人惊奇,故重记于此处也。 岁月流转,听闻山怪之姿未老,仍为垂发童女。此若非所谓大秃耶?又,逢怪者所闻妖异之曲,其词其音,时隔已久,犹与过往同,知悉此事时,因其不可思议,惟惊叹无语。经此长久,仍有多人遭遇相同之山怪,究竟何故?世间虽有众多怪谈奇谭之类,余确信此乃真奇谈也。 昭和廿七年十月十四日 笹原樱山人记 大秃——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世有彭祖,岁七百余犹有稚龄之相,人以慈童称之。此非大秃也。 那智、高野山中有寿高面恶之辈,名作大秃,以其头秃齿豁故。 第二章 我自孩提时就喜欢过年,一近年终,便会毫无来由地兴高采烈起来。 年长之后,自然不再如此。然而最近不知为何,或许是多少感染了这股脱离日常的氛围,我时常注意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乐陶陶的,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到既怀念又难为情。 是以等待过年的十二月心情,现在已经近似引颈期盼与老友再会的心境。只是,即使是与朋友的邂逅,无论阔别多久,一旦真正聚首,几乎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慨;而新年这玩意儿也像这样,真正到了过年这一天,也只不过是个和往年一样、一如既往的普通早晨。 即使如此,过年就是过年。 在无意义的喧嚣中,穿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衣裳、吃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食物,然后总算有那么一点过节的心情。其实只是这样,就足以让我兴奋好久。今年也不例外,在我还没有脱离所谓新年喜庆的余韵时,门松早已收了下来,我被独自遗留在社会之外。 上班族的话,有收假上班这种巧妙的区隔,还不必担心;但是从事写作这种醉生梦死的工作,就不会有规律或戒律这类外来的规范,无论经过多久,就是等不到一个段落。当然我自己也明白,这与其说是因为我从事的工作,不如说出于我自甘堕落性格的成分更大。 尽管如此,妻子却能够收拾心情,收起门松后,就打起精神,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她至多是在小正月的时候和朋友中禅寺的夫人一起去看了《姬百合之塔》这部电影,后来也没有耽溺于过年喜气的模样,当然也没有松懈懒散。 至于我,怎么都振奋不起精神,一月就这么过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着手工作。 既没有人约稿,也没有想写的东西。 去年在各种层面来说,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年。众多事件接二连三降临在我身上。那些事件全都远远地超出了我这个小小器皿的容量,巨大而且沉重。只是平凡地过日子就已经心力交瘁的我,每次经历这些事件,就遭受到往来于人界鬼界两端般的巨大冲击。尽管如此,在工作方面——以我来说——却是精力异常旺盛地投入其中。 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就是在去年出版的。托它的福,今年比起往年来,手头要宽裕一些,不过这一定是我现在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因为就算发呆,暂时也不必担心生计问题。 话虽如此,我拿到的仍是无法与近来流行作家的收人比较的涓滴之额。顶多等于得到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横财罢了,那种钱一下子就会花光的。同时再清楚不过的,在不久的将来家计又会像从前一 只是,我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这绝不是我在自夸。 这么看来,这无为的生活,有八成是出于自发。 之所以不是十成,是因为还有两成左右是自责,或受到焦躁感折磨。而且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创作的欲望。构想——或者说妄想——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我拿不动笔,动不了身。 这类建设性的意识,在我身上总是敌不过怠惰那煽动的诱惑。 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个前往箱根泡温泉疗养的提案。 这一天,我独坐暖炉矮桌旁,处在一种似睡似醒的半吊子状态,剥着别人送的蜜柑。妻子有事去亲戚家,似乎一早就出门了,待我发现时,已是孤身一人。 门“喀啦啦”打开。我以为是妻子回来了,但是出乎意料,来人竟是中禅寺。 中禅寺——京极堂是我的学伴,以开旧书店为业。我总是频繁地拜访他的住处,像这种倒过来的情况相当稀罕。旧书店店东京极堂比起行动更重思索,比起体验更重读书,简而言之,就是懒得出门。 “关口,你看了电视了吗?”京极堂劈头就这么问。NHK东京电视台从今年二月一日开始播放节目了。 “谁会看啊?我正像这样,每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过着年呢。”我尽可能粗声粗气地回答。 并不是因为我对电视没兴趣,相反,其实我兴致勃勃。我想看极了,却不能看——不,是不能去看,就是这种扭曲的感情发泄。 听说因应此次开播,NHK在都内七个场所设置了公开电视接收器。所以想看的话,只要在播放时间去那里就行了。当然,我没有去。 因为听说大受欢迎。 我无法忍受人潮。但是话说回来,电视的接收器也并非我这个老百姓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东西。一台要将近二十万元。 京极堂这个人对于这类微妙的感情相当敏锐,因此我认为他当然会揪出我对于电视的扭曲渴望,没想到竟然落空了。 “你庆祝的是旧历年吗?可是你上个月也来拜过年了不是吗?哈哈,新旧两边都要过是吧?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真是个爱讽刺人的家伙。我忘记一月已过而说漏嘴了。京极堂是个喜欢挑别人语病胜过三餐的人,若是想避开他的攻击,和他说话就只能如履薄冰地发言。 这种情况,通常我都是豁出去了。 “是啊,只要是传统的活动节日,我一律新旧两边都过。当然,豆子撒两次,竹叶也摆置两次。因为这类节日原本都是根据旧历制定的嘛。过新历也没有意义不是吗?只过一次的,大概只有圣诞节吧。不过也不能够无视于现今已经完全西化的社会情势。我这个人是重视旧俗,融入新制的。所以啊,新年我也庆祝两回。在这个家里头,现在还在过新年呢。” “哼,岁暮和中元一年不就只有一次吗?哎,算了。总之你就是怠惰得病人膏肓,到了连那么想看的电视都没?办法去看的地步,还闲得连心志都在这片寒空下颓废到底了……” 不出所料,真是个讨人厌的朋友。他打算挑人语病,驳倒我之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原以为还会被继续挖苦个一阵子,没想到又错了。 “那么,要不要去旅行?”京极堂唐突地接着说。 “旅行?什么叫旅行?” “你还是一样,笨蛋一个哪。所谓旅行,就是离开居住的土地,在其他地方停留一定的时间。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京极堂老是彻头彻尾地嘲弄我。不管是新的一年到来,还是国破家亡,他这个方针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我更加豁出去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这个意思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记得,只是因为太久没听到这个字眼,都给忘记了。所谓旅行,我记得原本是波斯话吧?” 京极堂说“不对,是马来语”,笑了。 旅行这个词,真的变得离我好遥远了。 “所以用简单易懂的日语来说的话,就是我在邀请你一起到远方去住个几天。”京极堂说道,拿起蜜柑。 “听起来很可疑……”我讶异地看着朋友的脸。“我不认为你会什么阴谋都没有地说出这种话来。你有什么企图?” “你说话也真恶毒,”京极堂说,“学生时代,每当休假时,我们不都一起去穷人旅行吗?你都忘了吗?” ——要不要去旅行? 那个时候,京极堂也是这么邀约的。 然后我们一起四处游历。 “当然记得啊。那的确是很有意思,不过现在想想,我忍不住怀疑你那个时候其实心怀鬼胎,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你竟然说这种忘恩负义的话。你以为既没有计划性也没有企划力,再加上没有行动力,只有挑三拣四的性子和无底洞般的欲望的你和榎木津能够像一般人一样出去游玩,都是托谁的福?” “看你说得那么了不起,可是京极堂啊,那个时候的你,和我跟榎兄根本就是半斤八两,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那全都是漫无计划的旅行不是吗?虽然那也是乐趣的根源啦。” “那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哦?那真是失礼了。” 真的,那个时候很快乐。 虽说年轻气盛,却也做了许多相当胡来的事。 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在忧郁症的临界线上摇摆不定,无法自主地采取任何行动。我不管做什么,几乎都只是被学长榎木津和同届的京极堂等人给拖着跑。就这个意义来说,京极堂刚才的发言是正确的。 当然,没钱没闲这一点现在和过去都一样,而且那或许是称不上旅行的漫游,即使如此,我觉得惟独心境是确实地经历了旅行。说是无为的话的确是无为,也和现在同样地没有雄心壮志,即使如此,不知为何还是比现在快乐。如果说那只是一种幻想,那也就如此了,但是我的忧郁症没有恶化到生死攸关的地步,或许也是拜那些幻想所赐。 不再旅行之后,究竟过了多久?我已经完全忘掉那种感觉了。一方面出于经济的考虑,一方面则是因为社会情势。不过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战争这玩意儿把那种感觉从我身上给连根拔除了。 就算现在去旅行,是否还能够获得相同的感觉呢?那样的话…… 我有些心动了。 “去哪里?” “箱根。”京极堂当场回答。 “这回答快得异样呢,果然还是很可疑。” “你这人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就算陷害你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又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嘛。” “是这样没错,可是京极堂,总之这话来得太唐突了。为什么我非得现在跟你一起去箱根不可?” “有人说是你跟我吗?” 京极堂灵巧地叠起蜜柑皮,扔进字纸篓里。 “我压根儿不打算和你这种臭男人像弥次喜多一样哥俩好地去旅行。” “那是怎样,你要去约榎兄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在聊什么事件,怎么会突然扯到侦探身上?” “会突然吗?” “而且榎木津现在感冒卧病在床,他年底在逗子海岸疯过头了。话说回来,关口,我想你八成是没完没了地回想起学生时代,沉浸在无谓的感伤里,不过这可不是学生结伴出门游玩。你是不是忘掉最重要的人了?” “最重要的人?” “我说啊,你打算扔下雪绘夫人,自己去旅行吗?我怎么可能那么残忍无情,只邀你一个人去呢?” “啊。” 雪绘是内子的名字。就像京极堂说的,我满脑子净想着过去的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竞把妻子给忘了。我面红耳赤,慌忙辩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的,我是……对了,为什么会是箱根?还有你为什么会邀我们?我想问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有个不管在旅馆住上多少天都免费的好机会。其他地方可就没那么好了。”京极堂边吃着第二只蜜柑边说道。 “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那不是箱根,而是安达原之类的地方吧?去住宿的客人都会被旅馆主人给吃掉。” “像你这么难吃的东西有谁要吃啊?不是那样的。这说来话长,你就听着吧。你应该也知道,横须贺有一家叫‘伦敦堂’的旧书店……” “没听过。” “那里的老板名叫山内铳儿,是为我指点古书之道的恩人。算是我开书店的师父……我之前没说过吗?” “好像听说过。” “和你说话真是没意思。总之,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老板。不,他不但是个生意人,更是个一流的收藏家。其实是他促成的。” “不懂。为什么那个山内先生要帮你打点免费旅馆呢?” “别催啊。不是说最近景气好转,国民的生活开始有了余裕吗?可能是因为这样,观光地也逐渐恢复活力,每个地方都积极地进行开发。” “以你而言,这话真是没头没脑。什么生活有余裕,那只是有钱人在说的吧。不过是政治家的胡言乱语罢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有余裕,而是现今的风潮是否容许经济充裕这种幻想横行。要是战争刚结束就说这种话,也不会有人理睬。而现在总算形成了能够接纳这种说法的基础。总而言之,有生意头脑的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国家也是一样,因为经济的活化可以推动开发事业嘛。尽管被批评破坏自然、环境恶化等等的,道路和铁路也……” “我受不了啦。” 动不动就爱扯远。 “为什么你总是不直接切入正题?老爱拐弯抹角,完全听不出你到底要讲什么嘛。我一点都不想听什么战后经济的事。” “你这人真没耐性。”京极堂厌恶地说,“哎,罢了。总之箱根也是这样。自从元和四年箱根驿站成立之后,那块土地的命运就注定如此。它原本是作为交通关键驿站而兴建,所以没有传统产业,顶多就只有镶嵌木工艺而已。然而,箱根风光明媚,又有温泉。如果单论温泉疗养,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作为休养观光地是再适合不过了。自文化年间幕府改变交通制度后直至今日,箱根不断在观光地化,可以说是观光地的始祖。明治期间也盖起了金融界要人的别墅等等,不仅是街道沿线和温泉地。连芦之湖与大涌谷、小涌谷,甚至连仙石原都……” “我说啊,京极堂,这话一点都不得要领。横须贺的伦敦堂和观光地的不当开发还有箱根的历史,根本就兜不到一起嘛。反而更让人一头雾水了。你快点把这三题落语给作个总结吧。” 京极堂搔了搔下巴。 “其实啊,听说在关西发迹的暴发户为了赶上这波开发浪潮,决定在箱根兴建饭店。但是好地点全都被自古以来的旅馆和别墅给占据了,事到如今想要加入也很困难,可是那个暴发户老爷似乎恰好在奥汤本有块土地。说是土地,但位在空无一物的荒山野地,至今为止一直找不到用途;不过小田急已经通到汤本了,他们估计只要用接送车之类的方式配合就没有问题,于是便正式开工,没想到令人大吃一惊,他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一座疑似仓库的建筑,有一半遭到土石掩埋。” “挖到马鞍?” “不是不是,是收藏东西的仓库。据说是一座土仓库。老爷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建筑。” “埋了那么巨大的物体?是以前的地主的吗?” “那块土地一直无人居住,而且也不会有人把仓库盖在山坡上吧?” “真奇妙。” “是啊。打开一看,里头满满的都是……” “金银财宝?” “笨蛋,是书。书籍、书本。而且很古老。” “什么?” “暴发户嗅惯了铜臭味,对于能够赚钱的事物异常敏感。如果这只是单纯的置物间,一定立刻就拆掉了吧,但是里面的东西不同凡响。搞不好拥有文化上的价值,那么就可以大捞一笔了。当地的旧书店立刻被找了过去,然而一般的书店不懂那是什么。” “为什么?” “例如说,《私家版北原白秋全集》的价格,一般书店可能知道,但是《和汉禅刹次第》就得研究研究了。就是这么回事。而且还不止一两册。” “委托大学之类的机构鉴定不就行了?” “可能是想马上卖掉吧。业者也是,虽然不明白价钱,但心里也有了个谱。所以他们便书面通知全神奈川的旧书店。” “哦,因此伦敦堂才会……” “没错。大家都认为博学多闻的伦敦堂应该会知道。不过伦敦堂老板的擅长领域是洋书,那一方面的知识虽然不是没有,但是大略察看后,发现仓库里的书全都是些和书与汉籍,剩下的则是卷轴和像是教典的书籍,这不在他擅长的领域。他向有交情的和书专售店打听,不巧的是全都落空了。于是……” “原来如此,轮到京极堂你——活动《古事类苑》出马了是吗?”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比方?不过这是件棘手的大工程,感觉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搞定的。那种分量,就算雇上几个工人,光是整理就得花上一星期到十天。” “所以呢?” 感觉总算讲到正题了。开场白还是老样子,又臭又长。只是若是省略了的话,可能还是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总而言之…… 原来是为了工作啊。不出所料,果然有内幕。 “这份工作提供了免费的住宿是吗?” “没错。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是公共的疗养所吧。不是旅馆或饭店,可是在工作结束之前都是免费的。我也是得歇业才过得去,提供免费住宿是应该的吧。” “可是,你本人是没有问题,但我和雪绘跟着去不是很奇怪吗?” “没关系,对方说房间是一间还是两间都没问题。” ——还有什么内幕吧。 我依然无法信服。 京极堂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我的疑心,先这么说了:“哎,我只是想说你也别老是让雪绘夫人吃苦,偶尔孝敬孝敬老婆也不错。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我疏于体恤老婆是事实。甚至连蜜月旅行都把她给带去公婆家,蒙混充数。可是这么说的京极堂自己,平日也不顾家庭,只顾着读书,以这个意义来说,他和我应该是同类。 我这么反驳,朋友便不悦地说了:“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在书店业者当中,可是个少见的疼老婆的丈夫呢。” “你吗?” 我目瞪口呆,京极堂这么继续:“而且这次可能会停留一段时间,我打算把千鹤子也一道带去。可是又不能只带她去,就这么好几天都把她丢在旅馆里。如果有其他同伴的话还好,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恐怕连观光也没办法吧……” 千鹤子是京极堂的妻子,是个品德超凡的女性,对这个性情乖僻的丈夫平素就没有半句怨言。可是即使是性情如此温良的佳人,这次似乎也不愿意听从丈夫的话。就算是坐享其成的旅游,被独自抛在温泉旅馆里,也会受不了吧。反倒是不去还比较好。 “所以……”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 我一看到那个动作,当下就明了了。 “原来如此啊。” “什么?” “我明白了。你想邀的不是我,而是雪绘对吧?我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的叶子罢了。” 换言之,京极堂是来邀他老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妻子。但是又不能只邀请雪绘一人,是以不得已顺道试探我的意思罢了。 “说穿了我只是次要的吧。” “何必闹别扭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千鹤子也说如果跟雪绘夫人一起的话就去,而且箱根也有许多可以游览的地方。只要雪绘夫人愿意,你也……”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我可要声明,我听了那么久才了解,并不是因为我的理解力差,都是你说得那么复杂。总之是怎样?你这是在提议要稍微报答一下不幸嫁给了怪老公的妻子们吗?” “差不多。” “谁叫咱们彼此素行不良呢?我想千鹤夫人一定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你这个报恩也太顺便了吧?你的目的是去工作,这样太太们的感激也会大为减半了。” “不是顺便,要把它想成好机会啊,关口。可以免费连续住宿在温泉旅馆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怎么能够平白放过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先等一下。” 总觉得好像又被摆了一道。 的确,我们两人的妻子很要好。两个人一起的话,四处逛逛走走,应该也能够玩得相当尽兴吧。所以妻子们这样就没问题了,但是…… ——我怎么办? 京极堂应该会去忙他的什么工作,而我一个人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观光也很奇怪。换句话说,这下子会变成我一个人被抛下不管。仔细想想,这实在太自私,太如他的意了。 “喂,那我怎么办?完全只是个附属品不是吗?” “你吗?你只要睡觉就行了啊。事实上你现在不也在睡吗?既然要睡,在哪儿睡都一样吧?” “这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还是如果你要帮我工作也没问题啊。就支付你相当于港口苦力的日薪好了。” “我才不想受寒,劳动也免谈。我可没有你那种怪异体质,不是只要有上头写着字、缝缀起来的纸束,不用吃饭也可以活下去。虽然我不是千鹤夫人,可是被独自抛下也会受不了的。” 京极堂再次扬起单边眉毛。 “我说啊,关口。自古以来,文豪、艺术家之流,都是在旅馆长期滞留,推敲构想的。而且只要带着一支钢笔,去到哪里都可以工作,也只有干你这一行的了。只要灵感乍现,随时都可以写作啊。所以我才邀你的。” 京极堂强调文豪这两个字,当然他是在揶揄我。尽管我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他事先预备好的说辞还是信口胡诌,总之无疑是一番诡辩。真是流畅至极的诡辩。可是或许是我天性单纯,几乎总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内心的想法或许被他看透了。 京极堂应该是明白一切而如此作结:“往返的旅费我来负担。因为如果工作顺利,也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旅馆本身虽然无法令人心生期待,不过总比必须自炊的温泉疗养场要来得好吧。不过如果想要尝尝山珍海味,恐怕就还得再花些钱了。” “我会跟雪绘提提。”因为不甘心,我这么回答。 可是其实我心意已定。 文豪气氛也不过如此吧…… 远离尘嚣、耽于书卷、享受温泉、只是过日子。 这样的确也不错。 还有…… 听到旅行,妻子也会欢喜吧。 和京极堂的夫人一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而且就像朋友说的,不管我只是顺便被邀请还是如何,如果能够让妻子开心——或许也是件好事。远胜过什么都不做。 然后……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渴望起旅行了。与其说是憧憬旅行,倒不如说是缅怀曾经旅行的过去。总之,这一定是逃避现实的一种。 那种年轻时的心情——已经形疲神困的我是否还能够再次体验呢? 京极堂接着说了约一小时左右的无聊话,之后回去了。 他说到旭川的人工降雪实验,还有一个叫东尼谷的艺人表演的七五调日式英语很有趣之类的事。 雪绘在黄昏时回来了。 我告诉她这件事,她高兴得远超出我的预期。她说她一直很想去旅行。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没出息,以及对妻子的漠不关心。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我根本想都不会想到要去旅行吧。 不仅如此,妻子还赞成我偷偷策划的鲁莽计划。 我打算把那一小笔横财全数花在旅行上。 要是没钱,就不得不工作。那样一来,我也会有动笔的意思了吧。若是不把自己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地步,我是不会振作的——这是只适用于我个人的终极自我启发法。 ——对逆境顽强,对顺境软弱。 我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主动将自己推人逆境当中。可是,连我也没料想到妻子竟然会赞成将生活费挥霍殆尽这种自毁的行为。 雪绘微笑着说了:“反正也撑不了几个月,干脆就一次把它用完,不也好吗?” “你怎么说出这种像江户人的话来了?” “讨厌啦,我家本来就是延续了三代的江户人呀。” 雪绘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仔细想想,雪绘的确是东京出身。她嫁给我这种吝啬鬼,操持着没一天宽裕的家计,都变得有些鄙吝起来了。但是或许钱不过夜这种性格,才是妻子天生的禀性。我这么说,妻子便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啊?真是失礼。要是我的个性不果断,怎么会嫁给阿巽这种人呢?” 妻子总是称呼我“阿巽”。 如此这般,该说是中了京极堂的奸计,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总之,我们出发旅行了。 尽管有所抱怨,然而一旦出发,倒也有了游兴。我甚至贪心起来,心想或许真的会有新作品的构思浮现。雪绘和千鹤夫人也非常高兴。 天气不巧地并不到晴朗的地步,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可是这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在旅馆里的我并没有关系。两名女性也尚未决定行程,所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不受时间追赶的状态真是充满了解放感。所谓时间,原本是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刻度的。只是人类刻意去切割它,才会去计较什么快了、慢了。光是计算一天两天还不够,还要切割成一小时、一分、一秒,最近甚至还切割到零点几秒的地步了。真希望可以不要再切割下去了。 就连杀人分尸也不会切割到那种地步啊。 这么看来,时钟就等于是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是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 我思考着这些事。 妻子们比平常更精心装扮。但我觉得又不是要去哪里亮相,而是去山里的温泉旅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身装扮只限于抵达旅馆前的短暂旅程,而且时值冬季,不管穿着再怎么高级的衣物,外头也得披上防寒外衣,旁人根本看不见。 可是不管是这趟旅程还是披肩,都不是日常熟悉的事物,与平素使用的东西不同。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女人心啊。 然后,我也发现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更加激发了我渴望旅行的心情。 看样子,只凭冲劲就能够乐在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善的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只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暗色大衣,上头围了一条色泽暗淡的绿围巾而已。连胡子也没仔细刮干净,打扮和平常一样,不修边幅。因为除了防寒以外,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细节,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毫无风情可言。我难得地有些后悔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些兴奋,喋喋不休起来。 不管怎么说,旅行是很有趣的。 不过,只有京极堂一个人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东京彻底毁灭般的臭脸,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看车窗外。有事要办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会在意天气吧。可是这个朋友平日就是如此,如今也无须在意。而且向他搭话他也会响应,偶尔还会抬头说些笑话,从这些地方推测,他的心情毋宁说是愉快的。 就算是这样,带书去旅行这一点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一个人旅行,在移动当中也埋头读书,成什么样子? “喂,京极堂,你这样净是看书,不会晕车吗?” “我的平衡感很好,不会晕的。” “不,这个人没有三半规管,”京极堂夫人打趣地这么说,“以前在青森的佛之浦搭乘小舟的时候也是,船摇得好厉害,我连景色都没办法看了,这个人却还是书读个不停,教人哑口无言。我想要是发明‘铅字会摇晃的书’送给他,他读了应该就会晕了。” 意外地遭到来自妻子的攻击,京极堂露出着实古怪的表情。我乘胜追击:“你这个书痴真是教人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连体质都教人目瞪口呆。京极堂,你果然还是不对劲。就像千鹤夫人说的,你是不是没有三半规管啊?” “啰嗦啦,关口,像你还不是会在毫无振动的平地晕眩?晕有许多种,晕车晕船,宿醉也算晕,可是会晕走晕坐的就只有你一个。就算睡觉,你也是晕的吧?” “哪有那种事?” “有呀。” 雪绘接口。看样子妻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会与丈夫为敌。这么一来,情势就相当不利了。 “有一次你不是看着狗摇尾巴,然后人就觉得不舒服了吗?” “这种事你何必记得?那是因为我在凝视。狗尾巴是一种催眠兵器呢,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 “我不晓得狗竟然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那岂不是像果心居士一样吗?关口要是跟狗斗,一定会输的。这么说来,记得有一次……对,是你在我家跟猫玩的时候。你拿逗猫棒转圈逗猫玩,结果是你晕了呢。这样啊,就算跟猫斗,还是你输吧。” “为什么我非得跟猫狗斗不可?” 居然拿我跟畜牲相提并论。 “对了,京极堂,你家那只猫怎么办了?就这么扔下吗?” “哦,你说石榴啊?” “石榴?” “它的名字。打哈欠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石榴一样,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是啊,我想大约明后天就会饿死了吧。那只猫是家猫,不知道怎么狩猎,连老鼠都打不过,又离不开家,就像被关在牢槛里,没有人喂食一样。会饿死。” “怎么这样……” “不要紧的,我已经拜托邻居,请他们喂食了。这个人老爱胡言乱语,但是要是猫真的死掉了,最伤心的可是他呢。” 夫人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瞥了一眼阴险的老公,消遣他说。然后她转向雪绘,两名贤妻同声大笑。 另一方面,无能的老公们一个看起书来,另一个则望向车窗。 车窗外的城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中荒山。 电车驶过了一座令人惊叹的木桥。 伦敦堂山内先生就在汤本车站等待。 与我的想像不同,山内先生个子矮小,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势。他一头长发束在后颈,穿着暗褐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小型墨镜,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乍看之下,有种外国谍报员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本国的旧书店老板。 在车上,京极堂这么形容他旧书店生意的大前辈: ——他这个人就像诸葛孔明。 我当然不认识诸葛孔明,就算京极堂这么说,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所以正式见过之后,我反倒有种“原来孔明就是这样啊”的感觉。不过这么一看,比起强悍,这个人的确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 山内先生以超乎我预期的谦和态度开口说:“京极,好久不见。” “是我疏于问候。哦,我来介绍,这位是贱内,这位是……” “噢,这是忧郁症的那位吧。初次见面,敝姓山内。怎么样?最近忧郁的情况如何呀?” “啊?呃,这……” 京极堂到底是怎么对别人说我的? “我的朋友当中也有人罹患忧郁症,他的情况很严重,可是进行了那个……是叫森田疗法吗?现在总算是勉强过得下去。你怎么样呢?” “我、我的症状很轻。” “这样,那太好了。请多指教。” 山内先生伸出手来。没有握手习惯的我,手足无措地回握他的手。幸好他戴着手套,要是他光着手,一定会因为我的掌心渗出来的大量汗水而感到极不舒服吧。 “我、我叫关口巽。”我总算挤出这句话。 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所以雪绘由京极堂加以介绍。山内先生的招呼方式与举手投足都极为优雅。不是日本式,而是英国绅士的举止——不过我不可能熟知真正的英?99lib.国绅士是什么样的身段,所以这只是个暖昧的感想。原来如此,所以才叫伦敦堂啊。我总算明白了。是一种以东洋哲学为基础,不重视个别症状,而是借由锻炼性格采治疗的疗法。 另一方面,站在一旁的朋友穿着如同乌鸦般漆黑的和服外套及冬季木屐这样的和装前来。还是老样子,一身时代错乱的扮相。不过的确,这就是京极堂。 话说回来,同样是一身黑色打扮,看起来竟会因人而异到这种地步。虽然同样可疑,但是京极堂完全融入温泉疗养区这落魄的景致当中。相反,伦敦堂店东则仿佛嵌入了剪下来的苏格兰背景般,相当滑稽。 英国绅士结束寒暄之后说:“我不会过夜,今天就回去,所以没办法久待……现在怎么办?去现场吗?” “旅馆远吗?” “步行到旅馆要二十三分钟,到现场约一小时三十分钟。路程有些辛苦。但是方向相同,亦即从旅馆徒步到现场,约需一小时七分钟。” “那么先把这些人带到旅馆,再去现场吧。我想先看看情况。” 然后如英日同盟般不可思议的一行人便悠哉地开始移动了。 旅馆是一栋宛如大正时代的租赁屋般的木造两层楼建筑。处处都有粗略修补的痕迹,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尽管如此,整体看起来还是有种扁塌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屋顶上的积雪所致。不,即使把这一点考虑进去,这栋建筑物就算有心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可是这种半吊子的老旧,还颇合我的胃口。 不是高级就好、有条有理就好。 旅馆好像叫做“富士见屋”。 可能是察觉我们抵达,一个富态的老爷子从里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老人长着一张小熊般的脸孔。 山内先生看到他,上前一步,殷勤有礼地说:“老板好,刚才承蒙照顾了。喏,我带客人来了。” “嘿?哦,这几位就是笹原老爷的客人吧。欢迎欢迎。喏,外头很冷,快请进。房间已经暖好了。” 老板挥着手指粗短的手招呼我们进去。 旅馆的外观虽然是大正时代的,里头却像江户时代的客栈。感觉像是商人旅馆。我们被分配到的是二楼约有十张榻榻米大的两间相连的房间。只要打开纸门,就可以变成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关上则隔成两个房间。这种地方也根本就是客栈。 我想老板可能犹豫着不知该让夫妻住同一间房,还是该分成男女各睡一间房吧。又或许每一间房间都是这种构造,我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小熊老爷子频频对我们说,大澡堂虽然不是露天的,却是旅馆的招牌。然后详细地说明膳食、外出的注意事项,但我根本心不在焉。反正妻子们热心地倾听,所以无妨吧。 窗外是后山吗?听得见小溪潺潺声,底下可能有河川流过。景色说美是美,说不怎么样的话也的确不怎么样。 撩拨旅情的,反倒是毫不稀奇的流水声。 我是来旅行的。 我立刻试着进入朦胧状态。 这是为了充分享受文豪气氛。 然而一点都不顺利,杂事在脑中萦绕。我第一次知道扩散与集中同样的困难。明明老是被别人说平素镇日发傻,但一旦想要刻意发傻,却无法做到,实在讽刺。很像夜里想睡却睡不着时的烦躁。 “那,我去去就来。关口,你怎么样?” “啊……?” “喂,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 “咦?什么东西?” “我从刚才就再三询问,说你如果无聊的话,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那座仓库,还是要待在这里睡觉?千鹤子和雪绘夫人都说今天就这么歇息了,你呢?” “嗯……” 我完全没发现京极堂从刚才开始就在问我。 我似乎致力于扩散,把外界给隔绝了的样子。 那样的话,在外人看来,我一样是在发呆。想要发傻却发不了傻的状态在别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在发傻,越来越讽刺了。 隔绝内部与外部的墙壁,竟是如此厚重吗? “关口,你有点不对劲哪?哎,没那么事事顺心的,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就算放着不管,你也很快就可以变成那样的。” “你在说什么?” “不,没事。随你的便吧。” 不知京极堂察觉了什么,随即转过身去。 “等一下,我也去看看好了。” 要沉浸在旅行中,或许还需要再多看一点异于日常的风景。我急忙准备,追了上去。 在路上,我和山内先生聊起音乐。 看样子他似乎从京极堂那里得到情报,知道我喜欢某种类型的音乐。也就是他在配合我聊天,但是不仅如此,山内先生本身似乎也相当喜好音乐。他非常博学,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拥有一切我一直想要鉴赏的名盘、珍盘,是个收藏家。 我们越是走,天就变得越是阴沉。不但如此,脚下的路况似乎也越来越糟了。 “就这样朝这里继续走下去就是旧东海道,会走到元箱根地区。不过,我们要在这里往这边爬上去。” 带路的山内先生好像也有些步履蹒跚。 “不久后就可以看见摇摇欲坠的别墅,那就是委托人笹原宋吾郎先生的别墅。现在是委托人的父亲……呃,我记得是叫武市,是个已近八十岁的老人了,他和女佣两个人住在那里。” “委托人不在现场吗?” “听说这星期因为生意忙,没办法脱身。” “我听说他请了人手帮忙……?” “对。听说从明天开始,会有四名工人过来。这是委托人安排的,说是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告诉那位武市老先生就行了。还有小田原的高濑书店的高濑……呃,京极知道他吧?” “我们曾经见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这样啊,他说明天会过来。我明天跟大后天有一些杂事,之后就会过来。如果人手不足的话,请随时联络店里。诺,那就是别墅。” 不过是栋木房子罢了。 三分之一左右被埋在雪里,实在难以说是所谓环境幽雅的别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这说白了简直就是舍姥山嘛。” 山内先生回答:“这……据说是武市老先生本人的意思。儿子顾虑到世间的眼光,再三要求父亲同住,但是老爷子就是坚持要住在这里。”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太喜欢箱根了。”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难以开启的门户“喀哒喀哒”打开,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女佣,也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了。她似乎已经见过山内先生,无须多费唇舌,立刻替我们回报。 一个将白发理成平头、戴着圆眼镜、风貌有如身穿和服的东条英机般的老人扶着走廊走了出来。他的脚似乎不太方便。 “欢迎光临,各位是从东京来的吗?” “敝姓中禅寺,这位是我的朋友关口。” “我是笹原。小犬真是的,拿他的蠢事劳烦你们了。虽然过意不去,还请你们多加帮忙。古书的话,我多少有点知识,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脚不行了,没办法爬到那里去。再加上最近也有些老眼昏花,全身都不灵活,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哎,如果事情只关乎利欲熏心的愚昧小犬的个人嗜好,我也会阻止他这么劳师动众,可是挖到的是书。这些书要是价值非凡而受损,就是文化上 “既然已经答应,那就是生意。请您无须在意。”京极堂说。 暴发户的老父亲稍微踉跄了一下,深深行礼。 离开房子的时候,天色变得更阴沉了。 山内先生仰望逐渐暗下来的天空,略微转过头来悄声说:“听说那栋屋子要在盖饭店的时候拆掉。委托人似乎打算下猛药,逼顽固的老爷子下山。” “这……是在刚才的老先生同意的情况下吗?” “当然是用骗的吧。要是他知道,不可能会是那种态度。他好像非常喜欢箱根呢。老爷子太过喜爱这片土地,似乎甚至编纂起乡土史、搜集起民间传承来了。哦,就在这上面。” 已经没有路了。我们拨开雪堆及竹林,攀爬了相当远的距离。 然后它总算现身了。 这是一幅令人无法立刻把握状况的异样景观。这一带已经是树林——不,与其说是树林,说深山比较贴切,在森然林立的树木间,斜坡以不自然的形状隆起。乍看之下,那仿佛天然形成的隆起,但是稍微走近一些观察,就可以发现那并不单纯是突出地面的瘤。大瘤的上方没有树木生长,相反,处处裸露出瓦片,但是掩埋的部分明显地呈现一片草丛状。这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雪给覆盖,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它很大,外表就像遗迹或古坟。 绕过去一看,有一面墙壁。 墙壁的确是仓库常见的土壁,上面有几处隙缝,嵌了疑似采光用的铁网。周围有几处?昆合了雪与泥土的肮脏小山,可能是挖开斜坡的泥土造成的,更前方则半吊子地搭建了一座像工地现场的低矮鹰架。 再绕过鹰架,有个入口。 生锈的门扉像是金属制成,上了一个腐朽的木制门闩。 人口周边的鹰架搭建得颇为坚固。 我想起了煤矿坑。当然,煤矿坑口应该没有这种门,但是有那种感觉。 “这是被山崩埋住的吗?”山内先生走近它,边抚摸墙壁边说,“好旧呢。” “可是……”京极堂走到山侧——依然被掩埋住的地方,仰望上方开口。“感觉不太对劲。若是山崩,树木却没有倒下的迹象。反而生长得很好。” 我学着朋友仰望山的斜坡说:“那些树是山崩后才长出来的吧?” 紧邻隆起处的上方,生长着四五棵大树。 “可是关口,这些树相当古老。不止十年二十年,树龄超过一百五十年了。” “这代表山崩是发生在那之前吧,一定是两百年前的山崩。” “是吗?”京极堂纳闷地说,“可是你仔细看。除了这几棵树以外,生长在上面的树全都是年轻的。而且……” “那种事无关紧要吧?京极堂,你不是来考察这座奇怪的仓库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而是来给收藏在仓库里的书籍估价的吧?” “是啊,京极。就像关口先生说的,重点是里头。” 山内先生说完,站到人口前。 “建筑物已经严重变形,像这样歪曲成平行四边形,这道门打不开。不,开了会有危险。或许会崩塌也说不定。”他指着门说。 “所以呢,喏,在这里……”山内先生说着,稍微移动,拿开 那里开了一个勉强容一个人穿过的扭曲洞口。 “地主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凭着一股傻劲,像只老鼠似的猛挖。他一定是认为里头有什么财宝,没想到挖出来的却是一堆京极会喜欢的玩意儿。于是他想尽办法钻到更里面去——没想到里头全是书。” “可以进去吗?” “不行。若没有地震应该是不要紧,可是……很危险哟。” 京极堂说着“很危险吗?”,察看仓库各处。 山内先生双臂环胸,望着朋友的行动,重复说“很危险哟”。 “说是明天工人会来,然后除去上面的土沙,拆掉屋顶。那样一来,危险性应该会降低。只是天气教人担心。委托人说会拉上帐篷代替天花板,可是如果做得不够迅速牢靠,书会湿掉的。” 英国绅士以帅气的角度仰头望天,我也跟着仰望。天空已经变得相当昏暗了,不完全是因为天色已晚。 “明天开始可能会下雪呢。京极,在帐篷拉好之前,你要不要就在旅馆里待着?仔细想想,进行土木工程的时候待在里面很危险的。” “最好不要拆掉屋顶吧。” “那要怎么做?很危险的。” “既然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崩塌,也不会突然说塌就塌吧。倒不如在这附近搭设可以避雪的简易帐篷,把里面的书搬过去比较好。四五个人一起搬的话,两三天就可以结束了吧。不过也要看里面究竟塞了多少书……啊,这……” 京极堂原本屈着身体往小洞里面窥看,结果还是爬了进去。 山内先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我,问道:“这人真是爱书成痴呢,他总是这样吗?” 我报复似的回答:“他这是有病。” 有病的朋友迟迟不出来。 “有点担心呢,不会塌下来吧?” 山内先生扶着鹰架,滴水不漏地将墙壁从底下一路检查到屋顶,然后把脸凑近洞口呼唤:“喂——京极。” 没有回应。 “不出来呢。关口先生,怎么办?” “呃……”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平常总是坐着不动的人突然积极地行动,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坐视,姑且和山内先生一起屈身往洞口窥看。里面一片漆黑,满是霉臭味。 “喂!京极堂,你怎么了?里面黑成那样,你看得见什么吗?” “哦。” 突然,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有如死神般的脸。 “这……” 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森了。 “京极,很危险哟。” “山内先生,或许不是在意危险不危险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黑暗从洞口中倏地膨胀,溢出外头。是穿着和服外套的漆黑男子出来了。全身各处变得白灰,可能是沾上了灰尘吧。京极堂丝毫不理会我们的视线,说:“太有意思了。” “喂,京极堂。你又不是野兽,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到底看得到什么?” “关口,我又不是你,才不会那么鲁莽行事。手电筒我至少还带着。” “哦。” 手从和服外套底下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握着手电筒。 “这不重要,山内先生,根据情况,这可是大事一桩。这个……” 京极堂伸出另一只手。 “这是?” 好像是什么老旧的东西。 山内先生捏起墨镜的镜框,仔细端详京极堂出示的古籍。 “这不是我的专长呢,连时代都看不出来。” “嗯……这是叫做《沩山警策》的禅籍。是沩山灵佑所著的佛祖三经指南之一,在我国是文治五年时由拙庵德光赠与大日房能忍,之后在无求尼相助下得以问世……” “有那么古老吗?” 山内先生在恰 5230." >到好处的时机打断了京极堂。这个人只要一讲到自己的拿手领域,就欲罢不能。像我除了文治五年,其他的完全听不懂。英国绅士继续问道:“是正本吗?这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太可能留存下来吧?” “不,这一定是抄本,但是时代也相当古老了,绝不是最近的东西。这里面是禅籍经典的宝山,我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收藏。当然我只是稍微看了一下,还没有掌握全貌。” “物主是个僧侣吗?” “与其这么说,这原本应该是寺院的书库吧。竟然会有这么多书——纵然是抄本也一样——任意堆放,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嗯,箱根也有很多老寺院嘛。汤本的名刹早云寺也是临济宗的吧?还有因为报仇雪恨而闻名的曾我兄弟的曾我堂所在的……” “正眼寺对吧?那里也是临济宗。那一带盛行地藏信仰,正眼寺在成为临济宗的寺院前,就是叫做汤元地藏堂的堂宇。若是从当时算起,历史就相当古老了。从这里出街道,往芦之湖的方向有锁云寺,烟宿则有守源寺。元箱根以兴福院为首,也有许多寺院。箱根的驿站在狭小的范围内,不问宗派,原本就有众多寺院云集,像是日莲宗的本迹寺、曹洞宗的兴禅院、真宗的万福寺、净土宗的本还寺等。其他还有新近成立的寺院。就算箱根曾经是关所本阵所在的交通要道,也算是寺院很多的地方吧。” 山内先生耸耸肩膀说:“哎,一提到这类话题,就只能甘拜下风呢。” 说完他瞥了我一眼。 “山内先生。这家伙若是任由他去,会一直讲到天荒地老的。这种时候,我们这种有常识的一般人也只能应和:哦,这样啊。就算听了也一点都不有趣嘛。” “不,关口先生,也不见得一定无趣哟。” 伦敦堂的诸葛孔明豪爽地笑了。 “京极,那么你是想这么说是吗?——尽管箱根有那么多的寺院,却距离这个仓库都太遥远了。” “没错。尽管寺院那么多,但是把书库建在这种地方,对任何一座寺院而言都不便利。每当要找书或教典,就得至少花上两到三个小时往返这里。” “会不会是这附近有你不知道的寺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附近刚好有那么一座寺院吗?我的确不可能一一掌握全日本的寺院,就算有我不知道的寺院也不奇怪。事实上我最近才刚听说箱根有一座我所不知道而且相当古老的寺院。” “在哪里?” “那座寺院好像要从山的另一头的大平台过去。就算从这里回到汤本,再经由塔之泽过去,单程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小时。而且这座仓库很古老了,一定是登山铁路完工之前就有的东西。那么……” “原来如此,也不是那座寺院呢。那样的话,如果说这座书库是属于一座与它匹配的古老寺院,就等于这一带有两座连你都不知道的寺院了。考虑到你这个人的特质,这也不太可能。不过书库这种东西通常都是盖在院区内的。若说寺院位于身处于此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算再怎么近,也说不通。”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了一个想法。为了让聪敏的谍报员和饶舌的时代错乱男听听忧郁症小说家的高见,我发言了:“喂,京极堂。这座书库有一半埋在沙土里对吧?” “是啊。” “那么会不会连寺院也被埋住了?我不晓得山崩是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这座书库隶属的寺院本堂或讲堂会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像庞贝城一样深深地没人了泥土当中?逐步逼近的土石流、仓皇逃窜的和尚、庄严的堂宇在一夜之间被吞噬殆尽,寺院的历史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关口先生,你的想法真有意思。换句话说,你认为寺院连同僧侣被埋没在这座山中吗?可是如果有哪座寺院如此壮烈罹难,历史会将它埋藏起来吗?应该会留在某些记录上才对吧?反而会声名大噪的。” “这道门真的打不开吗?” 山内先生还姑且理会我的话,京极堂则似乎打算无视我难得的发言。 “好像打不开,因为变形后就整个锈了。不管怎么看,它一直都是关着的。或者说,那道门本身有一半也被埋住了。” “这样吗?那就更伤脑筋了。” “为什么伤脑筋?” “关口,假设就像你说的,这座书库是远在两百年以前遭到掩埋的。然后后面那棵大树是后来才长出来的。再来,我退让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也相信寺院就埋在里面好了。可是那样的话,这要怎么说明才好?” 京极堂从那本我忘了叫什么的古书底下拿出另一本书来。 “这本书是浅显地讲述《沩山警策》,叫做《沩山警策讲义》的书,作者是山田孝道。” “这书怎么了吗?” “这本书是明治三十九年出版的。” “什么?” “所以说,这里面有多得数不清的古老典籍,却也有极为近代的明治铅字本。像这本,顶多是五十年前左右的书。” “也就是怎样?那个……” “意思就是,至少直到四十七年前,这座仓库还保有它书库的功能。” “你是说,就这样埋着被人使用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就像你说的,就会变成那样。仓库是在两百年前被掩埋,而使用它的和尚们也被活埋了对吧?那不就变成有其他人出入这座被埋藏在地底的仓库了吗?然而……” “门扉如斯紧闭。”伦敦堂主人有些愉快地说,“原来如此,这有点神秘呢。也就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虽然里面没有尸体。”京极堂说,用手电筒的尾端搔搔头。“关口,你回旅馆吧。山内先生也是,你再不走,差不多就得留下来过夜喽。” “京极你呢?” “我调查一下再走。” “喂,这太胡来了,京极堂。你连午饭都没吃不是吗?” “不要紧的。我看到满意之后,就会回旅馆。就算没回去也用不着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会去刚才的笹原先生那里打扰他们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乡土史。” “旅馆那里怎么办?这时间膳食都已经准备好了哪。” “给你吃就行了啊。酒足饭饱的话,或许比较容易发呆哟。” 这个人真教人目瞪口呆。 山内先生也哑口无言。 “可是这很危险。刚才我也说了,要是发生地震,就会崩塌的。这不是学关口先生,可是真的会演变成逐步逼近的泥石流、被吞没的京极堂店东的。” “不要紧的。要是发生地震,就算我待在家里也一样会死。”书痴朋友这么说,笑了。 的确,京极堂不管是店里还是自己家里,每面墙壁都塞满了书,主人不管待在哪个房间,都坐在书架附近,所以要是发生地震,九分九厘是免不了被压死或被砸死的。夫人也很危险,能够幸免于难的大概只有猫了。但是就连那只猫,也是个怎么看都无法灵敏行动的懒骨头,或许一样会被压死。 山内先生小声对我说“真伤脑筋”,接着说“哎,拿你没办法”。然后他说:“我本来说如果需要人手就来找我,不过就算没人叫我,我也会过来的。在那之前,我会祈祷你还活着的。” 京极堂扬起单手,进入洞里。 山内先生看着京极堂进入洞里,再次问道:“他总是那样吗?” 我望着京极堂爬进去的洞口,答道:“他这人有病。” 和伦敦堂店东道别,抵达旅馆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 两名妻子一副刚出浴的表情,似乎充分享受了温泉气氛。我有些夸张地说出京极堂的奇行。他的夫人一点也不惊讶,说:“我就想八成会这样。” 然后伤脑筋地笑了。 不愧是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个性。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泡了温泉。 昏暗的澡堂虽然不美,但气氛不错。 过年之后,我就老是在睡,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这应该是今年运动量最多的一天吧,筋疲力尽,全身上下都在痛。一泡进热水里,酸痛的地方仿佛得到净化,舒爽极了。 我“呼”地大大吁了一口气。 热气蒸腾。 好一阵子,我处在忘我的状态。 不过即使我想要悠闲地泡汤,体质也容易泡到头晕眼花,要是长时间维持忘我状态,可能真的会失去意识。 因此我得频繁地进进出出,真是麻烦的体质。即使如此,脱衣服的时候还冷得直哆嗦的身体,在穿衣的时候已经暖得直冒汗了,看样子温泉效果显著。 温泉就是温泉——我为这理所当然的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穿上浴衣后,总算有了真正在旅行的感觉。 回到房间一看,小熊老爷子和像是他妻子的妇人——不过她长得并不像熊——正在准备晚膳。 老爷子粗短的手指灵巧地动着。 我的手指也很短,却笨拙到了极点,所以有些羡慕老爷子。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珍海味啦。” “只是深山僻壤寒酸的乡下料理罢了。” “客人的朋友,真的没关系吗?” “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他也真是热心工作呢。” 夫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对这对夫妇产生了兴趣。 “澡堂真的很不错。”我甚至说出不习惯的奉承话来。 “我们这里没有女佣,也没有艺伎表演,是个无趣的地方。” 老爷子睁圆了眼睛这么说完后,接着说“按摩师的话倒是可以请过来啦”,说完唐突地笑了。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虽然少了相当于主客的人,老爷子还是在用餐中送来温好的酒,是一顿相当热闹的晚餐。平常不嗜酒的我也装出好酒量,妻子们也喝了。看样子,妻子和京极堂夫人的酒量都胜过一般人。京极堂滴酒不沾,我也两三下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所以两家都不会常备酒类,不过这么看来,妻子们平常只是配合酒量小的丈夫们,忍耐着不喝罢了。 “笹原老爷交代过要好好招待,请各位宽心休息吧。” 老爷子热情地说着,为我们斟酒。笹原这个暴发户似乎是个相当慷慨的人,姑且不论京极堂,我们只是跟班罢了。 “话说回来,老板。”我不胜酒力,饶舌了起来,“那位笹原先生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到底是……” 我对这场盛情招待的缘由感兴趣,小熊老爷子再次睁大了双眼。 “哦,笹原老爷家以前是在箱根驿站的蓑笠明神旁做杂货生意的。明治维新后,上上一代的祖先赚了一笔钱,就大举买下附近一带的土地。他们家族可能很有生意头脑吧。然后啊……” “然后怎么了?” “到了大正以后,箱根成立了许多公司。当时引起了大骚动……” 据说为了争夺箱根山的观光特权而爆发的所谓箱根交通战争,其根源相当复杂。 以人力车为始,公共马车、出租汽车、公共汽车、马车铁路到电气铁路、观光游览船、空中缆车等交通工具以各种形态接踵出现。当地居民、观光业者、运输公司的图谋纵横交错,逐渐两极化,最后情势甚至被比喻为战争。根据京极堂的话,同样的战争现在又重新萌发,情势再次变得错综复杂,不过老爷子所说的大正时代的混乱,应该是最初的战争,也就是现在的纷争的祸根。 “地价暴涨,笹原老爷不顾上一代当家的反对,把原本居住的箱根驿站的土地全都卖掉了。首先就靠这个大赚了一笔。” “卖掉了?可是我听说笹原先生是个地主……” “所以才说笹原老爷有先见之明啊。他卖掉箱根驿站的土地赚了一笔,进军关西,一段时间之后回来,砸下重金买下客人您刚才去的那片土地。” “什么?” “那一带不是杳无人迹吗?所以还买得起。在箱根想要买地可不简单。像我是因为住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地上,另当别论,一般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这样哪里有先见之明了?卖了一等地,买了三等地呢?” 老爷子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回答:“因为后来箱根驿站那边没落了啊。” 据说最后赢得芦之湖观光据点的是元箱根一带。 观光船以元箱根为起点航行,经过箱根,直到湖尻。箱根町那里变成了单纯的通过点,徐徐自纷争中退场了。 没多久,受到战争时期汽油管制波及,船甚至连箱根町都不经过了。不单是船,尽管箱根有巴士站,却连巴士都直接行经而不停留,可以说屈辱的时期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箱根出发的观光船,也是大前年左右才开始有的。说到当地人的辛酸啊,真是一言难尽。即使如此,听说还是发生了不少争执。” 听起来的确是很辛酸。 “那么笹原先生是洞烛机先……?” “不,说偶然应该也是偶然吧,反对卖土地的是笹原上一代当家……” “哦,那位老先生。” “你见到他了?那位大老爷住不惯关西,坚持住箱根比较好,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所以笹原老爷才会买下那里——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吧。” “原来如此啊。” 就算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新宿到汤本的直达电车,是块弃之可惜的土地吧。而且那里也可以通往元箱根地区。现在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只要兴建马路,还是足以开店营业的。 老爷子怪邪恶地笑着说:“不过大正的那场大地震把整座山搞得一塌糊涂,或许趁着那片混乱弄到了土地才是真的呢。” “地震?有那么严重吗?” “桥崩了,路也断了,铁路都扭曲了,修复花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有些地方几乎是重新划分过了。笹原老爷趁着这个机会,使尽各种手段……啊,这可要保密哟。再怎么说,出资援助复员之后生活没有着落的我,还帮忙重建这间损毁的民宿的,就是笹原老爷啊。他可是我的恩人呢,嘿嘿嘿。” 原来如此,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我试着劝酒,老爷子不客气地喝了。 才喝了一口,老爷子就满脸通红,没多久就径自说了起来:“哎,如果就像笹原老爷预期的,从旧街道一带就这么一直开拓到烟宿这里来的话,我们就万万岁了。只是笹原大老爷住的那一带就……因为是在山里嘛。要是再靠近街道一些的话,也有瀑布什么的可以参观,客人也才会去,不是吗?而且那一带啊……” “怎么了?有什么吗?” “没有啦,那一带有那个啊。” “熊吗?”我看着老爷子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有熊啦,这里又不是北海道。” “难道是幽灵之类的吗?”一直默默倾听的京极堂夫人问道。 “哎,差不多啦。” “差不多?你说差不多,难道是天狗还是什么吗?” “天狗的话是大雄那一带。到了尊那附近啊,天狗多的是。” 老实说,我完全猜不出老爷子说的“那个”指的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东西,可是我刻意不问。我说出我所想得到的山怪名称。 “既然是出现在山里,剩下的就只有鬼或山姥了。” 我所想得到的也只有这点程度。如果京极堂在场,他至少还可以再举出几百种妖怪的名字吧。 “山姥是出没在足柄山的。其实啊,山里头有一条比街道更古老的路,叫做汤坂道。” “是以前的镰仓街道对吗?” 我听说京极堂夫人详知道路,看样子似乎是真的。老爷子好像不晓得。 “是吗?唔,那条路一带,到了夏天左右,也会有人去登山。就是出现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出现?” “女孩子。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怪恐怖的歌。” 我有些愣住了。 “那不会是迷路的小孩吧?” “是迷路的小孩吧。” “那样的话……” “就算是迷路的小孩,那个女孩也已经以同样的穿着打扮迷路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那岂不都变成大人了?” “所以说啊,可她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什么?” “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依然是孩童的模样。我看见过哟,就在去年中元过后。记得那时候是黄昏,一开始我听见歌声,忽地一看,她就在那里。我吓得浑身发毛。她就像这样,一脸苍白,两眼空虚。而且在深山里头穿着盛装和服,简直吓死人了。因为太恐怖了,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笹原隐居老爷的家,告诉他这件事,没想到……” “没想到?” “隐居老爷说,他十几年前也曾好几次听说相同的事。据说是战前的事了,一样是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歌……” “可是老板,那会不会是碰巧的?碰巧和那个时候一样,有个迷路的小孩……” “不是碰巧啦。歌啊,唱的歌是一样的。我也不记得全部的歌词,可是隐居老爷把它记在本子上了。什么把小孩放进炉灶里烧啊、佛陀怎样的,实在是够恐怖的歌。噢噢,吓死人了。” 老爷子歪斜着嘴巴。 “那么老板,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十几年问,丝毫都没有成长吗?所以才会一直在那座山里唱着同样的歌,不断地徘徊?”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生物。” “哎呀,真恐怖……” 雪绘蹙起眉头。 那种荒唐事——虽然我最近经常遭遇这类的荒唐事——不可能有吧? “不,老板,歌的话两三下就可以学会了。像是《竹笼眼》,全日本的小孩都会唱。那首歌一定也是那样的。狐狸妖怪之类的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现身。那一定是活生生的人。” “呃,我也想要这么想。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笹原老爷也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吧。” 明明没人劝酒,老爷子却自行倒酒喝了起来。 那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的话…… 就轮到京极堂出场了。 我悄悄地想。 可是,不管等上多久,黑衣祈祷师就是不回来。 用完晚膳后,睡魔侵袭了我。 至于妻子们,打开的话匣子似乎关不起来,聊个没完。 这是暌违多年的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们兴奋的心情。我拜托老爷子在另一个房间铺床,关上纸门,独自躺下。妻子们的话音很快地与流水音融合在一起,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那一天,京极堂终究没有回来。几何时何时放天飞,黎明夜,鹤与龟,滑一跤,背面的正面是……谁? 翌日我起得非常晚。 连梦也没做,整晚酣睡,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妻子们早已起身,用完早饭,泡了好几次温泉了。妻子一看到我的脸就笑说“都浮肿了”。只被雪绘一个人看见还无所谓,但京极堂夫人也在场,睡过头有点丢脸。 “京极堂有联络吗?”我立刻转移话题。 夫人也不禁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回答:“没有呢,看这片大雪,又不是八甲田山,不晓得走丢到哪里去了……” “雪?下雪了吗?” 打开拉窗一看,窗夕卜是一片雪白。 伦敦堂店东的忧虑似乎成真了。 “啊……下成这样也不可能进行工作了。京极堂的运气也真背,他的怪癖要了他的命。看这情况,搞不好真的遇难了。” “哎哟,快别说了,真不吉利。你这不是让千鹤子姐更担心吗?” 雪绘一面沏茶,一面责备我不当的发言。 “哦,可是应该不要紧吧。” 我毫无根据。 雪也没有要歇止的样子。 京极堂的夫人望向菌外,呢喃道:“话说看这样子,小敦他们也很为难吧。总不会真的兄妹俩一起遇难了吧?” 雪绘耳尖地听见,询问夫人:“小敦是一早出发到这里的吗?” 看样子,京极堂的妹妹也来到附近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听说。 “我是这么听说的,但究竟如何就不清楚了。听说是有事要去深山穷谷里头的寺院。” “距离汤本很远吗?” “听说要在前往强罗的登山铁路途中的车站下车,然后步行约两小时还是三小时。虽说长得不像,但他们俩果然是兄妹,这种地方实在像极了……” 夫人又伤脑筋地笑了。 雪下个不停。 妻子们看样子似乎也无法外出观光了。 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擦拭玻璃窗上的雾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然后我总算成功地发呆了,但是这与在家里睡觉的状态毫无二致,完全不可能涌出任何作品的构思。这证明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文豪。 此时。 我瞥见雪中有一条黑影。 是人影。 黑衣男子…… “是京极堂吗?” “咦?” 妻子们靠到窗边来。 “那——不是。”京极堂夫人一眼就这么断定。“那是和尚哟,关口先生。” “和尚?是吗?” 影子以稳健的动作一步步扎实地在险径上行走。 动作与白昼妖怪般的京极堂显然不同。而且来人戴着看似斗笠的东西,手中拿着长长的棒状物体。 “哦,是,是和尚呢。” 僧人似乎在雪中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斗笠上积满了雪。 “而且那里不是车站的方向吗?” “是啊。” 就像雪绘说的,这人如果是京极堂的话,除非他选择了相当怪异的路线,平白绕了一大圈,否则应该会从反方向过来才对。僧人丝毫没有喘息不定的模样,保持相同的速度,通过旅馆前面。 “他要去哪里呢?是要沿着街道往芦之湖去吗?” “这边过去没有寺院吗?” “哦,这么说来,昨天京极堂讲了一大堆呢。听说旧街道沿线有几座寺院。” 他是要去那里吗? 我没有多想,透过二楼的窗户眺望僧侣离去。僧人已经化为景色的一部分,我再次进入朦胧的愉悦。 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入夜后雪依然不停,用过晚膳以后,京极堂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才第二天,但我对温泉也有些厌腻了。在仿佛要下雪的夜里,也完全看不见景色。流水声亦是,听惯了之后就等于没听见一样。 虽然无法完全放松,却也不是令人紧张的状况。半吊子到了极点。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顺道说:“好无聊喔。” “哎呀,才第二天呢。” 妻子一脸惊讶地回答。京极堂夫人相反地一脸歉疚,向我道歉:“对不起呀,关口先生。仔细想想,你那么忙,却硬是把你邀来……给你添麻烦了吗?” 这只是打哈欠时顺道说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大为惶恐起来。正当我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是好,雪绘用一种像老师又像母亲的口吻说了:“不用理他的,千鹤子姐。这个人从来没有忙碌的时候。明明完全不工作,却老喜欢自己一头栽进一些怪事里。只是因为这样累了而已。难得你们邀请,就该趁机会休息才对,却又做不到——真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 的确,我想我是个时间贫穷的人。因此我没有反驳。 什么文豪情调,说出来真是让人笑话。明明憧憬闲寂的人生,每天都在追求悠闲充裕的时间,一旦真正如此,却连一天都承受不住。为不怎么忙碌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日常琐事都觉得烦人无比,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却又无聊得发慌。看样子我真是过惯了相当卑俗的生活。 此时,老爷子过来露脸,我趁机请他帮我叫个按摩师。 根据昨天老爷子说的,这家旅馆能够请到的也只有按摩师了,而且因为昨天的远行,我的脚筋酸痛极了。 妻子听到我的请托,说:“哎,简直像个老头子。” 老爷子说去请按摩师再回来,往返要花上三十分钟。我叫住老爷子,请他像昨天一样拉上纸门隔开房间,同样在房间正中央铺床。我可不想在妻子们的参观下接受按摩治疗。说起来,看到的人也会觉得不舒服吧。老爷子勤快地活动矮小的身躯,铺好床后,说了句“请稍等”,就离开了。 我躺在盖被上等着。 独处之后,我突然想起朋友。 ——京极堂现在还待在那个洞穴里面吗? 待遇和现在的我有如云泥之别。 那么大的仓库,究竟能够收藏多少书籍呢? 而且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工作能有多少进展呢? 我想像京极堂在洞里的模样。 半埋在山腹里的仓库上挖开一个黑暗扭曲的洞口。 看不见里面。我靠近洞口,屈起身子窥看。 总觉得不太对劲。 看不清楚。不知不觉间,洞口像牢槛似的镶上了铁栏杆。这样简直就像座土牢。 我出声……没办法发出预期的音量。 喂——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我不安起来。 这么黑暗的牢槛里,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吧? 有声音。 —会饿死。 怎么会?那…… 那不是在说猫吗? ——问题是里面的猫是否还活着。 这话好像曾经听过,记得是…… 不,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聊,你为什么不自己开? 喂,为什么不打开?打开这里啊!在这么黑暗的洞穴里,到底看得见什么嘛? ——我不是你,不会那么鲁莽行事。 黑暗当中浮现出疑似朋友的淡影。 被书山包围,面朝底下。 我双手紧紧握住牢槛的铁栏杆。 喂,你不冷吗?打开这里啊! ——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咦,你刚才说什么? 被关在牢槛里的不是你吗? 牢槛。 关在牢槛里的其实是我吗? 这么说来,我好像身在牢槛里。 原来我人在牢槛里。 怎么样?很羡慕吧? 你来得了这里吗?这座牢槛里。 你就待在另一边,读你的书去吧。 我只要待在这座牢槛里就放心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也没办法离开。 ——不要紧的。 有人。 牢槛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 就算回头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谁要去看。就算不看,我也知道那是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是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个女人。 不,是秋天逝去的那个男人。 还是冬天殒命的那个人? 我的身边满是死人。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成长了。 永远都维持着孩童模样。 ——哎呀,真恐怖。 不要!打开这里,放我出去! 朋友在看书,听不见我的声音。 ——振作点呀。 ——这座牢槛是打不开的。 ——没办法离开牢槛的。 ——你这一生, ——振作, “振作一点啊,老爷。” “啊,这里,这里好冷。” “当然冷啦。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连被子也不盖就躺下,会感冒的。那么一来,可就不是我们按摩的能够救得了的了。得请医生了。” “按摩?哦,按摩师傅!你好。” 我跳了起来。看样子我似乎是等着等着,打起瞌睡来了。按摩师本来好像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他双掌朝着我,说“哦,您醒了”。 接着他离开我身边,在榻榻米上灵巧地后退,把头顶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问候:“恕我失礼了。承蒙老爷指名,至为感激。” 我忍不住跟着端坐起来,半吊子地鞠躬。在旁人看来,这个场面一定相当滑稽吧。 “麻、麻烦你了。” 按摩师傅笑了。 他是个穿着白衣,肤色浅黑的男子,年纪应该不到四十。 “老爷,您紧张成那个样子,本来能够消除的僵硬也没办法消除了。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跪坐着拜托按摩呢。不会弄痛老爷的,请放轻松吧。” “哦,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话说回来,按摩师傅,你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跪坐的呢?既然知道,表示他还有一些视力吗?这种事不好开口询问,我的语尾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小的看不见。不过小的还是知道。” “果然还是靠着气息?” “不,是声音的高度。如果老爷躺着的话,声音会在更下面,站起来的话会是更上面,但老爷的声音是从比盘坐更高一些的位置传来的,所以……来,请您趴下吧。” “哦,原来如此……” 我照着师傅说的趴下。 “那么恕小的失礼了。” 手指贴上了我的手臂,开始使力。 我闭上眼睛。 ——这么说来…… 醒来之前,我好像在做梦。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梦了。留下一种怀念的、不祥的、渺茫的余韵。看样子是个伴随着舒适感伤的不可解的梦境。 牢槛…… 对了,京极堂他…… “老爷的身体很僵硬呢。” 男子说。那句话让我把原本快想起来的梦给忘个精光了。 “老爷,您是从事写作的吗?” “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僵硬的程度不同,而且您的中指长出硬茧来了。” “哎呀,不愧是按摩的,真是了如指掌呢,好厉害。而且真的很舒服。我活到这把年纪,都不知道原来按摩这么舒服呢。” 男子说“多谢夸奖”。 我似乎颇擅长给人揉肩,从学生时代起,就老是在帮别人按摩。 像学长榎木津,几乎每天晚上都命令我在宿舍帮他揉肩。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获颁“猴子按摩”这样一个屈辱的绰号,因为榎木津说我的外貌酷似猴子。那是榎木津在过去赐予我的无数过分的绰号当中,最令我沮丧的一个。 总而言之,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至今为止我从未让别人帮我揉过肩膀。所以虽然对方以此为业,但是像这样请人帮忙按摩,我还是觉得有些歉疚。 “话说回来,那个……一时兴起,就突然把你请来,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呢。而且雪好像也下得很大,在这一带,夜路不会很危险吗?” “不,只要客人需要,小的就有生意,不管是哪里小的都会立刻赶去。老爷这么客气,小的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对我们来说,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样的。” “啊……失礼了。” 说到白天与夜晚的差异,仅止于有无光线这一点。对于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盲人来说,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吧。我担心男子会不会因此不悦,狼狈万分。但是男子以和先前没什么两样的口吻继续说:“不过这雪真令人伤脑筋呢。” “咦?哦,我想也是。” 我无法判断男子是否为了做生意而故作平静。 “若是积了雪,原本熟悉的路也会变得陌生。我们原本走路就相当慎重,虽说不会跌倒,但脚还是会陷进雪地里,手杖也会被绊住。这很麻烦。” “哦,那果然还是很辛苦呢。真对不起啊。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在汤本郊外。从这里的话……是啊,慢慢走的话,大约十五分钟路程吧。” “那太辛苦了,要走好久呢。” “无妨的,走惯的路了。老爷,听说您是笹原隐居老爷的客人是吗?” “呃,算是吧。” “那边的隐居老爷也经常照顾小的生意。比起那里,这里要近多了。” “这样说的话,你也会去到那里喽?” “是的,隐居老爷吩咐小的每周去为他按摩一次。老爷的脚不太好。这阵子不太景气,不能够因为要走些远路,就埋怨什么哪。只要有客人惠顾,小的都会很感激。” 男子用力按上我的腰。 “呼……可是按摩师傅,这里的旅馆老板也说过,那一带好像有什么出没不是吗?你不怕吗?” “出没?” “孩童的幽灵之类的。” “哈哈哈,幽灵的话,就算出现小的也看不到,一点都不怕的。” “哦……” 说的也是。 意思是,他与视觉上的怪异无缘吗?可是男子接着这么说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出没,或许就是那个吧。” “什么?” 我忍不住回头。 这类话题就是会挑起我的兴趣。 这种时候,我总是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真是个俗物。 “老爷,您把身体扭成那样,小的没法子按摩啊。” “哦,抱歉。那个……” 我恢复姿势,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那一类的事吗?” “不,应该是无聊的恶作剧吧——小的被老鼠给迷骗了。”男子说。 “老鼠?你说的是吱吱叫的那个老鼠吗?” 听到我幼稚的问题,按摩师“对对对”地愉快回应。 “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小的前往笹原隐居老爷府上,事情就发生在回来的路上。从隐居老爷府上直通旧街道的路,是一条相当陡急的坡道。从那里稍微往旁边偏离一点,有一条野兽踩出来的小径,斜向通往街道。那条路虽然狭窄难行,坡度却平缓许多。小的已经走了五年,非常熟悉,而且距离也短一些,所以小的总是走那条路。” 的确,那条险径对健全者来说也不轻松。同样是路,坡度较小的也比较安全吧。 “大前天也下了一点雪,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多呢。然后小的慎重地走在那条兽径上,结果就像这样……” 男子从我身上放开按摩的手,我转过头来看他。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什么东西?” “道路正中央有东西挡住了。小的以为是积雪,用拐杖戳它,但是不像。小的战战兢兢地拿脚去拨弄,感觉却像……” “却像?” “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人蜷缩在雪径正中央?” “很奇怪吧?结果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说:那是贫僧杀的尸体。” “平生?平生是在说什么……?” “就是和尚的自称。” “哦,贫僧啊。咦?意思是有个僧侣……在、在路中问告白他杀了人?” “是的。不过小的只听得见,并无法看见,所以也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和尚。” “那样的话,那物体是不是尸体也……” “是的,其实小的并不确定。那个和尚……不,自称和尚的那位先生,喃喃自语地说了许多像是和尚会说的深奥话语,听得小的一头雾水。所以小的才会觉得自己被捉弄了。于是小的便对那位先生说:竟然捉弄盲人,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 “就是啊,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可是,你刚才说被老鼠给迷骗……?” “是的。不一会儿,那个和尚就说自己是老鼠,而死在那里的是牛。” “牛?那个物体有那么大吗?” “没有。看那个高度,体格恰好就像老爷这样吧。所以即使那真的是尸体,也一定是人。竟然说它是牛,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可是,小的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毛骨悚然?” “如果那真的是人的尸体,而出声的人是杀人犯的话,就等于小的和杀人凶手两个人面对面了。而且当时是夜晚,又是在无人的山中小径。” “这……” 的确,那或许是极为凶险的状况。 “和尚一边问着:‘你怕死吗?你怕死吗?’一边逼近过来。小的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地逃跑了。” “然后你怎么做呢?” “小的叫醒派出所的警察先生,赶回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小的被责骂又被嘲笑,凄惨极了。人家还说我大概是被狸子迷骗了。” “所以你刚才才会说是被老鼠给迷骗了?” “因为对方都这么自称了。可是这是真的,不是小的在做梦。那个老鼠和尚最后说的话还残留在小的耳底呢。” “他说了什么?”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小的目不识丁,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禅宗要悟道很难的意思吗?悟人指的是进入‘悟’的境地吧,禅宗则是那个要坐禅的禅宗吧。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禅宗行不通的话,就改信念佛宗之类的吗?不懂呢。可是……”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是什么妖怪,而是对双眼不方便的人下手的低劣恶作剧了吧。背后有什么内情吗?或者只是单纯的玩笑?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过分的事。比起恐怖,我更觉得生气。 “不过,如果说那一带有妖怪出没的话,那么前天小的遇到的那个,也是它们的同伴吧。” 男子悠哉地说道,接着道歉:“哦,不小心手停了。”再次揉起我的脚来。 因为舒服,我的话不知不觉间变少,接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按摩结束了。 我支付费用,想要送他到玄关口,却被恭敬地婉拒了。我完全是出于纯粹的感谢之意,但是这种态度或许真的很奇怪。无可奈何之下,我说我还想麻烦他来,询问他的名字。男子惶恐地回答:“敝姓尾岛。” 我读着带来的书,看了三十分钟左右,不知不觉间困了。当我再次打起瞌睡的时候,京极堂毫无先兆地回来了。 还是一样一脸不悦。 “京极堂,你……干吗?” “什么干吗?我回来了。” “这我知道。真是的,连个联络也没有,害我们都担心死了。” “胡说,你不是在睡觉吗?” “哪里是胡说了?就算担心,觉还是得睡啊。我正在想如果今天你再不回来,明天就要过去看看情况呢。而且千鹤夫人……对了,你快去给千鹤夫人……” “不必了,隔壁好像已经睡了。” 才刚过十一点,但纸门另一头确实已是一片静默。我觉得在接受按摩治疗的时候好像还有话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京极堂总算解下行装。 “话说回来,你吃饭都怎么办的?而且昨天你住在哪儿了?笹原老翁那儿吗?工作能够进行吗?” “不要一口气问那么多问题。总之我先去泡个温泉再回来。” 京极堂拿着更换衣物和手巾,离开了房间。 相反,老爷子抱着一组寝具走了进来。他似乎已经准备要睡了,一身奇怪的打扮。仔细想想,在这种时间突然回来,实在是给人平添麻烦。 “不好意思。客人,我来重新铺床。” 因为我盘踞在房间正中央的被窝上,若是不让开,老爷子当然无法铺床。我不甘愿地爬起来,披上棉袍,在角落的小茶几旁坐下。香烟扔在小茶几上,我抽出一根叼住。 抽上一根烟之后,我清醒了过来。 就在这当中,换上浴衣的京极堂回来了。 总是和服打扮的朋友就算穿了浴衣,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我再抽出一根香烟。我问京极堂要不要抽,他便也抽出一根,点火深吸一口气“呼”地大大地吐出烟来。 “啊,话说回来,雪也下得真是大。我想你这懒骨头今天一定睡了一整天吧?” “我……呃,嗯,睡了一天。不管这个,你那边怎么样?” “哦。今天从笹原老先生那里牵了电线过去,在里头装设了电灯。距离很远,工程浩大。然后搭了一座帐篷,用来暂时摆放搬出来的书籍。” “怎么,原来工作还是可以进行啊。我还以为工作又因为下雪而中断,然后你遇难了呢。” “真过分,随便想像别人冻死在荒郊野外,还说什么担心我。又不是去南极探险,待在室内怎么可能会遇难?” “室内?” “我的工作是鉴定书籍啊,我才不会去做那种电气工程类的事呢。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就打定主意,绝不做任何体力活。所以在电线牵好之前,我一直待在笹原老先生家,后来则是待在仓库里。”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真像是你的作风。然后呢?宝藏怎么样了?看起来有赚头吗?” “嗯……” 京极堂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不行吗?” “不,关于这一点——那真是座伤脑筋的仓库。” “伤脑筋的意思是……” “里头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我说“你那种说明我听不懂”,京极堂便说“无所谓”。他不想说。这个朋友性情乖僻,想说的事会说上十倍以上的量,但是对于不想说的事,却是惜字如金。 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虽说出于不甘心也挺奇怪的,不过我换了个话题。 首先我转述从老爷子那里听到的笹原某人的来历。但是京极堂似乎从雇主笹原某人的父亲隐居老爷那里听说了一些内容,反应冷淡。 接下来我说出“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 京极堂绷起脸来,说:“那个女孩是什么呢?”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说。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这里的老爷子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女孩,也听过她唱歌。然而同样的事情在十几年前也发生过,那位笹原的隐居老爷把它记录下来了。而且听说这事还不止一两次。”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那当然是妖怪或幽灵之类的喽。” 我故意说出违心之论。 当然我不是认真的,这是为了引诱乖僻的朋友高谈阔论些没用的大道理。 可是,我的算计落空了。 “关口,看样子你也学聪明了。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不是最痛恨这类虚浮不实的街谈巷议了吗?” “我最喜欢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搞错了什么?我痛恨的是心灵科学、超能力这类荒诞不经的伪科学,或是以它们为前提的谬误的怪异认识,对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和信仰,可是一点都不讨厌。” 的确,京极堂极度厌恶心灵科学与超能力。 然而他似乎承认妖怪幽灵迷信咒术之类,也敬爱宗教与科学。每次听他说明,我都觉得好像懂了,但是到现在却还是无法透彻地理解。我想要在今天彻底弄个明白,所以索性发问:“就是这里我不懂。究竟是哪里可以、哪里不行?把你的基准告诉我吧。” “基准?” 京极堂露出嫌恶到了极点的表情。他捻灭烟灰缸中还在冒烟的烟蒂。 “你这人真是麻烦哪。假设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迷路孩童是幽灵好了,那么她就是心怀怨念而死的女孩的魂魄——到这里是可以的。所以人类有灵魂,死后也依然能够持续保有意识——这部分也当做没问题好了。问题是接下来:所以灵魂能够以科学加以证明,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就不行了。还有……不,这个世上是有科学无法说明的事物的,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也不行。这两种说法都一样,愚蠢透顶。我痛恨的就是这种。” “那么怎么说呢,这种情况……” “听好了。这一带的人看到那个女孩,或是听到歌声,理解为‘噢噢,好恐怖,这一定是妖怪’,对吧?这样不就结了?没有任何人困扰。” “是不会困扰,可是结果还是一样啊。心灵科学与迷妄的风闻也没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孩好几年都不会成长,穿着同样的服装在山中徘徊,世上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这如果是捏造出来的就算了……” “喏……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也实在没用,轻易地就中了他的诱导性问话。 “我的想法如何无关紧要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种不合常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四处徘徊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或者你的意思是,那类幽灵妖怪真的存在?” “听好了,关口。这个世上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的事物。所以那个老爷子说他看到的话,那就是有,以前曾经有其他人目击的话,就表示那个时候也曾经有。这不就得了?因为没有的东西是不可能看得见的。所以那是存在的。” “存在?这我无法信服。十几年都不成长,迷失在同一个地方?你是说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应该有的事吗?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你这人领悟力实在够差呢,那种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嘛。这个世上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不存在不应该有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不会成长的生物。而且迷路的孩童也不可能迷失十年之久。” “所以说……” “所以怎样?听好了,在这个‘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例子当中,完全没有任何物理上或生物学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吗?” “咦?”我愣了一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唉,关口,你似乎一天笨过一天哪……”京极堂说道,叹了一口气,捏住眉间。“女孩没有成长,以及迷失在同一个地方,这两点是根据她出没的时期很长此一事实所导出的推论,并非实际上发生的事啊。” “哦,说的也是。”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时期的长度这个问题。只是长时期这个要素,正确地来说并非确定的要素。女孩并不是长时间不断地出没,而是分成十几年前与最近这两个区段。应该将它视为相隔一段时间的两个短期目击事件群才正确。而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迷路孩童假定为同一个个体时,才会感觉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是啊,这不正是不可思议的关键吗?” “问题就是这个关键。作为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个体这个假设的证据,被列举出来的有下列四个要素。首先是唱着疑似不为一般人所知的相同歌曲。其次,服装大致相同。再者,外表的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出没在大略相同的地点。这些要素要拿来当做证据,实在是太不牢靠了。” 这我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甚至也这么向老爷子指出了。可是我故意保密不说。拐弯抹角地说话,正是这个人的看家本领。 京极堂用一种兴味索然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四个要素本身并不是特别不可能的现象。迷路的孩童爱穿什么是她的自由,歌的话谁都会唱。而且这四个要素之间并没有彼此矛盾。如果她只被目击过一次,或者即使多次被目击,也集中在某一段时期——也就是出没时间是短期的话,只会被当成怪异的迷路孩童。她并没有飘浮在半空中,所以不管被多少人目击到多少次,穿着多么突兀的服装,唱着多么奇怪的歌,也都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如果她在许多地方同时被人目击的话还另当别论,但是几乎都是在相同的场所被看到吧?” “唔,是啊。” “可是,因为加上了十几年间这个时间的要素,使得她的出没时期长期化,奇怪的迷路孩童遂成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也就是妖怪化了。” “原来如此。嗯,可能就像你说的吧。” “换言之——一边是只能判断为是同一个体的极度特殊要素,另一边则是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体的时间经过。两者之间有了矛盾,而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怪异这个说明体系获得了采纳,就是如此这种情况,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纳怪异的话,只要消除这个矛盾就行了。解决的方法有好几种喔。” 说到这里,京极堂撩起刚洗好的头发,接着说道:“我再次强调,支持长时期这个部分的证据非常不可靠。孩童不是不成长,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吧?同样,穿的是相似的服装,而不是相同的服装。不是迷失了十几年,而是在大略相同的地方被目击到,如此而已不是吗?如果你无法把怪异视为怪异来接纳,就不能够擅自去捏造这些暧昧的部分。” “我并没有擅自捏造……也就是过去被目击的女孩,和现在被目击的女孩,其实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吗?” “当然也可以把她们假设为不同的个体吧。这么一来,长时期出现这样的认识就是错误的,年龄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了。歌曲的话,不同的人会唱相同的歌曲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此不成问题;至于服装,是否毫无二致也令人存疑。这是有可能的。相反,就算那是同一个个体,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是吗?这不可能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说得轻松,“如果是同一个个体的话。问题就更简单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唱相同的歌还是穿一样的衣服,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剩下年龄。” “年龄不就是最重要的吗?说没有生物不会成长的人可是你啊。” “哪有生物不会成长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新陈代谢。生物是会成长衰老的。但是,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啊。” “看起来?” “外表没变,可不代表就没有成长。像你,这几十年来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算看到小时候的照片,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来。” 要你多管闲事。 “就算是这样……十几年呢。” “那也有可能是——例如看起来不会成长的障碍疾病之类的。像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话,肉体有时候会停止生长。不只是先天的,似乎也有后天的病例。直到最近,也有因为缺乏爱情而停止成长的病例出现。” “爱情?” “是啊。人体的构造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若是牵强附会地解释,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完全是可能性啦。总而言之,解释要多少都有。换句话说,种种现象本身都并非不可能或是不可能发生的。” “唔,你说的是没错,可是总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当然啦,”京极堂撇下嘴角,“因为并非不可能,所以实际上应该发生过;但是因为难以信服,所以才会变成怪异。要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话,就不会产生怪异了。” “就是这里我不懂。的确,发生的似乎只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你的说明却是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教人难以苟同。我觉得反倒是拿超常现象、灵异现象之类来说明还比较有合理性。” “就跟你说这样不行。千万不可以从什么超常现象、灵异现象这类愚蠢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原本这要是单纯的迷路孩童,最应该质疑的是她为何会穿着与深山格格不入的服装,以及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对吧?这并非不可思议之事,而是令人不解的事。” 的确是令人不解。 “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会那样。这根本无从查证,所以才不明白。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摒弃怪异去理解这件事的话,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会留下暧昧之处。即使想要作更进一步的科学逻辑思考,信息也太少,无法得出结论。换句话说,想也是白想。” “等一下,我可不认为一切事物都能够以科学来加以阐明。”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京极堂断言,“只是所谓科学的思考,在一切获得证明、清楚明白之前,是不能够作出结论的。迟早能够解释一切——这么陈述愿望是无妨,但如果对无法证明的部分都摆出了解一切的态度,那就是傲慢了。如果想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事物,不狠下心来把现阶段不了解的事物就这么任其不了解地搁置不管,那就是虚伪。就算逻辑上正确,推论就是推论,而不是结论。如果你说这样感觉就是难以接受,那就只能暂时抛弃科学了。因此像这种无法补足欠缺信息的例子,最稳妥的理解方法就是将它视为妖魔鬼怪。所以说,这里的人选择了最贤明的一个做法。而你则是最愚蠢的。” 朋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嘲弄似的看我。 “你无论如何都想把我说成蠢蛋是吧?灵异超常现象不行,妖魔鬼怪就没问题吗?它们哪里不一样了?我打从一开始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妖魔鬼怪——怪异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为了去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而产生的说明体系啊。说起来,它的功能就和科学一样。而这样的怪异,却要拿科学去加以考察,岂不是荒谬绝伦吗?拿说明机能去说明其他的说明机能,这根本是愚蠢而且不知趣,等于是把酱油浇在盐巴上吃嘛。” “哦,原来如此。能够以科学说明的事物,就不必特地拿怪异去说明;相反,用科学只能够作出推论的事象,就惟有用怪异才能够完全解释,是吧?可是心灵科学这个玩意儿,等于是把科学无法说明而用怪异加以说明的事象,又拿科学再去解释关于此一事象的说明——亦即怪异——啊,好复杂。” “你说的没错。科学与怪异原本是相辅相成,而不是彼此排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绝对无法彼此融合,可是现状却让人误以为两者是彼此排斥的。心灵科学有一部分就是建立在这种误会上,不仅如此,它甚至还想要统合无法融合的这两者。简直就是在空中楼阁上盖花园。” 虽然这比喻很妙,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自以为用模仿科学手法的伪科学解释了怪异而喜悦,其实却根本是在贬低怪异,使科学堕落罢了。别说是统合说明体系,他们根本就完全搞错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关口,你也终于明白了嘛。最近这一类自以为聪明的蠢蛋增加,科学家和宗教家也深受其害。不过关于这件事,你一开始就说是妖魔鬼怪了呢。因为你比那些开口闭口就叫嚣着心灵啊超能力的蠢蛋们少了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所以还算稍微有救。” 京极堂的眼神总算变得愉快。 “稍微有救而已吗?你真是欺人太甚。哎,我懂了。那就当做是妖怪好了。可是就算是妖怪,这类山怪不是也很稀奇吗?” “哪里稀奇了?不老不死的怪异俯拾皆是呢。在被流放处喝了菊露而不老不死的菊慈童,还有吃了人鱼肉而获得千年寿命的八百比丘尼,都以童稚的外表活过了同等于永恒的时光。这些不会成长的孩童,全都是被称做‘大秃’的妖怪。 href='/article/8725.htm'>《百鬼夜行》里也有收录。” 京极堂说的 href='/article/8725.htm'>《百鬼夜行》是一位名叫鸟山石燕的江户时代画家所著的妖怪图录,是他的爱书。总共出版了四部十二卷,如果“大秃”收录在正篇或续篇的话,就可说是当时有名的妖怪了。 “关口,说起来妖怪是不会老化的,所以诧异妖怪没有成长反而奇怪呢。” “嗯,这么说来,我的确是没听说过一目小僧会从小朋友变成大人,成为一目爷爷呢。可是歌呢?唱歌的妖怪多吗?” “我没听到那是什么样的歌,所以无法断言,不过唱歌的妖怪也同样数不胜数。你不知道吗?例如说岛根那里有个传说,叙述一个十九岁时遭到杀害的纺织娘在遇害现场附近一边舞蹈一边歌唱‘去年十九,今年也十九,哼嗯哼嗯’。和那个有点相似。” “哦,有无数个先例啊……” 京极堂说“是啊”,冷淡地回答。 竟然能够一个接一个想出那么刚好的例子来。我觉得知道这种事的人才叫异常,不过既然京极堂这么说,那就是这样了吧。可是,这也更说明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非常接近传统妖怪。它并不特殊,只不过是流传在全国各地的怪异形式的其中一种罢了。 ——可是,那样的话…… 我想起刚才的事。 “对了,京极堂,换个话题,我听到一件奇妙的事。老鼠和尚怎么样呢?没有这种妖怪吧?” 这肯定不寻常了吧。 我怎么样都想挫挫这个爱好妖怪的朋友的锐气。 “你是说赖豪吗?”朋友却当场这样回答。 “什么?连老鼠和尚都有吗!” “你真的是日本人吗?说到老鼠的妖术就是和尚,和尚的妖术就是老鼠。远从平安时代起就是这样了啊。” “那就是那个叫做赖豪的?” “啊,真是的,没完没了的,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哪。才不过一两天没见,你倒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无聊的话题?而且无知也该有个限度啊。” 京极堂说完,慵懒地起身,从他放在窗边的皮包里取出什么东西,回到原位。 看样子似乎是线装书。 “用嘴巴说你也不懂吧,喏……” 京极堂把书递给我。 古书特有的香味倏地扑鼻而来。 那本线装书我曾经看过。 “怎么,这不就是你说的 href='/article/8725.htm'>《百鬼夜行》吗?你都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吗?就算再怎么喜欢,这书也不适合带来旅行吧?真受不了你啊。” “喂,看仔细点。这可不是你平常看的我自己的那本,是要拿来卖的。从今天来帮忙的小田原的高濑书店那里买来的。他好像在当地弄到了两本,打算卖到我这里来。喏,在书的中间左右。呃……这个,是这里。”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京极堂似乎不耐烦起来,伸手亲自翻页,指给我看。 “铁、鼠,这念TESSO吗?你刚才说赖豪什么的……哦,上面也写着赖豪呢。” 这是……寺院吗? 背景的柱子上布满寺院风格的装饰。有着看似须弥坛或放置经文的几案之类的东西,上头也描画了经典。无论是几案还是柱子…… 放眼所及——充满了跋扈恣肆的肥滋滋的老鼠。 老鼠拖出经典,将之咬破…… 这幅画似乎是描绘这样的情景。 但是妖怪的本体应该是四平八稳地盘踞在这些老鼠正中央的大鼠。 四散在周围的鼠群,看起来像是这只大鼠的手下。 大鼠比爪牙鼠大上好几倍,而且穿着衣服。 它的四肢从卷起的衣物伸出,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体毛。爪子也尖锐修长,半开的嘴巴露出啮齿动物的尖细门牙。瞳眸没有知性的光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可是——这头大鼠似乎不是老鼠,而是人类,而且还是个僧人。他的脸和头顶光秃无毛,乍看之下像是尾巴的东西,其实是松掉的衣带。 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富知性且禁欲自持的僧侣,正赤裸裸显露出愚昧而且鄙俗的兽径。不管是言语还是情绪,都再也无法与人相通了。 一如往例,这画并不恐怖或骇人。 越看越嫌恶,太肤浅了。 强烈的闭塞感,无以名状的压迫感。 这是我自己。 多么令人厌恶的…… “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这是老鼠妖术的开山祖师——天台宗园城寺派的高僧,实相房阿阁梨赖豪。” “啊,哦……” 我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这是人吗,还是老鼠?唔,那个叫赖豪的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赖豪是平安末期的人,是藤原宇合的末裔长门守藤原有家之子。他年幼出家,拜在长等山园城寺的权僧正心誉门下。在显教和密教两方都修习有成,是个被誉为硕学通儒的高僧,不仅如此,据说他还拥有灵验无比的法力。” “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和尚嘛。说到园城寺,我记得那是座很有名的寺院吧?” “是天台宗寺门派的总本山,俗称三井寺。” “哦,是那个有费诺罗萨之墓的寺院吧。” 我这么一说,京极堂便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为什么老是知道一些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寺院又不是观光地,记点别的好吗?” “何必这么说呢?我还知道其他的喔。我记得园城寺是近江八景之一,有个叫‘三井晚钟’的钟吧?” “不要用那种博物学的观点来看待日本文化好吗?你又不是外国人,至少也说它是和比叡山敌对的寺院吧。” “比叡山?可是那座园城寺也是天台宗的吧?说到比叡山就是延历寺,延历寺的宗派也同样是天台宗……喂,天台宗的话,比叡山才是本山不是吗?天台宗是最澄创立的,所以比叡山才是元祖吧?” “你这个小说家真够无知。三井寺原本是天武时代所建立的古寺,是大伴氏的氏寺,但是随着大伴氏式微而荒废,经过约两百年左右,才由天台宗的学僧智证大师圆珍将其作为延历寺的别院来复兴。之后它就成为天台宗的根本道场,也以三井修验道的发祥寺闻名。可是这名圆珍的弟子与比敏山的圆仁的门人……唔,以你能够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不和。比叡山被称为山门,三井寺称做寺门,两者持续抗争了近五百年。” “明明是同一个宗派吗?是因为经典的解释不同而引发了异端审判之类的……?” “是如同字面所说的抗争。”京极堂说。 “你是说,不仅彼此反目,更诉诸武力斗争吗?” “就跟你说是抗争了。他们会彼此火攻之类的,当时的和尚是很粗野的。” “那简直就是流氓了嘛。他们是和尚吧?而且还是同门不是吗?” “有时候正因为是同一宗派,才会引发纷争。上下同心,坚若磐石的宗派反倒少见。总之,山门派与寺门派明争暗斗,而赖豪是寺门派的高僧。话说回来,你读过 href='1578/im'>《平家物语》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并未精读到连细节都记得的地步,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真是没出息哪。 href='1578/im'>《平家物语》的异本之一《延庆本平家物语》第三之十二当中,有一段关于赖豪的记述。篇名叫‘白河院请三井寺赖豪祈得皇子之事’,梗概是这样的:白河院委托赖豪祈祷,让中宫贤子产下皇子,条件是答应赖豪所求的恩赏。赖豪这个和尚就像之前说的,也擅长咒术,所以祈祷一回,立即见效,敦文亲王诞生了。因为已经说好了,所以白河院要赖豪尽管说出他的愿望,没想到赖豪竟然请求皇上允许建立三摩耶戒坛。” “哦哦,想要成为政府公认的宗教是吧。” “你这是哪门子形容?这可是平安时代的事。总而言之,戒坛的建立原本就是引发山门、寺门抗争的关键问题。山门大为紧张。这种情况,白河院哪边都不想帮。他对赖豪说,金钱或地位、名声的话,尽管要求没问题,惟有设戒坛这事不成。白河院不想得罪比叡山,这个大骗子……结果赖豪怒上心头,宣誓要堕入魔道,绝食之后,活活气死了。出生的亲王也在四岁突然夭折。人们说因为他是赖豪祈祷得来的皇子,所以被赖豪带回另一个世界去了。” “喂,那老鼠呢?” “这件事还有下文。据说饿死的赖豪转生为大批老鼠,涌入比叡山的经藏,啮咬经典。根据《本朝语园》记载,其数目高达八万四千只——就是这张图的内容吧。” “因为太过饥饿而啃食经典?他是堕入饿鬼道了吗?” “没错,肤浅的欲望凝聚在一起了。于是比叡山的法师心生一计,建立鼠祠,也就是神社,加以祭祀,以镇压赖豪的愤怒。” “我第一次听说呢,这事有名吗?” “我觉得很有名啊。”京极堂纳闷地说,“相同的事《愚管抄》卷之四也有,当然《源平盛衰记》里也有记载。《太平记》卷十五《园城寺戒坛事》里提到过。《异说秘抄口卷传》当中也有祭祀鼠神的神社记述,所以这事在镰仓时代应该相当有名才对。《近江名所图绘》里不是也有狂怒的赖豪从口中喷出老鼠的图像吗?《菟玖波集》的神祗连歌也……” “够了够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听了也不懂。可是……镰仓时代的流行啊……我想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半个人知道吧。这种程度就叫有名的话,我根本是致命性地落伍了。” “关口,就算你想要埋没于众多的愚人之中,好使自己的无知不那么醒目,也是没用的。” 说得真过分。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赖豪?” “当然了。山东京传的读本《昔话稻妻表纸》中有一个叫赖豪院的角色,是个使唤老鼠的妖术师。这本作品大受好评。换言之,不仅是平安时代,赖豪到了江户时代依然有名。它大受欢迎的证据是,山东的弟子泷泽兴邦——也就是曲亭马琴,紧接着写下了《赖豪阿阁梨怪鼠传》这部作品。可能是想要积极地抓住这波流行吧,因为很受欢迎啊。” “马琴我知道,可是我没读过那篇作品呢。不过我明白了。那个老鼠妖怪——铁鼠吗?在以前很有名是吧,这没有问题。可是京极堂,那个叫赖豪的是实际上存在的人物吧?他啮咬比叡山经文的事件,是真的发生过的吗?” “那当然不是史实了。说起来,敦文亲王早在赖豪死亡的七年前,就因为感染天花而病逝了。这故事本来就是编出来的。只是赖豪处心积虑想要设立戒坛应该是事实,那么他与比叡山的野和尚之间应该也有过激烈的争执吧。” “什么,原来是编的啊。史实上根本没出现过半只老鼠嘛,而且是发生在三井寺啊,场所也不一样嘛。” 鼠和尚这种妖怪似乎的确存在,但是与尾岛所说的事好像无关。 京极堂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关口,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呢?我还以为你读了马琴的《赖豪阿阁梨怪鼠传》呢。” “为什么?” “因为里面提到箱根啊。在《怪鼠传》当中登场的赖豪,是一个操纵老鼠的妖术师。木曾义仲之子义高请求赖豪传授他妖鼠的秘法,欲使唤妖鼠除掉杀父仇人石田为久,而埋伏在此地——箱根。不过这是创作啦。” “哦,所以箱根也不是毫无关系就是了。可是我要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我说出方才听到的按摩师尾岛的体验。 京极堂不知为何露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我开玩笑地这么作结:“怎么样?这也是妖怪吧?他说他被老鼠给迷骗了,不过这其实是狐狸之类干的好事吧。因为这比刚才的迷路孩童更加典型呢,是传说故事里经常听到的模式。可是竟然戏弄眼盲之人,这妖怪也真恶劣。怎么样,京极堂,你去教训教训它吧。”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蒙混过去。我觉得与其胡乱发言,倒不如直接断定是妖怪干的比较好。 “你在胡说什么?这不对劲。这不是什么妖怪……”然而京极堂却这么说,然后他沉默了半晌。 我听见了遗忘许久的流水声。 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到骨子里了。房间里只有一个电灯泡,总觉得只有中央地带是明亮的。日期已经变换了。 “关口,你……” 京极堂突然抬头,然后他低声说:“我撤回前言。这是妖怪,所以绝对不要深入。”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顶着一张臭脸,嘴角下撇得更厉害了:“没什么,不必深思。” 然后他无视一脸无法释然的我,站了起来。 “明天也要早起,我睡了。”说完他便钻进了被窝。 声音就此断绝。 我有一种被半途抛出,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却也完全想不到该出声说些什么才好,暂时沉默。 京极堂一动也不动。他背对我躺着,所以我连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都不晓得。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鼾声。京极堂总是比别人晚睡,也总是比别人早起。他就是这种人。根据夫人所说,他的睡相会让人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所以或许他是睡了。 我的嘴里原本已经衔了一根烟,结果还是放弃点火,决定就寝。 “关口,不许打鼾啊。” 我站起来想要关灯的时候,朋友头也不回地说。 我做了个极为奇妙的梦。 矮小的僧人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四处奔跑。小和尚们踩出“哒哒哒”的脚步声,在我身旁朝气十足地跑跳,一碰到墙壁,就反弹似的改变方向。或许他们是想要出去。僧人脸上全都面无表情。 ——吵死了,这个梦真不舒服哪。 明明是在睡梦中,我却这么想。 醒来的时候,京极堂已经不在了。 我出声招呼后拉开纸门,妻子们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外出了。 她们似乎正要出门。京极堂夫人坐在简陋的镜台前,至于雪绘已经站了起来,才刚穿上和服外套。 京极堂夫人一看到我便说:“早安。” “啊,好像也不算早了,京极堂那家伙……” “哦,他七点前就出去了。连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这样啊。哎,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倒映在镜子里的我,脸看起来有些肮脏。我才刚起床,胡子也没刮,连头发都翘得乱七八糟,而且浴衣前面还敞了开来,一副邋遢模样。妻子们则早已梳妆妥当,打扮整齐,也难怪我看起来更形污秽了。 “早膳帮你留在那里了,洗过脸之后快用吧。可是也已经超过九点了,再拖拖拉拉下去,一下子就到中午喽。”雪绘看见邋里邋遢的我,伤脑筋地说。 我忍不住伸手按头,遮住翘起来的头发。 “京极堂他……吃过早饭了吗?” “他好像事先拜托旅馆老板帮他准备饭团了。其实书也不会跑掉,吃过饭后再去也不会遭报应呀。真是给旅馆老板添麻烦了。” “可是中禅寺先生有正事要办吧。说到不能一起吃饭,这个人也是一样。真亏他每天都可以赖到那么晚才起床。” “哎哟,雪绘,这有什么关系嘛。话说回来,你们已经要出门了吗?” “嗯。幸好天气也似乎放晴了,我们想去搭乘登山电车。阿巽,你今天怎么安排呢?” “对了,关口先生也一起去怎么样?” “呃……” 夫人这是在客气。 我是有点想去,可是在我准备好出门之前,得要她们等我,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犹豫了片刻,结果被雪绘给抛弃了。她可能察觉了我在想什么。 “不行的,他好像还没睡醒。千鹤子姐,我们走吧。” 这也是情非得已的吧。 她们说会在晚饭前回来,出门了。 我有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寂寞的心情。 我打开纸窗,目送她们的背影。 雪似乎又积了不少。 仔细想想,从前天抵达旅馆后,我就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算出门,我也不像她们作好了观光计划和心理准备,连徒步能够抵达的范围内有些什么都不晓得。我对这块土地也不熟,所以绝对会走失,我只能想像自己在雪中惊惶失措的模样。而且外面那么冷。 懒骨头、邋遢鬼、消极——这似乎就是我所看不见的牢槛。 这样的话,就算从时间或社会这类绑手绑脚的监狱中解放,也根本毫无意义。 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什么样的状态,都无法从我这个牢槛中挣脱。 换句话说,我处于作茧自缚的软禁状态。 尽管雪绘叮咛过了,我却连脸也不洗,就取用冷掉的饭,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不去洗脸,就跑去泡汤了。刷完牙,因为觉得自己实在邋遢得不成样子,所以明明没有要出门,却整齐地穿上了外出服。 于是我总算清醒了。而当我觉得完全清醒的时候,不出所料,已经中午了。因为才刚吃过饭,实在用不了午膳,我走到柜台去,想请老板把用餐时间挪后。 小熊老爷子在走廊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啊,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啦?啊!客人!” “发生了什么事?” “是老鼠啊!” “老鼠……的什么?” “还有什么,老鼠就是老鼠啊。” 理所当然。老鼠和尚的事还残留在我的脑中一隅。 “老鼠突然冒了出来。客人昨晚没被吵得睡不着吗?可是竟然被咬成这样,得去买石见银山来才成喽。” “这里很多老鼠吗?” “不不不。这一带没什么家鼠,几乎都是野鼠,这个季节一般都冬眠去了。特别是人说老鼠早早冬眠的那一年会降大雪,的确今年冬天老鼠冬眠得很早呢。” 此时老板娘掀起帘子探出脸来。然后她说:“可是老头子啊,俗话说老鼠一吵闹,天就要放晴。现在不就正像此话所说,天气放晴了吗?” “笨蛋,俗话也说老鼠发起飙来,会下雪又下雨啊。甚至还说被咬了拇指会死掉哪。竟然会在这种时期叼走饭厅的食物,这绝不是一般老鼠。” “俗话也说老鼠是大黑天大人的使者啊。还说要是没了老鼠,家运就会衰败呢。相反地跑出这么多,就当做是好兆头吧。” “什么好兆头?我不晓得那是大黑天大人还是惠比寿大人,可是家里哪有那个闲钱连老鼠的三餐都照顾?” “啊……”我发出奇怪的呻吟,打断夫妇间无谓的争吵。 “怎么了?啊,失礼,在客人面前争这些有的没的。” “呃,不……” 我只是想到昨晚的梦境的原因而发出声音而已。哒哒哒的声音应该是老鼠在天花板里或某处奔跑的声音吧。睡梦中的我听到声响,才会做那种梦。 总之我交代了午饭的事,回到房间。老爷子说了类似“您每天都辛苦了”的话。看样子尽管我留在旅馆里,他却认为我也负责那份工作的一部分。 我特意不去否定,这样比较好。 老实招出我只是在睡觉,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觉得房间异常宽敞。不管是躺是坐都一样无聊。床铺已经收拾起来了,我也穿着白天的衣服,感觉更是浑身不对劲。即使如此,我还是提不起劲出门。我玩弄着坐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莫名地想要找人说说话,甚至想到楼下去看看,可是既然老爷子以为我在工作,也不能去找他聊天。 动不动就厌烦与人见面,一点小事就会兴起离群索居念头的我,现在却渴望起别人的陪伴来了。甚至还觉得小熊般的老爷子这样的对象就可以妥协。这么一想,我觉得滑稽极了。 我出声大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接着深深地陷入沮丧。 我握住忧郁的门把,放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 这副德性与其说是休养中的文豪,更像是隔离病房里的神经症病患。 当太阳西倾的时候,我总算得以进入我一直期望的状态——所谓的文豪气氛——也就是发呆的状态。 只要什么都不想,就等同于没有世界,也没有时间。 就连流水声也从我的耳中消失了。 经过了多久呢? ——啊啊,来了。 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闹哄哄的。 从空无一物的无限彼方,有什么吵闹的东西冲了过来。 突然间,走廊侧的纸门被粗暴地拉开了。 “噢噢!在啊,老师您在啊!” 多么吵闹的妄想啊。 “老师,您怎么一脸猴子被子弹射中的表情?咦?只有您一个人吗?” “你说猴子怎么了?” 从妄想的彼方粗暴地冲过来的,既非感伤也非作品的构想。 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青年编辑鸟口守彦。 我一瞬间就被拉回了俗世。 “怎么啦老师?您脑震荡了吗?” “脑、脑震荡的人是你。突、突然干吗啊?你、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吓、吓了我一大跳。还有你刚才的比喻说错了,那种情况应该说是鸽子被子弹射中般的表情才对吧?” “可是老师的脸又不像鸽子。除此之外的问题我晚点再回答,请老师先回答我的问题。京极师傅怎么了?还有夫人们去哪里了?” “怎么净是你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啦?京极堂去工作了,老婆们去观光了。” “而老师脑震荡了对吧。这样啊,那么师傅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啦。那家伙说他想要死在书的环伺之中,而现场似乎有着成千上万的书,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活着回来。话说回来,鸟口,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从谁那里听说我在这里的?你又是来干吗的?约稿的话我可不干。” “唔,老师,您自以为是流行作家吗?可是您猜错了。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委托您工作呢。消息当然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喽。” “小敦?对了,我听说她因为工作而到箱根来了……” “是的。不瞒您说,她这次工作的助手就是我哟。而这件事竟然出现了不得了的发展。所以……嗯,我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这里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呢。照顺序说好吗?越听越混乱了。” 鸟口可能是赶得相当急,此时紧张一口气松懈下来,一屁股瘫坐在榻榻米上。 “啊,喘死我了。我是跑来的,肚子都饿了。” “你根本是一天到晚肚子饿吧?好啦,快说理由吧。” “是是是,其实啊……” 和尚死在庭院的事件。 太荒唐了。 这是我的感想。 实际上死了一个人,说荒唐也过分了些,不过我想我是在不知不觉间把它和这几个月以来发生在周遭的阴惨而悲怆的事件相比较了。 惨绝人寰的事件太多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是习惯这种事问题就大了,而且我这一生恐怕都无法习惯这类事件。尽管这么想,但是就像罹患重病之后的小感冒一样,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小觑。虽然即使是感冒,小看它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鸟口的说明方式也有问题。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这是鸟口的特色,不过对爱开玩笑的他而言,这次脱线并不多,我算是相当快速地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这也不好。 我只得到了和前天听到的“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以及昨天听到的“老鼠和尚”完全相同的印象。就像怪谈一样。 只是,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 那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一脸厌恶呢?”鸟口难得地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咦?呃,没有啊。” “这样吗?那就好。那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什么看法?” “您在听吗?” “有啊,就是那个……” ——什么去了? ——这个青年刚才说了些什么? “呃,就那个,有和尚死在庭院里对吧?那、那真是糟糕啊。” 我一瞬间游离于现实,但很快就回来了。明明很冷,却冒出汗。 鸟口皱起眉头:“什么真是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是现在进行式。而且和尚死在庭院虽然是事实,可是这个情况,问题是……” “我知道,我在听,听得一清二楚。死人的侵入路线不明——也就是没有脚印……” ——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对,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吧?” 我回溯前天听到的伦敦堂店东的话。 “那的确算是一种密室……老师,您怎么了?脸色很苍白呢。” “不,我不要紧。那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一定是妖怪干的。所以……” ——帮我除掉附身妖怪。 ——帮我解除诅咒。 怎么回事?我体内的什么东西在反应。 “老师,您在说什么梦话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鸟口望向我的脸。我别开视线,觉得还不够,背过脸去。 鸟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的动作,说:“不是身体不适呢。” “咦?” “老师,其实……” “不,我不要紧。这几天我好像整个人完全恍惚了。可是啊,鸟口……”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忙赶过来?那是短短数小时前才发生的事吧?你也算是第一发现者之一吧?可以这样随便离开现场吗?警察呢?这部分的状况你根本没有说明嘛。” “我接下来正要说明啊。明明就在发呆,却那么急性子。可是老师,您的模样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真的不要紧吗?” “已跟你说不要紧了,怎么,我一点事都没有啊。我看起来有那么怪吗?” 鸟口抱起双臂,扫视我的全身之后说:“唔,既然老师都说不要紧了……” 他从容不迫地停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那,我先按照时间依序说明。呃,我们抵达旅馆是一点半,发现尸体大概是三点左右,大平台的警察在四点左右抵达。来的是一个不牢靠的派出所警察,这个老伯从来没看过离奇死亡的尸体,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连现场勘验的方法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着慌。所以老伯赶紧联络辖区和本部,请求支持。我跟敦子小姐商量后,在支持的刑警和警官抵达前,偷偷溜出旅馆,火速赶来这里。同样是在箱根,距离也实在够远了。从大平台到汤本,搭个登山电车一下子就到了,可是从现场到大平台车站非常远。我从汤本车站到这里,也走了有三十分钟吧。平常的话要花三小时以上的。” 看看时间,才刚过七点左右。换句话说,鸟口似乎是在这举步维艰的雪径上硬是强行军赶来的。 “哦……我非常明白你是多么匆促地赶到这里了,然后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呃,所以说……” “有言在先,我再也不想被扯进奇怪的事件里了。从上次发生在横滨的事件,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我可不是有的街谈巷议中所说的那种人啊。我既没有解决事件的能力,在警界也吃不开。打死我都不干那种模仿侦探的事了。而且说起来,那类事件……” ——应该当成妖魔鬼怪所为。 “没错,把那类事件想成妖魔鬼怪所为才比较稳当。不要胡搞比较好。”这次我回想起京极堂昨晚的话。 鸟口说了声“唔”,搔了搔头。 “上次的事件,我已经深切地了解到老师您没有侦探的资质,也没有半点搜查能力与推理能力了,请尽管放心。” “说得真过分。那你是来拜托京极堂的吗?他可不行啊。基本上那个人不喜欢行动,遇到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出马的。之前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他给请出来。明明早点插手解决就好了,可是他就是觉得别人的事件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呃,这我听说了,是年底发生在逗子的事件吧。不过这件事应该没有师傅出马的机会,没有人涉人事件到需要请师傅除妖的地步。” “那是怎样?” “哎,其实老师或师傅哪边都可以啦。而且不必涉人事件也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和事件扯上关系啊。毋宁说,正因为不想再继续牵扯下去,我才会跑来拜托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事吗?” 例如说,要我在鸟口遭警方拘禁时,代替他进行采访之类的?鸟口露出半哭半笑似的、以他而言相当稀奇的表情。 “差不多是这样。目前最重大的问题是,事件曝光后到警察抵达之前,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当。” “这怎么了吗?” “其实啊,好死不死地,在这个空白的一个小时间……有人叫了侦探。” “侦探?难道……” 我有不好的预感。 “没错。就是有那么糊涂的人,好死不死竟然请来了那位榎木津礼二郎大师。” 猜中了。 “榎木津!”我忍不住厉声叫了出来。 “这、这真的是个大纰漏。什么人不叫,竟偏偏叫来了那种人……” 虽然榎木津以侦探为业,但仔细想想,他却是全日本最不适合当侦探的人。不管是搜查还是推理,凡是解决事件所必需的一切工作,他全数放弃。是侦探中的败类。他赖以办案的工具只有一个——隐约能够看到别人过去的这种灵媒般的可疑体质而已。 尽管如此,榎木津却深信自己应该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他深信自己不是名侦探,而是伟大的侦探,更教人束手无策。 “被那种荒唐的怪人给闯入的话,显而易见,现场绝对会遭到扰乱,与警方的磨擦倍增,搜查也会陷入困境,本来解决得了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了。但是……鸟口,我记得京极堂说榎木津感冒,正卧床休息啊?” “不幸的是听说痊愈了。” “真是祸不单行呢。所以你是来抱怨的吗?” “就算我叫鸟口,老师叫关口,我也不会这么辛苦地大老远跑来只为满口埋怨。其实……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两位当中的一位——其实本来是想请京极师傅啦——来顾着榎木津大将。” “顾着?” “嗯。为了让警方的搜查能够迅速无碍地进行,限制住榎木津大将的行动是最好的方法吧?如果是师傅的话,榎木津大将多少也会听吧?” “别说梦话了。叫京极堂去看顾榎木津,他肯定是死也不愿意的。我也一样。再说要叫我驾驭那个怪人,根本是痴人说梦嘛。” “怎么会?如果要拜托老师的话,状况就不一样了。我不奢望老师有办法驾驭那个侦探王。老师的话,只要您来就绰绰有余了。只要老师在场,榎木津先生就会绞尽脑汁去欺负您,没有闲工夫去管其他事了。”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说得真是太过分了。 话虽如此,我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忧郁状态,榎木津则相反地身陷狂躁症之中,一般来说和他相处,我看起来就像是遭到他欺负一般。 “可是那不就是欺负吗?总而言之,我现在是十万火急。不赶快回去,警察就要到了。那么我会被怀疑是畏罪逃亡,蒙受不白之冤。就算现在赶回去,抵达现场也超过十点了。另一方面,榎木津大将去到新宿的话,搭乘小田急的急行列车到汤本这里只要一小时三十一分。搞不好他已经差不多要抵达现场了。没时间了。” 鸟口说榎木津是在警察抵达前被请来,所以是四点前的事吧。榎木津总是要花很多时间作外出准备,不一定立刻就会离开事务所,不过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小时以上了。 “可是那可不关我们的事,因为这根本是自作自受嘛。竟然叫那家伙来,你也真是笨到家了。是一时鬼迷心窍吗?” “呃,又不是我叫的。”鸟口一副打从心底颓丧的表情。 “总不可能是小敦叫的吧?那女孩很明辨是非。” “敦子小姐当然不可能想出那种下下之策。” “你讲话怎么这么不干不脆的,那到底是谁叫的?” “哦,是久远寺先生。” “咦……” ——他刚才说什么? “是久远寺先生叫的,他好像知道电话号码。真是疏忽了。” “你说的那个秃头老人,就是……久远寺医院的……” “是的,没错。” “久远寺……久远寺嘉亲先生吗?” “老师,您早就注意到了吧?久远寺先生是仙石楼的常客,这件事从以前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不是吗?据说老先生从去年起就一直留宿在那里。” “仙石楼?你、你说的那家旅馆,就是仙、仙石楼吗?” ——触动我的心弦的事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是啊。” “你一开始……就说了?” “是的。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仙石楼。唔……我是没说出久远寺先生的名字啦,可是老师就是注意到了,脸色才会变得那么苍白吧?” 鸟口微微蹙眉。 然后他过意不去似的继续说:“久远寺先生一开始似乎也还气势高昂,可是当他发现尸体是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地凭空出现,样子就变得有点不对劲,说警察没办法处理,跑去打了电话。听到他说‘我已经请来那位侦探,大家可以放心了’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根本就不可能放心嘛。所以我和敦子小姐都……” 我感觉到鸟口的话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可以理解他说的意思,却无法有任何想法。若问为什么……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的啊。所以老师,我说老师啊。” “啊,哦。” “老师,您真的完全没发现吗?那个……久远寺先生。” “咦?” 我应该注意到了吧。 只是我没注意到自己注意到了。如果鸟口从一开始就提到仙石楼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词。 仙石楼。久远寺嘉亲。密室。那个雨天。 那件事,那件事我…… “老师。” 我不可能…… “老师,半年前的那起事件……” “鸟、鸟口你……” 鸟口再也无法忍耐地突然站起。 然后他低下头来。“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不该对老师说这些的。” 我第一次看到鸟口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大为狼狈。 鸟口低着头继续说:“虽然老师什么也没说,但是我从敦子小姐那里听说了一些内情。我对此感到担忧,但是敦子小姐说不要紧,所以我忍不住就……对老师说了。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找师傅商量,而不是老师,但是因为事情紧急……我去师傅那里好了,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往前探出身体,阻止他的行动。 “等一下,不要紧的,事件早已结束了。我不晓得你听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件事在我心中已经解决了。而且要是你就这样把我抛下,岂不太过分了?” 感觉好像变成我在哀求对方。 鸟口抬起头来,露出一副饥肠辘辘的孩童表情。 然后他这么说了:“经历了之前横滨的那起事件,我觉得人生大受影响。可是对老师而言,之前……发生在杂司谷的事件,一定是更重大的事件吧。那会不会是……老师不愿意想起的事?” “没那回事。别说是不愿想起了,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因为我已经决心不能够忘掉它了。只是啊……” 半年前,我遭遇了一桩极为凄惨的事件。 也就是鸟口所说的杂司谷事件,久远寺嘉亲是当时的当事人之一。而仙石楼这家旅馆的名字,也是我在那起事件发生之际知晓的。 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涉入了几桩悲惨的事件,经历了难以置信的体验。每一个事件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承受、无以排遣。但是如果先前我没有经历过杂司谷事件,我虚弱的神经一定会在其后的事件中遭受到严重的打击,不安定的精神肯定早已崩坏了。我在岌岌可危之处克服了这些——或者说是蜷起身体承受过去——而现在也像这样蛮不在乎地活着。所以现在的我,完全是经历了最初的事件才有可能存在的我。 那个事件对我来说,真像是一种仪式。 事件终结时,我杀害了我心中的某个我。所以才有现在的我。 对于这件事,我现在既无迷妄的执着,也不感到悲哀。只是已经死去的某个我的幽灵,偶尔会来去我的心中罢了。 可是,我不能惧怕这个幽灵。 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我现在才能够活着。 那个夏日,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自己的幽灵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开口:“不,我不要紧的。” “可是老师……”鸟口在犹豫,“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的事就算了。我会想办法的。” “不,如果久远寺先生在的话,我更非去不可。榎木津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愿意涉入事件,可是我非得向久远寺先生打个招呼才行。自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哦……” 这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面对。 可是就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那些东西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钻入我的心。 那么,没什么好怕的。 鸟口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要去。内子她们应该也快回来了,不过,也没时间等她们了吧。” “嗯,可是还是……” “不,请老爷子帮我传话好了。已经是晚餐时间了,不过应该无妨吧。喏,带路吧。” 我站了起来。 就这样…… 我再次陷入深渊。 ——所以千万不要深入。 不知为何,脑袋一隅响起了京极堂的声音。 我从衣架上取下外套。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 是我杀的。 铃子哭着逃进山里了。 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一定是死在山里了。 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铃子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和服。 红色,蓝色。好美,好羡慕。 时代这么艰苦,其实这是不应该的行为。 不应该的行为。每个大人都在背地里这么说。 铃子穿着长袖和服死了。 雪花纷飞。 老鼠啾啾叫着逃进山里。 宅子隆隆地崩塌,喏,明明是夜晚,却如此明亮。山和天空都是一片赤红。 这种东西,烧了吧。 烧了吧…… ——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对,是信。 好寂寞。 所以我好伤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铃子也喜欢哥哥。 可是……过分、过分、太过分了。 我看到了。 我知道的。 所以这种信…… 肮脏,肮脏死了。 才不是我害的。 要好的铃子不在了,虽然有点伤心,可是我也喜欢他的。 所以…… ——信?信…… 那种事…… 我醒了。 似乎睡不着。会做梦。 被噩梦惊醒,可是也不愿意睁开眼皮。 一想起当时的事就心烦意乱,怎么样都睡不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昨晚开始我就有些错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头痛和恶寒不止。这不是感冒,是心理作用使然。异样兴奋的情绪窜遍全身各处,止不住地发抖。头晕目眩。没办法好好说话。耳鸣不止。 ——信? 丢失的信,是怎么回事? ——那种事是哪种事? 不懂,好急。同时漠然地觉得恐怖。 情景的话,可以历历在目地重现出来。这十三年间,我没有一天淡忘。然而我却忘掉了什么。 这诡异的触感,无以名状的不安。 不,是焦躁吗?不对。是罪恶感吗? 为了看清这不明究竟的感情真面目——我才主动来到这里的不是吗?那么我应该有所觉悟了。然而……然而我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是那个僧侣。 那个人、那个僧侣…… 好可怕,可怕得让我迷失了自己。 为什么? ——那是他吗? 不对,那是幻觉。不可能是他。 而且就算那真的是他,我也没有理由招致他的怨恨。所以我根本无须害怕。那么,这遍布全身的恐怖又是什么? ——那是幻影,是我累了。 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十三年间一直怀抱在心中的妄想化成了形体。 这不过是愚蠢的心理作用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可是,那具尸体又该如何说明? 那是…… 第三章 同样是听人转述的事。 当时,山下德一郎警部补暴躁无比。 在有高手云集美誉的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当中,山下警部补也被视为一匹年轻的黑马,名号格外响亮,然而他却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遭遇挫折,从此以后,所作所为尽皆失利,简直就像被幸运女神给抛弃了似的。 成为他的挫折开端的无聊小事,就是去年夏季震惊社会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桩案件最后发展成跨越一都三县的重大事件,于初始阶段担任搜查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山下警部补其人。 原本应该指挥搜查的上司石井警部恰好负责别的案件,山下才有机会担任此一重大任务。 山下对于精英官僚的石井颇为欣赏,石井也对拥有相同资质的山下特别关照。因此山下经常留心讨好石井,而他的努力也有了回报,获得了这次大提拔。 无懈可击的现场勘察,有如典范的完美初期搜查。 山下对自己的指挥信心十足。 然而,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搜查触礁,不但发展成屈辱的共同搜查,最后嫌犯还被东京警视厅给锁定了。换言之,山下没能立下半点功劳。不仅如此,石井在其他事件中犯错失势,身为石井心腹的山下受到牵连,在课内的立场跟着一落千丈。 背到底了。 山下认为警察机构是一种企业。 他把法律视为做生意所必须知道的条款,伦理和正义则是支撑它的商业道德。这么认定虽然会留下巨大的疑问,不过的确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建立在约定之上,而这些约定则是由商业道德这种道德观念所支撑,就像违反商业道德的商人会被唾弃为奸商一样,言行举止违背伦理正义的警察也不会被容许。这么想的话,倒也不会偏离得太远。 即使如此,只要心底存有这种想法,就绝对不会萌生出真挚的心情,认为无论是谁破的案,只要事件获得解决就好,或是只要犯罪减少,建立市民能够安居乐业的社会,就感到心满意足。 不管是其他人立下功劳,还是其他部署业绩提升,更别说被其他公司抢去生意,都只会教人懊恨不已,一点都不会让人开心。 竞争意识这种东西,每个人多少都有,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去纠弹这样的意识。话虽如此,山下的竞争意识还是有些异常。 山下自从被派任到一课以后,之所以一直和石井警部密切往来,也是因为他敏感地嗅到了飞黄腾达的气味。对山下而言,石井是他出人头地与建功立业的门路。可是到了这步田地,山下对石井的评价变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在署内的待遇连锁性地恶化而引发的私怨,但是更准确地说,是山下对石井的将来感到绝望。他看到石井愚蠢的作为,明白了自己有能力超越这个蠢蛋。 石井失去了作为门路的资格,沦为一介竞争对手。 可是石井虽然曾经差点失势,现在却也重新挽回劣势,甚至有传闻说他即将在春季升迁为某处的警察署署长。 另一方面,山下却没有任何升官的迹象。 前几天,国家地方警察本部已在内部订定警察法的改正要纲,不久后可能就会进行组织的改编重组。 得在那之前想想办法…… 虽然局势不太可能因此改变,山下却漠然地焦躁不安。 此时,传来了发生杀人事件的通报。 既然警察机构就像公司,对山下来说,事件就像是生意上的商品。 他火速赶到现场。 然而一看到现场,山下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离谱的状况啊? 戴着牛奶瓶底般的眼镜、年近退休的警官,惊恐万状、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而且还带有奇怪的口音,山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辖区的刑警每一个都卑俗而粗鲁,感觉愚笨极了。从外表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流氓还是刑警。 至于不晓得是目击者还是关系人的人,也全都一脸鲁钝。女佣们只会像群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掌柜则生得一张正面看过去像鲷鱼的脸孔,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都令人怀疑。 自称古董商的人一副马与老鼠交配生出来的诡异松弛容貌,说是外科医师的老人明明没喝酒,脸却红得有如醉汉。 惟一看起来能沟通的只有据说是东京出版社职员的两名女子,但是其中一个昏厥过去,另一个则一直在旁看护,连侦讯都无法顺利进行。 最令山下失望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的尸体。 ——坐着的尸体。 光是这样就可笑极了,真是太离谱了。 而且还是个和尚。一副盘腿而坐的难看姿势——那是叫坐禅吧——而且头上还积着雪。 ——是冻死的吧? 真是烂透了。可是警官和旅馆的人似乎都主张并非如此,但山下怎样都无法理解。 “那个,警部先生……” “是警部补。” “那个,能不能给点指示?” “什么指示?” “呃,那个……” “哦,遗体啊。赶快确认之后收拾掉吧。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有什么不妥吗?” “呃,说是要保持现场……” “什么保持,不下去那里确认遗体的话,连是不是杀人都不知道吧?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先办好就请求支持?你是白痴吗?” “呃,这……” 老警官立刻陷入狼狈。 秃头医师以异样高亢的声音插口:“警部补先生吗?容我僭越说句话,这是杀人。我是外科医师。就算从这里看也看得出来。要不然让我来验尸如何?” “平民给我闭嘴一边去。说起来,从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判断出什么?光线又暗,尸体还低着头,连脸都识别不出来。若是不下到近处查看,连是人还是人偶都判断不出来吧?” “你们抵达前天还是亮的。从这个大厅是看不出来,但是刚才把晕倒的小姐扶去左侧突出的那个别馆——也就是现在小姐休息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从那条走廊恰好可以看见尸体的侧面。颈骨的弯曲角度太不自然了,断了。” ——那又怎样? “也有可能是意外折断的,不一定是杀人。” “那是被打死的。” “是吗?那么下手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 “一定是吧,你如果不是凶手就是共犯。我说啊,被打死的人会在死后自己坐禅吗?如果你说的都对,那么那个和尚不是以那个姿势被打死的,就是被打死之后摆成那个姿势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么凶手不就只剩下你们了吗?如果你们不是凶手的话,不管是杀人现场还是无意义的事后加工,你们都没有看见就太奇怪了。所以你是共犯。” 秃头医生的脸涨得更红了:“警察总是只会说些屁话!你们就只有那种蛮横、草率的思考吗?” “什么!竟敢说这种侮蔑国家警察的话,我饶不了你!什么草率?给我收回!” “谁要收回?怎么,你要逮捕我,判我刑是吗?办得到就试试看啊。我已经习惯啦。竟然无法理解状况有多么异常,你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我来帮你打开头盖骨,进行脑部摘除手术好了!” “老先生,说得太过分了。” 古董商阻止医生的辱骂,然后把那张松弛的脸转向山下,用湿黏的口吻说:“这位警官先生没有立刻下到庭院,是因为庭院里没有任何脚印之故。这一点我们说明过很多次了。” “脚印?” “我们想请前来的刑警们确认这个状况,如此罢了。” “没有脚印又怎么了?” “这是发生在不可能状况之下的凶杀案。” “不可能状况?” “如此罢了。” 山下总算理解了。 “哦,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怎么会……” 山下陷入混乱,想用常识来压制混乱,却更加混乱了。这些目击者果然每一个都很可疑。 “山下先生,鉴识人员到了。” 益田——山下从本部带来的部下——通报鉴识人员抵达的消息。山下有如在猴群中看到了人类,感到一阵安心。 “噢,拍、拍照。听好了,不要下到庭院,就在上面拍。哦,辛苦了,麻烦你们了。照片拍好的话,把尸体收好。千万要趁着人还没下到庭院前拍好。唉……你,箱根辖区的你把关系人集合到别的房间,一个一个叫过来。唉……就借用一下隔壁房间吧。” 抵达之后三十分钟,山下总算开始行动了。 “辖区总共来了几个人?光只有人数多也没用哪。” “刑警有四个,警官有……五个人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哼,只会碍事……” 山下支开辖区的刑警,和益田两个人开始进行侦讯。他随便分派给辖区警官看似像样的工作,因此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据说附近有一座寺院,于是派两个人去那里,剩下的就叫他们调查建筑物周围。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恢复正常的调查步调。 可是在侦讯过程中,山下发现了警方的重大过失。听说关系人之一从现场消失了。山下抱住了头。 “山下先生,这下糟糕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呃……那个老糊涂的派出所警察叫什么?” “阿部巡查。” “对,把他给我叫来!” 益田连应声也马马虎虎,就离开了房间,山下的烦躁感染了他。山下的思考无法整合,再度陷入焦躁。他觉得要是看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瓶底眼镜家伙,自己或许会当场咆哮出来。 纸门打开,瓶底探进脸来。 “喂!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唉?” 不出所料,山下吼出来了。 “听说有一个关系人失踪了!你明明就在现场,怎么给我捅出这种娄子来!要是那家伙是凶手怎么办!你这个混账东西!” “咦?是这样的吗?” “什么是这样!那个说是杂志记者的小姐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可是万一被他销毁证据,那该怎么办?” “销毁证据?为什么?要怎么销毁?” “啊,少啰嗦啦!快给我去找!” 山下打翻了烟灰缸。老糊涂的巡查吓坏了,飞也似的一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 ——反正他一定什么都办不成。 最初搜查彻底失败了。 除了卧床的女性之外,全员在将近二十二点的时候完成了侦讯。此时遗体也总算被搬出庭院,然而这个时候发生了问题。 也就是遗体要怎么搬运的问题。通往这家仙石楼的道路狭窄,宽度并不足够让汽车通行。搜查员全都是徒步走来的。 “请求支持,明天再搬吧。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必担心会腐烂。总之也只能先借个房间,让死者躺下了。” 鉴识人员不满地说:“没办法躺下啊。” “为什么?哦,死后僵硬吗?” “不是的。冻住了,以那个形状。” “冻住了?拖拖拉拉的,所以冻结了吗?” “不是的,冻结是更早以前的事,只是肯定是死后才冻结的。这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无法确定,不过死因是后脑……或者说颈部比较正确?那里遭到殴打而导致颈椎骨折。” 医师——久远寺的见解是正确的,山下觉得有点不甘心。 鉴识人员接着说:“这也还不是很明了,不过警部补,那名死者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所以是像那样盘腿打瞌睡还是干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用棍棒或铁棒之类的东西一记打下去,然后就这么断气,被弃置不管,接着冻结了。只能这么推测了。” 益田说:“可是山下先生,这和这里的人说的状况完全不吻合啊。如果相信这里的人说的话,那个死者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然后在那里不为人知地死了。” “这我知道,死亡推定时间呢?” “不知道。”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吗?” “所以就说冻结了。完全没有腐烂,一直是冷冻状态。只是考虑到今天的气温,就算是放置在屋外,我也不认为是死在——两点到三点吗?——这段时间。不解剖调查胃里的食物,是无法判断出什么的。话说回来,警部补,我们可以撤离了吗?” 鉴识人员瞪也似的看着山下,他们极不情愿在这种时间走下路况危险的山路吧。而且这里距离城镇的路程将近一小时,难怪他会表现出不满,不过该怪罪的是发生在这种偏僻之处的事件,这并不是山下的责任。 山下允许撤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每一个家伙都在撒谎,客人和员工一定都套好口供了。” “可是说谎的话,又何必制造出不可能的状况呢?只要说看见凶手的身影就好了。” “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让他们不能这么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 有如虚构般的状况——山下想这么说。自己的常识似乎无法通用,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急躁感纠缠着他。无法顺利沟通,让他有一种仿佛是自己无能的错觉。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会对这里的人感觉到一种面对占领军般的自卑感。一想到这里,山下就浑身战栗。 “不,我绝对要揭发出来。” 所以他逞强地这么作结。 “可是,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感觉不像在说谎。而且其他人也不像是那种有胆子欺骗刑警的人。” “益田,不可以靠感觉或直觉来判断事物。我们需要的是证据,还有证词,也就是自白。刑警必须去想的是该如何整合性地重现出犯罪状况,以及可以信服的犯罪动机。” “哦……” “那家伙看起来像犯人,所以有罪。这家伙看起来像好人,所以是清白的——这样子是不成调查的。光靠模拟的能搜查吗?这又不是长屋赏花。” “什么?山下先生也会去寄席听落语啊?” “啰嗦。” 只是刚好想到,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含义。 “那个昏倒的女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要我去看看状况吗?” “去啊,快点。” 山下自暴自弃地说,结果连益田都露出怨怼的表情来了。 益田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女人虽然醒了,却似乎仍然无法起身,山下迫不得已,只好前往女人休息的别馆。 走廊有种武家住宅的印象,简直是时代错乱的舞台装置。山下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读剧本就跑来演时代剧电影的演员。穿过走廊,便是一个像茶室般——虽然山下也不太懂茶室是什么样子——的圆形入口。益田拉开纸门。 中央铺了一床大被子,上面躺着一名娇小的女子。枕边坐着刚才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山下向益田耳语,叫他请那个小姐回避。就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这个小姐也是这群人的同伙。山下不愿意直接与她对话。因为或许又无法顺利地与她沟通。这种时候,益田就像是口译员一样。 中禅寺说“我明白了”,离开了房间。 山下取代她在枕边坐下。 “你可以说话吗?” 女子点头,这女人苍白得过了头。 山下询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饭洼。 “听说你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卧床休息,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 声音很细。 “是感冒了吗?” “不,是……” 益田屈起身子问:“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问话的人是我。你上午一直在睡觉,然后下午醒来一看,外头似乎在吵些什么,是吧?” “有……有和尚……” “死在庭院对吧?” “有和尚飘浮在半空中。” “啊?”山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和尚,有和尚在二楼的窗户……” ——这个女的也沟通不良。 山下哑口无言。 “你说和尚怎么了?”益田代替山下问道。 “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我想去如厕,结果在二楼的走廊窗户看到一个和尚……和尚……” “二楼?记得你昨晚是睡在那个……对面建筑物二楼那里吧。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吗?” “我吓了一跳……” “你说和尚到底怎么啦!” 山下厉声逼问,女子“咿”了一声。 益田伸手制止山下,意思可能是交给他处理。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如己意,但是这种情况也迫不得已。山下听从了。 “你说二楼的窗户,是靠哪边的窗户呢?”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后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开始说了:“看得见前庭的那边,我很怕,急忙折回房间,结果一整晚天花板上都有声音,我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 说到这里,女子的声音开始颤抖,音量稍微变大了些。原本一直朦胧地望着天花板电灯或某处的视线突然转向山下。她的瞳眸一片湿润,眉毛细致,脸庞小巧,五官十分标致。山下想起了少女杂志的插图。 “结果……” “等一下,可以请你多说一点那个和尚的事吗?那个和尚在窗户外面吗?是什么样子呢?”益田用安抚的口气询问。 山下只是听着。 女子点了一下头。 “那个和尚……在我看来,就像是贴在窗户上。不对,他就是贴在窗户上。我一发现,和尚就往上逃走了。” “往上?屋顶上面吗?” 女子再次点头。 “所以你觉得害怕,回到了房间对吧?你的房间……是叫什么的房间?” “最角落的,从这座庭院也看得到,我记得是……对,是寻牛之间。” “寻牛?哦,嗯,我了解了。所以你再也睡不着了是吧?” “有声音——我觉得和尚就在屋顶上,我觉得不可能,可是还是有喀哒喀哒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旅馆的人吗?” “我不敢到走廊上去。” “哦。” 此时益田望向山下,山下敏感地察觉,却无视于他。益田的嘴巴微妙地扭曲,眉尾也垂下了,然后他继续发问:“然后呢?到了早上,怎么样了吗?” “嗯……” 感觉上女子正逐渐恢复平静。 果真如此,虽然教人气结,但这都是益田的功劳。 “早上……” 益田问是几点左右,女子坦率地回答大约是六点。 “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停了,所以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梦吗?” “不是的,”女子说,“不是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确看到也听到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事情一结束,我却也觉得好像是我搞错了一样——或者说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是想要否定它的心情影响了记忆吗?” “这是常有的事。”益田应和着说。 山下以前都没有发现,这名部下意外地善于应对。 “总之,我稍微冷静了些,而且外头也变亮了,雪好像也停了,所以我打开拉窗窥看。一看见明亮的早晨景象,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整晚的傻事。” “原来如此,我能够了解。然后呢?” “我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打开窗户出去,外面有一个平台,我走到那里。我的房间在角落,平台围绕到建筑物的旁边,走到那里,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旁边的那座庭院。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座庭院,结果……” “结果?” 益田侧着头问,可是山下不怎么想听。反正女人一定会说出山下无法理解的话来。 “我望向这座庭院,结果……” “看到一个和尚飘浮在空中。” “啊……”山下吐出一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叹息。 此时纸门突然打开,瓶底脸探了进来。 “那个,不好意思。人回来了。” “人?哪个人?哦,逃亡者是吧!” “不是,他自己乖乖回来了,并没有逃亡。” “啊,啰嗦啦!让开!” 山下推开巡查,来到走廊。 玄关站着两名男子。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这个时候,山下完全失去自制力了。 我大约是在十点四十分抵达仙石楼的吧。 我整理好行装,正要离开富士见屋的时候,妻子她们回来了。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事情原委,结果出发时已经过了七点半。也因为出发得晚,结果路上还是花了三个小时。我觉得我已经相当努力地赶路了,却还是远不及飞毛腿的地步。 一如往例,我无法对妻子她们简要地说明原由。 可是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似乎也了解了我想说的话。 妻子只说了一句:“不要涉入太深喔。” 路程比想像中的艰辛许多。 当然没有路灯,而且这是个不见月光的暗夜,要是没有鸟口的话,我一定已经遇难了。根本没工夫为京极堂担心。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穿过漆黑夜晚的隧道之后…… 夜晚的黑暗中还有更加黝黑的夜晚团块。 那就是仙石楼。 夜晚团块的形状和大小都不明了,不仅如此,还喧嚣地蠕动着,仿佛它是个活物,一点都不像建筑物。建筑物不会蠕动。可能是因为鸟口所说的巨木生长在屋顶之上吧。建筑物与树木之间的境界暧昧不明。每当树木摇晃,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都在蠕动。 一位巡查戴着度数似乎很深的黑框圆眼镜,微屈着腰站在门口。巡查发现我们,把手放在眼镜框上,凝视了我们半晌,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原地踏了几步,急急忙忙地跑进里面。 “啊,鸟口,你好像已经是嫌疑犯喽。” “嗯,好像已经曝光了呢,老大。” “谁是老大啊?话说回来,仔细想想,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来证明我的身份呢?还有,我今天可以住宿在这里吧?” “登山电车已经没有班次了,要是全程徒步走回那里,天都已经亮了。会死人的。在这里过夜就好了,不要紧的。一股傻劲,比大海更深。” 鸟口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里头一片乱哄哄。玄关有几名男子。从服装推测,他们似乎是鉴识人员。他们可能正要撤离。我们等待他们走出门外,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进入里面。一走进里面,数名男子便把走廊踩得震天价响地出现了。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一名男子披散着三七分的头发叫嚣着。年约三十,眼神相当神经质,鼻子尖挺,有着一张歌舞伎演员般的秀气脸孔。 刚才的巡查开口了,他的腔调有口音。 “这边的这位我没见过。” “你这家伙的记忆能信吗?喂,你们两个!” 男子以歇斯底里的动作指着我们。 “混、混账东西,你、你们要怎么负责?” 他陷入错乱了。这种场合,先错乱的人先赢,其余的人大多都会冷静下来。我当然也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只是男子过于激动,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 “哦,不好意思偷溜出去,让你们担心了,我是去接这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个严重的路痴,要是扔下他不管,好好的一个大人可能会就这么走丢了……” 鸟口说着牵强的借口。所谓严重的路痴,指的当然是我。这个托词似乎是他在路上想到的,但是在听惯京极堂诡辩的我听来,实在是破绽百出。我提心吊胆,担心谎言随时都会被揭发。 “这、这家伙是谁?” “我……”我吞吞吐吐起来。 “这位……这位是今晚要住宿在这里的作家关口巽老师。我们委托他撰写这次采访的报道。老师,深夜里辛苦您走这一趟了。” 是中禅寺敦子,简直就是救世主。 “作家?这个人?哈!” 男子送上露骨的侮蔑视线。 “敝、敝姓关口。”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今天这里发现了离奇死亡的尸体,目前警方正在进行搜查。我负责指挥现场,也就是搜查主任。总之,这家旅馆目前成了临时搜查本部。我不晓得你是作家还是谁,总之别给我妨碍搜查啊。喂,你这家伙,我有多到问不完的问题要问你,赶快给我过……咦?” 山下搜查主任指着鸟口说了一串之后,盯着我的脸,把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作家关口?” 一旁的年轻刑警对山下耳语了几句。 “啊!那个关口!” 山下反射性地轻呼,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总、总之不许你来碍事。喂,那边那个男的,赶快给我过来。” 鸟口一脸窝囊地转向我,然后随着蛮横的刑警消失到里面了。至于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像个白痴般呆杵着。我连鞋也没脱,站在玄关,于是敦子伸手接过我的行李。 “我还以为是哥哥会来。对不起,关口老师,旅馆这边我已经交代了,费用当然由稀谭舍来负担……” “这事不打紧……小敦,刚刚那个刑警……” “哦,那个人是石井警部的部下喔,所以应该听说过老师的事吧。最近在神奈川一带的警察当中,关口巽可是位大名人呢。” 我从去年秋季到年底被卷入的事件,全都发生在神奈川本部的辖区内。石井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警部。 此时女佣过来,先领我到房间去。 听说榎木津侦探还未现身。 我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爬上特异的楼梯。 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外观,屋内的结构更形同迷宫。构造细长、连续八个并列的门户中,正面左边算过来第四间是我的房间。 房间里很温暖。用不着我担心,住宿的准备似乎也已经完全安排好了。我一脱下外套,女佣便立刻接下。待遇和富士见屋果然大不相同,小熊老爷子就没有细心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这种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呢。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女佣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招待周到,实在是对不起。待会儿掌柜的会过来打招呼……” “啊,招呼就不必了。可以给我茶或是水吗?” 我这种客人才没资格劳烦旅馆员工来打招呼。女佣说“我立刻送来”,跪坐着向我行礼。然后她半抬起头,眼睛朝上地看我说:“请问,仙石楼会怎么样呢?” “什么叫怎么样?” “像是受到闭馆还是勒令歇业之类的惩处……” “不会这样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这种事,只是我这番发言也没有确实的根据。 即使如此,女佣似乎还是放下心来,说完“请稍等”之后离开了。 我伸出双腿,把手撑在后面,仰起身子。榻榻米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坐垫,把它拖了过来,折成两半后当成枕头塞在后脑勺下,躺了下来。 壁龛挂了一幅挂轴。 上面画了一幅漆黑的牛跳跃的图案。 从黑牛的鼻尖延伸出来的缰绳,握在一个模样像中国孩童的人物手中。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跳跃的样子,面无表情。 因为我躺着看,画看起来当然也是横的。 一时间,我专心在那幅画上。 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是面无表情的中国人在那里跑来跑去吗? 或者……是老鼠。 外门“喀啦啦”打开。 接着纸门开了,敦子的脸从缝隙间探进来。 我慌忙跳起来,坐正姿势。 “老师,我送茶来了,也请旅馆做了饭团。您一定饿了吧。” 托盘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饭团,可能也有鸟口的份吧。 “哦,这么说来我还没吃饭。谢谢……” 敦子背后露出久远寺老人的脸。 “久、久远寺……医生。” “啊,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关口。哎,没想到连你也来了。谢谢你啊。没想到我又被卷进这么奇怪的事情里头,看样子是我平日太作恶多端了吧。” 久远寺开朗地说,只是陷在颊肉里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寂寞。 “您、您好,之前真是……” 多么陈腐的寒暄啊。 去年夏天。 有如高烧不退的一星期。 我遭到了仿佛过去的人生全数遭到否定的巨大——太过于巨大的冲击。关于这一点,这名老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对久远寺老人,以及久远寺老人对我,应该都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 然而我却只想得出仿佛见到阔别一年的亲戚般的可笑寒暄。 也没有特别的感慨。 微微掠过胸中犹如感伤的情绪,是因为毫无感慨而萌生的寂寥感吗?或者是对于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昔日的丧失感? ——或许就是这样。 就像过年一样。在来临之前毫无意义地兴奋,但实际到了那一天,却也无甚特别。因为得不到期待中的那种感觉,而且希望那种感觉迟早会造访,都一把岁数的我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结束过年。可是那种感觉或许只会在某种时期、忽然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造访。而过了那段时期以后,一切都只是幻想。 孩提时代欢乐的过年,年轻时候旅行的兴奋,还有那个事件,全都再也不会重回我身上了。 尽管那个事件现实中的确发生过,我也确实体验过…… 忽地,我感到寂寞万分。 “怎么啦?关口?” “不,那个……” ——就是这样的。 不,非得这样不可。 我怀着分不清是寂寥还是失落的感觉,徐徐恢复平静。 “我来介绍,这位是古董商今川先生。” 一个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跟着走了进来。 “敝姓今川,幸会。” “敝姓关口。” 我们围着矮桌坐下。 今川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大,而且眉毛和胡子很浓,嘴唇也很厚。特别是鼻子大而发达,那张喜感的脸让我感觉很亲近。 “事态似乎很严重呢。话说回来,鸟口还在接受侦讯吗?” “不幸的是,他好像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被当成嫌犯了。”敦子像个恶作剧的孩童般吐舌说。帮助鸟口溜出现场的就是敦子。 “那家伙被教训教训也好。” “可是关口老师弄得不好也会被同样捉去教训哟。若是给您添麻烦就不好了,请您配合我们的说词。就算隐瞒您在汤本住宿的旅馆不说,也马上就会曝光,若是事后查明和供述有所矛盾,会惹来不少麻烦,所以基本上请您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只是关于工作,就说您事前已经接到我们的委托。”敦子谆谆告诫地说。 然后敦子比鸟口更详细一些地把事件的状况说明给我听。 不管听多少遍,都教人摸不着头绪。 “可是那个侦探真的会来吗?”我问。 “他说要来的。对不对,久远寺医生?” “是啊,他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在讲些什么,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可是他很爽快地答应喽。” 此时今川发言了:“从各位的话听来,那位侦探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但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真的很恐怖的,那个侦探糟糕到了无可言喻的地步。就我所知,他根本是侦探史上最糟糕的一个侦探了。对不对?” 我征求敦子的同意。久远寺老人既然都主动把他请来了,肯定是完全误会了那个侦探。可是敦子说出令人意外的话:“嗯……可是对于这类事件,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发挥效果。” “你说榎木津吗?” 我面露难色,不知为何今川有了反应:“榎木津?那位侦探姓榎木津吗?梗木再加上津津有味的津?” “今川先生,你认识他吗?” “呃,或许是我认识的人的亲戚,不过这个姓很少见,或许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如果说他是个怪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今川,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哦,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 “你是陆军吗?” “不,我是海军。” “关口老师,那……” “嗯,那应该是榎木津本人吧。我记得他哥哥是陆军……” 榎木津这种珍奇的姓不是到处都有的。 仔细询问之下——或者说越听越觉得今川的长官、一个怪人青年将校,绝对就是榎木津礼二郎其人。名字姑且不论,那么奇怪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声叹了一口气。 既然今川认识榎木津,那也不必说明了。这是失望的叹息。 “那个人的家世应该相当显赫,然而现在却在当侦探吗?我完全无法想像。说到侦探,我一直以为是头上戴着鸭舌帽的那种人呢。” “不知道榎木津侦探阁下这次又会以什么样的打扮登场……” 我想他会这么晚还没有到,一定是因为在挑选衣服吧。 反正他一定会以光怪陆离到极点的装扮登场。 这么一想,我更加消沉了。 短暂的沉默。 纸门冷不防地打开,一个不同于刚才的女佣探进头来。“恕我失礼,医生,还有客人……” 她的表情有些紧迫。 “噢,阿鹭,怎么啦?” “那个,去了明慧寺的刑警先生,带了一个和尚回来了。” “哦?然后呢?” “听说和刑警先生一起回来的和尚叫做和田慈行师父,而过世的那位则是叫……小坂了稔师父。就是……” “咦?”今川大声说,“那,我已经见到我在等的人了吗?!” 我们在阿鹭的带领下急忙下楼。 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哪个地方转弯,哪个房间又是和哪里相通。我只是没头没脑地跟在后面,在众人引导下抵达了该房间。 打开纸门一看,方才的刑警们和鸟口在里面。刑警的人数似乎增加了。山下一看到我们,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干吗!滚出去!” 敦子说:“我们听说有明慧寺的师父前来,我刚才也说过,我们是来这里采访的,但是看这情形,似乎也无法按计划进行采访,所以想向那位师父……” “啊,受不了。那种事怎么样都……啊,喂,你。你叫今川是吧?你来得正好,过来一下。” 山下面露青筋,一走过来,就抓住了今川的肩膀。 鸟口随即出声:“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你太可疑了!” 山下吼也似的说道,半强迫地拖着今川,消失到隔壁房间去了。隔壁房间只能瞄到一点,似乎是一间佛堂。我听见高声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 我正迷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的刑警偷偷摸摸地靠了过来。 “你是关口老师?” “咦?嗯。” “敝姓益田。听说你在逗子的‘金色骷髅事件’当中大显身手。我是从石井警部那里听说的。” “咦?没……没那回事……” “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横滨发生绑架事件的时候,向老师问话的……就是我呀。” “啊?是这样的吗?”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不,我不可能记得。即使没做任何亏心事,我依然经常是个行迹鬼祟的人。在警察盘问或侦讯这种状况下,我绝对身陷极度紧张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会留下任何客观的记忆。 益田这个刑警虽然有点嬉皮笑脸的,却不像是个坏人。 “喏,我就说老师很有名吧。” “世界真小呢,警察满世间。” 敦子与鸟口一个接一个说。 其他凶悍的刑警瞪了过来,益田略微耸了耸肩,离开我身边。 “关口,看样子你也是作恶多端哪。”久远寺老人悄声说。 三分钟过去,纸门粗暴地打开,伴随着骂声,山下与今川在险恶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啊!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无法信服!你刚才不是说你谈生意的对象是小坂了稔吗?这种事一查就知道了!现在就给我招!”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与那位和尚只有书信往来而已。真的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什么叫如此罢了!扯谎!嗯?你们干什么像个白痴似的杵在那里!喂,把老百姓给我赶出去!听不懂吗!” “嗯,老百姓可以回去了是吗?” “你不行!喂,益田,给我赶出去!” “可是山下先生……” “肃静,这可是在佛祖面前。” 沉着、充满威严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在一瞬间慑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事物。 山下也突然静下来了,所有人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纸门的另一侧,是一幅被切割下来的景色。 完全打开的纸门后,佛坛前,有一团像黑色破布的东西,是尸体。 旁边站着一名僧侣。 盘踞在这一侧的喧嚣与执念等猥琐的事物,隔着一道门槛,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空气看起来也是清澈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这当然是错觉。 僧人朝着破布——尸体行了一礼,以庄严的动作进入俗世——这边的房间。 然后他静静地背对我们,再度合掌行礼后,无声无息地关上纸门。 他端正姿势,再次转向我们。 缁衣的衣袖因风吹而鼓胀,随即萎缩下去。灰色的朴素袈裟称为缁衣,是僧侣常见的穿着。然而…… ——这个人是尼僧吗? 不,刚才的声音是男的。 但是…… 僧侣的长相甚至令人错认为是尼僧…… 俊美极了。 眼睛细长,睫毛浓密,脸庞小巧而端正。 他的举手投足与外貌仪容,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 个子虽小,但姿势端庄,整个人看起来身形庞大了两倍左右。 美僧看见我们,上身没有半点晃动,静静地走过来,在敦子面前停步,然后开口了:“敢问是稀谭舍的人员?” “啊,是的。” “请问是饭洼小姐吗?” “饭、饭洼她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我是《稀谭月报》的编辑,敝姓中禅寺。” “贫僧已经听说了。贫僧是明慧寺的僧侣,名唤和田慈行。虽然遭逢如斯不测……采访一事该如何处置?” 敦子难得地穷于回答,面露狼狈地望向我。然后她又看看山下,这么说道:“虽、虽然敝社非常希望能够进行采访,但是警方……还有贵寺也……” “本寺可以接受采访,全无问题。” “可是,那个……过世的是……” “您是指……被害人吗?确实,邻室那具怪异的尸骸是本寺云水了稔和尚。不过据闻遗体将送交司法解剖,因此亦无法为他举行葬仪。听说贵社想要采访的是寺院的修行,那么无论发生任何不测之事,吾等每日之修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山下紧握双拳,插了进来:“那个……喂,和田先生。包括这个小姐在内,这里的人全都是嫌疑犯,而且他们的嫌疑是杀害你们寺院的和尚。” “所以?” 慈行和尚转向山下。 “什么所以……” “贫僧是问,所以那又如何呢?” “所以说嫌疑犯……” “嫌疑犯将被警方限制行动,无法自由外出——如果您是这个意思,那么也无可奈何。这几位在真正的凶手被逮捕之前,都会被监禁在这里吗?” “不,这……” 警方应该没有权限把一般人的行动限制到这个地步。 “况且,难道凶手不可能是这几位以外的人吗?了稔师父早在四日之前,便行踪不明。” “也、也是有这个可能,可是……” “例如说,或许我就是凶手。” 慈行和尚笑了——看起来。 “据闻了稔师父与世俗多所牵涉。即便遭逢如斯末路,亦是其身之不德所招致。” “但是也没这样就活该被杀的道理啊!” “所言甚是。本寺也会不遗余力,协助搜查。盼警方能够尽速逮捕凶嫌。只是……” “只是?” “请警方不要妨碍本寺修行。” “呃?” “贫僧的意思是,希望警方切勿做出搅乱寺院宁静的无礼之举。如此一来,本寺三十五名云水,将悉数协助警方办案。另外,贫僧凡事最重秩序。出版社的各位,请依照当初的预定,在明日午后二时进行采访。中禅寺小姐,可以吗?” 山下哑然失声。接着敦子开口了:“请问……” “什么?” “贵寺没有女人禁制吗?” “那类古老因习早已抛却。请勿担心。” 慈行和尚说完之后,瞥了我一眼。 正看得出神的我倒吸了一口气。 “恕我就此告退。” 慈行穿过我们,来到面对走廊的纸门前,重新转向这里,深深行礼。他抬头的同时,背后的纸门无声无息地左右开启。 那里站着两名年轻的僧侣。慈行走到走廊,在两人中央停步,回过头来,隔着肩膀望向我们。 两名年轻的僧侣深深行礼之后,关上了纸门。 “什、什么跟什么啊,喂。”山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下先生,你要怀疑我们也好,可是寺院那些人看起来也很可疑呢。” 鸟口亲昵地说。益田跟着说:“得扩大搜查的范围才行,还得检讨鉴识的分析,还有辖区的报告……” “闭嘴!不许指使我,给我安静一点。” 山下失去了霸气。 “请问……”敦子提心吊胆地开口。 “关于明天的事……” “我知道,采访是吧?唔,也不能把你们全部逮捕……不过你们得把具体安排交代清楚。呃……” 山下像要掩饰错乱似的按住了脸,说他明天再决定。 日期过了一天。鸟口也暂时获得释放,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可能是因为敦子去了女同事身边,没了听他抱怨的对象,鸟口跟着我过来。 “太过分了,这是越权行为,是国家权力的滥用。” 鸟口频频嘟哝,抒发不平。 一问之下,他拍摄的底片似乎被当成证物给没收了。 “这有什么办法?就当做国家警察免费帮你冲洗照片,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只拍了三张而已,根本是损失了。而且那是艺术作品,冲洗的技巧很重要的,门外汉才没办法胜任。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标题就叫……对,‘老人与梅’……”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柏树吗?真是随便。而且冲洗的人又不是门外汉,应该会洗得比你好。对了,有饭团,你要吃吗?” “当然了。饿肚子不能编蔺草。” 这次的口误感觉像是故意的。 鸟口的特色是浑然天成的迷糊,若是故意的就不好笑了。这样的搞笑会流于技巧。 鸟口一直叨念个没完,但是他一看到我房间里的饭团,食欲便似乎胜过了愤懑,吃着吃着人就温顺下来了。接着他说:“那个警部补不行,木场先生比他优秀多了。” 木场指的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是我的老熟人了。 鸟口吃了六个之多的饭团。 大胃王青年编辑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但是房间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咦?是连续的吗?” 鸟口打量我的房间似的四处张望,看到壁龛的挂轴,这么呢喃。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时女佣过来铺床了。 以此为契机,鸟口返回房间,而我更换衣服,独自躺上床去。 ——京极堂今天会回来吗? 我不在的日子,至少也该回来啊。 我想着这种事,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 “老师、老师……” 鸟口“啪哒啪哒”地踩出脚步声过来,吵醒了我的安眠。不过我与其说是睡着,感觉更像是意识断绝,昨天的疲劳感依旧残留着。看样子已经到了早上,但是昨晚历经长途跋涉,而且过了一点钟才睡,我依然困极了。 “干吗?为什么你老是要妨碍我的安眠?” “那是因为老师老是在睡觉啊。像我,吃得太胀,连觉也没睡呢。” “谁叫你那么贪吃,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才六点。 “先别管那么多,快过来吧。” 我一起身,鸟口就说我的浴衣穿得很奇怪,大笑不止。 “带子绑得太高啦,简直就像蒙古的民族服装嘛,啊哈哈。” “你真是够失礼的。这有什么关系?到底要干吗啊?” “现在正在搬出遗体。好像困难重重,值得一看哟。” “困难重重?什么东西困难重重?” “喏,披件棉袍吧。如果要更衣的话请决点。” 我被鸟口拉着手拖出房间,恰好今川也正走出房间。今川好像住在最右边的房间。 走廊上的搜查员比昨天更多,搜查已经开始了,支援人员可能一大早就赶到了。 我们在走廊上走了不一会儿,便遇到了久远寺老人。 “噢,真早呢。快看,他们竟然搬出那种玩意儿来,这简直是庆典了嘛。” 几名男子搬来了一样奇异的东西。 像是暖桌的木框……不,比较接近担架。两根长棒子之间设置了笼子,笼子像椅子般附有靠背。总之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什么?” “担椅吧,是明治时代的交通工具。客人坐在轿子的部分,由四个男人担着棒子,还真是原始哪。箱根这里因为道路险恶,人力车不好上来,而且也不像江户时代有轿夫,所以这玩意儿好像便流行起来了。据说外国人特别喜欢。喏,在印度还是非洲,人不是都会骑在大象身上吗?感觉可能就像那样,让他们格外中意吧。也就是把日本人贬低为未开化人民,当成大象对待。” “哦……” 前天京极堂还生气地说不可以用博物学的角度看待日本文化,不过对于当时的外国观光客而言,日本人除了博物学的对象以外,真的什么也不是吧。 担椅被搬进大厅里。 “据说这座仙石楼以前的客人有五成都是外国人,所以还保留着自家用的担椅。” “有那么多外国人吗?” “很多啊。外国人以前不能够在日本国内自由迁徙,只有箱根这里是特别休养地,允许外国人滞留,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休养地。哦,放上去了。这景象真是滑稽哪。” 久远寺老人扬扬下巴。 我和鸟口以及今川站在走廊角落,偷看这幅景象。 大厅里,数名不知是警官还是鉴识人员正把昨天那团破布放上担椅。在早晨的阳光下一看,那只是个坐着的和尚。看起来就像即身佛或蜡像一般,一点都不像尸体。 山下警部补揉着困倦的红眼,正尖声怪叫着。 “已经叫车到山脚下了吧?拜托千万别给我这么怪模怪样地在街上游行啊。要是被拍照,登上报纸可就惨了。” 众搜查员齐瞪向山下,仿佛在说“我们又不是喜欢才做的”。当然没有半个人搭理他,山下这个人惹来了所有人的反感。 遗体被盖上一块布。 众人也没把担椅扛在肩上,而是像抬桶棺般,浑身无力、一脸阴沉地出发了。 尸体移开后,敦子和一名有如大病初愈的女子出现了。 女子之所以看起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就是饭洼女士。 敦子介绍饭洼之后,凑近我身边,悄声说:“老师,在空中浮游的僧侣——这是妖魔鬼怪之类的吗?” “不晓得呢,我不是京极堂,所以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有这种妖怪吧?据说天狗原本也是和尚嘛。我听令兄说过,天狗是过于自大而堕入魔道的修佛者。若是风风光光地变成了天狗的和尚,应该也能够飞天吧。” 因为都有变成老鼠的和尚了。 可是敦子说“这不是在开玩笑哟”,接着她告诉我饭洼女士的体验。 我来到箱根之后,听到的净是些怪谈。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一脸纳闷。 蓦地,四周吵闹起来。掌柜与女佣约摸三人一脸阴郁地从柜台那里跑了过来。 后面跟着一名像厨师的男子,可能是通勤的厨子吧。 大厅传来争论的声音。 “老师,警察好像起内讧了呢。”鸟口不愉快地说。是辖区和本部的意见相左了吗? 我竖起耳朵。 “啊,那个小伙子遭到围攻了。那种尖酸刻薄的家伙就会遭人厌恶,不会出人头地的。” 就像久远寺老人说的,因为受不了山下的搜查方针——或者说山下本人——辖区的人似乎群起反抗了。 当我回过神时,益田刑警正站在我背后。 “啊,终于爆发了哪。”年轻刑警苦笑着,“虽然山下先生也不是个坏人啦……真伤脑筋呢。” 鸟口睁圆了眼睛问:“刑警可以随便跟我们这些嫌疑犯交谈吗?” “没关系吧,反正你们又不是凶手。所以也就是一般老百姓。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受到老百姓爱戴的警官。” “可是,喏,你的上司寡不敌众,情势危急。你应该去助他一臂之力才对啊,刑警先生。” “哈哈哈,我不适合做那种事。” 益田笑道,却立刻被山下给大声唤去了。 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被叫了过去。“反正全部都给我过来!”神经质的警部补有些激动地说,激烈地招了好几次手。可是与他夸张的手势相反,辖区的刑警们格外冷淡。 山下的额头与脖子暴出青筋,声嘶力竭地说:“听好了,我现在就让凶手招认!凶手就在这些家伙里面。不,这些家伙全都是凶手。这是整家旅馆勾结全部客人所进行的犯罪!” “警部补,这再怎么说都太胡来了。我不晓得你算不算大人物,可是如果你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别小看现场的人,你要是再不适可而止一点,辖区会联络本部,请本部换掉你这个负责人!” “混账东西!你敢就试试看。像你这种小角色,我两三下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路。听好了,老早就死掉而且冻结的尸体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没有人看见地出现在庭院里——哪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说那个和尚从前晚开始就在空中飞舞!要是完全相信这些家伙的证词,可能吗!这根本是疯了!谁能相信啊,混账!” 受到孤立的精英警部补的激情到达极限,此时玄关传来了怪声。 山下似乎真的濒临极限,他“咻”的用力吐出一口气,又像哮喘病患者似的吸气,颤抖着声音说:“怎、怎么了?” 一阵格外快活的大笑从玄关那里徐徐靠近,停在我们所在的大厅入口。 “我来了!” “你、你是什么人!” “是侦探!” 声音明朗快活。 走廊上,一名身穿古色古香的防寒服,宛如要前往攻略二。三高地的士兵装扮男子——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笑容满面地站着。 五官宛如西洋陶瓷人偶般精致,肌肤与头发颜色浅淡,眼睛硕大,瞳仁则是褐色的。 如果他就这么默不作声,一定是个谁都会看得着迷的所谓美男子。然而这个人却没有一时半刻肯闭上嘴巴。不仅如此,他还极尽疯癫之能事,几乎将所有的常识都破坏得体无完肤。 “多么荒凉的边境!好远,这里实在是太远了!我可是差点就遇难了呢。要不是在途中碰到古怪的神轿,我就要放弃来到这里,回家去了呢!噢,这种地方竟然有猴子!” 榎木津用力指向我,大步走进大厅,“砰砰”地拍打我的肩膀。 “竟然比主人早一步抵达,真是聪明。好一只忠猴。你是在为我温暖草鞋吗?咦?这不是小敦吗?你还是一样可爱呢。那位女士是你的朋友吗?哦?那是啥啊?算了,无所谓。” 榎木津看到饭洼女士,皱了一下眉头。 “咦?” 接着榎木津的视线停留在今川身上。 “记得你是……唉,这不是大骨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张恶心的面孔呢。哎呀,原来你还活着啊。喂,各位,这家伙以前曾经泡在汽油桶里面洗澡,就这么站着睡着了。真是恶心哪。话说回来,你是否遵守着跟我的约定?” “约定?” 矛头突然指向今川,今川嘴巴半张,哑口无言。这种状况,就算想寒暄也没办法。 “你竟然忘掉了吗,这个蠢蛋!我不是在南方再三命令过你,因为你嘴巴松垮,所以一生都不准在别人面前吃乳制品吗!你忘掉了吗?” “乳制品?” “从军时代的命令现在还有效吗?” 今川因为太过混乱而陷入茫然自失状态,鸟口勉强接话。 “噢噢!这不是小鸟吗!你也活着啊。看在你还活着的分上,我回答你的问题好了。我的命令是无限期有效的,因为我不是以长官的身份命令部下,而是以神的身份在命令下仆。因为这家伙只要喝牛奶之类的东西,嘴角就会留下白沫,恶心诡异到了极点,实在糟糕。所以我这个命令也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着想。咦?” 此时榎木津终于注意到久远寺老人。 “久候大驾了,榎木津。真是千钧一发,我们差点就要被当成凶手了。” “你是……嗯,我记得你。你是、唉……算了,这无所谓。既然我已经来了,大家可以放心了。话说回来,小关,这些面相凶恶的家伙是谁呀?” 榎木津总是称我小关。 大厅里的警方人员,包括警官在内,总共超过十人以上,但是众人都只是张着嘴巴呆立原地,注视着这个没常识的闯入者。他们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事。“哑然”这个词完全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 “榎兄,这几位是警察……” “警察?木场那个二楞子的同伴吗?这样啊。嗨,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礼二郎。” 警方人员没有反应。 不,我想是无法反应。 山下好像哪里出故障了,痉挛着右半边的脸,僵硬地扫视周遭,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最后选择询问敦子:“这、这人、是谁?他是什么人?” “刑警先生,这很难说明。就像你所看到的,这个人……只能说他是个侦探。” “叫他回去、叫他回去!” 山下用泫然欲泣的声音指示辖区刑警和警官,却没有半个人听从。现场与本部之间出现了鸿沟,这对榎木津而言似乎是幸运的。 “话说回来,熊本先生。” “熊本?哦,你是在说我吗?” 榎木津好像还记得久远寺老人,却完全忘了他的名字。 “我叫错了吗?可是名字什么的无关紧要。喏,委托我吧。我可是大老远特地跑来的,我就来解决些什么吧。” 不是搜查也不是推理,而是解决,教人目瞪口呆。山下依然嚷嚷着“把他撵出去”,却没有人理他。 “其实啊,榎木津,昨天下午,那里的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死掉的和尚。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唐突极了。因为这样,我们被当成了凶手。” 久远寺老人非常简短地说明经过。 可是仔细想想,发生的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事。 “然后啊,那位饭洼小姐前晚看见一个和尚贴在二楼的窗户上,隔天早上还看到一个和尚在天上飞……” “啊,已经够了。说明简洁有力,非常好。呃……久能先生。” “榎兄,这位是久远寺先生。” “不是很像吗?” 榎木津说着,大步穿过大厅,打开纸门,连落地玻璃窗也拉开,仰望庭院。 鸟口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点都不像嘛,只说对了‘久’一个字。”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他,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究竟是在烦恼些什么?噢,多么愚蠢啊!连猴子都明白是为什么。” 接着他灵敏地回头,扫视全员:“小关,如果这里只有一个愚钝的你,我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不明白,但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噢噢,多么愚笨啊!” 此时我想起了我被找来这里的理由。换言之,阻止榎木津再继续失控下去,正是以鸟口为首,每一名害怕榎木津登场的善良老百姓对我的期待——也就是我的使命。 “榎兄,你适可而止一点。不要一直蠢啊笨的说个没完。我是已经习惯了,但是……” “可是笨蛋就是笨蛋啊。这样好像在学京极,我实在很不愿意,可是既然笨蛋这么多,我也没办法了。啊,真麻烦,快点过来。过来就是了。” 梗大津大步穿过刑警们形成的人墙,一径来到饭洼女士面前,抓起她的手。 “过来。” “咦?” “叫你过来。小关、小鸟,还有其他人也跟上来。” “榎兄!你该不会要说饭洼小姐是凶手吧?” 榎木津不回答,拉着饭洼的手走到走廊。鸟口跟上去。我窥看敦子和久远寺老翁的脸色,立刻领悟他们的意思,追上榎木津。两人马上跟了上来。背后传来益田的声音:“可是人家都说要解决了,没有理由不听一听啊,山下先生……” 没有人带路,但榎木津似乎是要前往我们住宿的二楼屋舍——新馆那里。我在楼梯处回头一看,原本还在犹豫的今川和掌柜等人,甚至连刑警们都跟在后头。最后面还看得见山下一脸哭丧的表情。 我爬上说陡不陡的楼梯,看到榎木津站在最上面。他打开走廊的窗户,似乎正在往下看。饭洼女士不安地望着他,要是没有鸟口在一旁扶着,她应该随时都会倒下去。这是她的榎木津初体验,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榎兄,让开啦,后面塞住了。你挡在那里没办法上去啊。” “这里吧。这里就是那道窗户!小鸟,快点过来这里。” 榎木津正吩咐着鸟口。 鸟口发出“唔”的悲鸣,频频瞥着我说:“我吗?” “不是猴子就是鸟啦,快。” 榎木津说,“咚”地推了一下鸟口的肩膀。鸟口一脸凄惨,钻过尾随在后面的众人行列,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往走廊。 “榎木津,那个窗户……就是有和尚贴在上头的窗户吗?可是窗户那么多个,你怎么能够断定就是这一个?这一整排全都是窗户啊。饭洼小姐,怎么样?真的是这里吗?” 即便久远寺老人询问,饭洼的表情依然僵硬,没有回答。 榎木津得意洋洋地说:“就是这里,九文字先生。这根本用不着问。” “名字好像是接近了一点,可是榎木津,你……果然还是看得见什么吗?” 榎木津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似乎。 当然除了本人以外,无法判断其真伪。 “看见?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任谁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啊。” 榎木津说着,关上窗户,退到一旁。因为障碍物消失,我们约有一半的人得以爬上二楼走廊。其他人就站在楼梯各处。 一会儿之后,传来奇怪的声响。 原本半发呆的大家竖起耳朵,饭洼女士睁圆了眼睛。 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鸟口正贴在窗户上。 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喏,现在有一名两眼间隔有些太近的轻薄青年正贴在上头,不过那个时候贴在这里的是个和尚。然后他不得不尽快往上爬才行。” 鸟口一脸悲惨,进行引体向上运动似的移动到上方,最后留下挣扎踢打的两条腿,很快地消失了。 “以这个姿势,要维持攀在上头的状态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又不是壁虎。换句话说,不管这位女士有没有看到,和尚都不得不往上爬。若非如此,就只能往下掉了。” “往下掉?” “因为人不会飞啊。要是真的有人会飞,就算砸大钱我也想跟他交个朋友呢。若是不会飞,就只能往下掉了。” 益田从楼梯较上面的地方说:“换言之,那个僧侣并非被饭洼小姐发现才慌忙往上逃,对吧?” “没错,你真是聪明。和尚应该……哦,这直接问就好了。” 榎木津说道,拨开刑警们下楼。虽然我们依然有些无法释然,但除了跟随精力十足的侦探前进以外,别无选择。有如遭遇了震撼力十足的先发制人的攻击,大家似乎都脑震荡了。 下一个舞台是前庭。 或许是因为难得地跑起步来,感觉屋外并没有那么寒冷,天气也很好。 而我初次看到了仙石楼的外貌。蠕动的夜晚团块,一到早上也变成了单纯的旅馆。 抬起视线一看,二楼的屋顶上站着弯腰曲背的鸟口。 鸟口一看到我们出来,就发出撒娇般的声音说:“好可怕喔……好滑唷喔……” 榎木津大叫:“噢!小鸟,我有话要问你,你刚才从窗户看到我们了吗?” “咦?” “我问你看到我了吗?” “才没那种工夫呢,我只能看着上面啊……” “喏。所以小姐,那个和尚八成没有发现你。看起来像是贴在窗户上,是因为他伸长了身体抓住排水管,正努力想要爬上屋顶。但是他是人,没办法像猴子一样灵活。” “那、那又怎么样?或许是这样,可是那又怎么样!喂,我在叫你!” 遭受打击可能最严重的山下复活了。 “你这人气焰真嚣张哪。比起刑警,更像个社长。喂!小鸟,你可以穿过那个奇怪的连接处,到那边的大屋顶吗?” “可、可以是可以,可是可能会掉下去。不过总比待在同一个地方好。” 鸟口就像走钢索的小丑似的,沿着屋顶走下新馆与本馆连接的那个坡度奇异的楼梯屋顶,来到本馆的屋顶。 “喏,就是这么回事。” “哪回事?” “和尚是想去那里。” “咦?” “想要爬上这栋平房的大屋顶,喏,既没有地方可以攀,也没有地方可以踩。要是跳过去抓住屋瓦,声音会很大,而且也很难爬。然而把目光转向这里的话,就像各位看到的,有个一看就是要叫人踩上去的又大又坚固的垃圾桶,紧接着还有一道宏伟的围墙。” 两层楼屋舍的一楼部分好像是大浴场,四周围绕着围墙。 也的确有个看似坚固的垃圾桶。 “围墙上面有屋檐。更巧的是屋檐上是突出的一楼屋顶,只要爬上那里,伸长身体,就可以像小鸟刚才一样爬上屋顶了。这些东西全都排列成阶梯状,一看就是叫人来登山的模样。若说为什么要爬那里,因为那里有垃圾桶啊!” “你刚才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指的是垃圾桶吗?” “当然了!唉……” “我叫久远寺。也就是从这里攀登,是前往本馆屋顶最简单?而且距离最短的路线吗?换成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吧。”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我也觉得这么爬是最确实的做法,关于这一点,其他人似乎也都同意。只有山下一个人像宝贝被抢走的幼儿般,露出气愤无比的表情。警部补用他擅长的歇斯底里口气说:“看你神气活现地说着那种无聊的事,可是就算不用你说,警方迟早也会查……” “连这点小事也得查了才晓得,这种人就叫大呆瓜。而且神气活现的人不是我,是你吧,社长。” “社长?” 正当山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称做社长的时候,益田走上前来问了:“那么,半夜惊扰那位饭洼小姐的天花板噪音,就是那个和尚在屋顶上行走的声音喽?” “那是老鼠吧。因为,喏,屋顶上似乎很难待太久呀。”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斜眼望向屋顶。 鸟口一脸拼命地撑着。 “我想和尚很快就移动到平房那里了,而这位小姐所在的房间不在移动路线上,所以那是老鼠。” “哦……” 就像榎木津说的,饭洼住宿的房间在最左边,是楼梯连接处的另一头。如果目的是去到本馆,应该不会特地经过那上面。 鸟口诉起苦来:“榎木津先生……好冷喔……” “加油啊小鸟,离地面很近了。喏,抓住那棵怪树的粗枝!” “啊……” 这个时候,我了解一切了。然而尽管了解了一切,却依旧有什么…… “这样吗……?” 鸟口抱上去似的攀住延伸到屋顶上的巨大柏树。 “就这样移动到树上的本体!应该有个坐起来稳当的地方才对。喏,接下来是这边!” 确认鸟口的身影从我们的视野消失之后,榎木津前往玄关。 接下来的舞台是饭洼一开始住宿的房间。 榎木津打开落地窗,来到平台,伸手指示。 “喏,小鸟浮在那里。” “啊,我看出来了。榎木津,我也了解了。我本来就想会不会是这样……噢,这看起来真的就像是飘浮在半空中。” 山下及刑警共四个人推开久远寺,来到平台角落。我和今川肩并着肩,隔着刑警们的肩膀遥望鸟口。 鸟口脸色苍白,只露出上半身,微微上下摇晃。 “怎么样?小鸟,坐起来舒服吗?” “好、好可怕喔,树枝好像要折断了……” 声音被风吹散,我们只能够依稀听见。 “那副蠢样只能从这里看见。而且明明是隆冬,那棵树的树叶却还这么多。不仅如此,上头还积着雪,所以就如同各位看见的,下半身是看不到的。” “柏树不是常绿树,而是落叶树,大部分却都带着叶子过冬哪。到了春天的时候,旧叶才会被薪芽给挤落。这叫让叶,被视为好兆头,所以才会种植在庭院里。这要是其他种类的树,这个时期是光秃秃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是坐在树枝上,看起来就不像是飘着的了。” 听着博学多闻的久远寺老翁那不知是解说还是炫耀知识的话,益田刑警半感佩服地说了:“嗯,要是看到那种地方有人的上半身冒出来,任谁都会吓一跳的。特别是从昨天开始就饱受惊吓的话……” “就像貉一样哪。” 山下说。他说的应该是拉夫卡迪欧·汉所写的怪谈《貉》吧。被妖怪吓了一跳,总算放下心来之后,又被吓了一跳——饭洼女士当时的经历就像这样吧。 “快,在这里拖拖拉拉下去,小鸟会死掉的。快过去吧。” 榎木津说道,从平台走回来,离开房间的时候,他看着饭洼女士说:“你既然知道就早说啊。” 我们总算回到原来的大厅了。 榎木津再次打开女佣或其他人特地关上的落地窗,走出檐廊,朝着上面大声叫唤:“下来!” 太胡来了。我忍不住来到榎木津旁边,朝上仰望。纵横交错的树枝与枯叶的另一头,看得见疑似鸟口的物体。 “下来!”榎木津在“来”的地方卷舌,再次说道。 催促得毫不留情。 “喂,榎兄,至少准备个梯子……” 鸟口“咚”一声掉了下来。 “鸟、鸟口……!” 敦子当场跑过去。 “鸟口先生!要不要紧?” “唔、唔……如、如果这还叫不要紧的话,世、世界上就几乎没有要紧的事了。” 看样子他似乎是屁股先着地的。幸好下面积着雪,不幸的青年勉强还活着。 “喏,怎么样?这样就了结了。”榎木津愉快地说,背对鸟口,望向大厅里的人们。 “哎,我就想八成是这么回事。” 久远寺老翁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每个人都各自沉思,接二连三地发出失望般的声音。 山下无法接受。 “怎么?什么叫做这样就了结了?” “山下先生,不懂的只有你一个哟。” 益田刑警和其他的辖区警官们面面相觑,看样子益田加入辖区那一国了。 “所以说,山下先生,你看,这样一来也不会留下脚印了呀。因为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啊。” “哦,这样啊,这样啊,从上面啊。” 圆眼镜的老巡查大声叫道,并且惊奇不已。 “所以那个死者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啊,原来是这样啊。啊,原来如此,这真是吓死人啦。” “阿部巡查,你也没看懂吗?” 益田一脸难掩困惑的表情,再次与刑警们面面相觑。因为这等于意味着位于最顶端的搜查主任与最底端的小巡查水平相同。久远寺老人高高扬起眉毛,眯起眼睛,斜眼看着这样的警官们,深深感慨地说:“那个时候确实‘咚沙咚沙’地掉了好几次积雪呢。听得我们都不当一回事了。对不对,今川?” “是的,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有尸体掉下来。可是仔细回想……”今川环抱双臂,以异样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在那之前,好像有一道格外巨大的声响。” 山下依然偏着头纳闷不解。然后他就这么歪着头,走到榎木津那里盘问:“然后呢?” “已经结束了。” “所以呢?凶手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委托我的是解开尸体突然出现的谜,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解决了。结束了。” “这不叫做解决!” “为什么?凶手是谁算是不同的谜吧?不要搞混了。你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吗?你这样还算是社长吗?” “我不是社长,是警部补!听好了,你刚才做的事,看起来的确是有那么一回事,似乎是对的。但是侦探,你仔细听好。现在是大晴天的上午,但是那名女子目击和尚是在深夜,而且还下着大雪,条件相差太多了。若要进行刚才的那种大冒险,昨晚的条件是最糟糕的。太危险了。” “若不在夜里,不就会被人瞧见了吗?那样更危险。要是被人看见,可就没办法爬了。” “所以,你这家伙也真是冥顽不灵。听好了,他何必特意掩人耳目,甚至甘冒这样的危险去做这种事?费那么大的工夫都要爬到旅馆庭院的树上坐禅的理由何在?像你这种愚蠢的小丑或许会喜滋滋地去干那种事,但是小坂了稔可是个和尚。和尚、僧人、僧侣、出家人。他可不是建筑工人。他的工作又不是爬屋顶爬树,和尚做的可是在丧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他干吗要做这种事?” 不愧是本部的警部补,比乡下派出所巡查难缠多了。 山下说的完全没错。就连在稍早的阶段就得出结论的我,也只有这一点怎么样都想不透。益田开口了:“山下先生,这会不会是一种修行?” “没有那种修行!不可能有!不准有!我不允许!所以这个蠢侦探说的也都是一派胡言。听到了没?所以刚才的实验也没有意义!换句话说,这家伙也是串通的!” 山下又咆哮起来。一方面难缠,一方面却又过分简单地作出这种结论,或许这就是这名警部补的极限了。 久远寺老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这样的山下,悠然走下庭院。掌柜拿来了急救箱。庭院里,众人正在挖掘浑身沾满了枯叶和雪片的鸟口。 敦子把鸟口交给外科医师后,静静地起身,往这里走来。 感觉英气逼人。 “这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敦子以清亮的声音说道。“山下警部补,我认为刚才的实验未必完全是白费。” “干、干吗?” 敦子的凛然正气,会让大部分的男性却步。 “榎木津先生刚才的实验,至少让我们认清两项以上的新事实,所以我认为它非常有意义。虽然造成了若干的牺牲……” 敦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回头瞄了鸟口一眼。 鸟口在挥手,他这种反应实在很蠢。 “在得到实验结果之前,我们将一切混为一谈。” “一切……?意思是……” “所以说,明白的事、不明白的事;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我们应该将这些明确地区分开来看待才是。换句话说,‘在空中飘浮的僧侣’是不可能的事,但‘不留下脚印而出现的尸体’却是有可能的事。我们就像榎木津先生说的,把这些都混淆在一起了。” “这一点我认同。” 山下难得老实听从。 “我想——在大前天晚上以及昨天的下午,有人执行或偶然发生了与刚才的实验相同的事。从目击证词以及状况的吻合来看,这一点应该不会错。和尚应该是从那道窗户爬上屋顶,而尸骸从树上掉落也是事实……” “前提是如果相信你们的证词。” 山下从旁打岔,但敦子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但是,另一方面就像山下先生说的,依常识来判断,完全找不到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我想应该是没有在树上坐禅的修行,也难以想像必须在雪夜做出这种事。” “就是吧?”山下满足地说。 “是的,这的确是难以想像,只是,我认为这些——榎木津先生所提示的事实与山下先生所主张的事实——彼此之间并不矛盾。只是我们的常识当中找不到如此做的理由罢了。反过来说,只要有理由,它就是可能的。” “就是吧?”榎木津学山下说。 “可是这一点姑且不论,若是将刚才的实验照单全收,同时也有可能产生一项巨大的矛盾。” “矛盾?” “是的。就像各位所看到的,实验品鸟口先生……人还活着。” 鸟口爬到檐廊上,正让久远寺老翁上下触诊,还在对敦子挥手。 “但是掉落下来的小坂了稔和尚——是具遗体,他死了。” 山下在眉间挤出皱纹:“那又怎样?你的意思是这个男的最好也摔死吗?这我也赞成。” “不能是摔死呀,警部补,必须是死后掉下来才行……” 听到敦子这么说,鸟口“唔”了一声。 “各位都忘了,小坂了稔和尚是一具他杀尸体。” 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大多数的刑警应该都大感意外。 没错,掉落下来的是一具遭人杀害的尸体。 亦即…… “刚才的实验应该是正确的。但是这么一来,凶手就必须在刚才的实验过程中进行杀人才行了。明白吗?和尚——了稔和尚确实是从那个垃圾桶越过窗户,爬上了屋顶。换句话说,前天深夜他人还活着。而一夜之后,树上的他八成已经死了。雪融的同时落下的他,是一具他杀尸体。亦即被害人是在屋顶上或树上遭到杀害的。” “这样啊,但那是不可能的嘛。” “没错,不可能的。像天狗般在天空飞翔,打死在树上坐禅的僧侣——这就像方才说过的,属于不可能的范畴。那么如果屋顶上有另一个人,也就是凶手呢?——这也不符合常识。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在下雪的深夜里爬上屋顶。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小坂了稔和尚是以尸体的状态爬上屋顶的。” “怎么可能!这才是不可能的事!”山下不屑地说,“哼!还以为总算听到一点人话了,没想到你也跟这些蠢蛋半斤八两。死人会爬上窗户吗?如果是飞上去还比较像幽灵!” “死人当然不会活动。我的意思是,爬上屋顶的人与掉落下来的遗体是不同的两个人——换句话说,饭洼小姐在窗户目击到的和尚并不是小坂了稔和尚。” “可是掉下来的就是了稔!”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鸟口旁边的今川拍了一下手,发言道,“亦即了稔和尚是以尸体的状态被搬上屋顶……不,凶手扛着了稔……不对,如果是扛着就没办法爬。对了,是背着尸体爬上屋顶的。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中禅寺小姐?” 敦子露出高兴的神情。“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 “背着?背得动吗?” “我只是稍微瞄到一下,不敢断定,但了稔和尚个子小,而且清瘦。我想他的体重大约是十二三贯吧。那么只要有扛得动一袋米的力气就成了。而且我想了稔和尚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冻结了,搬运起来较为容易,这是刚才我看到摆在担椅上的遗体时想到的……” 确实,若非冻结,想要让尸体好好地坐上那个奇妙的玩意儿是很困难的吧。但是如果没有冻结,也没有担椅出场的份了。感觉上只要有力气,比起柔软的状态,坚硬的东西会比较好处置。 “如果相信饭洼小姐所目击到的,那么从窗户看到的人双手都正忙着。因为若不使用双手,就没办法爬上屋顶。亦即如同今川先生说的,我想应该是用背架之类的东西背着遗体爬上去的。考虑到这一点,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已经冻结……已经遭到杀害,才符合道理。” 山下低吟,他好像在思考。 敦子看我,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而且如果死者是坐着遭到殴打而死,也不太可能是坐在树枝或积雪的屋顶上的时候。了稔和尚应该是在地面遭到杀害的——我认为这样的推测比较妥当,这应该也符合山下先生的常识才对。” 符合道理、符合常识这些措词可能说动了山下。 敦子是有些刻意地使用这些说法的吧。不愧是带有京极堂血统的女孩。警部补在常识与非常识的夹缝间摇摆,自问自答起来。 “虽然说人死后尸体会变重,可是体重并不会增加。确实,如果是那个小个子的和尚,魁梧的男性也不是搬不动……不,可是、可是,嗯,哎……” 益田开口了:“那样的话,也就是那不是在树上修行的和尚,而是被遗弃在树上的尸体喽?” “是的。至于目的是为了藏尸,或是有其他理由,尚不清楚。可是这只是我们不了解而已,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若以查明动机或理由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毫无进展,但是各位不觉得与‘在暴风雪的夜晚爬上屋顶,再爬到树枝上坐禅的时候,遭人殴打致死’这种看法相比,‘在暴风雪的夜里,悄悄地将冻结的遗体弃尸在树上’这种推测更具有现实性吗?而且内容也符合实验结果与证词……” 山下嗤之以鼻地说:“什么弃尸在树上,要论现实性的话,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会把尸体扔在那种地方?对吧,益田?” 益田没有回答。 山下在常识与非常识的夹缝间来回摇摆了好几次,最后似乎还是停在最保守的地方。而他似乎更进一步失去了部下们的信任。 益田好像抛弃了山下,转向背后的辖区刑警说:“以弃尸场所来说,树上确实是个盲点。事实上若是没有下大雪的话,尸体应该不会掉下来,那样一来,或许到现在都还不会被发现,是个不错的藏匿场所。” 另一方面,刑警们似乎也决定忽视山下了。 “这么一来,杀害时间就必须更往前回溯,犯罪现场也有可能是在远处哪。要扩大到什么范围才好?” “这个看法也符合鉴识的见解呢。” “也和我们侦讯到的情报一致,因为小坂在被发现的四天前就失踪了。” “那是预定与这位今川先生会面的日子吧。” 结果除了山下以外的警察们,全都根据敦子的话来重新检讨搜查方针了。山下张着嘴巴,好一阵子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结果为了打入其中,准备开口出声。然而他的话却被益田的发言给打断了,没有说出口。 益田转向敦子说:“你刚才说明白了两项新事实,那是指……” “是的。在这场实验当中能够得知的,首先是我刚才说过的,小坂了稔最迟是在昨天深夜数小时以前就遭到杀害。另外一点,则是凶手或共犯是僧侣,或者是作僧侣打扮的人物。” “啊,对呀。这位小姐从窗户看到的和尚,不是被害人而是凶手嘛。意思是凶手也是和尚吗!” “凶手……是和尚?” 刑警们大受动摇。 敦子对山下温和地说:“也有可能不是凶手,而是事后共犯,而且可能不是僧侣,而是乔扮成僧侣的人。因此我们依然是嫌疑犯。不过,至少有一个共犯是和尚,或者我们当中有人乔装成和尚。再者,就如同方才山下先生所说,大家串通的可能性也并未消失。接下来的判断就交给警部补了。” 遭到部下抛弃、被嫌疑犯要求下判断的充满悲剧性的警部补,对着敦子露出难以名状的苦涩表情,接着回望背后的刑警们。 结果山下被益田带到房间角落去了。接着,应该闹翻了的刑警们开始交头接耳,悄声协议起来。与山下的谬论和榎木津的谬举相较之下,敦子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不管怎么样,这些刑警还是具备最基本的协调性,只要可以获得线索,即便是看不顺眼的对象也愿意合作。 山下回过头来,他的脸在痉挛。 “呃……你是中禅寺小姐吗?你的意思我大概了解了。不过被害人在数天前遭到杀害这件事,从鉴识的见解加上周边搜查,本来就已经大致确定了……呃,这件事就先算了。唉……接下来要进行搜查会议,在得到指示之前,不要外出。那个……采访是吗?在你们采访之前我们会决定方针。你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指示吧。”山下这么说。 听起来简直就是辩解。 敦子沉默半晌,总算走上檐廊。接着她说:“袜子湿掉了。” 虽然这不是胜败问题,但是不管怎么看都是山下落败。 刑警们在各处安排警官监视后,便到邻室去了。可能是要进行他们说的什么搜查会议吧。话说回来,哪一边才是合乎常识的判断,可以说昭然若揭。山下以外的搜查员似乎也几乎确定好方针了,如此一来,若是山下再继续坚持目击者全都是嫌犯说的话,他会遭到撤换也是显而易见之事。 敦子本人则蛮不在乎,只说着“光着脚好冷”,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不愧是京极堂的妹妹,辩才无碍,一点都不像个黄毛丫头哟,小敦!”榎木津远远地称赞敦子。 经历了这些,也才到早上九点。 刑警们一走掉,大厅便突然变得一片空荡荡,感觉冷清。 饭洼站在入口附近,捂着嘴巴站着。她是在沉思吗? 今川随手取来坐垫,请我坐下。我们并排坐了下来。 此时,躺在檐廊的鸟口在久远寺老人的催促下,终于爬了起来,走进大厅。 “怎么,根本就毫发无伤嘛,年轻人振作点啊。” “人家是受了精神上的创伤嘛。啊,好冷。啊,老师,太过分了。” “鸟口,你还好吗?亏你特地把我找来,我却没能帮上忙。会痛吗?” “屁股坏掉了。老师,为什么您不自告奋勇来代替我呢?要是敦子小姐不肯为我说句话,实验变成白费的话,我岂不是背到家了吗?” “可是,那怎么看都是适合五万匹马力的鸟口你的苦力差事嘛。我是书斋派的,所以……” 敦子开始发言后,榎木津一直在附近晃来晃去,到处打量,此时他耳尖地听见我的声音,靠了过来。 “你说那什么大话啊,小关。你应该感谢小鸟才对啊,要是小鸟不在,那当然就是你的任务喽!” “什么任务?” “猴子就是要从树上摔下来的!” “哪有这种蠢事?” “蠢的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小关,你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只会东跑西窜,至少也该从树上摔下来吧,猴子从树上摔下来!”榎木津以不可一世的口吻再次说道。 看样子,搞错谚语并不是鸟口的专利。 此时两名女佣过来,询问膳食该如何处理。 早已过了早膳的时间,现在再返回房间各自用餐也很怪,所以我们请旅馆人员在大厅准备膳食。 鸟口维持奇怪的姿势坐到我旁边来:“也要给警察准备早餐吗?那些人会付钱吗?还是吃白饭呢?” “你也是稀谭舍出钱住宿的吧?胡说些什么。” “可是让人很不舒服呀,那个警部补。” “嗯,不过警察也有警察的立场啦。而且那个人也被欺负得蛮惨的,甚至有点可怜不是吗?小敦也真是厉害呢。” 我望向庭院。玻璃落地窗关上了,不过还是看得见那棵巨木。那棵树的前面,原本坐着今早看到的和尚尸骸吧。我无法想像。同样看着庭院的久远寺老人自言自语似的问:“那姑娘几岁啦?关口。” “你说敦子吗?我记得是二十三左右吧。怎么了吗?” “没什么,嗯,那姑娘真能干呢。” 久远寺老人看起来还是有些寂寞。 饭洼女士不发一语,默默地坐着。她还在想事情吗? 我感到一种难以平静、如坐针毡的心情。 像要驱赶不安似的,鸟口以逗弄的声音说了:“话说回来啊,刚才的敦子小姐实在帅极了。真是大快人心。和她相比,我就逊毙了。” 听到鸟口的话,躁动不安地看着门框及雕花横楣的榎木津不知为何一本正经地说了:“没错。小鸟的掉法真是逊毙了。那要是小关的话,一定会更害怕地挣扎个老半天,发出‘咿呀呀’的悦耳悲鸣掉下来。小关,等一下你得好好指导小鸟正确的掉法和正确的害怕模样啊!” “为什么我非得做那种事不可啊?倒是榎兄,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回去啊。学了一下京极,把我给累死了。” “那太好了。你要回去了是吧?那就没我的事了吧?对吧,鸟口……”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敦子换好衣服回来了。 “不行的,关口老师。昨天才撒了那样的谎,今天您若是不和我们一起去采访,我的立场就难堪了。当然,我们会支付协助采访费。或者是真的委托您撰稿也可以。” “这真是伤脑筋呢……” “工作啊,猴子。” 榎木津说。鸟口接着说:“而且老师也完全是个嫌疑犯了。” “这样吗……?” 不要涉入太深——我想起雪绘的叮咛。 而且京极堂也叫我不要深入——那是在说到什么事的时候被这么吩咐来着? 我已经完全深入了。 三四名女佣送来早膳。也有榎木津的份,侦探欣喜若狂。我们这群嫌疑犯也没有聊什么特别的话题,七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仔细想想,事件并没有任何进展。 不仅没有进展,仿佛现在才正要开始。换句话说,我们现在依然身陷旋涡当中。由于榎木津的登场,我总有种一切都已经结束的错觉。置身于杀人事件中心,也不该其乐融融地用什么餐吧。 久远寺老人说了:“榎木津,你要回去吗?” “当然要回去了,吃完饭后。” “我啊,想要重新委托你。” “委托什么?外遇调查我是敬谢不敏的喔。” “不是的,这次是想拜托你找出真凶。” 我和敦子面面相觑。 鸟口大叫:“久远寺医生,这……还是不要比较好,榎木津大师非常忙的。” “我一点都不忙。” “咦?可是听说您得了感冒……” “传染给和寅了……所以回去的话又会被传染。” 和寅是住在榎木津的事务所里的侦探助手。 “可是啊……”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着饭洼,一副不甚起劲的样子。鸟口频频用眼神暗示敦子,他是在委婉地请求敦子协助阻止榎木津留下,但敦子似乎已经放弃了努力,没有反应。 “榎木津,你就答应又何妨呢?我姑且不论,连中禅寺小姐和关口都被怀疑了呢。” 我——果然也被怀疑了吗? “找凶手呀,我没什么兴趣。小关不管是被判死刑还是上断头台,我都只会等着看好戏而已。不过要是小关死了,我就看不到精彩的害怕模样了哪。而且就算回去,也只有和寅一个人。哎,要我答应也是可以啦,而且这里的饭也很好吃。” 榎木津就要因为无聊的理由而答应委托了。鸟口察觉这一点,急忙发言。刚才被当成实验白老鼠的事似乎让他惊魂未定。 “大将!榎木津大师!和寅一定正哭泣着说他好寂寞呢!” 多此一举。鸟口的垂死挣扎似乎反而更坚定了榎木津的决心。 “你说寂寞?噢,真恶心!和寅那家伙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而且那家伙现在还感冒,我一点都不想看到那人的脸。我了解了。熊本先生,我就答应吧。” 熊本——久远寺老人说“谢谢”。 “虽然答应是答应了……”榎木津自言自语地说道,依序望向敦子和今川、我以及鸟口,最后盯着饭洼。 看得出榎木津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饭洼。饭洼似乎没什么食欲,垂着头用筷子拨弄炖煮的食物,并有发现侦探在看她。 我到?现在都还完全无法掌握敦子这名同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榎木津不疾不徐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看样子和尚太多了,没办法区别。和尚巧妙地干掉了和尚,这实在不合我的兴趣哪。” 和尚干掉和尚? ——他说凶手是和尚? ——平生?哦,是贫僧啊。 ——僧侣在路上杀人…… 此时,我想了起来。 京极堂忠告我不要深入的,就是按摩师尾岛所说的“老鼠和尚”的事。那桩有如怪谈般的事件,不正是僧侣杀人的告白吗? 我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用完餐后,我被叫去了邻室,接受约谈。尽管清白,我却语无伦次,为了惟一的一个谎言——事前被委托采访——紧张到失语症几乎发作。但是幸好负责的不是山下警部补而是益田刑警,我仅止于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虽然这样就够可疑了——就克服了这场难关。根据益田所说,山下向本部要求更多的支持人手,决定对包括屋顶和树上在内的地点进行缜密的大勘查。此外大平台方面的搜查也已经着手进行,还派遣了数名刑警到明慧寺去。 我略为踌躇之后,将尾岛的体验——“老鼠和尚”一事——告诉了益田。 益田表现得极为关注,说:“哎呀,不愧是关口老师,这个情报非常珍贵。” 我觉得表示谦逊也很奇怪,默默低下头去。益田询问我尾岛的住址,我只回答尾岛说是在汤本郊外。 约谈结束后,数名增派人员抵达,开始对屋顶和那个垃圾桶进行勘查。 据说是老板娘的妇人也到了现场,为了招待不周向我们恭敬地谢罪。 老板娘憔悴无比。 到了中午,午膳准备好了。可能是因为早餐用得很晚,全部吃完的只有鸟口一人。 听说明慧寺的采访原本是预定下午两点开始。因为昨天的美僧——和田慈行说了相当神经质的话,也为了不得罪他,包括我在内的采访小组必须立刻出发才行。前往寺院得花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将近一点的时候,我们获得了前往采访的许可。 条件是让搜查员同行。 结果益田与辖区一名叫菅原的壮硕刑警与我们同行。 此外,今川也说要一起去。他的理由是这样下去会有如身陷五里雾中。我听完他的经历之后,也觉得的确相当离奇。 我和鸟口、敦子、饭洼、两名刑警和今川共计七人,在约一点过十分的时刻从仙石楼出发,前往神秘的明慧寺。 京极堂前几天说箱根有一座他不知道的寺院,看样子明慧寺正是那座未知的寺院。说到京极堂不知道的寺院,就像不会被刊登在相扑选手顺位表的最下级选手,然而这个无名的下级选手却似乎拥有直逼横纲的实力。 路程漫长,而且艰险。 对于软弱的我而言,连大平台到仙石楼的兽径都觉得艰辛无比了,然而前往明慧寺的道路之难走根本不是前者所能够比拟的。不,这根本就等于没有道路。 走在前头的是菅原刑警。菅原昨天已经拜访过一次明慧寺,知道路的只有他。这名外貌有如野人般粗犷的刑警与其说是在带路,更像在披荆斩棘地开路。 绊到了。菅原停步,回过头来。 “小心,这坡道对女人小孩来说很辛苦。作家老师看起来弱不禁风,不小心可是会跌到山脚下去的。”菅原把那张严肃的脸绷得更紧,这么说道。 我身后的鸟口“唔”了一声,益田则在最后面发出“啊啊”的声音。我猜不出今川在想什么。他顶着一副可以看做什么都没在想,也像是深深烦恼着什么的奇怪表情默默爬着。相较之下,敦子看起来比较活泼一些。 饭洼女士则是一脸有如殉教者般的悲壮面容。 她还好吗? 昨晚,慈行和尚是以那身打扮走下这座山的吗?在我看来,他的装扮没有一丝凌乱,而且表情平静无比。令人难以置信。 “虽说和尚都已经走惯这路了,不过他们还真是健步如飞呢。那个像歌舞伎里反串女角的纤弱家伙,脚力也相当惊人呢。像我都爬得气喘吁吁,昨晚跌倒了好几次哪。”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菅原刑警面朝前方说。 我早已浑身是雪了。僧侣们的好脚力,果然是修行的成果吗?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不是天气变坏,也不是太阳西下,而是走进深山里了。我记得这一带的山并没有多高,却开始呈现出深山幽谷的气氛。 鸟口仰望耸立的树林说:“啊,树木越来越高大了呢。咦?这是柏树吗?好大棵哟。比那座庭院的还要大吗?” 敦子停步回答:“鸟口先生,那是橡树。同样是山毛榉科,所以很像,不过那上面没有叶子吧?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不过箱根的山里好像没什么柏树呢。” “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受够柏树了,一想起它的叶子,我就害怕起端午节要吃的柏饼哪。” 鸟口摸着屁股打趣道。平常的话,他在这之后都还会再说上几句无聊的冷笑话,但是寂然的肃穆山林似乎让他自制了。 山鸟啼叫。 我有些感佩,继续前进。 雪与树…… 对于熟悉黏菌和蕈类,却毫无一般植物学知识的我而言,树经常单纯地只是树。每一棵看起来都一样。我无视每一棵树的个性,只将它们视为森林或山林。所以鸟口的问题令我意外,敦子的回答也让我感到新鲜。而敦子在连步行都困难重重的这趟路程中,甚至连山中的植物分布都加以推理的观察力,更是令我脱帽致敬。 因为除了雪径以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越过鸟口以及被敦子牵引的饭洼等三人,和今川并排在一起。 山——寒冷刺骨。 继续往上爬。 空气潮湿。 每当吸气,山中冰凉的空气便侵人体内。我觉得每呼吸一口气,黏稠的都市沉淀物就被驱赶到身体下方,逐渐净化而去,连身体都似乎轻盈了一些。看样子我的内部病得相当严重。 倦怠和疲劳都忘却了,不安与焦躁也消失了。寂寥感和失落感也云消雾散,就在这当中,一瞬间我甚至忘了是为了何事而置身此处。 为了何事……? 刑警们是为了调查杀人事件。 敦子和鸟口是为了杂志采访。 今川是为了追查死去的僧侣与自己的关系。 虽有公私之别,但同行者都各有其目的。只有我是为了贯彻一个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谎言而共同行动。不过无可否认,我的目的意识原本就很薄弱。 或许是因为这样,烦杂的愚念才会在庄严的劳动之前消失无踪吧。我是为了达成目的而攀登?还是为了攀登而攀登?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什么都没在想。 只是攀登。 是我在动脚,还是脚在动我?是我在移动,还是世界在移动?——当我进入浑然一体的境地之时,声音响起了:“是那个,到了。” 是菅原的声音。 我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水。 ——是牢槛。 我这么感觉。 在那里,世俗终结了。 等间距地耸立着的树木正如同牢槛一般。 那个牢槛是明确的、眼睛看得见的结界。 另一头是寺院大门。 是——监狱的入口。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把清净的圣地比喻成监狱不可。 对我而言,烦嚣喧闹的都市才应该是监狱,那么这前方毋宁是完全相反的地方才对,不是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觉得。 “现在几点?”敦子问。 遗憾的是,时间早已过了两点,不久后就三点了。 修行者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等俗人却得花上将近两倍的时间。这也是没办法的。 慈行会说什么吗?昨天他说比起杀人事件,他更重视恪守时间。或许我们会因为迟到而被拒绝采访。 穿过大门。 印象虽然迥然不同,景观本身却没有什么变化。 这里与其说是寺院境地,更像是山地的延续,树木同样绵延生长。 说到不同的地方,只有雪径被清理得很干净这一点。 原本潮湿的空气转为紧张。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 走上一阵子之后,我们看见两名穿着作务衣的僧侣正在铲雪。 僧侣注意到我们,默默地行礼。 看见三门了。 一名僧侣走近过来。“请问是杂志社的人吗?” “还有警察。”益田回答。 僧人看到菅原,“啊啊”一声,低头说“辛苦了”,接着说“慈行师父恭候大驾已久”。 从三门延伸出去的回廊似乎延续到佛殿。 我们被领到距离那里有些远的其他建筑物里。 寺院的建筑物似乎散布于山中各处。 “这里——根据我不周全的常识判断,这是一座很奇妙的禅寺呢。与其说是默默无闻,更接近未被发现吧?信竟然寄得到这里呢,饭洼姐。”敦子自言自语般地说。 今川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我只是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投递的……” “这种地方有门牌号码吗?” 听到菅原这么说,益田回答:“菅原兄,可别小看邮政省哟。最近几乎哪里都寄得到的。” “可是益田老弟,送信到这种地方来也太辛苦了。邮资都一样的话,岂不是太不合算了?邮差也是很拼命呢。” 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这里简直就像出现在实录小说的秘境探险记中的场所。然而这里既不是无人魔境,也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只要寄信就会确实送达的日本国土的一部分。我再次将这件事铭记在心。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续。 这里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区区一座山罢了。 不必要的钻牛角尖是受伤的原因。 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物。 领路的僧人以设置在那里的木槌般的东西敲打垂挂在壁上的木板。 “喀、喀”的干燥声响响彻整座山间。 看样子那个东西似乎是用来通知的工具。昨晚的僧侣——慈行的随从——很快地走了出来。正稀奇地翻转木板观察的鸟口慌忙做出立正姿势。 我们被带往里面。 慈行跪坐着等待我们。 敦子正要开口,但饭洼女士伸手制止她,在我面前几乎是第一次发言:“初次见面。我是稀谭舍的编辑,敝姓饭洼。这次承蒙贵寺答应我们无理的要求,感激不尽。而且昨晚亦未招呼,真是三番两次失礼了。接下来还将叨扰贵寺,请多包涵指教。” 说完,饭洼恭敬地低下头来。 敦子也同时行礼。我和鸟口慌忙照做。 慈行说“我明白了”,同样恭敬地垂下头来。 我错失了抬头的机会,陷人困惑。 慈行静静地抬头说:“目前的状况有些棘手。现在这个时间也无法让各位慢慢地采访,而且看样子警方也随同前来了。” 除了嘴巴之外,全身纹丝不动。 连眨眼都没有。 慈行的视线盯住了两名刑警。 菅原一脸不悦的表情说:“我们是来搜查的。就像你昨天说的,小坂先生有可能是在遥远某处的什么地方被杀的,他搞不好就是在这座寺院遇害的。” “所以呢?” “什么所以?就说我们是来搜查的。昨天你不也说过,会不遗余力协助警方调查吗?” “本寺当然会不遗余力协助调查。不过就如同昨晚所说,搜查切不能够妨碍到修行。本寺将于午后四时闭门。而且茶礼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说你啊,喝茶跟调查杀人事件,哪边比较重要?” “这并非单纯的饮茶,是修行。”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没空吧?我们可以从那边打扫的人开始一一讯问。” “本寺没有任何一名云水空闲无事,随时都在进行作务。无论打扫、用餐、睡眠,生活中一切皆是修行,活着即是修行。因此贫僧的意思是,吾等可以在这些修行间,在能够协助的范围之内协助警方,采访亦是如此。昨晚那般无礼之举,还请各位节制。” “什、什么叫无礼之举!死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你们的人啊!无论是什么时间,都应该不顾一切立刻赶过来协助才……” “所以贫僧提供协助了。自昨晚开始,贫僧便如此再三重申……”慈行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静静地威吓着。 “各位却还是无法明白吗?” 菅原立起单膝,益田慌忙制止他。 “我、我们了解,非常了解。唉,和田先生。或者该称呼你为和田和尚?呃、那个,这里的最高负责人——这样说怪怪的吗?唉,说住持的话,每一位都算是住持吗?那个……” 说到这里,益田不知为何求救似的看了敦子一眼,然后甩开这种念头似的说:“请让我见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地位最高?您的意思是希望与贯首会面吗……?” “贯首?是这么称呼吗?总之就是这座寺院的……” “寺院的行持皆由身为监院的贫僧掌管,云水的纲纪则由维那司掌。即使会见贯首,贫僧也不认为会对搜查有所帮助。不过,如果是想向禅师求教的话……” “是的,我想要求教。” “乞求贯首回答,委实狂妄。应先潜心修行为是,本寺的门户随时开放。” “我说你啊……”菅原立起了另一边的膝盖,益田又慌忙按住他的肩膀。 “不管怎么样,都、都不能够会见吗?” 慈行把头稍稍转向一旁。看见那若不仔细瞧就不会发现的细微动作,在后方待命的僧侣灵巧地靠上前来。慈行把头更偏一些,对那名僧侣耳语。 僧人立刻低头离开座位。 “我已派人询问禅师,请各位稍待。那么,警方姑且不论,采访的各位意下如何?” 敦子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说:“如果四点就必须撤离的话——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呢。” 说完她望向饭洼,饭洼开口了:“能不能让我们留宿在这里?我们不会妨碍修行。不只是采访各位,我们也想看看各位修行的情况。那样的话,不管是一天还是两天……” “饭洼姐!”敦子好像吓了一跳。 “您的意思是要住宿在本寺内?” 饭洼的态度毅然决然。与其形容为毅然,或许更接近豁出性命。那是一种让人感觉到苦闷——没错,是痛下觉悟的表情。 慈行除了嘴巴之外的脸部五官第一次动了。 他皱起了眉头。一般来说..,此时应该会面露吃惊或困惑的表情——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慈行的表情看起来却是露骨地显现出嫌恶。 “这……” “我们不会妨碍修行。” “问题并不在此……” “下个月起即将展开的脑波测定实验,前提是住宿在这里,进行一定时间的调查。关于这一部分,贵寺应该算是允诺了。而这次的采访是在那场调查之前……” “且慢。关于实验的部分,本寺的确是已经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了……” 这一定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比其他人更重视秩序的慈行和尚会面露难色也是当然的吧。 慈行沉默了一瞬间。就在这个时候…… 纸门开了。 外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僧侣。 他的衣物和慈行和尚没有太大的不同,看起来却更富装饰性。像是袈裟的微妙色泽与带子的颜色,还有绑扎的形式,都与慈行有那么一点不同。只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差异,似乎就能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僧侣的年纪约莫四十五六岁,比慈行年长许多。 他的背后同样站着随从的僧侣。 僧人用粗犷的嗓音开口了:“我听到你们交谈了。慈行师父,你在那里唠唠叨叨些什么?” 慈行露出更加不愉快的表情。“佑贤师父,默不作声地进房,太无礼了。为何您会到这栋知客寮来?” “慈行师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实在有点太神经质了。其实我刚才在外面和你慌慌张张的行者错身而过,我抓住他一问,原来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客人,要去请教觉丹禅师,然后又听到刚才的对话,于是我便担忧起来,因为照你的个性,可能会把难得迢迢远路而来的客人给赶了回去。” “知客是我,请您不要擅加干涉。” “让不喜世俗的你担任知客,原本就是个错误。所谓知客,应该是与外界沟通的窗口,不对吗?” “如果您认为我不适任知客,请尽管提出申请,要求我转任。只是,接待宾客是重要的职役。本寺姑且不论,说到临济宗的知客,不仅司掌纲纪,甚至是管理全寺的重要职位。不似维那那般,只需挥舞警策便行的。” 对于慈行这番话——这恐怕是讽刺——被称为佑贤的僧侣用傲慢的态度回嘴道:“转任之事,还不是监院的你在处理?不管怎么样,禅师已经严正交代过我了。即便是知事之一,了稔师父依然是本寺的修行僧。僧人的不幸,是身为维那的我的责任。更何况这是刑事事件。不仅是寺内,也为俗世带来极大的困扰。我有义务适切地应对并解明真相,向禅师报告。” 听到佑贤的话,刑警们的脸色稍微平复了一些。 慈行不为所动。 “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吧?了稔师父的事,与这几位采访之事并无关联。再加上唐突地要求住宿,状况更是不同了。本寺并非接受一般民众住宿的宿坊。或者佑贤师父的意思是,要让这几位女士在旦过寮过夜吗?” “不必让客人住宿在旦过寮,也有好几间未使用的方丈。寝具至少还能备妥。说起来,若是有女人在身边就无法修行的话,那种修行打一开始就是假的。” 慈行沉默了。然后他以冰冷得教人胆寒的视线盯住佑贤:“既然佑贤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委由您全权处置,我也无甚异议,但是……” “我明白,这点小事我还清楚。”佑贤和尚说完,问候我们,“我是本寺维那,中岛佑贤。请各位随我过来。” 佑贤引导我们似的,右手向一旁伸出。 两名警官立刻站了起来。慈行沉默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听从佑贤之言。 敦子比起眼前的选择,似乎更对饭洼的态度骤变——应该可以这么形容——感到惊惶。她同样困惑无比。 鸟口好像尚未掌握状况。 此时,刚才的年轻僧侣回来了。 僧侣瞄了一眼站着的佑贤,别开视线,默默行礼后,穿过我们身后,走到慈行前面,恭敬地低头禀告着。 慈行再次瞪也似的望向佑贤,静静地说:“佑贤师父,您说的没错。禅师说一切都交由您处理。各位,今后就请几位与这位佑贤师父商量即可。还有诸位警察,禅师吩咐,视情况可以与僧众晤面无妨,关于这件事,也请佑贤师父代为安排。” 那完全是压抑、严肃的口吻。然而我却觉得从那双细长而硕大的眼中窥见了有如憎恨的肤浅感情。 发现此事,不知为何我放下心来,总算站了起来。脚全麻了,我踉跄了两三步。 我们来到外面。 佑贤与慈行呈强烈对比,长相犷悍。朝上扬起的三角眉与细眼酝酿出一股威严,体格也很健壮。但是动作和慈行一样敏捷,没有一丝破绽。 “让各位见笑了。同样都是入僧籍之人,应该早已斩断三不善根,然而合不来的怎么样就是合不来。众多烦恼当中,亦只有嗔恚难以斩断哪。忍不住就粗声粗气起来了。” “三不善?那是什么?从刚才开始,听到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呢。”益田问道。 鸟口小声地问:“不是心脏衰竭吗?” “所谓三不善根,指的是毒害众生善心最甚的三种烦恼。其一是贪欲,再来是嗔恚——亦即发怒,以及愚痴——即不明佛祖教诲。这贪嗔痴三者合称三毒。” “哦,换句话说,你这个人容易动怒就是了。” “没错,贫僧修行不足。”佑贤笑了。 “请问……”敦子发问,“就快要四点了,那个……” “闭门——慈行师父是这么说的吧。虽然是会闭门,但也不是就出不去了。只是夜路危险,若要折返,须趁现在。当然若是各位要留宿的话亦无妨,只是就像慈行师父所说,四点开板之后,到接下来的开板——九点之间,无论是采访还是搜查,僧侣都无法配合,这是事实。接下来十点也有所谓的熄灯,各位意下如何呢?” “那么,若我们明天再来叨扰的话……” “起床是三点半。不过能够接受采访的时间,也只有午斋——午餐之后的三十分钟左右吧。” “哦……”益田发出泄气般的声音,“从那么早就开始修行了吗?” 敦子抱住了头。“那么若是要采访早上的修行,就必须在三点半前来打扰了是吗?” 佑贤泰然自若地回答:“就是这样吧。” “嗯,敦子小姐,我们还是像饭洼小姐说的,在这里过夜吧。要是就这样回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搬着这么重的器材,拖着痛得要死的屁股过来的了。而且如果要在那种三更半夜的时间过来,结果也根本睡不了觉啊。会死人的。” 鸟口诉起苦来。 “喂,鸟口,你或我根本就无所谓,但是小敦和那位饭洼小姐可是妇人呢。像是更换的衣物还是什么的……” 我还没全部说完,饭洼开口了:“我是准备好过来的。或者请各位先回去也可以,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早晨的修行的采访就由我……” “小姐,这可不行啊。你也算是嫌疑犯之一。你要在这里过夜的话,我们也得留下来过夜才行。对吧,益田?” “而且山下先生会很啰嗦啊。” 益田模仿敦子抱住了头。敦子说:“虽然我也是整袋行李都带来了……可是饭洼姐,你一个人留下来的话,照片该怎么办?而且这次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还是……” “我会留下来的,敦子小姐。” “鸟口,你不管是留下来还是离开都无所谓啦。小敦,你打算怎么办?” “呃……” “好像谈不拢呢。喏,要怎么做呢?”佑贤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欣赏着俗人周章狼狈的模样说。 饭洼似乎心意已定,所以敦子回头看警察:“益田先生,我们留下来过夜可以吗?” “什么?啊,菅原兄,怎么办?” 刑警们也商量起来了。敦子侧眼望着他们,转向我这里:“老师要怎么做呢?” “我都可以啊,反正我只是随波逐流跟来这里的。” “今川先生呢?” 对了,还有今川。我都忘了。 “我的目的没有达成,不能回去,而且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自信回得去。如此罢了。” 原本在角落仰望建筑物屋顶的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声调说。可能是一直默不作声,舌头一时转不过来吧。这我很了解。 “和尚先生!”似乎商议完毕,益田用滑稽的称呼叫道,“只要等到九点,就可以进行约谈是吧?” “没错。” “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调查小坂先生居住的地方?” “应该可以。” “嗯……呃,各位。”益田转向我们,“想过夜的话也没有问题,我们能够配合。因为照目前的状况,搜查也毫无进展。”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叨扰一晚。各位都同意吧?那么,佑贤师父……” 结果变成是敦子勉强统合了乌合之众,饭洼突兀的提议硬是通过了。佑贤再次露出豪爽的笑容,叫来在后面待命的僧侣。 “我立刻安排。英生。” “在。” “你带这几位到内律殿去,我随后就到。记得泡茶款待,别怠慢了。” 佑贤对随从的僧侣说完,转身离去。 年轻僧侣朝着佑贤背后深深行礼后,重新转向我们说:“贫僧名叫英生,请各位随我过来。” 没有半个人影,当然也没有任何声响。 这里应该住着三十名以上的僧侣才是,可是简直形同无人之境。完全不像是在寺院境内。不过我也不清楚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境内。 我们被英生带领到更偏远的小殿堂去。我不知道是不是称做殿堂,总之是一栋相当小巧的建筑物。 刚才佑贤说这是方丈。 可是方丈的话,应该是十尺四方,也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左右的大小,但这里虽然小,却也不止四张半榻榻米,当然里面好像也被隔成了几个房间。 “这里称为内律殿。直到去年夏天为止,是由一名知事所使用,但是现在由于某些原因,已无人使用。” 大部分的人听到这样的说明都能够接受,益田却很爱追究:“不好意思问这么多,不过你说的知事是……” “所谓知事,就是主事职的僧侣,分担禅寺的庶务。监院、维那、典座、直岁为四知事,有些大寺院更将监院区分为都寺、监寺、副寺三者,为六知事。本寺则是设四知事。方才的慈行师父是监院,佑贤师父是维那,而过世的了稔师父则担任直岁。” “哦,那个叫直岁的做些什么工作?” “呃,请问……” “啊,失礼了,我是国警神奈川本部的……” 益田正要从外套内侧取出警察手册,却被菅原一把抓住胳臂。 “小哥……不,益田老弟,这样一群人站在玄关前,人家和尚也很困扰吧。到里面去吧。” 益田“哦”了一声。 以此为契机,我们进入了内律殿里。 刚才也是这样,从纯白的雪地里突然进入昏暗的室内,我迟钝的虹膜完全机能失调,暂时失去了视觉。 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物。榻榻米几乎都已经褪色,柱子则泛黑到分不出是木制还是石制的地步。纸门上绘有图画,却暗淡模糊。再加上室内光线不足,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可能是出于占董商的习性,今川频频四处查看。鸟口则吵吵闹闹的:“看呀,关口老师,这比仙石楼还要古老。这种老臭味非比寻常啊。” “什么叫老臭味?” “就是古老的气味啊。” 鸟口说,但我觉得这根本是线香的味道。 英生送茶过来了。 “让各位久等了。贫僧人山以来,从未有过客人莅临,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多见谅。” “哦?那么也没有人来参拜喽?”菅原问。 “本寺并无檀家信徒。” “没有檀家?” “是的,没有。” “那么寺院应该没办法经营下去吧?”益田说道。 今川接着问:“我听仙石楼的人说,战前这里有许多信徒……” “呃,战前的事贫僧并不清楚。”英生歉疚地说。 的确就像益田说的,若是没有檀家信徒,寺院是不可能维持得下去的。 我在前些日子偶然有机会得知一座没有檀家的寺院,但是那里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盂兰盆时节不拜访檀家、不经营墓地、不为人举行葬礼的和尚,似乎全都被视为不正常。 可是关于这一点,回到根本来看,也是件相当奇妙的事。仔细想想,僧侣原本就是求道者,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之事。 若是纯粹地潜心修行佛道,会与社会疏远也是无可奈何吧。然而这样的人在现代却往往被视为不正常。只有能够在社会中与世俗共存的求道者,才会被当做正常。 换言之,在现代若与世俗完全隔离,就无法求道。将它视为矛盾或当然,因人而异,但将寺院与经营这两个原本格格不入的词结合成一个词,而且满不在乎地加以使用的我们,仔细想想或许才是不正常的。 山下今早说和尚做的是在葬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在某种层面上的确如此,现代就连当和尚也成了一门生意——或许。 尽管如此,若是完全将它视为生意,会被人说世俗味太重,但若是不把它当成生意来经营,又会被视为不正常,当和尚还真是吃亏。 明慧寺——依然是一座神秘的寺院。 似乎没有世俗味,好像也不正常。 菅原取出记事本,更进一步询问:“和尚,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了?” “贫僧今年十八。” “十八?真年轻呢。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贫僧才来四年而已,不久前还是暂到。贫僧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这座寺院就是我的家。我是因为过世的了稔师父帮忙说情才得以入山的。在我之后,就没有人人山了,所以我是本寺资历最浅的。” “这样啊,什么叫暂到?” “就是新来的云水。” “我听说入门的时候非常辛苦?” 敦子问道。我搞不清楚这是采访还是侦讯了,应该两者都有,可是总觉得很奇妙。 “是的。必须带着入山入堂的请愿文请求人山,但是一定会遭到拒绝。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够死心,要在户外站上两天两夜,不断地请求,才总算被允许入山。这称为驻庭。得以入山之后,接下来是旦过闭关。要在一个叫做旦过寮的地方坐禅三天。不仅是动,连说话甚至是咳嗽都会遭到斥责。当时我的意识变得朦胧,好几次差点晕过去。” “这简直是拷问嘛,一定很难受吧?”益田轻浮地问。他似乎就是这种个性。 “是的。有四个人和我同一天入山,但是其中两名在那个时候就离开了。姑且不论这些……那个,了稔师父他到底……” “哦……” 除了了稔和尚已死之外,英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菅原只回答说小坂了稔遭人殴打致死。英生倒抽了一口气,双手合掌。 “请问……”饭洼问道,“坐禅是面对墙壁吗?还是……” 这唐突的质问似乎把英生吓了一跳。他的双手依然合掌,眼睛睁了开来。仔细一看,他还是个少年。 “呃?我是面对墙壁的……” “那么也有人不是面对墙壁坐禅是吗?例如说老师辈的……” “不,这……” “关于这一点啊,小姐,本寺是形形色色的。”佑贤再次无声无息地登场,打断英生的话。 “英生,辛苦了。已经可以了,你退下待命吧。” “是。” 英生再次深深行礼,以伶俐的动作退到隔壁房间。佑贤以威风凛凛的态度来到我们面前,扫视众人之后坐下。 “小姐,方才的问题……”佑贤一坐下,就盯住饭洼,以洪亮的声音问道,“我可以视为是在询问本寺的宗派吗?” 饭洼似乎有些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却以毅然的语气回答“是”。感觉她上山之后性格整个变了。我越发不了解这名看似软弱的女子了。 “你清楚佛事礼仪吗?” “不,只是在决定采访贵寺之前,我曾经与不下数百处的禅寺丛林接触过。因此……” “哦,正所谓门前小僧,不学自通是吗?” “什么意思,饭洼姐?” 敦子询问。的确,我也听不懂。饭洼发问的意图,以及佑贤的反应,令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佑贤回答了敦子的问题:“在王三昧之中,临济黄檗是背壁而坐。而在曹洞,师家宗家之类虽有不同,但自开祖道元禅师以来,云水皆面壁而坐。换句话说,这位女士想要以是否面壁而坐,来判断本寺之派别,是吧?” 饭洼点头说“对”。敦子问:“可是那样的话……这里的宗派是……” “很遗憾,本寺既非曹洞,亦非临济。” “可是……这里是禅寺吧?日本的禅寺不都是临济宗、曹洞宗、日本黄檗宗这三宗之一吗?” “这有些不对。曹洞宗与日本黄檗宗的确是一宗一教团,但临济宗分为建长寺派、圆觉寺派、南禅寺派、东福寺派、相国寺派、建仁寺派、妙心寺派、天龙寺派、大德寺派、永源寺派、国泰寺派、佛通寺派、向岳寺派、方广寺派这大本山十四派,以及兴圣寺派。若论宗派,正确地说就有这样的差别。但本寺与其中任何一处皆无关联。” “那么……难道这里并不是禅宗?” “禅宗?没错,本寺并非禅宗。不仅如此,本山亦没有派别。” “没有派别?” 刑警们呆住了,我当然也大感意外。饭洼抗议似的说:“我……不认为这里不是禅宗。” “问日:三学之中有定学,六度之中有禅度,此皆一切菩萨初发心时所习者,不分利钝,悉皆修行。现今之坐禅,亦应为其一,据何以日当中集有如来之正法耶……小姐,你知道《正法眼藏》吗?” 饭洼回答:“我记得是……道元禅师所写的书吧?” “正是,是永平道元所著的禅籍。方才所说,是其一《辨道话》之中的一段质疑。所谓三学,即持戒、禅定、智慧。加上布施、忍辱、精进,即为六度。此六度正是救人之德目。这段质疑的大意约是:禅定只不过是此六度当中的其中之一,怎么能够说这一个就是佛法的全部呢?” “这么说的话,师父说这里不是禅宗,意思是因为也会修习那六项里面的其他五项吗?” “完全不对。” “咦?” “对于这个疑问,道元自己如此回答:禅宗之号,兴于神丹以东,竺干尚不见闻——达摩大师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之间,道俗尚不知佛法正道,以‘坐禅为宗之婆罗门’名之——愚昧俗家不知其实,概称其为坐禅宗——简坐字,仅称禅宗。” “听不懂。” “这也难怪……”佑贤说道,“简单地说就是这样:印度并没有禅。禅勃兴于中国。只是即使在中国,初祖达摩大师坐禅的真意也完全不被理解,被误解为是婆罗门的坐行。因为只是一径打坐,所以被称为坐禅宗,后来被简称为禅宗。换句话说,道元禅师的意思是,不能够把达摩的禅与六度中的禅定相提并论。禅宗这个称呼其实是错误的,只会招来误解。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佛法之全道,无一物可并称之。”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这是我坦率的感想。我只要听到这类言谈,就会想起京极堂。也就是会忍不住带着一种“这可能是诡辩”的偏见去听。 佑贤继续说道:“如同各位所知道的,道元被视为曹洞宗的开山祖师。的确,若是在道元身上追溯传递正法的天童如净的法脉,可以溯至中国曹洞宗的宗祖洞山良价,但这是不同的。道元生前从未称呼自己建立的宗派为曹洞宗。道元的禅是只属于道元的。同样地,本寺只要追溯法脉,应该也能够编人某个法系,但是即便冠上流派之名,也毫无意义。此外,为了夸示与其他宗派的不同而另兴一宗,自立门户,也同样没有意义。佛家不该议论教义之殊劣,而应不论道法之深浅,只管辨明修行之真伪。宗派不过是一种妨碍罢了。” “哦……” 越听越像诡辩。其实或许并非如此,我陷入一片混乱。我以为与京极堂长久交往下来,已经非常习惯难解的用语和说法了,但是佑贤却欠缺一种京极堂独特的恶魔般的亲切。朋友的论调虽然艰涩,却会在不知不觉间钻进心房里,在不知不觉间怀柔对方;反观佑贤,他的口气却是充满了一种听不懂就揍死你的刚毅。两者的差异或许接近夜袭与正面交锋的不同。正面交锋虽然堂堂正正,事实上夜袭的成功率却比较高。 “呃……”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佑贤看到他的模样,说道:“真是失礼了,我的说教癖又发作了。” 钟响了。 四点了。 纸门另一头传来声音。“佑贤师父,您在这里吗?” “哦,我在,我在。请进。” 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另一名僧侣站在那里。 来人穿着华丽的袈裟,仿佛强调他与其他朴素的僧侣大不相同。年龄与佑贤大致相同。 后面一样跟着随从的僧侣。 “库院那里……” “不必担心。” 僧人略微拱起右肩,流畅地穿过我们面前,坐到佑贤左侧。 “哦,这位是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常信双手合掌,朝我们行礼。 “那么,我们来决定今后事宜。首先请各位介绍姓名和身份。” 一开始是刑警们,接下来以饭洼为首,我们依序报上名字,最后今川自我介绍,说明来意。 重新从正面望去,常信是个肌肤黝黑、感觉难以捉摸的男子。 佑贤说:“首先由我们回答各位的问题三十分钟。接下来会分派僧侣陪同警察与杂志社的人员,由他们为各位带路。无论要在哪里调查或取材都可以,悉听尊便。我已经吩咐其他僧侣予以配合了。只是对于僧侣的质问,请留待九点过后再进行。” “可以吗?”——被这么一问,益田像个下人般回答“是”。可能是被氛围给压倒了吧。菅原看到他那个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说呢,呃,中岛先生,感谢你的配合,不过以杀人事件来说,这实在太欠缺紧迫感了。” “不,我们非常严肃地看待这起事件。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和常信师父商量过了。虽然对稀谭舍的各位过意不去,不过在采访的时候,请以警方的搜查为优先。我们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协助各位的。因为现在是非常情况,还请多多见谅。”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菅原不满地说,打开记事本,“那么我先来发问。呃,在这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们毫无信仰,虽然是会拜佛祖啦,不过不懂太难的事。你之前的话有一半以上我们都听不懂。被你刚才说的……三毒吗?被那个最后的毒给毒到了。对吧,益田老弟?” “是啊,我们一点才学也没有,所以请你们尽量说得浅显易懂一点。例如说那个……知事是吗?呃,方才的和田先生,他是负责总务人事的,而你——中岛先生,是负责风纪教育。是这样的吗?剩下的,呃……桑田先生,你则是典座……吗?” “所谓典座,是负责炊事,也就是管厨房的。煮粥做料理。”常信回答。他的发音很清晰。 “哦,和尚做料理啊——负责厨房的,记下来。那么过世的小坂了稔是……呃,直岁……吗?” “直岁就像是负责建设的,监督建筑物的修缮与作务。” “原来如此。直、岁……记下来了。” 益田写在记事本上。 “那么我可以把身为知事的四位——现在是三位——视为这座寺院的干部吗?啊,干部这个称呼只是个比喻。” “无妨。可以吧,佑贤师父?” “当然可以了,常信师父。只是在一般的寺院,知事的任期是一年。每年都会更换职务。而这里原本也应该这么做的。” “但是本寺人手不足,所以就这么一直连任下去。虽然能够熟悉工作,却也有其弊害。典座直到去年都是由其他人担任的,但是原本的负责人害了病,所以由贫僧仓促接任。” “原来如此。也就是除了各位以外的其他僧侣并非全都是年轻僧侣,也有着相当于干部的大人物——或者说重要人物?” “大人物这种说法我并不认同,不过的确是有几名资历很深、上了年纪的僧侣。他们拥有各自的草堂。” “准确地说,包括我们以及慈行师父与过世的了稔师父在内,总共有六名……” “不对,常信师父,是五名。” “啊,五名。是五名。” “地位高于这五人,最大的是……” “是觉丹禅师。” “觉、丹、禅、师,记起来了。有这样一位觉丹禅师啊。觉丹禅师不包括在这五人当中吧?” “不包括,剩下的都是些年轻的云水。” “云水的数目呢?” “三十名。” “这么一来,总计共有三十六名和尚……” “和昨天说的一样呢。”菅原说,他是指慈行说的人数吧。 “好,接下来是正式质问。” “请问……”敦子窥看刑警们似的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话,不过这是侦讯吧?我们需不需要离席?” 益田摆出戏谑的表情,当下回答:“咦?没什么关系吧?菅原兄?” “也不是没关系吧?他们是嫌疑犯啊。” “何必学我们山下先生说那种话呢?我们谈的事被听到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而且我们也得盯着他们才行啊。那也只能要他们待在这里了。对了,中禅寺小姐,干脆连采访也一起进行好了。我想你们要问的内容大概也差不多吧?” “呃、嗯,是啊……” 敦子和饭洼面面相觑。然后敦子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又望向我。我也无话可答。 “益田老弟,那个警部补不在,你倒是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了呢。”菅原目瞪口呆地说,接着询问两名僧侣:“这样可以吗?” 僧侣们没有意见。 “呃,那么关于过世的小坂先生,我来请教一些问题。昨天和田先生也说过,据说小坂先生资历非常深,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是吗?” “了稔师父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十年左右了吧。常信师父,这你比较清楚吧。” “了稔师父今年应该六十岁了,我记得他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入山的。是和觉丹禅师一起入山的。” “和觉丹禅师一起?觉丹禅师不是最大的吗?小坂先生和他是同期吗?” “同期?哦,以你们易懂的说法来说就是这样。是相当老资格的僧侣了。” “那就是次席了呢。如果觉丹禅师不在的话,小坂先生就有可能成为领导人是吗?” “开、开什么玩笑!”常信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位置了。现在反倒是被慈行师父给取代……” “常信师父。” 佑贤劝谏。常信似乎对了稔观感不佳,提到了稔的时候,语气尖酸刻薄。 “真教人搞不懂呢。那么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那个人……” “难道他有什么问题吗?借用和田先生的话,他与俗世多所牵涉是吗?” “嗯,慈行师父还是老样子,说话拐弯抹角的。与其说是与俗世多所牵涉,那个人根本就是个俗物。” “俗物?你是说俗人吗?” “没错,俗人。充满欲念,不是个禅师。”语气充满不屑。 “但是常信师父,了稔师父似乎想要彻底改变这座禅寺。不,虽然他可能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听到佑贤这么说,常信翻起三白眼瞪他:“佑贤师父,你这话是真心的吗?真教贫僧怀疑自己的耳朵。那个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投资事业,不仅如此,还侵占公款,在花街包养女人,极尽奢侈之能事,耽溺于游兴——是个净会破夏的……” 佑贤眯起眼睛打断常信的话。“这事并没有证据。那个人总是说寺院应向外界敞开大门,再继续固守现状,迟早会无法维持。那么寺院就应该在经济上独立,宗派也必须……不、不,我当然也是反对。” “当然了,那只不过是虚言罢了。那种事不可能做得到!说起来您和我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种……” “请等一下。”菅原用手势制止,“如果内容再复杂下去,还是改天再慢慢听你们说吧。我们想要先知道小坂先生这个人的为人。” 菅原一脸厌倦。 佑贤和常信同样不悦,望着乡下刑警的脸。 就我所知,警官与宗教家似乎天生就合不来。 “呃……不过关于投资事业这一部分,我们想知道得更详细些。还有侵占公款的部分,身为警官也不能置若罔闻。即使只是流言,也有这样的迹象是吗?” “不,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明确的信息。关于此事,慈行师父正在监查当中。” 佑贤制止想要开口的常信,中断了这个话题。 “刑警先生,了稔师父这个人的确在许多地方遭人误解,但是就这么一口咬定他是坏人,也有失妥当。了稔师父并非一般人所说的花和尚、破戒僧之类。唔……” 佑贤瞥了一眼常信。“他与这位常信师父有些想法上的分歧。两人虽然经常起冲突,不过那也是热心修行佛道的结果。是教义解释不同,以及修行方法有所差异。切勿以俗世的常识标准来判断。” “就算你这么说……”菅原用铅笔搔头。 此时纸门打开,英生探出头来。 “佑贤师父,常信师父,差不多……” “明白。”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吗? “药石已经准备妥当了。” “药石?那是什么修行吗?” 益田露出极端不愿意的表情。佑贤笑了。 “药石就是晚斋。” “哦,是饭啊。”鸟口小声地但很高兴地说。 “要招待客人,总不能和僧人一样一汤一菜,因此典座也费了一番苦心。不过毕竟是山寺的斋饭,实在称不上丰盛。” 常信还是一样机敏地说。接着佑贤像在挑选什么似的扫视我们,最后视线停留在饭洼身上,开口了:“稀谭舍的各位,饭后这位英生会带领各位参观。山内各处皆可自由行动无妨。摄影也请随意。只是要拍摄修行中的僧人时,请先告知英生一声。” “请多指教。”英生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行礼。 常信朝纸门外出声:“托雄。” “在。” 纸门再次打开,那里有一名方才跟在常信背后的随从僧侣。一样很年轻。 “你照着警察先生的吩咐,带他们参观寺内。菅原先生、益田先生,这位是贫僧的行者托雄,有事请尽管吩咐。首先要去了稔师父的草堂是吗?” “是啊。” “托雄。粥罢之后,带这几位到雪窗殿去。” “是,遵命。” 托雄同样行礼。 “那么稍后见。” 两名僧人静静地起身,穿过跪坐在邻室的两名年轻僧侣之间,头也不回地退出了。益田像要挽留似的伸出手去,对方却毫无响应。菅原看着他们的背影,接着视线落向一直打开的记事本,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英生与托雄异口同声地说“请稍候”,再次垂下头去,关上纸门。 就在这一瞬间,鸟口躺倒下去。 “啊,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屁股也到极限了。前途堪虑。” “我有同感。结果除了被害人的年龄之外,什么都不明白。虽然我已经习惯被别人打迷糊仗了,但是被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到头来竟然什么都没搞清楚!” 菅原同意鸟口的话。 “是因为我们对宗教太无知了吗?我们是笨蛋吗?关口老师明白吗?” 益田把话锋转向我,我慌了手脚:“我、我不行。这种情况,饭、饭洼小姐跟敦子比较……” 饭洼低垂着头,正在沉思。 同样正在思考的敦子说了:“这里有点……奇怪。” 奇怪。 这是最恰当的形容。 这座寺院……不,这次的事件当中,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事。既没有发生违反物理的事,也没有超越人类智识的不可解之谜。 但是就是有些不谐调。 有什么东西不足,有哪里错位了。 因为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才不安定。 亦即…… 不能将之归咎为妖魔鬼怪所为了。 尽管如此,却又无法用科学的思考加以理解。 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无知。 因为我对宗教一无所知,或因为我站在目的意识稀薄的局外人这种不负责任的立场,所以无法用科学的思考来处理这起事件。 若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世界,就必须有所觉悟,得将不明白的事就这么不明白地搁置下来——京极堂这么说。 这次——我想只是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为不知道,所以连明不明白都不明白了。 就像看到高等数学的算式,就算这个算式错了,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当然更别说纠正错误。不,别说是指出错误了,就连它是错的都不晓得。就像益田刑警说的,是笨蛋。 只能放弃思考了。 这种情况,即使那道算式是正确的,无知的人也只能够经常心存疑念,怀疑它可能是错的。而这是只要无知一天,就永远摆脱不了的暖昧不明。看样子,无知的我早已在根本的地方遭到科学思考的舍弃了。 虽然如此,应该是这次惟一的依靠的怪异,也在很早的阶段就几乎被全数否定了。 所以才会觉得不安定。 硬要说的话,就是——奇怪。 “很奇怪,有哪里不对劲……”敦子继续说,“饭洼姐,你是怎么知道这座明慧寺的?” “是在交涉采访的时候,从几家寺院那里听到的。” “听到的?知道这里的寺院有好几家吗?几家是有多少家呢?” “记得是……四家。准确地说,连名称都知道的只有一家,其他的连名字都记得模糊不清,感觉他们只知道大略的地点而已。只是……” “只是?” “其实我从以前就知道这座明慧寺了。虽然我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样啊,那么知道这里的那四家寺院的宗派是……” “咦?呃……曹洞宗和临济宗,两边都有。” “这样吗?” 敦子抚摸下巴,这个动作很像她哥哥。益田望了她的动作一会儿后,开口问:“中禅寺小姐,请问这座寺院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今早的那场推理之后,敦子似乎受到信任了。 “嗯……要是这时候家兄在就好了……只是我想这与犯罪并没有关系。” “是什么呢?” “这座寺院没有檀家,同时又是不受本末制度统制的独立寺院,却又相当古老,而且还藉藉无名,位于箱根——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是因为无法经营下去吗?” “不是的。” “还是刚才和尚的讲解在教义上有误?” “我想应该也没有。我对教义也不清楚,不过那种说法在曹洞宗的寺院常听到。我也曾经从家兄那里听过。” “那么是哪里不对呢?” “是的。首先这个地方——很古老对吧?今川先生,你认为呢?” 今川睁大了眼睛,嘴巴稍微松开,仰望天花板说:“很古老。例如说那座三解脱门,那是五间三户二重门,这与五山的样式相同。五山之外的寺院三门规模较小,都只有三间门左右。还有那道回廊,以回廊连接三门与佛殿这样的样式,是临济宗系的寺院中所没有的特征,因此一般都认为禅宗寺院没有回廊,不过这好像是个错误的看法,原本似乎是有的。现在有些曹洞宗的寺院还保留有回廊。而且那座佛殿的规模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不华丽,却极为宏伟。简直就像五山——而且还不是现在的五山,而是古图上的五山寺院的伽蓝。这座寺院位于这种深山僻野,而且也没有移建的迹象。此外山间似乎也散布着塔头——我想至少这不是近世的建筑物,是中世的。” “不愧是古董商,真详细哪。”菅原惊讶地说。 “可是我只会赞叹,并不懂它学术上的意义,也无法切确地估算出年代。所以搞不好我完全看错了。而且我连随便一个壶都没办法好好地估价,以一个古董商来说是不及格的。” “可是,这里很古老是错不了的吧。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这里真的有股老臭味呢。”鸟口用手指抚摸榻榻米的边缘说。 敦子继续说:“我也认为这座寺院相当古老,它所在的位置就让人这么认为。这里的交通现在虽然极为不便,但是这是以现在所使用的道路为基准来看,才会这么觉得吧?” “可是啊,小姐,这里离旧东海道也很远,而且也偏离了巡回箱根七汤的道路。” “可是如果是从旧镰仓街道来的话——虽然称不上便利,但也还容易过来吧。俗称箱根八里的东海道的一部分,是江户初期所制定的。在那之前,应该都是利用一条名叫汤坂道的道路才对。虽然只是推测,不过我想从那条路前往这里的话,应该还算方便。” “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座寺院是江户时代以前就建立的吗?” 敦子再次把手摆到下巴上说:“嗯,我是这么想。可是若是这样,而这里又是不属于任何法系的独立寺院,那么明慧寺就等于是逃过了幕府的宗教统治。因为自元和时期颁布寺院法度之后,幕府便开始制作末寺账,积极地管理寺院并掌握宗派……” “什么意思?” “幕府认为只要弄清楚本山与末寺的关系,那么仅须控制少数的几座本山,就能够掌控全国的寺院了。所以一些敷衍的寺院也被迫转宗或转派,编入组织当中,同时幕府限制荒废的寺院重新复兴,禁止新寺建立——就这样不断地统合废除到最后,据说到了元禄时代,全国寺院的本末关系几乎都已经整顿好了。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无名寺这种东西了。每一座寺院都可以查出是哪座山系的第几号寺院。能够维持独立寺院身份的,只有官刹、名刹等势力庞大的寺院而已。” “这里会不会也是那样?” “但是这里藉藉无名啊。既非官刹也非名刹,没有留在记录上。” “会不会是做出虚伪的申报,只在表面上宣称是属于哪座本山的末寺?”今川提出尖锐的疑问。 “嗯,事实上好像真有那种寺院。实际上并不改宗,而在契约上与法系上毫无关系的本山缔结本末关系——确实曾有这样的寺院。” “那就是那个了。” “可是那样的话,应该会登记在某个时代的末寺账上才对。但是这里并没有登记。” “你怎么知道?” “家兄调查的,他拿出现存的宽永寺院本末账之类的来查。” “你哥哥是什么人啊?” 菅原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鸟口戳戳我。 “是个书痴,有病的书痴。” 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寺院,京极堂想必相当不甘心吧。但是也亏他弄得到那种古书。我一问,敦子说就:“好像是拜托明石老师的。” 明石老师据传是中央区最潇洒的男子,相当于京极堂的师傅。我这么说明,鸟口便说:“唔,师傅的师傅啊。” “总之,江户时期的记录当中,并没有箱根山明慧寺这样的寺院。这若是离岛或边境还可以理解。可是这里与当时的交通要冲——箱根驿站只有咫尺之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敦子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次的事件当中,目前尚未发生任何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然而却似乎在不同的意义上有着不可能的事。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京极堂说过这样的话。我身在不能够存在的场所。 敦子继续说道:“而且到了明治,寺院益加组织化了。首先有废佛毁释的影响。经营困难的寺院,除了废寺或合并之外,别无选择。而随着明治五年神祗省废止,明治政府颁布了一宗一管长制。禅宗被统一算为一宗,我记得天龙寺的贯首应该是第一代管长。之后曹洞宗独立,成为临济、曹洞两宗,临济宗再分出各派,而黄檗宗独立,直到现在。在这个阶段,哪个宗派有哪些末寺已经非常明确了。但是其中似乎也找不到明慧寺的名字。” “哦哦,彻头彻尾的地下寺院哪。” 鸟口玩笑似的说。 “嗯。不过这是记录上,也有可能发生登记遗漏之类的事——可是有一点还是让我觉得很纳闷——” “哪一点?” “也就是——这里是一座无檀家寺院。明治四年,全国的寺院除了墓地和宗教上需要的设施以外的土地——也就是寺领,全都被府藩县给征收了。在那之前,版籍奉还的时候朱印地也已经遭到没收,所以当时寺院的经营就已经产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寺院失去了生产的手段,若不完全依靠檀家,就只能另觅财源了。” “所以没有檀家的寺院不可能存续到现在?” “不是的。那个时候,明治政府命令无住持、无檀家的寺院必须废寺。” “消灭没有檀家的寺院?” 仔细一看,益田正把敦子的话抄在记事本上。 “是的。所以如果这里是无檀家寺院,能够存续到现在是很奇怪的。” “可是……”今川插口道,“会不会是那个时候有檀家,而现在没有了?我听仙石楼的女佣说,战前有像是檀家信徒的团体客拜访这里。虽然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 相当敏锐的指摘。敦子立刻回答:“你说的那些团体客,如果他们是住宿在仙石楼的话,就表示他们是来自远方喽?” “应该吧。住在附近的话,就会直接过来了吧。” “既无本山也无末寺的独立寺院的檀家,为何会住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团体?” “对喔……” “檀家信徒——我想还是没有的吧。说起来,明治政府因为难以决定寺社领地、墓地以及该征收的土地标准,当时还对全国的寺院进行了寺领的详细调查。在那个时候,这里究竟是如何应对的?这座明慧寺的寺领没有被没收,而且还无檀家,尽管如此,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处分。” 我佩服不已。我老早就放弃了思考,敦子却未如此。她明确地抓住我所感觉到的暖昧不明,将它具体说了出来。 “真奇怪呢,”菅原总算明了了,“的确很奇怪。里头有什么黑幕,这是刑警的第六感。” “可是,这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吧?” “这可难说哟,益田老弟。要是有什么秘密的话,就有可能成为动机。而且凶手很有可能是和尚啊。可是啊,那些和尚看起来口风很紧,而且他们讲的话几乎都莫名其妙,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就算逼供也没用吧。好,我下山去查个清楚。说起来,这些家伙一定也没缴税金。用了这么一大片日本的土地,得要他们付钱才行。” “菅原兄,你干吗突然管起逃漏税来啦?而且要是说山里的和尚全部都是嫌疑犯,就跟我们那里的山下没有两样了。” “别把我跟他混为一谈。我可是在现场干了十年,经验比他老道太多了。”菅原盛气凌人地说。 两个人都一样——我心想。 我觉得不管是山下还是菅原,结果都只是在自我正当化。排除扰乱社会秩序的异物,是他们警官的责任。但是这里并非我们生活的社会——他们所应该保护的社会。在这里,异物毋宁是我们,是他们。 换句话说…… 在这座寺院里,该被排除的是我们。 即使发生了杀人事件,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在这种状况下,若是想要贯彻正当性或自我意识,就必须将构成周遭环境的一切全数否定才行。所以山下警部补才会怀疑起仙石楼的所有客人,而菅原刑警则怀疑起明慧寺的全部僧侣。 但这样是不行的。 若因为难以理解,就将无法理解之事囫囵吞枣,自以为理解也没有用,遑论完全予以否定,更是什么都无法了解。若无视细节和微小的差异,将事相混为一谈地看待,就和无视每一棵树,把它们粗略地当成一片树林和山地的我没有两样了。 所以…… 破案恐怕很困难吧——我如此狂妄地径自想像。 刚才的年轻僧侣出声之后,打开了纸门。 谈话就此中断。 刑警们——特别是菅原,似乎对僧侣们产生了明确的疑心。 ——这就叫做先入为主。 我心想。 膳食很朴素。不是称得上怀石料理的精致餐点,也几乎没有味道。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照明很暗,而且东西吃起来口感很相似,再加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究竟是什么,才会觉得味道都一样吧。听说禅寺很注重用餐的礼仪。虽然没有特别受到监视,但不知为何我们却远比平常守规矩,默默地用餐。 即使如此,鸟口依然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 好像一点都不够吃。 这场短暂的用餐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用膳完毕后,菅原有条件地释放了我们。 他的条件是全员必须在九点以前回到这座内律殿。他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应该不是因为我们值得信任。而是比起我们,他现在更怀疑和尚罢了。 两名刑警在托雄的带领下,前往小坂了稔以前居住的建筑物。敦子、饭洼和鸟口则由英生带路,参观寺内。 而我——犹豫再三之后,决定和今川两个人留在内律殿。 因为既然没有警方监视,我也不必假意采访了。 寂静得教人吃惊。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时间才刚过五点。 都市的话,这个时刻说是黄昏还太早。 然而这里却已经是夜晚了。 今川默默地坐着。 “真不可思议。”不一会儿,他看着我说,“这里……是哪里呢?” “咦?这里是……” 显然,今川想要的并不是“箱根”这种愚蠢的答案。 我非常了解他这么问的心情。 尽管这里是现代日本,却非我们生活的现代,也非我们居住的日本。这是一座徒步数小时就能够抵达、土地相连的寺院,也有住址,连信都能够送达,然而这里…… “是山中异界啊,今川先生。” 穿过大门时,我下定决心绝不去这么想。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长。 这里只不过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平凡无奇的一座山。 我应该已经决定这么去想了。 可是,这里果然还是非日常。 今川说“原来如此”。 “在这种地方静静地生活是不是很不错呢?关口先生。远离丑陋忧愁的尘世,忘却时间的流逝……” “唔……” 的确,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不同。 不,时间的速度改变这种事,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主观的问题,换句话说,只是我们的肉体和心理受到了不熟悉的环境影响罢了。 无论置身何处,一小时就是一小时,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太阳同样落下,同样升起。并非不去计算,时间就会延长或缩短。 鸟儿啕啕啼叫。 好安静。 ——啊。 ——今日碎裂, ——明日也碎裂。 幻听吗? 歌? “今川先生,刚才……”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 是歌,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歌。 “今川先生!是歌,有人唱歌……” “是的,我听见了。” 我冲出外面。 今川吓一跳似的后仰,跟了上来。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啊,那是……” 今川伸手指去,我慢慢地回头。 ——在那里。 树影下站着一名穿着长袖和服的少女。 ——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化做飞灰…… 少女在唱歌。 仿佛从景物中浮现出来。 四周是一片雪景的白,然而太阳已经西下了。 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亮度。明明昏暗,却不阴暗。 只是失去了色彩,世界成了灰色调。 只有少女一个人色彩缤纷。 绯色花纹。绀青花纹。紫色花纹。 此时,少女轻巧地一跳。 齐剪的一整片刘海, 轻柔地,摇晃。 总觉得晃动得很慢。 ——啊,主观的时间…… 变得越来越慢了。 再这样下去,我的时间迟早会停住。 那样一来、那样一来,我就出不去了。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少女转向这里。 没有表情。 那是人偶吗? 瞳眸是两颗漆黑的、无底的洞孔。 有如被浇上一盆冷水似的,我浑身战栗。 “啊,果然是在这里。” 背后传来今川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 一片昏暗,我看不清楚今川的脸。 “就像……久远寺先生说的。”今川说道,走到我前面。 “今川先生,不可以去。” 我抓住今川的袖子。 “那、那……”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哎呀,真恐怖。 “总之不可以去。” “可是……” 或许就像京极堂经常挂在嘴边的,这个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她如果属于此世,就绝非不可思议。 可是,这里并非此世。 所以她也不属于此世。 如果她不属于此世,那么…… 少女面朝我们这里,静止了片刻。 她的瞳眸没有光辉,脸上没有表情…… 不对,少女在瞪我们。 用没有眸子的眼睛瞪着我们。 我的时间停止了短暂的一瞬间。 ——不行,会离不开这里的。 我别开视线。 当我再次移回视线的时候,少女已经不见了。 “啊……” ——是妖怪。 ——要把它当成妖怪。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京极堂。 我这么想道。 修行僧的早晨开始得很早。 凌晨三点半。 四周还是一片阴暗。振铃的声音响遍全境(照片1),僧侣们的一天开始了。 冬山的早晨冷冽刺骨。 负责振铃的僧侣必须冒着严寒,从法堂到方丈(禅师起居处)、旦过寮(新来僧侣的宿舍)、知客寮(接待宾客的设施)与境内之间奔驰过一巡,通告一天的开始。 山中充满了紧张感。紧接着各种音色的钟与太鼓响起,这便是禅寺的时钟。 禅寺的一天全都由这些“响器”来管理运行。 不仅是起床,报时的钟声、集合的信号等等,全都借由声音来通知。响器的种类有钟、太鼓,以及被称为巡照板和鱼板的木板等等,形形色色。关于敲打的次数和顺序,皆有极为详尽的规定,僧侣们必须对此完全知悉。一听便知其意自不必说,若是轮到自己负责敲打时,也绝不允许任何失误。时间彻底地受到严格遵守。 早上四点开门。此时法堂的蜡烛、烧香用的木炭等必须全部点燃,准备妥当。僧侣的动作不容许一丝多余。 配合贯首抵达的钟声,禅师们恭敬地进入本堂,开始早课(早晨的修行)。 全山的僧侣们齐聚一堂修行的景象(照片2)真是壮观无比。被称为殿行的僧侣们曳步前进,搬入教典和阅览台。 步幅、放置的位置、捧教典的角度到低头(敬礼)的角度,全部整齐划一。僧侣们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动作从头到脚都有严格规定。 这里——M寺,除了贯首以外,共有三十五名僧侣。全员齐声诵经。独特的发声法使得声音仿佛不是传进耳朵,而是直接震动腹部。整座堂内都在震动。 《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的转读开始了。所谓转读,是将教典迅速流畅地翻过略读(照片3),来取代诵读一整卷经文。若不这么做,是无法读完全部六百卷以上的大教典的。转读是动态的,但这些全都是根据礼仪来进行,绝不草率鲁莽。 此外,修行的时候也充分地利用锣和木鱼、手凿等响器。它们的音调十分庄严,让人有一种仿佛在聆听音乐的错觉,然而绝对不能够把它当做音乐来欣赏。 早课结束后,僧侣们便进行各自的公务。 所谓公务,就如同字面所示,是执行公共事务,但它与俗世所说的公务并不同。 僧侣们所进行的并非等同于经济活动中所谓的工作,他们并不会在工作中寻求工作以外的意义。因为这并非劳动,而是修行。就连清扫和炊事,在寺院中也被视为修行。僧侣们全员皆是构成寺院这个社会的成员,一定都负责某些职务。尽这些本分,也就等于修行。 例如法堂的清扫(照片4)当然也是修行的一环,不能留下一点灰尘。这些作务说起来就像动态的坐禅。 在此期间,典座(炊事负责人)的僧侣们会制作膳食,膳食是常听说的一汤一菜。早上是粥,中午和晚上是麦饭,非常简素。 配合云版这种响器的声音,僧侣们集合到食堂。默默无语,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唱颂偈文,开始粥座(早斋)。筷子的拿法、钵的捧法,甚至连萝卜干的咬法都有礼节规定(照片5)。没有人弯腰驼背,也没有人发出声音。用餐结束后,在钵里倒进一杯茶,以茶洗钵之后收起。以用餐而言,这种情景相当奇异,但这也是修行。 接下来终于开始坐禅。 坐禅在一栋称为禅堂的建筑物里早晚进行。禅堂与食堂、浴室并称“三默道场”,也就是不许发出任何声…… 第四章 这也是事后听闻的事。 仙石楼的大规模现场勘查在十六点结束了。 汇报与意见交流听说也在二十点结束了。 虽然并未发现指纹等能够锁定特定人物的证据,但是从垃圾桶和别馆一楼突出的屋瓦等处,找到了些许遗留物。 是稻草屑。这在本馆大屋顶以及柏树上也有发现,据分析皆为相同的东西。 警方推测,这可能是从草鞋上掉下来的。 此外还查出设置在别馆二楼墙面上方的排水管有不自然的变形,山下警部补认为那是鸟口爬上去时造成的,但是经过慎重的实验,发现排水管相当坚固,若非驮着相当沉重的东西——例如尸体——攀在上面,光一个人的体重是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变形。换句话说,那不是鸟口攀住时造成的弯曲。 不过这个判断的前提是鸟口这个人的体重并非异常沉重。 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柏树上残留有被害人的一部分衣服纤维。 榎木津的主张就此获得证明。 小坂了稔的尸骸确实是被某人遗弃到树上去的。 勘验之后,从树木的形状和残留在树干上的擦痕分析,也发现尸体与其说是掉下来的,不如说是滑落下来的比较正较。以坐禅的姿势冻结的遗体就像溜滑梯似的一路滑行到树干途中,然后以一副坐在那里的姿势落地了。这要是倒栽葱地落下,恐怕无法顺利地以坐姿着地,而且若是那样,遗体也有可能遭到损坏。 可是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它发生的机率是多么地微乎其微,无论它看在目击者的眼中有多么异样,这个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在犯罪之后偶然地发生了这样的情形罢了,与犯罪无关。 问题在于凶手为何要做出这等荒谬之事?凶手非得在暴风雪之夜将冻结的尸体遗弃在树上的原因为何……? 山下警部补拼命地思考。 这种情况,最符合常识的结论是隐藏罪行。 只要尸体不被发现,杀人事件就不会被察觉。因此杀人犯都会费尽心机处理尸体。有时候埋进土中,有时候沉入水里,有时候加以焚烧,有时候予以肢解,来隐藏尸体。使用刀刃,使用药品,破坏、抹煞、隐藏。因为只要没有尸体,杀人事件就不会成立。 遗弃在树上这个方法有用吗? ——唔,算是有用吧。 山下这么觉得。从建筑物正面无法看到遗体,因为那个角度被屋顶遮住了。但是从饭洼住宿的寻牛之间可以看见。不,搞不好只是凶手不晓得这件事…… 不行,不可能。说起来,只要走出庭院由下往上看,就绝对看得到尸体。而且从庭院另一头的山坡看下来怎么样?从山上应该看得到。 ——有必要实际去看看吗? 不,没那个必要。高耸的树顶上有个和尚像伯劳鸟串在树枝上的虫饵似的挂在上头,从远方的高台肯定是看得见的。 当然,前提是那里有人的话。 ——是了。 没错,这种隆冬的深山里才不会有什么人。事实上就是因为没有人,遗体才会直到落下之前都没有被发现。所以…… ——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这一带是杳无人迹的深山。无论杀人现场在哪里,既然都能够把尸体搬运到这家仙石楼了,那么其他的弃尸地点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管遗弃在这一带的山里的任何一处,都能够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可供藏尸的地点,就如同字面所说的漫山遍野…… 不对,正好相反。在这一带,这家仙石楼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点。换句话说,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 ——就是这样。 凶手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换言之,犯罪在几天之内就被揭露,对凶手是有利的。可是弃尸的时候不能够被发现,所以他为了制造逃走的时间,把尸体放到树上。若是放在不安定的树上,尸体不久就会落下而被发现。而那个时候,凶手已身在遥远的彼方…… ——为了什么? 山下觉得这个推测不错。不错是不错,但是接下来就不懂了,也觉得好像想错了。 例如这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不,在现阶段,连犯罪现场——甚至连犯罪时间都还无法厘清,凶手就算不做这种愚蠢的事,也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而且无法锁定犯罪现场与犯罪时间的话,不在场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如果凶手缺乏法医学的知识呢?又或者凶手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毫无概念…… ——那样的人才不会去伪造什么不在场证据。 不行,毫无意义。 不管从哪个角度切人,都看不出意义。连线索都抓不着。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什么差错,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差错吗? 例如说,尸体从树上掉落,对凶手来说是个意外——这样想如何?这并非为了隐藏尸体,也非制造不在场证据,凶手原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图,或有其他目的,却因为意想不到的坏天气和积雪而失败了…… 这个想法不错。以精心策划的犯罪而言,这个结尾太过于粗糙,感觉手法非常草率。可是那样的话,所谓其他意图又是什么呢?所谓其他的目的…… ——不行。 这根本不是什么好推测,结果山下的思考绕回比原点更前面的地方了。 “那个……” 阿部巡查探进头来,山下中断思考。 “干吗!有什么事!” 莫名地火大。 “那个,菅原刑警回来了。” “菅原?哦,那个辖区的壮汉啊。” 山下看看时钟,二十三时四十分。 “好慢,太慢了。到底是在干什么啊,真是的!” 山下吼道,结果怒斥的对象从背后回答了:“不满意的话你自己去。” “你、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可是搜查本部的……” “好啦,要是我有失礼的地方,我道歉就是了。谈话一点进展也没有。” 菅原绕到山下前面坐下,倦怠地转着脖子,兴致索然地问道:“其他人呢?” “他们暂时撤回了,搜查会议明天在辖区警署举行。我在等你和益田,因为我是负责人啊。” “那真是多谢了。” “益田呢?” “在那里过夜。” “过夜?什么意思?” “嫌疑犯说要过夜,有什么办法?” “这……把他们带回来不就得了?” “允许他们采访的是警部补你自己吧?光是侦讯就搞到这么晚了,更别说采访了。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那相当花时间,不是两三下就能搞定的。” “可是……” “哎,亏你特地等我,就听我说吧。虽然明天在会议上说也一样……啊,既然会议上也得说,还是明天再说好了。” “现在就给我说。” 从菅原的口吻,山下马上就听出明慧寺是个极度不利于搜查的环境。和尚嘴上说会协助搜查,结果却似乎完全不肯配合。菅原说他们调查小坂的房间后,只侦讯了短短一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借由菅原的陈述,小坂这个人总算在山下心中获得了“人格”。对山下而言原本只是个丑陋物体的那具尸体,现在终于被山下当成杀人事件的被害人看待了。 “被害人小坂了稔今年六十岁。根据记录,他是在昭和三年进入明慧寺的。人山时是三十五岁。之后二十五年之间,一直住在那座寺院里。至于入山以前的经历,目前尚不明朗。没有留下记录。不过现在的明慧寺贯首圆觉丹禅师也是在同一年入山,所以贯首应该知道这部分的情形才对。” “可是因为无法约谈贯首,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菅原心有不甘地说。 “然后呢?” “小坂的风评很差,但也不完全都是负面评价。” “真是不清不楚。” “哎,普通人谁都是这样的。只是根据我们所听到的,小坂不管怎么想都是个腥膻和尚。” “腥膻?他吃鱼吗?” “你啊,唔,鱼好像也吃啦……” 菅原说,小坂似乎过着双重生活。 “他是直岁的知事,也就是干部。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职位的关系,但是他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然后外宿。好像从战前就这样了。也因为这样,有不少流言蜚语,说他在外面包养女人之类的。那个姓什么?那个古董商……” “今川吗?” “对。和他说的话……唔,也有些吻合。他们有生意往来不是吗?我是不太清楚啦。” “嗯,如果全面相信那个怪脸古董商的话,是有些吻合。今川的身份现在已经向东京警视厅照会了,还有,我也委托他们查证今川的证词真伪。只是什么包养女人、生意买卖的,我看这部分有调查的必要。” “确实有必要。所以小坂和其他和尚不同,经常不在寺院里。但是他每次外出都会规规矩矩地提出申请,得到许可之后才下山,所以过去从未有过不假外出的事。” “可是怎么说,小坂有那么多钱让他如此为所欲为吗?现在要包养女人,花费可是非同小可呢。他又不是哪里的大富豪,只是个山和尚吧?” “问题就在这里。”菅原露出心怀鬼胎的表情,“这部分非常可疑。” “也是吧,和尚毕竟也是人啊。我老家的菩提寺的和尚,也是喝酒玩女人,搞到倾家荡产,结果说要把墓地的一部分卖掉,不久前才被檀家代表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小坂要是素行这么差,在寺里也……” “不,小坂没有遭到挞伐。”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吗?” “这我不知道。当然也有和尚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像桑田常信——这是个地位相当高的和尚,这个常信就把小坂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好像也有和尚不觉得小坂不好。中岛佑贤——这也是个地位崇高的和尚,中岛就说:看看一休宗纯。” “一休?你说的是那个机智的一休和尚吗?”说出口后,山下才觉得这个反应好像很幼稚。 可是菅原点头说“对对对”。 “就是那个一休。据说一休和尚是个会玩女人、吃肉喝酒的破戒和尚。可是他还是被人敬为高僧。中岛说,所以不可以只因为这样就纠弹小坂。” “一休和尚不是个小和尚吗?” “小和尚总有一天也会长大吧。没有人永远都是小孩子的。” “也是。” 山下想像在女人服侍下喝酒的破戒僧模样,那张脸却是小孩子长相,山下忍不住对自己贫乏的想像力以及画面的愚蠢而苦笑。 “所以小坂并未被孤立?” “没有。听说和小坂最合得来的,是一名最老资格的老僧。是一个名叫大西泰全、年近九十的老人。听说他比贯首更早来到明慧寺,不过我没能和他谈到话。中岛没有把小坂说得太糟,或许也是看在大西的面子上。” “那个大西掌握大权吗?” “他是个老人了,老头子。不过好像也有其他的年轻和尚仰慕小坂。说起来,战后入山的和尚好像都是经由小坂牵线的。” “牵线?” “没有和尚会来这种默默无闻的寺院吧。是小坂向亲属或其他寺院交涉后带来的。因为战争,年轻的和尚有一半都战死了。除了干部以外,好像只剩下十四人。” “和尚也去打仗了吗?” “我的部队就有个净土宗的新兵,每次揍他都给我念佛号,气死人了。” “呃,没人在讲你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地方也收得到召集令吗?” “赤纸管他是天涯海角都送得到的。” “是啊……那个玩意儿……” 只要是日本国民——也就是只要拥有户籍,健康的成年男子都一定会收到。 应该是吧。纵然是位于深山、远离村里的寺院的僧侣,也是有户籍的。 “收得到吧。”山下告诉自己似的说。 “小坂好像蛮会照顾人的,只是也有许多人和他个性合不来。不过我不晓得造成他们对立的焦点是什么。刚才我也说过了,小坂和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这两个人特别水火不容。” “典座?” “算是炊事的负责人吧。” “料理长吗?” “差不多吧,他们就像天敌般彼此仇视。” “那么小坂在那座寺院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呢?不能一概而论说他遭到憎恨或厌恶是吗?” “那当然啦,警部补。要是可以那么简单地断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警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菅原,我的意思并没有这么单纯。寺院说起来也是一种组织吧。那么和尚就是组织的成员,而小坂应该也有所谓组织中的地位。这么一来,就会自动产生利害关系。如果小坂不是组织的末端而是中枢成员,那更是如此。” “啊……噢。”菅原用力点头,“你说的没错,寺院也有派阀。这看得出来。依我的观察,干部的和尚们感觉上在建立各自的派阀。可是像昨天来到这里的和田慈行,从他之前的态度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小坂似乎颇有微词,是反小坂派。但是同样是反小坂派,和田和桑田这两个人却彼此交恶。相反,中岛是亲小坂派,和桑田却很要好。错综复杂。” “不是主流反主流这样单纯的区分就是了。那个社……”山下差点要说“社长”,慌忙订正,“贯、贯首又怎么样?” “贯首感觉上和每一个干部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我没有直接见到本人,不清楚呢。只是依我之见,权力最大的应该是和田。而在和田的势力兴起之前,坐在那个位置的似乎是小坂。” “哦……?” 可是寺院和公司组织不同,并没有出人头地就能够掌握特权这种显而易见的好处。因为这些人是和尚。但不管怎么样,错综复杂是肯定的。 “然后呢……?” “什么?” “什么什么?那个小坂的行踪呢?” “哦。小坂了稔是在五天前被人发现失踪,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 “这件事昨天的和尚——和田也说过了。” “是啊。再说得更详细一点,五天前的早课——也就是和尚们每天早上集合念经,当天早课的时候,小坂人还在。南无南无地念完经之后,要进行打扫、洗濯之类的,这些事情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在时问上比一般公务员还要烦琐,总之就是处理那类杂事。接着是早餐。云水们集合到食堂吃饭,地位比较高的和尚则是在自己的房间吃。小坂住在一个叫雪窗殿的小建筑物,那里我们也调查过了。值班的和尚准时把斋饭送去那里,结果……” “他不在吗?” “不在。” “时间呢?” “五点半。” “五点半?五点半吃早饭?真是够早的哪。最后看到被害人的是谁?” “所以说,早上念经的时候,所有的和尚都看到了。” “几点念完经?” “五点。” “那他是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不见的?” “也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快说。” “有人作证说他入夜之后目击到小坂。而且小坂竟然在他的天敌桑田常信的房间里。看到的是常信的行者——也就是随从的小和尚。那个行者,呃……叫牧村托雄,他在夜里大概八点四十分到九点之间,看到小坂从桑田起居的建筑物里走出来。” “目击的时间不确定吗?” “晚上七点到九点是人浴或收拾整理的时间。因为澡堂不能一次容纳所有人,所以得排队。托雄算是比较新来的,所以排在后面,他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他说是经本。隔天早上念经的时候需要,所以他慌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是称得上房间的房间啦——没找到,所以他心想一定是忘在师父那里了,便脸色苍白地跑去看。” “脸色苍白?” “当然会脸色苍白啊。要是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会被拿棒子殴打,就像军队里一样。我以前也经常揍新兵呢。” “没人在问你的事。” “唔,反正似乎会遭到很严厉的惩罚,所以托雄偷偷跑过去找。那是一栋叫觉证殿的建筑物,结果小坂忽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哦?所以他还在寺院里?” “是啊。但是从早上念经以后到那个时候,其间行踪不明。完全不见踪影。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会不会一直待在那里?” “不,白天的时候,桑田进出那栋觉证殿好几次。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这是当然的。托雄也有进出,因为他是桑田的随从。而且托雄说他把经本忘在那里,也是晚上七点前后的事。” “连忘掉经本的时间都记得吗?” “没错。黄昏六点开始,会各自进行修行。_托雄好像在练习诵经。练习时会用到经本,所以那个时候经本还在。后来托雄被桑田叫去觉证殿,经本好像就忘在那里了。那么就是过七点左右,所以小坂是在那之后进入觉证殿的。” “那么小坂在早上五点过后就如同烟雾般消失无踪,一直不知去向,然后二十点四十分左右,突然从那栋建筑物里走出来。然后呢?” “就这样。” “那个小和尚没有出声叫小坂吗?” “好像没有。托雄当时是掩人耳目过去的。他是偷偷折回去的,才不敢出声叫人呢。听他的口气,当时反而躲起来了。” “那个……是叫桑田吗?建筑物的主人。他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夜坐。” “什么?夜漏?” “夜坐,晚上坐禅。他说他在禅堂里。” “有人看见吗?” “没有呢。嗯……?不,有吗?”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夜坐是自主性的坐禅,时间并不固定。常信算是地位相当高的和尚,所以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坐禅吧?这我是没问啦。那个时候禅堂里……” “没人?” “有人,就是那个和田慈行。他说他也在夜坐,还有慈行随从的小和尚,两个都在。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夜坐。” “那不就看到了吗?” “没看到呢,桑田常信是面壁而坐。所以后来进入禅堂的和田等三个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桑田本人。” “会认不出来吗?”山下纳闷地说,“不,应该认得出来吧?他们至少会打个招呼吧?入室的时候,说句晚安还是打扰了……” “不会打招呼的,禅堂这种地方是不可以出声的。” “像是咳嗽或是从姿势……” “咳嗽也禁止。而且和尚每一个姿势都很端正,再加上几乎没有灯光,一片昏暗。所以虽然确实有个和尚坐在那里,却不晓得那是不是桑田。而且和尚的发型每一个都一样嘛。” “这我知道啦。没办法从袈裟还是体型之类的判别吗?” “就算你这么说,证人都说不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不问清三十几个和尚每一个人的证词,确认彼此的所在和时间,是没办法知道的。” “你问了吗?” “怎么可能嘛!侦讯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光是问出这些,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工夫了。你还吼我说什么回来得太晚不是吗?”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两个对骂也没用。我了解你那边的情况了。明白了。” 山下说,菅原不高兴地交换盘腿而坐的双脚。 “话说回来,警部补,新闻发布呢?” “哦,由本部那里发布。只说箱根山中发现僧侣的他杀尸体……” “明智之举,这起事件的内情看来很不单纯。” “菅原,意思是关于凶手……”不知不觉间,山下放低了姿态。山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屈辱,硬是咽了下去:“你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凶手应该是明慧寺的和尚。” “这是根据那个女人的证词推测出来的吗?” “当然有一部分是。被目击到的疑似凶手的人是个和尚,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寺院就是那里嘛。而且那里的和尚每一个都健步如飞。我得花上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一个小时就能够走完。我想到大平台那里,也只要两个小时半就可以到达了吧。换句话说,他们的行动范围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广。而且他们有体力,区区尸体,可以轻而易举地搬运。凶手就在明慧寺的和尚当中,这一点错不了。” “你、你掌握到什么证据了吗?” “证据接下来才要掌握,其实我已经有眉目了。主犯……不,实行犯是桑田常信,但是整座寺院都想要隐瞒这个事实。换句话说,那座寺院的和尚全部都是共犯。这是整座明慧寺串通进行的犯罪!” “整座寺院的和尚都是共犯?这……” “太荒诞了是吗?可是今早你不是才断定这是整家旅馆串通进行的犯罪吗?” “呃,也是啦。但是根据呢?” 菅原不怀好意地一笑,那是一副土里土气的表情。 “动机呀。那些家伙有动机。小坂是直岁,也就是负责建设及修缮的人物。这很花钱,所以他掌控了财务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古老的寺院,修缮应该也特别花钱。小坂会动不动找理由下山外宿,表面上好像也是说去筹措物资。” “这哪里是动机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和尚嫉妒可恶的小坂自己一个人独享甜头吗?” “不是的。小坂好像侵占了寺院的公款,甚至有流言说他除了包养女人之外,还投资了事业。” “侵占啊……原来如此。那是怎么样?挪用了寺院金钱的坏和尚遭到了天谴吗?” 菅原再次鄙俗地笑了。 然后他打开记事本,结结巴巴地说明寺院本身就很可疑这件事。山下只能够听懂一半左右,不过他将之理解为近似于未经登记的公司行号。宗教的事他不懂,但是他暖昧地想,如果违反法律的话,就应该加以取缔。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明慧寺没有檀家。没有檀家的寺院竟然有可以侵占的钱财,这就够奇怪的了。所以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世的秘密的,是寺院啊。” “寺院有秘密?” “财源呀,财源。没有檀家的话,就没有法事可做。明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那里却有多达三十六人的和尚。就算是住在深山里,和尚也不是仙人,总不能喝西北风过活吧,需要维持费。一定有什么钱财的出处。” “换句话说,小坂掌握了这个秘密财源?” “没错。所以小坂也趁此之便,中饱私囊。此事败露后,他遭到抨击。但是寺院没办法将小坂所犯的罪公之于世。小坂利用这一点,纠缠不休。最后小坂豁出去了,暗示他要揭露秘密,于是……” “被杀人灭口了吗……?可是菅原,这实在不怎么合乎现实啊。又不是武打电影,会有那种邪恶秘密结社般的寺院吗?” “总比秘密结社般的温泉旅馆合乎现实多了。” 这个乡下刑警真是够惹人厌的。山下气愤地思考要怎么反驳,他很快就想到反证了。 “唔……我撤销今早的见解。可是啊,菅原,我认为凶手应该就是和尚,但是整座寺院串通这样的看法我实在不能苟同。” “为什么?” “首先是犯罪现场。你应该还不知道,但现场有可能是奥汤本再过去一带。当然还未确定。” “奥汤本?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地方?那根本是在河岸另一边了。” “嗯,有人提供情报,证人也确认过了。说起来令人吃惊,有人在路边碰到了尸体。而且那个时候凶手还留在现场,甚至还向那个人自白是自己杀害的。” “什么?这太厉害了,根本就是一级目击证词啊。一口气解决了。然后呢?” “遗憾的是,证人并未目击。作证的那个人——是个双眼失明的人。” 山下自己说着,失望地叹了口气。对山下而言,否定菅原的意见也等于是自断仅存的一条活路。山下在失望之余,隐约心想就算这是全寺串通的犯罪也无所谓了。所以他在脑袋一隅期待着菅原的反驳。 “那么警部补,那个人看到……不,遇到的尸体,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小坂了稔吗?” “不晓得啊。至于自白的凶手,当然也只听到他的声音而已啊,菅原。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非常不可靠。更何况只有声音,证人肯定已经认不出来了吧。但是,菅原,这要是在寺内被杀害的也就算了,奥汤本的话,场所距离太远了。要当做是全寺串通实在是……” “那根本无关吧。而且那种证词,别说是不是小坂了,连是不是尸体都很难说呢。就算万一真的是尸体,也有可能是别的事件。” “不过,据说凶手自称和尚。听好了,在这么狭小的箱根,再一次冒出和尚来,和尚喔。而且……” “而且?” “那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的夜晚,吻合小坂失踪当天的日期。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晚上几点?” “二十二点,晚上十点左右。” “这……这样的话不对!警部补,小坂了稔八点四十分人在明慧寺的觉证殿。就算是健步如飞的和尚,也不可能在一小时二十分之内走到奥汤本的!就算是修行僧,小坂也已经六十岁了。能够在那种时间去得了的地方,顶多只有这一带吧。” “嗯?” “就连去到大平台都得花上两小时以上。即使坐电车,要去到奥汤本那种地方,应该也得花上四个小时以上,将近五小时才对。所以那不是小坂的尸体。绝对不是。” “等一下,先等一下。可是啊,菅原,你不是说和尚们都是共犯吗?那么那些证词真的能够相信吗……对吧?” “啊,对喔!” “就是啊。” 山下与菅原共鸣,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山下所提示的否定要素,反而增强了菅原的想法。戏言成真了。而菅原似乎也作出了相同的结论。 “也就是怎么说,那个……” “没错,菅原,就是……” 也就是这么回事:寺院内部成员的证词完全不可信任,只有外部人员——按摩师尾岛佑平的证词足以采信。换句话说,暂时先假定犯罪发生在二十二点的奥汤本。 那么,首先就与牧村托雄的证词产生矛盾了。 如果托雄的证词是假的,他为何要做这种伪证呢? 凶案发生在奥汤本。 在那里,凶手碰上了尾岛。凶手认为无处可逃,情急之下认罪了。但是凶手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于是,他进行了事后伪装。 凶手暂时隐藏遗体,利用尾岛双眼失明这一点,让尾岛自己误以为他遭遇到的是一场恶作剧。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过姑且算是成功了。事实上,据说尾岛就四处宣称自己被老鼠迷骗了。这么一来,便暂时拖延了一点时间。但是尸体迟早会被发现。那样一来,一定会有人把尾岛遭遇的恶作剧和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 这个时候,托雄的伪证便会发挥效用。 托雄作证说小坂在二十点四十分前后人在明慧寺内。那么就像菅原说的,小坂不可能在遭到杀害的时间走到奥汤本,所以尾岛碰到的疑似尸体的东西不可能是小坂。换言之,尾岛所遇到的事依然会被当成一场恶作剧。 事实上,听到这件事的菅原就这么判断了。 托雄的证词,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尾岛的体验与事件切割而捏造的补充材料。 假设小坂被杀害的时间是二十二点。 从明慧寺到现场必须花上五个小时左右,所以若是十七点以后小坂在明慧寺被人目击,那么尾岛的证词就会被视为毫无关系。 但是,若是犯罪时刻与目击时间太过于接近,也会发生问题。因为会变成小坂是在寺内被杀害的。 那样就糟了。那么一来,内部的人一定会遭到怀疑。所以…… 必须让小坂的遗体在远离寺院一定距离的地方——例如这家仙石楼——被发现。从明慧寺到仙石楼约需要一个多小时。这么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何要谎称二十点四十分是最终目击时刻了。因为这样的时间恰好可以让小坂来到这附近。 事实上,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早上五点消失的小坂,为何经过将近十六个小时之后又被目击到?那番不自然的目击证词,会不会是为了将小坂的杀害现场转移到这家仙石楼而捏造出来的? 目击时间非得是二十点四十分不可。 “以桑田的角度来看,他连声音都被听到了,一定觉得尾岛的证词相当碍事吧。” “如果刚才假设的都是事实的话,就是如此吧。很碍事。平常的话,在被人撞见的时候就会俯首认罪了,但是在场的如果碰巧是个双眼失明的人,会想做垂死的挣扎,也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啊。那个叫托雄的是桑田的随从吧?而且他说看见小坂走出来的觉证殿也是桑田居住的建筑物吧?这要怎么说都行嘛。菅原。” “但是警部补,这个伪证是以警方确定死亡时间为前提而做吧。我孤陋寡闻,不过连冻成那样的死人都可以确定出死亡时刻吗?还是已经确定了?” “还没有,解剖可能也碰到麻烦了吧,因为都冻结了啊,这也是我第一次碰到结冰的尸体。但是菅原,现在可不是江户时代。明天——最迟后天就可以查出死亡推定时间了。科学搜查是万能的,就算犯罪地点可以隐瞒,只要遗体被发现,杀害时间迟早都会被查出。这年头不晓得这种事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了,就连山寺的和尚都知道。所以啊……” 就算与尾岛的事件分开来看,只要杀害时间确定,被害人的身份查明之后,警方迟早都会搜查到寺院里。为了防患于未然,桑田最好先准备好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仿佛有目击者又仿佛没有目击者的不自然的夜坐。桑田的夜坐一方面证明他和小坂未在觉证殿彼此打照面,同时也成了行凶时刻的不在场证明。 姑且不论是不是整座寺院串通,桑田常信与牧村托雄两人共谋一事,应该是错不了的。 山下无比满足。“这样如何呢?菅原。” 菅原更加满足地应和:“就是这样,这样没错。就像我说的,桑田就是凶手。就是那家伙,一定是的。没错……” 不对。 “等一下。” “怎么了?” “为什么是仙石楼……不对,为什么是树上?” “这……” 不行。 没有意义。 若是想不出弃尸在树上的意义,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不对劲。 山下历经一番波折,结果又绕到菅原回来之前他在想的地方了。 根本是在原地打转。 他认为梗概大致正确,剩下的…… “尸体非被发现不可的理由吗?” 营原双手抱胸,山下再度叹息。 可是桑田凶手说弃之可惜。 而且调查小坂生前行动的同时,也必须彻查明慧寺的财源及底细。也需要知道每一个和尚的身份和来历。 “菅原,关于明慧寺的和尚,你有多少情报?” “我记了姓名和人山年限回来。年龄是自称,出生地等也尽可能问了。” 菅原半自暴自弃地递出一叠和纸。 山下厌倦地看着那些纸张。 贯首圆觉丹禅师昭和三年入山六十八岁 知客和田慈行昭和十三年入山二十八岁 维那中岛佑贤昭和十年入山五十六岁 典座桑田常信昭和十年入山四十八岁 老师大西泰全大正十五年入山八十八岁 与其说是在看人名,更像在读经文。和田在干部中显得异常年轻,但人山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十三四岁就出家了吗?至于大西,都已经八十八岁了。山下的家累中,最年长的是八十五岁。那个老太婆脚和腰都直不起来了,然而一个比她更年长三岁的老人,竟然能够在这样的荒山僻野中生活?那真的是人吗? “就算这么记上一大串……和尚的名字特别莫名其妙。” “没什么难的,地位高的人名字是很奇怪,不过其他人只是把名字换成音读罢了。很简单的。例如说,警部补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能换成音读。” “哦,这样啊。我叫刚喜(takeyoshi),换成音读就叫gouki。如果我出家的话,就是刚喜和尚。” “比起和尚,你更像入道。” “是吗?唔,除了干部以外,战前入山的中坚分子有十四人,是战争幸存者。战时没有人人山,战后很快地,昭和二十年有五人人山。接着二十一年有四人,二十二年有两人,二十三年有三人,二十四年有两人。这是最后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僧侣入山了。” “那个桑田的随从小和尚呢?” “你说托雄吗?不就写在这里吗?二十四年那一组,二十二岁。” 名字埋没在名字堆里。 所以这份名册对山下而言,只是写了一堆汉字的纸屑罢了。完全看不出意义。这么一看,就像菅原说的,这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每一个看起来都可疑万分,真不可思议。山下无奈,只算了算人数。 “喂,菅原,这里头只有三十五人啊。和尚不是总共有三十六个吗?” “还有一张啦,你这人也真是粗心大意。” “咦?哦,我知道啦。杉山哲童,二十八岁啊。喂,这个人的人山年份呢?” “哦,他没有入山年份。” “没有?”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在山里了。” “什么意思?” “嗯。啊,我想这家伙应该无关吧。虽然把他也算进去,不过说是和尚,智商好像也有点那个……不足。” “咦?智能障碍吗?” “那种叫什么呢?他就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家的家人,小时候就一直做着类似寺男的工作,不知不觉就成了和尚。” “门前小僧啊。” “才不是什么小僧哩,他是个巨汉。这就叫做体大无脑还是什么吗?读写好像会,但是智力很低,顶多是小学生的水平吧。” “等一下,你说住在附近的老人家,有人住在寺院附近吗?” “哦,听说好像有。一个女孩,一个老人,还有那个哲童三个人一起生活。那个女孩也都在寺内游荡。我是没有看见,但是那个小说家好像看到了。听古董商说,她在这一带好像很有名,叫什么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这家旅馆的人好像也知道。” “穿着长袖和服?在这种深山里?真够怪的。那个老人怎么维持生计?是樵夫吗?” “箱根又不是木曾,才没什么樵夫呢。唔,说可疑是可疑,可是应该没关系吧。要调查吗?” “你……当然没有调查吧。我想应该也没那个时间,可是总觉得啊……” 反抗资本主义、近代国家及管理社会的荒唐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山下困惑不已。 他觉得不能够胡乱增加嫌疑犯的数目。虽然这么觉得,但可疑人物确实增加了。每一个都是他不想扯上关系的那种人。 他只能祈求这些人和事件没有关系。 ——这座山里没一个正常人。 菅原一开始也不像个正常人。 但是现在已经算是差强人意的一个了。 益田怎么了呢? 山下非常挂心。 “菅原,咱们的益田呢?” “哦,那个小哥啊。他生龙活虎地在搜查哪。现在应该跟嫌疑犯一起打鼾睡觉了吧。” “生龙活虎?益田他吗?要不要紧啊?” 现在益田正引领着一干嫌疑犯,深入更加疑云重重的嫌疑犯大本营。只身留在那里,应该是四面楚歌才对。 菅原下流地笑了:“不要紧的,又不会被杀掉。只是最近的年轻人真没体力呢,锻炼的方法不一样哪。看他已经累得快垮了。噢,这么说来你也挺年轻的呢,真是失礼了。啊……对了对了,你说明天要在署里开会是吧?几点?” “早上十点。” “那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我的脚也痛了。” “哦……” 在山下回答之前,菅原已经举起右手说“告辞”,打开了纸门。 阿部巡查就站在纸门外,他吓了一跳,敬了个礼,心想菅原接下来还要回到山脚下去吗? 菅原离开后,女佣走了进来,但山下一句话也没招呼。 凌晨一点三十分了。 翌日早晨,山下起得比任何人都早。因为他不想见到那个教人愤恨的侦探和那个赤脸医师。即使如此,他起床的时候也已经六点了。山下看着时钟,想到明慧寺这时候连早饭都用完了。他交代掌柜要是益田回来时该怎么做,总算在第三天离开了仙石楼,只身下山。 搜查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遗弃小坂遗体的凶嫌,似乎穿着类似草鞋的东西。 这与凶嫌做僧侣打扮的目击证词有一定程度的吻合,结果菅原的报告受到了重视。 会议上也提出了解剖报告,死因是由于后脑勺遭到殴打而造成的骨折。几乎是当场死亡,没有被毒杀的可能性。死亡推定时间大约是失踪当天黄昏到翌日早晨,但范围没办法再缩小了。这全都是根据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形所作的判断。这个结论感觉相当靠不住,而且这暖昧的范围是建立在小坂从失踪前一天的晚餐之后就没有再进食的前提上。 这样一来,死亡时间在现阶段等于是无法确定。因为明慧寺的斋饭菜色似乎每天都一样,而且这要是像菅原说的是整座寺院串通好的犯罪,只要篡改情报,要将死亡推定时间偏离个一两天也不是问题。于是尾岛的证词受到了关注,因为警方认为尾岛与明慧寺问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商议的结果——也就是在没有确证的情形下——尾岛的证词被采信,达成了小坂是在失踪当天的二十二点前后遭到杀害的共识,并决定以此为前提进行搜查。 此外,考虑到被害人小坂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必须彻底调查他的异性关系与事业等流言的真伪,同时明慧寺的真实情况、僧侣们的来历与身份也成了调查重点。搜查完全以明慧寺为焦点展开。 死掉的是和尚,疑凶也是和尚,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最后山下决定亲自出马,进人敌方大本营明慧寺。 从会议的发展来看,这是情势所迫。明慧寺不能不调查,而若要调查,那也是身为本部长的自己的责任——应该。当然,菅原要求同行。 会议在正午结束,用完难吃的午餐后,山下带着数名警官和菅原,再次踏上山路。 心情沉重。 抵达仙石楼是十四点。短短的七八个小时前还在这里,但山下却觉得暌违已久。 益田还没有回来。 蠢侦探和刻薄医师正在下棋。真是轻松,教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不过这两个人根本连山下都没注意到。 说起来,那个蠢侦探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山下想道,看着两人,结果侦探发出奇怪的大笑。山下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升起一把无名火。 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步调,再这样下去又会前功尽弃。就在山下决定不理他们,别开视线的瞬间,他听见了不想听见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已经没救了,久我山先生!你赢不了我的!” “也还不一定没救吧。可是你啊,该不会是用那种奇怪的能力赢过我的吧?” “你也是大笨蛋之一哪。全知全能的我才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力,我有的只有多到不能再多的才能!” “哎,或许的确是这样哪。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只是碰巧赢的。” “有可能吧,没什么才能赢得过碰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无所谓。不管这个,榎木津,可以请你准备着手进行我委托的侦探工作了吗?关口和中禅寺小姐都没有回来。” “猴子回山里去了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在想,干脆连我也一起去好了。”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当然是明慧寺喽。” “不准!” 无法置若罔闻地就这么经过,竖起耳朵偷听的山下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这场骇人对话的结论。 “不行,禁止外出!” “噢噢!这不是社长吗?你还在啊?话说回来,你说禁止什么东西?” “禁止你外出!” “喂,山下警部补,你有那种权力吗?虽然我是嫌疑犯,但榎木津不是吧?你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啊,啰嗦!菅原,把这几个……” “警部补啊,不能把这些家伙绑起来。弄不好会是滥用职权。而且还有寺院里那些人的先例,总不能区别对待吧。倒不如把他们摆到一处或许比较好。” “混账,难不成你想把他们给带去吗?” “我是不会把他们带去啦。我只是说,如果他们要跟来,我们也阻止不了。不过如果他们妨碍搜查的话,就可以逮捕他们了。” “逮捕啊……” 就像菅原说的,干脆让这些家伙捅出什么娄子,再加以逮捕,还比较乐得轻松。山下斟酌着这种想法,医师收起了下巴说道:“怎么,警察要去明慧寺吗?和尚当中有嫌犯吗?如果已经知道真凶是谁,我们也不必进行什么侦探活动了。” “啰、啰嗦!我没有义务跟你们报告搜查进度!随你们的便。菅原,走了。” 山下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发,这是他不管怎么样都事不关己的意志表现。在警察署里头事事都很顺利,但是只要踏进山里一步,就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无法一如所愿。而且就算他们跟来,山下也绝对不愿意和蠢侦探一道远足。这阵子诸事不顺的山下,还是留有一点自尊心的。 好陡的斜坡。 菅原和警官们都默默地爬着,身为主任的山下不能够在他们面前说丧气话。这是警部补的志气。菅原咒骂着:“哼,我今天一定要逮到那些和尚的狐狸尾巴。事无三不成!” “菅原,太卯足了劲不行啊。人不是说有二就有三吗?” “事不过三啊,警部补。所以要是这次不成,我就要变成铁石心肠了。我要揪住那个桑田,硬逼他给我招出来。” “比起证词,证据更重要啊,菅原。物理证据胜过一切供词。要是找到和那些稻草屑相同的稻草鞋,那就很够了。” “一点都不够,搜查的醍醐味在于供认啊。” 菅原豪迈地说。山下完全无法理解。而且他总有一种疏离感。 这座山在拒绝山下。 “话说回来,这条山路也太不人道了吧?你不觉得住在这种没效率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犯罪吗?” 这是拐弯抹角的泄气话。 “寺院姑且不论,像是一般老百姓,而且还是老人跟小孩,真能住在这种地方吗?小孩子的教育问题该怎么办?” 塞塞搴窜的,令人生厌的气息从背后逼近。 山下缩起脖子,但菅原回过头去。“噢,警部补,是侦探来了吗?” 山下一点都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别管他们,快点前进吧。” “咦?好像不是。” “不是?” 山下回头一看,一个人偶站在树木之间。 微弱而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是人子,装进烦恼的皮囊里,抛入水流。 “那、那是什么?” “噢,那就是你刚才还在质疑存不存在的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吧?” “姑娘?” ——那是人吗? 肮脏的长袖和服动了。 枯枝沙沙摆动。 雪花纷纷飞舞。 极其怪诞。 却又无比真实。 人偶笑了。 “你、你……” 住在哪里?——山下想这么问。 “回去。” 说话了。 山下张口结舌。 “不要再过去了。” 一阵猛烈的恶寒窜过全身。 警官们和菅原也失去了冷静。 女孩用一种恐怖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瞪着山下,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一阵风似的溜过警官身边,奔上斜坡消失了。 “啊……警部补,你看见了吗?” “当、当然看见啦,那种东西……” 竟有那样的东西猖獗跋扈,这里根本就是魔界。 那样的话,下界的法律是否无效? 山下像要追上女孩似的仰望她的去向。 瞬间树丛左右摇晃,一个浑身沾满了雪的男子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男子一看到山下等人,放声大叫:“啊……!山下先生!这不是山下先生吗!” 来人是益田。 “呃、益、益田,怎么了?” “又、又被杀了!和、和尚……” “什么?你冷静一点。” “明、明慧寺再度发生杀人事件了!”益田这么说道。 “所谓坐禅,”敦子的声音响起,“一言以蔽之,就是……唔,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 敦子停下拿着钢笔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道,回过头来。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来,所以也没有响应。 不过这个时候,清醒的——处于能够回答的状态的人,只有我一个。 然而就连这样的我都以全身露骨地表现出痴呆状态,回过头来的敦子露出愣住的表情。 “天晓得。” 我落井下石地回了个愚蠢到家的答案。敦子目瞪口呆,再次转回书桌,用钢笔盖轻轻顶住鼻尖。 今早…… 我们手忙脚乱地追赶着僧侣们凌晨三点半开始的生活。采访大致结束的正午过后,众人疲劳到了极点,到了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我们紧张的神经全都绷断了。 我和鸟口完全瘫痪,青年摄影师就这样遁入了梦乡。应该负责监视的益田刑警也打起瞌睡来。饭洼一个人不知为何积极无比,似乎自己一个人继续采访去了。 没看见今川。 他去参观寺院了吗?还是去找僧侣聊天了?早上的采访今川并未陪同,所以也许不像我们这么疲劳,话虽如此,早饭也一样是在早上五点半用的,没什么差别。 敦子好像已经开始撰写报道的草稿了。 勤劳得教人吃惊——不,持续力令人惊异。 如果效法敦子,我一个月应该可以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吧——我一边与逼近的睡魔搏斗,一边头脑昏沉地想。 敦子昨晚应该也几乎没睡。 昨晚…… 明慧寺最年长的老师特别答应接见我们。老师的心情很好,会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认为不管对稀谭舍还是对警察,以及对今川来说,都是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若问为什么,因为听完老师的话,我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大半都得以冰释,对僧侣们的疑心也几乎都消除了。我在逐渐退后到名为惰眠的溟濛彼方的意识当中,回味着昨晚与老师会面的始末。 昨晚…… 菅原与益田在九点展开侦讯工作,情况是不折不扣的兵荒马乱。 因为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然而僧侣人数众多,若是两者相除,一个人能分配到的时间不到两分钟。以三名干部为首,年轻僧侣一个接一个被叫入内律殿。不过只有高龄的老师和贯首无法配合警方的侦讯。不对,与其说是无法配合,更应该说是在一个一个叫来年轻僧侣时,时间到了。这才是实际情况。 侦讯结束,菅原刑警返回仙石楼后,一度退下的中岛佑贤的行者——我记得是叫英生——再度造访内律殿。 说是老师希望与我们会面。 根据英生的说法,老师和小坂了稔交情匪浅,主动提出想和我们谈谈。 我们大家鱼贯跟随英生走去。 我们被带去的,是一栋叫做“理致殿”的建筑物。 老师名叫大西泰全。 那是个身上只穿了一件暗黑色无袖外套的干枯老人。 我们原本擅自想像那会是一个身穿金碧辉煌袈裟的高僧,所以全都大感意外。 “晚安。” 招呼的方式也完全是个慈祥的老爷爷。 “老衲就如同各位所见,是个老糊涂,只不过做和尚做久了,被人称做老师,其实只是个普通老头子罢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虽然是潜心修行,不过不必负责作务。所以老衲除了坐着打禅和诵经,其他时间都闲得很。话说回来,老衲已经不晓得几年没见过年轻的姑娘喽。” 慈祥的老爷爷用干涸的声音大笑说。 此时三名僧侣送来了茶。 “噢噢,噢噢,来,请用茶。” 老师请我们喝茶,然后说了:“话说回来,了稔师父也真是不幸哪。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师询问益田。尽管没有自我介绍,但他好像看穿了我们大略的身份。益田简要地说明发现遗体的经过。 老师惊讶不已。 “哦?柏树上头?仙石楼的?那座庭院的柏树上?哦,原来如此啊。” “您有什么线索吗?” “庭前柏树。” “什么?” “没事没事,没什么。不过这真是骇人听闻哪。仙石楼也真是无妄之灾。” “老师知道仙石楼吗?”饭洼问道。 “小姐,老衲当然知道那里。老衲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三十个年头了吧。而且建造那座庭院的,正是老衲的师父。” “什么?” 敦子露出诧异的表情。据说禅僧与庭院之间有着很深的关联。虽然一样只是粗略的认识,不过我记得以庭院闻名的寺院大多都是禅寺。此时我想起来似的望向今川,但古董商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接着发问的是敦子。“那么,建了仙石楼那座庭院的,就是这座明慧寺的和尚喽?” “非也非也。老衲的师父是京都一座临济古刹的住持,他是个擅长造园的名手。其实原本预定是师父要来这座明慧寺的,但是师父初到不久就圆寂了,结果变成老衲代为人山。来到这里的时候,老衲已经年过六十了,在那之前,这里没有半个人。是座废寺。” “废寺?” “是啊。不过废寺这个说法有些不准确哪。虽然不知道这座寺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不过一直都没有人。不,它不为人知地建在这里,而老衲的师父前来仙石楼的时候发现了它。” “发现?” 记得拜访这里的时候,敦子说过类似的话。她的印象似乎是正确的。 今川问道:“这里的大伽蓝如此雄伟,在那之前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是啊。这里真的是一座丝毫不逊于五山寺院的大寺院,不过只能说也是有这种事的。发现这里的时候,似乎引发了一场混乱。不过不管怎么样,事实就是如此,也只能接受。所以啊,不瞒各位,第一个以住持身份来到这里的就是老衲。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没有一个比老衲资历更深。就算有,那也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哦……” 废寺的话——如果是已经废寺的寺院,没有登记在末寺账里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对…… “那么这座寺院究竟是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你们好像觉得这座寺院很古怪是吧?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不过应该就像你们猜想的一样,这里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是谁建的、什么时候建的,完全不清楚。” “真、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听说发现它的时候调查得相当彻底哪。当时日本禅寺的首脑们齐聚一堂共同调查,却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应该是真的不清楚吧……” 泰全老师以轻妙的口吻述说明慧寺被发现的经过。 这同时也是仙石楼的历史。 现在的仙石楼老板是第五代,名叫五代稻叶治平。 据说初代治平这个人出生在箱根西北部的仙石原村。 仙石原虽然一样位于箱根,却在芦之湖及高耸的群山环绕下,与其他各地隔绝开来,是个位于高原的小村子。源赖朝经过当地时,曾说若是开垦,应该会有千石米的收成——据说这就是地名的由来。 但是,与地名由来的传说相反,仙石原被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土壤贫瘠无比,又受到多雨及冬季来得早的气候影响,几乎无法栽种作物。 旱田里的收获只有少量的小米和玉蜀黍,有人则以挖掘神代杉或采伐木工艺用的木材维生。除了把山林坐吃山空以外,仙石原的居民没有其他的生产手段。 虽然现在已有国道通达,也观光化到某些程度,但是在当时——江户时代,仙石原真正是一个贫穷到三餐不继的村子。 治平就出生在那里。 因为是这样的一块土地,治平年幼时就为了减少抚养人口而被卖到小田原的商家。 仙石原因为有里关所,小田原藩派遣了定番的武士驻守,据说就是靠着那名武士的关系。也有人说治平其实是那名武士的孩子。 可是,被卖掉这件事对治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治平很有生意头脑,在受雇的商家很快地崭露头角。之后他经过许多历练,辗转到了江户,最后在日本桥的郊区开了一家小料亭。 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老师说得很含蓄。 关于治平在江户做了些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详情。但是毋庸置疑,他获得了一大笔金钱,然后他想到要衣锦还乡——老师说。 治平回到了小田原。 此时又发生了一些事。 治平一开始似乎计划要让故乡仙石原村的经济独立。为了这个目的,首要之务是开通道路。 但是不管财力再怎么雄厚,治平也只是一介商人。而且追根究底,他原本还是个贫农,说穿了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商人。如此狂妄的计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实现的。 但是治平不死心,他使尽各种手段,成功地笼络了藩主。值得庆幸的是,他原本受雇的小田原商家,与当时的小田原藩主大久保家之间似乎有某种关系。 没有人知道他们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易。治平变更计划,决定兴建旅馆,将收益用在援助村子的财政上,并且实现了。 但是这一定也是小田原藩出于某些政治考虑所作出的裁量。 总之,治平散尽他在江户积蓄的私财,建设了仙石楼。结果在偏僻得难以置信的地点,完成了豪华得难以置信的旅馆。 关于仙石楼的地点条件之差,老师作了以下的说明:“大平台地方不知为何,并没有温泉。直到去年还是前年才从宫之下引泉过来,总算有了温泉。在那之前,大平台的人都是捡柴烧水的。直到最近,这一带没有温泉都还是常识。而仙石楼那个地方虽然交通不便,却有温泉。虽然水量不够引到下面,不过水质很不错。以为不会有温泉的地方涌出了温泉,所以才把旅馆建在那种地方吧。或许那原本是座秘汤也说不定。就算在当时,其他的温泉地也都已经颇负盛名了。在箱根没办法随便盖什么隐秘的温泉疗养场,所以才会选在那种地方吧。一方面也因为招待的都是无法公开露面的客人。” 秘密的高级温泉疗养场——这才是仙石楼的真面目。 而后一直到明治维新,仙石楼一直在小田原藩的秘密庇护下,作为藩里的重要人物及宾客——好像也有外国人——的秘密疗养所营运着。 “那里现在虽然叫做仙石楼,可是以前用的好像不是这个‘楼’字。说到楼,就是高殿,指的是两层以上的高耸建筑物。那两层楼的新馆好像是明治中期才落成的,在那之前是平房。平房的建筑物怎么能叫做楼呢?所以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它一开始好像是叫做‘仙石廓’这个名字。说到廓,就是风月场所,也就是艺伎屋啊。换句话说,它原本其实是那样的场所。” 仙石廓的营业内容为何,似乎不为人知,一切都是传闻、风闻之类。据说仙石楼每年都会捐出收益的一部分作为村子的援助金,但是关于这件事,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或古书,或许是骗人的。 明治维新之后,理所当然地,仙石廓被迫与小田原藩断绝了关系。因为表面上两者原本就毫无关系,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而且藩本身已经被撤废了,无可奈何。 当然,仙石廓也无法继续作为秘密的风月场所——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营运下去了。除了作为一般的高级温泉旅馆继续营业下去以外,仙石廓没有其他的存续之路。 然而如此一来,仙石廓就地点而言就变得十分不利。撇开高级与隐秘这两点,仙石廓没有其他卖点能够在自由竞争中脱颖而出,吸引众多一般顾客。但是另一方面,招待秘密来访的要人这个原本的机能似乎受到各方面重视。换句话说,仙石廓拥有一定数量的援助者。 进入明治中期后,外国客人日益增加。此时为了确保常客,吸引更多新顾客,仙石廓决定增建二层楼的新馆,并修建纯日本风的庭院。 于是,仙石廓变成了仙石楼。 这个时候——禅僧总算登场了。泰全老师师事的某位临济宗僧侣被邀请到仙石楼来。那是距今五十八年前,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之前并不是没有庭院,那棵柏树当然也在。可是外国人怎么说都比较喜欢日本风不是吗?恰好在那两年前的明治二十六年,美国举办了万国博览会,在那里召开了世界宗教会议。本邦也有镰仓的圆觉寺的释宗演老师前往参加,介绍临济禅。也因为这样的背景,禅在当时似乎很受欢迎。仙石楼请来师父,拜托他砍掉那棵柏树,建一座像龙安寺那样的枯山水庭院。” 听说泰全的师父看了庭院一眼,就拒绝了这个请求。 “枯山水是不用水,而是以石头及土沙表天地。但是这里已经有山,也有河川。不必特意建造,天地皆俱在此。为何要破坏这些,去创造不同的天地呢?——据说师父这么回答。师父活用那棵巨木,围上池泉,建筑假山,修建了一座池泉回游式的庭院。这虽然和起源于室町时代的禅庭相去甚远,却也不同于平安时期的庭院。平安时代流行的池泉庭是模仿自然,是所谓的小净土。但师父所建造的庭院并非模仿的自然,而是自然本身,同时也是师父本身。师父是一般世俗说的造园名手,但是不需世俗评价,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禅师。” 此时——他想要一块石头。 听说附近有一座采石场,他便去看了看,却没有找到满意的,气势会被柏树压过。要天然的石头才好,于是泰全的师父深入山野。 然后,他发现了明慧寺。 “惊异万分——师父这么说了好几次。说他以为误闯了佛国。这若是海,明慧寺就是龙宫。不过这里是山,所以该说是世外桃源吗?有巨大的三门,伽蓝也壮丽极了,还有本尊。但是没有人。师父急忙回来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说是没有人住在山里。于是……”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然后他沉思片刻:“于是,师父着手调查。这座寺院这么大,不可能没有留在记录上。然而……” “记录上却没有呢。”敦子说。 “对,你查过了啊。是白费力气,完全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这完全违背常理。不管怎么想,规模如此浩大的寺院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盖起来。老衲的师父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对,是被这座寺院给迷住了。” “被迷住了?” “是啊。师父频繁地探访这里,老衲也陪同师父来了两次左右。” “为什么?他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宝藏吗?这就叫和尚生意,一本万利什么的吗?” 鸟口发言,他好像渐渐听懂老师要说什么了。 似乎也同样逐渐明了的益田回应:“那当然是因为想揭开秘密喽。” 老师不知为何,快活地应答:“与其说是想揭开秘密,还是只能说是被迷住了。被这座明慧寺。建筑物虽然年久失修,但师父每次来都住宿在这里。这里也有许多塔头不是吗?只来个一两次,根本无法摸透。” “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找到哪。老衲陪同前来的时候也是……对了,顶多在法堂后面的建筑物里找到了几幅挂轴。那些画都捐赠给仙石楼了。” “送给仙石楼了?” “因为师父是拜访仙石楼,才会发现这里的,可能是想要报恩吧。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捐赠也蛮奇怪的,你们没看到挂轴吗?” 鸟口想起来似的抬头:“啊,那些奇怪的画!画着牛的,连续的……” 记得他看到我房间的挂轴时,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些画是连续的吗? “没错,那叫做《十牛图》。本来是十张一组的,却只找到了八幅。恰好那家仙石楼二楼的房间有八间,想说恰恰?好……” “这样啊,原来如此……”今川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那是《十牛图》啊。” “很有名吗?”益田东张西望之后,向鸟口问道。 “可是画得不怎么样呢。” 鸟口吐出不成体统的回答,于是益田将视线转向我。老实说,我完全没听说过什么《十牛图》,所以将益田的视线传送过去似的看向敦子。敦子察觉我的眼神,说:“《十牛图》,我记得是写作十头牛的图。我也不是很清楚……” 既然敦子都不清楚了,那么自己完全不晓得也不是件多丢脸的事——益田似乎这么判断。我也完全同意。 老师说明:“《十牛图》是禅的经典,是将禅修行的过程比拟成寻牛而画下的故事。北宋末年,临济宗杨岐派的五祖法演三世的法系中的廓庵师远所画的《十牛图》,在我国很有名。不过这位廓庵除了《十牛图》以外,什么事迹都没留下。只是这里找到的《十牛图》,不晓得是普明的,还是皓升的哪……” 完全听不懂。 老师修正话题的轨道:“可是啊,就算再怎么为明慧寺着迷,当时师父在教团里的地位也相当高,没办法任意行动。说到明治那个时候,寺院为了本末而争执、因废佛毁释而一座座被废,算是佛教界的受难时期。” 所谓废佛毁释,是根据庆应四年的神佛分离令所兴起的运动,如同字面所示,是提倡废除佛法、毁弃释尊教诲的一个风潮。敦子之前也说过,在明治这样的新体制下,佛教寺院为了延续下去而巩固体制、建立基础,费尽了心血。宗派的独立性与寺院的地位高低等争议,并不单纯地只有教义上的差异或法系的不同,而是连同经济与组织的整合性等问题,突然浮出了台面。 当然也有相当多的寺院废寺了。 “有正统来历的寺院还算顺利地被认可为无本寺,但除此之外就难了哪。大寺院每一座都想成为本山。曹洞宗里,水平寺和总持寺之间甚至起了纠纷,虽然很快地就以两寺皆本山、永平寺为开祖开山这样的形式,决定永平寺地位较高,但临济宗就麻烦了。因为临济宗相当复杂,为了本末问题起了相当大的争执。老衲那个时候还是个三十不到的云水,不了解上头的情况,不过京都五山系和镰仓二山加起来就已经七派了。若是随便加入哪座寺院底下,法系很有可能就此断绝。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期。即使如此,师父依然前来这里。而师父若是在调查什么资料,也都是关于这里的事。因为太过热衷,事情终于曝光了。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 “没错。这里究竟是哪一宗的寺院?视结果不同,这会是相当重大的发现。不过这里毋庸置疑地是一座禅寺,但若是如此……” “原来如此。老师的意思是,根据结果,日本的佛教史可能会被整个改写……” 敦子说,老师点头说“没错、没错”。 “什么意思?”益田问道。 老师边点头边“哦哦”地回答:“禅宗被统合为一派的时候还好,因为法华宗和真言宗也没有被混进来。但是曹洞脱离了。曹洞宗是道元创始的,所以这也无妨。无可奈何。此时禅宗变成了临济宗与曹洞宗两宗。但是接下来就伤脑筋了,例如说……对,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不是有个日本黄檗宗吗?黄檗宗是隐元隆琦传人本邦的,一开始被归在临济底下。隐元就是那个引进四季豆的名人,但是隐元来到日本的时候,是承应三年,这是江户时代了。所以以宗派来说,相当年轻。相较之下,将临济禅带到日本的明庵荣西,是镰仓时代的人了,非常古老。但是如果说因为黄檗在日本的历史短浅,就称它为临济宗黄檗派,这又不行了。” “为什么?” “临济的开祖是临济义玄,日本的临济宗全部是从临济的弟子分出来的。荣西是黄龙慧南的弟子,是黄龙派,其他全都是杨岐方会的法系。而隐元也是杨岐派,但是隐元在中国的时候待的黄檗山万福寺,是与临济无关的寺院。说到黄檗山,它比临济更古老。临济的师父也叫做黄檗希运。所以冠有黄檗之名的黄檗宗变成临济的一派的话,就会变得颠三倒四了。再说黄檗宗的戒律也属于明朝风格,因此黄檗宗便作为日本黄檗宗独立了。” “哦哦,就像本家与元祖?” 听到鸟口少根筋的发言,老师大笑起来:“不对不对,虽然或许是有点像,但是不太对。这又不是烤年糕丸子。说起来,两者教义不同,戒律也不同。” “可是一样都是佛教吧?追根究底,不都是释迦吗?”鸟口提出胆大包天的问题。 “是啊,因为是禅宗,就算不用追溯到释迦,到达摩大师也可以哪。能够就这么解决的话是最好的,但……” 老师盯着鸟口问:“这样说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鸟口。” “这样啊,那么刑警先生,你呢?” “益、益田。” “这样,那么鸟口先生,假设你的祖先只能追溯到祖父好了。在那之前就没有记录了。但是你的伯母的祖父,是这位益田先生的曾祖父。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就叫做益田山鸟口寺——这样如何?” “晤,我才不要呢。” “就是吧,一定不愿意吧。你不期然地被迫配合益田家的家风行事,这怎么教人受得了?假设这个时候,你发现其实你也有一个姓鸟口的、来历明确的曾祖父。所以你果然还是大本山鸟口寺,可以为所欲为——这样如何呢?” “那当然比较好了。” “是吧?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啊,是在哪里分开的、哪边比较古老、哪边比较正统,这些问题必须慎重地考虑才行。黄檗宗来历明确,所以没有问题,但是同样的例子有不少。因此要是这座明慧寺非常古老,而且又找到证据,证明它是某一个法系的开祖,那么隶属于那个法系的寺院的地位就会立刻大为提升。” “哦哦,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 鸟口用一种非常不甘愿的表情偷看益田。 “所以这座明慧寺啊,就像刚才那位小姐说的,有可能是改写我国佛教史的大发现。位高权重的和尚们察觉了这个状况,聚集一堂,开始调查,但是啊……要是当时立刻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世,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了,但是,喏,各人打着各人的如意算盘,所以迟迟没有公开。就是这步走错了。” “走错了?” “时期不对。那个时候,也是箱根开始积极开发的时候。感觉这一带的土地迟早也将开发。事实上,就在拖拖拉拉的时候,这里被某家企业给收购了。” “收购?” “连同寺院一起,是想趁地价高涨前先下手为强吧。因为这里表面上本来就没有寺院,所以买主似乎也不晓得有这座寺院存在,只认为自己买了一块地皮。” “哦……” 确实,若是在那个时间点将明慧寺公之于世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人收购了。 “所以这里以前一直都是属于企业的。买主发现自己买的山里头有寺院,大为吃惊,想把那种东西给拆了。因为要是查明这里有文化上的价值,将无法拆除,所以地主拒绝一切的调查。于是临济、曹洞、黄檗,各宗各派超越了派阀之见,各自的领导者共同商议,决定在查明这座寺院的来历之前务必加以保存,私底下拜托地主。交涉似乎困难重重。地主完全无法接受,买是买了,却不能碰。交涉拖了很久。但是就在这当中,不知为何,这一带的观光地行情开始走下坡了。”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也说过,箱根的土地被先行投资的人给收购一空,但是买是买了,没能成为观光据点的地点也很多。 “所以地主似乎也没办法动用这块土地,但是平白送给和尚也觉得不甘心,结果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搁着了。不久之后,大家都把这件事给忘了——除了老衲的师父。所以……没错,是大地震之后吧。发现之后经过将近三十年,地主总算愿意放手了。” “大地震?关东大地震吗?” “对,关东大地震。那个时候,观光据点也差不多都定下来了,于是地主也明白就算占着这一带不放,也没有价值吧。于是地主把这里廉价抛售了。” “所以就把它……” “没错,就把它给买了下来。这一带因为那场大地震,引发了山崩等等,变得满目疮痍。没事的地方似乎没事,但是后来道路全都崩塌了。箱根山整个全部重整,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买下来的。” “哦……” 就算是廉价抛售,这面积也相当惊人,总金额应该形同天文数字吧。到底是谁买下来的?我感到疑惑,但是没有任何人询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总之,老衲的师父——那个时候他已经是老衲现在的年龄了,因为他是发现者,所以被推派到这里来。然而天命真是讽刺,师父一来到这里……” “就过世了?” “是的。结果就轮到老衲头上来了,接下来就这么前前后后过了二十八年。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室内昏暗,老僧的表情暖昧模糊,我完全没办法看见,但是从他的声调判断,老僧的表情一定是在缅怀过去——或是追悼过去。当然我无法断定,但我有这种感觉。 这里——明慧寺,确实是一座神秘寺院。由于从江户到明治一直是无人的废寺,它才得以逃过数次的统制与调查。尽管不知道它成立于何时,但至少长达数百年之久,它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只是一直存在于这里。 事实上,这座明慧寺在大正的大地震之后——亦即几乎是进入昭和之后,才作为一座寺院重新复苏。 这样说的话,在不知几百年的岁月里,竟然未被任何人发现,这才是这座寺院最大的谜团吧。还有…… ——为什么记录中找不到? 没有登记在宽永时代的末寺账的理由可以明白,因为那个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没有被记载在明治初期的记录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就连建立时的记录都没有…… ——果然不寻常。是被抹消了吗? 敦子问道:“那么现在这座寺院的经营是……” “靠援助金和托钵。此外还有旱田,虽然种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援助金?来自于哪里?” “是来自于各教团、各宗派的援助。嗯,除了老衲以外的僧侣,都是从各教团派遣过来的。” “各教团派遣的?” “对,你们没从慈行师父还是觉丹师父那里听说吗?” “没听说。”益田异样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样啊。就算隐瞒,迟早也是会知道的啊,真是拿这些和尚没办法。实在对不住啊。例如说,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是曹洞的和尚。然后老衲和慈行师父,还有过世的了稔师父是临济。没有黄檗的,不过这里啊……” ——是形形色色。 佑贤也曾这么说过,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法脉是乱七八糟。一开始大家都是被派遣过来调查的,来调查这里是不是自己宗派的寺院。所谓的援助,本来也是调查费用。可是啊……” 老师说到这里,从腹部深处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烛影晃动,影子扭曲。 “这里啊,不是那样的场所。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当初的目的,现在只是待在这里。然后,没有任何人愿意离开。离不开这里了。” ——离不开? “是离不开啊。虽然已经很久了,但刚开始时,老衲还像师父那样四处调查……” 老师说到这里,没了下文。敦子追问:“即使如此,还是什么都……” “你说的什么是指什么?” “呃,就是可以作为证据的……” “哦,没有没有,什么都查不出来。” 老僧摆摆手。 “就算想调查,也无从调查起,因为师父已经调查得够彻底了。而且这座寺院很大,老衲一开始带了三名左右的云水过来,根本不够。所以过了两年左右,过世的了稔师父和现在的贯首觉丹师父各自率领了和尚进来。之后年年增加。直到战前,大家都还非常热心地调查。也有教团委托大学教授之流的悄悄来访,即使如此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喏,那些学者要是没有文献记录,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看出些什么,也得不出个结论。要是找不到寺传或缘起就没法子啊,总之完全不行。” 今川问道:“即使是学者,也完全看不出什么吗?例如说从这里的建筑样式之类的……” “好像看不出来。建筑物什么的,也可以故意建成过去的风格。而且说是学者,也是偷偷派来的,没办法大规模地调查。不过这里在明治时代看起来就很古老了,一定是江户时代以前兴建的没错,但到底是镰仓还是室町,完全不清楚。不过现在学问也进步了,请人来调查的话,或许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哪。喏,什么技术革新、科学进步,听说只要调查建材,就可以测出年代了不是吗?” “呃,某种程度的话……应该可以吧?” 敦子补足今川的话:“虽然不全然精确,但是可能吧。” “就是吧?老衲这次会赞成协助大学教授调查那个……脑波吗?老实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什么?” “现在大家似乎都已经放弃查出这里的庐山真面目了。不,或许都已经忘了。说起来,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完全忘了这里。到了战后,教团完全无视于我们。虽然勉强还会送来援助金,但那已经成了惯例,是惰性。世代好像也交替了,他们可能也不晓得是在援助些什么吧。包括老衲在内的三十六名云水,全有如被放逐到孤岛一般,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所以老衲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可是老师,那类调查只要委托,不管是哪里的大学都会立刻赶过来才是,而且也不花钱吧。再说这里有文化及历史上的价值,应该随时都……” 敦子说道。确实如此。如果真的想要调查,只要委托大学就没问题了。 以这种状况半吊子地存续下去,本身就极为反常,而且这若是足以改变历史的大事,保持沉默更显得奇怪。 “也无法那么办啊。最初,整个教团似乎都不愿意公开明慧寺的事,现在却仿佛完全把这里给忘了,任凭我们自生自灭,但是我们毕竟是接受人家的援助,也不能擅作主张。如果只有一个教团还好,但是这与多数的教团有关哪。” 老僧用辩解的口气说。而那似乎真的是借口,他接着吐露真心话:“而且老衲全都——就像刚才说的,已经无所谓了。战争开始之后,渐渐变得如此。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云水们虽然会出去托钵,但老衲并不会下山,完全不晓得世间的现况。委托大学什么的,想都没有想过。若说就这么维持现状,老衲也无所谓,只是另一方面老衲是继承师父的遗志入山的,也不能就这么轻言放弃。所以当老衲听到有人要求调查、采访,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听到老师的话,饭洼有气无力地说了:“所以……所以您才会答应吗?” “不,不仅如此。当然那个脑波什么的要调查也是无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顺道调查这座寺院。虽然无法公开委托,但是我想有外人进来的话,或许会对这里产生兴趣,所以才答应了采访。而且……对,常信师父他甚至说根据调查结果,这里或许会被指定为什么东西。” “指定为什么东西?” “喏,就国家的……什么宝物……” “国宝?” “对,对。这原本是传教大师说的话哪。喏,之前是叫古寺社保护法吗?因为法隆寺被烧了,所以那个法律被重新修订了吧。” “哦,《文化财产保护法》是吗?” “对,对。” 老师晃着肩膀说。 在议员立法下,《文化财产保护法》于前年——昭和二十五年制定公布。就像老师说的,直接的契机是法令成立的前年,法隆寺的金堂被烧毁的事件。将过去的“国宝保存法”与“重要美术品保存相关法律”及“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保存法”三法,再加上无形文化财产、埋藏文化财产的保护等新观点,订立了新的法律。 “确实,如果建立的年代如此久远的话,能不能到国宝级姑且不论,我想一定会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产的。” “哈哈哈,这样吗?常信师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样说的话,桑田先生——常信和尚对这次的调查表示赞成喽?” “赞成?不,可以说是他强行通过的。一开始,反对意见较占优势。像觉丹师父似乎就反对,慈行师父也反对,佑贤师父他……算是哪边都无所谓吧。最热心的就是了稔师父和常信师父。” “被害人和常信和尚意见相同?” 益田纳闷不解,他可能感到怀疑。侦讯时,桑田常信将小坂了稔贬斥得一无是处。根据其他僧侣的证词,也可以轻易推测出常信与了稔间水火不容。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他们两个彼此看不顺眼,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却不可思议地只对这件事意见一致。虽然他们两人的出发点可能各有不同吧。总之常信师父说服了佑贤师父,得到觉丹师父的允许。慈行师父则是逼不得已允诺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果然不受欢迎呢,尤其是慈行和尚……” 敦子朝上望向饭洼。饭洼注意到她的视线,说道:“原来如此,我一开始也完全没想到竟然能够获得贵寺应允。其他禅寺全都……” “拒绝了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话说回来,小姐,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本寺的?” “呃……我听说的。” “从哪里?” 饭洼拿出记事本翻阅,说出几间寺院的名字。老师“嗯嗯”的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哦?是那里说的啊,那里的话的确有可能哪。或者是……嗯,那里的话,或许是了稔师父事先安排的。” “事先安排?怎么做?” “他和那边的和尚应该很熟才是。” “了稔和尚吗?了稔和尚为何要做这种事?” 饭洼一脸的不解。 “请、请等一下。呃……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益田探出身体问道:“被害人是推动采访调查派吧?或者说,根据刚才老师的话,感觉更像是被害人自己主动策划这次调查采访的……?” “老衲认为有这个可能。” “这是为了什么?” 益田紧咬不放,有点刑警模样了。 “没什么,了稔师父想要毁掉这座寺院。他和其他人不同,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所以才想要把它公之于世吧。或者是想挫挫教团的威风。所以他有可能事先疏通,故意向一些寺院和尚透露这件事,让他们把明慧寺的名字告诉小姐。对了,这么说来,了稔师父感觉好像事前就知道这次的调查实验了。” “哦?可是老师说他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意思是被害人厌倦了修行之类的吗?” “不是那样的。虽然他是个疯癫和尚,但是如果厌倦修行的话,早早辞别下山就成了。” “哦,呃……”益田更进一步挪近膝盖诘问,“请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形。小坂了稔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老师大概是这座寺院里最能够沟通的人——益田一定是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感觉。不管询问什么人什么问题,僧侣们的回答都模糊不清,无论再怎么打听,活生生的小坂了稔还是有如存在于迷雾当中。从侦讯中完全描绘不出被害人的轮廓。说起来,和僧侣们之间的对话根本无法成立。和尚虽然有问必答,但他们的回答却让人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因为他们的回答令人无法理解。像我只是在一旁听,更是茫然不解。 老师稍微变换声调回答:“了稔师父是个很有意思的和尚。他不管对任何事都加以反抗,予以否定。所以……他本来好像是镰仓一座大寺院的僧侣,却遭到上头排挤,才会被流放到这儿来。” “他性情乖僻吗?” “不是的。禅这个玩意儿啊,不否定就无从开始。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亲杀亲——舍弃一切,否定一切,才得以开始。若不这么做,就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吧?了稔师父完全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他甚至还说‘谁要给你悟道’,非常率性。” “杀亲?好危险的教义呢。” “说是杀,也不是真杀。这算是一种比喻——不,也不能这么想。应该说无论是父母还是师父,甚至是佛祖所走出来的道路,都不能够遵从吧。借花献佛总是徒然。佛祖这样说、老师这样说,但这终归是别人的意见,那样根本就没有自我可言,关键就在这里。所以必须杀掉这些东西。无论再怎么正确,即使那是佛道,也不能够受其束缚。若无自在的精神与绝对的主观,就无法完成禅的修行……”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不,不懂。” 益田说,老师笑了。 “不不不,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听懂,那还得了?哈哈哈。就是为了理解,才会去修行啊。这不是用道理或话语述说就可以理解。” 老师故意避重就轻:“复杂的事我不懂,老衲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老头子。就算你说什么沟通不沟通的,也完全不懂。” “哦……我也是,听不懂太难的汉字。我们刑警在处理杀人事件的时候,当然很重视物理证据和证词,但是除此之外,也会思考能够信服的动机。也就是凶手为何会犯下这样的凶案……” “是啊,是啊。” “一般来说,是出于怨恨或感情纠纷,再来就是为了钱财利益、保身,还有意外、一时冲动……” “近来也有叫作快乐杀人的呢,还有精神分裂的杀人狂。还有恐怖主义,以及基于政治或宗教上的信念而作出的狂热犯罪……” 鸟口作出不晓得是补充还是搅局的发言。益田瞥了一眼鸟口,稍微拉长了人中部位,继续说道:“嗯,是啊,也有这种的。可是那种程度的动机,还算是在我们的常识范畴内。但是这次的情形,我怀疑是否可能完全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种。” “噢,警方是希望了稔师父在下界包养女人,不仅如此还花心,结果事情败露,包养的女人嫉妒之下杀害了稔师父;或者是被了稔师父逮住了把柄的什么人,把这个碍事的臭和尚给收拾掉……” “也不是希望啦……” 不,益田应该是如此希望。 我这么觉得。 因为这对益田刑警来说——不,对警方来说也是最轻松、最容易让世人接受的一类理由。 然而实际上,没有任何犯罪是在如此明确的动机下被严肃地实行的。特别是杀人事件,几乎都是突发性的、痉挛的。而所谓动机,事后怎么样都可以编出个像样的说词来。 我通过几桩事件,学习到了这一点。 凶手若是毫无理由地杀人,被害人那一方的亲属是无法接受的吧。当然,社会……不,凶手自己也会觉得不对劲,所以事后再编造出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动机,向每一方妥协,如此罢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妥协的时候,就会被贴上异常的标签。京极堂总是批评说,这是将这些行动和犯罪当做污秽加以净化驱除的愚昧行为。我一开始对朋友的说法感到有些抗拒,但是现在已经能够相当干脆地接受了。 益田有些踌躇地继续说:“如果这类平凡的动机大错特错的话,不尽早修正轨道,就无法期待事件能够早日解决了。就像鸟口先生刚才说的,这要是狂热分子犯下的罪行,那么不知道那个狂热分子所信奉的事物的真面目,就找不到解决的线索,所以我想知道这一点。有没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呢?” “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啊……” 老师把脸仰向天花板,原本就已经昏暗朦胧的脸完全融入黑暗了。 “没那种玩意儿。” “没有吗?” “哈哈哈,我不太了解什么叫做只有禅和尚才会有的动机哪。很难想像会有这种东西。而且也不晓得下界是否有人对了稔师父怀恨在心。那个人在底下的生活,老衲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啊。所以或许会有什么相关人士拥有你刚才说的动机——像是怨恨了稔师父,或憎恨了稔师父,但是啊……” “但是?” “假设凶手是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那为什么会把遗体丢到树上?” “女人应该没办法吧,所以说……” “非也,非也,问题不在这里。女人没办法,那禅僧就有法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和尚,也不会把尸体往那种地方扔。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会做些怪事,也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可以做怪事。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 “不可能吗?我刚才听了临济大悟的故事,总觉得很有可能呢。” “所以方才老衲说的话啊,意思是不管过着再怎么样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活,也不等于没资格当一个和尚,或者花和尚统统该死——是这个意思的。” “完全相反?” “没错。不管是踢是打,或不遵守戒律,或一般人认为过分的行为,从修行的观点来看,也并非不好的事——是有这样的情况的。就算在修行者以外的人看来相当地自甘堕落,但是在这座山寺中,有时候也并非多么稀奇古怪之事。所以老衲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不可能成为犯罪的动机。如果你不弄清楚这一点就伤脑筋了。你们好像已经见过慈行师父和佑贤师父,是不是以为每一个禅僧都像那样一板一眼?就算是禅僧,也是形形色色的。修行的形式也是千差万别,百人百种。只因为同样是禅和尚,就混为一谈,那可教人吃不消。了稔师父会被杀,完全是因为了稔师父个人的因素。当然,他或许是因为刚才刑警先生说的理由被杀,也有可能不是。但是绝不可能因为他是禅和尚所以被杀,或因为谁是禅和尚所以杀人。禅并非这样的东西。所以,老衲只是认为不该有不当的偏见。” “哦,原来如此。”益田环抱双臂说,“原来如此啊,一切就看怎么看是吧。听老师这么说,我真的开始这么觉得了。真想让菅原刑警也听听这番话,那个人怀疑这里所有的和尚呢。” “是吧,老衲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老师说完,呵呵呵笑了。 “嗯,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必须更进一步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报才行了。底下城镇的事辖区应该会调查,不过关于他在这里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希望老师尽可能告诉我。而且,我听说老师与被害人交情甚笃。” “若是能够化解各位对这座寺院……不,对禅和尚的奇陉误会,老衲就姑且说说好了。”老师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我觉得比起其他的僧侣,泰全老师的说话技巧更接近京极堂的巧辩几分。 说上一长串与正题相距悬殊、毫无脉络的内容,一旦进入正题,那些闲聊却成了有效的伏线,使得结论难以推翻——这是朋友经常采用的战术。 事实上听完泰全老师的话,这座原本万般可疑的寺院,现在却不觉得有多古怪了。当然,它建立的历史之谜依旧存在,但是对于现在的明慧寺的疑虑——它的收入来源以及僧侣们的来历——几乎都化解了。 不仅如此,禅僧——被害人——奇矫的行为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正当化。而且被宣告在禅寺当中,那样的行为不可能衍生出犯罪,我们再也无法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他们——明慧寺的僧侣了。 益田刑警也是,现在不管他听到什么,应该都不会像菅原刑警那样怀疑整座寺院了。 这样的环境在不知不觉中整顿好了。 或许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个狡狯的慈祥老爷爷玩弄在掌中。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来这里?” “是的,如此罢了。” “今川先生,老衲与你的堂兄弟还是远房兄弟,当然不曾面见。不过我知道了稔师父生前.有个交情很好的古董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得是昭和十年还是那之前……” “我的堂兄弟是在昭和八年开始买卖古董的,拥有自己的店面是在昭和十一年。” “哦,那就是那个时候吧。是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他们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那两个人是曹洞宗的寺院分别派遣过来的,那等于是为已经松懈下来的这座寺院……怎么说,为调查行动打了一针强心剂。那个时候,老衲几乎已经死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发现了,但是并非如此。天花板里头和本尊的台座里面,发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是文书吗?” “是佛具和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也有佛像。发现是发现了,却派不上半点用场。虽然东西是相当古老……了稔师父他啊,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处理?可是那些东西不是价值连城吗?” 益田发出怪叫声。敦子好像也很吃惊,接着说道:“平常的话,不是应该会当成寺宝还是……” “寺宝?成不了那种东西的。” “会不会是利欲熏心了?了稔和尚就像字面上说的,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而且还是天降柏饼……” 鸟口好像非常中意一本万利这个词。 天降柏饼是昨天的体验造成的混乱吧。 但是没有任何人纠正错误,老师只是笑道:“哈哈哈,没那回事。不过好像是卖到了好价钱。是吧,今川先生?” “是的,从账簿上来看,卖了相当高的价钱。” “就是吧。那个时候,市面上流通着相当多寺院的东西。喏,首先是来自废寺的东西。明治时代的废佛毁释时,大约有五成——比较惨的地方甚至有八成的寺院成了废寺。感觉上要把能废的寺院全都给废了。倒掉的寺院的东西就在市场上流通开来。不过由于老衲的师父等人奔走努力,激进的风潮很快就平息下来,但是就像刚才说的,受难的时代持续了好一阵子。那段期间,很多寺院卖掉了古董。听说有些寺院甚至连本尊都卖了。不过努力有了回报,风潮平息下来之后,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之后几乎都是当时流出的东西在流通。只是好东西都很贵,听说卖价高,买价也很惊人。不过从这儿卖出去的东西,成本全无,说赚也是赚了吧。” “出售那些东西时,没有人反对吗?” “常信师父我记得是反对吧。可是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是监院,所以……” 常信曾说,了稔的位置后来被慈行给取代了。根据我的观察。慈行现在在寺里掌握了最大的权力。 这么说来,当时了稔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以常信师父的立场他也不能说什么。可是啊,我不晓得常信师父跟你们说了什么,但了稔师父并不是为了私利私欲才卖东西的。所以也没有中饱私囊这回事,不是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 “那他为何要卖呢?” “了稔师父说,禅寺不需要那种美术品和古董,有了只是白有。换句话说,他卖东西是出于强烈信念的宗教行动。” “请等一下……”今川插嘴,“禅与美术、艺术,不是有着深切的关联吗?破墨、泼墨、顶相、道释画还有禅机画、书、石庭及汉诗,不管是茶道或是佗、寂的观念,追本溯源,不都是始于禅吗?您说禅寺不需要这些,我实在是不明白。” “是啊,”老师回答,“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古来杰出的禅师全都精通杰出的艺术。仙压义梵如此、被称为五山文学之祖的梦窗疎石亦如此,临济中兴之英杰白隐慧鹤如此,方才说的一休亦留下许多诗句,也是书法名家。但是啊,今川先生……” “是。” “那些的确被称为艺术。作为美术品,似乎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我问你,何谓艺术?” “呃……” 今川露出了相当奇怪的表情。 “老衲在请教你,艺术是什么东西?” “美的……流露吗?” “何谓美?” “漂亮的东西……优秀、的……东西?” “何谓漂亮?优秀是和什么东西相较之下优秀?” “这、那是、这……” 被不停追问,今川的回答逐渐变得愚钝。我也像今川一样试着思考,想得出来的解答却也大同小异,可想而知,根本得不到确切的解答。 我们平常理所当然地使用艺术这个词。 但是这么一看,我对它根本毫无理解、不加思考,只是漠然地使用这个词吗? 老师又开怀大笑。 “哈哈哈,不必这么伤脑筋。老衲又不是在欺侮你。是啊,这样的话,就说是漂亮的东西好了。但是啊,今川先生,艺术不全都是漂亮的东西吧?” “呃……” 今川露出奇怪的表情,就这么僵住了。 “是啊,今川先生,你昨天对我说不全是漂亮的才是好照片。” 鸟口从后面说,但今川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是啊,是啊。古寺沾满了手垢的栏杆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是每个人都说它美。腐朽缺了鼻子的佛像也被说是艺术。” 老师再次换了个声调说:“换言之,艺术这种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认为漂亮,垃圾也一样漂亮,认为美丽,屎尿也一样美丽。没有绝对美、绝对艺术这种东西。这只是主观的问题。但话说回来,一个人做出来的东西若是无人能够理解,他还是不会被称为艺术家吧。这是当然的。但是只有一两个人称赞,依然不能称之为艺术。然而若说大多数人都说好的东西就是艺术吗?虽然这样也不错,但是把只会创造迎合大众口味事物的人称为艺术家,又有些不太对……” 老师不等今川回答,继续说道:“艺术这种东西,有社会、常识这类的背景,是如何与这些彼此妥协的问题。若没有社会对个人这样的结构图,艺术是很难成立的。而不管怎么样,这都与老衲们无关。禅师并没有想要把东西造得美丽,也没有想到要去创造艺术。禅师所造的东西,既非说明也非象征,当然也不需要道理。这是绝对的主观。只是一把抓住世界,再咚地扔出来而已。就算别人在它当中感觉到美,那也和创造的禅师无关。无论世人称它为艺术还是美术,都不关禅师的事。” “啊……” 今川邋遢地松开嘴巴,睁大了浑圆的眼睛。表情简直有如自我崩坏,但是他现在应该正在进行激烈的思考。 “喝!” “啊。” 老师一喝,今川有如大梦初醒般回来了。 “不需要想,也不可以想要明白。你已经明白了。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是的。” 今川缓缓地将上半身前倾,双手扶在榻榻米上。 老师望着他的模样,慢慢地说:“所以啊,了稔师父才会说禅寺是不需要那些美术品的。所以他每次下山,都将之拿去出售。了稔师父可能是认为:不过是那样的东西,与其拿来诚惶诚恐地膜拜,倒不如换成下贱的金钱更要来得干脆。我没有问是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不过他把那些东西卖给了你的堂兄弟。” “那么,战后一直杳无音讯是因为……” “全都卖光了吧。” “我明白了,感谢老师。” >.99lib.今川恭敬地低头,他可能有什么想法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敦子说道:“我记得一休禅师也非常嫌恶禅在艺术方面的发展是吗?他好像曾经批判流于形式的五山文学……” “好像是哪。五山文学是梦窗竦石创始的。梦窗和老衲的师父一样,是个作庭造园的名手,同时也精通诗文书法。但是就连那个梦窗,也说公案问答会妨碍悟道,更在遗戒里严厉地禁止禅僧耽溺于艺术。” “是这样啊。”敦子意外地说。 “就是这样。然而禁止是禁止了,这种倾向却越演越烈。就像小姐说的,一休就把艺术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一休好像也很痛恨公案,对于将公案简单易懂地解说给大众明白的师兄弟养叟,一休是大加痛骂,甚至说他是法盗人。” “这种地方也和了稔和尚很像呢。” “是啊。这么说来,了稔师父也很讨厌公案呢。老衲是被公案训练过来的,但是了稔师父这个人感觉像是会说:公案去吃屎吧!以这种意义来说,他或许就像一休。不,了稔师父反倒是说过与盘珪的意见相近的话呢。盘珪称公案是老废纸,看也不屑一看。” “恕我失礼……”被遗忘在座间的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公案到底是什么?对不起,刑警是很无知的。” “公案?是啊,方才临济大悟的故事,要说它是公案,也算是公案。也就是所谓的禅问答。由师父提出艰涩的质问,让弟子作答。” “像猜谜那样吗?还是像考试一样?” “非也,非也,不是那样的东西。” “我不懂呢。” 益田一副受够了的模样,敦子向他说明:“对于不能够以演绎归纳导出符合逻辑的明快解答的问题,该如何当场应答——这是一种修行对吧?像临济宗的看话禅经常……” “呵呵呵,小姐似乎相当博学多闻,不过这种时候,多余的知识反倒是一种妨碍。但若要说明,也只能够这么说了哪。的确,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这我又不懂了。”益田歪着头说。 “不懂吗?刑警先生,假设窗外有一头牛在走。” 老师指着看似有窗户的墙壁说。一片漆黑,无法确认窗户的所在。 “牛?哦,牛啊。” “首先有角经过,接着头经过,接下来身体经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尾巴没有经过。为什么呢?” “什么?呃,为什么?牛一定是有尾巴的啊。就在背后的这个地方,如果看得到角的话,角度上应该也看得到尾巴吧。是看漏了吗?不对不对,这样讲应该不行吧。尽管实际上有,却看不到——得要是这种哲学的——不、机智的解答——” “那样不行。” “不行?哪里不行呢?” “不可以想。” “不想就回答不出来啊。” “所以了稔师父和一休还有盘珪都讨厌公案哪。和尚们大半都会像现在的你一样,绞尽脑汁。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公案就像是文字游戏一样。最近叫什么来着?给……” “Game?” “对、对。就像动脑的Game一样,净是花工夫在想出机智的着语和下语——亦即解答。费尽心血,想的都是该如何漂亮地作出看似深奥的解答。据说有一段时期,到处横行着写有模范解答的行卷这种秘笈呢。这不是求道,是文字游戏,是禅的堕落。” “只是语言表面上的技术罢了,是吧?”今川说。 “是啊。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这样根本不成。原本公案并不是这样的东西。公案是不能想的,每个人都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的。” “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 “应该知道的。”老师说,“答案溜也似的脱口而出,才叫做大悟。不过像白隐,他想出新的公案,或重新编纂旧的公案,使得禅在日本落地生根,所以公案应该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东西,但是了稔师父似乎就是不喜欢。他经常为此生气哪。他啊……” 老师闭上眼睛。 “就像不生禅的盘珪永琢——‘较之于成佛,做佛更简单’;也像疯狂禅的一休宗纯——‘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又淫坊’。了稔师父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那可能是某种引用,但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就连意思都只能依稀了解。不过益田似乎稍微恢复自我,开口问道:“被害人把卖掉那些古董得来的钱怎么处理?就算包养女人是假的,那个……私吞之类的……” “私吞?或许有一些吧。我刚才也说过了,他在玩女人,多少也会花些钱吧。像老衲都这把年纪了,跟那种事无关喽。不过那也是战前的事了。” “那所谓的侵占公款指的就是这件事喽?” “侵占公款?什么叫侵占公款?老衲不甚明了哪。东西能够高价出售,靠的全是了稔师父的聪明才智。不过我想他应该只是用掉了利润——不过没有原价,也不晓得哪些才算是利润——用掉比预料中卖得更高价钱的差额罢了吧。而且他也把钱好好地交回寺里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不是那种会中饱私囊的人。因为了稔师父没有金钱欲这种东西。而且如果说侵占公款的话,那应该是窃取来自于教团的援助金这样的意思吧?这种话是谁说的?” “常信和尚吗……是那个常信和尚说的呢。佑贤和尚说没有证据,持否定的态度。不过他也说慈行和尚正在调查。” “常信师父?真是愚蠢。”老师小声而匆促地说。 “但是根据传闻,我听说被害人还投资事业……” “事业?哦,那是在说了稔师父和箱根的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这件事吧。” “环境保护?” “没错。老衲没有下山,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汽车还是铁路把山给切得乱七八糟。虽然交通变得方便,对当地人来说也是件好事,但是难得的美景……噢,了稔师父指的并非外观如何,而是说破坏这天然、自然的景观,实在太不像话了。所以他才和进行这些保护工作的团体有所联系。” “这不算事业呢。” “也算是一种事业吧。”敦子说。 “唔,中禅寺小姐说是的话,那应该就是吧。但是这么说的话,小坂了稔和尚这个人,虽然有些流氓——或者说豪放不羁——的地方,却非常热心修行,同时还投入自然保护工作,是个十分健全的人呢。在听到老师的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黑幕重重、怪诞不经的和尚……噢,失礼了。我一直把他想成一个可疑人物。但是这么一来,反而难以想像会有什么人有杀害动机了呢。或许真的是感情纠纷也说不定。” 益田环起双臂,他好像很困惑。 “刑警先生,可是了稔师父事实上就是被杀的,所以还是有凶手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动机不太可能是宗教教义理解的歧异吧。但是饭洼小姐又看到了僧侣打扮的人物,僧侣还是很可疑……” 说到这里,益田望向饭洼。 饭洼被其他人挡住,我看不清楚。 “而且若是起因于一般动机的杀人,该怎么说明那异常的弃尸状况才好?感觉搜查像是回到了原点呢。” 益田更加困惑地这么作结,身体斜倾一边。老师也以略带困惑的口吻说道:“但是了稔师父究竟找到了什么呢?从这封信里无法知道得很清楚呢。信上虽说是神品,但是这座寺院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卖了。今川先生,你可有任何线索?” “没有,我才想要请教老师呢。” “了稔师父可能找到了什么吧。他……这么说来,那个似乎……嗯……” 老师思索着什么。敦子问道:“了稔和尚找到要卖给今川先生的神品,是去年接近年底的事呢。然后新年过去,在预定与今川先生约定见面的日子,了稔和尚遭人杀害——至少他在那一天失踪了。该说是最近吗?或是那段时间前后,了稔和尚有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地方?” 敦子的口气很像刑警。她习惯了。 “是啊,这么说来,他在失踪的前一天,曾经到老衲这里聊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哪。是啊,他说他豁然大悟了。” “豁然大悟?” 每当出现艰涩难解的词汇,益田就会卡住。而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追问,这与其说是热心,更应该是出于刑警的习性吧。像我总是从谈话前后的脉络朦胧地猜测意义,几乎都只是听过就算了,因此并不会打断对话,却也经常有了错误的认识。 这种时候,大多都是敦子在补充说明:“一切困惑烦恼消失而领悟的意思吧?” “正是。” “大悟——了稔和尚是这么说的吗?” “说了。他是说了,不过或许是玩笑。” 老师沉默了一下。 鸟口低声说:“好厉害喔,悟道了啊。” “那、那是那么厉害的事吗?只要悟道的话,修行就结束了吗?……” 在益田说完他的疑问之前,老师回答了:“不是只悟道一次就够的。” “悟道不是就到达终点了吗?” “这又不是双陆游戏。悟后的修行——悟道之后的修行才是问题。而且悟道并不仅止一次。像白隐,据说他生涯大悟十八次,小悟无数次。我不知道了稔师父是怎么样地领悟了,但是小悟对他来说,或许根本是稀松平常之事……” 老师说得有点含糊其词。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请再说得详细一点。” “也没有什么详细不详细的..t>,是啊,他不见的前晚,忽然来到老衲这里,然后说:‘泰全师父啊,贫僧豁然大悟了。’” “然后呢?” “哦,老衲以为是玩笑。” “你没有当真吗?” “是啊,而且会那样说的和尚也不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当成一回事。我以为他是在胡闹,所以……是啊,那个时候,老衲不知为何也顺势自比为华叟宗昙,问他:‘了稔师父啊,你那是罗汉的境界,还是作家的境界?’” “什么意思?” “华叟就是刚才多次提到的一休的师父。刚才的话,是学一休豁然大悟时华叟对他说的话。所谓罗汉,指的是小乘的觉者,而作家则是优秀的禅师。亦即我是在问他:你那是独善其身的觉悟,还是伟大禅者的觉悟?华叟是一口咬定一休是罗汉的觉悟,不予理会,而老衲则是特意追问——虽然老衲问得并不认真。” “结果呢?” “哦,了稔师父不愧是了稔师父,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回答说:这若是罗汉的境界,那么我愿做罗汉而弃作家。这也是那个时候一休所说的话。了稔师父你真是机智啊——老衲这么大笑,但是……” “但是?” “或许他……是认真的吗?”老师说到这里,沉默了。 所谓认真——指的是了稔真的大悟了吗? 益田探出身子:“然……然后呢?” “就这样了。翌日早晨的早课时,我们没有交谈。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老衲就这么再也没见到他了。” “哦……只有这样啊。豁然还是大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一点都不懂哪。” 益田频频搔着额头。 与其说是烦躁,他更感到心急吧。 鸟口瞥着这样的益田,以一如往常的口吻陈述意见:“益田先生,凶手一定是下界的俗人啦。和女人有关,再不然就是跟那个环境保护团体什么的有关。若是站在保护自然的团体那一边,或许就会和推动开发的人有所冲突,或是产生利害关系啊。” 很像是新闻记者会说的意见,鸟口似乎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步调。 “可是啊……” 益田一脸可怜相,再次望向饭洼。他就是没办法撇开饭洼的证词吧。目前凶手是和尚这种说法的关键只有她的目击证词。 “我……”饭洼只说了这个字,便沉默了。 “饭洼小姐见到的人物,或许真的是为了扰乱搜查而变装的吧。” 听到益田的话,老师说道:“就是那位小姐见到疑似凶手的僧人样子的男子吗?可是刑警先生,说是和尚,可疑的也不只有本山的云水啊。这一带到处都是寺院。不,和尚自己有腿,所以不仅是附近寺院的僧侣,也有可能是行脚僧吧?” “嗯,也是。” “啊。”敦子轻声叫道。 她迅速地回望鸟口,说道:“我完全忘记了。鸟口先生,我们来到仙石楼的途中遇到的……” “啊,那个和尚!让敦子小姐看得脸红心跳的美男子……”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益田回头,交互看着两人。 “哦,益田先生,那个俊美无比的和尚啊……” “鸟口先生!真是的……” “好啦,敦子小姐,我不说就是了。这么说来,记得那个人说他不是明慧寺的僧侣呢。” “什么?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警方吗?” “不,就是……我们抵达仙石楼之后,因为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结果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从大平台前往仙石楼的惟一一条路上,我们与一名行脚的和尚擦身而过。” “在那条兽径吗?” “是的。所以我满心以为那一定是明慧寺的和尚,开口询问,结果……” “那个和尚装腔作势地说:贫僧是个居无定所的云水。” 鸟口用一种时代剧腔调说,好像是在模仿那个僧侣。 “从那里走下去的话,起点只可能是仙石楼或明慧寺呢。仙石楼里有这样一个和尚吗?” 益田转向今川。 “没有。不,至少我在停留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和尚。” “我想也是吧。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调阅了一星期左右的住宿旅客数据,但没看见那样的和尚呢。是发现尸体那天对吧?老师,呃……是昨天吗?有没有其他寺院的和尚来访?” “好像……有吧。” “真的吗?” “问问知客就知道了。慈行师父可能判断与事件无关,所以没说,不过我记得是镰仓……是了,是从了稔师父以前待的寺院来的。我听说有一个云水会来,那应该是昨天还是前天的事吧。但隐居的老衲完全不晓得是为了何事而来。” “就是那个人了!一定不会错的。那样的话……” 益田说到一半,饭洼突然发言打断他:“那位、那位和尚是来自镰仓吗?” “似乎是哪。怎么了吗?” “您、您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很遗憾,老衲并不知道。名字只有慈行师父才知道吧。” “这样吗?” “饭洼小姐知道些什么吗?” 发言被打断的益田诧异地反问,饭洼却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不……” 她的言行举止可疑到了极点。一开始还以为她因为遭逢怪事,所以情绪不稳定,但似乎并非如此。 “真的吗?老师,那么只要询问慈行和尚,就可以知道那名客人的身份了吧?中禅寺小姐,鸟口先生,你们还记得那名僧侣的长相吗?” “应该记得吧。因为那个雪中的黑衣和尚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是个俊美过头的美男子呢。对吧,敦子小姐?” 敦子对鸟口置若罔闻。 在雪中行走的黑衣僧侣? 昨天……不,前天早上,我也看到了那名僧侣。 我错认为是京极堂的雪中僧侣,会不会就是敦子等人所遇到的僧侣? 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当然没有确证。而且只凭那点记忆,也无从确定起。更何况我只是从窗户看到而已,连是不是同一个人都不知道。 但是…… 等一下该告诉益田吗? 总觉得在意。老鼠和尚也好,现在谈论的雪中僧侣也好,我总觉得发生在这一侧的事,不知为何竞与另一侧的事相呼应。这当然只是一种幻想。并没有任何事实确实地彼此对应,只不过是单纯的印象罢了。警方应该正在调查,不过尾岛说的事或许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就连现在说的僧侣也非常暧昧模糊。只是…… ——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那是…… “请问,泰全老师……” 因为对话不知不觉间停顿,原本一直旁观的我第一次向老师开口。 “是。” “我是那个,从事笔耕的,说起来算是局外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啊,敝姓关口。呃……” 我说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虽说是口语,但文法乱七八糟,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笨。 “那个,我刚才在这里看到了那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呃……那个……” 我无论如何都想询问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我想要更确切一点的证词,来证明那个女孩是属于这世上的。 方才侦讯的时候,也提到了一些关于那女孩的事。据说她是住在这附近的老人的家人,但也只知道这样而已。光凭这一点情报,那个女孩在我心中仍旧是个魔物。 “哦,你说阿铃吗?” “阿铃?”饭洼大声说道,“阿铃?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这究竟是……” 饭洼应该不知道长袖和服姑娘的事。侦讯提到她的时候也被菅原草草打断,所以应该没留下什么印象。菅原怀疑和尚,所以判断长袖和服姑娘和这件事无关。因为当时没什么时间,这无可奈何,不过饭洼这狼狈的模样,怎么想都反应过度了。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敦子还有你、大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那是……” 饭洼扫视众人,最后把脸转向老师,沉默下去。因为很暗,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一股令人战栗的气息传了过来。 “我想那应该是仁秀家的女儿,不过不是很清楚哪。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的呢?……” “仁秀(jinsyuh)——这位也是和尚吗?” “不,其实应该是念做仁秀(hitohide)吧。不过贫僧们都把名字音读,自然而然就这么叫了。” “那位仁秀先生是个什么人?听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或是寺男……” “这儿没有寺男。寺男的工作,老衲们当做修行在做。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算是没错吧。他在这座寺院正后方耕田过活,不过那块田地现在已经跟寺院的田地没有区别了。老衲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大为吃惊哪。至于老衲的师父知不知道他,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好像在这座寺院被发现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那么他是在这样的山地里从事农业?” “那称不上农业,只是勉勉强强栽种供自己吃的作物罢了。他过着仙人般的生活。” 仙人——那么那个女孩就是仙女了?那样的话,不会成长也是可以理解的。 “喏,你们没见到吗?那个大个子的,叫哲童的云水。” “哦,只瞄到一下而已。听说他是那个仁秀先生的孙子?” “孙子?仁秀才不是那种年纪,他还要更老。要是有血缘关系的话,应该是曾孙吧。不,他们不可能有血缘关系。总之,仁秀和哲童还有阿铃三个人一起生活。所以仁秀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很硬朗,腰杆子也直挺挺的。他的年纪或许比老衲还大,却远比老衲更老当益壮哪。哎呀哎呀,老衲修行还不足哪。” “那么大把年纪的老人住在这种深山里?是祖先代代就住在这里吗?” “不清楚哪,那位老人完全不提自己的事。可是他似乎能读书写字,也有学识。或许是厌世隐遁的隐士也说不定。” “那么,哲童和阿铃吗?你说那两人和仁秀先生没有血缘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在老衲入山的时候,还没有哲童……不,有吗?就算有,也还在襁褓中吧。哲童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帮忙种田,就这样出入寺里,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帮忙僧侣的作务,结果变成了僧侣。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仁秀生的,所以我认为应该是弃婴之类的,被仁秀给捡到了。阿铃也一样。阿铃她……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呢?老衲看到她——是这三四年左右的事吧。” “三四年?那么是战后的事喽?” 那么十三年前的目击证词——又该作何解释? “没错,是战后的事。不,或许从战前就在了,只是我没看过她小时候哪。对了,这么说来,仁秀说她一直体弱多病。现在虽然像那样活蹦乱跳的,但是还是有一点……嗯,所以她大概也是弃婴,要不然就是走失的孩子。” 益田立刻做出符合警官身份的反应:“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应该要通报警察,请警察代为保护才对吧?也得让他们接受教育才行呀。” “嗯,你说的是没错,但是那对兄妹——虽然不是亲兄妹,不过两个人都有一点那个……智能不足,实在没办法去下界的学校。虽然这只足从旁观察,不知道程度究竟有多严重,不过老衲这么认为。但是他们俩在这儿过得很不错,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像哲童,虽然话说不好,却非常勤奋地进行作务。而且他不晓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总是努力地思考着公案。” “公案?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牛怎么样的、艰涩的玩意儿吗?”益田发出退避三舍的声音。 “是啊,是啊。哲童从别人那里听来公案,每天都在想。公案非常多,有数千则,不管怎么解,都永远解不完。” “可是老师,你刚才不是说公案不可以想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哲童并不是要想出机智的回答或强词夺理,而是正经地、认真地在思考。所以他偶尔会到老衲这儿来,结结巴巴地问我说,这我怎么想,老师觉得如何?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些相当稀奇古怪的意见来,却非常真诚。老衲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哦……” “那么……”饭洼开口了,她好像稍微冷静了一些,“那位叫阿铃的女孩——年纪大约多少?” “是啊,大概十二三岁吧。” “这……样啊。咦?十二三岁?那……可是……要是……” 语尾声音逐渐转小,终至消失。结束得极为含糊不清,让人感到疑惑。 她——知道些什么。 我望向饭洼。她依然被阴影笼罩,看不清楚。这名在白天已经失去色彩的女子,现在甚至连光芒都完全消失了。 饭洼对刚才的神秘僧侣和长袖和服女孩两者都表现出过度的反应。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观察她的模样。突然间,饭洼的影子、老师的影子、大家的影子一阵剧烈的晃动。 忽地,光线消失了。 漆黑包围了我们。 老师身处的方向,传来老师的声音。 “噢,蜡烛也烧完了哪。夜已经深了。喂,有人吗?有人在吗?” 现在到底几点了? 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应该聊了整整两个小时以上。那么日期应该也跳过一天了。距离凌晨三点半的起床时间只剩下三小时不到吗? 侍者迟迟不来,睡着了吗? “怎么,真没办法。真是抱歉啊,我现在就点灯……” 纸门打开的气息。 那不是气息。 一名手持烛台的巨汉影子就在那里。 “噢,是哲童吗?哲童,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其他人怎么了?” “屎橛。” “什么?” 异样,说不出的异样。 “何谓屎橛?” 语调毫无抑扬顿挫。躯体黝黑而巨大,只有脸部一带透着微亮。凝目望去,哲童身穿作务衣,头上绑着手巾,背上背着背架般的东西。 “你说的视觉,是指眼睛看到东西的视觉吗?这是在说什么?哎,罢了。把那个烛台拿过来。还有叫人来带路。连半个侍者也没有。” “老师,万分抱歉……” 三名僧侣惊慌失措地从哲童背后出现。 “一不留神就……” “啊,无妨,罚策就免了。是聊到这种时刻的老衲不对,这要是被慈行给知道,要被罚策的可是老衲哪。喏,领众人回去吧。噢,全都是老衲擅作主张,真是抱歉哪。各位,今天就到此为止,可以吗?”老师重新转向我们说。 “啊,好的。老师的一席话帮助良多,感谢您的协助。” 益田第一个道谢,我们也跟着一一低头鞠躬,站了起来。我的脚已经完全麻了,为了不被人看出而慢慢地起身,却踉跄了一下。 就这样,会见突兀地结束了。 哲童不知不觉消失了踪影,刚才的僧侣们鱼贯入室,带领我们。 “那个,老师……” 今川独自悄悄走近老师。 “若是方便,接下来能否稍微谈一下呢?呃,不会花上多久的。” “噢……” 老师允诺他的请求时,房问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今川当然请求我的谅解。 “关口先生,我等一下就跟上去,请各位先回房吧。” “啊,哦……” 于是我走出房间,离开了理致殿。 内律殿里准备了非常简素——或者说简陋——的被褥。因为冷得要命,我立刻盖上被子,却没有半个人睡着。 时间比我想像的更晚,早已过了凌晨一点。距离起床时间连两小时都不到。鸟口只要睡着,不过十几个小时是不会醒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敢就寝。 今川真的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 在东摸西摸当中,早晨很快地造访了。 听见喧嚣但肃穆的铃声,逐渐松懈的我不得不振作起来。 早上的采访似乎已经事先决定好摄影地点和顺序,敦子和饭洼的行动没有一丝多余。鸟口也异于平常,机敏地行动。我和益田只是愚笨地跟在后头东奔西跑。 然后…… 然后,我现在完全瘫了。 “啊,怎么样都写不好。” 敦子说道,坐着高举双手,“嗯”的伸了个懒腰。 “关于坐禅,我们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呢。昨天也是……” 我想要回答“嗯”,却混在哈欠里,成了“呼啊”的声音。 “要不要再去请教泰全老师呢?” “呼啊……小敦,这想法不错啊。那个人感觉最能够沟通。” 又混进哈欠了。 “老师,您要不要一道去呢?” “我?去是可以啦……不过你最好不要太勉强自己哟。” “可是照片拍了,要是事后忘记拍的是什么就不好了,而且我觉得趁着身在这种环境下,先把稿子写好比较好。” “拍照的时候我也在场,而且还有鸟口在啊。再说,要是怎么样都不懂的话,去问京极堂就好了。他大概都知道的。” “我不想麻烦哥哥。” “这样啊。但是我们还算是嫌疑犯,不把这位益田刑警叫起来,其实是不能任意行动的。” “可是今川先生和饭洼姐都擅自出去了啊。” “可是啊……” “我、我醒着!” 益田硬是睁开充血的眼睛,猛地坐起来。 “中、中禅寺小姐,那个,去老师那里吧。我也还有些事想请教老师,不问清楚之前,不能下山。” 口齿不清。益田似乎相当勉强自己。或许因为是在敦子面前,他才逞强耍帅。相反,鸟口已经呼呼大睡,连嘴巴都张开了。我不免担心起他会不会流下口水来,鸟口也不想被敦子看见他那种样子吧。 敦子则似乎完全没看见那种东西,精力充沛地说“那我们走吧”,灵活地站了起来。益田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我受情势所逼,无可奈何,刻意慵懒万分地站起来。 外头还是一样寒冷,却格外明亮。 敦子眯起眼睛说:“这么说来,今天早课的时候,泰全老师在吗?我好像没看见他呢。” “不清楚呢。和尚每个都是光头,从背后看也看不出来哪。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好像没看见。” 老实说,我回想不起泰全这个人的长相。 除了浮现在黑暗中的皱纹阴影外,没有任何印象。 益田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年事已高,所以早上的念经可以免除?” “可是昨晚老师说他潜心在修行啊。” “那就是睡过头了吧。” “有可能吗……?” 敦子稍微偏头眨了几下眼睛,她看起来有一点困倦。 此时,响起了一道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几名僧侣把手交叉在胸前——这似乎叫做叉手——从旁边的回廊飞快地奔驰而过。虽然速度很快,却没有脚步声。跑法很独特。 “怎么了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是慈行和尚。” 同样叉手放在胸前,疾行如风的慈行出现了。后面跟着两名侍者。法衣的袖子因吹饱了风而浑圆地鼓胀起来。 慈行看到我们,登时停步。 随从也说好似的停了下来。 慈行人偶般的脸转向这里。 一片惨白。 “您是……益田先生吧?” “啊?是啊。” “请随我来。” “嘿?” 慈行狠狠地瞪了我和敦子一眼,以响亮的声音说:“请随我前往东司。” “冬斯?冬斯是什么?” 益田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露出没出息的表情向一旁的敦子求救。 “东司指的是盥洗间啊,益田先生。” “厕所吗?为什么我要跟他去厕所……” “请快。” 慈行刀斩般地厉声一喝,再次快步离去。益田心头有些烦乱,结果还是从回廊外陪跑似的赶上慈行等人。我和敦子面面相觑,也追了上去。 因为不晓得该从哪里进入建筑物,结果益田也迟了许多,我们三个人同时抵达了那里。今川和饭洼也在。 此外还有佑贤及常信。穿着作务衣及法衣的僧侣们杵在各处,一脸茫然。 没有哪里不对劲,眼前的情景却十分异样。完全不像是戒律森严的禅寺景象。这里没有今早所见到的举手投足、全身上下皆自律甚严的僧侣们。总觉得被掏了个空,空气紊乱,无形的秩序已然崩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益田问佑贤。 “唔……”佑贤有如岩石般的脸变得更加僵硬,只是紧紧蹙眉。 “怎么了?”我跟在今川旁边悄声问。 今川只是缓缓摇头,一双有如橡果的眼睛睁得更圆。饭洼则像幽魂般伫立原地。我没办法,只好转开视线。 走廊上并排着木门。这里就是东司——也就是厕所吗?内律殿里设有独立的厕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毕竟采访的范围并不包括厕所。 最里面的门开着,慈行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在发抖。 益田推开两名僧侣,跑向慈行。 “慈行师父,究竟怎么了?” 慈行用冷彻得令人几乎背脊发凉的眼神俯视益田,然后比他的眼神更凌厉地说了:“不可饶恕。如此无秩序、无节操之事……都、都是因为你们……” 我走上前去,敦子也跟上来。 “都是因为你们扰乱了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歇斯底里地叫道,粗暴地捶打开了一半的门,将之完全打开。 有如时代剧里出现的木制茅房。 那里,长出了两条腿。 一个人头下脚上地从头被倒插进去。 衣服翻卷过来,完全软趴趴的两根棒子毫无意志地、邋遢地左右张开。青黑浮肿的皮肤简直就像假的。 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人体能够自然摆出的姿势。 换言之…… 这是一具尸体。尸体的头部被狠狠地插进茅厕里,身体反折,使其维持平衡。 地板有些破损,是因为被强硬插入至肩膀处的关系吧。 仔细一看,还可以看见不自然地弯折的双手。 好像是个老人。 “这……”益田总算挤出这点声音。 敦子喃喃说:“泰、泰全……老师?” “咦?这是泰全老师?” 益田吓一跳似的一蹬,再踏出一步,做出屈身观察的姿势。 “啊?啊,这……”益田挤出声音似的说道,站了起来,转回身子望向众人。“现、现场维持着发现当时的状况吗?” 声音变调了。 “发、发现者是……呃、这……” 没有任何人回答。没有人发出只字片语,益田孤立无援。 “益田先生,这里交给我,快、快去请求支援……”敦子说。 “是、是啊,拜、拜托你了。要、要确保维持现、现场状况。我马上回来。” “愚蠢!”慈行大声说道。 益田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而我只是凝视着昨天我还称呼为老师的两条腿。 消防团生活三十六年间的回忆 大正六年,我加入温泉村消防组第二部,尔来三十五年余,皆担任持筒小队长,此次退团在即,笹原翁邀请我为文以兹纪念,因而有此疏陋之文。 今年,我们消防团终于配备了运送消防手的小型卡车。如此一来,可大幅缩短赶赴现场的时间,应该能够更确实地进行灭火与救援行动。 战前,消防团被称为消防组,消防员的打扮也是法被加上缠腰布,宛如武打戏剧照上的打火兄弟般英勇帅气。战争期间,消防组改名为警防团,负责后方村落的安全。当时正值国家非常时期,服装也变得较为朴素,但装备依旧,令人甚感不安。 与当时相比,现今已有长足进步,实令人欣喜万分。 虽不愿归咎于装备之故,但是山里与山脚下的城镇不同,难以迅速移动。不仅如此,也有许多地区无法确保水源充足。 因为以往所使用的都是大板车。将唧筒放在大板车上,奔走于崎岖不平的箱根町村,需要极大的劳力。上坡时须以绳索在前方牵引,人在后方推行,困难重重,然而更棘手的是下坡时,必须反过来用绳子从后面拉住,小心不使其滑落,缓缓地下山。若是慌了手脚,使车子滑下山坡,不仅会弄坏唧筒,更会使拉、推车子的团员受伤。 不仅辛苦万分,更是危险重重。 抵达现场之后,团员便轮流压唧筒喷水。到了战后,消防团配置了TOHATSU唧筒,但当我还执行现场勤务时,使用的仍是手动唧筒。这也是一件苦差事。即使在冬天,也会累得满身大汗。大家都非常拼命,但是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有时候仍然无法顺利地进行灭火行动,令人懊恼。.. 前后横跨三十六年的消防团生活中,最令人悔恨、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场火灾,发生在昭和十五年正月三日。 大家都还沉浸在新年屠苏酒的气氛里,所以松懈了吗?不,我想绝无此事。无论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只要听到一声火灾,我们总是会立刻抖擞精神,酒气和倦意也会马上全消。这就是消防员。 只是那一年降雪比往年要来得多,路况也变得更为险恶。 不幸的事故总是接踵而至。 发生火灾的地点是小涌谷再过去的一座小山村。爬上山路的途中,拉大板车的绳索断了。当时我正在后面推车,突然感觉车子变得沉重无比,随即和车子一同滑落到山坡底下。一起推车的另两人中有一人手指被压断,受了重伤,另一个则重重地撞伤了腰,无法行走了。 幸好唧筒平安无事。我只受了擦伤,所以和剩下的团员同心协力,抱着必死的决心爬上山坡,抵达时间却大幅延迟了。 不幸的是,屋子早已付之一炬。 罹难者五人之多。 地震或台风等巨大天灾姑且不论,火灾中烧死这么多人,在我的经验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是我长年的消防生涯当中最屈辱的一件事。我们因为太不甘心,回去之后全都抱头痛哭。 一想到要是再早个五分钟……不,再早个一分钟抵达的话,或许就能够拯救一条性命,我现在依然感觉到无法排遣的悔意。 在警察赶到前,我们巨细靡遗地勘查了现场,却发现诸多疑点。虽然我们的确抵达得晚了,但是火势实在延烧得太快了。感觉起火点不止一处。 屋主夫妇陈尸在内宅大厅,起火点应该是那里,但是从建筑物燃烧的情况来看,是玄关、厨房后门先烧起来的。以延烧情形来说,相当奇特。而且用人房火势也极为猛烈,那里死了三个人。所以我们再三告诉警方这是纵火,却终究没有听到纵火犯被逮捕归案的消息。 这也是令我感到遗憾的原因之一。 想到由于车辆的配备与技术的进步,能够减少如此心酸痛苦的经历,我就有无比感慨。各位后辈,今后也请为了箱根的安全,继续努力不懈。 昭和二十八年元旦 记于最后的出团式之前 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堀越牧藏 第五章 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本寺的云水当中不可能有犯下杀生戒的不法之徒。此等恶行必是外人所为。尽管警官就在此监视,却依然发生了眼前的惨事,您究竟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吾等是受害者。这般无礼的态度根本是侵害人权!” “等一下,慈行师父,你最好看看状况,现在还是听从警方的指示才是上策。” “这……没想到身为维那的佑贤师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无法允许如此失序。” “这可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继了稔师父之后,不是别人,而是泰全老师遭人杀害。而且还是在山内——不,寺内——不对,堂内。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像平常一样进行行持吗?” “当然。因凶事而打乱行持,简直荒唐。” “不是只有照平常行事才是修行。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修行就是修行。我作为维那,必须指导僧侣服从警方!” “管你们怎么样都好,快点照我说的做!益田!把他们集合到随便一个地方!” “随便一个地方……?” “不可在寺内擅自行动!” “你还要坚持己见吗?慈行师父。” “啊……” 常信打断了这场错乱。“慈、慈行师父,拜托你,请、请照着警察说的,让警察监视所有的人……” “什么?常信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行师父,不、不管凶手是不是在这里面,都不能保证这场祸事就到此为止。你姑且不论,接、接下来或许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祸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呃、不,这、这没有人知道吧……” “常信师父,此话真是愚昧。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人是你,慈行师父!” “你说什么……?” “安静!成何体统!”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宛若自地底响起。 僧侣们围成的人墙同时分成两边,失去已久的秩序瞬间恢复了。 一名威风凛凛的僧侣背对法堂站在那里。 身旁伴随着两名侍者。 那名魁伟的僧侣身穿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华丽袈裟。那身袈裟上高贵的花纹我曾经见过,是早课时坐在法堂中心的僧侣所穿的袈裟。换句话说…… “你……你是?喂,菅原,这人是谁?” 众人全然肃静,山下却似乎更加混乱了,威严荡然无存。那名僧人拥有区区国家地方警官的警部补根本无从对抗的十足压迫感。 “贫僧是本寺贯首圆觉丹。” “你、你就是……” 所谓高僧,真正就是此种风貌。分不清是开是阖的眼睛并没有特别注视着哪里,却震慑着他所面对的全世界。 但是那压倒性的无言压迫似乎首先击中了慈行。 “猊、猊下(对高僧的尊称),您为何亲临此处……” “慈行,这是何等丑态?丢人现眼。对警方太无礼了。” “可、可是……” “不许辩驳。山内的行持紊乱,是监院之不周;僧人之纲纪紊乱,是维那之不周。将之归咎于外来宾客,这是何等欺瞒!” 觉丹缓缓转头。 然后开口:“哲童,对慈行与佑贤各打十下罚策。” 哲童原本站在最后面漠然旁观,但他对于突然的指名亦不惊慌,也不回话,缓慢地走到正中央。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自然不用说,就连山下等警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能杵在原地99lib?看着。 哲童看起来比昨晚更加魁梧。今天他穿的不是作务衣,而是法衣,将袖子卷起,以带子交叉斜绑起来。那异样的外貌完全就是个凶猛的野和尚。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扁平的木棒。 那叫做警策,是用来警醒修行僧的棒子。 慈行和佑贤露出带有几分悲壮的表情,默默地坐在雪地上,略微垂首。 怪僧哲童首先站到慈行正后方,将警策放到他的肩口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哲童的脸。他的脸很长,额头突出,凹陷的眼框里的瞳眸没有光辉,除了鼻翼翕张之外,近乎面无表情。从他的脸难以看出喜怒哀乐。 哲童无言地高举警策,狠狠地挥了下来。 一道有如打在榻榻米上的钝重声音响起。 慈行一礼。 “呃、喂!住手!又、又不是处罚小孩子,何必打人!” 山下似乎完全无法认清状况,想要阻止,却被益田拉住了。 “干什么阻止我,益田!喂!不可以使用暴力!贯首,不可以使用暴力!立刻叫他住手!” 就在山下嚷嚷的时候,警策又挥下了两三次。 使尽全力,毫不留情。 “喂,你听到没有?民主社会里不能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都不能够体罚!叫他住手!” “肃静,会分心。” “啥?” “这不是体罚。” “这是体罚啊!是体罚吧?” 没有人回答。哲童移到佑贤背后。 “这并非什么人在制裁什么人,也不是对于罪的惩罚。除了打之外别无选择。” “什么?” 佑贤被打到第五下的时候,警策折断了。 “到此为止。哲童,辛苦你了,可以退下了。”觉丹严肃地说。 哲童默默停手。 佑贤深深行礼。 慈行的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闭目垂首的美僧就如同卫生博览会中出现的诡异等身大人偶,总觉得美艳异常。 “那么……本寺的贯首就是贫僧,敢问警察的负责人是哪位?” “哦,是我。” “本寺给警方带来诸多麻烦了。云水的疏失,由贫僧代为赔罪,还请见谅。” 觉丹低头鞠躬。 “啊、呃,不……” 山下失去稳重,撩起乱掉的刘海。这里最伟大的人现在正在对山下低头赔罪。换言之,山下一口气爬到顶点了。这个状况对他来说,等于是达成了复权。山下干咳了两三下,尽可能神气地开口:“呃……这真是一宗凶残至极的杀人事件。不经过调查无法断定,但非常有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事态极为严重,今后请务必全面协助搜查。你们虽然是和尚,但更是日本国民,有协助警方的义务。对于警方的问话,希望你们一五一十地全盘说出。此外也要全面服从搜查员的指示。若非如此,当局也必须依照法律,对你们作出相应的处分。明白了吗?” 山下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好像突然成了异国的国王。但是山下终究是个胆小鬼,无法完全压抑他的紧张与困惑。 觉丹不为所动地开口:“请报上名来。” “啥?” “贫僧说,请报上名来。贫僧连你是否真为奉职国家警察之人,皆尚未确认。” “哦,我是……”山下拿出警察手册,“可以了吗?看到了吧?我真的是警官。所以今后要服从我的命令。唉,首先把大家……” “混账东西!” 一声恫喝,把山下吓到几乎都腿软了。就在这一瞬间,山下的权威一落千丈。山大王连瞬间的荣华都还没有享受到就失势了。 “纵使贫僧再怎么说要以礼待之,但对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报上的无礼之徒,还是无法听从!你算何许人!” 山下一脸泫然欲泣。 “我、我是警部补。不,是这个事件的搜查主任。所以……”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皆与吾等无关!” “呃、不,我只是那个……国民有义务协助警察……” “吾等作为僧侣,应当服从者为佛法;作为人,应当服从者为道德;作为国民,应当服从者为法律。丝毫没有必须服从你个人之理。你不过是警察机构之一员,伟大的并非你个人,别弄错了。” 山下似乎连回嘴都办不到了。 菅原看不下去,说道:“贯首,我了解你说的意思。可是这也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前来打扰了。初来时,我好好报上名字,也尽了礼数,但是你们却不合作,这可是真的。到最后还发生了这种事。态度我们会改进,但也请你们……” “你是菅原先生吗?” “我是菅原,这位是神奈川本部的山下警部补,那边的那位是……” “益田先生吧,贫僧听说了。所言甚是……” 觉丹以拥有重力的视线——确切来说是发自体内、像磁场一般的魔力,所以不能够称之为视线——依序扫视众人之后,威严十足地说道:“贫僧明白了,请原谅贫僧的无礼。慈行。” “在。” “今后就服从山下先生的指挥,全面协助搜查。除了大雄宝殿与法堂,全数开放,让他们自由出入。重新安排行持,一切以搜查为优先。如有需要,贫僧随时配合。山下先生……” “啊、是?” “请尽可能……早日解决。” 觉丹再次行礼后离去。山下等于是被推落了一次,又再度被救了上来。也就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毫无威信可言了。山下花了将近五分钟之久,才总算恢复身为警部补的自觉。 “菅、菅原,那个……” “我明白,你也真够惨的。这里事事都像这样,今后也都会是这样,你作好心理准备吧。喂,慈行和尚吗?那个,你可以借个大房间给我们吗?要把搜查本部……移到那里吧?山下兄?” “移过去吧,仙石楼已经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了。” “是啊。那请把那边借给我们,把所有和尚集合在那附近的房间,在增援人员到达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如果要修行的话,就让他们坐禅还是跪坐。还有……啊,小哥……不对,益田老弟,把那些人集合到昨天的地方。你可以看着他们吗?” 那些人——我们采访小组还有今川,再次被幽禁到内律殿里了。 回到内律殿一看,鸟口还在呼呼大睡。 我知道就算叫他他也不会醒,所以一开始就没理他,不过似乎也没有其他好事之徒想要叫醒他。 益田、敦子和今川全都一脸阴郁,一径沉默。不是内心动摇这种明确的状态,而是一种近似心情难以平复的精神状态吧。饭洼还是一样一脸苍白,我难以忖度她的心情。 “关口先生,”益田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 “哪有什么怎么想?我……这个嘛,益田先生,我感到很困惑哪。老师确实被杀了,这绝对是凶杀案没错。而且我们在短短数小时之前,还在与死者交谈。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更……对,更悲伤或更震惊,我的确是很震惊啦,总之一般应该会是那种心情。不过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或者说参照社会伦理,应该都是很不恰当的,但是老实说,我却无法萌生出那类普通的感慨。” “这……我也是一样,关口先生。我当上刑警已经五年左右了,但是至今为止,就算不是大事件,也还是会感到义愤填膺,有一种身为守护社会正义之人的感慨。不对,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刑警的立场。只是身为一般人的时候,很难碰到杀人事件不是吗?所以无论是再怎么样平凡无奇——虽然这种说法对被害人很失礼——平凡无奇、意外死亡一般的事件,也会……怎么说呢?那也是一种特别的死。不像在战争中,接二连三地被社会所杀害。不管是再怎么小家子气的杀人事件,也还是有凶手,有动机。杀人事件虽然是无法原谅的,但是比起战争中的大量杀人,至少还保有个人的尊严。” 益田放弃了监视嫌疑犯的刑警立场,如此述说。这番话非常情绪化,而且欠缺逻辑,但我觉得有些了解。 “然而我总觉得这次却不是那样。该说是太简单……对,有一种死亡、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警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益田,我了解你的心情。虽然很不庄重,但我也觉得这像是一场闹剧。了稔和尚遇害,我没有看到现场,当然也没见过生前的他,所以就算看到尸体,也觉得不关己事。我以为是因为这样,不过泰全老师就……我和他交谈过,也看到了现场,却……” 有种“那又怎么样”的感觉。 有人杀了泰全老师,将他倒着插进茅厕里。 那又怎么样了……? 这真的、真的是非人性的感情。这不可能是好的。 去年我经历了几桩悲惨的事件,所以我已经产生了惯性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没有那种事。 并不是那样的。 敦子说道:“那是……那样的演出代表什么呢?” “演出?” “那不是演出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明那种状况的词句了。总不可能是要把尸体扔进厕所里面藏起来吧?那是某种暗示……不,主张?不对,那果然还是演出。” “是来自凶手的信息吗?” “或者说……感觉也像是恶作剧呢。” 敦子用双手按住脸颊,陷入沉思。 确实如此。 如果泰全老师是以普通尸体的状态被发现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普通尸体指的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许我会有不同的感慨吧。 从厕所突出的两只脚,散发出一种足以驱散感伤或悲愤这种真挚情感的滑稽。泰全的尸体因为受到特别的装饰,丧失了大西泰全这个个人——人格——的特殊性。尸体连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都失去,沦为一个滑稽的物体。 所以,那么…… “小敦,你说的演出,会不会是为了诅咒往生者而做的呢?是为了玷污、贬低、污辱生前的泰全老师的人格而……” “可是,”敦子抬起头来,“那么了稔和尚又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 “益田先生,你觉得这两起杀人事件彼此没有关联吗?” “我不这么想。若说这两起案件是毫无关系的个别事件,那也太过于巧合了。这应该是连续杀人事件。” “那样的话,树上的尸体也……与其说是遭到遗弃,更应该是演出才对吧?” “啊,原来如此。”益田木然张口,“你的意思是,与其说尸体是藏在那里、扔在那里,更像是凶手要把它装饰在那里、放在那里。” “那样的话……”敦子用食指顶住额头,“放置在树上,算得上是侮辱死者吗,关口老师?” “这……至少根据我的常识,那并非多有效的侮辱呢。” 我这么觉得。 插进茅厕里,与放置在树上,在我的感觉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换言之,若是采用小敦说的尸体演出说,若非找出茅厕与树上同等的道理,就查不出凶手是谁了吗?” “是的,我不认为我们的常识里头找得到这种道理。或许只是我没有知识和文化素养罢了。” “意思是——这是异常者的犯罪吗?” 益田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认为这也不对。我不喜欢异常者这种称呼,不过我觉得这异于一般所说的异常快乐杀人。这些人有外界无法通用的自我的法则,那些犯罪是依据那些法则进行的。但是这次的事件——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强烈感觉那种法则不是发自于一般所说的异常者的内部——不是局限于个人世界的事物。” “是啊。” 我反刍过去涉入的事件。 事件中登场的多具尸体,有的时候被放置,有的时候被切割,有的时候遭断首。回想起来,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普通的。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不普通,它们作为一个人受到诅咒,作为一具尸骸受到祝福。每一具都不只是单纯的尸体。凶手或者犯罪的环境为了实现、维持或破坏他们所怀抱的妄想——那对他们来说是现实——尸体是必要而不可或缺之物。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些除了是非死不可的尸体之外,什么都不是。所以事件中的尸体全都是纯粹的被害人。里头虽然也有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尸体,但是他们在我心中是同质的,是特别的尸体。 而这次…… 似乎哪里不同。 我觉得就像敦子说的,这与个人的意志或妄想似乎无关。无论小坂了稔走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西泰全拥有什么样的思想、是个拥有何种人格的僧侣,仿佛都毫无瓜葛…… 就是这样的事件。 是因为这个环境吗? 这里的确和我们居住的下界不同。 想要解开真相的刑警们看起来更接近小丑。比起这座寺院的所有僧侣都是嫌犯的谬论,这座山本身就是嫌犯的妄说更具有说服力。僧侣们——包括我们在内——都是被这座山攫住的俘虏。而这些俘虏仿佛正被某种超越人类智识的巨大意志给一个个肃清…… 或许真是如此。 ——离不开这里了。 泰全这么说过。 ——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打开这座牢槛。 是牢槛。 这里——这座山果然是座牢槛。 那么为何、为何那两个人会…… “我刚才想到了……”敦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这会不会是比拟?” “比拟?” 益田与今川有了反应。 “你说比拟,指的是把水说成酒、把腌萝卜想成煎蛋来吃的。像长屋赏花的那个?” “是和歌和俳句里,把对象当做其他东西来表现的比拟吗?” 益田以落语、今川以和歌俳句来理解。 “嗯,没错。”敦子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比拟些什么……” “比拟啊……”益田说,眼睛转向天花板,“对了,我在侦探小说之类的读过呢。是横沟正史吗?对了,那也是吊起尸体,加以装饰的故事……” 益田好像不仅听落语,也读侦探小说。 “对,就像你说的,益田先生。我觉得惟有用这种角度去理解,才能够找出这次事件的线索。不过这也只是希望呢。” “哦,向外寻找道理是吗?——以我说出来的话而言,这还真是抽象。换句话说,意义不在于杀人,而是演出——这样的话我稍微可以理解。换言之,杀害的动机是因为需要演出那个场景的尸体。” 亦即——被害人是谁都无所谓吗?对凶手来说,杀人本身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然性,毋宁说创造那个奇怪的物体才是重点吗?那么我所感觉到的乖违,是起因于此吗? 我觉得不是。 我觉得比拟这个看法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了比拟才有杀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今川开口道:“那么,泰全老师是被当成了作品吗?我觉得不是。不,我希望不是。我……”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受到的冲击比各位更大,所以这并非冷静的判断,但……” “冲击更大?今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啊,这么说来,你昨天好像在泰全老师那里又待了一下子呢。” 益田突然恢复了刑警口吻,质问今川。 今川一如既往,用迟缓而湿黏的语气回答:“是的。昨天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老师,所以留下来了。然后我和老师谈了一下,老师吩咐我隔天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听到这里,益田倒吸了一口气,,“那么今川先生,你今天也见到泰全老师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 “可是……泰全老师今天被杀了哪?” “但是我见到老师了。老师吩咐我早课后,在早斋结束时过去,所以我在大约用餐结束的时间前往理致殿。” “用餐结束后?所以你才会在采访的时候不见人影吗?” 一同采访的人——除了今川以外的五人为了拍摄僧侣们的用膳情景,早餐吃得比较晚。那个时候今川已经准备好外出了,当大家再次出门采访,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今川先生,你在理致殿待到几点?” “嗯,从六点半开始,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我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事情,八点半左右再次拜访老师,但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怎么办?午餐你也是和我们分开吃的吧?” “是的。我回到这座内律殿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到了正午,英生为我送来午膳,但是各位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先用,然后再去了理致殿一次。但是老师依然没有回来,我怎么样都想见到老师,所以在寺院里游荡,结果就……” “发生了那场发现尸体的骚动?” “是的,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先生。”益田用力缩起尖细的下巴,“根据情况,你的证词非常重要。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泰全老师呢?” “嗯……”今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睛,“说来话长又像话短……” “你不是想知道小坂了稔和你堂兄弟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吗?关于这件事,泰全老师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我们也都听到了。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是关于悟道——不对,是关于艺术——也不对呢。对了,是关于化为语言就会溜掉的事物。” “什么?” 这么说来,昨天泰全也对今川说了。 ——你已经明白了。 ——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那是在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在讨论艺术什么的。这么说来,今川那个时候似乎深有所感。 今川慢吞吞地说道:“我出生在艺术家的家族。” “艺术家?” “但实际上是工匠的家族。” “工匠?” “而这两者是相同的,思考这种事本身……啊,我还是没办法清楚地说明。” 今川说到这里,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纠结在一块儿,陷入了烦闷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无法信服的模样:“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说的工匠,是做木桶、漆墙壁的人吧?艺术家则是画些莫名其妙的画、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样啊。” “不,是一样的。不对,说一样有些奇怪,但是这一点我只要想说明,无论如何都会溜走。” “哦……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经认为只要把画画得好,就能够成为艺术家。而这个想法被家父纠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这么一路走来。我怎么样都不明白,想要画好有什么不对。而昨天听到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只是觉得明白,并不等于真正明白,所以留下来请教老师。我询问老师:明白和觉得明白是不一样的吗?” “哦,然后呢?” “老师说,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也说,尽管明白,却只是觉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样的。” “完全不懂,跟刚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追问老师究竟是哪一边?结果泰全老师告诉我一个公案。” “公案?哦,那个脑筋急转弯啊。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前来求教的今川,老师提出的公案如下: 从前,一名僧侣请教师父。“狗有佛性吗?” 师父当场回答:“有。” 僧侣接着询问:“那么为何狗会是畜生的模样?” 师父回答:“因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却行恶业,此业障所致。” 其他僧侣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狗有佛性吗?” 结果师父这次当场回答:“没有。” 于是僧侣追问:“为什么没有呢?” 师父回答:“因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处无明之迷惘所致。” 这似乎是一则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众多的公案当中,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年代,也无法判断现代语文的诠释有多正确。首先,今川的记忆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师也有可能在述说时恣意加以篡改。总而言之,老师对今川说的公案就是这样的内容。 “不懂呢,”益田说,“这两者都是以那个佛性——所谓佛性就是佛的性质吧?——以有那个佛性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没有,明知道有,做了坏事却还是有吗?那有反倒比较不好……不,没那回事吧。那种诡辩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诉老师我不明白。结果泰全老师说:‘不,你应该明白。’” “哦?就算别人说你应该明白,也只是徒增困惑吧。那么那个时候,泰全老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在告诉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时,老师说:‘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发现了什么,露出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他这么说吗?” “是的。然后说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开朗的表情对我说:‘原来如此,就是这样,今川,真是谢谢你了。’” “一脸开朗地说谢谢?是怎么了呢?” “然后老师说:‘你也已经明白了,隔一个晚上,明天再过来吧。’” “向你道谢,然后叫你再去?那么今川先生,你一整个晚上——不过也只有几小时吧——都在想公案吗?” “是的。就算老师叫我不可以想,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只是,我并不是在思考解答,只是在细细回味,结果……” “结果……今川先生,难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种感觉……不对,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今川独自用完早膳,等待采访小组——我们回来。但是我们回来后形色匆忙,结果今川完全错失说明这微妙经历的机会。的确,我们用餐的模样很忙碌。那段时间,今川犹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时,我们又离开去采访了。 今川无可奈何,独自前往理致殿。 一开始他在入口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错失了时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绕了建筑物一周。 “那个时候……对了,哲童在那里。” “在哪里?” “他从理致殿正后方的山里走了出来。从相关位置来说的话,相当于大雄宝殿的后面吧。我出声叫他,他却无视于我。他一身打扮和刚才一样,往三门那里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关,再绕过去,走到昨晚会见的房间外面,试着从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结果这次纸窗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是谁?”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请问是老师吗?” “是啊,是啊。” “关于昨晚老师告诉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个,我想了很多。” “这样啊,狗子佛性,你也解开啦?” “唔,我是这么想的……” “你解开了!今川先生!”益田发出异样高亢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自己解开了,只是心想这应该是有却没有,所以我这么告诉老师。” “什么?哦,昨天也说公案没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头。敦子说:“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认为狗没有佛性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咦?可是不是没有,有才是基本,有却没有……呃,好难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两人解释:“呃……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认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点都听不懂啊。然后老师怎么说?” 一听到今川的回答,里面传来的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生气勃勃。 这么说来,昨晚老师也变换了好几种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 “哦,是正确答案吗?” “公案好像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只是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万物有象皆无象,出于无,归于无。” 据说老师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呵呵大笑。接着又说:“再继续深究,将殒身灭命吧。无无无无,这样就好。《无门关》里亦曾如此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也。’干脆。” “那是什么经啊?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是很明白意思,可是明白——明白这个词不好,这似乎是混乱的根源。不好理解。我是不明白,但是……” “你是领悟了呢,今川先生。”敦子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称不称得上领悟——不明白又冒出来了。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束手束脚。这样太复杂了,我就照中禅寺小姐的意思重说一次。我不明白,但是我领悟了。” “怎么样的领悟?” “哦。也就是一切都是无,既然都是无,不管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晚上我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明白和觉得明白是否一样的问题,它的解答……” “你明白了?” “借用敦子小姐的话,是领悟了。我没办法巧妙地说明,不过就是这样:就算明白,但觉得明白的瞬间,就变得等同于不明白。也就是觉得明白,是对自己说明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状态。其实已经明白了,却在说明的阶段失去了它的本质。所以觉得明白的时候,虽然明白,却和不明白没有两样。不需要说明,以活着本身来体现已经明白了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唔……”益田抱住了头。 “换言之,画图的时候,还要自己化为纸和笔,把纸当成纸,把笔当成笔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技术……” 我无法理解。逻辑上也不是不明白,却没有真实感。那种差别或许就是明白和领悟的差别。反正我就是没领悟。 但是尽管这么感觉,不过明白和领悟的差别,会不会其实只是词句的代换罢了?我觉得那只是将它替换为修辞的问题,借此获得安心罢了。 而且我也不觉得今川这个我隐约能够理解的逻辑是从老师的话导出来的。里面似乎有某种不可估量的跳跃,那么那种跳跃是否能够不是跳跃,或许就是领悟与未领悟的差别。 “总觉得好深奥啊,这就叫哲学吗?” 益田说。敦子间不容发地开口:“益田先生,听说禅并非哲学哟。要是把禅说成哲学,我哥哥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对于哲学的看法,但是从敦子现在的说法来看,京极堂似乎把它摆在与禅距离相当远的地方。目前我无法区别这两者的差别。 益田不认识京极堂,只是缩起脖子说“是”。 今川继续说道:“虽然我获得了这渺小的领悟——不过听说领悟不是可以获得的——但是我并不是刚听完老师的话就立刻到达这样的境地。是我离开理致殿,前往这栋内律殿之后才想到的。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却不断地咀嚼,才总算领悟。所以我再一次前往理致殿,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泰全老师这样的境地。那是……对,八点半左右,但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响应了。” 那么,泰全是在七点到八点半之间被杀害的吗? 益田佩服地说:“原来如此啊。那么今川先生,已经领悟的你,认为这次的那个并非比拟是吧?” “请别再说什么领悟了,”今川说,“会被真正的觉者给斥责的。说到我为何觉得那并非比拟,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了稔和尚与泰全老师两方的现场,却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是的。了稔和尚的尸体,在我看来只是个坐着的和尚。哦,它一开始是在树上,所以是坐在树上的和尚吧。完全就是这样。而泰全和尚看起来只像是被倒插在茅厕的尸体。换言之,这若是比拟,了稔和尚便是被比拟为‘在树上坐禅的和尚’,而泰全老师被比拟为‘被倒插在茅厕里的和尚’了。” “原来如此——那不是比拟,根本就是那个样子。” “啊,这样啊……”敦子再次按住脸颊,“所谓比拟,是把对象当做其他别的东西才叫比拟呢。那些遗体除了那样以外,看起来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像呢。真的。换句话说,那果然只是一种下流的演出吗……?” 敦子似乎回忆起陈尸现场。 被倒插在茅厕里的难看尸体。 完全不是什么比拟。 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并未象征任何事物。 那丑陋的模样,果然只是在冒渎死者而已吗?这若是单纯的恶作剧,那就太残酷了。是出于强烈恶意的行径吗?不,这也不对。我觉得不对。 今川开口道:“是的。那若是比拟,比拟的还真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无论泰全老师是被比拟成什么怪东西,或者是因为这样而被杀,我都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有什么其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虽然只认识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的弟子。如此罢了。” 今川有着他自己的感慨。 我对今川感到有些歉疚。 我没有把泰全当做一个人。 益田和敦子也都沉默了。 鸟口的鼾声传来。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舒服了。 “对了,饭洼小姐。” 益田想起来似的唤道,饭洼靠在纸门后面坐着。 只看得见她的脚尖。 益田出声之后,迟了一拍,饭洼的脸才从纸门后面露出来。 面容憔悴。益田看到她,开口问:“我想反正等一下你会被问到,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请教一下。山下先生已经发飙了,要是我一问三不知,到时候会被骂的。采访结束后,你似乎也个别行动了,你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饭洼悄悄看了敦子一眼。 敦子敏感地察觉她的态度。“哎呀,益田先生不是一直都醒着吗?饭洼姐可是好好地向你报备后才出门的呀。对吧?”像是捉弄对方似的说道。 益田搔了搔头:“中禅寺小姐真是坏心眼呢。其实吃完饭之后,我忍不住小憩了一下。虽然没有鸟口先生睡得那么熟。” 稍微一瞄,鸟口还在睡。他的睡相非比寻常。远超过熟睡,根本是不省人事了。话说回来,益田对敦子的态度似乎越来越亲昵了。 饭洼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去了仁秀先生那里。” “仁秀先生?是那个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人吗?为什么?” “嗯……我有些……感兴趣。” “饭洼小姐,唔,我不是在怀疑你,可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瞒着没说?” “咦?” “益田先生,你这话太过分了。你在怀疑饭洼姐吗?就连益田先生都把我们……” “啊?中禅寺小姐,不是的。基本上我是相信大家的。相信是相信,但那是认为你们应该不是凶手的信任。只是你们也有可能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实,却隐瞒……不,还没有告诉我们,所以……” 益田的姿势越来越低,最后结论变得含糊不清。 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够理解。饭洼的举动——特别是来到这座明慧寺之后的态度,明显地脱离常轨。仔细回想,一开始提议留宿采访的也是她。虽然最后除了菅原刑警之外,其他人都留下来过夜,但是她也表现出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住下来的气派。不,我有一种她一开始就打算要留宿在此的印象。而且——对于往来于雪中的神秘云水,还有那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准确地来说是她的原型女孩阿铃,她也…… 她知道些什么。 这么说来,榎木津也很介意饭洼。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这是榎木津说过的话。当时我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奇矫的侦探的话,认为饭洼是目击者,会注意到什么也不奇怪,但是那段发言或许有着更深的含义。 榎木津看见了什么吗? ——看样子和尚太多了。 榎木津还这么说。他看见和尚了吗?不管怎么样,益田会起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敦子庇护饭洼似的说道:“可是益田先生,这次我们会来到这座明慧寺,是近乎偶然的。要是明慧寺拒绝采访,我们就不会来了。饭洼姐不可能和这个地方有私人的关系。” “中禅寺小姐,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他们答应采访,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而且这次的采访,也是因为得到调查脑波的许可才企划的吧?” “这……是的。” “换句话说,你们收到回信,得到调查的允诺,才要求采访;原本调查脑波的委托,是在更早之前。而这座寺院的信件往返相隔一个月左右,所以至少从四个月以前开始,饭洼小姐就与这座明慧寺有关系了——不对吗?” “唔,是这样没错……” “而且饭洼小姐昨天自己说过,她虽然不知道这座明慧寺的名称,却从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再加上她似乎是在这附近出生的——我也不想怀疑,但是她有十足的理由受到怀疑。而且就算我不怀疑,山下先生也在怀疑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好了,敦子。”饭洼总算发出像样的声音来,“其实我……没错,我有事相瞒。” “饭洼姐,你真的……” “敦子,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没办法。” “是和犯罪有关的事吗?” “我想是……没有。” “若是方便,可以请你一并告诉我你今天的行动吗?” “我在找人,”饭洼说道,“我在找一个人。然后,实在是太过于巧合……可是,我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请尽管说吧。刑警益田龙一会视情况捂住耳朵的,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可以通融的警官。” “这种信念我想还是不要大大咧咧地标榜比较好哟,益田先生。” 敦子说,益田便“嘿嘿嘿”笑着,说道:“哎,也是啦。我只是想说现在既不是讯问也不是侦讯,所以……” 于是,饭洼响应益田要求,总算吞吞吐吐地开始述说自己的事。 “我出生在小涌谷上游,蛇骨川旁的一个小聚落。现在老家已经搬到仙石原了,不过直到战前,我们都一直住在那里。是发生在那里的事。” 饭洼述说时,依旧低垂着头。 “那是个小聚落。产业几乎都是锯木加工,我家也是靠着收入微薄的渔获——大多是捕捉早饭吃的鱼而已——再来就是锯木加工了。家父一整天转着辘轳,主要做些响陀螺、掷套圈环等玩具。当时那一带的一般传统家庭似乎都是如此,不过我小的时候家境贫苦,家母必须外出采伐原木,贴补家用。家父总是说,以前日子过得更加悠闲。家兄在宫之下的旅馆就职,家境变得宽裕一些后,家父过世了,那是昭和十二年的事。那个时候,我就读宫之下的一般小学。学校很远,上学非常辛苦,但是还有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孩子,我也不敢有所抱怨……不,那个时候过得非常快乐。那是……对了,是家父亡故三年之后的事。” 十三年前,昭和十五年正月的事。 中日战争爆发后第三个新年,以纪元二千六百年如此欣欣向荣的宣传展开的那一年,我记忆犹新。 那一年对我而言,与去年同样是无法忘怀的一年。这对现在身在仙石楼的久远寺老人来说也是一样吧。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一年的正月,我还是个学生。 由于白米禁止令,吃的是碾去七成谷壳的米制成的、黑得像木炭的年糕。被粗野捣蛋的学生强灌的酒,则是混了三成以上清水的掺水酒。 因为军需需求等原因,景气蓬勃,但那只是片面的宣传,由于物资缺乏,奢侈被视为罪恶。举国上下彻底执行俭约、自律体制,就像不久后即将造访的太平洋战争的前奏曲,逐渐腐蚀、扰乱人心。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饭洼述说道。 当时饭洼十三岁。 益田既没有搭腔也没有打岔,只是听着。可能是因为他看不出追述会在哪里与事件发生关联吧。 饭洼居住的聚落有一户富裕的人家。 据说是大正末期迁居而来的人家。 姓松宫的那户人家的家长既非工匠也非农民,而是个企业家。虽然不知道他的本业,但是他出资兴建箱根水厂,输入箱根木工艺用的漆,并进行原木采伐,统筹木工艺的买卖,甚至投资采石场,事业经营得相当广泛。当然那些原本都是当地人所经营的事业,所以发生了相当大的摩擦,但是本人完全不当做一回事。 他很有钱。或许插手当地的产业,只是他一时兴起罢了。因为那些都是赚不了钱的零碎事业,就算四处插手,利润也十分微薄。在努力经营的当地居民眼里,他是个令人极度嫌恶的存在,纠纷遂无可避免地产生了。 让他与地方间发生主要争执的,就是汽车。昭和初期,从大平台到底仓村——也就是所谓的温泉村——的物资搬运几乎全靠称为“马力”的货运马车帮忙。货运汽车全村加起来也只有一台,非常不便。在这种环境下,松宫家却奢侈地拥有自家用的货车。若是有效地加以利用,它将给当地带来莫大的贡献。尽管如此,松宫除了自家用以外,绝不使用那辆车子,更遑论为村落出借车子了。这个人似乎是只顾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类型。 松宫某人有两个孩子。 大一点的是男孩,名叫仁(hitoshi)。 饭洼说她并不确定是不是“仁”这个字。 仁不像父亲,是一个人品高尚的年轻人。 当时他似乎才十七八岁,却反抗父亲的做法,连学校也不上了,劝谏父亲必须作为村民的一员,为全村的发展尽心尽力。 父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即便如此,仁依然不放弃,想说只有自己也好,积极地主动与村民交流。尽管他还年轻,却是个相当有主见的青年。 然而看在村人眼中,他毕竟是个外来者,就算乳臭未干的小子拼命地奉献服务,想要促进地区繁荣,看不顺眼的还是看不顺眼。再加上也有偏见。因为他是松宫家的孩子,一开始就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虽说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仁的计划似乎相当不顺利。 为何年幼的饭洼会知道这些事?因为她和仁的妹妹同年级。就算是外来者、暴发户、受村人排挤的人家的孩子,那里也毕竟是个小村落。年幼的两人也因为年纪相同,感情非常融洽。 饭洼的儿时玩伴——仁的妹妹,名叫铃子。 “铃……子?”此时益田总算出声了,“咦?我记得那个长袖和服姑娘也是叫这个名字——是叫阿铃吗?啊?” 那一年新年—— 松宫家在火灾中烧毁了。 “门松都还没拿下来,不过这一带挂的不是松,而是杨桐。嗯,是一月三日发生的事。” “火灾?全部烧毁了吗?” “完全烧毁。那里难得发生火灾,所以当消防团赶到时,已经……” “原因难不成是纵火?” “似乎不是意外。最后好像还是查不出是失火还是纵火,但是似乎有盗贼闯入的迹象。依常理来判断,应该是纵火才对。” “那是当然的吧。可是有盗贼闯入的根据是什么?是强盗吗?” “遗体不是被烧死的。” “什么?” “铃子的父亲和母亲的死因是遭殴打致死,是杀人事件。” “哦,强盗杀人又纵火吗?真是凶恶的犯罪哪。” “不,所以说,发生火灾和杀人事件是事实,但是不是强盗以及是不是纵火都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失火之后,趁乱打死男女主人吧。” “如果是偶然失火的话啦。” “因为失火,所以萌生了杀意,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似乎有理由推断并不是强盗。松宫家有三名外国佣人,但那三名佣人都是单纯被烧死的。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逃生不及,以盗贼入侵而言有些不自然。至少不是强行闯入。强盗不被佣人发现而打死男女主人并且放火——说奇怪也是奇怪。” “是蛮奇怪的呢。平常的话,那应该是行窃失风吧?躲过佣人的耳目偷偷潜进去行窃,却被主人发现,因此杀人并且放火。” “嗯。只是那个时候,警方也判断挟怨杀人比行窃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松宫以半带好玩的心态扰乱当地的产业,招来相当多的怨恨,当地盛传大多是这个原因。” “啊,这我了解,应该就是这样吧。那凶手呢?” “这件事就像益田先生你们说的,成了悬案。” “哦,成了悬案啦……”益田交握双手,望向天花板,“这样啊,嗯……咦?这么说来,松宫家的儿子——仁吗?还有女儿——铃子呢?” “嗯,年终的时候,仁哥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所以保住了一条命。但是铃子她……” “铃子她呢?” “火灾现场找不到她的遗体。” “逃走了吗……?” “不知道,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消失了吗?” “不过,有几个人看到有一个女孩边哭边往山里走去。” “山里?为什么?” “不晓得。而那个走进山里的女孩……据说穿着长袖的盛装和服。” “长、长袖和服?这……” “嗯,就是长袖和服。当时崇尚节约才是美德,更何况深山里的荒村,很少有女孩能够穿到盛装和服。不,我们的村子里只有铃子一个人有那种和服。我记得当时我也是羡慕万分,而那天铃子也穿着长袖和服。所以如果证词是真的,那九成九是铃子不会错。所以……” “啊……!”我忍不住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穿着长袖和服深入山林的少女。 那就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就那样一直…… 不可能…… “不可能有那种事!” 阿铃不可能是铃子,那么…… “嗯,当然了。关口老师,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场火灾之后,已经过了十三年之久,我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后来战争爆发,战争结束,时局也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一带大肆开发,我原本住的聚落也已经没有了。然而却只有铃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不可能,这里却……” 饭洼开始失去冷静。“这里却有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十三岁的阿铃!所以……” 饭洼无力地垂下头来。“所以我……” 一定震惊极了吧。 昨晚得知阿铃的存在时,她会错乱成那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连旁观者的我在得知背后的缘由之后,也几乎要陷入错乱了。 十三年之间,时间完全停止的女孩。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那是——妖怪。 就像京极堂说的,这种看法真的令人感到十分稳当。但是另一方面,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实际存在,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的梦幻,也没有任何一种怪异会如此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不对劲。没办法把她当成妖怪处理,但我们却也没有足够的情报来导出科学而且合理的结论。换句话说,只能够把它当成不了解的事,放弃理解。 “那一天……” 我无谓的思绪徐徐融人饭洼的话里,烟消云散。 “其实,火灾那一天的中午,我和铃子见面了。” “咦?这样吗?那你一定很……唔……” 难过吧——益田是想这么说吧。饭洼维持着遥望的眼神,十三年前的情景似乎在她的视线前方扩展开来。 “她穿着长袖和服,就像人偶一样,好漂亮。铃子平常就非常在意仁哥的事,她说再这样下去,不是爸爸不见,就是仁哥会不见……不,爸爸不会不见,所以一定是仁哥会离开。十三岁这个年纪,已经是可以出外帮佣的年龄了,所以大部分的事也都懂了。铃子很喜欢哥哥,而最后仁哥真的离开了。虽然知道他大致的去处,铃子却不能够大过年期间自己跑去找。所以她才会偷偷地把我叫出来吧……” “为什么?” “为了和仁哥取得联络,我……收下了铃子的信。” 昭和十五年的信啊。 “原来如此,所以饭洼小姐你……” “咦?” “你去送那封信了吗?” “是的。铃子说仁哥应该在底仓村的寺院里,那里我也知道,因为和尚是个喜欢小孩的好人。所以我收下铃子的信,就这样去了寺院。” “仁先生呢?” “咦?” “你把信送到了吗?” “他……不在。” 饭洼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和一开始见到时一样,是惊恐般的微弱声音。 “不在?” “嗯,不在。所以我先回家一趟。我打算趁着家人不注意时溜出家门,通知铃子,就在这段时间,天色暗了下来……然后……” 饭洼的话在这里中断了一下。“当晚发生了火灾……” “哦,所以饭洼小姐,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不管经过几年都是。我了解,我非常了解。那么那封信呢?” “嗯……” 信似乎在火灾的混乱中遗失了。 这是发生在小村子里的火灾。饭洼的哥哥跑到山脚下有电话的人家通报,在消防团赶到之前,全村出动倾力灭火。但是发现火灾的时候,火已经延烧开来,光靠水桶泼水,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消防团赶到的时候,房子大部分都烧毁了。因为灭火的混乱,饭洼收在怀里的信件也不晓得丢失到哪里去了。 隔天四日的时候,仁回来了。 看到烧毁的屋子,仁茫然自失。 但是一夕间失去了家人的不幸青年尽管境遇悲惨,却无法得到周遭的同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依然是令人嫌恶的家伙的儿子。不,如果只是受到冷淡对待还算好。仁与父亲不和、争吵之后离家出走的事曝光后,他竟被怀疑弑亲及纵火,最后甚至遭到逮捕了。 “他的不在场证明呢?” “好像没有。直到前一天夜晚,仁哥都寄住在那座寺院,但是火灾当天下午到翌日早上,他宣称自己一个人在城镇还有山里徘徊。” “啊,那是会遭到怀疑的行动方式呢。这要是负责人是山下先生,一定立刻移送检调单位。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释放。” 益田说出极不负责任的话来。 不过现场没有发现铃子的遗体,这是遇劫青年惟一的希望。妹妹还活着,快点保护妹妹,只要问妹妹就明白了——仁这么主张。 仁当然担心妹妹的安危,但是他可能也觉得只要妹妹平安归来,自己的嫌疑就能够洗清了。 的确,铃子目击到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警方也想要尽快找到她。因为有目击者作证看到铃子,于是青年团和消防团进行了好几天的搜山行动,众人的努力却没有回报,铃子杳然不知所踪。一星期后,搜索停止了。在冬季的深山,娇弱少女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最后的结论是,铃子遭到了神隐。 今川说道:“仁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从饭洼小姐的话听来,他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反倒是一个好青年。刑警先生,你怎么想?” “是啊。不对的是父亲吧。仁先生为了村子而努力不是吗?家庭会不和,追根究底也是起因于此。父子吵架,也是为了村子着想才发生争执的啊。” “嗯,当时争吵的主因似乎是因为仁哥想要让那辆货车为村子派上用场。所以的确有一部分村人认为不应该仇视仁哥,而随着时间过去,这种风潮转变为温情,徐徐扩大开来。所以当地的人向警方提出了请愿书。” “请愿书?那种东西有效力吗?” “我不清楚,不过当时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效果。” 提出请愿书的契机,是追悼铃子的同情声浪。年幼的铃子是无辜的,这样下去实在是太可怜了—99lib?—据说是前往搜索的青年团员最先这么说的。虽然只有少数,但仁在青年团的年轻人当中拥有一些人望。而这种同情声浪获得当地全体居民同意,以请愿书这样的形式开花结果。 找不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结果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释放了。 无法迅速地找到铃子,警方似乎也颇感自责。况且不管再怎么不和,也实在很难想像会因此而冲动杀人。再加上父亲姑且不论,仁完全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这是由于父亲的不德而造成的不幸,也就是仁是冤枉的——警方如此判断。 “之后仁哥在熟识的和尚劝说下……出家了。” “出家?当和尚了?” “是的,在禅寺。” 和尚——实在太多了。确实就像榎木津说的,接二连三登场的全是和尚。 总而言之,仁在孤立无援时遭到逮捕,被释放之后没多久就出家了。所以那段时间,年幼的饭洼可以说是不可能接触到仁的。饭洼不仅没能把信件交给仁,甚至连铃子有信要转交给仁的事都无法告知。 其后,时局转眼间陷入混乱,战争开始了。 十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无从得知已经出家的仁的行踪。 饭洼就像益田说的,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饭洼姐,那你……”一直默默倾听的敦子以平静的口吻询问,“主动说要担任这次帝大的交涉负责人,也是……” “嗯,敦子,我一开始的动机就不单纯。” 饭洼总算抬头看敦子。“一听到禅寺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仁哥。会揽下与寺院交涉的任务,也是因为怀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你是认为或许可以找到仁先生的行踪吗?可是啊,饭洼小姐,这实在太没效率了呢。就算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也应该还有其他找人的方法……” “当然,战争结束后我曾经试着调查,可是松宫家的血缘几乎断绝了,户籍和住民证也在战争中佚失,我找不到任何一点确实的情报。劝仁哥出家的和尚也过世了,结果就连仁哥出家的寺院名字都不清楚。我所打听到的,只有那似乎是镰仓一带的禅寺这样的传闻。” “镰仓的禅寺啊……咦?在哪里提过来着?” 益田转向我,但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没错,可是总不能只靠着这样一点情报,就写信给全镰仓的寺院或进行调查,更别说一间间拜访,这实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管再怎么牵挂,也不到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妨碍的地步,若非拥有相当财力的闲人,是没办法去做那种疯狂之举的。 “原来如此,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即使不愿意也得一间问向禅寺打听的、真正是求之不得的工作。所以你便抓紧机会,是吗?” “嗯,我从有电话的寺院开始打听,每次都顺便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松宫仁的僧侣,或者是过去是否曾经有这样一位僧侣;而以书简询问接受调查的意愿时,也会附上一句这样的询问。” “哦……” “但是一直没有好消息。脑波测定调查之事不用说,仁哥的消息亦然。然而,那是……对,去年九月左右吧。我开始进行脑波调查的交涉之后,过了两个月左右,收到一封来自镰仓的临济宗寺院的回信。信上……” “答应了请求?” “不,调查被拒绝了。但是信里面写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位同名的僧侣。” “噢!那真是太好了。人就是应该锲而不舍呢。” “可是,信里头也写说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座寺院了。姓松宫的那名僧侣从那座寺院出征,两年前复员了,但是复员之后……”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不,回信给我的那位知客僧写道他并不清楚,根据信里的内容,姓松宫的僧侣似乎在贯首的亲自吩咐下,好几天前外出长途旅行了。” “贯首吩咐的长途旅行?去哪里?” “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座位于箱根浅间山中的无名寺院……” “难道指的是这里?这座山也算是浅间山吧?原来如此,所以你联络了这里?” “嗯,可是那封信里连地址和寺名都付之阙如,所以我就此放弃了。我心想只要知道仁哥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后来从其他寺院收到的回信里,有些提及明慧寺这里。” “哦,你昨晚也说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两三家寺院提到呢。” 益田这么说,但如果我的记忆正确,饭洼应该是说四家。而且连这里的寺名都知道的只有一家。 “嗯,两家左右。我收到回信说,本寺虽然不甚赞同那类科学调查,但箱根里的无名禅寺——也就是明慧寺——或许有可能答应,因为那里与宗派无关。” “嗯,事实上跟宗派的确是没关系呢。所以你就更想到这里来了?” “是的。昨晚我也说过,虽然每一家寺院都这么说,但提供的情报却都暧昧不明,老实说我觉得受够了。但是不久后就有一座寺院明确地写出明慧寺这个寺名,连住址和联络方法都清楚写下了,所以,我决心探问看看。” “哦,原来如此。昨天泰全老师说和了稔和尚有关联的就是那座寺院吧。话说回来,能够得到明慧寺的允诺,对你来说真正是一石二鸟呢。不管是工作方面还是私事方面。” “嗯……是这样吗?关于仁哥,我并不期待能够见到他,因为他出发旅行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从镰仓到箱根的话,不管绕经哪里,都花不到几天。” “直接过来的话是一天。不,半天吗?” 益田的话在我听起来十分新奇,因为那时我正在想用走的要花上几天。移动就是徒步——我已经完全这么认定了。 都是因为这座山。 “可是,我也拜托镰仓的那座寺院,请他们务必在松宫先生回寺时通知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于是在询问明慧寺的意愿之前,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次询问,得到的回音是他还没有回去。所以我心想或许他一直逗留在这里。因此得到明慧寺这里的应允时,我兴奋极了。” “是那个娇弱的和田慈行写的回信吧。” 益田的脸颊微微痉挛,看样子益田讨厌慈行。 “是的。慈行和尚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到松宫这名僧侣的事。只写了他们答应接受脑波调查,请我们联络日期等细节。考虑到也没有其他寺院肯答应,就……” 敦子说:“没有多久,就因为中村总编辑多嘴,决定要进行事先采访了呢。” “是的。其实这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没有同行的必要,但是我说我是负责人,硬是拜托总编辑让我参加。” “因为这里是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秘寺院呢。由于中村总编辑拜托,我请哥哥帮忙调查,可还是查不出什么。我把结果报告总编辑,没想到引起他更大的兴趣……” “嗯,可是我以前就从家母那里听说这一带有座大寺院。” “从令堂那里?” “是的。家母从事木头加_丁用的原木采伐工作,以前曾经在山里迷路,好像就是在那时发现了这座寺院。” “哦,所以你才会说你从以前就知道了啊,这还真是碰巧呢。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所以是昭和十年或十一年,或更早以前。我想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这里被发现以后的事喽?泰全老师当然不用说,了稔和尚……不,或许觉丹贯首和佑贤和尚也在。” “嗯。可是家母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只说在山里有一座巨大的寺院……” “唔,可是怎么说,这里是只要迷个路就可以发现的寺院吗?那么几百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说起来,令堂——一个女人家都可以走得到的话,搜山寻找铃子的时候,强壮的青年团应该也会发现这里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更接近小涌谷那一带。搜山的时候,应该也是以小涌谷附近为中心进行。小孩子要越过这座山非常困难,而且当时又是冬天,所以搜山时也没有搜到这里来吧。” “但是令堂越山了吧?就算不是冬天,从那里过来,路程应该也相当艰辛吧?” “我记得家母那个时候是……对,她是从汤本那里爬上来的。” “咦?从汤本可以到这里吗?” “我觉得或许会比从大平台上来更花时间,但是从奥汤本那里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来吧。” 益田的视线好一阵子在半空中游移。接着他“砰”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啊!从这里去奥汤本,比我们想像中的更简单。以这里的和尚的脚力来看,时间上也……” “几乎都是下坡,我想也不会花多长时间。” “就是这个!小坂了稔就是走那条路。关口先生说的老鼠和尚的事这样一来就有可能了!” 我临时想到的发言似乎突然派上了用场。 作为情报提供者,我姑且询问:“益田先生,警方已经向那位按摩师傅——尾岛先生确认过了吗?” 益田露出暌违许久的高兴表情:“我还没从山下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啦,不过当然是确认过了,因为这是重要证词啊。根据关口先生的话,老鼠和尚那件事发生在了稔失踪当晚,但是根据昨晚查访的结果,了稔在这座寺院最后被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我们原本认为从时间上来看有些不可能,但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饭洼和今川都一脸木然,当然他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啊,饭洼小姐,真是谢谢你了,我总算觉得有了一点安慰。话说回来,那位……仁先生吗?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敦子瞄了一眼异样兴奋的益田,又重新转向饭洼,以奇怪的表情说:“他……或许还在这附近呢。” “嘿,什么意思?” “所以说,益田先生,我们在兽径遇到的那位行脚和尚,有可能就是那位松宫先生。饭洼姐昨晚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我听到和敦子你们擦身而过的和尚似乎是来自镰仓寺院时,我心想那一定就是仁哥。虽然时隔那么久,但我总觉得一定不会错……” 饭洼的确也对那个话题敏感地作出反应。 益田再一次击掌。 “啊,来自镰仓的和尚就是那家伙啊!哎呀,刚才听到镰仓跟和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在意,原来是这个,我都给忘了。这得立刻向慈行确认才行。饭洼小姐,或许你为搜查提供了非常重大的线索哟。”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与十三年前那起事件在根本上似乎彼此联系……呃,感觉很像推理小说,不过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益田的表情愈发兴高采烈起来,“例如说,那十三年前的松宫家杀人放火事件的真凶其实是泰全和了稔——这样想如何?” “咦?” “你的意思是复仇吗?” 今川抗议似的说:“但是,我实在不认为泰全老师会是那种人。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是这个结论太突兀了。” “今川先生,有人说过不能够以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喔。而且就算他们不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仁先生认定他们就是真凶啊。比起是不是事实,凶手怎么想更重要。只要这么认定,他们就是弑亲仇人。” 这就是只有凶手才明了其意的、充满侮辱的遗体演出的理由吗? “可是益田先生,”敦子接着发言,“那饭洼姐在寻找的人岂不就是杀人犯了吗?” 敦子的口气似乎也难以苟同。 饭洼沉默着。 “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不否定你的推测,但是在进行确认之前,警官能够这样说吗?灵光一闪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 益田被敦子斥责,有点泄气。 “哦,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可是,这番话还是不能置若罔闻呢。再怎么说那都是和尚啊。”益田说。 我思忖该不该把我自己也目击到那名疑似仁的僧侣的事——虽然只是疑似他的人物——现在告诉益田,但是益田突然大叫起来,结果我又错失了时机。 “啊,那么饭洼小姐……啊,请你不要生气哟。就像中禅寺小姐说的,刚才的发言只是我突然想到而已,是毫无根据的话。重点是,呃,这也是一开始的问题,关于你今天下午的行动……” “哦……” 饭洼蓦地露出寂寞的表情。 虽说不是刻意隐瞒,但是下定决心吐露出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后,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卸下了重担——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饭洼将视线往右上方游移了一下之后回答:“我离开这里单独行动,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左右。我只是想去仁秀先生那里,见见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我总觉得很诡异——那个女孩不可能就是铃子,然而两者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 “与其说是太多,倒不如说根本是有人特意为之的呢。” “嗯。所以我心想就算不是铃子本人,也应该有某种关联。我追寻仁哥的足迹,而且是极为怠惰地、靠着偶然的牵引来到这里,结果碰见的却不是仁哥,而是与失踪时的铃子年纪、外貌相同的女孩,总觉得……”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就连我对阿铃这个女孩都感到无法释然的不舒服。但是我无法释然的主要理由来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这个传闻。那只是故事中出现的虚假幻想谭。另一方面,饭洼所知道的铃子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想要在铃子和阿铃之问找出某种关联性…… 不就等于肯定怪异为现实吗?在这种情况下,怪异不是作为说明体系发挥功能,而是以无限接近否定科学说明的形式发挥功能。 若不尽可能填补欠缺的情报,使其成为能够以科学的思考理解的状态,是不可能获得解决的。 “心情上无法接受。” “所以你去见了阿铃?” “我没有见到她,”饭洼回答,“不过老先生在那里,所以我和老先生聊了一会儿。” “哦,那位老先生除了饭洼小姐以外,还没有任何人见过呢。其实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山下先生他们好像见到了长袖和服姑娘。那么,那位老爷爷住的小屋在哪里?” “也不能算是小屋,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大雄宝殿后面有旱田,就在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周围树林和杂草丛生,若是不知道的话,或许很难找到。” 今川问道:“他住在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吗?一样是叫什么殿吗?” “建筑物的名称我没有问,不过我觉得和这里是一样的。” “那么老爷爷是擅自借用寺院的建筑物了呢,得要他付房租才行。” “可是益田先生,其他和尚也是半斤八两啊。现在地主应该在什么地方,不过谁也不晓得这座寺院究竟是谁的。” 今川这么一说,益田喃喃说着“啊,一样啊,是一样的嘛”之后,眨了几下眼睛:“嗯,是一样的。是啊,那个老爷爷跟和尚们也是一样的,一样可疑嘛。得盯住才行。” 敦子问道:“他可疑吗?” “可疑啊。不晓得他的来历,养育的孩子也似乎是弃婴,因为他不是和尚,反而是最可疑的人物。啊,饭洼小姐,你和老爷爷聊了些什么?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老人很瘦。 半眯着一双大眼,微笑着。 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一张饱经日晒的黝黑脸庞,没有头发,无法区别是秃了还是剃发。肤色被阳光晒得十分均匀,眼尾的皱纹极深…… 老人身上穿着灰色的——或者说鼠灰色——像法衣也像作务衣、分不清是什么的衣物,乍看之下也像是农事服。身上绑着麻绳般的东西取代衣带,衣摆和衣襟全部绽开,破破烂烂。从饭洼的描述推测,那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奇异装扮,但是在成长于贫瘠山村的饭洼看来,那种模样似乎也不特别奇异。 老人正用耙子般的东西在除雪。 ——请问…… ——是、是。 ——我是那个…… ——来,请进,请用茶。 老人请饭洼喝茶。 咻咻声作响。 地炉上,茶锅正滚滚沸腾。 ——请问,阿铃小姐…… ——阿铃不在,出去玩了。 ——阿铃小姐几岁了?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岁吧。 ——她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年了吧。 ——那么……她是在这里…… ——虽说岁岁年年人不同,然小的俟百年河清之身,是数十年如一日啊。完全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 ——阿铃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来,请用茶。 ——十三年前,有个和阿铃小姐年纪相仿、一样穿着长袖和服、名叫铃子的女孩迷路走进了这座山里,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您是说那就是阿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两个人太像…… ——如果您说那孩子就是那姑娘,应该就是那样,不是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其他姑娘了。在这里的只有哲童和阿铃。 “他那是不知道铃子小姐、和他无关的意思吧?以年龄来看,那个女孩和松宫铃子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人啊。”敦子说,用食指摩擦下巴。 “我也觉得除此之外听不出别的意思了。也就是一切都是偶然,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饭洼说道。 “这样吗?听起来很像在骗人呢……”益田在怀疑,“年龄、外貌,还有名字都相同的女孩,相隔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认为这样会毫无关系。会有这种偶然吗?” 有吧。 就像敦子说的,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与明慧寺的阿铃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所以也无从怀疑起。因为年龄不同。 而“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一半真面目——亦即最近被目击到的“迷路孩童”,显然就是明慧寺的阿铃。若将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和现在的阿铃视为不同的两个人,“不会成长的孩童”就不再是怪异了。 那么……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与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的关系究竟为何? 最说得通的解答是这个: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是松宫铃子。 最近的“迷路孩童”是明慧寺的阿铃。 如此一来,“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消灭了。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期间的长度这个问题——而证明它的证据极为薄弱…… 没错,证据薄弱。所以只要能够备齐将她们区别为不同个体的反证,“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不再怪异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都可以,松宫铃子这个实际存在的人物正是反证。 这是铃子与阿铃之间过多的类似的偶然所产生出来的幻想。松宫铃子的存在正是妨碍科学性理解的欠缺情报…… 不对,我忘了什么。可以解释为偶然的薄弱证据:两人出没在几乎相同的地点,两者服装大致相同,从外表看年龄也大约相同,以及不寻常的…… “歌……是歌。” “关口先生,你怎么了?” 是歌,“迷路孩童”十几年前也唱着那首歌。 换言之,这种情况…… “啊,呃,那个,饭洼小姐……” 得问才行。必须补齐情报,确认才行…… 否则怪异…… 怪异会附着下来。 “饭洼小姐……”我有些激动地问。 “什么?” 饭洼露出困惑更胜于吃惊的表情。 “那个,关于铃子小姐……” “铃……子?” “嗯,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小姐,那个时候她会唱什么与众不同的歌吗?” “歌?什么歌?”饭洼露出更加困窘的表情。 “哦,是在说昨天的那首歌吗?”今川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今川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女孩唱的歌。 “没错。事实上,现在的阿铃小姐由于那身与深山格格不入的装扮,被不知内情的山脚下的居民视为妖怪。不,我在听到今川先生的话之前,也这么认为,所以昨晚看到……不,遇到她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而使她妖怪化的一个要素,就是她总是唱着一首不可思议的歌。” “什么样的歌?” “呃,曲调我记得很模糊,很难重现,但今川先生或许……” “我是个音痴。” “哦,总之,旋律像数数歌,也像御咏歌,什么人子的话就在炉灶里烧死,猿子的话就去山里之类的歌。” “也有唱到如是佛子该如何。” 饭洼深深地倾着头说:“我……没听过呢。” “这样啊。” 那果然是不一样的人了。 又混乱了。 如果松宫铃子不知道那首歌的话,铃子就不是现在的“迷路孩童”——阿铃,也不是十几年前出现的“迷路孩童”了。那么十几年前——与铃子失踪几乎同一个时期,这座山里有多达两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同龄女孩吗? 错综复杂。 益田说道:“你看起来似乎无法释然呢,关口先生。” “嗯,无法释然。” “我也是,那个老爷爷怎么想都是在装傻。唉,你觉得怎么样呢,饭洼小姐?” 饭洼垂着视线回答:“嗯……可是后来我什么都问不出口了。然后他第三次请我喝茶,我有点害怕起来。” “又要你喝茶?” “嗯。他的态度很温和,又笑容可掬,却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我很快就告辞了。然后,我想接着去找哲童打听,不过又转念想到应该先确认来自镰仓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就去了慈行和尚那里。” “哦,问松宫仁的事呢。然后呢?” “知客寮里没有半个人,我去了三门一看,才发现东司那里出事了。” “哦,过去一看,就碰上了那场骚动啊。唔……” 益田双手交握,按在后脑勺上,按压似的垂下头去。 “这不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呢,总觉得莫名其妙。是我太笨了吗?” “不,益田先生,这起事件,没有任何人明白任何事。嗯,我们……不明白。” 敦子难得说出自暴自弃的话来。我以为敦子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困境,总是勇往直前,寻求微弱的光明而作出建设性的发言。 所以若说意外,是颇令人意外的。 “我想不止我们,这座寺院里的人也什么都不明白。毋宁说现在掌握最多情报的或许是我们。可是完全无法整理出轮廓,不管怎么样推理,无论做出多有整合性的结论,也只是觉得明白了而已。真正明白的或许只有凶手。” “哎,这下麻烦了。” 益田放开交叉的双手,撑在身后,伸长了脚仰起身体。 此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小哥,没时间休息啦,你在干吗?” 粗俗的声音。 菅原像狮子头般的脸从打开的纸门缝隙问伸出。 益田弹也似的恢复原来的姿势。 “我、我没在休息啊,菅原兄。” “人手不足。这样下去,在底下的支援人员赶到之前,你的上司会先疯掉。过来帮忙。” “哦,现在是什么状况?” “正在侦讯当中。喏,都是那个调调,一点进展也没有。这里呢?” “是的,我进行了讯问——或者说情报搜集,也有许多事得报告。” “这里也是,还有今早在搜查会议决定的事。总之你一起过来吧。” “可是这些人……” “跟嫌疑犯客气什么?太麻烦了,你们过来跟和尚待在同一个房间吧。” “这是不要紧,但……”敦子望向鸟口。 鸟口还在昏睡。 * 又是听来的事。 在借用明慧寺的知客寮作为箱根僧侣杀害事件临时搜查本部进行的搜查会议,真正是呈现蜩螗沸羹之景况。无用的空泛理论只是闹哄哄地从山下的右耳进左耳出。 支援人员在十八时三十分抵达。 不用说电话,明慧寺里连电和水都没有,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不适合进行科学搜查的现场了。荒唐的凶案现场已经被夜幕覆盖,在反近代的环境下进行的现场勘验困难重重。遗体虽然已取出,但鉴识人员认为无法在黑暗中继续进行作业,将更进一步的勘查作业留待明早,于二十点暂时撤离了。 对僧侣们的侦讯也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举行了会议。 益田刑警起头的报告相当耐人寻味。 上午开会时依然不明的事实逐渐被厘清。当然在每一个事实完成确认作业之前,益田的话并不能够尽信,即使如此,却也是有利于拟订搜查方针的情报。 此外,命案与据说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杀人纵火事件之间的奇妙吻合也令人在意。 原本混沌不明的事件轮廓因此而…… ——变得更加暧昧了。 山下感到轻微的偏头痛。 听着益田的报告,他开始觉得怀疑这座寺院的和尚是没有道理的了。那个姓松宫的行脚僧侣很可疑——不过还没有向和田确认,所以不能够断言那个僧侣就是松宫;叫饭洼的女人也很可疑;今川的行动更可疑。平常的话,今川就算用别的罪名加以逮捕并逼供也不奇怪,他就是可疑到这种地步。但是山下一方面又对明慧寺共谋说——尤其是桑田常信凶手说——感觉到毫无根据的强烈魅力。 “总之,我认为若要把握和尚们的行动,必须制作一览表。虽然他们的行动应该是一板一眼,但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掌握是不可能的。什么时间谁在哪里看到了谁,完全无法掌握整体的状况。这样就算确定了犯罪时间,也……” “这种事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算做那种东西,掌握和尚的动向——不,警部补,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情况,和尚之间的证词是有效的吗?” “这……” “当然有效啦,菅原兄。就算是同一座寺院的和尚,也不是亲兄弟啊。”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不知道,我觉得比起这里的和尚们说的话,亲属之间的证词还更可信。是啊,和尚之间的关系比起特殊关系人、姘妇要坚强得多了。这就叫做宗教的一体感吗?” “禅宗不是跟念佛宗什么的不一样,是单独进行苦修吗?” “不是吧?他们是大家一起坐的。共犯的嫌疑很大。” “那是对僧侣的偏见,”益田打断争论不休的众人,“这种议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啊。” “益田老弟,怎么,你睡了一晚就被洗脑啦?” “才没那回事。就算对象是僧侣,进行这种没有建设性的争论也是没用的。不能有偏见。警部补不也说过不能够凭印象搜查吗?灵光一闪也是一种先入之见。” “你干吗这么激动啊?不过说的也没错啦。怎么样,警部?” “是警部补。可是益田,和尚之间很可能彼此包庇,或为了守护寺院的名誉而作伪证吧?” 其实不是有可能,而是希望如此——山下自己也有这种自觉。他只是在立场上无法这么说而已。 益田异于往常,干劲十足地回答。就像菅原说的,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精神抖擞。 “我想山下主任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就像我方才报告的,这座明慧寺并非一教团一宗派的寺院,这类联系反倒很薄弱吧?例如说,了稔和泰全虽然同样是临济宗,派别也不同。” “可是临济宗就是临济宗吧?那个,你是……” “我是本部的益田。临济宗,呃……有十四派,每一派都不一样。” “要说不一样的话,那是曹洞宗吧?临济宗跟曹洞宗的差别更大不是吗?” “没错,曹洞宗与临济宗之间,比临济内部各派之间的差异更大。但我不是专家,所以没办法回答更深入的问题了。” “根据你的报告,被杀害的小坂了稔和大西泰全都是临济宗的僧侣。”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么益田,剩下的干部里面是临济宗的有谁?” “和田慈行吧。” “哦,慈行啊。例如说,凶手计划将慈行也加以杀害,把临济宗从这座寺院连根拔除——这样想如何?” “怎么可能?阿菅,那种事不可能啦。” “可是啊,铁兄……” “喂,你们,不许用绰号称呼,现在可是在开会。都是这个蜡烛不好。” 山下极为厌恶这座知客寮里宛如山贼谋议般的气氛。 “益田。” “是。” “如果你的报告正确,那么这座明慧寺里就有数个宗派。这一点不会错吧。那么宗派之间的对立怎么样?刚才菅原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吗?” “我想是不可能。因为例如说,这里的僧侣全是从别处的教团派遣过来的,所以就算杀了慈行和尚,也马上会有后继者补充进来……应该。啊,虽然也不是马上啦。” “那你的意思是也会有小坂跟大西的后继者过来喽?” “这我不知道,也可能不替补吧。不过那是教团判断继续和明慧寺牵扯下去也没有益处的时候吧。事实上,根据泰全老师的话,现在各教团似乎是消极地和明慧寺保持关系。” “那么不是我旧话重提,一宗派独裁支配明慧寺不是也有可能吗?” “那种事是没有意义的,菅原兄。”益田吊起细眉,“这座寺院是仰赖来自各教团的援助金维持的。自明慧寺排除临济宗,让曹洞宗独裁,也就是斩断来自临济的援助吧?曹洞宗只有一个宗派,会变成要靠一宗支持全寺。这样太没有经济效益了。说起来,这种事不必靠杀人,只要坐下来谈谈就可以解决啦。” “是吗?唔,或许是我对宗教有偏见啦。从昨天调查的感觉。我觉得这里的和尚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所以说菅原兄,那应该视为不管做出什么事,都难以成为杀人动机、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才对呀。” “这……完全相反了哪……”菅原噘起厚厚的嘴唇。 “可是益田,你的意见根本是大西泰全的意见吧?那个泰全正是第二名被害人啊。”山下强硬地想要将话题转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怎么样?各位?可以视为大西的见解真的如同益田所报告的吗?老狯的僧侣也有可能为了隐蔽某些纷争,故意将虚伪的见解灌输给这个益田。再加上大西本人也遭到杀害,我认为不能够断定寺院里头是风平浪静的。所以访查时,我希望将重点放在这个部分来讯问……” “主任,意思是要厘清这座寺院里有没有因为宗派不同而引发的纠纷或派阀抗争吗?” “要询问每一个人,看看这样的看法在这座寺院里头究竟通不通用。俯瞰全体的话,看起来全都一样,但是和尚每个人都长得不同,脑袋里想的事也不同吧。若是有什么,就算和宗派无关也无所谓,要是能够找出两名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也算是赚了。这种细腻的工作,正是今后我们必须做的。” 山下自以为是地扭转了方向,没想到说出口来还颇头头是道。正当山下高兴着这或许意外地是不错的方针时,辖区刑警中最年长的一名姓次田的老刑警——也就是刚才菅原喊他铁兄的人,面露难色说:“我家代代都是曹洞宗,而且我还是檀家代表,这种事一时实在是难以……” “你是……次田吗?确实就像本部的益田说的,和尚全都很可疑、不能信任这样的看法是一种偏见,但是因为是教徒就能够信任、信仰这种宗派的人不可能犯罪——这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偏见。就算信徒中有人犯罪,也不等于否定信仰本身。你的信仰是你的信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诽谤你家的寺院的。” “也是啦……”次田露出一副颦眉蹙额的表情,“可是主任,我倒是认为外头的人更可疑呢。” “外头的人,指的是采访的人吗?” “例如那个卖旧货的,是叫今川吗?今川从以前就跟被害人有关系。了稔在约好和今川见面的日子失踪死亡了。不管他怎么说,只要溜出旅馆,还是有可能行凶的。而且这次他也和泰全单独会面了。一问之下,最后目击到被害人的也是今川,不是吗?” “他没有看见,只是听到泰全的声音而已。” “这个说词不能信哪,今川他……”年轻刑警发言了,“真的见到了泰全吗?我不是不信任益田的报告,只是什么领悟了明白了,我无法信服哪。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和尚提出的证词能够证明今川的话吧?” “有几个和尚看到他在寺院里头乱晃。” “那是八点以后的作务时间吧?没有人看见他往泰全所在的建筑物走去。” “哲童吗?今川说了他碰到那个人吧?” “哲童什么都没说啊。” “他不是没说,是不会说。” “总觉得太凑巧了呢。” 盲眼目击者、哑巴证人——另一方面,善辩的关系人的话又令人无法理解…… “还有……”次田接着说,“饭洼季世惠吗?也得查证她的话才行。十三年前确实有过那样的事件呢,虽然我只是听说而已……” “铁兄那个时候就在当刑警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警官。阿菅,那时候你才刚进警界吧?不记得吗?” “是这样吗?我不记得有那种事件。” “是吗?我记得那是个不干不脆的事件,不过当时正值国家重要时期,是否经过绵密的搜查也很难说。得重新调查才行哪。” “重新调查那种时效已经快过的事件?” 山下认为这只是徒增麻烦,无法期待成果。 但是坚持己见的话,又会失去搜查员的信赖。 他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同意次田的意见。 山下再也不愿重蹈仙石楼的覆辙了。 他最痛恨遭到孤立和轻蔑。 山下迅速地动脑。 前来明慧寺的时候,一开始他的脚步十分沉重。 但是…… 从益田那里听到第二宗杀人事件的消息后,他的想法改变了。 这若是连环杀人事件,情况就不同了。功劳——会加倍。 原本已经萎缩的功名心又不自觉地茁壮起来。 山下怀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决心,勇猛地闯进明慧寺——到这里还好,然而山下才刚抵达,就大大地出了个糗。 但是,山下变得顽强了一些。 ——我并没有错。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而且,幸好除了益田与菅原,其他增援人员并不知道山下在寺内丑态毕露的事。一定要趁此时洗刷在仙石楼的污名,挽回干练警部补的名誉。而且挽回名誉非快不可。 石井警部到任搜查主任——这种状况…… 山下死也不愿意。 “我明白了,次田,你负责调查十三年前的事件。其他人接下来回镇里去,继续调查小坂在市井的生活,查证益田的报告——也就是确认大西所言是否为真。也不能要和尚全部下山,这里需要相当多的人手哪。所以,你,还有你……” 必须巧妙地分配。目前不论寺里的人和外来者都同样可疑。重要的是如何周到地分派人员,使无论凶手在哪一方,功劳都落在山下身上。 “剩下的五人继续留在这里进行寺院的搜查,各位觉得这样如何?” 没有异议。是坚若磐石的配置吗? 总之,威严保住了。 “关于分派我是没有意见,但是山下搜查主任……” “怎么了,益田?” “我们要住在这里吧?那么搜查员的饮食该怎么处理呢?总不能不吃不喝彻夜进行侦讯吧,山下主任?” “啊?这个嘛……” 完全没想到。 “还有,僧侣之外的嫌疑犯也一直让他们待在这里吗?也不能这样吧?虽然我也觉得今川先生确实颇为可疑,可是又毫无证据。因为一开始说他们是嫌疑犯,才一直把他们当成嫌疑犯对待,但其实他们是目击者,顶多是关系人吧。这种待遇行吗?既然没有逮捕,就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吧?” “这……” 益田在心底瞧不起自己。 山下看出来了。就像山下轻蔑石井一样,益田开始轻蔑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会被扯后腿。不,搜查员的步调会不一致。 ——碍事。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但现在似乎已经不同了。 尽管如此,益田的意见依然十分中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早上。 “是啊,这里交通不便……啊,就好好活用仙石楼好了。各位,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住在那里吗?” “虽然路程得花上一小时左右,但总比下山要近得多了。而且那里有电话,发生状况时也比较方便。对了,益田,你就把这些辖区的明慧寺组还有那些……” 山下用下巴一比,全员转向那里。但因为不是采访小组所在的正确方向,有点可笑。 “嫌疑犯……不,采访小组那些人,把他们带回仙石楼去。” “什么?” “还有益田,今后你就留在仙石楼。” “哦,意思是叫我不用回去了?” “因为还得联络辖区和本部,你就待在那里吧。其他人在明天早上,鉴识人员抵达前回到明慧寺。对了,还有明天以后的粮食,就由仙石楼那里供应吧。益田,麻烦你安排了。仙石楼就由你指挥,你是负责人。” 益田露出一种肚子痛般的表情。 以山下来看,这是把益田与自己切割开来,给予他重责,满足他的自尊心,并且在发生问题时能够推诿塞责,真正是一石三鸟的绝妙处置,但是对益田来说,或许是徒增麻烦。益田以抗议般的口吻说:“山下主任呢?” “我当然留在明慧寺这里啊,总不能只留下警官吧。是啊,啊,菅原。” “什么?”菅原抬起粗犷的脸。 土气的长相、鄙俗的反应。 但是现在这名粗野的乡下刑警却成了山下惟一的依靠。 “你也跟我留在这里,你对寺院的情况很熟悉。益田,听好了,采访那些人基本上不必限制他们的行动,但是他们的嫌疑尚未洗清。可以让他们自由行动,但是要好好掌握他们的动向。今川和饭洼非常可疑,可别让他们跑了。拜托了。” 益田纳闷地偏着头。 但是山下没工夫听他反驳。 “那么就此散会。请各位以早日解决为目标,好好加油。要下山到山脚下的人千万小心。啊,菅原,过来一下。” “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山下故意留下菅原,但他也觉得这样的分派很奸诈。因为不想受人猜疑,山下留意其他刑警的动向。幸好其他刑警为了完成各自的职务,已经离开了房间,但…… 那家伙在干吗? 只有益田一个人没有离开房间,站在原地,一脸咽下不平的表情,看着山下这里。山下别开视线,但益田似乎不死心,走了过来。 “请问……” “干吗?益田,拜托你快去啊,行动要迅速确实。还是你对我的指挥有什么不满?” 我有什么疏忽吗? ——怎么可能。 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下,还能作出比这更好的指挥吗?还是益田掌握了什么山下不知道的特殊情报?因为益田在一夕间,就在这座寺院里网罗到相当惊人的情报。那么…… ——有那种可能性。 所以他才在嘲笑不明白状况的山下的疏漏吗? 那样的话…… 但是益田一脸呆傻地说道:“哦,没那回事,只是有件事我忘了说。” “什、什么事?” 他隐瞒了什么? “哦,从刚才开始,我每次一提就被忽视,就是关于那个仁秀老人。” “仁秀……那谁啊?喂!” “喏,就是住在这里的老头子。”菅原从旁提示。 “啊?哦,仁秀啊。他怎么了?” “我认为若要说可疑,他是最可疑的一个。仁秀老人只因为不是僧侣,也不在仙石楼,现在完全置身嫌疑圈外。可是不能这样吧?应该把他跟和尚一视同仁。他若是与次田兄调查的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的话,那就更可疑了。” “这、这我明白啦。” 其实,山下根本不明白。 若是办得到,他真希望不要再有更麻烦的登场人物加入事件了。因为山下觉得若是发展再复杂下去,就要超过自己的容许范围了。这种愿望化为意志,山下才会默默地将仁秀老人排除在话题之外吧。 “这事我很清楚,交给我吧。” “哦,那样就好……” 益田无精打采地退场了。 真是出其不意,山下担心自己惊讶的心情被益田识破,悸动加速了一些。菅原担心地开口:“话说回来,警部补,你找我做什么?” 纸门和拉窗全部打开,搜查员们利落地开始行动。山下用手招来菅原,附耳过去悄声说:“菅原,我还是在意桑田。” “嗯,他今天的模样也很不对劲哪。” “所以,你和我趁着今晚把桑田给……”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我留下。” “是啊,真正的目标得由我们攻陷才行。可以吧?” “当然了。逼他自白吧,自白。” 如果严厉地逼问,桑田就会照期望吐实的话,就不必麻烦了。菅原的兴趣似乎就是逼嫌犯自白,作为搭档是再适合不过的。 在这个阶段,山下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放弃了推理和搜查。他已经放弃了查明真相的努力,眼前只剩下预定的解决方法。 骚然不安的感觉怎么样都平复不下来。 门“喀啦喀啦”地开了又关,不久后就整个打开不管了。 “干吗干吗,真是不像话。外头冷成这样,把门关上啦。” 菅原嘴里抱怨着,走向玄关,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的表情异样僵硬。 “警部补,不好了。” “什么?怎么了?” “桑田他……” “桑田?” “桑田在吵闹。” “吵闹?” “哦,他来了。” 山下出去一看,外头一片闹哄哄。 菅原用吵闹来形容,但是其实并没有声响,只是四处弥漫着令人坐立不安的气氛。 刑警们杵在各处看着事情发展。右边里侧的建筑物门户大开,微微透出的光亮前有数个人影。好像不是和尚,是益田和采访小组那些人吧。左侧的建筑物前有个清晰的僧形黑影——山下直觉那是和田慈行——巍然屹立着。后面还有疑似僧人的影子。以这些为背景,在两三名警官伴随下,桑田常信以稍微拱起有肩的独特姿势走过来。 桑田来到山下bbr>面前,停下脚步。 警官们代替侍从和尚似的站在两边。被月光、雪光及蜡烛的微光照亮的僧侣没有阴影。形姿一片平坦。 “您是山下先生吧?” “有、有什么事?” ——自首吗? “请保护贫僧。” “保护?” “没错,贫僧不能待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就轮到贫僧了,贫僧……会被杀。” “怎、怎么可能!” 山下踟蹰不前地窥看菅原。 若是仔细地观察,可以看出桑田常信在害怕。 他要求把他和其他和尚隔离开来,坚称他被人盯上了。 山下陷入困惑。或者说迎头受挫,干劲消失殆尽,陷入极度厌烦的心情。最有可能的凶手候选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要求保护。才正想逼他招供,怎么就来寻求保护呢?要是下一个被盯上的真的是桑田,那么桑田就不是凶手了。 不管是说服或听从,都十分尴尬。 但是桑田很顽固。 “我明白了。那你就在这栋建筑物——知客寮吧,待在这里。我跟菅原会和你在一起。” “如果可能,请让贫僧下山。” “下山?这不行啊,桑田先生,这么突然……” “泰全老师是在寺院里被杀的,尽管警察就在寺内,这里也不安全。” “可是小坂了稔是在寺外被杀的啊,在哪里都一样吧?” “所以贫僧才像这样请求警方保护。就算是派出所……不,就算是拘留所也无妨。” “那就说说你的根据吧。” “不能在寺里说。” “啊,真是的……” 为什么老是鸡同鸭讲呢? “警部补,请过来一下。”菅原悄声呼唤。 山下紧盯着桑田后退,离开足够的距离后,将上半身转向菅原。菅原用气音说:“这不对劲哪。” “是不对劲啊,我们想错了吗?” “不,反倒是跟我们想的一样吧。” “为什么?他不是怕成那样吗?” “只有他一个人在害怕,这不是很奇怪吗?其他的和尚每一个都十足冷静。喏,他一定是认为在这种情况,只要摆出被害人的面孔就不会被怀疑吧。” “喂,菅原,那你的意思是这是佯装?” 菅原竖起食指说:“小声一点。怎么样呢?就把桑田一个人移到仙石楼去如何?” “移到仙石楼?” “除了益田以外,今晚有三个刑警住在仙石楼。而且那里还有警官,说安全也是安全吧。桑田也可以接受,当然也不会让他逃了。” “然后呢?” “所以啊,喏,看看其他和尚,就知道桑田的模样很不对劲了。把桑田移到别处,趁着本人不在的时候,向其他人探听他的底细啊。本人不在的话,和尚们也比较好开口吧。” “哦,从外围进攻啊。” “没错没错,只要攻下外围,主城就会陷落了。在那之前,要益田好好地保护桑田……” 菅原瞥了一眼益田那边,山下也跟着看。益田等人因为突发状况而延后出发,聚在建筑物入口,无所事事地呆等着。 “是啊,就这么办吧。” 山下将视线移回桑田。 他像只蟾蜍般紧踏住地面。 “就这么办吧。益田!益田!” 益田小跑步过来。 “桑田先生,我想你也知道,这位是益田刑警。从今晚开始,你就暂且和这位益田一起到仙石楼,你知道那里吧?移到仙石楼去。不用担心,今晚有三名刑警跟着,也派驻了众多警官,很安全的。只是在我联络之前,请不要擅自行动。乖乖待在仙石楼。可以吗?明白了吗,益田?” 益田露出比刚才更诧异的表情。 益田与桑田、采访小组及其他刑警撤离,在二十二点过后,寺院——或者说山下——才总算恢复了平静。混乱过去后着实寂静,尽管还有许多和尚与警官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对僧侣们的限制暂时解除了,但他们完全没有要活动的样子。就算有警官在看守,这种寂静也太异常了。平常也是如此安静吗? 山下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寂静。夜阑人静——指的就是这样的夜晚吗? “山下先生。” “哇啊!” 因为无声无息,山下被吓了一大跳。 入口的门开着,站着一名僧侣。 “你、你干吗啊?吓死人了。” “虽然晚了许多,请问要用膳吗?粗茶淡饭无妨的话,贫僧立刻准备。” “呃、哦,那太好了。” “警.备人员也需要吗?典座不在,或许会花些时间,但只要约半刻时辰即可备好。” “麻烦你了。” “那么……” 僧人就要离去,菅原叫住他。 “啊,英生,可以请你叫佑贤和尚过来吗?” “遵命。” “菅原,你记得真清楚呢。那个和尚叫英生吗?我根本都分不清楚。” “他是中岛佑贤的侍从啊,听说才十八岁,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年呢。警部补,中岛究竟会怎么说桑田呢?” “侦讯的顺序从中岛开始好吗?” “可以吧,他是维那。要是桑田溜了,被骂的会是中岛。又会被拿棒子揍了。刚才的纠纷一开始也是发生在中岛跟桑田之间。咽不下这口气的中岛,一定会说些有的没的吧。” “这样吗?……” 山下忽地心想,他自以为巧妙地操纵着菅原,但其实或许是被菅原给巧妙地摆布了。 中岛佑贤很快地现身了。 为了不被菅原抢先,山下连寒暄也草草略过,开始质问。 他再也受不了继续被乡下土包子掌握主导权了。 “中岛先生,状况似乎变得一团混乱,你站在维那的立场上,想必也相当辛苦,不过想借用你一些时间。可以吗?” “听凭尊便,各位也是公务在身。发生不幸的是本寺的云水,且有贯首之吩咐,贫僧岂敢有任何怨言?” “听到你这么说,我们也放心了。话说回来,桑田先生是怎么了呢?” “令人费解哪。” “那种就叫做被害妄想吗?” “佛家说罪业本无形,如同妄想颠倒。虽不知真伪究竟如何,却是修行僧不应有之妄言愚行。竞做出如斯愚昧之举,想必常信师父心中有其愧疚之处吧……” “你觉得他很可疑吗?” “可疑?所谓可疑,意何所指?警方认为常信师父是凶手吗?” “没、没那回事。只是无法理解他为何怕成那样,而且完全不肯说出理由。他说不能待在寺里,他到底是在怕寺院里头的谁?” “似乎……是慈行师父。” “慈行?——他在害怕和田先生?” “当然,这是无凭无据之事,这才是妄想。慈行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只是常信师父这等人物竟会如此周章狼狈……” “有什么理由吗?” “我想各位也已经知道,慈行师父是临济僧。常信师父和我同样是曹洞和尚。常信师父他啊,和临济就是处不来。了稔、泰全逝后,现在临济僧只剩下慈行师父一位——虽然还有其他弟子——总之以常信师父的角度来看,若要怀疑,也只有慈行师父一个吧。” “宗派不同,果然还是会引起纷争吗?” “这并非纷争吧,只是有无法兼容之处。” “无法兼容?也就是彼此不能相让吗?” “没错。禅僧不会无益地诽谤他宗,然而事关禅定,便会赌上生死一搏。常信师父有常信师父的禅,无法兼容,是无可奈何之事。” “哦,可是为什么要害怕成那样呢?被害人只有小坂先生一人时,桑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吧?感觉上他在大西先生遭到杀害后,整个人全变了。小坂、大西这两名临济僧接连遭到杀害,一般来想,接下来有可能受害的应该是和田先生吧?然而他却害怕下一个是他……” ——是报复吗? “例如说——这只是举例——例如说桑田先生是杀害小坂与大西的真凶。所以他害怕来自惟一剩下的临济僧——和田先生的报复?……” “这说法令人存疑哪,”中岛佑贤微微偏首,“下一个被盯上的是慈行师父这种看法,以及慈行师父试图复仇这种看法,都不太可能。慈行师父与泰全老师似乎处得不错,与了稔师父却是视同陌路。临济僧这样粗略的概括看法,贫僧难以苟同。” “原来如此。可是连着小坂、大西,接着是桑田——这样的看法,我们也难以信服哪。这三个人更没有共同点了吧?” “警方这么说,贫僧也无从答起……是啊,或许是因为我对常信师父对于修证的想法不甚理解。对了。” “想到什么了吗?” “常信师父与了稔师父间冰炭不相容,彼此对立很激烈。” “哦?” 山下就是想听这种话。 “可以把他们想成是不共戴天吧?” “唔……是啊。常信师父以前甚至提出请愿,要求放逐了稔师父。” “放逐?” “是的。剥夺法衣,自寺院放逐,毁坏其席,挖出其下七尺之土抛弃——这是道元对弟子玄明的惩罚,而常信师父主张这么做。常信师父对了稔师父就是如此情绪化。” ——就是这个。 菅原也曾经提过。桑田和小坂之间果然是反目成仇,对桑田的疑心的根基便在于此。 “也就是你所谓的无法兼容?” “贫僧也认为这是有些过了头了。但是这座寺院的法脉多样,即便是贯首,也无法将并非弟子之人破门,当然也无剥夺其僧籍之权限。那样的请愿是太不合理了。只是有人赞成常信师父的请愿——那就是慈行。” “慈行?可是就算视同陌路,和田先生和小坂先生也同样是临济宗吧?” “方才我也说过了,并非同是临济,两者就相同。慈行师父与了稔师父之间的对立,比常信师父更严重。所以或许常信师父认定就是慈行师父杀害了了稔师父。” 教义上的对立、禅僧的破戒、奇行…… ——这些成不了动机。 益田这么说,但山下不这么认为。至少在山下的常识中,激烈对立的两方中有一方得出抹杀另一方的结论,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以这种意义来看的话,应该视为桑田、和田皆有杀害小坂的动机才对。那么…… “大西泰全先生的立场——或者说他与桑田先生、小坂先生等人的关系如何?大西先生与和田先生的关系不错吧?” “老师他……是啊,他对了稔师父似乎表示理解。老师他自己的风貌亦有如大愚良宽,特别向往盘珪、正三、一休那类所谓异流的禅师。” “我只听过一休。” 山下不认为这是无知,自己始终是基本。他认为自己不知道的事,一般人也不会知道。 “这样啊。大法正眼盘珪永琢是江户初期的临济宗师,他提倡所谓的不生禅,一切以不生整顿。盘珪痛恨公案,就连心存疑问都加以否定。他以通俗的语言讲道,并用假名予以记述。铃木正三说二王禅,提倡在家佛法,生涯未曾嗣法。” “请……请等一下。我问个基本的问题,首先临济宗跟曹洞宗是怎么个不一样?无法兼容的部分是什么?我完全不懂。” ——这种事与杀人事件的搜查无关。 所以完全没有必要知道。山下这么想,也丝毫没有兴趣。但是他觉得如果这与动机有关系的话,知道一下也无妨。 佑贤似乎对于这个太过于基本的问题感到困惑,有些欲言又止。仔细想想,这就像对刑警询问何谓警察一样吧。 “禅以菩提达摩为祖,自中国传来,其后由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代代嗣承,于六祖慧能集大成。禅的法系于六祖分歧,自青原分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自南岳分出临济、沩仰二宗,是为五叶。传至我国的便是其中的临济与曹洞两派。临济宗始于临济义玄,这是对参禅者提出公案,使其参透修行,即所谓看话禅。相对于此,始于洞山良价的曹洞宗被称为默照禅,只须打坐。” “哦?只要坐就行了吗?” “只要坐就行了。” “那么,那个叫盘珪还有正三的呢?” “盘珪尽管是临济宗,却厌恶公案。他认为就算绞尽脑汁想出石破天惊的解答也毫无益处。就算什么都不做,佛还是佛。修习道元的我对这种想法感到亲近,但对当时的临济和尚来说,应该是一种陌生的见解吧。不过盘珪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连疑团——怀疑这件事都加以否定。” “意思是不可以怀疑吗?” “不只是禅,在佛教当中,怀疑是基本。怀疑自己是什么人,怀疑何谓人类,打破这些疑问的时候,便能够悟道。” “悟道啊……” 不太懂。不过至少在警察这个行业里,不怀疑就干不下去。 “但是盘珪认为在无疑团之物上加诸疑团,将佛心代换为疑团是一种错误,加以否定。铃木正三是曹洞的僧侣,却责难开祖道元未达佛境界,斥责柔和敬虔无欲的僧侣们毫无霸气,认为萎靡而死气沉沉的悟道境地根本是疯狂,是个勇猛果敢的禅师。” “哦?小坂先生也是那样吗?” “是啊。不过无论是盘珪、正三或是一休,他们若是活在现代,也会被众人视为毒蛇猛兽,所以了稔师父会受到排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像常信师父就不认同正三,慈行师父也不认同盘珪。所以他们会和了稔师父合不来,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大西先生和每一位都处得不错吧?” “嗯,泰全老师基本上是五山系的禅风。若要说的话——虽然措词或许不太恰当——无可无不可,即便受到批判,也逆来顺受,就如同老师之名,泰然自若地持续自己的禅。再加上可能是出于为人,老师不会做出树敌的行动。不过不知为何,老师与常信师父似乎不太亲近。” “他和桑田先生感情不好?” “但也不到对立的地步。” “这样啊……” 山下思考。这表示就算桑田、和田都有杀害小坂的动机,但没有杀害大西的强烈动机。但是小坂命案与大西命案极有可能是连环杀人。亦即应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有可能是共犯吗?硬要说的话,桑田和大西比较处不来,所以凶手果然还是桑田吧。 例如说,大西掌握了某些能够锁定凶手的证据,所以才被杀人灭口。这种情形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桑田为何要害怕? 如果那是装出来的,凶手果然还是桑田。 他是不是佯装自己是被害人,企图将罪行推到和田头上?和田也有杀害小坂的充足动机,所以若要嫁祸,和田是绝佳的人选。 ——但是大西命案又如何? 和田与大西并无宿怨。 要把大西命案的罪嫌也栽嫁到没有动机的和田身上,相当困难。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就算如此,桑田的模样也太不对劲了。 ——他是真的在害怕。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害怕报复。 例如说,小坂命案是桑田与大西共谋的如何?大西先遭到报复,被杀害了。所以桑田害怕下一个将轮到自己。 ——不对,大西与小坂颇要好。 那么大西也不可能是共犯了。 顾此失彼,怎么样都没办法得出十全十美的解答。 “真是暧昧不清哪。中岛先生,那个……小坂先生、大西先生、桑田先生这三者的共同点,果然还是很难找到吗?” 佑贤闭目片刻,突然抬起岩石般的脸,想起来似的说了:“共同点……是有的。” “有!是什么?” 山下用力把脸探过去。 “不用把脸凑这么近。在听到你提起之前,贫僧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了稔师父、泰全老师、常信师父,这三个人都赞成这次帝大的脑波测定检查。” “脑波检查赞成派……!” ——原来还有这种区分法啊。 这个结论不在山下的思考内。 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同是一丘之貉,更别说采访背后的科学调查对明慧寺有什么样的意义,山下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益田的报告中,大约知道一开始寺内似乎有反对科学调查的意见,却完全没有想过寺院会因此一分为二。 “关于这部分的事——接到脑波调查委托时的情形,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一开始每个人都觉得愚蠢。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件蠢事,贫僧现在依然这么认为。贫僧并非瞧不起科学,科学很伟大,它可以让铁块在空中飞,让木箱表演净琉璃,治愈治不好的病,这是很好的事。但这是两码事,与贫僧们无关。即便以科学解开坐禅的原理,发展出不打坐便能够悟道的技术,也与禅无关。悉有佛性,万物原本生来俱已领悟。所以坐禅并非为了悟道而坐,修行不是为了悟道而修行的。只管打坐——吾等只需打坐,只要这样就够了。将坐禅视为悟道的手段,是外道之行径。修行与悟道为修证一等,须为同等才行。那么即便不经修行即知悟道之理,或不知悟道仅知修行之理,皆是徒然。” “哦,是这样的啊?” 随口应应,山下根本不了解。 佑贤眉头不动一下地说:“简单明了地说,例如——你吃饭吗?” “当然吃啦,等一下还要承蒙贵寺招待。” “若问为何要吃饭,你如何回答?” “当然是因为肚子饿……不,是为了摄取营养吧。” “没错,是为了摄取营养。那么若是有了不吃饭即能够摄取营养的机制,从明天开始就不必吃饭了,如何?” “这不太好吧,会失去吃饭的乐趣。” “那么相反,若是为了满足吃的乐趣,发明了不管怎么吃都不会吸收营养的机制的话呢?” “这也不好吧?不管怎么吃都不能吸收营养的话,迟早会死的。” “是吧,这些是不能够个别而论的。但是科学这东西,却使得它们能够分离。” “哦,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山下虽然姑且信服了,脑中却忽地掠过一个疑问:这算是警方的侦讯吗? “唔,中岛先生,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可是桑田先生的想法和你不同是吧?” “非也,基本上应该相同。我想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也都一样,只是各有各的意图。不管怎么样,第一个主动提出要接受调查的是常信师父。” “为什么?同样认为科学没有用的话,应该不会说出那种话来吧?” “贫僧不甚明了,只是常信师父非常热心。常信师父的说法是:不是以科学来解释禅,而是将科学纳入禅当中。但贫僧不知他的真意为何。关于这一点,直接询问本人就行了吧。可是慈行师父对此大加反对,暴跳如雷地反对。贫僧老实说,哪边都无所谓,因此保持静观的态度,然而泰全老师却突然赞同常信师父,接着了稔师父也赞成了。老师的真心贫僧无法忖度,但了稔师父的心情我稍微能够了解。” “了解?你吗?” “了稔师父说,禅虽然不需要科学,但也同样地不需要传统和神秘性。他说宗派、大义名分、艺术作品都与禅无关。禅师无一物即可。然而这座建筑物却给无法拭去的历史黑暗这种怪物给盘踞了。僧侣背后则有着教团这样的碍事者监视着,既然法脉分歧,这岂不是一个索性舍弃一切的大好机会吗?了稔师父似乎是这么想的。” “那么实施科学调查又能怎么样呢?” “感觉上,他企图让科学与传统相互抵消。他似乎想要拭除覆盖这座明慧寺的幻想,使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接下来怎么打算,贫僧便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可是根据我听说的,你们原本是由各教团派遣到这座明慧寺进行调查的。可以擅自做这样的事吗?” “你说的没错,只是……” “只是?” “那种事已经……” “咦?” “不,了稔师父恐怕是想离开这里吧。” “听说他经常外出不是吗?” “外出并非等同于出得去。”佑贤说道,沉默了。“哦,失礼了。” 接着他闭上眼睛,再一次睁开,岩石般的脸庞恢复了表情。 “对,刚才正说到脑波调查哪。如此这般,赞成的知事有三人,反对的除了贫僧以外有三人——不,剩下两人,最后觉丹禅师答应了——所以,首先是最后赞成的了稔师父被杀,接着泰全老师被杀了。所以常信师父才会害怕接下来将轮到自己吧。” “但是最后赞成的是贯首觉丹吧?而且你也……” “我并未表达立场。而且决定权在于贯首,责任重大。或许常信师父认为,贯首的责任和一开始积极赞成的自己相同,甚或更重。” ——下一个就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桑田确实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啊。我觉得好像了解他害怕的理由了,可是,这种事会成为杀人的动机吗?因为要是那么反对——我是指甚至夺去赞成派的性命——那么反对脑波检查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阻止吧?” “可能吧。即便不可能,那种事也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所以,这完全仅仅是了稔、泰全、常信三个人的共同点。只是常信师父或许这么认定,而感到害怕罢了。” “哦,也就是一开始说的被害妄想呢。唔唔……那样的话,也可以说明桑田先生为何怀疑和田先生了哪。如果遭到杀害的两人的共同点只有脑波测定赞成派的话,就有可能是反对派下的手。若是桑田先生这么想的话——那么反对派的急先锋和田先生——不对,等等,反对到最后一刻的,只有和田先生一个人吗?” “呃、不……这……哦,年轻僧侣当中也有人提出异论,绝非只有慈行师父一个人。慈行师父并非单独一个人提出异论的。只是,常信师父因为陷入错乱,就像刚才说的,才会去怀疑平日便想法相左的临济僧慈行师父吧。总之作为一个典座知事,他的修行还不够。不管怎么说,那狼狈的模样简直就是疯狂。更别说怀疑同寺的云水,这简直不寻常……” “你……佑贤师父。”盘坐的菅原突然出声。他把蜡烛摆在一旁,简直就像个木曾的樵夫。“你又怎么想,对那个慈行和尚?” 这么说来——菅原说过,中岛佑贤和和田慈行感情不甚融洽。 “这……” “这?” “愚……愚蠢,慈行师父不可能是什么凶手,他是个高洁的禅师。不,今早慈行师父自己也说过了,本寺没有僧侣会犯下杀生戒。所以,常信师父现在一定是身陷魔境吧。等到他摆脱魔境之后,就会纠正自己愚昧的行止吧。” “哦?可是看昨天的样子,感觉你跟慈行师父处得并不是那么好哪,这也是那个吗,无法兼容的关系?” “我?和慈行师父?不,绝无此事。”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什么合不来就是合不来,难以斩断嗔恚什么的。” “那、那段话的意思是,我还不够成熟,无法弃绝自己易怒的个性。” “是吗?” “有什么不对吗?” “你会生气,也是因为那个什么无法兼容的宗教上的什么吗?” “贫僧不懂你的意思。” “就没有其他的理由了吗?修行僧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感情的吧。像是喜欢啊讨厌……听好了,在下界,这些都可能是动机。怎么样?中岛先生,你没有线索吗?像是发生在寺院里的感情纠纷……” “菅原,寺院里怎么会有感情纠纷!” “没有这类的事吗?” “全然——没有。” ——这正经八百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 “真是啰嗦。不管你们是警官还是什么,对僧侣作这样的揣摩臆测,实在是无礼至极。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本寺的云水当中都不可能有杀人凶手!警方应该向外调查才是。” “外部啊。是吗?哎,好吧。话说回来,容我再问一次,今早大西先生没有参加早课吧?” “没错。” “这是常有的事吗?” “这是第一次。” “那么身为维那的你怎么处理?” “我想或许老师年事已高,身体不适,派人去探视情况了。” “派英生去吗?” “不。我吩咐英生和常信师父的侍者托雄两人,在早课后与采访小组同行,所以我派了其他僧侣……” “哦,好像是这样呢。换句话说,中岛先生,你和桑田先生直到采访结束之前,都没有随从的小和尚跟着,是单独一个人,对吧?” “是……这样吧。我吩咐去探视老师情况的,是一名叫做正春的僧侣。” “那个和尚不是任何人的随从吧?可是大西先生的随从小和尚作证说,早上起来的时候,老师已经不见了。也就是尽管大西先生在前晚和采访那些人聊到凌晨一点多,却在四点半的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似乎如此。但是在早课前,没有任何人向我报告这件事。早课后,因为我也有事,所以没有时间听泰全老师的侍者们报告。正春是因为他恰好就在附近,我才吩咐他。我一直以为老师在理致殿。” “没有时间啊……你在早课后有事?” “贫僧必须去拜见贯首,因为必须报告前日之事,并商量今后的对策。” “和田先生和桑田先生也一起?” “不,不是一起。我离开的时候,常信师父正好来见贯首,慈行师父则不在。” “桑田先生好像也这么说,和田先生说他有什么事要调查。你在贯首那里待了多久?” “仅十五分钟。” “之后呢?” “之后——进行粥座。” “在你自己的草堂——是叫什么来着?” “正见殿。” “你在那里用了早饭。” “是的。” “负责伙食的小和尚也是这么说。” “喂,你在干吗啊菅原?这些事在刚才的侦讯已经问过了吧?” 山下不明白菅原发问的意图。但是菅原的讯问非常有刑警架势,和山下刚才分不清是在讯问还是在讨教的发问大相径庭。 “警部补,这些问题的确是问过了,可是我还想再问清楚一点。中岛先生,早饭是五点半开始吧,念经结束是在五点。就算你跟贯首聊了十五分钟,时间上还是有空当呢。” “嗯?贫僧倒是没有那样的感觉。离开贯首那里,回到正见殿之后,很快就是粥座时间了。” “大家都是在同样的时间用餐吧?那么跟你错身而过的桑田先生,就是在快要吃饭的时间去拜访贯首喽?” “常信是典座,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应该是等斋饭都准备妥当了才去见贯首的。” “原来如此。做好早饭,完成料理长的职务之后再去拜访。” “典座并非厨师,是只有受人景仰的修行僧才能够胜任的重要职务。说起来……” “这无关紧要。中岛先生,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才听到大西先生一早就不见的报告的?” “粥罢时。” “用完饭之后,那个正春过来正见殿向你紧急报告是吧。” “是的。正春与泰全老师的三名侍者过来,报告老师失踪的消息。” “时间呢?” “六点过后吧。” “然后呢?” “因为才发生过了稔师父的事,贫僧有不好的预感。贫僧要四人先不要张声,吩咐他们在附近找找。接着我先去通知慈行师父。” “你亲自去?” “采访的人还在寺内,贫僧认为这种事应当慎重为上。我将此事告诉慈行师父,他似乎也很困扰。他说总之先别慌。我接着去通知常信师父,但是常信师父不在。” “你去了桑田先生的草堂吗?” “贫僧先去了库院,接着去了觉证殿,但常信师父不在。” “你自己一个人?” “是的。然后我去了理致殿。” “抵达理致殿是几点的事?” “方才侦讯的时候我也说过了,是七点过后。” “你没碰到任何人?” “没有。” “理致殿里没有人在?” “没有。” “里面呢?” “贫僧没有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确认?” “听说老师从一早就不在,叫了也没有反应,所以……” “但是啊,大西先生就在里面呢。” “老师在里面?”佑贤皱起了鼻子,“没那回事吧?老师若在,应该会回话,而且也没有人在的声息。” “不,那个叫今川的旧货商作证说,六点半到七点左右,他在理致殿和大西泰全说过话。” ——哦,原来如此。 山下总算赶上菅原了。山下完全没想到要把和尚们的行动与今川的行动重叠在一起审视。 “不过这里没有时钟,也不晓得正确的时间。说是七点,也有可能是六点五十分或七点十分,有约二十分钟的差距。而且想要避人耳目地进出建筑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也不能全盘否定你的证词,但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吗?” “哪里呢……?” “唉,一般来说,失踪后再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是常有的事。可是啊,小坂了稔听说是在早上念经之后失踪的,但是他失踪半天以上,又被托雄目击,然后紧接着遭到杀害。这次大西泰全也一样,他失踪的时间与其说是清晨,更接近深夜。虽然如此,却也被今川目击过一次。从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看,被杀害的时间也是今川离去后不久吧。两者都是曾经失踪过一次,间隔相当久的时间后,被一个人目击,接着很快地被杀害了。这很不自然吧?很奇怪吧?” “只是偶然吧。” “应该是偶然没错,但这样想就太单纯了。这里有三十几个人呢。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眼光,四处藏匿,也不是件易事吧?不过如果溜出寺院,跑到别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为何不会被发现啦。不管怎么样,他们不是躲在这座寺院里,就是曾经外出再回来吧?” “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这样。但是贫僧只能说,这与贫僧无关。” “这样吗?常信和尚见了贯首之后,去了哪里呢?不,你觉得他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本人吧。”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啊,中岛先生。对不对,警部补?” “啊?嗯。” 山下对乡下刑警与山和尚各怀鬼胎的针锋相对听得入迷,根本没有主导权可言。完全只是个旁观者。 “是、是啊,中岛先生,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山下慌忙粉饰太平。 佑贤用利箭般的眼神瞪视山下,山下心想绝不能退缩。 “不知道的事,贫僧无从答起。贫僧不知道两位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贫僧是不可能满足两位的。贫僧并无任意猜疑,亦没有辩护的必要。” “是这样没错,但……”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配合。” 菅原擅自斩断了紧绷的丝线。 “喂,菅原,不要擅自结束啦。” “警部补,难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呃,这……”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或许山下只是不甘心主导权完全被菅原夺走而已。 “对了,中岛先生,关于大西先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我记得是……” 随便掰个问题。 “是下午两点过后。前往东司的僧侣发现后,首先向贫僧报告。贫僧认为要是引发混乱就不好了,但是抵达现场一看,场面已经不可收拾。贫僧暂时安抚众人,要僧侣们维持东司的现状。因为贫僧听说,保持现场很重要。确认之后,贫僧立刻火速禀报贯首,然后再一次折返,派僧人召来慈行师父。对……大概经过了三十分钟吧,慈行师父十分钟左右就抵达了。紧接着,警察的益田先生吗……他也赶到了。所以益田先生离开寺院,是两点五十分钟过后吧。还是三点之后?” 山下在仙石楼待了不到十分钟,所以离开仙石楼是十四点十分左右。在山中碰到益田,是在刚过十五点十分左右。抵达寺院,应该是十五点三十分。 时间符合。 “那个……东司吗?就是厕所吧?被发现的厕所从早上到那个时候,都没有人用过吗?” “早课之后会进行打扫,听说当时没有任何异状。之后的事贫僧不清楚,或许也有人使用过,但是一直到那时才有人来通报,所以在那之前都没有人发现吧。” “是这样啊。” “可以了吗?” “啊、哦,谢谢。” 山下似乎变得散漫起来。 菅原意味深长地看着山下。 ——这家伙…… 也瞧不起我吗? “失礼。” 纸门打开,英生送膳食过来了。 “哦,斋饭似乎准备好了。若是无妨,请恕我就此告退。” “哦,可以了。可以吧,菅原?” “嗯,我无所谓。” 佑贤闻言,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英生捧着膳食进来。后面跟了两名年轻的僧人,将膳食摆到山下和菅原前面。 此时…… 钟响了。 “这种时间,是怎么了?” 山下取出怀表。二十二时四十二分,非常半吊子的时间。 钟鸣不休。 力道也强得不像话,根本是乱敲一通。 “怎么了!怎么回事!” 佑贤难得踩出脚步声走向前面人口。 英生等人不安地回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只有声音响起通告:“佑贤师父,博行师父他……” “混账!不许在这里提那个名字!” 佑贤以机敏的动作回头:“英生,过来!” 说完他便冲到外面。两名僧人行礼完毕,起身跟上佑贤。英生频频交互望着山下与菅原,悄声说道:“对、对不起。” 然后他起身就要走,菅原抓住就要离开的英生袖子。 “喂!英生,博行是谁?” “这……” “名簿里没有和尚叫这个名字!” “对、对不起……” 英生再一次鞠躬,甩开似地转身,但菅原纠缠不休。 “等一下。喂,山下兄,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喂,英生!给我站住!” 菅原被牵引似的站起来,跟在英生后面追了出去。山下也跟上去。 ——讨厌,讨厌死了。 山下心想。自己的推理没一个说中;自己的经验没一个派得上用场;自己的头衔没半点用处;自己是这里不需要的人。 僧侣们聚集在钟楼旁,里头也夹杂了几名警官,但比例悬殊。就算发生骚动,他们也不能够立刻离开自己的岗位,人少是没办法的事。怪叫声响起。 钟楼上有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嚷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正与数名僧人演出全武行。 他的手中拿着像木槌般的东西。 衣衫褴褛,头发和胡须也杂乱不堪,裸露的手脚干瘦得几乎要折断。 “那是谁?” ——叫仁秀的老头子吗? 山下反射性地这么想,但刚才的僧侣…… ——叫他博行是吗? 慈行在场。即便身处混乱当中,美僧的姿势依旧丝毫未变,抬头挺胸的模样格外引人注目。慈行一看到山下等人,立刻横眉竖眼,狠狠地瞪了上去。那是一种“都是你们害的”的攻击性视线。这当然是冤枉的,然而山下已经几乎丧失驳回那种诬赖的自信。不,或许他的内心某处已经快要承认或许就是如此了。 楼上的怪人大吼大叫,不懂他在狂叫些什么。 ——什么都不懂。 有一种仿佛置身梦境的心情。 一名僧侣被木槌敲中脑袋,昏了过去。 一个警官冲了上去。 山下看见惊慌失措的佑贤。 “中……中岛先生!”山下大声叫唤,“这是怎么回事!喂!中岛先生!给我说明清楚啊!” “这、这与事件无关……” 警官被击中脸颊,鼻血直流,撞上铜钟。 “咚”一声,闷重的声音响起。 “大有关系!喂,要不要紧!” 菅原推开两三名僧人,跳到钟楼上,直接冲撞怪人。男子一个踉跄,几名僧侣趁机压了上去。 山下分开僧侣们形成的人墙,冲了过去。 男子挥舞着手脚挣扎着。 菅原手持捕绳,更加用力压制。 男子的脸转了过来。 一双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看着山下…… ——笑了? 令人毛骨悚然。 慈行不知不觉来到山下身边,用一种死了心的表情开口:“这位是明慧寺第三十七位僧侣,前任典座菅野博行。” “第三十七个?”山下发出走了调的声音。“还……还有其他僧侣?” “博行师父目前罹患心病,不仅做出蛮横无理之举,亦会像那样狂暴不已,因此将他隔离在土牢。向警方禀告得晚了,贫僧为此致歉。” “土牢?什么土牢,这……” “给各位造成麻烦了。” “问题不是造成麻烦……” 山下在慈行的肩膀后面看见了…… 长袖和服的少女从三门背后悄悄地窥探这里。 阿铃也又…… 在笑。 第六章 老实说,我想都没想过看到京极堂那张臭脸,竟会让我感到如此安心。 我很清楚他驱逐附身妖怪的手法。 我好几次差点去了另一边,都被这个人给拖了回来。若是有人在交界处摇摆不定,这个朋友就会一脸不悦、无声无息地靠过来,有时候推,有时候拉,把人给摆回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我自认我并不是那种状态。 因为这次我只是一个既没有主体性也没有目的意识、随波逐流地与事件发生关系的单纯的旁观者。 但是这么说的话,鸟口和敦子也是一样,他们与事件的关系,说起来就像是遭遇到他人不幸事故的旅行者。在自我的深层有机质与这次的事件发生关联的,顶多只有饭洼小姐一人而已,而且有关联的根据也极为薄弱。看似大有文章的状况虽然已经整顿好了,却不知道这与杀人事件本身是否有关。我想今川也是一样的。 尽管如此,我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敦子及鸟口,还有初次见到京极堂的今川和饭洼都是。 朋友皱起眉头,宛如芥川龙之介的肖像画一般,摆出把手抵在下巴的招牌姿势坐在仙石楼的大厅。他一看到我们,表情变得更加愠怒,只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冒失鬼。” 这远比什么都没说要来得好。 接着,桑田常信和尚在益田等刑警簇拥下,进人大厅。 害怕的禅僧竭力维持威严,不期然地与黑衣阴阳师相对峙了。数小时前……不,那仅仅是六小时前的事。 我们硬把睡着的鸟口唤醒,移动到禅堂,当时应该是黄昏五点左右。 看到禅堂内部的瞬间,那种无以名状的感动——虽然说法夸张了一些,但我一生可能都无法忘怀吧。 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然而里头坐着众多的人。 人口处站着一名警官监视着。当然,卫兵既没有说闲话,也没有解除立正不动的姿势,却怎么样都格格不入。平常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制服公仆,在禅堂里却显得俗不可耐——变得只是一个古怪的异类分子。就连警官看起来都如此了,我们简直是糟糕透顶的闯入者。紧张的空气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无礼之徒的容身之处。我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不敢坐下,只能歉疚万分地缩在房间一隅。 半晌后,一名僧侣回来,接着另一名僧侣出去了。看样子僧侣们正一个一个依序被叫去侦讯。 进来的僧侣无言地站到自己的座位——“单”前面,深深行礼后右转,再次行礼,背向“单”的方向踏上,然后坐下。右脚放在左腿上、左脚放在右腿上,前后左右轻晃身体,调整坐姿。他眼睛半眯,调匀呼吸之后,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是在集中吗? 还是在扩散? 两者都不是。 有人说,禅能够培养注意力。 我也曾听说,禅是一种冥想法。 但我觉得完全不对。 有人说坐禅是赌命的修行。 也曾听说禅并非如此热切的行为。 我觉得这两方说得都对。 毫不热切地,赌上整个人生打坐。 果决。不,太果决了。若非怀抱着巨大的热情行动,连琐事都无法完成。然而别说是赌上人生,连一点风险都不愿背负的我,实在是做不来这种事。我的人生不仅总是缺乏紧张感,还总是被莫名的不安所包裹。完全两相矛盾。我光是置身子昏暗禅堂的寂静中,就几乎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胸前拿着警策的佑贤和尚静静地在僧侣之间来来去去。活动的就只有他一个人,我的视线无意识地盯着佑贤的动作。光线微弱的堂内很难识别出每一个僧侣。不过我也只认识慈行和佑贤,以及为我们带路的英生与托雄,还有巨汉哲童而已,即使光线明亮,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受到昏沉——即睡魔袭击时,或者被看出心思紊乱时,坐禅中的僧侣会被用警策敲打。 看不下去。 早晨采访时也是这样。 早课和行钵都没有问题,但是到了采访坐禅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忍耐,一个人离开了禅堂。 就算敦子问我何谓坐禅,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充斥整座禅堂的紧张感与令人受不了的压力再次化为无法形容的排斥力,把我向外推挤。 而且堂内相当寒冷,气温和外头没什么两样。鸟口揉着依然赤红的眼睛,我们在路上向他说明状况,但是他好像还没清醒过来。 敦子冷得抱着自己的肩膀,饭洼则一脸憔悴地——扫视僧侣们。 一名僧侣回来了。我望向人口,看守警官的脚微微颤抖着。他很冷。此时,我终于明白了那种颤动正是把他和僧侣区分开来、把他贬至俗界的原因。 好想赶快到外面去。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之久。 饭洼差点倒下,敦子扶住她,结果蹲了下去。鸟口早就在装机材的箱子上坐下,站着的只有我和今川而已。 今川似乎陷入恍惚——在我看来是这样。 突然,一阵粗暴的风卷起,野蛮人发出的粗鲁声音从人口侵入进来,是数名刑警和警官,支持的搜查员抵达了。 我们被带到外面,移到旁边的小型建筑物。 但还是一样不舒服。 只是稍微暖和了一点而已。 只是视觉上受到遮蔽罢了。大批僧侣在隔壁建筑物持续打坐的现实,就算想要割舍也割舍不下。例如说有个盒子里装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算明白只要不打开盖子就不会有事,却反而更不愿意把它拿在手里吧。因为明白里面装了什么,却不能看见的状态,会引发更大的不安。 我觉得就像这样。 虽然隔壁的大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不明所以的可厌东西,而是清净的修行僧众。 一名年轻警官为了监视我们而留在室内,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了解状况。外面好像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归咎于有人监视,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开口,就连坐姿都不敢改变,只听得见衣服与榻榻米磨擦的声音。 耳中听见的,净是树木在远处喧闹的声音。 是冬季的夜风吹过了山间吧。 不,那是…… “有没有……”敦子发现了,“听见什么声音?” “嗯?” 坐在门框上的警官对她的话有了反应,稍微转动脸的角度。他在竖耳倾听。 “是不是风啊?” 鸟口说,警官放下心似的恢复原本的姿势。但是…… 那并不是风。 呻吟——是木头倾轧般的声音。是啜泣吗?那是…… 是老鼠吗……? “不。我听见了,那是人的声音。”今川说。 “嗯……?” 警官站起来,打开门扉。“喂,外面有没有异状?” “没有啊。”外面的警官冷淡地回答。 “有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啊,很安静啊。” 警官偷瞄了我们一眼。 “也是吧。” “正好,外面冷死了,跟我交换吧。” “里面也差不多啊。” “至少要好一点吧。” 外面的警官进来了。 一道白影晃过他背后的黑暗。是——阿铃。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又经过一小时左右,益田过来了。 “哦,各位,把你们丢不下管到这么晚,真是对不起。不好意思,接下来要麻烦各位回到仙石楼去。” “现在吗?” “待遇会比待在这里要来得好。而且平安抵达那边的话,你们就被释放了,山下先生说可以不必再把你们当成嫌疑犯了。准备好的话,马上就出发。尽可能快一点比较好吧。” “唔,能够被释放是很高兴,可是也有可能无法平安抵达是吗?” “鸟口,那条道路路况很险恶嘛。” “没错,夜晚的山路很危险。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三名刑……” 这次清楚地听到声音了。 而且声音——来自禅堂。 不可能。 “怎么了?喂,那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啦,我的意思是叫你过去看。” “喔。” 警官跑了出去。我慌忙穿上鞋子,从门口往外窥看。恰好那个时候,禅堂的门打开了。 “常信师父!你适可而止…点!” 是慈行歇斯底里的声音,接着是硬质的声音:“放手,我不逃也不躲!” 华丽的袈裟,桑田常信…… 三名警官出来,阻止常信。 “不劳费心!” 常信甩开警官似的,大步往知客寮的方向走去。察觉异变,知客寮的门口探出一张男人的脸——是营原刑警吗?我走到外面,与益田并肩而立。到处都看得到陌生男子伫立着,应该是前来支援的刑警。 “怎么了?” 鸟口出来了,敦子也跟着探出头来。 常信率领警官似的抵达了知客寮。 “如果事态急转而下,一口气解决的话,就太令人高兴了。” 益田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景象说道。鸟口看着他的侧脸说:“如果那么顺利的话,就不需要警察了。” 不出所料,山下的叫声响起:“益田!益田!” 然后…… 虽然完全不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完全没有接受说明的余裕——我们与数名刑警,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桑田常信,一同走下山道了。 尽管是下坡,却比上山时更加寸步难行。 刑警们手里都拿着特大号的手电筒,但是被几条光束片断地照射出来的风景碎片,却完全是莫名所以的异样光景,地面与景象翻转过来,失去了平衡感,根本分不清是在上山还是下山,甚至连上下的感觉都迷失了。 我只能像个滑落湿冷隧道的小动物般,随波逐流。 不久后,树与雪与黑暗浑然化为一体,我宛如降生在夜晚山间的婴孩般,抵达了仙石楼。 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掌柜大为吃惊,把我们领到大厅去。 那里就坐着朋友——京极堂。 “你们这些冒失鬼。” “京、京极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不能在这里吗?我有我的事要办。托你们的福,给我添了大麻烦。” “这位是……”益田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京极堂。 京极堂的脸色就像肺痨病人般难看,面相和心情都糟糕透顶。再加上他身穿和装,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怪异也是当然的。 “这位是家兄。” 敦子歉疚地说,益田瞬间便停止了怀疑——看起来如此。 “这、这样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这位就是那个操纵怪物的大师吧!” “操纵怪物的大师?那是落语吧,益田先生。” “别跟我装傻了,关口先生。我从石川警部那里听说喽,他使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一样解决了事件对吧?原来他就是敦子小姐的兄长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在寺院时,益田还把敦子称做中禅寺小姐,不知不觉间竟改口为敦子小姐了。不管怎么样,益田的发言一定让辖区的刑警们更加起疑了。 话说回来,这误会还真是错得离谱。若是把復木津评为“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般搅乱事件的侦探”还能够理解,但京极堂却是完全相反。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会是那个样子吗? 鸟口悄悄地对敦子说:“唔,敦子小姐,师傅是魔法师吗?” “不晓得,操纵怪物这一点倒是真的。”敦子这么回答。 不管别人怎么说,京极堂都仿佛事不关己。 几名女佣起来,带我们到原本住宿的房间里,接着好像要帮我们准备膳食。 警察分别睡在大厅以及常信被分配的别馆。檀木津和久远寺老人似乎都已经睡了。復木津的房间在我的右邻,京极堂的房间似乎是在更右边的一间。 因为累了,我困得不得了,但是在膳食准备好之前,我决定先稍稍泡个汤。 澡堂宽广极了,脱衣场——这房间以脱衣场而言大得过头——似乎位于我们的房间正下方。走廊底下一带就是浴槽吧。 豪华的桧木浴槽里,鸟口已经在泡了。 与虚弱无力的我相比,鸟口看起来健壮极了。 鸟口一看到我,就用放在头上的手巾抹了一把脸说:“啊,老师,这里真是有如天堂哪,虽然肚子饿扁了。” “你真是悠哉哪。” “哦,我这个人的优点就只有体力过人嘛。要是肚子也填饱,就完全复活喽。” “你一直在睡,这是当然的吧。你这人真是无忧无虑哪。” 水很烫。我说“今后将会如何呢”,鸟口便“嘿嘿嘿”地笑。 “既然师傅都来了,就不必担心啦。” “你说京极堂吗?他是为了其他工作而来的,一定不想被牵扯进去的。” 我看到京极堂,明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如此接近确信的看法。 身体一热,就更想睡了。 回到房间一看,床已经铺好,女佣算准时间似的,端来了饭团和热茶。 明明应该饿得要命,我却没有半点食欲,只吃了一个饭团就睡着了。 像头野兽般蜷起身体睡了。 这是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当然是传闻。 泡完澡的鸟口无法排遣那难以释然的情绪。 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健壮年轻人,就像本人说的,吃了满肚子的饭团后,完全充电完毕,变得生龙活虎了。不管怎么说,他都酣睡了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因此日夜完全颠倒,神志是越来越清醒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这么想。 自己呼呼大睡时,似乎发生了大事。被叫起来的时候,虽然听到一些说明,但是小说家那冗长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不得要领。话说回来,当时的气氛也让他无法向敦子或今川询问来龙去脉,所以鸟口不太明白状况。接着就在他还莫名其妙的时候,事情飞快地进行,待他定神时,人已经在仙石楼了。 ——那么就去京极师傅那儿晃晃吧。 据说他这么想。 因为鸟口听说京极堂经常熬夜,不是一两点就会就寝的人。 走廊上一片漆黑,刑警们也都睡了吧。 昨天早晨在檀木津指挥下引发的闹剧,感觉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天花板发出吱嘎声。鸟口觉得屋顶上有和尚,加快了脚步。记得京极堂的房间是在隔壁隔壁的隔壁。门扉的缝隙间透出微弱的灯光。不出所料,习惯熬夜的旧书商似乎还醒着。鸟口在门上轻敲两下,将之打开。 “请问……” 纸门静静地打开,回过头来的是穿着浴衣的敦子。 “唔,对不起!” “咦?啊,没关系,这里是我哥哥的房间。” “啥?噢,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搞错房间了。要是被胡乱猜疑,我可是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什么意思?” 敦子诧异地说,里面传来京极堂的声音。“当然是不小心误闯你这匹野马的房间,有几条命都不够的意思。鸟口,外头很冷,能不能把门关上?”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要是在夜里溜进敦子的房间,会被京极堂诅咒而死——鸟口是这么想的,却又说不出口,只能笑着打马虎眼。祸从口出这句格言,鸟口似乎怎么样就是记不住。 “那是什么意思嘛?”头发还湿漉漉的敦子说道,噘起嘴巴来。她看起来和平常判若两人,让鸟口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 听完敦子的说明,鸟口失去的环节总算联系起来了。这的确是一桩大事。 但是京极堂似乎远比鸟口更清楚地掌握了事态。听说在半山腰碰到益田,十万火急折回来的警官,高声拨打电话请求支援时,京极堂正好抵达了这家仙石楼。 之后可想而知,京极堂将得自妻子们的情报,与得自久远寺老人和稷木津的情报两相对照,似乎看出了梗概。 “真是的,来到这种地方都要给人添麻烦。虽然我早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这么说完,厌恶肉体劳动的书斋派旧书店东喝了一口茶。 “回去?哥,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你不是为了事件而来的吗?” “喂,为什么我非得跑来这种杀人事件的现场自讨苦吃不可?这里不是有那么多警察吗?连複木津都来了不是吗?” “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嘛?” “工作啊,工作。我有事想要请教明慧寺的贯首,但看现在这样子……听说第一个被害人是和尚的时候,我还心存一线希望,但是又有一个在寺里被杀了,根本不可能去请教什么了啊。真是的只会给人坏事。” 敦子的哥哥露出心情恶劣到极点的表情。刚认识京极堂的时候,鸟口总是惶恐得要命,但这似乎就是京极堂平素的样子。他要是真的动怒或不高兴,会更加恐怖。比起恐怖,面相更接近凶恶。经过半年,鸟口终于了解这件事,现在已经不甚在意了。 “那,师傅,您的意思是不打算涉人事件喽?” “我不记得我有收过像你这么会睡的徒弟,鸟口。但是你说的没错,我可没闲到去膛这种浑水的地步。这种可疑的事,交给关口就行了吧。他一定会作出令人愉快的推理。” “师傅真冷淡哪。可是之前您一开始也是这么说呢,结果最后还不是出面解决了?而且师傅竟然会等我们回来,我不认为你完全没有兴趣哦。” “我不是在等你们。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叫我从何等起?我只是和久远寺先生聊得久了,又陪了棱木津一下,结果时间就晚了。因为累了,所以在这里借宿一晚罢了。我在和监视的警官闲聊时,你们就回来了。” “这么说来,梗木津大将怎么了?” “倒了。” “倒了?” “晚饭之后,他挺身而出说要驱除老鼠,意气风发地爬上天花板里面,结果那里有灶马的尸体。鸟口可能不知道,復木津最讨厌干燥的糕点和灶马了。结果他当场觉得不舒服,昏倒了。侦探什么的也不必干了。” “全宇宙所向无敌的大将竟然怕虫吗?哎……” “可是说到这里的老鼠啊……”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我留宿的汤本的旅馆里也出现了老鼠。究竟是怎么了啊?” “那种事无关紧要啦,哥。我刚才说的,你怎么想?” “什么都没想,没有感想。” “不是感想,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嘛。” “就算想了也无从说起啊。既没有人拥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人有杀人动机,而有机会行凶的嫌疑人多达四十人以上。只能从锁定凶器及遗留物品等物理证据来找出凶手了吧?只要交给警察就能够解决了,就算解决不了,也不会造成你跟鸟口的困扰吧。” “我们是嫌疑犯啊。可爱的妹妹被冠上杀人罪嫌,你这个做哥哥的竟然能够毫不在乎。” “可是你们又不是凶手吧?那就不要紧了。如果你们遭到逮捕并起诉,身陷冤狱,我会抗战到底,但是不会那样的。还是你是凶手?如果你是真凶,是来跟我商量怎么样才不会被逮捕的,那可不行,我去通报警察。” “多可恶的哥哥啊!对不对?”敦子理好浴衣的衣襟,转向鸟口说。 鸟口一样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视线移到挂轴上。 那张挂轴的图案跟鸟口房间挂的不相上下地可笑。一个男子坐在牛背上,感觉像是在悠闲地散步。 “啊,这叫什么来着?牛乳图……?” “那个吗?是《十牛图》。” “对对对。欺,师傅,那是怎么样的图啊?昨天泰全老师……啊,老师已经过世了呢……啊,不是说这个,我们从第二名被害人那里听到了说明,却完全不懂。” “所以说我不是你师傅。那个是禅门里说的《禅宗四部录》里的其中一部。也算是基本的古典吧,《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加上这个《十牛图》,总共四部。作为文献虽然有价值,唔,但其实是多余的吧。而且似乎容易招来误会。” “误会?” “嗯。由通晓事理的所谓师家来看的话,应该会有诸多领悟,但是只稍微接触了一点禅的小角色来看它,就会像慈远和尚的小序中写的,‘横生头角’,陷入不应该的地方。” “哦,跟昨天听到的一样,很难呢。” “鸟口,这若是不讲得深奥一点就太白了。一休也说过,要装模作样。如果刻意说得白一点,这就像十张一组的漫画。” “就像《黑野狗伍长》一样吗?” “对,就像《蝾螺太太》一样。首先是这个房间的挂轴里骑着牛的男子,这是主角。在第一张,这个男子突然发现牛不见了。” “他之前养过牛是吗?” “不,这个世界从这里开始,没有之前。这名男子发现牛不见了,前往寻找。这就是‘寻牛’,是那位饭洼小姐一开始住的房间的名称。接下来,第二张是敦子房间的画。男子发现了物理证据:牛的脚印,这是重要的线索。” “哦,原来那是发现脚印的时候啊,所以我的房间才叫做‘见迹’呢。” “没错。第三张是鸟口房间的画。” “哦,是‘见牛’。” “是啊,发现牛的场面。” “那是发现牛的场面啊,所以只画了头,害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 “对,他只目击到牛的一部分,还没有看到全部,也没有得到牛。接着他就要把牛安上缰绳,抓住它,这就是第四张的‘得牛’。它应该挂在现在已经呼呼大睡的关口的枕头上。然后男子终于成功地抓到了牛。第五张是牵着牛的画——‘牧牛’,挂在隔壁複木津的房间里。接下来是这张……” 善辩的旧书商转动眼睛看向壁龛。 “这是第六张‘骑牛归家’,这个房间略其名叫做骑牛之间。男子已经完全驯服了牛,甚至骑在背上吹着笛子,他要回家了。那么,鸟口,你房间的牛是黑牛还是白牛?” “黑的,是黑牛。” “这个男子骑的牛是……” “咦?白的!忘了涂颜色吗?” “没那回事。” “那就是别的牛……不可能吧?要不然就是牛在逃跑时脏掉变黑了。” “哈哈哈,这想法不错。一捉到牛,将它驯养的瞬间,牛就从黑的变成了白的。嗯,这一点暂且不管,你认为下一张是怎么样的画?” 京极堂盯着鸟口。 “不晓得。唔,逮住了逃跑的牛回家,皆大欢喜……所以是在家里和牛和乐融融地生活的画面吧。” 鸟口连画面都能够想像出来。 主角满足地望着津津有味吃着草的牛——若非剧情急转直下。除了这种发展之外不会有别的了。 但是京极堂却说不对。“一般会这么想,但是不对。回到家徜徉的只有男子一个人。不仅如此,男子还完全忘了有牛这一回事。应该挂在那个房间的第七张就是‘忘牛存人’。虽然没看到,不过隔壁的房间就叫忘牛之屋,错不了的。” “我不太懂呢。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牛,总算把它带回家,却把牛给忘了吗?毫无意义嘛。牛又逃跑了吗?” “不,牛没有了,之后再也没有牛登场了。接下来,是最角落的今川先生——我还没正式和他打过招呼——他房间里的画应该什么也没有画。这是相当于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什么?什么也没画?是白纸吗?还是偷懒?” “不是偷懒,”京极堂笑道,“如果这是四格漫画,这便相当于第三格。” “起承转合的转吗?那么后面就是结局喽?” “就算有结局,这座仙石楼也欠缺了那最重要的结局部分。之后,第九张是水边开着花朵的‘返本还源’;最后第十张‘人酈垂手’,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有如布袋和尚之姿的男子——或者完全就是别人——背着袋子站着。这样就结束了。” “哦……梗概是了解了,但意义完全不明。敦子小姐明白吗?” 敦子用双手捧着似的拿着茶杯,看着挂轴。 “我听说《十牛图》是描绘悟道之前过程的图画……” “悟道?今川先生说的那个吗?那样的话……哦,我明白了,这个牛就是悟对吧?求悟、找到悟、获得悟……” “一般是这么说的,而这个看法说正确也正确。但悟这种东西不是获得的。所以去寻找悟的画本身就很奇怪。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悟总是在一个人自身当中,它不会逃也不会躲。” “那,这个说法不对吗?” “并没有不对。只是如果把它看成悟逃跑了,所以去追寻,哦,找到悟了,得到悟了,就跟一开始说的一样,这是很大的误会。而且若是这样的话,这画也不会画成这样了。如果我是漫画家……是啊,如果要画这种故事的话,第一格应该会画男子与牛生活在一起的场面吧,然后牛逃走的场面也画出来。而且这若是获得悟的故事,这个房间的第六张‘骑牛归家’就是最后一格了,不需要接下来的四张。这幅画的男子是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开始,结束在空无一物的状态。第一格和最后一格不同的地方,只有男子背着袋子这一点而已。” “那,悟不是牛,而是那个袋子吗?” “不对,《十牛图》里,悟还是以牛来比拟。与其说是悟,毋宁说是原本的自己——或者借用临济的话来说,就是‘五位真人’——不过这是表现上的问题,并不重要,就暂且说是悟吧。刚才我也说过,悟不是存在于外侧,不可能掉落在别处。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拥有它。不,拥有这种说法也不恰当——‘存在’也就是悟吧。凡百皆有佛性,这是基本。” “那就是——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敦子说。 “对。所以若把牛视同于悟,在外部四处寻找它,是件很奇怪的事。所以这完全只能视为比拟。若不把它想成比拟的话,就会误会。” “怎么误会?” “所以说,若是把牛视作本来的自己,牛跟男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不是吗?男子不知道自己本来是牛,以为牛——真正的自己——在别处,于是寻找,然后找到了。但光是看着牛也没有用,他想把牛据为已有,于是千辛万苦地修行。然后驯养了牛,得到了本来的自己。而回归原点的时候——牛必须不见才行。” “啊,一人两角吗?” “对,牛和男子原本是同一个人。分裂为二并同时存在这种状况,本来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在同一个地点同时存在着两者,更是绝对不可能。” “所以牛就不见了?与其说是不见,倒不如说是本来就没有?” “对。关于这一点,有许多解释,例如也有这样的解释:将悟这个目的譬喻为牛这样的做法,其实是为了捕捉悟这个猎物的陷阱——很难懂吗?只要捉到了猎物,就不需要陷阱了——思,这种比喻的比喻只会招来更多混乱哪。果然还是同一个人物不能够同时复数存在于同一个时空这样的说法比较容易懂吧?” “嗯,我懂啊。对于我这种犯罪事件记者来说,这种说法比较容易懂。” “这样啊。” “那就当做这样吧。”京极堂说,“就这样,男子成了孤身一人。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但是牛——本来的自己消失了,也等于是自己不见了。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都消失了,是‘无’。这就是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这是佛教里常说的,一切皆无……或者怎么说,是在表现所谓的‘绝对无’吗,哥?” “你说的没错。当然,解释要多少都有。这便是空其空——绝对空的‘圆相’,就是如此。” “我不懂。” “嗯,那我再说得简单易懂一些。怀有目的,意识到它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或许该这么说吧。生病的人会意识到健康,但是真正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对吧?失去健康这种概念的状态,就是真正的健康。不管是对自我或是对世界也一样,还在怀疑自我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了自我和世界的时候,才第一次有了自我、有了世界……” “觉得好像有一点懂了。” “这样就行了,鸟口。” “哦,可我只是觉得懂了。” 鸟口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这样就行了。解释和说明多如繁星,而且这也不是听别人说明就能够领会的事。不过姑且不论这个,我认为‘人牛俱忘’是一种高度技巧的信息。在这之前的七张画,以俗人简单明了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比拟漫画。读漫画的时候,虽然有客观享受情节与精湛画法的读法,但是例如看小说的时候,读者会把感情移人到主角当中……不,有化身为主角来读的读法。这《十牛图》就强烈地主张这样的读法。也就是将找牛的这个人当做是在看的人本身,把他当成自己,主角就是你自己……” “哦,就像在看电影的时候,演员突然从银幕里对观众述说——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手法吧。” 敦子好像了解了,但鸟口依然不明白。 “对,读者——观众在此时突然自觉到自己其实就是主角。这是相当划时代的手法。而它本来可以在此结束,但是《十牛图》却还有后面两张后续。” “也就是刚才说的两张结局呢。” “对,就是结局,这两张是《十牛图》里最重要的部分。禅门的古典当中,有早于《十牛图》、与它相当类似的文本存在,名称就叫做《牧牛图》。这是驯养黑牛的过程当中,黑牛渐渐变白,完全驯养之后,牛又变黑的内容,是八张到十二张的连环图画。而《牧牛图》结束在这个圆相,也就是空。” “哦,这里的牛会突然变色,就是以它为范本啊。可是为什么牛一下子变白,一下子又变黑呢?” “这当然也是比拟。若要说明,得引用许多佛典禅籍,还是算了。这《十牛图》的作者,依据《牧牛图》的内容加以压缩,再加上两张,做出了全新的作品。就是这一点了不起。” “怎么个了不起?” “它了不起的就是领悟并非最终目的这个主张。悟,或者说最终解脱,不可能是目的——修行的终点。” “是这样啊?” “是啊。悟总是在此处,悟与修行是不可分的,也就是生涯不断领悟,不断修行,才是原本的姿态——这就是禅的真髓。” “不是为了领悟才修行的吗?” “活着即是修行,活着就是领悟。只要知足,这样即可。” “也就是,禅的修行者并非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目的,朝着这个目标日夜精进努力,往大悟迈进吗?” 敦子也很困惑。 但是昨晚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领悟并非只有一次。 ——悟后的修行才是问题。 “说的没错,领悟是必要的。不知道自己天生具备的佛性而活,与没有佛性是相同的。所以要看清佛性,获得佛性——换言之,《十牛图》前半的主张依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即使因此大悟,也绝非就此结束。只是回归原本的姿态而已,之后也必须继续活下去——修行下去,否则就是假的、错误的。《十牛图》这么教诲,悟后的修行是很重要的。” 明明不是禅僧,乖僻的旧书商却以和老禅师相同的话作结。 “那么,师傅,这家仙石楼里——或者说明慧寺发现的《十牛图》,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呢。” “是啊。” “哦……不愧是中禅寺秋彦,精通那方面的事呢。嗯,真是活字典。” “字典?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感觉就是那方面嘛。若论简单明了,师傅说得比任何一个和尚都容易懂呢。师傅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和尚哟。” “不可胡说八道。以他们来看,我顶多是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何谓佛法。佛法既非概念也非思想,更非逻辑或哲学。想知道禅,只有打坐一途。连修行也没有,就在那里大放厥词,只会被说是在卖弄小聪明。搞不好还会被警策敲打呢。至少我还知道一点谦虚,比那自以为是的野狐禅和尚好上一些罢了。” “哦……” 天花板“喀哒喀哒”作响。 “好像有老鼠哪,而且很大。”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接着看壁龛,“话说回来,这幅《十牛图》的挂轴相当古老。这要是明慧寺里找到的——不,如果敦子说的明慧寺那扭曲的历史是真实的话——还是得去上一趟才行哪。事件什么时候会解决?” “这我才想问你呢,哥。所以才拜托你用你那颗净知道一些无聊闲事的脑袋想一想啊。” “这不是用想的就能明白的事吧?办案是警方的职责。而且復木津说明天要去,那样的话,总会……” “总会有办法吗?哥真的这么想?” “不这么想。”京极堂干脆地说,“就算明白真相,警察无法接受的话,那也是一样的。真伤脑筋哪。” “师傅,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那个……师傅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说啊,鸟口,我又不是落语家,别师傅师傅的叫个不停。我是开书店的,我的工作当然是买书卖书啊。我可不像关口一样,过着不知道是小说家还是事件记者般暧昧不明的生活。” “买书卖书的话,为什么非得去见明慧寺的贯首不可呢?” “嗯,泰全和尚的师父发现明慧寺,是明治二十八年的事吧。唔,真是微妙哪。泰全和尚实际上以住持的身份进入明慧寺,是大正十五年——也就是昭和元年吧。在那之前,不知他是否曾频繁进出明慧寺呢……” “泰全老师说,他的师父一开始非常热衷,但不久后也没办法再去得那么勤了。泰全老师也一起人山过两次左右。” “哦?”京极堂说,双手抱胸,“这样啊。知道当时的事的,应该只有泰全和尚而已吧。而那位泰全和尚也过世的话,就无法打听了。第二资深的是……” “过世的了稔和尚和贯首觉丹禅师。” “这样啊,又死了啊。” “死了。” “我想也见不到贯首吧,而且现在要进入明慧寺可能也很困难。” 应该很困难吧。警方整个陷入慌乱,和尚们的神经也过度紧绷。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这种状况下前往明慧寺,都难说是上策。山下应该也想避免更多的可疑人物闯入,而慈行也不晓得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向寺院的人打听事情,目前应该相当困难吧。”京极堂说,板起了脸。 “对了,师傅,用不着去寺院,常信和尚也来到仙石楼了啊。去见见他如何?” 鸟口说道,京极堂扬起单边的眉毛:“这样啊,听说他是典座的知事吧。” “对对对,就像厨师对吧?” “典座是重要的职位。” “咦?料理人的地位很重要吗?” “当然了,食是一切的基本。这样啊,明慧寺的僧侣现在来到仙石楼了……” “虽然他很害怕。” “嗯,刚才我稍微瞄到一眼,他的模样似乎非常急迫。” “那个和尚下山时,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呢。脚步是很稳健啦,但那焦急的模样。跟关口老师有得比呢。” “他在怕些什么?” 敦子回答:“根据益田先生的话,听说他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说他会被杀吗?” “嗯。” “也就是桑田常信有了凶手的眉目呢,而且至少常信和尚认为凶手现在就在明慧寺。” “是这样吗?” “他想的应该不对。” “咦?” 京极堂毫不犹豫地如此断定。 “不对吗?” “我想常信和尚是误会了吧。而且因为他的误会,他遭到警方怀疑了吧?” “哥怎么会知道?” “是魔法吗,师傅?” “什么魔法?话说回来,那个常信和尚有可能是真凶吗?例如说……对了,警察的动作呢?” “我不知道警方怎么看待常信和尚,但是我不觉得那个和尚是凶手呢。对吧,敦子小姐?” “的确,山下先生或许在怀疑常信和尚,但至于有没有根据就……” “这样,那就不是佯装的了。那么,是自我意识过剩所产生的被害妄想,也就是常信和尚内心有所愧疚吧。那种事警方马上就会察觉了,所以他果然还是遭到了怀疑吧。” 京极堂的口吻颇为同情。 “可是他害怕的样子不是装的啊,简直就像……对,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似的。” “嗯,那他就是被附身了吧,被铁鼠。”旧书商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是铁鼠?” “哦,没什么,没事。” “哪里没事呢?要是被附身的话,得帮他驱逐才行呀。那不是师傅的工作吗?” “就是啊,哥。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不该轮到你出马了吗?” “喂,你们两个擅自在那里胡说些什么?驱逐附身妖怪可是生意啊。又没有人委托,谁要做白工?而且那种东西就算放着不管,也自然会离开的。只要凶手被捕,就会消失得一千二净了。为什么我非得去帮和尚驱逐铁鼠不可?我可不是猫啊。” 喀哒喀哒——天花板发出声音。 “老鼠……得抓住才行哪。” 旧书商阴阳师以极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还很困,但不知为何,却在一大清早就醒了过来。走廊上发生了一阵小骚动,可能是那些声响吵醒我的。 骚动的根源似乎是檀木津,但其实我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总而言之,传进我耳中的噪音是檀木津的叫声。 “哇哈哈哈,小鸟这个大笨蛋!这不是给逃了吗,怎么可能装得进那种东西里嘛!” “唔,可这是水桶啊。” “装不进水桶里的啦!” “没有那种老鼠的啦。” “有,就是有!” 似乎有人在走廊上东奔西跑,剧烈的振动甚至传进被窝里来了。我受不了,决定去走廊。但可能是更衣花了些时间,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 无可奈何,我走下楼梯,前往大厅探察。 大厅里有掌柜和三名女佣,还有久远寺老人、今川和鸟口,以及復木津。 “噢,是小关。你总算起来啦?我可是起了个大早在捉老鼠呢!很羡慕吧!” “捉老鼠?” “什么都咬,实在没办法。” “咬?” “你还没睡醒吗?你这只赖床猴。” 復木津大步走过来。这种时候,我毫无疑问地一定会被戳。我假装向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打招呼,闪开身体,迅速移动到鸟口身边。 “早安。那个,老鼠是……” ——又是老鼠吗? “在说些什么呢?” 復木津扑了个空,就这样跑掉了。今川目瞪口呆地半张着嘴。 “哦,关口,好像从两三天前啊,是庭院发现尸体的那天吗?是吧,今川?对,从那天开始,老鼠就冒了出来。” 久远寺老人说道,转向女佣们。 “都过了好几天了,破坏却完全没有减少。我是个老头子,早上醒得早,所以今早在柜台和厨房监看,结果看到了。看到这——么大的老鼠。” 老人张开双手,约有猫或狗那么大。 鸟口说:“没有那么大的老鼠啦。要是有的话,一定相当老了。可是那些老鼠几天前才开始出现,突然长那么大的话,就是妖陸了。” “可是我也看见了,虽然只有看到尾巴,可是有这么长呢。” 女佣——我记得是叫阿鹭——以两手的食指比画长度。 约有一尺长吧。如果是真的,那真是非常大的老鼠。 “哼!所以我从昨天开始,就为了击退这些老鼠而奋斗啊!”複木津说着,再次走过来。 我本能地靠向久远寺老人。 老人收起下巴,斜着身子望着復木津说:“关口,你能不能帮我说他几句?这个侦探一点都不肯工作。比起杀人事件,似乎觉得捉老鼠更有趣。对了……” 老人突然转身看我:“一问之下,你昨天似乎也遇到相当不得了的事呢。” “哦,还好啦……” 我无从答起。 眼前死了一个人,当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我从今川那儿听说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又有人被杀了哪……” 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一瞬间转为严肃。我认为谈论人的死亡——特别是杀人事件的时候,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是老人像要甩开这份肃穆似的接着说:“所以我叫他快去,但他就是这副德性,完全不肯行动。关口,你能不能替我鞭策一下他?” “哦……” 话虽如此…… 要是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子闯入那座充满闭塞感的牢槛当中,究竟会变得如何?久远寺老人似乎对他寄予全面的信赖,但是就算檀木津人早就在明慧寺里,能否阻止第二宗杀人事件也很难说。因为动机及一切仍不明朗,为何第二名被害人会是泰全老师?这只有凶手…… ——復木津会知道吗? 只有他才会知道——或许。不过事到如今,我不认为局外人——而且是这么吵闹的一个人——还进得了现场。虽然是事后诸葛,但我觉得能够勉强完成采访,已经是件超乎常识的事了。 问题人物的侦探高声说道:“我想要看那个老鼠妖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老鼠呢。逃跑的老鼠大得要命哪!小关,你也很想看吧?” 復木津从背后狠狠地捶了我一记。 “很痛欵。那种东西我才不想看哩。说起来,複兄,你昨天不是已经接受久远寺医生的委托了吗?那就得工作啊。昨天的话还好,但今天你已经进不去明慧寺喽。” “为什么?” “因为明慧寺变成命案现场了啊,才不会放復兄这种不庄重的人进去呢。” “我哪里不庄重了?” “明、明明就很不庄重啊,说是大不敬也行。这家仙石楼也算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不管怎么说,有人在这里过世,你的态度应该再矜重一些才对吧?而且你还是个侦探哩。” “哈!”桓木津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那要怎样?只要一脸凝重,不苟言笑,死人就会复活,凶手就会悔改自首吗?不谈论沉重深远的主题,就没资格登上杀人事件的舞台剧吗?噢!多么大时代的想法啊!说起来,这里头有哪一个人是为死了的和尚感到悲伤的?要是有死掉和尚的亲兄弟还是恋人在附近,我也会吐个几句悼文的!噢,请节哀顺变呀……” “就算只有一点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今川先生也是……” 说到这里,我偷瞄了一眼今川,古董商还是一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与被害人大西和尚、那个……” “真蠢啊,小关。要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要我哭给你看也行。要生气要哭泣是我们活人的自由,跟死掉的人毫无关系嘛。而且未必笑就代表对往生者不敬哟。真正的敬意,才不是老掉牙的眼泪!而且我也知道和尚很伟大。光是剃光头发,每天念经,就已经够伟大的了。我很尊敬他们。” “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在谈这个啦。我是在说像復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法子进入现场了。” “不必担心!我是侦探,所以没问题!小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被选为侦探这个角色吧?”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哩。” “哈!因为所谓侦探就是神明啊!喏,走吧,左文字先生!喂,大骨,带路。” 復木津突然一脸严肃地指向今川。 被那张英气凛然的脸毅然决然地吩咐,木讷的古董商似乎陷入狼狈。 “我……要带路吗?” “当然啦,顶着那张怪脸说那什么话。小关是个超级健忘的作家,小鸟又是个容易迷路的年轻人,剩下的不就只有你了吗?喏,快走!” 棱木津“哇——哇——”地嚷嚷着,大步走了出去。 今川略微驼背,望向我这里:“到底会变得怎样呢?” 他一脸悲惨地说完后,小跑步跟了上去。 “唔,不愧是关口,巧妙地说动了他。” 久远寺老人说道,摇晃我的肩膀两三次,尾随上去。就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我似乎点燃了復木津的干劲。 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鸟口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老师,难道这就叫天落馒头猫造化?” “不是猫,是狗。不过就像你说的,天落馒头狗造化。碍事者消失了,这不是很好吗?话说回来,刑警们怎么了?” 昨晚应该有三名左右的刑警在这里。 “哦,他们不到五点,就全部出发去明慧寺了。听说鉴识人员一早就会过去。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益田先生和两三名警官而已。哦,来了。” 和復木津交替似的,以益田为首,敦子和饭洼小姐也进人大厅。 我自以为醒得很早,但似乎是最后一个才起床的。 饭洼后面跟着京极堂。 益田说着什么。 “那么……不过中禅寺先生也有工作要做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关口老师,早安。” 在我睡觉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京极堂已经打算要插手干预事件了吗? “喂,京极堂,你要做什么?迫于情势,你打算干预事件了是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有我的事要办,要说几次你才会懂?我正拜托益田,等会儿让我跟常信和尚稍微谈一谈,我有事想请教他。” “跟常信和尚?益田,可以吗?” “当然了,说个话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我许可了。而且你们又不是嫌疑犯,这话只能在这里说,菅原兄好像在怀疑常信和尚呢。哈哈哈,没有大人在,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益田,随便把那种事泄露给一般民众,可是个大问题,是侵害人权。严守搜查上的秘密是警官的原则吧?” 京极堂以他一贯的口吻说,但益田似乎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斥责了。 “对、对不起,我、我这人就是嘴巴太不牢靠。” “我了解。”鸟口用力点头。 常信和尚僵直地坐在别馆的坐垫上。 他背对着壁龛。 不是坐禅的姿势,而是跪坐。 常信和尚穿着那身华丽的袈裟,紧抿双唇,睁大眼睛。缩着脖子。 壁龛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像是梅花的枝桠。 背后挂着水墨画的挂轴。 在它的前方,明慧寺的典座全身僵硬地坐着。 益田坐在右侧。 京极堂坐在正面,我和敦子并坐在他后面。 鸟口与饭洼待在纸门外面。 常信一语不发,也没有打招呼。 我想常信可能搞不清楚状况,益田究竟是怎么对他说明的? 不,京极堂究竟是用什么说词说服益田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们为何会列席这种场面。 京极堂行礼之后说:“敢问是明慧寺典座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态度殷勤有礼。 “没、没错,贫僧就是桑田。”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在武藏野经营一家旧书店。后面的敦子是舍妹,听闻她前日及昨日给贵寺添了许多麻烦,首先请容我代她致歉。” “呃、不。” “其实我昨天就想前往贵寺拜访,但是抵达这家仙石楼后,获知凶讯,进退不得。” “虽然不知您有何贵干,但现在……纵然去了也无法如愿以偿吧。” “是的,因此才在这里……” 房间并不是很温暖,常信的脸上却冒出汗珠。 “警方说常信师父的性命受到威胁,因为危险,所以我增加了同席人数。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担心常信师父会感到不安。” “不安?” “即便是虚静恬淡、则天去私的佛家师家,面临攸关性命之大事,亦另当别论。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初识之人,也不能随便信任吧?” “呃、这……” “生死事大,请珍重性命。” 常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吞进去似的憋住,接着边徐徐吐气边说:“您想……知道什么?” “是的,其实不为其他,我想知道明慧寺物主的所在。” “物主?这……” 京极堂伸手制止。“贵寺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当然那是根据已故的大西泰全老师对我身后的两位所说的情报,而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判断真实与否。因此我所知道的贵寺状况,是以老师并未作出虚伪的申告为前提。” “泰全老师……并没有说谎。”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您的问题本身就令人费解。明慧寺——那座寺院是由来自各宗各派的……” “我请教的并非贵寺之宗派宗门。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吧。我所请教的,是常信师父是否知晓大正的大地震之后,连同寺院一同买下那块土地的人是谁。虽然我已经有所获悉,但还是想请教常信师父。” “贫僧并不知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容我换个问题,啊……贵寺里是否藏有进入昭和时代之后所撰写的禅籍?” “这……也不是没有,但是各人拥有多少就……像过世的泰全老师几乎从不下山,我想他应该也无法随意取得书籍。” “那是指每一位僧侣各自的藏书吗?那么有没有寺院共同的书库呢?” “没有。虽然有经藏,但只收藏了平日所使用的教典。” “汶样啊……” 尽管回答一如预期,却还是遗憾万分——京极堂的口气听起来像这样。 这个旧书商究竟想知道什么?京极堂与明慧寺有关的工作——是那座埋没的仓库吗?怎么可能?难道说那座仓库是明慧寺的仓库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太远了。在箱根众多的寺院当中,明慧寺的位置应该是最难利用那座仓库的才对。 “我明白了。那么果然还是只有直接会见物主一途了,换言之——必须尽快解决……” 京极堂在对谈中转为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略低着头,双手交抱。接着他突然抬头:“话说回来,常信师父。” 京极堂说道,身体稍微往前探出。 相反,常信略微后退。 “关于禅,我只略知一二,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只是现在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必须经手禅方面的书籍,因而感到相当棘手,所以我想趁机讨教一下……常信师父是曹洞宗吧?” “是的。” “既然能够成为典座知事,想必已有相当深厚的道行了。” “没那回事。” “但是典座古来便是只有道心的师僧、发心的高士才能够担任的职务,绝非马虎之人能够胜任的职位。” “贫僧是不得已才接任典座的。说来丢脸,但贫僧在明慧寺当中,评价不甚优异。典座的位置恰好空缺,而在余下的云水当中,贫僧是资格最老的,只是这样而已,不过是依照年功选派罢了。” “你前天曾说,前任的典座生病了是吧?” 益田这么一补充,常信便极为不悦地微微点头。 “唔……是的。贫僧前一任的典座知事,是比贫僧晚六年才人山的。虽然较我年长,但也代表他所获得的评价比贫僧更高吧。” “评价啊……”京极堂的口气很微妙。 常信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慌,说出辩解般的话来:“唔,在大众一如的僧堂里,评价高低这种说法极为不恰当哪,也可以说是拔群无益。” “什么意思?”益田问京极堂。 “所谓大众,指的是众多云水。众人齐心合一,行动一致,就叫做大众一如。在这当中,即使只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则称为拔群无益,对吧,师父?” “完全没错。” “但是大家老是一样的话,永远都不能培养出优秀的和尚呀。有了突出的英杰,再追赶超越,才能够有所进步不是吗?对不对。关口老师?”益田向我征求同意。 这名年轻的刑警似乎有动不动就离题的毛病,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名青年脑筋动得快,而且个性认真。像我不管听什么,都只觉得“这样啊”,囫囵吞枣,摄取的情报不会立刻就化为血肉。我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够发现情报与自身想法的差异。 也不能就这么默默不语,我胡乱搪塞打马虎眼:“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资本主义的竞争社会,才会这么觉得啊,益田。” 听起来很像这么一回事,但其实这并非深思之后的发言。 然而常信点了两下头:“所言甚是。修行并非竞争,并不是以悟道为最终目的,竞争谁第一个到达。所以打扫的人打扫,做饭的人做饭,一行三昧,心无旁骛地进行被吩咐的作务,这便是吾等云水的修行。这并不仅限于寺院当中,在这个社会也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职业,若是欠缺,社会就无法成立。尽十方界真实人体,凡百皆是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服务。贫僧被赋予典座这个大任之后,也一心努力修行,并无半分怨言。” “哦,总觉得格局一下子就变得好大,似懂非懂的……这话是很符合道德啦。” “这并非道德。” “是吗?可是你说没有怨言,但是就不会对被指定的职务有所不满吗?或许桑田师父你对料理不以为苦,但是里头也有人不擅长料理吧。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没有。那种不叫自由,个性并非显露在那种事情上的。” “这样吗?不过我觉得尊重个人的性向和嗜好才是正确的呢。” “益田,你把目的与手段分开来看,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对这些人而言,那是不可区分的。不过你要这么想,也是你的自由。” 京极堂说,驳回益田的意见。 确实——像我,也认为劳动是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谓目的,也就是赚钱,或是过好日子这一类的事,而它有时候并非与劳动直接连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劳动的报酬能够实现目的,人是为了求回报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计金钱、名誉,喜欢工作本身,或把工作当成人生价值。然而仔细分析,就知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喜欢工作的人。说穿了是先有满足自己的嗜好欲望这样的目的,而劳动本身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种欲望的手段。劳动所带来的快乐取代了报酬,如此罢了。 就算将其代换为社会贡献、自我实现等高尚一些的说法,结果也是一样的。目的还是目的,与手段乖离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若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无论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样是动手,以动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些暂且不论……”京极堂修正大幅偏离的轨道。 不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这样插嘴了吧。挑选同席者的绝对不是益田,而是京极堂。那么这些人选全都是经过计算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这个人总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临济与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样的吧。”策士旧书商接着这么说。 “无论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论不同,每一个人都不同,若说相同,每一个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说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这番话所说的吧。” “说的没错,”京极堂佩服地点头,“我非常明白常信师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门,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只是在外行人看来,临济与曹洞看起来人口是不同的。虽然教义的确是非常相似,但同处一堂修行,不会产生许多障碍吗?从文献资料上来看,两宗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相当激烈的对立,当中甚至有几近痛骂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部分,使得两宗如此势不两立。” 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人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间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明慧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常信握紧拳头。“那个时候,这件事也引发了问题。” “那个时候?” “贫僧与佑贤师父进入明慧寺,是在十八年前,季节一样约是此时。当时明慧寺里只有老师、贯首以及了稔师父,云水也只有十人左右。我们人山之后,人数也随之增加,所以便着手修缮破损的建筑物,加以打扫,总之便是进行兼具作务的调查。” “哦……对了,你们原本是来调查的嘛。” “没错。一开始估计只要一年左右就能够查出结果,然后就可以下山,所以我们鼓足了干劲。” “老师说,那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呢。” “是发现了很多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 “无法从那些东西查出寺院的来历吗?”京极堂突然厉声质问。口气和刚才那种和善的样子大相径庭,“赞之类的文字,应该会写到一些东西吧?” “当然,只是知道名字的作品很少。就算有认识的署名,也不晓得是不是真迹,那些东西全都看不出年代。修行僧里没有人能够鉴定,所以这事便交给了了稔师父。结果……” “他把东西给卖了?” 益田扬声。京极堂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 “对。卖了个好价钱,所以物品的年代久远,本身也相当珍贵,因此这座寺院应该相当古老吧——了稔师父这么说。还说就拿这些钱来更换榻榻米吧。那个时候,了稔师父喝得烂醉。” “原来如此,他就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们大失所望,然后……起了相当大的争执。一开始泰全老师也愤慨不已。我不知道老师究竟是如何向各位说明的。但老师似乎相当爱好书画之类作品。” 从泰全老师的话所想像的了稔像,与现在常信所述说的了稔像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但是并不能说有哪一方在说谎。两边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其中的差异正是——彼此无法兼容的部分吗?我无法判断。 “那个时候,针对究竟该如何处置了稔师父的问题,我们也谈论了很多次。为了了稔师父,贫僧与佑贤师父两个曹洞组,和泰全老师及觉丹禅师彼此对峙。但是这并非谈了就会有结果的事。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把自己比喻成猫。” “猫?这次是猫吗?” 益田用没出息的眼神看我。 “是‘南泉斩猫’吗?” 京极堂说。益田当然反问:“什么是南泉三猫?” “益田,那是一则有名的公案。那么,了稔和尚如何譬喻呢?” “了稔师父这么说了……” ——两方为了贫僧僵持不下,恰如东西两堂争猫儿。道不得即斩乎?此处无南泉普愿,亦无头戴草鞋之赵州,如何? “他这么说。” “听不懂。完全不懂。” 益田一片混乱。京极堂劝慰似的说道:“益田,了稔和尚的话是有来历的。” “是……公案吗?姑且说给我听听吧。” 京极堂窥探了一下常信,说“由我来说明蛮怪的哪”。但是益田再次请求,朋友便不甚情愿地说明那则公案。 “有一次,一名叫南泉的高僧的弟子们为了一只猫而争论。此时南泉和尚走过来,说:‘你们现在当场说出合乎佛法的话来,否则我就斩了这只猫。’弟子们答不出话来,于是南泉便斩杀了猫。” “杀了猫?高僧吗?” “他杀了猫。然后黄昏时分,弟子赵州回来,南泉告诉他这件事,问:‘若是你会怎么做?’结果赵州把草鞋摆到头上,匆匆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南泉懊悔地说:‘若是当时赵州人在现场,我就不必斩猫了。”’ “这反而更教人一头雾水了,那种反应简直是疯了嘛。” “不用懂没关系。总之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将自己比喻成猫,质问:这场审判,若是得不出合于佛法的意见,就要把我杀掉吗?但是这里既没有负责杀人的南泉,也没有头戴草鞋的赵州哟?你们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别说是贫僧了,没有任何人答得出来。结果泰全老师就原谅他了。佑贤师父自此之后,也停止继续追究。而后,了稔师父依然继续相同的行径,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之后直到监院更迭为止,了稔师父似乎都持续着那种买卖行为。” 益田问道:“你前几天说了稔和尚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那是指从你人山时开始,了稔和尚就是监院的意思吗?” “哦,有些不一样。贫僧说的那个位置,指的是财务管理、与教团联络、修缮建筑物等,一手担当由所谓四知事来处理的职务。我听说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工作才人山的。”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独力承揽一般庶务而来到明慧寺的吗?” “是的,据说是泰全老师邀请他来的。调查需要人手,只要有人来,就需要负责这些事务的人。所以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以知事、而觉丹禅师则是以贯首的身份进入明慧寺的。” “哦,可是照道理讲,由泰全老师来担任贯首也可以吧?”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清楚。贫僧人山的时候,泰全老师才七十左右,不过……对,老师一开始是在库院担任类似典座的职务。” “典座?做料理吗?” “是的。原本禅寺的组织,是以知事和头首建立起来的。知事掌管会计和管理,而头首负责修行实务。头首分为首座、书记、藏主、知客、知殿、知浴六役。头首称西班,知事则称东班。但是这个制度根据寺院的规模和宗派而异。明慧寺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是宗派混合的寺院,因此一开始实行得并不顺利。我记得是在昭和十四年的时候,才固定为现在这种形式。原本由了稔师父一手负责的庶务分派给其他人,直岁是佑贤师父、典座是泰全老师、贫僧担任维那,了稔师父则成了监院。” “那是因为云水的人数增加,才整顿组织吗?” “也不是这样,这……是啊,与其说是人数增加,我想明慧寺开始接受入门僧这一点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在那之前,只有各自带来的侍僧,所以不需要组织。第一次有暂到进入明慧寺,是昭和十三年,我记得那个时候来了五个人。” “咦?呃……昭和十三年,不是慈行和尚人山的那一年吗?” 益田翻着记事本。“嗯,果然没错。” “是的,慈行师父也是那一年人山的僧侣之一。他当时才十三岁左右——所以慈行师父和贫僧等人不同,不是其他寺院派来的僧侣,而是在明慧寺长大的僧侣。” 慈行等于是在这座山里成为僧侣的吗? 他在那座寺院学习佛法,在那栋建筑物坐禅…… 在那座——牢槛当中…… “看来贫僧作了太多不必要的说明……” 常信窥看益田的脸色,自行修正话题。 “之后历经数次转任,结果慈行师父当上了监院。那个时候,了稔师父的事再度引发了问题。慈行师父同样地与了稔师父激烈地对立,所以贫僧与佑贤师父便将‘南泉斩猫’的事告诉慈行师父,结果……” “怎么样?” 常信青黑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慈行师父说:‘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太偏激了吧。” “慈行师父当时这么说……” ——即便无法如赵州和尚那般高明而机智地解决,应当也能够像南泉禅师般将其斩杀吧?应该杀了他的。 “那个时候,贫僧感到毛骨悚然。慈行师父不是在说笑,他是发自真心的。” “可是,猫跟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不管是杀人还是杀猫,只要犯了杀生戒,都同样要下地狱。南泉禅师明知道这一点而杀了猫。换言之,他用赌上生死的觉悟来向弟子说法,只要是被尊为师家、禅家之人,都应当要有这样的觉悟吧——当时我以为慈行师父那番话是这个意思。” 常信说到这里,把脸从正面转向左侧,垂头丧气似的看着榻榻米。只是这样一点小动作,就让禅僧独特的威严荡然无存了。 “听到了稔师父遇害时,老实说,贫僧想起了那时的事。说我完全没想过,是骗人的。” “那么,常信师父,你认为是慈行和尚杀了了稔和尚吗?” “不是,我不是在怀疑慈行师父个人……” 常信的语尾变得含糊不清。 京极堂质问:“慈行和尚当上监院,是什么时候的事?” “战争的时候。年轻的僧侣接二连三出征,贫僧等人带来的中坚僧侣全都战死了。所以原本担任首座的慈行师父被任命为监院,战后也兼任知客。” “所谓首座——是修行僧的首席呢。” “唔,是的。他是个优秀的学僧。” “但是战争的时候,慈行和尚应该才十九、二十岁左右,这算是相当了不起的拔擢呢。” “其他的僧侣更年经,否则就是经验不足。” “原来如此。那么常信师父,在明慧寺长大的慈行和尚,究竟算是何种法系呢?” “法系?这是什么意思?……” “明慧寺是混合宗派,我只是好奇,在这当中长大的话,究竟会成为什么宗派呢?听说慈行和尚是临济僧吧?那么他是泰全老师的弟子,或是了稔和尚的弟子吗?”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现在每一位知事都被交付几名云水,指导他们修行。但是慈行师父人山吋,暂到也是来自于各派,各有各的寺系法系。慈行师父在本山也有一位名叫慧行大师的师父。慈行师父是由那位大师剃度,也是大师引荐到明慧寺来的。慧行大师是泰全老师的师兄,当时一年会过来一两次,但是在战祸中亡故了。至于慧行大师究竟是何法系,贫僧也不太记得,不过……是啊,慈行师父似乎特别尊敬所谓应灯关中的一支,尤其是其中的白隐禅师。” 益田插嘴:“不好意思一直打断,什么是应灯关?” 京极堂回答:“益田,所谓应灯关,是从大应国师南浦绍明、大灯国师宗峰妙超、无相大师关山慧玄当中各取应、灯、关三字为名的临济宗法系。” “那有什么特殊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不算特殊吧。” 益田以有些严肃的口吻说道:“对于没有学问的警官来说,禅的一切都是特殊的。这三四天来一直接触到禅,让我陷入一种好像渐渐懂了的错觉,但其实还是不了解。前天听了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好像懂了一些,但是现在听了常信师父的话,又完全不懂了。明明是发生在同一座寺院的事件,却没办法用一个统一的价值观来明快地说明。这如果是发生在企业内的犯罪,就算关系人再多,也不会混乱成这样。虽然个人的思想或志向各自不同,但例如说动机是利益的话,不管背后拥有什么样的思想,一样都还是以利益为目的。但是这次的事件,不管听到什么都是一头雾水。这简直没办法办案嘛。” “是啊。似乎乱成了一团,警方也该知道一下禅宗概略的历史会比较好吧。”京极堂说道,摸了摸下巴。 “是啊,请教教我吧。搜查动不动就陷入瓶颈,进退不得啊。只因为不懂基础,不晓得白费了多少心血。泰全老师的话虽然简单易懂,但其实有一半是我靠想像来填补的。” 这一点我也是相同。 “平常遇到这种状况时,我们还是会学习……”益田接着说。“警官也不光只是会摆架子的。必须解决发生在特殊环境下的事件时,我们也会看看书,听听与犯罪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努力去理解。但是在这里却连这也办不到,该怎么说……时间的流速有些不同啊。”年轻刑警伤脑筋地说。 “和尚们很忙,事件迫切的发展又让我们无法悠闲地去询问倾听,所以……呃,这种机会难得,怎么样呢?能不能教我一些禅的事呢?” 益田看着京极堂。 “你是在对我说吗?我可是个门外汉。在常信师父这样的禅师面前,由我来说明是找错对象了,而且我也没那么狂妄……” “不,这我明白。可是就算直接请教桑田先生,我也不认为我能够理解。不是他讲得太难,而是我太无知,就连提问也不知道要怎么问。若是不请造诣深奥的民间人士来口译的话……” “口译?” “贫僧是修行僧,并非历史学者。从目前为止的对话来看,贫僧认为您似乎善于说明。”常信这么说。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推托的,既然常信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容我僭越吧。而且协助警察是一般民众的义务呢。常信师父或许会感到无聊,不过我若是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指正。” 京极堂说道,转过身体,望向我和敦子。 看到那张脸,我立刻知道这种发展也是他所安排的。这个人很难对付,只是,我还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接着,讲学唐突地开始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禅极为表面的历史。更深的部分,不是能够简单说明清楚的。不,就算不简单,也不能说明,禅是不能够以语言说明的。所以我不是在说禅,只是在陈述关于禅的历史,请各位理解。我想,也只能从用不着说明的地方开始说明吧。禅最早是……” 益田立刻插嘴:“是达摩吧?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这的确是事实,前天泰全曾这么说过。 但是京极堂扬起了单边眉毛:“益田,不可以胡说八道。禅最早是由释迦创始的啊。禅是佛教,这是当然的吧。” “什么?要追溯到那么远啊?” “当然啦,这是释迦晚年在灵鹫山上说法时的事。只有那一天。释迦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拈丁一枝开在附近的一种叫做金婆罗华的花朵示众。弟子们大多都不明所以,只有一个叫做摩诃迦叶的弟子破颜微笑。释迦见状,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付嘱摩诃迦叶’——也就是把语言不能说、文字不能写的教法,全部传给摩诃迦叶之意。这叫做拈花微笑。这就是禅的起始,对吧..?” 常信默默地点头。 “就这样,摩诃迦叶继承了释迦的衣钵。从这位摩诃迦叶开始,无法以语言传授的教法——衣钵传给了弟子阿傩,再传给阿傩的弟子,如此传承了二十七代,经过千年,总算传到了第二十八代弟子——达摩。达摩在印度的禅里,是第二十八祖。之后达摩远渡中国,传播了禅。亦即在中国,达摩是传禅者,是中国禅的开祖。” “怎么,原来最早还是释迦啊……”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不是达摩想出来的啊?” “但是菩提达摩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禅的始祖。延续到现在禅的基础,是达摩所奠定的。据说从释迦继承的‘不立文字’与‘教外别传’,再加上‘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所谓‘禅的四圣句’,便是达摩所提出的。不过这其实好像是唐代才创立的词句,说是达摩提出的实在是难以置信……” “词句本身虽然可能是后世编纂出来的,但那的确是菩提达摩之心吧。以心传心,是后世的人记下了传承的心。” 常信说道,京极堂点头。 “或许是呢。不管怎么样,在那个时代,禅是以衣钵相传的形式继承的。亦即一个师父与一个弟子,就像把杯中的水移到另一杯似的,衣钵——道法被继承下来。从达摩之后传承了六回,在那段期间,禅一直受到打压,对吧?” “在那个时代,佛教本身在中国似乎是受到弹压的。”常信简短地回答。 “是啊。但是在第六代,也就是六祖的时候发生了问题。禅在那时分裂为两边。” “一子相传发生了继承人之争吗?” “你的比喻有点怪,不过就是如此。五祖弘忍有许多弟子,当中最优秀的是一个叫大通神秀的人,他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精英分子。这位神秀本来应该会成为六祖,但是这个位置却被意料之外的伏兵给夺走了,那就是大鉴慧能。” “发生了什么抗争吗?” “没有。慧能是个樵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在弘忍七百多名弟子当中,也是阶层最低的捣米小僧。但是不知为何,他却一下子继承了道法。然而主流派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慧能继承了衣钵以后,便逃向了南方。关于这一点,虽然实际上并不是逃亡,不过这样说比较简单明了,就当做是这样吧。” “为什么是南方?” “或许因为慧能原本是广东省新州人吧。广东一带在当时算是蛮荒之地,是文化沙漠,但是慧能却在那里扎根,以乡下为中心开始传教。另一方面,神秀以京城——长安及洛阳为中心活动,一时拥有绝大的势力,然而最后却断绝了。慧能的禅被称为南宗禅,相对的神秀的禅被称为北宗禅。” “分为南北了吗?” “但是他们并未自称北宗吧?”常信说。 “是啊。称之为北,是由慧能这边来看是北边,但神秀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北边的认知,而且对于相信自己才是正统的人而言,既没有南也没有北吧。但是北宗断绝 4e86." >了。这与其说是教义上的问题,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安史之乱等战乱引起社会动荡,失去了支持者吧。与主张渐悟的北宗禅不同,南宗禅提倡顿悟。相对于以贵族为中心的北方,南方是以农民为中心——在这样的架构下。最后南宗幸存下来,决定了胜负。结果促使中国佛教由教学佛教转为实践佛教。” 京极堂转头望向我这里。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 总觉得京极堂的话让我有点在意。 但是为何会在意那么久远的过去历史,我还是不明白。 益田开口道:“原来如此,北与南的支持基盘不同呢。贵族与上流阶级中心和农民与下流阶级中心,该说是都市型与农村型呢。还是中央与地方……不过依附中央的类型确实禁不起政变呢。所以北方才会衰弱……但是在教义或修行等方面,南北也不一样吗?” “是啊。北宗禅是持续修行,慢慢地逐渐悟道;但南宗禅悟道时,是一下子就领悟的。” “就算不修行也是吗?” “没那回事。南宗的悟——顿悟,与逐渐地、徐徐地到达领悟阶段的北宗相比较,容易给人‘马上就领悟’的印象。但顿悟的‘顿’字,并非指时间上的经过,反倒是指根基于彻底的现实肯定的脱落的悟,是这样的悟……” “但是最初提倡顿悟的不是道生吗?那么……” 常信从我们不了解的次元提出异议。京极堂回答他的问题:“是啊,是《二谛论》吗?还是《佛性当有论》呢?——那么立即悟道这样的解释也是妥当的。总之在宗教的立场上,顿悟比渐悟的次元要来得高这样的看法普遍存在于社会……” “哦,教义上也是南方大获全胜呢。” “对。但是若说禅宗的历史就此收束为一,也并非如此。六祖慧能也有几名弟子,要从当中选出一个人来继承七祖的时候,又发生了问题。对吧,常信师父?” 应答的常信似乎冷静了一些。“在曹洞,七祖是青原行思。关于这个问题,以及六祖究竟是谁的论议,在若干文献中亦有记载……” “北宗的普寂禅师也自称七祖,状况似乎相当混乱。听说南宗的神会提出异议,宣称他才是七祖。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里,普寂与神会两边都被列为七祖。” “您知道得真清楚,这些事连贫僧都不晓得……” “只是读白纸黑字的话,只要是识字的人都办得到。我是卖书的,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但是北宗禅衰退之后,南宗当中,反神会派里头也出现了认同青原为七祖的动向。其后更出现了一派,推举另一名高徒南岳怀让为七祖。但是仔细想想,这些根本无所谓,因为最后慧能的弟子当中,对后世影响最深的只有青原与南岳两人而已。亦即视这两名为七祖,或根本没有七祖,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里,南宗禅又分裂为两派了。” “分成那个……青原跟南岳?” 益田的发音一副就是他不知道汉字怎么写的样子。 “对,不期然地,南宗也分成了青原系与南岳系。南岳系里,马祖道一、百丈慧海等名僧辈出。而这些更分成两支,其一是沩仰宗,另一支则因为临济义玄的出现,开花结果为临济宗。” “哦,总算出现听过的名字了。” 益田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但是仔细想想,就在短短数日前,连临济义玄也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另一方面,青原系——以曹洞宗来看,应该也有人认为它才是本流——出现了云门宗、法眼宗这两宗,更有继承洞山良价、曹山本寂的法系所诞生的,取曹山之曹、洞山之洞而成的曹洞宗。” “原来如此!”益田击掌,“所以这边才会说青原是七祖吧?曹洞宗是青原系的嘛。” “是啊。就这样,中国禅——特别是南宗,在唐代甚至被称为五家七宗,席卷了中国佛教界。” 沉默了一阵子的敦子发言:“所谓五家,是沩仰、临济、云门、法眼及曹洞对吧?七宗指的又是什么呢?” “这五家之中,临济宗更分出黄龙派与杨岐派。加上这两派,就成了七个。临、云、沩、曹、法为五纬,加杨岐黄龙之五派,犹成太阳太阴之七曜……”后半可能是某些文献的引用,但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京极堂说到这里,正襟危坐。 “接下来,总算要说到本朝的禅了。一般认为,最早将禅带进日本的是天台僧荣西禅师。他两度人宋,在天台山学习临济宗黄龙派的禅,并将之带回。但是禅并非立刻就在日本扎根。禅受到天台宗排挤,遭遇到相当大的困难。不过禅宗彻底贯彻亲近幕府的态度,以和其他宗派并存为目标,因此一直没有断绝。内容也是顾虑到真言与天台的兼修禅。话虽如此,禅就是禅。荣西禅师的评价之所以两极化,也是起因于他对权势妥协的态度,但若非如此,可能就没有今日的禅了,所以应该给予正面评价才对。但是同一时期,有人以不同于荣西的形式进行禅的传教活动,那就是大日房能忍。” 这个名字。 ——我曾经在哪里听过。 “我不知道他在一般人当中的知名度是高是低。关于能忍,正确的记述不多。但是日莲上人将净土宗的法然与能忍放在一起诋毁,所以他应该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才是。”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呢。” 敦子说。确实比起荣西,这个名字要陌生多了,但是我曾经在哪里听过,而且还是最近…… “能忍传播禅学,但是据说他是独学,并未师事任何人。然而禅宗重视法嗣,必须隶属于某一个人的法系才行。因此能忍便派使者到当时还是宋朝的中国,请求让他继承法道。” “这么随随便便的……” “的确有这种事的。能忍虽然人在日本,却被允许继承临济宗杨岐派的拙庵德光的嗣法,被授予了顶相、达摩像及禅籍。” “啊!他就是得到了、还是出版了那里的《沩山警策》的……” 我想起来了,是在那座埋没的仓库听到的名字。京极堂果然不是只为了讲述禅的历史才安排这场会见的,那么…… 京极堂想要把谁怎么样呢?他现在想要捕缚的是桑田常信吗?但是常信这个禅僧不是早就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了吗?这种讲学有什么意义呢? 京极堂稍微瞄了一下我说:“对,你记得真清楚呢。关口。没错,就像你说的。” 接着他这么作结:“然后能忍建立了‘日本达摩宗’一宗。” “没听说过呢,虽然这名字很容易记。” “那当然了,益田。就这样,黄龙与杨岐两派皆传到本邦了。然而荣西姑且不论,能忍却被杀了,对吧?” 常信什么都没有回答。 “被杀了?”益田停了一拍后,发出奇怪的声音。 “益田,用不着担心,那是镰仓时代的事了,早就过了时效。总而言之,荣西和能忍都遭到了弹压,而弹压的背后,一定有着既存教团的势力。能忍的达摩宗受到禁止宣教的处分。能忍的弟子们则进入山野,传播禅学,不久后进人道元门下,在永平教团——曹洞宗的成立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对吧?” “好像……是这样吧。” 常信失去了霸气。 “但是荣西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与权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持续宣扬禅学。他将据点移至镰仓,与幕府的关系也越加密切。这在后来发挥了功用。荣西在京都建立了建仁寺,在镰仓兴建寿福寺。然后,总算轮到道元登场了。” 总算讲到道元了——我也这么想。从释迦开始说起的话,这也是当然的。虽然是增长了知识,却派不上任何用场吧。 “道元以天台僧的身份,在延历寺、园城寺两方修习之后……” 延历寺——山门,以及园城寺——寺门,前天我才刚听说过。是聊到老鼠和尚的时候。 “又进入建仁寺,之后他与荣西的门人明全一同人宋,求道之后,邂逅了天童如净,并嗣法归朝。如净是曹洞宗。就这样,临济以外的禅可说是初次得以传人日本。但是道元遭到了严重的打压,当然是来自比釵山。而他也与建仁寺的僧侣们分道扬镳。这也是当然的。道元继承的是曹洞宗,必须远远追溯到六祖慧能,才能够与临济宗合流……” “据说他对禅林的堕落感到失望。”常信依然无力地说。 感觉上他虽然冷静了,却也丧失了生气。 京极堂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点点头,却也问道:“但是例如说,光是一个经行,曹洞与临济的做法就不同吧?” “这……是啊。” “什么是经行?” “简单地说,是一种行走方式。叉手当胸这一点是一样的,但曹洞宗是一足半步,也就是在一次呼吸之间行走半步;临济则是气宇轩昂地快步行走。这被称为曹洞之牛步,临济之虎走。” 我想起法衣的袖子灌满了风,驱驰而过的慈行之姿,确实气宇轩昂。 “所以,我不认为两宗差异如此之大,却能够一起修行。总之,道元离开建仁寺,获得白山系天台宗及达摩宗残党等势力之助,不久后在越前创立了永平寺。另一方面,以镰仓为中心依附权势的临济宗,则不断地兴建寺院,自中国请来无学祖元等僧人,势力日益壮大。它的成果就是五山寺院以及五山派教团。最初是北条贞时将净智寺列为五山,并——给予建长寺、圆觉寺、寿福寺等五山的称号,制定了镰仓五山。其后也订定了京都五山。这是模仿中国南宋的,中国的五山据传是仿效印度的五精舍——天竺五山,不过这感觉是穿凿附会。” “是这样吗?”常信偏头问道。 “正确与否我不清楚,但依我个人的见解,中国南宋的五山是风水。就像是为了正统化、强化汉族文化而施下的魔法一般。若要在事后附加佛教的根据,就只能从佛典中寻求,而佛典是来自于印度,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其实并不是模仿印度的。不过我国的五山是模仿中国的。” “身为警官的我,也知道所谓的五山并不是真的五座山,可是……” “哈哈哈,这不是数目,而是称号。总之就是寺格、地位高的寺院的头衔。五山第一,就是地位最高的寺院。就算是第五,也远比一般寺院了不起。这可以用了不起来形容无妨吧?从南北朝时代转移到室町时代期间,以这五山寺院为顶点的寺格统制逐步进行,经过几次的排序与选定更迭之后,呼应梦窗疎石一门的崭露头角,京都的南禅寺成为‘五山之上’这样至高无上的寺院,京都的五山因而居于优势,以这样的局面稳定下来。” “那个时候,阶层组织几乎都整顿完成了?” “几乎。可是,当然也有不参与这股风潮的宗派。相对于‘五山’,那些宗派被称为‘林下’。像是曹洞宗,以及临济宗系中的大德寺派和妙心寺派——亦即方才提到的应灯关。” “哦,总算出现了。” 益田好像松了一口气,但这时敦子问道:“哥说大德寺,可是它不是寺格相当高的寺院吗?” “很高。大德寺的宗峰——也就是应灯关的灯,是能够与梦窗相提并论的大人物。相中了这一点的就是……喏,就是那个后醍醐帝。” 后醍醐帝… 去年,我因为那个后醒醐帝而吃了大苦头。 “后醍醐帝对宗峰表示兴趣,一如往例,在建武新政的时候,赐给了大德寺和南禅寺相同的寺格。我想他其实应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吧。然而后醍醐帝却皈依了梦窗。” “脚踏两条船呢。”益田说。 “是啊,梦窗逐渐扩大他在五山内的势力。宗峰是梦窗的竞争敌手,所以难以融人梦窗的一大势力。而且到了室町时代,幕府颁布了所谓的十方住持制。亦即与法系无关,五山寺院的住持须由幕府派任的人选来担任。由于大德寺遵守传统的衣钵相传制,所以最后也只有脱离五山一途。就这样,林下系——应灯关及曹洞宗便离开中央,在地方扎根。” “哦,曹洞宗也是以地方为基盘吗?啊,他们原本是在越前嘛。永平寺是在哪里?” “福井县。” “是啊,离京都跟镰仓都很远。那个叫道元的人跟刚才的那个……谁来着?呃,中国的,第六个……” 益田现在就像个认真的听讲生。 “你说慧能吗?” “对,跟那个人不是很像吗?” “你是说不愿意与中央挂钩,逃向地方的部分很相似吗?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也是如此。也有人说‘临济将军,曹洞土民’。邂逅师父,顿悟并嗣法的场面,两者也很相似。益田,以一个刑警而言,你眼光倒是相当犀利哪。不过我自己是觉得道元和慧能两者是大大不同——常信师父,您觉得如何?” “的确,两者也曾被拿来相比较。” 益田得意地说:“换句话说,以地方为基盘的教团,遇到政变什么的时候,比较容易存活下来吧。” “可是日本没有中国那种戏剧性的政变呢。” “咦?是这样吗?那五山后来既没有衰微,也没有消失,就一直……” “不,也不是这样。这个五山,它拥有让和尚从诸寺前往十刹,再前往五山这样逐步攀升的构造,就跟企业一样。只要能够升上顶点,就能够霸占不走。只要安定,就会堕落。一旦堕落,就难以恢复。” “啊,我了解我了解。”益田夸张地同意,“有很多那种就算不干社长了,也硬要当上会长还是顾问,占在上头不走的老头子呢。一旦通风不良,就会堕落。就算不谈企业,警察也是一样的。这种事是存在的。” “警察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五山寺院在权势的庇护下,尽管发挥了国家文化学艺中心的机能,最后却沦为文人流连的沙龙。反观林下诸派,在那段期间历尽艰辛,苦心竭力地持续着兴禅活动。不过不管如何,五山的隆盛期无疑是禅宗与政权关系最密切的时期,当然也是禅宗最繁荣的时期。有一段时期,甚至有二十四支禅流。之后进入战国时代,武将争相结交禅僧,不过与林下相比,五山系的活跃略欠精彩。因为五山的构造让它只有在政权基盘安定时才能够发挥权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林下的宗门经过锻炼,因此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果然很耐得住政变呢。曹洞宗趁着下乡时代,扩大了势力对吧?大成功。” “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教团也不是越大越好,不过永平教团在战国时代扩大了势力也是事实。道元死后,为了扩大教团之是非,曹洞也分裂成两派了,对吧?” 常信首次沉下脸来,表达异议:“分裂这种说法贫僧不敢苟同。只是仰慕道元禅师孤高禅风之人,与想要将教法广为传播民间的人……” “这不就是分裂了吗?”益田说,“不再是团结一致了吧?保守与革新呢。” “保守与……革新吗?”常信露出困窘的表情。 益田似乎总算在僧侣的语言与刑警的语言之间找到了妥协点。两人的对话还算成立。 “益田所说的革新派,算是四世莹山绍瑾吗?莹山禅师似乎擅长建立组织。将传教对象锁定为地方武士及农民的策略,绝大部分也是因为莹山禅师的努力吧?” “但是导人住持轮住制,防止教团门派分裂的,也是莹山禅师。所以莹山禅师是扩大教团的功臣,将其称为相对于保守派的革新派,我还是无法苟同。” 常信一副无法信服的态度。之前的话题姑且不论,现在谈到的是关于自己信仰的宗派,这也是当然的反应吧。 京极堂爽快地让步了:“我明白了,常信师父说的没错。确实,曹洞宗在表面上并未分裂为永平寺派与总持寺派。两祖两本山,而且以永平寺的寺格为上,确实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而且也没有显著的抗争。” 常信点头:“希玄道元建立了曹洞宗——虽然本人并未这么称呼——宗派修行的基础;莹山绍瑾建立了教团门徒组织的基础。无论欠缺哪一方,吾等宗派都无法成立。如果救济更多众生是宗教的任务,无论教义如何高贵,只是关在山里头,也无济于事。虽然也有人认为这违反了以‘只管打坐’作为正道的道元禅师的教诲,但贫僧并不这么认为。能够获得如此多的民众支持,在全国各地建立如此多的道场寺院,皆是因为道元禅师的教法伟大,而且被正确地继承传播之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记得……明慧寺里还有另一位曹洞宗的大师吧?是中岛佑贤和尚吗?” “没错。” “关于这方面,佑贤和尚的见解也与常信师父相同吗?” “什么……?”常信仿佛遭遇出其不意的攻击,一瞬间陷入狼狈,“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不,我别无他意,只是难得有机会请教。” “哦……佑贤师父他……在贫僧看来,也是个丫不起的修行僧。只是……” “只是?” “佑贤师父对教团和组织漠不关心。” “他不喜谈论这事是吗?” “不,他不愿意去谈论,他说这种话题是戏论。” “什么叫戏论?” “无益于修行,毫无意义的言论之意,对吧?那么佑贤和尚他……”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他和师父你不同。” “这……和贫僧是不同吧,或许那个人是具足的。” 常信的视线落向榻榻米。 “我明白了。那么益田,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吧。说到这里,之后就简单了。虽然还有林下的临济宗里的幻住派的活动,以及地方强大寺院的抬头等无法忽视的几件事,不过大致上维持着临济五山系寺院逐渐衰弱、徒有权威,以及曹洞宗在地方扩大势力这样的情势,进入了江户时代。就在这个时候,隐元隆琦带来了黄檗宗。这件事造成了刺激,促使禅活化。不管怎么说,隐元都是当时有名的高僧,而且他还来到了日本。像《隐元语录》,在当时似乎是流传甚广的一本著作。” “似乎是的。” “隐元会来到日本,好像是为了躲避内乱出逃,而接纳他的日本方面似乎也发生了一场纠纷,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划时代的大事。日本的禅是在久远的时代埋下了种子,在日本的土壤成长并开花结果,但隐元的禅是中国的土壤所孕育出来的。纵然种子相同,成长的环境不同,结出来的果实也不会相同。特别是隐元的禅风是纳入了净土宗要素的崭新宗派。曹洞宗也受到了影响吧?” “我无法具体说明。” “佑贤和尚应该很清楚吧?” “咦?” “例如说,佑贤和尚大力赞赏黄檗禅……” “这……贫僧不知。” “是吗?无论是受到影响或感到排斥,应该都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吧。这对于临济系来说也是一样的,例如说,几乎濒临衰颓的临济本流——应灯关一派反抗黄檗的念佛禅,逐渐恢复了生气。到了江户中期左右,继承应灯关一派的日本临济宗中兴功臣白隐慧鹤出现。白隐将盘珪等人对于既有禅宗教团的激烈批判,反而批判性地加以纳入,将旧有的公案重新编纂,而这些也广受庶民欢迎,至于公案的真意是否成功地传达出去,就姑且不论了。公案禅在日本的发展,对于禅的渗透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关于这一点,贫僧没有异议。”常信说。 “就这样,临济、曹洞、黄檗,现代日本的禅宗,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 京极堂别具深意地看着常信。“那么,在常信师父正确的注释下,我非常粗略而且表面地讲述了禅的历史,稍微派上用场了吗,益田?” “哦,觉得知识增长了那么一点。” 益田搔着额头说道。预备知识增加,搜查能够顺畅地进行——只有这点程度的感想吧。此时,京极堂静静地将身子退往斜后方。我和敦子的前方没了障碍物,与常信直接面对面。这与在明慧寺内律殿会面时,情况大不相同。并非因为常信和尚在害怕,或是他失去了活力。 这里不是山。 异物反而是常信。 就像在明慧寺里,我们是异物一样。 慈行和尚造访这家仙石楼时,慈行和尚所在的房间变成了与寺内相同的异界。但是现在的常信和尚可能没有那时慈行和尚那种在周边设下结界的威力吧,现在在这个房间设下结界的,似乎——不是僧侣。 京极堂开口道:“这绵延流传千年本邦的禅的历史,就这样被完完整整地放进了明慧寺里面。明慧寺就宛如禅的箱庭。尽管不是意图去这么做,明慧寺却成了凝聚日本禅史的壶中天地般的场所。” 益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呃,那是什么意思?” “例如,常信师父说,慈行和尚是应灯关一流之末裔,倾倒于白隐禅师。过世的泰全老师的禅风似乎是古老淳美的五山临济僧。换言之,泰全老师与慈行和尚之间,有着三百年的差距。或许两者并非无法彼此亲近,却不可能站在相同的立场。佑贤和尚是初期永平教团,而将常信师父你比拟为莹山之后的曹洞宗,就更容易明了了。” “多么令人惶恐的发言……” 常信面带阴霾。 “当然,这是比拟,现实不可能完全如同图解。这就像是把道元比做慧能一样,只是权宜罢了。而了稔和尚——他是一休,是正三,也是盘珪——亦即你们每一位的反抗者。” 益田双手环胸说道:“哦,这么说来,警察怎么样都无法把握明慧寺的僧侣间的相关关系,正陷入困境呢。为什么宗派相同却会彼此反目,又为何不同宗派的人会与相同的对象针锋相对?原来虽说一样,却也不一样呢。哦,我有一点——虽然只有一点点——觉得懂了。” 京极堂露出一副益田已经没用了的表情。 “但是,我有件事怎么样都想不透……”京极堂说道,这次牢牢地盯住常信,“统率这些僧侣的贯首——究竟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贯首的宗派…… 仔细想想,这个问题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在乎过。 组织全体或许是拼凑混合的,但个人不同。只要身为禅僧,就不可能不隶属于临济或曹洞等法系,也不可能不属于任何宗派。警察如果想要掌握派阀之间的势力关系,就应该先厘清居首位者是属于哪个派阀吧。 常信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说:“觉丹禅师他——不是曹洞宗。” 京极堂闻言,微微眯眼。“原来如此,常信师父不晓得是吗?那么……” 他说,“啪”地拍了一下跪坐的膝盖。 常信肩膀一震。“想要杀您的人是谁?” “这……” “不想死,怕死,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并非只要是禅僧,皆有所觉悟。就请您老实说吧。” “但、但是……” “活着只是吃饭工作睡觉起床,接着就等死——这种说法不过是白暴自弃罢了。生与死无异,那么觉悟到死,也就是觉悟到生。无须顾虑,也不必虚张声势,也不可以逞强。我换个说法吧,您认为想要杀害您的人……” “是……” “是中岛佑贤和尚吧?” “没、没错。” “咦?这、这是真的吗!呜哇!这下不得了了!” 的确是个出人意表的结论。 益田想要站起来,京极堂阻止他。“没关系。益田,坐下。” “可是中禅寺先生……” “目前中岛先生在警察的监视下,用不着慌。而且中岛先生不是凶手,也不是想要加害常信师父的人。” 常信“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中禅寺先生,您为何……知道这些事?” 没错。我完全不懂线索在哪里,简直就像读心术或是胡猜一通——虽然这两样都与京极堂无缘。像我听到“南泉斩猫”的轶事,还满心以为最可疑的就是慈行。 但是京极堂说出意外的话来:“常信师父,不必担心,我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明慧寺的情况,也没有判断的材料。” “但是您似乎拥有远比一般禅僧更丰富的知识。” “您在说什么啊,常信师父。这点常识,任谁都知道的。喏,这里的这位益田是刑警,警察是为了保护国民而存在的。您有权利要求这位益田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请说出内心的忧虑吧。现在,在这里。” 京极堂有如诱惑释迦的恶魔般,低声呢喃说。禅僧用力闭上眼睛,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结果却败给了诱惑。 “贫僧一开始听到了稔师父遭到杀害的瞬间,曾经一度怀疑慈行师父。但是冷静思考之后,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稔师父并非总是待在寺院里,而且他是在寺外被杀害的,我认为应该是外人所为。但是,泰全老师被杀害之后,我开始觉得这是警告……” “警告下一个就是您,要您小心?” “是的。” “为什么?为何了稔、泰全之后会是您?” “与脑波调查有关系是吗?” “你说的……没错。” 敦子说道:“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是不是说过,赞成这次调查的有了稔和尚,还有这位常信师父?老师自己也赞成,而慈行和尚反对。” “是啊是啊。泰全老师说,是常信师父你强烈坚持接受委托的。咦?等一下,那个时候……我记得老师说佑贤和尚的态度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关口老师,对不对?” “是啊。” 益田说的没错。从老师的口吻听来,感觉上正面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 常信有些激动地说:“不对,佑贤师父是反对的。他只是和慈行师父不同,没有说出口而已,其实他是最为反对的!贫僧决定接受脑波调查以来,不知道有多么烦恼。贫僧无法承受他那无言的压力!” “可是如果你那么害怕佑贤和尚的话,罢手就好了嘛。就写封信还是怎么样,说之前虽然答应了,但结果还是不行就好了啊。” “联络工作是由了稔师父负责的,他赞成调查。而且老师和贯首,最后连慈行师父都答应了。就连允诺的回信也是慈行师父撰写的。只凭贫僧一己的意思,已经无法拒绝了。” “可是佑贤和尚既然不愿意,干吗不说出口?默默地不说,其实心里反对,这样根本不算数。都已经用多数决作出民主裁决了吧?在讨论时也不表示意见,却这个样子……” “他就是那种人。” “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吗?” “所以说,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罢了。” 此时,京极堂制止益田似的说道:“从您的口气听来——佑贤和尚只对完成自己的修行有兴趣是吗?” 常信再一次浑身痉挛,微弱地回答:“您这种说法,我觉得也有些不同……” “这就暂时搁一旁吧。无论佑贤和尚是个怎么样的人,在您的眼中看来就是那样吧?” “是的。” 总觉得常信破绽百出。益田间不容发地趁虚而人:“就算退一百步,假设佑贤和尚反对脑波测定好了,但是慈行和尚不是反对得最为激烈吗?如果反对脑波测定是这次的杀人动机,那么先怀疑慈行和尚才合理吧?而且还有刚才杀猫的事,在我听来,那个和尚更加可疑。” 敦子应话了:“可是益田先生,如果脑波测定是动机的话——虽然我认为这种事不可能是动机——慈行和尚反而不太可能是凶手哟。” “为什么?” “因为慈行和尚是知客兼监院,他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啊。如果他真心反对,怎么样都能够阻止才对。他根本没有必要在决定实施调查后,才为了阻止而杀人啊。说起来,回复我们的是慈行和尚本人。就算是以多数决定,或这是贯首下的裁决,如果慈行和尚拥有甚至犯下杀生戒也要提出异议的信念,他会亲自写什么应允的回信吗?” “你说的是没错……是这样的吗,常信师父?” 听到益田的问题,常信脸颊紧绷地生硬回答:“慈行师父确实是激烈地反对,但是这次的调查,最后变得与他没有关系,所以……所以我认为他不是凶手。不……那绝对不可能。” “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有根据。而且,至少慈行师父不可能是杀害了稔师父的凶手。首先,该怎么说,他有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的、叫什么的证明……” “哦,不在场证明。” “没错。贫僧听警方说,了稔师父遭到杀害是他失踪当晚的事。但是当晚贫僧与慈行师父在一起。贫僧有些心事,这一个月以来,都主动夜坐。那天晚上贫僧也去了禅堂,而那个时候,慈行师父带着侍僧过来了。” “啊,这么说来,第一次侦讯时听说了呢。慈行和尚也说了相同的话……等一下,不对,他说因为没看到脸,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你,但你知道是他吗?” “知道。不,姑且不论贫僧,慈行师父是后来才来的,就算看不到脸,也应该知道贫僧是谁才对。” “看不到脸,怎么会知道是谁?” “打坐的场所——单,是各人自己决定的。” “哦,指定席吗?那就应该知道哪。但是你呢?打坐的时候应该很集中吧?要是背对门口,就不知道有谁进来了吧?” “坐禅的时候并不是在睡觉,眼睛也未闭上。神经会变得敏锐,比平常看得更清楚,也听得更清楚。只要有针掉在禅堂,每一个打坐的僧人都会发现。哪里坐了几个人,就算不看也知道。那是慈行师父不会错。” “如果相信你说的话,突然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哪。” “不仅如此。其实,慈行师父答应调查的条件,是从贫僧与佑贤师父的弟子——也就是从曹洞系的僧侣中,选出作为脑波测定受试者的云水。” “呃……这实在……” 换言之,不管得到什么样的调查结果,都与临济系的僧侣无关。益田似乎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竟然提出这么不利的条件,那时你是认为佑贤和尚已经同意了吗?” “提出这个条件的是了稔师父。我主张就算接受测定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于是了稔师父便说:那么就这么办,没有怨言吧?贫僧觉得无所谓,当时也认为佑贤师父不会介意这种事。” “结果他很介意。” “很介意吧。但是慈行师父说,要做就去做。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为何赞成测定,贫僧并不明白他们真正的想法,但觉丹禅师也答应说好。因此不愿意接受调查的只剩下曹洞系的人。不,只剩下佑贤师父。” “原来如此啊。话说回来,常信师父,你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想要实施脑波测定呢?与其说是想,感觉更像是执着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愿闻其详,常信师父。” 暂时放任刑警问话的旧书商,只靠这么一句话就夺回了主导权。 “泰全老师赞成调查的理由,他也亲口对后面的这几位说过了。了稔和尚的心情我大概能够想像。但是您如此执着于科学调查的理由,虽然我不是不了解,却无法完全信服。” “那只是因为……” “作为参考,请不吝赐教。” “但是……” “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意思就等同于因为您心中的理由而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吧?” 京极堂从衣襟里伸出手来抚摸下巴。 “致力于不染污之修证的曹洞禅师,何以亲近区区科学,我非常感兴趣。” 常信垂下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右肩。“这……究竟该……从何说起……” 恶魔把手从下巴放开,无声地上举,撩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发丝。 “无论从何事、从哪里说起皆可,常信师父。” “啊……”禅僧再次向甜言蜜语屈服了,“贫僧是在昭和元年得度,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我并非出生在寺院,而是自愿出家的。当时我对禅一无所知,只知道口出狂言,就出家了。” “口出狂言是指……” “像是世间无常又如何这一类的,我想是年轻人都会经历的逃避现实的阶段。但是贫僧的师父是一位严格的禅师,贫僧在第一年修行无成。没有得到任何成果,就被派遣到明慧寺来。然后必须在没有师父指导的状况下,独力将一度被破坏到体无完肤的世界观重新建构起来……” 我想像。 爬上被雪花掩盖兽径的年轻的佑贤与常信。踏雪的声响。响响啼叫的山鸟。 这青黑脸庞的僧侣,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明慧寺的…… 这座山的俘虏。 为什么呢?我这么想。 “一同人山的佑贤师父比贫僧年长八岁,那个时候,他已经确立了他现在的禅风。贫僧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但是,刚才您这么形容佑贤和尚这个人: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罢了。这种说法不管怎么听,都不像是称赞,难道是我的理解力不佳吗?” 我觉得京极堂的口气殷勤有礼,问题却很恶毒。就像这样,恶魔一片片地剥下对方的外皮。而与他对峙的人,将裸裎以对。 “这……没错。不,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贫僧并没有贬低佑贤师父的禅风之意,毋宁觉得那才是正确的。佑贤师父是正当的,就如同《辨道话》里头所说的:单传正直之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也。自参见知识始,无须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得身心脱落——佑贤师父虽然深深地景仰只管打坐的道元禅师的禅风,却不仅止于此,更努力向学。不,这并不是贫僧在辩解,我是真心这么认为。作为同一宗门的僧徒,贫僧尊敬他。” “原来如此,那么佑贤和尚并未拥有宗统复古的想法喽?” 宗统复古,也就是回归原点吧。 无论是构造再怎么单纯的教义,只要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来,必然会扭曲并复杂化。这种时候,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必定会出现回归原点的动向。曹洞宗过去也曾经如此吧。 常信很快就明白了京极堂问题中的意图。 “哦,所以您刚才才会提到黄檗云云呢。不,复古运动最重要的似乎是一师印证,矫正师徒面授嗣法之紊乱,所以江户时期才会受到重视戒律的黄檗禅刺激而复兴,不过佑贤师父似乎并不太重视这些。” “具体来说是如何?” “佑贤师父的理想纯粹是像道元禅师般修行,如道元禅师般悟道。他遵循《永平清规》,实行道环的行持,其他就只管打坐。佑贤师父的打坐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坐禅。” “那真是令人钦佩。” “是的。佑贤师父与贫僧,两人的师父不同,亦即法系相异,但曹洞宗并不像临济那样,法系有太大的分别。因此贫僧接触到佑贤师父的禅风,大为感佩。但是……” 常信的表情出现一种无法理解的崩坏。“简单明了地说——就只有这样。” 京极堂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 “他很具足?” “是的,非常具足。贫僧实在远远不及那种境界。所以贫僧只是打坐,只是修行。但是……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益田表示兴趣,“打坐却不行,意思是会了,是涌出杂念,还是涌出食欲之类的吗?” “那种事应该也不是没有,但贫僧并非这个意思。例如说,坐禅坐久了,的确会开始困倦,这叫昏沉。这种时候,必须用警策敲打。” “哦,会被打啊,不能睡呢。” “当然了。但是神志清醒着,却思考着世俗之事,那也是不行的。像是肚子饿了,还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和注视自己的内面,也就是那个……和冥想不一样吗?”敦子问。 这当然是敦子白发性的问题。但是她是为了发出这些问题,而被安排了位置的一个装置。亦即这些发展,全都在恶魔——京极堂的掌握之中。 “在贫僧的认知里,冥想与坐禅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贫僧对冥想也认识不多……” “所谓冥想,是闭上眼睛,遮蔽眼前的世界与自己,自由想像,以获得安定。”京极堂说出像字典说明般的一串话来。 “这样吗?那么就不是了。坐禅并不会想像,也不安定,也不闭眼。坐禅使用一种称为调息的方法调匀呼吸,借此安定身体。但那完全是身体的安定,与精神上的安定或不安定无关。同时这也并非精神修养或自我锻炼。广义来说,或许算是修养和锻炼,但只是还处在锻炼自我的狭隘境地的话,则未到达坐禅的境界。” “听不太懂呢。” “不懂吗?”“这是没办法的,禅是无法以语言传达的,常信师父。”京极堂说道,常信露出寂寞的表情。 “噢,所言甚是。这也难怪,贫僧打坐了二十多年,依然无法悟道。没错,无法悟道。” “悟道这东西有那么难吗?可是刚才不是说,现在传到日本的禅叫什么顿悟,一下子就可以悟道了吗?” “没错,悟道本身应该并不难。不,一个劲儿地打坐,有的时候会忽然看。” “看见什么?” “该说是世界与自己合而为一吗?……刚才也说过了,坐禅中,神经会越来越敏锐,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不应该听见的声音,例如禅堂外头有一片枯叶白树枝凋零的声音。” “那是错觉吗?或者是……” 敦子说到这里,介意起哥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敦子原本要说的可能是“超能力”。但是京极堂最痛恨这类词汇,所以她才没敢说出口。 “这就不晓得了。那种时候,并不会觉得那是错觉。而且那种事情一再发生,就会开始觉得平常看见的景色变得新鲜极了。就像世界焕然一新,有种清净的心情,感觉上那就是佛境界。” “那就是所谓悟道的境地吧。像我不管去什么地方,从来都不会有那种新鲜的心情。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去的老是一些发生犯罪的地方啦。” “不是的,那才是魔境。” “魔境?你说的魔境,是指恶魔的境地?” “对,真正是恶魔的境地。” “那么清净的境地却是魔境吗?” “对。那只是有了那种感觉罢了,即便不修行,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让你感觉有如悟道了一般,是魔境。根据《楞严经》中所说,魔境有数十种类之多,那根本就不是悟道。” “这样吗?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呢。” 京极堂加以说明:“益田,例如说一早起来,有时候会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吧。还有就算是微不足道,但只要发生一些好事,就会觉得这天很不错。那是与自己无关,例如天气很好、身体状况不错或运气很好这类外在因素所带来的心情。但是人却把它视为自己内在的结果,认为:噢,多么美好。这虽然不是件坏事,但若是认为这是自己的德行所致,或自己平日行善有好报,便会使其增长。还有内外之分的时候,与禅是无关的。” “跟天气很好、心情就很棒是一样的吗?” “是一样的。不,更糟糕的是,修行者所看见的不是这种偶然造访的状况,而是主动显现的状况,很容易误以为是修行的成果。而且它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让人有一种完全是顿悟的心情。会想到不得了的大道理,眼前会出现佛祖说法的情景,更糟糕的还会听见宇宙的声音,产生与超越者融为一体般的神秘陶醉感。这类事物全都是妄想,是幻觉。” “是幻觉吗?就算看见佛祖也一样吗?” “那种东西是幻觉呀。一部分的新兴宗教,大肆宣扬说修行中感应到佛祖或解脱什么的,但是看到那种东西而高兴的人,全都是些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益田。” “大笨蛋吗……?” “大笨蛋。那种东西全都能够以物理学或生物学来解释,只是所谓的生理现象罢了。既然能够以科学的思考来解决,就不可能是神秘,而且所谓的悟道甚至不是神秘。所以在禅宗里,指导僧人在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要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无视于它。对吧,常信师父?” “是的……可是……”常信陷入动摇,“诚如益田先生所说,在顿悟禅里,真正的悟道是突然领悟的。也就是豁然大悟。老实说,贫僧是个还不识大悟的无能修行僧。不,请各位什么都别说。如果修证一等,只管打坐即是悟道,那么贫僧不应该口出此言。这点贫僧非常明白。因此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以一个禅僧的身份所说的话。至今为止,我一直表现得像个了不起的禅师,但那依靠的也不过是知识,不是出自于亲身体验之词。” 常信似乎向什么屈服了。 益田用一副大感意外的口吻说:“哦,是这样的吗?我这样说虽然很怪,不过在我看来,中禅寺先生和常信师父两人都像是禅的大师呢。” 京极堂露出厌恶的表情:“益田,你这样说对常信师父太失礼了。我出生至今,连一次也没有坐过禅,不可以拿来和师父相提并论。” “非也,中禅寺先生,您说的不对,您非常博学多闻。只是如同您所说的,您并非一位禅客。但是那样的话,贫僧也非禅客,只是打扮得像个云水而已。贫僧只是在装模作样,但那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例如说,益田先生,您看到贫僧,觉得我是什么人?” “那当然是和尚啦。” “是吧,您能够了解我是个佛门弟子、佛教徒。但是您知道贫僧是个禅僧吗?” “什么?呃,我连和尚还有种类之分这一点都不知道。说到禅,我只知道落语里面的《药弱问答》。直到前几天,我还以为和尚全都是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只看过在葬礼上念佛诵经的僧侣。所以我以为在寺院里,大家都在坐禅,不过托各位的福,现在我知道得相当清楚了。但是除了禅宗以外的和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反而不晓得了,真是可耻极了,丢脸到家……” 益田露出典型的难为情反应,搔着头害羞起来。 “也是吧。不过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很平常的。像中禅寺先生对佛教造诣如此深厚的人才是特殊的,亦即……”常信闭上眼睛,“我们——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益田皱起眉头,“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我们与社会断绝。”常信说道,缓缓地睁开眼睛。 接着他以无力的视线——扫视我们。 但是他的视线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交会,只是徒然扫过膝头、榻榻米或坐垫。 “高僧无论再怎么样严格地修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禅是何物。不,就连知道何谓佛祖教诲的人都极为稀少,这是实情。不管贫僧是坐是站,都无济于事。禅师就算关在深山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这样可以吗?——我这么想,强烈地这么想。这个想法出现之后,贫僧就再也无法驱逐迷惘了,完全堕入了魔境。” “魔境吗……?” “没错。那是战时的事,就连世局危急的时候——贫僧还是打坐。暂到和年轻的云水都去打仗了,只留下老年人和中坚分子。当时贫僧已经四十了,若再稍微年轻一些,也会受召到前线去了吧。然而我却没有受到征召的迹象,战争与山中相隔遥远,连枪声都听不到。于是贫僧……” 常信望着京极堂。“怎么样呢,中禅寺先生?上一场战争时,佛教徒究竟做了些什么?全日本究竟有几个僧侣对国策提出异议,果敢地进行反战运动?贫僧之前隶属的寺院也是,云水们在后方打扮成僧兵模样,频繁地进行军事教练。梵钟被熔解,铸成子弹,众多僧侣出征,杀害外国人,最后魂断异乡。这是修习正法的僧侣应为的吗?贫僧觉得不是。贫僧认为,下山才是现在吾等应做的事。不,我的意思并不是战争爆发所以要如何。我是真心认为舍弃山林、下野传道,才是禅僧必要的修行。我强烈地认为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或许这不同于领悟,不过贫僧认为它也是一个真理。因此,贫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佑贤师父。” “佑贤和尚说那也是魔境,对吧?”京极堂冷酷地断定。 “没错。”常信回答,“当然,这听起来太道德,也太头头是道了。这种见解或许与悟道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吧。但是这是不对的吗?即便与悟不同,贫僧也认为这是正确的。然而佑贤师父却不屑一顾。” “佑贤和尚有此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您方才不是说,佑贤和尚是具足的吗?” “没错,是具足的。只是打坐,只是身在那里,就具足了。但是中禅寺先生,那不正是世间所说的自我满足吗?佑贤师父不愿意下山,不愿意将精妙的佛法在世间广为传播,那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浪费。所谓的禅师,只要那样就好了吗?” “不好吧,”京极堂爽快地回答,“用不着问。誓渡众生,不为一身,独求解脱——《坐禅仪》中也这么写。” “说、说的没错,贫僧就想这么说,然而却被佑贤师父一笑置之。” “请问……” 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京极堂在他说完前就早察觉,立刻加以解说:“哦,也就是学禅之人应该发誓拯救更多迷惘之人,而不应只求自己个人的解脱——是这样的意思,益田。” “哦,我了解了。这位常信师父的意思是,佑贤和尚虽然是个伟大的修行者,却没有伟大的志向。换句话说,佑贤和尚是一个只顾自己悟道就好的、自私自利的人,对吧?” “说自私自利也不太对……” 常信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陷入困惑。在这里述说的事,对他而言应该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禁忌吧。 “例如有个优秀的智者,他优秀的道法仅由一名弟子继承了,而道法又再由这一位弟子的弟子继承。就这样,优秀的道法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这真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世上有着数亿数万的人口,纵然只有当中的一个人悟道,又有何意义呢?将道法广传世间,救济更多的世人,不正是智者的职责所在吗?——贫僧这么认为。这才是宗教,不对吗?” “这才是宗教吧,但是,禅是宗教吗?” “什么?” “的确,曹洞宗是宗教教团,但是禅本身是宗教吗?拯救众生是教团的任务,禅则是使人成为一个禅师、使其有资格成为拯救众生的教团一员,不是吗?若是怀着拯救众生这样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坐禅,修行就无法成立了吧。坐禅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而是为了知晓自己就是自己,世界就是世界而做的。一开始您不是说了吗?尽十方世界是真实人体,既然世间万物皆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贡献。那么,佑贤和尚的做法本身也不能说是错的吧。” “但是……中禅寺先生,您刚才……” “我所说的不好,指的是别的意思。不好的是佑贤和尚……不,是你们离开教团这件事。既然离开了教团,也只能够像佑贤和尚那样自处了。” “啊……”常信嘴巴微张,就这么僵住了。 “常信师父。”京极堂挺直背脊,与禅僧面对面,“我已经明白盘踞在您腹中巨鼠的真面目了。” “巨……鼠?” “对,是在您体内欲取您性命的那只老鼠。” “想、想要取贫僧性命的……” “想要取您性命的并非中岛佑贤和尚,而是有着中岛佑贤之姿的大鼠。”京极堂这么说道。 常信露出苦恼的表情。“我不懂……意思。” 真的不懂。 所谓有着佑贤之姿的老鼠…… 是铁鼠吗? “哥,什么意思?”敦子极为疑惑地问,“哥说你已经知道了,可是常信师父还没说到任何他赞成调查的原因啊,你们现在说的话,我没办法和脑波测定联系在一起。现在谈的反倒是探究何谓宗教这种深奥的问题……” “笨蛋,问题没有深浅之分。”京极堂斥退妹妹的意见,“听好了,敦子,这位常信师父不是一般的僧侣,我认为常信师父拥有比一般僧侣更深厚的科学素养。虽然我不知道常信师父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不过他应该已经预测到脑波测定的结果了。所以他才答应接受脑波测定,不对吗?” “这……” “预测……?那是未知的领域啊!就连主办者这一方的我,还有实验的学者都不能够预测。正因为无法预测,才要调查测定。或者是,哥也已经知道结果了吗?” “当然了,这很简单啊。这是脑波测定吧?也就是测定大脑皮质的微量电位差。既然都叫脑波了,当然是以波形来测定。也就是将电位差视为振幅,测量在固定的时间内重复了几次多大的振幅,然后在时间轴上记录振幅,所以会变成蚯蚓爬一般的曲线。换言之,所谓脑波测定,就是将脑所有的状态都变换为这种周波数的形状。人只要活着,就会产生脑波。所以不管是哭是生气,无论理由为何,脑波全都会呈现波浪状。对吧,敦子?” “是这样没错啦……” “那么,在开始坐禅的阶段,是有些紧张的状态,也就是与一般生活起居相同的波形。不管怎么样都会是这样的。因为在坐禅之前,过的是日常生活。在这个状态下,振幅的间隔很短。接着徐徐开始冷静,紧张松弛下来,也就是振幅的间隔会逐渐变大,最后成为与睡眠时同样的状态。” “睡眠状态?坐禅不能睡吧?” “没睡啊,只是波形会变得无限接近而已。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出现那种波形,一般会被认为这个人有障碍,但这是没办法的,一定会变成那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哥会知道?” “因为波的形状全都是一样的啊,只有间隔长短或振幅大小的差异而已。” “是这样没错,但是……” “那么就只会变成那样了,间隔不可能变得比清醒的时候更短。如果出现那样的脑状态,那才是异常。如果有变化的话,一定是间隔逐渐变大,那种东西完全不能够成为任何判断基准啊。” “哥,等一下。在放松的时候,脑波的周波数确实会变低。但那与其说是从觉醒状态转移到睡眠时被检测出来的变化,倒不如说是眼睛是否睁开而造成的显著差异吧。没有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所以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醒着,只要闭上眼睛,周波数也会下降。睁开眼睛的瞬间,周波数就会变高。换句话说,接收器官的遮断——特别是视觉的遮蔽,应该是造成脑波的周波数下降的重要条件才对。但是坐禅的时候并不会闭上眼睛吧。不闭上眼睛却进入那种状态,又不是昏倒……” “闭上眼睛,并不等于视觉被遮蔽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只要脑遮断来自视神经的情报,就算张开眼皮,也一样看不见东西吧。但是刚才常信师父说坐禅的时候,看得比平常更清楚,所以是看得见东西的,视觉是活动的吧?” “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的状态,或者是看不见、却比看得见的时候看得更清楚的状态,就是坐禅啊。所以只能说靠脑波测定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科学家们一定会说:明明有意识,却出现失去意识的脑波,真是令人费解呢……” “可是……” “就算连同心跳或发汗、体温等一并计测,也是差不多的吧。从那么贫乏的情报里,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只能判断出受试者极为平静罢了。” “那,调查是没有意义的吗?” “是有确认这是无意义的意义啦。就连情报量丰富了数万倍的语言都无法传达的东西,怎么可能凭一条波线就明白?” 敦子似乎无可反驳。 当然也轮不到益田上场。而我有如正中京极堂下怀似的发言了:“可是京极堂,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位常信师父早就预測到这些了?常信师父认定就算实施调查,也查不出什么,所以无所谓?” “不是的。关口。常信师父想要证明的,是医学上不管是睡觉还是坐禅都是一样的,遑论魔境与大悟之间有任何差别了。不对吗,常信师父?” “贫僧不懂这些。脑波是什么样的东西,贫僧这是第一次知道……” “那么您为何热心地赞成调查?” “那……那是……对,我想要将禅的思想广为传播到世上!” 常信有些激动地抬头,但是他的视线微妙地错开了京极堂的注视。然而京极堂却牢牢地将那张有如两栖类的脸捕捉在视野当中。 “愿闻其详。” 声音——变了。 开始驱逐附身妖怪了。 ——是那只大鼠吗? 京极堂想要将铁鼠从常信身上驱逐吗? 常信开口了:“将宗教传播到世上99lib.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攀附权势。迎合权力的话,其宗派将可获得有力的庇护者,自然会安定下来。直到掌权者更迭,都能够维持坚若磐石的体制。但这是件难事,而且,会堕落。只要翻开禅的历史,便再明了不过,这是不可取的。” 常信微微摇头。“另一个方法,是使教义在民众间广为渗透,获得支持。这种情况,必须努力浅显易懂地讲述教义。这也相当困难。但是贫僧认为这才是正途,因为拯救众生正是宗教的职责。” “师父所言极是。”京极堂说。 “那么,在这昭和之世进行兴禅活动,需要的是什么?贫僧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明慧寺接到了脑波调查的委托,贫僧认为只能仰赖科学了。说起来,修禅并非只有打坐一途,行住坐卧皆是禅,然而大部分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只是关在山里打坐的禅。完全没有用处。为了让世人明白这一点……” “您想要破坏坐禅的有效性。”京极堂清晰的声音打断了常信的话。 “您……您说什么?” 常信睁大了眼睛。 恶魔以完全就是恶魔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常信师父,我说错了吗?当然,坐禅是悟道的玄关。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人口。人口不止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能够进行禅的修行……” “那、那样简直和了稔没有两样!” “没错。正因为没有两样,所以你才会厌恶了稔和尚吧?因为穷究到最后,就会变得和了稔和尚一样,所以您不愿意承认。” “贫僧和了稔不、不同。” “说不同也是不同吧。您并不认为抛弃戒律、舍弃修行还能够悟道。然而另一方面,您应该也认为或许遵守戒律,持续修行,也不能够悟道。” 常信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原本青黑色的那张脸,真正变得血色全无。 “然而,您还是无法在放荡不羁、自甘堕落的生活中找到领悟,也不想在那种地方找到吧。可是话说回来,您也迷失了继续在山里打坐的意义。不知是幸或不幸,您置身的环境——明慧寺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典型的禅僧们齐聚一堂。而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成为您师法的对象。换言之,您发现了一个可能性:您已经无法在既有的禅当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于是,您对禅的新发展——禅与科学的共生,感觉到无可抗拒的魅力。” 科学与宗教的共生——这究竟…… “京极堂,禅真的能够与科学融合吗?” 这是——我的分内工作。 “关口,科学对于禅的探讨,最近确实逐渐兴盛起来了。例如说,众所周知,森田正马在确立森田疗法的时候,受到了禅的思想很大的影响,此外也有人在道元所著的《赴粥饭法》、《典座教训》等书当中,寻找食物疗法及健康饮食的典范。前文部大臣桥田邦彦以前是帝大生理学研究室的医师,他的爱书是《正法眼藏》。他的门下提出了‘全机性医学’这样的理论。所谓全机,指的是一切皆发挥机能,部分与全体彼此呼应,发挥机能并恢复,是一种生命工学概念的医学,不过全机这个词汇也是出自于禅。” 简直就像事先准备好的回答。 “确实,我听说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也开始注意到禅了。说起来,这次的调查原本也是其中的一环吧?” 我说,但京极堂的脸颊痉挛,说:“哦……你知道的那些八成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行不通吗?” “禅又不是炼金术,这太愚蠢了。” “你说它愚蠢?” “不得不说它愚蠢啊。学习禅的方法论是很好,应用禅籍上的记述也不错。或者以禅的思想为背景,加上科学的思考也可以。换言之,森田疗法和全机性医学都是有效的。但是心理学不行,愚蠢。” “但是荣格派的心理学者之类的,特别看重东洋的神秘思想,并有了成果不是吗?这和森田医师的立场一样吧?” “真伤脑筋哪,关口。”京极堂皱起眉头看我。 “森田医师在模仿西洋观念论的精神分析当中感觉到界限,而开发自己独特的临床治疗时,以禅的思想作为背景。但是你说的那个不一样吧。我记得有些蠢蛋将唯识论和深层心理学彼此加以对应是吧?例如说,将唯识中说的末那识比拟为下意识,将阿赖耶识比喻为集体下意识,我认为这是重大的误会。唯识瑜伽行派所说的唯识,是根基于《般若经》中所说的空的理论,认为只有心。围绕着它的事象则不存在,所以抽象化的程度怎么说都不一样。” “那是相对于唯物论的唯心论吗?” “不是的,关口,唯心论是只有心存在吧?唯识则连心都加以否定。唯一存在的不是心,而是‘识’。” “什么是识?” “瞧你问得这么简单。‘识’说穿丫就是认识的识,这就像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间的境界般的东西。一般认为事象存在于去认识它的是内部,但是佛教中有一种想法,认为外在的事象全都存在于内里,亦即都是心的活动之显现,这就是唯心。此外。还有一种想法认为连心本身都是空,即使内外皆无,也只有识依然存在,不,应该存在。这就是‘唯识论’,也就是认识的对象存在于认识的自识之中。这种情况,识本身内包了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两方的契机。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这八识既非用来说明心理状态,也非用来说明精神构造。” “好难懂啊,京极堂。” “这样吗?是啊,虽然你说你还没看过,不过想像一下电视吧,你知道它的形状吧?” “电视?” “对。电视上会出现画面,画面上的说书场或座谈会,称为节目。” “这点事我还知道,跟收音机一样。” “没错。听好了,关口,你被关进牢里,看着电视。因为人在牢里,所以没办法动弹,只能看到电视。除了电视之外,只有你一个人。想像一下这种状况。” “为什么我非得坐牢不可?” “你现在的状况还不是半斤八两?总之,对于身为囚犯的你而言,电视上的节目就是外界的一切事象。但是对于观看的你而言,节目只是虚像,没有实体。外界的事象,没有你就无法被认识。把这当成唯心论吧,但是观看的你,就像现在的你一样,糊里糊涂的,很不可靠,搞不懂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搞不好你已经睡着了,但是不管你有没有在看,显像管都一样会播映出画面。无论有没有接收讯号,显像管还是存在。总之显像管就是在,这就是唯识论。” “明白了,我明白了。也就是心理学应该是探讨节目好坏的学问领域,却拿出显像管来说嘴,是吧?” “没错。说起来,科学家就像节目制作人一样,应该只能够讨论节目的内容,惟独心理学却嚣张地批评起观众来了。一开始态度就很差,思考观众的感受。制作节目是很好,但是我认为要批评观众,就得慎重行事才行,更遑论把显像管都拖出来搅和。如果要处理显像管的问题,得用别种形式才可以啊。” 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哦……我了解了。” 就在这片刻,我隐约察觉了京极堂想说的是什么。 “例如说,科学家拥有禅心是一件好事,但是拿科学来处理禅是无效的吗?” “嗯,是啊。禅啊,是特别困难的,关口。” 京极堂再度看我,忽然放松下来。“禅虽然起源于印度,长于中国,但真正开花结果,却是在日本,我认为这并非偶然。” “为什么?” “因为语言。禅无法用语言说明,但是日文却是比较适合用来说明难以表达事物的语言。而且日本文化在日常当中便进行着高度抽象化的活动,也很适合接纳禅吧。所以,例如西洋人就算能够理解禅,却拙于表达。他们毫不在乎地把禅翻译为冥想(meditation)。方才常信师父也说过,冥想与禅是不同的。古时候,支遁的诗里有将两者混同的记述存在,但传统的佛教里,是不使用冥想这种词汇的。这种混同,是将禅英译为meditation,又将其日译为冥想所引发的混乱。在生物学上,西洋人要悟道当然是没有问题,但文化上的障碍却极多。所以禅对他们而言,至多就像歌舞伎和能剧一样,只是博物学上的好奇对象罢了。所以,常信师父……” 我配合京极堂的呼唤,将视线投向常信。 常信——在害怕。 但是现在威胁着他的不是佑贤,而是京极堂。 “把日语都难以表达的事物翻译成英语,只会变得更加莫名其妙,更遑论要用数字和波形来说明禅。无法数值化的事物,首先就不可能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所谓的数值化,不外乎是一种抽象化,因此以科学来研究禅,就等于是拿油炸料理再油炸,根本就不能吃。” “您的意思是——那才是无意义的?” “是的。我非常明白您想要传播禅学的心意。但是选择科学作为手段,这就有待商榷了,肯定会招来误会的。确实,白隐以公案为手段,成功地使禅爆发性地流传开来,但是大部分人只把公案当成了和猜谜一样的东西。而这次的对手是科学。若是重蹈覆辙还好,一个不小心,可是会变得不可收拾的。” “不可收拾?” “听好了。例如说,魔境与悟道在生理学上是无法作出区别的。那么大部分的人可能会认为魔境就是悟道。这么一来,就会出现想要仰赖药物来悟道的傻瓜。” “药物?你是说迷幻剂吗?” “关口,你说的没错,就是你知之甚详的那个玩意儿。特别是思维单纯的一部分西洋人,一定会选择这条路。这远比修行轻松。而且在医学上,魔境与悟道也没有区别。再说,修证一等这种词汇也很难正确翻译呢。” SLD等具有兴奋作用的迷幻剂——麻药,的确会让五官变得敏锐,甚至带来神秘体验。 “这样啊。京极堂,我明白了。坐禅这种行为,可以不靠药物。就获得与摄取药物时相同的生理效果对吧?在外来刺激极少的状态下,五官变得敏锐的话,当然就会产生生理上的变化。有时候脑内也会自行生产出麻药呢。也会出现精彩的幻觉——神秘体验。但必须将它忽略,所以才是修行吧。不,为了能够忽略这些幻觉而修行吗……不能说是为了吗?” “没错。所谓魔境,指的并非那美丽而清净的幻觉本身,而是将那些幻觉妄想误认为悟道的状况。看见同样的幻觉,修行不够的人会深陷其中,而修行有成的人则对其视而不见。所以生理上并不会有所区别,悟道是无法以脑波测量的。常信师父,明白了吗?科学与宗教,就算能够相辅相成,也不能够彼此融合。” 这个理论——我曾在哪里听过。 “你是说不能够太过于盲信科学吗?” “不,科学是可以相信的。”京极堂断言,“现今虽有许多人怀疑科学,而投身宗教的怀抱,但那是不合理的。正因为有逻辑上的整合性、正因为没有错误,所以才叫做科学。没有可以存疑的余地。对于所谓的科学,我们应该寄予全面的信赖才对。当然,有科学性的疑问是一件好事,对科学技术的使用方法大加质疑也可以,但是对科学的思考本身存疑,只能够说是基础教育没有做好,应该怀疑的是利用科学的人。与此相同,怀疑宗教而投身科学也是一种错误。听好了,宗教绝对无法成为科学的替代品。不,是不能够。另一方面,也不能够拿科学来代替宗教。信仰科学,以及用科学来研究信仰,都是不对的。科学就是科学,宗教就是宗教,若是处置的方法不对,会使得国家灭亡的。” 常信冒出冷汗。“贫僧……错了吗?” “没有错。”京极堂略微朝上望向常信,“常信师父,您的确是以一个宗教家的身份,严肃地思考宗教与社会的关系。但是即使在和尚的脑袋装上电极,测定脑波,我也实在不认为这样就能够达成您宗教上的夙愿,而您应该也清楚这一点。” “这……贫僧也不认为立刻就能够有所改变……” “我不是说调查本身没有意义。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和尚也是人,只是受测者,以搜集样本的意义来看,是有意义的。但是若问这是否能够宣扬禅学,应该是不能的。顶多是看了这家伙写的杂志报道的一群废物,摆出一张专家嘴脸,出于消遣的心态大加炒作一番罢了。您也明白这一点。” “OK……” 常信陷入惊恐。京极堂舌锋凌厉地追击:“换言之,虽然是下意识的,但您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您只是感到自卑罢了。” “自卑……?” “您无论再怎么修行,都无法大悟。不仅如此。还得不到具足。所以,您嫉妒只是打坐就能够自我具足的佑贤和尚。” “嫉妒……” “对。但是您的嫉妒心并未指向佑贤和尚其人,而是表现在质疑僧人应有的样貌。然而,认真的您却也无法放弃长年持续至今的修行。所以,对于早早放弃了修行、一脸彻悟的了稔和尚感到极端排斥。” “了稔师父……” 高洁的禅师那高迈的思想,被恶魔一张张地撕下外皮,转眼间便解体为鄙俗的感情。恶魔的话语不知歇止:“所以常信师父,您对脑波测定感觉到强大魅力的最直接理由,是因为您想要借由第三者之手,来否定坐禅的有效性——不,您想要将佑贤和尚的修行予以拆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常信已经哑然失声了。 “所以您才会害怕佑贤和尚的反应。您在心底某处,玷污了您由衷尊敬的佑贤和尚——不,道元禅师。所以随着可以说是这种心情显现的脑波测定的日子接近,您逐渐心神不宁。‘这样就好’的信念,与‘这样就好了吗’的疑念在心中纠缠不清,而为了镇静动荡不安的心情,只好连夜进行夜坐。” “啊……没错。结果贫僧还是打坐了,这已经是习惯了。” “但是佑贤和尚他却和平常一样对待您,对吧?” “没……没错。自己的修行或许会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不应该那样的吧?长年深信不疑的事物或许即将崩溃,但那种态度……” “那就是您所说的佑贤和尚无言的压力呢。此时,凶案接连发生。您心中的罪恶感翻转过来,将你塑造成下一个被害人。那就是,我所说的鼠。” “鼠?所谓的鼠是……” “京极堂,你是在说铁鼠吗?” 京极堂望向我,笑了。“对,关口,你说的没错。常信师父,你知道赖豪吗?” “园城寺的高僧吧……?” “是的。就是死后由于强烈的怨恨而变化转生为老鼠,啃噬数山经文的赖豪阿阉梨。” “那并非史实,是民间传说啊。” “当然是民间传说。那种荒唐事,现实上不可能发生。但是这件事被煞有介事地口耳相传,被记载在众多的文献数据当中,滑稽可笑地绵延相传不绝。您认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赖豪阿阉梨无法完成他的夙愿……” “死人什么都办不到的。怀恨而死的人,死了也就到此为止了,魂魄不可能残留在这个世上。而且要是化为老鼠,老鼠也太可怜了,这是活人的所作所为。” “他生前的遗恨受到世人流传……” “这也不对吧?他的确是很不甘心,但是高僧死前会留下‘如果我死了,要堕入畜生道化为老鼠’这种遗言吗?要是相反地诅咒侮蔑了自己和园城寺的朝廷和数山下地狱,那还可以理解。” “那么就是戏言——流言蜚语之类吧。” “那种流言,是谁为了什么而散播的?” “寺门——园城寺不但无法设立戒坛,还失去了阿阁梨,对山门怀恨极深,所以……” “怎么可能?园城寺不可能放出那种流言的。以寺门的角度来看,他们才是正当的。就算遭遇再怎么不幸,又或者山门做出多么阴险毒辣的行径,传授正法的寺门高僧在极尽瞋恚的最后,堕入魔道转世为畜生的话,就等于是舍弃了自己的正统啊。” “那么这是山门为了贬低寺门才……” 我这么说,敦子便应答:“这也……仔细想想不太对呢。山门若是放出这种流言,不就等于是承认错在自己了吗?这等于是承认延历寺蛮横无理地阻止园城寺设立戒坛。而且贵重的经文遭到啃噬,这简直是在宣传自己的寺院没有法力呀。” 京极堂注视着常信答道:“是啊。所以,这最初应该是在揶揄不断抗争对立的寺门与山门两方而产生的流言吧。然而两门却都不去制止这类流言,反而有加以篡改散布之嫌。” “篡改?” “例如说,寺门流传赖豪在死前与呼吸一同吐出八万四千只老鼠。并非死后转生,也非过于愤怒而变身,而是以法力惩治不守清规的山门这样的架构。另一方面,山门则是流传大德阿阉梨以法力变出大猫,迎击老鼠。彼此都将其改编为法力大战,基本上却是承认的。再加上甚至传说山门在坂本建了猫之宫,而寺门则盖了鼠之宫。这根本就不是宗门抗争,而是忍术大对决了。” 确实,这与教义宗派无关,是荒唐无稽之谈。 “不过园城寺没能成立戒坛是事实,山门寺门之间的对立抗争也是事实,但实际上延历寺是否真的对朝廷施压,并没有人知情。即使延历寺真的上呈请愿书阻止,采纳的也是白河院,山门只是陈述他们的主张,并没有理由遭到怨恨吧。这种风闻,延历寺根本用不着封锁,不去理会就行了。然而……这不管怎么想都太过火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延历寺对园城寺怀抱着不当的罪恶感啊,关口。” 常信失去了冷静。“不当的……罪恶感?” “事实上,这是寺门与朝廷之间的纠纷,延历寺根本没做什么。山门相信山门的正统,应该没有什么好内疚的。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一定还是怀抱着无法公开的罪恶感。完全没有理由道歉,也没有必要道歉,却有着说不出口的亏欠。所以延历寺对于经文被老鼠啃咬这种不名誉的事,也甘于接受,反倒主动编造出这样的流言来。这是借由成为被害者,委婉地承认自己的罪,也是一种扭曲的自我正当化。我是被害者这种感情,与罪恶感是有相互抵消的效果的。” “啊,原来贫僧怀抱着岂有此理的妄想吗……?是这样的吗,中禅寺先生?” “是的,常信师父。中岛佑贤和尚不是什么杀人犯。当然,他也不曾想要取您的性命。想要您的命的,是滋生出您心中不当罪恶感的妖怪。证据就是只要去除您心中那内疚的感情,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去怀疑佑贤师父了。” 益田发出“哎呀呀”的怪声,全身虚脱。 “常信师父,佑贤和尚他对于脑波调查应该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我想他根本漠不关心吧。若问为什么,因为他非常明白那种调查毫无效力。包括我在内,在场的俗人们就像现在这样,必须花费如此多的唇舌才能够明白。但是佑贤和尚他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他才表现得一如平常。” 常信想说什么,但京极堂制止他,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禅不是区区脑波测定的结果就能够动摇的。” 常信的双肩颓然垂下,上身略为前倾,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贫僧……不,我究竟是……” 外衣和外皮全被剥下,那里坐着的只是一名身披袈裟的颓丧男子。 至于恶魔——放柔了声音说道:“常信师父,不可以表现出那种不像禅僧的模样,您必须保持毅然的态度。” “但是……” “您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您秉持着真挚的信仰,全心全意修行至今,这一点您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您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啊。” “可是……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很简单。” “很简单吗?” “您应该依照您所想的,尽早离开这座山才对。” “离开……” 这座山?——常信没有出声地说。 “日本人就如同您说的,在数场战争中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错,需要反省,也必须谢罪,但是不需要卑躬屈膝。改正须改正之处,补偿须补偿的地方就是了。不管是改过或疗伤,都是你们的职责。” “但是……我这种人……还能够……” “常信师父,您并不是孤单一人啊。” “不是孤单一人?” “下界有许多人拥有和您相同的志向与问题意识。您闭关明慧寺期间,下界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战前的宗教团体法随着败战而消失,波茨坦宣言签订后发布的宗教法人令,在前年正式作为宗教法人法颁布了。教团所处的环境也改变了。没有了不当的打压,信仰的自由受到保障。相反,政治势力遵照政教分离的原则,远离宗教。在这样的状况中,传统的宗教现在正摸索着该如何与现代社会共存。听好了,今后才是重要的。科学逐渐有了充足的成果,经济发展,世局亦日渐安定。败战的洞穴,正逐渐被这些给填补起来。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你们宗教家应该背负的部分,有可能会被其他恐怖的东西给夺走。” “恐怖的……东西……?” “常有人说日本人没有信仰,但是绝无此事。日本人只是很聪明,什么样的宗教都能够接受罢了。所以日本也有许多宗教,其教义值得发扬于全世界。禅当然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不发扬传统宗教的真正价值,更待何时?禅绝不能被摆在博物馆的陈列台上。所以像您这样的人,正是现今宗教界所需要的人才。您不也说了吗?必须弃山下野,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您说的是正确的。” 常信眉间一紧。 “常信师父,您为什么没有在发愿的同时下山呢?您即便不要这种小家子气的奸计,应该也能够早早离开明慧寺才是。为什么您做不到?也不是没有去处吧?” “我……是出于反抗而出家的。这一点我刚才也说过了,是基于没有明确对象的抵抗、不满的厌世观而出家的。但是那种心态很快就消失了。就在我想重新出发的时候,进入了这座山——便再也出不去了。没错,出不去了。我与本山已经好几年……不,好几十年没有联络了,师父也过世了。我虽然是曹洞的和尚,却像您说的,与教团断绝了关系。曹洞的寺院和道场在日本确实多不胜数,僧侣们都在那里修行吧,但我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千二净。他们全都与社会维持着联系并修行啊,可是……我被什么给攫住了。”常信说。 瞬间,京极堂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般、以他而言非常罕见的表情。 总觉得空气变得清净了。 只是,我觉得榻榻米上依然微微飘荡着沉重的气息。 京极堂开口道:“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常信师父?” “请说。” “这似乎是过世的了稔和尚说的,听说常信师父认为明慧寺有可能被指定为文化财产?” 常信第一次笑了:“是的。虽然很可笑,但我认为若是成为观光寺院,状况或许会有所改变。不,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我是想借由那种卑俗的事,来打破些什么吧,和了稔师父是一样的。” “你认为若是正式调查,就有那种可能性吗?” “应该……有吧。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但那座寺院不是江户时期的建筑。” “这样啊,感激不尽。” 京极堂恭敬地行礼。 常信也低头说:“不,该道谢的是贫僧,中禅寺先生。” ——啊,被驱逐了。 被京极堂命名为铁鼠的那个东西,完全从常信身上被驱逐殆尽了。 但是…… ——我不觉得这样就出得去。 这种想法爬上我的背脊。 常信接着望向益田说:“益田先生,请千万不要对佑贤师父冠上任何莫须有的嫌疑。那只是我——贫僧的胡言乱语。请见谅。” 益田望着打开的记事本,好一阵子露出困窘的模样,最后这么说道:“呃,不,可是常信师父,你……不,这怎么说?老实说,被警方怀疑的人是你。虽然身为刑警的我不该泄露这种事……” “贫僧吗?但是贫僧并非凶手。” “呃……你那天真的在夜坐吗?” “是的。” “没有跟托雄一起?” “哦,因为贫僧当时充满了肤浅的情绪,实在不想和其他宗派的人在一起。” “其他宗派?托雄不是曹洞系的吗?” “与其说是什么系……托雄是贯首的弟子,他原本是前任典座的侍僧。” “贯首?”京极堂格外讶异地说。 “是的。托雄是终战那一年人山的,我记得是因为觉丹禅师的关系。托雄在第二年跟随贯首修行,第三年成为前任典座的行者,典座改由贫僧担任后,就一直……” “请等一下,前任典座指的是谁?从名簿上来看,也没有年龄相符的人,难道是由知事轮流?不是吧?你说过是在你人山之后六年人山的吧?” 常信一开始应该是这么说的。益田在看记事本,或许上头抄写了僧人的名单。 “哦。”常信露出这才想起来的表情,“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了。待在那座山的时候,周围的气氛教人撕破嘴也说不出口哪……贫僧前一任的典座是博行师父,他在开战那一年春天上山,在明慧寺剃度。” “在明慧寺剃度?在那之前他不是和尚吗?” “贫僧不知道他的经历,不过似乎如此。我想他当时已经年近六十了,不过不知道确切年龄。博行师父也因为上了年纪,在贯首门下非常认真地修行,短短三四年就当上了典座。然而,他却罹患了心病。” “哦,所以下山了。” “不,他还在山里。” “咦?” “博行师父因为某起事件,失去了自我,堕入了烦恼的地狱。现在他住在土牢里。” “你们把他监禁起来?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贫僧也这么想。不过大家都认为博行师父迟早……不久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但是因为他会变得狂暴,动粗打人,不得已关进了土牢。” “这……不行的。”我忍不住插话,“如果那个人患有精神分裂症还是精神障碍,只是把他软禁,也不会好转的。为了本人着想应该交给医生。现在这样,对周围的人来说也不好。” 即使是轻微的精神障碍,我也不认为软禁——而且是关进土牢——这样的待遇会有什么用处。特别是此一领域,日本的风俗依然落后,虽然其他国家似乎也先进不到哪里去。 听到我的话,常信点了两三次头。 “或许就像您说的。只是,我听说博行师父后悔自己的愚行,最近每天都在坐禅,或许他已经恢复了。我了解了,关于博行师父的事,贫僧会想办法的。总而言之,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贫僧才会被交付典座这样的重责大任。” “那起事件指的是什么?总觉得才刚解决了一个问题,新的问题又接着冒出来,让我这个刑警觉得棘手极了呀。” 益田说道,歪着嘴露出奇怪的表情。 “唔……不过这事关个人名誉,在弄清楚它确实与这次的事件有关之前,贫僧实在是不好相告。” “这样啊……那我会报告山下先生,说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吗?” 常信说“无妨”。 益田似乎完全陷人沮丧。 这也难怪。 因为京极堂这番既啰嗦又拐弯抹角的排场,似乎与解决事件无关,益田只是被京极堂当成棋子任意摆弄而已。 “这样啊……那,托雄的证词也不是骗人的了。再度堕人五里雾中了哪。” 常信露出奇怪的表情:“益田先生,请问托雄的证词是……” “哦,托雄作证说,你在夜坐的时候,了稔和尚从你的草堂——觉证殿走出来。” “这……贫僧不知情,没听说过。” “什么?托雄什么都没说吗?是怕忘了经本这件事曝光,会被你责骂吗?” “忘了经本?这事贫僧也不知道。他对警方这么说吗?” “是啊,所以你才会被怀疑。” “不,托雄有可能把经本忘在觉证殿吗?就算万一真的忘了……不,可是为何了稔师父会到觉证殿……” 常信纳闷不已。 “对了,那个人真的是托雄吗……?” “咦?” “昨日僧食九拜之后,贫僧将粥交给净人,拜会贯首之后送粥到博行师父那里去。平常是由库院的僧侣送去的,但是慈行师父说还有警察和采访的人在,小心为上,所以……哦,关于博行师父,因为他无法随意离开土牢,所以我们判断与事件无关,才没有向警方说明。” 益田这次稍微噘起了嘴巴:“然后呢?” “我离开土牢时,看到一个僧侣。因为很远,无法确认,不过贫僧以为是托雄。那名僧侣往食堂那里走去了。不过仔细想想,托雄那个时候……应该是和各位在一起吧?” 常信突然问话,敦子一瞬间感到困惑,用食指按在额头上思考:“咦?时间约是几点?” “贫僧在贯首那里,大约五点二十分,待了约摸十分钟。五点半开始行钵。贯首在同样的时间用膳,贫僧也是。但是我想要先给博行师父送粥,所以……对,是在行钵的时候。” “那么我们人在食堂里,托雄当时在吗?我不记得呢。关口老师记得吗?” 完全没有记忆。在我的记忆当中,带路的两个僧侣长得一样……不,脸是一片平坦的,连名字也记不太清楚。 “不晓得。我被和尚们用斋的景象震慑住,看得出神了。可是。当时益田先生也跟我们在一起呢。” “我?我在看鸟口先生拍照。呃,那个时候各位还算是嫌疑犯。” “那就不晓得了呢。” “这样吗……” 不知是否我多心,常信的瞳眸掠过一阵阴霾。 总觉得不太畅快。 尽管如此,常信似乎完全变了个人,恢复了原本的自我。 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惊惶了。无比沉稳,可以说是个风采堂堂的僧侣。 接着迷惘的禅僧说他会再回明慧寺一趟,然后照着京极堂的忠告,在近期内下山。 益田说要派警官护卫,要求常信明早之后再回明慧寺。不管本人怎么说,他依然是重要关系人,而且再怎么说,既然凶手尚未落网。单独行动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很危险的。 没错,事件一点都没有解决。 京极堂又一次陷入思考。 我们一站起来,常信便再次深深行礼。 鸟口与饭洼在纸门外头。 他们似乎一直在聆听,但是很难说他们究竟对状况理解了几分。 我们留下益田,前往大厅。 大厅的情况几乎丝毫未变。 京极堂双手抱胸,一坐上坐垫便说:“啊,又做白工了,而且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铁鼠这么稀罕的玩意儿,我再也不碰了。” 说完,他用手摩擦额头。 “很稀罕吗?你之前不是说它很有名吗?还说不知道铁鼠的我蒙昧无知,甚至质疑我是不是日本人,事到如今还说什么稀罕?” “关口,你说这话真是蠢到家了。赖豪虽然有名,但那种状态的和尚镇上随便哪儿都有吗?就像老虎连小孩子都知道。但镇上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看得到野生老虎吧?说镇里没有所以不知道老虎。这根本就叫做无知。” “是啦,我就是无知啦。可是啊,常信和尚那个样子,算是相当棘手吗?” “如果那不是僧侣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单纯的妄念罢了。那种情况,名字叫什么都好。但是他是和尚而且又那样,所以还是铁鼠。和尚——特别是禅僧——相当难缠。幸好那位常信师父是个理性又坦率的人,不过他还是迷失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呢。托他的福,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事。应该收个比平常贵三倍左右的价钱……啊,我忘了这次是免费的哪。” 京极堂不高兴地槌打肩膀。鸟口偷偷摸摸地靠过来问道:“好像很厉害呢。我只听到声音,可是太难了,虽然待在门前,但听了也学不会念经。听不懂汉字,而且好冷,又不敢睡。那么,凶手是谁呢?” “你还是老样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俗谚。而且什么凶手,你是在说什么啊,鸟口?” “关口老师,你这人心眼真够坏,就是凶手啊。” “才不知道凶手是谁呢。对吧,小敦?” “嗯。” “咦?可是师傅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他最擅长的……” “鸟口,我只是做自己的工作罢了。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明白?这和事件无关。” “唔,那附身妖怪……” “妖怪当然驱逐啦,我可是专家。” “那样的话……” “所以我驱逐的是附身妖怪,揪出凶手的是警察,让原稿开天窗的是关口。说起来,我可是开书店的,对杀人才没兴趣。以这种形式结识禅和尚,本来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是为了让触礁的工作得以顺畅进行,不得已才做的。” “工作到底是指什么?” “就是书店的工作啊,鸟口。比起杀人犯,版本更重要,比起杀人,册数才是问题。但是啊,总觉得事情会变得麻烦哪。” 京极堂把手放在下巴,望向庭院的大树。 “啊……原来是这样啊。” 鸟口皱起那双有些太靠近的眼睛上头的一对眉毛,露出小狗要饭吃一般的表情看着我。“老师……” “那张表情是在干吗?肚子饿了吗?” “软,肚子虽然也饿了,不过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 “所以是什么事啊?一外出就迷路还是一睡就爬不起来这种事,不用想大家也都知道了。” “不是那样啦,真是过分。老师,我啊,是杂志《实录犯罪》的记者。”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实录犯罪》了吧。” “现在也还有啦,我现在带着照相机,底片也还有。《稀谭月报》的摄影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我现在身陷杀人事件当中,我是第一发现者,一度甚至成为嫌疑犯,而事件尚未解决。” “所以呢?” “老师好迟钝哟,所以才老是被復木津大将戳来戳去。我要报道这起事件,这样杂志就能够在停顿半年之后再度出刊。我要采访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所以我要再去一次明慧寺。” “可是鸟口,依目前的状况,感觉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解决呢。而且你说要去明慧寺,那个山下警部补……” “大将已经去了。” 这么说来,復木津去了明慧寺。 “现场一定会陷入混乱,这样就可以趁机潜入了。” “这的确是个确实的做法,可是会因为妨碍搜查而被逮捕喔。”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不能再交给警察了。而且关口老师……” 鸟口的表情变得有些精悍。这个轻佻的青年只要一本正经起来,看起来也是颇为英俊。 “其实泰全老师被杀害,让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也因为泰全老师是在我睡着时遭到杀害的,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明明是那么慈祥的一个老爷爷……” 鸟口没有看到泰全那近乎滑稽地受到侮辱的尸体,所以在他的内心,泰全老师的死依然是特权的死。 “我是事件记者,所以习惯了这类事件,但是记者一般都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去采访的。就在采访后,立刻有人死在眼前这种事,我是第一次碰到。虽然我的记者魂对此感到吸引,但也觉得心有不甘。我不打算装做什么正义之士,但也不完全是出于消遣心态。” “啊,这样啊……” 去年夏天,鸟口深陷其中的惨剧里,也死了许多人。但是当时鸟口与被害人并没有这样的关系。 我有点了解鸟口现在的心情。 “老师,那个……”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 已经想离开这座牢槛了。 “这样吗?敦子小姐和饭洼小姐呢……?” “我……是啊,反正这次的企划一定不会被采用……” “不会被采用吗?啊,你觉得常信和尚回寺院之后,会阻止脑波测定吗?” “哦,脑波测定也必须中止吧。得稍微冷静下来,虽然帝大方面打从一开始就很冷静,但还是得重新寻找能够理解这是与宗教无关的纯粹生理学探究的受测者,重新拟订计划才行。本来在了稔和尚过世的阶段还很难说,但那里现在已经成了杀人事件的现场了,所以……” 敦子向饭洼征求同意。饭洼微微点头,只应了一声:“嗯。” “哦,对了,和鸟口他们不同,你们那种严肃的刊物,就算内容与事件毫无关系,也很难在这种状况下刊登报道吧。” 出于杂志的性质,是很难刊载违反公共良善秩序的报道的。 “是啊。我今早也打电话向中村总编辑说明了,顾及其他部门和大学方面,总编辑说无法立刻作出决定,要和上头商量,我只得到了在这里待命的暧昧指示……不过八成不行了吧。” “不行了啊……”鸟口说。 “我想是不行的。总不能隐瞒寺名刊载,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做法。但是总觉得这样有点……幸好警方禁止我和饭洼姐离开,所以我决定和你一起行动,鸟口先生。” “噢,这样吗?那真是如鼠添翼。只是敦子小姐,仙石楼的费用……” “应该不要紧,公司一定会出钱的。” “那太好了,那么我们走吧。啊,饭洼小姐你呢?” “我……” 饭洼难以抉择似的,首先望向敦子,接着看向京极堂。 此时,我也在意起京极堂来。务实而乖僻的朋友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泼年轻人冷水,加以劝阻。特别是个性别扭的哥哥最讨厌妹妹做出侦探般的行动来了。 然而与预期相反,京极堂什么也没说。 不,岂止是什么也没说,他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态度。 然而不管面向哪里,或正在做什么,这个人总是一清二楚地掌握住周遭的动静。所以这只是佯装不知、视而不见吧。京极堂露出一种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的表情…… 只是凝视着庭院的树木。此时……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懒散脚步声。打开纸门进来的是戴眼镜的巡查。“请问,益田先生在不在这里?”“嗯?不,他不在,不过很快就会来了,他现在在别馆。” “哦。” 巡查轻声跺脚似的转身,就要前往别馆。 益田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了?阿部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是!发生什么事了!汤本的辖区那里刚才来了联络,我认为必须立刻禀告警部补大人,所以急忙赶来。那个,有消息说拘留了一名可疑的和尚。” “可疑的和尚?” 敦子和饭洼同时转过头去。 “什么样的和尚?” “是,根据刚才的联络内容,软,在奥汤本的笹原武市先生的住宅,包住的女佣……啊,报告中说是女佣,就是帮忙打杂的大婶。欵,女佣的……” “女佣我知道。” “笹原武市?喂,京极堂,那是……” “先听完再说。”京极堂冷冷地说。 “那个女佣,唉,她叫横山梢,在今日凌晨五点二十分……唉,老人家总是起得比较早哪。唉,五点二十分左右,在庭院发现一名行迹鬼祟的僧侣。她询问来人有何贵干,结果僧侣便逃了出去,被正巧在场的两名工人追上去逮住,并通报警察。唉,那名僧侣对于警方的讯问,供述相当暧昧不明。而且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本部发出消息,要求拘留形迹可疑的僧侣,于是便联络我,通知这里。” “咦?这……” 益田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立起单膝问道:“那么名字呢?” “啊?我名唤阿部宜次。” “不是在问阿部兄的名字啦,那名僧侣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噢!这真是失礼了。欵……唔……” 阿部巡查捏着眼镜框翻阅笔记本。 “松、宫……呃……” “咦?” “啊,是松宫仁如啦,仁如。” * “松宫?他姓松宫吗……?”饭洼以迫切的声音询问。 她昨天没有机会与慈行接触。 准确来说,虽然慈行坐禅时饭洼就在附近,却没有机会和他攀谈。换句话说,她无法确认从镰仓造访明慧寺的僧侣姓名是否叫做松宫仁。 “那名和尚说他叫松宫是吗?” “啥?不,他叫仁如。” “益田!”京极堂以响亮的声音呼叫刑警,“能不能让我见那名僧侣?” 益田睁圆了眼睛。 “咦?呃,如果那个人是凶手的话,当然不能会面,不过与案件无关的话,应该可以立刻见面,只是我现在没办法判断,所以……” “他现在人在哪里?” “汤本的派出所吧?阿部兄?” “是的。” “京极堂,你要做什么?” “省了去找他的工夫,我要过去一趟。” “找他的工夫?你说要去,是去见那个和尚吗?” “对,或许事情这下子就可以办好了。” “办好事情?是指你的工作吗?” “我……我也去。”饭洼说。益田慌了。 “那个,不能擅自……呃……” “不好意思,益田,没时间征求你上司的同意了。用不着担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好好办案吧。” “呃,什么?” 益田手足无措。 京极堂一起身,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京极堂看也不看不知如何是好、说不出话来的益田,便走了出去。 饭洼立刻追了上去:“我……我也去,请让我同行。” “喂,等一下,我也要去。” 我站了起来。 反正我也打算回富士见屋。 京极堂突然回头。 然后他看着杵在原地的敦子及鸟口,说了:“不要太过深人啊。”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我心想。 第七章 这是我听说的。 今川怀着一种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闷,仰望天空。 天空被名为天空的苍穹给包覆着。宇宙终究是有限的,一定有尽头的,离不开那里。打破自我的壳,离开家庭,出走社会,逃出国家,打破规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宇宙。 冬季蔚蓝无比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清澈,只是无比严苛,让今川有了这样的心情。 久远寺老人似乎很难受,气喘吁吁。復木津虽然停止了大声喧哗,看起来却无意义地神采焕发。那种精力充沛在这种状况下,总带有一种破坏性。连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里,都好像要把自己给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难安。 等间隔排列的树木另一头出现了大门。 一片漆黑,是明慧寺。 “就是那里。” “啊,折腾死我了。这就是不知养生的医生,运动不足啊。” “那是因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带头。” “至少叫我待古庵吧。听到小时候的绰号,总教人难为情。” “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汤!那奇怪的门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张除魔鬼瓦般的脸去吓跑他们吧!” 乱来。明明说会想办法,但復木津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打算做。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却被赶回去的话,今川姑且不论,久远寺老人可能会在半途就撑不下去了吧。 一走近大门,不出所料,警官们跑了过来。 “喂!除了关系人以外,禁止进入。”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嗨,辛苦啦!我是侦探復木津礼二郎。喏,让我们过去吧!” “啊?” 一名警官看到復木津,诧异地偏过头。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应,也依样歪着头。 “怎么了?” “喂,他是那起‘黄金骷髅事件’的……” “哇哈哈哈,你是那个时候开车到教会接我的警察司机吧!竟然杵在这么冷的地方站卫兵,你也真没出息哪,要向我学习啊。下次要是遇到那个少一根筋的警部,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等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我是石井警部的……” “就这样!”復木津高声说道,穿过大门后,说了一句:“这我朋友!” 警官好像没听见。 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后面。 久远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励警官们:“好好干啊!” 搞不懂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意料之中。说起来,只说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谁的那个警部也太可怜了。要是碰到什么事都这样的话,前途实在是一片惨淡。但是復木津在战时也都是用这种方法突破难关,立下无数功勋的。今川好几次都在内心埋怨,希望他也为跟随在后面的部下着想一下。 寺内不见人影。復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毫不犹豫地穿过三门,在那里停住了。 “喂,大骨汤,从哪里开始才是寺院?” 的确很难看出来。眼前的景观像是山,也像寺院范围内。但也不清楚擾木津所说的寺院指的是建筑物,或者是否已经进入寺院范围的意思。 “这里是寺内。”今川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至少这里——是明慧寺的结界之内。 復木津兴致索然地“哦”了一声。 “怎么,已经进来了啊。那么和尚呢?人在哪儿?” “不知道……” 还在禅堂里吗?以时间来看,应该是执行作务的时间。不过今川不知道昨天离开后有了什么发展,所以无法妄下判断。要是随便乱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会被撵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侣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不管怎么样,异物应该会被排除。 “有何贵干!”如鞭打般凌厉的声音响起。 好死不死,竟然是——慈行。 黑衣的美僧叉手当胸,威风凛凛地站着。 “本寺目前除了关系人以外,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有何贵干?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应该已经办妥了吗?何以再次来访?” “这……” 今川无法理解慈行这名僧侣,他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种。不是内容,而是外表。今川觉得慈行与自己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他觉得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部分,慈行却完全没有。对慈行这种生物而言,人体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部分吧。而今川则像是穿着一大堆多余的外衣活着一样。 “是为了搜查。” “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该涉足的领域,请回吧。” “可是……” 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远寺老人。说起来,今川只是负责带路,没道理要在这种状况下首当其冲。然而久远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所以今川接着看復木津。 ——这个人跟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復木津面对慈行的方向,像个金刚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围的雪景,绽放出灰色的光芒,简直就像假的。 “这家伙……是谁?” 復木津绷紧浓眉与嘴唇,盯着慈行说道。接着他忽地眼睛半眯,越来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这位是监院和田慈行师父。” 慈行丝毫不改叉手的姿势,滑行似的接近,停在復木津面前。 “您又是何人?”“我是侦探。”“侦探?”慈行眯起修长的眼睛。復木津直盯着慈行,更走近一步。高个子的復木津望进去似的凝眸直视慈行。纤细而小个子的慈行高高扬起细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復木津说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我在问,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行佛道。”盛。 “哼,这样吗?” 復木津突然失去兴趣似的松懈下来,转开视线。慈行也像解开了咒缚似的,将视线移向一旁。 今川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别开视线。 视线的前方站着阿铃。 这是…… 市松人偶依然以一双有如昏暗的无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着他们。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窜过。 慈行发现了阿铃。 復木津也察觉,望向阿铃。 瞬间,三尊人偶连同舞台装置一同冻结了。 有如三者相互钳制一般。 阿铃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你……你是什么人?”復木津断断续续地说。 “回去。”阿铃说。 然而紧接着叫喊的是慈行。“来人!来人啊!” 与其说是叫人,其实更接近惨叫。 几名僧侣从回廊处如猛虎般冲出,由三门过来了。接着几乎同时,警官们从知客寮飞奔而出。 “有何吩咐?” “把、把仁秀叫来!立刻!” 僧侣们机敏地回身,穿过警官离去。警官们无法掌握状况,只是远远地围观。看样子警官们还未受到统筹,指挥系统仍然混乱吗?和僧侣们机敏的动作相比,警官们看起来凌乱无章。 “怎么了?咦?这不是侦探吗?” 是菅原。 “奇怪了,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巡逻的人在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来是和田先生啊……” 菅原拨开聚集的警官,来到两人面前,接着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把他们从头打量到脚。 “哦,这的确是大事一桩哪。” 反应很悠哉,但今川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对菅原来说,復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阿铃…… 阿铃不见了。 “喂,侦探,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不过这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闹事,是妨碍搜查哟。” “闹事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人,四万十川先生跟大骨汤都在旁边看到了,你去问他们好了。” “嗯?连、连你们也来了吗?真是爱膛浑水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耍。喂,绑起来。” “啥?” “你们带着捕绳吧?绑起来。这是妨碍公务执行。” 糟糕透顶。 警官跑了过来。 此时僧侣们回来了。 警官们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僧侣们带来了一名未曾谋面的肮脏男子。 一颗秃头,身上衣衫褴褛。与其说是穿,根本是缠裹在身上。身体和脸分不出是被晒的还是弄脏的,黝黑无比,与衣服边缘也暧昧不明,看起来就像破烂衣裳长出了手脚。“褴褛”被拖到慈行面前,跪倒在雪地上。 慈行姿势不变,反而更加僵硬,厉声一喝:“仁秀!” 这团褴褛似乎正是传闻中的仁秀老人——阿铃的监护人。 今川对于慈行粗鲁地直呼年长者,而且是年龄相差悬殊老人的态度,与之前他所表现出来严守戒律的态度间感觉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极端的困惑。不过当眼前有人陷入激动吋,大部分的人都会受到那种兴奋影响,心跳加速,或许今川也只是这样而已。 慈行俯视仁秀,声色俱厉地开口:“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吩咐过你,不许让那个姑娘进入寺里吗?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这个混账东西!” 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 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 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 “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 慈行挥起警策。 “你还是不懂吗!”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 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 “让开,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 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让开!” 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 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 “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 菅原张口结舌——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 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 “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净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 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 “博行师父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没必要说明。” “并非无关吧?事实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开了。就算他自己出不来,也是有人意图要把那个叫菅野的放出来……” “菅野?” 久远寺老人出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湿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唔,谁都不能否定那个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杀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样,所以菅野为何……” “菅野……博行?喂,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写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么样,菅原?喂!” 久远寺老人这下子完全打断菅原的话了。 菅原无可奈何地回应医生的问话:“你说什么?名字吗?好像是吧。记得是那样写的吧,和田先生?” 慈行点头,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医师。 “那……慈行师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该不会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吧,是吗?” 久远寺老人双目暴睁。菅原问道:“怎么,你是久远寺先生吧?久远寺先生,你认识那个和尚吗?” “不,我只是知道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喂,怎么样?是个老头子吗?还是个年轻人?告诉我啊,慈行师父!” 这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慈行有些脸色苍白,一对细眉深锁。菅原代替他回答:“对,是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像片枯叶般的老头子。因为只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纪,这又怎么了?” “菅野……是菅野……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那张原本就红通通的脸涨得更加紫红,视线转向槓木津。今川就像个机械人偶或是企鹅似的,模仿他的动作望向侦探。 侦探撇着头。 不,他…… 依然追寻着阿铃的行踪。 橫木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侦探陷入恍惚,久远寺老人放弃他似的,重新转向菅原:“这……真的……喂,那个菅野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寺院的?” “博行师父是在昭和十六年人山的。”慈行回答。 “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吗?让我见那个人。” “就算你这么说,也实在……” “这是犹豫的时候吗?我九成九认识那个老头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 “你认识他?真的?” “是真是假只要见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菅野竟然在这种地方啊……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久远寺老人还没问出目的地,人已经迈开步伐。他大步穿过警官之间,回过头来大叫:“快点!” 今川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魄力。 慈行不知为何相当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们尾随在后。今川身旁的警官也为了不落入后,手里拿着绳子跟了上去。慈行确认状况后,最后注视了復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门之中。僧侣们也立刻跟从。 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復木津身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出声,最后只说了声:“呃……” 有如西洋人偶般的侦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注视着远方说道:“有那种的吗……” 今川拖着復木津,追上久远寺老人和警官们。 那里位于昨天今川等人被监禁的房间——禅堂旁的建筑物正后方。这是个怪异的情景。山坡前有个像战壕般的雪堆,战壕的沟里开着一个漆黑的洞穴。由于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洞穴的。感觉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够勉强进入的洞穴里嵌着铁栏杆,铁栏杆的门开着,门前站着警官与久远寺老人。今川拉着復木津的袖子下到沟里,紧跟在他旁边。他觉得两个人不要分开比较好。 菅原屈着身体从铁栏杆里走了出来。 “噢,这种工作我受够了。喏,你,可以进去了。喂,你们也要进去吗?欵,随便啦。” 根本没人说要进去,但被这么一说,不进去也不行了。 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底下是阶梯,小心点。” 菅原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是当然的吧。 人口虽然狭小,天花板却很高,隧道逐渐往下降。或许因为地窖空间的关系,里面并不怎么冷。一股异臭隐约掠过鼻腔。 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远寺老人背后,就这样暂时闭上眼睛。其实睁着眼睛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一闭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经有些亢奋。缓缓睁开眼睛时,那种亢奋略微镇静下来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里面的景色朦胧地浮现出来。 看样子,里面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 而且这里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岩窟。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大,壁面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面却很平滑,面积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墙上有几个洞,里面安置着像是石像的物体,但是融人黑暗当中,事实上并无法确认那是否为石像,也无法判别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还是像煤矿坑般挖掘出来的。 正面有个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间房间,火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进去那里。”菅原简短地说,残响回绕。 隐约传来水滴沥沥滴落的声响。 另一间房间——是牢槛。 大小约略相同。 然而与人口处一样的铁栏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断了整间房间。 铁栏杆前,两名男子坐在箱子状物体上,两人手里都拿着提灯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提灯放在脸附近转过头来,是山下。 牢槛里铺着一块榻榻米。 有什么东西坐在上面。 牢槛的另一头——牢屋里,火光全靠用金属钩挂在墙上的一根蜡烛。 里面缭绕着淡淡的一层烟雾。 看不太清楚。 “这有点意思。”復木津小声地说,不过还是很响亮。 山下敏感地听见,以接近无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喂!侦、侦探也一起吗?声音会变得很大,不许大声说话。我头很痛。喏,快点过来指认。” 久远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槛,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后方,与山下并肩而立。 “哇哈哈哈哈哈哈!”復木津发出极为高亢的怪笑声。 今川吓得腰都快软了,低吼般的残响回荡不绝。 不晓得是否觉得有趣,復木津“呵呵呵”笑了。 “喂,吵死啦!你是三岁小孩吗?喂,菅原,谁叫你把这东西放进来的!” “就不知不觉啊。喏,久远寺先生。” 一片幽暗,看不见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这个老狯又洒脱的秃头老人的心情。他只知道久远寺老人不是个坏人,会与他共同行动,也几乎是出于习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感到安心罢了。 久远寺老人从内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细看。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眼镜是没有用的吧。 “你……” 里面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你是菅野吗?” 还是不动。 老医师回头对山下说道:“喂!为什么把他幽闭在这种地方?他是罪犯吗?这、这种待遇太过分了……” “拜托好吗,不要大声说话。这可不是警察关的,一开始就这样的,你怪错人了。” “什么一开始就这样,那不是应该立刻释放他才对吗?不可以把人关在这种地方。这种待遇是人道不允许的,是人权问题。警察为什么对这种状况视而不见?” “所以啊,菅原,你应该事先好好说明啊。喂,这里太窄了。你出去。久远寺先生,这个男的昨天逃出这里,大闹了一场。一番缠斗下来,和尚和警官共有三个人受伤了哪。” 被山下吩咐,原本坐着的刑警站起来,闪到人口去。 “大闹?什么跟什么?” “所以说他很凶暴啊,要说面露狰狞也可以。好像精神有问题吧。不,且慢。你不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应该加以保护,让他接受医师诊疗才是首要之务,可是暂时也只能把他关在这里了。明天我们会找来专业人员,把他带走。话说回来,你看得怎么样?这个男的虽然会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就……” “太暗了,看不出来。不能带到外面去吗?” “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乖乖的。他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但是只要出去一步,就像条疯狗似的……” “寺院里的人没有线索吗?刚才慈行和尚说他是昭和十六年人山的……” “是啊。好像是突然出现,然后就在这里剃了头出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以前的职业和经历……喂,我干吗要对你们一般民众说明这些事啊?该配合搜查的是你们吧?”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想配合,也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啊。” “熊胆先生……” “啊……?” 復木津出声了。虽然名字还是一样完全不对,不过今川觉得他的声音是一本正经的。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这里很暗,所以恶心的东西看得特别清楚。那个……” “復木津,你看见了什么?” “就是恶心的东西……” 一道闪光划过,扭曲的圆当中浮现一个有着条纹模样的邋遢大个子。 ——大日如来 今川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连确认时间都没有的一瞬间、刹那间发生的事,扭曲的圆很快地伴随着慢了一拍的条纹移动,化成了一幅异样的画。 那并不是画。条纹是铁栏杆的影子,异样的画是异样的男子形姿。 换句话说,扭曲的圆是由于復木津手中发射出来的光线——手电筒的光,而被赋予了色彩与形体的现实情景。 “哈,就这样好好地看个清楚吧。” 男子抬头。 “菅、菅野,你是菅野!”久远寺老人扑上铁栏杆。 浮现出来的那张脸,不是人的脸。 在铁栏杆的条纹影子与老医师浑圆的阴影间隙当中,那张异形的脸睁大了眼睛。削瘦的脸、掺杂白发的蓬发。不管是嘴巴或下巴,覆满了胡须。失去弹力的土色肌肤上,皱纹就像细微的裂痕般遍布其上。 但是,男子的形象之所以远不似人类,并非是每个扭曲部分聚合在一起所引发的异化效果。 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死的。尽管受到光线直射,那双眸子却是一片混浊。虹膜弛缓,微开的瞳孔将所有的光亮吸收进去了。 有如死鱼般的眼睛…… 久远寺老人把脸贴上铁栏杆。 “喂,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久远寺,久远寺嘉亲,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的院长。喂,菅野,你不可能忘了我吧!” 菅野痴呆似的,睁着那双鱼眼。 久远寺老人摇晃铁栏杆,发出生锈的金属吱嘎倾轧的声响。 “是我!喂,想起来啊!可恶……” 老医师从山下手中抢过提灯,从底下照亮自己的脸。 “你不记得我这皱巴巴的脖子了吗?” 菅野张口。那与其说是靠意志的力量张开的,不如说更接近肌肉松弛而使得下巴滑落。 “啊啊啊啊啊……” 令人极为生厌的声音。 “院长……院长先生……” “噢!说话了。确认完毕,这家伙是你认识的人。好了,走吧,有话到外头说。” 山下站了起来,一副已经受够洞穴的态度。但是久远寺老人不肯离开牢槛。 “喂,走了!喂!” “菅野,你啊,你啊……” “好了,久远寺先生,这个人没办法正常说话,走吧。” “不、不!我有话要跟这个人说!我、我、我有话要说!” 由于太过激动,久远寺老人的发音变得不清楚。浮现在不安定的光亮里的秃头,太阳穴上的血管贲张。老医师一副随时都会爆炸的模样。 “喂,久远寺先生!喂,菅原,帮忙啊!” 刑警们抓住久远寺老人的肩膀,想要拉开紧攀住铁栏杆的他,那一瞬间,黑影幽幽地猛然晃动起来。今川觉得就像黑暗在伸缩一般,但那是由于光源远离所致。也就是拿着手电筒的復木津因为某些理由移动了,或许他是腻了。 暗下来之后,菅野再度沉默,久远寺老人也无计可施,离开了牢槛。 復木津在入口处发出远异于常人的怪声。听到声音的瞬间,今川感觉到一股想要立刻冲到外面的强烈冲动。于是他朝向声音的方向前进。 久远寺老人被移到知客寮。今川伴随着復木津,像条金鱼粪般跟在后面。因为他想不到其他妥当的行动,莫可奈何。 山下在今川第一次造访这座知客寮时慈行坐的位置坐下,并请今川等人在坐垫上落座,态度简直就像在自家。 山下一安顿下来,立刻问道:“那个叫菅野的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和我一样是医生,是我去德国留学时,照顾我学长的同窗。战前,他在我的医院担任小儿科医师。昭和十六年的春天,他失踪了。” 菅原低喃道:“听说他来到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哪。如果和田的话可信的话,时间很吻合。” “是啊。我一直以为他到处流浪,要不然就是躲在哪里,再不然就是死了,没想到竟然出家,关在山里头。唉,他对我来说,是个眼不见为净的存在。” 山下听了他的话,看了天花板上的污渍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久远寺先生。老实说啊,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把仙石楼里的你们全部逮捕起来。若是那么做,或许可以避免现在这种状况。因为就算那是胡来还是独裁,至少也没有偏离正确的做法太远。住宿客全体共谋说即使不是事实,也是有效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下抚平垂落的一束刘海,说道:“听好了,搜查会议决定把你们从嫌疑犯降格为目击者,只是出于旅行者没有杀人动机这点程度的理由罢了。但是从那之后过了三天——才短短三天,这段期间怎么了?叫饭洼的那个女人其实是关系人,那里的今川打一开始就是关系人,其他采访的人也从好几个月前就与这里的人有联络,再加上这下子连你也是关系人了。结果没关系的……喂,你在做什么?” 惟——名无关的復木津站起来,伸长了身子看着雕花横楣。 “给我坐下!真的把你逮捕喔!……总之,现在无关的只剩下这个笨蛋侦探而已了。这是偶然吗?我没办法这么想,没有这种巧合。” “警部补,你说的完全没错。这不是偶然,是必然啊。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有关系的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出于某些理由聚集在一起行动,结果才会引发事件,所以要是有完全没关系的人混在里头,反倒不自然哪。” “那是怎样?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有你以前认识的人,也不是偶然吗?” “唔,不是偶然吧……”久远寺老人将往右倾斜的重心向左移,端正姿势,“我在昭和初期,直到大东亚战争爆发之前,每年都会去那家仙石楼,那里是从上一代起就经常光顾的旅馆。菅野是在昭和七年左右成为专任医师,所以……对,我也带菅野去过好几次。” “去仙石楼?带那个男的?” “是啊。” 老人眨着小小的眼睛,不知为何露出极为柔和的表情。 “那个时候啊,医院的规模扩大,除了小女体弱多病之外,思,我算是幸福的。但仔细追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出现了崩坏的征兆,但是那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忘了那是哪一年,曾经在仙石楼碰上一行高贵的和尚……” 这件事今川也听说过。 “那个时候,菅野看到和尚,不知道哪来的感触,对我这么说:‘我们切割、缝合病患,将他们浸泡在药里,让他们活命。即使如此,只要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了。因为还有下一个病患,这是没办法的,但我总是对此存疑。医生只能照顾活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患者活着,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治愈别人吗?’——菅野曾这么说,我记得很清楚。” 久远寺老人闭上眼睛,细细回味似的把脸转向一旁。“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久远寺先生、久远寺先生……”山下不解风情地叫道。 “就算这么说,但医生的工作就是让客人尽可能多活一天不是吗?要是死了就血本无归了。亲人会伤心,医院也赚不了钱啊。那家伙在说些什么啊?那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啊。要是有这种医生,客人会被其他医院抢走的。” “不是客人,是病患。” “病患就是客人吧?” 山下的反应,让老医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你不会懂吧。” “我懂的。刑警的工作就是抓坏人,医生的工作就是治病,和尚的工作就是办法事。要是对自己的工作抱有疑问,就没办法干下去啦。” “或许是这样吧。只是,他的话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呢?” “几年之后,菅野失踪了。” “看吧,干不下去了吧?” “用不着说得那么洋洋得意,我也曾经这么以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菅野为何要躲藏起来,完全不了解。至于现在,我稍微明白为什么了。不过这也是猜测而已。或许他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像是负债之类我不可能得知的理由而躲藏。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可是那家伙人在这里的话……” 久远寺老人闭上陷在肉里的眼睛。 “表示菅野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或许因为这样,才会来到这座山里……” “你没有找他吗?”菅原问。 “那个……小儿科是吗?他等于是抛下了职务,你一定很困扰吧?你没有想过要找菅野吗?” “我当然很困扰,结果小儿科也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 “我撤掉了小儿科。本来我的医院里,小儿科的评价……不,菅野的评价就非常糟糕。就这个意义来说,就像山下你说的,患者敬而远之,再加上时局险恶……” “评价很糟?这么说来,恕我失礼,你的医院风评似乎很不好呢。” “哦,你调查过了?不过那个时候,医院本身的风评并不差,糟糕的是菅野个人的评价。” “是他医术差劲吗?” “一般的医生是没有医术高下之分的。治疗所需要的,是丰富的知识与正确的判断力,其他就是品德了。需要高度专门技术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 “这样吗?” “是啊。大部分的庸医不是没有知识,就是判断错误,再不然就是没有品德。” “那菅野缺少的是什么?”山下问。 “品德。不,他这个人也不坏,只是……该说是癖好有问题吗?” “癖好?” “所以说……这么说来,你确认过我的身份了吗?不是叫你去问东京的警察吗?” “咦?” 山下看菅原,菅原不悦地回答:“报告还没有送到,前天才照会的。或许今天左右,报告书就会送到仙石楼的益田老弟那里了。” “对啊,才三天而已,还没收到。” 山下强自辩解。久远寺老人看到他那个样子,微微突出下唇,不服且自嘲地说道:“你们或许不晓得,但我对自己的事清楚得很。就像你们知道的,我就是去年夏天引发轩然大波的医院院长。许多人陷入不幸,也死了好几个人,还有人受伤,最后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东京警视厅和检察厅里,有一大堆关于我的情报。我不知道那是调查记录还是口供笔录,不过同样的事,我巨细靡遗地说了不下三十次,文件应该多到抬不动了才是。” “这……前阵子也听说了。” “所以,报告书里应该也有提到菅野。你们自己去读吧,我不想说。” “那个人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人吗?” “算关系人吗……?唔,没有直接关系。因为事情是发生在他失踪的时候,是他埋下了事件的种子……不,他也算是关系人吧。” “他是凶手吗?” “凶手是我。” “什么?” “意思是,我等于就是凶手。凶手什么的,那起事件里根本没有什么凶手。” “没有凶手?你涉人的是‘杂司谷婴儿连续诱拐杀人事件’吧?凶手没有被逮捕吗?” 菅原答道:“在我的记忆里,凶手没有被逮捕。而且关于婴儿诱拐杀人,事件本身似乎甚至没有被报道出来。被报道的好像是意外还是自杀,我不清楚。喏,辖区的次田就记得三流杂志写些卑俗的中伤报道大加炒作,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可能还没有解决。” ——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想起久远寺老人在初次见面时曾经这么问。如果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也会忍不住想问吧,今川现在才想起。山下问道:“没有解决吗?” “已经解决了。对吧,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征求侦探的同意。今川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久远寺老人会如此信赖復木津这人,似乎也是因为当时之事。 然而受到信赖的侦探似乎处在就快打瞌睡的状态,不仅是半眯眼,根本只剩下三白眼地说:“没有我出马还解决不了的事件。” “胡说八道,没有凶手哪叫做解决?”山下不服气地说。 “那是……哎,等报告到了你们就知道了,警察不会对自己人扯谎吧。” “唔,就算东京和神奈川再怎么交恶,同样都是警察,送来的不可能会是作假的报告书……唔,这事就先算了。可是啊,做医生的有可能会跑去当什么和尚吗?菅原?” “这个嘛,有可能吧。老是把人体切切割割的,也会感到空虚吧。像我复员之后,也曾经想要剃发出家呢。” “你这个人很不科学,我可以了解那种心情。但那是小儿科啊,怎么说呢……久远寺先生,你能够了解菅野的心情吗?他放弃了科学,投入了宗教,对吧?” “没有哪个蠢蛋会放弃科学的。要是有的话,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科学精神可言,信仰不可能拿来取代科学思考。菅野不是厌倦了当医生,而且是厌倦了胜任不了医生的自己。别把这给搞混了,刑警。”久远寺老人飘飘然地激昂道。 山下也不反驳,有些丧气:“可能吧,我已经听够这种话了,和尚的歪理都快把我搞得消化不良了。对了,久远寺先生,你是做哪一科的?” “我到去年为止,一直都是妇产科医生,不过本来是外科。” “这样啊,那菅野的症状你也诊断不出来吧。” 久远寺老人突出下唇,把身子往后挺:“他是什么样的症状?你们说他变得凶暴,非常严重吗?” “昨天大闹了一场,反抗得比走投无路的强盗更凶狠。刚才我也说过了,他待在那座漆黑的洞穴里头似乎就很安静,可是只要走到外面一步,就完全无法应付了。这样是生病吗?一开始我也觉得那种待遇太不人道,但是他那个样子,和尚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吧。昨天实在恐怖极了。对吧,菅原?” “太恐怖了,不,真的很恐怖。对了,那个人到底几岁了?” “他比我年长七八岁。今年应该七十左右吧。” 这样说的话——今川想起多余的事来——久远寺老人才六十二三岁而已。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多了。今川原本还估计他应该已经七十岁了。 菅原发出惊讶的声音:“什么!七十吗?那种年纪,手臂又像枯枝一样,哪来的那种蛮力?有个警官还被打成了脑震荡呢。” “那种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山下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因某事造成了发病的契机,听说从那之后就一直这样。至于是什么事,目前还没有半个和尚愿意吐实,现在也还在侦讯这方面的事。他们嘴巴牢靠得很,坚称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应该是没关系吧?他都被关起来了。” “可是昨天他擅自跑出来,大闹了一场呢,不能保证之前也没有出来过。说起来,和尚对警察隐瞒事情的态度太可疑了。他们隐匿了菅野这个人的存在,教人不起疑心反倒奇怪吧?” “因为没关系所以才没说吧,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寺院之耻。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也教人提不起劲说吧。” “你说这什么话啊?在警察面前,不做任何虚伪的证词,才是善良国民的常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与犯罪无关的事,一句话都不透露给警察,才是百姓的志气。那你是在……怀疑菅野吗?” “当然怀疑啦,因为那个男的那个……精神异常,所以……” “所以把尸体倒插在厕所里、在暴风雪的夜里爬上屋顶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是这个意思吗?把什么事都当成是异常者干的当然既省事又方便,但这不会太单纯了吗?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哪。” “不,事情应该很简单。犯罪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单纯的,只是很难找出头绪罢了。这就像九连环一样,只要抓到窍门就简单了,我认为菅野就是这个关键。” “哦?的确,我过去涉人的事件也很单纯哪。我想听听你这么说的理由。” “这座寺院的和尚太过冷静了,因为他们有菅野这个秘密武器。就算找到了指纹等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菅野是凶手,其他的和尚就可以置身事外。昨天夜里那个叫桑田的和尚吓得逃跑,但我觉得他的嫌疑也很重。感觉他像是知道会发生骚动,所以逃跑了……” 确实。昨晚下山途中,桑田常信非常害怕。但论害怕的话,看在今川眼里,那个小个子的小说家看起来更要害怕得多。 “而且那个菅野越狱大闹的时候,和尚们慌乱得不成样子。因为那完全事出突然,安全装置松脱了,所以他们才会惊慌失措。之后,和尚们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警部补先生,你这番话真是让人搞不懂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哪。如果菅野是凶手,就算他从牢里跑出来,和尚们也用不着慌乱或动摇啊。根本不必隐瞒他的存在吧?反倒是把他当成代罪羔羊送出去,才能够保证其他和尚的安全啊。” “这……所以菅野是听从某人的命令行动的。” “要遥控疯狂的人是很困难的。” “或许是佯狂。” “佯狂?” “假装疯癫是吧?”復木津突然大叫,“哈哈哈哈,这点事我也知道。可是那个人是真的哟,社长。” “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知道啊,你是睁眼瞎吗?” “你、你太失礼了!” “且慢且慢,别这么生气,大人物要稳重点。復木津也是,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可是山下,就像復木津说的,如果菅野是佯狂,为什么要做出那种摆置尸体的怪诞行为?” “如、如果他是佯狂的话,就像这个人说的是装做疯癫的样子,那么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些手脚也是为了让人这么以为的……” “为什么非得让人这么以为不可?” “那当然是因为……” 山下一瞬间闭上了嘴,久远寺老人趁机说:“哪有什么因为不因为的。” “如果菅野真的是精神异常,那可以理解。可如果不是这样,而且尽管不是这样,却要装做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是在宣称那些有如异常者行径般的尸体摆置是自己干的吗?如果要伪装成是异常者的所作所为,就必须表现得不像是一个异常者才行吧?如果照这样想,菅野果然是真正的异常者,是他逃狱之后独自犯的案。” “啊……呃……是啊。我明白了,这是其他的和尚为了嫁祸给菅野,而做出异常的摆置……” “那也说不通。” 今川听不下去,开口道:“不管是菅野先生单独犯案说,或是真凶另有其人,想要嫁祸给菅野先生的说法,在这个情况下都说不通。若是那样的话,那么真凶的伪装手法是失败的。” “失败?为什么?” “因为菅野先生的外形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和尚。明治以后,和尚可以蓄发,东京等地也有不少和尚发型和一般人相同,但是那些和尚身上也都穿着袈裟。换句话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和尚的基准是服装,再不然就是发型,如此罢了。” “那又怎么样了?” “饭洼小姐看到的疑似凶嫌的男子是个和尚。” “所以那又怎么……” 山下露出厌倦无比的表情。今川接着说:“在夜晚的暴风雪当中,就算有室内灯,依然非常阴暗,视觉辨识度非常低。然而饭洼小姐却在一瞬间就看出那是个和尚,我认为这是因为那个人穿着像袈裟般的衣物——虽然穿着袈裟应该没办法爬屋顶——但至少不是穿着西服。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剃发。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了。若非如此,饭洼小姐是不会认为对方是个和尚的。但是服装姑且不论,菅野先生留着头发,所以爬上屋顶的应该不是菅野先生。而如果这是有人想要栽赃给菅野先生而动的手脚……” “只能说是失败了,原来如此啊。” “所以起码菅野先生不是弃置了稔和尚尸体的凶手。至于其他,我虽然不了解,但我觉得不会只有树上弃尸事件是别人所犯下的罪行,换言之,那并不是依照狂人的理论所做出来的疯狂行为。” “这样吗?不,我觉得这有待商榷,而且饭洼的发言是否值得信赖也很可疑。” 久远寺老人说道:“山下先生,你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像那样怀疑所有的证词,会没完没了的。例如说,包括警察在内的我们大家都不认识生前的小坂了稔,连那具尸体是不是真的小坂都不晓得啊。只有这里的和尚们说是而已。如果从这里开始怀疑,或许这座寺院里还隐藏着呈报人数以外的和尚呢。和田慈行搞不好也不叫这个名字,什么都不能相信喽?” “不会有那种事的啦……对吧,菅原?” “对,除了撒谎能够得利的人以外,是不会有人说谎的,久远寺先生。看破对方的谎言,使其自白,就是刑警的工作,所以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你们不就轻易相信了那些你们觉得应该不是谎言的部分?或许就是这些部分有利害关系啊。总之,那位小姐非常害怕。怕成那个样子,是没办法扯谎的,相信她吧。” “那样说的话,桑田常信也很害怕啊。” “哦,今早吵着抓老鼠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他的房间,他好像真的很害怕。也相信他吧。” “这哪能当成基准?对吧,菅原?” 菅原稍微晃了晃那张粗犷的脸。 感觉上山下变得极度依赖菅原。 根据今川的记忆,一开始在仙石楼吋,两人应该是针锋相对的。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缔结了信赖关系,今川很感兴趣。 久远寺老人问道:“先不管这个,那个让菅野变得疯癫的事情,虽然还不知道详情,不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听说是去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啊……”久远寺老人说道,沉默下来。 “听说在那之前,他是个非常循规蹈矩的和尚。因为他还当上了……典座是吗?听说那是个很了不起的职位。他短短三四年就出人头地到那个地位了。” 山下的说明似乎传不进老医师的耳里。 总觉得状况变得有些奇妙。直到刚才为止,还吵着要逮捕还是被逮捕,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要说是妨碍公务也颇为奇怪。山下可能也这么想,他只叮嘱三人要尽快回去,不要在寺院里乱晃,就打算离开了。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山下先生啊。” “怎么了?”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和菅野两个人单独谈谈?只要短短三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行了。拜托你。” “可是那家伙不会说话啊,就算说了也听不懂。” “没关系。” “就算你说没关系……你很可疑,那家伙更可疑,我不能允许你们单独会面。” “为什么我很可疑?” “你有可能是共犯,或者是幕后黑手,这有十二分的可能性。” “你竟然想得出这种事!今天可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寺院哪,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嘴上要怎么说都成。菅野或许就是你送进来的间谍……老鼠也说不定哪。不,这是有可能的事。嗯,原来如此。” 山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我何必做这种事?菅野关在连电话跟信件都收不到的寺院土牢里,我要怎么跟他联络?” “只要想就办得到。年轻的云水都会去镇里托钵,进行募款。听说他们会到汤本或元箱根一带。其实那里面还有一只你放进来的老鼠,只要把云水当做传令兵使唤,就能够通讯联络了。从仙石楼的话,外出砍柴的途中一下子就去得了……” 山下“啪”地拍了一下手。 “哦,所以你才要逗留在仙石楼是吧?菅野发疯被关果然是装的,这是为了让人认为他不可能下手。只要关在牢里,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了。然而实际上云水却依照你的指示打开门锁让他外出……” 山下可能是因为胡思乱想意外地说出个道理而感到高兴,他人就这么站着,开始演说起来了。久远寺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偷偷瞄了今川一眼,耸了耸肩。 “你是不是对小坂和大西有个人的恩怨?你的杀人计划从战前菅野人山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却因为某些理由而中止……是因为战争吗?八成是战争吧。然后你要菅野杀人……哦,出现在仙石楼的和尚就是你自己吧,你那颗头跟和尚没两样嘛。” “啊,啰嗦啦,我的确是个秃子,却是个爬不上屋顶的老头子啊,我才没那种体力。而且我何必等到这种时候才下手?战后到今年都已经第八年了。”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不是说你碰到了别的事件?你说过吧。就是因为那个。” “你不该当警官,应该去当作家的,会写出比关口更有趣的作品哟。唔,听起来似乎是碰巧说得通。不过那我问你,为什么菅野会在昨天大闹?那也是我指示的吗?” “如果说他的大闹,是一种SOS信号怎么样?因为秘密快被揭露,所以大闹,于是你间不容发地赶过来……” “我才不知道他大闹这回事,我根本无从得知啊。而且那样的话,我何必要他用那种陸异的方法杀人?或者是我干吗要那样杀人?” 山下突然沉默了。“就是这个,总是碰到这个瓶颈哪……” 锐气受挫了。 菅原站着说道:“山下兄,关于这位久远寺先生,就等报告书来了再说吧。那时那边的侦讯应该也结束了,鉴识也已经回去了,派个警官监视出口就行了。” “是啊,可是万一他们商量要如何湮灭证据或串供的话……” “没关系的,只要他们跑不掉,做什么都无所谓,反倒有可能露出马脚。就算证据全都烧掉了也没关系,我会逼他们自白的。”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处置,只要你们允许我见菅野,我就在这里等着。我问心无愧。” “是吗?那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吧。”菅原撇下这句话,和山下一起离开房间。 刑警们出去后,復木津立刻躺倒下来。 “啊,怎么这么麻烦呢?这里是个坏地方。” “怎么啦,復木津?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已经知道啦,那个孩子是妖怪,那个和尚空空如也,简直是个人偶。不……那是……哎,算了。” 在復木津看来,阿铃像个妖怪吗?对今川来说,不管是阿铃还是慈行或復木津,看起来都不像是和自己相同的人类,全都是妖怪人偶。这三人当中,毋宁说慈行是他最能够理解的。 “凶手……怎么样呢?” “没有凶手。” “没有凶手?” “对!”復木津说完,翻过身去背对他们。 确实,这番意见似乎比任何人的看法都更切中要点——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望着復木津的背。即便见识到如此惨不忍睹的侦探行动,老医师似乎依然未对侦探感到失望,他的视线没有失望的感觉。老医师为何会对这名怪人寄予如此深厚的信赖?今川感到难以理解。 那起事件。 是因为那起夏天的事件吗? “老先生,那起所谓夏天的事件指的是……” 今川头一次想询问这件事。在这之前,今川只对眼前老人的表面有兴趣,对他的内心世界则漠不关心。这不仅是针对老人一个人,今川对几乎所有的事物,一直都是采取如此的态度。今川认为反正内心世界是不可能了解的,所以一直放弃去理解。他并非改变了主张,硬要说的话,或许是与泰全的对话影响了他。 “那是个令人难过的事件吗?” 老人缩起下巴,“噢”了一声。 “今川,说难过的话,那当然难过了。我啊,在那起事件里,几乎失去了与人生有关的一切,不管是回忆还是财产还是家人,一切的一切。不过那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自作自受。就算抱怨死人也没有用,反而就算是道歉,死人也不会原谅我。但是啊,我一直以为菅野也已经死了,然而……菅野还活着。” 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输了比赛——是这样的事件。前些日子老医师曾这么说。 当时今川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到了现在,他才想到或许老人内心所受的伤比想像中更为深重。如果真是如此,久远寺就是个极为坚强的人。或者只是今川感觉不到他软弱的部分而已? “老先生说菅野先生种下了那起事件的因,这到底是……”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一张脸涨得宛如达摩不倒翁般赤红,双手抱胸,垂下头去。 “菅野以前究竟做了些什么,老实说,没有人明白,只是臆测罢了。所以我才想问他,或许是他导致的。不,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我……我并不打算把一切都推给菅野,责备全是他害的。我只是有一点……有那么一点,希望他了解我的心情。” 今川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觉得这并非自己能够干涉的领域。 一会儿之后,英生来了。 “打扰了。” 他送茶来了。 感觉有些无精打采。视同师父般景仰——虽然今川不知道是否真的景仰——的僧侣接二连三过世,今川觉得这也难怪。像今川,尽管只认识了泰全短短几小时,但泰全的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更何况是长年共同起居生活的人,即使感情并不那么融洽,也应该会感到难过吧。 今川向久远寺老人介绍英生,接着叫醒开始打鼾的復木津。棱木津一度翻身平躺,接着以活动写真里波利斯·卡洛夫所饰演的怪物般的姿势猛地起身,盘腿而坐。然后他望向英生。 与侦探四日相接的英生害怕得全身僵直,捧着茶的手在发抖。 “情人吵架吗?” “……” “你被打了吧?” “不,这……” “很痛吧?” “咦?” “你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没关系的,熊崎先生,这个年轻和尚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这里没有警察那种凶恶的人,也没有和尚那种恐怖的人,可怕的只有这两个人的脸而已。喏,说吧。如果说来话不长,我就听你说吧。喏,说说你那右手的淤伤和嘴角破掉的理由吧。” “这、这是……我在行钵中犯丫错,所以被罚策责打了。” “罚策?” “就是刚才那东西,你也看到了吧?” “刚才?什么东西?” “喏,就是在三门那里,慈行和尚拿板子打老人不是吗?你不是也在吗?” “老人?我没看见呢……” 这么说来,復木津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阿铃身上,或是阿铃的去向,直到今川拉扯他的袖子,在那场骚动之间,他一直出神恍惚着。不过连发生在眼前的大骚动都一点记忆也不留,这个人的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 “可是这个人不是被板子打的。” “什么?喂,过来,让我瞧瞧。” 久远寺老人伸出手去,英生立刻用力缩回自己的手,说:“不、不必了。” 很羞涩的动作。 “不必客气,我是医生。” “您是……医生吗?” “是啊。你讨厌医生吗?哦,我并没有男色的兴趣,所以放心吧,我并不是想要握你的手。” “啊……” 英生轻轻伸出右手,老医师用双手撑在底下似的轻轻捧起。 “这很严重,一定很痛吧?好严重的挫伤,感觉不像被警策打的。是跌倒撞到门板了吗?这里痛吗?这里呢?” 英生并不出声,而是微微扭曲嘴角和眉间来表现疼痛。 “骨头似乎不碍事,可是要是不好好治疗,连东西都拿不动吧。不过我手边也没有药膏贴布之类的,这两三天不能动到手哟。” “这……不行。” “怎么会不行?受了伤就该疗养啊。” “我还有……作务要做。” “我不知道什么错误失误,但是只要受了伤,连吉田茂也会休息的。在欧美,没有人受了伤还要勉强工作的。勤劳是件好事,但是凡事过了头……” “这不是勤劳,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工作,而是修行。我不是在劳动,只是生活而已。感谢您的关心,请不要再管我了。” 英生低下头来。 “或许师父是这么教你的,但身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手不能动了怎么办?” “菩提达摩的弟子二祖慧可为了向观壁的达摩求教,斩下自己的左臂献给他。求道的决心,分量远重于一条手臂,不能够为了这一点小痛而怠慢了修行。” “我不知道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去跟你的师父交涉。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甚至要断手断脚才能学到的?” 久远寺老人准备站起来。 “你的师父是叫什么的和尚?” “是……” 英生是中岛佑贤的行者。 今川正想这么说,却注意到英生正以有些湿润的瞳眸注视着自己…… 不,英生颈项一带那白皙粉嫩的肌肤缠绕附着似的烙印在视网膜里…… 今川吞回了要说的话。 久远寺老人叨念着“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完全站起来了。 “说起来,菅野的待遇也好,对仁秀老人的态度也好,还有这个英生,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我非常赞同信仰,也认同世上应有众多价值观,但是人类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尊重。无视于人类尊严的思想或行动,与迷信迷妄之类没有两样,我要加以粉碎。” “最好不要,”復木津制止,“你不行的。” “什么意思?” “不过小和尚,勉强自己也不好。” “什么?” “下次再被打,你的手会断的。” 復木津说道,慵懒地重新转向英生那里。接着他瞥了一眼今川说:“你很恶心哟,大骨汤。” 虽然不知道復木津是什么意思,但今川觉得被说中了痛处,难得地脸红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单纯地是在批评今川的外表。 “喏,就连那个生着一张怪脸的人也有羞耻心这玩意儿,所以你这种分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小和尚会感到害羞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不可以逞强。” “我……没有逞强。” “真是不成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呃……” “这里不适合你,出去吧。你不想出去,是吗?” “您是在……” 英生从正面望向復木津的脸…… 看呆了。 復木津锐利地瞪着英生说道:“这样吗?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不想出去是吧。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用管他了。让他折断一只手也好,豪德寺先生还有大骨汤都别理他了。茶我们会喝,你快点回去擦你的地板吧。” “这是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豪德寺——久远寺老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英生则像只被蛇瞪住的青蛙般,吓得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英生……?” “佑……” 英生敏感地对纸门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作出反应,跪坐着反射性地改变方向,深深俯首。 “佑贤师父!对、对不起。” 佑贤站在那里。 “没事,只是你出去送茶,迟迟不归,现在又是这种状况,我忍不住担心起来了。没事吗?” “什、什么事都……没有。” 也因为久远寺老人恰好是站着的,他面对佑贤,挺起胸膛。两脚微开,也就是所谓如金刚力士般的站姿。 “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他师父吗?这名青年僧受伤了,而且是会妨碍到日常起居的重伤。强迫伤员进行过度的劳动,教人不敢恭维呢。” “你是……传闻中的侦探吗?” “侦探是我。”復木津盘腿坐着说道。 “哦?” 佑贤将有如岩石般的脸转向復木津,放低重心,打量似的端详他。久远寺老人用一种看到什么肮脏东西的视线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是医生。” 佑贤将视线转回久远寺老人。 “哦,认识博行师父的就是你吗?我从慈行师父那里听说了。我是维那,中岛佑贤。” “我认识的是菅野博行医生,不是什么博行师父,也不是疯和尚。竟然把人关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佑贤师父,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佑贤闪躲久远寺老人的话锋似的屈起身体,捉起英生的右手。 “你受伤了?哪里撞到了吗?” 然后他卷起英生的袖子,检视变成青黑色的伤处。 “哦,这样子连作务也没办法进行吧。为什么……”佑贤把脸凑近英生的右耳,“不告诉我?” 英生微微张口,只有一双眸子横向移动,望向佑贤坚毅的脸。 復木津用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望着这一幕,开口道:“因为是被你打的吧?” “什么?你说……英生,你说了什么……?” “你还想打他是吗?那个年轻和尚坚强得很,一个字也没提起你的事。” 佑贤扬起三角形的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英生的侧脸,接着站起来瞪住了復木津。復木津撇着头。 “为什么我非打英生不可!你这个什么侦探,血口喷人也该有个限度。你是看到僧人被警策敲打,才以为禅僧全都是暴力分子吧。你这种行为,就叫做蜀犬吠日!” “京极说禅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的,不过他应该是把用语言讲不通搞错了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在念什么经,才不在乎。喂,大骨汤,用中国话跟他反驳几句啊!我听说和尚有个不可以说谎的规矩是吧。不对吗?” “听说叫做妄语戒。” “喏,不就有吗?你不就犯了那个什么戒吗?” “我犯了妄语戒?什么时候?我说了什么谎?” “无时无刻、对你自己!为什么隐瞒?那种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在下界根本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什么的无所谓!” 佑贤沉默了。 復木津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绕过英生,来到佑贤面前。 “看着。” 说完之后…… 他揍了佑贤的脸。 佑贤忍耐痛楚似的,面朝侧旁好一阵子,结果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后退,背对復木津静静地走了出去。 “呃……喂!復木津!” 英生和久远寺老人都呆住了。 当然今川也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完全无法动弹。 復木津也若无其事,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声调说:“小和尚,用嘴巴说不明白的时候就要这么做。会打人的暴力狂,就算被打也是活该。喏,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这实在不像是平常胡乱捶打懦弱小说家的人会说的话。 “太……”英生说到这里,突然语塞,用力鞠了一个躬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管是太感谢了还是太可怕了,总之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不适合禅僧说出口的话吧,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确认英生关上外门后,一张脸涨得像烫章鱼一样,逼问復木津:“復木津,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那样的行为都太糟糕了吧?” “哎,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不喜欢那样的。”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打他的是佑贤?啊,你看到了……什么吗?你看到什么了?” “哪有什么看到不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吗,碑文谷先生?” “看到什么?我跟你不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今川,你看到什么了吗?” 今川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佑贤和尚本来好像不知道英生受伤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什么都没问,就抓起了英生的右手卷起袖子。就是这里不对劲。如果佑贤和尚知道英生的右手挫伤,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知道是哪里受了伤?老先生只说英生受了伤,但没说是右手,也没说是挫伤。我看到的只是如此罢了。” “哦,我的确是有说受伤,但是也只说了这样而已哪!” “大骨汤说的没错。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如果是因为害羞也就算了,但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不应该。”復木津高兴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川思考。佑贤被打的态度显然不自然,那种不自然,正好证明了殴打英生的其实是佑贤这件事。那么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復木津说的“说谎”,指的并不是佑贤隐瞒他殴打英生这件事。 越想结论逃得越远。 今川觉得只要停止思考,真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但是一旦认识到那就是真相,被认识到的真相与本来的真相之间,又会产生出无法弥补的分歧。 发生了……什么事吗?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搔着秃头问:“那……与事件有关吗?” “无关吧,而且跟修行还是宗教什么的也没关系吧。还是有……这问题就去问京极吧。啊,开始无聊了,我去散散步。” 復木津说着“难得站起来了,我才不要再坐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在寺院里乱逛的话,会被警察斥责——就算这么劝阻应该也没用。反正他打一开始就没在听警察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听从吧。 復木津人一不见,突然就有了一种虚脱感。 今川觉得有点尴尬,但也没有话对老人说,不晓得今后该何去何从,只好望向復木津一开始在看的雕花横楣。 是没见过的样式。 今川没有深思。 老人扭着脖子,似乎正在想事情。他的外表看起来坚毅,但并不顽固,是个通情达理的老爷爷,然而那颗秃头里却充盈了今川无从理解的悲伤事件吗?但是就算不说出口,一旦这么去想,又觉得似乎不太一样了。 “今川。” “是。” “怎么样,咱们也学侦探去散步好吗?” “可是警察……” “弄个不好,一出去就会给逮住了。要是被逮住就被逮住吧。” “这……” “对吧?哎,总觉得把你给卷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你就把这当做是从军时代有个怪长官所带来的悲剧,死心吧。” “好的。可是本来一开始我才是关系人,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吧。” “这样啊。你清楚寺院里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某些程度,不过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里。” “很足够了。走吧。” “去哪里?” “去见那个老人家……叫仁秀吗?去见那个人吧。” “为什么?” “去问菅野的事。和尚们连对警察也不肯透露,而且慈行也说了那个长袖和服姑娘发生过什么事不是吗?” “啊……” 今川也很在意阿铃的事。 屋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在。 今川除了知客寮以外,只去过内律殿和理致殿,还有禅堂和旁边的建筑物而已。他沿着回廊行走吋看过食堂和佛堂,不过因为没有一同采访,所以并未进去过。 根据饭洼的陈述,仁秀的草堂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树丛里。 笔直生长的树木,使得空间显得无比庄严。没有多余的色彩,再加上气温偏低,这一切要素都无限提高了精练风景的完成度。 “好沉静。” “什么?” “不觉得沉静吗,在山里头?” “这样吗?” “我长期以来一直住在石头盖成的建筑物里,嗅的尽是药品的臭味,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很新鲜,好清净哪。” “可是这里是杀人现场。” “是啊。虽然对死人过意不去,但我觉得在这座山里,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是埋没在悠久历史当中的、无名的个人的死。” “这……我有点了解。” “所以或许用不着我们拼命追查哪。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够如此。” 久远寺老人仰望着大雄宝殿的屋顶。 今川主观认为,禅是没有色彩的。 这当然是受到水墨画之类的印象所影响,既没有深刻的意义,根据也很薄弱。不过不管怎么样,禅对今川来说就是没有色彩的。即使有颜色,那也是有如梦中的色彩,无论是红是蓝,终究不过是黑色的变异,只是稍微偏黑、偏白或偏灰罢了。 黑白当中的“色彩”——阿铃。 那是异物吗?不,不对。 “那个叫阿铃的女孩……” “哦,她跟我们想像的差距颇大呢。今天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但她的智能一点都不迟缓,她拥有十足的知性。我想她并没有失去本性吧,反倒是相当理智。只是教育环境不好……不,只是环境不对。” “我也……这么认为,但,虽然这么认为……”——那个孩子是妖怪。——不可以去,今川先生。“但总觉得不明白她的真面目。”“真面目?什么叫真面目?今川,她的确不是妖魔鬼怪啊,我跟你都看到了。她是真的,不是幻觉之类,就像你我看到的那样。” “虽然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可是……” “你是说饭洼小姐说的话吗?今早我也从鸟口和中禅寺小姐那里稍微听说了。” “还有关口先生的话。” “嗯,如果只依听说的来判断——虽然完全只是推测而已,由我赘言这些或许是一种僭越,但是那个叫阿铃的姑娘,或许就是饭洼小姐所说的失踪的女孩……” “松宫铃子小姐?” “对,那个叫阿铃的女孩,会不会是那位铃子小姐的孩子?” “咦?” 孩子——今川从未想过。 “在这种小地方竞有如此多的雷同,虽然我不是山下,不过也觉得这不可能是偶然。不管是名字还是服装,都太一致了。可是显而易见,她当然不是狐狸妖怪之类。如果不是妖怪的话,就只能用偶然来强加解释,但这又让人觉得不对劲。如果是有什么人为的意图介入其中,使其变得如此,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吧?衣服是母亲传下来的,名字也是母亲传下来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事。铃子小姐是在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女孩今年十二三岁,恰巧符合。” “十三岁……能生孩子吗?” “现代就算十三岁生产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例如说,她迷失在山里时,被不法之徒侵犯蹂躏,受了玷污,怀了孩子——虽然这种事我不太愿意去想像,也不愿意谈论——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仁秀给救了起来……” “原来如此……在这里生产了是吗?” 有可能。或者说,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虽然无法判断铃子是否真的在山中遭到凌辱,但如果阿铃是铃子的女儿,那么大部分的不可思议与不自然都会消失了。只是…… ——歌。 小说家很介意那首歌。 不过,只要把那首歌也当做是母亲传给女儿的不就好了?例如,铃子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唱给女儿听…… ——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 那首歌很恐怖。 不,听说民谣俗谣之类本来就有许多那类恐怖的内容,那首歌应该也算不上特别奇怪。《竹笼眼》的歌词不也非常诡异吗? 不,等一下。 ——我没听过呢。 对了。 对于小说家的问题,饭洼回答说她小时候从来没有听过那种歌。 今川把这事告诉久远寺老人。 “那种东西是可以学的。” “学?什么意思?” “今川,如果铃子小姐是在这里生下阿铃的,那么她在这座明慧寺里至少住了十个月。铃子小姐在这段期间学会那首歌,唱着那首歌时被村里的人目击。生下来的孩子——阿铃长大成人,穿着相同的和服唱着相同的歌,被不同的人看到。所以目击传闻的间隔才会相隔了十几年吧,那段空白,正是女孩阿铃成长的时间。” 这是合理而且有说服力的意见。 “可是,那么铃子小姐——饭洼小姐的儿时玩伴现在怎么了呢?” “很遗憾,我认为她已经死了。可能是产后身体恢复不过来,或是染上流行病,或遭遇事故……这我们当然不会晓得。但我觉得铃子小姐生下那女孩之后马上就死了。若非如此。不可能十三年间都没被他人看见地生活着。所以仁秀老人才会对饭洼小姐的问题闪烁其词吧。” ——松宫铃子已经死了。 “那么,是谁教阿铃唱歌的?” “当然是仁秀先生教的啊,母亲铃子也是仁秀先生教的吧。母亲十个月就能学会的歌,有十三年的话,无论如何都学得会吧。”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呢。” “所以阿铃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哪,她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也没办法培养社会性和协调性,词汇一定也很少。这也是没办法的。她不是有残缺,而是个野生儿。” 久远寺老人的见解在现阶段是个没有疏漏的卓见,今川认为这应该就是事实。 那就是阿铃——长袖和服姑娘的真面目。 ——得赶陕告诉那个不安的小说家才行。 今川心想,因为小说家似乎非常在意这件事。不过那个人感觉上似乎强烈地希望现实幻想化,所以让他认为阿铃是妖魔鬼怪——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看到像旱田的地方了。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收获?草丛——说树林更正确——的深处有一栋建筑物。“是那个吗?” “噢,总算没被逮捕,平安到达了。” 饭洼说看起来与其他草堂一样。 的确,外表没有什么不同,但今川总觉得这里更要古老许多。 久远寺老人站在门前,回顾今川。 “这种状况该说什么呢?我不习惯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哪。说我是来看诊的吗?” “请这么办吧,”今川苦笑着说,“就说你是来探视刚才被罚策殴打的伤势就行了。” “噢,是啊。” 老人笑着把手伸向门的瞬间,门打开了。 差点迎头撞上的久远寺老人倒吸了一口气,往后退去。 一开始看不出是谁站在那里。 “呃、这……失礼了。” “你是……托雄吗?” 藏书网托雄——应该是现在人在仙石楼的桑田常信的行者。 “您是……今川先生,您昨晚不是和大家一起回去了吗?” “我又来了。” “来、来这里有事吗?” “仁秀先生在吗?”久远寺老人间道。 “这位是?” “这位是医师,久远寺医生。” “医师……为什么?” “哎,别计较那么多。像你这种年轻和尚经常来这里吗?” 今川也觉得格格不入。 “不,只有负责斋饭的僧侣会过来。贫僧是典座的行者,此外也负责库院的工作,所以……” 里头传来声音:“小的蒙受施舍。” 是仁秀老人。 老人一如以往,卑躬屈膝地驼着背,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托雄以机敏的动作避向一旁。 “施舍?典座的施舍,指的是食物吗?” “是的、是的,小的收下多的剩的来吃。” “剩的?禅僧会吃剩东西吗?” 久远寺老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交互望着年轻的托雄以及从里头走出来的一团破布般的老人。 “当然不会有那样的事。粥有十种利益,没有云水会剩下食物的。但是例如说……若是有腌渍物的根子,或是锅底锅边剩下的粥,小的便感激不尽地收下,那是很珍贵的。” 老人更加卑微地低下头来。 “哦,也就是节俭的和尚们剩下的东西,像是要清理掉的东西。粥也是沾在边缘像糨糊状的东西,就这样给你吃吗?” 久远寺老人的额头挤出皱纹来。托雄似乎以为那是责备的意思,略带辩解地说道:“不,其实是……也有姑娘的份,现在是……贯首猊下他……” 可能名目上虽然是剩下的,但现在已经在惯例上多做两人份送来吧。久远寺老人似乎也从托雄的口吻中察觉了。 “可是仁秀老先生,你也在耕田吧?用不着要那种东西,你从以前就是自给自足的不是吗?” “这儿长不出足以供给三十多人食物的收获,所以……” “什么所以,这是你的田吧?” “田是属于大地的,收获是属于大众的。若是能够让尊贵的和尚们享用,大米和小米也愿意回归无我,贡献出自己吧。” “哼。”久远寺老人哼了一声,“仁秀老先生,我叫久远寺,这个人叫今川。我们是有事请教才来的,方便借点时间吗?” “好的、好的,哎,请进,请用茶。” “那么贫僧就……因为还有警方的人,恕我告退。” 托雄朝着久远寺老人和今川行礼后,快步离开了。 里面的陈设与其他草堂大不相同。 首先有泥土地。木板地铺着草席,上面有地炉。白天花板垂下的伸缩吊钩上挂着铁壶,呈现出有如古早农家的风情。与隔壁房间之间的区隔也不是用纸门,而是垂着一片草席作为遮蔽。仁秀打开储藏室,取出茶壶等用具,准备泡茶,久远寺老人见状制止。 “啊,不用麻烦了。恕我失礼,但看里头这样子,这儿可能也没有茶叶吧?就算有也是奢侈品,能够像这样让我们取个暖就很好了。” “好的、好的,小的明白了。” 仁秀停下动作,也不把拿出来的东西收回去,隔着地炉,在久远寺老人对面坐下。 “你几岁了?我今年六十三了。” 仁秀在眼角挤出一堆深深的皱纹笑了。仔细一看,他有着一双大眼,相貌柔和。 “小的起居于深山幽谷,连自己的岁数都忘了去数。与万古不易的天然同住一处,甚至误以为自己也是千古不易了。待一回神,已经成了个老糊涂了。” “那我换个问法好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就住在这里的?是厌恶人群吗?为何要舍弃城镇的生活?哎,其实我也是被放逐般地来到山里的,也不是不了解那种心情。” “小的打一开始就没有能够抛弃的生活,亦无厌恶之人。生来无一物,自生而为人,便一直在此。” “你是……在这里出生的?你的父母怎么了?总不可能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吧?” “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养育小的长大成人的人,也早在令人遗忘的遥远过去成了不归客。” “噢,那么你也和那个大和尚……他叫什么来着,今川?” “哲童。” “对,跟哲童一样是弃婴还是……啊,请不要见怪。是那样的境遇吗?” “哎,连昨日之事也依稀朦胧,幼少之事,有亦同无。弃婴或鬼子皆是相同。” 久远寺老人突出嘴唇,用力缩起下巴。医生的下巴成了三层肉。 “哲童是……你在哪里、怎么捡到的?” “哲童是在大地动的时候捡到的。” “地动?关东大地震吗?” “是这么称呼的吗?是从瓦砾底下救上来的。他当时还是个婴儿,却很强壮。母亲死了,他却独力活了下来。所以哲童也是生来无一物。” 他保护了地震时的孤儿吗……? “那阿铃小姐的情况是怎么样?” “先前也有女人来问过,阿铃是十二还是十三年前……” “阿铃也是生来无一物?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 “没错,正是如此。” “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 也就是阿铃和哲童一样,是在襁褓时期被捡回来的吧。那么铃子是在其他地方生下阿铃,然后把她给抛弃了吗? “是在悬崖底下,奄奄一息的时候捡到的。她也是个坚强的孩子,活过来了。” 久远寺老人或许也有和今川同样的想法。他频频向今川使眼色,接着问:“那么,请教一下,仁秀老先生,你没见到阿铃的母亲吗?” “没有。” “那么那身长袖和服呢?” “救她的时候就穿在身上,打一开始就穿着。” “她就被那身衣服包裹着吗?那名字呢?为什么会叫她阿铃?” “护身符上写着一个铃字……” “有写名字啊,这样啊。今川,阿铃果真是铃子小姐的孩子。” 应该是吧,但是…… “请问……” 今川发言了。因为他觉得要是现在不问,就永远无法确认阿铃的真面目了。和那个小说家不同,现在的今川觉得若是留下暧昧不明的部分,会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 久远寺老人的推测某种程度是正确的吧。但是如果铃子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生下阿铃的话,就会产生微妙的破绽。 铃子本人没有与仁秀接触,那么铃子就没有时间从仁秀那里学到那首歌。这样一来,就只能推测那首歌不足由仁秀教给铃子的。那么应该是铃子一开始就知道那首歌,或失踪后在别的地方学到的。 但是那样的话,这次又变成母亲没有时间把歌传给女儿了。 “歌……” “歌?” “阿铃小姐常唱的那首歌,我也听到了。老先生知道那首歌吗?” “哦,您是说那首胡乱唱的歌啊,是她不知不觉间学会的。” “学会的?那么是你教给她的吗?” “小的并没有教,那是一首容易记的歌,阿铃很快就自己学会,随口哼唱了。” “不过那确实是你传给阿铃小姐的吧?那么是谁教给你这首歌的呢?” “小的也不记得有人教过,而是听着长大的,阿铃也学会了。哲童也知道那首歌,或许是哄他睡的时候,小的不知不觉唱出口来的吧。不,那或许本来就是摇篮曲……” 仁秀和蔼可亲地笑了。 “不过以摇篮曲来说,感觉有些阴沉哪。” 那不是在说谎的表情。 不论好坏,那是一张与狡猾无缘的脸。 “换句话说,那是养育你长大的人所唱的歌吗?” “正是如此。” ——哪里…… 不对劲。 那么为什么铃子会知道这首歌? 今川偏着头使眼色,久远寺老人察觉,立刻响应道:“今川,我说啊,历史这种东西,只能以记录或记忆这两种形式留存下来,而记录与记忆这两者——都会被人擅自篡改。” “篡改?” “篡改啊。”老人再次说,“我想啊,十三年前有人看到了迷路的铃子小姐。因为在深山里穿着长袖和服,感觉很奇异,所以被人记下了,或许也被记录下来了。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阿铃小姐被目击了,而她也唱着歌。这不可能是偶然,事实上,我们也不认为是偶然。这种心情会想要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而这种作用便会回溯到先前看到的人的记忆,加以篡改。” “也就是铃子小姐——被当成她唱着根本没唱过的歌吗?” “对、对,地点和服装都一样。那么她也唱歌吗?好像也唱过吧。不,一定唱过。不,她绝对唱了,而且唱的是一样的歌——记忆就像这样被篡改,记录也被改写。拥有记忆的人死后,只有记录成为事实流传后世。这类事情并不稀奇的。” “哦……” 今川认为这种事实际上是会发生的。而这么想的话,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久远寺老人的说法出现的破绽,也可以修补起来了。 “仁秀老先生,在这种地方要养育两个孩子,环境如此恶劣……失礼了,不过这环境称不上富裕,不论对孩子好还是不好,都一定相当辛苦吧。而且你又是那种近乎卑躬屈膝的好脾气,啊,可是你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嘛……嗯,没有人能批评你什么。可是阿铃小姐她啊,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该让别人收养她,让她接受一些教育比较好。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是那样比较好啊。” 老医师以交织着惊异与同情的口吻说教似的说。 “好的,好的,是这样的吧。老实说,她 662f." >是哪里的孩子,为何会像那样被扔在山里头,小的完全不明白。救起她的时候,小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连话也不能说,小的也无从知道事情的经过……” 这是当然的吧,有哪个弃婴能够说明自己被抛弃的理由? “她花了许多时间才复原过来。总算恢复精神、可以行走的时候,那个姑娘……阿铃她……” 仁秀老人把一双大眼睛眯得像线一般细。“趁着小的一个不注意,跑进了山里。” “才刚能走的时候吗?” “是小的去田里做活的时候。小的找了又找,总算在大老远的地方发现倒下的她。幸好人还活着,却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这……抛下幼儿不顾的仁秀老人虽然有责任,不过不用负责的局外人有资格责备这个奇特的老人吗? “但是这次她却怎么样也好不起来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所以长年以来,阿铃只是卧病在床,连话也不会说,只是发呆。结果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姑娘。” 仁秀露出悔恨的表情。看到他那个样子,久远寺老人表现出既像困窘又像哀怜的表情来。 “你……一定对这件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你一时疏忽,才害得阿铃小姐一病不起,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就应该早点带她去看医生……啊,当时正值战争吗?” 仁秀点头。 “您说的没错。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数十年如一日,就在想着她明天一定会好起来,明天一定会好起来当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阿铃恢复精神,开始能外出行走,是在……对,去年还是前年吧,才不久前的事。若非如此,小的早已拜托寺里的和尚大人。尽快把她送去给别人收养了,真是罪过啊。” “哎……可是也因为你长年来的悉心照顾,阿铃才能够恢复健康啊。那姑娘还很年轻,往后还长得很。换个看法,你等于是救了一个陌生女孩两次呢。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努力将她养大了,这是善行啊。” 仁秀说:“没有的事,太不敢当了”,随之低下头来。 简直像是在俯首赔罪。 “请把头抬起来。年长者在我面前这样低头,我反而觉得尴尬。话说回来,仁秀老先生,那个……” 久远寺老人本来不是来问阿铃的事的,他的目的是来打听菅野的事。 “另一个孩子,喏,哲童他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但是老医师却似乎迟迟无法切人正题。 “把阿铃带回来时,哲童就托给了和尚大人。在那之前,哲童就会去帮忙作务种田,而且也不能够让他在这栋小屋和阿铃同住一起。哲童就像那样,连篇经文都记不住,不过也有洞宗令聪大师的例子,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禅师的。” “原来如此。那个洞宗是什么东西?” “呃?” “不,没关系。问了这么多私人的问题……那个,该怎么说,唔,刚才也让你说了许多心酸的回忆哪。顺道一问,你知道那个叫菅野的和尚吗?” “您是说……博行师父吗?” “是啊。那个博行去年夏天究竟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事……?仁秀老先生,你知道吗?” 仁秀的表情霎时一沉。 “博行师父他……不,对博行师父……小的真不知该如何谢罪才好,小的无论被慈行师父如何责打都是罪有应得。” “那跟阿铃小姐有关系吗?我问了,却没人肯告诉我。和尚们也像贝壳似的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这样吗?那么小的……更不能说了。” 仁秀用一双大眼注视地炉里的炭火,嘴唇紧紧地抿成一字形。 被熏过似的淡黑色团块上,只剩下一对炯炯大眼。 他似乎顾虑到和尚们。 久远寺老人更严肃地追问:“你是怕对和尚们不好意思吗?我从菅野出家前就认识他了,我很清楚他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和他就像一家人。拜托你,告诉我吧。” 仁秀甚至闭上了眼睛,成了一团块状物。 “仁秀老先生,你做了什么吗?” “是啊……那位大人的……博行师父珍贵的修行……全给糟蹋了。” “被你吗?” “被……阿铃。” “阿铃把菅野的修行糟蹋了?什么意思?喂,仁秀老先生!” 伸缩吊钩左右摇晃。 从今川坐的位置来看,那钩子简直是被久远寺老人的气势给震动的。仿佛屈服在气势之下,仁秀张开了沉重的嘴唇:“阿铃她……恢复到能够外出,这是件好事。但是在这样的深山里,没有姑娘可以穿的衣物。小的不得已,只好让她穿上那身华服,让她出去了。穿法很难,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也都过了十年,总算知道怎么穿了。然后阿铃就以那身打扮在山里活动……” 深山里的长袖和服姑娘——小说家所说的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于焉诞生。 那便是命运乖舛的山中之子。 “阿铃穿着那身打扮跑进了寺里,然后就在去年的……夏天……” “那又怎么了?阿铃小姐穿着长袖和服去寺里,又怎么会碍到菅野的修……”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嘴巴就这么张着僵住了。“修……” 仁秀开口道:“那位大人为了斩断最难斩断的烦恼而遁人佛门,为此日夜修行不倦,然而……” “不……不,不要全部说出来。我、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可是,那样阿铃小姐她……” 久远寺老人再次说到一半,右手捂住脸,抓住那团丰厚的肉,挤出来似的发出呜咽。 今川大吃一惊。 “那么……那个菅野他……啊,怎么会这样……”老人呻吟似的说道,紧紧闭上眼睛。 “不,仁秀老先生,这……这是菅野的错。他是加害人,阿铃小姐是被害人。然而你为何如此卑躬屈膝……” “被害人?卑躬屈膝?” 仁秀一脸诧异,这些词汇恐怕是他未曾听闻的。 “是啊,该道歉的是寺里那些人!该忏悔的是菅野才对!竟然把那种还不经事的小姑娘给……” 久远寺老人义愤填膺。 而今川感觉到一种和刚才相同的不可思议的心情。今川不了解老医师愤怒的理由,因为他完全不明白没有说出来的部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知为何,今川又觉得自己明白两人对话的真相。然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又变得不是真相了。 仁秀说道:“小的不解您说的被害人加害人。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三时业为世间定理。害与被害,皆是业报未除之故。若论罪孽,守不住三聚净戒的博行师父,以及令博行师父失守的阿铃皆是同罪。” “不懂,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哪个国家有被强奸了还要道歉这种荒唐事……啊……”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第三次吞回了话。 “今川,啊,抱歉。不,惟有这件事,一个人是做不来的。不,一想到阿铃小姐的心情……对不起,仁秀老先生。” 久远寺老人垂下头去。 今川什么也没说。 换言之,菅野这个人“难以斩断的烦恼”的真面目就是性欲吗? 那么菅野是想要借由修行来斩断性欲吗?然而他一看到阿铃这个女人……虽然今川认为阿铃根本还不到可以称做女人的年纪……就脆弱地崩溃了。菅野凌辱了阿铃,以此为契机,他的人格崩解,结果遭到僧侣们幽禁……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对今川来说,这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首先,今川就无法理解会有必须做到这种地步才能够压抑的性欲。 不,斩断性欲这种想法本身他就难以理解。 他觉得凡事只要过度都不是件好事,但是那完全是比照社会规范或道德伦理之下的想法。 虽然有个人差异,但只要身为生物,就一定有性欲。为什么否定性欲,或能够根除陸欲,就会是正确或伟大的?虽然应该没有这回事,但今川还是只能够说他不明白。当然也有像僧侣或修道士那样可以过着禁欲生活的人,而他认为那种生活能够成为某种规范,或成为某种创造的原动力。但今川认为,那是只有做得到的人才做得到的事。他不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那样,而且若是如此,人类就要绝种了。 只是看到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甚至当过医生的一个大男人就失去了自制心和一切,这代表菅野借由修行,将性欲压抑到就要自我崩坏的边缘了。 这算是修行吗? 啪——炭火崩裂。 “仁秀老先生,我……只要是能够为你们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不必客气,什么都尽管说吧。我就住在下面的仙石楼,我也会寻找可以收养阿铃的人家。虽然我没什么钱,不过我也会尽可能给你们经济上的援助。事到如今叫你下山或许是件残酷的事,不过那姑娘的未来还长得很,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仁秀老人露出近乎不可思议的柔和笑容:“感激不尽。” 走出屋外时,太阳已经西沉了。 老医师的额头冒出汗珠,看起来相当疲惫。今川更加不知该如何搭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跟在后头。 老医师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川……” “是。” “怎么说,听到那种事,你也觉得很不舒服吧?” “一想到阿铃小姐,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仁秀老人虽然没有明白点出,而这也不是能够随意启齿的事……嗯,真的难以回答。这真的是事实吗?” “嗯,应该是真的。菅野真是做了寡廉鲜耻到了极点的事。” “老先生为什么会知道?” “他就是那种病。” “那种病?性欲异常强烈之类的病吗?” “不是,那种只能算是精力绝伦或是色情狂吧。那种人世上多不胜数,也没什么好烦心的。今川,那个叫菅野的人,好像只会对年幼的女童产生性冲动,只有女童能够成为他发泄性欲的对象,就是这种病。” “啊……” 这今川曾经听说过。 “社会上称他们为性变态,唾弃不已。不过那种嗜好,任谁多多少少都有。像是虐待狂或被虐待狂,有那种人吧?里面也有些人的兴趣下流得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大家都巧妙地加以排遣掉了。不过菅野这种情况,是无法排遣的,不管怎么样都会变成犯罪。既然天生就是那样的人,也无可奈何了哪。” “所以老先生方才才会对警察说‘癖好’吗?那么菅野先生他……” 今川心想这样的话,就稍微能够理解了。 “他那样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医学完全帮不了他,而且这或许不属于医学的范畴哪。这种人在社会上被当成异常者,在医学上却是正常的。说是精神疾病的话,也的确是一种病,但那并非分裂症或神经官能症。如果说那是病,所有的人类都有病了。所以他……” “老先生,你要怎么做?” “我要去见菅野。” “见他,然后呢?” “和他谈。能够规劝他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换言之,能够平抚他、原谅他的,也只有我一个。” “什么意思?” “啊……啊?” 走在前面的久远寺老人突然站住,今川差点撞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丁下来。 “那个是大和尚吧。” 树林的另一头有人影。 是哲童。 “他可以在外头乱晃吗?是瞒着警察吗?他要去哪里?方向完全相反啊?” 确实,那不是往仙石楼的方向。不经过仙石楼,应该没办法到山脚去。他看起来像是要深入山中。哲童穿着作务衣,背着背架,或许是去砍柴。 今川说“那就是哲童”,老医师便说“哦,真是个巨汉哪”。不出所料,土牢前站着警官。 “进不去。” “哎,不要紧,总有办法的。刚才第一次进去时,菅原刑警说过,人口的锁昨天被人打开,但没有钥匙,所以关不上。” “那么里面的牢槛也开着吗?” “听说里面牢房的钥匙插在锁孔上,所以锁还有作用。可是那没关系,只要能说话就行了,关着反倒好,只要人口开着就没问题了。” “可是有警察在监视。要是这样默默回房间等着,或许迟早可以见到菅野先生。” 菅原是这么说的。 “那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许在凶手落网之前都见不到哪。那样的话,根据情况,搞不好真的永远都见不到……咦?你看那个。” 今川转眼一看,禅堂前发生了骚动。 三名警官正在大呼小叫。 “他果然不是寻常侦探,这时机真是太巧妙了。又或者他是在随处引发混乱?” 看样子火苗是復木津。 混乱毫无疑问是他随处引发的。 如同老人的预测,监视的警官从沟里探出身子察看,见状慌忙离开洞穴前,前往骚动的方向。一定是想得太天真,认为不会有人闯进洞穴里。 今川和久远寺既没有伏下身子,也没有躲在遮蔽物后面,警官却完全没看见他们俩。警官的眼睛似乎就只盯着醒目的復木津一个。 久远寺老人迅速进入雪堆形成的战壕后面,就这样沿着壕沟屈身跑过去,打开铁栏杆的门扉,消失在黑暗当中。今川略微踌躇了一下,跟了进去。 尽管已经来过一次,应该晓得情况才对,今川却绊住跌倒了。 地面有些潮湿,手掌触摸到的感觉冰凉无比。今川爬起来后,为了慎重起见,关上人口的栏杆门。虽然明知道门锁坏了,此时的今川却感觉到一种再也出不去的不安。 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但每走出一步,就会发出“喀、喀”的响亮脚步声。 就连这么大的脚步声,视当时的状况,有时候甚至也会听不见。 今川在黑暗中慎重地、真的是极为慎重地往前进,侵入有牢槛的房间。 牢里没有灯光。 “菅野,菅野。”是久远寺老人的声音,“你在……那里吗?是我,久远寺嘉亲。” 有气息。 没有声音。 “回答我,你不可能真的疯了。” “我疯了。” 总算听见声音了。 “你没疯吧?你刚才明明就认出我来了。” “我认不出来。” “你刚才说院长。” 声音沉默。 “这就是你还有理性的证据,你可以说话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和您说的……不,我没有什么能够向您说的。老朽已堕入魔道,是沦为冥妄俘虏的畜生和尚,与阁下所知道的叫菅野的蠢才不是同一个人。” “别胡说八道了。要是你成了万人景仰的高僧,说你和以前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我也不会厚着脸皮跑来了。但你现在不是依然迷惘痛苦着吗?所以我才像这样过来了。说起来,管你是出家还是出人头地,都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您……是来问这件事的吗?” “是啊,就算我要求你说,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您知道了吗?” “知道了。” “老朽……找不到可以向您说的话。为了找到它,老朽来到了此处,可是依然未能找到可以告诉您的话。” “等你找到那种东西,我都已经死啦。就算我没死,你也死啦。想想自己的年纪吧,这也不是得拼上来日无多的余生来做个了结的事。” “那么……您要如何处置老朽?” “不怎么处置。” “但是老朽所做的事无可挽回,您……” “如果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我也不会叫你挽回,这我老早就明白了。而且,那已经……” 两方的声音同时停止了。两种声音余音混合在一起,化为未曾听闻的妖异声响包围今川。低温而高湿的空气停滞且沉淀,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每当声音响起,皮肤就跟着振动。今川竟在这样的场所,体验到声音会振动空气的事实。 不管经过多久,眼睛都无法习惯黑暗。 暂时的沉默。 “小姐她……” “死了。” “死了?” “两个都死了。” “这……为什么?” “是你害的,菅野?” “老朽害的……” “对,同时也是我害的,是大家害的。没有谁是彻头彻尾错了,所以我并不打算责备你。只是,如果你一个人独自痛苦的话,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 “痛苦的不止你一个,别自命不凡了!” “自命不凡?” “你这个人寡廉鲜耻、卑劣下流,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为此感到羞耻是理所当然的,努力忏悔过错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啊,那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别以为世界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怎么样。你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你自己则不过是巨大的社会所产生的渺小结果罢了。” 牢中的气息增幅了。 “我是个医生,跟和尚不同,没有可以谈论这种事的词汇。我知道的顶多只有疾病的种类跟药品的名称而已,这是很简单的。五加三等于八,三减二等于一,就是这种语言。所以我不打算跟你传达什么,我说完我想说的话就回去了。” “院长……” “我已经不是院长了,那家医院已经毁了。菅野,我啊,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后我逃到了那家仙石楼,卑鄙地逃走了。我连对社会辩解的力气也没有,既不努力使人同情,也不昭雪家人和医院的污名。我是个胆小鬼,所以逃走了。而我逃避之后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来到仙石楼之后,菅野,我想起了你。我觉得你是幸福的。” “幸福?” “是啊,你只种下了因,也没看到果就逃走了。你是害怕会生出什么样的结果,还是预测到最糟糕的结果所以怕了?不管怎么样,你什么都还没有看到,早早地就逃了。我在仙石楼里,一直觉得你这样是幸福的。” “幸福……?”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为所欲为,然后早早地溜了,死了。可是你还活着,活在这种地方。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样,告诉我吧,为什么你离开了?你究竟是在逃避什么?” 呻吟——黑暗在振动。 啊,好讨厌的声音。可是那股振动徐徐获得秩序,化成言语。 “院长,不,请让我这么称呼。老朽不知道您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但是我觉得我明白您想说什么。” 那种理智的口吻,令人完全无法想像是从那个拥有一双死鱼眼的异相男子口中发出的。 黑暗开口述说:“就如同您察觉的,老朽自少时便拥有无法告人的癖好,只有女童才能成为性爱的对象——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我认为这是件坏事,但是同时也心生疑问,怀疑这真的是件坏事吗?当然,以社会的观点来看是不好的,但是在老朽心中,这是无可奈何、天经地义的事。那么,老朽是个不适应社会的人吗?偏差的基准又在哪里?我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年过知命,马齿徒长,老朽依然净想着这些事,结果招来了魔境,老朽……” “对女童病患出手了是吧?” “是的。” “你……没办法忍耐了吗?” “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这是坏事。我不认为您能够了解,但我真的不这么觉得。并非我没有道德心和伦理心,也并非满脑子只有情欲。” “你明白那是不能够做的事吗?” “这个道理我明白,但那个时候,我感觉那种时候,那种行动是合乎道理的。可是当冲动过去,接着就来了。” “什么东西来了?” “不是后悔,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孩子看起来是那么样的圣洁,受到父母的慈爱与祝福笼罩,看起来无比神圣。而我痛感到自己是一个低劣至极的冒渎者,我觉得自己是个肮脏、下贱的秽物。这该说是罪恶感还是嫌恶?……” “我……不能说我了解……” “我很痛苦,心想绝不能再犯,那个时候我对神明发誓了。但是那种心情沉积在心底,不知不觉中,我开始算计起来。” “什么意思?” “例如绑架女童的方法,例如随心所欲地操纵女童的方法,例如抹消女童记忆的方法。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不会伤害任何人,同时自己也不必受罚的方法……就在不知不觉间,我不断地策划着这样的计谋。这种愿望无法合法地获得满足,那么要如何做才能顺利地满足它?我动着脑筋。” “那根本是犯罪,而且是明知故犯。” “对。不过我原本期望,只要事情不败露,就不会产生社会上的罪,或许我也不会萌生罪恶意识了。换言之,这里头有着减轻罪恶感、溯及既往地将行为正当化的想法在作用着。但是,那也不过是为了让偏离社会的自己与社会妥协的作业罢了。这种罪恶感般的感情。并不是来自与社会的磨擦。个人对社会这样的构造,不过是皮相罢了。” “为什么?” “院长,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老朽对令千金做出了什么样的事?” “那是……才不久前。” “这样啊,您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我想都没想到啊,这是我的罪。” “这样吗?是的……卑劣而不知廉耻的老朽,找到了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的方法。而……老朽将您的……” 听到这里,今川不由分说地确定了他之前刻意不去猜想的久远寺老人与菅野的关系。老医师亡故的女儿,被这个菅野给…… “我不想听,只有这件事我不想听。” 老医师的声音在颤抖。 “我明白了。可是您本来不知道,在知道真相之前,您对老朽应该没有憎恶、没有轻蔑,也没有恨意。如果那是无人知晓的事,应该就不会受到社会、法律上的制裁。然而罪、罪这种东西……对,纵然不为人知,纵然进行得再顺利,心中的罪恶感却依然不断增长。” “那是当然的啊,这就叫做不道德啊。即使与现实社会无关,只要做出违反心中超越个人道德规范的行动,罪恶感就不会消失,那便是所谓的个人对超个人。以结果来说,与个人对社会的纠葛的相对关系并没有不同。” 黑暗震动着黑暗自身回答:“不,不是那样的。这不是善恶的价值判断或道德、伦理这类水平的问题,院长。生殖中枢受到性的刺激而活化,成为冲动显露,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任何异常。然而成为性刺激的对象却不同于一般——为什么会不同?这正是老朽的问题所在。性冲动脱离了生殖这原本的目的而发挥机能,这种差异正是老朽罪恶感的根源。” 黑暗仿佛猛地膨胀起来了。 “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有的问题,人类全都如此。没有人是只为了生殖而性交的吧?” “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不管是家庭或社会,全都是为了保存人类这个物种,以极为巧妙的构造形成的装置。性行为并非快乐、并非文化,而是为了留下子孙的行为这样的意见,与性行为并不只是生物学上的行动,而是一种爱情、疼惜、沟通这样的见解,全都是在被允许的范围内的振幅罢了。借由在这个范围内摇摆,人类这种生物赢得了有效率地保存物种的手段。” “什么叫做被允许的范围?” “病人膏盲的老朽甚至连那种心情都给忘了。老朽觉得自己不行了,为了寻死而进入山中。然后踏人了这里,被……拯救了。” “你被拯救了吗?” “至少我从药物成癮症被解救出来了,重度神经官能症所引起的自律神经失调也治好了。” “治好了吗?” “治好了。不过不是以神秘的力量治好的,是能够以医学说明的处方。生病的老朽,首先被教授内观秘法,接着被授予软酥之法。据说这是被誉为临济宗中兴之祖的白隐禅师由一名叫白幽子的仙人所传授的,一开始我把它理解为一种冥想法……” “我曾经听说过,那不是像精神修养的方法吗?” “有些不同,不过那的确是一种自律训练。只是用这类道理去思考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用的。有的时候,那些道理会忽地消失。那样一来,自己的心跳就有如擂鼓一般,甚至连血管中的血流声都听得见,感觉遍布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生理回馈治疗吗?都是增进人体的自然治愈力吧?” “在某些部分的确是会发挥相同的效果,所以身体才会逐渐痊愈。但是当疾病痊愈,因此觉得比较好过时,必须将它视为魔境,予以斩除。然后老朽出家了。” “为什么?莫名其妙哪。” “这是脑的领域之外所下的结论。” “禅吗?” “是的。然后老朽修行了十年。” “有……用吗?” “这十年早……” “十年?” “至少在十年之间是有用的,但是……” 今川听着两人的对话,凝视着漆黑的幽暗。黑暗现在紧贴着今川与老医师,同时也紧贴着异形的禅僧,幽微地颤动着。 仿佛随时都会同化。 或许已经同化了。 “那一天,去年夏天,梅雨差不多要结束的炎热时节,老朽正思考着公案。老朽怎么样都想不出解答,却仍然严肃面对。此时不知走错了哪一步,陷入了穷理之境,仿佛一瞬间便陷入了更深的魔境。魔境必须视而不见。然而此时,应该已经抛弃在遥远过去的‘恐惧’,却突然获得了形姿出现于老朽面前。” “是阿铃小姐吗……?你这个混账东西。”久远寺老人愤恨地说。 “老朽确是个?昆账东西……” 黑暗的俘虏,声音逐渐失去了抑扬顿挫。 “老朽在内律殿这栋建筑物里生活起居,那一天,哲童和尚过来了。然后他询问老朽‘他是阿谁’此一公案: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老朽没办法巧妙地回答。老朽思考着这则公案,就这么持续了十天。那是第十天的早晨,那个姑娘,穿着鲜艳的华服站在草堂前。老朽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座山里不可能有女人。不,不仅如此。姑娘她……” 知性从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中逐渐剥离。 在视觉传达表现受到限制的黑暗当中,这尤其显著。嗅觉与触觉并不会填补听觉,那些反倒化做浑然一体,协助将知性从话者身上剥夺殆尽。 “啊,老朽觉得不行了,老朽……” “我不想听!”久远寺老人更加愤怒,“阿铃小姐的监护人——仁秀老先生,拼命地道歉,说阿铃把你难得的修行给糟蹋丫。你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还说什么修行?修行这东西是像赛河原的石头一样,不管怎么堆栈,都会在一瞬间崩坍吗?或者是像秋成写的《青头巾》,一看到阿铃小姐的模样,就化成了鬼吗?” “鬼……不,老朽害怕极了。一模一样,就和过去一模一样。道德伦理知性依然发挥功用,但老朽无法制止自己。道理上明白那是不同的姑娘,但是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修行什么的根本没用不是吗?你这十年是在于些什么?可恶。我就算了,小女也死了,可是阿铃小姐……” “老朽明白。” “你明白个屁!” “老朽明白,老朽非常清楚自己究竟堕入了多么肤浅的畜生道。老朽三次凌辱阿铃,并殴打前来阻止的托雄,所以才被关进了这里。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完了。” “完了?” “老朽半自愿地崩坏了。不是佯狂,是真的疯了,是以意志力疯的。” “胡说八道,人想疯就能疯吗?” “能。老朽被关进这里,注视着黑暗半年,魔境就在那儿,就在这儿,甚至就在你们的身边!这里是地狱,但老朽一点都不怕!老朽疯了,逃向了脑的领域之外。” “你在说些什么?这哪里是脑的领域之外?那才是正中脑的下怀。你的修行怎么了?” “若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根本不需要修行。悟与不悟皆是相同。” “你说什么?” “成为漫游于魔境的恶鬼罗刹也好,说穿了也不过是在这块头盖骨内的蛋白质牢槛当中。那么即便不踏出这座土牢一步,就此腐朽,不也是一样的吗?” “混账东西!你不想当人了是吗?” 久远寺老人的声音化为潮湿的回声反射回来。 当声响歇止时…… 失去了知性的黑暗声音,连人性都渐渐丧失了。 “噢,噢,像这样坐在黑暗当中,有时候金色的大佛会从天而降,也听得见大宇宙之声。此等境地怎会是魔境?这才是彼岸呀!” “菅野,和尚们不是说不可以把这当真吗?他们说的没错,那只是生理现象罢了。是脑内麻药让你看到的幻影。你既然是医生,就应该了解啊!那里不是什么脑外!你还在牢槛当中!” “锵”的一声响起,久远寺老人抓住了铁栏杆。 空间吱嘎倾轧,是久远寺老人在摇晃铁栏杆吗? “你逃到那种地方去,太狡猾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又想甩下我,自己一个人逃得远远的吗?我的确是个胆小鬼,但我才不想逃到那种地方!” 黑暗净是“噢、噢”的回答。“菅野……” 一闪。 ——大日如来? 又闪,又看到了。 空间紧张地震动。 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样?” 震动结束在极为清晰的话声中。 嗡嗡鸣动的残响摇撼着每一处黑暗。 “这就是宇宙的声音啊!” “復木津……是你……吗?” 振动是復木津的呐喊。 “好啦!再理会这个阴沉的家伙,连你也要腐烂啦!快点离开这种地方吧。比起饼干,我更痛恨洞穴和灶马!喂,大骨,不快点的话,警察就要来喽。” “警察?不是你引来的吗?” “混蛋,我可是亲切地前来通风报信的。那里的!” “呃……復木津,喂。” 復木津把手电筒甩得团团转,靠近菅野。原本弥漫在此处的黑暗秩序被奔放的光束所摆弄、搅拌,石室内一片混乱。 “我说你啦。你啊,实在是个大混账!” “混账……?” “要是被人说混账,就要生气啊。” 復木津拿手电筒照菅野。 黑暗被切开,异相浮现出来。 眼神不一样,和一开始不一样。 “哼,正常的。” “就是啊,梭木津,这家伙是正常的吧?你刚才对警察说这家伙是真的疯了,但我刚才和他好好地谈过了……对吧,今川?” “久远寺先生。” “咦?” 可能是第一次被叫对了名字,久远寺老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何必放不下这种家伙?这家伙不过是个女童淫魔吧?跟你已经没关系了,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个人在疯狂与正常之间来来去去,也就是他又开始用不好的药了,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药?真的吗?喂,菅野!”. “你……你是谁?” “我是侦探,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相。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天魔。喏,女童淫魔,都是你在那里牢骚个没完,连这个人都被你说迷糊了不是吗?你要疯要嗑药还是强奸女童,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不要把别人也拖下水!自己一个人去干!从刚才就听你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话,但我不是京极,没办法一句句回答你。简单明了地说,你就是不想被人说是女童淫魔罢了嘛!你也差不多该承认了吧?你根本就是个女童淫魔嘛!这世上有一大堆同性恋和性别倒错者,才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苦恼,你这个女童淫魔!” 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他,復木津以抨击般的严厉语调斥责着菅野。 “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强奸女童,抛弃几十年的医生生活;然后又强奸女童,再抛弃十年的和尚生活吗?到底是哪一点让你那么不中意?只要有心,女童淫魔也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医生跟和尚啊!” 復木津一脚踹上铁栏杆。 一声“梆”的异样声音响起。 被照亮的菅野瞪大了眼睛,邋遢地看着復木津。 復木津犹如希腊雕像般耸立在他面前。 “喏,说吧,我来告诉你答案!” 菅野瑟缩着,说出方才的公案。 他完全混乱了。 “释……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 “是我。” “啊……”菅野哑然失声。 “别嗑药了,会死的。喏,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 復木津说完,转身离去。 手电筒的光芒大大地回转。在光圈移开的瞬间,今川看见菅野双手伏地。復木津踩出响亮的脚步声,往外头去了。 久远寺老人虚脱似的,依然站着。 菅野已经回到黑暗之中,却有声音自趴伏在地面的高度传来。 他好像跪下来了。 “吾大悟矣。” 菅野博行…… 确实这么说了。 外头已经逐渐暗下来了,但是对于自黑暗中生还的今川而言,已经十分明亮了。復木津说警察要来了,但周围没有半个人,就连监视的警官都还没有回来。 久远寺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今川,你听到了吗?刚才的……” “听到了。” “喂,復木津,菅野说他……大悟了。” “久保寺先生,中国话我完全听不懂啦。说起来我最痛恨那种地窖了,应该命令那个人也快点出来的。” 復木津刚才正确地叫出久远寺老人的名字,果然是碰巧的。只是在无数的错误当中,偶然挑中了正确答案吧。 “话说回来,復木津,你什么时候进洞里去的?” “天知道,侦探都是神出鬼没的。” “别、别嫌我啰嗦,你说他在嗑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那种味道是干燥麻。” “味道?你说麻,是指大麻吗?” “我的鼻子很灵敏的!是有人拿给他的。” “他会突然失控,也是因为那样吗?不对,大麻不会使人狂暴,也没有禁断症状哪。” “他之所以失控,是因为他想大吵大闹才大吵大闹的。所以我讨厌那个人。” “可是大麻应该在五年前就禁止栽培了,不是已经立法了吗?”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可能是什么地方有生长吧。” “大麻只生长在温暖的地方,像是栃木或广岛。而且日本产的麻当中精神安定物质的含量稀少,所以几乎都是采取纤维……” “所以就说我不知道了。直接去问那个人,或者去问被那个人吩咐拿来的和尚就好了。那是警察的工作。” 復木津没有放慢脚步,大步大步地前进。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后面小跑步地追赶。 復木津走得很快。 “你要去哪里?” “回去。” “回去?” “这里没有凶手。” “是吗?” “是的。” 復木津就快走到三门了。今川在意起知客寮——或者应该说是警察的搜查本部?他回过头去。 那是…… 仁秀老人站在知客寮旁边。久远寺老人学今川同样望向知客寮,他看到仁秀老人,开口说:“復木津,等一下,先等我一下。” 然后他跑向仁秀。今川习惯性地跟在后面,因为他以为久远寺老人打算去跟仁秀老人寒暄两句。今川也想至少道个别。 仁秀看见今川与久远寺老人跑过来,眯起一双大眼,和蔼地微笑。看习惯之后,仁秀不再是什么破烂褴褛,而是个有眼睛有鼻子的人。和菅野相比,哪边比较像人,历历可见。 “喂……仁秀老先生,我们要回去了。” “啊,好的,好的,要回去了吗?” “今天真是叨扰你了。” “哪里、哪里,不敢当。还烦劳两位到小的那小破屋里,连茶也没招待,真是失礼了。” “没的事。这座寺院也很危险,你自己多小心哪。其实啊,仁秀老先生,我刚才和菅野——博行和尚谈过了。” “是的、是的。” “他所做的事,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弥补,但是他的心中不知道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刚才他说他大悟了。” “大悟?” “噢,他这么说了。所以你和阿铃小姐就别再认为自己妨碍到他修行了。” 原来如此,久远寺老人是想告诉他这件事啊。 阿铃和仁秀根本没有理由感到歉疚。 但是他们却不改那近乎不当的谦卑态度。姑且不论菅野是否真正地大悟,若不告诉仁秀这件事,他的卑躬屈膝是不会改过来的。 意思是復木津也派上了一点用场。 听到久远寺老人的话,仁秀老人说了句:“大悟了啊……” 接着他万分虔敬地闭上眼睛,朝着土牢的方向合掌一拜。 此时,今川突然被人从背后揪住了衣领。 粗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喂,今川先生啊,你们竟然给我擅自乱跑,我没叫你们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吗?” 是菅原。今川扭身一看,知客寮的门户大开,警官从里头鱼贯走出。 “噢,不,我们刚回来,抱歉哪。今川没有错,是我邀他散步去仁秀老先生那里……咦?” 仁秀已经不见了。 “什么没有错,这下子不能放你们回去了。” “为什么?刚才你不是还叫我们快点回去吗?” “快点回去变成快点招啦。你们在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勾当的时候,仙石楼送来了报告,我们举行了搜查会议。” “然后呢?” “噢,发现了许多新事证啊,今川雅澄。” “是。” “这里深山僻野的,一时拿不到逮捕令,不过我们想请你主动配合侦讯。你敢说不的话,就把你紧急逮捕。” “我吗?” “这里还有别的今川吗?” “喂!今川做了什么吗?” 老人挡到今川前面,却被菅原一把推开。 “喂,你是个古董商,所以缺乏科学知识是吧。听好啦,今川,你说你跟大西泰全说话是什么时候?” “快七点的时候。” “哦?你是乩童吗?” “什么?” “大西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 “三点吗……?” 不可能。 不可能有这种事。 今川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声音……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那么,那个时候的声音是……”“装傻也没用,这种事现在是查得出来的,科学搜查是绝对的。”“那么我、我是在跟死人说话吗?”“别开玩笑了,你作了伪证,过来!”今川被警官包围了,双臂被抓住了。“所以才叫你们快点嘛!”復木津远远地叫着。 第八章 那是个耿直的青年。 说是青年,但年龄与我不相上下。虽然比我年少,但顶多只差个一两岁。 不过若说到肉体年龄,我就相形失色太多了。对方一副经过锻炼的健壮躯体宛如无言地在夸耀着什么,总觉得没有一丝破绽。 虽然我个子不高,姿势也很差,总是倾斜不正,但平常并不怎么会对自己的肉体感到自卑,然而一看到如此健全的肉体,就忍不住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他的模样与明慧寺僧侣有些不同。 抬头挺胸。 眼睛朝着正前方。 我对这名僧侣——松宫仁如感到欣赏。 “仁如(jinnyo)这个名字,原本是念作hitoshi吗?” 京极堂与仁如面对面。 这里是箱根汤本派出所的一室。不过与东京等地的派出所不同,里头是单纯的民家,当然榻榻米上铺着坐垫,我们就坐在上面。 “不,原本只有一个仁字,念做hitoshi。如这个字是剃度时。劝我出家的师父授予的。” “那是底仓村寺院的师父?” “您知道得真清楚。” “其实……仁如师父,这边这位小姐十三年来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如果你就是她所找的人,那么她的心愿就等于实现了。怎样,有印象吗?” 仁如把脸转向我,准确地说,是转向坐在我斜后方的饭洼小姐。但我总觉得被注视是很丢脸的。为了掩饰这种难为情,我转动脖子,一样看向饭洼。 完全吻合“屏住呼吸”这样的形容。饭洼缩着肩膀,蜷起身体,完全不肯看仁如。京极堂侧眼看到饭洼那副样子,开口道:“来,饭洼小姐,这位就是松宫仁如先生。他是你在寻找的人吗?” “饭洼……?”仁如说道,微微皱起黝黑的眉毛,凝视饭洼。“小季……吗?你是小季吗?” “你是……仁哥吧?” “你记得她吗?” “记得,那个时候她才十岁……不,她是我亡故妹妹的同窗,所以是十二岁吧……” “是十三岁。” “对。啊,你过得好吗?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根本认不出来了。” “这样吗?饭洼小姐,你寻觅多时的人就在这里,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请容我先把事情办完,可以吗?” “啊……好。” 京极堂利落地结束了这场暌违十三年的相逢。不过,在见不到面的时候,幻想、希望、臆测等多余的东西会被加油添醋、渲染扩大,然而实际上见到,却不会涌出多么特别的感情来——虽然我是这样,但不保证饭洼也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负责任地断言八成如此。 “那么,仁如师父,我想请教的只有一件事,那片大平台——或者说浅间山的土地,地主是不是你?” 意料之外的发展。 “喂,京极堂,你这是……” “不要多话,关口,这里没你出场的余地。怎么样,仁如师父?” “中禅寺先生,您这个问题是在问贫僧是否为那座明慧寺所在土地之所有人吗?” “没错。” “正确地说,贫僧并未正式继承,也没有权状,而且建筑物的所有权……原本应该就没有。” “原来如此,那么税务署应该也很伤脑筋吧。” “似乎是。” “喂,说明白一点啦。” “真啰嗦,你只是个跟班,能不能乖乖闭嘴?固定资产税已经在大前年制定了吧。所以税务署去仁如师父那里……啊,这么说的话,是找到佚失的登记簿什么的吗?” “似乎是这样。户籍资料在战祸中散失了一部分,似乎费了相当大的工夫,但警察那里好像还保有资料。贫僧在家父过世后,曾被警方拘留了一段时间,所以……但贫僧完全没有想到有可以继承的财产。” “但府上是资本家吧?” “那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是拮据万分,事业本身一点都不顺利。会搬到箱根,也是因为横滨的房子卖掉了。困窘之余,家父插手当地的产业,却没有一样是顺利的。原本那里的产业就很贫乏,与当地居民也起了摩擦,就算外来者迫不得已插手做些什么,也不可能成功。不过贫僧的父亲完全没有对我说出实情……” 这与饭洼的话有微妙的出入。 事实完全一样,但观点不同,陈述的语气也会跟着不同吧。 “因此似乎只有许多债务。房子烧毁、父母双亡之后,讨债的找上贫僧。贫僧将公司之类的全数变卖,抵消了债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不动产。” “那个时候。是委托律师办理各项手续的吗?” “是贫僧自己办理的。因为不熟悉这方面的事,吃了许多苦头。如果老实地委托律师处理的话。或许当时就知道有土地的事了。” “喂,京极堂,那买了明慧寺的就是这位师父的父亲吗?” “关口,这位师父不是才刚亲口说了吗?他拥有的只有土地,应该没有建筑物的所有权。” “虽然是这样没错……”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带你来了。我说啊,这位仁如师父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先生,在过去是我的雇主笹原宗五郎先生的生意伙伴。听说大正大地震的混乱时期,笹原先生预测箱根将开发起来,邀请松宫先生一起先买下土地。不过适合发展观光的地点早已被收购一空,价格也高。元箱根和强罗、汤本一带全都不行,结果只能买下那里。总而言之,笹原先生与松宫先生两个人将浅间山山顶的一块地垂直分成两半,各自买下了。根据笹原先生的说法。这是一种赌注。” “赌注?” “对。松宫先生买下的一侧——大平台侧,有登山铁道经过;相反笹原先生买的另一侧——奥汤本侧,则有旧东海道。不管哪一边,从街道和铁道的距离来看,都无法立刻使用。但两人认为只要开发进行,迟早能够用得上。接着就看哪一边会成为摇钱树,算是个花钱而且费时的赌注。” “家父在这场赌注中——输了。” “这话不对,两方都输了。凭这种性格,做生意是不可能成功的。而且令尊过世了吧?在昭和十五年。” “是的。以这一层面来说,家父也是输了。而且这对笹原先生来说或许只是消遣,但对家父而言,却是希望能够起死回生,真正是孤注一掷的赌注。” “嗯,如果处于经济拮据的状态下,或许是如此没错…山不管怎么样,笹原先生也没有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分出高下的话,算是平手吧。” “或许是如此。家父虽不贪婪,却是个爱慕虚荣的人。蛇骨川的那个家也是,虽然是栋很宏伟的宅子,却是租来的。” “租的?那栋大宅于是租来的吗?”饭洼似乎真的非常吃惊。 仁如微笑着说道:“是的,你不知道吗?无论如何,我认为买了山上的那块土地,就是家父失败的开始。这次调查后,贫僧更加如此认定。” “但是府上有佣人,也有车子……我一直以为府上相当富裕。” “是富裕没有错,却也没有多余的闲钱。若是过着简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原来……是这样啊。” 饭洼沉默了。 京极堂双手抱胸。“仁如师父,过去的事姑且不提,你在暌违十三年后回到这里,是为了处理继承与税金等问题,也就是来处理土地的。” “是的。贫僧在去年八月底,收到询问此事的书简。贫僧大吃一惊,于是与寄身的禅林贯首商量。令人惊讶的是,贯首竟然知道那片土地。因此我辞别了贯首……” “辞别?只是这样的事,用不着离开吧?不是只要几天就可以处理好的事吗?” “是的。不过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打算了。贫僧一直想回到箱根,到箱根的寺院……” 饭洼说疑似仁如所在寺院的知客,说姓松宫的僧侣因为“贯首亲自吩咐”而外出长期旅行。看样子是那位知客误会了。 京极堂开口道:“原来如此。不过仁如师父,你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路线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去年九月离开镰仓的话,已经过了五个月了。根据益田刑警的说法,“直接过来的话需半天”,的确是颇为奇怪。 “贫僧前往请教知道当时状况的先贤们。由于每一位都年事已高,又都是本山大本山的贯首高僧或教团干部,也不能以电话或书简联络,有失礼数,因此能够晤面者,贫僧皆亲自拜访。由于目的地横跨全国,因此花了一些时间。” “所谓当时的状况是……” “买下那片土地时的状况。因为贫僧并不知道镀原先生这个人,而且继承土地一事,完全是平地风波,一开始贫僧真的很困惑。但是听了贯首的话之后,才知道那片土地似乎与禅宗有着深厚的因缘。出售的时候,禅宗各派似乎也有一些收购的动向。但是禅宗各派为何要收购土地,那片土地又为何会交到家父手中?光从贯首的话中,贫僧无法完全理解。于是贫僧请贯首写了介绍函,在全国各地总共拜访了六座寺院。” “那……明白了什么吗?” “明白了一些事。不过关于明慧寺的特殊性,在座各位似乎比贫僧更要清楚,所以容我省略。总之,在那个时候,明慧寺似乎已经成了包袱。” “包袱的意思是……” “每一位都这么说。据说明慧寺是在五十七八年前左右被发现的。但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那时的状况与现在截然不同。家父买下那片土地,是距今二十八年前的大正十四年,当时的状况当然也不同。” “应该是不同。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明慧寺成了更沉重的包袱吗?” “似乎如此。它拥有文化财产的价值,但是对于为了适应日渐改变的现代社会而摸索新道路的宗教教团而言,是没有价值的。” “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钱去管那种莫名其妙的寺院吗?……” “嗯。但是听说打从一开始,这种意见就是主流。只是那里被发现的时候——明治时代,本末关系与教团的组织尚未完全建立,所以……” “当时明慧寺有可能成为整顿本末关系或彰显自派正当性的有效证据,是吧?” “您说的没错……” 我和饭洼都从敦子及泰全那里得知了这部分大致的状况。至于京极堂,当然是了如指掌。 “所以明治时期,各派为了各自的打算,曾经向那片土地最早的地主——某企业商量过许多次,以阻止明慧寺遭到拆除。结果寺院虽然保存下来了,却没有积极开发,对企业来说,那里反倒成了一片难以处置的土地,这似乎才是实情。” “原来如此。不仅无法成为观光开发的据点,还碰上大地震。那个企业也想要放弃那片土地了是吧?” “似乎如此。然而当时——昭和初期,本末关系与教团组织的重建似乎已经相当程度地完成了,废佛毁释那般不幸的时代也已结束。新兴宗教姑且不论,传统宗教不再遭受到强烈的打压。也已经不再是历史稍微古老一些,就能够代表正统性的时代,而且信徒也不会因此增加。当时应该也没有想到要将其转变为观光寺院,而且那种地点,就算位于箱根,也不可能实现。然而另一方面,站在佛教史的角度来看,明慧寺的定位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有加以调查的必要。因此有一位僧人——似乎是明慧寺的发现者……” 他说的应该是大西泰全的师父吧。 “据说以那位僧人为首,发起了由禅宗各派买下寺院的活动。那是一位发言颇具分量的长老级人物,但是就如同贫僧一开始说的,这番意见似乎无法成为主流。若要买下寺院,那笔资金非同小可,而若买了,就会产生所有权问题。但是根据调查结果,明慧寺不可能成为教团的公共财产。因为明慧寺有可能不是自派的寺院,所以各教派对于出资会感到踌躇不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此才没有委托给研究机关,发现之后近三十年都这么搁置着,等到地价下跌,地主抛售,却也没有任何一派愿意将其买下。就算买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就像你说的,不会有人买吧。” 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各派各宗的见解似乎迟迟无法统合,此时贫僧的父亲提出要买下土地。于是,教团代表与父亲达成了交易。家父会选择大平台侧究竟是出于偶然,或者是因为那里有寺院所以才选了那一侧,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但……” “你说因为有寺院才选择那里,是什么意思?” “因为可能有现金收入。” “现金收入吗?” “是的。若要有效利用土地,就必须加以开发,也需要先行投资。不管怎么样,要获得收益,都需要一些时日。然而,寺院什么都不必做,就已经在那里了,没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 “原来如此,出租土地,或者说收取保管费是吗?” “是的。家父宣称他会保存寺院,要教团每个月支付保管费。教团同意这个条件,两方也签订了这样的契约。这和收购不同,所有权不属于哪个特定的教团,而且出资的金额也十分微薄。若是这样的话,状况就不同了,据说除了日本黄檗宗以外的各教团。都以捐款的名义各自出了一些钱。” “为什么黄檗宗不出钱?” 我的愚问间不容发地被驳回了。 当然是被京极堂。 “你真的有健忘症呢。刚才说明了那么多,你都忘得一千二净了吗?黄檗宗是江户时期传来的,末寺也非常清楚。明慧寺肯定是江户以前的建筑,那么它不可能是黄檗宗的寺院,这岂不是再明白不过了?仁如师父,真抱歉打断了你的话,我这位朋友记性不好。” 我又受到嘲弄,仁如一瞬间似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结果他当做没这回事,继续说下去:“可是,买了土地两三年后,家父在经济上已经无法维持,我们一家人逃也似的搬到箱根,但是只有土地没有卖掉。事实上,来自各教团的送款可能是家父惟一稳定的收入吧。” “请等一下,仁如师父。”我无法信服,不是关于黄檗宗,而是那些以捐款为名义的保管费,“那个,各教团是付钱给令尊吗?” “是的。” “那么对寺院本身呢?” “寺院……您说给明慧寺吗?没有,各教团没有理由送款给明慧寺。” “可是……” 大西泰全作证说,明慧寺是依靠来自各教团的援助而维持生计的。 而我们认为敦子提出的疑问——寺院经营的不可能性——因为那一席话而获得了解决。 “那么,那个……” “我明白,但这是事实。教团的事务所里没有留下那样的记录,现在似乎也没有以那样的名义送出援助金。但如果是并非由各教团送出这样的前提下,有一段时期似乎曾经送出过类似援助金的款项。” “并非由教团送出?这是指……” “亦即由宗派——不是以教团的名义,而是由个别的寺院——这样的意思。” “由个别的寺院?” “是的。派遣僧人到明慧寺的几座大寺院,以及隶属其下的寺院,似乎曾经以某些名义送款或进行援助。那不是从教团的会计,而是由寺院个别的支出供应的。” 换言之,是来自派遣觉丹贯首、大西泰全、小坂了稔、中岛佑贤、桑田常信等五人的五座寺院的援助吗? 我这么说,仁如便答道:“是啊。” “各教团只为了保存建筑物而出资,至于调查则交由各寺院判断——是这样的形式吧?而……”。 想调查的寺院自己去查的意思吗? “经过贫僧的调查,贫僧寄身的禅林亦派遣了一名僧侣过来。” “什么?是谁?” “小坂了稔师父。” “小坂了稔?” 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曾经说过。 ——听说了稔师父过去待的寺院里,来了一名云水。 那名云水就是仁如。 “是的。所以虽然只有一些,现在的贯首也才会知道明慧寺的事。派遣了稔师父的前任贯首,是现在京都的要人之一,贫僧也求见并请教了他。” “那么明慧寺的僧侣们并非教团派遣的官方使者,而是那五座寺院任意送进来的,若要说的话,就像私人调查队一样吗?援助明慧寺的只有那五座寺院……?” 禅宗各教团的强力后盾减少到只剩下五座寺院了。 这令人感觉无助极了。 “不过包括贫僧所在的禅林,那五座寺院全都是拥有众多末寺的重要寺院,所以……” “资金雄厚?” “不,隶属的末寺……” “哦,隶属的寺院或许也会援助是吗?” “是的。若说只有五座寺院在援助,似乎也并非如此。另外。除了末寺以外,一些同门寺院也有可能送来临时的援助。事实上,似乎也有几座寺院将战前刚人山的几名暂到僧人送到明慧寺帮忙,或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这类交流似乎相当频繁。” 那些暂到的其中一名就是慈行。 久远寺老人在仙石楼目击到的高贵僧侣,也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的僧人吧。从远方来到明慧寺的人,应该也只能住宿在那家旅馆了。 “但是……”仁如继续说道,“那似乎也是暂时性的。贫僧从当时派遣僧侣到明慧寺的相关人士那里听说,这些援助全都在开战之后中止了。” “开战之后?那战时跟战后呢?” “据说是没有。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们召还派遣出去的僧人,却没有人回来。” “召还?你是说告诉他们已经不用调查、可以回去了是吗?” “似乎是。贫僧并未会见那五座寺院的所有相关人士,亦未走访全部五座寺院,但至少贫僧所晤见的相关人士,皆如此宣称。” “那么……” ——就是他们是自愿留在那里的。 我没有说出口,但京极堂看着我说道:“没错,是他们自己要留在明慧寺的。” “为什么?” “不知道。今天常信和尚不也说了吗?自己和本山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络了,离不开了。” “他……是这么说了,但……” “就算是再怎么广大的寺院,常信和尚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八年,而泰全老师更是待了二十八年之久。没有认真调查,却还调查不完的道理,时间已经充分过了头了。” “那……” “所以他们才出不来吧。” ——出不来? “但是……那样的话,那座寺院是怎么……” ——离不开这里。 “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机关,对吧,仁如师父?” “是的。”仁如斩钉截铁地回答,“家父就如同各位知道的,于昭和十五年亡故了。家父所经营的公司,也由贫僧全数处理掉了。但是家父拥有那片土地的事,贫僧并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各教团送钱给家父的事。然而支付给家父的捐款——亦即明慧寺的保管费,除了在战时有一段时期中止之外,直到现在长达十三年之间,依然继续支付着。” “这……太奇怪了……” “是啊……”仁如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我,“契约本身确实是无限期的,而土地也没有交到别人手中。契约里头并没有逐项详细规定,也不是家父亡故后,就会自动失效。话说回来,身为继承人的贫僧却什么都不知道。换言之,契约在没有领取人的状态下持续被履行着。” 京极堂开口道:“这正是机关所在呢。这份契约还有效的话,表示松宫仁一郎先生亡故之后,捐款领取人的名义立刻被更改了。” “是的。” “那、那么仁如师父,这意思不就是捐款被诈领了吗?可是佛教界的要人会这么简单地中了这种诈欺手法吗?” “关口,要人才不会——去确认这种捐款对象名义变更的小事呢。而且这在法律上绝非诈欺,因为教团支付的并非明慧寺的保管费,名目上完全是捐款,名义变更也是同意过的吧。” “就算这么说,诈欺就是诈欺啊。而且松宫先生是在相当重大的火灾事故中过世的,当然也会听到他的死讯吧?” “不,正是因为听到了他的死讯,才会趁机申请变更名义吧。” “那不更是诈欺了吗?” “你也真喜欢诈欺呢。问题不在这里吧,仁如师父?”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教团认为这是诈欺。每一个教团所捐出的捐款金额都很微薄。而且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了解状况的人全都不在执行实务的位置上,或是已经过世了。教团不过是将家父亡故之前的十五年间,不知确切理由、只是唯唯诺诺地支付的捐款,之后又继续支付了十三年罢了。没有任何人去探查背后的真相。” “连一个人也没有?” ——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把这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能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在援助吧。 虽然那并非援助,但确实如此。 “领取人是谁呢?” “收据的名义是‘箱根自然保护会’——是自然保护团体。” “自然保护?那……” “原来如此,小坂了稔和尚为了让明慧寺维持下去,演了一出戏呢。”京极堂这么说。 “喂,那么了稔和尚发现来自各寺院的援助金即将中止,趁着听到松宫先生的死讯,策划要从各教团那里筹措出维持费,是吗?” 了稔与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泰全老师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啊,他是个策士。若不是通晓松宫家的内部情况,这种把戏是做不来的,与各寺院的联络窗口可能也是由他担任的。调查开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再加上世局动荡不安,寺院表示即将停止调查,应该也发出了召还命令。或许是表示若是不回去,就要断绝援助。此时,了稔和尚想了个方法。” 那副口气简直像他熟知了稔这个人。 明明连尸体都没看见。 “小坂了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在我们面前突如其来地以尸体姿态登场。 一开始,我们听说他是个犯女色又饮酒,甚至侵占公款的破戒僧。但是后来又听说那也是一种修行的形式,那些奇行并非单纯率性妄为的自甘堕落,而我也逐渐开始这么相信。就连那个桑田常信,最后都说出认同小坂的发言,说小坂了稔是想要打破什么。 我将他的一切行动解释为他想要跳脱藩篱的一种意志表现。 但是现在又说这个了稔为了使明慧寺存续下去,做出形同诈欺的行为来。 我混乱了。 ——是不想离开吗? 仁如开口道:“是的。援助的各寺院的联络窗口,似乎集中在小坂师父一个人身上。因为这里交通不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贫僧调查自然保护团体之后,在发起人当中发现了小坂师父的名字。” “那果然还是有诈欺的要素啊,京极堂。你说问题不在这里,可是,那个团体难道不是个空壳的幽灵团体吗?” “不,这个团体实际上存在。它创立于昭和十五年,会员人数超过三十名,现在依然细水长流地活动着。” “但是仁如师父,我们当然无从得知那个团体作为一个组织是否确实在运作,但是将捐赠给团体名义的金钱转用在维持寺院经营上,这……不算是侵占吗?” “并不是这样的,关口先生。调查之后,贫僧发现应该是默默无闻的明慧寺,竟然被列为那个团体的保护对象,因此这完全不算是欺骗。” “高招。”京极堂佩服地说,“宗教团体小额捐款给环境保护团体,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但是要从头建立起这样的架构,相当困难。与各教团的交涉不但费时,而且费力。然而了稔和尚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可是这种妙招在社会混乱时期虽然有效,但一待时局安定下来,也会失去效力,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破绽。那么,仁如师父,你为了确认事实而前往明慧寺,是吧?” “是的,首先我寄出了书简,约是在去年十一月左右吧。贫僧留宿于京都,等待回信,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回复,于是决心拜访,在十二月寄出将前往拜会的书信,之后行经越后,在那里过了年,于前几日……约四天前拜访。” “四天前……” 那天早上,从汤本车站方向走过来的僧侣。 那么,那名僧侣就是仁如喽? 实在难以想像还会有另一个云水。 我问道:“仁如师父,你在四日前的早上,是不是从那边的汤本车站,沿着旧街道那个……走过去?” “是的,贫僧是从奥汤本方向登上明慧寺的。信上的住址是大平台,原本应该要从大平台过去才对……” 从奥汤本方向也能够去到明慧寺——饭洼女士也这么说过,看样子是事实。 “但是从地图上来看,奥汤本方向的直线距离比较近。不过那边的坡度较为陡峭。即使是修行僧,也无法轻易爬上去。贫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抵达了。可是……” “小坂却不在。” 他失踪……不,死了。 “是的。根据慈行师父的说明,小坂师父外出了。归来的时日也不明,于是贫僧说明来意,请寺方允许贫僧等到翌日上午,然而小坂师父却迟迟未归,贫僧便禀明日后再度来访之意,告辞下山了。这次是穿过大平台下山,只是……”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敦子和鸟口擦身而过吧。 “直到今早遭到拘留,从警官口中听闻,贫僧完全没想到了稔师父竟会遭到杀害。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仁如陈述着非常制式的感想。 总觉得这个青年模范过头了。 京极堂冷淡地开口:“还有一个人被杀了。” “似乎……如此呢。” “你也被怀疑了,仁如师父。” “是的,贫僧被捕了。” “你在这里被拘留,或许反倒是幸运的。如果你不见踪影的话,可能会招来更多怀疑,搞不好会被通缉的。” “是这样吗?” “当然了。目前的胶着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会成为警方上好的目标。尽快表明自身清白才是明智之举。话说回来,你为何会在笹原隐居老爷那里?” “是的。贫僧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汤本逗留了三日左右,却在住宿处偶然听见了笹原先生的名字,所以……” “哦?你怎么会知道笹原老爷的事?” “贫僧在京都查到了原本土地地主企业的联络方法……” “是从哪家企业听到的?” “嗯,那是一家大阪的公司,贫僧联络了那里。虽然得以晤面,但买卖土地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中隔战争,连公司名称也变了,没办法获知详细的情形。不过有地图留下,贫僧得知笹原先生买下了一半的土地这件事。尽管知道了此事,却不知道笹原先生的住址或任何数据,进退维谷。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笹原老爷在这一带似乎相当有名。就算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是的。贫僧询问旅馆人员,发现那似乎正是贫僧寻找之人,于是便想前往拜访看看。僧侣总是习惯早起,所以虽然觉得可能早了些,却还是前往一探究竟。那个时候,贫僧是想先确定一下所在,下午再正式拜访,却不知怎么个阴错阳差,就……” 仁如环顾房间,京极堂苦笑。 “听刑警说,他们已经联络这一带的人家,要提防可疑的和尚。这里的派出所警官是个很认真的人,特别嘱咐只有老人家,而且住处远离聚落的笹原老爷家要格外小心注意。对于女佣来说,她可能是以为有杀人魔找上门了吧。” “贫僧第一次把人吓得尖叫出声。” “平常很难得有这种经验吧,不过这位关口倒是经常尖叫。话说回来,警方说你的证词很暧昧,但依我听来,你的发言十分清楚明了呀。” “警方询问贫僧与笹原先生的关系,于是我说明了这复杂的情况,如此而已。” 我也认为仁如的回答非常有条理。只是对于不知原委的人来说,或许会听得一头雾水吧。不管再怎么有条不紊,无论从哪里开始说起,都一定相当难以理解。想必两三下就超过派出所警官的理解能力了。 京极堂露出更加伤脑筋的模样说:“可是这下子麻烦了呢。虽然幸运地见到了你……不过这种情况究竟会怎么样呢?最近法律有诸多变更或新制定的条文,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该去请教增冈先生?” “请教律师?我真不懂你何必这么伤脑筋呢,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理由了吧?” “那不是该在这里说的事吧?这里是派出所啊,关口。这里的警官先生人这么好,而且多亏了石井警部的疏通安排,我们才有可能在这么温暖的客厅里悠闲地谈话,平常可是没办法这样的。对了,仁如师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你被吩咐怎么做?” “不知道呢,若不是现在这种状况,贫僧预定返回镰仓,拜会贯首之后,再前往底仓等处,但这也……” “办不到了吧。最短两三天,最糟糕的情况,在事件解决之前都会被拘留在这里呢……饭洼小姐?” “啊,是。” 饭洼变得茫然若失。 “我想你应该想和师父单独谈谈……还是我多虑了?” “这……可以吗?” “很简单,只要我和关口离开就行了。我的事已经办妥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帮你拖延时间。只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位仁如师父是不是杀人犯,你要是做出帮助他逃亡的事来,我们都会被蒙上不白之冤,请千万别这么做……啊,要是仁如师父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就危险了。不过这一点应该不要紧吧,仁如师父?” 仁如露出健康的笑容,说:“不必担心。” 这笑容健全得太过分了。 京极堂表面殷勤道谢后,无声无息地起身打开纸门。 我一如往例。双脚麻痹,爬也似的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 “谈完之后,请叫我一声。” 京极堂突然回头说,我差点跌倒,抓住纸门。 生得一张闹钟脸的派出所警官在泥土地房间喝茶。 地上摆着圆火炉,另一头的椅子上坐着将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伦敦堂主人。他可能是在我们与仁如谈话时来访的吧。这个英国风的旧书店店东与他那奇异的风貌相反,似乎熟知除去对方警戒心的手法。若问怎么知道,因为他正与应该是初次见面的派出所警官谈笑风生。警官注意到我们,把茶放到桌上问道:“噢,讲完了吗?” 京极堂竖起食指:“请再稍待片刻。啊,山内先生,你好。” “你好。哦,关口先生也好。那么京极,怎么样了?” 水壶摆在圆火炉上,里头冒出来的热气把伦敦堂主人的墨镜熏得一片白茫。 “没有怎么样,不行吧。” “啊,不行吗?哎,看谈话拖了这么久,我就在想可能不行了。那还是就那样办吗?” “不,那样不行吧。那些东西出处不明确的话,不但无从鉴定起,也无法定价格。笹原先生是以买卖为前提,这样下去还是不行的,又不能由我买下。” “是啊。干脆就标榜‘禅籍收藏狂垂涎!’偷偷卖给好事者怎么样……?也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无法鉴定的话,也没人会买吧。也是可以扯个谎,让京极你便宜地买下,可是这样简直就像诈欺哪,而且这里还有警察先生。可是幸好东西也还没出来,还有一些时间吧。” “是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就算搬出来了,评价也是伪书啊。而且就算真有那种好事者,与其说是喜好禅籍……” “哦,应该说是密教狂热分子才对?不晓得哪。有那种人吗?” “有啊。只是不管怎么样,都会沦为个人的死收藏,这才是问题。那送进博物馆就好了吗?也不是这样。但是落人收藏家、狂热分子之类的手中又……” “那还是该明确地查出所有权,依循正式手续,将其公之于世吧。筐原先生很贪婪,不能对他唯命是从哪。”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警官插嘴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现在那个……只有和尚与小姐单独两个人吗?” “是单独两个人。” “可以吗?那个,怎么说……” “哦,他应该不是杀人魔吧,就算是,也不会在无处可逃的派出所行凶的。” “哦……”警官缩起嘴唇。 伦敦堂主人摘下雾白的眼镜,一边擦拭一边问:“话说回来,警察先生,怎么样呢,刚才的答案?” 警官说“哎呀,我完全投降了”,喝了一口茶。 伦敦堂主人笑容满面,重新戴好眼镜,转向我们说:“别看这位警察先生长得这副模样……哦,失礼了,听说他是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哟。所以我便告诉他那座仓库的事,有趣的是,他的推理与关口先生相同。” “跟我一样?” “对,连同和尚一起活埋的说法。但那并不是正确答案,所以我请警察先生再重新思考。” “不是正确答案?那么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吗?” “咦?京极,你没告诉关口先生吗?” “关口现在不适合理会这种事。老鼠啊、和尚啊、迷路孩童的,他的包袱太多了,实在没办法顾及仓库。” “怎么,那关口先生也不知道京极为什么要去寺院了吗?” “他完全不肯告诉我啊,山内先生,这家伙的心眼真是坏透了。” 尽管我这么说,京极堂却恣意坐下,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哦,那我说个提示吧。关口先生或许不知道,但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芦之湖的‘逆杉’……” “知道是知道,但那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所以老实说不知道。 “逆杉生长在芦之湖里头——是里头哟,像这样立着。坐船靠过去看的话就知道,杉树像这样很平常地长在水里面。”派出所警官比手画脚地为我说明。 “生长?树木不可能生长在水里吧?又不是海草。” “可是就是长着啊。不过没有叶子,可能是枯掉了。而杉木从湖面探出头来,又倒映在水面,喏,不是有叫逆富士的吗?歌麿的浮世绘里也有。” “是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京极堂连对派出所警官也毫不留情。 “这样啊,是北斋啊。我记得因为看起来就像那样是倒过来的,所以才叫做逆杉。可是那又怎么了吗?”派出所警官一本正经地问,他可能个性真的很认真吧。 另一方面,伦敦堂主人愉快地问道:“是啊,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啊。那是因为……喏,那一带以前一定是陆地吧?然后逐渐下沉,低洼处积起水来,成了湖泊,所以……” “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关口,你这样也算是理科最高学府毕业的人吗?箱根是活火山,是二重火山臼。就算它是火山臼,也不可能那样悠闲地慢慢积水。只要一喷火就会爆发,树也会烧掉吧。” “何必那样说呢?这可是警察先生的意见啊。” “不是我自谦,我这个人不学无术啊。” “哈哈哈哈,哎呀,总觉得警察先生很可怜,我就说出答案吧。我说啊,关口先生,还有警察先生,京极堂虽然那样说,但那座芦之湖以前也被认为是陷没之后积水而成,杉树因此才沉入水中的。肯普费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日文书名我不知道。” “日文书名叫《江户参府纪行》。” “是啊,这就蛮古老的。可是阅读明治时期的地质学杂志与震灾预防的箱根、热海两处火山地质调查报告等,就知道那种想法已经遭到驳斥,认为是由于火口湖内火山的喷发与破裂,地形历经数次巨大的变化,受到山谷之类的遮蔽,原本是陆地的地方没入水中——这两种都颇接近警察先生的意见呢。” 伦敦堂主人说完后,得意地笑了一下,又说“好像也不算近”。 “这无所谓。不管怎么样,当时也没有火口湖与火山臼的区别。湖泊产生的过程姑且不论,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芦之湖是在约三千年前形成的。可是我觉得那些杉树怎么看都没那么古老。所以我认为那些逆杉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那座芦之湖上方的丘陵,在芦之湖形成之后,才直立着滑行移动下去的。” “直立着?树又没有脚,是用树根走下去的吗?” “不是走,是滑落,滑下去的。” “什么滑,树站着不可能滑倒?要是倒下去再滑还可以理解……” “不,我想是因为山崩,连同地层一起滑动了,不是只有地表滑落。” “有那种事吗?” “有树木不倒下而移动的例子。”京极堂补充说,“详细听完山内先生的说明后,我知道他是根据地质学——特别是地层学的观点来考察,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我只听闻过几个实例而已。我感到好奇,翻阅了一些文献,发现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虽然不常见,却是可能的。特别是这一带,似乎很容易发生。二十三年前豆相地震时,枞树直立着冲向箱根町的本还寺,造成了相当大的灾害。” “对、对,我想地质学家或地震学家,一定已经有人在想了,我想不久后就会有人来调查逆杉的现象。这先姑且不论,所以说我认为那座仓库也是……” “哦……”我忍不住发出怪声。 “是啊,那座仓库是伴随着树木滑落下来的——我们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生长着树龄一百五十年的大树,但那座仓库滑落下来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十二年。” “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吗?” “是啊,关口先生,所以我们认为那座仓库落下,顶多是三十年前左右的事,而且应该不会错。” 如果连同树木一起滑落下来这样的事实际上会发生,那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再度补充:“我们也想过或许是在豆相地震时滑落的可能性。可能是经过两阶段的滑落,才掉到那里的。但是最早的滑落一定是发生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 “为什么?” “重点在于那座仓库原本的位置啊。如果是掉下来的,那当然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而那座仓库的正上方……” “明、明慧寺!” “没错。我从你们那里听到了许多情报,不过现在那里的和尚全都是关东大地震以后才进入那座寺院的吧?所以……” “这样啊。那场豆相地震是……昭和五年吗?如果是那个时候滑落的,至少泰全、了稔,还有觉丹贯首都应该知道那座仓库的事。” 其中两人死了。 “可是我想他们并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用不着我出马,寺院的调查应该也会有大幅的进展,再怎么说他们有的是时间哪。我已经费了五天,不过才整理到人口一带而已。遗憾的是,他们人山时,仓库已经不在寺院里了。他们一定想不到悬崖下的沙土当中会有藏书,而另一方面,寺院里却……” “不管怎么找,却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寺院里头什么都没有。但是,相反那座仓库里却可能有着许多不得了的东西。那些僧侣们望着脚下的至宝,却看不到。”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这么说来,京极堂曾经这么说过。 “有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吗?” “不,到目前为止,《沩山警策》是最棒的吧,那究竟是在哪个时代,由谁抄写的抄本,老实说我也无法判别……其他也找到了一些珍品,但是问题在于里面发现了疑似目录的东西,然而内容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这份目录的记载属实,里头就有着成千上万可以称之为大发现的东西。”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 “等、等一下,京极堂。那个时候,你不是从那个洞里拿出两本《沩山警策》吗?” “一本是《沩山警策讲义》。” “随便啦,你不是说那是明治时期的书吗?” “明治三十九年。” “那样的话,那个时期明慧寺里还没有人……” “有啊,泰全老师的师父。” “啊……” 白明治二十八年发现明慧寺以来,宛如被这座寺给攫住,为了保存与调查明慧寺而奔走,最后客死异乡,擅长造庭的老僧…… “那你的意思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座仓库的存在?” “不仅知道,我想他还使用过。” “使用?” “我认为那本《沩山警策讲义》就是他的藏书。比较接近人口附近的地方,找出了为数不少明治时期的活字本,我想那也是他带进去的吧。他应该去了好几次,一点一点地调查吧。《沩山警策讲义》一定也是为了调查里面的《沩山警策》的定位而带进去的,因为相关书籍和资料也收在一起放着。” “这样啊,那过世的泰全老师就算知道仓库的事也不奇怪吧?他说他曾经陪同来过两次。不过当时泰全老师才二十多岁呢,或许他只负责拿行李,没看到仓库?” “这和年龄无关吧,听说那位叫慈行的监院不也才二十多岁吗?不管是不是泰全老师不知道仓库的事,或是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反正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但老师已经亡故,再也无法确认了。” 泰全不可能佯装不知。 老师是继承其师的遗志,第一个进入明慧寺调查的僧侣。 而且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忘记调查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执着于调查明慧寺由来的,恐怕只剩下泰全一个人了。而且他也说过,他会赞成脑波测定,动机是希望促使调查重新展开。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的可能性。科学调查团是外人,明慧寺的秘密会被揭发,泰全的使命将会消灭。亦即他可能是想借由外入之手,强制将他带到外面。要他自力离开,到外面去……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吧。 “话说回来,关口,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吗?真是的,既然是主动涉人事件的,这点事至少也该打听清楚吧?” “这很重要吗?” “常信和尚不是说了吗?相当于慈行和尚师父的慧行和尚,是泰全老师的师兄。换言之,慈行和尚也算是那个人的孙弟子吧?” “哦,对啊。” “什么对啊,仁如和尚似乎也不知道这么深入的部分……去向仙石楼的老板打听好了。不……或许没用。但是那个发现者究竟做何打算呢?如果只靠一人独力一册一册地调查那座仓库的书籍,几十年都查不完的。事实上,他的人生就先结束了。如果在那个阶段公之于世就好了。” 京极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筐原先生他啊,想卖那些书想卖得不得了呢,关口先生。”京极堂默默不语,所以山内接着说下去。 “想卖?卖那座仓库里的书吗?” “是啊。京极这个人就是这样,想要给那些书一个正当的评价额。但是那样一来,我们这些镇上的一介小旧书店就不可能买得起了,太贵了。而且有好几册无法勘定的书,这已经是文化财产级的了。可是要是我们不买下来,笹原先生一定会拿去卖给哪里的不法之徒吧。那样一来,那些文化财产……” “就算是真货,也会变成伪书了。”京极堂以严峻的声音说道。 “可是真货就是真货呀,不管是谁拥有,玉就是玉,石就是石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和服打扮的旧书店东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那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子,是书啊,书。惟有书是特别的,它不是美术品,具有的不仅仅是古董及考古学上的价值,书本上记载着情报,无论是抄本还是赝本,只要记载着相同的内容,作为情报的价值就是相同的。但是,如果器皿是赝品,内容一般来说也会被判断为是假的。说起来,那种东西不可能被拿来买卖,所以纵然是真货,只要在黑市里流通,就很难在公开的场合——学会等地方使用;即使被提出来加以评论,若无法确认出处,还是无甚说服力。” 京极堂眉间挤出皱纹,把手收进怀里,伦敦堂则将双手摆到火炉前。 “而且啊,关口先生,书的所有人究竟是不是笹原宗五郎也是个问题啊,所以京极才会一反常态积极地行动。” 京极堂说“就是啊,就是啊”,真的摆出一副一反常态的态度。 “如果这原本是明慧寺的东西,那么所有权该归属于谁就不晓得了。明慧寺的那块土地就如同刚才听到的,是属于松宫仁如和尚的。但是明慧寺本身是谁的则尚未明朗。保存那座寺院的是教团吗?或者是与教团断绝关系,留在那座寺院的僧侣们?这也不清楚。如果有居住权这样的权利的话,那么叫做仁秀的老人应该是住得最久的。虽然这些或许都无关。不过不管怎么样,绝不能够照着笹原先生的意思任意处理。”京极堂一脸凶恶地说。 “里面的货色就是这么厉害哟,如真的有的话。”山内先生潇洒地这么作结。 派出所警官似乎完全听不懂,一脸奇怪地看了一下空掉的茶杯,喝干了混着残渣的杯底剩茶。 我望着茶壶那廉价的金黄色泽思考着。 结果…… 只能顺其自然了。 神秘的埋没仓库也与了稔和尚的尸体相同,打开盖子一看,根本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单纯的山崩;而它的物主也一样平凡无奇,就是那座明慧寺。 笼罩着神秘寺院明慧寺的幻想,逐渐被一层层剥离。 觉得已经可以信服的时候,又被更进一步解体,每当那种时候,干燥无味的现实就暴露出来。 现在那里非但不是一座神秘的寺院,更沦为佛教界的大包袱。 僧侣们也是,背后不仅没有各派各宗的支持,甚至是遭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寺院抛弃——不,是他们拒绝回去——只不过是一群个人的集团罢了。冷静想想,堂堂大教团才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吧,教团的目标是更加崇高的。 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归到理所当然的地方而已,怪奇与幻想早巳不过是现实这个器皿中的装饰,就连意外性也是或然性的忠实仆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 事件完全没有解决。 怎么回事呢?这不明所以的闭塞感。 因为杀人犯还没有被逮捕,还是因为杀人的动机不明了,所以才会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总觉得几乎动弹不得,宛如身处密室一般…… 压迫感——疲惫感——虚脱感。 对,问题在于…… ——为什么僧侣们留下来了? 问题在于和尚们“反正出不来”这样的说法吗? 例如那个阿铃…… 这么说来…… 松宫仁如没有在明慧寺碰到阿铃吗?如果碰到了与十三年前亡故的妹妹一模一样的女孩,他不可能还摆得出那种模范笑容。 要是他遇到了阿铃,还能够表现出方才那样态度的话,那我只能说我无法理解他这个人了。 茶壶发出咻咻声,伴随着泡沫喷出蒸汽。 看看时钟,是五点十五分。 “喂,京极堂。”我呼唤朋友,“这次已经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了吗?” “什么意思?” “呃……就是……” “附身妖怪已经驱逐了,和我无关。” “你还没见到全部的和尚吧?” “会缠住禅僧的妖怪没有多少,顶多是天狗什么的。自古以来,欲降伏禅魔者,率皆为禅所笼络。对于无言之人耗费数百之言,亦如以贝壳度量大海。即便说法,亦是班门弄斧。” “那铁鼠呢?” “那已经驱逐了。可是……”此时,京极堂抬起头来。“嗯?那边附上了什么吗?” 不知不觉间,玻璃门打开,一脸苍白的饭洼站在那里。 背后则是仁如那张端正的脸。饭洼个子很小,仁如轻而易举地就高出她两个头。 青年僧人露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理解的表情,脸部肌肉僵硬。 ——他们说了什么? 那近乎虚伪的健全消失了。 仁如被什么东西给附上了——京极堂是这个意思吗? “啊,结束了吗?” 派出所警官说道,站起来的瞬间,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长得一脸时钟相的警官急忙抓起它送到耳边:“是、是、是的。嗯?” 警官望向京极堂。 接着他用右手按住话筒的下半部分问道:“请问你是中禅寺先生吗?” “是的。” “哦,是仙石楼打来的电话……” “找我的吗?” “听说是……你认识一位今川先生吗?” “嗯,认识,虽然我想我这个朋友可能更熟一点。” 朋友指的是我。 “哦,电话里说,那位今川先生,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了。” “今川?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是什么意思?” “呃,你要听吗?是本部的益田刑警打来的。” “换我听吧。”京极堂接下话筒。“喂?我是中禅寺。怎么了?你说今川他怎么了?那是自愿接受约谈吗?嗯,所以不是执行逮捕令吧。咦?谁?要把尾岛佑平先生怎么样?哦,跟仁如和尚一起吗?益田,这种事能不能请你跟警官先生说?我很忙的……咦?久远寺先生叫我去?久远寺先生回来了吗?復木津?我听不太懂呢。益田,你冷静一点,你自己先乱了阵脚怎么行?整理一下思绪再说吧……” 除了伦敦堂店东以外,每个人都紧张极了。 发生事情了。 “哦,我明白了,我会转达。请问你是栗林先生吗?” 时钟警官说“是的”,挺起了胸膛。 京极堂公事公办迅速说道:“首先,由神奈川本部派遣的警官和这个辖区的次田刑警很快就会抵达这里,请将这位松宫师父交给那位刑警。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听说要移送到仙石楼去。还有,本部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按摩师尾岛这位先生以自愿出面的形式协助。管辖权似乎属于这边,所以麻烦这里联络。说是想请他去明慧寺,不是指认凶手的脸孔,而是指认声音。不过也得考虑到对方的方便,请他明天再去就行了。还有……关口!” “干吗?” “菅野在明慧寺。” “菅野……?” “还有,今川升格为嫌疑犯了,久远寺医生与復木津被强制送到仙石楼。你……要怎么办?” 京极堂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听说正好就是这当儿的事。 山下察觉石井就要等得不耐烦,即将亲自出马了。 还没解决。 山下已经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为了解决事件才搜查的,还是为了逮捕凶嫌才搜查的,或是为了出人头地及立下功名而搜查的。甚或是为了搜查而搜查的。 至今为止,只要依照搜查的常道行动,就能够像赚分数一样地破案,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解决事件、逮捕罪犯、出人头地、立下功名以及搜查,在过去是完全相等的。 现在却有一种它们即将分崩离析的不安。 菅原正在逼问今川。 直到昨晚,这名乡下刑警都还高唱着桑田常信凶手说。然而昨天刚一发现菅原博行的存在,他立刻变节,投靠菅野凶手说。而刚才收到验尸报告后,这下子又开始坚持今川凶手说来了。 山下已经完全冷掉了。 山下也认为这种情况怀疑菅野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今川很可疑也是不争的事实。 今川的证词肯定不是捏造就是搞错了吧。若非如此,就变成是调查记录写错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山下这么想。 他觉得就算出现了另一个极为可疑的人物,也不代表原本可疑的人就不可疑了。可疑这种东西,并不是相对的。 处于自己的武器无一派得上用场的状况,无依无靠的山下变得有些依赖看起来较为强健而踏实的菅原。山下会支持菅原的桑田凶手说,其实也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但是菅原会采用桑田凶手说的理由,说穿了似乎只不过是因为上司山下支持这个论点罢了。只要有超越它的根据——例如被幽禁的异常人物或明显的伪证——只要有这类东西出现,就能够轻易舍弃。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 山下竟然一直依赖着这种人。 在桑田凶手说当中,山下等于是依赖着自己的影子。 也难怪他会觉得受够了。但话说回来,山下也无法改变路线,去怀疑今川。 今川确实很可疑。东京警视厅已经证实今川的古董店与小坂了稔自战前就有交易往来了。而且今川还持有寄自小坂的信件,他被小坂找来似乎也是事实。而在预定会面那一天,小坂遇害了。 但是,这些证据只说明了今川与小坂之间的关联,并无法成为犯罪的证明。没有哪个傻瓜会在杀人后不立刻逃走,还把尸体藏在自己住宿的旅馆庭院树上,也没有哪个傻瓜会将这些事逐一老实地告诉警方。若问凶手是否会采取这种行动,山下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这与大西泰全命案有关,那状况就不同了。 例如说,如果今川是为了杀害大西而逗留在现场,如何?然后他尽可能顺理成章地潜入明慧寺,如愿以偿地杀害了大西——这种情节也不无可能吧?事实上,在这宗命案里,最后见到大西的是今川,而他当然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那伪证般的误谬被揭穿,今川会遭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所以菅原会涨红了那张颧骨突出的粗俗脸孔责问今川,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只有这件事山下总觉得不对。不,不依靠“觉得”或“认为”、直觉或印象来判断事物,是山下以往的基本态度。证据与逻辑才是警部补山下的支柱。所以就算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种话来,可是…… ——不是这家伙。 他还是这么想。 “喂喂喂,今川,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从刚才就听你在扯什么狗啊悟的,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经。我是在问你跟大西讲了些什么。”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是去请教老师关于狗子佛性的领解的意见。” “你说钩子什么?” “狗子佛性。” “那是怎样的生意?” “这不是生意。” “古董商不谈生意,干什么在这种地方逗留这么久?喂喂喂,今川啊,你竟然诓骗了我们这么久哪。我跟你不一样,是个淳朴的乡下人,完全信了你那一套哪!” “我没有说过任何谎言。” “哦?那你是隔着纸窗跟后脑勺破裂、脑浆四溢的老头子说话吗?他可是当场死亡啊,当场死亡。气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而已。” “请不要那样说老师……老师他……” “是你杀的吗?” “我没有杀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所以……” “所以怎样?” “菅原,你也稍微让人家说说话吧,他不是想说什么吗?” “哪能听他那样——辩解啊?”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是凶手,也有辩解的余地啊。侦讯的时候,有时候也是会请律师在场的。这又不是在特攻,小心你的措词。” “这样没办法问出自白的。” “自白不是强逼来的!” 菅原忿忿不平。 今川转动着有如鲤鱼旗般的大眼睛看着山下。他的嘴巴松弛无力,长相丑陋,却很讨喜。而且比起外表这个人似乎更富有知性。 “今川,我们已经再三说明,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大西泰全是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三点十分之间遭到杀害的。也就是在你们采访小组回去后短短一个多小时,距离起床时间仅二十分钟之前被杀害的。关于这一点,你有异议吗?” “我无从提出异议。”今川说。 “就是吧?但是你却说你在六点三十分到近七点左右,曾与大西对话。哎,关于这一点,是有几种解释吧。首先是你说谎,现在我们是如此解释;其次是你搞错了时间,但是这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外,是不可能的。三点与六点三十分,就算这座寺院里没有时钟,时间误差也不可能超过三小时……” “我有怀表。” “哦,那就更不可能了。就算你的表快了,也不可能差那么多吧?” “就算表停了,我也不会错得那么离谱。” “是啊,所以这不可能。那么不就没有别的解释了吗?所以菅原才会对你咆哮。喏,你有没有什么要反驳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和老师交谈过。虽然不能说每一字每一句都正确,但是叫我重述的话,我几乎能够完全重现。” “问题是我们没有可以判断那是重现还是虚构的基准啊。而且验尸结果与目击证词有落差的情况,采信目击者的话而不采用司法解剖的结果,这实在……” ——可是,如果验尸官是共犯的话? 这种荒唐的事不可能发生。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 ——这是久远寺说过的话。 “不太可能,所以这种情况……” “不。怀疑验尸结果是违背常识的。而且若是怀疑验尸结果,就没办法搜查了。作为最低限度的共识,我想必须留下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才行。” “喂,今川,你这是在推翻自己的证词吗?” “不,我也不认为自己的体验是做梦或幻想。这对我来说,也是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 “那……” “只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关于我所体验的事……” “你不是说死人跟你说话了吗?” “菅原,叫你安静点。然后呢?” “是的。所以说,我在理致殿的庭院,从六点半起将近半个小时左右,隔着纸窗与对禅学有深厚造诣的老人家,或声音听起来像老人家的人进行了问答……这是事实。所以准确地来说,我和泰全老师交谈过——这并非事实。” “什么?” 整理需要一些时间,但在山下整理完成前,菅原开口道:“喏,结果又这样狡辩。说得那么拐弯抹角,结果你只是想说和你说话的是大西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菅原,这不能忽视啊。”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那个人就是凶手啦。” “是这样没错……山下兄,你是肚子痛吗?感觉很没气势哟。还是……” 原因出在你——山下想这么回嘴。 “还是你掌握到什么了?” “没那回事……” 爬上屋顶的和尚,掉下屋顶的和尚。 就因为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起初事件才会呈现出奇怪的状况。爬上屋顶的和尚是凶手,掉下来的是被害人,这一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没错了。 隔着纸窗交谈的和尚,死在茅厕的和尚。 如果将其视为同一人,就会产生出死者说话的怪异。所以这次也将说话的和尚当成凶手来思考如何?这样比较合理。 所以山下觉得与其怀疑今川,相信他的话可能更有所展望。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山下无法好好地说明,或者说,他没有力气说明。 菅原露出轻蔑的表情。“怎么可能?那声音呢?你不是直到几个小时前都还在跟大西说话吗?那怎么可能认错呢?喏,山下兄,你也可以从纸门另一头分辨出我和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吧?” “当然分得出来啊……” 山下没有自信,声音相像的人有很多。 就算原本的声音不像,但音色是可以改变的,一课里甚至有人可以模仿他人的声音。而且若是隔着纸门,那就更难分辨了吧。如果是在未曾预料到里面有别人的状况下,也有可能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声音听起来一样。再加上…… 和尚那种有如说教般的腔调很独特,如果混杂着那种艰涩难懂的词汇交谈,任谁都会以为对方是和尚吧。不仅如此…… 如果对话又说得通的话…… “要看情况吧。” 又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了。 “如果说要看情况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了。” “理致殿吗?那边的指纹跟遗留物品查得怎么样了?” “查不出指纹。不,有是有,但是多个新旧指纹混杂在一起,查不出什么。而且你还没有指示要采集这里所有和尚的指纹啊。” “这倒也是。” “不过理致殿肯定不是第一现场吧,所以我完全不懂这家伙为什么要做这种伪证,又不能为谁制造不在场证明。” “还不一定是伪证吧?”“山下兄,你到了这个地步,好像又变得畏首畏尾了哪。不过这家伙要是凶手的话,就是你的直属部下——益田捅出的大纰漏了。监视中的嫌疑犯趁着刑警不留神时,堂而皇之地犯案,这会被追究责任的,搞不好会关系到你的前途哪。” “不是那种问题。” 听到菅原这么说,山下才注意到这件事。菅原说的的确没错。 但是菅原不也有留下益田一个人下山的责任吗?——不,这件事不管任谁来看,都是山下的责任,搜查主任是山下。 头衔成不了武器,反倒成了枷锁。 这才是头衔原本的功能。 “哎,菅原,别把视野放得这么狭窄,以统筹性的判断力来搜查吧。而且其他还有许多可疑的人啊。” “你怎么突然圆滑起来了?可是那个什么统筹是你的工作啊,我的任务是其他,这里就交给我吧。” 山下也不应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尽可能高高在上地俯视菅原,说:“千万克制暴力行为啊,那也会是我的责任。” 山下离开了房间。 轮班的警备人员在邻室假寐。 山下坐到阴暗的角落里。 然后思考。 根据报告,神秘僧侣已经被拘留了。虽然把他叫到仙石楼去,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山下觉得那个僧侣似乎也没有关系,毋宁说他强烈地希望没有关系。 尾岛佑平的证词有多少可信度呢?一开始会想到要指认声音,是因为山下几乎有一半确信桑田常信就是真凶,也觉得这是个有效的方法。如果桑田是凶手,这可以成为突破他心防的有效王牌。 而且山下心想就算桑田不是凶手,那凶手八成就是菅野了。 所以他才安排尾岛过来,但是听到今川刚才的话,山下也开始质疑起这个想法了。只凭声音什么都不会明白的,就算明白,也成不了关键证据,这没有证据效力。如果凶手是别人的话,这个方法就几乎无效了。 而山下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这整座寺院。 虽然不是调查了禅宗所有的宗派与教团——山下也不明白宗派与教团是怎么个不同法——但是今天的中间报告中说,警方所照会的每一个教团都说不知道这座明慧寺。他们声称至少没有送出援助金给这样的寺院,这与益田的说法大相径庭。山下几乎完全听信了益田从大西那里听说的内容,根本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然而大部分刑警对这细枝末节之事几乎不表示兴趣。在搜查会议里,也没有受到多大的重视。 山下以为至少菅原会在意,因为菅原一开始对于没有财源的明慧寺抱有极大的疑心。明慧寺共谋说应该是菅原更早于桑田常信凶手说的第一个想法。然而现在菅原的怀疑似乎完全转移到今川身上。 如果今川是凶手或共犯的话,比起寻找寺院财源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可以更加轻易地解决事件,而且也比怀疑所有和尚省事多了。 但是,还是一样不对劲。 即使如此,这座寺院仍实际存在,和尚们也居住在这里。山下虽然也去看了所谓的旱田,但那实在不是能够获得自给自足的收获田地。所以需要钱。 小坂在下界的生活情形也查清了。 根本没什么。他只是由当地的好事者及教师、自称文化人所组成的环境保护团体的发起人罢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说是租来的房子,也是作为环境保护团体的办公室,房租则由那个团体支付。团体的活动内容目前正在调查,不过完全与杀人事件无涉。 关于久远寺嘉亲的数据也送到了。就像本人说的,就算是抄本,报告书数量也庞大得惊人,虽然尚未全部读毕,但山下挑拣出菅野博行的部分阅读了。 上面记载,菅野极可能是一名性倒错者,而且是以女童为对象的倒错者。这类犯罪最难以发现,因为被害人肯出面控告的案例极为稀少。尤其被害人是女童的话,更是如此。不出所料,不仅完全没有接获任何报案,由于嫌疑犯本人失踪,也无法确认实情。 但是看样子那名叫久远寺的医生,是遭这个菅野魔掌的被害人家属。看到这里,山下总算明白久远寺那异常的激愤态度。对于怀疑久远寺这件事,山下稍稍反省了起来。 比起杀人,山下更痛恨性犯罪。 但是这件事也没有成为搜查会议的议题。场面由菅原主导,今川被拘捕了。 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子自己简直没有存在的价值。石井即将会加人搜查这件事,或许不是可能,而是自己的希望。比起逮捕凶手或出人头地或名声,山下现在更渴望解决。不,也不是解决,山下只想早点离开这座山,好好睡一觉。 结果山下离开了知客寮。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坚信自己没有错的自己,令山下难以置信。 在这种情况,主体是哪一方呢?山下觉得自己分裂了。但是自己就是自己,这些全都只是修辞上的问题,相信的自己与不相信的自己也根本没有分裂。 外头已经人夜了。 山下突然觉得寂寞不安。虽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与自己相比,这座山巨大得骇人。这场搜查不是罪犯对刑警的攻防,而是个人对“山”的战斗。 山下逐渐有了这种感觉。 森林嘈杂作响。 知客寮里灯火通明。 禅堂旁边的建筑物也传来人的气息,侦讯还在持续进行,三门有两名警宫冒着寒风站着。寺内确实有着众多的人。 禅堂里八成也坐着许多和尚。 好诡异。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被这座山给吸收了。 菅原的怒吼,慈行的叫唤,也和树木沙沙作响没什么两样。 如果背后站着那个长袖和服姑娘,这里就是完完全全的山中异界了。 ——啊,早知道就别想了。 山下真的有种女孩就在背后的感觉,不敢回头了。如果回头看见女孩就在那里,那可是比死更教人不敢领教。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山下无可奈何,迂回曲折地绕过境内,走向禅堂。他虽然不喜欢和尚,但待在人多的地方附近,比较安心一些。去看看禅堂旁边的小屋吧,不…… ——记得久远寺说了什么呢。 是捉住今川,把那个侦探和久远寺赶回仙石楼的时候。 记得那个老医师是说…… ——去找大麻。 久远寺一行人在那之前遇到了仁秀还有菅野。 菅野和……大麻? 大麻取缔法在昭和二十三年施行,其后,未经许可的栽培和让渡也算触法。所以若是秘密栽培,就能够获利。 ——财源是大麻吗? 那时候应该问得更详细点。 事到如今已经迟了。那个时候山下完全被菅原的气势给压倒,甚至连知客寮都没踏出半步。 ——菅野吗? 不知不觉间,山下经过小屋,来到菅野所在的土牢前。 应该穿外套来的。冷得要命,脚尖都冷到骨子里了。 绕过雪积成的小山一看,一名警官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 “辛苦了,没有异状吧?” “没、没有!” 警官敬礼之后,全身僵住了。 “有好好轮班吗?” “是的!我、我刚才犯了过错,那、那个真的、万分抱歉!” “我不是在责备你,是在慰问你有没有好好轮班。而且……你说的过错是指什么?” “是的,刚才三门附近发生了骚动,我离开了岗位,之后到了轮班时间,于是就这样休息了。但接班的人似乎在休息室等待我回去,结果这座土牢的人口有五十分钟左右无人看守。” “哦。” 久远寺与今川就是趁这个机会侵入土牢,见到菅野的。菅原主张应该把医生也拘捕起来,但读了报告书的山下决定放走久远寺。他了解久远寺想责备菅野的心情,所以将久远寺放在菅野身边不是件好事。而且既然都会住宿在仙石楼,跟拘留他也没什么两样。 “那是联络不周,没关系。然后呢?” “方才我因此被菅原刑警斥责,叫我不准轮班地彻夜监视!” “菅原吗?真是擅自妄为,负责人可是我啊。好了,换班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叫接班的人来。” “怎么能让警部补大人做这种事……” “没关系,我正好有事到里面。我会在里面,你回去知客寮叫代替你的警员来,那里睡了三个人。” “但是,原本要代替我的人员在这边建筑物的休息室里。” “哦,哪边都行,去近的好了。啊,如果你有手电筒的话,就留给我吧。” 警官毕恭毕敬地交出手电筒,再次立正,大声地说“承蒙警部补大人体恤,无上光荣”,跑走了。 山下进入里面。他从早上开始,或者说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进入这个洞穴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因为山下有一点幽闭空间恐惧症,他仍旧无法习惯。他一进人洞穴,心跳就会加速,微微冒汗。学生时代,他也曾经进入富士山的钟乳石洞而引发贫血。不过就算是没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人,进入这种洞穴里,一般也会感到害怕,会喜欢这种地方的人才是少数。但是或许 8fd9." >这里的状况会比外头好一些。 里面有些温暖,因为没有风。 ——反正也说不上什么话。 山下明白这一点。他不知道久远寺与菅野聊了多久,但至少山下完全听不懂这个被囚禁的僧侣在说些什么。一下子说大宇宙的声音在耳畔呢喃,一下子说布袋和尚打扮的弥勒菩萨一个个从墙壁里走出来。 一下子又说抱着婴儿的女人在笑。 还说天花板在旋转,地板有如波涛起伏。简直像醉鬼。 ——如果这是大麻造成的幻觉…… 大麻与其他麻药相比,不容易出现禁断症状,所以应该不会突然凶暴起来才对。可是似乎会看见幻觉,感觉也会变得敏锐。山下从麻药组那里听说,环境特别重要。总而言之就是药物与环境的加乘效果出类拔萃,这个暗室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微量的月光朦胧地照亮壁面。石窟中雕刻着莫名其妙的石佛,周围则雕着一大堆小佛。这叫做曼陀罗吗?不知道。身在这种环境,就算不吸大麻也会醉。 山下进入有牢槛的房间。 白天他拿着提灯,但现在没有。他并未打开手电筒,没有灯光,让他感觉异样的平静。因为等于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板和墙壁,反而没有闭塞感吧。应该是惟一光源的牢内壁面的蜡烛也熄了,完全一片黑暗。也没有人的气息。但是没有人的气息这一点,早上进来的时候也一样。 如果菅野吸食大麻的话…… ——那些蜡烛吗? 当然,一定是把大麻干燥之后揉碎,再以烟管之类的用具像香烟般吸食,那么只要有火就够了。山下等人也不是一直待在里面,或许他今天也找机会吸食过了。 那样的话,麻药取缔班那些鼻子灵敏的人一进来,应该就会发现了。至于山下,衣服和头发都沾满了香的味道,不管闻到什么都觉得是线香味。嗅觉已经完全失灵,他只觉得受够了,根本没工夫去怀疑。 而且他也觉得因为光量不足,视觉一衰退,嗅觉也跟着衰退了。最重要的是,土牢这种大为脱离常识的藏书网古老时代场景十分诡异。待在这里面,就算那是多么奇异的味道,也会觉得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总而言之,山下什么都没注意到。 话说回来,一点人的气息也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山下慢慢地蹲下。 “菅野……菅野先生,你正常吗?” 声音刺耳地回响,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感觉声音比白天更响,是因为外头很安静吗?不是。说到安静,白天也很安静,所以这只是错觉吗? “我是国家警察……” 山下说到这里闭嘴了,一阵“嗡嗡”的余响。 “我是山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这种洞穴里,面对这种人,组织与头衔根本没有意义。 没有回答。 此时,山下有了一股极度虚幻的预感。 难道…… 没有天花板、地板及墙壁的无垠黑暗,比置身无法逃离的牢槛中更要…… 山下慌忙打开手电筒。随着开关打开的声响,光束出现。照亮完全不对的方向。山下把手电筒转过来,仔细照向牢槛之中。白天时没有仔细看,但牢槛里似乎比想像中的更深。正对面的岩壁上的是壁画吗?这里是寺院,所以那是佛画之类的吗? 虽然处处斑驳,但原本似乎色彩艳丽。 当然山下不懂那是什么。 ——哪里不太对。 也应该不对,是哪里不太一样。 有奇怪的东西,是柴薪吗?不对,那是…… ——垃圾?植物吗?麻吗? 那是干燥的大麻束。 干燥大麻——疑似干燥大麻的植物绑成小束。总共三束摆在榻榻米旁边。 ——白天时没有那种东西。 绝对没有,山下当时拿着提灯看了好几次。 朦胧的提灯光亮虽然没办法照到壁面,但至少应该照到地板了。钵碗摆在一个像经桌的小台子上,更里面有个如厕用的便盆。其他就只有一块榻榻米,上面……——死掉了。 一眼就看出来了。 榻榻米泛着一片黑,是血迹的黑。 在缺乏光线的环境里,红也不过是黑的一种。 菅野博行伏在榻榻米上断气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卸下一切头衔的山下打从心底感到畏惧,几乎要冲破喉咙地放声大叫。结果,我重新回到仙石楼了。 京极堂似乎也无法拒绝久远寺老人的请求,便将之后的事托给山内,与我同行。饭洼原本就打算回仙石楼,结果在警察包围下,包括仁如在内,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仙石楼了。 名叫次田的老刑警没有多说什么。我从他的沉默寡言,察觉到他极端厌恶负责这次的事件。 直到最近,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刑警全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如出一辙。简而言之,我把属于体制那一边的人全都一视同仁。虽然我的朋友里有个如同脱缰野马的刑警,但我一直自私地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是特例。然而似乎并非如此。 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有个人比次田更加沉默寡言,那就是仁如和尚。说他遽变也不为过吧。我一开始对健全的他感到欣赏,不久后渐渐地觉得他的健全很惹人厌,对他落落大方的态度的评价也微妙地变质了。而与饭洼谈话之后的他,则完全变了个人。 在我的想像中,他遽变的原因是阿铃。 他会不会是从饭洼口中听说了明慧寺有个如同亡妹再世般的女孩呢? 在这之前,他应该不知道阿铃的事吧。 他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大受打击吧。 与其说是打击,更像是害怕。 害怕什么?抵达的时候,差不多过了七点。在熟悉的大厅里,益田与久远寺老人一脸严肃地坐着。次田一看到益田,便露出松了一口气般的表情。 “益田,怎么样了?” “一团混乱哪,次田兄,一团混乱。” “阿菅不是个坏人,不过是个像野猪般横冲直撞的刑警,那个神经质的警部补没办法驾驭得了他吧。啊,我把人带来了,这位是松宫仁如和尚。” 仁如恭恭敬敬地行礼。 就算失去了霸气和精力,他似乎也不忘礼节。 但我觉得这种恭敬非常形式化,反而削去了他的健全。 警官移到别室,剩下的人全都留在大厅。京极堂似乎敏感地察觉出弥漫在仙石楼里的倦怠空气,迅速地扫视房间,全盘掌握后问道:“益田,常信和尚怎么了?” “刚才回明慧寺了。” “回去了?不是明早才出发吗?” “他说在这种非常时期,只有一个人起了愚昧的邪心逃下山。实在不妥。” “警官呢?不会让他一个人上山了吧?” “就算是我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请护送久远寺医生和復木津先生下山的警官,回程时顺便送他上去了。而且敦子小姐和鸟口也跟着去了,人多势众,连我都想跟了呢。” “那个笨蛋还是去了吗?可是益田,虽然我说这话也很奇怪,不过有这么多一般民众混在里面,也很难有什么正当理由吧?没问题吗?” “警方没有拘束力啊。如果去了被赶回来也没办法,但我不能把他们强留在这里。” “或许请你们直接把他们逮捕还比较好呢。復木津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回答道:“他啊,连谢礼也不收,就跑回去了。他说明慧寺里没有凶手呢,中禅寺。” “他这么说吗?” “他这么说啊。” 京极堂一脸凶恶地凝视榻榻米。 “怎么样?你看起来很忙,不过还是不想出面解决事件吗?” “不想。” “今川或许会被当成凶手哟。” “只要他不是真凶就无妨。” “这样吗?不会变成冤罪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益田这么说,但是他那萎靡不振的口气听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总之,我不想进入明慧寺,也不想涉人事件。”京极堂宣言似的说。 大抵说来,他总是不愿意与这类事件牵扯上关系。 从京极堂的性格来看,他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过去曾有好几次,有时候是被卷入,有时候是被推出去,结果他都卷人事件里头了。所以我也觉得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但是只有这一次,这个乖僻者的决心似乎异常坚定。 “这样啊,哎,那也没办法。”久远寺老人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 “恕我僭越,我认为老先生最好也避免再继续深入下去,我认为这并非你所知道的那一类事件。”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听好了,这个事件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像样的谜团,没有任何东西附在任何人身上。” “是吗?”益田一脸讶异。 “是啊,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呀。例如说,没有人消失,也没有死人复生,也没有术士操弄人心,当然也没有幽灵妖怪魑魅魍魉跋扈作怪。没有任何人迷失在谬妄之中。登场的全都是高唱着高迈宗旨的修行僧,他们是不相信那种东西的。” “但是啊,中禅寺……” “就是啊,京极堂,你不是说你从常信和尚身上驱逐了铁鼠吗?” “没错。就像关口说的,我动手驱逐常信和尚的附身妖怪,而它也被除掉了。修行僧确实也有迷失的时候。” 京极堂像要射穿仁如似的望向他。 “但是修行僧原本就是要对抗这些东西的。他们与一般人不同,所以无论得花上多少时间,无论有多么痛苦,自己驱逐它才是本分。因为可能会误导搜查,我才不得已出手,但原本是没有我多事的余地的。说起来,我等于是妨碍了修行。所以我就算向警方收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呃,这类经费我们……” “我开玩笑的,益田。听好了,久远寺医生,所以这次的事件没有我插手的余地。这次不明白的只有‘谁是凶手’这一点而已,这是警方的管辖。不管是物理证据或证词,什么都好,从这些线索着手搜查,找出凶手才是道理。鸟口和敦子是事件记者,他们想一头栽进去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但老先生还是收手比较好。关口你也是。事件再这样拖延下去的话,继今川之后,下一个会被怀疑的是久远寺医生。要不然就是你,关口。不,久远寺医生已经被怀疑过一次了呢。”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菅野先生啊……他在吧?” “啊……是啊,我被怀疑了。菅野他……” 菅野,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怎么想听到的名字。我连那人的长相也不知道,但是那个令人忌讳的名字却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 而比起我来,这个名字对久远寺老人来说应该是更令他痛苦万分的名字。一想到他的心情,我就感到难受极了。若为问什么…… “这就别提了……”京极堂像要故意妨碍我思考似的大声打断。“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这种地方谈论的话题,回去之后我会再问復木津的。那么我就此告退。” “什么告退,难道你要回去了?” “都这么晚了,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晚。我待在这里也不能怎么样吧?” “呃、喂,等一下,那、那个明慧寺的阿铃……” 那个阿铃——不是京极堂的管辖吗? 京极堂回头,恶狠狠地瞪我。 “哦,这件事……”久远寺老人拍打膝盖,“关于这件事,得跟松宫谈谈哪。” 饭洼浑身一震,望向仁如。仁如一动也不动,看着久远寺老人。京极堂瞥了一眼这个场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益田,还有那个,那一位……” “我叫次田。” “啊,次田刑警,这个人并不是嫌疑犯吧?我可以跟他谈谈吧?” “我是无所谓,次田兄呢?” “对这位先生,我也有事想请教,不过我想问的是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 仁如保持沉默。 短短三个小时前还那么能言善道,现在却判若两人。 “那个叫阿铃的,是那座明慧寺仁秀老人的养女吗?呃……” “哦,我叫久远寺。没错,就是那个长袖和服姑娘。我不是直接从饭洼小姐口中听到的,不过大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今天瞒着警察的耳目……噢,我忘了现在是在警察面前哪。哎,不管这么多了。我和仁秀老先生谈过了。” “你和仁秀……先生谈过了吗?” 饭洼把手按在头发上,看起来很不安。 “谈过了,然后大致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了?” “怎么,关口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姑娘呢,就是那姑娘的真面目啊。” “真面目?” “真面目是什么意思?” “噢,松宫,虽然好像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听其自然就……你失踪的妹妹是叫铃子吗?” “是的。” “阿铃小姐是铃子小姐的女儿啊。” “咦7你说什么?” “所以说,铃子小姐失踪后,似乎生下孩子,亡故了。而孩子被那个老人捡到,辛苦地将她养育成人。” “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事?铃、铃子她……” 仁如频频地看看饭洼又看看我,最后转向久远寺老人说:“铃子她……才、才十三岁……” 语尾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仁如明显地陷入狼狈,这也难怪。 老实说,我也狼狈万分。 铃子与阿铃的分离,拆解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这个妖怪。然而尽管如此,时间相距遥远的两名少女,却不肯就此还原为此世之物。那过多的相似性与特殊性,依然将她们塑造成彼岸的居民。但是如果那些特殊性与相似性都起因为两人是母女的话…… ——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 “十三岁也能生孩子。” “可是,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那身长袖和服。阿铃穿的盛装和服是母亲的遗物,听说阿铃是被那身和服包裹着丢弃的。还有名字,护身符的袋子上有着铃这个字……” “护身符袋?” “你知道吗?” 仁如凭着意志力,硬是将混乱的情绪压抑下来。 “贫、贫僧的护身符袋上写着仁,而铃子的护身符袋上写着铃……” “喏,你看,不会错的。” 仁如浑身僵直,寻找着话语。 这不是一时就能够相信的事吧。 “这种事……怎么可能……” “你会吃惊也是难怪哪。只要在人口处搞错,就很难再看清楚事物的真面目了。怎么样,松宫,这事你有没有底……” “胡、胡说八道!”仁如厉声叫道。但那是瞬间性的、有如痉挛般的动作。“啊,得罪了。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铃子她……” “哦,我没有冒渎死者的意思。如果你听了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不,只是铃子她……” “铃子不是那种女孩。”饭洼说。 久远寺老人抬手,涨红了有如烫章鱼般的脸辩解:“我知道,所以说我并不是那种意思。请不要听成我是在指控铃子小姐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姑娘。不过这种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哪。相较之下,以医生的立场发言就简单多了。那个……哦,次田先生,你对这件事清楚吗?听说火灾之后,尽管众人竭尽全力寻找铃子小姐,却无功而返。” 次田刑警淡淡地回答:“似乎是这样。消防团、青年团以及警察全数出动,搜索底仓及大平台还有汤本一带的山林,却依然没有发现。他们认为小孩子不可能跑那么远,所以没有搜寻到明慧寺那里去。你是久远寺先生吗?你的意思是松宫铃子小姐被明慧寺收留,在那里生下了孩子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似乎不对。哎,松宫,这对你来说虽然是个难过的消息,不过推测的经过是这样的:迷失在山中的铃子小姐被什么人给诱拐,受到凌辱并怀孕,在某个地方生产,并将那个婴儿丢弃在明慧寺后方的悬崖之类的地方。我不知道丢掉婴儿的是铃子小姐还是其他人,而且这也不过是推测而已,但如果铃子小姐还活着的话,应该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吧。所以……” “你是说铃子小姐生下孩子之后过世了?或者是被杀了?然后诱拐她的人丢掉了孩子?” “益田,什么杀不杀的,别那么没神经地说出那么吓人的话来好吗?就连我都在动用不习惯的神经说话哩。” 仁如把手放在跪坐的膝盖上,紧紧握拳。饭洼担心地看着他。暌违十三年后重逢的心情,我无从揣度。 “哎,我想杀害应该是不可能。如果是会杀害铃子小姐的人,也不会丢掉孩子,而是直接杀掉了,而且根本就不会让她生孩子吧。” “请等一下,久远寺先生。”次田打断,“你的说法很有道理,但有些部分我还是无法释然。首先,说到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哪,诱拐小孩是可以理解,但是一般人会去凌辱那样的小孩吗?” “会啊,有那种人。” 久远寺老人清楚地想起菅野。 菅野就是这种人……应该吧。 “不知幸或不幸,我没有那种癖好,无从评论起。而且这对于过着一般生活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事。但是有的,那种性癖好的人确实存在。对吧,关口?” 我无法响应,我无法将他们当成异常者。 我…… 我面红耳赤,陷入失语。 至今为止一直勉强维持均衡的我的神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 久远寺老人在看我。我别开视线,蜷起身体,缩起肩膀,关上硬壳。血液倒流,耳后的血管巨声脉动,世界逐渐远去。 “……了?……紧吗?” 不要叫我,我要待在我的牢槛中…… “怎……了?不……紧吗?” 我绝对不会从那里…… “怎么了?不要紧吗?关口?” “啊。” 有一种昏厥般的时间失落感,但时间似乎是连续的。 我在时间的隙缝间,永远地昏厥了。但是,因为那种隙缝一般不会被意识到——因为感觉上时间是连续的——所以我才会错觉我像这样活着。 次田开口道:“唔,我了解了。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我是住在乡下地方的老头子,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存在。如果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诱拐的话,应该不会杀人,也有可能让对方怀孕吧。不过若问这座箱根山里有没有这种癖好的山贼,作为守护箱根治安的人,我想这么说:才没有哩,这里可不是东京或横滨那种都市啊。” “那我问你,你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不……不知道。” “规模那么庞大的寺院,过去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吧?你应该也不知道仁秀老先生的事。那个人年纪应该比我大,而且至少在那里住了七十年以上了。从养育他的父母那一代算起,至少都百年以上了。有谁知道他的事吗?” “他、他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吗?” 次田似乎相当吃惊,确认似的望向益田。益田用力点头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吓了一跳。据说那位叫仁秀的老人,是被捡来,在那里长大成人的。所以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住民票。今天收到报告了。” “也是吧。虽然表现出一副近代国家的模样,但日本这个国家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这个样子的。就算装出文明国家的嘴脸,依然有人没有户籍,也不能断定没有山贼和野盗存在。” 那不是山贼也不是野盗,那人…… 不就是他吗? “久……久远寺医生,那个,把铃子小姐……那个……” 用不着全部说完。 “哦,关口,那不是菅野干的。菅野失踪时,铃子小姐已经失踪一年以上了。所以啊……不是的。” “这样吗?” 我总算了解久远寺老人热心地想要照顾阿铃的心情,他把自己过世的女儿们重迭在铃子身上了。 仁如默默无语。 “所以啊,这或许是一般人难以想像,也鲜少发生的事件,不过从结果推测的话,应该是发生了类似的事。铃子小姐实在是非常不幸,但为此懊悔也没有用了。虽然没有科学上的证明,但从这些状况证据来推测,我认为现在住在那里的阿铃应该就是铃子小姐的孩子不会错。所以,松宫……” “是。” “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那位叫仁秀的老先生,过的是糟糕无比的生活,简直就像接受贫穷和尚的施舍在过活一样。阿铃小姐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里,没有受什么教育,也没有衣物换穿,更没有交谈的对象,已经到了极限了。我不能让她继续留在那种恶劣的环境,而且……” 久远寺老人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唔,这事就算了。所以……” “我明白,这事……” “越快越好。我也会尽一切所能,总觉得这不是别人家的事啊。” “感、感激不尽。但是铃子有孩子……这我一时实在是无法相信。” 仁如有些颤抖。 饭洼看着他…… ——那是什么眼神? 饭洼不是在守望着仁如。 那种冰冷透骨却又炽热无比,犹如磷火苍苍燃烧一般的视线是——憎恨。不,怨怼吗?不,是依附吗?我无法理解。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感情,在这名女子的眸子里翻腾着。 ——他们谈了些什么? 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久远寺老人似乎判断为仁如接受了。 “哎,你见了她就会明白了,她们的打扮都一样嘛。不知情的人对她感到害怕,但这也全都是环境使然。只要让她好好地接受教育就行了,她会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好像也会唱歌,智能也很健全。” 歌吗? 等一下,歌…… “话说回来,松宫师父,还有饭洼小姐。”次田刑警抢先我一步发言了,“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虽然我阅览、调查过资料了,不过却有个地方无法释然。我想趁这个机会向你们确定,可以吗?久远寺先生,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吗?” “我已经好了。” “那我可以问吧。益田?” “可以吧。反正寺里也闹得天翻地覆的,没办法进行什么侦讯吧,反倒是在这里先把能问的问妥比较好。而且山下先生也说这座仙石楼的负责人是我,这里就交给老前辈次田兄吧。” “好,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 次田重新坐好,他是个小个头的刑警。 “你为何会出现在明慧寺这个问题,今后应该会被询问很多次,所以我现在就不问了。而且你是个和尚,我不想怀疑你,但是碰上现在这种状况,所以你遭到了怀疑,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洗清嫌疑,我认为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回想,但我还是得问问。发生那场火灾的夜晚……你究竟在哪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被释放,事到如今也不想再旧事重提吧。但那是纵火杀人事件,也有人认为它与这次的事件有关。所以,根据这份调查报告,呃……上面写着你与已故的令尊争吵之后,于前年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家出走,寄身于底仓村的寺院。” “没有错,就如同上面所写的。” “这样吗?呃……你在寺院过年,事件当天一月三日午后离开寺院,直到隔天四日,都在镇里和山里游荡。” “这也没有错。”仁如挺直了背脊。 我弓着背,而益田交换盘坐的双腿。 “问题就在这里。你还记得当时负责的刑警吗,那个长得像石狮子的人?” “是的,只是名字就……” “他已经退休了,在战争中伤了脚,现在是木屐店的老板。今天我去见过他,结果他这么说了:‘我不觉得他在说谎,但他隐瞒着什么没说,说他在隆冬的半夜里在外头徘徊,要教人相信也实在很难哪。’这我也有同感,一月三日还很冷,冷得不得了。” 仁如的表情不变。“可是……这是真的。” 我总算发现了。 这名青年僧是不轻易将心情表露在脸上的性格。那紧抿的嘴唇、清澈的瞳仁及英挺的眉毛,都与他内在的纠葛无关。当他充满自信时,看起来是健全得无懈可击,但一旦失去自信,就成了空有其表的纸老虎。所以当他亲切时,令人觉得有点虚伪,不是如此的时候,看起来则僵硬无比。 “哎,我个人是想相信和尚不会说谎啦。而且虽然不寻常,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许你当时强忍着寒意吧。那个……饭洼小姐,听说你和益田提了信件的事?” “信……小季,你……” 仁如想说什么,却被饭洼打断了。 “嗯,我说了。我带着信,去了寺院,但是仁哥……仁如师父不在寺院里。” “你……没读内容吧?” “当……当然了。” “这样吗?松宫师父,你与令尊争吵的理由是什么?甚至闹到要离家出走的争吵,是为了什么?” “这无法一言以蔽之。家父的人生、想法、一切,贫僧都无法忍耐。贫僧也痛恨他那拜金主义的部分,但最无法忍受的,是他轻蔑穷人的言行举止。贫僧出家之后,已经远离世俗修行了十年以上,却依然对这样的想法难掩愤怒。” 这——感觉不像谎言。 “只是,贫僧对于家父亡故一事,感到万分懊悔。因为劝谏、拯救与开导这样的人,正是僧侣的职责。” 这——听起来很虚伪。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大吵一架。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呢。” “不,因为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贫僧只是个没用的人。如果贫僧当时在家的话,家母也不会死了,还有舍妹也……” 语尾又消失了。 “那也只有全面相信你的话了呢。”次田缩得更小了。 “请问……” 我有一个想法,但没有确证。 杀人纵火犯会不会是小坂了稔? 这原本是益田提出的说法,记得那时是被敦子给驳斥了。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明慧寺与松宫仁一郎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今天听了仁如的话,知bbr>..道两者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我认为这个想法未必是错的。 当时教团再三欲召回了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了稔不愿意下山。不仅如此,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让其他僧侣下山。幸好与外界的联络集中在了稔一个人身上,因此对其他僧侣的召还命令,也被了稔给压了下来。就在这当中,停止援助的最后通牒下来了,于是…… 了稔想到了能够半永久地诈取松宫仁一郎得自教团的明慧寺保管费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 他杀害松宫并纵火。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但我对两名刑警说明包括仁如与明慧寺的关系在内、有如推理般的情节。 “原来如此啊,可是关口先生,这……” 益田与次田都非常佩服。 “原来这位是土地的地主啊……” “不,益田,我不认为了稔和尚是因为遭到复仇而被杀害,而且至少泰全老师与纵火杀人无关。所以我当然也不是在怀疑这位仁如师父……师父你的看法如何呢?” 仁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贫僧无从答起。” “也是吧。”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回答。 益田开口道:“可是不想下山、不想让其他人下山——这一点我不太明白呢。待在那座寺院里有那么好吗?不,甚至做出杀人纵火这样的犯罪,都要待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我也不明白。 僧侣们全都说他们离不开那里。 但是或许只是他们不愿离开罢了。 僧侣们全都想要离开那座寺院。 但是我觉得他们其实都不想离开。 “是啊……”益田半带叹息地说,“我记得桑田和尚也说过他离不开呢。可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被召回的事,那么就是小坂压下了情报喽?真是难以理解。久远寺先生了解吗?” “这么说来,菅野也说过呢。那会不会是逃避现实啊?不是吗?是一种更像……诅咒一样的东西吗?” 诅咒……如果是诅咒的话,应该要让现在人在二楼的那个人来解开才是。但是那应该不是这一类的东西吧,所以他才会退出。 次田开口道:“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属实,那么松宫师父,你还是很可疑。你可能真的是为了处理税金和继承问题而来的,但是在同一时期发生了杀人事件,这就……可是,和尚杀人纵火啊……” “没有僧侣会做出那种事!”仁如说出模范回答。 “我明白,松宫师父。我是个虔诚的信徒,十分明白和尚有多么辛苦。要是心怀那种邪念,是做不来和尚的。” “也有做不来的和尚啊。”久远寺老人兴致索然地说。 之后,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空白。 大家沉默下来,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即将发生某事的预感。 预感成真了。 菅原刑警粗鲁地打开了纸门。 “阿、阿菅,怎么了?” “铁兄,你在这里悠哉些什么?喂!” “怎、怎、怎么了?菅原兄,发生了什么事?” “噢,益田老弟,你的上司真是个窝囊废哪。他已经不行了,快崩溃了。” “你说山下怎么了?” “他从搜查主任降级到第一发现者了。” “第一发现者?什么的?” 菅原故意踏出脚步声,粗鲁地走进来。 后面跟着四名警官。 菅原轻蔑地瞥了一眼仁如,然后跨过我似的穿过,停在久远寺老人面前。 “久远寺嘉亲,你被逮捕了。” “逮、逮捕?这是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别打马虎眼了,不就是你干的吗?你有杀害菅野博行的嫌疑,虽然没有逮捕令,不过这是逮捕!” “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逮捕令的逮捕又算什么?” “别啰哩啰嗦的了,逮捕令什么的,我现在就打电话弄来。反正你跟我来就是了!” 警官抓住久远寺老人的两边腋下,把他拖了起来。 “等一下,喂,菅原!你、你刚才是说菅野吗?菅野他怎么了?” “啰嗦啦,闭嘴。杀人犯不要那么亲昵地直呼我的名字。菅野博行死啦!被你打死的!是为了替女儿复仇吧?其他两件姑且不论,但这一桩绝对错不了!别给我装傻了。混账东西!” “不要胡说!喂,放开我!我自己会站,我的脚还硬朗得很!” “益田老弟,那个侦探呢?” “復木津先生吗?他回去了。” “你……你让他回去了!真伤脑筋哪,小哥。他也是关系人,搞不好还是共犯,得立刻通缉才行,这可是责任问题啊!” “突、突然这么说我也……” 我总算掌握状况了。 京极堂、得把京极堂…… 听说这是发生在稍早之前的事。 鸟口激昂无比。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也没有特别的契机,但四周的空气,或者说气氛,一瞬间让他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看到明慧寺大门的时候,正是如此。 汹涌翻腾,一股热气般难以形容的气息冉冉上升。理由很简单,因为很亮。群山已经被黄昏的黑暗所包围,寺内却充塞着光明。白天在雪景下显得无比黝黑的三门,现在更化为黑到不能再黑的剪影,夸示着它的存在。 “发生了什么事?”敦子说。 常信和尚的表情沉了下来。“还能再发生什么事……” “可是常信师父,平常不会有这么多的照明吧?” 敦子稍微加快脚步奔上山,又停了下来,踮起脚尖眺望三门。鸟口望着她那小巧的背影,与兴奋的心情相反,涌出一股近似后悔的情感。 ——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的。 敦子这个女孩就像小猫一样,专注于每一件事物,并埋首其中。就如同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譬喻,这并非总是好的。这里对这个女孩来说,不是个好地方。若非鸟口这种只活在表面的人…… ——会被吸进去的。 鸟口这么觉得。 常信甩动着袖子跑到敦子身旁。 他的打扮就像电影中的旅行僧。 没有穿袈裟。 “确实,这种情景是自明慧寺开寺以来……不,是贫僧来到明慧寺以来头一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在烧篝火之类的,对吧?” 两名刑警并未回答鸟口,跑到常信与敦子旁边确认情况。接着两人同时回头,确认鸟口还在之后,不知为何对敦子说道:“发生紧急状况时,请在门口折返,我们是被这么吩咐的。” “我明白,可是……快点过去看看吧。” 敦子跑近三门。鸟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能够让敦子第一个抵达,小跑步赶过常信与警官,抢到最前头。 快要来到三门前的树木时,感觉到里面有动静。鸟口急忙拉近敦子,藏身到一棵树后头。不出所料,里头冲出一个看似警官的身影,脸色大变的菅原就在最前头。一伙人在发现鸟口及敦子前,似乎先注意到常信与两名警官。菅原大声叫道:“怎么了?难道是来自首的吗?” 这话是对常信说的吧。 “贫僧只是回来而已,发生了……” “够了。喂,那个医生还在仙石楼吧?就是你们送回去的医生啊!” “是的,在仙石楼。” “好!啊,等会儿听里面的人说明状况。要是被他溜了就糟了,所以就说不该让他回去的,真是的!听好了,你们振作点啊!” 菅原用力拍打警官的臀部两三下,如脱兔般——对,就如同逃出圈套的小动物般——沿着山路下去了。 “医生……是在说久远寺医生吧?这么说来,医生的模样有些不对劲。” “是吗?我觉得他只是累了吧。但是敦子小姐,咱们糟粕杂志记者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情况警方都是依据错误的判断在行动的。而且復木津先生也在,不必担心。比起这个……” 现在是侵入的大好机会。 三门的监视人员不见了。 轻而易举地侵入了。 处处燃烧着篝火。 ——简直就像会战前夜的气氛。 当然,鸟口既非武将也非步卒,从未参加过会战,却不知为何这么想。 寂静则一如既往。 连木柴劈啪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 警官与常信跟在后面赶了上来。 “似乎发生了紧急状况,但你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回去吧?” 两名警官都没有回答,相反,他们不安地东张西望。 他们在找同伴——不,在找能够给予指示的人。他们一定很不安吧,像他们这种居末位的人,不习惯自行判断。 行走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不想笔直地盯着前方,因为寺院背后的森林极具威胁性地覆盖住整个夜空。不知道那叫法堂还是本堂,但是那一带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怖。鸟口走向知客寮。不约而同,警官与敦子,甚至连常信都往那里走去。 鸟口站在知客寮门前,向警官招手,介绍人物似的介绍门扉。 警官慌忙开门,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本官依照仙石楼特设本部益田巡查的指示,护送桑田常信和尚前来,现在抵达了。那个,请、请给予指示。” “桑田?没听说哪。” 年轻刑警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的动作充满了嫌恶。 “菅、菅原巡查部长在大、大门那里,指示我们到此请求指示……” “菅兄?你们碰到菅兄了吗?哎,进来吧。不是说你们,是和尚,让他进来。咦?你们不是采访的人吗?怎么,你们是新的嫌疑犯吗?” “或者说我们是最早的嫌疑犯呢。话说回来,刑警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很多事当然不能跟一般民众说,但我们也算是报道人员,若是警方态度太简慢,我们会把它写成报道哟。” “啊,我说就是了,千万别写啊。这里的事一个字都别写,这里不是可以写在杂志上的地方。外面很冷,把门关了进来吧。现在完全陷入胶着状态了。” 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这样。鸟口想要奇袭的对象忽然消失,挥出去的手就这么扑了个空。 山下在那里。 他颓然坐在坐垫上,浑身虚脱。散乱的刘海盖在额头上,暴露出他其实意外年轻的事实。山下慢慢地抬头看鸟口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哦,是你们啊,还有桑田先生。怎么了?” “警部补,你怎么了?” 在这里也被孤立了吗?鸟口首先这么想,但并不是如此。 听说又有人被杀了,而且第一发现者是山下本人。 “桑田先生,老实说,我本来在怀疑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现在想想,实在是很蠢。” “怀疑贫僧……这样啊。” “说起来没什么,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座寺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因为急功近利——虽然有些不同,总之那时我想尽快解决事件。我先怀疑与小坂不和的你。说到不和,和田也和小坂不和,但我却不知为何怀疑了你。这不是偏见或先人之见,而是希望哪,只是一厢情愿地取舍、选择情报罢了。事实上,最后的菅野命案,你不可能犯案,而这也不像是不相关的事件。你是……清白的吧?” “贫僧未曾杀人。” “嗯,我相信你。” 山下干脆地说。敦子一脸意外地问:“益田刑警说,山下先生总是说不可以用直觉或感情来推断事实……” “小姐,这不是直觉。若是根据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可疑。” “是更本质性的……直观?” “我不是哲学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对,用话语没办法清楚地说明,但是……是啊,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明白了,例如这次菅野命案的情况……” 山下总算撩起额前的头发。 “被害人置身土牢当中,外面有守卫站着。因为联络上的疏失,警官只在短短五十分钟之间离开了岗位,那里无人看守。我们认为菅野纵然可能是加害人,也不可能是被害人,而且他也没有要逃脱的形迹,我们完全松懈了。然而就在这五十分钟之间,他被杀害了。在这段期间,进入土牢的只有那个医生、今川还有侦探。所以……” “久远寺医生是凶手?可是,没有其他人能够侵入吗?” “任何人都进得去,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和尚们的动向。只是根据今川的供述,医生和他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以上。这段期间,侦探为了仙石楼送来的粮食,和警官们发生争吵,但是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就不清楚了。这也是根据今川的供述,他说侦探最后来到牢里,把两人带了出去。今川说那个时候菅野还活着,但是最后离开洞穴的是医生。” “可是……” “我明白。后来我因为有些在意的点想要厘清,去了那座牢槛,支开监视人员,单独进入里面。结果菅野死了,换句话说,我也很可疑。如果相信今川的证词,我就是最可疑的人。” 山下说道,把手放到领结上,将领带松开来。 感觉更加疲惫不堪了,鸟口觉得山下看起来就像个公司倒闭的中小企业社长。 敦子看到山下那个模样,担心地说道:“可是山下先生,你当然不可能是凶手啊,你只是发现者而已吧。” 敦子与其说是担心,更是不安吧。 的确,这一连串的叙述,完全不像之前有如权威主义化身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山下勉强扭曲两片薄唇笑道:“你们也是发现者吧?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但那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真的能说是事实吗?只要我说出一句‘其实人是我杀的’,它就会成为事实了。” “山下先生被怀疑了吗?” “没有。只是,我现在能够置身于嫌疑犯候补之外,并非因为警方确认了什么事实,而是因为我有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警部补这个头衔。只因为我有头衔,所以免于被怀疑罢了。如果我是一介平民,现在肯定被那个菅原怒骂逼问了。所以,只因为我正巧有个头衔,所以轮到那个医生被怀疑……” “因为他是凶手的机率仅次于山下先生?” “对。但是真凶并不是以机率高低来决定的吧?菅原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从机率高的家伙开始逼供,取得自白,就能够了解真相。我不这么想,这种搜查是骗人的。有凶手,一定有的。以机率来说的话,是十成十。只要一个人还有一成机率不是凶手,他就是清白的。所以我深深地感觉,今川、那个医生,还有桑田先生你,都像我杀人的机率是零一样,是清白的。这种不叫做直觉吧?” 敦子回答:“嗯。” 鸟口对山下的改变表露出些许踌躇。 “所以搜查……不,警方的搜查必须找出证据,不管是物证还是什么都好,得一点一滴地累积事实才行。尤其这次的案件更是如此,我现在这么认为。” “除了在科学思考的范畴内解决。别无他法?” “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无论是动机或自白,都不能够轻率地谈论或相信。特别是这次的事件,并非能够深入心的领域加以解决的案子。就算说是心,我们也把它过分单纯化了,把它想得太简单了。” 看样子山下是真心这么想。 鸟口只看过他歇斯底里的指挥,不了解这三天之中,他的心中究竟产生过什么样的纠葛。鸟口想探询他的真心,却也不能这么做,改口问道:“今川先生现在怎么了?” 山下坦率地回答:“他在禅堂旁的建筑物里。看起来没有逃亡的意图,不过还是暂时被绑了起来。名目是妨碍搜查,但那完全是名目。不过,他到刚才为止都还是真凶,现在已经逐渐降级为共犯了。因为菅原似乎改变想法,认为医生才是真凶。” “难道……菅原刑警认为久远寺医生对菅野先生怀恨在心?” “嗯,资料上提到久远寺先生的女儿是那桩婴儿失踪事件的关系人。其实我看了那份报告,不小心告诉菅原了。菅原本来说要把医生和今川一起绑起来,但我认为如果医生和菅野的关系就如同报告书上所说,让他们两个同处一室实在太令人不忍了,所以我才放他回仙石楼。没想到在菅野死后,这件事成了医生受到怀疑的最大根据。” 此时常信静静地问道:“博行师父他……怎么了?” “哦,他……”山下再次撩起头发。 之前打开玄关的那名年轻刑警狐疑地看着他们。鸟口心想应该有个能够巧妙形容这种状况的四字成语,但想当然,他不可能想得到。 山下开口道:“桑田先生,你知道大麻吗?” “大麻——指的是植物的麻吗,采取纤维的?” “对,就是那个大麻,菅野似乎经常吸食。” “经常吸食?吸食麻是什么意思?” “是麻药,把它当成香烟一样吸食。当然这是违法行为,这不算是修行吧?” “当然了,这是距离修行最为遥远的行为。山下先生,这……” “鉴识人员还没有到,无法进行现场勘验,是否属实尚未明了,不过今川说那个侦探看穿了这一点……” “大将他吗?那样的话……” 应该是真的。鸟口自认为多少了解该如何信任復木津的言行举止。虽然復木津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荒唐无稽,但是他绝对不会说谎。只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部分,所以一般人无法了解。这是復木津超能力的真相?或者是他的奇异能力使得他如此?这一点鸟口就不知道了。 “是真的吧。”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博行师父现在虽然那个样子,但是他有一段时期真的受到众人的景仰……”常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谁能无过,是吗?” 山下垂头丧气地点头:“嗯。虽然不明白他是否经常吸食,但尸体旁边摆着成束的干燥大麻,是我发现的。” “摆着干燥大麻?在牢里吗?博行和尚在吸食那些吗?”敦子怀疑地问。 “不,我想那是凶手摆放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简直就像在判罪,杀害之后,将罪行的证据置于一旁——就像在陈列死者遭到杀害的理由。但是那种东西是从哪里弄到的……?” “从这种封闭的状况来看,实在不像是外面带进来的。这才是整座寺院串通……啊,这类纯属臆测的发言还是避免好了。” 敦子看看常信与山下,吞回了话。 山下也在意着常信,继续说道:“我也想过可能是在……那是叫托钵吗?趁那个时候在外面弄到手带进来的。不过应该不是吧,现在我反倒认为它可能是某处生长的。” 箱根有野生的大麻吗? “野生的不太可能吧?箱根的气候还算温暖,但看看这座山的环境,感觉不像会有大麻生长,从土地来看也……” “你叫鸟口吧?你清楚这方面的事吗?” “我是三流事件记者,对这种事很清楚,也认识因栽种大麻而被判刑的人。栽种方面,只要注意土质好坏与排水、气温,似乎很快就会冒出芽来,几个月就能够收获了,算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弄不到种子。而且听说日本的大麻不太有效。” “完全没用吗?” “不是没用。因为不是完全没有效用,所以才会被法律禁止。只是效用很弱……哦,很弱代表多少有点效用呢。野生的姑且不论,若是栽种,或许种得起来,只要长出来,拿来吸食,也不是没用吧。” “大麻取缔法里,只是栽种就会被判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取缔。无论如何,尸体旁边有大麻这件事是事实。” “山下先生,”常信开口,“菅野师父担任典座时,曾经辟建了药草园。” “什么?” “虽然贫僧不知道菅野师父的来历,但是他详知本草,长于生药,所以……” “就是这个!小姐,那个菅野的确是……” “菅野先生以前是个医生,而且……对,他对那方面的事应该知之甚详。” 常信静静地制止道:“请各位不要误会了,博行师父决不是在制造麻药类药物。战争时期,粮食取得日益困难,而且高龄的泰全老师偶尔身体有恙,每当那种时候,博行师父便使用药草之类加以诊治。所以他才会继泰全老师后,担任典座之职。如果他原本是位医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他带来了种子和根株。就如同医食同源一词所说,禅是很重视饮食的,从耕田、收获,到调理、盛装为止,都必须屏除杂念,专心致志。这是一切的基本,被交任此一重任的便是典座,因此菅野师父是考虑到大众的健康而辟建了药草园。只是,那数种药草当中,或许也包括了麻……” “麻能够当鸟饵,不过不能当成健康食材或药材吧?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取缔法颁布也是最近的事,或许菅野先生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吧。” 与其这么说,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会知道,政府又不可能逐一通知今天制定了什么样的法律。 “那座园子在哪里?” “大雄宝殿旁,稍微往上爬的山坡处。博行师父被幽禁之后,贫僧被任命为典座,但遗憾的是,贫僧知识贫乏,不识药草种类,也不知其药效,因此没有去管理那片园子。” “有谁知道那片园子的事?” “此事众人皆知。啊,托雄应该是最清楚的,托雄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 “托雄……”敦子露出复杂的表情。 鸟口无法区分托雄与英生。 “得去看看……才行啊……” 鸟口觉得山下的语调很消极。 “山下先生?你还好吗?总觉得你有点……” “啊,我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被解除搜查主任的职位,本部会派人——八成是石井警部吧——会派人来代替我。所以我的工作是在鉴识人员抵达之前——那应该也是明天早上,在那之前保全现场。所以警备只限定于现场附近,我尽可能让搜查员休息,为明天作准备。” “可是,这段期间也可能证据遭到湮灭或凶手连夜逃亡。” “不过我感觉凶手应该离不开这座山,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想法。” “哦……” 人只要想变,就能够判若两人。 看着原本神经质的精英警部补连胡须也不剃,松开领带无力地坐着的模样,鸟口莫名地恼火起来。 “你这样不行的。” “不行?” “要是代替的人来了,不是又会重蹈山下先生的覆辙了吗?而且这里又是这种鬼地方。山下先生一开始不是那么干劲十足吗?还大呼小叫地骂我们:‘你们这些臭家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 “啊……是啊。”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常信,“桑田先生,说到改变,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明明怕成那样。你不是在怀疑和田先生吗?” “贫僧?怀疑慈行师父?不,那是误会。据说……贫僧是被肚子里的老鼠给咬了。” “老鼠?” “贫僧害怕着自己的影子,不顾寺院情况危急,如脱兔般逃之夭天了。现在不是只顾自己害怕的时候,贫僧醒悟到这一点,回来了。” “哦……这样吗?跟和田无关吗?” “是哪位这么说的?” “哦,是中岛先生。反对脑波测定的激进派和田,杀害赞成派的小坂与大西,接着想取你的性命——他说你可能抱有这样的怀疑。但是他也说这并非事实,所以你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了。不过虽然你怀疑的不是和田,你也很快就发现事实了。” “这样啊,佑贤师父还说了其他什么关于脑波测定的事吗?” “哦,他说他没兴趣。” “这样啊。”常信想通了似的笑了。 “这样啊,说你怀疑和田原来是不正确的啊。真是的,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煞有其事。完全没有自我这东西哪,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再也没有比失去自信的自信满满者更窝囊的人了——鸟口再次这么想。因为他们并不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自信的某小说家一样,习惯这种没有自信的状态。 “山下先生……”常信说道,“今天贫僧与某位先生谈过了,然后忽地想到了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用说的不行,只要做就行了,这种话我倒是听了不少。这怎么了吗?” “就如同您说的,禅是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以自己的心传达给对方的心,教法则在文献教典之外,用语言什么的都无法传达。尽管如此,禅却有众多的教典。这是为什么?因为若不耗费如此多的话语,就无法表达语言无法形容之物。贫僧理所当然地阅读禅籍,学到了许多的话语。然而那只是在阅读文字罢了,什么都没有传到心中。现在想想,贫僧的迷惘,每一本禅籍中都明确地记载着。贫僧想到了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所以呢?” “道元禅师归朝后,第一本撰写的《普劝坐禅仪》当中这么写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违顺才起,纷然失心——万物皆有佛性。不必重新修行,不必改变生活,众人皆已拥有佛性,熟知佛法。但是只要稍微错失一点,佛道与自身之道便犹如天地之遥。接着迷惘便不断滋生,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性。” “迷惘不断地……滋生啊,嗯。”山下细细体会着什么。 “所以,纵然再怎么样渴望明白正道,想要到达真理,那也不过是人口罢了。连释迦都需端坐六年,连达摩都要面壁九年,凡夫俗子不可能不必修行——上面写着这样的事。那么,山下先生……” “什么?” “贫僧认为,您所相信的事物也是相同的。” “我相信的事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啊。” “不是这样的,”常信说,“山下先生是警察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组织的一员,而且身居警部补这般崇高的地位。” “警部补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算是下级管理职吧。不,现在我才敢说,老实说,我想出人头地,所以我拼命努力工作到今天,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身为警察,做出业绩,就等于解决事件,或防患于未然,也就是造福世人吧?不过这也是说法问题啦,说穿了,就是欲望吧,出人头地的欲望。” “无论契机为何,所做的事都是相同的,那么应该也有信奉之物才是。” “这……是啊。不信奉社会正义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当警察了。” “那么,它本身并不是错误的吧。您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何谓犯罪搜查。穷究事实,依循法律,除去大众之灾祸——您的信念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您可能在某个地方出了一点小差错吧。搜查与坐禅也是一样的,若是因为有了错误,就此中止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并未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吧?魔境就无视于它,顺其自然就行了。虽然我这是多管闲事……” “不,啊,嗯,我的确……是在哪里弄错了。哎,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好像听懂了和尚说的话哪。” 山下说道,常信笑了。此时传来年轻刑警的声音:“山下警部补!山下警部补!那个……” 发生事情了。鸟口跳也似的站起来,然后催促山下。 “喏!事件还不肯放过警部补。山下先生,卷土重来——我没说错吧?哦,是对的。那,卷土重来吧!” 山下侧眼看着常信,轻巧地站了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怎么了?龟井,发生了什么事?” 禅堂陷入一片混乱。 慈行与佑贤彼此对峙,慈行背后站着众多僧侣。间隔一段距离,不晓得是英生还是托雄,正一脸苍白地坐着,警官远远地看着。佑贤看到山下与巧妙顺势尾随在后的鸟口侵入进来,大声开口:“噢!快、快把这个狂、狂人给逮捕!这家伙是凶手!” 佑贤用力指向慈行。 慈行一脸修罗般的愤怒形相,以响彻堂内的清亮嗓音说:“慌慌忙忙地惊慌失措,真是不成体统,佑贤师父!你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受暴流般烦恼驱使,堕入畜生道仍谩骂叫嚣不休吗?果断一点吧!” “破除人情,向上提持佛法,如入地狱似箭矢之速。况且破除戒律者,无可提持之佛法可言。慈行,比箭矢更迅速地堕入魔道者是你啊!” “破戒者是你吧?且破戒沉沦者,竞为情欲邪淫之烦恼!这岂是继承三聚净戒的永平道元之嗣法者所为之事?纵情而违犯禁戒,断乎不可。既已违越此规,则应依循众议,速离寺院。迷离为是!” “慈行,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走。如你所愿,我走。与其被杀,我情愿走!” 佑贤如岩石般的脸孔一甩,转向这里。 鸟口完全听不懂两名僧侣在说些什么,占领军之间的争吵还比较明了易懂多了。 可能也因为有警官和刑警在场,山下步履蹒跚地踏人里面,走到佑贤那里。“中、中岛先生,这是什么状况?” 慈行大声说道:“这与事件无关,请你退下!” “我、我没在问你!还是中岛先生的发言会对你不利?你一直说着无关无关,一径隐蔽,结果菅野先生死了。听好了,菅野先生死了。你可不要像小坂先生过世的时候那样,说那又怎么样!死了一个人哪!管他是不守清规还是放荡不羁,人就是人。在法律之前,不管是高僧还是破戒僧都是一样的!” 声音在颤抖。 慈行沉默了。 “中、中岛先生,不、不管有什么理由,争吵都是不对的。身为警察,我不能默认你们这样。移、移驾知客寮吧。” 佑贤什么也没说,随着山下离去。 山下僵硬不堪地伴随着佑贤来到人口后,回过头去,对杵在原地茫茫然的警官说道:“在明天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轮流看守着。还有,和、和田先生,不、不可以闹事!” 慈行只是瞪视,禅堂里再度恢复寂静。 鸟口对山下有些刮目相看,轻佻地说:“很帅气哟!”山下没有回答。 佑贤一路默默无语地进入知客寮,在那里看到常信,大吃一惊。 “常、常信师父,你什么时候……” 常信深深低头:“昨日我做出了一名僧侣不该有的轻率行动,万分抱歉。贫僧深感羞愧,就此归来了。” “啊,不,请抬起头来。” 佑贤的表情依然僵硬,但是他的脖子渗出冷汗,鸟口没有看漏。若说一名僧侣不该有的模样,现在佑贤的态度不就完全不像一个僧侣吗? “常信师父,博行师父他……” “我听说了,真是残酷。” “就像你猜想的,凶手是慈行师父。” “呃,您说什么?” 常信的脸色暗了下来。佑贤没有看常信,有些粗鲁地说:“我说,凶手是慈行师父,你就是察觉了这件事才逃走的吧?那么你无须如此内疚,因为那是正确的看法。” “这……” 常信想说什么,却被山下制止了。 “中岛先生,愿闻其详。啊,菅原那家伙等一下会回来吧。要换个地方吗?不,叫菅原去别的地方好了。喂,龟井。” “什么?” “现在还有几个刑警?” “三个。” “今川那里有两个吗?你去看着和田。啊,听好了,他不是嫌疑犯,要是他行动,其他和尚也会跟着动,所以盯着他比较容易掌握动向,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刑警的脖子左右扭了两三次,离开了。 他似乎对突然积极行动起来的警部补感到狐疑。 鸟口顺势有些轻佻地询问:“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嗯,你也同席吧。小姐……你是中禅寺小姐吧?你,还有桑田先生也请留在这里。” 山下重新打好领带,坐到佑贤面前。看样子他逐渐恢复了。 “那么中岛先生,你说了不能轻忽的话呢。你说和田慈行是凶手?” “没、没错。” “我说啊,你一天前才在这个地方,说和田凶手说是‘子虚乌有的妄想’,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确实这么说了。但是昨天与现在状况不同,昨天我应该是这么说的:‘若是要找出了稔、泰全以及这位常信师父的共同点,除了脑波测定推动派以外,没有其他了。而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但是,我不认为光凭这样的理由就足以逼人动手杀人,所以我说那是妄想。’但是接着被杀的不是常信师父,而是博行师父。那么这与脑波测定无关。” “是啊,他被关在牢房里嘛。” “没错。而且我推测博行师父是反对那种调查的。所以……” “哦,你想到联结小坂、大西、菅野的线索了吗?” “是的,那就是违反戒律——破戒。” “破戒?” “没错,慈行是戒律至上主义者,他堕入了戒律的地狱。戒律是为了修行而存在的,修行制定出戒律,而成为行持。但是慈行却是相反。所谓本末颠倒,正是如此。” 常信想说什么,但山下制止了他。 “我们确认过小坂在城镇里挥霍,喝酒饮食,可是并没有查到特殊关系人这样的存在。他似乎没有包养女人。看看这座山,就算到下界,依然是乡下地方,即使玩女人,程度也可想而知。我不说他完全没玩啦。至于事业的内容与侵占公款的事实,则完全无法确认。但是以你们的标准来看,这样就算是破戒了吧。还有菅野,据说他有异常的性癖好,但是那是出家前的事,这也算破戒吗?” “不算。但是博行师父他……虽然这是难以启齿之事……” “佑贤师父,请谨言慎行。” “不,常信师父,还是说出来好。博行师父已经死了,不,他被杀了。山下先生,博行师父他……他把仁秀的女儿……” “阿铃吗?啊,这样啊,所以那个医生才……原来如此,这的确难以启齿。所以大家才三缄其口吗?那是……发生在这里的事?在寺院里?” “没错,博行师父在众人面前失去了自我。” “所以才会被幽禁啊。明白了,我了解了,不用再说了。这的确是破戒,这在一般社会当中也算是破戒哪。但是大西呢?根据我们益田说的话,他的素行似乎并不坏……不,就连你也从未批评过大西老师啊。” “泰全老师在过去……曾经想要强迫……不,强暴慈行,作为自己的娈童。” “娈童……” 山下倒吸了一口气,鸟口则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男色啊,山下先生,也就是俗称的众道之契。” 这在糟粕杂志里并不是什么稀奇话题。 “同、同性恋者……真的吗?桑田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贫僧未曾从老师本人口中听说,这是流言蜚语……不,禅林中不应有此绮言妄语……” “常信师父,我是直接从本人口中听闻。泰全老师笑着说:‘我年逾古稀,却血气过盛而失了分寸,美童真是种罪过。’不过那已经是战前的事了。” “佑贤师父,那是老师在开玩笑吧。” “那个慈行是开不得玩笑的,尔来数十年间,慈行没有原谅过泰全老师。多么令人畏惧的执着啊。” “喂,中岛先生。” “什么?” “你昨天说过,怀疑和尚,是失礼至极之事。然而短短一个晚上,你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和尚怀疑和尚就不失礼吗?” 山下异样地增添了几分威严,佑贤吞了一口唾液。 “中岛先生,那你刚才是为了什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如此激动呢?菅原说你这个人暴躁易怒,性格不成熟,所以你是在生和田的气吗?应该不是吧。你生气应该有别的理由吧。”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昨天不懂菅原为什么要对你提出那些质问,但现在了解了。发生在寺院里的爱恨情仇……原来如此,真的有啊。那个时候你能言善道,但一听到菅原这么说,立刻就动怒了。一样也是说失礼至极,但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否定说没有这种事。但是难不成其实你自己就是那个同性恋……” “胡、胡说八道……” “问这些胡说八道的问题,就是警察的工作。我自己没有那种兴趣,但这应该不是什么稀奇事,也不抵触法律。所以原本我也不会探问这种问题,但你却那样口若悬河地对别人说长道短。常信师父,怎么样?对和尚来说,那种行为的对象只要不是女人就行了吗?” “没有这回事。现在虽然已经允许蓄发娶妻,但那种事毋宁是……” “也难怪会想隐瞒哪。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和田指责吧?如果你是为了泄愤,而把和田说成凶手的话,警方是不会予以理会的。” “不、不是的,慈、慈行他……” “那你们为什么争吵?” “都是小的害的。” “英生!你……” 不知何时,龟井刑警与一名年轻僧侣——英生站在纸门另一头。 “龟井,怎么了?不是叫你看着和田吗?” “这个和尚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来啊,他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而且其他人都开始坐禅了,不会跑掉的。” 英生不理会刑警们的对话,静静地进入房里,一屁股坐下之后深深低头。 “佑贤师父,因为我而引发了那样的骚动,万分抱歉,请原谅我。若是无法得到师父的原谅,我……” “英、英生……你……”佑贤的额头冒出汗水。 英生垂着头,朝上望着那张脸。那双眼睛里……是泪水吗?他在哭? 鸟口见状,察知了一切。 “我……我太愚昧了,师父。” “住口,常、常信师父在这里啊。” “不,我希望常信师父也能听我说。我……” “叫你住口!” 佑贤就要扑上去,鸟口抓住他的衣服。 佑贤滑过榻榻米,往前扑倒。鸟口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扭起他挣扎的手臂。 “不可以动粗呀。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用话语说明的,但这个和尚对师父你……” 英生爬也似的靠过来抓住鸟口:“请、请住手,师父他……” “事到如今,你还对这个和尚……” “住口!住口!放开我!叫你放开我!”佑贤怒吼。 “佑贤师父,安静!”常信一喝。 佑贤在鸟口的压制下,全身松弛,瘫软下来。 鸟口放松了力气。常信说道:“英生,可以了,说吧。” “昨晚,我被佑贤师父狠狠地责打了。因为怨恨师父,我……” “责打?什么责打?不是罚策吗?” “用锡杖……” “什么?佑贤师父,你何以做出此等狼藉之事?纵然你是维那,这也是暴力!” “那、那是……” “因为……我拒绝了。” “拒绝?拒绝是指……喂,中岛先生,你……呃,侵犯了英生吗?” 山下有些混乱地交互望着英生与佑贤,佑贤再次在鸟口的手底下抽搐。 “住、住口、住口!我不是!我才不是那样淫秽的、肮、肮脏的……” 英生以哭声叫道:“犯了邪淫戒的人是我,佑贤师父他……什么也……没有做。” 然后,英生羞赧地垂下头去。 “喏、喏,看吧,我什么也……啊,放开我!” 鸟口按住再次挣扎起来的佑贤。 众人无言地指示他这么做。常信说道:“英生,继续说。” “我是个不配留在本寺的破戒僧。就算遭到放逐,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理所当然的。我、我背着佑贤师父……一直……做那种淫秽之事……” “对方是谁?” “这……我不能说。但是这件事被佑贤师父得知……不,或许师父从以前就知道了,只是……” “你以为会受到责骂,没想到竟然被要求了?” “唔……” 鸟口放开佑贤。他并不歧视同性恋者,对于这一类人,鸟口拥有远先进于社会的理解力与道德上的包容力。只是鸟口一直以为是佑贤对英生出手,而英生包庇师父那不检点的行为,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围绕着中年僧侣的三角关系,让他有些吃不消。 常信一脸惊愕地看着佑贤。 英生看到他的表情,连忙说道:“不、不是的,常信师父,佑贤师父没有那个意思,一切、一切都是我的行为不对。佑贤师父是为了端正我的恶行,才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 说到这里,英生抬起头来,他还是个少年而已。 “对吧,师父?” 佑贤什么都没有回答。 “但是,愚蠢的我没有领会到师父那令人感激的真心,只是一味拒绝。我一拒绝,佑贤师父便勃然大怒……” “所以你就被责打了?” “是的。所以佑贤师父就像他说的,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我是因为我的行为不检而受到了处罚。不,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只是……今天那位侦探先生还有医生……” “侦探?復木津先生吗?” 话说回来,復木津这个人究竟在什么样的场面,发挥了什么样的影响力呢? “侦探先生看穿了我受伤的事,还有所有的一切,而且那位医生也对我亲切极了。但是佑贤师父却对他们……说了谎,如果那是为了端正我的过错而做的责打,应该无须隐瞒才是。然而师父却……说了谎……” 英生瞳孔的焦点涣散了。 “所以,我开始心想,师父当时或许是真的打算……” “啰嗦!英生,闭嘴、闭嘴!那个野蛮人莫名其妙地打了我啊!” “打了你?唔……大将也……真敢哪。” 鸟口自佑贤身边挪开一些。 “是的。但是被打之后,师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是为什么?” “那、那是……” “亦即侦探先生的看法是正确的——我觉得是这个意思。换言之,那是……所以、所以我伤心极了,向慈行师父请求转任……” “结果和田看穿了一切,想要把你调离现在的职位吗?是为了这件事争吵吗?” “不,我没有那种淫秽的想法,我只是……为了你……” “佑贤师父,承认了吧!” “常、常信师父……” “佑贤师父,就算您骗得了旁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若是您继续欺骗自己,难得的修行也无法维持了。” “可是我……” “由于内疚的反动,再三贬低慈行师父,更是岂有此理。现在的您就如同昨日的贫僧。贫僧把自己的内疚归咎于您,恐惧着您而下了山。贫僧害怕的并非慈行师父,而是您——佑贤师父。” “害怕……我?” “是的,但是贫僧错了。现在不同了,贫僧已经摆脱魔境了。有一人论劫,在途中不离家舍。有一人,离家舍不在途中。哪个合受人天供养——贫僧从前不明白这段话。” “那、那是《临济录》的……” “是的。贫僧之前不明白,迷失其中,而归咎于您。但是贫僧现在已经明白了。而告诉贫僧它的解答的。” “我……为什么?” “只管打坐。亲身告诉贫僧这件事的,指点贫僧,而贫僧想要重新拜您为师。” “常信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您。便是您。某位先生如此 “即便您是位男色家……不,无论您心怀怎样的迷惘,您的价值皆不会改变。您的修行令人敬佩,贫僧景仰不已。这种心情没有改变,所以请您承认了吧。英生承认自己的心情,这也算是他的修行。修行非一日可成,同时亦非一日即失之物。惟有持续才是修行,只有修行才是领悟。这种话由贫僧这种人来说,真正是对释迦说法。但修证一等,身心脱落,这道理您是最明白不过的吧。” 佑贤发出“噢噢”的短暂呜咽,以趴跪的姿势开始说道:“那个侦探也这么说。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欺骗自己……没错,我压抑着滚滚沸腾的情欲,心想压抑它便是修行。即便增长五根,求清净心,烦恼之影依然掠过末那识,斩不断。我认为那么就只有压抑一途了,我一直对它视而不见。不,并非总是那样,但那是真实的。” “师父,请您……”英生想要伸手,被常信制止了。 佑贤一面述说,一面缓缓地起身。 “所以英生,你包庇我,说我什么都没错,但那是不对的,我在心中已经玷污了你无数次。我知道你……你和其他年轻僧侣有那样的关系。我明知道,却装做视而不见。我很嫉妒,所以实情就像你所感觉到的一样。” 佑贤总算笔直地望向英生:“那个时候的我……是真心的。” “师……师父……” “那个侦探有一副好眼力,我仿佛被他看透了一切,打从心底里恐惧不已。仿佛被指责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根本修行无成,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只要承认,我的修行会就此崩溃。所以即使被殴打,我也答不出任何话。在那种有如公案一般的状况下,我却无法有任何见解,只能离去而已。但是,我是骄傲了。修行——是从认清自己是个凡夫俗子开始啊……” 佑贤转向英生。重新坐好。 “英生,”接着他深深低头,“对不起。” 英生只是凝视佑贤。 佑贤抬头。“常信师父,就像你说的,我把我的迷惘归咎于慈行师父。” 佑贤转向常信。“被侦探殴打的时候,这若是能够名留公案的高僧,应该会是豁然大悟的场面吧,但我不行。就算想要甩开一切而打坐,也没有办法。身在那种状态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此时,我听到博行师父的死讯。” 鸟口想像。 死在漆黑牢槛里的僧人。 旁边摆着一束束大麻。 “我惊骇至极,而被某个疑团给攫住了,我认定这一定是慈行对破戒僧的肃清行动。常信师父,怀疑慈行师父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可能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嫉妒着能够斩断一切的他吧,而慈行师父又生得那副相貌。现在想想,他可能一直刺激着我内在的那种素质吧。” 山下开口道:“那么你昨天的那番意见,是掺杂了许多你自己的见解喽?” “应该是吧,我……对,我就像昨晚的常信师父一样害怕。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有着内疚之处,而我不愿意去承认。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慈行师父本人来到我面前,这么对我说了……”——佑贤师父,英生全都告诉我了。 “下一个就是你——在我听来如同此意。” “这……好恐怖啊。”鸟口忍不住说道。 被慈行用那张脸、那种声音那样说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感觉,就连鸟口都感到一股毫无来由的内疚。即使不是如此,也一定会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英生说道:“是我告诉慈行师父的。” 紧张使得他的声音更显稚气。“纵然如此,我还是相信着佑贤师父。但是,佑贤师父的模样很不寻常。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姑且不论,但一定会妨碍到佑贤师父的修行,所以我去找慈行师父商量。但是慈行师父追究得太严厉,我一不小心就……” “没关系的,英生,这是理所当然的。” 佑贤说道,但英生没有停下来。 “家父也是个僧侣。” “英生……” “家父很严格,天命却不长,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家里的寺院自本山迎来和尚,得以存续,但寺院也在战火中烧毁。就在我流离失所之际,被了稔师父收留,来到了这座寺院。前年我承蒙厚爱,成为佑贤师父的行者,认识到师父的高贵情操,在向师父求教当中,我不知不觉中将佑贤师父与亡父身影重叠了,所以……” “好了,英生,山下先生,如你所说,我是出于自身的内疚而贬低了慈行师父。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他是凶手的根据。” 山下噤口,“嗯”了一声。 “不,有劳你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才得以免于无谓地怀疑慈行师父。山下先生,我向你致谢。” “哦,唉,也是啦。” “常信师父。” “什么?” “你刚才说我了不起,即使我被如此肤浅的想法所纠缠,也依然如此吗?” “没错。” “今后我还能够继续当一名僧侣吗?” “佑贤师父,修行是一生的。以往做得到,没有今后做不到的道理。不,现在和往后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啊。” “怎么样?佑贤师父,要不要离开这座山?” 佑贤紧绷着那张犹如岩石般的脸,沉思了半晌。 “下山之后呢?” “从下山之后开始吧。” 佑贤露出想通一切的表情。“我明白了。那么,英生……” “在。” “打我,用你的拳头打我。” “师父……您在说什么……” “侦探不是说了吗?被打的话就打回去。喏,打吧,不用客气。” 佑贤端正姿势,闭上眼睛。 英生打上他的脸颊。 “唔。” 佑贤吐出沉积在腹底般的声音,然后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去见贯首。这种事件,尽早让它结束吧,然后离开这里。” “中岛先生,去见贯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贯首知道什么吗?” “山下先生,这座寺院已经毫无隐瞒了,我只是去进行在这座寺院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罢了。” 佑贤说道,行礼之后,堂堂地退席了。 英生想要追上去,被常信阻止了。“别追了,英生。佑贤师父已经顿悟了。” “顿悟吗?” “没错,不知道贯首会怎么说……” 常信和英生都用视线迫着佑贤的背影。 “顿悟指的是悟道吗?” “是的。” “他刚才是说最初也是最后吗?” “因为这座寺院法系形形色色,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人向贯首参禅吧。参禅之后,佑贤师父打算向慈行师父辞别吧。” 他打算离开这座山。 鸟口望向英生。 英生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英生轻咬蓓蕾般的嘴唇说道:“我……也能继续当个僧侣吗,常信师父?” “当然可以。”常信以沉稳的语气答道。 现在已经看不出一丝昨晚那恐惧的模样了。 “但是……但是我可能会被明慧寺放逐吧。慈行师父看穿了一切,他会放逐佑贤师父,而我也迟早……” “英生,除了这里以外,还有许多寺院啊,你也一起下山吧。斩断那种淫秽的感情、重新修行如何?或者是你想要还俗?” “这我办不到,我想要当一名僧侣。” “那么还有许多路可以走的,不必担心。” 常信说,英生低下头来。 “啊……”是敦子的声音,听起来好清新。 “是……什么呢?”敦子露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说。 “一定是菅原先生他们。” “咦?敦子小姐怎么会知道?” “那声音……的确是……” “锵”——声音响起。 那并非大自然发出的声音。 “是那个……饭洼姐在找的和尚?” 是那个时候的声音。 “回来了吗?好。” 山下站了起来。说也奇怪,鸟口觉得在短短两三个小时之间,原本没出息的警部补变得坚强无比。 外头的风景一如既往。 只是天空异样的黑,时间也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那天以来,这座山里即使没有时钟,但规律无比的时程也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一行人聚为一团黑影,自三门逐渐靠近。 “啊……久远寺医生。” 敦子想要过去,被山下制止了。 “你们会引起冲突。如果那个医生不是凶手,我不会让他受到不当的对待,你们退下吧。”山下说道,面向一行人。 久远寺老人的手被反绑,绳头由两名警官握住。后面跟着菅原,再后面是…… 那个和尚…… 鸟口忍不住看着敦子。 敦子用那双大眼凝视着这一切。 篝火闪烁不定,所以鸟口无法判断敦于是在凝视一行人之中的谁。久远寺步履蹒跚,但是僧侣踩着与最初错身而过时相同的步幅与步伐走近他们。 网代笠与袈裟行李,络子与缁衣。水墨画中的云水,被不成画景的警官包围。 菅原那张如同鬼瓦般的脸看到了山下。 “哦,山下兄,怎么啦?你还在怕吗?” “菅原,你那是什么口气?还有,你怎么这么对待老人家?简直把人家当成了嫌疑犯。你拿到逮捕令了吗?” “我已经联络鉴识人员还有神奈川县本部了,用不着担心,明天早上就会有代替你的现场负责人过来了。” “我不是在问这个!是在问你对久远寺先生的处置!喂,菅原,现在立刻把绳子解开。还是他已经自白了?就算有,也是你强逼的吧!” 山下气势汹汹地逼问,菅原一时之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微微张嘴,看着久远寺老人。 “噢,山下,说得好。我、我什么都没做啊。这个、这个人……” 尽管久远寺老人态度依然神气,但抬起来的脸实已憔悴不已。老人似乎努力虚张声势,极力逞强。 他的身体前屈,朝上瞪着菅原。发鬓上的白发有如歌舞伎演员的垂发般落下,被篝火照亮的脸更显赤黑,细小的眼睛也布满血丝,形成一种凄厉的表情。他的双膝颤抖,与其说是因为疲累,毋宁说是因为寒冷吧。在这样的雪山里,他的穿着实在是太单薄了。 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却再三往返那样的雪径,实在是太乱来了。 菅原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凝固了,他一定是在寻找山下在短时间之内复原的原因,而山下总算恢复了以往的神经质表情。 “你在干什么?快点解开。” “可……可是山下兄……” “在明天早上之前,我还是搜查主任!不许那么随便地叫我!喏,别拖拖拉拉的,快点解开捕绳,让他到知客寮休息。” 菅原一脸不悦,指示警官照办。 僧侣——他就是松宫吗?——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在鸟口看来,他很僵硬,一语不发。 矮个子的老刑警走到他前面说:“我把松宫仁如和尚带来了。” 僧人对山下行礼。 “哦,辛苦了,麻烦松宫和尚跑这一趟。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请这边走。” 松宫在警官伴随下移动。老刑警走近山下身边说道:“警部补,关于那边的事,我有许多事情要报告。” 山下答道“我明白了”,要刑警休息。 久远寺老人的绳索被解开,踉跄了一下,敦子立刻把肩膀靠上去搀扶他。鸟口也绕到旁边,把手绕过他的右腋扶起,忽地抬起头一看…… ——那是…… 长袖和服,传闻中的…… ——阿铃,是阿铃。 阿铃站在法堂前。 ——这…… 好恐怖,这女孩好恐怖。 总觉得连胆子都要给冻住了。 久远寺老人抬头,发现阿铃,出声叫唤:“噢,阿铃小姐。是阿铃小姐啊……” 原本正往知客寮走去的松宫听到声音,停步回头,然后就这么完全僵住了。 网代笠底下露出来的脸上尽是恐惧。 篝火映照在脸上,一片散漫的红。 全员注视着阿铃。 时间一时停止了。 阿铃在瞪视。 或者是…… 她没有表情。不对,这个女孩没有心。 所以才会如此、如此恐怖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就这样经过了多久? 不知不觉间,一个巨大的黑影站立在阿铃背后。 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棒状的东西。 巨大的黑影使劲推倒那根棒子。 “飒”——阵撕裂空气的声音响起。 棒子被砸到地面,“梆”的巨响在寺内回荡。 动作很缓慢。 阿铃没有动。 松宫也没有动。 久远寺老人、敦子、菅原、山下还有警官们都停止了动作。 常信与英生从知客寮探出头来,就这么僵住了。 龟井刑警杵在禅堂的人口处。 鸟口总算明白关口的心情了。 这里…… 这里是异界。 巨大的黑暗倾了几次头,低声呢喃着话语,越过阿铃,往三门走去。 ——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祖云。即心即佛。 ——祖云,非心非佛。 “山、山下先生,那个巨汉……那是……” “哲童——杉山哲童,那是杉山哲童。” “哲童?啊!哲童和尚……” 法堂的方向传来了惨叫。 第九章 不想进房间。 想要抛开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回去富士见屋……不,想回自己的家。 饭洼侧坐在离我稍远处,一脸恍惚。惟——个留下来的警官益田趴在颇远处的矮桌上。我望着夜晚的庭院,听着不应该听见的树上枝桠骚然蠢动之声。 菅原刑警绑起久远寺老人,把他带走了。 仁如和尚在次田刑警陪同下,同样以近乎押解的形式被带往明慧寺。 ——大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么想,出不来的。所以就算在这里…… ——等什么? 等待,也不会有人来。 听说菅野被杀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下说了什么感想。 当然,没有任何人要求我发表感想。没有是没有,但换言之。我不明白的是,自己是如何对自己说明的。 我未曾见过菅野这个人,但是他确实存在于我当中。然而我当中的菅野,早在去年夏天就已经死了。他们说,那个已死的菅野在今天被杀了。 杀害已死之人,是没有意义的。 就算听到死人死了,我也无从回答起。 他们说,杀掉菅野的是——久远寺嘉亲。 这——不可能。 因为在他的心中,菅野应该也已经死了。即使他遇到了活着的菅野,也不可能涌出杀意。看到幽灵的话,就算会大吃一惊。也不会想到要去杀害,只会祈求他早日成佛。 总觉得好蠢。 这么一想,突然好寂寞。 “益田。”我小声呼叫益田,没有回答。 可能睡着了吧。 明慧寺的刑警们终究没有回来。被不是上司的菅原刑警命令在原地待命,益田憨直地在这个大厅里一心一意守候着他们,终于等到睡着了。 京极堂没有行动。 至于復木津,似乎还遭到了通缉。 不过那个侦探爱引人注目,一下子就会被抓到吧。 结果他到底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鸟口和敦子也是,尽管上午还在一起,现在也只是去了步行一个半小时就能够到达的地方,我却甚至有种天人永隔的心情。 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没办法离开那座山。 那座山,是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的——牢槛。 所以復木津才回去了。 所以京极堂不肯上去。 所以我…… 我身在牢槛当中吗? 或是置身牢槛之外? 我。 我呼唤饭洼。“饭洼小姐……” 我这么一叫,饭洼便倏地抬头。 我还没见过她的笑容。 “没什么事……” 我不太会说。 “我……”但是饭洼似乎了解了什么,“我……一直忘记了。” “咦?” “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沙——雪落下了。 我没办法好好地回话。 即使如此,饭洼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关口老师,您知道这样的事吗?……” “什么?” 房间好大。 电灯的照明没办法照亮每一处,饭洼的影子变得更加稀薄,渺茫得有如倒映在纸门上的剪影。在清澈无比、却感觉粒子粗糙的风景中,我觉得她稀薄的模样与之完全契合。 她的声调就像在对小孩说话。“蜈蚣……” “蜈蚣?” “嗯,蜈蚣……蜈蚣它,喏,不是有很多脚吗?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有几只……” “嗯。” “然后,有一个人对蜈蚣问道:你有这么多脚,怎么能够那么灵巧,一只一只地操纵它们呢?” “嗯。” “结果,蜈蚣沉思起来,重新思考自己是怎么动脚的,却百思不得其解,结果再也无法移动自己的脚,越想就越动不了。最后死掉了……” “哦……” “就算不用特意去想为什么,其实大家全都明白,就这样过着每一天。但是一旦去思考,化为语言说出,就变得莫名其妙,再也动弹不得了……” 在微暗、暖色系的灯光中,一直强硬地拒绝着什么的她,不知为何变得极为饶舌。饭洼并不是在对我述说。 她是在对虚空述说。 她和松宫仁如…… 是这样说话的吗? “你和他……已经好好谈过了吗?”我问。 之前我实在是很难开口询问饭洼和松宫那时究竟谈了些什么。与其说是难以开口,倒不如说我和她一直没有好好交谈过。但是不知为何,现在却能够坦率地问出口。在这宛如虚构的景色当中,不知为何我可以坦然面对。 饭洼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用鸟啭般的声音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时间不够吗?” “不,结果什么都……没有传达给他。” “没有传达给他……?什么意思?” “传达给他的只有一句话,是阿铃小姐的事。” “哦。” 仁如遽变的理由果然是阿铃。 仁如在明慧寺没有见到阿铃吧。若是没见到,僧侣们也绝对不会主动告诉他阿铃的事,所以仁如无法得知她的存在。僧侣们也万万想不到来访的僧人竟会是阿铃的亲人。所以他一定是听了饭洼的话之后,才知道有阿铃这个女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那样乱了方寸。 “总觉得……虚脱了,我觉得,我还是赢不过铃子。”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饭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真的见了面……” 她的口气,仿佛那场会面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松宫仁如,言行举止健全得令人生厌的僧侣。 喜怒哀乐皆一板一眼地符合模范的好青年。 “你说……你没能把铃子小姐交给你的信送交给他,一直感到很后悔。” 缠绕在十三年前的信上的后悔…… “后悔?嗯,我没有后悔,但是这一部分我不太明白,怎么样都不明白。我是忘了……还是想不起来,还是一开始就不知道……” “那都是一样的。” “是吗?可是,十三年前的事,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无论是入睡或是醒来,它都一直占据着我心的一部分。但是,一旦要用语言说明,又怎么样都无法说明清楚。总觉得……不对。” 这我很明白。 “我曾经喜欢他……喜欢仁哥。” “你喜欢他啊……” “非常地喜欢,我和铃子也很要好。虽然我知道他们的家人被村里的人排挤,但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你会一直找他是因为……” “不是的。”饭洼说。 “不是吗?……” “我不太会说是怎么个不是,或许根本就是这样。但是,我在这十三年间一直寻找着仁哥,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还是想见他,不是因为这样,而是怎么说……对,我想填补心中的失落感。与其说是失落,更像是一种无法诉诸话语的焦躁,一种……” “那么,它被填补了吗?” “填不起来啊,关口老师。他就像个人偶一样,净说些再明白也不过的事。每当我一开口说什么,他就渐渐地远去。而我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缺而说话,但越说我们就离得越远。很可笑吧?” 饭洼第一次笑了。 这一定是自言自语。因为现在的我就像空气一般,所以才能够像这样交谈吧。 “我拼命地说,因为再怎么样,这些话都在我心里堆积了十三年了,但是总是会溜走。人常说一旦说出口来就会溜走,但那其实不是溜走。它就像躲藏在牢槛般黑暗的地方,我们拥有许多把名为语言的牢槛钥匙,却没有一把是对的,越试越不对。当我告诉他情书的事的时候,他……” “情书?” 我听起来是这两个字。 饭洼的声音停住了。 “情书……指的是什么?” “关口老师……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情书。” “咦?” 饭洼的剪影僵直了。 沙——雪落下了。 “饭洼小姐,你读了信吧?” “咦?”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知道那是情书?那是情书吧?妹妹写给哥哥的。” “咦……” 那就是牢槛的钥匙。 “啊……” 啊,锁开了。 这种心情——我很明白。 记忆的大门开启,重要的事物获得解放。 它被解放的瞬间,便凋零为语言这种庸俗之物,被拆解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转眼间便化为云雾、化为烟尘,消失无踪。 忆起,便是扼杀回忆。 “啊。我……” “饭洼小姐,要是你说出来的话……” 说出来的话就完了。 说出来的话……“我读了信。”饭洼的回忆死了。 “你……读了吗?” “嗯,我读了。” 剪影女子把脸转向如空气般的我。 “然后,我把它交给了铃子的爸爸。” “爸爸……松宫仁一郎吗?……” “嗯”,饭洼大大地动了起来,“阿铃、阿铃一定是……” “阿铃?你是说明慧寺的阿铃吗?” “啊,是我,是我杀的……” “你杀的?你杀的是指……” “让他们一家家破人亡的是我,是我杀了铃子的。铃子哭着逃进山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了。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多老鼠逃走了。我把信封,把写着致仁先生的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 “那是什么意思?” 饭洼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我慌忙靠近,扶起饭洼。 “我……” “喂,振作一点。益田,喂!”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杀的……”发出惨叫的是牧村托雄。大雄宝殿正后方贯首的草堂——大日殿前,托雄浑身瘫软。 草堂人口处,头破血流的中岛佑贤那张如同岩石般的脸侧向俯卧,漆黑的血流了一地。 人口的门开着,那里有两名僧人,圆觉丹伫立在他们身后。 那时鸟口极度震惊。 震惊这种刺激要变换成人类的情感,似乎得花上相当久的时间。所以无论鸟口再怎么样注视尸骸,都涌不出悲伤或懊悔这类人性的情感。 尸骸这种东西,只是个物体。 物体既没有尊严也没有威严,那种东西说起来只是种头衔,并非尸体这种物体本身所具备的,那是附加上去的。可能因为泰全老师遇害时他没有看到尸体,所以才会感到那么空虚吧,鸟口这么认为。 短短十分钟前…… 刑警们听见惨叫,各自机敏地跑了出去。 鸟口接到山下的指示,首先将久远寺老人送到今川所在的建筑物,接着全力奔跑,赶上刑警们。距离相当远,若非在这寂静的山中,这声惨叫是绝对听不见的。 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似乎是山下。他“哇啊”大叫一声,随后抵达的刑警们全都哑然失声。跟在鸟口后面过来的敦子发出一声短促微弱的尖叫,这是鸟口第一次听到敦子的尖叫声。 托雄嚷嚷着:“不、不是贫僧,不、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没做!觉、觉丹猊下、觉……” “这……这是怎么回事!贯首,请你说明!” 鸟口听见这道厉声,转头一看,山下正瞪着贯首。 菅原刑警蹲下身去,观察倒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然后回望站立的上司,摇了几次头。意思是倒在那里的那个东西不是受伤的佑贤,而是佑贤的遗体。鸟口心想这一看就知道了,还真是慎重其事。 警部补——山下叫也似的说道:“贯、贯首!这是对警察……不,对法治国家的挑战吗?这种事在这里——在这座明慧寺是被允许的吗?我、我已经受够了……” 完全看不出贯首的表情。 就连那双有如沉眠般半闭的眼皮底下的瞳眸是在看尸体。或是看着发言的山下,鸟口都看不出来。 贯首——觉丹从容不迫地回答:“贫僧完全不知情!山下先生。您方才的发言,贫僧就这样奉还给您!尽管有这么多警官在场,究竟还要牺牲多少本寺的云水才甘愿?这是警察的怠慢!若我国标榜为法治国家,却放任这样的犯罪横行,侮蔑国家的是警察才对吧!” 贯首的话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威严十足。 ——这家伙也是怪物。 鸟口有此感觉。他只看过觉丹诵经时的背影,从背后看已然威风凛凛,但从正面一看,简直就像穿上了袈裟一般威严。山下警部补果敢无比地以视线与怪物相斗,却忽地将视线落向佑贤,无力地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啊,深有同感。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能做。面对凶恶的连续杀人,我……不,我们警察实在是太无力了,但是我不会放过凶手。这个人,中岛先生在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与我交谈,现在却……”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吐气似的说道:“我不会原谅这种事。” 听到他的话,菅原刑警站起来,粗鲁地说:“山下兄……不,搜查主任,你的心情我了解,但是……” 接着他瞥了一眼贯首,站到上司前面说:“听好了,这——中岛先生才刚死。所以要逮捕凶手的话,就只有现在了,等不到早上了。这不是今川干的,也不是久远寺或桑田干的!我错了。你,主任,山下搜查主任,下达指示吧7我遵从你的命令。” 听到部下愿意服从指挥,主任有些痉挛地点头:“呃,好。贯首,还有那里的两个,还有那边的托雄,请你们先到知客寮去。呃,你,龟井正监视着和尚,你先去那里确定和尚的人数。次田,请你把仁秀带来,他在这栋建筑物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地方。那个女孩还有哲童,哲童刚才出去了是吧?” 那个巨汉吗? 哲童,巨汉僧人。 哲童把长长的棒子砸到地面,然后用一副“这样就行了吗”的纳闷模样偏了偏头,留下如同经文般意义不明的呢喃后,从三门出去了。 行动毫无逻辑,鸟口完全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哲童身上时,阿铃不见了。听到远方的惨叫,众人奔出去时,那个骇人的少女已经消失无踪了。 “哲童去哪里了?” 被警官拖也似的站起来的托雄对警部补的话起了反应,出声叫道:“是……是哲童干的!哲童那家伙,对,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他、他就站在那边!” 托雄指示的位置,正是警部补所在的地方。 虽然陷入错乱,但是他的口吻粗鲁得完全不像一个僧侣。被托雄伸手指住的山下责问:“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贫僧在这里等人,结果突然被狠狠地……” “殴打了?所以昏倒了?你说你清醒过来时,中岛先生就已经死了吧。可是你在这种地方,是在等什么人?” “当然是在等这……” 托雄那张涨红的脸倏地恢复严肃,视线下垂。 视线的前方倒着原本是佑贤的物体。 “你在等这位中岛先生吗?你是在这里等待中岛先生从贯首的草堂出来吗?” “你想杀他吗?” “菅原,别净讲那些引发混乱的话。总之,详情到那里再问吧。啊,这个人我们就带走了,麻烦你们维持现场,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发生什么事的话,就吹警笛吧,绝对听得见的。千万不要擅自判断,单独行动啊。” 警官们端正姿势敬礼。 鸟口心想,只要好好干,似乎就能获得人望。然后他开口道:“山下先生,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我来帮忙吧。我记得已故的祖母好像说过,协助警察是民众的义务。” “这样啊。那么,鸟口,益田在仙石楼,可以麻烦你去说明情况,要他立刻请求支持,并叫鉴识人员赶来吗?尽可能迅速。还有麻烦久远寺先生进行临时验尸——不过死因和死亡时刻都已经很明了了——还有,把那位小姐带回去吧,这里很危险。你还好吗?还是要休息一下?” 好一阵子都待在鸟口身后捂着嘴巴注视尸体的敦子开口道:“不要紧,我习惯了。” 敦子拼命在逞强,她的眼睛湿了。 “好,那么……”最糟糕的卷土重来。 门突然打开,在那里看见熟悉的脸庞时,老实说今川松了一口气。 鸟口与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几乎要倒下地走进来,接着未曾谋面的高个子僧侣走了进来。 山下从人口探进一张脸来说:“喂,你,把今川的绳子解开,还有照顾一下老先生,然后在这里待命。你过来。” 他这么说完后就不见了。两名刑警中较胖的一个跟了上去。鸟口说了句“那麻烦你们了”,也跟了出去。他为何会与警察共同行动?更重要的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在打瞌睡的今川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过事态一定是有所进展了。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坐下,看到今川便出声:“今川先生!你不要紧吧?” 今川有些难为情地说:“只是被绑得有点痛,我没事。” 听到他们的对话,刑警狐疑地、而且慵懒地开始解开绳子。久远寺老人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用力张开手掌五指,制止想要搀扶自己的中禅寺敦子说:“中禅寺小姐,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吧。”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 中禅寺敦子略微踌躇之后,说道:“那么刑警先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然后她跑出了建筑物。 被留下来的刑警被那句话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僧人站在人口处,窥伺外面的情况。 他没有取下网代笠,话说回来,也没有想去现场的样子。 刑警理所当然地问道:“你是通缉中的和尚吗?怎么会被带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并没有被通缉,而是自愿出面的关系人,他叫松宫仁如。”久远寺老人缩起缩到不能再缩的下巴,撅出下唇说道。 老人原本就让人觉得有些愤世嫉俗,现在更对警察仇视不已了。即使如此,僧人依然不动如山,刑警似乎更加困惑了。 “对了,你不就是凶嫌吗?呃……久……久能寺……” “混账东西,你没听见山下刚才说什么吗?还有我的姓是久远寺,可以随便乱叫的只有一个人。” 老人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散发出一股妖异的气焰。 “啊,折腾死我了。快来照顾我啊,连茶都没有吗?噢,今川,你也真是飞来横祸哪。” 感觉他好像现在才发现今川。 “老先生才是,嫌疑洗清了吗?菅野先生被杀,菅原刑警大发雷霆,说老先生就是真凶。在那之前我是真凶,现在则是共犯。” 刑警把茶壶里的茶倒进茶杯里,说道:“结果你们不是凶手啊。不过我本来就觉得不是了,要是有那么多真凶,那还得了。这种情况,最不可疑的人通常就是凶手,也就是出人意表的结果,一般都是这样的。” 几乎是牢骚,而且论点幼稚。 “但是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最不可疑的人不就会变成最可疑的人了吗?俗话说,越可疑的家伙越不可疑。” “哦,那种情况,最可疑的家伙还是凶手吧。才没那么事事顺心呢。欵,既然你们不是凶手,请用茶吧。” 刑警请两人用茶,感觉非常滑稽。 接茶的时候一看手腕,绳子的痕迹就像泥泞上的车轮印般变红了。茶也是好几个小时前从仙石楼送来的,都已经冷了。 久远寺老人催促僧人坐下,一直站着的僧人这才取下了网代笠。 五官很清秀,但是与復木津和慈行都不同。今川不了解是哪里不一样。 僧侣将锡杖靠在墙边,解下旅装,朝刑警与今川行礼后,走上座席,跪坐下来,一板一眼的动作就像经过练习一般。这个人似乎就是饭洼小姐在寻找的人——松宫仁。换句话说,他就是阿铃的舅舅了。 久 8fdc." >远寺老人用喝酒般的动作喝茶,难以下咽似的皱起了脸。然后他瞥着松宫机械般的动作问道:“话说回来,松宫,你看到了吧?……” 松宫表情不变,转向老人。 “你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遇到吧?刚才的那个就是阿铃。” 松宫简短回答:“嗯。” 今川饶富兴味地观察。 ——他见到阿铃了吗? 他有什么感觉呢? 不是悲伤也不是难过吧,也不可能是寂寞,说怀念也不太对。有如亡故的妹妹再世一般……不,僧侣不会这么想吧。今川无法想像。 老人继续问:“怎么样?那身盛装和服是铃子小姐的衣服吗?已经脏污不堪,而且光线又暗,可能看不清楚。但是,像是花纹之类的,你有印象吗?还是太久了,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他是活证人。 他的记忆是证明久远寺老人推理的最佳证据。 松宫那张端正的脸变得僵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自言自语似的断续回答:“那是已逝的铃子的衣服,的确是她……十三年前穿的衣物。” 声音很阴沉。 “你……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花纹,颜色,一切都……” 松宫的音量越来越大,不久变得沙哑。 接着,他有如决堤似的开始说了起来。“家父对铃子溺爱有加。好面子的家父尽管经济窘迫,每一年却一定会为铃子定做新衣,而不肯修改旧衣将就。我们家明明很穷了,家父却说修改旧衣是穷人家才做的事。所以铃子的盛装是家父的面子——虚荣的象征。铃子打从心底高兴,但贫僧……” 僧人说到这里,噤口不语。 看样子,那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 久远寺老人改变话题。“这样啊,哎……虽然应该发生过许多事,不过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现在重要的是那姑娘。对了,阿铃的脸怎么样?她长得像铃子小姐吗?因为也有可能被强盗给夺下华服,拿给其他的女孩穿啊。虽然距离有些远,不过你看起来怎么样?有铃子小姐的影子吗?” 松宫再次陷入沉思,他是在将十三年前的久远记忆与方才的记忆相对照吧。 接着僧人再次断断续续地回答:“很像……不,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铃子。她就像您说的……是铃子的女儿……” “长得那么像吗?” “是的,长相、外表、那身长袖和服,一切都一模一样,与那天一模一样。那是……那是铃子的女儿!” 松宫一瞬间亢奋起来,立刻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勉力维持平静。 今川感到有些不对劲,那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 久远寺老人高兴地说:“这样啊,那么那个姑娘就是你的外甥女了!今川,你听到了吗?就和我想的一样!” “与那天一模一样?” “什么?今川,怎么了?” “那天指的是哪一天?” “那当然是指火灾——发生火灾那一天啊,这还用说吗?是他不愿意回想起来的那一天吧?” “但是老先生,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 “怎么?哪里不对吗?” “饭洼小姐曾经说过,饭洼小姐说仁先生——就是这位吗?这位师父是火灾隔天早晨才回到家里的。我记得饭洼小姐是这样说的,难道不对吗?” “刑警也这么说过呢。” 今川看松宫,他的表情没有变。 “饭洼小姐还说,这位师父自年底到回家的这段期间,都离家出走不在。” “好像是这样哪。”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 松宫的脸颊略略僵住了。 “所以老先生,这么一来,铃子小姐是在这位师父离家出走之前,从前年的年底开始就穿着盛装和服吗?或者是说,铃子小姐在前年的过年或其他节庆穿过那套和服吗?不,这位师父刚才说过,过年的衣服是每年新定做的。那么是在试穿的时候看到的吗?不对,这不是洋装,所以是看过布匹吗?” 松宫的脸僵硬得更厉害了。 “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宫没有回答,只是越来越僵硬。 久远寺老人戳着自己的秃头好一阵子。 “噢!”不久后他发出奇妙的叫声,“松宫,难道、难道你说了谎……” 松宫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火灾的时候,你人在现场吧?是吧?喂!” 松宫什么也不回答。 “不能说吗?为什么?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失去家人的心情我很明白,我也是一样,我不觉得这事不关己!我把阿铃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般……” “久远寺先生!?”松宫总算发出有血有肉的叫声,“请不要再说了!贫僧会说那天,只是一时误会了。那身华服应该是我未曾见过的。那是铃子、她长得好像铃子的,151晴,把我的回忆给扭曲了。但是就像您说的,那个姑娘一定是铃子的女儿没错。她的相貌还有护身符袋的文字、年龄……不,就算没有这些东西,贫僧也知道,不需要证据。” 久远寺老人露出眉间复杂的皱纹。“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松宫,你是不是纵火杀人犯?” 刑警一惊。 “告诉我,我想把阿铃托付给你。你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赖、彬彬有礼的和尚,似乎也有很强的正义感……所以请你告诉我吧。” “贫僧……” “没有杀害父母。” “这样,我可以相信你吧?” 松宫点头。 “那我就不问了,今川也不要在意了。” 刑警似乎很在意。 此时门突然打开,鸟口冲了进来。 “久、久远寺先生!” “怎么了?脸色大变的……” “中岛佑贤被杀了!”鸟口大声说。刑警这下子真的跳了起来。 “呃、喂!你说什么……又、又有人……” “中岛佑贤和尚被杀了!久远寺医生,虽然你可能累了,但山下先生说拜托你验尸!” “你说什么?这下糟糕了。喂,那你呢?” “我去仙石楼请求支援。刑警先生,你最好赶去现场,这里就交给睡着的警官吧!告辞!” 这家伙不是凶手——山下再次这么想。照这样一个个排除。最后可能会一个也不剩。但是不对的就是不对,凶手一开始就是凶手,不是警察塑造出来的。要是真的谁也不剩,那就表示没有凶手。 牧村托雄失禁了。 不仅如此,他的情绪还非常混乱,一看见知客寮里的桑田等人,立刻激动起来。桑田常信听到消息大为惊愕、动摇、恍惚,接着陷入贫血,几乎倒下。但是他看到自己的行者那不成体统的荒唐模样,皱起眉头,大声一喝。 托雄无力地瘫下腰来,坐了下去。 山下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开始质问:“我说啊,牧村,你能不能照顺序说明情况?” “我……贫僧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我说啊,你是重要关系人,没有人说你是凶手。” 托雄垂下头去。 “是不是桑田和尚还有……呃,你姓什么?” “加贺,我叫加贺英生。” “这样,牧村,是不是加贺在场,你不方便说?” 牧村点头,山下吩咐两人移到邻室。 菅原与龟井在外头积极地奔走,这里只剩下山下与牧村托雄两人。 “冷静下来了吗?” 牧村默默无语。 但是感觉他心中的激动已经平复许多。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追着佑贤师父……” “然后呢?” “佑贤师父进入贯首猊下的草堂,所以我便等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要英生被抢走。” “你说什么?” “佑贤师父打算下山对吧?所以我担心他会不会把英生给一起带走……” “英生……加贺的对象原来是你!” 青年僧微微点头。 刀口个时候…… 听说山下等人带着中岛佑贤离开禅堂后,僧侣们便开始坐禅。这几天,他们没有接受侦讯时,似乎都在坐禅。他们的行动并没有被限制,但闯入者如此众多,似乎也无法好好地进行行持。山下问道:“像这样二十四小时坐着,不会发疯吗?” “在腊八大接心时,须坐上一周。” 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不管怎么样,僧侣们开始坐禅了。 小坂、大西、菅野死亡,桑田消失,就连中岛佑贤都要离开,干部只剩下和田慈行一个人了。因此和田的权力成为绝对,只要和田打坐,全体都跟着打坐。感觉似乎是这样,和田默默地坐到单上,而全体也都跟着他这么做。 但是加贺英生没有坐禅。 只有加贺英生一个人没有坐下,站了一会儿。牧村在意他的情况,完全无法集中坐禅。和田也没有斥责加贺,结果站在人口的加贺向龟井刑警说了些什么,一起出去了。 牧村坐立难安。 即便不是如此,牧村也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并非同性恋者的山下无法了解他的心情,但是说起来就等于恋人差点遭到中年男子强奸,而自己目击了关于这件事的公开审判——虽然单身的山下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但硬要形容的话,就是这种心情吧。 而那个恋人居然追随强奸者离去了,所以牧村…… “你是怎么溜出去的?” “我说我担心库院的灶火。典座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了,贫僧被慈行师父指派为负责人。” 牧村溜出禅堂,悄悄地接近知客寮,窥伺情况。 “我听到常信师父的声音在问:要不要下山?佑贤师父之前离开禅堂的时候,说要离开寺院,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位都要离开这座明慧寺了。英生是佑贤师父的弟子,所以我以为他也会一起下山……” 与其说因为英生是佑贤的弟子,托雄似乎更怀疑英生变心了。 不久后,中岛佑贤一个人走出了知客寮。 牧村反射性地躲了起来,一阵迟疑后,追了上去。佑贤穿过法堂。走过大雄宝殿。这当中托雄好几次想要出声,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结果中岛进人大日殿,牧村不得已只好在门口等,他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被打了。” 山下一看,他的后脑勺被打出伤来。 似乎是从背后被殴打的,不是能够自己伪造的伤口。 “哦,这好像很痛。看这样子……连脖子都伤到了吧?” 听到山下这么说,牧村一脸疼痛地抚摸伤处。 “然后你就昏倒了吗?” “嗯。” “被打的时候,你是蹲着的吗?还是站着的?” “嗯,我蹲低了身体。” “不是站着的?” “我记得我跪下了一边的膝盖。” 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只是,如果殴打牧村的真的是杉山哲童——不过哲童是个巨汉,无法如此断言。反过来说,如果托雄是站着被打的,那么行凶者除了哲童外别无可能了。 “你知道你倒下了多久……昏倒了多久吗?” “这……我不知道。只是,我清醒过来时……” “哲童……杉山哲童站在那里是吧?” “对。那家伙……是那家伙干的,他用那根旗竿打死了佑贤师父。” “旗竿?” “就是旗竿,他拿在手里。” “哦,那根棒子,原来如此。” 山下命令分派在外面的警官回收棒子。 幸好它似乎还扔在法堂的石板地上。 “可是,哲童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吧?他是怎么站的?” “拿着棒子,双脚叉开站立,看不出来他是在看哪里。那个时候我还昏昏沉沉的,结果他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清醒时,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想到那竟然是……啊,所以……” “不用担心,我没有怀疑你。嗯……?可是等一下,那里是出人口吧?哲童站在那里的时候,尸骸已经在那里了吗?” “有……又好像……没有,我没办法清楚地回想出来。我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哲童在,然后……嗯,有人倒在地上,应该是贯首猊下等人从里面出来。叫出佑贤师父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佑贤师父。当我完全清醒之后,只看到血流了一地……我吓死了,就……” “尖叫出声?可是……” 哪里不太对劲。 假设凶手是哲童好了。 昏倒的牧村暂时觉醒,看到凶手哲童。假设这是行凶之前。 那么就等于是哲童本来潜伏于站在大日殿人口旁边的牧村背后。而他殴打牧村使其昏厥,然后特地绕到另一头——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站着,等待中岛出来,而且他就让牧村这么倒在玄关口,这根本不算埋伏了。既然牧村负伤依然活着,就表示凶手让牧村昏倒的目的,是不想被目击到自己杀害中岛。那么按理应该会将昏倒的牧村从现场移走才对。就算没有那个时间,至少也不会特地跑到另一边去。 就算牧村醒来时,中岛已遭杀害——那还是不对劲。因为那样就变成哲童一直呆呆地注视着遭到自己杀害的中岛遗体,直到费工夫弄昏的牧村恢复意识了。那样就没有殴打牧村的意义了。不仅如此,哲童还放着发出尖叫的牧村不管——也就是尽管明白牧村目击到自己行凶,却拿着凶器悠然出现于众人面前,将凶器砸到法堂前的石板地…… 太奇怪了。 绝对太奇怪了。 山下也知道哲童的智能发展似乎比一般人略微迟缓,但是他觉得并没有相差太多。不,也有可能是成长在特殊环境之下,所以看起来如此而已。他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所以语汇应该很少,知识也很偏颇。再加上那沉默寡言与木讷的性格以及魁梧的体格,让人感觉他宛如怪物一般。不过这些都是偏见罢了。除去偏见来看,哲童的心智是否有障碍,即使有又是何种程度?山下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杉山哲童绝非异常。 异常的是这座山本身。 所以这种情况下,绝不该去认定那种人理所当然会做出那种异常行动。哲童不是什么杀人淫乐症的异常者,以这种意义来说,哲童与健全者没什么两样。不能把这些混为一谈,山下认为这是不正当的歧视。这种情况反倒应该视为哲童无法耍任何小手段才对,他应该不会做出湮灭证据或捏造不在场证明这类的隐蔽工作。 ——可是…… 一种恐怖的想法忽地掠过山下脑海。 ——如果哲童有杀人淫乐症的话…… 好黑,而且难走得要命。 心情也逐渐动摇起来了。 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不明就里地。 鸟口有一点觉得自己窥见了恐怖的真面目。 道理无法通用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鸟口小的时候不怎么害怕幽灵,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任何会遭到作祟的坏事。因果报应,会遭到幽灵作祟的人,说穿了就是坏家伙。鸟口读《四谷怪谈》,觉得真是大快人心。民谷伊右卫门多半都被写成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忍不住会边看边想:可怜的阿岩加油呀,打倒伊右卫门呀! 只是,不明就里的东西很可怕。 所以他讨厌战争。因为他不明白非死不可的理由,也不明白非得杀死敌人不可的理由。他觉得为国牺牲这种夸大、冠冕堂皇的说辞,与个人的死亡是格格不入的。 鸟口也觉得,世上所有犯罪全都有复仇或怨恨、利益纠纷等等理由,这会不会是为了与战死作出区别而存在的? 只要有理由,人就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现在这个世上,也的确存在着无特定对象连续杀人或没有动机的杀人事件。这在上次涉人的事件中,鸟口深刻地体会到了。但是,那依然与战死不同,那些事件的中心依然是人。 但这次——没有人。 好可怕。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可怕。 所以鸟口有些用力地握住敦子纤细的手,快步向前走。 沙沙——雪落下了。 走得太急会跌倒,走错路的话,攸关生死。 鸟口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怨恨自己是个路痴了。 手电筒照射得到的范围极为狭窄,完全没有任何记号能够判断这里是哪里。 “是这里吧?” “应该……可是……不太确定。” “反正是下坡没错。” “嗯。” 不——确认就感到不安。 因为看不见脸,连自己牵的是谁的手都不知道了。就算以为那是敦子,但如果她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阿铃的话…… “敦子小姐?” “怎么了?”是敦子的声音。 “刚才……松宫先生,我们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 “嗯。” “敦子小姐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是很怪。” “咦?”鸟口的脚滑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个人——完美过头了。” “完美过头?” “感觉就像个模范和尚——不管是态度还是语调或外表都是,总觉得完美过头了,不是吗?” “所以呢?” “觉得很像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副‘真的有这种人呢’的人,大部分都很假,很容易被别人觉得是装出来的,对吧?可是也有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哦,敦子小姐的意思是,你就是这样?” “是啊。” “是吗?我是觉得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啦……” “我这个人连一点八卦也没有,只知道埋首工作,简直就像是为了闯入这种事件而生——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没有那回事的。” 鸟口觉得完全没那回事。 原来敦子也有许多烦恼,一想到这里,恐怖便缓和了些。 但是他对于道路的自信却已经大大动摇了。 光束前端看得见的只有树和草与雪还有…… ——长袖和服。 “啊!” “怎么了?” “呃,没有,我刚才看到阿铃小姐……” “咦?哪里?” 敦子像要抓住鸟口的身体似的前倾,望向前方。 鸟口有些胆怯,却还是照亮那里。 如果有障碍物的话,光就能够有效地捕捉并照亮它,但是在呈网目状交错的树木那无垠的深远中,实在无法发挥效力,只有眼前的树枝晕白地浮现,前方依然是一片黑暗。 有句成语叫杯水车薪,完全就是形容这种情况,面对山所怀抱的巨大黑暗,手电筒的灯光实在太过渺小了,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夜晚的黑暗不是覆盖着山,而是渗入了山。 “是我多心了吗?我们快走吧。” “嗯,可是那个阿铃小姐……” “怎么了?” 敦子没有回答。 此时。 喀沙喀沙,响起什么东西分开草木而来的声响。 在背后,一团东西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鸟口用力把敦子拉近,把她拉到自己前面,再转过身去与声音对峙。 声音很快就停了。 一停下脚步,就寒冷无比。走下山路是件苦差事,因为穿得很厚,也流了汗。动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停下来的瞬间就冷了起来。 脚尖冻僵了。 他也注意到指尖还有耳朵和鼻头都冻结了似的冰冷。 一旦注意到,就冷得受不了。 敦子似乎也在发抖。 发抖并不全是因为寒冷所致。 “刚才……有声音吧,敦子小姐?” “有。” “是野兽……还是野狗出没吗?”“我觉得是更大的东西。”“这里有熊之类的吗?应该没有吧?”进退不得,怕得没办法背对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现在自己背对的方向……或许有阿铃。——好可怕。鸟口突然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去路。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狠下心来看个清楚。反正光束只照得到黑白的雪和树木……彩色?阿铃在那里。 “哇啊!” “怎么了!” 光束一下子就错过了阿铃。 不仅如此,光束还一边照亮极为狭小的范围,一边发出“喀沙喀咚”的声音,沉人深邃的草丛大海中。 鸟口手电筒掉了。 这是致命的过失。 “刚、刚才阿铃……” 视网膜有着残像,剪齐的直发与苍白的脸庞,如洞穴般的眼眸。 她的确在那里,她在那里——但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不管是害怕还是怎么样,对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比起阿铃,手电筒更重要。 幸好手电筒还亮着,能够确认它的位置。好像卡在斜坡上了。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距离不远。 “啊,敦子小姐,对不起,请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这就去把它捡回来。” “可是……不行,太危险了,不要捡了。” “危险是危险,可是仙石楼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回去,而且明慧寺那个状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援,我们必须自己下山才行!” 就在鸟口如履薄冰地踏出脚步的瞬间。 树木轰然摇晃,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影子。 “嗄!嗄!” 鸟口的下半身滑落了,敦子慌忙抓住他的手,当然连她自己也踉跄了。影子猛然逼近。 “谁、是谁?” “咦?” “哲、哲童!” 两人剧烈一晃,滑落下去。 久远寺医师来到知客寮,以“虽然都已经很清楚了”为开场白,陈述验尸结果,头盖骨骨折、脑挫伤。山下过去从未如此血淋淋地去理解这些医学用语。每当老医师说什么,山下的脑中便浮现中岛佑贤的死相,又立刻浮现出他就在那里害怕地叫嚷的模样。出于职业因素,山下看过众多非自然死?99lib?亡的尸体,但从未碰过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交谈的人死掉的状况。战争时,山下的部队也净是在挖洞、种甘薯,从未有同伴死在眼前。 “能够判定凶器吗?” “不是石头或钝器,是棒子,坚硬的棒子。一击毙命——不是凶器很重,就是凶手力大无穷。脑袋上简直被打通一条路来。” 山下向有些疲惫的老医生道谢,请他回到禅堂旁,再次面对牧村托雄。 青年僧略微恢复了平静。 “那么,牧村,刚才发生的事大致上都了解了。不过我还有一些事想问你,也就是你目击到小坂吋的事,那是几天前的事来着?” 日期时间的感觉麻痹了。 “是小坂失踪……不,被杀害那天,所以已经过了一星期吗?你说你忘了经本,去了桑田和尚的草堂……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觉证殿吗?” “对,你说小坂从那里走出来。这段证词——是真的吗?虽然我不是在怀疑你……” 这番证词确实是让警方怀疑桑田的开端。 所以山下才想问清楚。 托雄隔了一段时间才回答。“我看见了稔师父,这是真的。” “什么叫这是真的?” “我说他从觉证殿走出来,是……” “假、假的吗?那么他其实是在其他地方?” “不,准确地说——我是从觉证殿寝室的窗户看到的。” “寝室?可是你不是忘了经本……啊,那是骗人的吗?” 牧村腼腆地说出真相。 那个时候,桑田常信每晚都为了夜坐,前往禅堂。但是不知为何,他不强迫自己的行者牧村夜坐,反而不许他与自己一同打坐。 牧村在桑田夜坐的期间被疏远。那个时候,桑田的内心依然豢养着内疚的老鼠。 桑田回来的时间虽然不一定,但在熄灯之前都不会回来。 这段期间牧村是自由的,觉证殿成了空屋。 而觉证殿——就成了牧村与加贺英生幽会的场所。 “那一天,我假装要去沐浴,把英生约出来。然后……” “详细的情形就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山下有一种肚子里被人搔痒一般,而且还害臊不已的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保持隐秘,而不该像这样大刺刺地说出口。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会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要离开时,我发现寝室的纸窗微微地开着,所以想要关上,结果看见了稔师父走了过去。” “只有这样吗?” 牧村点头,他似乎真的目击到了。 “可是,那样的话,用不着说他是从建筑物里走出来的也行吧?” “嗯,可是……” 觉证殿是背山而建的。 寝室的窗户位于觉证殿背面,那里看得到的景色,从建筑物的正面看不到。 换言之,小坂了稔的人影,只有从那里——觉证殿的寝室窗户——才看得到。那一带并不是路过能够看到的地方,但是牧村毫无进入寝室的理由,要是被问起他为什么进到那种地方去,他就百口莫辩了。所以牧村一开始打算保持沉默,但不久之后害怕起来,只说他看到了了稔。 “结果,那位刑警先生非常严厉……” “穷追不舍地问?” 是菅原。 是菅原逼问的。 山下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地浮现出那个乡下刑警口沫横飞地对牧村逼供的场面。 ——看见了?在哪里看见的?时间呢? 被这么严厉地逼问,牧村一开始只回答“觉证殿”。 时间则回答了他事实上目击到的时刻,八点四十分到九点。因为这是杀人事件,牧村觉得这部分得据实回答才行。 到这里都是真的,牧村托雄没有作任何伪证。但是……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菅原穷追猛打。那个菅原就像头山猪般,肯定是严厉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吧。因为这是近乎惟一的目击证词,山下认为若换成自己,应该也会这么做。 被问到他为什么在那里,牧村词穷了。 他不能说出实情。幽会这种事,撕破了嘴巴都不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信口胡诌,说他去拿经本。 ——听你胡扯!给我说清楚点! 据说菅原这么说。山下虽然不当一回事,但他认为菅原的确有长年经验累积出来的刑警的第六感。这当然不确实,但是一个人是否在说谎,似乎意外地可以轻易地判断出来。这是为了隐瞒情事而当场编造的谎言,所以轻易就被看穿了吧。但是就算被命令说清楚,也惟有这件事是无法从命的。当时与事情败露的现在不同。可是菅原就是追究个没完,牧村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从觉证殿里面的房间——我才刚说到这里,刑警先生就凶狠地问:了稔从那里走出来是吧!我忍不住回答,是的……” “不是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而是从里面的房间看到啊……” 一厢情愿——或者说是自然而然。 菅原在不合作的环境中,太躁进了。 但是,那么小坂究竟是从哪里要去哪里呢? 这么一问,牧村便回答:“我不知道了稔师父从哪里走过来的,不过他应该是要下去汤本一带吧。” 那么这也与尾岛的证词符合,证词一致性增加了。 山下抱起双臂,应该还有问题要问这名青年。 “对了,大雄宝殿旁边的药草园。” “药草园怎么了吗……?” “它现在怎么样了?桑田和尚说他没有动过。” “哦,大半都已经荒废了。除了博行师父以外,其他人别说是煎法,连药草的种类都不清楚。而且很难照顾,也不知道种植法。有些已经枯萎,与杂草混在一起了。而且又下了雪,已经……只是,去年夏天前收成后干燥或制成粉末的成品还有许多。” “还有吗?在哪里?” “在药草园旁边有个小仓库,或说是个遮雨的棚子,药草就装在陶器罐里,放在那边……” “里面有麻吗?” “您……怎么会知道?” “有吗?” “是去年春天收成之后阴干的……” “是你把它……” “是的,博行师父在去年夏天发狂,遭到隔离,其中的……理由……” “这我都知道,也明白理由,所以你不用再说明这部分的事了。你有没有把那些干燥麻交给菅野先生?” “有的,我每天都按照处方带去给师父,怎么了吗?” “处、处方?每天?” “贫僧当班时,是每早送粥过去时。不是贫僧当班时,则是在之后的作务时间送过去。” “当班?当什么班?” “博行师父的斋饭是由负责伙食的僧侣轮流送去的。警方来了之后,就由常信师父送去,但是在那之前是轮班制,贫僧每三天就会轮到一次。博行师父直到去年年底之前还处于错乱状态,后来渐渐恢复,到了今年……对,博行师父说那是治疗神经的药,要求拿干燥麻给他。” “向你要求吗?” “其他人不知道东西在哪里,贫僧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所以……” “这样啊,原来如此……” 牧村是毫不知情地奉命送大麻过去吧。 “所以我照着博行师父吩咐的处方,每天送少量的干燥麻过去。那是与粥一同食用的,或者是……” “是用来抽的,像香烟一样。那是……唔,就是麻药,在日本算是麻药的一种。” “麻药——像鸦片一样的?” “对,在日本是违法的。” 像鸦片一样的——山下觉得这种措词让人体认到牧村的年龄。 但是这么听来,感觉上菅野并非从以前就经常服用大麻。似乎是被幽禁在洞穴后,精神发生了某些异常,结果才想到要吸食大麻。 相反,拜托以前的行者牧村这一点,实在相当狡黠。牧村会定期来访,也很清楚自己的事。如果牧村以前曾经帮忙制作药草,那么他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同时也不会认为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这是有计划性的,那么菅野已经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了吗?换言之,与其说是精神发生异常,更应该形容为心境产生变化吗? “难、难以置信,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博行师父真的受大家的景仰……” “但这是真的。那么你今天送麻过去了吗?” “今天——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所以我和早上的粥一起送过去了。” 今天的早斋因为桑田不在,似乎迟了一些,不过还是在六点前就用膳了。住宿在仙石楼的刑警们是在六点半抵达,鉴识与增援人员则是在七点抵达。后来会议结束,山下才进入土牢。菅野有时间吸食大麻。后来山下也离开了几次,所以只要抓住空隙,想吸几次都行,所以他说的话才会这么毫无脉络吧。 可是,当时没有那些大麻束。 “只有这样吗?你后来有没有送整束的大麻过去?” “整束的大麻?没有,我都有好好地处理过……” “没有啊……” 那么陈列在尸体旁的大麻束——毫无疑问,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这么说来……” “怎么了?什么都好,说吧。” “哲童那家伙,他跑来问我麻是怎样的东西,这附近有没有野生的麻。我告诉他这里没有野生的麻,但是有干燥的。” 又是哲童。 “哲童吗?那你告诉他在哪里了吗?” “是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所以告诉他存放的地点,还有麻的样貌。” “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天下午,送饭给仁秀的时候——那家伙好像先跑去问仁秀。可是仁秀好像跟他说不知道,还是告诉他这附近没有麻,正好我又在那里,就……” “是下午几点?” “因为没有敲钟,我也不知道时间——对了,我离开仁秀的小屋时,正巧那位今川先生和医生过来……” 那样的话,是十四点左右吧。今川一行人在正午过后来访,在那之前应该一直都乖乖地待在知客寮,不过那时侦探好像打了佑贤,之后他们去了仁秀那里。问今川的话,应该能够得到更准确的时间。 “然后哲童怎么了?” “不知道,或许跑去看了吧。” “为什么他会对大麻有兴趣?” 但毋庸置疑,他不是要拿来自己用的。 是用来装饰尸体…… 不,不是吧,那时菅野应该还活着。今川与久远寺医生离开仁秀的小屋后,前往关菅野的土牢,与被害人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么他是在作杀人的准备吗? 为了将原罪摆饰在尸骸旁,完成杀害菅野的动作,而在寻找材料吗? 土牢自昨晚便有人看守,看守人员离开,是在十五点前后。接着换久远寺医师与今川侵入土牢。侦探进去叫人,他们出来,是在十五点三十分左右吧。这段期间内不可能行凶。紧接着今川被绑缚,在菅原指示下,警官重新回到监视岗位,这是十五点五十分的事。当中有二十分钟的空当,就是这段时间可以行凶。 虎视眈眈地等待这个机会…… ——哲童他吗? 仔细想想,无论理由为何,若是哲童的话,不管是把小坂搬到树上,还是将大西插进茅厕,都能轻而易举地办到吧。 的确,小坂个头很小,体重也轻,就算是山下,勉强一点,也背得动吧。但是就算背得起来,但他能够背着小坂爬上屋顶吗?而且犯罪当天的天气非常恶劣。以山下的体力来看,就算不背任何行李。也爬不上屋顶吧。 至于大西命案,山下更是不可能办到,当然大西也很瘦,不是背不起来,但是大西的遗体锁骨及肋骨都断了,当然是因为以破坏厕所地板程度的狠劲插进去所致。那种力士般的行径,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而且山下一直忽略了,大西遇害的那天晚上——或者说早上哲童拜访了理致殿。采访小组及益田都目击到他,而且是行凶时间的一个半小时前。 那么…… 如果准备放在菅野遗体旁的大麻的人也是哲童的话…… 为中岛验尸的久远寺医师说凶手力大无穷,还说凶器是棒状物。哲童在现场以及现场附近拿着旗竿——棒子的模样,众人都目击到了。如果那根棒子上验出血迹的话…… 一身怪力,且身轻如燕,言行举止也有多处启人疑窦。 动机完全不明,不,完全没有动机。 当然他与其他僧侣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哲童——是凶手吗? 山下无法断定。 “刑警先生。” “嗯?” 思考被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给打断了。 “那个,我和英生的事……” “啊,哦,警方对个人隐私会严格保密的。” “只有慈行师父,请千万不要让他……那个……” “我不会说的。” 牧村的眼神混浊,那是一种如同雾面玻璃般不透明的安心。 山下带着一种倦怠的心情放走了牧村。 虽说视觉上被遮蔽,但隔着一道纸门,邻室就是师父桑田常信以及拥有特别关系的加贺英生。当然他们听得到牧村的告白,牧村本人也很明白这一点吧。 山下悄悄窥看邻室,两人都在坐禅。 加贺说要下山,中岛佑贤死后,他依然作此打算吗?加贺要下山的话,牧村会怎么做呢?就算事情没有传进和田慈行耳里,牧村今后还能够有什么展望吗?就此放心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就连山下都这么想了。山下忍不住有点为那名年轻的僧侣担心。 次田回来了,他代替菅原去法堂对贯首进行侦讯。 “那个年轻的僧侣怎么样?” “收获非常多——我觉得啦。” 这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了,山下没办法详述。 “你那边怎么样?那个贯首很难缠吧?” 次田“哎”了一声。 “我几乎没半点收获哪。贯首说佑贤和尚突然来参禅,因为佑贤和尚顿悟了,贯首就把袈裟给了他。他说佑贤和尚出去后,到传来惨叫声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两名行者也训练有素哪,说的话跟贯首完全一样。” “袈裟?命案现场有什么袈裟吗?” “好像压在被害人肚子底下吧。” “菅原呢?” “去找哲童跟阿铃了。” 山下心想,对付贯首那种人,菅原的逼问或许才能发挥效果。只是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菅原或许没办法疾言厉色。 话说回来,哲童真是太可疑了。 山下觉得只差一步了。 没办法让毫无预警地流出的过去与现在相互妥协,饭洼陷入错乱。 我拜托掌柜在别馆铺床,和益田两个人将饭洼扶去休息。 女佣——阿鹭说会陪在旁边照看她。 结果回到大厅时,一天过了。 但是就算日子过了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们浑身无力。 掌柜为我们泡了茶,我俩面对面喝着。 益田说:“请问,饭洼小姐想起了什么?” “哦,她想起了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对。在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连那份莫名所以也是甘美且令人怜惜的,但一旦回想起来,立刻就成了丑陋的现实——她就是想起了这类的回忆。”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换句话说,是最好忘记的事吗?” 有点不一样。 “一旦有所认知,就无力回天了,所以她已经无法回头了。我想……” “什么?” “她醒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大约了解十三年前的事件真相,虽然对她来说会是很痛苦的告白。” ——是我杀的。 她这么说。 “哦,老师怎么会知道?” “我在去年夏天体会到的。” 听到我这么说,益田再次露出奇怪的表情。 喧嚣的声音使得慵懒的空气也绷紧了起来。 是电话铃声。 益田手忙脚乱,弹也似的站起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一定发生了紧急状况。 但是出乎意料,电话是打给京极堂的。一般来说,在这种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只是在这种状况下,旅馆也不可能抱怨什么,接电话的掌柜只是淡淡地去唤没常识的客人。 京极堂也没有更衣,一身来时的打扮,从二楼下来。 乖僻的朋友可能是在想事情,那张脸已经超越了不悦,变成一张凶恶的面相了,眼睛底下冒出了黑眼圈。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益田看着他穿过走廊的身影,不关己事地说:“明慧寺会变成怎样呢?” 完全没有头绪。待在寺里的时候,完全不会想到这种事,但只要离开一步,就变得遥远无比,仿佛在想像异国之事一般。不过我还可以听从京极堂的忠告,撒手不管,但身为警官的益田可无法如此。 “鉴识还有支援人员,还是要到明早才会抵达吗?” “思,八点之后才联络的吧?现场还有二十个刑警和警官,若非发生紧急情况,只要保全现场,明天再验尸就可以了——本部是这么判断的吧?可是不知道山下先生怎么了,菅原兄好像也失控了——是叫菅野吗?那个人等于是被警察给杀掉的呢。哎,虽然大西老师也是啦……” “你感到自责吗?” “嗯,打我成为刑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责呢。可是,这究竟是起什么样的事件呢?” 益田很疲倦。 “我觉得啊,事实和我们所关注的部分一定完全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关口老师应该也明白,我们警方还漏了很多事。一般事件的话,这样根本不行。我们现在简直就像是拿着竹篓在打水,漏洞百出地进行搜查。可是……” 益田叹了一口气。“例如说——我刚才读了下午送到的报告。菅原兄那个样子,害我没能把报告交给他哪。教团与明慧寺的关系已经查明了,昨天还说不知道有这座寺院,但后来又送来了追加报告。那个——姓松宫的和尚吗?关口老师所转述的他的证词,报告几乎都证实了。还有明慧寺和尚们的来历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不过这些事情调查就知道了,没什么好可疑的。可是……” “可是?” “搞不懂,没有关联。从这些报告里,我完全看不出什么眉目。仔细想想,小坂这个人真的非常可疑,他的行动毫无一贯性。随便举个环境保护团体的例子来说,它说穿了就是为了筹措延续明慧寺的维持费这种诈欺般的动机而成立的吧?” “好像是这样。” “可是啊,小坂相当认真地在进行活动,这一点已经向团体成员确认过了。活动内容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成员也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过程中开始想要认真参与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也无妨。但是小坂先生三番两次违背召还命令——这实际上真的发出来了——已经是无颜面对本山的状态了对吧?而且他还对各教团做出近乎诈欺的行为,把钱弄到手。但是听说小坂与相当多的寺院住持及教团相关人士到现在依然有密切的交流,这令人不解。当然教团已经组织化了,会计部门与其他部门是分离的。与小坂熟稔的是老寺院的住持之类的人,他们与教团的岁出或过去的纠纷当然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人别说是教团之间的交流,和小坂过去待的寺院的和尚当然也有来往。聊着聊着,难保话题不会转到小坂了稔身上。” 我觉得益田说的没错。 “可是小坂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事,他表现得就像自己所为是天经地义一般。” “天经地义?” “对。罪恶感或颜面,他对这类事情毫不顾虑。以一般的想法来说,这是更加应该深究的问题,背后应该有什么才对。但是应该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什么,也跟事件无关,所以没有动力去调查……” “嗯……” 没错,小坂应该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分裂的。以僧侣的身份住在明慧寺,另一方面也与社会保持联系地生活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换句话说,这是…… 这是来自于将明慧寺这座原本不能够有、不应该有的寺院,予以绝对化为存在之物而得来的自信。 若是站在把明慧寺的存在视为不自然的认知下来看,小坂的行动当然会变得毫无道理。 益田继续说道:“说起来,他想要卖给今川先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连这也完全不明白。如果调查,可能会查出某些事实,却不了解那有什么意义。不,反正那一定与事件无关。” 益田一直盯着茶没有喝,但说到这里,他一口气饮尽。 “所以,原本在犯罪搜查中应该加以注意的问题点,全都失效了。不管怎么调查,了解多少事实,也单纯是‘原来如此’罢了。即使了解过去的事,我们也没有能够立即容纳、解读它的力量,只能说‘然后呢?’而已。” “这……” 也是吧,没有关系。 “所以应该解明的谜在别处。中禅寺先生说这次的事件没有谜团,确实,并没有发生物理上不可能的怪奇现象,也没有侦探小说里出现的密室——但是不管怎么追查事实之间的关联,也看不见真相。我强烈地感觉反倒是今早中禅寺先生告诉我们的禅的讲学更接近这次事件的核心。” “哦……” 虽然还相当模糊,但感觉益田确实逐渐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了。 “地震孤儿哲童的身份,没有户籍的仁秀老人,还有与松宫家事件的关系,需要调查的事虽然很多……” 益田沉思。 “益田!” 突然被叫住,益田吓了一跳,我也吃惊地回头。 京极堂站在那里。 “怎么了?吓人一大跳。” “关口,我又不是在叫你。话说回来,益田,你刚才说关于明慧寺僧侣的来历,已经有报告了吗?” “呃,是啊。” “喂,你偷听我们说话吗?你不是在讲电话吗?” “你很啰嗦啊,我边讲电话边听的。晚上很安静,声音传过来啦。” 京极堂虽然这么说,但我完全没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真是个顺风耳。朋友一脸凶相,滑也似的靠过来,隔着矮桌坐到我对面。 “益田,可以请你告诉我他们本来待在哪些寺院吗?——还是不方便?” 益田说“请稍等”,站了起来,从隔壁房间取来文件。 “这并不是机密事项,只要调查谁都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他说,“首先是大西泰全,他原本是在京都的寺院……” 寺院的名称我听了也一头雾水,但京极堂当然明白。 “知道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吗?” “呃……和田……和田智稔。” “和田?姓和田?这……益田……” “哦,我没发现,是这样呢。这么说来慈行和尚也姓和田,他们有关系吗?” “有,慈行是和田智稔的孙子。”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电话中听说的。” “那就别问了嘛。” “我只听说和田智稔的孙子是和田慈行而已,此外都不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在向益田确定吗?你给我安静闭嘴。” “这样啊?但是智稔的弟子是泰全与慧行,而慧行的弟子是慈行,而慈行的祖父又是智稔,真复杂哪。” “一点都不复杂。关口,如果你听了也不懂,能不能麻烦你别插嘴?还有,小坂了稔是来自松宫仁如和尚待的禅林吧,那是镰仓的……” 益田说出寺名,京极堂立刻明白了。 “那座寺院在智稔老师的势力下。寺系也是,虽然并非末寺,关系却很深。那么知道小坂在那座寺院的行状吗?” “他在镰仓的寺院里,似乎是个烫手山芋。” “上面这么写吗?” 益田看着文件,回答“嗯”。 “所以派遣他去明慧寺,美其名曰调查,其实是左迁吧。那位——是叫智稔吗?他的发言似乎甚具分量,从以前就一直要求派人手到明慧寺帮忙。大西继承他进人明慧寺时,再次提出请求,结果小坂就被派遣过去了。” “原来如此。中岛佑贤与桑田常信呢?” 益田结结巴巴地念出寺名。 “寺名虽然知道,但中岛与桑田这两名被派遣到明慧寺的详细经过尚在调查当中。这两位的派遣似乎是出于政治性的考虑,因为曹洞宗对明慧寺并没什么兴趣。不管怎么样,都不像大西老师说的热心地投入调查,不过那也只有一开始。” “一开始的意思是?” “好像原本打算一两年就把他们召回去,但是听说后来就失去联络了。不久之后,战争就开始了。” “失去联络是什么意思,益田?” 京极堂回答了我的问题。“曹洞系的那两个人没有收到召还的命令吧。但是他们的寺院都在远方,可能也无法确认书简是否送到两人手中。我想——是被小坂了稔给压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从常信和尚昨天的态度来看,我实在不认为他知道寺院发出了召还令。益田,寺院说无法联络,表示发送出去的召还令也石沉大海喽。” “不,最后的最后,收到了一份拒绝召还令的书简,所以寺院便放弃了。” “那么那也是小坂写的吧。” “小坂写的?你有证据吗?” “没有。益田,那份信件还留着吗?” “两座寺院都保留着。不过那份信件……呃,署名似乎是明慧寺贯首圆觉丹。” “名字谁都能写啊。只要拿今川手中小坂的信件鉴定笔迹,应该就知道了——不过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警方将小坂寄给自己寺院拒绝命令的信件当做证据扣押起来了。所以姑且不论笔迹鉴定,让看过信的刑警确认的话,某种程度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这样做不错。”京极堂呢喃道。 “那么要委托他们这么办吗?” “嗯……这么做……比较好吧。” 京极堂的态度不同以往,暖昧模糊。 “怎么这么不干脆呢?这与案件无关吧?益田,警察用不着连这家伙的工作都帮忙哟。” “嗯。唔……可是……” “那么,发给大西泰全的召还令在吗?” 京极堂无视于我。 “京都没有发出召还令。大西说起来是那个——叫和田智稔吗?依他的命令或者说遗言进明慧寺的,所以无法出言干涉吧。受智稔影响的寺院,全都与明慧寺有些关系,不过那似乎也只有智稔的影响力还存在的时候而已。也就是他的直传弟子——呃,那个叫慧行的还活着的时候。慧行也死了之后就……” “原来如此。昨天仁如和尚说以战争为分水岭,援助中止,也不再交流,指的就是这个啊……” 京极堂抱住双臂,略微俯首。 “和田智稔这个人,真的是被那座寺院给迷住了哪。”他说。“对了,益田,圆觉丹的寺院——知道是哪里吗?” “咦?哦,这个啊……呃……” “不知道吧?” “好像……不知道。” “我听说牧村托雄是觉丹贯首的亲戚……” “牧村?哦,那个青年啊。这、个、嘛——啊,有了,你知道得真清楚呢。嗯?他家是秩父的寺院呢,好像在父亲那一代就废寺了。” “是叫什么的寺院?” “咦?照山院,照亮山林的院子,照山院。” “秩父的照山院?” “你知道吗?” 京极堂再度无视于我。 “谢谢你,益田,我非常明白了。” 这么说完后,京极堂便陷入沉思。 他看起来像在烦恼——不,迷惘。 对于朋友前所未见的严肃态度,我不知该如何出声。 京极堂是在为自己的工作——沉眠在那座埋没仓库中的明慧寺书籍该如何处置而苦恼吗? 感觉似乎不是这样。 我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喂,京极堂,那座仓库的事让你这么……烦恼吗?” 朋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边啊,哎,可以解决吧。” “咦?要怎么解决?” “哦,真的出现有价值的书籍,不管谁是物主,我都安排好无论如何请适合拥有它的人买下了。” “什么叫适合拥有它?” “那要看书本,像是大学或教团。” “那你现在只要挖就行了吗?” “虽然还剩下决定正当物主的作业,不过就算最糟糕的情况,笹原先生变成物主,筹措资金的问题也解决了,应该都能各得其所吧。” 京极堂抚摸下巴。 “可是你到底是向谁拜托这些事的?” “明石老师啊,刚才老师和我联络。虽然我踌躇了一下,但与老师商量真是对了。” “明石老师?” 虽然我未曾谋面,但那似乎是京极堂拜其为师的人物。 “那个中央区第一英杰,你所尊敬的老师吗?你是说那个老师愿意帮你安排古文书的后续处理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跟你说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明石老师与佛教界的要人和管长级人物交情匪浅,我便请他帮忙疏通了。” “管长级——是指禅宗教团的吗?” “是啊。” “那么这里的事也打从一开始就请教他就好了嘛,那样不就马上可以知道了吗?根本用不着麻烦警察啊!” 京极堂用轻蔑的眼神看我。“老师怎么可能指点连亲自动手查都不肯的人?一定会被斥责:任谁都做得到的事就自己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 “哦……你说过他是个很严格的人哪。” 据说他是个不允许在求知方面有所怠慢的人物。 “而且和明石老师交情匪浅的是教团的高层,也就是背负日本佛教界重责的现任首脑。那些人似乎不知道明慧寺的存在。知道的只有一部分的长老,当中也只有与和田智稔有关的人物而已。据说管长们听说明慧寺的事之后,大为惊讶,也十分忧虑。这是当然的。” “忧虑?因为——警察来了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禅林是严肃的修行场所,岂容杀人事件发生。但是他们忧心的真正理由,是个人的妄执,竟然以如此扭曲的形式开花结果的事实。” 益田阖上资料说道:“你说的个人——是指和田智稔吗?也就是和田智稔一个人的妄执,生出了那座明慧寺吗?” “嗯,你说的没错,益田。” “可是京极堂,虽然他执着于明慧寺是事实,但是他一进入明慧寺就死了啊。那……” “益田不也说了吗?智稔老师生前是个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在他死后,他的影响力如同亡灵般留存下来,将弟子及伞下的寺院暂时性地束缚住了。” 妄执的——衣钵相传吗……? “总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益田说。 “但是,那些东西注定要随着时间淡薄、风化。崇高的思想和教义会被几代几十代地继承下去,但区区个人的妄执,不可能维持多久。事实上,短短十五年左右,束缚便消失殆尽了。然而……” “唯独在明慧寺内部——那股影响力没有风化吗?” “结果明慧寺被孤立了,对吧?” “没错,在被隔离的环境中,只有直系弟子大西泰全一个人到最后都处在和田智稔的影响下。你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首先因为把泰全老师的话囫囵吞枣而解除了。但是仔细想想吧,禅宗的各教团踊跃地调查。派遣僧人,甚至每个月提供援助金——这太不符合常识了,不可能的。” “这样吗?——或许吧。” 覆盖住明慧寺的迷雾完全消散了。 一开始,明慧寺简直是一团谜。 最初浮现在它背后的,是佛教界这个朦胧而巨大的东西。而它的轮廓徐徐变得清晰,让我们预感到禅宗各宗派各教团这破格的后盾。 然而结果那也只是虚像,它的真面目其实是数座中坚寺院共同援助这种极为妥当的形式。然而就连这些援助本身,也不过是和田智稔个人的妄执产物罢了。 这就是——真相。 就是这样。 没有任何人隐瞒。 没有任何人说谎。 但是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大西泰全老师都没有认清真相吗?” “对老师来说,那就是真相啊。正因为他没有说谎,你们也才会相信他吧。泰全老师终其一生,都处在和田智稔的束缚之下。” ——与社会断绝了。 桑田常信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 明慧寺果然是——山中异界。 “这一切都是和田智稔的妄执所产生出来的幻想。你们所听到的,是只属于那座寺院当中的真相。在那座明慧寺里,时间是停止的。” “时间是停止的?” “没错,对大西泰全来说,世界依然是昭和元年;对桑田常信来说,则维持在昭和十年。他们的时间停留在人山的时刻,他们全都活在那封闭空间的过往时光里。” 时间的流速不同,这我亲身体验过。 “所以就算活在外部时间的我们进入里面,也只会徒然受到迷惑。但是停止的时间到了现在——昭和二十八年,却突然开始流动了。因为小坂之死,使得那个封闭的世界开了个风穴。” “由于——小坂之死?” “没错,实际上建造了明慧寺的是小坂了稔。没有小坂这个策士,明慧寺不可能存在,对明慧寺设下结界的是小坂。” “小坂设下结界?这是什么意思?” “小坂利用和田智稔的束缚,将那里创造成只属于自己的小宇宙——一个封闭的社会。借由他的裁量,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寺院,完全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寺院。” 他筹措资金,来者不使其归,挖新的和尚过来——确实,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的骨架,积极地奔走。 但是…… “小坂了稔最厉害的地方,是没有将结界的内部建造为单纯的乐园。他将外部的对立构造与历史过程完全引进,并加以密封。然后自己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外部与内部,给予内部宇宙适度的刺激,巧妙地避免它陷入疲惫而衰微的境地。他正是明慧寺的魔术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在我的话说完之前,益田轻声叫了出来:“小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接着益田抱住了头。“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地四处奔走。他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想要保护他精巧建造起来的明慧寺吗?还是想要破坏它?小坂过去的所作所为,是甚至采取近乎犯罪的行动,也要保护明慧寺。但是大西老师和桑田和尚都说小坂想要破坏明慧寺的传统和神秘性。这完全矛盾了!我无法理解。” “这没有矛盾。” “咦?” “没有束缚,就没有自由。换言之,没有牢槛,就无从离开牢槛。想要离开牢槛的人,必须先建造牢槛才行。” “什么?” “这是比拟啊。明慧寺是宇宙的比拟,是脑的比拟。他因为想离开,所以建造了它。” 京极堂说完莫名其妙的话,噤口不语。 益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结果杀了小坂的人到底是谁?”我这么问,京极堂沉默了。“你不是说你很了解了吗?” 他不回答。 “喂!” “谁杀了知更鸟……” “咦?” “山内先生前阵子说的,这是西洋的民谣。” “那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在电话里被明石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训了一顿?为什么?” “嗯,”京极堂露出更加凝重的表情,“那座寺院现在所发生的事——果然还是不能够被允许吧。” “你在说什么废话?你以为已经死了几个人了?” “我知道,所以才会被骂。” “是叫你解决吗?” “不是。明石老师说,如果办不到,就不要半吊子地涉人,快点收手才是。我也……本来是这个打算,打从一开始就是。” “办不到的事?” “明石老师这么说了:求朱雀而白北门出,在抵达之前就先断气了。” “什么意思?” “所以说,想要去南邻的家,却朝着北方出发,那会怎么样?当然,只要绕上地球一周,也不是到不了,但是在抵达之前早就先死了吧。我干涉这个事件,就如同这等愚蠢的行为——就是这个意思。” “哦……” 我一瞬间了解了。他——京极堂,应该是距离禅最遥远的人。若以他的方法论行事,一定会碰上某些障碍,而那些障碍就是…… “是语言吗?” “是吧……”京极堂颔首,“宗教里,神秘体验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神秘体验是绝对个人的认识。不管那是多么惊人的体验,神秘都能够将一切在个人的脑内解决。将神秘体验以某些说明体系自个人身上剥离,置换为普遍一般的事物,就产生了宗教。换句话说,为了共享神秘,所有的宗教都需要道具——语言。” “禅——不一样是吧?” “对,禅排斥个人的神秘体验,否定语言。禅所说的神秘体验,指的是凌驾神秘体验的日常。换言之,在众多的宗教形式当中,禅几乎是惟——个活生生地自脑的束缚中解放的方法。” “脑的——束缚?” “没错。当然,脑不过是身体的一个器官。然而可悲的是,我们也只能够通过脑这个器官来认识围绕着我们的外部世界。连外部都能够予以囊括的,就是脑这个怪物。而语言是脑为了吸收外部,加以篡改、编辑而生出的记号。不使用语言,就等同于无视于脑来认识世界。无我无世界,同时是无我有世界——同时认识这两项真理,便是悟道。” “你曾经说过咒术的基本就是语言吧?” “嗯……是啊。” “那咒术对禅无效吗?” “咒是脑所设下的陷阱,所以一般只在脑中有效。而人为的咒——咒术,不使用语言或咒物是绝对无法成立的。但是禅有一半是在脑的外部,所以……” “无效——是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禅可以说是佛法某一面的完成型。禅能够在真正的意义上接触到超脱人类的事物——喔,就是这样形容,才会使一些傻瓜会错意呢。在这个阶段——我已经输了。” 确实,禅并非操弄语言、使唤蛊物的区区阴阳师能够干预的领域。 “不立文字”这四个字,已经把京极堂给否定了。 他的老师劝诫他,这是他无法胜任的领域,不要做不自量力的挑战。 惟有这次……京极堂毫无胜算。我看着不战而败的朋友,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放弃。——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些什么?京极堂注视着矮桌,自言自语地呢喃。“空与海之间有的不只朱雀。”“既有玄武,亦有青龙。”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明石老师的话,其中的意思……”京极堂在思考。就在这个时候……庭院有了动静。“怎、怎么了?”就在益田站起来的瞬间…… 咚!一声巨响传来。 喀哒喀哒——落地玻璃窗被粗鲁地打开,我慌忙转头望去。益田跑过去,打开纸门。 庭院的巨木前有着一个巨大的物体。 巨大的黑影背负着某物体,那是…… “哲、哲童!” 哲童和尚就站在数日前小坂了稔的尸体打坐的那个位置。 他背的是…… ——人? 不,那是、那是鸟口,还有,他抱在腋下的是…… “敦子!” 京极堂站了起来,奔近檐廊。 哲童以粗犷的声音开口道:“四大分离向甚处去?”“甚处都不去!”京极堂回答。哲童将两人放到檐廊上,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宛如噩梦初醒,陷入一种不带现实感的眩晕。 $$$$$$ 世尊拈花—— 世尊昔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赵州狗子—— 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 牛过窗棂—— 五祖曰:“譬如水牯牛过窗棂,头、角、四蹄都过了,因甚么尾巴过不得。” 庭前柏树—— 赵州因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云:“庭前柏树子。” 云门屎橛—— 云门因僧问:“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 洞山三斤—— 洞山和尚囚僧问:“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迦叶刹竿—— 迦叶因阿傩问云:“世尊传金裯袈裟外,别传何物?”叶唤云:“阿傩。”傩应诺。叶云:“倒却门前刹竿着。” 南泉斩猫—— 南泉和尚,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泉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自外归,泉举似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于若在即救得猫儿。” 他是阿谁—— 东山演师祖曰:“释迦弥勒犹是他奴,且道他是阿谁?” 不是心佛—— 南泉和尚囚僧问云:“还有不与人说底法么?”泉云:“有。” 僧云:“如何是不与人说底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即心即佛——马祖因大梅问,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 非心非佛—— 马祖因僧问:“如何是佛?”祖曰:“非心非佛。” 兜率三关—— 兜率悦和尚设三关问学者:“拔草参玄只图见性,即今上人性在甚处?识得自性,方脱生死。眼光落时,作么生脱?脱得生死,便知去处。四人分离,向甚处去?” 第十章 鸟口似乎骨折了,所幸敦子只是昏倒,约莫三十分钟便恢复了意识。益田从敦子口中听说中岛佑贤渗遭杀害,惊慌失措地跑去打电话。 京极堂既没有温柔地照顾妹妹,也没有安慰她,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她,只是眯起眼睛,皱起眉头,说了一句:“混账。” 敦子原本还表现得有些刚强,但一听到那句话,脸色转眼间变得惨白,顺从地对冷漠的哥哥道歉。 益田回来了。 还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啊,这到底是怎么啦?” “别慌,益田,支援什么时候会到?” “一样是明早,现在实在没办法。” “附近的辖区没办法行动吗?” “那座寺院没有电,什么都没有,所以鉴识作业只能在白天进行。就算在这种时间过去,也是白跑一趟,能够做的顶多只有增派搜查员和加强警备而已。就算是那样,来到这里也要一个小时以上,再从这里走上一个小时,天也就亮了。” “我明白了。还有,能不能为鸟口安排急救队?虽然紧急包扎了,但他的脚似乎骨折了,没办法下山。” “哦,急救队马上就来了,会请消防团的人送他到下面的医院。可是中禅寺先生,令妹——敦子小姐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她。敦子。” “是。” “你能说话吗?” “可以。” 敦子详细地描述明慧寺里发生的事。 “中岛佑贤——他顿悟之后前往贯首处参禅,结束出来的时候,被某人给打死了——是吗?” “是的。托雄似乎有事要找佑贤和尚,在人口等待时,遭人殴击昏倒,醒来时发出了惨叫。” “可是——贯首接受了参问吗?” “佑贤和尚说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常信和尚也说,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去参禅。” “这二十五年之间,一个也没有?这样啊。那么你说哲童——刚才的巨僧怎么了?” “这……” 敦子说明哲童奇异的行动。 “那根棒子被断定为凶器了吗?” “不知道。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托雄说凶手是哲童,还说哲童站在现场,所以……我是因为先人之见才会这么想的吗?” “是怎样的棒子?” “唔……对,就像绑国旗用的……” “旗竿吗?这样。那么……对了,佑贤和尚的尸体旁边有没有掉着什么,像是络子或袈裟之类的?” “我没有注意到。” “哦……”京极堂诡异地沉默下来。 “这么一来,刚才让哲童离开就是个问题了。他是要逃亡吗?这下子麻烦了。可是靠他的臂力,就算三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吧,只会平白受伤罢了,是有勇无谋吧。” 益田这么说,姑且不论我的状况,我实在不认为京极堂会一起动手。 “益田,哲童不会逃亡的,他应该是回明慧寺了。” “咦?为什么?去自首吗?” “不是。只是回去而已。” “可是哲童不是凶手吗?” “凶手会救助伤员,把他们送来吗?” “咦?可是敦子小姐,你们是被哲童袭击的吧?” “不,也不是被袭击,我们只是吓了一跳,滑了一跤而已。虽然我没看到,但阿铃在前面,所以我们吓得停步,弄掉了手电筒,鸟口先生想要去捡,结果哲童突然从背后‘撒’地大叫一声,我们吓得胆子都快破了……” “撒?” “敦子,那叫做‘嗄’,在这种情况,是警告‘喂,危险’的意思。” “这样吗……?然后他‘咿’地大叫……” “那是‘咦’吧,意思是‘笨蛋,不要动’,是强烈警告时会说的话。” “那,那个时候哲童是……” “你们站的地方一定崎岖不平吧,所以哲童才警告你们,结果你们掉了下去,所以他救了你们。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敦子默然。 但是如果在深夜的山路里看见哲童以那副模样逼近过来,换作是我,在跌倒之前,可能会先心脏衰竭而死吧。 “可这是警方的疏失,竟然让你们两个走那么危险的山路下山,至少也该派个警官……” “不能这样说,是满不在乎地闯进杀人犯猖獗横行的杀人现场的一般民众不对,警方没有任何过错。鸟口这个人连走单行道都会迷路,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对不起。” “算了,去睡吧。明天开始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只协助警方侦讯就够了,其他事都不许做,事情办完就早早回去。” 敦子再一次向哥哥低头。京极堂不悦地看着她,然后就这么站起来。 他似乎不打算对妹妹投以任何款语温言。 “益田,哲童他……不,无妨吧,好好搜查啊。” “请问……” 别具深意的临别之语似乎更撩起了益田的不安,他战战兢兢地叫住已经把手放上纸门的京极堂。 “我问这种问题或许很奇怪,不过中禅寺先生认为——事情会就这么结束吗?” 京极堂把手放在额头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说:“嗯,或许桑田和尚需要万全的保护。不过就算这么说……” 接着他更加踌躇地小声说:“惟有这一点,下一个可能是任何人吗……” 然后他就这么离开房间了。 益田想要再度叫住他,却被我制止了。 “他已经不会再涉人了。” “这样吗……”益田紧紧闭上嘴巴,沉默。 总之,我回到了房间。 稍微睡一下比较好。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四点了。 为什么我会一直在意时间呢? 不管是三点还是四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就是坐立难安。知道现在比平常还早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就感到放心。不受时间追逐的解放感。是因为有时间的束缚才能够感受得到的。我是自己情愿进入牢槛的。 原来是这样啊。 棉被好冷。 天很快就亮了。 清早,为数众多的警官与鉴识人员以及数名刑警抵达了仙石楼。率领的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石井宽尔警部。 石井与我因缘不浅。说是因缘不浅,但我们认识也才短短五个月,在去年底被卷入的事件之后,我们才真正交谈过。虽然认识不久,却似乎有着某些因缘。 石井神经质地用指尖触摸着银框眼镜,走进大厅来。 鼻头有些红,因为很冷。 结果我终究没能熟睡,从浅眠中醒来后,与益田两个人待在大厅。益田好像没睡。 “啊,关口先生,你这人一定是前世作恶多端吧,老是在这种地方碰见你。木场他好吗?——那个人应该很好吧。哦,先别管这些了。喂,益田,山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小的不知。” “警察介入后还被杀了三个人,你这是叫我在记者会上怎么说明?昨天的晚报已经用大大的标题写着‘警方丑态毕出 被害者增加搜查毫无进展’啦!” “报纸上登了啊?” “这不是废话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石井说的理所当然,但我也完全忘记这个世上有报纸这玩意儿了。只要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正常的感觉。 “那,要怎么办?” “哪有什么怎么办?把和尚全部叫下山来,把寺院清空。真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件了。” “因为全体都是嫌疑犯吗?” “不是的,全体都有可能变成被害人,我昨晚从中禅寺先生那里这么听说了。才刚听完,就有一个人被杀,又有人被杀了。那个人的预言实在神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真希望他再多预言一些哪。所以这是保护。” 与松宫仁如接触交涉之际,京极堂曾经打电话给石井,应该是那个时候说的,但是把预测与预言混淆在一起,的确像是石井的作风。不仅如此,看样子把京极堂当成魔法师的始作俑者就是石井。 但是只有这一次——魔法师说他的魔法失效了。 留下石井与益田,大批警官出发前往明慧寺了。那勇猛的阵势,宛如象征了要以蛮力打破胶着现状的石井新体制。 然而新的指挥官警部本人似乎不打算进入现场。 “中禅寺怎么了?哦,我是说那个哥哥,他在吧?” 石井用手暖着还有些红的鼻子问我。我不知道,所以问女佣,她说京极堂还在房间里。他难得地在睡觉吗?我这么想而望向时钟,还不到六点。他很晚才就寝,就算睡到这时候也不奇怪。 “这样啊。喂,益田,我想稍微整理一下。到了中午,就会有大批和尚和警官下来,所以得抓紧时间才行。” 石井警部翻过坐垫,拍了两下,拂去灰尘后,重新铺好坐下。 “唔,第一个被害人是小坂了稔,六十岁。于失踪后在奥汤本遭人以棍棒殴击致死,三天后的深夜,被弃尸在这家仙石楼的——哦,就是那棵树吗?唔,被弃尸在庭院的树上,翌日自树上滑落,被人发现……” 被丢弃在树上的小坂了稔。 “第二个被害人是大西泰全,八十八岁。发现小坂遗体翌日,大西泰全在明慧寺的理致殿接见你们,紧接着也遭到棍棒殴击致死。遗体一时之间被隐藏起来,于翌日下午,在明慧寺的东司——这是厕所吧?被倒插在厕所里。” 被插在厕所里的大西泰全。 “第三个出现在昨天,唔,被害人叫菅野博行,七十岁。在明慧寺的土牢——这种舞台装置根本是时代错乱哪,在土牢内被棍棒殴击致死。遗体旁被放置了干燥大麻——这是一名叫菅原的辖区刑警报告的。” 干燥大麻——被放置在一旁?这件事我没有听说。出家之后。菅野依然吸食大麻之类的东西吗? “第四个被害人同样在昨晚遇害,中岛佑贤,五十六岁,于明慧寺大日殿前遭到殴击致死。关于这起命案,详情不明。” 敦子说哲童挥舞旗竿还是放倒旗竿,但他如果不是凶手,那就是在传达某种信息喽? “总之就是殴击致死吧,手段也不复杂,凶器应该是棒状物吧。杀害小坂与大西的是同一种凶器——哦,这还没有确定是吧。这要是没有古怪的事后加工,一般都可以视为冲动杀人,没有计划性。光看报告的话,感觉也不是多困难的案件。” “没有计划性吗?” “没有吧,你一直待在现场,难道不明白吗?间隔也不一定,怎么看都是漫无计划地杀人。不过问题出在动机哪,也不像是没有动机……” “如果是漫无计划的杀人,可能会出于什么动机呢?” “这很简单。例如说杀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目击,所以把目击者也杀掉,结果又被看到,只好再杀掉——像这样连锁性行凶的情况。这种情形,犯罪本身会产生出下一桩犯罪的动机。还有,例如有个集团共享某种秘密,而将疑似会泄密者接二连三杀掉的情况。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背叛,所以只好靠着一时的判断,突发性地行凶。换句话说,这种情况只有先行的动机,而不知道触发犯罪的契机何时会造访。” 从外头来看,可能是这样的事件吧。 但是待在里面的人,却完全看不见如此有条不紊的构造。 益田也一样吧。 在石井赶到之前,益田相当担忧石井有可能重蹈山下的覆辙。 听说山下一开始似乎也对搜查有着井然有序的主张,然而置身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坚持好像也轻易地瓦解了。但是现阶段石井本身似乎没有那样的自觉。 “山下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个人喜欢卖弄道理,可是锻炼还不够吧。” “就连千锤百炼、不讲道理的菅原兄都被困住了呢。” “哎,是经验不足。中禅寺先生的妹妹能够作证吗?我来和她谈谈吧。对了,那个叫鸟口的记者怎么了?” “黎明时送到医院去了,他还能开玩笑,应该不必担心吧。” “那就让他一边治疗,一边慢慢听他说吧。”石井很沉着。 确实,我觉得只要把僧侣们从那座寺院解放出来就不必担心了。就像石井说的,在结界的外部,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毫无计划的殴击致死事件。比起深入内部去解决,或许把他们拖到外面来更好。 益田不安地问:“石井先生,这次的事态算是——大过失吧?” “哎,是大过失啊。” “山下先生会受到处分吗?像是降级之类的……” “你真是笨哪,这种情况,会先从底下开始处分啊。山下被降级的话,你就是惩戒免职,我也得申诫减俸啦。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自己吧。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解决,喏,一起去中禅寺先生的妹妹那里……啊。” “请问……” “你是哪位?” 是饭洼季世惠。 “又有……谁遇害了吗?” “你是……” 饭洼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难过,若要形容,只能说疲倦万分。不过她在这之前就已经充满了十足的疲劳感,但是在相同的疲劳感当中,我看到了一丝下定决心般的果决。 那份果决,也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 “杀人事件的追诉时效是几年?” 毅然决然。 “若是没有申请时效停止,一般是十五年吧。” “这样啊……” “你是十三年前的松宫家事件的关系人吗?” “是的,我想了很多……” 饭洼以极为清澈的眼神看我,我用睡眠不足而混浊的眼睛回看她。益田欲言又止地朝我使眼色。 “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件,与现在发生的事件无关。所以我想若是不早点说清楚的话,不晓得又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是说清楚比较好,但是……啊,敝姓石井。关于那个事件,我只大略浏览了报告书,不知道详情,如果是报告书以外的情报,我就洗耳恭听吧。” 益田说道:“饭洼小姐,你之前在明慧寺里,没有全部说出来吗?” “那个时候,那些就是全部。” “那现在呢?” “我想起来了,全部……” 昨天,阴暗回忆森林深处的牢槛开启了它的门扉,解放了被囚禁的记忆。 “铃子把给仁哥的信托给我之后,我立刻开封,读了内容。我忘掉了这个事实——不,封住了这个事实。” “而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封藏的记忆,只有‘我读了信’这件事。但是因为抹消了这个事实,我无法认识到因为它而连带发生的事件……”饭洼开始述说。 在村中属于异类分子的松宫铃子除了饭洼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朋友,所以铃子对饭洼付出绝对的信赖。铃子会把信交给她,也是因为深信她绝对不会读信,或是把信交给别人。 然而,饭洼却没有如此明确的意识。 比起对铃子的友谊,饭洼反倒是对铃子的哥哥松宫仁怀有强烈的爱慕。 “我并不讨厌铃子,而且也把她当成朋友,但是……”饭洼陈述道。 饭洼说,铃子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可能只把饭洼当成女儿上下学途中的保镖或带路人。所以她从未被招待进入宅子,甚至也没有与铃子的父亲交谈过只字片语。 松宫仁一郎对女儿铃子溺爱有加。 只要回家的时间迟了一些,他就会在玄关口大声斥责铃子,严厉地逼问她晚归的理由。绕经松宫家再回家的饭洼说完“明天见”之后,好几次都听到铃子被父亲责骂的声音。 换句话说,仁一郎几乎都待在家里。 “仁哥与他父亲对立的原因其实似乎是铃子,我依稀这么察觉,但是……” 那一天。 饭洼被松宫家的佣人叫了出去。 佣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英国老太婆。 饭洼第一次被带进松宫家的后门。 高雅地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就站在那里。 ——绝对要交给他哟。 ——我没办法离开家。 ——你帮我告诉他,要他快点回来。铃子交给饭洼的信封上写着“仁先生”。从收件人的称呼,饭洼预感到了什么。不是“兄长”,也不是“哥哥”。“我立刻打开铃子交给我的信,读了。内容……”“是情书吧?” “关口老师,您真是残酷。” 不知为何,饭洼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真……真的吗,饭洼小姐?” “确实就如同关口老师说的。” 益田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这……但是饭洼小姐,他们两个是兄妹吧?我是不晓得那个叫仁一郎的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但是那应该是妹妹想念哥哥的信吧?不管怎么写,字面都会很类似吧?” “不,不是那样的信,只要是女人……”饭洼说到这里,在虚空中寻找措词,“就算是孩子——也看得出是不是情书。” 她这么断定。 那么那就是情书了吧。 “原来真有……这种事啊。”石井对着哑口无言的益田说。信上这么写着: 爸爸好奇怪,爸爸疯了。我连一天都不愿意与哥哥分离,但是我无法离开家里一步。如果因为爸爸在家,所以哥哥不能回来,我会杀了爸爸。即使要杀了爸爸,我都想和哥哥厮守在一起。只要爸爸不在,我就可以到外面了。我好想你,想见你…… 想见你。 “一开始我难以置信,然后渐渐害怕起来了。哥哥与妹妹,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吧?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心想得报警才行。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吧。就在细细寻思当中,我渐渐地觉得这是污秽的、不洁的。而且那个时候——我喜欢仁哥,所以更会这么想吧。” 结果饭洼来到寺院前又折返了。 听说那个时候仁还在寺院里。但既然已经看过内容,饭洼怎么样都没办法把信交给他。 饭洼万分犹豫之后,就这么回到松宫家,按下了门铃。 “为什么我会那么做?现在想想,那只是单纯的嫉妒,对铃子的嫉妒。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告密……” ——我果然赢不过铃子。 原来是这种意思啊。 饭洼说她知道铃子不会从玄关口出来。 因为父亲禁止铃子这么做,这似乎是饭洼从铃子本人口中听说的。 松宫仁一郎对于女儿的小丫头朋友突然来访,而且不是要见女儿而是找自己,显得非常困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只把信交给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仁一郎一眼就看穿那是女儿的笔迹了。 饭洼说,不知道仁一郎是熟知女儿的笔迹,或早有某种预感,但可能是前者。 读着读着,仁一郎的模样明显地出现了变化。 他的脸有如涂上朱色般变得赤红,青筋进现,眼珠充血。接着仁一郎把信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杵在原地的饭洼,大声叫喊女儿的名字。 饭洼逃走了。 既然把信交给了铃子的父亲,饭洼的背叛很快——不,当下就会被发现了。铃子与自己的关系也铁定破裂。一旦毁坏,就再也不可能修复了吧。这是最差劲、最过分的背叛。然而不可思议地,因为饭洼对铃子本身没有半点恨意,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内疚,只是不愿意见到铃子的脸。 所以,饭洼逃走了。 “我觉得铃子会被杀掉,不,这或许是我的愿望。我真的不讨厌铃子,可是或许我嫉妒她,所以……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虽然暂时回到了家里,但饭洼坐立难安。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益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黄昏时,你趁着家人在忙的空当溜出去,就在这当中,火灾发生了,对吧?那么接下来的证词也是一样吗?” “不,我不是在火灾发生之后才去的,是我发现火灾的。” “你溜出去一看,结果已经烧起来了?” “这……” “小姐,接下来的事要是你不说清楚就麻烦了。兄妹相爱并不触法,但杀人放火就不一样了。你因为有人可能会被问罪,所以刚开始才会询问我时效吧?我把它视为你已经有所觉悟才坦承一切的,是吗?”石井说道,用食指抬起眼镜。 饭洼闭上眼睛,睁开后说:“我并不想陷他于罪,只是……” 饭洼可能是顾虑到松宫仁如,才无法说出决定性的事实吧。但是…… 既然门已经开了,就再也无可奈何了。即使它最终将毁坏珍爱的事物,已经解放的事物也……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想要把它当成你一个人的问题来解决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为了某些事懊悔而出家了。如果这是事实,现在的松宫和尚也不会说什么吧。” “应该是吧。”饭洼说,“主屋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自两处以上蹿起,后门也烧起来了。而仁哥——正在玄关放火。” “果然!松宫就是凶手啊。”益田说。 昨晚对于次田刑警的追究,松宫也闪躲得相当暧昧。 “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是饭洼否定了益田的话,“我看到的只有仁哥在玄关放火,其他的我不知道。或许仁哥的双亲遭到杀害,与主屋失火是没有关系的。” “可是只在玄关放火,这也有点……然后呢?” “仁哥大叫着什么,往山里逃跑了。然后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边哭边追地跑了过去。” “两个人一起逃跑了?”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茫茫然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收拾,人也开始聚集过来了。我悄悄地把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我想我所做的事一定是这桩惨剧的原因,所以害怕极了。而我把我的记忆连同信封一起烧掉了。” “饭洼小姐……” “嗯,这十三年之间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刚才所述说的记忆本身,关口老师。这不是到哪里寻找就能够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见到仁哥,谈上几句就能够明白的事。失物就在我自己当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确实,这不是松宫会主动说出的事。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復木津曾经这么说过。 “我之前在这里的窗户看到和尚,会怕成那样,是因为我对仁哥的罪恶感。松宫家会家破人亡,一定就是我所导致的。就连那封信,现在想想,或许铃子其实是出于玩笑而写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我杀了她。” 饭洼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心想,这名女性远比我坚强多了。 “当然,你昨天没有把刚才说的事情告诉松宫和尚吧?” “是的。” “那位松宫和尚也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话?” “嗯。” “我明白了,接下来就交给警方吧。即使原因在你,行凶的也是别人,请相信警察吧。”石井这么作结。 “只是,那起事件本身与这次的事件应该无关吧。不过饭洼小姐,你是最初的被害人小坂了稔弃尸事件的目击者。在第二名被害人大西泰全被杀之前也与他共处。不仅如此,明慧寺那名叫做阿铃的女孩——对了,益田,你觉得那位阿铃小姐与事件有关吗?” “我们怀疑阿铃小姐可能是铃子小姐的女儿。” “这样啊。而且还有什么来着?那个叫松宫的和尚是明慧寺所在土地的……” “听说是继承人。” “对吧?所以你们与这次的事件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例如说。你或松宫也有可能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其实就是凶手。这件事请你别忘了,所以请你再配合一阵子,马上就结束了。”石井这么说。 然后他在益田随同下,前往敦子的房间。 饭洼被留在大厅。 我在心中悄悄地想。 这是不能够有的妄想。 明慧寺的阿铃,她的父亲——是不是松宫仁如? 近亲相好——最后怀孕。作为严重的父子对立的原因,这个理由岂不是极为充足吗?争执到最后,仁杀害双亲,放火与铃子一起私奔。佣人认为这只是平常的父子吵架,不当一回事地就寝,以致逃离不及,被活活烧死。仁在玄关放火,或许就是为了断绝佣人们的生路。 但是兄妹在山中失散了。铃子就像昨晚的鸟口和敦子一样,自悬崖摔落,被仁秀老人所救,带到明慧寺去,所以不可能在搜索行动中被寻获。而仁回到村子里,尽管逃离了法律制裁,却悔恨不已,剃发遁人佛门。另一方面,铃子生下阿铃,成了不归人。 不对。根据久远寺老人的话,阿铃不是在仁秀那里出生,而是被长袖和服包裹着丢弃的。那么…… ——那里不对劲。 不,这并非多大的歧异,整体的构造应该没有错。 在这个阶段,我无法想出其他可能的情节。 若是参照久远寺老人的推理来思考的话…… 我无法理解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停止了思考。 饭洼感觉变得有精神一点了。 忽地我想起来了,饭洼昨天凝视松宫仁如的视线——那我无法理解的视线,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疑惑——不,是对铃子的嫉妒吗?总之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情绪所酝酿出来的。而借由语言将其解放的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露出那种眼神了吧。 如果相信石井所说的话,就快了。 僧侣们、仁秀老人、阿铃从山上下来的话,一切都会解决。 什么都没有了,结界当中将空无一物。快了。然而,事与愿违。上午十点。回到仙石楼的只有石井带来的两名警官与一名刑警而已。石井迎头受挫。刑警说道:“不行,他们不肯下山。”僧侣们在凌晨四点有了行动>。 山下在凌晨两点决定搜查暂时中止。 夜晚的深山很危险,搜查员疲惫不堪,人手也不够。 菅原的奔走徒劳无功,无法拘捕杉山哲童。假设哲童就是凶手的话,也必须考虑他豁出去逃亡的可能性。若是他已经下山,就算找也是没用的,只能改天再进行搜山了,同时也必须对全县发出通缉令。 仁秀老人由次田保护,但不知为何,只有阿铃一个人杳然不知所踪。山下对于年少的阿铃去向不明大为忧虑,却也无计可施,仁秀说不需要担心,不得已只好停止搜索。话虽如此,山下还是担心不已。 僧侣们在禅堂持续夜坐。 禅堂四周配置了警官负责警备,禅堂旁的建筑物则分派了次田与龟井看守。 久远寺医生与今川、松宫三个人安置在那里。知客寮则有桑田常信、加贺英生及菅原。至于牧村托雄,总不好让他和加贺一起待在知客寮,话说回来,也不能要他回禅堂去,结果派了两名刑警跟着他前往内律殿。 仁秀老人也在内律殿休息。 因为完全不了解凶手的动机,这种情况仁秀也很危险。凶手不一定只狙击僧侣,仁秀老人也包括在这座山的居民这个范畴内,还是小心为上。 万一阿铃回来,或哲童也有可能过来,山下在仁秀的草堂安排了两名警官。对手是哲童的话,只有一个人太不牢靠了,其实两个人也还是很危险。 问题是贯首圆觉丹与两名侍僧。 贯首起居的大日殿是杀人现场,而且还没有完成现场勘验,所以不能让他们回那里去。如果他们也一起夜坐就好了,但是贯首似乎不打算这么做,同样情非得已,只好将三人收容在知客寮的内房。就这样,山下等待早晨来临。 接着经过了两小时。 首先,原本在禅堂夜坐的和田慈行拜访知客寮的觉丹贯首。 山下以一日千秋的心情等待支援赶到,当然睡不着。桑田与加贺也因为中岛遇害而震惊不已,在隔壁间持续夜坐。菅原等人则睡了。 门突然打开,山下跳了起来。 门口站着那个有如日本人偶般的男子。 “怎、怎么了,和田先生?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必担心,不必嚷嚷,贫僧是来迎接贯首的。” “贯、贯首?” 纸门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桑田。 “慈行师父,这种时刻,是怎么了?” “常信师父……”和田形状美好的眉毛皱了起来,“您回到此处是何打算?这里没有容纳舍山离去之人的地方!” “无妨,贫僧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只是眼前佑贤师父发生了那样的事,贫僧不能就此消沉沮丧地下山。” “不下山——又能如何?” “你才是,你打算要做什么?” 和田瞪住桑田。“总之我不是来找您的,我是来求见贯首的。” “怎么了,慈行?” 纸门再度打开,贯首站在那里。他没有穿袈裟也没有穿法衣而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 因为光线昏暗,只看得见那身衣物,简直就像个幽灵。 “觉丹禅师……” 桑田退缩了。即使如同幽灵,贯首依然散发出强大的磁场。 和田恭敬地行礼。“猊下,恭请移驾法堂。” “法堂?还不到早课时间。” “是法会。” “法会?” “了稔师父、泰全师父、博行师父,还有佑贤师父,这样下去实在有些……” “呃,喂!你们该不会是想要办丧事吧?” “正是如此。” “慈行师父!你知分寸一些!你就不能认清现状吗?现、现在寺里正处于杀人案件当中啊,解决事件才是……” “常信,退下!慈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贯首……您……”桑田常信不知为何哑然失声。 “不下山是什么意思?”石井警部神经质地扭动双手手指说。 “那些家伙荒唐地竞办起丧事来了,是否能够将他们强制带出?下官想征求警部的指示……” “什么强制,用说的说不通吗?” “说不通啊。他们在念经,根本束手无策。” “混账,在杀人现场办丧事,这前所未闻啊!不能阻止他们吗?” “所以下官才来询问能否闯进去强制将他们带走啊。” “山下他怎么说?” “哦,他憔悴万分,在那种环境下也难怪。换成是我,早就发疯了。” “有那么……恐怖吗?” 石井缓缓地回头看我。 “关口老师,那个丧礼大概多久可以结束?” “不知道呢。大法会的话要办上好几天,一般的话只要几小时啦。” “好像从早上四点还是五点就开始了,因为有四个人哪……” “等……他们办完。” “什么?” “在他们办完之前待命,避免无谓的纠纷。他们不是嫌疑犯,就算是嫌疑犯,在办丧事的时候既无法继续犯罪,也无法湮灭证据。留下最低限度的配置人员,其他人下山,在这家仙石楼待命。鉴识人员继续进行现场勘验,遗体收妥后立刻解剖。只有哲童与阿铃的行踪继续搜查。以上。” 石井这么指示后转过身去,大步离开大厅。 刑警与警官也没能好好休息,再次前往明慧寺。 不知何故,我突然起了不祥的预感。 我前往京极堂的房间。 京极堂坐着。 但他并不是在坐禅。 他把双肘撑在矮桌上,交握的手背托着下巴,注视着壁龛的《十牛图》。 他房间里的《十牛图》…… 我记得是骑牛归家。 我慢慢绕过去,在看得见朋友侧脸的位置坐下。 “京极堂。” “干吗?”他看也不看地回话,总是这样。 “我已经累了。” “彼此彼此。” 冷淡的回答也是老样子。 “听说明慧寺的僧侣们开始办丧事了。” “丧事?这样啊,真是不死心。” “不死心?” “没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不太懂他的意思。 我迁怒似的说道:“喂,京极堂,你到底在想什么?这里应该已经没你的事了,快点回去挖你的仓库如何?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一点都不像你。这里不是你家客厅,也不是你店里的柜台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吧?” 没有反应。 朋友好一阵子静止不动,接着总算转向我,说道:“关口,全世界的时间流速都相同的状态——这真的是正常的状态吗?” “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 “嗯,所以我有点憎恨小坂了稔——不,和田智稔。不对,我恨极了。”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刚才,山内先生打电话来了,就在你和饭洼说话的时候。” “哦?我没注意到。” “他说不行了。” “不行?” “嗯,一切都不行了。这样就好了吗?还是不好?我正在思考这一点。当然,这也不是想了就能怎么样的事。” “不行是指什么?” “不应该有的东西——还是没有比较好。” “说明白一点啦。” “没被发现就好了。” 京极堂以恶鬼般的表情瞪着《十牛图》。 三点时,尾岛佑平来了。原本好像预定不是指认凶手,而是要指认声音,但是最重要的僧人却一个也不在,结果他白跑了一趟。我提供的情报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结果今早进入明慧寺的大半警官,带着两具尸体回到了仙石楼。 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我看到两具尸体被塑料布一般的东西层层包裹、有如行李般被搬运下来。一具是中岛佑贤,另一具是…… ——菅野。 在我心中打从一开始就死了的男人,所以见到他的时候果然还是尸体。而且还是被捆包着,连脸都看不见。连一点点…… 一点点的感慨都没有。 不可思议的是,不仅是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和次田刑警,连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松宫仁如都没有回来。警官似乎换班之后回来了,石井警部满腹狐疑。那个叫龟井的年轻刑警拼命地向石井警部说明情况,但似乎没办法将那特殊封闭空间内的氛围传达给他。 “结果几个人留在那里?” “是的,呃……加上山下警部补,刑警本来总共有六个人,但我们三个人下山,留下今早赶去的支援人员两名,所以总计是五名。警官加上今早进入的人员,总共十名。鉴识人员全撤走了。” “为什么山下不下来?没关系,送轮替的上去,叫他下来,他一定累了吧。还有一般民众,应该让他们下来啊,今后的饮食问题该怎么办?这里送过去的已经吃光了吧?” “是的。那个叫桑田的僧侣是典座——负责伙食的,他会帮忙准备。是素食料理,不过说是料理,也不过就是粥……” “粥吃了也不会有力气吧。真是的,山下他干什么不下来呢?我有一堆事要问他,而且这样也没办法开搜查会议啊。” “因为石井警部不上去啊。”龟井这么下结论。 但是答案很简单。 他们出不来了。 他们一定成了山的俘虏。 我没办法继续待在大厅,便到走廊上。 原本擦得光可鉴人的走廊覆上了一层灰尘,好一阵子没有打扫了。走廊很暗,我观察人微地看着走廊的木纹。然后我觉得我用眼睛嗅到了鸟口曾几何时说过的老臭味。 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的那座楼梯。 有人靠在桥边栏杆似的倚在扶手上。 是饭洼与敦子。 “关口老师……”敦子开口了。 此时,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阶梯步下。那是…… 一身祈祷师漆黑装束的京极堂。黑色手背套与黑色布袜,黑色围巾。黑色简式和服上染有晴明桔復。手上则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与黑色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 “你、你要做什么?” “哦,我已经明白意思了,关口。空与海之间,有北也有东。” “啊?那你……” “我要去。在结界之上加诸结界这种复杂的事,果然是不对的。” “你有胜算吗?” “论胜负的话,我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京极堂望向敦子与饭洼。 “敦子,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不要紧。” “这样啊,饭洼小姐。” “是。” “必须让十三年前的事件结束才行。” “咦……”“我想驱逐附在松宫铃子身上的大秃。” “那是……”京极堂说完这些,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 敦子和饭洼愣住似的望着他的背影,但京极堂的背影很快地就与暗处的黑色同化,消失不见了。 我…… 我奔上楼梯,只抓了外套,全速追上他。 大厅里有众多警官。 柜台里,女佣和掌柜都在。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黑衣男子。 京极堂马不停蹄,以同样的速度走到外面。 就在我穿鞋子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我奔到外面。 天色变得幽暗。 “喂!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去!” “你留在这里,你会跌倒受伤的。” “别说傻话了,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 “接下来没有有趣的收场,有的只是不愉快的结局。” “那又何妨!” 雪块发出声响落下。白色的背景衬托下,黑衣的男子有如剪影般清晰无比。 他的前方…… 站着一个双脚叉开的高个子男子。 “你这个笨书商!要去吗?” “要去啊。” 那是復木津。 “橫兄!” 我朝復木津奔近数步。“你一直躲在哪里?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復兄,你被通缉了啊!” 橫木津完全无视于我,说道:“我想只有京极一个人负担太重了,所以特地在这里等,要感激我呀。” 京极堂与復木津错身而过时,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復木津等京极堂越过身边后,转动脖子回顾他的背影,接着一转身,跟在他的背后。 而我望着脚程迅捷的两人背影,再度踏人山中牢狱。 心跳加速。 山中已经暗了下来。 看见大门了。 京极堂站在门前,眺望着如同栅栏的树木,呢喃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明慧寺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在眼前。 穿过大门。 京极堂如野兽般瞪视建筑物,像要把它们烙印在视网膜似的看着。 参道上等间隔地燃烧着篝火,柴薪爆裂的声响此起彼落。 烟雾迷蒙,化在已经暗下来的虚空中。 京极堂在三门前停步,有些悲伤地检视着这夸张宏伟的物体。 “持国。多闻。真想看看上面……嗯,千体释迦吗?” 警官跑了过来。 “你、你们是……” 黑衣男子对警官完全视若无睹,轻盈地穿过三门,侵入里面。警官一副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惊慌失措,但復木津说“安静点”,他便没有再出声。 京极堂面朝前方,转动着眼睛说:“那是东司——浴室。” 仔细一看,那里确实是大西泰全陈尸的厕所建筑物的方向。 他没有进入回廊,笔直地走出中庭。 几乎所有的狂态都是在这里上演的。 “哦?中庭里没有树啊,所以才……吗?” 中庭里确实没有种树。 京极堂就这样笔直前进。 篝火燃烧着,中庭被染上不可思议的色彩。诵经声仿佛自地底响起一般,逐渐传人耳中。 京极堂依然不看我地问道:“那就是佛殿吗?” “不,他们叫法堂。” “法堂?没有祖师堂也没有土地堂。那是库院吗?那里不可能有知事寮吧。这边的僧堂就是你们说的禅堂吗?那个呢?那就是知客寮吗?是独立的吗?原本是……什么?” 京极堂看到知客寮,皱起眉头。 “这里的样式不一样吗?” “总觉得太勉强了,因为没有那种东西,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不,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擅自把它们定为七堂伽蓝 吧。法堂后面的是叫做大雄宝殿吗?” “他们是这么叫的。” “这样啊,一切都折衷行事啊。”京极堂简短地说。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不,不是声音越来越大,也不是我们越来越接近,而是身体逐渐熟悉这内部的空气了。 山下站在知客寮前,他发现我们了。 久远寺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今川和菅原也跟着出来。 桑田常信还有英生接着从库院出现。 京极堂看也不看他们,笔直地往法堂前进。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 来到法堂前,京极堂依然不停步,就这样爬上阶梯。外面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集合在法堂前。 “喂!復木津!你在仙石楼躲好了吗?”久远寺老人这么叫道。 復木津大声回答:“我才没有躲哩,熊本先生!光着身体的笨蛋是看不见国王的!” “復兄,那你根本没有回去喽?你也没有离开旅馆,而是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啰嗦啦,小关。”京极堂终于打开法堂的门扉。读经声停止了。本尊前是觉丹贯首。贯首后面是和田慈行。左右是各十余名僧侣。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我知道名字的僧侣了。慈行回头。 黑衣的美僧与一身漆黑的阴阳师在这里初次交手。 “来者何人?” “拜登御开山,并求挂搭!”京极堂说道,盯住慈行。 慈行皱起细眉:“贫僧在问来者何人,放肆无礼!” “你就是慈行师父——智稔老师之孙吗?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这段期间家妹承蒙照顾了。” “你、你以为现在是在做什么?现在可是在办法事啊!” “这一点我明白,我想来烧个香,献个花。” “什……什么!你这是在侮辱人吗?” 慈行倏地站起,法衣的袖子一瞬间鼓起,立刻萎缩下去,姿势很英挺。同时京极堂滑也似的进入法堂。 种类不同的黑影并排在一起。首先慈行威吓对方:“中禅寺先生,你以为此处能容你如此放肆妄为吗?先表明你的身份才是礼数吧。那身打扮不似执法者,这若是当局的搜查,贫僧还能够隐忍。但是视情况,贫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京极堂并没有脆弱到会被这点气势汹汹的怒骂给吓退。 “我为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的外道学人。悉知十二分教如表显之说,依然不知佛法为何物之人——一介书商是也。” “书商?”美僧白皙的脸庞绽出微笑,恐吓着外道之人,“还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书商,不过倒很明白自己的斤两。那么外道想顶撞正法是吗?所谓白不量力,指的正是你这种人!” “但我曾听闻,亦有令世尊赞云如良马见鞭影而行之外道……?” “那么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如良马般速去即是!” 慈行有如要从外道手中保护贯首似的慢慢移动。 京极堂也配合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移动。 慈行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京极堂背后的復木津了。 瞬间,慈行有些慌了。 侦探就像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粗鲁地脱了鞋,大步踩出脚步声进入。 我也慌忙跟上去。 “可、可恶……侦探!这太无礼了!这里是说法之法堂,而且是贯首猊下面前!不是你这等俗人可以擅人之处!出、出去!” 復木津大剌剌地走到慈行面前。“哼,第六天魔王復木津礼二郎带着随从的猴子来参观葬礼啦!无礼的是你!” “天魔?” “如果你以为你赢得了京极,那就大错特错了,像你这种空壳子就该这样……” 復木津一把揪住慈行的前襟。 “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復木津拖也似的把他从贯首面前拉开,“咚”一声推到一旁。 “你做什么?” “不过是个毛头小鬼,别在那里大放厥词!” 慈行以完全不像他的姿势当场虚脱。 “喏,那家伙已经瘫痪了,京极,快快解决吧。”復木津洋洋得意地说。 左右的僧侣们面露慌张之色。 贯首缓缓地转向这里。 京极堂厉声说道:“乞请尊答。” 圆觉丹缓慢地以充满威严的口吻回答:“擅闯法会恣意妄为,扰乱大众的不法之徒,贫僧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接着他更缓慢地端正姿势。 如此一来,便散发出有如磁场般的威严。 不知不觉间,久远寺老人、今川还有山下就站在我的背后。他们后面则是桑田常信、托雄与英生,而松宫仁如似乎与其他刑警一起从外面窥看情况。 每个人都在看。 两名侍僧立刻赶到贯首的两旁。 左右僧侣也各自立起单膝,进入备战状态。 法堂一片紧迫。 觉丹吼也似的说道:“在佛前引发如此骚乱,是对已迁化之先达不敬。立刻住手!” “你适可而止,别再装出一副禅僧的模样了!”京极堂怒吼,“你只是个花瓶,别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闹剧了。小坂了稔设下的结界——已经破了。”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不死心吗?你在寻找的东西,了稔和尚一直隐藏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这……你怎么……” “所以就算你继续赖在这里,也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位置,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你只能永远在这里继续办禅寺家家酒,徒然老死罢了。即使这样也好吗?” 觉丹初次睁开了眼皮。这一瞬间,散发自他的身体、有如磁场般的威吓感,全都从那双眼睛泄漏一空。在我看来,觉丹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老人。 京极堂瞪着那样的觉丹,对着瘫软在地上的慈行说道:“慈行师父,你等于是在这里成长的,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 接着他——扫视两旁茫然若失的二十五名僧侣,继续说下去:“随侍左右的众僧也听好。这位圆觉丹师父并不是禅师,他对禅一无所知,他只是被请到这里,执行名为贯首的工作罢了。我奉劝各位现在即刻下山,若问为什么……” 京极堂再一次扫视众僧,清楚地威吓:“因为这位贯首没有能够传给你们的衣钵。” “你、你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贫僧可不会善罢甘休!” “胡言乱语的是你,圆师父!不……” “前真言宗金刚三密会教主圆觉丹!” “真……真言宗?”慈行发出惊愕的声音。 “中禅寺先生,这……这是真的吗?” 常信问道,京极堂微微点头。 “是真的,常信师父。众位和尚听好了,明慧寺失去了了稔、泰全、佑贤三位禅师,而这位常信师父近期也将下山,所以就算继续待在这座寺院,你们也无法从任何人身上传得嗣法了。” 僧侣们默默无声地陷人狼狈。 “信、信口雌黄!这全是妄言妄语!” 慈行就像真的变回了孩童似的死命大叫,以凶暴的眼神瞪住京极堂。 京极堂无视于他,朝动弹不得的觉丹走近一步说:“觉丹师父,你所学的是与禅似是而非之物,是在个人当中重新构筑宇宙之法——真言。” 觉丹的表情不变。 “金刚三密会是明治初年所成立的真言宗系的新兴宗派,但现在已经失传了。受到废佛毁释风潮的波及,有八成的寺院遭到废寺,进人昭和时期,已经完全断绝了。记得初代教主是——圆觉道——你的祖父吧?” 京极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觉道教主是当山派修验道的修行者,经过严格的修行后,获得了天眼通之神通,吸引众多信徒,之后进入东寺修行,成为真言宗某一派的寺院住持,对吧?但是这只是为了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宜之计,结果他创立了真言宗金刚三密会这个宗派。它曾经荣极一时,然而时运不济,金刚三密会维持不到十年便衰微了。再者,就算教主的位置能够世袭,奇异的神通毕竟也只能够维持一代。在你父亲那一代,教团几乎灭绝了。结果在教团消灭之前辗转各宗派修行的你失去了归处,流离失所,只能仰赖同是真言系寺院,相当于令祖父弟子的人担任住持的秩父照山院,以食客的身份长年寄身在那里,对吧?” “秩父的照山院?那里不是托雄的……” “对,关口,这就是关键。这个人出身的寺院怎么样都查不到,不仅是因为他并非禅宗出身,更因为他其实不属于任何寺院。” “京极堂,你这是怎么查到的?” “你记得我在去年底曾经调查过一个神秘的真言僧吧?那个时候我也得知了圆觉道的事。因为同样姓圆,令我耿耿于怀——昨天听到照山院这个名字,总算联系在一起了。” 京极堂说的神秘的真言僧,是去年年底在某起事件中即身成佛的怪僧。 “那、那种其他宗派的,而且是断绝的宗派的教主,怎么会在这座寺里……而且还是以贯首的身份……?”常信一脸愕然地问道。 他在这十八年间,一直将这名异教徒尊奉为贯首。 “重点就在这里啊,常信师父。这个人是被小坂了稔的甜言蜜语给挖来的。请仔细想想,为了调查而进入的寺院,哪需要什么贯首呢?只要专心调查就行了。小坂了稔打从一开始就设计好,要让这座寺院拥有一般寺院的机能——不,使它成为社会的、宇宙的缩图。” 京极堂背对觉丹,面对所有的僧侣。山下、今川与久远寺老人都进入法堂,松宫和英生等人亦来到门扉旁边。 “小坂和尚曾经在镰仓的古刹修行,但是他的禅风似乎受到排挤。他认为‘无戒’才是真正的禅,但是这在禅林当中,那不过是破戒罢了。于是他误会了,认为自己无法像古时的禅匠般贯彻自己的禅风。” 京极堂说着,缓缓地开始移动。 “他将‘无戒’错以为是‘脱他律的规范’了。而他被放逐到这座明慧寺时,一定有一种山穷水尽之感。因为他明白若是没有可以逸脱的他律规范,就无从逸脱起了。于是他便想要在这座明慧寺建造出能够束缚自己的他律的规范。但是这不能够是简略的东西。封锁自己的牢槛——他律的规范是一种箱庭社会——若是不将它的完成度提升到有如小宇宙一般,就没有意义了。” 京极堂站到觉丹背后。 “所以他首先布下精巧的机关,使这座明慧寺与社会断绝,却同时能够存续下去。接着他安排贯首、安排老师,迎接暂到僧侣,整顿好形式,并且将临济与曹洞这两个流派的禅密封在里面。就这样,与一般社会和教团都完全断绝的封闭社会便完成了。” 常信开口道:“这实在……一时难以相信。” “只能相信了。常信师父,你知道教团数度对你发出了召还令吗?” “召、召还贫僧?怎么可能……” 常信果然不知道召还令的事。 “这是事实,而且据说发出了好几次。但是这些全都被小坂了稔压下来,拒绝了。”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不能让你回去。” “不可或缺的——要素?”常信陷入极度的困惑,“可是,我无法信服。中禅寺先生,无论身在怎么样的地方,只要想贯彻禅风就能够贯彻。即使受到教团排挤、被社会轻蔑,还是办得到的。然而却故意做出如此奇异的行为,贫僧反而无法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常信师父,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就算小坂了稔在镰仓贯彻自己的禅风,孤高地持续修行——能够企及的也只是愚夫所行禅,顶多是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孤高的修行,实在远不及如来清净禅的境地——小坂了稔是这么想的。” “京极堂,这是什么意思?” “关口,也就是虽然能够做到使自己悟道,知道有佛性,知晓佛祖教诲并致力实行,却无法直接进入佛境地来抓住它。纵然悟道,也远不及拯救社会与众生。所以那位常信师父才会认为修行者不能够脱离社会,闭关在山中。但是小坂了稔的思考却完全相反,他的想法是将应该参与的社会、该拯救的众生全都封入山里。所以,你们大家都不过是箱庭的材料罢了。” “所以贫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小坂了稔创造了独为他一个人的宇宙,借由从那里逸脱,确立他身为禅师的自我。然而这是极为骇人的妄想,是与禅的境地相距遥远、最糟糕的境地。小坂了稔正是作模样之人,一般不识好恶之秃奴。他只是扩大自己的轮廓,将他人卷入罢了。你们就这样,在小坂当中活了好几年。” 桑田常信哑口无言,当场坐了下去。 “这……就算、就算这是真的……可是、可是特意迎来他宗之人作为贯首,这我无法理解。觉丹猊下,您真的、真的是真言僧吗?” 即使常信激动地逼问,觉丹仍不发一语。 京极堂从背后俯视觉丹似的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一名僧侣曾经向他参禅吗?应该没有。这就是这个人不是禅师的最佳证明。最初而且是最后的参禅者佑贤和尚肯定大失所望。我想觉丹师父听到佑贤和尚说‘贫僧大悟’,只答了他一句‘这样啊’,对吧?还是你对他念诵了光明真言?” 觉丹垂下头去,顿时萎缩了。 “那个和尚给了中岛先生袈裟。”山下说。 “这样啊,可笑。就算拿了你的袈裟,顶多也只能拿来当坐布。这位觉丹师父的确是这座寺院的贯首,但是他为明慧寺做了什么吗?在暗地里活跃的全是小坂了稔。显而易见,这个人只是为了贯首这个位置而准备的傀儡罢了。诸位听好了,这个人梦想着祖父的荣华富贵,他渴望被众多信徒簇拥、景仰、尊敬,他只是想要这种生活罢了,是个俗物。而且这个人甚至还想带着你们复兴金刚三密会。我说的不对吗?” 僧侣们明显地受到了冲击。 慈行总算端正姿势,看着前任贯首。 京极堂放低身体,在觉丹的肩头呢喃:“圆师父,你先是对贯首这个头衔心动了,但是你进入这里真正的理由是……”“因为这座明慧寺是真言宗的寺院,对吧?” “胡、胡说!这里是禅寺!” “怎么可能?中禅寺先生,这再怎么说也太……” “这是真的,这里的确是禅寺,但是,开山祖师非常有可能是空海或是与空海相关的人。” “不、不许你信口开河!那种胡言乱语才不会有人听信!众僧!不要被迷惑了!不可以听!这家伙在说谎!” 慈行嚷嚷着,但僧侣们似乎已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据传将禅传到日本的是荣西,但这并不正确。例如说,元兴寺里也有禅院,而兴建它的道昭是飞鸟时代的人。道昭曾经人唐修习禅学。在奈良时代,禅也曾经传人日本。天台宗的开祖传教大师最澄自唐带回来的就是圆、密、禅、戒四宗,而空海据传也带回了禅。” “因为这样就说明慧寺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当然明慧寺是谁在什么时候兴建的,迄今尚未明了。而且拥有如此雄伟的伽蓝,却不见于任何记录,只能推测是因为某些理由,而将它自记录中抹灭了。那么这就无从调查起,也仅能够凭推论猜测,所以我无法断定。但是这位觉丹师父却相信了。” “理、理由呢?” “就是《禅宗秘法记》。” “就是那个吗?你所说的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是啊。关口,《禅宗秘法记》被认定为空海所著作的禅宗教典。据说已经失传,并无现存。而那本梦幻之书却存在于这座明慧寺,那就是证据。” “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常信使劲说道。 京极堂在觉丹背后继续说道:“觉丹师父是被了稔和尚这么引诱的吧?——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一宗之长,却过着这般屈辱的生活,成何体统?如何?您愿不愿意担任贯首?不必担心,只要找到那本书,那里就是真言寺,只要拥立师父为教主,重拾荣华也不是梦,而且那还是颠覆佛教界的大发现,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不会败露的……” 觉丹浑身剧烈地颤抖。 一直在两边看着京极堂的侍僧从觉丹身边离开了。 京极堂在觉丹的耳边说道:“而你心动了吧?” “可……可是已经、已经无所谓了!”觉丹像要甩开京极堂似的昂首大叫,接着站了起来。 头上的衣帽落下,秃头露了出来。 威严荡然无存。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啊,是天眼通圆觉道的孙子。直到二十五年前,每天每天都归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宝珠莲华焰光转大誓愿地念着真言,是个真言和尚!了稔的确对我说了你刚才说的话,而我相信了。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在这座山里玩禅寺家家酒一直到老死也不错。太长了,实在太长了。我啊,被了稔给骗啦!常信,你也被骗啦!” “觉丹猊下……”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心想一定有,过了五年。相信一定有,过了五年。待一回神,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觉丹猊下说的没错。贫僧找了十七年,而亡故的泰全老师找了二十八年。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那种东西。中禅寺先生。这里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光是只有时间长是没有用的。常信师父,你们积极寻找的心情,其实只有一开始吧?就连这位觉丹师父都已经半放弃了,因为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你们就这样——完全陷入了小坂的圈套。” “那么中禅寺先生,会不会就连那本梦幻之书也是了稔师父为了诱骗觉丹猊下而捏造出来的?那么这里是真言宗的寺院的说法也是……” “它真的存在。” “真的吗?”觉丹瞪大了眼睛。“一开始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了……?” “我是说已经没有了,但之前是有的。这里的发现者——和田智稔——慈行师父的祖父,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 “和田智稔老师吗?” “我甚至认为智稔老师会频繁地往返这里,就是因为那本《禅宗秘法记》。慈行师父……” 被叫到名字的慈行用恐惧的狗一般的眼神瞪向京极堂。 “听说,你倾心于白隐慧鹤。” 慈行别开头去。 “白隐的确是日本禅宗史上首屈一指的禅师。再也没有能够像他那样浅白地对民众说禅的禅师了。但是慈行师父,根据我所听闻的来看,你的禅风与白隐实在格格不入。但是我听说你是智稔老师的孙子,总算明白为什么了。根据我所听说的,智稔老师晚年自称大正的白隐。你真正尊敬的其实不是白隐慧鹤,而是未曾谋面的祖父——和田智稔,对吧?” 慈行默默无语。 “但是智稔老师自比为白隐,并非因为他们的才智禅风相近,这你知道吗?” 慈行把脸别得更开了。 黑衣恶魔那双锐利瞳眸的深处正在微笑——我这么感觉。 “智稔老师会自比为白隐。是依据白隐在山中邂逅仙人白幽子,被授予了秘法这段《夜船闲话》中的轶闻。” “噢,这仙人的故事我听说过,”久远寺老人说,“是菅野告诉我的。” 京极堂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智稔老师误闯深山,发现这座明慧寺,可能也自仓库里发现了《禅宗秘法记》。而他接触到融合了密教与禅定的崭新的禅之后——被慑住了。但是他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迹还是伪书。因为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册。所以他审查其他收藏的书籍,揣度它的真伪。他可能怀有冀望,要获得这座寺院,使失传的神秘禅风重新复活吧。但是在买下这里之前,不能够将此事公之于世。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有这一本《禅宗秘法记》存在,这里就极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这里并没有那样的仓库啊。” “没错,这里没有那种仓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它在大正时期的大地震里,自南侧斜坡滑落,埋没到土中了。” “怎么可能……” “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脚底下的它,因为它已经离开了结界。但是,讽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价格下滑,这块三十年来陷入胶着状态的土地重新被买卖,寺院交到了别人手中,被松宫仁一郎先生买走了。智稔老师不知道仓库已经不见,所以欺骗教团,使其与松宫先生签下契约,要相关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后为了完成三十年来的夙愿……” “来……来到了这里,不久却死了。”常信双手撑在木板地上。“他将后事托给了泰全老师。不久后,了稔师父被请来……可是中禅寺先生,泰全老师对那座仓库……” “这就不晓得了。依我的判断,泰全老师应该不知道。但是从觉丹师父的证词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听说智稔老师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隶属的寺院帮忙调查此处,所以或许他曾经与了稔和尚接触过。不,或许就连派遣到此处,也是了稔和尚主动要求的。” “贫僧……” “理当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执所牵引,被小坂了稔的妄想给围绕,同时被这位圆觉丹师父的我执给监视——这里是座牢槛,你们都是无辜的囚犯。” 僧侣一个、两个站了起来。 “喏,怎么样?” 三三两两地,已经有半数僧侣起身,无力地看着京极堂。 “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座明慧寺,继续这样的闹剧吗?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这名真言和尚只不过是个假贯首!喏!如何?”京极堂以几乎响彻整间法堂的嘹亮声音说。 坐着的僧侣深深垂头。 站着的僧侣浑身瑟缩。 结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山下说:“这里的和尚似乎已经可以离开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计划,请他们暂时到仙石楼去吧。如果担心的话,请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来菅原与次田。 接着几名警官过来了。 僧侣们分别向前贯首与慈行行礼后,鱼贯走出法堂。 小坂了稔的结界完全毁坏了。 “可、可恶!” 突然…… 慈行冲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戏言给迷、迷惑了!这家伙!这家伙满口胡言!喂!你们没听到我的话吗?不听我的命令吗?” 慈行想要殴打一名僧侣。 他挥起的手被復木津给抓住了。 “放、放手!” 京极堂来到他身边,说道:“慈行师父,就连外道的我都赌上了性命对抗禅师,请你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来。” 慈行想说什么,復木津俯视他说:“我是天魔,所以什么都不用赌哟。京极!这家伙的里面空空如也,就算想驱逐也无从动手哟。说什么都没用,没救了!喂,社长,他要是闹起来,就没办法继续了,押住他!” 山下被称为社长,也不动怒,反问道:“继续……还要继续吗?”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京极堂拭去汗水。 这个平常完全不会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书商对于蜷蹲在祭坛前的前贯首送上怜悯的视线。 “觉丹师父,你怎么办?”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迟早会下山,但不能就这样离开。纵然我只是个花瓶,属于其他宗派,但我再怎么说都以明慧寺贯首的身份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让我待到最后?你要说的话……也尚未结束吧?” “嗯,如果对手只有你一个,那就轻松多了哪。” 京极堂静静地转向本尊。 僧侣们退散之后,法堂一片空荡。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我和擾木津、久远寺老人与今川,以及常信和尚与觉丹,再加上山下和松宫仁如而已。 京极堂开口道:“我的任务原本就到此为止。就连古老的佛具、禅床之法具,日久天长亦会转化为怪异,此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驱逐殆尽了。现在在场的人当中,已经没有任何蚕食心灵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犹豫。 久远寺老人说道:“中禅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应该不会再继续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远寺医生,”京极堂发出阴沉的声音,“停止的时间一旦突然开始流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久远寺医生,你应该非常明白才是。关口,你也是。我……不愿意再看到那种事了。” 久远寺老人瞬间理解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按住眼角。 京极堂说道:“这里由于双重的结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封印。所以,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停止的时间,或许幸福其实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时间。 我望向松宫仁如。 他露出一张如同模子印出来的平板表情。 外头安静下来了,僧侣们肃静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头是夜晚,我不知道时刻。抵达这里之后,究竟经过了几小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结界还没有破吗? “中禅寺,”久远寺老人开口询问,“你所说的双重结界——是小坂与和田智稔所设的?” “不,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 “这座明慧寺原本就被设下了结界。” 我闭上了眼睛。 京极堂的声音回响着。“和田智稔进入结界内部,看到了山中异界,因而成了这里的俘虏。智稔模仿那个结界,设下了自己的结界,所以才能够形成如此牢固的结界。小坂了稔只是利用这个强力的结界来创造自己的小宇宙罢了。小坂的确是个聪明人,却没有隐藏住这整座山的器量。若是没有这座明慧寺,小坂的咒法——这算是一种咒术吧——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这在其他地方是办一不到的。” “应该是吧。先是有这块立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为人知,也没有记载于任何记录中,就这样存在了几百年啊……”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 “没错,那就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结界。山中寺领的结界并不稀奇,但是那些古雅的契约,现在却因为开发这种赤裸裸的野蛮行为,完全被置之度外了。只需摆上一块石头,‘不可擅人’的契约就能够成立的美好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然而这里却在这样的条件下,几百年之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想——这应该是最强的结界。” “啪”的一声,木炭爆裂开来。 是我多心吧。 “那是谁设下的结界?”是常信的声音。 嗞嗞作响的是蜡烛的芯燃烧的声音。 沙沙——瓦上的雪花随风飞舞。 “是数百年来守护着这里的人。” “咦?” “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到底是谁?” “凶手——是这里真正的贯首。” “什么?”“凶手就是那里的仁秀先生啊。” 京极堂指着外面。 门口站着衣衫褴褛的仁秀老人。 “你!什么……咦!”山下大声嚷嚷起来。 仁秀老人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多到不能再多的皱纹,笑容盈满了整张脸。 “仁……仁秀老先生!你就是凶手吗?”久远寺老人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是、是,正是如此。”仁秀说道。 “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我可以称呼你为仁秀师父吗?” “如你所见,贫僧是个乞丐和尚。” “原来你是个和尚!” 久远寺老人在自己的秃头上用力一拍。 常信与觉丹仿佛停止了呼吸似的僵在原地。 “已经可以了,仁秀师父,我想你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也不打算自首吧?” “一切顺其自然。” “怎么这样……喂,你……” 山下只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顾盼,接着撩起头发。 仁秀挺直背脊,与京极堂面对面。“年轻人,贫僧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听着,但你是怎么看破是贫僧所为的?” “很简单,你在一开始就自报姓名了。” “哦?贫僧是在何处自报姓名的?” “杀害小坂了稔的时候。我见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楼指认凶手声音的按摩师尾岛佑平先生。他的双眼失明,还劳烦他过来,结果却让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岛先生说,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侣说道,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这我也听说了。 “哦?那又如何?” 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 “没有如何。渐修悟入——说到渐悟禅,那就是北宗禅。北宗禅在奈良时代由唐僧传人日本,却完全没有在日本扎根。日本现在的禅,全部都是源自于南宗禅的流派。换言之,全部都是顿悟禅。这样说的话,凶手既非临济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况这不是僧侣以外的人会说的话,如此一来,可能性就所剩无几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够将渐悟禅传至本朝的,以时期来看,最澄与空海算是极限了。不过不是最澄,那么空海所带回来的禅,不就是北宗禅吗?如果明慧寺是与空海有关联的禅寺,那么守护这里的人,所传递的应该就是北宗的渐悟禅了,那么名字的读音与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仁秀以铿然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今川大叫出声,“原来……那就是你吗?” “没错,前几天在理致殿与你对话之人,正是贫僧。赵州狗子之领悟,着实精彩。” “今、今川,没有错吗?”山下只是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严的觉丹问道:“仁秀……不,仁秀师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真的就像这个人说的……” “贫僧就如同这位先生说的,承袭了代代守护此山的仁秀之名号也。” “继、继承北宗禅……?”常信的声音在发抖。 “吾等并未标榜北宗,原本并无宗名,无南亦无北。除佛弟子之外,本来无一物。” “那空海是……” “虽如此传说,却是无所谓之事。吾等法脉自六祖神秀起师徒相传,承袭至今。无论开山者是谁,皆无关系。” 觉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仁秀述说道:“过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访时,贫僧初届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贫僧,大为惊讶,贫僧这身模样,也难怪他,而贫僧也大感吃惊。前代经常下山访里收购书籍,此外还有代代继承的众多禅籍,因此贫僧徒有许多知识;然而贫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见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侣。智稔和尚将贫僧比喻为白幽子,大为骇异。”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师是……” 常信困惑极了,十七年间共住于同一座寺院,常信却无法看破这名老人的真面目。 “智稔和尚说他已大悟数次,小悟无数,贫僧无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贫僧除了初会,再也没有见他。” “但是智稔师父说他来过好几次。” “即便他来,贫僧亦不见,贫僧不知道他来过几次。其后,在那场大地震之后,泰全师父来了,然后就这么不走了。” “后来我和了稔就进来了……”觉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额头上,露出极为难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 京极堂问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不知。” “仓库的事呢?” “他自己私下在调查吧。不过贫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后,未曾再访,也未寻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没在何处。” “没去过?可是《禅宗秘法记》不是放在里面吗?”觉丹用卑俗的口气追问。 仁秀口齿清晰地回答:“那种东西不过是纸片,不过是书写无用文字之物罢了。执着于斯——愚昧矣。” 觉丹的头垂得更低了,立场完全逆转了。 “仁……”山下似乎总算振作起来了,“仁秀先生,那个,可以请你坦白一切……” 警部补说道,从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问不可了,因为我是警官。” “你杀了小坂了稔吧?”山下问,仁秀深深点头。 接着仁秀淡淡地述说:“了稔师父在那一天,早课之后来到贫僧的草堂,待到黄昏时分。” “他在你那里吗?” “没错,而他这么说了。” ——仁秀,这次啊,这座山或许会被卖掉。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里了,那样你会觉得很困扰吧? ——是啊、是啊,很困扰啊。 ——所以为了买下这块土地,我想卖掉某样东西。我以前从智稔老师那里听说过,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这座寺院的大仓库。那座仓库滑下悬崖,被埋起来了。我想要卖掉那里头的东西,然后用卖得的钱,买下这里。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帮我忙吗? “那么了稔和尚给我的信里所写的所谓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书吗?”今川击掌说道。 “贫僧因为有田里的工作,告诉了稔师父农事完了后可以帮忙,便离开了,但回来一看,了稔师父还在那里。然后他要求贫僧同行,贫僧便同行了。” “穿过觉证殿后面吗?”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叫二秀,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连数岁都无意义之久。 ——这样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我一直做着蠢事。你虽然不是和尚,却有学识,你知道悟这东西吗? ——小的离那般佛境界甚远矣。 ——仁秀,虽然你这么说,但你不可能只是只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么呢? ——智稔师父在过世前,曾经提到你的事,他说你是白幽子。 ——小的并非悠游仙境般优雅之人。 ——这样吗?我在这座山里建了一座牢槛,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全不知。 ——是吗?我啊,建了一座牢槛,是为了要让牛逃出牢槛。然后我总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现在正在得牛之处。现在才要开始,所以绝不能让这块土地被抢走。而且大学也要派人过来。 ——牛吗? ——是啊,牛。 ——那么,那头牛在哪儿? ——就在这儿,而它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长,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吗?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吗?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样了。 ——一样?死应是令人恐惧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怀疑什么?我是此等境地。 “说到这里,了稔师父果决地当场坐了下来。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确实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贫僧这么认为。” “然后呢?” “贫僧杀了他。” “什么?” “贫僧杀了他。” “为、为什么?”山下微微颤抖。 “贫僧迄今未识大悟也,只管修行,却连小悟亦不知。贫僧就这样活了近百年,什么区区二十五年。” “百、百年?”山下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仁秀。 “贫僧只是诺诺地生活,花了百年,连悟道亦在半途。离开播磨之国,来到箱根,被前代仁秀收留,是万延元年之事,读书、坐禅、诵经、作务,一切知觉,不舍十方,活了这么久,修行却丝毫无成,贫僧是多么地不成材啊。” “所以……动、动机究竟是什么?” “豁然大悟也。” “什么?” “京极堂,这位仁秀师父是……” 京极堂说道: “没错,他是依照悟道人的悟道顺序一个一个加以杀害的,对吧?” “正是如此。” “这算什么?喂,仁秀先生,你……” “如同这位先生所言,贫僧杀害了豁然大悟的尊贵之人。” 首先是今川声音沙哑地说:“啊,泰全老师在那一晚对我说‘原来如此,感激不尽’。我想老师一定是在对我讲述狗子佛性的时候,自己也顿悟了。结果,因为这样,老师只是因为这样就被杀了吗?” “哲童说,泰全师父大悟了。贫僧立刻前往拜访,询问其见解。那真是——了不起的见解。” 接着是久远寺老人以痉挛般的声音说:“那、那,仁秀老先生。我、我那个时候告诉你菅野大悟了,所以……” “正是。博行师父尽管人老境之后才出家,心怀难以断绝之烦恼,却令人敬佩地大悟了。” “所以你杀了他吗?这太、太乱来了!” 老医师青筋暴露,将吼声吞回肚子里。 接着常信以青黑色的阴沉表情说道:“佑贤师父也是这样吗,仁秀师父?” “佑贤师父向贯首参禅后,领取衣钵出来,所以……” “所以。你杀了他吗?他是与贫僧问答之后大悟的……但是为什么?噢……”常信伸手按住了脸。 “这太蠢了,这简直疯了!”山下再次站了起来,“这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对吧?还是疯的人是我?什么悟不悟的,那算什么?那、那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吗?” 山下一次又一次跺脚,把地板踩得吱嘎作响。 京极堂静静地,但严厉地说道:“山下先生!刑警比嫌疑犯还要错乱,成何体统?听好了,你刚才的看法是错的。依你的说法,为了获得巨款而杀人,或为了嫉妒而杀人就是正常的,只有杀害大悟之人的人是疯狂的。” “咦?” “杀人就是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事。但是只容许自己理解的动机,拒绝无法理解的动机,这是相当可议的。这位仁秀师父自幼读遍古今禅籍,百年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与国家、法律和民主主义都毫无关系。这座明慧寺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这位仁秀师父的常识,就是这座山的常识。虽然这些——在这里被发现的现在——再也无法适用了。” 京极堂也站了起来。“这里是北宗的圣地,是渐悟禅的修行场所。然而南宗的末裔却大举擅人此处,设下结界,大叫着顿悟、大悟。该被排斥的异端——是你们才对。” 常信与觉丹紧紧闭上眼睛,表情僵硬。 他们也和我们相同,其实是异类分子。 山下思考了半晌,但他坐了下来。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等一下,那么那些手脚又是什么?” “对、对了,那些手脚——那也是这个人干的吗?因为那些,我们绞尽脑汁……” 树上的小坂了稔。 被插进厕所的大西泰全。 身旁摆上大麻的菅野博行。 被棒子放倒的中岛佑贤。 那是意义不明的比拟吗? 还是装饰? “那是供养。” “供养?” “说供养可能有点不对吧,那是哲童做的吧?” “似乎是。” “喂,中禅寺,说明白一点啊。” “久远寺医生,这没办法说明白的,因为那是公案啊。” “公案?” 除了復木津以外,大家皆异口同声地说。 “仁秀师父,你把杀害的小坂怎么了?藏起来了吗?” “没有,只是……” “哲童来到了现场对吧?” “是的。哲童力大无穷,所以了稔师父告诉他场所,要他熄灯后来帮忙。哲童在那位瞽目的先生离开后追了上来。他问贫僧怎么了,贫僧便回答我杀了了稔师父。哲童却问了稔师父为何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贫僧叫他自己想。” “泰全遇害时呢?” “贫僧与哲童共同拜访理致殿,当场杀掉泰全师父后,贫僧说,此正是佛。” “当场?这太奇怪了……啊,原来如此。”山下抱住了头,“你是为了湮灭证据才留在理致殿的吗?” “贫僧将脏污之处清理干净了。” “是出于这种理由啊,你扫得很仔细吗?” “扫除吋,便扫除三昧。幸好地板上只沾上了一些血迹,此时。您来了。” “所以,你才会说:‘你也明白了吗’?”今川恍然大悟。 “菅野遇害时呢?” “那时,哲童向我问道:‘佛在哪里?’我便告诉他在奥之院。” “奥之院?那座土牢吗?”常信狐疑地问。 “贫僧是这么称呼的。幼少时期,贫僧曾在那座牢槛里修行,那真是恐怖啊。” “哦,上面画有大日如来呢。”今川说。 “是啊,那就是本尊。” “本尊——这里果然是真言宗——那里是奥之院……”常信似乎再次感到惊异。 “佑贤和尚遇害时,你对哲童说得到袈裟是吧?” 对于京极堂的问题,仁秀答道“正是”。山下问道:“你在那个时候殴打牧村,是因为不想被看到吗?” “托雄师父似乎想要加害佑贤师父,他拿着棒子等待着。所以,贫僧让他昏迷了。” “棒子?这他倒是没说呢。”山下感到纳闷。 “他拿着棒子。贫僧想,若是托雄师父加害佑贤师父——这万万不成。” “要是被抢先就不好了?” “不,托雄师父也会堕入地狱。” “唔,我不懂……不管这个,中禅寺先生,这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京极堂首先对久远寺老人说道:“有一次,僧人问赵州和尚:达摩为何从西边宋?和尚回答:庭前柏树。” “啊,那饭洼小姐看到的是哲童吗?可是,为什么是那一天?都已经过了三天了。” “久远寺医生,那是因为哲童在找柏树,箱根山里没有什么柏树。一般禅寺的中庭会种植柏树,所以才会有这则公案,但这座寺院里没有柏树。而且那必须是庭院里的柏树才行,所以……” 山下狐疑地问仁秀:“这段期间,尸体怎么处置?” “一直摆在背架上。” “摆在背架上?” “在草堂的泥地间里。” “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吗?典座的和尚不是会过来吗?竟然这么毫无防备……” “山下,这种事是会发生的。”久远寺老人感慨良多地说。 京极堂接着对今川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云门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干掉的屎橛’。” “屎橛?屎橛是……” “挖粪用的竹棒。” 那时,哲童的确前来泰全的房间,问到“屎橛”是什么。因为哲童正在思考这则公案,而大西泰全——借由被插进茅厕而成佛了。 京极堂接着对山下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洞山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麻三斤。”’ “杉山哲童昨天是在想这则公案,他在想麻是怎么样的东西,所以才去问牧村大麻的所在,并且去看了。换言之,哲童并非在作事前准备,而是他正在想这则公案的时候,你正好杀了人。原来如此,麻的确是被分成了三束,是麻三斤。” “噢,原来这不是在揭发罪行啊。”久远寺老人更加落寞地说。 京极堂最后转向常信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摩诃迦叶问阿傩尊者:‘除了金澜袈裟以外,你从释尊那里得到了什么?’迦叶呼唤阿傩,待他应声之后说:‘放倒门前的旗竿。”’ “是迦叶刹竿啊,那么,哲童放倒那根竿子的时候,频频侧首是因为……” “他不知道所谓的门前指的是哪里。这座寺院有许多门,或许是指建筑物前面,也有可能是三门或大门……” “完全——就是公案。” “就是公案,全都是出现在《无门关》及《碧岩录》当中的有名公案。他应该是在思考这些吧,每天。” “要……要是早知道的话……”山下沮丧地垂下头去。 不能够因为他不知道而责怪他吧。就算知道,任谁也不会将其联想在一起。 山下面朝底下说道:“或许这在小坂一案中触犯了遗弃尸体罪,在大西一案中则触犯了毁坏尸体罪吧——可是这算是犯罪吗?以我们的世界的说法来说,或许确实是比较接近供养。” 京极堂说道:“既然我们来到了这里,那就已经成了犯罪。” “那种猜谜游戏,要多少就有多少!”独自坐在人口楼梯处的復木津说道。 京极堂来到仁秀面前问道:“仁秀师父。” “是、是,有何指教?” 是原本那种慈祥老爷爷的口吻。然而尽管音调和态度变了那么多,这名老人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没变。不管是坚决毅然或卑躬屈膝,都是一样的。与松宫仁如是大相径庭。 我寻找松宫。他在柱子背后,露出忍耐的表情坐着。 京极堂蹲下身来说道:“许多宗教似乎都以禅所说的悟这个境地作为最终目的,所以死后会成佛。若说为何死后会成佛,因为若是不把最终目的设定在此,在活着时就达成目的,成佛的话,就再也不会精进了。密教中的即身成佛是活生生地成佛,而不是死后成佛。但是以现状来说,即身成佛在行为上,结果等同于修行到最后自杀。但是禅排除目的这个概念,轻易地克服了这个问题。仁秀师父,容我请教一个问题。你所学的禅——不,你所修行的禅,是以悟道为最终目标——例如说,教义中有最终解脱或即身成佛这种思想吗?” “绝无此事。”仁秀破颜微笑,“修证一等,证悟与修行是相同的。那么悟无始无终,悟经常就在此处。即便嗣法不同,这一点也是相同的。” “这、这是一样的,完全没有不同。”常信说道。 仁秀听到他的话,笑意更深,这么说道:“若云得悟,则觉日常无悟。若谓悟来,则觉其悟日常在何处?若谓成悟,则觉悟有初始——可笑至极。大言不惭地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亦全为文字上之事,说甚身心脱落,可笑至极。天童如净所云者,心尘脱落也。道元禅终归是法华经禅。区区临济,或殴打、或听鸦声即称豁然大悟,贻笑大方——虽然贫僧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啊,世间道路纵然无数,人所行走者大同小异。或险峻或平缓、或远或近——顶多就这么点差异罢了。” “这样吗……?”京极堂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仁秀师父,人心与意识并不是连续不断的。只是我们错觉它是连续的,其实早晨与黄昏,刚才与现在或许都完全不同。但脑会去弥补前后的矛盾,所以所谓顿悟或大悟都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人格并不会在那之后永远改变。因此悟后的修行才是更重要的,那么你为什么……” 仁秀呵呵笑道:“历经百年,贫僧却连那一瞬间也无。所以贫僧嫉妒那些获得了那一瞬间之人,贫僧不甘心哪。贫僧的修行是多么不足、是个无德之僧啊。所以贫僧认为,若是自己开悟的话,能够在开悟的状态下死去,便是无上的幸福了。肤浅,肤浅,肤浅至极。贫僧正如了稔师父所说,是槛中之鼠啊。” 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方才觉丹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 “贫僧已经有二十八年没有像这样坐在这里了,本尊也都变了。警察先生……” “怎么了?” “制裁贫僧吧。” 山下有些摇摇晃晃地坐到仁秀身后。 “制裁人的是法律,不是我,但你连户籍都没有吧?这该怎么办呢?” “贫僧愿意说出一切。” “呃,虽然的确是没有证据……” “证据——您是说凶器吗?凶器全都是了稔师父所持的锡杖,现在还放置在草堂里。杀害了稔师父的场所是靠近汤本的兽径。贫僧不知道那座仓库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仓库,不过是在从这里坡度最平缓的小径下去的山脚一带。” “嗯,不——我相信你,你就是凶手吧。就算没有任何物证,你一定也是凶手吧。” “其他的——那位先生已经详细地向众位说明了,有劳您了。贫僧原本还要再动手的哪。” 京极堂站着,无言地看着外头。 这样……就结束了吗? 嗯…… “哲童会被问罪吗?” “呃……会吧。” “这样啊。可以的话,贫僧希望在哲童回来后,将衣钵传给他。之后不管是哪里,贫僧都随警方去,任凭警方发落。” 将衣钵传给哲童——也就是只有哲童一个人将留在这座山吗? 那么这座山的结界岂不是根本没有被打破吗? 我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察知一切,露出阴沉的、悲伤的表情。 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位医师大人。” “嗯?我吗?” “阿铃就拜托您了。” “呃,噢,我明白。” 松宫惊惶地抬头。 我对他在意得不得了。 “阿铃从昨天夜里就不晓得去了哪里,现在哲童在找她。哎,她从以前就经常晃得不见人影,应该也不必特别担心……” “阿……”松宫发出沙哑的声音,“阿铃她……” 京极堂瞪着松宫。 復木津也回过头来注视他。 久远寺老人站了起来。 “仁秀先生,那位是阿铃小姐的舅舅。松宫,到这里来。” 仁秀坐着,转向我们。松宫仁如以僵硬的动作站起来,在仁秀面前跪坐下来,恭敬地行礼。 “贫僧名唤松宫仁如。” “请抬头,贫僧不是个能够受人礼拜的高僧。你刚才也听到了吧?贫僧是个破戒又杀生的和尚。” “破戒无大小之分。无论杀害禽兽虫鱼之类或杀人,犯杀生戒的程度皆是相同。师父虽是破戒僧,但若论破戒,贫僧亦是个破戒僧,那么由修行浅薄的贫僧克尽礼数也是当然。” “这样啊。” “阿铃她……是贫僧的……” “啊,那么……是啊,阿铃把博行师父……” “仁秀老先生,就当做没这回事吧。菅野死了,已经够了。” “这么说来……”山下狐疑地说,“是谁把菅野放出土牢的?” “咦?” 为什么?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是阿铃。”仁秀低声说。 “咦?真的吗?” “引诱博行师父,使其发狂的——是阿铃。” “你说什么?仁秀先生。这太……” “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这样一个姑娘?” “经常——迷惑人心。” 那双眼睛,那张脸。 恐怖再次如疟疾般涌上心头。 “确……”此时松宫仁如总算抬起头来,“确实如此吧。贫僧方才亲见、听闻这里发生的种种,深感羞愧。如果那姑娘成长得如此,那正是贫僧之不德、破戒的证明。贫僧不仅践踏了身为僧侣的戒律,更践踏了人伦。” “喂,松宫,你……” “久远寺先生,今川先生,还有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贫僧这十三年以来,一直欺骗着自己。闭眼不去正视自己丑恶的本性,塞住耳朵,甚至披上僧侣的假面具,一脸若无其事地活了过来。贫僧误以为忘却昔日的过错就是修行,贫僧不仅没有离开自我的牢槛,反而是一直关在牢槛里,将其深锁。” “松宫,你在说些什么……?” “久远寺医生,让他……让他告白!让他现在在这里告白!” “关口,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心跳剧烈。 我以兴奋压过了恐惧。 “松宫师父,饭洼小姐已经想起来了。只要你下山,就一定非说出来不可。所以你最好在这里……” 京极堂抓住我的手臂。 “干吗!” “关口,住口。” 他在瞪我。 我沉默了。 “不。我不住口。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贫僧不知道饭洼小姐记得什么。可是,烧了我家的是贫僧。贫僧为了逃离家妹铃子,放火烧了自己的家,然后逃亡。” “你说什么?”山下回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松宫。 “松宫师父!”京极堂大叫,他的声音却传不进松宫耳里。 “贫僧与父亲争执,离家出走,但那天回到家一看,家中一片死寂。连灯也没开。佣人们都熟睡了,但玄关的锁是开着的。我走到饭厅,点亮煤油灯一看——家父和家母都死了。贫僧大吃一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亲头被打得血肉模糊,死掉了,我想一定是在断气之后还不断遭到殴打吧。我想去叫佣人,却突然想到铃子。我回头一看,铃子就站在那里。” “那……凶手是令妹吗?” “这我不知道,但铃子手中拿着烟灰缸之类的东西。贫僧——不,我在怀疑家妹之前、在安抚家妹之前,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惊恐极了。家妹——在笑……然后她这么说了。”——哥哥,我有孩子了,足哥哥的孩子哟。 “没错,我与家妹发生了男女关系。所以仁秀师父,阿铃是我和家妹铃子所生的孩子。是在那荒唐的行径之下所生的——不幸的孩子。” 仁秀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推开铃子,把煤油灯砸到地板上,火很快就延烧开来了。铃子一动也不动,我也完全乱了分寸,逃出房间,在后门点火,并在佣人们所在的别馆走廊放火,最后在玄关点火。我想要把铃子和家父、一切都给烧了,然后我逃走了。” “这不是该在这种地方说的事!”京极堂一喝,“你的罪是只属于你的,说出来或许可以轻松一些,但轻松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又有谁能够得救?” “可、可是……” “应该先让你下山的。” “为什么……” “我要在这种状况把阿铃小姐……” “阿铃。”仁秀出声,众人皆望向那里。阿铃站在人口。“阿、阿铃!”松宫叫道,踏出一步。“不要过来!”哲童站在阿铃背后。“阿铃讨厌你。”“你说什么?”“因为你来。所以阿铃逃进山里了,回去。”哲童抱起阿铃。“师啊。归于何处?”“哲童,待在这里。”时间又停止了。阿铃扫视全体。仿佛要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给吸进去了。齐剪的一头垂发,童稚无邪、端整的五官。如蓓蕾般小巧的朱唇,如雪般的肌肤。 復木津退了一步。 京极堂踏出一步。 今川与久寺远老翁、常信与觉丹都完全无法动弹,山下冻住了。 此时响起木炭爆裂的声响。 “哇啊啊啊啊!” 什么东西撞上了哲童。 哲童出其不意受到攻击,往前踉跄,阿铃一跃而下。哲童放开阿铃后,吠吼似的“噢噢”一叫,站了起来。好巨大。 英生敲打着哲童的背,不对,他不是在敲打。英生的手里拿着菜刀,正以菜刀戳刺哲童的背。 “你这个笨蛋!” 復木津间不容发地扑上英生,山下与今川慌忙冲过去。哲童再一次嚎叫,推开英生。被復木津从背后架住、浑身染血的少年僧侣,连同侦探一起被撞飞了。 “噢噢噢!” “哲童!” 仁秀跑过去,京极堂也追了出去,全体动了起来。那似乎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的事,却只有我一个人感觉缓慢极了。 我连滚带爬地追到外面。 五名警官赶了过来。常信与京极堂扶住哲童,今川则抓住英生。哲童甩开常信与京极堂,站了起来。英生涨红了脸大叫:“你为什么杀了师父?” 常信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说道:“英生,杀了佑贤师父的不是哲童,佑贤师父是贫僧杀的。不,等于是我杀的。” “什么?” “不,是这座山、这座寺院杀的。别做傻事。” 英生放开了菜刀。 警官押住英生,菅原刑警与次田刑警从知客寮冲出来,制住大闹的哲童。 “哲童!”仁秀大喝,哲童被警官与刑警搀扶似的坐倒下来。 “您是医生吧?请您为哲童看看伤势。” “噢。”久远寺老人绕到哲童背后。 今川守望着。 等于是这座山所有的人都集合到中庭了。 復木津倏地站起,望向禅堂。 我也转过视线。 阿铃站在那里。 松宫独自离开众人,往阿铃那里走去。 阿铃瞪着应该是初次会面的父亲。 我介意京极堂的话。 他刚才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要把阿铃小姐…… 后面本来要说什么? 京极堂眯起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背过脸去。 松宫更踏出一步。 这种状况——是垂死的挣扎。 这座寺院直到最后的最后,依然拒绝与此世相接。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一切都解体了,事到如今——还拒绝着什么? 我剧烈动摇,与松宫同调了。菅野在阿铃身上看到了那个女人吧。那个女人总是会唤醒……唤醒人心中非人的部分。据说,人体内隐藏着禽兽的脑。据说,人脑被人不使用的脑所包裹。据说,领悟在脑之外。据说,回忆在牢槛之中。我——松宫走到阿铃面前。“阿铃……”阿铃瞪着他。“阿铃,阿铃小姐,我是你的……你的……”阿铃只是瞪他,没有动弹。简直像个人偶,面无表情。嘴唇动了。 “回去。” “不,这不行,我……” “我叫你回去。” “可是我是你的……” “事到如今你还未做什么,哥哥?” “咦?” “铃子为了哥哥杀了爸爸妈妈。” “铃……” “哥哥却想烧死铃子,对吧?” “铃……” “哥哥的孩子流掉了。” “哇、哇啊啊啊!”松宫弹也似的往后跳去,“铃、铃子……铃子……!” “好不容易在这里静静地过了好几年,事到如今你再来找铃子,铃子也不会理你了,铃子最讨厌哥哥了。时间——已经过了!” “呜、呜哇啊啊啊!”我尖叫起来。松宫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双腿一软,作势逃走。 京极堂挡在他前面。“松宫,冷静下来!那不是你的孩子!是令妹铃子!你好好看清楚!” “呜、呜啊啊!” 京极堂掴了松宫一巴掌。 “振作一点!认清现实。她不是幽灵,什么都不是,是这个世上的东西。如果你也算是个禅僧,就明事理一些!都是因为你一厢情愿地认定,才没办法好好地驱逐!” 铃子瞪着京极堂。 京极堂慢慢地望向铃子。 “对不起。” 铃子沉默。 此时…… 我看到了天空的异变。 天空一片火红。 大家仰望上空。 劈啪燃烧的不是篝火。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山下大叫。 赤红的天空扭曲了。 库院——烧起来了。 不,其他地方似乎也蹿出了火苗。 大日殿。理致殿。雪窗殿。觉证殿。内律殿。 山下大叫:“怎么了?你们到底看守到哪里去了?” “对、对面没有人,所以……” “混账,快点去看!你赶快下山叫消防团过来!喂,菅原!不要拖拖拉拉的!”山下挥舞手臂。 菅原跑了出去,警官们东奔西跑。 紧接着禅堂蹿出火舌。 “糟糕,危险,这里是没办法进行灭火的!” “中禅寺说的没错,不逃不行了,要是变成森林大火就完了!” “那个……”今川指向回廊。 狐火般的火光笔直划出一条线,如猛虎般穿过回廊。 铃子趁隙奔了出去。 “危险!谁去把铃子……” 我追着铃子跑向法堂。 那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却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她陷入了时间与时间的隙缝。 据说缺乏爱情,有时候会使人停止成长。 她欠缺了什么,就这样被这座明慧寺的结界给吞没了,那么应该救她才是。 铃子进入法堂。 “铃子小姐!” “不要来!” 復木津大步赶过我。铃子跑进大雄宝殿了。復木津将大雄宝殿的门扉整个打开。我超过復木津,山下与京极堂尾随而来。更后面是常信与今川、仁秀。铃子站住了。漆黑的瞳眸幽幽地绽放橙色的光芒。那是——火焰。慈行站在大雄宝殿中央。他的手里拿着火炬,炽烈的橙色火光冶艳地染红了美僧的脸庞。那张俊秀的脸就如同热气般摇曳不定。 “慈行师父,你……” “住嘴,外道!可恶,竟然里外勾结,净是阻挠贫僧,这、这座山是贫僧的!这座寺院是贫僧的!此为祖父长年的夙愿啊!” “你受邪魔魅惑了吗?这不是传递正法的禅僧应有的样子!你根本没有学到什么禅,根本没有修行。你只是学禅的话语,修禅的戒律罢了!你没有应该传得的心!没有任何人的心传达给你吗?” “没用的,京极!对这家伙说什么都讲不通的!”復木津叫道。 “没错!贫僧是空无一物之伽蓝堂,那么贫僧便是结界本身!结界既破,贫僧也只有消失一途。我岂能被区区外道所驱逐!同归于尽吧!” 慈行挥起火炬,一阵火风舞过之声传来。那道火焰转瞬间便延烧到祭坛的布幕上。火焰地狱的业火一眨眼便吞噬了祭坛。 猛烈摇晃的赤红火光化做旋涡,照亮了大日如来。 京极堂屏息。 火焰刹那间直达天盖。 动弹不得。 “喝!”仁秀喝道。 慈行将火炬指向他。 “轰”的一声。 “仁秀!可恶,你不听贫僧的命令吗?” 火焰进裂。 赤红的火焰。苍蓝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即使如此,铃子依旧一身华服。 朱绯的花纹。靛蓝的花纹。紫红的花纹。 原本没有色彩的禅寺,如今是斑斓艳丽。 仁秀开口道:“大悟,吾于今大悟矣。” “仁秀师父,这……” “贫僧所嗣之法就此断绝。常信师父!” “什、什么?” “请引导哲童入正法,教导他活禅……” 高龄百岁的老僧说完,扑向疯狂的美僧,抓住他的手臂。 慈行的衣服涨满了风,风唤来了火焰。 一声轰然巨响,祭坛崩毁了。 “阿铃,去吧!”“糟糕,快离开!”山下把常信推出门外。擾木津扶着京极堂,将他拖离火焰。京极堂大声叫唤:“铃子小姐!回来!”铃子在熊熊火焰中……笑了。然后她对我说了:“哥哥,对不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我昏倒了。耳边传来歌声。错弄释迦堂教示涌现千千万佛陀千千万佛陀…… 火势整整花了两天才完全扑灭。 接获通报的消防团试尽各种方法灭火,但不仅缺乏水源,再加上汽车无法驶近起火点附近,结果仅能勉强防止延烧,而明慧寺则完全烧毁了。 由于消防团的努力,并未发展成严重的森林火灾。据说灭火之后一看,恰好只有明慧寺的寺院范围被烧掉了。亦即,只有结界里面燃烧殆尽了。虽说是偶然,但仍然有这种不可思议之事。 说到不可思议,火灾后的现场发现的遗体不知为何竟然只有一具,据判应该是慈行。铃子或许又自火场逃离,进入了别的结界,而仁秀老人——或许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为他连户籍也没有。 这么说来,復木津也断言那座寺院没有凶手。不过听说復木津一开始进入明慧寺吋,既没有看见仁秀老人,也没有碰见哲童,但纵然遇见了——或许他还是会说一样的话。我有这种感觉。 其他僧侣全都进入仙石楼,安然无恙。据闻僧侣们仰望山林染成一片赤红的情景,都预感结束的时候到了。 哲童的伤幸好不是致命伤,他与鸟口被送往相同的医院。此外,警方从他的姓氏杉山找到了他的亲人。据说他的本名叫做杉山哲夫,亲人都以为他早在地震中死亡,事隔三十年听到他还活着的消息,大为惊奇。 至于我,听说我在大雄宝殿里昏厥之后,差点被落下来的梁柱之类给压住,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今川背出而获救。当我清醒时,人躺在仙石楼的房间。虽然在意是谁把我背下山的,不过问了也不能。怎么样,所以作罢。 待在现场的人几乎都平安无事,但不知怎地,山下右后脑勺边遭到灼伤。不过伤势并不严重,顶多会秃上一块罢了。 石井警部充分发挥他擅长的动物性危机感应能力,作出最完善的善后处理。山下不知为何,并没有萎靡不振,协助上司处理善后。 因为必须接受警方侦讯,我们被留置在仙石楼里。 僧侣们似乎将各自前往不同的禅林,可能是京极堂托筑地的老师帮忙安排的,但那位先生或许是不管这种闲事的。不过,我就是这么觉得。 听说加贺英生将与桑田常信共同前往桑田原本隶属的寺院,而牧村托雄似乎决定要去松宫以前待的镰仓的禅寺。只有圆觉丹一个人没有去处,不过听说他认为事到如今改宗未免太不干脆,而且也无颜面对禅宗和真言宗,决定还俗了。就这样,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结束了。 虽然感觉极为漫长,但是看看日历,我们来到箱根也不过一个星期而已。却觉得经过好几个月了。 我完全停止思考,以勉强把持住自己。京极堂露出全世界最穷凶极恶的表情,好一阵子都不说话。而擾木津几乎都在睡觉。我首次踏出庭院。不是为了欣赏院子,只是走出来看看。 清爽无比。 从底下仰望,大树的感觉完全不同。 松宫仁如和饭洼季世惠在庭院里。 松宫深深低下头来。“关口老师,承蒙你关照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对吧,饭洼小姐?” “不。”饭洼笑了。 “松宫,你会被问罪吗?” “不知道,不过似乎不会被逮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山下警部补好像也在为我确认许多细节。” “这样啊,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是的,贫僧已经向镰仓的本山联络,将在这里的末寺重头开始修行。贫僧必须为铃子凭吊祈福,同时也想接手小坂师父在环境保护团体的工作。” “铃子小姐她……” ——还在某个地方…… “是的。就像中禅寺先生那个时候说的,如果贫僧振作一点,铃子就不会那样了,结果贫僧又重蹈了十三年前的覆辙。只是,事到如今再为此懊恼也无济于事。所幸没有发现遗体,贫僧在内心一隅冀望着铃子依然活着。如果她还活着,贫僧打算好好地以兄长的身份去迎接她。” “以兄长的身份?” “是的,贫僧总有一种——她不是妹妹的感觉,但她确实是贫僧的妹妹。这么一想,贫僧甚至感到不可思议,纳闷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被中禅寺先生一打,贫僧清醒了。贫僧可能是一直注视着内心扭曲的部分吧,没有什么过错是无法改正的,重要的是今后。” 松宫仁如是健全的,这名青年其实打从根本就是如此。只是就如同京极堂说的,人格并非永恒一定,所以或许健全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健全的。 我仰望柏树。 已经没有可以落下的积雪了,景观变得宽阔许多了嘛——我心想。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大厅里。 正中央摆了棋盘,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在对弈。我向松宫与饭洼点头致意后,前往大厅。 “噢噢,关口,老人家还真是不能逞强哪,脚跟腰都吱咯发颤啦。今川倒是还生龙活虎的。” 今川看我,略微笑了一下。我现在已经稍稍能够看出这个喜怒哀乐难以捉摸的男子的细微表情了。 “呃……该说什么好呢,今川先生。” “请叫我待古庵就好,大家都这么叫的。” “哦。” 今川露出令人不明所以的笑容。 “啊……我觉得我又失去了一个女儿啊。”久远寺老人若无其事地说出沉重的话,“我说啊,我想要在东京重新开业哪。” “真的吗?” “真的,总不能永远赖在这里不走吧。” 老翁缩起下巴,身体后倾,这是他的习惯。 “中禅寺他好像也筋疲力尽了,他不要紧吧?” “哦,不要紧的。” 他应该不要紧的。 “这样啊,真是坚强哪。像復木津,还把你给背下山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復木津吗……?” 把我背下山的是復木津。 “关口先生又欠下人情了。”今川说。 忽地,我想起身在富士见屋的妻子。 我莫名地感到怀念,却想不到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每当发生这类事件,我就对妻子感到亏欠。 两天后,我们恢复了自由之身。 我与京极堂伴同敦子和復木津回到富士见屋。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一看到我们就说:“噢,幸好你们平安无事。” 他似乎从派出所警官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 房间里,鸟口拄着拐杖与妻子们正等着我们。鸟口一看见京极堂,便摆出奇怪的姿势道歉说:“明明有我跟着,实在是面目全非,不对,应该是太没面子了。我深深地反省了。” “真是的,作为惩罚,今后不许再叫我师傅了。” “唔,这太严厉了。” 鸟口还是一样,满嘴轻浮,他一点都没学乖。我总觉得无法正视妻子的脸,也没好好出声招呼,默默地递出外套。 “哎呀,胡子至少也该剃一下嘛。”妻子说。 京极堂的夫人默默地为我们沏茶。 然而京极堂依旧沉默寡言,也不喝茶,就这样前往那座仓库。 真是个冷漠的人。 ——那座仓库。 惟一留存的幻想的残骸,是那件事发生于此世的证明。那座仓库当中…… ——那本书怎么了呢?约摸三个小时后,京极堂回来了。 朋友露出一脸极为神清气爽的表情。 復木津横躺着,踢了一下京极堂的脚。 我问道:“京极堂,那座仓库里的那个……” “哦,我说过了,不行了。” 还是老样子,当场回答。 “不行的意思是……” “哦,只有人口附近的没事,里面的全都不行了。竟然能够咬成那种地步,惨不忍睹。” “咬?什么意思?” “就像字面上说的,就是咬。里面变成老鼠的巢穴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海狸鼠。” “海狸鼠?那种取毛皮用的大老鼠吗?” “是啊。普通只出现在湿地,不过或许仓库里面与地下相连吧。里面很温暖,适合居住,结果就大量繁殖了。因为我们进入仓库里,它们大举逃了出去。听说因为这样,搞得邻近一带怨声载道。笹原先生说他会负起责任加以驱除,结果他也大亏了一笔哪。” 原来大老鼠真的存在。 “那这里的老鼠,还有仙石楼的老鼠都是吗?” “是啊。” “什么是海狸鼠?”鸟口问道。 敦子回答:“是战前就开始进口的大老鼠,最近似乎也有野生化的,大约有这么大。” “唔,那还真是大。” “哎呀,真是恐怖。”京极堂夫人皱起眉头。 “你看果然有吧,小鸟!”復木津躺着,却高高在上地说。 “里面跑出一大堆小老鼠,而书本则玉石混淆地全部化做一堆纸屑,无法复原了。那些老鼠,在我不在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似乎费尽千辛万苦,想要从纸屑里头找出还算完整的书籍,结果却还是落得一场空。” “那《禅宗秘法记》呢?” “应该是有,不过也成了纸屑。”京极堂说。 ——结果什么都没了。 接着京极堂走到窗边。 “廓然无圣,这样就好了吧。”他叮嘱似的说道。 我走到他身旁,一同望向窗外。 令人难以相信的安静,听得见河水潺潺声。 “《十牛图》的……”京极堂说道,“那《十牛图》的最后两张,我想一定是被仁秀和尚给丢掉了吧。一想到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人酈垂手那张图,就……” 人鄘垂手——据说那是悟后人世普渡众生之图。听说布袋在中国就是弥勒菩萨,那么它的出现,将会是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即使是漫长到令人无法想像的时间,如果等待就一定会来临的话,也能够继续等下去吧,只是…… 我遥想那已经消失的寺院。 “对了,京极堂,和田慈行他——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 “他说他不知道夜坐的是不是常信和尚吧?其实他应该知道的才对。” “哦。”京极堂发出冷淡的声音。 “他——慈行和尚一定是真的不知道,他……”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在一旁伸长手脚的復木津突然爬起来,坐到我旁边。京极堂就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看也不看我地说:“我又被明石老师斥责了。” “怎么?你又被骂啦?” “嗯,他说功夫拙劣就别接大案子。处理的对象太困难,不是我能够胜任的,害他看得胆战心惊不已。” “哦。” “老师说的完全没错哪。”京极堂望着远方。 “不过你比復兄有用多了呢。” “闭嘴,猴子。我是正确的,总比你有用多了。”復木津说道,或许真是如此。 “说到明石老师……喂,京极堂,告诉我那个谜题的解答吧,你已经解出来了吧?” “怎么,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人真教人伤脑筋呢。那是这么回事:朱雀是南,玄武是北,青龙表东对吧?空与海之间——空海的寺院里有的不只是南宗的末裔,也有东寺出身的贯首和北宗禅的继承者。所以明石老师是在告诉我:即使是我也有一些胜算的。” 京极堂再度沉默,接着他这么说:“我没能带回铃子小姐。” “不是只有身处此岸——才是幸福啊。” 愚昧的安慰,但有一半是出自我的真心。 当然京极堂没有回答。 “那座寺院——果然只是一场幻想吗?” “没那回事,仓库留下来了。” “虽然这样……” “那种地方——也已经没有未来了吧。那种场所今后每个人只能各自承揽在心中吧。” 京极堂说到这里,“呼”地松了口气说:“哎,这也是时代变迁——没办法的事。” 他说完之后,望向窗外。 我也一起眺望雪景。没有下雪,但窗外一片雪白。在那片皓白中,我看见了有如残像的幻影。在雪中英姿飒爽地走来的一道黑影。网代笠与锡杖,络子与缁衣。宛如水墨画般的僧侣。而他的背后是……一名身着长袖和服的少女。“我已经无所畏惧。”京极堂低喃。“是贫僧杀的。”继续在箱根待上一阵子吧——我心想。 参考文献 《鸟山石燕 画因百鬼夜行》高田衞监修.国书刊行会 《正法眼藏》衛藤即鹰,译注,岩波书店 《臨濟錄》人矢義高,译注,岩波书店 《碧巖錄》朝比奈宗源,译注,岩波书店 《日本禅宗史》竹貫元勝,大藏出版 《中国禅宗史話》石井修道,禅文化研究所 《無門閔講話》柴山全慶,创元社 《禅門の異流》秋月龍岷,筑摩书房 《禅学大辞典》驹澤大學编纂所,大修馆书店 《臨濟錄提唱》足利紫山,大法轮阁 《箱根山の近代交通》加藤利之,KANASIN出版 《箱根の逆さ杉》大木靖衛等共著,KANASIN出版 上册三一二~三一四页以作中人物在小说內书写的原稿之体載记述。由于此为小说内之原稿,故文申记载之(照片1)一(照片5)实际上并不存在。因此本书并未刊载该当之照片、图版。 此作品出自作者构想,纯属虚构。作品中登场之团体、人物姓名及其他如有雷同,纯属创作之巧合。 铁鼠访寻出槛之牛,如何得悟?! ——关于 href='7095/im'>《铁鼠之槛》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 ——《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维摩诘经》是大乘佛教中一部特别的经典。 这书名里虽然有个“经”字,但胡适先生在《白话文学史》中曾说这是一部“半小说半戏剧的作品”;这个故事(让我们权且如此称呼这本经书吧)大致上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佛世尊与众菩萨大弟子的谈话,阐述种种佛法精义;第二部分维摩诘出场,他既是了悟佛理的菩萨,也是人世教化的居士,现在卧病在床,于是佛便询问弟子,有谁要去探病问疾;第三部分则是号称“智能第一”的文殊师利领命前往探疾,结果众弟子全跟了去,与维摩诘之间发生许多关于佛法的答辩。 故事最有趣的部分,大约就在佛想派人前去问疾的这个段落。 佛一个个地询问,但每个被世尊点名的弟子。不管是舍利弗还是目莲、是大迦叶还是菩提,全都不敢去见维摩诘;这些大弟子们不想出门,皆因自己从前弘法时都曾被维摩诘教训,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种种修行,都被辩才无碍的维摩诘讥讽得体无完肤,麻烦的是人家讲的硬是比自己有理,想反驳也无从施力。直到世尊问到文殊师利、他硬着头皮答应去了,众大弟子又像凑热闹似的一窝蜂全尾随而去,像极了想看戏的好事之徒。会忆及《维摩诘经》,起因是读完了 href='7095/im'>《铁鼠之槛》。99lib? href='7095/im'>《铁鼠之槛》是京极夏彦《京极堂》系列的第四本书;在我开始阅读之前,便耳闻有人将本书与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第一本小说《玫瑰的名字》(II nome della rosa)并排而论,读完之后,也的确会发现两本小说在某些方面存在着有趣的对照,不过这方面正木晃先生在《宗教体验会杀人吗?》里已然有精辟的见解,我也就不在此班门弄斧。 href='7095/im'>《铁鼠之槛》会让我想起《维摩诘经》的原因,不是这种背景和设定上的模拟,而是两书当中的某些论辩。 在《维摩诘经》里,有很大的篇幅在谈“空”,而 href='7095/im'>《铁鼠之槛》中,谈的是“悟”。 我对佛法禅学都无甚研究,其浅薄的程度连“皮毛”都谈不上,但《维摩诘经》里论“空”的部分与 href='7095/im'>《铁鼠之槛》中谈“悟”的过程,在我读来,其实有点异曲同工的趣味——大乘佛教初起,说的即是“空”的概念,主张“诸法皆妄见……以妄想生”,最终要明了的,便是连“空”本身都是种假名权宜,不可执着,不可言说;而 href='7095/im'>《铁鼠之槛》里,明慧寺中来自各宗流的众僧,有的以这种方法修道,有的以那种方式参禅,终极目的也就是想要能“悟”,但“悟”又是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东西,钻研公案想要渐悟也好,修行打坐想要顿悟也罢,无非都是想要进入那个超脱的境界,不再拘泥于各色实相,得尝一种豁然开朗的愉悦。一开始似乎说得玄了。我们先从头看看 href='7095/im'>《铁鼠之槛》。?. 故事的第一个场景,是盲眼按摩师尾岛在山径的遭遇。山径地上有某物阻挡了尾岛的去路,尾岛想搞清楚那是什么时忽闻人声,说明地上是具尸体,自己正是杀人者。杀人者自称“贫僧”,发表了一堆鼠啊牛啊的玄妙理论,把尾岛搞得迷迷糊糊。接着本篇中的重要人物古董商今川上台,他住宿在箱根的老旅店仙石楼,等待与自己接洽古物买卖事宜的僧人,但一连几天都不见对方踪影;记者中禅寺敦子与摄影记者鸟口守彦此时正朝箱根前进,打算到名为明慧寺的神秘寺院采访。两人在仙石楼与敦子的同事饭洼会合,鸟口瞥见今川与宿店老翁对弈的画面,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后,忽然发现,庭院的柏树上有具僵死的尸体。接着,本系列主角京极堂登场。 因为箱根地方挖出一个埋在山里的书库,内有大量古书待沽,京极堂受了委托前往探查,除了其妻千鹤子随行之外,也邀请小说家夫妇关口巽及雪绘同往。到达旅店之后,京极堂一个劲儿地投入古书考察工作,妻子们出外观光,关口一个人在旅店里闷得发慌,找来按摩师放松筋骨时,听闻按摩师在山径遇上的怪事,接着,住在仙石楼的鸟口忽然出现在关口眼前,表示因为杀人事件,所以侦探復木津礼二郎被找来侦办,敦子深怕这个怪人弄出乱子,所以请鸟口来找比较可能制得了他的京极堂到仙石楼去支援。熟悉的人物一个接一个登场,但连续杀人事件才刚刚开始。 在庭园里发现尸体的众人不但被当成案件关系人,还被视为嫌疑犯;但当一行人与警方进入传说中的明慧寺后,尸体再度出现——每个死去的僧人都被棍棒击毙,但不知何故,尸体弃置之处都透着难解的怪异。大家一团忙乱之际,京极堂终于出现,却不打算协助众人解谜,反倒想要早早完成工作回家去。究竟与世隔绝的禅寺中有什么秘密?僧侣被杀的原因为何?弃尸现场为何要摆出某种场景?凶手,又是谁呢?阅读 href='7095/im'>《铁鼠之槛》的乐趣,有好几个层次。 第一是这个故事里出现了几位本系列首作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中的事件关系人,隔了几本书再见到他们,令人有种熟悉的愉快;再者是因为故事的主要场景是山中禅寺,在调查案件之时也会涉及禅僧平日作息状况及修行内容,于是我们可以读到各式各样有趣的禅门公案及对于禅的阐释。《维摩诘经》里头论辩双方讲话都高来高去,有时看了会一头雾水,但 href='7095/im'>《铁鼠之槛》里禅僧们必须对刑警等世俗之人解说禅意,是故说法毫不艰涩,读来兴味盎然,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也会对佛教如何从印度传至中土、再从中国传人日本的历史样貌,勾勒出清楚的轮廓。 更精彩的是,在 href='7095/im'>《铁鼠之槛》中,京极堂重新阐明了自己对玄怪、宗教以及科学的看法。 其实在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 href='7098/im'>《魍魉之匣》及 href='7092/im'>《狂骨之梦》中,京极堂已经将自己对这些物事的观点做了交代:他在 href='7098/im'>《魍魉之匣》里分析了超能力者、灵媒、宗教家等人的不同,在 href='7092/im'>《狂骨之梦》中提及以性爱为体、极具争议性的真言立川流,而他的名言“世界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不但从首作 href='1216/im'>《姑获鸟之夏》起就被一再提及,我们更会从许多言谈中发现,京极堂似乎是一个以“科学”为最高指导原则的人。 不过,京极堂既是神社主人加阴阳师,还很喜欢搜集玄怪传奇,这,岂不相悖? 在本作当中,京极堂精确地说明,“玄怪也自成体系,正是用来解释无法解释之事”、“硬以科学的方法去解释玄幻,其实是徒具型式的伪科学罢了”;而京极堂“除去附身之物”的阴阳师工作,正是以言语文字的力量,破除由人心而生的迷障。在京极堂数次与禅僧接触的对谈中则再三强调,双方应答的内容听起来虽然禅味十足,但那只是因为自己读过典籍熟记公案之故,自己既无宗教信仰亦未潜心修行,不能算是真懂——从这些部分,我们能够明白,京极堂讨藏书网厌伪科学和超能力,但对于玄怪的喜好其来有自,对修行及悟道也保持着一定的尊敬,我们之所以觉得奇怪。只是因为我们不辨根本,把这些事情全都混为一谈。 虽是一心追求悟道,但在 href='7095/im'>《铁鼠之槛》当中推动情节的,其实全是私欲人性。 因人心而生妖魅,这主题原是京极夏彦的创作特色之一,但前三作中的妖鬼,全生于凡俗世人的心里,或许被三流的八卦杂志传为怪谭,或许被别有用心的宗教骗子夸大扭曲;这回的案件发生在禅寺当中,潜心向道的僧众,难道也会为心魔所扰?作为事件舞台的明慧寺隐蔽于山林之间,几乎不与外界接触,是个连京极堂都不知道的神秘寺院,独立于尘嚣之外,岂不正是摒除心魔的最佳场地?其实不然。 宗派教义要能够广为流传、助人悟道,要嘛就得深入市井,否则就得与政治势力结合;故事中的明慧寺地位特殊,更易引起各流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权力倾轧。况且,未能悟道之前,僧众都只是一心向佛的凡人,照样有喜怒哀惧、贪嗔痴憎。遗世独立的禅寺、各怀欲念的僧侣,当对于某些目标的偏执、以及信仰成为宗教后不得不设法于世俗当中存活的手段及争斗,在 href='7095/im'>《铁鼠之槛》当中——浮出水面时,便凝成与“悟”渐行渐远的谜团。我们阅读连续杀人事件、思考这些谜团的个中始末因由,正仿若一头栽进数千则禅门>?99lib?公案中的僧侣,愈是思索,离真相就愈是遥远。京极堂最后还是出动了。 虽然自谓不曾修行打坐、对禅的了解仅止于书籍公案,但熟稔史料、擅以言语驱逐人心魔物的京极堂,在面对未曾得悟的禅僧时,其实并不像他自己原先预料的那般缺乏胜算。京极堂娓娓解说缘由、——道破关键的说明,其实是京极堂清晰透彻、条理分明的思考逻辑与凶手一心求悟却渐人我执、终于引发杀机的心态之间,一场极为高明的交相答辩。无论研习公案或者体行修炼、寻求渐悟之法或者顿悟之刻,保持心境清明是最根本的把持,否则妄念一动,即便有百年修行,亦无法获得那瞬间的彻悟。 href='7095/im'>《铁鼠之槛》全文近五十万字,读罢之后多少有点疲倦。 但倘若我们回头重新翻阅,会发现当尾岛在山径偶遇凶手时,凶手已在两人的对话里将“为什么杀掉这名僧人”这个让人想破头的理由讲得十分明白:他自比为化做八万四千铁鼠的赖豪,将僧人比做禅宗艺术《十牛图》,正是坦承自己行凶的动机。无法解释之事,或许正需要更多的言语解释,方能尽力贴切地描述;读完 href='7095/im'>《铁鼠之槛》,我们当能明白这层意义。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悟”吧。 作者介绍 卧斧,雄性。想做的事情很多。能睡觉的时间很少。工作时数很长。钱包很薄。觉得书店唱片行电影院很可怕。只身犯险的次数很频繁。出了六本书。喜欢说故事。讨厌自我介绍。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