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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木匠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不喜欢从蚊帐看出去的景色。
透过蚊帐看出去的世界总是模模糊糊,仿佛眼前罩着一层薄膜般教人不舒服。伊右卫门并不特别钟爱一切都明明了了地摊在眼前,却也不喜欢视野受阻隔、仿佛伤痕累累的世界。不仅如此,坐在蚊帐里头的自己看在别人眼中,想必也像忘了磨光的镜子所照映的影像一般模糊难辨。这其实与自己目前的处境不谋而合。正因为太过雷同,让伊右卫门更感厌烦。伊右卫门现下的人生,正好就是这般摸不着边际。
说东道西,说穿了就是他讨厌蚊帐这种玩意儿。
蚊帐原本就经常纠成一团、整理不易,加上他打心底就对此物避之唯恐不及,更觉每晚挂上挂下麻烦极了。但一想到不挂蚊帐,自己会沦为豹脚蚊大快朵颐的对象,又不免一肚子气。当然没有人愿意一整晚替他赶蚊子,但住在臭水沟旁的大杂院,随处可见聚蚊成柱,每逢夏季总免不了纷至沓来的小虫。没办法,只得不辞劳苦地挂起蚊帐,每回挂完自然是老大不高兴。
因此今晚的伊右卫门,纵使没有半个旁人在,还是板起一张臭脸,如同进行仪式般地挂好蚊帐。挂完后,他在蚊帐中央杵了半晌,渐渐觉得自己何苦气结,便在棉被上坐了下来。不坐还好,这一坐却乱了阵脚。他躺也不是,伸腿儿也不是,啥姿势都不称他的意。他总感觉蚊帐隔出的四角形的、暧昧不明的空间不断在微微缩放。眼睛一瞟,原本就黯淡的夜灯正隐约闪烁。还以为是灯油烧罄,伸长脖子一看,才发觉角行灯里有只蛾正在撞击灯罩,随着挣扎发出簌簌的声响。
伊右卫门默默地盯着它。不一会儿,蛾就被灯火给熏焦了。
四周一片静寂。
睡意全消的伊右卫门,越过蚊帐看着外头朦胧的景象。隔着一张薄膜的夜晚,宛如奈落般黑暗。那是一种泼墨般的漆黑。黑暗中空无一物。伊右卫门知道,一旦步出蚊帐,自己也会为这片黑暗所吞没。
——被吞没也不错。
然而,为何没那个胆?
伊右卫门蹙起眉心,低下头来。
这时候——。
黑暗的另一头微微振动,接着传来一阵敲门声,并且有人喊道:
“大爷,伊右卫门大爷。是我,直助呀!”
“门开着,没锁。”
只觉门缓缓打开。一团黑影随着一阵夜风浮动走了进来。
来路不明的黑影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说了声——那,我不客气了。只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接着传来一声叹息,以及放回水瓢的碰撞声。想必对方刚才是在喝水吧。盖上了水瓶,黑影发出摩擦着榻榻米的声响挨近,在蚊帐外停下了脚步。
薄暗中,浮现一张隐约的脸庞。一张没有凹凸、宛如鸡蛋般的脸孔。
还好不是狐狸川獭之辈。一如方才报上的名号,来者确实就是直助。
直助在深川万年桥町的大夫西田某手下帮佣,管吃管住,也就是所谓的下男。
忘了过去是什么缘由,他和平素不与人交的伊右卫门聊了起来,就这么成了伊右卫门寥寥无几的友人之一。
直助以那双宛如鸡蛋上划了两道缝的细长眼睛,隔着蚊帐看着伊右卫门,木然说道:
“真煞风景哪~瞧你挂着这顶蚊帐,即使女人上门也要掉头走掉。还有,又没人在监视你,何必坐得那么端正?”
“这样——比较舒服。”
“真的吗?看你正经八百地坐在被子上,斜眼环伺四面八方,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完拿看不出你这姿势有多舒服。”
“没办法,我实在不喜欢挂蚊帐。”
“既然不喜欢,为何每晚还规规矩矩地挂蚊帐?”
“可以不挂吗?”
“当然可以。这排破旧的大杂院,挂蚊帐的不就只九九藏书有大爷一个?”
“不挂会被蚊子叮的。”
怕蚊子还敢住在这个臭水沟旁的小巷子里?——直助丢出这么一句,接着便抬了抬臀,拿起手巾揩了一把后颈。连阿袖也这么说——说完他再度望向伊右卫门。直助口中的阿袖,是一个住在伊右卫门斜对门的十七、八岁姑娘。直助说是他妹妹,但是否属实,伊右卫门也不清楚。伊右卫门朝蚊帐外头问道:
“阿袖姑娘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伊右卫门大爷坏就坏在太一板正经了。”
“这是坏事吗?”
倒也不算坏啦——直助话话只说了一半,便笑了起来。
“算了。这也算是大爷为人的优点吧!”
伊右卫门闻言,依然难以释怀,不了解这有哪里可笑。
“倒是直助你,这么晚了,来找我做什么?”
“晚?才刚入夜吧?”
“晚不晚,每个人定义不同。”
“我这个人就是昼夜不分。”
一切表情倏地由直助脸上消失。周遭的黑暗爬上他平滑的脸,教人分不出是人抑或是黑影。更何况隔着一层蚊帐,看来更是朦胧。
“寄宿主人家的奴才夜里溜出来玩,恐怕不大好吧?”
“我哪是溜出来玩的?还不是为了照料阿袖。”
“她——身子不舒服?”
阿袖是个好脾气的姑娘,但似乎体弱多病。伊右卫门没问过她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只是阿袖病卧在床已拖了将近三个月,想必是难缠的恶疾。若直助出门是为了照顾病卧在床的亲人,伊右卫门也没道理责备他。
伊右卫门嗫嚅了声对不住,接着又说:
“我已经两、三天没出门了,完全不知道外头的情况。”
“不必担心,她这是老毛病了。还有——”
直助的声音突然变弱了,想必是将头别了过去。
滴答——只听到这么一声。
是水瓢上的水珠滴落。
“大爷——”
直助小声说道:“人哪……”
滴答。
我说这个人哪——直助又说了一次,接着便沉默不语。
伊右卫门挪了挪身子,落在蚊帐上的影子也随之转动。
“怎么着?人怎么了?”
伊右卫门以毫无抑扬顿挫的平板语气朝蚊帐外问道。当然,他是冲着蚊帐外的直助说话,只不过那究竟是直助抑或一团黑影,原本就难以分辨,加上最先映入伊右卫门眼帘的仅有这面沙沙作响的蚊帐,因此总是挥不去自己对着这面蚊帐说话的错觉。
“直助。”
“大爷,我问你,人——”
蚊帐轻轻晃动,他的人影在黑暗中浮现了一刹那。
“——人被刀子刺到,是不是就会死?”
直助问道。
“被刀子刺到是指——”
“比如,肚子或胸口挨了刀子——就会死吗?”
“那得看——”
从破木板墙缝吹进来的风掠过了他的领口。
浑身是汗的伊右卫门,不由得拉了拉衣领。
蚊帐再度晃动,直助的背影也随之淡去。
“——伤得是深是浅。”
“只要刺得够深就行了?”
“刺得够深——”
伊右卫门凝神注视。
直助面向门口,脑袋低垂。
伊右卫门无法看清直助的表情,只能喃喃说道:
“不光是刺到就可以。”
“大爷的意思是,要看刺到什么地方,对不对?”
“没错。闪为人体有些地方比较脆弱。”
“噢,我就是想知道是哪些地方。”
直助依旧目不正视地说:
“——是心脏,还是腰子?”
“这个嘛……”
“不然就是脖子?——告诉我吧。”
“你怎么这么穷追不舍呢?这问题可没这么简单。即便刺到哪个弱点,人天性上也是好死不如赖活,想杀一个人没那么容易。”
是吗?——这下直助一张脸别得更开了。
蚊帐外的无边黑暗吞噬了他的轮廓。
“直助。”
直助还是没同过头来。
伊右卫门不禁想起今年初春发生的事。
当时止值梅花盛开的时节。伊右卫门受直助之托,充当了一次假保镖。
由于真的只须要充充样子,于是伊右卫门只是摆趟一脸凶相站在门前。一被通知要办的事已顺利完成,什么也没做的伊右卫门便离开了现场扬长而去。因此,直助他们做了些什么,伊右卫门是一无所悉。他只清楚记得回到大杂院时,发现许多梅花瓣纷纷飘落在榻榻米。想必是他那颗疏于整理的月代头上积满了花瓣吧。这正是伊右卫门当时站得稳如泰山的证据。后来即使拿到了不少酬劳,伊右卫门还是满腹困惑。伊右卫门至今不曾问过当时到底帮他们干了什么勾当,想必也不是什么正常事吧。或许因为如此,伊右卫门心上还是有些疙瘩。鸡鸣狗盗之事向来不合他的性子。
“要找人干坏事就找宅悦吧!我——恕不奉陪了。”
“这种事还轮不到那惹人厌的按摩师出面。又不是要犯什么杀人放火之类的大案子。我不过……是想借助一下武士大爷的智慧而已。”
“什么武士的智慧?”
“这还用说吗?大爷——”
直助模糊的轮廓扭曲了起来。是蚊帐被搅动了。
“——就是杀人啊,杀人。毕竟腰上挂着家伙的只有大爷一个。我的确称不上一清二白,也是在道上混的,但和杀戮到底无缘哪。”
“我和这种事也无缘。”
不会吧,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听说大爷的刀法相当了得啊——说完,直助总算转头面向伊右卫门。这回,换成伊右卫门缓缓掉了头。
“剑术——和杀人是两回事。”
“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伊右卫门虽然把头转向一旁,望着灯笼的木框,但从空气的流动,仍可察觉到直助向前采出了身子。反正眼前一片黑漆漆的,用不用眼睛辨视也没什么差别。
“——剑术,不就是挥刀杀人的技术吗?用的就是大爷这种吓死人不偿命的杀人菜刀呀!哪管有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剑术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别耍嘴皮子了。如今又不是群雄割据的战乱时代,即便是武士,也没办法随随便便动刀杀人吧!这年头除非是斩首行刑的刽子手,哪有人拔刀杀人的。路上的无赖或小流氓,说不定反而比武士更习于动刀。坦白说,我从没砍过任何活的东西。”
“即使没砍过,总知道该怎么砍吧?剑术的规矩我是一窍不通,但听说大爷可是个中高手,所以——”
“所以怎样?”
“所以我才想请拜大爷为师,学习剑术呀!”
只听到砰的一声,直助想必是一改态度坐正了身子。伊右卫门说道:
“想学剑术就去道场,我那儿有熟人,就帮你写封介绍函吧。”
哼,直助小满地哼了一声,态度愈发直截了当起来:
“大爷可别把我当小孩哄!说老实话,我觉得剑术根本没啥屁用。如果喜欢挥棍,找个轿夫或巡更者拜师即可。至于刀法有何招式,有哪些门派行仪,我全都不在乎。总之,只要能取对方的性命就成了。”
取对方性命?——伊右卫门闻言眯起了眼睛。直助继续说道:
“如何?是该刺腰子,还是喉咙?得剌多深才能让人魂归西天?”
腰子?喉咙?伊右卫门闭上了眼睛。
薄薄一层皮肤包覆着柔软血肉。
在这皮肤上划一刀,就会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伊右卫门按住自己的喉咙。只感觉皮肤在痉挛,皮肤下则是一团柔软。
“你——说完了吗?”
还没呢——这下直助的脸更贴近蚊帐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杀人。”
“大爷别装蒜嘛。用不着这样吊我的胃口吧!”
“别再罗哩罗唆,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伊右卫门的语气莫名奇妙地暴躁了起来。直助摩挲着榻榻米挪近身子,接着跪起一条腿说道:
“那我倒要问,那根长长的玩意儿又是什么?不就是武士的灵魂、杀人的道具吗?大爷该不会说,那家伙从来不曾杀过人、吸过血吧——”
伊右卫门眼神一瞟,只见站在蚊帐外的直助以下巴指着枕边的大刀。
“——还是大爷要告诉我,那只是.99lib?个装饰?”
“是个装饰——没错。”
伊右卫门说罢,一手抄起那柄长棍,须臾拔出。
直助连忙倒退。伊右卫门刀一出鞘,随即在空中一划,将刀尖顶向直助蚊帐前的鼻尖。直助硬生生把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惊叫吞了同去,两手朝后撑起倒地的身子,
“大、大爷要做什么?”
伊右卫门手中的刀刃,在直助紧贴蚊帐的鼻尖上晃了两三下。
隔着一层粗硬质地的朦胧景色也随之扭曲摇晃。
“你看清楚了,这家伙——”
伊右卫门在蚊帐上横划了一刀。
“就连薄薄的蚊帐都砍不破。”
“啊,原来,那是竹、竹刀?”
直助吓得三魂飞了七魄,整个人瘫坐在榻榻米上。他慌忙站了起来,叹了一大口气说道:
“大、大爷,你心眼可真坏呀!”
“你以为我拔出来的是柄削铁如泥的利器吗?这家伙,即使以灯火照射也不会发光,再怎么锻磨也磨不利,不过是支一无是处的竹刀,是个如假包换的装饰品。至于亡父留给我的真刀,早就在我坐吃山空后典当掉了。这下,你还指望我能教你如何杀人吗?”
直助恢复原先盘腿的姿势,直说——我了解了、我了解了,真是惭愧,对不住。伊右卫门则把竹刀收回刀鞘,自言自语般地回道——没什么好惭愧的。
“我如今以木工维生,所以这种玩意儿对现在的我而言,根本是毫无用处。佩刀不过是个累赘,但我毕竟还是一身武士打扮,为了体面,只好勉为其难地在腰问挂把刀。你要笑就笑吧!”
大爷功夫如此高明,只当个区区木匠,未免也太可惜啦——直助有气无力地说道。
“有什么好可惜的?再怎么以武士自居,光凭这光鲜外表也填不饱肚子,说穿了还不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浪子?我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大爷难道谋不到官做吗?”
“我不想当宫。”
真是太可惜啦——直助又感叹了一句,接下来便闭上了嘴。
伊右卫门也沉默了下来。
静寂就这么持续了好一阵子。
刹那间,轻微的羽音从耳边掠过。
伊右卫门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有蚊子。
伊右卫门尽量避免被直助察觉,仅以一双眼睛环伺着周遭。四周全被薄膜包得密不透风。蚊帐挂得如此齐整,蚊子岂有趁虚而入的余地?
是错觉吗?一定是神经过度紧张所致。其证据是——翅膀拍击的声音已经……
“大爷,怎么啦?”
“没什么。”
已经听不到蚊子声了。蚊帐里头怎么可能有蚊子?
好吧,方才的事就当我没说过——直助说完,在颈后拍了两下。
只听见“啪啪”两声,一切便归于宁静。一静下来,便感觉直助已为黑暗所吞噬,分不清他是还在,或是已经离去。无法判断直助的位置,让伊右卫门有点着慌。况且被这突如其来的造访心神大乱,岂是一句“把它给忘了”就能了结?
“为什么——”
伊右卫门问道。
“——为什么问这个?直助。”
“小事一桩,没啥理由。”
“为什么——你想知道如何取人性命?”
“这就无可奉告了。和大爷毫不相干。”
“少耍我!你究竟想杀谁?”
“反正就是和大爷无关。对不住,这件事就请大爷把它忘了。”
99lib.“若你不想说,我也就不追问了。倒是直助,阿袖姑娘的——”
伊右卫门说到这儿便打住了。现今的他,最不适合的就是教训别人。
伊右卫门生性一向不喜干涉他人,也不愿为他人干涉。
“——至少为了阿袖姑娘好,你应该——”
话说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
这我了解——直助简短地说道。为了阿袖好,为了阿袖——他喃喃自语了数回,接着突然哈哈大笑,一扫方才的阴郁,爽朗地说道:
“唉,成天照顾病人,连自个儿都跟着消沉了。净说些正经八百的话,害我歪念头都爬起来啦!刚刚那无聊的问题,大爷就当是个大老粗的浑话吧!”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毕竟两人个性南辕北辙,再怎么追问,任伊右卫门这块木头也猜不出直助在打什么主意。直助使劲往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把,戏谵地说道——哎呀,有蚊子,反正待在蚊帐外面,想躲也躲不掉呀。
“阿袖姑娘她——是哪儿不舒服?”
“这个嘛,我也搞不大懂,好像是——一种心病吧。”
心——病?
“噢,也不是说她疯了还是怎的,跟发狂又不一样。喏,可能就是俗话说的病由心生吧!约莫就是那种情况。怎么说呢,还不就是碰上被狗咬了这类的事儿啊。”
“被狗咬——是伤着了吗?”
我也不大清楚啦——直助轻挑地嗤嗤笑道,草草结束地下了结论。
“对了,容我换个话题。大爷,昨晚有个卖针的老太婆,在十字路口佛堂旁的松树上吊不是?大爷可有看到?”
不知道是不想谈论阿袖的事,还是确实对真相所知有限,直助转开了话锋。应该没看到吧?毕竟大爷并不是爱看热闹的人嘛——他立刻又补上了一句。
“刚刚谈砍人,现在又谈上吊?”
“不好意思,净提这种血腥的话题,反正就聊聊嘛。那老太婆在这一带晃荡好一阵子了,说不定大爷也跟她有过数面之缘。”
“即使看过,也没印象。”
“是吗?那老太婆身上背着一只印有南京唐渡标记的袋子,以及一只印有御帘屋商标的袋子,不过两只袋子里头装的是相同的廉价缝针,就这样四处兜售,真是昧着良心的买卖啊!”
“据说唐针几乎都是在国内打造的。至于缝针,在京都则属姐小路、御帘屋等老店制造的最属上乘。但不管是多么别脚的针铁师打的针,上头都得这么写,否则就没人要买。”
即使这么写,也一样没人买哪——直助说完,稍稍卷起蚊帐的下摆。
“别,蚊子会钻进来的。”
“噢噢,真是抱歉。说真格儿的,我在那个蒙占大夫的手下工作,也算看过形形色色的尸体,却不曾那么近距离看过吊死的。上吊的人死相真的很难看。”
“想必——是吧。”
“一把鼻涕一把口水的,屎尿还拉得一裤子。甚至连面貌都变了。”
“人死了,面貌本来就会变。”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实在太惨了。那个满口无牙、一脸皱纹的老太婆整张脸奇肿无比,看起来活像元龟山的纸糊鬼娃娃似的。”
“太凄惨了,别再说了。”
“那大概就叫水肿吧?整张脸皮撑得这么开。想必是当时喘不上气使然,要不然就是因为血水瘀积在脸部。”
“直助,你有完没完?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黑影振动了起来。原来是直助的肩膀在晃动。想必他正在窃笑吧。
黑影对于伊右卫门的抱怨完全不予理会,依旧自言自语地直说:
“还有个地方也教人难以置信。个儿这么小的老太婆,上吊后整个人竟然被拉长了。大概是背骨被拉开了吧?”
“你适可而止吧。我不说话,你就一直扯个不停——”
“大爷,上吊这种死法——”
直助岔开伊右卫门的制止:
“——上吊这种死法,想必很痛苦吧。”
无法呼吸。血流受阻。皮肤膨胀。整幅人皮绷紧。
——假若皮肤破裂的话。
想必很痛苦吧!很痛苦吧?大爷。——直助反复地问道。
痛苦。
伊右卫门情非得已地回答:
“那——应该很痛苦吧。人是因为窒息,才会变成那副德性吧。”
“即使不是那老太婆,只要是上吊的人,都会变成那模样吗?”
“任何人——都会吧。”
“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呀。人难看了!”
“你想说什么?你到底——”
伊右卫门转过了上半身,与直助面对面。
嗡,又听到蚊虫振翅声。
——有蚊子。
“——今——”
伊右卫门慌了起来。蚊子闯进了蚊帐。
“——今晚,直助你——”
——蚊子振翅飞舞。
“——到——到底,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问理由你不好好吐实,叫我忘了,你却同一档事儿一再而再唠叨不休——!”
——蚊子呢?
不会吧,你竟然把蚊帐下摆卷起来——。
“——我——我对这类事儿没兴趣。不管是杀人还是自杀,都违背了人伦常理!我全都不想听。即——”
——蚊子在哪儿?
“——即便咱们是朋友,我也不想再和你谈下去了。”
“哎呀,大爷,那儿有个破洞。”
“什么——”
——蚊帐——破了?
“——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是说——直助似乎站了起来。
喏,就是这里,大爷,这顶蚊帐破了。即使看起来还挺像一回事儿的,其实已经不济事啦——声音在黑暗中叫处游移,伊右卫门的脑袋也随声音传来的方向转来绕去。
嗡,翅膀拍击的声音掠过耳际。
——有蚊子。
坐立难安的伊右卫门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喏,就在这里。
伊右卫门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与幽暗的分界——破了。
蚊帐里的微明往暗处流泄。
于是,黑夜也逐渐往内渗透。
不行、不行,我就是这点无法忍受。
虽然也厌恶透过蚊帐望出去的景色,但黑暗从外侵入更是教他难耐。
与其从裂缝往外流流泄,还不如——膨胀而死较好吧?
嗡嗡声传来。果然有蚊子。
伊右卫门战战竞竞地往前走了两步。
喏,就在这里。这儿有个破洞。
破洞对面,是直助的眼睛吗?
只看到他一双眼睛细细的,眼珠子比黑夜还黑,眸子上映着几个看似灯火、闪闪烁烁的光点。
那小到不能再小的光点,不就是伊右卫门自己在微微火光照映下的脸孔吗?
受不了。
伊右卫门慌忙捂住破洞。
他窥见了直助的脸。
而且是——无比清晰。
诈术师又市
御行又市心头十分不痛快。
他肩上费力地扛着扁担。脚下的路面凹凸不平,挑在肩上的担子又沉甸甸的。又市生来不喜耗力的差事,他的口头禅便是——从没扛过比偈箱还重的玩意儿。
又市的脸痛苦地扭曲若,因为额头上的汗珠,眼看着就要渗进他的眼睛里了。
然而——又市之所以皱眉头,并不只是因为汗流浃背,或扛的行李太沉之故。
这根又市在前端扛着的长扁担,中央吊着一个很大的行李。虽说是行李,这东西可不是用来做买卖的。事实上,那是一口崭新的棺桶。不消说,里头当然蹲着一具尸体。也就是说,又市正在运尸。谁若干这种差事还能一脸笑眯眯的,那肯定是脑袋有问题。扛着扁担另一端的,则是足力按摩师宅悦。宅悦并非全盲,但在如此昏暗的黄昏时分,两眼究竟看不大分明,走起路来自然也是东倒西歪的。这也是让走在前头的又市不舒服的原因之一。又市只要脚步稍稍加快,就会听到宅悦在后头埋怨。
你以为我两眼看得见吗?脚步放慢些吧——
别突然转弯呀,我眼睛看不见啊
真罗唆,你这个死按摩的——又市没道理地生起气来。
事实上,挑棺桶这差事原本就不该找个盲人帮忙,不尽情理的反而是强逼他作嫁的又市。不不,这种令人忌讳的事有人愿意帮忙,就已经是教人感激涕零了——又市并非没这么想过。尽管眼睛看不见,宅悦还是竭心尽力伸出援手,即便他再三抱怨,也不能拿他如何。又市只有向宅悦道歉的份,根本没立场怒斥他罗嗦。只是这道理虽然心上明白,但伙伴东倒西歪的蹒跚步伐,还是让又市愈走愈是一肚子火气。
“死按摩的,你脚步就不能踩稳点儿吗?像你这样跌跌撞撞的,棺桶里头的老太婆哪坐得安稳?等会儿摔疼了屁股,可要出来找你算帐了。”
“哼!该抱怨的是我吧!又市你瞎眼啦,干嘛走到这坑坑凹凹的地方来?就凭你这副德性,不管投胎转世几次,也抬不好棺桶的啦!”
闭嘴!你这个流氓按摩师!又市怒斥道,接着故意来个三次急转弯。宅悦因此搞乱了方向,慌忙停下脚步,这会儿连握在没扛棺桶的手上的拐杖都掉了。狼狈的他只好大喊——喂,阿又!我的拐杖掉啦!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呀!
呿!又市咋了声舌,走向路边放下了棺桶。真拿你没辄呀——他边抱怨边捡起两根黑黝黝的拐杖交还宅悦。
“别脚按摩师,要不要歇会儿?”
“好好好。多谢啦!”
鸟儿振翅飞起。正值夏日的日落时刻。
又市右手握住捆绑棺桶的粗绳,轻轻跳到棺盖上坐了下来。
宅悦则手持两根拐杖探着路,接着也在棺桶旁的草丛里一坐。
真热啊——又市嘀咕着。宅悦则默默抚摸自己的秃头。
确实是酷热无比。周遭连一丝风都没有,就连路旁的小草都静止不动。
宅悦一面挥舞着指头粗壮的手掌,朝自己脸上扇风,一面说道:
“阿又,这一带已是坟场了吧?”
“是啊。不过净是些孤魂野鬼的坟墓,每座孤坟边的草都长得比人还高。说是坟场,其实和荒地没什么两样。我看不出半刻钟,就会出现鬼火点点啦。”
还真想开开眼界呢,不过我也看不到就是啦——宅悦不当一回事地说道,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宅悦顶着一颗童山濯濯的秃头,身上只缠着一件薄衣,看来活像尊肮脏的罗汉。
又市伸手到头顶,解开白木棉制成的行者头巾。巾结一下就解开了,整条白巾被汗水浸得湿透。又市以它擦擦了头脸。半长不短的头发让他颇为厌烦。他以干御行维生。所谓御行,就是做修行者打扮,手持招魂摇钤,四处兜售除魔符咒的人。虽说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出家人,既然一身修行者打扮,又市姑且还是剃了个和尚头。不过,打从上次梅雨季时剃过头,蛮不在乎的又市至今都不曾打理过,头发已经长到八分长。相反的,宅悦则好似不须理头,也生不出半寸新发。像今天这般炎热的日子,又市不免望之生羡。
又市取下挂在脖子上的偈箱,擦拭起头子上的汗水。棺桶被他坐得轧轧作响。
阿又啊,你是坐在棺桶上吧?——耳尖的宅悦一听到这声音,笑得半边脸颊发颤,接着继续道——你肯定会遭报应的。你这还算是和尚吗?又市的确是一身僧侣打扮,但既未折伏也没灌过顶,当然也没有皈依佛法。不仅一辈子从没把自己当和尚看过,还常自吹自擂道,全天下没人比他更不信佛。
“我又不是和尚,不过是个要饭的。”
“可是,所谓御行,不也是愿人坊主之类的吗?”
“或许原本真是如此,但我不过是个冒牌货。御行只在冬天出没,在这种大热天还在江户闲晃,就是我实不符名的证据。不瞒你说,我这套行者装束、摇钤、偈箱和这块木棉头巾,全都是前年过年时,从一个倒卧路旁的御行身上弄来的——”
话毕,又市掏出夹在腰绳上的摇铃,“铃”地摇了一下。
接着,他从放在棺桶上的偈箱中抓出一把小纸片说道:
“——这些个妖怪图画与天神牌,都是我从那个死御行的行头里见到,骗个雕刻师仿照着雕刻版木,自己涂翠印制的。哪可能有什么法力——”
又市玩世不恭地说道,然后朝空中抛出两三张符纸。
“——哪里能保佑人?其实,向我买这些废纸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他们付钱不过是为了打发我,好摆脱我这个又脏又臭、教人不忍卒睹的乞丐纠缠。不然,像这种废纸,拿来擤擤鼻涕、擦擦屁股还差不多。换言之,我充其量不过是个乞丐罢了。”
难得阿又你也会自暴自弃呀——宅悦朝又市转过圆润多肉的脸。
“我哪有自暴自弃?事实就是如此呀。”
“明明发了一大堆牢骚,还说事实就是如此?不过,你刚才的自暴自弃可真教我惊讶呀。这不是有着三寸不烂之舌、擅长颠倒黑白是非、天下第一的大骗子又市该说的话吧!而且直称自己不过是个乞丐,也不像你。”
bbr>“少罗嗦,你这个口无遮拦的死按摩。一会儿功夫不回嘴,你就骂我是个骗子?”
“实情不正是如此?”
“是呀——”
又市笑了起来。诚如宅悦所言,又市是个名副其实的诈术师。因为他深谙如何趁人不备乘虚而入,以三寸不烂之舌与巧妙手段搬弄是非。说好听点是舌灿莲花,但稍稍换个角度解释,又市其实是个善勒索、煽动、强取豪夺,遭人唾骂也不为过的流氓。诈术师指的原本就是靠要些卑劣手段混饭吃的人,既然承认自己以此为业,代表又市泣不乏自觉。
前些日子,他在左门町和一个大肚子的同行做了一场唇枪舌剑的激战,顺利地赚进一大笔银两。那是红梅盛开时节的事了。
当时,又市的同伙之一就是宅悦。
“——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说得好——宅悦闻言笑了起来。
“你砍得下就砍看看——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说的吧?那时候我可是吓得直打颤呀。即使面对的是个御家人,你还是威风凛凛地赌上一大把;当时的你岂只是个区区诈术师,简直就像个魅力非凡的大牌戏子。阿又,所以我才说,刚才那些哪像是神通广大的阿又说的台词呀!难道是你屁股下头这个死老太婆在作怪?”
宅悦说完,以拐杖轻轻敲打棺桶。
“别说笑了,你这死按摩的。我何苦来哉……”
“这句话应该由我说吧。街坊有谁不知道你这个诈术师是个恶棍?要是能捞点钱还能理解,但这下怎么会为这个身无分文、无亲无故、四处飘泊的上吊老太婆收尸?更何况,还帮她弄了这么一口漂亮的棺桶。怎么想都想不透你这个平日精打细算、特立独行的家伙,为何要干这种事哪。”
“我可不是为了银两。”
“所以我才想不透呀!我不知你跟这老太婆有啥干系,也不晓得你打哪儿得来的这点慈悲心肠,总之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否则,像你这种无赖,怎么会找我宅悦来帮忙抬棺桶?”
“是因为没有人肯点头呀。”
“骗术高手的英名,可要毁于一旦罗。”
“哼。”
又市没蹦出半句回答,只是头也不回,悄然留意着背后森林的动静。
——黑漆漆的。
——背后的森林里一片漆黑。
他以背部凝神细观着森林。但苍苍郁郁的树木,仅是一味地静默。
森林的黑暗深深渗进他俩的背后。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蠢动,心神纷纷扰扰地不宁静。
—藏书网—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骚动?
无风,也无声。
宅悦喃喃自语道:
“叫个什么劲儿啊——真是讨人厌。”
“胡——胡扯什么,这儿连只青蛙也没有啊。”
“嘿嘿,其实你自个儿也听见了吧?——”
又市低头看向宅悦。只见这活像个罗汉般的按摩师,继续独语似地说道:
“——我可真的听见了。像这种黄昏时刻,我这双灵敏的耳朵可就成了我的救命法宝。就连眼明的你都听得到的声音,我怎可能听不到——”
宅悦往上翻起看不到东西的眼珠子,以双手揪住耳朵。
“——滂滂、滂滂,我听见森林在呻吟。听得可清楚呢。”
“听你在瞎扯,死按摩的。若是没人摇也没风吹,草木岂会独自晃动?况且没鼻子嘴巴的,何来的呻吟声?”
那可不一定——宅悦抬高下巴,摇头晃脑的。
“树木确实不会动,但可都是活生生的吧?所以呢,我猜想,那该不会是树根吸水的声音吧?虽然树皮干燥,从外表一眼看不出,但树干里头想必有水源源不绝地往上流吧。若是独独一、两株或许真的听不见,但这么一大片树林可就另当别论啦。这种声响纵使耳朵听不到,咱们的身体也感觉得到。就是这种无声之声,在扰乱咱们凡人的心哪。真是受不了!”
原来如此——又市嗤之以鼻地笑了起来。
“宅悦,你这话是没错,树是活的,所以的确会影响人。只不过,死按摩的,照这么说来,现在我屁股下头这个老太婆早已翘了辫子,凡是死了的,就不会影响人了。同理,我刚刚那些玩世不恭的话,应该就不是这家伙作的怪了。”
又市说完便抓起偈箱,一股脑儿地从棺桶上跳了下来。
不愧是个油嘴滑舌的好辩者呀——这么一说后,宅悦也缓缓站了起来。
“也罢,别闲扯淡了。倒是阿又,你打算把这老太婆埋到哪里?也要帮她诵一部经吗?还是要立一座卒塔婆?”
“不要说笑了!我单单买这口棺桶,让她能下葬,就已经花了一大笔银两。还得付你工钱,那有多余的力气帮她诵经或立碑呀?”
反正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草草下葬就行了?——宅悦说道。又市撇头望着棺盖。
“是啊——反正是个陌生人。”
又市这才慢慢回过头来,望向茂密的森林。
只觉森林深远非常,也幽暗非常。
宅悦以拐杖探路,慢慢走到棺桶旁,以指尖轻抚几下,然后使劲抓起扁担,上下摆动着稀疏的眉毛,再度询问道:
“阿又啊,至少也帮她堆个土塚吧?”
“干嘛呀——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又市粗鲁且简短地回答。接着,两眼依旧凝视森林的他挂回偈箱,并将被汗水浸湿的白木绵布绕在脖子上,这下才将视线从眼前的黑暗移开,再度望向棺盖。
“——只要把她埋了就成了。喏,蠢按摩师,这个路口转过去直走便是了。你若想领酬劳,就别再给我嘀咕,再帮点儿忙吧!傍晚六时的钟,眼看着就要响啦。”
哎呀,那不快点儿可不成——宅悦慌张地说道。太好笑了,看你那么紧张,该不会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吧?——又市冷嘲热讽道。宅悦则忿忿不平地顶了回去:
“哪有这同事?即便白天已经变长,但天上一片雀色也不会持续太久,眼看着我就要行动不便哪!我就罢了,连阿又你也会伸手不见五指的。在黑漆漆的夜里挖墓穴可不是好玩的,不小心可会丢了老命啊!”
“别瞎操心,鬼火会替咱们照明的。”
又市蹲下身来,将扁担挑到肩膀上,一起身扁担便埋进了肉里。
天幕没多久便完全阖上。四周并未冒出鬼火之类的亮光。
这两个恶棍疲惫不堪地回到大杂院时,亥时都已过了一半。
又市先接了一桶水,洗净手脚。水哗啦哗啦地四处飞溅。
皮肤上黏腻的污垢全溶入净水,在水中舞动。在幽暗的光线下,水面闪烁黑色的光泽。
虽然这只桶子深度不及数寸,感觉却像通往地狱的无底水井般深邃。稀微的灯笼火光轻点水面,随着晃漾的水波束摇西晃。
又市叫站在玄关泥土地上、搓揉着他的宽阔肩膀的宅悦也洗洗脚。
“啊,好冷,冻进骨子里啦!阿又,这个提议如何?酬劳我就不要了,能不能换杯冷酒,慰劳一下我这按摩的?就常是消灾解厄吧!”
这还不简单——又市心不在焉地同答。
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宅悦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只要有神酒喝,钱就不必给我了,就拿神酒当酬劳吧——按摩师边说边爬上了榻榻米。
“我呢,阿又,原本是个明眼按摩师啊。一对好照子是足力疗治师的必要条件。我出身农家,从小除了一副蛮力,就没啥其他优点。为了节省开销,被家里送到外头工作,但做什么都不上手。后来失业没饭吃,无计可施,就想到靠按摩混口饭吃——”
宅悦说到这儿,哽咽了起来。
“——可是啊,阿又,也不知我是造了什么孽,才按摩两年头就秃了。到了第五年,眼力也坏了。原本按摩就是盲人的行业,秃头瞎眼倒也不足为奇,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哪!”
“就好像戏子演到后来,真的变成剧中人是吗?”
又市边准备酒,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说是准备,也不过是找出一只缺了口的茶碗而已。
“有时,外表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哪——”
你老是做这身御行打扮,说不定哪天就开始虔心礼佛了呢——宅悦回过头来揶揄道,接着便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了下来。少开玩笑了,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我也不会信佛的——又市吹嘘道。
说着,又市捧起德利往茶碗里斟酒。由于光线阴暗,看不出他倒进碗里的是什么。直到嗅到扑鼻酒香,宅悦这才晓得碗里头倒的是酒,总算稍稍安了心。他把酒含入口中,也没品尝味道就灌进了喉咙。只要能喝醉,好酒坏酒都无妨。有酒喝,五脏六腑就快活。反正,便宜劣酒也没什么值得品尝的,这点宅悦相当了解,因此宁可憋气一口落肚,一副穷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饮架势。
不出多久他就醉了。又市也是疲累不堪。
“不是我在吹牛,老子我——”
趁着醉意,又市打开了话匣子。
可别聊起自己的身世——又市打从心底这样想,但这个诈术师是个一开口便欲罢不能、什么心底话都藏不住的家伙。
“——我是武州酒徒之子。老爹是个胡作非为,导致田地荒废的酒鬼,天下第一的窝囊废。他在我八岁那年就翘辫子了。之后我就成了个孤苦零丁儿,没受过人一点儿恩惠。”
“那你娘呢?”
被这么一问,又市便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多言。
“——我没娘。”
“哪有人没娘的?难道你是树干里蹦出来的?诈术师又市是个孙行者,这还真是无聊至极的笑话呀!”
又市径自倒着黑色的液体。
不想提吗?——宅悦低声问道。
不是不想提,是真的没有——又市豁出去地说:
“——我敢发誓,我真的不记得曾有个娘。顶多听说过,我娘在我?两岁时,就和哪个男人私奔了,姘头好像是个杂货店还是糖果店的老板。反正我记不得她的长相,也记不得曾喝过她的奶,这不等于没娘?”
——没错,我就是没娘。
又市喝干了杯中的酒。只觉一股冰凉打喉咙窜过,但肚里可是热呼呼的。宅悦啪喳一声朝满头大汗的额头一拍:原来如此。那么我也不多问了。
接着他将手中的碗递向又市,催他倒酒,并说道:
“反正咱俩的往事都不光彩。倒是阿又啊,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又市反问,宅悦便皱了一下鼻头说道:
“是桩小事。”
“哈哈!你这个死按摩的,找你抬棺桶时就觉得奇怪,你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帮忙,原来是别有居心啊。你还真是个狡猾的按摩师。不过宅悦呀,我可没什么银两或家当可出借,况且咱俩也互下相欠了,你现在喝的酒就是报酬,这可是你自个儿要求的,对吧?”
又市不悦地说道。宅悦把茶碗搁在榻榻米上,朝又市伸出两只手心回道——先别心急紧张,听我把话说完吧。
“阿又,我哪,打今年春天起,也常上四谷一带走动。”
“你这按摩的还真不简单呀。是去为欺负你的家伙按摩吗?”
“别再损我啦——”宅悦面带笑容抗议道。
“——不是去找那家伙啦,是上民谷大爷那儿。”
“民谷?那是谁?”
“你忘记了吗?当时不是有个同心去劝他那个色急攻心的与力?”
“噢噢——那个老头啊?”
“民谷大爷是个好心肠的爷儿。”
宅悦说完,又默默地向又市讨酒喝。
又市回想起那档子今年春天的事。
那晚,又市伙同宅悦、宅悦在城内某大夫家里帮佣的朋友直助,以及一个充当保镖的浪人,四人一起潜入四谷左门町御先手组的组屋敷。
目的是向御先手组御铁炮组与力伊东名喜兵卫抗议并要求谈判。
——那家伙简直是只狒狒嘛。
当时一方面是因为喝了酒,伊东的脸果真像只狒狒般既狰狞又满脸通红。虽然右有宅悦相挺,左有直助随行,三人意气风发地闯了进去,但又市其实是吓得浑身哆嗦,原因是伊东身旁也伴有两名一脸凶恶的手下。又市原本认为伊东家里多数是女眷,同时为了怕有失颜面,伊东应该不会要求下属来充场面;但又市其实是打算了如意算盘。一到现场,他才发现伊东就是这么厚颜无耻,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
伊东伸手握住刀柄,准备拔刀出鞘时,又市隐然已有一死的觉悟。
——你敢杀就杀呀!
稍早宅悦提起此事,似乎深感大快人心。但由又市本人看来,这句话不过是虚张声势。
——当时,咱们说不定都会死在刀下。
武士有权斩杀无礼的百姓。在武士眼中,像又市这种人渣不过是草芥不如的试刀者。
如果那名姓民谷的老同心没有适时介入,恐怕他们三个早被伊东拦腰砍成六大块了。
唉,若不是那老头出面,咱们可能就性命不保了——又市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道。是啊,帮咱们捡回一条小命,民谷大爷可真是个大恩人哪——宅悦又补上了一句。
哼——又市轻蔑地笑了起来。
事情的开端得回溯到去年年底。两国某药材大盘商正忙着准备过年时,独生女不幸遭人掳走,三天之后才逃脱返家。回到家的女儿表示遭人玷污,直说不想活了。过不了多久,便发现犯人是伊东。据说,伊东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藏身分,老板愈想愈气,便前去兴师问罪,伊东便差人送来一笔微不足道的遮羞费。老板说金钱无济于事,把钱退了回去,但伊东却执意不收,又差人将钱送回来。几次来来去去,双方仍是争论不休。最后,老板尽管有点害怕报复,依然决定告官。但伊东似乎早有疏通,官府调他去说明事情原委时,坚称已和苦主达成和解,于是官府便驳回了老板的诉讼。
可恨的伊东喜兵卫,我一个男人独力抚养长大这个宝贝独生女,对她百般呵护,今天居然受此禽兽染指,岂能就此善罢干休?——愤恨难平的老板几乎发狂,甚至扬言要杀掉女儿、手刃伊东,自己再了断性命,即使同归于尽也要雪恨。如果只是嚷嚷倒也罢,老板却当真举刀欲砍杀女儿,周遭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个个无计可施。
这位老板认识直助,因此透过他找上宅悦,最后决定由又市挑大梁帮这个忙。又市以三寸不烂之舌抚平了老板的愤怒,并表示——如果愿意支付相当数目的酬劳,他就会出面让此事圆满解决。
老板的要求只有一个,便是说服伊东喜兵卫正式迎娶他的女儿。这是个强人所难的要求,再怎么说,伊东毕竟是个武士,根本不可能接受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然而,也不知是有何妙策,又市接受了老板的请托。
经过一番调查,又市发现伊东这家伙平日胆大妄为,可说是坏事做绝,贪赃枉法自是不在话下。下属若投他所好,便内举不避亲地大力提拔;反之,不顺他意的便再三羞辱,甚至设下圈套抓其把柄,迫令离职。在伊东诡计之下丢掉饭碗的同心,不在少数。他对于女色尤其是毫无节制,只要看上眼,任是何等大家闺秀也不放过。何况,他并非以甜言蜜语拐骗,而是使出霸王硬上弓的无赖手段。伊东已年过不惑,却仍未娶妻,并在官邱内养了两三个小妾,极尽荒淫。加上他身为御先手组官员,更是视王法为无物。再者,他生活宽裕,财产相当可观,按理说,御先手组与力地位不高,御目见以下的年俸顶多只有八十袋米,生活理应清贫,他为何能坐享家财万贯?可能也是因为如此,顶头上司三宅弥平次卫对他亦是宠信有加,让跋扈的伊东更得以为所欲为。被他染指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街坊对他更是怨声载道。
面对如此难缠的对手,又市先差直助去刺探伊东底细,发现伊东经常改筑官邸,每年反复修建,去年和前年甚至还曾增建别屋。新盖的两栋别屋,似乎是用来窝藏侍妾的。
不过伊东表面上对外宣称,增建别屋不过是修缮宅邸。
他的谎称乃理所当然,因为依照规定,官员不可于官邸内任意兴建新屋,也不可出租或供非亲属者居住。尽管伊东并无将屋子分租,所包养的女人也不是他的亲人,但与多名贱民百姓同住官邸也是大大地不妥。又市便决定用这点来威胁伊东。
——我的筹码不多哪。
谨慎的又市也觉得这桩差事胜算不大,进展顺利反敦他大呼意外。
又市一开始便趾高气昂地破口大骂。按理说,面对伊东这种恶徒必须先礼后兵,让他了解有人手中握有把柄,先要胁后笼络,步步逼其就范;然而,连又市自己也摸不着脑袋,当时为何一碰面就指责他造了哪些孽。也许是因为伊东所为太过恶毒,激发了又市的正义感吧。
你要怎么弥补?那些被你玷污了身子而痛不欲生的女人,她们的怨恨该如何洗刷?——一开口又市便口沫横飞。接着又威胁道——等着看我向三宅大人禀报,你干了哪些好事吧!保证你不但官邸将被没收,还会因此官职不保——
——你这招可不管用。
满口酒臭的伊东语气十分冷淡。
——你是说那药材商的女儿?嗅,那姑娘倒是挺标致的。
伊东说完笑了起来,伸手准备拔刀。
又市很清楚,若是伊东大开杀戒,便万事休矣,但他并未就此屈服。只是,对靠一张嘴巴吃香喝辣、纵横江湖二十几年的又市来说,白白死在这里着实不甘。或许他也有股豪气,想说人生虽是轻如鸿毛,至少在死时也该重如泰山。即便自己横死刀下,在门口把风的保镖想必也会闻声进来帮忙,宅悦与直助或许能因此逃脱。
这时有人进门——此人正是民谷又左卫门。
民谷正好因事来访伊东,看到门前站了个浪人,警觉情况不寻常,便从后门溜进宅院,躲在门缝偷听,这才知道与力大爷干过哪些恶事。民谷是个同心,职他较比伊东低,但比伊东年长许多,和组头又有交情。这位老同心苦口婆心地劝谏伊东,听了他的话,伊东扭曲着一张宛如狒狒般通红的脸,和手下们面面相觑,情势对他想必是相当不利。
民谷承诺不向组头禀报他的恶行恶状,但也提出了以下要求——从今不可再胡作非为,务必遣走家中侍妾,正式迎娶药材行老板的千金。身分差距的问题也不是没法可解,他将亲自前去说服组头。总之,此事务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也是为了阁下着想呀——民谷又左卫门苦口婆心地劝诫伊东。
伊东左右为难,一脸困窘。
又市至今仍牢牢记得,伊东的那副千万个不情愿的表情。
结果此事当场获得解决。之后,又市由伊东处讨得一笔封口费,也从药材行老板那儿领取了一笔酬劳。
——那姑娘,真的嫁给伊东那只狒狒了吗?
若真如此,是件值得庆贺之事吗?
“——对了,说到这儿,结果阿梅姑娘好像先是被民谷收为养女,后来就顺利嫁给伊东那家伙了。原本同事纷纷嘀咕同行武上不可结亲,或者同组之间不得联姻,总之武家嫁娶规矩多得要命,但民谷大爷花了一番功夫,好说歹说地劝服了组头。他真是个奇人呀!你说对不?阿又。”
噢,还真是高招呀——又市由衷佩服地心想。诚如宅悦所说,在这个连将军直辖的武士都不可和诸侯家臣联姻的时代,武士和百姓更不可能结为连理。又市原本甚至计划让伊东卖掉御家人株——也就是放弃武士身分。不过仔细想想,也曾听说过武家女儿下嫁农家或商家的例子。其做法是先让女儿“舍弃”武家身分,成为农民或商人的养女,之后再出阁即可。反之亦然。
——收养——这是贵人们的说法吗?
结果,药材商的千金——阿梅,就这么被收养为民谷之女。
即便如此,又市仍是有些无法释怀。
阿梅出嫁听说并无宴请宾客,毕竟颜面上挂不住哪——宅悦说道。得不到任何祝福,仅是形式上结为夫妻,真的就行了吗?又市压根儿不认为这桩亲事可喜可贺。
“你好像挺不服气的?算啦,事情都解决了。阿又呀,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民谷大爷一个忙?是这样子的——”
灯笼黯淡的烛光由下朝上照,映出顶上无毛的一团肉块上的异样笑容。
“什么事儿?我这个耍诈术的哪能帮什么忙?”
“也没啥大不了的啦!不过是阿又向来拿手的说媒罢了。”
“你要我帮那糟老头介绍一个年轻小老婆?我可没那闲功夫。”
“不是啦!民谷大爷才不是伊东那种好色之徒。”
“说清楚点,死光头的。还是他想找个老太婆,陪他泡泡茶?”
宅悦仿佛漱口般鼓动着嘴角,含含糊糊地说:不是民谷大爷,是他的千金啦。
“千金?民谷的女儿?”
“是啊。事情是这样子的——”
民谷有个将满二十二岁的女儿,宅悦说道。年过二十还没出嫁,对武家千金而言已然嫌晚;年满二十二岁,便称得上是个老姑娘了。因此除非有重大隐情,否则即便是其貌不扬,武士还是会千方百计把女儿送过门。又市道出这番见解,宅悦便连连颔首说道:
“是呀是呀!然后呢,阿又,他的千金名叫阿岩。”
民谷之女,单名一个岩字。
阿岩虽然生得颇为标致,但到了适婚年岁却未曾谈过情爱,不知是性格太高傲或是眼高于顶,据说上门来提亲的悉数为她所拒。但父亲民谷似乎对女儿的倨傲不以为意,姿态反而摆得更高。十几岁的貌美姑娘家,自有众多蜂蜂蝶蝶受吸引前来提亲,她却正眼也不瞧人家一眼,婚当然是没结成。根据宅悦所述,又左卫门为人严谨诚实,自然也十分无趣。不当差时也没兼差,只晓得在家待命,深怕上司紧急传唤。由于他如此认真正直,背后常有人笑他蠢。生性如此的又左卫门,完全不谙男女之道,妻子过世十五年来皆未近女色,看来对女儿的婚事也毫不挂心。在这样的父亲养育之下,阿岩的言行举止因此变得活像个男人。
“所以呢,阿又——”
“说话干嘛拐弯抹角的?愿意伺候这种自命清高的武家千金的男人,得上哪儿找呀?况且,她家再清贫,好歹也有个武家身分,不必穷费心也会有些利欲薰心的家伙找上门吧!从中拣一个不就得了?这种事哪还需要我出马?”
你别直打岔嘛——宅悦说道。
“——就因为你老插嘴,我才变得拐弯抹角呀!又市啊,如果只是因为这姑娘太挑剔,我也不会特地来拜托你这个诈术师了。你听我说,阿岩小姐曾经美若天仙,但那已是往事了。”
“往事?她年纪再怎么大,也不过二十二吧?在平民百姓眼中应该还是——”
“所以才叫你别插嘴呀——”
宅悦压低声音说道。
灯笼的烛光飘忽一晃。
“阿岩在前年春天得了——疱疮。”
“疱疮——?”
“而且病情还不轻。虽然保住了一条命,皮肤却变得像涩纸那么粗糙——”
“喂,宅悦呀——”
“她的头发变得粗干,灰白夹杂,看上去像团枯草。左边脸颊留有黑痘痕,左眼又白又浊,已然失明。同时,也不知道是哪里伤到了,背骨弯得像虾子似的——”
“够啦,宅悦。我知道了。”
“真的是很可怜哪。我曾儿过她两次,实在——”
“好啦,宅悦。”
——我很丑的。我知我面貌丑陋,你就别——
又市将被手掌捧温的茶碗放到了地板上。
灯笼的灯火更形微弱,周遭宛如坟场森林般阴森。
昏暗之中,宅悦以仿佛树木振动般低沉的声音说道: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上个月民谷大爷受伤了,也不知道是为何,他在清理铁炮时突然发生爆炸,眼睛因此受伤。虽然看了大夫,也休养了一阵子,却没啥效果,上头已经裁定他无法继续任职。民谷家除了阿岩,并没有其他子嗣,再这么下去,无人能继承他的武士身分。因此,他似乎打算卖掉同心这官职退休,从此不问世事。但民谷家的历史比伊东家悠久,据说其祖先当年曾伴神君家康公进入江户,后来则担任守卫武藏国忍城的三河乡士,可见民谷家渊源之深。之后守卫改组成御先手组,便拜领了这一带的土地。在那一带被称为左门町之前,民谷家就镇守在那儿了,哪能轻易让家门断绝?所以——”
“好吧、好吧——”
——这差事我就接下吧——又市小声应道。
灯笼的火光瞬时熄灭。
民谷岩
在民谷岩看来,事到如今——一切何必太计较呢——
没错,她一再错失姻缘,如今已是二十好几。不知父亲起了何等念头,到了这节骨眼儿才耿耿于怀。但究竟要不要出嫁,阿岩还是自有想法。
虽然不是个明确的打算,但意志坚定是错不了的。
这点父亲民谷又左卫门大概——或多或少——也了解吧。阿岩一直如此确信,只因——
过去只要有人来提婚,阿岩都东挑西嫌,直说不喜欢这儿、不中意那儿的,总是胡乱找些理由搪塞对方,父亲也总是轻易听信阿岩的要求,放任宠溺到连句责备都未曾有过——。放任至此,阿岩也不知回绝了多少桩亲事。其中不少的确是良缘,但阿岩就是兴致缺缺。
——我这样——又是哪儿不对了?
但父亲近来对阿岩的态度骤变,使她非常恼怒。
看样子,为人父的民谷又左卫门一点儿也不了解女儿阿岩的想法。
求你嫁人吧——父亲甚至向阿岩低头恳求。
——总之……
顾的就是个面子。
万般皆为名。多么卑俗肤浅的想法呀。
——还说什么都是为我好?
她父亲说,现在成亲不仅是对她好,对爹和这个家都有帮助。
但在阿岩的眼里,这顶多只是为了这个家,希冀民谷这个姓氏还能流传后世罢了,对阿岩何来好处可言,更遑论是对她爹了。当然,阿岩也不是个傻子,对于家门无后的下场了然于胸。对于她爹受了伤,日后可能无法继续任官一事也一清二楚。
——我不出嫁,对爹会造成什么不便吗?
又左卫门工作认真、个性耿直,阿岩对此也是引以为傲。因此突然被迫卸官,父亲遗憾之情也是可想而知。失去人生意义,想必是备感寂寥。然而,即便阿岩成亲,也不能重新让爹回官府任职。更何况纵使没发生那桩意外,爹也年事已高,退职是迟早之事。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卖掉同心这个世袭官位,至少能让他不虞匮乏地安享天年。即便断了一门血脉,父女俩至少还能相依为命。民谷家至今流传几代阿岩并不知悉,但祖先的历史原是无从抹灭,只不过自己将成为这个古老家系的最后一人,如此罢了。
阿岩对父亲又左卫门如此说道。
阿岩这番话,让又左卫门烦恼地蹙起了眉头。他先是对阿岩投以悲哀的眼神,接着有气无力地站了起身。
——爹的事,你就别担心了——民谷说道。
当时,阿岩被父亲的话给弄糊涂了。
事后一番思量,阿岩才了悟父亲这番话的含意,不禁更加恼怒。
总之,父亲把阿岩的意思理解成——无人再上门向阿岩提亲——阿岩“自己”如此认为——因此才说出这番言不由衷之言。她爹那充满悲伤的眼神 5c31." >就是最好证明。换言之,父亲过去显然认为女儿迟迟不愿嫁人,是由于她眼界过高。而如今的阿岩,已经没本钱再挑三拣四了吧。
——把我当成什么了!?
爹、爹这念头真是错上加错。
打从一开始,阿岩就没想过找个好归宿,纯粹是打自内心不想成婚。何况,阿岩也毫不认为自己的身价已是今非昔比。
当然,阿岩不可能从未耳闻左邻右舍的议论纷纷,她知道自己名声极恶,但又能如何?——阿岩实作此想。
——那些下流胚子。我可——
阿岩伸手抚摸额头。使劲一按,脓汁便缓缓从伤口淌出。
阿岩是前年春天罹患疱疮的。不知道是这病太过厉害,还是过上了蒙古大夫,病情久久未愈,入夏后更恶化到差点连命都不保。不论是神明保佑,亦或佛陀慈悲,夏天一过,病情便开始好转,到了秋季则犹如天助般完全治愈,阿岩这才逃出了鬼门关。又左卫门喜出望外,认为此乃先人代代信仰的稻荷明神显灵。
但阿岩却想,若真有神明保佑,自己哪会生这场大病。在阿岩看来,病愈乃是靠自己的意志与体力,顶多再加上几分运气罢了,并不认为是父亲信仰虔诚的善果。但这次小小的好运,说不定也是神佛所赐,倒不妨姑且信之,于是便拿一块炸油豆腐前往神社供养,双手合十谢恩,不料却换来父亲一番斥责。父亲原本很高兴阿岩捡回一命,但不出多久却变得意气消沉,开始唠叨不休。
当时阿岩颇为纳闷:父亲信仰如此虔诚,为何会责备自己礼拜神佛?如今阿岩终于懂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张脸。
阿岩的脸——已经丑到不成人形——令人不忍卒睹。
她父亲直挂在嘴边——造化弄人哪,这个年纪轻轻、尚未出嫁的女儿,竟然变成这般容貌,叫她要怎么活下去?真是可怜、太可怜了。后来又开始叨念,稻荷神为何都没眷顾他们父女俩,是不是在责怪他们信仰不够虔诚——这类几近怨恨神明的话语。阿岩的相貌,已不堪到让信仰虔诚的父亲如此怨怼神明的地步。但即使如此——
阿岩依然不为所勤。她对自己的毁容不仅不以为意,也不甚关心。
在她看来,破了相或瞎了一只眼睛,头发掉光乃至于身形痴傻——与死亡柑比根本不足为惧,对过日子也造不成什么妨碍。但父亲却老是“太见不得人了、太辛苦了、太可怜了”地唠叨个不停。阿岩自认生平俯仰无愧。只要她一喊住嘴,她爹也会立刻陪不是,接着变得小心翼翼,深怕触及到她的痛处。见到父亲此种态度,阿岩就一肚子火。
这让阿岩更觉得自己应当昂首阔步,因此比以往更常外出。
换来的——是众人的讥讽嘲笑,以及如潮的思评。
阿岩脸也不遮就出门,使父亲惊叹不已。
又左卫门欲言又止地说,阿岩啊,你真的变了。
阿岩一回答这点女儿比谁都清楚,又左卫门闻言一愣一愣。
——爹还不是和街坊那些下流的人没两样!
凡是在街上擦身而过的人,几乎都会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阿岩的脸。
此举可谓无礼至极。阿岩好歹是个武家千金,这点由她的穿着打扮便可一目了然,岂容这些市井小民作弄?不,其实不分身分,只要是女人——不不,无论男女,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敬。即使身分再怎么卑贱,走在路上被人直盯着脸瞧、活像要看穿一个洞似的,想必都是难以忍受。因此,起初阿岩大吃一惊。理所当然的,在患病之前,她从未遭遇此种待过。被素昧平生的人紧盯着瞧,任谁都会感到讶异的。阿岩在惊讶之后,紧接着感到万分困惑。
随即,她开始纳闷——或许只是自己忘了,盯着自己看的人极可能是个旧识。若是如此,一声招呼也不打,无礼的反而是自己。
倘使对方不是旧识,便可能是有事相求了——阿岩也曾做此想。
因此阿岩曾慎重其事地回望,并客气地点头致意。
这下子,行人撇开目光,别过头去,双手掩面,蜷着身子偷偷摸摸地从阿岩面前逃开。然后,当那些人躲到阿岩看不到的角落后……
——便笑了。
阿岩过到过好几回这码子事,他们每回都笑了。有的是低声窃笑,有的则是哈哈大笑。阿岩从不认为那些笑声是在嘲弄自己。——直到某天……
她听到了交谈声。
瞧见了吗?刚才那女人——。
该不会是来勾引男人的吧——。
好不知羞,还抛媚眼呢——。
难道四谷都没有磨镜子的师傅吗——。
看到她那长相,恐怕连镜子也想开溜吧——
那还用说?被那张脸一照,再光亮的镜子也要生锈呢——。
阿岩浑身颤抖。被嘲笑的对象——似乎就是自己。
——听他们的口气,好似我想男人想疯了?
后来街坊便开始谣传——民谷家的女儿一出门便朝人献媚作态。阿岩稀松平常的举止,却遭这些龌龊之人如此曲解。
但即使如此,阿岩却未曾悲伤或羞耻,纯粹感到愤怒。阿岩生性刚烈,平日就是嫉恶如仇,偏偏脾气也不往肚里吞,一过不顺心顿时怒火中烧。
于是乎,阿岩决定表现得较以往更坚毅。一有人看她,便打直腰杆,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但街坊却依然故我,不是避开阿岩的眼神,就是以手捂嘴,待和她擦身而过——便是讥笑。
长得那副德行,还想勾引男人——?
那还用说?魔鬼到了十八岁尚且春心荡漾,更何况她都这把年纪了——
想必以前太过高傲,才会遭受这种报应吧——
她在变成这副尊容之前,可是趾高气昂的呢——。
来不及啦,现在这模样才想找汉子——。
——那张脸。
这下阿岩总算明了,为何人人都盯着她瞧了。
因为她丑。大伙儿看她是源自她丑陋,像在看什么妖怪似的。
于是众人讥笑她、侮蔑她、鄙视她。
——愚蠢哪。
嗜酒者能戒酒,好色者能戒色,但要个丑人化为绝色,容貌怪异者倾国倾城,可就难如登天了。既不能成天戴着面具度日,若是始终不为世人接受,剩下便只有寻死一途了。
然而,若相貌丑陋便只有死路一条,形貌骇人的蛇蝎岂不全都该死?
阿岩坦然面对毁容,一贯我行我素,不料却被视为疯妇。
阿岩昔日从不曾因美貌而不可一世,如今也不觉该以丑陋为耻。当然,她更没有疯颠。她只是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地做人,却没想到——
阿岩气忿难平,在榻榻米上捶了两三拳仍是消不了气,便伸指戳向纸门。
只听到啪的一声,纸门应声而破。
接着她将手指下挪,纸门随着撕裂声出现一道缝,屋外的庭院随之映入眼帘。
房内一阵清朗。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阿岩这才冷静了些许。
——难道我错了?
阿岩自问。
当然,阿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吃亏不讨好。落得如此悲惨的命运,若她怨天尤人、终日以泪洗面,外人或许便不会对她冷眼相待。若她能深锁家中、足不出户,外人或许反而会深表怜悯,感叹一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以致变成这副模样?——或许还会为她一掬同情之泪。
但博得旁人同情,又有何意义?
阿岩染病而变成火花脸,并非谁人陷害。哭哭啼啼,又于事何补?既然错不在人,自然也无从怨恨,怨天尤人原是不尽情理。此桩无妄之灾是上天注定,因此旁人的悲悯并非阿岩所愿,毫无来由的同情更只会徒增烦扰。
更别提那些个诽谤中伤,阿岩深感无辜。
阿岩扪心自问,结论是自己并无犯错。当然,阿岩也知道不善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并非处世之道,但这何错之有?当然没错。既然没错,那么错的就是他人。而一味强颜好面、人云亦云的父亲,贵不也大错特错?
阿岩想起她爹衰老的面容。
那直肠子的老人——大概从来不曾认为自己行为有何差池吧。在阿岩看来,民谷又左卫门这个人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他忠厚老实,不会拐弯抹角,对他而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决不容任何妥协及动摇。所以她爹——从未怀疑过自己。
谨严实质、质实刚健——但却不代表他冥顽不灵。他既会笑,也会哭。只是她爹笑的是一般人认为好笑之事,气的是一般人觉得愤怒之事;这点和阿岩的个性截然不同。除非真的觉得好笑,否则阿岩断然不笑。即便是丧葬场合,见到发噱之事,她照样开怀大笑。
总之,又左卫门这个人坏事不干,却也成不了大事,个性可说是无臭无味、毫无特色。也许,这种性格刚好适合担任下级官员。阿岩心想——由这个角度看来,过去父亲让她引以为傲的勤勉、忠义与毅力,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了——。
——恪守本分。
阿岩向来以为这就是爹的信念。但她逐渐发现,这与信念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只是他除此之外别无长才。何况他日中的使命,其实不过是在城门一带监视过往行人罢了,这种工作根本就连——
——连小孩儿都做得来。
这么说来,父亲民谷又左卫门岂不只是个木头人?而御先手组这个治安组织,对江户城来说是否真有存在之必要?——阿岩甚至连这点都产生怀疑。
据说御先手乃身先士卒之意,因此御先手组在案发时理应替高层打头阵。但现令又是如何?不过是扮个小配角,顶多拘捕些夜盗之流。平时主要工作是轮流看守五道御门——莲池门、平川门门、悔林圾门版、红叶山门、坂下门——说难听点,不过是站岗的小卒。
当然,若换成动乱时代,御门或许还真需要卫兵警戒。但在如此太平盛世,阿岩很怀疑会有谁破门来犯。如果是重要关卡还可理解,但时下为商家看管仓库,岂不是更切实际?问题是一个手持短棒、茫然呆立的老头,哪拦得住什么贼人?
若能官拜与力,好歹也称得上光耀门楣。但同心不过是下层门卫,尽管名义上属于御铁炮组,但并无持枪执勤,只是穿着老旧外褂,手持六尺短棒站站岗罢了。外人也老是看不起这些同心,看到他们便直呼带棍儿的、带棍儿的地口吻轻挑。
然而,同为同心,若在町奉行或勘定奉行手下做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甚至长官地位高不高也不成问题。同样身为若年寄的部属,当个御徒众或御目付倒还有机会逞逞威风。即便是御船手、定火消或火盗改,干的也都是重要的差事。姑且不论身分俸禄高低,天下可是少了他们便无法太平。但御先手组就不同了,连个屁用都没有。
武士原本的确是战士,地位最低的就是杂兵。承平时期,杂兵过多乃理所当然,为了让在太平盛世过度浮滥的下级武士多少能支领些俸禄,才会保留下御先手缉遣类徒有名目、无事可做的职位。
这种职位应该没必要保留了吧。
既然做的是无关痛痒的工作,像她爹这种除了这差事外啥都不会干的角色,对社会自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即便虚张声势,强称自己的工作实乃举足轻重,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吧。
但即使如此——御先手是民谷家代代传承的工作,在奉派为与力之前,咱们民谷家年俸可是高达数百石,大将军前往芝增上寺参拜时也都由咱们家打颂阵护卫等等——这就是她爹的口头禅。似乎只有提及当年勇时,又左卫门才能稍梢抬头挺胸,而露一丝骄傲。
但往事哪有什么好自豪的?就是因为现在乏善可陈,才得拿祖先的功勋来炫耀吧?
——真是蠢极了。
祖先是祖先,自己是自己。拼命吹嘘自己是名门之后,其实不过是不起眼的杂兵后裔。早期薪俸有多高是不清楚,但如今穷到一年只领得仅能养活三张嘴的三十袋米。尽管如此,她爹却也没想过执勤个三天便溜班一天兼职,每天兢兢业业为不可能发生的案子待命,只能说是个傻瓜。
这个除非攀附祖先、家名以及差事,否则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的爹,活着籼死去岂不是没两样?想到这儿,阿岩不由得转头看向佛堂。
她看到了佛坛,只是馍糊难办。
突然传来喀哒一声。
并没有刮风呀。
——想闹我?
木鱼槌落到了地上。
——祖先生气了?真是心胸狭窄呀。
可能是阿岩方才不逊的想法,激怒了往生者吧。
气个什么劲儿?——阿岩不悦地瞪着佛坛。
——死人还能有什么搞头?
活着都无法为所欲为、心想事成了。
你们这些死人又哪能——
阿岩原本就是个死人的名字。大约在几代以前,民谷家曾有一位叫阿岩的姑娘。
听说她被誉为贞女之监。据闻,她曾挽救民谷家于颓势,有再兴之功。
也不晓得那是多久前的往事了。据说当时米价暴跌,武士俸禄因而锐减,民谷家也不例外,简直贫困潦倒,落到被迫考虑卖掉同心的官职换取银两。但阿岩挺身而出,救了民谷家。
据说为了减轻家计负担,阿岩放弃民谷之姓,住进某旗本武士家中帮佣,废寝忘食地辛勤工作,揽钱拿回去支持家用,终于帮助父亲渡过难关,之后为旗本所迎娶,终其一生——据说是这样的故事。
阿岩的感人事迹被喻为“内助之功,莫过于此”。而据说,阿岩当时能下那么大决心,全起因于虔信庭院中的稻荷明神。
阿岩小时候,母亲与祖母都曾骄傲地诉说此事,但阿岩聼了却满腹狐疑。“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真有那么可贵吗?若是实在无计可施、无路可退,才将英雄逼上粱山倒也罢了——但在阿岩看来,可行之计是所在多有。常时陷入困境的总不可能只有民谷家,何况民谷老爷兵非没有主公的浪人,领有官邸的同心,不可能唯有一家没落。既然如此,为何只有民谷家穷迫至此?
答案很简单,就是民谷家完全不兼差。政府一向规定,在江户的武士必须轮流上班三天。但由于人员浮滥,一人便可完成的工作,编制上却用了二、三人。两人就可做完的事,却聘用三人,因此三天可以休假一天。原本每年四十五袋米的薪饷,也减少到三十袋米。依此情况,若是休假那一天不兼职,势必要饿肚子。若是町奉行或普请奉行手下,想必有许多受贿机会,但民谷又左卫门不过是城门守卫,没啥肥水可捞。除非不顾颜面、想尽法子钻营,否则民谷这类下级武士便只有两袖清风的份了。
然而,尽管一穷二白,身为武士也决不可从事兼差此种卑下行为——由于抱持这样的信念,因此则使不当差的日子,也应天天磨练武艺与学问——即为所谓武士精神。但即使如此,这种愚忠的傻子,阿岩认为在江户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一个。凡武士必兼差以糊口。
总而言之,只有民谷家与众不同。阿岩的父亲想必也是坚守此等原则,不管再如何穷苦,决不另谋二职,一心效忠主公。
他的品行端止,却是思想错误。给阿岩起这个名字便是一个错误。那位祖先阿岩,在赞扬她的伟大之前,更应了解她其实是家族的牺牲品。至少阿岩如此认为。的确,那他阿岩是个罕见的杰出妇女,但这并不能改变——她是个傻子的事实。
突然感觉,佛坛的门像是打开了。
是我多心吗?
有可能。即便是静止的东西,只要盯着它看,便会产生蠢动的感觉。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该是错觉。
——真是莫名其妙。
一出生就被冠上阿岩这个名字,这点让她很不服气。不管从前那个阿岩有多伟大,但人生在世,为何必须借用故人之名?难道父亲希望自己向死人看齐?若是如此——阿岩的人格何存?
阿岩将视线离开佛坛,左右晃了两、一一一下脑袋。
真想敲毁那座佛坛。她不想跟死人有任何牵扯。网此,她偏是不嫁人。
——这算什么。算什么算什么——
阿岩再度伸手戳破纸门。她很懊恼,为何世间无人了解她的念头?甚至连唯一的亲人,都不了解她?好吧,既然父亲有错,便劝到他心服口服为止——
阿岩站起来,粗手粗脚地打开纸门,却没把纸门关回去。
房间的纸门推开后一定要紧闭,不可让别人见到房里模样——父亲如此要求阿岩。毕竟大病初愈,别沾染了外头的秽气,因此这整整两年来她乖乖地听从。但如今回想起来,阿岩只觉这是父亲害怕旁人耻笑的权宜之词。怕是有人攀墙,由高处偷窥民谷家。
他铁定是不愿听到左邻右含指指点点,说民谷家有个怪物,有个长相奇丑的女儿吧。
——不要欺人太甚了!
阿岩直想大吼,但忍了下来。
阿岩大口大口地吸气。不过山于弯腰驼背,深呼吸并不容易。
中途,她突然噎着了。风吹在脸上,溃烂的额头隐隐作痛。阿岩双眼含泪。当然,这不是悲伤之泪。阿岩的左眼一直混浊不清,遇上一点刺便会掉泪。说不出的烦闷。
阿岩伸手用力拔下额头上粗糙的卷发,握在手掌内掷向庭院。
手一放,才发觉——方才的动作想必十分滑稽。
尽管并非刻意,自虐的行径对阿岩反倒轻松。
瞬间,阿岩察觉到人的目光。她突然抬头。
——有人。有人正在偷看。
神社阴影处,有人从树篱缝隙凝神注视着。
“谁——是谁?”
是男人。头上包着行者头巾,好像是个僧人。
“真、真无礼!这儿可是民谷又左卫门公馆——”
铃。
男子摇动手中之铃。
“请问您是当家的千金——阿岩姑娘吗?”
声音沉着稳重。闻言,阿岩端正姿势坐好。
“是,我是阿岩。那你是谁?”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了,我是个御行乞丐。至于姓名,无名小卒不值得一提。”
男子不仅没有笑容,脸颊更无一丝波动。
“既是无名小卒,找我何事?我看你也是听到一些无聊之辈的传言,想来见识一下民谷家的妖怪吧?喏,我就是传说中的妖怪,要看就看,要笑就笑吧!”
阿岩挺直弯曲的腰杆,正面朝向男子。按照过去的经验,只要阿岩这样做,对方都会——
男子正面回望阿岩。
“没——没礼貌的家……”
阿岩怒目瞪视。
男子不为所动,只说——令天确实冒昧。
“不过,我既未登堂入室,料想不须拘礼。”
“你这——无赖!”
阿岩摆起架势。护身之术,她好歹略懂一二。
“欸,先别动手。”
男子挥手阻止阿岩,然后迅速往后一跃,躲进稻荷神社后的阴暗处,不见了踪影。
阿岩知道,男子想必委身阴影,
——然后在那里嘲笑我吧?
气息尚在。却没有听到笑声。
“何必藏头藏尾?想笑——就笑啊!”
对着稻荷明神的方向——阿岩诅咒似地说道。
“喂,你笑吧!大声耻笑我吧!”
“我没有要——”
闻声不见人。
“嘲笑姑娘的意思。”
“那你是——瞧不起我?”
阿岩怒骂。你就尽管嘲弄我吧,鄙视我吧——
“我只是个卑贱的乞丐,怎敢看不起高贵的武士之女?”
“什么——”
神社墙角露出男子半张脸。阿岩感受到些微的压力。男子左眼的视线滴溜溜地在阿岩身上绕,由脸蛋到身形,打量着全身上下每一寸——。
你够了。
“那,你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难看,很可怜?”
“可怜——这个词儿最不适用。”
男子现出全身。阿岩转过头去。
“若是姑娘希望我可怜你,我倒也可以照办——”
“我不懂你的胡言乱语。”
“在我看来,你坚强有骨气,不需要他人怜悯同情——”
“知道就好——那还不远速滚出去!同情对我而言,跟愚弄是一样的。”
阿岩说道,但男子纹风不动。阿岩全身绷紧。
男子带点挑逗地注视阿岩,接着像是看穿底细似地点点头。
“不简单,真是无懈可击。”
这是什么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仅如此——正如传言所说,是个美姑娘。”
这句话,让原本捆缚阿岩的视线之绳瞬间断裂,她以恶鬼般的神情随着男子。
在她发声之前
铃。
男子再度摇动手中的钤铛。
意外的,男子竟露出微笑。
“你——”
“我刚刚所说,决非虚言。”
男子以令人不寒而栗的低沉嗓音说道——姑娘人美,故称美人,我是据实以告。
阿岩闻书火冒三丈,跺脚大骂。
“你——你作弄人也有个限度!我这张脸都烂成这模样了,何美之有?你再给我胡言乱语,我当场就用这双手把你———”
“姑娘所言差矣。即便颜面几乎溃烂,原本的美丽却无法隐藏。不仅如此,姑娘更有一颗纯洁的心灵,无垢至此,令人疼惜。说姑娘人美,其因在此。”
——他为何不怕死?
阿岩乱了方寸。
——这家伙——到底是何等人物?
阿岩背脊一阵寒意。
夕阳余晖照耀着稻荷神社,红色鸟居更为醒目。
阿岩感觉那红色光芒蒙胧闪烁。是她落泪的缘故。
过了一会儿,阿岩好不容易才开口。
“你别开玩笑——”
言尽于此。
“并非玩笑。”
——男子间发不容地同答。
“那你是在——安慰我?”
“三两句安慰的话岂能打动姑娘?”
“够了!我说一言你便顶一句,真是油嘴滑舌!若真如你所言,为何人人对我另眼相看?为何人人嘲笑我不知羞耻?因为我丑,故引人侧目;世人是在嘲笑我这张狰狞面孔。我家好歹也有镜子,我也能分辨美丑!”
男子露出悲悯神色,凝视阿岩。至于这时的阿岩怒意已极,果真如恶鬼般狰狞。男子说道——容我失礼。
“若是府上有镜子——好歹差使奴婢为你梳吧。”
“这——这头发蜷曲,梳髻又能如何?”
“你这话就不老实了,阿岩姑娘。在头发蜷曲之前,你便疏于打理了……不,你原本对外貌根本就毫不关心,不是吗?”
阿岩哑口无言。他说得对,确实是如此。
阿岩固然讨厌肮脏,对打扮却毫不感兴趣。
结发一事也是如此。高贵出身之女子自己结发乃是基本教养,但阿岩既不购买昂贵发油,也不曾请人挽髻。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不便之处。阿岩认为自己无须媚俗,此乃理所当然。就连好面子的父亲又左卫门,也不曾因此责怪阿岩。男人话声又起,仿佛已看穿阿岩内心——。
“那是因为,姑娘从前即使不打扮也美若天仙。”
阿岩倏地抬起头来,用视线探寻男子所在。
“阿岩姑娘——我看你,是不打算招婿吧。”
——这家伙为何哪壶不开提哪矗?
还是看不到男子踪影,阿岩慌了手脚。
“何——何出此言?”
我一看就明了了——声音从稻荷神社后方传来。
“你那点儿心眼,我看得一清二楚。容我直言,若你现令人人称丑,原因无他,便是你不曾精心打扮。你脸上的伤痕虽然严重,但坦白讲,任何疤痕都可遮掩。经过一番抹白涂红,自然得以粉饰。姑娘生来是美人胚子,少了一只眼睛更显可爱,疮疤更赛酒窝。那弯曲的腰部,只要找来按摩师细细推拿半月,便可拉直。然后再梳顶油亮的头,戴上头巾就成了。如此易事姑娘却不愿做,还不是因为不喜欢矫饰外貌,我说的没错吧?”
男子再度现身,手挂在树篱上。
阿岩没有回答,侧头留意佛堂。
感觉佛堂里头不平静。佛坛纸门反射夕阳,泛趟些许朦胧红光。
阿岩心想,这种念头不仅自己,凡是武士之女应皆作此想。与其花枝招展,不如琢磨品性,更显高贵——阿岩受的是这样的教育,也始终认为——此乃合情合理。
回眸看,男子脸部阴影更浓。太阳即将西沉。男子说道。
“你从前即使不打扮也很美,倒是不打紧。不过现在可不同,非打扮不可。”
阿岩心生不悦——打扮!那是愚妇所为。
又不是总把脖子涂得白森森的妓女,身为武士女儿,搽脂抹粉的成何体统?更何况也没钱买胭脂水粉。贫穷同心的女儿,讲究行头不过是种浪费。阿岩长这么大不曾订制和服,连梳子与发簪都不曾用过。男子——继续说道。
“阿岩姑娘,听我一言。街头巷尾的无耻之徒笑你,并非因为你面上的疤痕丑恶,而是因为你原可遮蔽却不遮,脂粉不施却不觉羞耻,这份强韧让大家心生畏惧。因为他们怕你,于是嘲笑你。”
——因为害怕,
——所以嘲笑。
——阿岩以指尖碰触额头。用力一按,脓水渗流出来。
“因为害怕——所以嘲笑是什么意思?”
“不是吗?除了嘲笑之外,他们还能如何?你遭受此等变故,都能不常作一回事儿。那些嘲笑你的家伙,若是异地而处,只怕无法在世间苟活。他们净是些胆小如鼠、没志气的猥琐小人。”
“我——才不想讨好那些家伙。”
铃,男子摇响手中钤铛。
“阿岩姑娘,你真的很了不起。够坚强。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过虽没犯错,却也没做对。你生性强悍,因此不了解别人的痛苦。你不觉得痛苦,别人却为你喊疼。诚如你所说,同情形同蔑视,怜悯与看好戏无异。可是啊,人活在世上,总有些人渣就是需要旁人一点关心。正因为是人渣,总是汲汲营营,受轻蔑也无所谓,总强过视若无睹——有这种想法的人可多了。”
“你——到底——”
“不管同情抑或怨恨,全凭受领的一方如何体会。愿意受人同情者,即便别人实际上是看不起,也不会认为有失颜面。世事人情便是如此,人人莫不顺应此道而活。阿岩姑娘,心意这种玩意儿,是不能强求对方心领神会的。端看接受者存的是什么念头。所以,今儿个听了我这番话,你是喜是怒——那就悉听尊便了。”
“悉听——尊便。”
匡啷匡啷,佛坛的铃铛滚动着。
胡说八道!莫名其妙!故意作弄我!简直欺人太甚!下残的死老百姓,别跟我要小聪明。够了,住嘴住嘴!难道——难道错在本姑娘?
“即便你能打破这些个礼俗常规,结果也只是让自己孤立无援。你再怎么坚强,一辈子孤军奋战也终有败亡的一天——也罢,是我多事了。”
匡铛。铃棒掉落榻榻米。
吵死了。你们这些死人别涉足尘世——。
“阿岩姑娘,听我一句忠告,令尊或许有值得非议之处,但你好歹也是他心上一块肉。希望你能了解令尊一番用心良苦。”
“什么——用心良苦?”
男子欠缺抑扬顿挫地作下结论道:
“若你有一丝丝体恤令尊,不妨就找个丈夫嫁掉吧。”
日暮昏暗,男子的脸孔渐渐融入黑夜。
“试着打扮看看。打扮过后——若真是无法忍受——再回绝亲事便是。”
当她回过神来,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庭院与佛堂已完全漆黑。
阿岩静静地,关上纸门。
灸阎魔宅悦
全身上下皮肤感受着夜气炎热,宅悦只得鼓着大肚子拼命喘气,试图让自己舒服点儿。
即使不如宅悦的体态,夏季的夜晚也够难捱的了。身体表面触手黏腻,汗水涔涔。他那包围巨大躯体的皮肤原本厚如马臀,白天感觉迟钝,到了夜晚却如同化为黏膜般格外敏感。
一到夜晚,便有种全身生出眼睛的感觉。
这些眼睛即使想阖上也无法关闭。除非等到弥陀来迎接前往西天,想闭上身上无数只眼睛到底是痴心妄想。冬天还可套上衣物或者盖棉被,无奈夏天炎热,打着赤膊便无从遮掩了。加上宅悦南于肥胖之故,汗流为一般人的两倍,汗穴一张全身便更为敏锐。即使仝身像破布般蜷成一团,这般盗汗涔涔的夏夜总使宅悦厌恶至极。
宅悦曾想。
人类之所以生了两颗眼珠,就是为了减少此种不快。
罹患眼疾之前,宅悦未曾尝过这种滋味,因此才归罪于眼盲。
若是一个人从早到晚都对外界状况如此敏感,不发疯才怪。人类以肉眼观察世界,多少容易产生错觉,反而少了刺激。以为眼皮一阖上便能眼不见为净,因此感到心安。只不过,其实闭上双眼,反倒能更加清晰地看见世界。
——真正能看见事物的,并不是眼睛。
宅悦慢慢撑起身子,抓起快磨破的短袖上衣摊开,披在自己巨大的背部。
与其勉强睡觉,干脆起床算了。反正睡不着,躺着坐着都差不多。
伸手取来残破的团扇,啪答啪答使劲扇风。风带点微温,完全没有凉爽的感觉。
宅悦不禁想起种种往事。
最初是——发现视线有点模糊。对面一根长竹竿距离的足袋店招牌,看起来轮廓重叠了两、三层。
当时以为是用眼过度或是近视眼之类的,试着自己用针灸治疗,却一直没有起色。不久,足袋店招牌的边框变得模糊,看不清楚颜色,全像烟雾一般渺渺蒙蒙,这才发觉情况不妙。从此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做任何事情都变得笨手笨脚。白天亮晃晃时还摸得清事物,一入夜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活像捉迷藏那只遮住眼睛的鬼。然而,按摩这一行通常入夜才开始工作,于是乎宅悦不得不渐渐减少工作量。随着岁月流逝,慢慢地连自己的脚尖也看不清了,甚至大白天看东西也一片蒙胧。至此,宅悦已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依无靠。从小被父母抛弃、长大又没有主人收留的宅悦一生漂泊,但即使如此,宅悦从不曾如此自卑自怜。
宅悦认为,自己过去的志气乃是因为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完全看不见姑且不论,正因为依晰可见,才更心生依赖。一旦视力令毁,便顿欠所依,旁徨不安了。
但话说回来,毕竟自己身分低贱、家无恒产,一天不工作便一天不吃饭,十天不工作便饿死街头。既已是穷途末路,宅悦也看开了。
在这个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即便有按摩与针灸一技之长,日子未必好过。眼睛看不见,怎能从事针灸治疗?顶多只能进行按摩疗法。若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工作,总不至于回不了家吧,犯不着一味地害怕出门——宅悦这样告诉自己。于是乎他勇闯昏暗的世界,并且越走胆子越大。这时候,他甚至发现一件事情:
“虽然看不见——实际上却看得见。”
原本模糊不清的足袋店看板,如今却清晰非常。当然,并不是他眼疾治好了。和之前一样,他的眼球只能发挥五成不到的功能,视力几乎全丧,但即使如此,他却看得很清楚。约莫是知识、记忆以及经验——其中道理宅悦不是很清楚——补足了缺憾之处吧。虽不清楚道理何在,宅悦却已掌握观察事物的方法。知道看板在那里——看板就在那里。既然如此,宅悦告诉自己,比眼见更加重要的,应是在内心形成影像。确实,视力良好的人可以看见物体,但事物原本就不是肉眼得见,而必须以心眼去观视。换言之,能看出事实真相的并非眼睛。知道了这项道理,宅悦也安下心来。而安下心的同时,他在白天也就能够毫无障碍、与常人无异地行动了。
如此花了半年之久。
不过,夜晚终究是他的罩门。不要说五成了,连一成都无法发挥作用。这么一来,心眼也无计可施。不得已,宅悦只好扶壁前进,由风以及温度的变化判断情况,努力去嗅一点点的味道、聆听一点点的声音——好不容易学会生存之道。太阳下山之后,宅悦就用手指、耳朵、鼻子与肌肤代替眼睛。由于了解人世间不能靠眼睛了解,而必须用身体去体认,宅悦从此更加大言不惭了。
又花了一年的时间。
于是,宅悦恢复晚上的工作。
白天过得像明眼人,夜晚则化身盲人——宅悦学会过这种所谓的“双重人生”。每天太阳一下山,就是宅悦转换人生角色的时刻。而不论白天或夜晚,都不放弃外出挣钱的机会。比起从前仰赖眼睛生活时,宅悦反倒更加入世了。
只不过……。
——那东西——还是不要看到比较好。
每每想起那种情景,宅悦便后悔不迭。
白天——看得儿的时候——所看到的东西,到了夜晚——看不到的时候——更清晰地浮现眼前。
这可不是像回忆这种酸中带耐的玩意儿。那东西总成形在宅悦残废的眼睛内侧,挥之不去。
宅悦抬头仰望天花板。
因为他感觉到——天花板好像“吊着一个人。”
宅悦今早见到一具上吊死亡的尸体,而且并非无名尸。上吊的是宅悦熟识的人。如果是陌生人的尸体,他倒也能够转头便忘。前些天,他也独自下葬一具上吊的无名尸。
——哎,真是讨厌。恶心至极。
宅悦再度躺回被汗水浸湿的榻榻米。
今晚黑漆漆的,没有月亮。现在宅悦没办法确认,那儿是否——果真吊着尸体。但宅悦眼珠子里侧,到现在还清楚留着尸体悬吊的摸样。
摇晃的白色足袋。细细的小腿,红色的裙子下摆。胭脂色格子花纹,好像在哪儿见过的和服。衣领往外翻,露出消瘦的胸脯。以及——脖子上牢牢深陷的粗绳。颈部四周肤色已经变黑。相反的,皮肤却没有血气而白皙细致。尸体往下拉得很直,而且已经肿胀得不成人形——。
——那张胀大到极限的脸。
原本就看不见的宅悦,无法法闭上眼睛,因此这幅图像也无从抹灭。这是靠记忆刻画的视觉,一旦烙印完成,便是永恒的印记。因此,那张膨胀的脸——无法消失。
那是一位生前有张细瓜子脸、身材瘦弱,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女孩。
上吊的乃是阿袖——直助的妹妹。
过去两个月当中,受直助要求,每逢阴历戌日便前往大杂院帮她针灸。宅悦早已宣称,不再从事针灸治疗,这回是由于直助恳请才破例而为。
她身体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疾病
可是似乎抑郁寡欢——。
若是病根在心,治得好的病也治不了——。
直助这样说道。
直助是宅悦赌博的伙伴,当然不能说是上进之人,妹妹阿袖却聪明活泼,勤劳懂事。既是狐朋狗友,阿袖的病情宅悦也一直挂在心上,因此二话不说便就接受直助的要求。
连续治疗几次效果皆不彰,阿袖并未好转,但也没有恶化,悬在那儿不上不下的。宅悦心想——即使没办法把病治好,至少也可陪女孩说说话儿,好排忧解闷,因此持续不断前往。照宅悦研判,阿袖应常是血道之病或神经问题不过这些推测都没有确实证据,宅悦唯一确定的是,阿袖的病还不到致命程度。
——总之是死不了人的。
然而——阿袖却上吊自杀,在大杂院引起骚动。
穿越人墙一看——那膨胀的——阿袖在空中摇晃着。
哥哥直助则蹲在尸体正下方,又叫又喊,嘶声恸哭。一旁则有铸铁师傅与一名江湖术士竭力安抚——不行的,你应等官府的人来才……。听两人的语气,似乎是在劝阻直助,不让他把尸体先行取下。
宅悦吓得魂都飞了,跌跌撞撞地滚落在直助身边。
阿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宅悦问道。直助却仍只是呜咽,直说“阿袖,都是哥哥不好,你要原谅哥哥啊”,口里喊阿袖的名字没个问断。到底怎么回事,直助?宅悦追问,但此时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握住宅悦肩头,将他拉开。
回头一看,发现是认识的浪人——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无言地摇头,示意宅悦休再逼问。经浪人一劝,宅悦才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他才茫然注视着吊在空中的尸体——阿袖的样貌,以及那张肿胀的脸庞。
——太惨了。
过了一会儿,阿袖担任裁工的裁缝店老板来了。然后在房东带路之下,带着一票小喽罗和仆役的官员八丁堀排开人墙抵达。穿着罗纱制和服搭配外褂的这位巡逻同心气宇轩昂,鼓着一边脸, 624b." >手持下垂十条铁链之铁棒,只是一味摇晃,站在大门外头远远观看,指派不知道是冈引还是下引的部下进去,用木棍在尸体上点了两下,好像就完成阿袖的验尸工作了。太难看了,赶紧拉下来——同心高傲地说道。听到这句话,直助立刻挣开江湖术士与铁匠四只手,冲上去大吼——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看看!阿袖哪里难看了?你如果真的那么了不起,立刻让阿袖活过来啊!不得无礼——官员的手下见状,立刻准备拔出腰间木刀。但直助仍大吼道——滚出去!死当官的!在同心开口之前,伊右卫门站了出身,表面客气但语带指责地请对方出去,说直助失去亲人情绪失控,还请大人见谅。动作虽不大,却是恰如其分,适时制止了下引与仆役的拔刀动作,直助也僵在当场。
此时,直助的雇主西田尾扇赶来,扯过同心的衣袖咬耳朵交涉,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然而,却只有直助一人活像见鬼似地瞪着雇主,不发一语。尾扇一面观察在场众人神色,一面摆出体恤的姿态来到直助身旁,嘴巴凑近他的耳朵——
刻意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现场大概无人听见他讲什么。但耳朵特别尖的宅悦却没听漏。
没错,尾扇确实讲了这两句话。
你学乖了吧?
以后不要再惹武士了啦——
直助双眼布满血丝,恶狠狠瞪着雇主,闷着气满脸通红。那番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时宅悦以为,雇主应该是责备直助,他不该鲁莽顶撞八丁堀等官员。除此之外,不作他解。然而——
——说不定并非如此。
倘若另有隐情,尾扇的话用意又是何在?雇主说完话之后,直助像双手抱膝蹲在房中一隅,失神落魄。在场的人无不认为,直助是因为不舍妹妹死状凄惨,才心神恍惚。然而——
——说不定是咱们都误解了。
之后,宅悦与伊右卫门等人合力将阿袖的遗体卸下,所有大杂院的邻居都来帮忙,此起彼落地出主意“该叫和尚来”、“该准备棺桶”,但此过程中直助只是发呆,完全派不上用场。不仅如此,99lib?t>众人进进出出乱成一团的时候,直助竟然消失不见了。今晚可是妹妹过世第一晚,按理说应当守灵才对啊——。
就这样,直助再也没有回来。留在现场到处张罗一番后,将剩下的事情托付给伊右卫门与裁缝店老板,宅悦便告辞回家休息。
——睡不着啊。
宅悦揉揉眼皮,翻了个身。
就这样一夜不成眠,天色便发白了。
感觉到格子窗外射入些许阳光,宅悦将全身绷紧的神经,凝聚在衰退的双眼。闭上双眼,才终于将世间繁杂阻挡在外。等到宅悦精神松懈,好不容易稍微打个盹儿,晨光已乍现,远处传来早晨六点的钟声。
阳光射进窗,照在汗珠上更感温暖。宅悦整个人感觉被热气笼罩,有一种深深的安稳感。
意识渐趋恍惚。
这感受——真舒服。总算可以睡一觉罗。
就在此时——
一股湿湿滑滑的触感掠过。
不知道是何物,由腹部下方沿着皮肤表面往上爬。
滑溜。滑溜。
宅悦反射地抱住那东西,抱紧。
湿湿滑滑的,而且很柔软。
突然,阿袖的脸出现胸前。
阿袖姑娘?是你来了吗?
宅悦怜爱地紧紧抱住女孩。
阿袖的身体紧紧地和宅悦的手臂与腹部贴合,瞬间瑟缩成一团。
阿袖——露出既痛苦、又惹人疼惜的表情。
宅悦更加兴起与阿袖化为一体的冲动。
不知是愉悦或苦恼,只见阿袖蹙紧眉头。
她脸部膨胀,愈胀愈大。
我不介意的。
你瞧,我根本是丑八怪一个,你和我在一起,不是天生一对吗?
肿胀的阿袖不住颤抖,好似有话想说。
不要害羞嘛。乖乖听话,可爱的阿袖——。
阿袖膨胀的脸上花蕾般的樱桃小嘴,瑟瑟颤动着。
气息吐在宅悦颈上。
喔,阿袖,你说不出话来是不是?
这也难怪,因为你已经死了啊。
已经死了——
“啊!”
宅悦大喊一声。他睡得伞身湿透,连榻榻米都被汗水浸湿了。
“一场——恶梦——”
宅悦怔怔望着缝边湿透的榻榻米。起先他品味着一种既非不伙、亦非愉悦,不安定的、怪里怪气的感觉,不出一会儿便将梦境内容忘得干干净净,于是坐起身来。
“——谁?”
又市站在门前。
“喔,是阿又你啊。何必偷偷摸摸,也不出声喊个门?”
“还说呢!刚刚叫你好几声,都不应门,还以为你没有回家睡觉,或是欠债逃跑了,不然就是做坏事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但从门缝一看,居然在呼呼大睡,全身红通遖像煮熟的章鱼。现在几点了,你知道吗?”
我看你是在做什么邪梦,舍不得醒吧——一边说,又市边在门框坐下。是做了恶梦哪——宅悦回答。
“倒是宅悦,我听说了——阿袖姑娘的事儿。”
又市伸长了颈子转头过来,从肩膀上方看着宅悦。
“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有,阿直那家伙到底怎么啦?”
“阿直他……此事一言难尽。阿又我问你,现在几点了——”
刚刚才把尸体送到火葬场哪——宅悦结结巴巴的问题还没说完,又市便打断他,心不在焉地同答。然后,又市整个人转过来说道——天候这么热,放在屋中一定会马上发臭的。宅悦原本打算去送葬,看样子已经睡过头了。
“哎,我又出纰漏了。不过话说回来——阿又,你对整个来龙去脉似乎很了解?”
“我是听棺桶店老板泥太说的。听说啊,这次葬礼的花费都是裁缝店老板彦兵卫自掏腰包才办成的。我看哪,那娘娘腔的家伙一定是在暗恋阿袖。都四十岁了还迷恋年轻姑娘,真是为老不尊。我一向看他那副色眯眯的德性不顺眼,但如今对死人谄媚又有何用?阿袖姑娘顶多只能在他枕前托梦,你说是吧?”
宅悦突然觉得背后说人坏话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摸摸满是汗水的光头。
“话说回来,阿又。你不觉得裁缝女工过世了,身为老板的彦兵卫肯出银两,也算很不简单吗?”
“少来了,你还帮那个老不修讲话?死按摩的。我跟你讲,宅悦,他如果真的想照顾阿袖姑娘,早该在她生前多关怀几分,是吧?”
说的倒也是——宅悦漫不经心地点头,拉起身子盘腿而坐。又市也撩起衣服下摆,不经意地问道——阿直这家伙究竟怎么啦?刚刚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呢。
“阿直——他还没回大杂院吗?”
“这我不晓得,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啊。不过,宅悦,只要看到那个老不修的裁缝店老板颐指气使地摆架子,不就晓得阿直不在了吗?因为阿直对彦兵卫讨厌得要命哪。上回还听阿直在骂,那家伙总是笑脸迎人,佯装是个大善人,事实上却是吝啬得要命。明明对阿袖有意思,常吃她豆腐,薪俸却只给她区区几文钱。”
经你一提——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在此之前,直助曾数度向宅悦抱怨彦兵卫。只不过不知道为何,直助的话宅悦却一丁点儿也记不清了。
接着,宅悦以俏皮的口吻,告诉又市昨天彦兵卫出现在直助家里的情况。他向来不惯于正经八百,硬要装严肃反倒怪害臊的。
又市双手抱胸,深思熟虑一番。宅悦做了以下结语:
“该继续的事情还是要继续。”
“继续什么啊?”
上吊啊宅悦故意以戏谵的语气说道。
“你还有心情说笑啊。”
又市露出厌恶的表情。
见状,宅悦立刻老实地道歉。事实上,为阿袖之死痛心的人应该是他,只不过——
这并非宅悦熟知的又市的反应。又市乃是宣称天下最不信邪、江户城最该受天谴的不敬男子。不过,又市一向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哪句话是发自真心,哪句话又是自我解嘲,实难分辨。但至少前一阵子——帮行脚卖针的老婆婆收尸为止,又市真的是表里如一地不信凶果、不怕鬼神。为了帮助相约殉情的男女中没死成的一人,他曾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一具刚过世的尸体,弄成殉情男女已经死亡的样子。另外,他也曾跑到废弃佛寺融解铜佛,偷出来变卖。类似这种连宅悦看了都要皱眉头的勾当,又市干起来却是一派轻松,真可谓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
宅悦看着又市轮廓深远的脸庞。罹患眼疾之后,亲朋好友的脸孔皆是一片模糊,不足之处只得凭借宅悦的想像功力。所以,要说宅悦所看到的面孔是否为真,只怕是虚实参半。但宅悦始终相信,一个人的声音、个性乃至于行为,皆是构成相貌的条件之一。
在宅悦眼中,一向狡猾大胆的又市,最近增添了几分忧郁。
这时,宅悦张开薄唇说道:
“伊右卫门大爷他——”
他的反应又是如何呢——又市低声问道。
就宅悦所见,昨天伊右卫门和平常没有两样,一派沉着冷静。
聼宅悦一说,又市叹着气说道——果然如此啊。
“干嘛?阿又,你是想存心看好戏不成?没错,那位大爷的确平常就莫测高深。但也不能依昨天他没有慌张或者露出沉痛神色,便断言他冷酷无情哪。他可是亲切地帮了许多忙。再怎么瘦得皮包骨,他好歹是名武士,有其操守担常——”
宅悦此语显然是指伊右卫门劝阻八丁堀手下一事,做得非常漂亮。他只不过讲几句话,就镇住了数名小喽罗,可见他的胆识与处事之道皆有过人之处。宅悦看在眼里,了解他确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当时若无伊右卫门在场,直助铁定会与捕吏们动起手来。只要发生冲突,直助绝对吃不完兜着走,搞不好还会遭到逮捕入狱。所以——。听宅悦还想替伊右卫门辩驳,又市伸手制止,用一种“你别傻了”的眼神看着宅悦——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个不开窍的死秃驴。
“不是这样,那又是怎样?”
“关键还是阿袖姑娘。”
“阿袖姑娘?”
“你真格儿看不出来?”
宅悦一脸不悦——就是看不出来呀。又市难以置信地说道阿袖是喜欢上伊右卫门大爷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
宅悦乍听之下还转不过脑筋,想了一会儿才拍了一把膝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没想到阿袖对伊右卫门大爷——”
“你还真是少了好几根筋哪。这档子事儿,看阿直的态度不是极为明显吗?”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我所知,阿直和伊右卫门大爷不是颇有交情吗?”
“说颇有交情并不正确,应该是爱恨交织吧。直助那家伙,对待妹妹阿袖的方式简直是溺爱。他不是把妹妹看得很紧,不准任何登徒子近身吗?说是兄代父职,好不容易把妹妹扶养长大,倒不是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只不过似乎有点过分了。就像彦兵卫,也好几次被直助警告。所以,如果知道阿袖有暗恋的男人,阿直不可能默不吭声吧?”
“等一下,阿又。不管是不是如你所说,阿袖真的喜欢伊右卫门,伊右卫门虽是浪人,但他毕竟是武士,平民是不可和武士通婚的,两人之间反正不会有结果,这点阿直应该——”
“喔,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就是身分地位不同,阿直才更要担心哪。平常百姓的女孩迷恋贫穷浪人哪有什么好处?阿直就是这点放不下心。凡事一扯到妹妹,他总是耐不住性子的。阿袖那女孩个性晚熟,应该从未要求哥哥为她牵线,但看在哥哥眼里,说不定反而更觉心疼,认为妹妹这样飞蛾扑火,投入注定没有结局的恋爱,实在太可怜了。然而伊右卫门毕竟是武士,一个下好将事儿闹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况且法律规定不可和武士决斗,要是妹妹真吃了闷亏,连上门兴师问罪也没法子。万一阿袖真被伊右卫门始乱终弃,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所以……”
“所以怎样?”
“听说,阿直知道妹妹一见钟情的对象是浪人,便直接前去与对方对质。据说,那就是他头一遭与伊右卫门大爷打照面。当时阿直似乎已经暗下决定,对方若是不学无术,便要当场给他个下马威。”
“可是——伊右卫门大爷应该对阿袖没意思吧?”
“没错。阿直一见了他的面便晓得了,伊右卫门和阿袖之间不但毫无瓜葛,伊右卫门连阿袖的名儿怎么写都不知道呢。阿直那家伙甚至说,伊右卫门甚至可以说就像坐怀不乱的石部金吉,睾丸上披着铁兜,根本不可能对姑娘家动情。如此一来,阿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啊。”
“忧的是什么?”
“你还听不懂?当然是阿直可怜阿袖一片痴心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还不惨吗?”
“喔——”
宅悦念念有词。男女之事果真清官难判哪。又市继续说道:
“就算没阿袖这档子事儿,那个阿直居然有武士朋友,这岂不奇哉怪哉?你和阿直认识的时闲比我久,难道不曾对此起过疑心?”
经又市这一说,宅悦确实心里有谱。没错,之前阿直动不动便犯嘀咕,说武士真讨厌、一儿到就浑身不舒服之类的。而伊右卫门身上规规矩矩佩着两把刀,即便是浪人日以木工为业,但终究是名武士。伊右卫门这种不苟言笑的武士,怎么会与冒牌医生的男仆成为好友,宅悦倒是从未想过其中有这么一段缘由。
至于阿袖与伊右卫门中间一段若有似无的恋情,愣头愣恼的宅悦更是压根儿被蒙在鼓里。
话说,宅悦是在仆役房间的赌场和直助认识的。当时他视力还正常,算算合该是三年前的往事了。至于又市飘然来到此地,还不出一个年头,是因为伊东那件事,才透过宅悦结识了直助。所以正如又市所说,宅悦和直助交情较长,只不过,又市在短时间内对直助的了解似乎已远远超出宅悦。
“那我问你,阿袖什么时候开始关在家里不出门的?”
又市提出另一个问题。
“我想看看——大约三个月前吧。我记得大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找阿直出门他总推说有事,除了找我去为他妹妹针灸,路上见面也总视而不见。”
“哦,有这种事?”宅悦的话让又市心生疑窦——这阿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于是,又市继续问道:
“宅悦,你说你听见——那个冒牌医师,嘟囔说下万不可招惹武士?”
“我确实听见了。”
“如果是你灸阎魔的耳朵听到的,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又市说道。他所谓的“灸阎魔”,乃是宅悦的绰号。
“这句话讲得像打哑谜似的,我这个满肚子草包的按摩师,实在不懂哪。”
武士啊……又市自言自语,表情严肃地盯着宅悦,再次询问:
“那我问你,阿袖生的是什么病?”
“这我不知道。”
宅悦摇摇头。但他又想到——若又市所言不虚,阿袖害的病,该不会就是相思病吧?真是这样,任凭是华佗再世或是草津温泉,就连神佛也也只能束手无策。不消说,更非针灸得以医治。宅悦提出这样的推测,却马上被又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不是这样的吧?
“为何不是呢?阿又。”
“听说,阿直是在去年春天留意到妹妹阿袖爱上男人。而你说,阿袖三个月前才开始足不出户,这两件事前后距离超过一年,兜不拢嘛!”
宅悦透过直助而认识伊右卫门,确实是去年秋天的事情,所以又市讲的有理。
“等一下,阿又。倘若阿袖没改变心意,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她三个月前对伊右卫门大爷表白了心意呢?这片痴心到头来是一场空,心碎的她因而病倒——等等,如此一来,阿袖上吊的原因不就和大爷有关了吗?”
不对不对,你想错了——又市又立即打断宅悦的推论:
“所以呢,我才劈头就问你伊右卫门大爷的反应嘛。照你刚刚说的,伊右卫门大爷直到阿袖过世,恐怕都不知悉这女孩在暗恋他。”
确实——如果伊右卫门曾经拒绝阿袖,自会怀疑阿袖之死与自己有关。在此情况下,尽管伊右卫门是沉着的武士,也不可能从头到尾那么泰然自若的。
宅悦拭去额头汗水。此时又市则喃喃白语着——难道阿袖就这样将所有苦恼藏在肚里,孤单地离开人世?叹口气,又道——就这么离开人世啊。
此时,外头远远传来交杂茅蜩的油蝉鸣叫声。
“谁叫伊右卫门大爷——是个与情爱无缘的鲁男子啊——”
宅悦吐露出叹息一般毫无意义的感想。
单恋姑且痛苫,但表白遭拒,却更加难受。
“宅悦,我跟你讲——”
“什么事?”
“你带我去见那个呆头鹅吧。我只听说过,还不曾拜访他。”
“干嘛,阿又?阿袖才刚火化,现在又不需要人手,何必跑这一趟?”
我不是要去阿袖她家,是要找伊右卫门哪——又市说罢便站起身来。
见状,宅悦莫名慌张起来,赶紧套上丢在榻榻米上一团单衣,抓起两根足力杖。
“可、可是阿又,你打算去那儿干嘛?”
“路上再慢慢讲。伊右卫门大爷住在大杂院是吧?”
宅悦回答,除非干木工活儿时外出,否则伊右卫门平常都待在家巾,话没说完,又市已经来到门外。宅悦迅速跟上。
又市抬起食指,指指挂在屋檐下的看板。
这块看板,便是宅悦的绰号——灸阎魔——的由来。说看99lib?板或许太过抬举,那不过是一片经风雪曝晒而泛白的木片,上面有着年代久远而斑驳的信手涂鸦罢了。
正面画的,是伫立焦热地狱中、表情严肃的阎魔大王。
背面则是由小鬼代为针灸,一脸喜色的阎魔。
图画滑稽生动。阎魔王头顶写着一个斗大的“灸”字,旁边一排小字写道——地狱阎魔也有菩萨心。这看板是宅悦的针灸师父送他的,后来开始从事足力按摩,不曾深思便随手挂在门口,从未取下过。不料这块烂招牌却让众人议论纷纷,并借此给宅悦取了绰号,说他是“灸阎魔”或是“艾地狱宅悦”。
外面有风,比屋内凉爽几分。
又市脚步轻快地前进。宅悦则是一如往常,很费力地跟上。
“我这十天来东奔西跑,忙着帮人家找女婿。”
“喔,我知道,是民谷大爷的——”
“可是,好男人不容易找哪。那些答应来相亲的,几乎都是贪图女方财产与地位的败类。条件不恶的,脑袋却不灵光。要不就是吃软饭的浪人,全都烂到了骨子里。”
“我想也是。可是——”
宅悦话说到一半便打住了。
没想到,又市如此花心思帮民谷找赘婿。出口请托的是宅悦,见他尽心竭力,心上自然欣慰。然而,正因为并非易事,才得拜托诈术师出面。正因为除非连哄带骗,否则不会有人上钩,才得仰仗又市的诈术。如今——却是这般结果。
宅悦表达疑惑,又市立刻回答——没那回事儿。
“难不倒我的。总不能随随便便安给她一个恶夫吧。”
小事一桩——又市补道。又市似乎已经前往民谷家,见过民谷岩的长相了,因此宅悦更加无法理解他如何能妄下断言。依宅悦所见,那姑娘——阿岩的丑陋容貌,要招婿实非小事一桩。难道阿岩的丑,是只有宅悦可见的幻觉吗?可能性倒不是全然没有——特别是以宅悦的身体特质来思考。
宅悦想起民谷又左卫门的女儿,女孩的相貌记忆朦胧。白色浑浊的左眼,黑色痘痕,蜷缩的头发。
也许,宅悦只有看见了女孩难看的部分,其余则一概出于他的想像。
除此之外——它还不断膨胀,膨胀——
不对。那是阿袖的脸。
宅悦猛摇那颗大头,把记忆中的阿袖由脑海赶走。
取而代之的是伊右卫门的长相。同样是——模糊不清。
——没有特别英俊潇洒嘛。
在宅悦看来,伊右卫门的相貌好似隔着布幕般不甚明朗。
转着这些念头时,又市已经走远了。
明明叫宅悦帮忙带路,他却径自抢在前头,又市一向就是这种急躁个性。
这时,两个手上捧着习字本的女孩快步走过。
——喔,已经下午两点了吗?
宅悦停下脚步,仰头看天。
四周的蝉儿停止了呜叫。
阿岩——
伊右卫门。
“喂,阿又,等我一下!”
宅悦回过绅来,加速脚步跟上又市。
“阿又,你莫非是打算把伊右卫门大爷介绍给民谷大爷的——”
“是啊,我是这么打算没错,宅悦——”
又市回头看向宅悦。背着阳光,使又市的脸庞看来如夜色般漆黑。
“——我打算把伊右卫门大爷介绍给阿岩。”
御行咬字清脆,话声爽朗。
不知道为何,宅悦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那、那也太急躁了吧!阿袖昨天才刚上吊,你叨知她对伊右卫门的心意,却马上帮他作媒?”
“你在说什么傻话。要不然我数度确认大爷的反应,你都当我在玩么?伊右卫门大爷确实不知阿袖单恋他。如果他知道还没话讲,既然不知情,此事岂不与他毫不相干?”
“可、可是,阿又——”
“宅悦,我跟你讲,人死了就尘埃落定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顾虑死人会怎么想。”
“这样也未免太无情了吧。阿袖真是可怜。”
“宅悦,若是你真为阿袖抱屈,那咱们现在便去找伊右卫门大爷,当面一五一十全盘托出,过世的阿袖对他是一往情深。”
“这个——”
“你不妨拜托他——单恋大爷而自杀的阿袖实在太可怜,所以请大爷剃度遁入空门,用一辈子的生命供养阿袖。你办得到吗?”
又市所言甚是。以伊右卫门的立场——确实没有必要为阿袖的死负任何道义责任。
宅悦并非不明了。但问题不在于此,主要是——
宅悦沉默不语。
远处天空传来轰隆轰隆的雷声。
——真讨厌。
要下阵雨了吗?
午后雷雨总夺取宅悦的一切,嗅觉、听觉与触觉。
明明不是夜晚,天空却幽暗煞光,使得宅悦完全被世间孤立。
他把下颚高抬,再度仰望天空。
只儿无数雨滴,从天上千军万马掉落。
雨滴看来缓慢异常。
粒粒都像是阿袖的脸庞。
这是最后一幕景象。宅悦的视觉溘然中止。
映着阿袖脸庞的颗颗雨珠,纷纷落得宅悦一头一脸,打湿了脸颊,往颈部流下。
像是阿袖化身的夏季午后阵雨,就这样将宅悦温暖包围。
——我……
“阿阿又。”
——阿袖啊。
“你真的打算用你那张三寸不烂之舌——”
——因为丑陋。
“欺骗伊右卫门大爷?”
雨声滂沱,众人四散走避。
整个人被水幕遮住,宅悦彻彻底底被孤立了。
“竟然连认识的人都要欺骗——一”
——欸,什么都瞧不见了。
嘈杂雨势之中,夹杂着一句人声。
“我没有——要骗他。”
又市似乎如此回答。
民谷又左卫门
又左卫门好像罹患疟疾那般,全身不住打着哆嗦。
身体明显变差。不仅如此,心绪也极不稳定,整个人好像晕船似的。连坐在屋檐下都感到全身不舒服,只觉血液在全身上下乱窜、气喘吁吁。
随着脉搏震动,右肩阵阵抽痛。又左卫门伸出左手,抓住麻痹的右上臂。
视野狭窄,失去了距离感。他陷入了狭窄世界外缘总有某物伺机而动的错觉。
吃了一惊,又左卫门看看左后方,然后视线拉同庭院。
——怕什么?
庭院中的稻荷神社旁边,从刚才一直站着一名和尚扣扮的男子,穿着类似巡访寺庙用的白色僧服。
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地低着头。他几乎没有动弹,稳如泰山。
“又市大爷——”
此举使得又左卫门心神不宁。
“不要跪在那儿——上来吧。”
“怎么可以?我身分卑贱,岂能自在进入武士厅堂之上。”
“话是这样没错,但就当作我拜托你——”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请不必特别在意在下,民谷大爷您的身体更重要,请宽心为上。”
喔——
又左卫门慢慢把头转回来。用缺乏远近感的视线朝里面房间瞧。
——阿岩。
为何总觉得惶惶不安,又左卫门搞不清楚所以。
刚刚又市的建议——对于民谷家族而言,应当是桩好事。
——阿岩——还是不愿意吧。
这也难怪。变成那副面貌,即使相公对她体贴入微,她恐怕也无法轻易打开心扉接纳吧。阿岩变得如此孤僻与愤世嫉俗,也并非出自她所愿。因此,强迫她出嫁,对现在的阿岩反而残酷——事情不是不能这样看。
可是——。
如果妥善安排,说不定——。
只是——。
又左卫门无法独力厘清重重疑难。
阿岩小姐她——又市问道。又左卫门边往里面的房间瞧,一面回答:
“应该在里头。可能是躺着吧。她这几天一直躲在房里,不太出来。”
“是吗?”
“又市大爷——”
“请别叫我大爷。”
“他真的——要来吗?”
会来的——又市客客气气地回答。
真的要来吗?真的要来吗——又左卫门好几次反复问道,视线一面从里门移到脚下的榻榻米。
——事到如今,还在犹豫什么?
这不是说定的事情了吗?那天——
——已经确定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还犹豫不决,就太不应该了。
又左卫门仿佛为了阻隔视野之外的某物,举手遮住额头。
那场意外事故——导致又左卫门废了一只左眼与一条右手臂。
清理枪枝时不小心走火。这是按理说不应发生的事故。
火粉射入他的左眼,枪身震碎他的右肩骨。所幸生命无碍,但是这把年纪的又左卫门心里比谁都清楚,恐怕没办法继续奉公了。
很不可思议的,事后又左卫门却没有懊悔或痛苦的感觉。他很快就死了心、认了命。又左卫门并不如旁人认为的认真勤勉。只有上级规定的事情他才会照办,否则不会多动一根指头。因此在出意外之后,又左卫门毫无犹豫地决定退休,坦白讲他反而感到心安。
又左卫门已经精疲力竭了。他早年丧妻,和女儿相依为命,平平淡淡的日子数十年如一日,年老了才惊觉一身疲惫。
——算了,不必太在乎什么了。
此时又左卫门才清楚发觉一项事实,那就是自己已年近六十了。
按照幕府规定,退休后“同心”这个职位可转让给亲人或同事;但又左卫门无人可让,第一个念头便是把它卖掉。
年薪三十袋米、三人扶持的这项工作,卖掉可得二百两,用来还债绰绰有余。由这个角度看,这次受伤并非不幸,反倒是老天爷特别恩赐的大好机会——又左卫门甚至有这种感觉。
只不过——。
只不过——又左卫门却——怎么也不敢——把这个决定告诉女儿。
原因是又左卫门认为,几乎没有任何优点的自己,之所以能在女儿面前骄傲地扮演父亲、男人乃至于武上的角色,主要还是因为有同心这个职位以及认真——其实是白忙一场——的工作态度。
至于女儿阿岩,大概也将父亲的认真视为自己及民谷家的骄傲吧。又左卫门相信这点。不,如果说又左卫门之所以能在同心这个工作岗位上勉强撑到这把年纪,是受到女儿“以父为荣”的眼光激励所致,也并不为过。凶此,在阿岩面前,又左卫门必须扮演正直诚实、奉公守法并且工作认真的角色。也所以若跟女儿表明自己打算退休并巳卖掉职位,一定会让女儿瞧不起的。
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女儿瞧不起。
于是又左卫门决定瞒着女儿阿岩,偷偷找人询问出售同心职位的事宜。
不料,亲朋好友却异口同声地反对,纷纷指责又左卫门,说这样做会让江户开府以来传承不断的民谷家毁于一日,怪又左卫门竟想把祖先代代担任的同心职位拱手让人。
这件事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又左卫门心里其实是这样想的。
虽是亲戚,但这些人多半已经从民谷家族嫁出去,或者成为别人的婿养子,只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再说,若是亲戚们真的关心此事,非为民谷家族保留同心这个俸禄不可,那说话的人就把自己的儿子或孙子过继给又左卫门当养子,不就成了吗?但没有任何人如此做。可见,俸禄微薄的小小御先手组同心这官职,大家其实是看不起的。再者,阻止又左卫门这样做的亲戚们,家世与地位多半都比民谷高贵。这些批判让又左卫门厌烦极了。
再说,民谷家原本就不是旗本武士,虽然祖先历代总自我安慰,说民谷家族是德川从三河发迹以来就一直追随的部下,但真正曾在幕府大将军身旁做事的,也不过仅有第一代而已。而且,和幕府册封的重要诸侯——也就是“御谱代席”不同,民谷第一代祖先不过是“御抱席”,而这项俸禄是无法世袭的。当然,“民谷”这个家号可由嫡子继承,但在幕府大将军身旁做事的俸禄却不能由家人继承。子孙后代想要这份工作,还得由大将军重新任命。唯一的过人之处,仅在于当事人的嫡子或近亲若接续同样工作,会略受礼遇罢了。继承人泰半是由组织内部的干部商量决定,不过在表面上,当事人一旦退休或死亡,这些约定便理应失效。因此,同家族持续多代拥有同一职务并非常态。
然而,正因为如此——由于与众不同——便成为值得自豪之处。又左卫门从小也被长辈教育,说历代祖先有此成就值得骄傲,他也并非不认同这种价值观。事实上,民谷家连续数代一直紧守着这种芝麻小官不放的傻气,也正是支持又左卫门的力量。但又左卫门也清楚,勉强得来的东西迟早有毁坏的一天。对如今的他而言,并不认为这是值得违背时代潮流费力维护的传统。
然而——。
亲戚你一言我一句。
那你打算把阿岩怎么样——。
如果她是御先手组同心的女儿,或许还嫁得出去——
超过适婚年龄又变成浪人的女儿,再加上她那奇怪个性——。
更重要的是——她那张脸。怎么有人要娶她——。
有俸禄与官邸,至少还有希望——。
——这一切都是为了阿岩。
都是为了阿岩。
又左卫门非常苦恼。阿岩总说不想嫁人,但一生小姑独处真的好吗?不管怎么说,女孩儿家为人妻、人母才算是有个归宿。即使阿岩不想,为人父母的也不能凴一己之见,阻断了女儿婚嫁之路——左思右想,又左卫门终于做了决定。
辞官之前,先帮阿岩找个丈夫,把家产俸禄让给女婿——又左卫门如此决定。
于是,又左卫门开始积极地——鼓励阿岩物色夫婿。
果不出所料,阿岩依然强烈反对,说她才不需要什么丈夫。
不仅如此——。
阿岩还说,“把同心俸禄卖掉吧”。这句话却是出乎又左卫门意料之外。
闻言,又左卫门吓了一跳。女儿怎么会要求老爸把俸禄卖掉、毁了民谷家?这应该不是她的真心本意吧?又左卫门认为,女儿八成是口是心非,可不能听信她一时的诳语——。
情绪稍微平静,又左卫门看透了女儿的真正念头——至少他自认如此。
错不了,一定是阿岩认为自己长相难看,不可能嫁得出去。
真是可怜。又左卫门记得当时的自己对于提及婚期悔不当初,情绪激动。
——不用担心。
又左卫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一定要帮阿岩找到丈夫。
——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手段!
过去上门提亲的人从未断绝,其中不乏看中了民谷家产,想不劳而获之辈。若是这种人,说不定即使阿岩难看,还是会愿意入赘。同心俸禄应该还能够吸引不成材的家伙。只是——
这样做又有何意义?让这类投机之徒登堂入室、继承家脉,与灭门无异。更何况,阿岩委曲下嫁也不可能幸福。毕竟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阿岩,如果落得人财两失,徒然让无耻小子得到同心俸禄与家号,就不必多此一举。既然要找女婿,就一定要找正人君子。只不过。
——阿岩那张脸——恐怕——。
还是不容易成功吧。如果是这样——。
——用骗的。只能用骗的了。然而——。
又左卫门右眼的视线从榻榻米移到庭院,转至又市身上。着僧服的男子少动,只是沉默以待。听说过这个有“诈术师”之称的男子——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化腐朽为绅奇——不管多难搞的事儿都能摆平。
“又市大爷。”
“民谷大爷不知有何吩咐?”
“是这样子的——关于帮阿岩找的女婿——”
欺骗对方。骗得过吗?这样骗人可以吗?
话说到一半,又左卫门就讲不下去了。
又左卫门很清楚,说谎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
一直到半年前,又左卫门才讲了生平第一个谎言。
当时是为了帮上司与力伊东喜兵卫收拾烂摊子。事情发生在冬天。
由于伊东侵犯了一位又左卫门认识的商家之女,女孩儿的父母亲找人前去抗议,要求谈判。伊东性好渔色一事又左卫门早有耳闻,但听苦主描述才知手段之残虐,又左卫门哑口无言。
使者找上伊东,要求他悔改,并且赶走侍妾,正式迎娶受辱的商家之女。
然而,武士按规定不能迎娶平民之女,伊东也从未有这种打算。但使者威胁,若是伊东不让步,就要向伊东的上司投拆,并且扬言“有办法”,就把我们杀了,就又左卫门而言,道义上他没有必要站在伊东这边,更何况已经知道他恶形恶状,更不可能视而不见,也不能把上门理论的人砍死,否则组内会因此攘攘不安。因此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又左卫门决定至少先安抚住伊东,不要让问题恶化。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点子。
伊东一贯用蛮力强取豪夺,用白花花的银两堵住受害人嘴巴,这些做法都称不上妥常。所以,只有使用方便法门——撒谎——才能顺利解决问题,这是又左卫门狡猾的小聪明。
又左卫门便前往商家,告知对方。
由他出面收养老板的女儿,她便成为武士之女,能够名正言顺嫁给伊东。
老板当场喜极而泣。但这是谎话。实际办起来困难重重,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说服御先手组组头不是件易事——又左卫门这样告诉伊东。
“小的想,长官您还是先将侍妾逐出宅邸,迎娶那商家之女,让对方以为您是正式迎娶,但其实没有。只要说怕外面流言蜚语才不举行正式婚礼就行了。以后再找适当时机,把她休了即可。找理由并不难,但在那之前,您得暂时安分一些。小的如此建议,都是为了您好。”
——真是累人哪。
总算不得罪任何一方地将事情处理妥当。然而,又左卫门内心的罪恶感却与日俱增,让他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
伊东点头了。他按照又左卫门的奸计行动,把身旁侍妾全部赶走,接商家之女进官邸,然后行为也收敛了。但在此同时,又左卫门却坐立难安,一直担心恶行迟早会被发现。只要出点差错,让那女孩知道其中有诈,难保不会冲回娘家哭诉。
纵使卑微,自己好歹是武士身分,不会因此受罚。只是扪心自问,总是良心难安。
他可不希望招来怨恨。当初为什么要多事,惹得一身腥呢?又座卫门愈想愈后悔。
然后不久,自己就遭遇了意外事故。可见——人真的不能说谎,天理昭昭,行恶是有报应的。
——所以——。
又左卫门告诉自己,从今之后决不可再撒谎。
又左卫门看着又市。
他还是跪在鸟居旁,就像使狐那样,恭敬地等候差遣。
——他确实是使者没错。
当初受商家之托前去向伊东讨公道的使者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个又市。
又市——还不知道又左卫门撒的谎。这点更让又左卫门忧心忡忡。
搞不好又市已经知道了。疑心暗鬼,又左卫门愈想愈紧张。
搞不好又市已经知道这件事,只是装作不知情而已——如果真是这样……。
“又市大爷。”
又左卫门喊了又市的名字。今天这是第几次了?
“我想拜托阁下帮忙的事情,真的是很难启齿。”
又左卫门说到这里咳了起来,咳得很厉害。
招赘——没办法。恐怕还是痴心妄想吧。
错了。或许我不该这样做吧。自言自语一句,又左卫门就说不出话了。
纸包不住火。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吗?
毕竟自己只是下级武士,并且家境贫穷,即便把对方骗来成为女婿,看到阿岩的脸,还是要惊慌逃走吧。这样岂不反而让阿岩难堪?
不!依照传闻所言——诈术师又市应该能天花乱坠的说服对方,敲定婚期才是,但即使如此——。
这段婚姻不可能持久。世上没有人会痴傻若此?然而——这点和目前又左卫门担心的事情却又不同。最重要的应该是阿岩的想法吧——阿岩的想法必须——。不,或许不是这样,那又该是——。
自己并不是在忧心这个。那么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又左卫门心思紊乱,弄不清自己的所为何烦。
又左卫门再度激烈咳嗽。
又市抬起头来。
“很抱歉,民谷大爷。令婿可能要晚一点儿才能到,还请稍安勿躁。虽然托了个帮手为他引路,那人却是个步履蹒跚的盲眼按摩师。纵使路途不远,但中间得绕山过河,所以——”
“哪里——”
又左卫门简短回答,又陷入沉默。大概已敏锐察觉又左卫门的紧张,又市说道:
“大爷,您不用担心。如果我带来的男子您看不上眼,大可拒绝无妨。”
“拒、拒绝——这怎么使得?”
“您不用担心让对方没面子。”
“这、这——”
又市的话,让又左卫门怀疑自己的双耳。此话当真?
哪有条件拒绝?根本欺骗对方在先哪。
“又市大爷,阿岩的——”
阿岩的长相,您看过吗——又左卫门话还没问出口,又市露齿一笑。
“不知道什么事儿,让大爷如此犹豫不决?”
“犹豫不决——倒是没有。”
——睁眼说瞎话。
“——我是从宅悦那边听到你的好风评,因此才想拜托你帮忙我女儿找丈夫。以你的口才与见识之广——该怎么说呢——”
结结巴巴。又左卫门行事就是这样不干不脆。
又市看在眼里,不由得大笑起来。
“说我口才好,不过擅长要耍嘴皮、唬唬人罢了。这方面我确实擅长。有道是媒人之嘴能颠倒黑白,干这行的就是专门话说得动听,让不知世事的傻小子娶个其貌不扬的恶婆娘;或是把个被前夫休了的老姑娘配给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色老头,充其量就是这些个把戏。我嘴巴里吐出去的话,十句里没一句是真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没有说谎。”
“你——一句谎话都没说,难道——真有人要娶我们阿岩?”
“有。请恕我直言,我不认为阿岩小姐脸上的疤痕算得了什么。世上比她丑上数倍的女子多得是。至于这些女子是否孤独终身,却也未必。重点是您怎么看待。是阿岩小姐自个儿的想法,使她变得比外表丑陋。此外,大爷您的眼光也是原因之一。”
“我?”
“是的。在您眼中,女儿比实际长相更难看。就是您这样的眼神,促使她今日的丑陋。”
“你说阿岩——不丑——?”
“我的意思是,她要嫁人没有问题。”
又左卫门乱了方寸。
——阿岩。
视角之外,似乎有人在盯着又左卫门。
伊右卫门把脸转向左边。这回换作又市跑到视角之外,依然盯着又左卫门。
又市从视角外面说道:
“很抱歉,这些话纵然无礼,在下却是不得不说。总而言之,阿岩小姐之所以至今无法成婚,与其说是阿岩小姐自己抗拒,不如说是——”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如说是因为您不希望她嫁出去。”
“我不希望——?”
没有这回事儿。之所以成不了婚,主要是因为阿岩拒绝——。
——真的是这样吗?
“照你所说——”
“勉强逼她招婿,并非不可能吧?”
——是吗?
血液加速,又左卫门左边肩膀疼痛起来。
十五年前妻子过世,十年前母亲去世。没有一名仆人或小厮从旁照料。之后——
家里只有两个人。平常和阿岩却很少交谈,也很少看到阿岩笑。但即使如此——
因为阿岩在看。为了阿岩。害怕阿岩。
又左卫门感到自己老化、萎缩的灵魂,划过一道道的龟裂。
没错——。家名与宫职,勤勉与忠义,以及亲戚朋友的评价和社会名声,甚至作为武亡的本分和代代奉公尽责的名誉,谎言与忠诚,这一切甚至都和阿岩的感受无关,一切只是又左卫门想不开罢了。如枯泉干裂,年迈的灵魂中的阴与阳相互对峙、争执,使他陷入愚昧的纠葛而难以自拔。一切只因两种相反的灵魂,在又左卫门内心之中内哄互斗而已。
“总之,请您看开一点——”
“我——”
又左卫门感到自己看不见的左眼变热。视角之外的温度提高。
——是流泪吗?
眼泪从眼角涌出,又左卫门早就忘了这种感觉。
又左卫门用骨节突起的手指按住眼角。是错觉?或是乱了心性?自己身为武士,又不是童蒙女子,这辈子一次也未曾流泪——。
太难看了吧,又左卫门少爷,你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娘。
胸口传来母亲的声音。然后,视界外传来又市的声音。
“民谷大爷——。希望女儿找到好丈夫,另一方面却希望她留在身旁不要出嫁,是世间为人父的常情。这点——并不奇怪。”
“是——是这样——吗?”
又市——在看。看得很清楚。
阿岩小姐长得很像尊夫人吗——又市唐突问道。
“为、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小姐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
“阿岩——”
跟亡妻一点也不像。也跟自己布满皱纹的四方脸大不相同。又左卫门这么一回答,又市便说——那,是否像令堂?
“令堂生前——想必是风华绝代吧?”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像是着了狐狸的道儿般,既惊讶又困惑。
母亲年轻时代的长相,年老的又左卫门不可能记亿犹存。母亲长寿活得比妻子还久,最后以一副又老又丑的面容过世。她生前个性刚毅,看起来很高大,过世时却整个萎缩成鱼干或是肉干似的,甚至显得滑稽可笑。又左卫门找来一只最小的棺桶,放进去还嫌太大。母亲过世时已经接近五十岁的又左卫门,和阿岩两人为母亲送葬时,倒也没有什么感慨。
不管喜不喜欢,一切都已远去,不复记忆了。
又左卫门说道。
“和大爷不同,我发苍视茫,母亲的事情已经记不得了——”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出生在武州三多摩,小时候便与母亲生别,母亲长相如何、声音如何,身体的温暖甚至姓名,我一概不知。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生来没娘的。”
“没有母亲——”
母亲。又左卫门搜索着母亲的记忆。直到一年前,那个唤作母亲的女人都还健在的。
她是生于教养严格的武家之女。即便收集已然风化的记忆,又左卫门也只记得严厉的责怪与冷酷的言行。母亲总是无时不注视着又左卫门,哭泣便一定被斥责,懒惰则一定挨打,才造就又左卫门不敢哭泣也不敢懒惰的性格。应该就是那些责备与讥讽,造就了这个正经八百、枯燥无味的老人。
娘。母亲大人。
你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资格——。
你这也算是民谷家的继承人吗——。
又左卫门晚娶,也是母亲如此严厉批评的结果。
一点都没有改变哪。
又左卫门是个披挂着老人镗甲的小孩。
——母亲还在看着我吗?责备我这个老人——。
又左卫门感觉,站在视界之外看着他的,莫非是母亲吗?
抱歉,提了无聊的话题——同样位于视界外的又市说道。
年幼的又左卫门慌张抬起老人的面具。脸颊与脖子痉挛着。
“刚刚胡说八道,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大爷的女婿就快到了。”
定睛一看,又市背对着自己,朝鸟居上方看。
鸟居上的红漆已多处剥落,露出干燥老朽的木头肌纹。
大概一个月前吧——头保持上抬,着僧服的又市继续说道。
“在杂司谷一带,河上飘来一具贩卖唐针、名叫阿槙的老太婆。说她到处旅行卖唐针,其实是抬举她了,货色几乎都已生锈,没办法用,当然没人购买。所以我觉得,那老太婆根本不是真心做生意。”
是商品太差吗——又左卫门问道。问题出在做生意的态度,又市回答。
“一般而言,巡回旅行到处卖针线的,都是老太婆。但她走在路上,总是用色眯眯的眼光看路上的男人。像这样,用妖娆的、猫叫似那样的声音,‘怎样?怎样?’地向男人搭讪。她可能自以为是流莺或是歌妓吧。仔细一看,她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肮脏老太婆,皮肤像包装纸般凹凹皱皱,脸上涂了许多斑斑驳驳的白粉,没有牙齿的嘴上却抹了口红。再怎么看,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傍晚时分外出工作,胆小的男人看到她都会当场脚软。那把年纪,那身褴褛——真的很可怕。”
“那是因为她——”
相貌丑陋。
又市继续说明。
“那老太婆不知道是看中十字路口旁的小佛堂哪一点,一直赖在那儿不走,已经成为当地的名人啦。大家都在说,我在哪里见过她,跟她买了针线之类的。”
“真、真是乱来。居然以老人取乐——太不像话了。”
虽然听了会于心不忍,但这就是人情冷暖啊——又市说道。
“你这话是没错——但她落魄至此,居然还想卖身,也算是够可怜了。走上了穷途末路——。”
“事实并非如此。老太婆手头上有点钱,还宣称任何人只要与她交媾,就给他‘黄金’呢。”
“——给金子?岂有——此理。”
“是啊。不知道老太婆吃过什么苦,或者年轻时有多少风流韵事,但因渴望男人而流连街头——真是为色而狂哪。”
“为色而狂?”
“是的。老太婆确实有钱没错,并且深信自己依然年轻貌美。即使早晚照镜,但她对于皮肤长斑粗皱、头发斑白这些个坏处,全都视而不见。她巡?99lib?回诸国,就是在找男人。刚开始是为了寻找她那不知是张三或李四的心上人,但长年来东奔西走、到处旁徨,结果不知道是否忘了当初寻找的对象,还是忘了旅行的目的,阴错阳差地成了为色而狂的疯妇——”
“真可怜。”
“是很可怜。不过,我原先打算骗走——那可怜老太婆手上所有的钱。”
这句话让又左卫门莫名不安起来。
搞不清楚又市讲这些话目的何在。如果只是闲聊扯淡还无妨,吹嘘自己的奸巧就不太正常了。又左卫门瞬间兴起一个念头——得提防这诈术师可能暗藏诡计,还是说这番话只是大吹法螺呢——又左卫门脸上似乎浮现困惑表情,而这样的变化立刻被诈术师注意到了。
“这故事听来刺耳是吧?若非跟大爷有点缘分,我也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了。您就当是污了耳朵,姑且听之吧,您应该也耳闻过,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以我的功力想把老太婆手上的钱骗光是易如反掌。我的生活方式和你们武士不同,生来下贱,只能过着像垃圾堆里打滚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我们也是有搞头的——”
“有搞头?难道是半夜出去行抢,或者在路上砍人?”
我拿武士大爷的正义感最是没辄呀——又市笑起来。
“我可没有这样做。只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
又市接着说道。
“老太婆一看我就说,小哥小哥,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夜春宵?我就跟她讲,姐姐你很漂亮,好啊,小子我今晚决定偷腥了。只不过,要付你多少钱啊?结果老太婆说,不收钱,我不是妓女。要钱我出,一两或二两没问题。和身材如此曼妙的姐姐共度良宵还有钱拿,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该不会是遇到狐狸精了吧?老太婆就说,我不是什么狐狸精,你看,我腰缠这块布里面真的有钱,来吧。”
“就这样,我就被那家伙带进疏篑堂。”
“你——和那心智不正常的老太婆上床了?”
“当然,我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对方长得是美是丑,根本没有关系。这种丑话在您面前是有点难以启齿,不过好色之心到无穷无尽,饥不择食时连鸡犬皆可,而老太婆好歹是个人,况且又是个女人——”
“是——这样吗?”
“阿槙老太婆好像真的很高兴,眉飞色舞,快乐得像个小姑娘。我们进入十字路口那座残破小佛堂,她在正中央铺了块草蓆,迫不及待宽衣解带。只剩下内衣的时候,老太婆还忘我地一直喊阿信、阿信——”
“阿信是?”
“看样子,应该是她以前的男人或心仪对象。一问之下,说是三十年前她二十二岁的那年夏天,她被男人抛弃,从此开始漫无目的地觅情郎。几十年旅行流浪,也是历尽风霜、吃尽苦头,虽然只有五十出头,看起来却像超过七十岁。从她不知不觉喊‘阿信、阿信,我好寂寞,我好想见你啊’,抛弃她的男人不知是叫信三郎或是新吉,总之名儿里有这个字就是了。看她思汉心切,我倒也心生怜惜,居然一反我的作风,突然生出一股菩萨的慈悲心,就——”
又左卫门沉思。
刚刚又市说,和老太婆在一起,是因为贪图她的钱财,但又左卫门并不这么认为。难道不是诈术师早已了解老太婆的身世,才主动接近她的吗?能让老太婆一夜春宵获得满足,疯狂追求男人的恶癖或许得以稍改。也许是看不下去这痴情却薄幸的老女人可笑又可怜的行径,不希望她继续成为世间笑柄,又市才作此打算的吗?
又市并不如自称般坏到了骨子里——又左卫门心里下了结论。
“倒是——你那个——”
又左卫门闭上右眼。
破旧的小屋。地上舖着干燥木板。布满灰尘。草蓆潮湿。
躺卧的老女人。又市。四散丢弃的火物。
“装护身符的袋子——”
“装护身符的袋子?”
又市话说一半闭上嘴巴。
又左卫门打开眼睛,问道:
“护身符的袋子怎么了?”
“这个嘛……其实也没有——算了。”
又市吞吞吐吐。又左卫门感到困惑,这不像伶牙俐齿的诈术师。
又左卫门突然不安起来。这又市太莫测高深了。
头外侧仿佛传来——又左卫门意想不到的回答。
说不定——。
“又市大爷。”
存。又市抬起头来。
“我猜,你是不是对那装护身符的袋子——”
在头部外侧……。
“有印象,感觉在那儿见过呢——”
——头部外侧,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又市大爷。难不成,那位叫做阿槙的老太婆,就是小时候抛弃你的——”
——母亲?
就是这回事吧。
喔,您弄错了,您弄错了——又市夸张地直摇头。
“大爷还真坏哪,讲笑话也要有个限度。即便我之前看过,那种护身符可是随处可见,一点儿也不稀奇。阿槙那老太婆,不可能是我母亲的。这种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吧。差不多像被雷打到或摸彩摸中一千两机率那么低。”
又市语气平静,看样子又左卫门猜错了。
说的也是,又不是歌舞伎或净琉璃的剧本,若非是捏造的故事,世上岂有这等巧事。又左卫门立刻修正自己的想法。只是。
“又市大爷,你说那位——叫做阿槙的老人婆——”
说到这可糗了,结果不行哪,一切都——又市说道。
“太窝囊了,我既没有和她温存,也没拿到钱哪。阿槙后来马上就死了,而当时她好像就已经没钱了。可能是被谁抢走了吧。事后愈想愈不甘心哪。要是我当时闭了眼、咬了牙硬着头皮上阵,便可以得到黄金二两了,结果变成白忙一场,真可惜哪。总之,这件事说起来真是很窝囊。算了,不要再讲了。”
“这是什么话,是你自个儿要讲的呀。”
这家伙讲这件事一定是在暗示什么——又左卫门暗自猜想。
喔,抱歉。不过是怕大爷无聊,随便找个话题聊聊罢了——又市打圆场说道。
“总之,像我这么奸巧的人有时还是会失手。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次有机会帮人做媒,一定不要说——哎呀,没工夫在这儿要嘴皮了——”
说完,又市终于站起身来。又左卫门的右眼视线则慢慢拉到比又市稍远的地方。
远远就已看到按摩师宅悦那张熟悉的肥脸。他那颗长得像布袋和尚的秃头,头顶因为流汗而闪闪发光,喔,抱歉,民谷大爷,这一切都得怪我。宅悦远远向又左卫门表达歉意。
宅悦身后。
又左卫门凝神?99lib?注视。
只有一只眼睛的又左卫门,看东西没办法抓准远近焦距。
突然觉得全身血液加速流动,呼吸快起来。
甚至感到眼前景象随脉搏跳动而一张一缩。
一个身着茶色武士便服,腰插长短双剑,身形魁梧的浪人。
此人脸色苍白,面相精悍。武士头似乎有一阵子没剪,长发覆盖了额头。
又市上前迎接,请对方从正门进来。又左卫门只觉话声遥远、恍惚。
浪人表情严肃,没有笑容,走路姿态颇具威仪,很快就穿过后门木门,来到再度开始颤抖的又左卫门面前,恭敬地行礼。
在下是——。
——他刚才说了什么?
“如阁下所见,在下乃是浪人。身分地位有别,按规矩,在下必须在庭院向您致意。”
“——姓啥名啥,故乡是?”
“摄州浪人,境野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
此人想娶阿岩,成为民谷家的继承人——。
他原本是五年前废藩的某藩藩士,身怀绝技,拥有某某流所有技术资格——视界外的又市说道。然后又补了一句,他是非常优秀的人。又左卫门认为,这点无关紧要。
“你——你打算成为我女儿——阿岩的……”
我女儿长非常丑哦,甚至可以说不忍卒睹。
再怎么说应该是嫁不出去了。
其容貌会让对方惊讶、却步,死了这条心——。
“这些我都已经知道。”
“既然已经知道,为何还——”
“闲为我听说,令媛个性正直、善良。”
“可是——她的相貌,真的很难看。”
“我想,容貌与娶妻无关。”
“可是——她可是要陪伴你一辈子的呀。”
“我对女色没有兴趣。妻与妾本不相同。在下知道,武士结婚是为了家族,借此端正家门、繁衍子孙。齐家乃治国之水,若子孙断绝,国家如何繁荣?成家立业是尽忠报国之本——在下是这样认为的。”
——真是大义凛然哪。
“伊右卫门大爷,御先手组同心俸禄微薄,生活困窘。此外,这官职虽是数代祖先一脉传承,但地位并不高,在此情况下,您是否还——”
我究竟在慌张粉饰些什么呀——。伊右卫门敛言回答:
“您了解贫穷浪人的生活吗?像在下,由于下定决心不事二君,所以至今不任官职。虽然地位不高,大爷您既是御先手组,好歹也是大将军直辖部队。而民谷家代代坚守尚位,对在下而言已是十分了不起的崇高地位了。因此,如果要说高攀,应该是在下吧。”
“您客气了——可是——”
又左卫门罹患疟疾似地抖个不停。
民谷大爷——又市说话了。又左卫门还是不停颤抖。
“民谷大爷。这位伊右卫门人爷,是否能让您满意?可否麻烦您清楚告诉在下。”
请您说清楚吧。又左卫门少爷——
——母亲。母亲大人,我……
这位伊右卫门大爷虽不苟言笑,却 5f88." >很可靠。我常受他照顾——宅悦说道。
闻言,伊右卫门露出疲累至极的表情,低声说道:
“在下——天生不太会笑,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男子。今日接受两位朋友建议而来,若民谷大爷不满意,在下不会有第二句话,一定立刻道别——”
“你真的——愿意吗?”
——真的好吗?
到底在犹豫什么——。
你在犹豫什么啊?又左卫门少爷——。
——母亲。
“伊——伊右卫门大爷。”
又左卫门身体朝右倾,脸朝下,由下往上看,用模糊的视线试图看清伊右卫门。伊右卫门。又市。宅悦。鸟居。稻荷神社。树篱。视线中的人与物。然后,来自视线之外的视线——母亲质问的视线。左后方。里侧房间——是的,阿岩在里面。
“你能和阿岩见个面吗?”
一旦见面,对方人概就会打退掌鼓吧。不,如果阿岩先拒绝——。
伊右卫门笑也不笑,接着回答道:
“如果阿岩小姐希望,在下愿意。”
“阿岩——希望的话——”
又左卫门头转向左边。死角随之移动。又左卫门还是不知视线外的东西是何物。伊右卫门说道。
“如果阿岩小姐不希望见在下,就不必谒见了。”
“照您的意思,即使没见过阿岩的面——也愿意娶她,入赘民谷家族?”
“是的。不过——就像在下刚刚说的,如果阿岩小姐拒绝——在下就会放弃。”
“阿岩——”
又左卫门整个人身体左转,脖子转过去,用右眼看里侧房间。
里侧房间的纸门已经细细打开一条缝。
从那细缝中。
可看到阿岩的身影。
她僻直了背脊,梳整了头发,抹了口红,略施脂粉。
阿岩的右眼看着又左卫门。
凛然的神色。
这样好吗?
这样可以吧。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又左卫门罹患疟疾似地全身颤抖。
然后,没有掉泪地哭了。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都怪我不争气。母亲大人,请原谅我。一切都怪我。
几乎可以听到全身血液流动加速的声音。又左卫门注视着阿岩,全身僵住地哽咽说道:
“阿岩——这个女儿——民谷家家脉——家名——都——”
话说到这里停顿,又左卫门转过身来面对庭院中的两人。
“让给你罗——伊右卫门大爷。”
好不容易,又左卫门把话说完。
民谷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那天又修理了纸门木条。
来到民谷家已经两个月。伊右卫门每隔三天使进行房屋修缮。
御先手组之中历史最悠久的民谷宫邸,从政府手中取得房子已有相当岁月。一般而言,宫邸一换手便会整修,但民谷家族历代始终不曾移居,即便历代祖先都小心翼翼地使用,但建筑物久了难免老旧。尽管次次适当地维修,无奈岁月不饶人。墙壁、梁柱还是会腐朽、虫蚀。所幸阿岩极爱干净,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而又左卫门似乎不擅修缮,因此即便感到房屋严重腐朽,还是只能放任不管。当然,也可能是经费不足、无力维修所致。
来到民谷家之后,伊右卫门首先最受不了的便是正门关不紧的问题。
只是不易打开倒也罢,但歪歪扭扭的门关上之后留下偌大空隙,这严重犯了伊右卫门的禁忌。若是无法完全遮蔽,直接敞开门倒也清爽。但有门却无法关上,坐在里头如何安稳?..毕竟门户的作用就是遮风避雨,借由阻挡外面的视线获得隐私,无法阖紧,要来何用?
——这一定要修。
进门第一天,伊右卫门就这样告诉自己。
两个月前,也就是婚礼当天,伊右卫门于午后收拾家当,搬离大杂院。
他的家当微不足道,处分掉一些破铜烂铁后,能带走的玩意儿所剩无几。
不喜爱吃喝玩乐的伊右卫门,既不储蓄也无负债。房租更是按时缴纳、不曾迟延,因此搬家对于他而言最简单不过。那天又市与宅悦曾来帮忙,但伊右卫门行李实在太少。一个人就能带走,实不须假手他人。
婚礼用的武士礼服与裤裙,又市已准备妥当。
伊右卫门将武士头与胡须理干净,头发重新结过,腰间配件也一式换新。
崭新的两把剑,是又市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
佩带竹刀不好看吧——诈术师说道。但伊右卫门并没告诉他,自己佩带的是竹片做的仿大刀。或许是直助告诉他的吧。但直助从妹妹发生不幸之后失踪至今,所以应该不是他。那么,为什么诈术师会得知此事——伊右卫门感到困惑。不过,反正此事不重要,伊右卫门也就没把它放在心上。也许眼利之人,皆可一眼看穿吧。
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但还算锋利,砍东西没问题
又市说道。可能是因为长期佩带竹刀的关系,又市觉得腰间沉重。
喔,好重、好重,脑袋里一直想这件事,但伊右卫门的脚步没停歇,一直朝左门町走去。
良缘天成,永浴爱河——
送行的诈术帅,鼓动薄唇说了祝福的话。
当天非常炎热。由于许久不曾理光头顶,被凸阳一照射,感觉更是灼热。
婚礼与宅悦头一回带伊右卫门前往民谷家帮忙,仅仅相隔十日。
那次拜访,伊右卫门没见到阿岩便同家了。但当天民谷又左卫门似乎便向长官御先手组御铁炮头三宅弥次兵卫提出申请,说希望纳摄州浪人境野伊右卫门为婿养子。过程中疏通了什么关节,伊右卫门并不清楚,但又左卫门的申请随即便获认可。初次造访之后的第五天,伊右卫门便得到上级核可的通知。于是,双方选定吉日,决定举行婚礼。一般民众的婚姻必须举行婚礼才算完成,但武士婚姻只须上级许可便告成立。因此,在接到通知的瞬间,伊右卫门就已成为了“民谷伊右卫门”。
即便到此时,他还不曾见过自己未来的妻子阿岩。
对此,伊右卫门倒也不觉特别奇异。
婚礼准备妥当后,伊右卫门依然不觉不对劲或担心。顶多只是事情进展如此迅速,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面已婚礼即将举行之际,他心中毫无一丝后悔,这种心情至今没变。
人与人只靠见一、两次面,能了解对方什么?讲几句话,就能获知对方的一切吗?——充其量,只能知道长相如何,或者一小部分的性格与脾性罢了。借此,决不足以完全理解一个人的全貌。如果认为短暂交流便能心领神会,那不过是自大的错觉。有的人即便相交十年、甚至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三十年,都尚且难以了解对方。既然如此,只见一次面与毫不相识又有何差别?
他认为,容貌与个性不是顶重要的事。以婚姻而言,这些并非他考虑的重点。那天对又左卫门所说的话,可说是伊右卫门的肺腑之言。
结婚一事,当事人彼此没有意见便成了。
但尽管如此——
可能会有人认为,还没见过女孩就娶对方为妻,未免太过轻率。说不定也有人认为,贸然继承自己一无所知的武士家名,实在有欠考虑。这样的质疑不无道理。当亲友问起为何下此决定,伊右卫门也答不上话。原因伊右卫门自己也不清楚。虽不了解,但也并非意味他全然相信又市的话。就他所知,又市这位御行即使不是大坏蛋,至少也是个小混混。伊右卫门不会笨到把下贱奸徒的甜言蜜语全部当真。
但话说回来,即便帮忙撮合婚姻的人不是又市,而是身分高贵的武士,结果也是一样。传言终究是传言,借他人之口,本难了解真实。毕竟不管传话的人用意为何,人口之言原本就半假半真。即便某人打算实话实说,所讲的东西也未必令然可侰。反之,有时把某人胡说八道的话排列起来,却会发现半数所言非假。总之,人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即便所讲与事实相反,一旦了解背后缘由,反而会觉得言之有理。当然,若能将人彻底騗倒,即便是谎话也会成真。
因此,对伊右卫门而言,世间通常只有一半真、一半假。
但至少伊右卫门相信又市说的话。
因为又市打自一开始,就不曾使用华言美句加以诱惑。
她的颜面皮肤如同包装纸,头发像枯野芒草那样蜷曲萎缩,她的眼睛溃烂流泪——。
现在阿岩长相之难看,简直无法比喻,不忍卒睹——。
然而,想不想娶她完全在于男人一念之间。只要伊右卫门大爷有这样的决心——。
若是阿岩有那份心,变得美丽也不是难事——。
正因为如此,伊右卫门对又左卫门说道:
——只要阿岩小姐答应的话。而阿岩想必也点头同意了。既然如此,便是两情相悦、天赐良缘,其余还有什么好渴求的?毕竟自己原本就不具备领政府俸禄的身分。有道是天下事有一好便无二好,伊右卫门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没有比这更好的成亲理由了。伊右卫门答应了婚事,且不后悔。万事皆须恪守本分,他一向如此认为。而回想起来,又市对阿岩的描述,也有九成正确。
——事到如今——才能看破一切吧。
但至少在伊右卫门前往婚礼现场途中,并非如此达观。
那或许反而像是纵身浊流、随波而下的快感。
伊右卫门心知肚明,自己原本就有投机取巧的卑怯一面。从旁人的角度看,也许会觉得自己毅然决然,但伊右卫门自己明了,其实不过是自暴自弃的结果罢了。当时想必也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才答应与阿岩成婚。
远远可看到下级武士居住的组屋敷,其中一间门口挂着庆祝结婚的灯笼。
站在道路正中央,看着两旁排列整齐的武士官邱,伊右卫门还是一心悬在自己腰间过重的大刀上。话说这些个武士宫邸,住的不外乎是同心之类阶级的武士,占地顶多百坪,其中有一半是田地,房屋构造也极简陋,大门顶多以粗糙原木当门面。不过,和又矮又小的大杂院相比,还是宽敞多了。这些房子中唯一门柱上吊着灯笼的,便是民谷家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苍茫天色中,灯笼已发出不可思议的朦胧橙光。
婚礼将在组屋敷内进行。
大举来访的民谷家亲友,伊右卫门没有一个认识,只觉生疏。
伊右卫门大人——。
女婿大人——。
人来人往,又左卫门应接不暇。
老人比第一次见面时更为衰弱,身形更显萎缩。
又左卫门的右手似乎不太能自由动作,左眼上方贴着的膏药则触目心惊。
伊右卫门从玄关穿过横长的两坪大房间。他细心留意举止是否合宜。隔壁三坪大的房间内已有许多宾客镇坐。再往前走,从四坪大、似乎是佛堂的房间穿出走廊。伊右卫门停下脚步,眺望第一次来民谷家时站立的庭院。然后,穿过当时又左卫门坐着的屋檐下,来到茶之间,被要求在此等候。屋外已是黄昏,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房间中可能有焚香,空气中弥漫着神秘的香味。
直至目前为止,伊右卫门都闭着嘴巴,一言不发。
不知道等了多久。
纸门慢慢被推开,在协助婚礼的婆婆牵手带领下——
——是阿岩。
虽然朴素,但打扮起来相当高雅的新娘静静走入。
新娘身体向前倾。房间昏暗,几乎无法看到脸孔。
伊右卫门不打算偷看新娘长相。
因为他相信——阿岩一定——十分美丽。
只要阿岩小姐答应的话——。
阿岩在伊右卫门旁边坐下。现场所有人瞬间鼓噪起来。
伊右卫门大人,这就是您的夫人阿岩小姐——有人大声说道。伊右卫门静静点头。
过了一会儿,这么优秀的女婿,论见识、论相貌都是三国数一数二的人才哪——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是哄笑声?是怒骂声?不,那就是婚礼的欢呼声吧。众宾客不约而同恭喜又左卫门——又左翁,你得到个好女婿啦!笑声。是嘲讽吗?
有人唱起千秋乐歌谣。饭菜上桌,杯觥交锚、人声鼎沸。酒香。热气。纸门敞开着。
伊右卫门一直沉默若端坐不动。阿岩也还是低头不语。
宴会很快便结束。
灯笼的火光也灭了,客人三三五五离去。热闹喜宴结束后的闲寂,充斥着夏夜。
伊右卫门有点吃惊,这贫穷武士家庭竟然既没佣人也没小厮。又左卫门也早早便退入佛堂了。
真的十分静谧。
宾客都已打道回府,阿岩还是坐在洞房纸门前,动也不动。
同样的,伊右卫门也端坐在房间中央,既不打算躺下,甚至脚也没伸直。
早到的秋虫叫了几声,又停止了。
抬头见关上的纸门,有个破洞。
——受不了。
伊右卫门站了起来,阿岩也站了起来。
阿岩无言地打开纸门,无言地走进邻室,无言地舖好被褥,无言地消失在内室。
伊右卫门解开带来的行李,取出几乎是唯一的家当——蚊帐。伊右卫门未经阿岩许可,便理所当然地遵照往例,仪式化地挂上蚊帐。
一面薄膜模糊了视界,将伊右卫门茫漠地与世间隔绝。
充满喧嚣的世界被蚊帐隔开,渐渐离伊右卫门远去。伊右卫门慢慢放松下来。
注视着被投射在蚊帐上自己的影了。影子剧烈起伏波动,摇晃了两、三次后静止下来。
缓缓抬起头来,朦胧视线中,阿岩走了进来。
她已换好寝衣。半身融入黑暗夜色中,无法看清。
小小油灯的火光摇曳。伊右卫门将它吹熄。
所有的视线——一并消失。
伊右卫门的身体和黑夜融为一体。
于是,伊右卫门抱了阿岩。
因为如此做理所当然——伊右卫门便抱紧阿岩。同样的,因为被夫君搂抱理所当然——阿岩没有反抗。以一对新婚男女而言,不多也不少,该做的事便是如此。
这样就好了。夫妇敦伦,比这要求更多实属荒诞。能够如此,两人好歹便称为夫妻——。
这一切都在如墨色的漆黑中进行。没有灯光的黑暗之中,伊右卫门无法确实掌握自己存在的事实。因此,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伊右卫门执拗地、特别执拗地抱紧阿岩。
阿岩的皮肤像粗纸。伊右卫门身体紧贴这粗糙不堪、好似布满伤痕的皮肤,并让手指在阿岩身上游走。手指所经之地,便是自己与世间的交界处。听得到阿岩发出轻微喘气声。她似乎拼命忍耐着,因为全身痉挛僵硬。
刹那间,不知何故,伊右卫门觉得阿岩令人心疼。
从她的驼背到头部。然后脸颊。黑暗中伊右卫门描绘着阿岩的形象。当他手指移向阿岩额头时,阿岩才首次反抗,抓住伊右卫门的手臂。胸腔像要迸裂——伊又卫门心脏激烈鼓动起来。
伊右卫门立刻把手抽同,但指尖已留下湿湿的感触。
——啊。
那里是……。
尽管如此,两人最终还是没有任何交谈。
然后。
婚礼隔天早晨——伊右卫门比平常晚起。
阿岩已不在床上,厨房则传来做饭的声音。伊右卫门感到一股温馨。父母亲过世已五年,伊右卫门过着没有家人的独居生活,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家中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的声音。
他享受了一阵此种温暖舒适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才起身,望向厨房的方向。
从蚊帐看出去,阿岩正卷起长袖在厨房忙着。
阿岩停止动作,转过头来。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只看右半脸,阿岩是个无比漂亮的女人。
伊右卫门感到不好意思,变得客套起来。
——对不住。
——这就是伊右卫门以民谷伊右卫门之名入赘民谷家之后,向自己妻子阿岩说的头一句话。至于道歉什么,为何道歉,伊右卫门自己也不懂。
婚礼隔天可以好好休息——又左卫门已特别交代过,拜访组头、与力及工作交接等手续,过几天后再办即可。因此今早不管何时起床、甚至不起床,都无须道歉。
阿岩只冷冷地看了伊右卫门一眼,便又转身回去忙厨房的事儿。
伊右卫门不知该如何回应。
既然无所事事,伊右卫门便收拾起睡铺,掀起蚊帐。
睡铺收好后,正要收拾蚊帐,回头,发现阿岩正在看他。
伊右卫门停了下来,向妻子问道——怎么了?
阿岩没有回答,她避开夫君的视线,抬头望着半空,皱着眉头小声嘀咕了些什么,便又转身离去。此时伊右卫门错觉自己似乎犯了什么大错。为了化解心中不安,他欲再度询问阿岩方才所思何事,但话说到一半又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
早餐准备好了。
于是,伊右卫门在阳光之下——首次清楚看见阿岩的脸。
左眼眼睑到额头处有点浮肿,像涂上灰似的呈黑色。
疤痕上似乎有许多敞开的毛穴,里头可看到像是血液凝固的点点黑色痘痕。
左眼眼珠像嵌了鱼鳞般混浊不清,眼白则囚充血而呈一片血红。
额头疤痕上方的毛发蜷缩,而且像是褪了色,夹杂许多白发。
剃眉、上铁浆的化妆方式,使面上疤痕更加明显。
茫然地——伊右卫门看得发愣了。
真是可怜。那——不是疱疮的疤痕。
伊右卫门如此感觉。不带悲伤,也不带厌恶,就只是这么觉得。
阿岩以那只混浊的眼睛瞪了伊右卫门一眼。
伊右卫门感到尴尬。纵使没有思意,这样看人还是很不应该。所以……
——对不住。
他再度道了个歉。一道完歉,伊右卫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妻子,这种态度也欠缺礼貌。
即使如此,阿岩还是不发一言,也没有再看伊右卫门。
因此,伊右卫门依然不了解阿岩刚才那动作的真正涵意。
搞不好阿岩担心,伊右卫门是感觉她脸上疤痕很丑——才盯着她看,甚至因而对她心生厌恶。当时虽然如此猜想,不过转头再看看阿岩,倒也没有羞怯之貌。那么,她应该只是气愤伊右卫门的无礼而已。若是如此,阿岩想必是生气了?还是她感到困惑?或是她平常就喜欢摆起一张臭脸?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性——伊右卫门猜想,妻子其实并没有高兴或不?高兴,一切皆是自己胡思乱想。或许只因她脸上有疤痕,不易看出她的表情是喜是怒罢了。甚至也可能是那恶疾扭曲了她面部的肌肉,将之固定成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不,阿岩毕竟是自己的年轻新妻,这样正面被盯着看,难免害臊。这么说来,果然还是——
此时的伊右卫门依然是心不在焉,同时却也十分烦闷。
——您不吃点东西——?
阿岩开口说道。
对不住——。
伊右卫门第三度——向阿岩道了个歉。
阿岩的嘴唇闭得更紧了。
伊右卫门先是望着她的双唇,随后看向她脸上的疤痕——。
这次他挪开了视线。
无法直视。并不是因为阿岩有多丑,是伊右卫门自己的问题。
那疤痕确实严重,不可能不映入眼帘,刻意忽视反而奇怪。
然而过度在意当然不行,完全不在意却也显得惺惺作态。
慰劳、鼓励、怜悯,这类念头——
与轻蔑、谩骂、指责、嘲笑这类念头,仅有一线之隔。
一切都是程度问题..
。但伊右卫门无法拿捏其中分寸。
他流着汗,只记得自己不断动筷扒饭。
完全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已然是食不知味。
心里只是一味挂念那纸门上的破洞。
后来的状况就记不太得了。似乎是伊右卫门没看到又左卫门,便问——岳父大人上哪儿去了,阿岩的回答似乎是——爹正躺在床上休息,但记忆十分模糊。伊右卫门用完早餐,便去见又左卫门,随便聊了一会儿。其实这房子狭窄,不用问也知道家人在何处。这么说来,伊右卫门正式和阿岩交谈,竟是婚礼过后三、四天的事情。
那天,又左卫门的身子更虚弱了。
然后,像是交代遗言似的,又左卫门对伊右卫门说了许多事。
首先提起了阿岩。
阿岩的名字,是依四代之前当家主人民谷伊织的女儿于岩之名取的。
这其实是古代传说中磐长姬女神的名字,是个吉祥的好名。
于岩的丈夫叫做伊左卫门,夫妻俩有促成民谷家中兴之功。
后来才注意到——。
又左卫门以喘气般的声调说道。
这位祖先叫做伊左卫门,而你叫做伊右卫门,还真是巧合呀——。
伊右卫门大爷,既然咱们有缘,阿岩就拜托你好好照顾了——。
我对不起阿岩。我再怎么向阿岩道歉都不够。全是、全是我的错——。
又左卫门仅以左手抓住伊右卫门的手掌。只有右眼落下了泪珠。
——为何年事已高的岳父,要如此苛责自己?
这点伊右卫门还不太能够理解。
但又左卫门仍边哭继续边说。
亲戚朋友之事,差事之事,组内之事——。
据说御先手组是个历史悠久的组织,昔日曾多达三十四组,后来渐渐减少,目前仅剩下御弓组九组以及御铁炮组十九组。
又左卫门也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民谷家历代祖先是如何地尽忠职守。
他强调,民谷家的历史和御先手组的历史一样古老,可能也因为这缘故,又左卫门非常受前任组头三宅左内敬重,称赞民谷家是御先手组之中难得代代延续的家系。又左卫门在三宅左内手下二十余载,左内于六年前过世后,继承其工作与地位的现任组头三宅弥次兵卫温厚笃贷、才气焕发,是个相当优秀的领导者。而据说弥次兵卫99lib?与又左卫门于儿时便互相熟识,因此对他处处礼遇。这次伊右卫门成为民谷家的婿养子,弥次兵卫可能也是念在旧情,才会如此迅速地点头答应。
住在左门町组屋敷的御铁炮三宅组同心,总计有三十人,与力则有十人。与力头子是伊东喜兵卫,不过据说他是所有与力之中资历最浅的一个。据闻伊东原本是藏前莱钱庄之子,六年前有个姓伊东的与力退休在即却无人继承,喜兵卫便看准这点,花了很多银两成为该与力之养子,等于买下其身分与官职。伊东虽是商家之子,但能力突出,虽然负面传闻不少,得罪这个人绝对等于是自找麻烦——又左卫门意有所指地说道。看来这姓伊东的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但伊右卫门不解为何一个人格高洁的组头,手下的首席与力却是胡作非为之徒?一听到这个问题,又左卫门沉吟半晌,接着便先表明——这件事可不能让外人听到——并把伊右卫门叫到身旁,咬着他耳朵说道:这是有原因的——。
但话一说完,又左卫门脸上便露出一抹犹豫。并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件事你或许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但接下来还是决定:
哎,女婿呀,还是告诉你吧——。
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好——他继续说道:
自从当上了首席与力,伊东就对阿岩特别有意思——
据说,伊东曾多次要求又左卫门将阿岩许配给他。
不过,这一切他都没跟阿岩提起,毕竟阿岩一向拒绝招赘,当然更不可能嫁为人妻,按照法律规定,组内同侪不可联姻;何况伊东和阿岩相差二十来岁,两人联姻不仅对阿岩没好处,民谷家脉也会因此断绝。但伊东毕竟是上司,而且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又左卫门只好迂回曲折地婉拒,据说还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直到阿岩长相变成这样,伊东才终于死了这条心——。
加上前一阵子又左卫门帮伊东解决了一件纠纷,伊东欠下他一个人情,因此目前大可安心——。
但如果伊东依然怀恨在心,仍有可能找个理由前来找碴——。
因此,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老人在伊右卫门的耳边,悄声说完了这番话。
话毕,又左卫门浑身颤抖了起来。他张大眼睛,开始喃喃念佛。
伊右卫门的视线从老人肩膀上方穿过,发现——。
透过歪斜纸门与柱子之间的缝隙,
阿岩正朝里头窥探。
——阿岩。
伊右卫门忙替搅拌贴纸门的浆糊,又想起那位衰弱老人的矮小身躯。
尽管关系称小上匪浅,既然继承了家世地位,他就成了自己的父亲。
——务必小心提防此人。
回想起来,这似乎就是伊右卫门听到又左卫门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不对。
岳父最后一句话好像是
——母亲大人,原谅我。
老人一面念佛,一面夹杂着这样的自言自语。
到了当天半夜,年迈的民谷又左卫门突然发病,婚礼两天后便撒手人寰。这真是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才刚办完囍事,未料这么快又得办丧事。
头一个发现的是阿岩。到了早上没听到父亲说一句话,让她颇戚纳闷,到房间察看便发现父亲已经断气。尽管惊骇万分,阿岩并没有发出悲鸣也没有陷入恐慌,只是淡淡地将父亲的死讯告诉伊右卫门。伊右卫门前去查看时,发现又左卫门面容异常悲伤,模样像在睡觉。
看来就像个永远在做恶梦的老娃儿。
伊右卫门望向佛堂。结果,岳父过世前来不及告诉他更多伊东不为人知的事情。
——如果能多聊一些就好了。
然而,当时又左卫门已经是痉挛个不停,伊右卫门便让岳父躺下歇着,紧接着便出门去了。理应在窥探的阿岩则不见踪影,可能是下田去了。
让又左卫门躺下歇着后便立刻步出家门的伊右卫门,在傍晚之前探访了所有宅鄙以及十位与力与组头的官邸,记下所有住址与姓名。正式工作要翌日才开始,其实不需要提早前往招呼,此举纯粹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或许是因为在岳父家感到坐立难安,宁可出外透个气。
他没多久便找到了与力官邸。门虽然只有一扇,与力宅邸的却是冠木门。
徘徊之际,伊右卫门忆起一件往事。今年刚入梅之际,受又市、直助与宅悦之托充当保镖,就是到这一带来办事。伊右卫门站在伊东喜兵卫家门前,抬头一看,庭院中巨大茂盛的梅树枝干直往门前的马路伸去。当时掉落在自己头顶上的花瓣,原来就是这颗梅树的啊?伊右卫门这才想到。
——伊东——喜兵卫。
前天的婚宴,伊东应该也曾前来祝贺。不过,伊右卫门并不知道哪个是伊东。话说回来,倘若他对阿岩之事仍旧耿耿于怀,说不定根本没出席喜宴。
——倒是那三个小混混,当时在这儿干什么坏勾当呢?
伊右卫门反复思索之时,里面一个年轻姑娘探头出来,问道:“您有何贵干?”伊右卫门则随便胡诌一个理由:“因为梅花太美,不小心看得发呆。”你是伊东大爷的千金小姐吗?——伊右卫门问道。
小女子只是他的侍妾——,只儿那姑娘面带愁容地回道。
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从她的穿着打扮,看不出是个武士家的妾。
伊右卫门正打算问她几个问题,立刻出现一位男仆把这姑娘给带了进去。这男仆应该是个三一侍,少夫人,你不能在外头晃荡——只听到男仆说道。那姑娘眉毛未剃、牙齿未染,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少夫人。
——不知那姑娘到底是什么身分?
之后因为得忙着张罗突如其来的丧礼,就忘了那姑娘的事。
第一天出门巡逻回来,伊右卫门还是没跟阿岩交谈,此时又左卫门又卧病在床,伊右卫门也只能无奈地修修家中掉落的棚子或残破的扶手。之后,又左卫门病态急速恶化,阿岩全力照料父亲,无暇和甫入赘的夫婿多说几句话。又左卫门随即过世,于是直到丧礼结束为止,伊右卫门都没机会与阿岩独处。
结果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两人仅是视线交会,却没交换半句言语,就这么生活在一片死寂当中。
就这样——他们俩共度了一个月。即便是仇家,相处这么久彼此也理应熟络些了。
伊右卫门默默地掌握了当差的要领,休暇时则在家中进行修缮。
差事已经上了轨道,但和阿岩的生活却还没有。
这栋古老的房舍里,总弥漫着一股紧张。
但伊右卫门认为现在至少算是衣食无虞,这种日子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就先把房子修一修吧。
伊右卫门告诉自己,尽可能勤快些。
只有在专心刨着木头,钉钉敲敲时,伊右卫门才能放下心中这块大石。
木工与修缮等事他干得得心应手。伊东也未曾上门来找麻烦,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这天,伊右卫门小心翼翼地在纸门上糊纸。
黏上去之后,再轻轻将纸抚平。
他想起了阿岩。
伊右卫门觉得阿岩颇惹人怜爱。
不过,只有孤身独处时,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一个不经意,阿岩的形影在脑海里浮现。
每逢这种时候:心里总会闪过一丝罪恶感。
为什么会有这罪恶感,伊右卫门心里有数。因为他认为,阿岩似乎不太喜欢夫君每逢休暇便在家里做木工。不过,阿岩没有明说,伊右卫门也不曾求证。从客观角度来看,修补房含应该不至于招致妻子厌恶,对于职务也没有怠惰,猜想也不致带给家中麻烦。改善家屋原本是桩美事,按理说,阿岩没有抱怨的理由——。
但伊右卫门依然隐约感觉,阿岩对他似乎有所不满。
伊右卫门停下双手,转头看向庭院中的稻荷神社。
——接下来,那座神社也得修缮。
鸟居需要重新粉刷、箔纸也需要更新——。
树篱好像也许久未经修剪。
不知是枯死还是被垃圾淹没,树枝都已干枯甚至熏黑。
伊右卫门的视线沿着篱笆移动,看遍整座庭院。
庭院里有几棵树也久未照料,树叶已经开始掉落。放眼望去是一片杂草丛生。
较远处则是田地,不晓得种了什么。虽然老早就想问阿岩,但伊右卫门一直没有开口。
——阿岩。
头包毛巾、卷起袖子的阿岩止往这边瞧。被泥土弄脏的毛巾下那张白净的脸正在窥探着自己。她正在忙田里的工作吧。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看趟我来的呢?
伊右卫门敏捷地一转身,背向贴了一半的纸门,一副仿佛在保护纸门的姿势,并轻轻将毛刷放上边缘。
“阿岩——”
伊右卫门不知何故地朝阿岩喊道。
听到夫君这么一喊,阿岩便走了过来。
“阿岩,说句话呀。为何都不说话呢?”
因为说什么都没用呀——阿岩回答。这答案无法让伊右卫门满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贴纸门可笑吗?你是不是认为,拿刨刀的活不是武士该干的?若是你觉得可笑,直说无妨——”
——为何——如此激动?
“你是不是认为武士不该干工匠干的活?”
“我并没有——这么说。”
“若非如此,你的态度又作何解释?今天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我才得动手整理这栋宅邸,家事原本应是女人干的。你瞧,纸门破了好几天,多难看啊。万一被人看到,你不怕被笑话吗?我可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才干这些活的。你那是什么态度?”
为了我?——阿岩皱起了眉头。
“你对我若有什么意见,直说无妨。”
——话也用不着说得这么刻薄呀——。
伊右卫门觉得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到底在生气什么?也许是因为阿岩什么话都不说吧——。
好,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阿岩抛出这句话,伊右卫门的气势立刻被腰斩一半。
“为何在你动手之前,不先叫我修理这些东西?”
“那是因为——你不会做木工。”
高声说亢之后,伊右卫门的话气便和缓了下来,已经不再想和阿岩争论了。但吊蚊帐、贴纸门之类的活,我总会吧?——不料阿岩反而态度坚决地回道。
“这不是会不会的问题。为什么你会,却不做?”
“想必你也看到了,我忙着下田,家事当然无法兼顾。但田不耕咱们就没饭吃,这谷物可是得拿来吃、拿去换、拿去卖的。”
伊右卫门也了解民谷家生活拮据。阿岩这番话让他毫无反驳余地。
于是,伊右卫门低声地回答——原来如此。那我真该感谢你。按理说,两人的争吵理应就此结束,阿岩却冷不防突然抬起头来,语气严厉地说道——用不着道谢。
“大爷既然继承了父亲的名份与地位,如今就是咱们民谷家的一家之主了吧?”
“是啊。”
“既然如此——”
阿岩挺直了背脊,盯着伊右卫门继续说道:
“——大爷身为一家之主却向妻子道谢,让人知道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为人妻者尽义务做家事乃理所当然。如果今天我因为怠惰而挨骂也无话可说,但我只是善尽本分,哪值得你道谢?”
“你这样讲也对,不过——”
“每逢休暇,你就在家里埋首修屋子、做木工,是在暗示我要认真一点吗?”
“我没有要暗示你什么啊。你也是忙着田里的活吧。你刚刚不是说了吗?既然如此,家里琐事就由我——”
你听我说,伊右卫门大爷——阿岩打断伊右卫门的话说道:
“整修房屋没什么不好,但木材、纸张与锯子等材料,也要花不少钱。而既然你有技术、又有空闲,为何不兼差赚点外快?如果能多贴补一点,我也不必像这样忙于农事,不就有时间修缮纸门什么的了?”
“难道——你是希望我——去兼差?”
阿岩这番话让伊右卫门大感意外。伊右卫门原本一直以为阿岩与一般武士妻子无异,会将武士为糊口而干活看做为卑贱的行为。
“人爷——认为兼差可耻吗?”
伊右卫门当然没有这种想法。
他只是不了解阿岩的感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老爷认为兼差可耻,那么即便是为了兴趣,也不能干工匠干的活。这些都不是武士该做的事。只要付点钱给木工或裱装师,他们就会替你弄得稳稳当当。若是没钱请工匠,出去赚不就得了?若连这都办不到,那就干脆别修缮屋子,能省则省才是。正因为有如此认知,家父又左卫门才会从不动手修屋。”
这番话颇有道理。伊右卫门同意阿岩的说法。或许阿岩认为自己的夫君身为一家之主,还有其他更该做的事吧。既然对阿岩深表赞同,伊右卫门便觉得这番争吵应该到此打住,就让一让自己的妻子吧。于是,
“——对不住。”他低头致歉。
但他这句话一出口——阿岩便暴跳如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向我道歉?”
为什么!为什么!阿岩怒不可遏地频频顿脚。
“打从你进这个家门,就一直对不住、对不住个不停,我都听得快受不了了!你成天都像个卑贱的奴才,看我的脸色做事——”
“阿岩——”
卑贱的奴才?——看你的脸色?——哪有这回事?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
此时伊右卫门并没有生气,只觉得狼狈困窘。
但伊右卫门脱口而出的每句话,却净在刺激对方。
“尽——尽管你是我的妻子,也不能骂自己的夫君是个卑贱的奴才!”
被如此斥责,阿岩更不甘示弱大声顶嘴:
“什么夫君?身为夫君就应该有夫君的样子。身为一家之主的大爷即使是个窝囊废,也应该威风凛凛,你却一再向我道歉。既然做了又要道歉,为何一开始还要做呢?还有,即使是夫妻,你也大可嘲笑我长相难看啊!”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可不认为你长相丑。”
这是——真心话——。
“那么,这样你也说得出口吗?看到这张脸你还说得出口吗?”
阿岩突然扯下包住脸的毛巾,露出溃烂伤疤。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吧。看,你看我的脸,看我的内心!——阿岩大喊道。
“阿岩,你就适可而止吧。这样大吼大叫,未免也太难看了。我住进来生活难免不习惯,没几天岳父又过世,这一切我全都静静承受,但你却好几天不和我说半句话,甚至连个笑都不笑一个,要看不起我也该有个限度吧?再怎样宽宏大量,我的脾气迟早也会爆发的!”
伊右卫门立起一膝,大声咆哮。话一脱口而出,便愈说愈冲动。
阿岩边哭边冲上屋缘,穿过伊右卫门身旁进入屋内,一面说道:
“你哪里宽宏大量了?瞧你这副小家子气的德性,我看了都烦!伊右卫门大爷,如果你自认为是我的夫君,就表现出夫君的样子给我瞧瞧啊!你曾经体谅过我这个妻子的感受吗?”
阿岩语气非常不悦。
——阿岩的感受?
是有试着体谅过。也察觉到了。但是——正因为如此……。
等一下——伊右卫门制止朝屋里走去的阿岩。阿岩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就如我刚才说的,多说无益,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什么多说无益?你是在指责我不了解你吗——伊右卫门怒喝道。不了解!你不了解!阿岩说道。伊右卫门也激动了起来。
“阿岩,我告诉你,可别自以为聪明!我今天是体谅你,才向你道歉。是关心你,才留心你的状况。你不但指责我那些行为是偷偷摸摸、小家子气,却反而要求我关心你、体谅你!好吧,就算我做得不够好,但在指责我之前,身为妻子的你不是该支帮夫持家、言行擧止不是该小心谨慎?但你根本没有如此,只会一味任性要求而已。你从未慰劳我工作是否辛苦,我默默认真工作,最后竟被你说得一无是处,还叫我去兼差什么的。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何需计较?然而——
阿岩更是张狂,像只山犬般狂吠道:
“说你是个窝囊废又怎样?你有什么值得称赞、值得夸耀的?你只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没骨气地讨好自己的妻子,难道不是个成天道歉的窝囊废?我虽为女儿身,但至少也是民谷家长女,长这么大也不曾做过任何有损家族名誉之事。当然,如果我是个男人,早就成为民谷家之主,娶妻生子了。既然生为女儿身无法继承家业,过去也从未考虑过招赘,但就是不甘心因为生为女人就被看轻。父亲不顾及我这个亲生女儿的幸福,一心只担心家门断绝,净找些莫名其妙的人来与我相亲。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女人一辈子未曾出嫁,独守空闺到五、六十岁,根本没什么稀奇。若婚事一辈子没着落,我也早有独力扛起传承民谷家担子的心理准备——”
伊右卫门站起身来朝阿岩走去。阿岩退避到了屋檐下。
一派胡言!你可是个女人家呀,要如何担任官职?靠你那主意,民谷家只有灭绝一途!——。
伊右卫门出言嘲讽,并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阿岩肩膀。
阿岩不甘示弱,以明晰的右眼与混浊的左眼瞪着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大爷,也不知道一派胡言的是你还是我?今天即便同心的官禄被取消,逼得我们迁出官邸,即便没有嫡子,只要我还活着,民谷家还是有后。我早就决定了,与其把家脉让给哪个素昧平生的外人,还不如自己来继承——。”
一派胡言!——伊右卫门一把将她给推了出去。
阿岩一个踉跄跌倒在屋檐下。她回过头来,视线越过肩上瞪着伊右卫门,戳破了伊右卫门刚糊好的纸门。
伊右卫门见状冲了过去,猛力掴了阿岩一个耳光。
瞬间,他的指尖湿了。
“——就是因为咱们有缘分——才接纳你成为民谷家婿养子,让你继承禄位,对此决定,我也已有决心与觉悟。但你这个赘婿却——那我的决心又算是什么?我的觉悟又算什么?——我何苦——强忍羞耻——顶着这张丑脸——”
伊右卫门轻轻地环抱住阿岩。
“阿岩,咱们别再吵了。我——我错了。”
“大爷——”
此时。
沙沙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看,屋檐下的岩石底部出现一条大蛇。沙沙沙。
说时迟那时快,阿岩抓住大蛇颈部,把它从岩石下面拖出来,扔到了庭院里。
这一幕看得伊右卫门冷汗直冒。
这蛇是从打哪儿钻进来的?为何宅内会有蛇?
蛇要钻进来不是难事啊——。哪有这种事——伊右卫门以手背揩汗时。
感觉一阵湿湿滑滑的。一看,方才拦了阿岩耳光的右手——。
掌心上沾着一大片血脓。
伊东喜兵卫
喜兵卫饮洒的模样,像是要冲淡淤积腹中的淤泥。
不是为了洗净,仅是为了冲淡。从懂事以来,他便觉得体内的泥巴不断累积。这些污泥除非开膛剖腹将之悉数掏出,否则是徒增不减。既然不可能将之掏尽,拼命喝酒也只能加以稀释而已。
坐在喜兵卫旁跟他喝酒的,是他的部下——同心秋山长右卫门。秋山一副阿腴奉承的嘴脸,不断逢迎拍马,但喜兵卫并没听进耳里。喜兵卫在想事情。
喜兵卫他——若是为了一些当场睁只眼闭只眼便能释怀的小事感到不快,便会感到宛如腹中有泥巴一阵翻搅。这些泥巴不管过了多少天、多少年,还是会累积在肚子里头,让喜兵卫坐立难安,非常不舒服。于是,喜兵卫就会想找人出气;不只是出气,还要要以数倍、数十倍的报复加诸在对方身上,否则便无法发泄心中不满。不,不管如何发泄都无法平息心中怒气。这些泥巴一旦出现,就一辈子都不会消失。
喜兵卫从小就脾气暴躁。人生五十年,他已经四十二、三岁,剩下的日子不多,坏脾气却依然不改。这是怎么回事?肚底积着淤泥,却只能任其腐烂,难道这就是人生?他确实是如此觉得。
——不伙,太令人不快了。
不论如何豪饮,泥巴即使打薄了,还是继续沉淀。下腹附近又红又热的泥巴不断由下往上涌,一路翻滚慢慢堆积,眼看就要涌上胸腔,将体内淹没成一片漆黑。
他养的女人,有了身孕。
因为她不断哭诉自己胸口气闷、食欲不振。于是今早带她去给认识的大夫——西田尾扇瞧瞧,请他诊断。喜兵卫认为她若不是没病装病,顶多也只是忧心所致,没想到大夫却一脸认真地说是有喜了,还直向喜兵卫道贺。别胡说八道!——喜兵卫闻言大怒,把尾扇痛殴一顿。但不论怎么殴打,尾扇的答案还是一样。看样子是真的有了。
那就堕胎,把娃儿给拿掉!——喜兵卫大吼,命令人人照办。但尾扇没听从,反而表示这万万使不得:
夫人身体太差,没办法堕胎。硬要这么做,恐怕连母亲的命都保不住——。
这女人——阿梅,他不想失去这个女人。
更正确地讲,喜兵卫是不希望失去阿梅的身体,他并非是对她动了情或是可怜她。对于喜兵卫而言,女人就像马或枪,阿梅不过是个工具。但即使不想杀阿梅,也不能放着不管。养了马却没办法骑,便失去养马的意义。同理,无法击发的枪,也没有存在价值。若不能慰借男性,留下这个女人又有河用?对于喜兵卫而言,女人一有了身孕便不再是女人,就算杀了也不足惜——他甚至如此认为。
喜兵卫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民谷梅不过是他包养的女人。而非正式迎娶的正室,若是让她生了个继承人可就麻烦了。阿梅出身商家,并非武家之女。平民之女是不能成为与力正室的。
当然——喜兵卫手中有一份已故的又左卫门亲手写的契约,明定喜兵卫务必迎娶他的养女阿梅为妻。但这不过是安抚阿梅娘家的诳言,并不具任何效力。依又左卫门建议,只要让喜兵卫的顶头上司——也就是组头看过这份契约,或许他们俩就能结为连理——只是,喜兵卫宁死也不愿这么做。
喜兵卫甚至认为与其向组头低头,他宁可一死。
他没有迎娶正室的打算,也不想留下子嗣,更不打算把家脉传给任何人。
——伊东喜兵卫只要一代即可。
而且喜兵卫决不许有人帮他生儿子。
只觉得这孩子仿佛是他肚里黑漆漆的泥巴借女人的肚子凝结而成的。
他一见到娃儿,就禁不住想将之勒死。
伊东喜兵卫就是这么一个男人。
总之,这件事就是不顺他的意。
因为心情不佳,喜兵卫只好拼命灌酒,希望至少将腹中淤泥冲淡一点。秋山不知道喜兵卫脑中的念头,还是不停地插科打诨,欲讨好喜兵卫。他愈听愈光火。但愚蠢的秋山丝毫没有察觉。难道是因为喜兵卫个性一向别扭,摆脸色是家常便饭吗?——不,秋山此人虽然喜欢看人脸色拍马屁,察颜观色的本事却差劲得很。
——这个笨蛋家伙。窝囊的蠢武士。
喜兵卫腰间也插着长短两把刀,但他并非武家出身。
喜兵卫是藏前经营米粮批发兼地下钱庄的商人长子,从小家境富裕、生活无虑。
喜兵卫之父位高权重——在藏前担任札差同业月会之主,其继承人就是喜兵卫。
札差干的并不是什么有赚头的生意——至少喜兵卫这么认为。这种生意既不生产物品,也不贩卖任何东西。札差只是武士御藏米的受领代理人。幕府发给武士的米粮发到武士手中之前,先存放于札差的仓库,由札差帮忙点收,代为看管,收取的仲介费却非常少,每一百袋米只能向武士收取黄金一分。若武士委托札差代为销售,仲介费则是每一百袋米金两分。靠这般微薄收入,理应赚不了几个钱,后来札差却变成暴利行业。法子说来容易,就是经营钱庄。武土无法只靠白米过日子,因此常经由札差将大部分政府发放的米换成现金。米价会波动,札差便可以米为担保出借现金。耳濡目染之下,喜兵卫从小就熟悉这套经商之道。
在其父刻意栽培之下,喜兵卫唯一学会的便是精打细算和察言观色。
喜兵卫一看秋山,就知道他肚子里有几条蛔虫。他根本没什么大脑。
喜兵卫——最讨厌秋山这个家伙。
秋山却恐怕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为喜兵卫所厌恶。
喜兵卫讨厌秋山的理由很简单,就是看他不顺眼而已。主要是因为在喜兵卫成为与力之际,曾有秋山一知道喜兵卫是商家之子,便明显露出了嘲讽眼神的感觉,从此以后他一有机会便责骂、打压、挖苦秋山。
秋山被他折磨得既困惑又疲累,连身子都弄坏了。但喜兵卫并未就此罢手。当然,喜兵卫并不是只对秋山发脾气而已,但三十个同心之中,就属秋山特别突出——欺负起来特别爽快。但即使如此,秋山还是成了喜兵卫的心腹。这并非因为喜兵卫大发慈悲,其实主要是秋山自己的误解。
误解的原因很单纯。秋山家自其父当家起便为庞大债务所苫,知道这状况后,喜兵卫主动表示愿意帮忙清偿。秋山为此大吃一惊,不仅前仇旧恨全消,对喜兵卫甚至是感激得五体投地,并因此成了这位新与力的侧近。从此之后,这位没有骨气的武士就如橡皮糖般整天黏着喜兵卫,甚至还理所当然地助纣为虐。
身为武士的威严与做为一个人的自尊,秋山早已丧失殆尽。
这些东西用钱就买得到,便宜得很。
喜兵卫也是只用少许金钱,就收买了秋山这个武士。
——真是个蠢材呀。
喜兵卫的父亲与兵卫总是大言不惭地表示——有钱能使鬼推磨,用钱能打发的事但做无妨。重要的是能否培养出支配其他人的气度——说穿了,也就是培养出判断能否用钱解决大小事的能力——这就是与兵卫教育他的方式。如果与兵卫这观念是真理,那么世上所有女人都可以看成妓女。不管对她们干了何等伤天害理之事,只要事后用钱打发——对方大都会乖乖闭嘴。因此不管如何放浪行骸、酬作非为,只要有钱在手令都不必担心。反正世上一切大小事,几乎都能用钱解决。
总之,他认为人有了钱自然会占上风——因此,人生的目标就是赚大钱——喜兵卫从小就被灌输这种想法。札差是没什么赚头,但也不是个赔钱的生意。
端坐家中便可财源滚滚,当然比傻呼呼地当个穷人好得太多了。只不过——喜兵卫还是有个不满之处。
那就是每当那些个既贫穷又愚蠢的武士来借钱,总是一派威风凛凛,身为债主的父亲却反而一味鞠躬哈腰。
真是莫名其妙!有钱借给别人,还要向讨钱的人谄媚?——喜兵卫提出这样的疑惑,父亲与兵卫则同答:
武士的角色与责任,就是摆出一派威风凛凛——。
咱们商人则是只要有钱拿,磕几万个头都不成问题
原来如此,喜兵卫这才明了。但当时,却觉得腹中淤泥又开始翻滚。
这种情形他就是无法接受。
他由腹中一团泥泞中掏出当年那块淤泥。
然后,看了了秋山那张傻呼呼的脸。
——真是教人做呕!
喜兵卫对秋山十分不屑。
“那么,请问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秋山问道。
“什么事?”
“就是民谷家的事儿啊。”
民谷伊右卫门
民谷又左卫门所选的女婿,民谷岩的丈夫——
喜兵卫张开因醉意而一片朦胧的双眼,这才清楚听到了秋山说的是什么。
“那个名叫伊右卫门的家伙来路不明,他比又左卫门还正经八百,滴酒不沾,而且不嫖不赌,钓鱼似乎就是他唯一的兴趣。他只懂得按部就班地工作,对于升迁以及金钱似乎并不执著。”
世上哪可能有这种人?——喜兵卫恶狠狠地反问。
“不喝酒,人生有何乐趣?不近女色,还算是男人吗?没钱——活着干嘛?”
对吧?蠢货——大吼,喜兵卫把酒杯掷向秋山。
您说的是没错——秋山以手遮挡酒杯说道。
“——但伊右卫门真的就是这种人。”
秋山带着歉意说道,接着又在一个新酒杯里斟酒。但笨拙的动作看在喜兵卫眼里,更是让他火冒三丈。
喜兵卫看向庭院。
他最讨厌天气闷热。虽然已经入秋,但还不到凉爽的季节,因此木窗与纸门全是敞开的。喜兵卫看向不远处别屋的新木门。
——伊右卫门,伊右卫门啊。
喜兵卫的眼中,木门与伊右卫门面无表情的脸孔重叠。
的确,伊右卫门这个新同心的为人正如秋山所言。
如果这样就叫认真,那么伊右卫门真的是很认真。如果说他无趣,确实也是极为无趣。首次和伊右卫门打照面时,发现这家伙既不笑也不讲客套话,只会行礼如仪。不过,感觉上他这个人并不蠢,想探探他肚子里有什么底时,也都能圆滑应对。不论是作势闲聊或吹捧他一番,都摸不透他的底细。和秋山这类人完全不同,他这种人欺侮或打压起来都毫无乐趣可言。
这种人就是教他看不顺眼。
为何伊右卫门会成为民谷又左卫门的女婿?又左卫门家无恒财,还有负债、官职与社会地位也称不上崇高。
更何况阿岩那模样——为什么那家伙——要成为阿岩的赘婿——?
——阿岩。
喜兵卫不痛快极了。
伊右卫门成为民谷婿养子一个月左右,喜兵卫就听说伊右卫门擅长木工,没当差时都躲在家里修理房屋。喜兵卫便打算测试伊右卫门,把他找来修理家中老旧的里木门。若伊右卫门拒绝或面露难色,喜兵卫便可加以责骂。如果他接受委托而稍有失职,也可吹毛求疵,让他面子上挂不住。
不料——伊右卫门非但没有拒绝,反而一连络便立刻赶来,不一会儿工夫便修好了喜兵卫的木门。
毫不马虎,也没有失败,连细部都处理得仔仔细细、整整齐齐,手艺完全无话可说。
就连向来喜欢修缮的喜兵卫看来,他的表现也是无懈可击。
干得不错、干得不错!——到头来喜兵卫甚至还忍住腹中翻滚的淤泥,大大夸了伊右卫门一番。但即使获得如此赞赏,伊右卫门也没有因此自鸣得意。吃着喜兵卫慰劳的酒菜峙,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摸样。吃完饭菜后,伊右卫门便彬彬有礼地这个谢告辞了。
到头来喜兵卫都无法了解伊右卫门心里在想什么。
后来,喜兵卫又命伊右卫门帮忙修理了好几次宅邸,每次都没有破绽。他并非成天摆着一张臭脸,而且也还不难相处,但在面对喜兵卫等前辈时,却始终不曾敞开心扉。伊右卫门的表现让喜兵卫很不自在,这状况秋山看在眼里,便开始自作主张,对伊右卫门旁敲侧击,将收集到的情报一一向喜兵卫通报。
秋山似乎一下子就看出喜兵卫面色凝重,便加油添醋地说:
“诚如主公您所说的,就连那个活死人又左卫门大爷,断气前还是想要多一点钱——同样的道理——此人——就是伊右卫门那小子,大概是走投无路了,才会为了钱成为民谷的婿养子吧。”
“你说这话有何根据?不过是你随便胡诌的吧?”
属下岂敢——秋山两眼圆睁地拼命摇手辩解。
“不——不管怎么说,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怎么了?”
喜兵卫厉声问道,秋山便惶恐地把话吞了回去,还真是个小人哪。民谷家小姐那副尊容,胆子小一点的男人,哪敢讨来当老婆呀——秋山含糊地把话给接了下去,还摆出满脸笑容。
“总而言之,伊右卫门才刚成为同心,如果您要刁难他,那还不简单?”
“刁难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得你认为我会找一个小人物的麻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伊右卫门刚上任,一定有些职务还不熟悉,难免会出错吧?”
“出错又如何?你说来听听啊。”
“不、不是的。小的认为,大爷您若不喜欢那家伙,大可将他免职……”
“住口!你这个蠢货,少给我卖弄小聪明!——”
——浑蛋!窝囊武士!
秋山完全不了解喜兵卫所恨何来。但这也难怪,因为喜兵卫从未对旁人解释。
要逼伊右卫门离职,把他赶走并不困难。只是,这样做并不能拔除喜兵卫的肉中刺。
秋山打翻了酒杯、推开了碗盘,屈身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向喜兵卫磕头道歉:
“对——对不起——大爷,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请大爷原谅——”
秋山呈跪拜之姿好一会儿工夫,才抬起头来,
“大、大爷。要不就像对付又左术门那样。也,也把他给干——”
他——含着泪说道。
“浑帐东西,你在胡诌些什么!——”
喜兵卫大吼,将酒杯朝榻榻米上使劲一扔,狠狠地瞪着秋山。
秋上吓得整个人弹起三寸,四脚朝天地跌坐在榻榻米上。
像又左卫门那样,也把他给——干掉。就像民谷又左卫门那样。
又左卫门死了。等于是被喜兵卫害死的。
不过,又左卫门被害死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招惹到了喜兵卫,即使又左卫门这位年长的下属知道太多不为人知的内情,对喜兵卫来说是个潜在威胁,这也是事实。
又左卫门的枪枝走火是秋山设的陷阱。当然,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喜兵卫。
那次意外并没有要了又左卫门的命,但他伤势严重,已不可能继续当个御先手组同心了。这就是喜兵卫希望的结果。他指使秋山在火药量上动手脚。秋山一接到这项指示,立刻说——对呀,您是不忍心杀他吧,他以为是喜兵卫尚有几分慈悲,但这其实是大错特错。喜兵卫之所以没一口气杀了又左卫门,不过是怕这么一来会让他死得太痛快罢了。又左卫门一向以同心这份工作自豪,深以其家世为荣,所以,喜兵卫最想看到的就是这个老人被剥夺一切后陷入的窘境。他如此交代秋山,只是因为不想让他一死百了。几乎所有同心都会讨好喜兵卫,就只有又左卫门不识相,不愿放弃武士的自尊与矜持。喜兵卫不喜欢秋山这种没骨气的窝囊废,却也痛恨又左卫门这种食古不化的蠢货。
只是……。
他实在想不透。
他听说又左卫门受伤后非但不痛苦,反而向亲近的同事吐露这么一来正好能早点退休安养天年。而且,原本已经没有指望讨到的女婿突然出现,让民谷家后继有人,婚礼也顺利举行,接着又左卫门便毫无遗憾地往生了。感觉上又左卫门似乎是在了了心愿后寿终正寝的。若是如此,当初用心设计陷害他,岂不变成白忙一场?想到这里,喜兵卫就一肚子气。
因此,民谷又左卫门的死,在喜兵卫肚子里头留下了更多难以收拾的淤泥。
看到秋山一副不知所措的狼狈相。喜兵卫的酒也愈喝愈郁闷。
郁闷的酒愈喝火气愈大,让他腹中的淤泥益发不得清澈。
给我滚!——在喜兵卫正准备如此大吼的那一刹那,纸门打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名叫堰口官藏的同心。
堰口也是喜兵卫的跟班之一。只不过与秋山不同,此人脑袋灵光、一肚子坏水,是个需要提防的狠角色。堰口看了秋山一眼,抖动着半边脸颊不出声地笑了笑,接着便转头向喜兵卫问道——大爷,阿梅夫人怎么啦?
“属下一直喊她都没有任何回应,这才冒昧闯了进来叨扰大爷。”
“嗯——”
这下喜兵卫心情更加恶劣了。
他不愿再想起有关她的任何事。
“——阿梅在别屋里躺着。仆人与小厮都出去办事了。”
是病了吗?——堰口边说边打秋山面前走过,来到喜兵卫面前。
他长相有如鲶鱼。斜眼看了秋山一眼,接着以抑扬顿挫鲜明的独特语调说道:
“伊东大爷,我想何件事您还是得知道——”
那你还在卖什么关子?——喜兵卫粗暴地回答。喜兵卫也——非常讨厌堰口这家伙。
“就是民谷家女婿的事。伊东大爷,那侧姓民谷的既然已经来过宅邸数次,应该也见过阿梅夫人了吧?”
“应该有吧。我曾叫阿梅替他斟过两三次酒。”
“果不出其然。我昨天恰好和他一起当差。平常他很沉默,不太喜欢说话,昨天却问我——堰口,你知道伊东大爷官邸那位姑娘是谁吗?是他的千金吗?听说与力大人单身,而那姑娘看来也不像个女佣,是不是他的妹妹还是亲戚?——”
“那——你怎么回答?”
“我叫他——少多管闲事。”
果然是堰口——喜兵卫暗地自忖。
他做事小心谨慎。反观秋山,窝囊至极却语带不屑地反复瞎起哄了好几次道——大爷,伊右卫门该不会是看上阿梅大人了吧?毕竟他老婆长得那副模样。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喜兵卫在心底痛骂道。堰口也是而露不悦,似乎也有同戚,先看了喜兵卫一眼,接着以轻蔑的眼神瞟向秋山,然后才说道:
“伊东人爷,依小的看,伊右卫门并不值得理会。”
秋山闻言困惑地问道——为什么?堰口便一脸狡诈地鼓动着蒜头鼻,以不屑的语气朝面带惊讶、呆头呆脑的同僚秋山说道:
“你怎连这都不懂?当初献策让阿梅夫人住进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民谷又左卫门。这点你应该也知道吧?而伊右卫门可是又左的女婿呀。”
秋山听了则不服地回答——这我当然知道。
“那你干嘛还明知故问?伊右卫门不认识阿梅,代表又左卫门生前完全没向他提过这件事。换言之,伊右卫门不过是个为了当官而入赘民谷家的浪人。所以,别说是咱们两个,像伊东大爷地位如此崇高的人对他更是毋需理理会。对不对?伊东大爷——”
“就算真是如此又如何?有什么大不了的?”
“由此可知——他什么都不知道呀。”
“光由这点能看出什么?或许那个姓民谷的只是在装傻吧。”
“噢——这——属下认为实属不可能。”
堰口挤弄着眉毛,眼神令人厌恶。
“依小的看,伊右卫门应该是被骗进门的。”
“被骗进门?你的意思是……”
“他一定是被又左卫门那只老狐狸给骗进门的。据说直到婚礼前,伊右卫门都不曾见过新娘的脸。左邻右舍没半个人见过伊右卫门造访民谷家,那阵子又左卫门又因伤无法出门。因此,两人应该不可能是旧识。向组头大爷呈报、获准后举行婿礼,在短短五天之内便告完事。难道不会太快了吗?”
“确实很快。”
“又左卫门一定是刻意隐瞒自己女儿相貌丑陋,拐骗伊右卫门进门。然后,又左卫门在婚礼隔天病倒,再过一天就死了。如此一来,伊右卫门根本无法弄清自己是中了什么计。”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能把那个丑女儿给嫁掉——秋山佩服地说道。
“可是堰口,这纯属你的推测,有任何证据吗?首先,伊右卫门事后发现自己被蒙骗,怎可能闷不吭声?”
对此事意兴阑珊的喜兵卫不屑地说道。但堰口却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说道——证据是有,接着他身体稍往前倾,莫名地低声说——那就是他们夫妇俩相处的情况。
“他们夫妇处得又如何了?”
“听说他们昼夜不分地争吵,连邻人都听到了。前几天还互殴呢。”
“噢,他们俩感情这么坏?”
喜兵卫望向庭院。一脸正经的伊右卫门真会和老婆吵架吗?
而且阿岩她——
噗咚,喜兵卫肚子里的淤泥开始翻搅了起来。
阿岩昔日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以及她如今丑恶不堪的容貌,在他的脑海里交叉重叠。
这么一个阿岩也会失去理智?真会有这种事?
“你说的——是真的吗?”
堰口嘴角往上噘地回答道:
“当然是真的。那种落魄武家,加上那种丑妻,伊右卫门却甘愿成为婿养子,让人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丰意,想必是有什么咱们猜不透的企图。不过,他若真有什么企图,理应不会胆敢和老婆吵架。况且他似乎又不知道阿梅夫人是谁,可见又左卫门生前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看样子,伊右卫门只是个利欲薰心反被耍弄的鼠辈。果真如此,伊右卫门有什么好怕的?”
“堰口。”
堰口抖动着半边脸颊回答——在。他已经是得意忘形了。
“你这话是冲着我来的吗?如果伊右卫门确实从又左卫门那里听到了什么——我就得怕伊右卫门几分?——你这家伙是这个意思吗?”
——开什么玩笑!
跟这种无聊事情无关。一切只是由于喜兵卫忠于腹中淤泥——那股坏心肠所致。堰口吓得脸色发白,连忙道歉:对不住,我失言了。我误会了,如果惹了大爷不高兴,小的这就给您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看来堰口这家伙和秋山其实也只是半斤八两。
“烦死人啦!跟你们讲话不过是浪费我的口水。好了,都给我退下——”
喜兵卫咬牙切齿地说道,挥手示意两人出去。
“——我何需畏惧又左卫门!不过是因为他跟组头熟络,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尽量采纳他的意见而已。故意让他身受重伤辞去工作,也是因为讨厌他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伊右卫门也是一样。我纯粹是看他们不顺眼,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料你们两个家伙却异口同声地胡乱猜测,胆敢再给我继续胡说八道,小心我宰了你们!”
喜兵卫伸手握住刀柄。
“伊——伊东大爷。”
堰口全身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您为何如此在乎民谷?民谷家代代相传,是最道地的御先手组成员。但即使如此,阶级也仅止于同心。尽管获组头大爷信任,看似风光,但伊右卫门毕竟是个新人,辈分很低,您毋需将他视为眼中钉。想除掉他一点都不难。更何况,伊东大爷您是个能呼风唤雨的首席与力——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我哪可能会——在乎他?”
喜兵卫确实是毫不把民谷家放在眼里。只不过他很在乎——。
——阿岩。
不聼喜兵卫使唤的又左卫门起初的确让他忍无可忍。他想将又左卫门收为心腹,便看准了又左卫门的女儿迟迟未嫁,派人去谈婚事,硬要又左卫门把女儿嫁给他。又左卫门身为最资深的同心,又和组头私交甚笃,喜兵卫为了拉拢他吃了不少苦头。只是——若依喜兵卫平日的作风,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地把阿岩给据为己有了。
但不知何故,喜兵卫并没有这么做的念头。阿岩对他的不屑一顾,他也不以为意。
反正又不是玩真的。所以,在民谷家的推三阻四之下,不知不觉就拖了三、四年。
喜兵卫从未打正面看过阿岩。
然后,阿岩就病了。这是前年的事。
就这样——在喜兵卫打正面看过阿岩之前——阿岩就已经变丑了。
喜兵卫的小喽罗都说,这一定是她瞧不起与力大人所遭的天谴。
只是……。
她会不会是被人下了毒——?
最早如此猜测的就是——堰口这个家伙。
当时的堰口和现在一样,总是一副看透内幕的绅秘德性,但表现得比现在更忠心耿耿。
她脸上的疤痕和疱疮留下的疤痕不一样。一定是被人下了毒,而且是唐土传来的毒——。
堰口当时如此说道。
最初,据说满腹疑宝的堰口曾前去问阿岩的父亲——又左卫门,有没有可能是被谁下毒?
但又左卫门说不可能,让我想探查都无从——堰口说道。
不可能有人对阿岩下毒的——堰口当时表示这就是又左卫门的同答,因此自己也觉得不无道理。的确,像他这般贫穷的同心,能够招惹谁,或惹谁忌妒了?若是像喜兵卫这么招摇的上级武士倒还另当别论。但也不无有人为了泄愤下毒的可能。若是如此——会不会是哪个和喜兵卫结了梁子的人干的?
对喜兵卫一直想娶进门的姑娘——阿岩下毒,让她变成一个不堪入目的丑八怪——。
听到这个臆测时,喜兵卫勃然人怒。他并非相信堰口的推断属实而怒,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就是愈聼愈气——这个推论教喜兵卫万分不悦,当时他腹中的淤泥也是一阵翻搅。
——阿岩。
“给我住口!我哪可能把民谷家放在眼里!?”
喜兵卫再度如此强调。
是吗?——堰口一反常态地继续追究下去:
“对不住、小的可不这么认为。之前药行批发商那档子事儿,追溯原因还是阿岩小姐。阿岩遭到如此变故确实可怜,但难道不可能是那药行批发商干的好事吗?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哪个对伊东大爷您心存怨恨的人下的毒手。如果当时听信那个姓西田的庸医所言,把下毒的犯人揪出来倒也好。结果事情演变至此,不是反而棘手?——”
的确是如此没错。当时的喜兵卫一反常态地乱了方寸。
首先,喜兵卫把帮阿岩诊脉的大夫叫过去问话。那个大夫就是西田尾扇。
武士的团团包围把尾扇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吞吞吐吐地解释了阿岩的病情:
疱疮这种病通常会先发热,三天内疱疮全冒,接下来的三天内水泡化脓,又过三天水泡破裂,再过三天创口便结疤——。
不出半月即可痊愈。阿岩小姐却病上了三、四个月,而且还毁了容貌——。
确实不是普通的疱疮——不过,左邻右舍却议论纷纷,各有不同看法——但尾扇哭着保证自己的处方绝对正确,决非毒药。毫不相信的喜兵卫门继续逼问,这个瞻小的大夫便改口道——若是疱疮,早就该痊愈了,那绝对是其他疾病——最后甚至表示——也有可能是被人下了毒。
——你这个混账蒙古大夫!
喜兵卫威胁尾扇,要他把对民谷家所知之事全盘托出,这才知道有个药贩子经常出入民谷家。这名药贩子名曰小平,民谷家长期以来一直服用他所提供的一种有助血液循环、名为桑寄生的唐药。民谷家的女人代代都惯服这种药,阿岩似乎也不例外。
于是,喜兵卫命令秋山与堰口一行人把这个叫做小平的药贩子逮了过来,结果发现小平这家伙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直呼他只负责送药而已。问他药是哪里来的,他便回答是来自两国某药材大盘商。一逼问他大盘商的店名,马上问出了利仓屋这个行号名。
但接下来就陷入胶着了。
除了尾扇之外,卖药给民谷家的就只剩利仓屋,如此看来,利仓屋当然摆脱不了嫌疑。但受害者的父亲——也就是民谷又左卫门,并不自觉受害。即使喜兵卫派人去向他说明事情原委,民谷还是如同之前喜兵卫提亲时一样不置可否。而且据窥儿阿岩一眼的使者所述,她的脸已经被毁得教人不堪入目了。
真相依然不明。
如此一来,喜兵卫更是在意这件事了。当时腹中淤泥也翻滚了起来。
左思右想就是气愤难平,喜兵卫便采取了自己惯用的方式泄愤。
他命令手下掳来利仓屋的女儿,加以蹂躏。理由则一概不提。反正喜兵卫就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人,只要自己高兴就好。倒是强行奸污一个又哭又喊的姑娘,只会让喜兵卫腹中的污泥凝结,完拿称不上泄愤。于是——。
“重点不是尾扇的话是真是假。我不过是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罢了。”
喜兵卫已经厌倦这样的一问一答。但堰口还是不服气地继续问道:
“可是,伊东大爷,后来您还是把侍妾全部赶跑,不再流连花街柳巷,这不全都是那件事导致的结果?”
“堰口,尾扇不是也担起责任,把那个名叫阿袖的姑娘送到伊东大爷手里?”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秋山你想看看。后来几经调查,发现尾扇的仆人便是要求谈判的使者,这岂不过于巧合?尾扇居然还装傻,说不知帮忙出而讨公道的假和尚身在何方。是吧?伊东大爷。况且,当时又左卫门居然也在场,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是偶然没错。又左卫门只是送羽织过来罢了。”
“在下倒想问,您为什么会乖乖听信又左卫门的说词——!?”
给我住口!——喜兵卫突然大吼。
事实上,那件事后来拖了很久才解决。情况演变得很复杂。
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何被一个与力掳走并加以奸污,利仓屋主人因此大发雷霆,并派人前去要求与喜兵卫谈判。
就在再兵卫准备拔刀斩杀使者时,民谷又左卫门刚好出现。
喜兵卫也可勒令又左卫门退下,径自斩杀使者,但又左卫门却说——。
伊东大爷,事情就到此为止吧。閙大对您不利——就当是为了令兄——
这位老同心也知道这件理应是桩秘密的事。
喜兵卫记得,当时自己的脸颊烫得几乎要冒火。
到头来,他接纳了又左卫门的建议,表面上也接受了利仓屋的要求。
把侍妾赶出去,正式迎娶利仓屋的女儿——阿梅为妻。当然,这不过是个幌子。又左卫门设计了这桩困难重重的计谋,先由自己收阿梅为养女,再把她嫁给伊东,试图借此蒙骗利仓屋。这个老仆轻轻松松地说道——如此一来,便皆大欢喜了。
在下虽然和利仓屋是老朋友,伊东大爷您却是我的上司——。
照一股常理,下属不是该尽全心全力匡助上司吗——?
在下只要站出来说几句话,利仓屋必禽听信。大爷将阿梅娶进门之后,只要找个适当时机——。
说是您和她已经离缘,然后把她赶出去则可——这就是又左卫门所提议的计策。
——真是个爱卖弄小聪明的家伙——他想让我欠他人情不成——?
喜兵卫为此颇为不悦。
这个自作聪明的提议反而招来喜兵卫的怨恨。在这一瞬间,民谷又左卫门的命运便走向了终点。
民谷家原本到这一代就要断后了。可是——。
正因为如此——。
堰口带着令人嫌恶的眼神继续说道:
“搞不好又左卫门自恃和组头很熟,才敢这么大胆地对伊东大爷说话——”
“罗唆!堰口。这件事跟组头、民谷都没关系。老子我爱怎样就怎样,你还不了解吗?”
“可址小的听人说起,后来有人见到当时那个按摩的出入民谷家。可见一切搞不好都是又左卫门在背后搞鬼——”
“堰口,你的话前后有矛盾。又左卫门已死,依你的推测,这整件事他的女婿伊右卫门又不知情——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吗?”
“所以,我才会建议伊东大爷别吧那姓民谷的放在眼里。既然知道许多内幕、令您芒刺在背的又左卫门已死,阿岩小姐又变得那么丑陋,也有了夫婿。您继续和民谷家纠缠下去,是百害而无一益——”
“不是有害无害的问题。”
堰口露出因惑的表情。
——这是看疯子的眼神。
——你把老子当作疯子!?
喜兵卫放下膝头大吼道:
“你给我住口!你那是什么表情?你知道个屁!叫你滚你还不滚!?”
“伊东大爷,小的只是认为,您其实不必在意这种毫无乐趣可言的琐事——”
喜兵卫狂暴地踢倒餐盘,揪住堰口胸襟,在他耳边说道:
“堰口,你——觉得和女人温存很有乐趣吗?”
“大爷,您这话的意思是——”
“那我再问你,喝酒有乐趣吗?花银两有乐趣吗?”
“我——我听不懂——”
“那我告诉你,我不管怎样纵情游乐,都不觉得有哪里有趣。不管睡了多少女人、喝了多少酒,都不会觉得痛快。你哪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像你这种草包,哪可能看穿我?他妈的,还不——快滚!”
喜兵卫推开堰口,伸手抓起放在背后的大刀。堰口吓得几乎当场朝后翻了个筋斗。喜兵卫凌空劈砍,刀刃在抵住堰口的喉咙、稍稍割裂了他的皮肤时停了下来。
“再不滚——我就砍断你的.咽喉!”
啊——啊——堰口不断哀号,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出。
“这个没用的窝囊废——”
喜兵卫以刀鞘扫开翻倒在地的餐盘。
然后,他朝门外喊起秋山的名字,没人回答。原来,站在门外的秋山看到喜兵卫勃然大怒,吓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待喜兵卫再度呼喊秋山时,这个胆小鬼才以蚊子般的微弱声音回答:
“大——爷——什、什么事——”
“去把伊右卫门给我叫来。”
“现、现在吗?”
“没错,就是现在。告诉他我要找他商量整修宅邸的事,叫他马上过来。”
秋山连话都答得含糊不清,便滚出了走廊。
——这么胆小,还称得上是个武士?
喜兵卫不悦地朝庭院吐了口痰。
喜兵卫内心的纠葛,像这种蠢货当然不可能了解。
他肚子里又热又黑的淤泥不断翻腾。
翮腾——累积已久的淤泥就要浮上来了。
不堪回首、令他愤怒的往事,剪不断、理还乱地跑出来纠缠。
——太令人不快了!
不论是堰口精明的眼绅,还是秋山愚蠢的眼神,都教喜兵卫看不顺眼。
喜兵卫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
别屋里还点着灯。阿梅就在里头。
看看木门。
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不知道这件事吗?
若是如此——。
——除了又左卫门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死人可是没嘴巴的。
那件事。那件秘密的事。
即使被公开,喜兵卫也不觉得有何困扰。所以,原本就没有必要隐瞒。
只是……。
为了令兄好——
——开什么玩笑!
喜兵卫——其实是前任组头三宅左内的私生子。
也就是说,常今组头三宅弥次兵卫,是喜兵卫同父异母的兄长。
早期——三宅左内还是准继承人时,年轻的他曾与照顾自己的钱庄老板的侍女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喜兵卫。不知道是为了避免发生财产继承纠纷,还是怕遭世人批评,总之,为了维护武士的大义名分,三宅左内决定请钱庄老板收养喜兵卫,成为这个札差的继承人。
喜兵卫直到二十六岁那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当时喜兵卫已经结了婚。虽然其妻宰让他不甚满意,但这桩婚事对生意却极有助益,因此他也不敢抱怨什么。婚礼结束后,三宅左内的父亲决定退休,把棒子交给喜兵卫,并且告诉他这件事。此时的喜兵卫早已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商人。他的观念是只要是能赚进白花花的银子,要他向人低声下气、磕再多次头都没关系。
这么一个喜兵卫竟然是——
竟然是个——武士之子。
喜兵卫怀疑——他那原本精明的爹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这件事情不说出去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不,原本就应该三缄其口。只要他爹娘过世,此事便死无对证。让喜兵卫知道这个真相,可说是与兵卫一生所犯最大的错误。
或许是与兵卫这个见钱眼开、极度吝啬的守财奴,认为有“青出于蓝”的第二代,从此便可安享天年,才不小心说溜了嘴。他大概没料到喜兵卫知道这件事后会如此狂乱吧。
喜兵卫闻言立刻将父亲与兵卫痛殴了一顿,并奸污了扶养他长大的母亲与妹妹,然后搜括了店里钱财逃之夭夭。
喜兵卫就是这种人。
与兵卫之前一再教育他,经营钱庄必须毫无条件地对武士顺从,更教导喜兵卫所有的女人都和妓女无异。而喜兵卫做的等于是在告诉父亲:若我成了个武士,你这个卑贱的商人就得向我磕头!依与兵卫灌输喜兵卫的观念,只要没有血缘关系,即使是母亲和妹妹也不过是没什么特别的女人。在此之前,喜兵卫认为只有血脉相连的异性才不归于妓女之流。这下既然发现她们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即使是家人也和妓女无异。
喜兵卫整天流连妓院,非常荒唐放荡。
不久,他的妹妹上吊身亡,母亲发狂而死。
与兵卫进退维谷,只好找三宅左内商量。
为了帮年轻气盛的喜兵卫收拾残局,制止他的胡作非为,左内捉刀前来。
喜兵卫这才首度——看到了亲生父亲的脸。
喜兵卫摆出一贯的强硬姿态,要求左内承认他是旗本武士次男,至少应该赐予他一栋官邸。左内并未答应,只承诺以后会以某种方式照料他。之后,喜兵卫把钱庄印监交给弟弟掌管,闲着没事干,有空便练练武术。直到十年后,也就是左内过世后,这项承诺才兑现。左内的长子弥次兵卫依先父遗言,封给喜兵卫采邑。
喜兵卫就这么成了御先手组的首席与力——伊东喜兵卫。
从弟弟怀中取钱并非难事,他想花多少就有多少。仗着财大势大,喜兵卫变得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还是有几件事令他心烦。
人世间所有事物,他都看不顺眼。
喜兵卫走向别屋。
接着站在门口朝屋内喊道:
阿梅、阿梅,今晚有客人要来。
主屋那边很乱,所以我得在这儿招呼客人。
快去准备一些酒菜。
瘦骨如柴的阿梅,惶恐地探出头来。
——怀孕的女人已经算不上女人了。
小厮回来后,我会叫他们去料亭端些饭菜回来,你只要应付一下即可。
怎么有气无力的!尽管你出身卑贱,毕竟是个武士之妻啊!
阿梅默默地开始干活。喜兵卫注视着她。
——娃儿就在她那肚子里?
令人不快。
她那隆起的腹部真是令人不快。
吱——。这时响起一阵声音。
他朝木门那头望去。
脸色苍白的伊右卫门已经站在门边了。
民谷梅
阿梅直到不久之前,都还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
即使筷子或棍子掉落地面,也都会让她觉得好笑而笑起来。
她这辈子从来没思考过人的生死问题。
因此她才能——
因此她才能活下来。回想起来,如果曾有过寻死的念头,应该随时都能了结自己的性命。之前曾有过好几次自杀的机会。当初从掳走她的歹徒手上脱逃,回到家见到她爹时,她当场就大喊我要去死!我要去死!但还是没有自杀,看来她也不是真的想死吧。说要去死,不过只是想让周围的人了解自己的遭遇让她多么恐惧痛苦。只是,她愈厌恶自己,就会让周遭的人愈讨厌她,认为她喊着要自杀不过是在撒娇。甚至认为她的悲伤与痛苦都是装出来的——当然,她的痛苦绝对是真实的,但当时的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然而,打从住进这栋别屋后,阿梅却几度真想自我了结。
她现在的日子只能以水深火热来形容。如果只是被强暴,身体所受的伤害就和被狗咬差不多。但她被软禁,不分昼夜受凌辱,而且不只是一两天,每天持续过着这种日子。想来当时若能忍气吞声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不知要比现在好上多少倍。
阿梅怨恨当初吵闹不休的自己;怨恨把这件事当真的爹;也怨恨当时居间协调的民谷又左卫门。
只要看到梁柱,就想上吊;只要看到刀子,就想自裁。她曾数度打算摆脱监视到河边投水,但最后还是没真的寻死。倒也不是因为害怕或她年纪太轻,而是考虑到她爹、她爹的生意、乃至商行里为数不少的伙计们。
比如——如果阿梅在这栋别屋里上吊身亡,一定会连累到她爹。
喜兵卫就是这种人。
当然——阿梅也曾考虑逃亡。但就算能顺利脱逃,结果还是一样。如果不幸被逮回来,一定会遭到处罚,处境会沦落到比现在还惨。即便能成功脱逃,也一定会有人因此遭殃。总之,不管她是自杀还是脱逃,一定会带给她爹和其他人麻烦,甚至连累哪个人因此丧命。反之,如果阿梅能独自承担痛苦,至少她爹即使被蒙骗,多少还是能心安,商行也能继续经营下去。因此,阿梅既没脱逃,也没寻死。
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代表阿梅已经长大成人。真是讽刺,原先还能自由选择生死时未曾有过这个念头,反而到了这想死也死不得的地步,自杀的念头才开始涌现。
她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这也是理所常然。被掳走并惨遭强暴的阿梅,此时已经是个有孕在身的——母亲了。
——怀的就是喜兵卫的——孩子。
每想及此,原先对爹与商行的顾虑便悉数烟消云散,她真巴不得马上死了算了。
发现自己怀了孕时,她几乎发狂。耳朵里不断传来催她一死百了的耳鸣。
姓尾扇的大夫诊断出她有孕时说——恭喜恭喜,请避免过油过辣的饮食,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出来。但阿梅耳里只听得到催她一死了断的耳鸣,不管旁人说些什么,她全都听不进去,整个人脑袋里都是寻死的念头。
的确到了该自我了断的时候了。
一想到怀了喜兵卫的孩子还得继续活下去——而且以后还得把这孩子给生下来——阿梅就感到毛骨悚然。
接近傍晚时,负责看守她的杂役就会出门办事。阿梅即便睡觉时也受人监视。监视者日夜轮替,几乎随时都有人在身旁监视,就连入浴如厕时都不例外。
要死就趁现在。
只不过,她没办法离开别屋。
因为面对庭院的主屋,门户全部打开,穿越中庭时绝对会被人发现。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别屋中自杀。然而,阿梅无法取得能用来自戕的刀子。因此唯一的选择就只有——。
绳索。如果能找到一条绳索。
就可以找个地方上吊——将踏脚台——。
死吧!死吧!耳鸣不断响起。
突然,阿梅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而现在。
阿梅依然活着。
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大方,上一些妆,甚至强颜欢笑地摆出笑容。
这能让她觉得——还有力气如此打扮自己,想必日子也没那么痛苦吧。
——她甚至得为男人斟酒。
已经沦落得和卖笑的女人差不多了,
这些都是她搬进伊东官邸后才学会的。但虽说是学会了,倒也不是很熟练。遇到不认识的客人还好,平常最常面对的却是秋山与堰口,也就是两个当初受喜兵卫命令掳走她的凶手,阿梅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陪这两人喝酒。同样的,也不知道命令自己斟酒的喜兵卫心里在想什么。阿梅更搞不懂,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能装出一副满面笑容的模样了。
她静静地为客人斟酒。
客人客气地点头回礼。
这位客人,就是民谷——伊右卫门。
这位年轻的同心,也让阿梅很不解。既然姓民谷,应该就是那位——据说已经过世了的——又左卫门的女婿吧。但没有任何介绍,也不方便询问,因此也无从了解他的真实身分。在喜兵卫家里出入的,想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总是如此认为。俗话说物以类聚,因此阿梅认为喜兵卫的朋友与手下悉数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但这位伊右卫门可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喜兵卫的狐群狗友。他每次都是来修缮房屋,完工便打道回府。而且,伊右卫门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不会阿谀、陪笑脸,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笑容。
前来造访喜兵卫的恶棍个个都很会陪笑脸。不是为了讨好这个家财万贯的与力好讨些零头好处的卑贱笑脸,就是对这个傲慢上司的恶行恶状所装出来的假笑或苦笑,要不就是商讨干什么坏勾当时的奸笑或傻笑。总之个个都是嘻皮笑脸的,没有一个是正当、表情认真的。
但,伊右卫门不笑。倒也不是端着臭脸,就只是没有笑容罢了。
喜兵卫原本就很少笑,但看别人眼里,总会以为他是心里不高兴。阿梅认为喜兵卫这个人想必是看世上所有事情都不顺眼。因此是个闷得不得了的人。伊东喜兵卫根本就是个不懂得何谓欢笑的冷血动物。至于这个伊右卫门,与其说他是不高兴,不如说是有点落寞——至少在阿梅眼里看来如此。
表情严肃的伊右卫门拿起阿梅斟的酒,只啜饮了一口就更为客气地说道:
“方才秋山大爷造访寒舍,说伊东大爷有急事找在下来处理,因此在这不宜叨扰的时刻来访,真是抱歉。”
一旁的喜兵卫面无表情地回答——有劳你了,接着便拿起洒壶把自己爱用的榧木杯斟满,并以那张依然毫无表情、看起来活像只狒狒的严肃脸孔不屑地看了看伊右卫门。阿梅至今仍无法习惯喜兵卫这种仿佛在为人估价的眼神。不,与其说不习惯,更应该说是厌恶至极。
伊右卫门依然是正襟危坐,身子一动也不动地问道——那么,听说大爷是急着要修缮宅邸?
喜兵卫扭曲着嘴角装出一个笑容说道——你先放轻松点。接着才回答:
“修缮,是骗你的。”
“骗——在下的?”
“如果不用这个理由,你恐怕不容易出门吧?”
“不容易出门?您的意思是……”
“若非有正事要办,大概不容易出门吧?”
“没有这种事啊。”
真的吗——喜兵卫摆出了一个坏心眼的表情。
“听说你最近在兼差做木匠,所以,即便我是你的上司,也不能让你为我白干活。”
“不好意思。操副业一事着实让在下汗颜之至——”
“惭愧什么?我也知道你们薪水微薄。所以,有的做竹艺、有的做纸伞,有的养殖鱼,现在没有一个同僚的不兼差的。若是不让你用这对双巧手换点银两,岂不等于是暴殄天物?”
这番话让伊右卫门听了更加惶恐。喜兵卫眼神依然不悦,却出声笑了起来。
“以后请你修理东西我保证会付钱。还有,材料开销以及之前应给你的工钱,我都会悉数照付。”
“感谢——您的关心,大爷这么做,在下恐怕是承受不起——”
“那你的意思是不要——”
喜兵卫哼了一声,以嗤之以鼻的态度丢出一句话——不简单!佩眼。
但是看在阿梅眼里,喜兵卫这根本是在作弄人。
“民谷,我今天叫你来没有其他事,不过是最近听到了一些有关你的流言蜚语。”
“流言蜚语?——”
“是不太中听。听说,你家里最近有些问题?”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举起刚刚只啜饮了一口就一直拿在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反问道——请问大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处得不是很好吧?”
“处得不是很好?您指的是——”
“就是夫妻感情。又左卫门的女儿——也就是你的老婆——我不是要说她的坏话——听说她从小就以脾气坏出名。”
伊右卫门低着头,薄薄的嘴唇打开一半就阖了起来。他似乎在慎重思索该如何回答,也有可能是正在警戒着什么。不,伊右卫门一定是在保持警戒。阿梅住在这里的半年内,已经目睹过好几个家伙因失言而失势了。
“伊东大爷,这只是在下家中的琐事,不值得您——”
“别转移话题。民谷,听说你们夫妻不分昼夜争吵不休——是吗?”
伊右卫门正欲举起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伊东大爷——这种事——您怎么会——”
“我是首席与力。部属的家里状况怎可能不了解?”
诚如您所说的——说着,伊右卫门垂下了头。
“没想到竟然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都传到了与力大爷耳中,让在下真是无地自容。您宽宏大量,还请在下喝酒。让在下民谷伊右卫门真是为自己的厚颜无耻感到万分羞愧——”
伊右卫门以怀纸轻轻把杯缘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地将杯子放了回去。接着他默默地婉拒了正欲为他斟酒的阿梅。在这一瞬间,阿梅与伊右卫门的视线交会了。
两人视线甫相交便立刻错了开来。喜兵卫听到了从自己肚子里传来的古怪声音。
“民谷,你别误会。并不是我耳朵特别尖,只是,有哪户夫妻失和,咱们组内谁会不知道?据说——几天前你们俩还曾大打出手——就算再不想看,只要是事实任谁都看得到,不必特别打听也会传入耳里。”
伊右卫门浑身散发的那股落寞神情——让阿梅实在——很难想像他竟然会出手殴妻。喜兵卫所言让阿梅觉得毫无凭据,便再度看向伊右卫门。
——教人毛骨悚然地——
五官端正的伊右卫门脸色微微凝重了起来。
“这件事——在下真的很惭愧。”
伊右卫门并未否定。这不就代表这件事果然是事实了?
喜兵卫点头喃喃问道——那就是事实罗?
“你怎么啦民谷?我向你提起这件事不是要责怪你。你老婆的个性我多少也知道。我不认为你是个会打老婆的男人。只不过——阿岩小姐的脾气是不是我真如传言一样坏?连个性温厚的你都觉得气愤难容,想必也不是好老婆吧?”
闻言,伊右卫门皱着眉头,斩钉截铁地回道——不是的。情况并非如此。
接着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淡淡地继续说道:
“这一切都怪在下太没有德性。我敢向天发誓,内人并没有错。可能是在下的做法不符民谷家风使然。在下曾以浪人之身混身市井长达五年,可能是在无意间养成了卑贱的言行习惯。和身为代代传续的武家之女的内人发生冲突实属必然。因此在下夫妻之间若生嫌隙,也是在下的错。只不过,在下方才也说过了好几次,这只是在下家里的琐事,以后一定会小心谨慎,避免再为上司同僚带来困扰。至于这桩令在下万分羞愧的事,就请大家把它给忘了。在此诚心祈求大爷原谅。”
伊右卫门将餐盘移到一旁,双手撑在地上,深深地鞠了个躬。
喜兵卫活像癞蛤蟆般皱起脸来,不屑地望着伊右卫门。
“你城府很深嘛。”
“城府很深?——大爷这话的意思是——”
“你难道认为我不值得信赖吗?民谷。”
“在下不敢。”
“那么你到底在提防我什么?我不知道又左卫门是如何向你交代的,但我可没什么心机。”
“在下的岳父——并没有要在下——提防您什么。”
“真的吗?他难道没告诉你——务必提防与力伊东,千万不可与其交心?”
喜兵卫嘲讽地说道。就算又左卫门真曾向伊右卫门提过这些,伊右卫门也不可能承认。那么任伊右卫门再怎么否认,喜兵卫也无法相信。如果伊右卫门闭口不语,就会被以为是默认。因此被如此质问实在教人难以回答。
这只蛤蟆默默地窥伺着伊右卫门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不太高兴地开口说道:
“算了。民谷,你好像——不太喜欢谈你家里的事儿。是吧?”
“喔,不。我只是不希望让这件事害您弄脏您的耳朵。”
于是,喜兵卫转头朝阿梅喊道——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帮客人斟酒!
阿梅慌张地拿起小酒瓶。伊右卫门也诚惶诚恐地递出杯子,彬彬有礼地向阿梅点头。
喜兵卫眯起眼睛注视着两人的互动,接着问道:
“民谷,你好像不知道——阿梅是什么身分吧?”
“不认识。”
“阿梅就是……”
喜兵卫嘴角带着奸笑说道:
“阿岩的——妹妹。”
闻言,伊右卫门依旧是正襟危坐,但脸上浮现出一丝狼狈的神色。
“不过并不是亲妹妹,她原本是商家之女,不过这中间出了些事——”
阿梅抬头瞪着喜兵卫。两人四目相对。阿梅立刻将视线别开,低下了头来。
“——她才会住进我这儿。当时费一大番力气促成此事的,就是你的岳父又左卫门收养阿梅,目的是让阿梅嫁给身为武士的我。我手边还有一封又左卫门写给阿梅娘家的亲笔信呢。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正式结婚,所以,她应该还叫民谷梅。这么说来,她就是你的小姨子了。对不对呀?——阿梅?”
“是的——”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阿梅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喜兵卫怀的是什么鬼眙。
伊右卫门也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阿岩她——不,内人从未向在下提起这件事儿。”
“因为连阿岩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一切都是你岳父又左卫门一个人策划的。”
“可是,岳父生前也未曾向在下提起过这些。完全没有。”
“有些事儿可能不方便说吧。”
“是什么事儿不方便说?到底是——”
“既然又左卫门没告诉过你,我也不便说。”
真是个狡猾的畜生——阿梅真想破口大骂,但不知该如何开口,看了看两个随侍在侧的武士,又把话给吞了回去。结果——她还是猜不透喜兵卫怀的是什么鬼胎。
此时,伊右卫门一脸迷惑、神经质地端正了坐姿。
喜兵卫大声说道:
“民谷,你似乎有点不服。算了,反正现在也不必多间,待时机一到,你就会知道一切真相了。不过,切记你岳父民谷又左卫门生前并没有让你这个女婿知道一叨。连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瞒着你,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也没等伊右卫门回答,喜兵卫便更高声、语带恫喝地继续说道:
“又左卫门有没有向你说过我的坏话我是不知道,也就不追问了。但你得好好想想,他的话信得了几分?受一个已死之人的妖言所惑,对一个待你不薄的首席与力恩将仇报,对你想必是没半点好处吧?你想想,我可曾说过一句对你有损无益的话?”
喜兵卫一副强逼伊右卫门谈判的语气,但他的目的何在却依旧费人疑猜。直到现在,喜兵卫高声强迫的就只有一件事——逼迫伊右卫门禀报妻子的详细情况。
阿梅瞪着喜兵卫瞧,但试着尽量不让伊右卫门发现。
此时伊右卫门以低沉的嗓音回道:
“伊东大爷,在下认为您说的事都对。您对在下的关爱与照顾。小的民谷伊右卫门是至为感激。不过,在下左思右想——都想不到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找伊东大爷商量。关于内人的传闻是在下自业自得,否则除了贫穷之外,在下夫妻的生活还过得去。”
“民谷!”
“是。”
“你看来很憔悴呢。”
“憔悴——?”
“而且还一脸倦容。一点生气也没有。当然,就像你所说的,自己的家内事该由自己处理。不过,我担心的是——看你精神如此消沉,差事能做得好吗?”
——担心?
说谎都不会脸红!阿梅再度朝喜兵卫投以厌恶的视线。
这个畜生哪可能为别人担心?喜兵卫这个人常常旁敲侧击地探听他人长短,只要被他找到一丝破绽,就会毫不留情地施以攻击。所以——他可能又在故技重施,连续找伊右卫门来干活,企图找出这个无懈可击的新手同心的破绽。而且喜兵卫已经找到了,那就是他们夫妻失和。他何只没为伊右卫门担心,根本就是存心奚落他好让他难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喜兵卫才想了解伊右卫门夫妻之间有何嫌隙。
阿梅再度看向伊右卫门。只儿这位同心轻咬嘴唇,沉默地望着酒杯。
阿梅也垂下了视线。她同情这位年轻同心当然不是毒如蛇蝎的喜兵卫的对手。
——我为何如此在意他?
在不知不觉间,伊右卫门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阿梅在意不已。
——和他根本是素昧平生呀。
此时阿梅的脸颊上感觉到一股视线。
伊右卫门正看着她——但阿梅不敢回望。
你在担心什么啊?虽然是无血缘关系,但你们俩毕竟是兄妹,何必如此拘谨?——喜兵卫说道。
但伊右卫门依然是十分紧张。
哎,算啦,喜兵卫狡诈地笑着说道。
“突然被告知此事,论谁都不会习惯吧。不过,民谷呀,以后你就别把我当上司,就当我是你的亲戚吧。我会照顾你,栽培你。快别这么拘谨了。修缮宅邸是我的兴趣,你会有很多机会发挥你这双巧手。你和这位阿梅既然是亲戚,我更会好好照顾你。有关阿梅的事,不过是又左卫门隐瞒不说,我也不好意思说罢了。今后别说是公事,就连你的老婆或其他大小家务事,碰到任何困难都不妨找我聊聊。”
喜兵卫神色颇为雀跃。阿梅第一次看到喜兵卫如此高兴。
遵命——伊右卫门恭恭敬敬地回道,再次向喜兵卫深深鞠了个躬。
好,今天就喝个痛快,菜肴马上就来——喜兵卫热情地昭呼。不仅如此,还向阿梅强调,今天能在此遇到伊右卫门这个自己的兄长,也该顺便庆祝你们兄妹俩相认,不必拘谨,你也喝点吧!阿梅打从搬进这里还不曾被赏过酒。不,听到喜兵卫说出这么像人说的话,这还是头一遭呢。
过没多久,两名小厮搬来一只豪华的重箱。这是某家知名料亭的豪华料理。
喜兵卫命令杂役从庭院采集枫树枝叶,在席上装饰了一番。酒菜一摆好,喜兵卫便吆喝大伙儿干杯,今晚大开盛宴,命令众人不分身分尽情狂欢。这让阿梅更为困惑,益发猜不透这个与力打的是什么主意。
席上伊右卫门几乎没说半句话,阿梅也保持沉默,到头来只有喜兵卫一个人乐在其中。直到门外栏杆上方升起一轮淡月,菜肴用尽、话也讲完,席上变得一片静寂。只见喜兵卫此时已经不顾体面地醉倒在地上了。想到喜兵卫平时是千杯不醉,着实让阿梅大为讶异。她转头望向伊右卫门,心里突然涌现一股怪异的感觉。
此时听到阵阵虫鸣。直教人惊讶方才怎都没听到。
抬头看向横梁。阿梅这才突然惊觉。
——竟然忘了这件事。
她原本一直在找一只垫脚的台子,正准备上吊自杀。但是——。
阿梅已经把——一心寻死、生不如死——乃至被人掳来、惨遭奸淫、长期软禁——甚至怀了孕这些事儿——全都给忘 5f97." >得一干二净了。
而且还在这为她带来一切不幸的元凶——伊东喜兵卫就在眼前的当头。
——喜兵卫他。
正在睡觉。说不定——趁现在……。
她就死得了,或逃得走。然而。比如。可是……。
要不,就把一切告诉伊右卫门——。
“阿梅夫人。”
“是的。”
阿梅吓了一跳,顿时回不出话来。伊右卫门问道:
“方才伊东大爷所说的——可都是实情?”
“——是的”
喜兵卫并没有说谎。只是,他隐瞒了最重要的地方。
“他并没有——骗您——只是——”
闻言,伊右卫门露出讶异的神情,并喃喃自语道……还真是奇缘哪。
“还真是——奇缘哪,大爷这番话还真是教人吃惊。坦白说,在下也是半信半疑,以为大爷是在开在下玩笑——当然。这件事着实教人难以置信——,不,不是难以置信,而是令人惊讶——到底是怎么回事——在下完全参不透。”
“那是因为——”
他把小女子掳来,然后——。
“那——那是因为——”
阿梅偷偷瞄了喜兵卫一眼。他这个畜生。他这只丑陋的癞蛤蟆。他的胳臂。他的指头……。
那天阿梅刚看完戏,回家途中。奶妈遭受攻击。挨了好几拳。被踹了好几下。接着嘴巴被布给塞住……。
胳臂被压住。裙子被划破。秋山与堰口那两张邪恶的脸。喜兵卫那张又红又丑的脸……。
甚至还怀了他的孩子——这……这一切真是悲惨至极。
阿梅想说出这些,但咽喉哽住了。
可能是发现阿梅神情有异,伊右卫门向她示意别再说下去。
“噢,在这儿在下还是别打听吧。”
这个同心看向喜兵卫,继续说道:
“已故的岳父又左卫门什么也没说,伊东大爷也不好意思说,想必其问必定有什么重大的理由——但伊东大爷如此关心在下这个下辈,对在下已是仁尽义至。若向你探听详情,可就辜负大爷的好意了。”
“可是——”
“阿梅夫人本身大概也有难言之隐吧。”
“那是因为——”
虫鸣停了下来。
——真的是有难言之隐。
该不该趁现在把一切告诉伊右卫门?
说不定他会愿意帮忙。不,他终究是喜兵卫的部下。既然如此……。
伊右卫门当然不可能察觉阿梅内心这番挣扎。他缓缓站起身来。
“在下也不宜打扰太久。伊东大爷似乎该休息了——”
“嗯。”
“大爷躺在这儿可是会着凉的。在下就扶他回主屋吧。”
“这种事儿——交给管家或仆人即可——小女子则是不太方便去主屋。”
实际上阿梅根本被完全禁止离开别屋一步。她被剥夺了所有行动自由。
“那么——在下就告辞了。今天承蒙您们如此盛情招待,改日必将回报——”
“请留步。”
阿梅叫住伊右卫门。
——为什么要叫住他?
“小女子——”
伊右卫门转头朝阿梅望来。阿梅再次说不出话来。只能以视线向他倾吐。
伊右卫门与阿梅视线相交。稍稍眯起了双眼。
“民谷大爷,夜已深了,您说您住在组内同僚宅邸,那距离这儿有段路程,走夜路想必是不甚安全。正好这儿还有一栋别屋,您今晚不妨就在这儿过一宿——”
闻言,伊右卫门思索了半向,并看了喜兵卫一眼,接着说道——感谢夫人的好意。但在下恐怕不便外宿,还是该趁早回去。
“没办法外宿——”
伊右卫门这句话让阿梅很在意。
“——请问是因为夫人的缘故吗?”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抬头看向阿梅。于是阿梅继续说道:
“夫人应该也知道大爷今天上这儿来,乃是因为上司有事情交办吧。若是有这理由您为何还不能外宿?——倒是民谷大爷,夫人她——也就是小女子阿梅的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妻子?——我阿梅的姐姐,也就是名叫阿岩的夫人,到底是——”
阿梅这个未曾谋面的姐姐——就是伊右卫门之妻。按照喜兵卫的说法,她脾气暴躁,和伊右卫门感情不睦。但伊右卫门却坚称妻子没有错,而且还表现出一副有妇之夫不在外住宿的模样。
——他这么喜欢她?
“——想必,她一定生得很标致吧?”
“这——”
伊右卫门表情明显黯淡了下来。
接着又低声回答——内人是个非常正直的女人,接着便背对着阿梅转过身去。
看到伊右卫门就要离去,阿梅仿佛要追上去贴住他似地立刻站起来喊道——民谷大爷,请问何谓正直的女人?
伊右卫门闻言转过半个身子说道——夫人不也姓民谷吗?请别如此称呼在下。
可是——小女子也不能称呼你哥哥啊。何况——更不宜称呼您伊右卫门大爷呀,阿梅回道。
叫在下伊右卫门就可以了——说完,她这位哥哥便准备离去。
您一定要走吗?——阿梅仿佛要追上去似bbr>藏书网地站了起来。
伊右卫门再度回头,越过阿梅肩膀望向已经睡着的喜兵卫,并以告诫的语气说道:
“在下才加入御先手组不久,和伊东大爷亦不熟络,今天承蒙大爷如此热情款待,实在是戚激之至。在下也要坦白说,诚如方才伊东大爷所言,已故的岳父又左卫门大爷曾交代在下,千万要提防与力大爷。然而,数度受到大爷关照,今日亦不例外,真的让在下感激不已,对大爷的看法亦已完全改观。诚如大爷所言,今后若能继续受大爷的关照,将会是在下的光荣。因此,按礼仪规矩,在下今天还是得趁早告辞。另外,在下本应自己向伊东大爷致谢,只是方才人多不便开口,就麻烦您帮在下转达——”
阿梅轻轻点了个头。此时她寻死的念头已是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落寞。
阿梅捧着点着了的蜡烛站在屋檐下,并且唤来仆人准备提灯送客。
伊右卫门向已经入睡的喜兵卫鞠了个躬,便步出房间来到阿梅旁边。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
“伊右卫门大爷——”
阿梅整个心绪都乱了。内心虽依然忧郁不已,却又莫名其妙地浮现起一股期待。
“小女子阿梅过去确实因一纸契约而成为民谷家之女,可是——”
“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小女子只觉得自己像艘漂流在滚滚浊流上的小舟,被一条缆绳系住——”
“在下何尝不是——”
伊右卫门话没说完便低下头来。侧脸的神情益显寂寥。
仆人取来上头印有家徽的提灯,伊右卫门头也不回地向旁边行了个礼,便跨下走廊走向了庭院。下回有空请务必再来!阿梅在背后急切地喊道。闻言,伊右卫门困惑地皱起了眉头说道:
“若在下还是单身的话——”
此时虫鸣突然齐声响了起来。
阿梅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跌坐在屋檐下。此时伊右卫门的身影应已完全融入黑暗了,不可能再看到他,阿梅却还错觉自己还看得到伊右卫门的背影。她持续朝大门的方向张望,脑海中与胸中皆是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望着。
——这下只剩脱逃一途了。
要摆脱已是让她无比厌倦的人生,唯有脱逃一途。但她既不知道该如何逃,也不知道该逃向何处。阿梅只能无助地挚着那早已远去的男人的背影。除此之外已无法子可想。
呃!她的下腹部痛了起来。
“若在下还是单身的话——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腹中孩子的声音吗?
不。
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胳臂抓住了阿梅,将整个人仰面倒地的她拖回了房间。
那是她最厌恶——最痛恨的胳臂。这只胳臂就这么伸了过来,勒住她的脖子将她直往后拖。又粗又肥的指头粗暴地掐住阿梅的胸襟,把她紧贴向他怀里。五只狼爪狂暴地搓揉着她左侧的乳房。那疼痛的感觉几乎让全身麻痹。
“你这个臭婊子!这下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浑身酒臭。活像畜牲的体臭。浮着油光的野兽鼻尖紧紧贴着她的颈子,教她恶心地浑身发麻。
“大——大爷!”
又厚又粗糙的舌尖在她颈子上舔来舔去。温热的唾液、咬着耳根的牙齿、喘气,阿梅耳边还听到一个粗鄙的声音说:
“有空请务必再来——。真是教人作呕啊。害得老子肚子都快痛死了。”
“大——大爷没睡着吗?”
这还用说——喜兵卫怒吼道,并使劲把阿梅推倒在榻榻米上。
“你以为我喜兵卫喝那么点酒就会醉吗?去你妈的。我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装睡,好听听你们俩会讲些什么话、偷些什么情。你竟然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大——大爷说什么?”
果然不出我所料呀阿梅——喜兵卫一脚踩上阿梅的右手指,使劲践踏。
“迷上他了吧?”
“大、大爷怎么说这种话?”
你明明就是迷上他了、迷上他了——随着阵阵咒骂声,阿梅只觉得眼前发黑,此时又是一阵激痛。
喜兵卫正使劲踢着她的肩口。
“小女子没有——小女子没有——”
喜兵卫撩起衣摆在阿梅眼前蹲下,以沙哑的嗓音说道:
“你这就叫发闷骚吧。毕竟你也不是个小姑娘了。你给我听好,即便你说没有,但你那些动作分明就是迷上了野男人。肚子里怀了我的骨肉,还迷上年轻男人,你还真是个荡妇呀——”
喜兵卫拿起餐桌上的酒瓶,将剩下的酒朝阿梅颈子上浇。
滋——冰凉的液体像一条线,从阿梅的胸襟沿胸脯流了下去。
“大——大爷——”
你是喜欢上伊右卫门了吧?怎样?你是喜欢他那张小白脸吧?你想被他那双胳臂给抱在怀里吧?是不是呀?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给我直说!不敢说吗?
你这个臭婊子——喜兵卫再度发出怒吼,并使劲将酒瓶往阿梅肚子上砸。
阿梅已经发不出哀号。她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喜兵卫紧握住她的下巴。阿梅的脸被使劲扭了过去,正对着那张她完全不想看到的狒狒脸。
“喏,阿梅呀——”
喜兵卫丑陋地歪着双唇说道。看他这表情,想必是在笑吧。
“若你真敢承认你喜欢他——我喜兵卫——也不是不能考虑。”
阿梅听不懂他这话的含意,只觉得狼狈不堪。喜兵卫语气轻蔑地继续说道:
“但话说回来,人家也是有妇之夫——这点你难道没想到吗?”
“这——”
“你应该也知道,伊右卫门他老婆是个教人不敢多看一眼的丑八怪。”
“可是——他不是……”
——很喜欢他的妻子吗?
“他不过是做做表面工夫,说些中听的话罢了,根本都是唬人的。伊右卫门不过是人家的婿养子,过的还是穷光蛋的日子。加上老婆又长得那副德行,脾气还十分暴躁。即便是哪个正人君子,想必也撑不过三天。即便伊右卫门原本有什么企图,愿意忍受一切,他老婆想必也会受不了吧?总之,我不知道他们俩为什么还能在一起,但应该是撑不了多久。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这种状况。任谁都不可能——”
喜兵卫缓缓地从阿梅身上移开视线,刻薄地说道:
“他装模作样地发誓——他老婆并没有错。表面一派正人君子,胡说八道却不脸红。哪有男人会喜欢上那个阿岩?等着看我拆穿他的把戏吧!”
——他已经疯了。
看着喜兵卫恍惚的眼神,阿梅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此时的他已是很不寻常了。喜兵卫再度瞪着阿梅,殴打起她并咆哮道——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伊右卫门?——你说啊,快说我喜欢他,请您成全我们俩——
在被踢、挨打、被凌虐的当头,阿梅想到喜兵卫这个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慕,喜兵卫毫不具备这类感情,也从没发过慈悲、同情过、或帮助过任何人。而且这么一个喜兵卫,对这类他所无法理解的一切还是怨恨不已,非得摧毁这一切心里方能平衡。换言之,伊东喜兵卫这个家伙是个如假包换的厉鬼。
阿梅全身瘀伤,接下来又惨遭喜兵卫奸淫。
途中她屡次感到恶心,吐了好几次。
眼里只看到厅堂里的几片红叶。
翌日起,伊右卫门几乎天天都被喜兵卫召进官邸。
每天当完差,这位不苟书笑的哥哥就规规矩矩地来到宅邸,修缮橱柜地板,宛如仆人般被使唤。没当差的日子则是一早就被召来。一有酒宴,喜兵卫也会召他来同欢。总之,不管喜兵卫命令他做什么,伊右卫门都是没有半句怨言地悉数照办。阿梅实在猜不透喜兵卫骨子里在打什么主意。另一方面,阿梅还是被软禁在别屋内,受到严密监视,即使有时伊右卫门来到她身旁,仍然因为喜兵卫那无所不在的监视而不敢与其交谈。这一切想必都是喜兵卫所设的陷阱。阿梅只能远远旁观。不,喜兵卫一定是故意召伊右卫门来,好让阿梅远远地看看他。
他这么做的原因是——阿梅的确已经喜欢上了伊右卫门。只要伊右卫门还会出现,阿梅就不会有寻死的念头。只要能远远看到他,阿梅就会感到心安。看到自己如此容易就落入了喜兵卫的陷阱,阿梅真巴不得嘲笑自己不中用。
另一方面,她对伊右卫门也是担心不已。
不只是阿梅猜不透喜兵卫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伊右卫门显然也掉进了他的陷阱。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阿梅觉得伊右卫门一天比一天消瘦,愈来愈虚弱。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认为伊右卫门应该不只是疲惫而已。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
某日,喜兵卫举行了一场酒宴,列席的包括堰口、秋山两个喽罗以及伊右卫门。阿梅也被召进了主屋。
虽然怀疑其中有诈,但阿梅也无法拒绝,只好整理仪容,将头发梳整齐,甚至还抹了朱红。在妆扮时,阿梅不禁想起了自己儿时的模样。打扮完毕的阿梅一走进大厅,秋山马上大声说道:
“哎哟,阿梅夫人,今天如此盛装,可是九重梅花搭配立田红叶,真是漂亮哪。果然是伊东大爷的心肝宝贝。您这么漂亮,也难怪伊东大爷不想让别人看到。花愈是漂亮,可是愈不能让虫儿给沾上的呀。”
秋山说了一堆不知该说是赞美还是废话的话。阿梅斟酒时才想到,秋山这番话其实是说给伊右卫门听的,好当作阿梅为何被软禁在别屋里的解释。
阿梅则望向伊右卫门。
只见他一脸胡渣。鬓毛颜色无光,脸颊上也有瘀伤。
他的双眼无神,甚至有了黑眼圈。皮肤也是毫无光泽。
喜兵卫看看伊右卫门,语带揶揄地说道:
“伊右卫门——你说你家里内内外外都很平安,很多事都多亏你老婆帮忙,只是很可惜,我们还没有机会见过夫人。不知道阿岩她现在身体好吗?自从上回听你提起过后——你们俩的情况是如何了?”
闻言,伊右卫门抿紧了嘴。
“不便回答吗?是不是像你之前所说的,双方都诚心认真持家,以图感情和睦?”
伊右卫门低下头回答——对不住,让大爷失望了。
阿梅大吃一惊。
“怎么了?用不着道歉吧?喏,伊右卫门,哪天不必当差时,把阿岩夫人带来让我们看看。我还真想和她聊又左卫门的往事,以及——阿梅的事。”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怎么啦,民谷?——堰口起哄道。
“是不是老婆太漂亮,不想让他人瞧见?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已经好久没瞧见她啦。”
果然是怕老婆被别人勾搭吧?——秋山也插科打译道。伊右卫门苦笑着回答:
“谢谢各位的热情与好意。其实在下早就想带内人来见见各位了。”
“那为何至今仍不带来?”
“问题是——她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合抛头露面。”
有这种事?——喜兵卫嗤之以鼻地笑着说道。
“俗话说,从门面便瞧见一栋寺院有多尊贵。然而,内人是——连想法都变得和长相一样古怪难看——在下虽然已经看破,但恐怕还是很难带她出门见人——”
“是吗?听来她真的是——碰到了什么不幸?”
“事实上,内人并不希望在下在贵府出入,看到伊东大爷赏给在下的酬劳与礼物,她也反而不高兴,说既然要兼差,为什么不到别处,偏偏到组内上司处。”
“这是什么意思?”
“内人认为,不论上司私下以何种形式给的酬劳都不可收。”
“那是你干活的报酬,可是正常的报酬呀。”
“她说既然要尽忠职守,为上司干活就不该收取任何银两或奖赏。”
“那我不赏你酬劳不就成了?”
“可是,这样在下将无法维持生计。”
此时堰口插嘴说道:
“你的脑袋还真是硬梆梆的呀。不过话说回来,民谷呀,你也真是太丢人的脸了。女人要是唠唠叨叨,你干脆赏她一巴掌,打得她乖乖听话不就得了?”
“但在下已经向伊东大爷承诺决不殴妻。”
“若是如此,可就换成你老兄挨打了。那可不好看哪。”
堰口揶揄道。伊右卫门依然沉默不语,默默忍受着他的嘲讽。
这还了得?我看你干脆把这个老婆给休了,赶出门去吧!——秋山也起哄道。
“俗话说,男人只要小有家产,千万不要入赘。你即便入赘民谷家,遇到的既然是这种老婆,也不必和她共处到今天了。入赘都得仰人鼻息,加上你老婆人长得丑,脾气又凶悍,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恐怕只敢偷偷掉眼泪吧?对不对,民谷?”
伊右卫门对堰口恶毒的责备没有驳斥半句,但也没有表示同意,或者随堰口一起痛骂自己的老婆,反而是因老婆被人说坏话,而露出极度哀伤的表情。
阿梅也完全看不透伊右卫门心里在想什么。不过阿梅心想——毕竟自己直到不久前还只是个孩子,也许不了解这类事也是理所当然。
此时伊右卫门终于开口了:
“在下对内人——没有任何怨恨。唯一可惜的是,入赘民谷家役终日辛勤工作、谨言慎行,简直和出家差不多,内人却无法了解在下如此苦心,真是教在下痛苦万分——能上这儿小酌一番,可说是教在下朝思暮想、支持在下才活下去的唯一乐趣。”
果然如此,看来街坊流书并非空穴来风。只不过,伊右卫门对恶妻的态度籼一般人想的不同。喜兵卫似乎对他这番话很满意,点头说道:
“既然如此,伊右卫门,正如我以前所说的,我会把你当亲人照顾。若你说的属实,你们夫妻想必是生不出子嗣了。但成家的目的就是生儿育女吧?没有子嗣,一个家有何意义?而且,如此一来,民谷家将无法继续任公职,这可是至为不忠的。反正岳父母已不在人世,你又何必怕谁?把阿岩休了吧,让我帮你安排个你中意的女人。”
“这——”
伊右卫门整张脸紧绷了起来。
“——承蒙您如此关心——可是——在下已入赘为人婿——”
“当然,智者必先有谋略方能成事。如果你想摆脱这个爱唠叨的老婆,那还不容易?就包在我身上吧。”
伊右卫门露出了难以形容的为难神色。
伊东大爷,这——怎么了!?这么做不是很好吗?我可不会害你——两人数度你来我往。
伊右卫门表情消沉了下来,抬起头来首度望向阿梅。看来喜兵卫似乎也拿伊右卫门的顽固没辄了,便说道:
“既然如此,伊右卫门,这个主意如何?咱们来演一出戏,让阿岩了解你真正的想法。若能让她了解,你的日子可能就会好过些了。”
喜兵卫提出如此建议。但伊右卫门不置可否,这个话题似乎也就不了了之。这下喜兵卫以浑浊的双眼望向阿梅,不悦地吐出一句——给我退下!不敢抗命的阿梅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屋檐下时,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顿时整个人就往地上倒。喜兵卫一定又在耍什么诡计。喜兵卫一定又在耍什么诡计。喜兵卫他……
阿梅的下腹痛了起来。
阵阵刺痛。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伊右卫门不曾造访伊东家。
据说他奉派赴八王子支援当地捕吏。
喜兵卫也多半不在家。他则是奉派到色里当差。
然后——。
在一个农历十二月的阴冷午后,那女人来了。
阿梅从别屋纸门缝隙窥探那女人的长相。
每个人都——诋毁她,嗤笑她长得丑、脾气暴躁、对丈夫凶。
她就是民谷——岩。
民谷夫人到——听到庭院中响起小厮急促的吆喝声,阿梅立刻来到纸门后方凝神注视。她看到了这位端坐在厅堂里的武士之妻的右半身。
——她哪里丑?
毅然端坐面对喜兵卫的她打扮虽朴素,但再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可能是个教人不忍足赌的丑八怪,反而洋溢着一种凛然之美。这就怪了,为什么大家都说她是个丑女?阿梅左思右想,就是不得其解。这个月来,她已经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姐姐——伊右卫门死心场地地袒护的女人——的相貌做过各种想像,但想来想去,就是无法想像得够具体,着实教阿梅烦闷不已。她难道是个庞然大物?或者像竹马女、蛇女、女角力什么的?阿梅想像所及的几乎都是逢节庆时展出的儿世物小屋,这类女人虽然不美,但也不至于丑到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此时隔着庭院远远望见的阿岩——也就是她姐姐,当然一点也不丑,甚至可说是美得教人瞠目咋舌。只听到她这个姐姐以宏亮的嗓音向喜兵卫致意——伊东大爷,小女子乃民谷伊右卫门之妻阿岩。.99lib?
这下阿梅松了一口气。如果阿岩的长相真如传说般丑陋,对一个丑女总是无法忘怀的伊右卫门可就超越了阿梅所能理解的范围了。阿岩她生得实在是相当标致。
虽然看不清喜兵卫的脸,但还是听得到他低沉的嗓音说道:
“欢迎光临。又左卫门过世至今,转眼已过了四个月。我进入组内服务至今也即将届满七年。虽然组内新人伊右卫门已数度来访,但你还是第一次来。你就别客气,放轻松些吧。”
阿岩默默地行礼答谢。
“快别这么客气了。你看来比传言中要年轻许多,病似乎也已痊愈。看了真是教人高兴。希望你今后也能常来这儿坐坐。”
“多谢大爷的——好意。”
为何一副不悦表情?你是不是担心独自跑来见没有老婆的我,会招伊右卫门嫉妒动怒?——喜兵卫挑拨似地问道。阿岩则回答——伊东大爷请快别揶揄小女子了。大爷也看到了,小女子这张脸绝不可能招惹任何嫉妒。
听她的语气,仿佛是承认自己长得丑?
阿梅感到困惑不已,不禁更定睛窥视、竖耳倾听。
“不过阿岩夫人,过去我可是一度想迎娶你入门,曾一再到府上提亲哟。”
“首席与力大爷来提亲一事,亡父从未提起,但小女略有耳闻。不过,那毕竟——已是家父亡故前的事了。”
我可是曾被你拒绝过好几次呢——喜兵卫面带笑容地说道。
“——我还真是教人嫌呀。又左卫门也是——认为把你嫁给我不行;嫁给伊右卫门却没问题。我想,令尊如此赏识伊右卫门,他想必是个不错的女婿吧,你们俩的生活应不至于匮乏吧?”
两人话说至此,中断了一霎那。
“伊东大爷,亡父婉拒您的提亲,没有其他用意。按槼定,与力和同心乃至于所有同僚均不可结亲。更何况小女子是长女,一出嫁家脉就将断绝。”
这我了解,我了解——喜兵卫再度笑了起来。
看他为分明不滑稽的事发噱,证明其中必有诈。
接着喜兵卫唐突地中断笑声,以阴冷的语气说道:
“阿岩夫人,今天请你过来,并不是要谈我的事,而是要谈你的夫婿伊右卫门的事。”
“请问是外子为大爷做事犯了什么差错吗?”
“倒也不是。阿岩夫人,主要是伊右卫门完全不肯向我叙述贵府的状况。”
毕竟是家中私事,即便大爷再关心,我们恐怕也很难——阿岩回以一个和丈夫同样的回答。
“这我完全了解。只不过,今天你既然来了,就坦白告诉我吧。伊右卫门是个好丈夫吗?还有,你们生活是否有任何匮乏?你们俩之间是否有任何不满?”
“不满是没有。即使有,也不便告知。”
“是吗?可是,伊右卫门曾坦承你们夫妻常闹嫌隙。不过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说的没错。伊右卫门确实曾如此说过。
这下阿岩低下了头,整个身子紧绷了起来。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外子曾如此说过吗?——他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即便是事实,他难道不懂得此事传出去将有辱家名吗?如果在与力地爷面前——责骂妻子不尽本分倒也还好,反而在外人面前批判身为一家之主的自己,不知外子到底在想什么——”
阿岩这番话听来像是对夫婿的责备——但也像似褒奖。
伊右卫门的为人正如她所说的,同样教阿梅无法理解。
喜兵卫还是强装亲切地说道:
“阿岩夫人,其实我担任首席与力这七年来,也并非一路顺畅。就我所知,民谷家的财务一向窘迫,不仅没有仆人下女,家财也已悉数散尽,几已贫困到了三餐不济的地步。虽然上一代留下的负债尚算轻微,但仅靠微薄俸禄过活,你们俩的日子——”
“说来惭愧,大爷所言悉数属实。小过,这一切都是小女子阿岩持家无方所致。”
“既然如此,那我倒要问你。若真如你所言,伊右卫门又为何要袒护你?”
“这个——”
“你说是不是?另外,阿岩夫人,最近伊右卫门可有天天归宅?”
“打从上个月起——就没有回来了。他说是临时被调去协助逮捕罪犯。”
“那是骗你的。”
“骗我的——?”
“身为其上司,我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下属在做些什么?恐怕是因为他在赤坂包养女人吧。”
“在赤坂——包养女人?”
“据传伊右卫门特别偏爱比丘尼,他包养一个和他相识的比丘尼,成天在她住处过夜。这件事咱们组内无人不知。他这阵子差也干得很马虎。”
这怎么可能!?——阿梅近乎按捺不住,差点喊出声来。阿岩则是以怪异的语调说道——这诚然教小女子无法相信。内子只表示每天都在忙您修缮宅邸。喜兵卫夸张地挥手胡诌道——那也是骗你的,他一个月也不过上这儿一次。
“阿岩夫人,劝你最好聼我解释。根据我的一番调查,伊右卫门为人其实是表里不一,颇好吃喝玩乐。前不久他甚至开始沉迷赌博。法律明文禁止赌博,这件事若传进组头耳里,他可是要被赶出去的。”
“被赶出去?——大爷的意思是丢掉官禄吗?”
“没错。你们的住处虽是祖先代代传下来的,但毕竟是御先手组同心官邸,如果丢了官职,就得搬出去。届时身为女人的你就必须追随自己的男人。官职并非因家而设,而是因人而设,届时你恐怕也将自身难保。可怜呀,只因为你生为女儿身,就只能把祖先世代传承下来的御先手同心俸禄拱手让人。不仅如此,我看民谷家的血脉也已面临危急存亡之秋。看你可能得因为良人胡作非为而被迫流落街头,我实在不忍默不吭声。因此虽然略嫌草率,我恐怕还是得将伊右卫门绳之以法。”
不可能——。
在赤坂包养妓女的,其实是喜兵卫自己。
至于沉迷赌博的则应该是堰口官藏吧。这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派谎言。
阿梅咽下一口口水。这一切都是个恶毒的圈套。
“大爷所言——悉数属实?——”
阿岩的嗓音和双肩都在颤抖。
阿梅看得坐立难安,直想冲出去解释实情。
然而。
她的下腹部又开始痛了起来。
——她……
如果真中了这个圈套……
若在下还是单身的话——
若你真敢承认你喜欢他——。
但话说回来,人家也是有妇之夫——。
若他还是单身的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喜兵卫——也不是不能考虑——。
阿梅陷入一阵恍惚。武士的规矩阿梅并不了解,但阿梅大体上知道,身为婿养子的伊右卫门不能随便要求和妻子离异。眼前喜兵卫难道是故意说伊右卫门的坏话,让阿岩对自己的夫婿死心?若是如此——。
——难道喜兵卫真的打算帮我撮合?
喜兵卫以难得一见的温柔嗓音说道:
“虽然今日是初次和你见面,但毕竟过去曾向你提过亲,也算有几分缘分,和已故的又左卫门也颇熟识,我当然会关照你。所以,阿岩夫人,你就试着劝劝伊右卫门别再继续沉迷于赌博和他包养的比丘尼吧。我不在乎伊右卫门将会如何,但至少很关心你的将来。只是,身为伊右卫门的上司,我若给你建议只会得罪他而已。像这种内亲才有资格提出的抗议,只有身为妻子的你能做吧。”
“这——不必了。”
阿岩毅然决然地回道。
“不必了?理由为何?”
“我的抗议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伊右卫门真的已经放浪到这种地步?”
“不——并非如此。”
说到此,阿岩便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接着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说道:
“伊东大爷,您对寒舍内的情况了若指掌,连小女子都不知道的事您都知道,对小女子又是如此关心,让小女子深感羞耻。外子伊右卫门原本是个正直的好夫婿,若他果真沉迷于女色与赌博,这绝对都该怪小女子不德——”
“该怪你?”
“——是的。”
阿岩的语气依然坚决,但已经开始略带啜泣——这阿梅听得出来。
“小女子脾气坏又好辩,是个完全不具备社稷所认定之妇德的废物,天生不懂得照顾关爱他人,太爱讲道理而不通义理人情,是个不懂得该如何与他人相处的无用女人——”
即便身处别屋——阿岩这番真情流露也教阿梅倍感沉重。
阿岩继续说道:
“不论是就当个夫婿或同心而言,外子伊右卫门原本都很称职。然而,和我生活,他却无法发挥原有的长才——反而还得受理应支持夫婿的小女子指责,外子当然会感到难堪。有小女子这种恶妻,也不难看出外子伊右卫门有多懊恼,过去也曾担心,自己会不会变成外子的负担。但想想,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想对丈夫撒娇,出口却仍是一顿咒骂,试图自戒却也改不过来。内心的焦躁反而让小女子逼得外子更为难受。想必外子伊右卫门也会觉得备受煎熬吧。外子开始涉及原本从不沾染的女色及赌博,想必也是为了摆脱这类烦恼吧?”
阿梅——还是无法理解。这对夫妻之间的关系远超出她的理解能力所及。
看样子,阿岩并不讨厌伊右卫门。伊右卫门也颇怜爱阿岩。尽管如此,他们俩为何还是无法和睦相处?阿岩对伊右卫门屡发脾气,伊右卫门则是一再忍让,这样的忍让让阿岩得寸进尺,更是把伊右卫门逼到耐性边缘,而阿岩自己也——。
——为什么要如此悲哀?
喜兵卫沉默不语。阿梅猜想可能是因为阿岩的回答太出乎他意料之外吧。喜兵卫一定认为——听他说了这番话,阿岩理应会既嫉妒又愤怒才对。
这个恶毒的策士经过一番思考,终于开口说道:
“然而——若伊右卫门如此胡作非为果真是你所造成,能阻止他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离开伊右卫门。你们夫妻若离异,他应该就能改过向善、重新做人——”
“小女子也有同感。”
“不过——阿岩,这么做还是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伊右卫门若离开贵府,民谷家就没有男人,没有男人继续当差,你也会被迫搬离宅邸。但话说回来,这问题若放任不理,只怕再过不久就会传进组头耳里,届时若怪罪下来,你还是一样得流落街头。即使咱们先下手为强,向组头提出控诉,要解决此事恐怕仍是困难重重。组头甚至可能认为伊右卫门的乱行是你所造成的,结果放过伊右卫门,只找你算帐。”
“毕竟一切的错都是小女子自己造成的。小女子阿岩不会眷恋那栋官邸的。”
“你的意思是?”
“小女子早有觉悟。上个月与外子争吵过后,小女子就曾取出剃刀欲自戕。都已经做到这地步了,官邸被收回对小女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正小女子阿岩不过是个绊脚石,只会妨碍外子出人头地。身为人妻,为了外子着想,小女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了断。但小女子做不到。因为我俩才成结婚不久,妻子若自戕,夫婿也没办法过得安稳,届时民谷伊右卫门将会成为众人笑柄。而且,小女子也想过——自我了断并不合大义忠节。”
——她也曾——考虑过——要自杀?
不过,和阿岩的情况不同,阿梅当初想寻死是因为自己太痛苦,最后却因担心连累他人而打消念头。
阿岩则是为了保护夫婿而打算自戕,但为一己之信念所牵绊。
喜兵卫横躺了下来,整个身子倚在靠臂上。
连阿梅都看得出他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这下阿岩朝喜兵卫开口说道——伊东大爷,并迅速地将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恭敬地行了个礼。
“伊东大爷的关心让小女子感激万分。若小女子依然犹豫不决,恐怕将添大爷麻烦。因此——在此想请教大爷您一个问题,不知能否劳烦大爷回答?”
“当——当然可以。”
“大爷方才说,官职并非因家而设,而是因人而设,是吧?”
“确实如此。”
“既然如此,外子伊右卫门若不再胡作?非为,并能认真当差,即使他放弃民谷恢复旧姓境野,是否还能继续担任御先手组同心?”
“这——毋需担心。若只是改姓氏——并呈报获得批准的话。”
“那么,我们俩目前居住的宅邸呢?”
“就会变成境野伊右卫门的宅邸。”
若是如此——阿岩说道:
“若是如此——小女子就和伊右卫门离异——小女子将搬出家门。”
“阿、阿岩夫人,你疯了吗?”
“不,小女子并没有疯。当然——许多街坊都传言小女子疯了。话说回来,和一个既丑陋又暴躁的妻子离异,也将不至伤及外子伊右卫门。伊东大爷,此事可否麻烦大爷代小女疏通组头?外子伊右卫门是个新手,辈分低,又是个无权发言的婿养子,很难自己开口。大爷和组头如此熟识,因此——”
“这是很简单——不过,这安排你自己真能接受?难道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小女子离去后,只要外子伊右卫门过得平顺,小女子就心满意足了。小女子求去后,伊右卫门想必就会清醒过来,戮力从公。而与力大爷,也请大爷继续照顾外子。若大爷能做到这点。小女子阿岩就了无遗憾了。”
“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就找份差事吧。”
“民谷——家的血脉呢?”
“不管人到哪里,小女子都是民谷岩。只要小女子还活着,民谷家就不会断后。”
话毕阿岩端正了坐姿。喜兵卫则露出一副十分不悦的表情。
“这件事,要通知伊右卫门吗?”
“就通知吧。良人一不在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门,小女子如此行径,被斥为不义也是理所当然。”
“被斥为不义——?”
喜兵卫的神情益形不悦,不过内心正在窃笑。喜兵卫就是这种人。
另一方面,阿梅看得情绪激动了起来。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阿岩这个女人——实在教阿梅难以理解。
此时,阿岩突然转过头来,望向阿梅。两人四目相对。
阿梅——背脊发凉。阿岩左半边的脸——。
这个让伊右卫门钟情不已的女人,相貌竟然是这般——。怎么会如此?
丑女阿岩用那张扭曲的脸,哀伤地回望着阿梅。
直助权兵卫
直助在滂沱大雨中狂奔。
也不知道他要赶去哪儿。脂汗掺杂着沿着额头流下的雨水流入了眼中。眼前视野几乎是一片模糊。泥泞的道路让他摔倒、滑倒了好几次,弄得一身都是泥巴。原本整齐的元结与切发也散了开来,他已经分不清是泥巴被雨水冲刷流下,还是皮肤在暗夜中融解,甚至连他自己的块头有多大,以及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了,但直助还是不停地往前跑。
现在,直助只知道——不断地往前跑。
他感觉——只要停下脚步,自己就会变成雨水,变成泥巴,变成夜晚。
他头也不回。
来了、来了、来了。一群提着御用灯笼的捕吏追来了。只听到他们挥舞六尺棒、指叉以及大八等武器的嘶嘶作响声,以及有如千军万马的脚步声,一面吆喝他站住的怒吼。慑人的气势不断从背后汹涌袭来。
那是雨声。那是风声。那是夜之声。不消说,那不过是他的幻想。根本没有捕吏在追捕他——但直助即使回头,也无法确认后头是否真无追兵。
因此,他没再回头。
远远传来阵阵雷声。
这时直助的脚尖突然被绊到,他整个人往前倾,滑落泥水中。
啪答!在听到这阵奇妙声音的刹那,停止前进。此时直助已经不再是直助了。
直助——已经化为泥水。
过了许久,直助才回过神来。
因为他的五感已经麻痹。
最初恢复的是触觉。身子浸在水面下和水面上的部份分别感觉到的温差,唤醒了直助原有的敏锐直觉。接下来,耳边哗啦哗啦的水声让他恢复了听觉。最后是远处刷——刷——刷的轰然雨声,两种声音的远近对比,让直助重新感觉到身旁的空间有多大。直助这才察觉自己与周遭的关系。
直助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横躺在地上。
他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又转过身来。
皎皎月光映照着他。
——真冷。冷得好。
他心想。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指头上,弯了指头两三次,指头上只有泥巴,并没拿着任何东西。指头僵硬得扳不开,原本即使有再摇晃或受到再大撞击,那东西都没脱离过他的右手。是在哪里掉了?他完全不记得。
——应该不会太远吧。
那把匕首。非得把它找回来不可。
直助坐起身来。他坐在一个水深不及臀部一半的浅滩中,周围长着芦草,感觉这儿似乎是条小河。此时雨完全停了,抬头一看,只见天上尽是闪闪发亮的夏日星斗。方才躺在地上时分明没看到这些星星的,难道是被月光给盖过了?一站起来,他才发现原因,原来是两岸茂密的巨木阴影遮蔽了直助头顶上的视野,仅有月光能穿透枝叶间洒落。直助站了起来。
匕首就插在方才自己滑落的土堤上。大概是一时情急松了了吧。若当时没放手,只怕那匕首已剌进了直助的胸口。直助撕掉湿漉漉的袖子,层层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入怀中。
——这是什么地方?
他环视四周,左右尽是同样的阴郁景色。
——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再度抬头仰望。依月亮的高度判断,已经过了子时了吧。
——该怎么办?
直助无计可施,只能呆立在浅滩中。
流水潺潺。
哇——哇——。
直助僵住。
水声里似乎夹杂着什么声音。是多心了吗?
哇——哇——。
——娃儿?
是娃儿的哭声吗?
——不——是红冠水鸡的叫声吧?
传说水鸟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真是教人毛骨悚然。虽是个闷热的夏夜,但站在湿漉漉的河水中,还是教人觉得冰冷。直助拨下黏在脖子上的水草。水草缠到了手上,他只得挥手将之甩开。这时只听到啪答一声,水面一阵晃动。
——是鬼火?
在芦苇的影子里,他看到了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闪烁着的火光。
哇——哇——。不对,那不是小鸟。直助右手伸进怀中,紧握匕首。
——那是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
黑暗的河面上,漂荡着一艘船头挂着灯笼的小舟。
船上蹲着一个腋窝下夹着钓竿的武土。
那武士似乎抱着一个不断哇哇哭喊的东西。
他抱的是一个娃儿!在如此连草木皆已沉睡的深夜,一艘漂荡在这条人迹罕至的溪中的小舟上——。
怎么看都不像是人间应有的景象。难道是妖怪?
小舟缓缓漂流到直助眼前。
那娃儿依然在号啕大哭。看似一团黑影的武士发现了直助,抬起了头来。直助虽然恐惧不已,但不知怎的也没因此丧胆,只是心想——这是否就是人称产女的妖怪?
武士警戒了起来。小船缓缓摇晃。在一瞬间,月光照亮了这个妖怪的脸。
——这张脸是……
武士低声说道:
“来者何人?为何如此时辰还在此鬼鬼祟祟?若是魑魅魍魉,立刻给我退去。若是死灵亡者,赶快投胎转世。我与你无冤无仇。绝不会怕你——”
“大——”
直助从怀中抽出手,走进了河里。
“大爷,是伊右卫门大爷吗?是我,直助呀。”
“直助——你是直助?”
直助涉水前进,走到了小舟旁。
“果然是大爷。大爷——不认得我啦?瞧大爷从头到脚都变了个样。而且——”
“我才正打算要这么说呢。直助——你真的是直助?——你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为何如此狼狈?看你活像个画里的水虎舟亡者。”
他们俩——看起来可说是半斤八两,不,还是直助的模样来得更古怪吧。“你这阵子是上哪儿去了?竟然在自己妹妹守灵当晚莫名其妙地失踪,真是放肆——哎,算了。别再站在河里。上来吧。”
抱着娃儿的武士——伊右卫门困惑地皱着眉头说道。直助犹豫了一霎那,接着便爬上了船。反正想必难以爬出泥泞的土堤,放眼所及似乎也没什么可供上岸的地方。伊右卫门原本想继续问下去,但被直助抢先了一步——这是什么地方呀?——。伊右卫门则回答——这儿叫隐坊堀。
那就是深川岩井桥附近罗?他直觉自己跑了很久,没想到并没跑多远。
娃儿仍在哭。伊右卫门默默地摇晃着他,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地哄着这娃儿。
直助一面拧干衣摆,一脸讶异地望着抱着娃儿的伊右卫门。
“大爷——这是——”
“我的孩子。今年春天出生的。”
大爷的孩子?——直助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恭喜大爷。
大爷是不是当上官了?也成家了?直助问道。但伊右卫门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他——你可曾见过宅悦与又市?直助坦白回答——阿袖过世后,就不曾见过他们俩。伊右卫门说道——那已经有一年了吧。
“直助,能不能帮我摇橹?我抱着这孩子,没办法双手齐用。”
“这是可以——只是大爷上这儿来到底是为了……”
“你也看到了。我是来夜钓的。”
“带着孩子出来——钓鱼?”
“嗯。”
“大爷不怕危险?”
一点也不危险——伊右卫门说道。
“这孩子很会睡。一睡着都会睡个一两刻钟,所以并不会妨碍我钓鱼。所谓白河夜船,想必小船摇晃也让这孩子很舒服吧,比起在教人难以安眠的家中,他在这儿反而睡得更熟呢。直到不久前这孩子都还在睡,这下可能是想喝奶了吧。在我抱着这孩子的当儿,小船就随波逐流到了此处。”
伊右卫门眯起双眼看着娃儿说道——她叫阿染。是个女娃儿。
“倒是,你都在做什么?我成家之后,和又市他们也失去了联系,我原本还认为他们俩应该会回来找我的。但是西田大爷他——”
“西田?——大爷也认识尾扇?”
“是在你失踪之后认识的。他打以前起便常为内人把脉,因此——”
“是——是吗?”
直助浑身冒起一阵冷汗。但幸好全身湿漉漉的,教人看不大出来。
“大家在说,你打从失踪后至今都不曾回去。想到你在妹妹生前是如此照顾她,我还暗自担心你是不是也随她去寻短了——直助,看你这狼狈相——该不会是跳水寻死不成吧?”
“并非如此。”
“那你为何变得这副德行?”
“这件事——我不能说。在娃儿面前——不能说。”
“这孩子尚未满一岁,还在喝奶呢。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我才——更怕。”
叽——叽——叽——只听到阵阵摇橹声,以及风吹过河面的沙沙声响。
“我真是不懂。”
“大爷——我……”
叽——叽——叽——。哇——哇——,姓儿哭了起来。
“我今晚,用这双——这双正在摇橹的手——”
直助的五体瞬间恢复了感觉。他手脚颤抖,视野朦胧,耳中传来阵阵耳鸣。
最后。
他下定了决心说道:
“杀——杀了人了。”
“什么?——”
伊右卫门闭上了嘴。娃儿也停止哭泣。叽——叽——叽——此时只听得到直助摇着橹的声响。
“我杀了人,一路逃了过来。不小心滑了一跤——才碰巧被大爷救了上来。大爷,你这船要划到哪儿去?我是个杀人凶手,而大爷是个武士。虽不知大爷日前是在哪家君主门下任职,但堂堂武士可不能和杀人凶手混在一块儿。所以,待船一靠岸,大爷最好装作未曾遇见我。常然,也请别到官府报案。我还有些事没办完——”
伊右卫门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直助非常了解伊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伊右卫门对违法乱纪恨之入骨,即使如此恳求,他或许也不会放自己一马。不过……
这么一来,想必也只能觉悟了——直助心想,不大可能一切都能依他的计划进行,因此打一开始,直助就有了可能会在哪个环节受挫的觉悟,可说是已经死了半条心。在此巧遇伊右卫门,只能算是直助的运气不佳吧。
不过,伊右卫门的反应却出乎直助意料之外。
“你——杀了谁?”
“大爷为何要——如此问?”
“直助。你平日行事并不似谈吐般轻浮。因此,若你杀了哪个人,想必是和那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我想——你绝不至于为钱杀人,想必不是为了满足一己欲而闯祸吧?”
这大爷就别问了——直助说道。此事和伊右卫门无关,若是让他知道了,反而会让他受到牵累。
但伊右卫门还是继续问道:
“就让我猜猜看吧。是不是和阿袖的死有关?”
“这个嘛——”
“她的病并没有严重到必须自我了断——宅悦曾如此说过。那么直助,你妹妹阿袖为何要寻短?难不成是——”
“这件事我不想说。也不想回想——”
“难道你杀人是——为了为阿袖——报仇?”
直助没有回答。伊右卫门这猜测是有点对,但也算不上对。
他杀人的理由和武士报仇时的动机——毕竟是不同的。
“你杀了谁——害死阿袖的仇人是谁?”
伊右卫门穷追不舍地继续问道。直助所杀的人是——被直助刺中腰子——刺中胸口——刺中肚子的是——。
“我杀的就是——西田尾扇。”
“什么?——可是,如此一来,你不就成了——”
“成了弑主的——大罪人。”
噗——鲜血四迸。流下的血,流得满地的血、脂肪。哀号。呜咽。
原本握紧着匕首不放的指头,这下使劲握紧了船橹。紧得无法放开。
伊右卫门一脸沉痛,看也没看直助一眼地说——那么你……。
“有被哪个人看到吗?”
直助则心不在焉地回答:
“当场是没被人看到。不过,因为我杀的是昔日的老板,他手下的人也都认识我,阿陆大夫也看到了我。官府应该马上就要出来逮人了。再过不久,我要不是被投狱,就是被处磔刑——因此我不能再和大爷同行。绝对不行——”
叽、叽、叽。直助、直助——伊右卫门说道:
“直助,你方才说还有些事没办完,要我放你一马。你所谓有事还没办完,难道是还有其他仇得报?——由于仇人不只一个,在将仇人悉数解决之前,你绝不能被捕——可是这个意思?”
叽。叽。叽。
“若真是如此——那又怎样?”
直助开始思索起来。伊右卫门是个一板一眼的人,绝不可能放任他这么干下去,尤其是知道直助仍将再犯——。
——他不会放我一马吧?
叽。叽。叽。但是……
“确实诚如大爷所猜测的,我还有其他仇得报。在我这颗脑袋被吊上三尺高之前,打算杀一个算一个。我并不胆小,完全没有能逃多久就逃多久的打算。我也知道最后终将难逃一死——届时这一切就会落幕。”
是的。直助迟早会遭到逮捕。先是被捕,然后被处刑,直助的心愿就算了了。
因为——害死阿袖的就是——。这时伊右卫门喊了他一声:
“直助99lib?!”
“什么事?”
“你——到我家来。”
“什么?”
“我就助你——藏身吧。”
什么?——直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伊右卫门的神色却颇为沉着。
“可是,如此一来——大爷,噢,大爷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虽然落魄,我至少也是个武士,官府是不能踏入武士官邸找人的。”
“可是大爷——”
伊右卫门背对着直助说道——没关系,你不用担心。不过,一待天明,我就不再包庇你了。天一亮,我就得将你送交给捕吏或哪个百姓——说完便转头望向直助。直助依然默默地低头摇橹,只看到映在漆黑河面上的皎洁月光不断摇晃着。
“不,不行——这会给大爷添麻烦——对大爷、夫人和这孩子都——”
“你不用担心。你只需佯装是我家仆人,便不至于引人耳目。我原本就打算请个仆人,这下正好。反正随便找个来历不明的仆人,不知道会带来什么麻烦,若雇的是你就——”
“可是,我是个杀人凶手啊。”
伊右卫门依旧是面无表情。直助结结巴巴地问:
“大爷——大爷现在住哪儿——目前是何身分——?”
“我现在——住在四谷左门殿町的宅邸内,是个微不足道的御先手组同心。”
“什——么?大爷说什么?”
直助摇着橹的手停了下来。直助原本眯着的双眼突然大睁,凝视着伊右卫门。
“我入赘后改姓民谷。如今叫民谷伊右卫门。”
“民——谷——那么,那个——姓伊东的——就是大爷的——上司?”
伊东——你是指喜兵卫大爷?——伊右卫门似乎不当一回事地喃喃自语,接着便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问道:
“噢,直助,你也认识伊东大爷——?”
“大爷——大爷,上回那件事——”
“我也知道了。不过是最近才知道的。”
伊右卫门也知道利仓屋那件事了。是又市告诉他的吗?还是喜兵卫自己说出来的?不,伊右卫门已故姓民谷,成了那位老同心的女婿。若是如此——。
——知道这件事也是理所当然吧。
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妙?——伊右卫门说道。
“你的长相、姓名——以及身分,伊东大爷全都知道。是不是有点不妙?”
没什么不妙的。不,这简直是天助我也——直助一颗心愈跳愈快。
直助尚待报复的对象——就是伊东喜兵卫一伙人。不过,伊东为人狡猾,若非找到适当时机,恐不易下手。而且,直助尚未掌握喜兵卫的同伙是哪些人。这方面还有待调查。既然如此……
能住进喜兵卫部下的同心家里,岂不是个天外飞来的机会?
“大爷——大爷的丈人——民谷大爷,那位老人——”
那位老同心应该也认识直助。伊右卫门语气冷淡地回答——他已经过世了。
“已经——过世了?”
这下可就更方便了。
直助缓缓让船靠岸,手放开了船橹,面向伊右卫门跪了下来,在船上撑出双手,低着披头散发的脑袋向伊右卫门磕头。
“大爷——不,伊右卫门大爷。容小的为过去对大爷的种种失礼郑重道歉。这已是小的直助一生最大的心愿。不知道可否请大爷——收留小的,让小的到大爷的宅邸干活。”
“不过,直助,既然咱们与力认识你,我那儿就不是个适合的藏身处了。伊东大爷他——每逢五、十五、二十五都会造访我家。即便他没来,御先手组这么小,走来走去也会碰到他。若官府有张贴你的画像,你恐怕马上就会被绳之以法吧?”
“若是如此——小的自会自我了断,绝不会给大爷带来麻烦。”
“总之,既然你都如此恳求,不如先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道来听听吧?”
“这——”
这可不行。直助认为,自己正企图谋杀与力伊东,若让伊右卫门知道此事可就不妙了。知情还藏匿一个罪犯,可是有罪的。但若不请伊右卫门帮忙让自己藏身,这心愿恐怕就无法实现了。
“可否请大爷什么都不问地——雇用小的?”
“只要一供你藏身,你我便属同罪。即使如此,你还是不能让我知道理由?”
“小的还是不能说。小的早就想清楚,为报此仇呼朋引伴行事,只会牵累无辜,因此才决定单独行事。这件事小的连狐群狗党又市与宅悦都没让他们知道。如果告诉了大爷——只会给大爷添麻烦。因此——”
拜托,拜托大爷——直助一再磕头哀求。小船摇晃着,娃儿哇——地哭了一声又轧然停止。直助抬头看向伊右卫门,难掩困惑的伊右卫门则是略带悲伤地望着直助说:
“你——就先进我家吧。”
伊右卫门熟练地背起娃儿,提着钓具上岸。
直助早就深谙仆人该干的活,他提着灯笼,大步地走在前头。
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是内心依然激动、亢奋——依然不住地喘着气。
此时仍是三更半夜,路上没有行人。连只小狗也见不着。最后他们终于来到江户城界。
四谷,左门町。
宅邸门面十分非常朴素。
伊右卫门先是伸长脖子往屋内窥探,接着才慢慢打开玄关大门。
只见夫人跪坐在昏暗的玄关中,大概是一直在等丈夫回来吧。
“辛苦了。”
伊右卫门说道:
“她肚子好像饿了,一直哭个不停。你,是否受了伤?”
“没什么大碍。还是能喂奶——”
从嗓音聼来,这女人很年轻。但这对夫妻讲话的方式实在有些古怪。
伊右卫门回过头来,默默地朝仍在屋外的直助挥了挥手。
“没钓到鱼,却钓了个人来。喔,你毋需招待他。先去喂孩子奶吧。明天我没当差,家事全由我来处理。你只需专心照顾孩子便可。来,可以上来了。这是内人——”
抱着娃儿的年轻夫人在黑暗中向来客点头致意。
——她这动作。
有些熟悉。虽有些熟悉——但应该不可能是她吧。在直助疑惑不已的当头,夫人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不久伊右卫门端来一盆水,直助也没追问,便闷闷地开始洗起脚来,然后在伊右卫门的带领下走向里侧的房间。宅邸外表虽老旧,但屋内装潢倒还算新,脚踏在木板上时,感觉到地板似乎刚铺不久。他们俩穿过佛堂,来到可眺望庭院的雅致厅堂。
伊右卫门示意直助放轻松,接着便说——我这就去为你准备洗澡水,你就在此稍后,说完便步出了房间。隔着庭院树木的枝叶,可望见一轮圆圆明月。隔壁房间的纸门开着,看得到里头依旧规规矩矩地挂着蚊帐。隔着蚊帐,可以望见夫人的背影。
——刚刚那张脸、那嗓音……她难道是……
难道是——某个直助认识的女人?
——是否该向她打声招呼?——直助望着她,内心犹豫不已。她大概正在喂娃儿奶吧。
娃儿已经入睡,她似乎正在用扇子为孩子扇风。看来还是别打扰她吧。
大约等了四分之一刻,伊右卫门前来招呼直助。现在大概已是丑时三刻了。
简单地扎起头发,借了一件麻布夏衣,再度回到厅堂时,直助终于像个人样。
夫人房内的灯火已经熄灭。伊右卫门招呼直助坐下,自己也在直助对面坐了下来。
“如何,还舒服吧?”
“很舒服。感谢大爷的照顾。”
“愿意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吗?”
“好。小的已经下定决心了,就告诉大爷吧。”
“首先,大爷也知道利仓屋那件事吧?”——直助先确认道。了若指掌——伊右卫门回答。
于是,直助刻意不继续追问下去,反而开始陈述起自己的事。
“记得是在樱花花落时节——”
基于义愤而插手的和仓屋一案似乎已完满解决,让直助稍微安下心来。他介入这件事并非了为求取什么酬劳,但又市告诉他——若你不收下,就没人敢收下了,因此还是给了直助不少酬劳。手头宽裕了些,心情自然也好多了,教直助开始疏于戒备。
就在此时。雇主尾扇把直助找了过去。这个大夫一脸正经地对直助说——平常你不辞劳苦为我工作,想来我该请你吃顿饭,让你享受一番。他又表示——顺便也请令尊、令堂过来,让我表达谢意,可惜两老已作古,不妨把所有亲朋好友全请来,大可不必客气。对了,你一向引以为傲的妹妹也务必请来。这个平日只把钱看在眼里的蒙古大夫得意洋洋地对直助如此说。
论亲人,直助只有阿袖一个。
这个吝啬无比的大夫,今儿个到底是哪里不对头,竟然要请客?这种事绝不可能碰上第二次,直助立刻兴高采烈地带阿袖出门赴宴。然后,事情就发生在宴会后的归途上。
“我当时醉得很厉害。阿袖原本就不会喝酒,但耐不住尾扇的一再劝诱,多少还是喝了一些,所以,算是微醉吧。就在这当头——”
他们两遭到袭击,直助当场遭人击昏。翌日早晨醒过来时,已不见阿袖的踪影。
他慌张地回到西田家,报告自己碰到了什么事,接着便立刻冲回阿袖居住的大杂院。
“阿袖直到当天晚上才回来。当时的阿袖已经——”
“这你就不必说了。”
“阿袖没说什么——但看她的模样——和她的身子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因此——她从此变得郁郁寡欢?”
伊右卫门表情凝重地问道。对直助来说,伊右卫门多少也算是个可憎的家伙。
因为,他就是阿袖心仪的男人。
“阿袖变得沉默不语。身子的伤疗好了,心灵的伤却无法痊愈。过了几天,她终于能说话了,却满口不活了、不想活了。不过,我也知道,她其实并不想死。阿袖只是想让别人知道她有多痛苦——如此而已。小的当然也想了解她的心情好帮助她,但却——”
“当时为何——”
伊右卫门话愈说声音愈小——不来找我商量?这种事他当然无法找人商量,尤其伊右卫门更是不宜。直助拼了老命隐瞒此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请宅悦来做针灸。不知何故,阿袖只有在宅悦面前才比较不惶恐。可能是这个按摩的神经较迟钝吧。宅悦甚至没察觉直助找他来为自己妹妹针灸的原因。他就是这么个迟钝的人。
那么,可有找到任何线索?——伊右卫门问道。
“只有一个。小的在阿袖怀里找到一张字条。”
“字条?”
混帐家伙,这就是你的报应。竟敢向武士挑衅——!
上面如此写着。
“难不成是——”
“没错。这件事铁定——是伊东喜兵卫干的。我当时就想到这点,只是苦无证据。小的想来想去,也只记得只有为利仓屋这件事与人结过怨。不过,小的这辈子也干过不少坏勾当,哪里得罪了人,真的也无从想起。首先,帮利仓屋出面时,伊东应该不知道小的是谁才对。而且,利仓屋的主人也曾发誓,绝不泄漏小的身分——”
“如此看来,就是西田——尾扇漏了口风罗?”
伊右卫门阴郁地说道。西田尾扇。遭直助杀害的人。痛呀、痛呀、痛呀,伊右卫门仿佛隐约听到他断气前的哀嚎。
“小的当时也没有想到伊东和西田是一伙的。不过能确定的是,阿袖是因为小的才惨遭欺负。这件事和阿袖无关。那伙人的做法实在龌龊,若要报复,何不直接来找小的?”
那伙人对小的施以偷袭,从背后用棉绳勒住小的脖子,手段实在卑鄙。直助知道若是行动有了什么疏忽,很可能就要连累周遭的亲朋好友。因此他极力断绝对外联系,只身伺机报仇。他相信要让阿袖康复,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出凶手宰了他。直助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拼命安慰、鼓励直想寻死的阿袖。
但查了半天,还是找不到一丝证据。
于是——。
在上吊自杀的妹妹尸首下,直助这才首度怀疑尾扇即极有嫌疑。因为当天扇尾曾说:
——学乖了吧?
——以后千万不可再招惹武士。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直助这才发现真相。所以,那场宴会不过是个陷阱,自己却中了这个计。
尾扇应该知道直助有个妹妹,而且对她疼爱有加。不过,他妹妹只有在直助决定到尾扇手下干活时,曾和尾扇照过一面而已。之后直助就严禁阿袖去西田家找他。因为西田家距离大杂院有点远,如果阿袖常出门,途中很可能会遇到无聊男子欺侮,要劝她,不如禁止她上西田家要来得干脆。尾扇理应不知道阿袖住在何处。然而,尾扇还是用计把阿袖给骗了出来,献上她以饱某人的兽欲。
“因此你——在阿袖过世守灵的席上——”
“小的当时实在是坐立难安哪。但小的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又没办法继续待在那儿。我也不想再看到——阿袖的遗体。”
我完全不愿相信阿袖真的死了。
——原谅我吧。哥哥……
“之后你上哪儿去了?为何直到今日才——”
“小的跑到品川一带干搬运工,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小的知道若是因冲动立即展开报复,想必难以竟功,而且还会牵累又市与宅悦。小的当时觉得——毕竟即使西田与伊东是一伙的,他认识的也只有小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你得等待适当时机?后来呢——”
“是的。后来——”
首先避开要害,小声地朝他肚子刺下去。
直、直助,你在做什么?你疯、疯了吗——?
西田。你这个混帐,你以为我完全不知情吗?以为我会就这么自认倒霉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哪有做什么——?
少给我装蒜!你这个混帐,竟然私下串通伊东——。
噢,你是指那件事?那、那件事是——。
噗!刺进去。
噗!又补上一刀。呃!尾扇开始发出呻吟。
我、我——若不那么做,不知道会遭到什么下场,说、说不定就会像药贩子小平那样——。
你这个混帐终于招了。对阿袖下毒手的就是伊东吧——?
伊、伊东大爷他们表示若是不照办——和利仓屋算过帐之后,下一个就轮到我——。
利仓屋和你有什么关系?小平又是谁?给我说——!
再刺一刀。
他,他是阿、阿岩小姐的——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脚下是一片血泊,把榻榻米浸得又滑又湿。
喂,尾扇,染指阿袖的还有谁?应该不只伊东一个吧——?
还、还有一个姓秋、秋什么的,来——来人呀——杀人啦——。
你还在要我——!
噗!又刺上一刀。
痛啊、痛啊痛啊。
顿时喷出一阵腥风血雨。纸门也被指头戳破。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大夫瘫倒在地。
怎么了老板?有人在里头吗?——接下来记得的就只有万马奔腾的脚步声、以及后有追兵的幻觉。
“阿岩——西田提起过这名字?”
“是的。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伊右卫门用手探了探额头。
“直助,你的目标——就是伊东大爷吧?”
“是的。”
“若是如此——我——”
“当然,伊东大爷是大爷的上司,小的毫无理由要求大爷帮忙。今天若大爷将小的送交官府,小的也没有怨言。就算大爷打算立刻斩杀小的,小的也认命了。小的直助早已有此觉悟。但是——”
伊右卫门一脸悲痛地站了起来。
直助抓起褴褛的衣物走下庭院。
“大爷,大爷有何打算?事情既然都告诉了大爷,小的也有心理准备——但小的还是要找伊东报仇。这决心绝不会变。当然,若大爷改变心意准备逮捕小的,小的就不得不冒昧脱逃了,即使小的不认为可以打赢大爷——”
直助从破烂衣服中抽出匕首,摆出对决的架式。
“别这样,直助。我不会出卖你的。当然,咱们俩立场不同,但道义也很重要——除了人情之外,咱们也必须讲道理。从人伦道德的角度来看,你是有理由这么做。即使身分高低有异,这件事确实是与力大爷不对。”
“所以——大爷打算如何处理?”
“且慢。直助,虽然如此胡作非为,但伊东喜兵卫毕竟是个首席与力,绝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至于西田尾扇做了那件事,倒也不是因畏惧报复,或是为了追求利益。他不过是害怕受牵累,才会选择对伊东表示忠诚。伊东就是这种人。不管哪个人有没有犯错,只要是惹他,他都不会放过。话说回来,他认得你,所以尽管我想掩护你,但你若是被他认出来,我可就帮不上忙了。你说是不是?”
他认得我?
认得我这张脸?
若是我变成这副德行呢——说完直助举起匕首,朝自己额头刺去,并斜斜地往下拉。
“你在干什么?”
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流进他眼中,视野变得既鲜红又模糊。
直助放下匕首,以指头朝伤口里头挖,似乎是在剥自己的皮。剧烈的痛楚痛的直助不禁开始呜咽,整个人趴了下去。鲜血泊泊地涌出。痛啊、痛啊痛啊痛啊——这是尾扇临终前的呼喊。
“呃!呃!”
“直——直助,你、你疯啦?”
“这么一来,小的已经不再是直助,而是某个大爷不认识的人,名叫权兵卫。所以,大爷雇用的不是直助,而是权兵卫。如此总可以吧?这么一来,大爷就能光明正大地雇用我了——对不对?”
直助蹲在地上强忍着痛楚,只以左眼看向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这才睁开双眼,满脸发白、全身僵硬地望着直助。伊右卫门额头冒出油汗,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没错——这简直就和尾扇被刺杀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喂,喂——伊右卫门只有嘴唇在动。此时蚊帐一阵晃动,夫人走了出来。
触目所及尽是一片鲜红。直助整个视野都被眼角渗进眼里的血给染红了。
“请大爷——雇用小的吧!”
伊右卫门低下头来,浑身打颤。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
“好吧。”
这下直助便昏了过去。直助原本想对伊右卫门说几句谢谢、麻烦大爷了之类的话,但是否有力气突出这些话,他自己也没把握。于是,在一股阿袖仿佛就站在伊右卫门身旁的古怪安心感伴随下,直助——慢慢地——昏死了过去。
整个身子感觉硬梆梆的。
只听到阵阵蝉鸣。
两眼睁不开。
周遭闷热异常。
随着这些感觉逐渐变得具体,直助醒了过来。
勉强睁开双眼。整个视野模糊不清。
直助睡在厅堂里。
灿烂的夏日阳光射进了屋檐下。
表情温柔的年轻武士注视着娃儿。旁边则有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妻子注视着他。直助以蒙胧的双眼眺望着这看似幸福的光景。但他觉得眼前景象似乎有点虚假。好像有哪里有问题。虽然看似温暖,却又觉得这股温暖已经冷却。
你醒来啦,直助——年轻武士说道。
直助?不,不对。那武士是伊右卫门,他身旁的则是阿袖。噢,不是阿袖,那是……。
该换绷带了——那女人——也就是伊右卫门的妻子说道。
——这嗓音。
直助突然忆起昨晚的纳闷。那女人是……。
他想起身,却被严厉制止。
“不行。直助——你伤得很深。若是化脓可会丢掉性命。这阵子就在此休养吧,别客气。”
“大爷,小的不是直助,是权兵卫——”
已经完全清醒的直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伊右卫门这番关怀教他几乎落泪,虽然满怀感激,但直助却不太能了解伊右卫门为何待他如此亲切,同时也纳闷如此安排是否真的妥当。总之几句轻薄的谢辞似乎并不恰当。伊右卫门也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嘱咐妻子要好好看护他。夫人回答——是,接着立刻站起身来,静静走到直助枕边。
直助移动不大听使唤的双眼看着她的脸。没错。但怎么可能?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直助大爷——不,是权兵卫大爷吧?”
“你是——阿梅小姐?”
利仓屋的独生女——阿梅。错不了,她就是阿梅。
好久不见了——阿梅说道。接着听到伊右卫门说道:
“没错。昨晚没帮你们俩介绍——这是内人。民谷梅。”
——民谷——梅?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助陷入一片混乱。
“阿梅小姐——不,夫人,夫人不是在——”
她不是已经嫁给伊东喜兵卫了吗?她不是为此才成为武家养女的吗?
这件事是直助从利仓屋老板——也就是阿梅的父亲那儿听到的。记得利仓屋的老板叙述这件事时还一副眉飞色舞的。
直助当初曾为此事奔走,而直助今日落得如此局面,也肇因此事。
伊右卫门说道:
利仓屋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在那个红梅盛开的夜晚,你们一伙人在伊东官邸里头做了些什么,直到聼阿梅提起前,我甚至未曾试图了解。因此很遗憾,民谷大爷,也就是我岳父,跟这件事有何牵连,我不是很清楚。只是,收养女一事似乎是岳父提出的计谋,据说利仓屋那头似乎真的接受了这个提议,表面上看来如此安排将会完满解决纠纷,实际上却是个大陷阱。
“陷阱?——什么意思?”
“从战国时代开始,武士组织内的干部与部下就禁止联姻。武士联姻会被视为结党。为了避免武士以联姻结党,组织内部另外形成关系紧密、力量强大的团体,因此对此加以明文禁止。收阿梅为养女的民谷家,是御先手御铁炮组同心,伊东喜兵卫则是同组织内的首席与力。因此,即使收阿梅为养女,这段婚姻仍然无效。同组织的上司与下属之间的联姻是被禁止的。因此这婚约便不受承认。”
“这——这么说来……”
“当然,这类老规矩也可以打破。对伊东喜兵卫这个人来说,破坏规矩原本就是稀松平常,就连他自己也这么说。只不过——这次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骗了人?”
受骗的就是小女子我——阿梅面无表情地说道。
“已故的岳父当初是否为了陷利仓屋于不义而出这主意,由于他已经过世,无法继续追究。也许这并非他的本意,只是结果变成如此。”
“然后呢——”
“然后,阿梅嫁入伊东家。但一嫁过去便被关进别屋,幽禁了近一年。当然,我也是和阿梅结为连理之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这就是——”
这就是——当初直助与又市大张旗鼓去找伊东理论、谈判的结果?
结果非但没让阿梅幸福,反而让她陷入了更严重的不幸?
——那,我们这么做值得吗?
阿袖都为此自杀,不就更不值了?——直助茫然地望着阿梅的侧脸。
上次见面至今已过了一年,阿梅看来成熟了许多,应该不只是她剃了眉的缘故吧。
剃眉
“阿梅小姐又为什么会变成——大爷的……”
为什么会变成伊右卫门的妻子?娃儿睡得很沉。伊右卫门注视着孩子的睡容。阿梅则凝视着伊右卫门的脸庞。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眼前都是一副年轻夫妇过着幸福日子的光景。只是——。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情况并不是那么完美。
“是我——要求的。至少——这是事实。”
“阿梅小姐她——”
“我,直助——不,权兵卫。我在又市安排下入赘民谷家,成为其婿养子。虽然是靠一个三教九流之辈帮忙牵的线,但俩人结为连理毕竟算是有缘,即便对这门亲事多少有些不满,我也是认了。我努力维系这段婚姻。只是——情况并不顺利——”
伊右卫门一面眺望庭院中的稻荷神社,一面吞吞吐吐地说道:
“——然而,虽然不想成为婿养子,点头答应的毕竟是我。只不过,民谷家的立场是一旦把我赶出去,同心的俸禄就会不保。而若是我前妻厌恶我、和我离异,就可能被迫流露街头——因此我还是打消了离异的念头。但据说前妻还是很受不了我——甚至跑去向与力大爷投诉——”
伊右卫门的嗓音与表情都是有气无力。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他继续说道:
“——整件事的经过阿梅也都听到了。看样子,前妻对我真的是异常厌恶。”
据说前妻曾向与力大爷要求——因为受不了我而欲离家出走——但希望家号能保留下来。
伊东便提出了一个对策,伊右卫门说道。
“是什么好的对策?”
“与力大爷就去找组头大爷——这么说。”
组头大爷您也是知道的,被前不久过世的民谷又左卫门收为婿养子而成为新进同心的民谷伊右卫门,为人端正诚实,且才气焕发,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但近日状况不太寻常,探询原因亦得不到回答,令在下非常担心,后来终于了解,原因乃出在伊右卫门之妻——
根据因果道理,五体不具足者难以成佛,因此任何人都希望长得漂亮端正。因此,美丽容貌被视为福德之相,丑陋则被认为属贫贱之相。伊右卫门之妻容姿丑陋,脾气暴躁,看不起丈夫,家事也不做,恶言恶行令人看不下去,放任不管,只怕伊右卫门将无法干好差事或传宗接代,民谷家家脉不久就要断绝——。
不过,又左卫门生前就已私下担心不成材的女儿种种令人变心的行径,预料将会有如此结果,因此曾数度来找在下商量,告诉在下自己女儿脾气太坏,原本就难觅得良缘,婚后亦有无法和睦相处之虞,但不收婿养子而收养子传承家脉,也会让女儿生气,身为长女的女儿想必会抗议——
于是,又左卫门心生一计,从平民之中觅一个性温和的姑娘收为养女,秘密地安置于在下伊东家中。伊右卫门并且留下遗言,表示女儿和丈夫若能和睦相处,养女就由在下代为找个适当对象嫁出去;若女儿的坏脾气导致夫妻失和,令民谷家陷入存亡危机,就将女儿废嫡,逐出家门,并立其养女为长女,另寻赘婿。依在下看来,如今就是时候了。如此将能实现又左卫门之遗志,亦能让伊右卫门安心当差。因此,容在下在此请求,解除伊右卫门与其妻之婚约——。
“这根本是骗人的。不过,伊东表示又左卫门收利仓屋之千金阿梅为养女——确实有一张其养父撰写的文书为证。再者,阿梅也确实寄宿于伊东家中。但站在组头的立场,并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与力大爷。”
“可是,大爷,如此一来,利仓屋方面将有异议,组头也将知道他这番话实属谎言。”
“家父他——”
阿梅先是窥探了伊右卫门的神色一眼,接着说道:
“他——伊东——把小女子带回商行——向家父表示……”
令媛阿梅嫁给我,转眼已过了十个月,但心还是没有放在我身上。过错当然不在我,我原本认为,毕竟是平民嫁入武家,会比较辛苦,并且也撑了这么久,但最近我发现她情况不对,几经质问,方知其与组内年轻同心相恋。想想她的处境也堪称可怜,而她也坦承自己偷偷跑去和对方幽会,并且怀了对方的骨肉——。
我已年过不惑,难以生育,因此阿梅腹中娃儿,应该就是那位同心的骨肉。依法阿梅已犯了四条大罪,我有权当场将她处死。但若追究问题根源,我自己也有错,因为我并非阿梅心仪的对象,那位同心也是我非常器重的下属,因此,我打算对他们犯的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下怒气促成他们俩结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幸,我和阿梅成婚当时并未举行婚礼,知道她嫁给我的人寥寥无几。加上阿梅私通对象你也认识,即民谷又左卫门之赘婿。若你无异议,我可以想办法向组头说明,独力将一切处理妥当——。
“家父当然不会有异议,不义者理应受罚,这位与力却能以德报怨。他还说——她们俩既然有情,就让她们成眷属吧。”
阿梅说道,确实,正因为事情开端是阿梅变心,当初阿梅会嫁给与力,也是利仓屋强硬要求的结果,如今阿梅犯了错,当然没理由抱怨。况且还怀了不该怀的娃儿,更是站不住脚。于是,据说喜兵卫对不断低头致歉的利仓屋做了如此结论:
这次就让阿梅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之妻吧。然后,利仓屋,你以做绝不能再把阿梅看作自己的女儿,今后她就是民谷家的阿梅..了。你必须有心理准备,彻底斩断父女之缘,一辈子不再相见。这不只是为令媛好,也是为你好——。
“对小女子来说——这样也好。与其被迫在伊东家生活——即使不能再见到父亲也——因此——”
“那么——那……”
“因此——与力讲的话有一半是真的。是吧,大爷——?”
伊右卫门什么也没说,只是以关爱的眼神看着娃儿。
这是我的孩子。今年春天出生的——。
伊右卫门确实这么说了。但直助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伊右卫门似乎是受不了恶妻折磨。前妻虽已为人妻,据说却对伊右卫门毫不领情,直想离家出走。阿梅则似乎是对伊右卫门心仪不已——如果躺在这儿的娃儿真是他们俩所生——私通一事或许就是事——。虽然猜不透喜兵卫到底在盘算什么,但至少他撒的这个谎能让三方同时满足。
——真是如此?
直助看看阿梅,又看看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突然站起来说道——我出门钓鱼去。
凝视着伊右卫门背影的阿梅,眼神特别黏。
直助依然纳闷不已,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直助开始以权兵卫的身分过起生活。
由于颜面炙热如火烧而无法起身,他整整躺了三日。
伊右卫门每天非常准时地离开家门,阿梅则是无比亲切地照顾直助。伊右卫门不在时,阿梅的举止 548c." >和直助过去所认识的阿梅没有两样。但一到她为娃儿哺乳时,阿梅就不再是昔日的阿梅了。而待伊右卫门一归宅,阿梅就又变成伊右卫门之妻。
令人意外的是,伊右卫门非常疼孩子。
他脸上依旧不带一丝笑容,但视线总是放在娃儿身上。
另一方面,只要夫婿在家时,阿梅似乎都是直盯着他瞧。
似乎有哪儿——不大对劲。
直助到了第四日方能起身,穿上伊右卫门为他准备的仆人装束。脸上缠着绷带,这样一个仆人看起来有点古怪,但穿上衣服倒也还颇像个样,成为民谷家朴人权兵卫之后,他的伤势便回复得快得惊人。
但他的内心仍是情绪低落。
到了第六日,他取下绷带、将发髻与鬓发重新结好。只见他脸上的伤疤发黑,教人不忍正视,相貌改变的程度远远超出预期。所以,虽然认识,但毕竟只见过一次面,喜兵卫应该是认不出他来的。
翌日,直助——也就是权兵卫,开始整理庭院。又了隔一日,便开始出门干活。
他在这六日间已有所斩获。根据阿梅的言行以及伊右卫门的举止,他已经可以确定——当初害死阿袖的除了喜兵卫之外,还有喜兵卫的喽喽秋山长右卫门与堰口官藏两人。
尾扇断气前确实曾提到秋——什么的。三宅组的同心,姓氏里有个秋字的只有秋山一人。直助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主要是当初掳走阿梅的就是秋山与堰口两个。而根据容貌的叙述,当初前去谈判时在场的应该就是他们俩。
这么说来,他也认得他们的长相。
该夜袭他们俩吗?
还是将他们一一击破?
对方是武士。一对一对自己极为不利。
但先解决一个,第二个就不易对付了。
直助一面拔草,一面盘算。
还有几个细节没厘清。
小平是什么人?而且——。
——阿岩又是谁?
想到这里。
他突然听到一阵悲鸣。
权兵卫、权兵卫呀——发出悲鸣的是阿梅。只听到站在屋檐下的她不断惨叫。
“怎么啦——”
直助迅速穿越庭院,来到屋檐下。
只见一只巨大的青蛇在屋檐下蠕动着。
阿梅似乎非常怕蛇。只见她一脸苍白,站在那儿不住地颤抖。即使蛇逐渐朝娃儿逼近,她也只能哇哇大叫。于是,直助以手中割草的镰刀将蛇勾起,连刀带蛇抛向庭院。蛇慢慢蠕动身子离开了镰刀,掉落庭石之上。见状,阿梅再度发出悲鸣。
“夫人,赶快将孩子——”
阿梅乱了方寸,差一点一脚踩上娃儿。即使直助不断催促,阿梅还是没有伸手抱起娃儿。赶快,赶快,把这条蛇给杀了——阿梅更加惊慌地高声喊道。蛇不知是否已被镰刀割伤,只留下一丝血痕便消失在屋檐下。但即使蛇已离去,阿梅还是直盯着自己脚下颤抖不已。
“你没杀了它?”
“毋需担心。那条蛇没有毒。”
“不——不是这样。蛇——”
蛇生长在阴地,偏好阴气,因此人说蛇的执念很深。民谷宅邸似乎特别受蛇青睐,六日来已经出现四次,每次阿梅都夸张地大吼大叫,命令直助把蛇杀掉。99lib?阿梅一再强调——不把它杀了,它还会再回来。
少有女人喜欢蛇。因此阿梅怕蛇也是理所当然,起初直助还不觉得奇怪。不过,似乎连伊右卫门也是异常怕蛇。前天没上当差那晚,房间里出现一条小蛇,伊右卫门却比阿梅还惊慌。当时伊右卫门紧抱娃儿,站在蚊帐一角直打颤,不断高声大喊——把蛇赶出去!把蛇赶出蚊帐,赶到蚊帐外头去!
“——蛇非杀掉不可,斩草必须除根——”
阿梅说道。直助看向阿梅,发现她眼神恍惚。
——为什么她不抱起孩子?
直助赶到十分不安,将视线从阿梅脸上别开。抱着娃儿疼的时候,阿梅的确是一脸慈母的表情,看样子她绝不讨厌孩子。但此时阿梅凝视娃的眼神却与看到蛇时无异。
这教直助打了一身寒颤。
此时,玄关外传来些许声响。啊!大爷回来了——阿梅丢下婴儿,快步出门迎接。直助用他那张伤得脸皮往上翻的丑陋脸孔看着娃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感觉不大对劲。对,总觉得有哪里有问题,这对夫妻的幸福看来颇虚假。
——是不是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
直助再度——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
似乎真如伊右卫门所说言,官府不会进入武士宅邸追查犯人。伊右卫门表示大夫遇害一案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但直助并未直接听到传言,瓦版上头是刊载了些五花八门的臆测,伹尽是胡说八道,据说其中连直助的名字都没提过。结果,甚至连直助自己都常忘了自己是个逃犯。
不过,自己杀了人——他还是常有这种自觉。杀害尾扇当时的感触,远比自己犯了法的认知更让直助刻骨铭心。
另外,即使已经过了半个月,直助还没看到喜兵卫一次。
来到这里的第一晚,伊右卫门曾表示喜兵卫会定期来访,但直助进门的这段期间,喜兵卫都不曾来过。直助有时出去办事,但顶多在附近,外出时间最久也只有四刻半,喜兵卫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了又走吧。这半个月里,直助只陪伊右卫门出去夜钓两次,喜兵卫不会刚好在这段时间里来访吧。伊右卫门都是戊时出门钓鱼,过了子时才回来。如此三更半夜,加上主人又不在,一个与力是不可能造访旗下同心宅邸的。而且,两次夜钓,伊右卫门都带着娃儿同行,默默垂钓时也都是一副愿者上钩的模样。而巳,地点似乎都在隐坊堀一带。
——这习惯还真是教人纳闷。
教人纳闷的事,蛇出现时也都曾发生过。每次阿梅与伊右卫门的反应都十分神经质。不过,要说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也真的都是芝麻小事,除此之外,伊右卫门与阿梅的生活倒也还算平稳,只要不吹毛求疵,还算是衣食无虞——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操之过急也没有用。
大概不会有人来逮捕他了。既然如此,不妨放慢脚步,直助心想。反正都已经等了一年,现在更没理由操之过急。太冲动躁进,反而会为藏匿自己的伊右卫门带来麻烦。因此计划绝不可失败。就利用这段时间想想对策吧。
直助——已经完全变成权兵卫了。
这天——天气十分闷热。
伊右卫门命直助整理灌木围篱。
直助埋首干活,仔细清理垃圾,剁碎枯叶。
汗如雨下。烈日当空。太阳马上就要开始偏西了吧。
只听到阵阵蝉鸣。此时直助把喜兵卫与尾扇、阿袖、阿梅与伊右卫门的事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手头的活儿上。
此时直助突然回过神来,转头一看。
屋檐下,阿梅让娃儿晒着太阳,正在缝着孕妇服。
娃儿则是舒服地睡着。
如此光景,也有助于充满杀伐之气的直助安定情绪。
恐怖的担忧全抛到脑后,直助方能全心投入手头的活儿。
他继续整理围篱。
一张扭曲的脸。
“啊——”
此时围篱上出现一张扭曲得丑陋无比的脸。
只听到阿梅一阵悲鸣。
“阿、阿、阿岩——阿岩小姐——”
“阿岩——小姐?”
阿岩的——
尾扇曾提到过的——
那张扭曲的脸笑了起来。
“啊——”
旋即又消失无踪了。
“夫、夫人,阿梅夫人——那、那是——”
“窥、窥视,阿岩小姐在窥视咱们。”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是什么人——?”
阿梅站了越来,似乎想拔腿就跑,双腿却再度发软,全身不住颤抖,紧紧抱住娃儿,掩面咒骂道:
“为、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来?这结果是你自己要求的,别再胡来——”
接着开始朝屋内爬去,口中直喊——走开!走开!
直助追了上去,在屋檐下拦住阿梅问道:
“方才那位——那位……”
“直助——权兵卫,关起来,把门关起来,阿岩小姐在窥视——窥视。”
——是大爷之前的夫人吗?
直助想起来了,回头一看。就是她吗?那个妖怪就是她吗——?
“她每晚都化成蛇回来窥视,这下终于——”
——化成蛇?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化成蛇什么的?前夫人不是自愿离家的吗?
若是如此——阿梅在害怕什么?
直助冲了出去。阿梅在背后直喊——权兵卫!权兵卫!
直助权兵卫狂暴地穿过木门,火速往前冲。
——还追得上。
只要她不是妖怪,女人的脚程可没那么快。她想必还没走远。
天上传来轰隆轰隆的雷鸣。蝉鸣也停了下来。开始下起雨来了。
阿岩。阿岩小姐。您到底是
直助权兵卫一路狂奔。此事非问清楚不可。
非得向——那个女人问清楚不可。
啪啦啪啦,只听到阵阵宛如撒豆的声响。
直助权兵卫在大雨中狂奔。
连支伞也没打,看来活像个浑身湿透的乞丐——。
——追上了。
“阿岩小姐——!”
那女人回过头来,扭曲着那张丑陋的脸,
露出嫣然一笑。
提灯于岩
阿岩内心十分平和。
她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于是,阿岩糊着灯笼。糊灯笼时,阿岩忆起了伊右卫门。
不知为何,如此需要小心翼翼的活儿,总让阿岩想起伊右卫门。
——怎么老是糊破掉。
阿岩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那天。
去年年末——阿岩一从喜兵卫宫邸回到家,就立刻向伊右卫门提出离异的要求。伊右卫门大受震惊,一再恳求阿岩——再考虑一下吧!
——他就是这种人。
阿岩也了解,伊右卫门十分关心她。
坦白说,自己相貌丑陋的程度,阿岩也十分清楚,只是不为此感到羞耻罢了。然而,任何人要同她这样的丑女一同过活,恐怕得比她自己更小心谨慎才是。这阿岩当时也很了解,因此她对伊右卫门也是由衷感激。
她感激的是——伊右卫门对她的体贴,即使受到不合理待遇也尽力忍耐,即使如此还是不愿离异。只有年薪三十袋米可养三人的俸禄,理应不值得他如此辛苦忍耐才是。这么看来,伊右卫门的努力难不成全都是为了阿岩?
聼阿岩道完这番谢,伊右卫门更感困惑,不禁大哭大怒。阿岩刻意佯装视而不见,迅速整理行李,接着便告诉伊右卫门——相关手续委托伊东喜兵卫大爷帮忙即可,因此不必等上级裁决,我将立刻离开这个家。
那你也得听听我的——想法啊——
伊右卫门说道。
若你如此厌恶我,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为连理——?
伊右卫门也问道。
阿岩认为自己若是回答这个问题,两人又得大吵一架。阿岩心中想法难以言喻,若又吵起来,彼此感情将再生牵绊,恐将让自己退缩。阿岩判断反正继续一问一答下去,自己只会更依依不舍。原本她就不讨厌伊右卫门。只是若心生不舍,俩人的关系就会想恢复原状,到头来变成白忙一场。继续一起生活下去,阿岩又会像过去责骂伊右卫门般贬损他。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阿岩已经不愿再过成天责怪无辜丈夫的生活了。
离异的决心不改——我要离开这个家。再也受不了和你一起过活了。
阿岩刻意狠心说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伊右卫门好。
阿岩表达自己的决心时,伊东喜兵卫也如此表示赞同:
阿岩夫人,你的决心真是公正无私。只是,伊右卫门若是个体贴的夫婿,对你想必会很留恋。因此,你决不可听了他的恳求就心软,只需回以一些令人厌恶的话即可——
事实的确是如此。过去她们夫妻俩即使在沟通上谨慎遣词用字,两人之间的鸿沟还是愈来愈深。因此,即使她内心并无厌恶之情,频频把可憎的话挂在嘴边,反而让她感到较容易沟通。
伊右卫门非常悲伤,异常失望。
然而,阿岩还是就此离开家门。
这一切都是为了伊右卫门好。因为喜兵卫承诺,若境野伊右卫门差事干得好,将继续让他担任同心。而且喜兵卫也表示——过一阵子还能为他撮合个老婆。
所以,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伊右卫门好。
于是,阿岩再度拜访喜兵卫,说自己已经离开家门,接下来的就麻烦与力大爷帮忙了。变化来得如此之快,着实让喜兵卫大吃一惊,但还是非常佩服阿岩,不仅为她饯别,又给了她一笔银两,还告诉她——你可以去找四谷盐町卖纸的德兵卫。看他能帮上你什么忙。
阿岩便依喜兵卫的嘱咐造访德兵卫,将事情缘由告诉对方,隔天并以德兵卫为保证人,搬进番町外围一处大杂院。德兵卫告诉她,有一份可住在旗本武士宅邸当女仆的差事,但阿岩当场推辞,她 5df2." >已经受不了武家的生活,也不想再接触过去身为武家之女所熟悉的一切事物。她希望委身市井,希望独立。碍于容貌,阿岩显然没办法当饭盛女或从事其他欢场的差,也没有人可以介绍她前往客栈或一般家庭帮佣。虽然也有裁缝与结发一类的差事,但最后阿岩仍决定以为达磨上漆与糊雨伞、灯笼为业。
她就这么过起了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虽然浑身肮脏,相貌丑陋——但反正她已没什么身分地位,也没有什么好在乎的。阿岩也早把被遭人藐视看作理所当然,因此如今即使被指指点点,她也不再动怒。只要如此过着卑贱的生活,应该就没人能对她说三道四了。
再也没有路人盯着阿岩瞧。即使偶尔受到注意,阿岩若以笑容回敬,也不再有人躲进暗处嘲讽。顶多只会说——哎呀,她那色眯眯的眼神可真吓人哪,我可没有这种念头哪。阿岩甚至故意摆出滑稽的动作,练就了一身堪得受嘲弄的功夫。
差事她也干得很有兴趣。过去阿岩耕重,不过是为了自己果腹,但现在灯笼与雨伞一糊好便可供人使用。即使品质差一点,照样有用处,卖出去又可换钱。她觉得这还真是个下错的差事。
就这样,阿岩委身简陋的大杂院中,独自过了这一年。
既是如此,阿岩内心还是十分平和。
——那个男人。
记得那个做僧侣打扮的男人再度造访阿岩,是在开始飘雪的季节。这个一身白色装束的男人,在亡父晚年颇为熟络的足力按摩师宅悦陪同下,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突然出现。
又市一见到她,就鞠了个躬。
阿岩小姐——我打去年离开江户之后,就没再过问您们俩的情况。这次不知何故让您下了如此决心,但身为媒人,还是得先向您道歉——。
宅悦也低下了头,不安地说道:
辛苦您了,阿岩小姐。话说从头,当初受已故的令尊之托的就是我。而且,也是我把又市介绍给令尊认识的。虽然没有恶意,但我天生愚蠢,实在没有料到情况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值此天寒地冻时节,知道您在此杂院过起如此生活,我真是心如刀割。我所认识的伊右卫门大爷原本为人正直,不料他竟会变节——
阿岩打断宅悦的话,断然否定他的说法:
快别误会,伊右卫门大爷并非恶人——。
这句话让又市与宅悦抬起头来,想了半向,阿岩继续说道:
又市大爷毋需道歉。我现在自由自在,日子过得很好。当初如果没有你帮忙,家父亡故后我可能就得马上开始过这种日子。虽然短暂,但我还能在那个家中当个妻子,也都是托你之福,是吧?你当初为我介绍伊右卫门大爷这么个好夫婿,我感谢都来不及了,怎能让你道歉——
此时又市和初次见面时一样,双眼还是紧盯着阿岩,接着问道:
阿岩小姐——依您的说法,您现在——日子过得还算幸福——?
当然——阿岩回答。
宅悦闻言讶异地问道——在此生活难道没有任何不便——?
我原本就生活贫困,不管到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阿岩回答。
可是,若是如此,那伊右卫门就未免太——宅悦话说到一半,便为又市所制止,这下轮到又市问道:
阿岩小姐,伊右卫门很快就娶了后妻——这件事情您可知道——?
又市说完,这下轮到宅悦慌张起来,直责怪他——喂,阿又,干嘛在阿岩小姐面前提这件事?
阿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两位有所不知,这样一来就再好不过了。其实,我早就和与力大爷约定,待我一离开家门,即便伊右卫门大爷恢复境野之旧姓,也请继续让他担任同心,并且帮忙撮合个适合的后妻照顾他。约定的事情都已完成,伊右卫门大爷也能息灾,这可教我比什么都高兴——。
息灾?伊右卫门他——宅悦欲继续说下去,但话再度被又市打断,又市说道:
伊右卫门大爷成为更出色的同心。旧年一过,立刻在秋山长右卫门大爷的媒妁之下与伊东大爷某亲戚的女儿低调地完婚,如今已成了伊东大爷的侧近——。
此时又市窥探着阿岩的眼神,想必是想了解阿岩真正的心意。宅悦如此着急,大概也是担心阿岩吧。毕竟很少有女人能衷心祝福前夫再娶的。
但阿岩的神情并不是装出来的。又市似乎已经看透阿岩的心思。
伊右卫门大爷真是幸运。而如此也会让您感到幸福——是吧——?
又市向她确认道。阿岩则点了点头。
宅悦依旧是一脸慌张,但又市故意装作没看见他的神情,似乎在和哪个人吵架似的大声说道:
看到您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也就安心了。不过,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在下就住在下谷金杉,只要打声招呼,不论任何事我一定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说完,又市便拉着宅悦向阿岩告辞。
——伊右卫门。
只要他日子过得不错,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他能幸福——。
就能证明阿岩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之后,她又听说伊右卫门生了个娃儿。
这更是可喜可贺了。阿岩衷心祝福伊右卫门。
若是仍和阿岩在一起,他恐怕至今仍无子嗣吧。
据说,他很疼孩子。
所以,阿岩也感到安心。
不过。
又过了半年——。就在四天之前。
在她拿灯笼去交完货的回家途中。
一股怀念之情突然在阿岩心中涌现。
她心中涌起一股想看看老家,也想确认伊右卫门是否幸福的冲动。
四谷与番町近在咫尺。
待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朝向四谷走去。
——身分不合。
结果教阿岩感到非常满足,同时也感到一丝后悔。
她看到那熟悉的屋檐下,有个年轻妻子一脸慈容地在缝补衣物。
她身旁躺着一个小娃儿,睡得很熟。
庭院整理得很干净。看样子似乎也请了仆人。
纸门也没有破洞。
她忆起昔日和疲惫的父亲度过的枯燥生活。忆起病愈后整天苫于反击嘲讽与侮蔑。也忆起和伊右卫门短暂的夫妻生活。这个原本充满摩擦与争吵的地方,如今已经充满慈爱。
阿岩在这块地方写过的历史,早已宣告结束。
虽然并不感到寂寥,但阿岩心中还是不免有一丝抑郁的感慨。
啊,幸好——她是真的这么想。看来伊右卫门过得真的很幸福。
这让阿岩感到很满足。只是——。
仆人回头看见她时,夫人也刚好抬起头来。
夫人发出一阵悲鸣。
——这也是理所当然。
发现庭院前方有这么个打扮卑贱、相貌丑陋的女人在往里头窥探,任谁都会感到惊骇不已吧。
——是我太疏忽了。
这就是阿岩心中的一丝后悔。
原本阿岩想以笑容表示自己并无恶意,但她也知道自己毁容之后的颜面缺乏表情,恐怕无法向对方表达真意,只好不作任何说明地离开。
——那个男人。
阿岩小姐——!
——为什么会追上来?
站在午后豪雨中的仆人,脸孔也和阿岩一样扭曲。
您,可是伊右卫门大爷的前妻——?
是的——那么请问您是——?
在下是伊右卫门大爷的仆人,小名权兵卫——。
噢,那就麻烦您代小女子向夫人致歉,偷窥武士公馆本就无礼,以这张丑脸吓到人更是无礼,小女子实感抱歉之至。只不过小女子从小生长在这栋宅邸,如今刚好打这儿经过,不过是想瞧一眼罢了。小女子当然知道,如今此处已是他人的公馆,但小女子绝无其他企图——。
绝无其他企图——您的意思是——?
小女子发誓自己绝无其他企图,今后也不会再靠近此处——。
此时男仆的脸孔扭曲了起来。他也和阿岩一样,纵断颜面的伤疤,已让他无法以颜面表达任何情感。猛烈的雨势更是让他的表情不容易判读。
且慢。请您留步——仆人朝已经转身离去的阿岩喊道。
什么事?——还有什么事?——阿岩头也没回地回道。
您可认识深川万年桥的西田——尾扇——?
他是曾将小女子从致命恶疾中救回一命的大夫——。
那——两国的利仓屋呢——?
从未照过面,但据说是个珍贵药材大盘商。小女子家从四代之前起就和那儿有往来——。
那——小平呢——?
——小平。
小平这个人,阿岩原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平?——噢,就是那个药贩子。家父在世时他常出入小女子家,与小女子家还算熟络。利仓屋的药都由其送到小女子家。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
只不过,他打从前年年底便销声匿迹了——。
前年——年底——?
有什么问题吗?阿岩开始感到困惑。不论是西田尾扇、和仓屋、还是小平,她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这些都是自己昔日武家生活的回忆,如今和这些人早已没有往来。教她不住纳闷伊右卫门的仆人为何要问这些问题。
仆人最后问道:
这些人,是否都和与力伊东喜兵卫大爷有牵连——?
——伊东喜兵卫?
这小女子就不知道了。关于伊东大爷的事,小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小女子的确曾与伊东大爷照过面,但就仅止于小女子离开家门那天而已,之后未再谋面。
仆人就此闭上了嘴。阿岩则是身体微倾地行了个礼,旋即离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伊东、西田、利仓屋、小平。还有伊右卫门的男仆。
阿岩不愿再想下去。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阿岩又糊完一只灯笼,将它挂到了门楣上。从早上至今,只糊了四顶。
虽然从早到晚张张贴贴,却只换得了微薄的酬劳。但只要不怠惰,赚来的银两还是够糊口。狭窄的地面排满刚翻好模的达磨。泥土地面上摆着一束束仅有骨架的伞,糊好的伞则摊开存一旁晾干。房内已经没有可供踏足之处了。
阿岩双手歇了一会儿,以手巾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手巾沾上了脓与血。
——这疤总是好不了。
没有抹油的头发颇为干硬。反之,头皮则被汗水浸得湿透。
虽然墙上有多处缝隙,紧闭的屋内还是十分闷热。让她浑身皮肤感到热烘烘的,不冲个凉还真会教人晕厥。大杂院中并无庭院,若不将伞与达磨收好,就连澡都没办法洗。阿岩心想至少也得擦拭个身子,便走下了泥土地面。她以柄杓从瓶中取水,喝了一口,便把水倒进脸盆。
正当她脱掉外衣露出胳臂,将手巾浸入水中时。
感觉到似乎有谁躲在遮雨板附近。
“谁?——是谁?”
她赶紧抓紧衣领。
已经这么难看了,还有什么好害羞的——阿岩不由感到可笑起来。
“阿岩小姐,您可在家?”
来人嗓音低沉,话一说完,立刻出现一个巨大圆影。
“这声音……你是……宅悦大爷?”
“是的,我是宅悦。幸好您还记得我——不知会不会打扰到您?”
“请问有何贵干?”
“能否借一下耳朵?我有件事想告知。”
“借一下耳朵?——我的耳朵?”
“是的。这件事——我不能再默不吭声了。”
“好,请稍待片刻。”
阿岩稍稍整装,收起晾干的雨伞,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手持拐杖的宅悦,以及那名颜面伤残的仆人——权兵卫。
“您是——伊右卫门大爷的——”
仆人则行礼回答——正是在下。
宅悦皱着肥厚的额头说道——这么晚了,还来叨扰您一个女人家,祈请见谅,但此事已是刻不容缓。阿岩再度拉紧衣襟回答——都知道我长成这副德行了,你这番话是在开玩笑吗?宅悦搔了搔流冒汗的秃头说道:
“我双眼还尚得见时没见过您。但此刻在我看来,阿岩小姐生得可是如花似玉。”
噢,对不住,说这话真是太无礼了。我发誓绝无他意——宅悦赶紧解释道。
阿岩听不懂宅悦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这个按摩的还是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阿又——又市这个人平日脱口尽是谎言,但只有这说的是真话。我一开始只看到阿岩小姐丑陋的地方,但过了这阵子,渐渐发现您确实是清廉无垢,不管从哪个角度看——”
“你是有完没完?”
权兵卫打断了宅悦的话说道:
“阿岩小姐,前几天很抱歉。在下已离群索居了好一阵子,有太多事不知情。不过后来经多方调查,也聼宅悦提起一些事,这才渐渐发现真相。或许会给您添麻烦,但这监视在下实在不得不插手。因此,能否请教您几个问题?”
宅悦表示自己有话要说,权兵卫则表示他有问题要问。
阿岩于是将两人请进屋内,移开达磨让他们俩坐下。
阿岩在灯笼正下方坐了下来。还真是个奇妙的光景。
“在下想请教的事没几件。不过,也不能没事跑来问您几句话又回去。一听宅悦提到这件事,在下就按捺不住——”
“真的是忍按捺不住。上回来拜访您时,阿又那家伙一直阻止我开口,因此我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但事后我实在是坐立难安——”
那么,该从何谈起?——阿岩问道。权兵卫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痕说道:
“在下目前的确是个仆人,但原本是西田尾扇的长工。”
“西田大爷的——?”
“长工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其实在下当时干的尽是家中杂事,什么都做,不过,在下并不随大夫出诊,因此不认识阿岩小姐——对了,去年梅花盛开时——不,记得是更早之前——这件事的发端——好像还在更早之前——不过,和在下有关的部分,是从前年年底就开始了——”
权兵卫淡淡地说道。
利仓屋之女被伊东一伙人掳走并遭凌辱,权兵卫等人前往抗议一事——。伊东表面上接受对方要求,答应迎娶利仓屋之女为侧室,但这完全是个骗局,据说那姑娘一直被关在别屋中,持续遭到凌辱。除此之外,当时的权兵卫还有另一个遗恨,那就是他妹妹也被伊东一伙人掳走,同样遭到严重凌辱——。而帮忙穿针引线、好让伊东对其妹下手的,就是西田尾扇,权兵卫之妹最后因此丧命——事情的经纬似乎是如此。
这下子阿岩了解了,原来,权兵卫是想报妹妹的仇。
这种事该怎么说呢——阿岩感到十分困惑。权兵卫提到的这些人她全都认识,但毕竟此事与自己无关,在今天阿岩的听来,仿佛像个异邦的故事。
“一个身为首席与力的人——怎会如此胡作非为——?”
阿岩好不容易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但她心里真正想的其实是——这种事倒也不无可能。
伊东的恶行还不仅于此,有更多人遭遇他更狠的毒手——权兵卫说道。权兵卫似乎已经仔细调查过伊东周围的人、事、物。这下阿岩更加困惑了。
“权兵卫大爷,宅悦大爷,两位所言之事确实是悲惨残酷——”
可是,为何要告诉小女子这些事?——阿岩问道。
她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也帮不上任何忙。
噢——权兵卫回应道,并转头看向宅悦。宅悦低头不语,看来颇为不安,接着脸色开始忽红乍白,这才犹豫不决地喃喃说道——为了您好,这件事还是说出来吧,接着便缓缓抬起头来说道:
“又市说这些话说了只会教阿岩小姐难过,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但事实就是事实。阿岩小姐,请您听我从头道来。民谷老爷和这件事其实也有关连。首先,帮利仓屋与伊东仲裁的,不是别人,正是令尊又左卫门大爷。”
“家——家父——真的干过这种事?”
又左卫门绝不是那种好管闲事的人。宅悦抖动着脸颊继续说道:
“不,这是事实。当初我们几个前去谈判,但伊东喜兵卫可不是个好惹的家伙,我们几个还差点命丧他的刀下。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幸得又左卫门大爷挺身相助。我们也是因此才结缘的,所以……”
权兵卫接下去说道:
“小的是不知道令尊是如何说服伊东的。不过,令尊当时对利仓屋说,女儿要嫁给伊东,必须放弃自姓身分——阿岩小姐,令尊甚至提议由自己收养利仓屋之女为民谷家养女,事后再将那姑娘嫁入伊东家——这件事有文书为凭。”
“收她为民谷家的——养女——这么重要的事——”
父亲竟然对阿岩隐瞒。这是绝不可能的。
“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过。我完全不知情——”
“您毕竟是令尊的千金,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告诉您。这个计划似乎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也就是说,令尊欺骗了利仓屋。利仓屋老板个性急躁,思虑欠周,他完全相信了令尊的说词,似乎到目前都还是深信不疑。”
——家父。
说了谎?
阿岩心中感到一阵撼动。
爹这个只在乎体面,只懂得当差的木讷老人——竟然会——。
难道,阿岩认识的只是阿岩的爹,而民谷又左卫门这个人——其实另有其人?
不。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爹。阿岩甚至怀疑,自己竟然和一个毫不认识的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
不仅如此——权兵卫继续说道:
“问题是,伊东喜兵卫为什么要掳走利仓屋之女——”
“这——这件事就……”
“关于这件事,任何人都会以为是纯属偶然。也就是所谓的见色起意,在街头强掳素昧平生的民女侵犯,以饱色欲——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那他到底——有何企图——?”
与其说她有什么企图,不如说是为了报复吧——权兵卫说道。他拿起倒在身旁的达磨把玩起来,继续说道:
“伊东的为人似乎极为愤世嫉俗。他明明对一己之功名毫无兴趣,但只要有谁招惹到他,也不管对方是否有错、自己是否有理,总是严加报复以逞一时之快。”
接着他双手捧起达磨,继续说道——至于西田尾扇……
“——尾扇则帮了他掳走我妹妹,花了大笔银两招待我们兄妹享用美食。他这么做的理由,无非是为了避免得罪伊东。那家伙曾坦承深怕自己步上小平的后尘——”
“小平——?是那位药贩子小平吗——?”
“是的。之前阿岩小姐曾说过,小平打从去年年底就销声匿迹了?”
“我是如此说过。”
“小平——依在下猜测——应是遭伊东那伙人给杀害了——。据说前年年底,有两个武士四处寻找小平。从长相判断,应该就是秋山长右卫门和堰口官藏。小平想必是被伊东的手下给掳走了。”
“掳走——?理由为何?”
“出卖小平的,有九成九是尾扇。利仓屋则是被小平给拖下水的。”
“这我完全不了解。为什么小平和利仓屋大爷要——”
“说的也是。无亲无故的药贩子小平失踪,利仓屋之女又被掳走。尾扇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不过,阿岩小姐,不论是尾扇、小平、还是利仓屋,全都和伊东无关,反而都是和阿岩小姐有关连。”
“等等,权兵卫大爷。依您这么说,伊东大爷是为了向小女子和咱们民谷家报仇——?”
这在下也想不透——完全想下透,权兵卫说道,同时将达摩扔回了榻榻米上。
“在下也想不透伊东到底在打什主意。不过,这一切都是因阿岩小姐而发生的。就是因为在下如此判断,因此才——”
您也想太多了吧——阿岩稍稍恢复镇定说道:
“即使您问小女子这些问题,小女子也无可奉告,权兵卫大爷。这些事小女子全都是初次听到,而且是愈听愈困惑。令妹固然值得同情,但小女子与尾扇、利仓屋、以及小平等人交情不深,若您不提起,小女子早已记不得曾认识过他们几个。这么说似乎很无情,但小女子甚至一直不知道自己为这些人带来不幸。在这种情况下,他凭什么要向咱们民谷家报仇?”
“只不过,阿岩小姐,令尊受伤一事——似乎也和这一连串灾难有关。”
“家父受伤——?您是指那枝枪走火——?那不过是场意外吧?”
“这是利仓屋之女听到的。似乎是伊东那家伙命令秋山——在枪上头动了些手脚。”
“什么——?您说的可是实话?伊东大爷真的——真的做了这种事?”
爹——是被伊东谋害的?
若果真如此,伊东当日劝说阿岩时的亲切语气要如何解释?他为何还表示要照顾自己?难道他的话尽是谎言?——不可能。他如此说谎,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能借此得到什么好处吗?到底是为什么——?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小女子绝不相信!小女子离家出走时,伊东大爷还曾——”
“对了——在下也想向您打听这件事。”
权兵卫身子往前倾,向前凑出伤后丑陋不堪的脸孔。
阿岩——把脸别了过去。但她旋即感到这么做很不好意思,便再度望向紧盯着她瞧的权兵卫。
“在下要问的——就是这件事。阿岩小姐,据说您当初是自愿离开家门的。请问这是否属实?”
“确实是如此。是小女子——自愿离开家门的。”
“理由为何?”
“是因为——伊东大爷他——不,这件事小女子不能说。”
“伊右卫门大爷的后妻表示曾听到您与伊东商量此事。根据夫人的说法,你当时对伊右卫门已是厌恶之至,因此决意抛家弃夫——”
话至此,权兵卫拍了一下膝盖,继续说道:
“——离开家门。请问这说法是否属实?”
“这——确实——是——如此”
是啊。即便有违自己的本意——且慢!
——夫人听到了些什么?
权兵卫哼了一声,双手抱胸地问道——请问您为何如此厌恶自己的夫婿?
“小女子方才已经说过,这件事绝不能说。”
“说谎对伊东而言乃家常便饭。他这个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有时为了折磨人,他甚至会做些表面上有利于对方的事。比如为了作弄人而借钱给对方;为了勒索人而让对方出人头地。他不会直接找当事人算帐,却从其周遭的人下手——这就是那家伙的作风。他总是躲在在背后讥笑嘲讽。还真是个龌龊的家伙呀。”
“那么——可是……”
伊右卫门迷恋上一个比丘尼——。
近日结交了一群好赌的狐群狗党——。
难道这一切——尽是谎言?可有任何可供佐证的证据?
她顿时感到屋子摇晃了起来。究竟是世界在摇晃、还是阿岩自己的内心动摇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权、权兵卫大人——”
“您不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吗?阿岩小姐,您想必是被欺骗了。请问伊东他——说了些什么?”
“伊——伊右卫门大爷在赤坂包养女人。”
在赤坂包养女人的,可是伊东自己呀——权兵卫又继续说道:
“阿岩小姐。惨遭伊东蹂躏,又遭监禁于别屋之内的利仓屋之女,就是伊右卫门大爷现在的妻子,阿梅夫人——”
“这——”
阿岩听了大吃一惊。不过这——可有何意义?
即便伊右卫门迎娶利仓屋之女为后妻,这可有什么不妥?
难道是阿梅并非民谷家亲生、或者不是武家之女的问题?
阿岩思绪有些混乱,但她还是下了结论——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这——可有任何不妥?”
“阿岩小姐,请听在下道来。首先,伊东想摆脱阿梅小姐这个累赘。或许是他已经厌烦阿梅小姐,或者想和以前一样在别屋养侍妾——事实上,如今他在屋里屋外也不知养了几个女人,这点想必错不了。另外,阿梅小姐毕竟也很可怜,早已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生活,加上对伊右卫门大爷一见钟情,极欲摆脱伊东的控制。就在这时候,阿岩小姐您突然现身,表明想离开家门。伊东喜兵卫一听自然是欣喜不已,便顺水推舟地将阿梅嫁给了伊右卫门——整件事的经纬似乎就是如此。”
此时阿岩突然注意到头顶上挂着的灯笼。现在可不是能闲聊的时候。若不能再多糊两具提灯,可就要饿肚子了,不赶紧糊糊灯笼不行——她心里如此这样想道。
“首先,阿岩小姐,您是被伊东给骗了。”
“这就——”
——这就算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而且,伊右卫门大爷也——被蒙骗了。”
——那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伊右卫门还是认为阿岩厌恶他吧。这也无所谓了。
“不管是被蒙骗还是遭欺瞒,反正如今一切都圆满也就好了,不是吗?”
“不。一点也不圆满。”
“为什么?”
“伊右卫门大爷的情况——一点也不好。”
——接下来他还会说些什么?
不是吗?伊右卫门被蒙骗——这不就代表他至今仍不了解阿岩真正的心意吗?若是如此,说不定他——。
“伊右卫门大爷他——明知阿梅小姐可说是上司的妾——还是娶了她为妻?”
“正是如此,阿梅小姐逃脱了伊东的魔掌,嫁给伊右卫门大爷之后,把伊东曾干过的坏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伊右卫门大爷,就连自己的身分也告诉了他。但伊右卫门大爷还是接受了她,把她娶进了门。”
“她——她——”
“不过,阿梅小姐只有一件事,也就是关于阿岩小姐的事——说了谎。尽管阿梅小姐听到了阿岩小姐和伊东之间谈了些什么,明知阿岩小姐被伊东所蒙骗,仍然闷不吭声。您可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做?”
“——不知道。”
“阿岩小姐,那是因为阿梅小姐已经看穿了您的心,知道您其实是不嫌恶伊右卫门大爷的。”
“这——纯粹是您的臆测吧?”
“即使不过是在下瞎猜的也无妨。不过,伊右卫门大爷对阿岩小姐您——依旧是念念不忘。这点阿梅小姐也看得出来。”
“伊右卫门大爷对我——依旧是念念不忘?”
想必是吧——权兵卫摸摸自己脸上的伤疤说道。
“至少,阿梅小姐是如此认为的。因此她才闷不吭声。伊右卫门大爷若是知道了阿岩小姐真正的心意,一定会四处寻找阿岩小姐。如此一来,势必会对阿梅小姐变心。为此,阿梅小姐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张兮兮的。换言之,阿梅小姐最怕的就是阿岩小姐您。她对您的恐惧——根本就是异常。即使已经知道伊东打得是什么鬼主意,还配合他假戏真做,对事实故意装作视而不见,急急忙忙成为伊右卫门大爷的后妻,所以,她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愈想愈惶恐,终于变成成天只要看见纸门上有影子,就说是前夫人来了,一看到蛇,则说那是阿岩小姐化身。日子可是过得战战兢兢的。”
——若是如此,当时她……
当时她怕的——并不是自己这张丑陋的脸?
权兵卫低下头去,继续缓缓说道:
“阿岩小姐——。您说那纯属在下的臆测,但在下可不这么认为。即便在下这臆测有误,您和伊右卫门大爷也——”
“别再说了。”
“不,在下得说下去。万一事实真是如此,这笔帐还是得算在伊东头上。他怂恿阿岩小姐,诱骗伊右卫门大爷,拆散了您们这对彼此恩爱良好的夫妻——”
“别再说了。求求您别再说了。您这些臆测,让小女子很困惑——”
眷恋。执著。思慕。后悔。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情感……
阿岩的内心一阵剧烈动摇。
难道我——。
难道我错了——?
阿岩伸手摸摸自己额头上的疤痕。此时宅悦开口了:
“若真是如此,那您也真是太可怜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伊右卫门大爷变节,和伊东联手设计赶跑阿岩小姐,以图霸占民谷家的身分。我也很担心,他会不会沦为伊东喜兵卫的爪牙,亦曾为此感到忿忿不平。但我错了。若这真是一场陷阱,那也未免太残酷了——”
民谷家——。霸占民谷家的——。
“且慢。宅悦大爷。你刚刚才说他试图——霸占民谷家的身分——?”
“是啊。”
阿岩毅然抬起头来说道:
“此事绝无可能。民谷家的末裔仅剩我一个。和我离异,伊右卫门大爷将无法继续使用民谷这个姓氏。即使他恢复旧姓,改名为境野伊右卫门,伊东大爷也——”
“阿岩小姐。我不知道伊东是如何对您花言巧语的。不过,伊右卫门大爷至今仍以民谷为姓。”
绝无可能!
“阿岩小姐,根据在下调查,境野伊右卫门娶了民谷又左卫门的养女阿梅,因此叫做民谷伊右卫门。另一方面,阿岩小姐已遭废嫡。您与伊右卫门大爷的婚姻也宣告无效。因此,如今您不过是——”
“你说什么?别胡说八道——”
“这一切属实。”
“我——”
阿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
怎么会有这种事?
若只是为自己被剥夺民谷之姓一事如此动怒——那就等于自己——和爹一样——只懂得眷恋这个姓氏、这个家号,除此之外已无其他生存价值。阿岩望着达磨,望着权兵卫,望着宅悦,仔细思索自己情绪变得如此激动的理由。她的手撑在榻榻米上。达磨跌落地面。恍惚的视线又移向了灯笼。
我——我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阿岩而已。
但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吧?反正糊灯笼的不需姓、不需氏,毕竟人原本不就像白灯笼?就算上头没写字、没画画,点起灯火还是堪用不是?
如今的我,已是提灯于岩——。
阿岩手放胸前,慢慢冷静下来,双眼紧盯着权兵卫。
“被伊东蒙骗一事——小女子已经了解。但,也不打算计较了。之前也告诉过宅悦大爷,小女子如今生活无虞。伊右卫门亦是如此。即便为人所蒙骗,即便其妻对其隐瞒真相,但这些都只是小事。只要其妻能尽其义务,为其生育子嗣,多方扶持夫婿,如此生活便堪称美满。即便有人恶意煽动、企图破坏他们俩的生活,想必也难以如愿吧。”
闻言,权兵卫卷起袖子,抚摸起自己的胳臂。
接着又说道——那么,请容在下继续说下去。
“在下现在打算攻击伊东,将这伙人的恶行公诸于世。但愈了解真相,愈发现此事和民谷家关系匪浅,阿岩小姐和伊右卫门大爷都被牵扯其中。其实在下也同意阿岩小姐的看法,认为只要伊右卫门大爷能平安生活,一切也不必追究。只是——”
权兵卫低声下气、吞吞吐吐地,有气无力地开始说明:
据说就在阿岩从墙角往宅邸内窥探那天晚上。
伊右卫门又被伊东给召了过去,而且极不寻常地很晚才归宅。
阿梅看到阿岩之后一直是十分惶恐,据说即使在冷静下来之后,还是只能神情恍惚地呆坐在地上。
娃儿不断嚎泣,阿梅却毫不理会,后来可能是哭累了,就睡着了。
当时权兵卫正在隔壁房内歇着。
即使太阳都下山了,屋内还是没点灯,直到月光射入厅堂内。
角行灯上糊的纸,都被渗透进来的月光给染成了蓝色。
突然间,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
那是有谁在磨蹭榻榻米的声音、摩擦衣服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在权兵卫耳里,听来像煞了凶悍、不祥、又难以言喻的焦躁的恶鬼吐气声。权兵卫再也按捺不住,便走到阿梅房门前,先说了声——抱歉,接着便推开了纸门。
只见原本趴在地上的阿梅抬起头来,张开血丝满布的双眼。
权兵卫屏住呼吸,刹那间——他愣住了。
阿梅双手紧压着娃儿的脸。
您是在做什么——。
呃!她使劲压着。
夫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抓起阿梅的手,将她给拉开。娃儿嚎啕大哭了起来。幸好还活着。
放开我!权兵卫!放开我!若是、若是——
小的怎能放手?阿梅夫人,您难道疯了吗——?
若是没这孩子——。
娃儿不住地嚎啕大哭。阿梅不断挣扎。权兵卫则使劲架住她。
“我要杀——杀了她。”
“杀了我自己的——亲生孩子——”
“我要杀了这孩子。”
两人究竟拉扯了多久,权兵卫已经记不得了。
据说回过神来时,阿梅已是疲累不堪地躺在榻榻米上,一张贴在榻榻米边上的脸已是泪流满面。娃儿从棉被上滚了下来,依然在嚎啕大哭。权兵卫没照顾过娃儿,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准备伸出手,此时伊右卫门正好就回来了。
伊右卫门命权兵卫退下,抱起娃儿,语带责备地逼问阿梅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见阿梅像个傀儡般坐起身来,一股脑儿地将身子坐直,不断哭着要伊右卫门原谅她。但耐不住伊右卫门一再逼问,阿梅这才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打算杀了这孩子。闻言,伊右卫门怒斥道——你可是孩子的娘,怎能对咱们的孩子做这种事?于是,阿梅抱住了伊右卫门的火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
大爷,阿梅已经受不了了。明儿个您还要出门吗?明儿个还打算出门夜钓吗?我已经受不了了——娃儿一哭就得挨一顿痛打,大爷听命把娃儿带出去,母乳流出来被嫌脏,我还是挨顿踢打。阿梅我、阿梅我到底算什么?阿梅我,阿梅我——
你也知道抱怨没用吧——?
不,我不能接受。这种生活我已经——。
你的意思是,当我的妻子让你深感委屈——?
是我自愿嫁给大爷的。只因为阿梅深深仰慕大爷。对大爷心仪不已。但像这样当个有名无实的妻子,已教我深感生不如死
伊右卫门想甩开她,但阿梅抱得实在很紧。
请别这样。别抛弃我——
吵死人了!不论理由为何,像这种无故殴打亲生骨肉的古怪行径,简直是畜生不如。你还有脸说你是孩子的娘、是我的妻子吗——?
可是,大爷自己也曾说过——若是没这孩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指的可不是这种事,只是借此劝你如今既然有了这孩子,为人之母后就不可过于任性、凡事均不宜轻举妄动——。
那还不是一样?不管您怎么说。大爷,您曾经说过,若是没这孩子,您就要带阿梅我远走高飞。您曾如此说过的
阿梅把手伸向紧抱娃儿的伊右卫门。伊右卫门摇摇身子甩开了阿梅。
阿梅!还不快给我住手——?
老爷您为何如此疼爱这么一个孩子——?
孩子无罪。无论任何人怎么说,她都是我的骨肉,是民谷家的孩子。身为她的爹,我必须尽义务养育她。如果我没有养育她,这小女娃儿想必明天就会丧命,虽然只是个娃儿,但她也有权活下去人。不论是什么样的爹娘、有的是什么样的身分,这点都是不会变的。来,阿梅,你仔细瞧瞧,仔细瞧瞧这对尊贵无瑕的小眼睛。如此可爱的一个娃儿——阿梅你——还下得了手吗——?
阿梅瘫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了起来。她一再道歉,把孩子接了过去紧紧抱住,仍止不住嚎啕大哭。
不知所措的权兵卫,就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房内一角。
这——就是伊东的报复吧——权兵卫做了结论。
阿岩眼眶已泛起泪水。
——这么一个孩子。
——有名无实的妻子。
——不论是什么样的爹娘。
“事实上,那孩子——并不是伊右卫门大爷的骨肉,而是伊东喜兵卫的种。”
“什么——?”
那娃儿,其实是伊东的——?
“——绝无可能!若是如此,为什么伊右卫门大爷要——”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权兵卫说道。
“阿梅有身孕后,伊东很紧张。当然,最后生下来是个女姓儿,若是个男娃儿,阿梅一定会要求让这孩子继承他的地位。因此,他得尽早把已是身怀六甲的阿梅推给了伊右卫门大爷。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就结束,伊右卫门大爷与阿梅结为连理之后,伊东还是每到逢五、十五、二十五就上门找阿梅夫人——”
“哪有可能——”
“此乃实情。而且那似乎是——他把阿梅小姐许配给伊右卫门大爷的条件。”
“这太疯狂了。哪有人会如此胡作非为?哪有这种——”
“因此,每次伊东那家伙要来,伊右卫门大爷就得带着孩子出门夜钓。如果您认为我说谎,明日又逢五,他应该会去隐坊堀,您大可过去亲眼瞧瞧。”
怎么会——。
妻子是有名无实。娃儿是别人的种。
如此说来,伊右卫门岂不是一点都不幸福?
伊右卫门他——。
“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伊右卫门再怎么懦弱,也不可能被一个与力愚弄至此,并接受这种违背人伦的婚姻。他又不是非服从伊东不可!”
阿岩激动了起来,以拳头敲起了榻榻米。
“若只是娶了他人的妾也就算了,都过门了还让他们俩保继续发生关系——还得容忍如此违背人伦的恶劣行径——天底下竟有如此屈辱之事——”
阿岩情绪激动不已,慌乱的视线频频在房内四处穿梭。
“为什么要忍受?为什么要承受?为什么——”
她数度挥拳敲打,砸碎了好几尊达磨。
“伊右卫门大爷之所以能承受如此痛苦,在下认为——首先就是因为同情阿梅夫人,对其心不甘情不愿生下的娃儿亦是百般疼爱。然而,依在下观察,以右卫门内心其实颇为自暴自弃;由于当初遭阿岩小姐抛弃,颓丧之余方铸下如此大错——”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一切都是不希望断绝民谷家脉——的信念使然”
“因此把我家……”
“把您该回去的地方——”
“别——”
阿岩站起身来怒斥道:“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当初为何要离开家门?为何要抛弃武家身分?为何要抛弃身为女人的权利?
为何要抛弃姓氏?为何要抛弃尊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直到数刻之前都颇为平静的心境,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做的这些事——究竟有何意义?”
她只觉得热血一股脑儿地全冲上了脑门。疤痕感到阵阵刺痛,血脓纷纷从毛孔中渗出。她也感觉眼眶发热,整片视野都模糊了起来。阿岩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喊:
“为何伊右卫门无法过得幸福?为什么?为什么?”
“阿、阿岩小姐!请、请冷静下来!”
宅悦站起身来。阿岩踢散了达磨、踢破了刚糊好的纸伞。
宅悦按住阿岩的肩膀。放开我!放开我!这些混帐——!
“可怜的阿岩小姐。我也为您深感难过。”
“深感难过——?什么?”
“其实错全不在您。”
“错——?”
那么,错的又是谁?
是伊东吗?是伊右卫门吗?是爹吗?是整个社稷吗?是家名吗?什么跟什么嘛!
您冷静一下!实在是太可怜了,请务必冷静下来——。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请您务必冷静下来。发怒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给我闭嘴!”
阿岩大吼道,嗓音宛如狼嚎。
“为什么你们要向我提这些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事?我实在气不过,我恨、我——我恨透了你们俩!”
阿岩拿起雨伞朝权兵卫挥去。混帐!错全在你们俩,还有我自己身上!
可是,若不告知您,事实就……真相就——被阿岩的盛怒给吓呆了的权兵卫吞吞吐吐地说道。
宅悦从背后架住阿岩。阿岩小姐,阿岩小姐,请您务必息怒——。
宅悦使劲地抱紧阿岩。
阿岩的身子和宅悦的胳臂、肚子紧密地贴在一起。
怎么湿湿的?——噢。
宅悦的指头碰触到了阿岩的额头。
阿岩下意识地推开了宅悦。
接着,她抢下了宅悦的拐杖,凌空挥了下来,有棱有角的握把击中了宅悦的脑袋。只听到一声钝重的声响。
“阿——岩——”
“宅——宅悦大爷!”
在这瞬间,阿岩清醒了过来。一股鲜红液体缓缓从他的秃头上流了下来。这个按摩的伸手去摸。
“无、无所谓。诚如小姐所看到的,我原本就是丑男——像这种伤——”
他粗肥的指尖颤抖着。掌心里是厚厚的一层血脓。
阿岩的视野已经变成一片鲜红。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疯狂而漫无目的地,她再度挥打了好几次。
只听到阵阵轰隆轰隆的耳鸣,阿岩四处拼命乱打。达磨一个一个染上鲜血,接二连三地悉数遭击毁。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真是太可恶了!
待一切安静下来。
抬头一瞧,只见好不容易糊好的提灯已悉数破洞开口。屋内到处都是鲜红血沫。浑身是血的按摩师倒握在榻榻米上。手按着脑袋呻吟的男仆,则是在屋内四下找地方藏身。
屋外传来一片嘈杂声。好几个大杂院的住户从门外往屋内窥探。阿岩放下拐杖,发出一阵狼嚎般的怒吼:
“你们也想和我作对吗?我可不记得曾招惹过你们!”
阿岩使劲推开了几个人,飞也似的冲出人墙跑了出去。
——伊右卫门大爷!伊右卫门大爷!我恨你伊右卫门大爷!
即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阿岩仍是一路狂奔。
隐坊堀——。她朝隐坊堀跑去。周遭景色迅速改变,阿岩整个人为黑夜的阴影所笼罩。哇哇!哇哇!
灯笼的火光渗入了她溃烂的左眼。
御行又市
又市正坐在民谷家厅堂中。
面向他的伊右卫门则坐在一只六脚柜般大的桐箱上。
关着雨窗,四周挂着蚊帐的厅堂内,弥漫着异样的香气。
房内焚烧的是避邪的香。蚊帐四角都摆着香炉,四道白烟笔直地往上升。伊右卫门一脸憔悴。他一句话都没说,双眼圆睁眼神却颇为恍惚。
“栉——”
伊右卫门开口问道:
“买来了吗?”
“依您的吩咐,买来了。”
又市在榻榻米上跪着移动到伊右卫门身旁,毕恭毕敬地把东西交给他。
伊右卫门默默地接了下来仔细端详,并问道——是上等货吗?
“此栉乃三光齐亲手绘制的极品莳绘,上头的重瓣菊花绘制得十分细致。柄上还施以饶富古趣的银细工。这可不是附近杂货店或六栉屋买来的便宜货,价格亦是十分昂贵,因此在下将您给我的所有银两都花在上头了,但还是——”
“不足的份,我会补给你。”
“那倒也不必。”
其实擅长要诈术的在下已经以舌灿莲花——又市说完便往后退。伊右卫门慰劳道——噢!还真是辛苦你了,接着再度端详了一下栉,再将它给收进怀中。
“阿梅小姐呢?”
“还在歇着。”
“她还是——认为那些是阿岩回来作崇?”
“那不过是夫人的幻想。她是不可能上这儿来窥探的。”
阿岩仍是音讯杳然。
“但是秋山大爷他们一家也——”
“那家伙是个胆小,再者,阿岩根本就不认识秋山。”
“是吗——但坊间可是有许多毫无根据的谣传呢。大川端的二八荞麦屋老板说他亲眼看到了一个厉鬼疾驰而过,也有人说看到一个疯女人出现在暗板。另一方面,也有人传说她在乇川的御净水投水自尽了,也有人说她在杂司谷的森林自缢身亡了。虽然这些尽属谣言——但真是教在下受不了。”
“我也是——”
伊右卫门语气沉重地说道。
“——阿岩已经——”
死了——伊右卫门大概想这么说吧。
又市很了解他这种心情。
虽然已经离异,阿岩毕竟曾是伊右卫门之妻。
望着伊右卫门那一脸憔悴的神色,又市试着找些话说。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阿岩失踪的六日后。
这段日子里,又市四处东奔西走,非常忙碌。
一个年约二十二、三的女人,披头散发地冲出四谷御门,狂奔而去——。
又市在惨剧发生后的隔天早上,才听到这个消息。
——阿岩。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结果果然让他给猜中了。
又市赶到现场时,阿岩居住的大杂院前已聚集了好一群人。持棍的下级捕吏站在门口,阻止闲杂人等进入,屋内已经净空。问看热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是闹人命了,据说情况非常凄惨。也有人这么说——屋内是一片血海,宛如恶鬼把人给吃了。
排开人群走进来的八丁堀官员,畏畏缩缩地靠近现场,询问部属死者是什么身分,答案是尚未分晓,但应该马上就能查出。又市表示自己或许认识死者,就被带到了番所一掀开草蓆,他就看到了一团身穿他所熟悉的衣物的肉块。
——宅悦!
他的秃头已经迸裂,头子扭断,整张脸肿胀不堪,已经无法看出原来的而相,但应该是宅悦没错。旁边有两根染血的拐杖,一根已折断。想必这就是凶器吧。
此人乃足力按摩师宅悦,家住杂司谷的地狱杂院——又市如此告诉捕吏,接着便沉默了下来。
在番屋内时,阿岩租屋的保证人纸商德兵卫是一脸畏惧。一看到又市,德兵卫便说道——嗅,您是上次见过面的的御行大爷,哎,这件事可闹大了。
真的是闹大了。
杀害宅悦的凶手想必就是阿岩。案发后,大杂院内的许多住户围拢过来窥探。据说当时阿岩手中还握着拐杖,许多人还看到阿岩狂乱地奔离现场。连路口的捕吏目击到了,其中几个认为阿岩举止可疑,便追了上去,但都没给追上。阿岩就这么失去了踪影。
她奔跑速度快如韦驮天,形相则凶恶如鬼罗刹——。
有个如厉鬼般狂奔的疯女出没——。
如此谣言瞬间传了开来。
行政首长动员大批捕吏在江户城内四处搜索,保证人德兵卫也四处帮忙打听,还是没发现阿岩的行踪。据说德兵卫还为此支付大约两枚大金币,作为修缮杂院及灯笼大盘商的赔偿金。身为保证人的德兵卫,为此真是吃足了苦头。
——为什么宅悦会……?
又市完全想不透。
另外,又市还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证词,声称阿岩居住的屋内还有另一具尸体。同样也是头破血流,是个武士的仆人——。
不,那人还活着。我还瞧见他指头还在动呢——。
什么还活着?脸都被劈成两半了——。
但捕吏似乎都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因为现场不见他的尸体。
——直助。
直到夜深,又市才知道另一具尸体的身分。
离开番所后,又市赶赴民谷家。虽然听到了五花八门的传言,但详细情况仍是完全无法掌握。
过了夜半他才抵达,而伊右卫门却不在家。门关得很紧,连遮雨板都给关上,一再叫门都无人回应。只听到娃儿的声音微微从屋内传出,心想至少阿梅在家,又市便大声喊道——在下是御行,耍诈术的又市。
骗人,你用假声也骗不了我——!
又市大爷是不可能来的——!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
饶了我吧——只听到阿梅如此喊道。
看她如此恐惧,想必是已经听说阿岩发狂出奔一事了。
不知道叫了几回,还是无法打开僵局。此时……。
他听到了轣辘轣辘的车轮声。
伊右卫门回来了。
就连伊右卫门也已是憔悴不堪。不仅如此,他拉着一台大货车,上面载着门板与木材等物品,似乎走了很长的路回来,看起来异常疲累。看到又市时,伊右卫门十分惊讶。
伊右卫门指着货车,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很想询问详细情况,但一来疲累,二来由于阿梅对阿岩过于畏惧,这下得马上开始修缮宅邸门户,可否改天再来?又市也不便多说什么。此时的伊右卫门是真的累坏了。
——这也难怪。
又市心想。
眼看伊右卫门忙着卸货,又市准备离去。
原本——把伊右卫门介绍给阿岩的,就是又市。
若当初没又市居中撮合,如今或许就不会发生如此惨事——一想及此,他实在很难豁然离去。又市没有离开宅邸,迂回绕到了后院的稻荷神社后方。当初他就是在这儿首度看到阿岩、并与其攀谈的。之后,他又在这儿和又左卫门做过一番讨论,让伊右卫门入赘民谷家。
又左卫门若还在世——。
他喃喃自语道。此时……
又市——是又市吗——?
稻荷神社的阴影里,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这个人就是直助。
他似乎藏身在围篱与稻荷神社之间的缝隙内。
又市啊,宅悦他、宅悦他——直助边说边蹒蹒跚跚地爬了出来。一听到他的嗓音,又市立刻联想到另一具死尸就是直助。他问道——喂,阿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此时又市在月光看到了直助的脸,当场倒抽了一口气。
他的长相怎会变得如此古怪?一道很深的疤痕斜斜地纵断整张脸,裂开的额头也肿得发紫。
又市立刻察觉这其中必有缘故,便把直助带到自己位于下谷的住处。
直助似乎曾遭阿岩使劲殴打,他痛苦地扭曲着脸庞,走起路来也是一跛一跛的。
然后,又市向直助询问整件事的经纬,大致掌握了情况。
被阿岩的突然发狂吓坏并遭打昏的直助,一醒过来立刻用仅存的一点力气脱逃。直助是杀害尾扇的凶手,虽然官府尚未发现其可能涉案,但他可不想遇到任何捕吏。
——我又晚了一步。
又市非常后悔。他很了解直助已是走投无路,也很清楚宅悦在想些什么。但即使如此,他们俩还是不该让阿岩知道真相。按理说,不管阿岩想问什么,应该还是有法子可以避免把真相全盘托出。即便两人说的都是事实,不,正因为都是事实,才会——。
——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
似乎尽是些微不足道的差错。
许多小差错处处累积,彼此冲击,等注意到时,难以挽回的大错已经铸成。而且一切早已十分明显,这么做将会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阿岩发狂并非所有不幸累积而来的结果,而是更大凶事的前兆——又市如此感觉。
这些事儿,又市几乎都曾参与。
他能放任不管吗?
——当然不能。
又市开始思索起来。每次自己都慢了一步,这次非得想个法子抢得先机不可——。
然而——。
直助说道:
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听又市你这么说来,确实是我当初思虑不周。宅悦冤死、乃至阿岩发狂,想来都得怪我——。
对。对。一切遗憾都是我造成的——。
我得暂时找个地方藏身,今天害阿岩小姐变成那模样,我不仅没脸见人,更没有脸回去。见到伊右卫门时,就帮我转达不必为我操心。还有,我至今受到他那么多照顾,即使无法报答,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忘记。这点也拜托你帮忙转达——。
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得干掉伊东。至少在报完此仇之前,我是不会死的。所以,又市,咱们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如果咱们之间还保有任何联系,只怕会连累你——。
又市并没有阻止他。
在听到破晓七次鸣钟之前,直助就已消失了踪影。
之后,又市就没再见过直助。
“又市啊,权兵卫,不,直助上哪儿去了——”
伊右卫门眼神依然恍惚,以阴郁的嗓音问道。
又市回答——这……
“他大概是受了伤吧?”
“我已经为他处理过了。命是保得住的。”
“他——只会坏了事——”
伊右卫门喃喃自语地说道。
“——只会把周遭搅得一团乱。”
“阿直应该没有这种想法。被搅乱的是大爷自己吧?”
是吗——伊右卫门阴郁地回答道。
“他——真的杀了西田尾扇?”
“似乎真是如此。”
“他说过自己刺杀了他。”
“在下是没有看到,但据说尾扇是被乱刀刺死的。”
被乱刀刺死——伊右卫门重复了这句话,磨蹭着自己的脖子。
昨日——伊东大爷——又来了。
“你是指——逢五之日?”
又市无法佯装不知情。这件事也是听直助说的。他曾说过——可别瞧不起伊右卫门这个人。
“你在嘲笑我吗?又市。”
“在下没这个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难道没有其他路可走?”
“什么路?”
“若大爷当初拒绝了他,结果将会如何?”
“孩子大概就不会被生下来吧。阿梅也没办法活下来。”
“——原来如此——”
原来伊右卫门因此才做了这个选择。
“——可是阿梅夫人她——十分痛苦。”
“我也觉得阿梅可怜。但是,这条路——也是阿梅自己选择的。”
是吗?依直助的说法,阿梅知道阿岩的实际情况,也了解喜兵卫的阴谋,却还是三缄其口地嫁给了伊右卫门。又市心想,这可能是因为阿梅对喜兵卫厌恶至极的缘故。她大概也是在伊右卫门身上找到了活路吧。对她而言,与其维持现状,不如起而行动——看样子这应是事实。阿梅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这种感觉转换成对伊右卫门的思慕罢了。伊右卫门一定也看得出这点。
伊东大爷他——伊右卫门继续说道。
“他怎了?”
“他命我杀了阿岩。”
“杀掉——阿岩?”
“他说阿岩是个恩将仇报的狂女。”
“恩将仇报?——”
是伊东自己心里有鬼而感到畏惧吧。若他真的曾对阿岩有恩,哪有什么好怕的?
打从阿岩失踪的翌日晚上开始,左门可开始出现异象。
最早看到那东西的——是秋山长右卫门即将满五岁的女儿阿常。
当天晚饭吃到一半时,阿常突然哭了起来。据说一问她理由,她便回答:
门口有在人偷看——。
家人出门查看,却什么也看见。
过了一会儿,阿常又在厕所里头哭了起来,家人跑去察看,她又表示:
格子窗外有张很可怕的脸在偷看——。
困惑不已的长右卫门之妻抬头一看,发现厕所小窗外真有一张溃烂的脸双眼圆睁地紧盯着自己瞧。
据说她当场背脊发凉,大吼大叫,于是几名仆人手持棍棒或锄头绕到厕所后方,却没发现任何人影。仆人问夫人是否眼花了,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这天,伊右卫门告假没出门当差,他准备利用前天搬回家的木材补强门板,并将玄关之外的出入口悉数堵住。前天晚上他曾对又市表示,此举是为了安抚阿梅。直助也说,阿梅不断大喊阿岩小姐来了,阿岩小姐在窥探!但实际上又市从阿梅的语气也听得出她精神已经错乱,想必是内心惶恐不已所致吧。
伊右卫门相信只要将宅邸内外塞得密不通风,就能防止阿岩侵入,让阿梅安下心来,但阿梅的恐惧丝毫未有改善,伊右卫门也依然是无计可施。虽然情况如此,伊右卫门也无法连续数日告假不出门当差。但家里娃儿总要有人照顾,他隔天只得从秋山家借来下女与小厮,让他们陪伴阿梅。只是,据说待伊右卫门一出门,阿梅还是不断大喊说阿岩在窥探、从那道缝隙窥探、从这个小洞窥探。不仅如此,明明已经仔细地填补了所有缝隙,还是有一条蛇钻了进来,舔了灯台的油,这可真教阿梅按捺不住了。她大呼大叫,男仆与下女也非常惊慌。虽然想把蛇赶出去,但出口全被塞住,想把蛇打死,却一直打不死,小厮与下女也都慌了手脚。最后,据说阿梅先是癫瘸发作了一阵,接着便昏死了过去。这下可糟了。
大家开始认为在秋山宅邸外窥探的,想必也是阿岩。
翌日起,左门町一带不是燃起怪火,就是有人听到古怪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异象,让大家认为这一切都是阿岩干的好事。
分明就连阿岩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难道因为她活在世上时就被看作鬼,此时她是生是死就不重要了?
到了前天。
秋山长右卫门自己也遇到了怪事,当天——。
秋山没当差,待在家里。诚如伊右卫门所言,秋山这个同心胆子很小,不仅对阿岩在他家附近徘徊的谣言深信不疑,加上又听女儿提起两次、妻子提起一次,说看到有个长相酷似阿岩的人在他家门外窥探,更教秋山惶恐不已,据说还为此成天躲在被窝里。
到了午后,秋山前去如厕。
事情就发生在这时候。
周遭安静异常。
他突然听到有人喊着他的名字:
长右卫门——。
秋山被吓了一大跳。
长右卫门、长右卫门——。
那声音连续喊了他三次。在这个大白天的。
会如此叫他的,应该只有他叔父和已过世的老爹。
他以为是叔父从驹込来访,秋山前往门口迎接,却没见着半个人影。
是谁啊——甫脱口询问,秋山便打了一身寒颤。
他赶紧逃回厅堂内,关上了纸门。就在这刹那。
长右卫门,是我。小平呀——。
据说一个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这可把长右卫门给吓坏了。突然又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
你竟敢……你竟敢……我恨呀,长右卫门——。
突然间,他看到有块门板被掀开了。
长右卫门活不久了——。
只听到这句话从竖起来的门板阴影里传来。
小、小平,你迷、迷路了吗——?
据说秋山高声说道。
小平已经死了,至少就秋山所知是如此。
你活不久啦,长右卫门。还不念佛准备纳命来——?
据说秋山虽是个胆小鬼,但所谓穷鼠啮猫,狗急跳墙,过度恐惧逼得他疯狂地冲了过去,大吼大叫地使劲踢起门板,把门板踢得转了过来,此时有个不知为何物的黑影从阴影里冲了出来。听到主子一再悲鸣,仆人立刻赶了过来,现场乱成了一团,但那黑影不知是躲进了屋檐下,还是已从木门逃脱,据说就像一缕轻烟般消失无踪。这下长右卫门可吓坏了,他把家人聚集到厅堂内,并且要仆人小厮站在庭院、玄关警戒,自己拿着枪,点上火绳,并在火皿里放了火药,双眼眨也不眨地警戒着。
到了晚间七时。
原本明亮的夏日天色顷刻间昏暗了下来。
啊——。
据说阿常悄声叫了一声。
秋山吓得浑身打哆嗦,回头一看,发现原本没有人的里侧房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你若认为我是个胆小鬼,就站到前头来——。
秋山情绪激动起来,立刻扣下扳机,砰——地一声击发了枪。
似乎没打到任何东西,但在房内开的这一枪,枪声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回响,声音非常大,如此大的声响,料是凶神恶煞也为畏惧三分——长右卫门如此豪语,不料定睛一看,却看到阿常已经倒卧地上。原来近距离听到如此大的声响,把她吓得浑身痉挛不已。这把秋山吓得狼狈不堪,只得抛开枪,在阿常身上泼水,好让她清醒过来,但阿常四肢依旧是颤抖不已,一直发出喃喃呓语,直呼好可怕,接着整个人再度开始痉挛。长右卫门命令仆人——这是受惊引起的急惊风,赶快叫大夫来!
在大夫抵达以前,秋山都是惶恐不已,其妻也是哭天抢地地直责备秋山——都是大爷开的枪吓到了这孩子,如果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大爷就成了杀害自己孩子的凶手!
哭闹声。叫骂声。懊悔声。怒吼声。整个秋山宅邸是乱成一团。
此时,秋山听到一阵笑声。
在围篱那头——。
黄昏夜色渐渐笼罩。
他看到一张不成人形的脸在笑着。
秋山——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后来,还没等到天亮,阿常就死了。
据说秋山因此前去向伊东哭诉,伊东则命伊右卫门将阿岩给杀掉。
伊右卫门茫然地望着直往上窜的白烟。把阿岩——给杀掉——。
又市则问道——那么,请问大爷如何回答他?
“秋山大爷的千金也真是可怜。不过诚如其妻所言,此乃在屋内击枪者的错。秋山为何如此惶恐,我是不了解。即便那位名曰小平者果真如直助所推测,乃为秋山等人所杀害,那也与阿岩出奔一事无关。推说是阿岩的错,指阿岩为杀人凶手,而且只因她是我前妻,就命我出面解决,如此安排着实教我倍感困惑。如此无端强迫,我当然无法答应。”
“因此,大爷拒绝了?”
“又市——”
伊右卫门逐渐把瞳孔焦点集中在又市身上,说道:
“你是前天来的吧。”
“是的。”
“阿梅——一直没静下来吧?”
“是的。夫人坚信阿岩小姐藏身在仓库内——”
“当时是何时?”
“正好是申时。”
“没错。这就是秋山开枪的时刻。若在那儿出现的是阿岩,躲在仓库里的又会是谁?”
“如此推测确实有理。这么说——”
“我只回答阿岩根本没有出现,一切纯属幻想。”
伊右卫门心不在焉地说道。
诚如伊右卫门所言,又市来访的确是前天的事。
到这儿之前,他曾一再慎重思索,一再细心调查,但谣言流传得十分迅速,特别是左门町一带的住户已是群情激动,若这次又慢了一步,必将铸下难以弥补的大错。因此虽无任何解决方案,又市仍决定前来拜访伊右卫门。
来到宅邸门前时,又市有股异样的不祥预感。
直到现在,这预感仍是挥之不去。
——是因为这味道吗?
的确是因为这味道——屋内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香味。
玄关钉着一只沙丁鱼鱼头。这也是为了避邪吧?然后还有——。
从透光窗到耗子洞,屋内找得到的大小洞穴、所有缝隙都被悉数封补。被封得密不透风,臭味因此完全无法散去。毕竟是栋老屋子,屋内的陈年灰尘也总会有味道吧。这些味道交织成一股五味杂陈的异味,薰得又市难以呼吸。一方面也可能是缺乏光线所致。
前天只是感到不祥罢了。
又市抬头望向阴暗的门楣,看到上头栏间也以板子封住。
伊右卫门前天站在现在他坐着的这只桐箱上,在栏间封上了木板。伊右卫门解释道——即使把整栋屋子封死,恐惧不已的阿梅也.99lib.t>会直呼有个小小的阿岩从栏问往屋内窥探。
接着,伊右卫门说道——宅悦死得真是冤枉呀。又市曾接受官府询问。结果又市只是感到困惑不已,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猜不透伊右卫门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娃儿仍在哭泣。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
记得约七时许,阿梅曾在仓库内如此吼叫。若阿梅所目击的属实,秋山家的怪事也属实,那么阿岩不就有两个了?伊右卫门活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般安慰着阿梅——你瞧,这儿哪有什么阿岩?阿梅则是一 8138." >脸既怨恨又别扭的表情。
即使一再安慰她,让她在里头的房内歇歇,阿梅还是没照料娃儿。又市看不下去,表示如此下去娃儿可耐不住,得找个乳母或下女来帮忙照料,但阿梅闻言立刻抱起娃儿表示大可不必,这才开始授乳。伊右卫门一脸悲伤地望着这光景。
就在当时,又市受伊右卫门之托前去买栉。伊右卫门表示——打从她过门至今,还没买过一把栉,同时掏出了一两银子。
今天又市,就是专程送这把伊右卫门委托购买的栉来的。
——倒是今天……
又市凝神静听,没听见娃儿的声音。
娃儿似乎很安静?——又市说道,因为阿梅已经静下来了——伊右卫门回道。
“或许正好相反。娃儿一哭,阿梅就心情大乱。娃儿的哭声会教她不知所措。”
“若是如此……”
阿梅看到的或许不过是伊右卫门坚信的幻觉。那么——。
秋山看到也同样是幻觉。世上那可能有这种东西?——伊右卫门不屑地说道。
“虽然上头命我杀了她——我却下不了手。”
伊右卫门说道。的确,连她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要怎么杀了她?
又市转过头去,发现原本眼神恍惚的伊右卫门这下正朝某个方向凝视,便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他在看刀架?
伊右卫门正在凝视着刀架。
刀架上头的——并不是又市为婚礼所准备的——真刀。再怎么看都只是竹刀。
——因此他才无法杀人?
“大爷——那把差料——您真的将它给卖了?”
——是为了买那把栉吗?
“毋需担心。我只是把它送出去磨利而已。”
“送去磨利——是吗?”
因为疏于保养的刀是杀不了人的——伊右卫门兀自说道。
又市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
一个无法杀人的人——。这就是又市所认识的伊右卫门。
当初为阿岩媒妁时,又市就知道此事。
因为我曾为亡父介错——。
伊右卫门曾如此说过。
之后,就再也杀不了人。如此还能当差吗——。
伊右卫门也曾如此说过。
昔日,伊右卫门曾为摄州小藩之年轻藩士。六年前,该藩所负责的沟渠整顿工事被揭穿不法,导致该藩被撤销资格,据说伊右卫门之父就是当时切腹自尽的。据说其父亲负责管理帐务,应不至于直接涉及舞弊。不需负任何责任,但也是因为他人格温厚,颇有人望,因此即使未受任何责难,亦未招惹任何怨恨,据说他还是担下责任,就这么切腹身亡。
当时其父便命伊右卫门为其介错。
那件事——本非我愿——
然而,伊右卫门还是面无表情地砍下其父的头颅。母亲则在隔壁房内以利刃刺胸身亡。身为武士,这也是不得已的——。伊右卫门当时只能如此认为。
他表示从此就再也无法拔刀。这下哪能胜任御先手组的差事——?
就试试看吧,又市回答。反正不过是当个持棍站岗的小卒。坦白说,根本不需要什么力气。是吗?——伊右卫门问道,接着便羞怯地低下头来。那情景又市至今仍然记得。
——难道这就是原因——?
是由于找不到阿岩才下不了手?还是由于没刀子才无法杀人?仰或是由于不忍杀人才下不了手?
这又市也猜不透。伊右卫门是个难以看透的人。
伊东大爷是怎么说的?——又市问道。光凭这个理由,喜兵卫想必是无法接受的吧。
“他说,不存在的东西才会看不见。既然看得见,就杀得了吧。”
“噢。”
“他表示——若不存在还看得见,没有形体还能害人,那就是恶鬼邪神。即便不知其是生是死,但活着的就是生灵,死了的就是死灵,如此一来,就只能靠加持祈祷了。”
“然后呢?”
“我就连连点头称是。”
这不像是伊右卫门会说的话。
来尝点酒吧?——伊右卫门说道。
此时听到咚咚咚的声响。伊右卫门抬头望向天花板。
“是耗子吧。最近不只是蛇,耗子也不少。即使我已尽力填补缝隙,这些家伙却仍不断涌入,真是的。哪,你看。”
沿伊右卫门以下巴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些漆黑的小东西沿蚊帐外的榻榻米边缘跑了过去。
“这些家伙不分昼夜都会出现。每次都把阿梅吓得惊慌失措。”
伊右卫门从跨下桐箱,这才站起了身子。
“我去准备酒。请在此稍候。”
感谢大爷——又市致谢道。就在此时。
传来一阵悲鸣。伊右卫门皱着眉头问道——又是蛇吗?
又市打了一阵寒颤,也没理会伊右卫门,便径自钻出蚊帐,打开了隔壁房间的纸门。只见卧铺乱成一团。却不见阿梅和娃儿的踪影。这时他突然触摸到一阵冰凉,原来是湿掉了的寝具。
“大爷——”
伊右卫门神情严肃了起来,直喊着阿梅、阿梅。
一阵声响从厨房传来,并再度听到一阵悲鸣。又市把前方的纸门也打了开来。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抱着娃儿的阿梅在泥土房间中大吼大叫——不要、不要、别靠近我——!
“阿梅夫人!”
又市跑了过去。发现灶旁有一条大白蛇。又市当场愣住了。
——这是……。
阿梅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由于厨房入口被密封,门打不开来。伊右卫门从又市身旁闪过,跳上地面,一脚踩住了这条蛇的脑袋。
“来吧,阿梅,进里头去吧。”
“杀了它!把它给杀了!”
“不可恣意杀生。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它并非阿岩,不过是条蛇。又市,抱歉,麻烦你把阿梅带进里头的房间。”
遵命,又市说道,接着便扶起阿梅的肩膀,要她起身。只见阿梅浑身打颤,而且颤抖得十分厉害。
娃儿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完全没出声。
伊右卫门似乎打算将蛇赶出屋外。但那大蛇缓缓蠕动,教伊右卫门忙得满头大汗。阿梅夫人,咱们走吧——又市向阿梅劝道,阿梅却仍旧直呼——不要、不要,阿岩小姐还在里头。看样子她已是神经错乱了。又市心想——如此下去可不妙。
阿梅还是不敢回寝室,完全不听又市的劝,不得已,又市与伊右卫门只好把床搬到佛堂,让阿梅渐渐冷静下来,这才回到了厅堂。打开纸门,隔着蚊帐望出去,看到阿梅似乎是在哄娃儿还是喂乳,过没多久似乎就睡着了。这下四下安静下了来,待听到了阵阵熟睡的鼻息,伊右卫门才把纸门给关上。此时大概已是亥刻了吧?
只觉得十分闷热。
教人喘不过气来。
原因是屋内完全不通风。
但伊右卫门似乎不在意闷热,依旧倚着桐箱举杯饮酒。
又市也尝了一口,但只觉得温温的,不知道是温酒还是凉酒,这东西喝下去一定会烂醉恶心。
“如此下去——可不妙哪。伊右卫门大爷——”
这我也了解——伊右卫门回道。
或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昨天,又市前往阿梅的娘家利仓屋。主人利仓屋茂介看到又市时不仅欣喜地说道——好久不见啦,御行大爷。甚至还热泪盈眶地哭了起来,接着便把又市请进了屋内。
阿梅出嫁后,他似乎变得十分消沉。
茂介郑重其事地向御行鞠躬致意,不仅表示——过去承蒙御行大爷大力相助,还说了许多客套话,也强调——都是靠他帮忙,阿梅才能嫁出去。阿梅却不守妇德,怀了不贞之子,连续犯了四件不该犯的错,所幸夫婿宽宏大量,才让她嫁入民谷家。看来他对喜兵卫所捏造的一派胡言是深信不疑。
理所当然的,阿岩发狂的消息也传进了茂介耳里。
我也被伊东大爷严格警告,不可和女儿见面,也不可去探望孙子,因此直到如今还不知道她们俩是否安好——而那个扰乱街坊的鬼女,听说就是三番町的提灯于岩,想必就是民谷家又左卫门大爷的女儿阿岩小姐吧。那位阿岩小姐若能恢复原本的身分,和嫁过去的阿梅就是亲戚了,或许就不会降祸于咱们家阿梅了吧——。
茂介忧虑地说道。看来果真如直助所言,阿岩与伊右卫门的婚姻被视为不曾发生过。放任这类小小的误解一再发生,可能就会酿成巨大的冲突了。又市不敢纠正利仓屋的错误,只是默默地聆听对方陈述。接着又市开口说道:
在下十分能体会您对令媛的关心。诚如您所臆测,那鬼女正是民谷岩小姐。不过,据说阿岩小姐去年已遭休妻而离开家门,两人不再有夫妻关系。这点您大可放心。在下担心的,反而是阿岩发狂的原因——。
果然如此!茂介拍打膝盖回道,接着又一脸狐疑地问道——不过,御行大爷,阿岩小姐发狂的原因,和咱们利仓屋有何关系?
又市点了个头反问道:
请问有没有能造成服用者颜面溃烂、留下疤痕、让整张脸变丑的毒药——?
茂介思索了半向才说道——这种毒药——旋即又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民谷大爷当初买的是壮气精——。
依茂介的说法,那是一种疏通血路的良药。打从民谷家四代前的当主伊左卫门买给虚弱的妻子补气起,这种药就是民谷家的常备药品。虽然不贵,但其他批发商并无贩售这种药,据说进出民谷家的药贩子每年都会送这种药到民谷家。那位药贩子应该就是小平吧。又市不再深入质问毒药的事,改而询问小平的身分。
茂介表示,当时小平年纪很轻,只有十七、八岁,其父也是个药贩子,名曰孙平。据说孙平在三年前因体况不佳而退休,由小平接手打点业务。但甫接手不久,小平就失踪了。
小平至今仍是音讯杳然,孙平想必也很担心吧——。
茂介说道。于是又市便询问孙平家住何处,茂介表示似乎是在浅草一带。
又市语带诚恳地告诉茂介——总之,在下先回去探探阿梅小姐的情况,再回来向大爷报告,接着郑重地向直要留他作客的茂介道了个谢,便离开了利仓屋,前往浅草。
然后——。
“大爷”
“什么事?——”
“阿岩小姐她——”
“阿岩?——阿岩她怎么啦?”
“噢,也没什么。在下只是在想,如今——她不知是如何了。”
又市阖上双眼,阿岩的脸庞顿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若她……
若她脸上没有那些疤痕……。若阿岩并未变丑……。
这种事空想无益。
即使那是哪个人下的毒手。
就阿岩的立场来看。
事到如今,再谈也无益——她大概会这么说吧?
——可是……
因为我丑。因为我丑,所以你——。
因为我丑,所以——。
——娘!
卖针的阿槙——
乱七八糟的昏暗小屋中。干木板铺成的地板。满布的尘埃。湿答答的草蓆。
躺卧着的老太婆。脱得一团乱的衣物。装有护身符的袋子。
又市身上唯一能证明他身分的信物。一只又黑又脏的破旧袋子。
阿槙——一如又左卫门所猜想的——就是又市的娘。
一发现这就是他娘,又市愣住了,顿时变得脸色苍白、难以呼吸。
于是,阿槙质问什么也没做、只是把身子别过去的又市:
什么嘛,到底怎么啦?别这么没出息嘛——。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刚才的威风跑哪儿去了——?
来,阿信,你来啊。像以前那样好好让我舒服舒服呀——。
干什么呀,看你这眼神。噢,你不是阿信呀。你这小伙子是在干嘛——。
是想要我吗——?
干嘛、干嘛、干嘛——。
此时又市只感到一阵困惑,即使绞尽脑汁,还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若是喊她一声娘,坦承自己就是从小和她离散的儿子——她会有什么反应?即使说了,阿槙也不会马上相信吧。不,毕竟事情已过去太久,说不定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也或许她还记得。她若是相信了他——。
虽是不知情,但这下阿槙正在勾引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而且即将和他燕好。那么,现在该向她表明自己的身分吗?她若是个知耻的人,恐怕会承受不了吧。若是如此,该怎么办——?
因为我丑,因为我丑,所以你——。
不,不是这样的。
——不。错不了。
当时又市无法否认。既然没否认,那就错不了了。又市之所以犹豫,并不是因为阿槙是他娘,而是因为阿槙的丑陋。如今想来——理由似乎是如此。
又市感到困惑不已,只好紧抿着嘴低下头来。阿槙则大吼——混帐!你这没胆子的家伙!
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个肮脏的老太婆——。
我要的不过是个能接受我这副模样的纯情男人——。
不管被嘲讽还是被蔑视,只要有梦可做,我就会觉得幸福了——。
但是你毁了这一切!你这个卑鄙的家伙!滚!给我滚——!
阿槙扔出了肚兜子。肚兜子砸中门板,里头的银两撒了满地。
又市默默地离开了那岔路口的小佛堂。
阿槙旋即上吊自杀了。
——娘。
难道除了莫不吭声地和自己的娘燕好之外,就没有任何法子能救阿槙?不——。其实只要抱抱她就行了。
即使没发生关系,只要单纯抱一抱她,如此应该也是可以应付的。
但又市连这都做不到。他做不到的原因是——。
想必还是因为自己的娘生得丑吧。让他受不了的,难道不是——她那粗糙的皮肤,皱纹满布的颈子,蜷缩成一团的短发,关节突出的指头,和松弛的肌肉?若他的娘生得既年轻又标致,又市难道不会像娃儿求娘授乳般向娘撒娇?如果能这么做——即使没上床,阿槙想必也会感到满足吧。
但他却——做不到。
于是,阿槙死了。
自己不该找上她的。
一切都是因为又市做了这件不该做的事。
因此。
这次也是。
“难道——我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
又市不禁嘲笑起自己来。
还说什么自己舌灿莲花、无所不能。
过去一路耍威风活到了今天,如今却……
“又市。”
“是。”
“世上几乎所有事都是不该做的。一切都是因一大堆不该做的事凑在一起而发生的。若我们能接受这点,就能活得幸福,不接受这点,就会活得悲惨。反正凡事就是如此。而能决定自己祸福的,就是自己——你不是曾如此说过?”
“是的。”
“这番话我也同意。”
伊右卫门说道。
又市低下头来。
嘶嘶——。
“什么声音?”
是谁?
此时传来阿梅的悲鸣。
阿岩小姐!是阿岩小姐——!
“又有蛇出现了?”
悲鸣中夹杂着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跑向玄关外。
“大爷,若是蛇,应该不会如此大声吧?”
又市钻出蚊帐,打开了佛堂的纸门。只见佛坛倒了,却不见阿梅的踪影。大爷!伊右卫门大爷!又市喊道。这时发现阿梅倒在地板边框上,手指向玄关口,不住呻吟着——阿岩小姐!阿岩小姐!玄关的门则是敞开着。
“阿梅夫人,怎么了?”
“是阿岩小姐!她要把我的孩子抱走!要把阿染抱走——!”
听到阿梅这番话,伊右卫门推开又市冲了过去,使劲摇晃着阿梅的肩膀问道——喂,阿梅!阿染怎么啦?她到哪儿去了?阿梅指向玄关,不断地喊着——阿岩小姐把她……阿岩小姐把她……
“阿岩小姐把她给掳走了。”
闻言,又市冲出屋外。背后传来伊右卫门语带颤抖的怒吼——胡说八道!
虽然冲到屋外,路上却不见半个人影,有的只是一片昏暗宁静。若说是有谁刚打这儿逃脱,感觉上也是似有若无,每户门前都不见阿岩的踪影,又市判断,或许她是往左走了,也或许是往右走了,反正已经追不到人,便回到了宅邸内。
仍旧趴在地板边缘的阿梅,脸紧贴着地板嚎啕大哭。伊右卫门双眼圆睁,站在原地直打颤,一看到又市进来,便大声喊道——又市!
“我——去找阿染。你留在这儿照顾阿梅。”
伊右卫门神情严肃地丢下这句话,也没带刀就赤脚冲下地面。又市则高声朝屋外喊道——住在隔壁的御先手组大爷,请过来帮忙啊。接着又市把不断呻吟的阿梅抱进卧房,立起佛坛后准备拿棉被过去时,邻居的夫人赶了过来,又市便把阿梅交给她,朝伊右卫门追去。
——阿岩小姐——果真来了?
冲出黑暗来到木门处时,又市停下了脚步。
——不。看样子是没人进来过。
但阿梅似乎也没有从这儿出去过。今夜异常宁静,几乎连一支针掉落榻榻米的声响都听得到。这屋子如此狭小,若阿岩真曾进出玄关,又市和伊右卫门应该会察觉才对。
然而,娃儿还是消失了。
——难道是妖怪作祟?
是阿岩死了化为幽魂?但又为何要——。
——为何要掳走娃儿?
此时,又市内心暗处,在一瞬间似乎也看到了那张脸。
不久,邻居的仆人到各家通知众人出事了,不出半刻钟,区内纷纷亮起灯笼的火光,也有许多人点着火把赶了过来。御先手组内的同僚倾巢而出,高声呼喊四处搜寻,但这下找的是出生没几个月、尚在襁褓中的娃儿,再怎么呼喊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回应,因此直到天亮还找不着人。
钟声无情地响起。
直到卯时过后,阿染才被人找着。
发现她的是某与力家的首席女佣。她在伊东喜兵卫官邸后方的杂木林中,发现了这不幸的小娃儿的尸体。只见她死状凄惨,全身冰凉,小手张得开开的,宛如死前还在找自己的娘——。
不一会儿,眼睛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的伊右卫门,披头散发地赶到了现场。一看到阿染这模样,伊右卫门便抱起了她小小的身躯,紧抱着她失声痛哭了起来。他的脸颊紧贴着娃儿的尸体,不住地流着泪。不论是同心、仆人、还是小厮,这下都只能茫然呆立,没一个人敢安慰他。过没多久,好几个人也跟着哭了起来。
又市也是满心不忍。他难过得连胸腔都感到一阵郁闷,几乎教他喘不过气来。他低头隐身树荫下,阖上了双眼。但即使如此,伊右卫门以及周遭众人的啜泣声还是不断传进他耳里,教他心情大乱。
——又来了——。
死了。这个无辜至极、尚在襁褓中的娃儿……
——被阿梅夫人给……。
当又市正欲转身走回民谷宅邸时。
伊东喜兵卫在仆人陪伴下现身了。又市再度躲了起来,从树荫中窥探。
喜兵卫大摇大摆地走向哭得呼天抢地的伊右卫门身旁,看了他怀中的娃儿一眼。
“你很难过吗?”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伊东霎时怕了起来,面带惊讶地喃喃问道:
“你,真的很伤心——?”
又市的肩膀颤抖了起来。
这可怜的孩子——其实是喜兵卫的骨肉。
喜兵卫旋即恢复镇静,已熟练的表情观察周遭手下的反应,继续说道:
“民谷。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疼爱孩子的心情——但身为武士,怎可在众人面前失态?太难看了。好啦,反正天地万物终将一死。生乃死之根源。世事无常,有时未必是年老的先过世,年轻的活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教人悲痛,只是——”
这时喜兵卫以不屑一顾的轻蔑眼神看着伊右卫门。
“——常言道世事难料,人之阳寿可多可少。幸与不幸,就如叶尖一滴露水。若命中注定该英年早逝,生后不久就过世,才是不幸中之大幸。若是含辛茹苦将之扶养长大后方丧子,岂不更可怜?尚未懂事就过世,想必还算是比较幸运的。”
这番话是说来安慰人的——现场众人理应如此认为。但这些话并非出于善意,实属恶意调侃。喜兵卫想必以为,伊右卫门即使对这孩子有养育之情,但毕竟并非自己的骨肉——换言之,即使再悲伤,想必也只有半分。如今丧命的毕竟是把养育责任推给别人的我的孩子。然而,看到伊右卫门如此真情哀悼,大概让喜兵卫深感讶异吧。既然如此——这就是喜兵卫说出这番话时的想法。
——就是这种人!
伊右卫门以阴冷的眼神望向喜兵卫。
“感——”
伊右卫门以试图甩开悲伤的嗓音回答道:
“——感谢大爷的——关心。在下如此确实失态。”
喜兵卫似乎生起了气来,一副对他嗤之以鼻的表情。
他原本想刺激伊右卫门,伊右卫门的回应却是如此柔顺,这大概反而让他感到不悦吧。
然后,喜兵卫歪着颈子环视周遭,刻意高声向众人说道:
“我和民谷家的又左卫门是老交情。你的不幸,我们现场所有人都深感惋惜。然而,伊右卫门,这场祸害实乃阿岩之怨气所致——”
这句话立刻在同心与仆人之间引起一阵骚动。
伊右卫门抱着孩子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吞吞吐吐地说道:
“可是——这——在下的前妻她——”
“还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你想这么说吧?可是,这有什么分别?即使她还活着,也是个稀世狂女。她若已死,也只会化为邪恶的怨灵。伊右卫门,阿岩对你厌恶至极,她抛夫弃家,却还嫌恶事干得不够,竟然还杀人并畏罪潜逃。她是如此充满怨恨,不只对你,想必也会对咱们全区的住户展开报复吧。秋山的遭遇便可为证。因此这不只是民谷家的不幸,已是咱们全区的不幸。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喜兵卫继续高声说道:
“若咱们放任这一连串不幸与怪异谣言不管,可能会惹来社稷的闲言闲语,不久将传入组头大人耳中。事态若发展至此,你也会吃不完兜着走。不,这类蛊惑人心的流言若传进御目付耳里,就连组头大人也得受罚,咱们可全都要受牵累——”
伊右卫门双唇紧抿成一道直线,以仿佛燃烧着蓝色火光的阴郁的眼神望着喜兵卫。
“伊右卫门,只要咱们没把阿岩解决掉,一切就不可能恢复平静。我前天也告诉过你了吧。若她已死,就祈祷镇邪除秽。若她还活着,就杀了她。你若是个武士,就为你的孩子报仇吧!”
喜兵卫语气严厉地向伊右卫门说道。
“这——”
他的嗓音颇为低沉。
“待我为这孩子办完丧事——”
语中不带丝毫抑扬顿挫。
“——便会——做个了断。”
伊右卫门说道。
——做个了断?——此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伊右卫门这番话,又市的情绪不禁激动了起来。伊右卫门正欲穿过人墙而去,只见目送他离去的喜兵卫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原来是在笑呀。又市感到非常气愤,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就将爆炸,但他按捺住情绪,将视线往上移。那榆树。榆树上——。
瞬间,又市大吃一惊,整个人顿时愣住了。
树上有张残破不堪的脸,正在朝下方凝视。
阿岩?
不对。
那是……
——直助。
是直助。原来如此。噢,可是……
现场的同心与小厮迟迟不愿离去,教又市想动也没办法动。也无法和树上的人说半句话。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那张残破不堪的脸在树枝、树叶、以及打枝叶间泄下的阳光遮掩下,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丧礼慎重庄严。
伊右卫门非常悲伤,阿梅则失神落魄,像废人一样。两人几乎都不开口。大部分事情都由又市代为处理,丧礼静肃、简朴地完成了。
这段期间,也有许多奇怪传闻,有人说发现阿染尸体的杂木林,传出婴儿哭声——,有人说蓝色磷光飞进了某人家里——,也有人开始臆测接下来的牺牲者——。左门町御先手组官员公馆区陷入宁静恐慌之中。即便来安慰亡魂,祈求冥福的僧侣也皱着眉头,说道:
凡人气旺时候神不会找麻烦,衰落时家中就会出现妖魂。据拙僧所观,这个家庭充满邪恶东西。这次不幸,应该不是骗人的狐狸仙作怪所致,应小心注意——。
伊右卫门满脸痛苦表情,似乎有听没到。又市明明知道这只是敷衍,还是从邻居的佛掌请来日莲上人的曼陀罗,又找来二月堂的护身符、牛王护身符,并从偈箱取出黑札、角大师等除灾解厄符纸,贴在天花板与叫面柱子上。
虽然又市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些符纸一点用处也没有,他还是一一贴了上去。
民谷公馆内混杂线香与烧香香气,充满怪异味道。
秋山长右卫门失踪的消息传到民谷家,就是阿染丧礼大致完成的这天傍晚。听到伊右卫门的独生女被阿岩抓走,秋山就发高烧,一病不起,并且一直呓语,尽管找来医师与针灸师做了各种治疗,都不见起色,然后据说他好像中邪地爬起来,就这样消失了。根据传言,在那之前两天晚上,就有几个人看到奇怪人影深夜闯入长右卫门家。
——是直助?
一定是直助。他偷窥秋山官邸偷偷闯进去。那盯紧秋山的异相者,照又市看,应该不是阿岩而是直助。大家只知道阿岩长得丑,脸上疤痕累累,秋山等人应该也不曾正面仔细看过阿岩,不知道她长得怎样吧。
直助大概是设了陷阱让秋山跳下去,要他自白杀害小平一事吧。
——可是。
阿染——阿染的情况不一样。抓走阿染的并非直助,直助没有杀害阿染的理由。不。
——伊东之子——因为阿染是伊东之子?
如果直助——只因为阿染是伊东的种就杀害婴儿,对于又市而言,这是不可原谅的。秋山的女儿过世,是秋山自己动手,即便直助介入,但直助应该不至于想杀女孩。反之,抓走阿染的人,却动手杀死孩子。
——果然不一样。
找家人与亲戚下手,这和伊东的做法没有不同。这不合直助个性。
又市完全没办法掌握直助这位朋友的动向。无计可施。
脑中想着这些事情,又市突然打起瞌睡。送梳子来给伊右卫门三天了,几乎没睡地一直忙。今天想说一定要回去休息,但实在太累,体力消耗殆尽,便在民谷家玄关口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躺平。躺下来,鼻子碰到榻榻米,感觉好像闻到阿岩的味道。
这是老旧蔺草的——。
不,是灰尘吗?
——阿岩。
阿岩好像很幸福地在笑。
优雅地、毫无委屈地笑着,那笑容甚至看起来像小孩。
脸上没有疤痕。
——这张榻榻米上阿岩小姐的——。
阿岩躺着,伊右卫门身体并排似地躺在她身旁。
因为背对这边,没办法看到伊右卫门的表情。
但又市心想,伊右卫门应该正在笑。
——这是作梦吗?
又市有这种自觉。为什么会作这样的梦——。
伊右卫门温柔地、抚摸似地帮阿岩梳头发。
那头发。
却全部脱落。
然后,血脓慢慢流出,身体四周渐渐变成血海。
——不要。
不久,又市睡着了。
好几次,好几次做恶梦。
隔天早晨,又市被伊右卫门叫过去。
眼睛浮肿发红,脸颊瘦下去,伊右卫门一副鬼气面相。
“感谢您体贴地为我做这么多事,实在太感谢了。倒是,又市——”
——你想说什么?
“——有没有把阿染过世的消息通知利仓屋大人?即使身分不同,无法来烧香吊问,但阿染是利仓屋的外孙,不可不通知他。是吧?”
“太难过了。”
伊右卫门我也很难过——地说道。然后,又说:
“所以,这件事才要拜托你。利仓屋主人大概不知道亡父又左卫门的计谋,以及伊东喜兵卫奸计等等的事吧?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对他太残酷。如果不是像你这样会说话,恐怕会让他难以承受。”
又市闻言点头,伊右卫门则抱歉——地说道,对又市深深鞠躬,又说:
“对了,又市,既然你愿意接受我的拜托,就顺便帮一下忙。我送去磨利的佩刀应该已经磨好。费用在拜托对方时已经付了。然后,这东西拿去交给这个人——我已经写好了。”
说完,伊右卫门把一张书状交给又市。
此时伊右卫门的手上——。
缠着女人长长的头发。
又市立刻前往利仓屋。
孙女阿染遭遇奇祸,已经身亡——如此告知对方,茂介闻言非常悲伤。
手掩着脸潸然掉泪,哭了一阵子,茂介说道:
“我还是坦白吧。今天招来如此不幸,也是因为我做了告不得人的事——”
利仓屋满脸歉意,站到又市身旁,嘴巴贴近又市耳朵,毒药是真的有——地说道。
“果然——有毒药?”
“那是不能卖、不能用的秘药。当然,我也没拿到外面去——”
那是被偷走的吗——又市问道,茂介轻轻点头,是的——回答。
偷走东西的人是小平之父,孙平。又市没有继续关心这个话题,说道:
“孩子过世,阿梅小姐当然非常消沉。不过,她平安无事。所以,请您多保重——”
如此叮咛,又市便离开利仓屋。他不擅长长篇大论。
经过两国桥,就来到大传马町。从磨刀师傅手中领取武士刀,回到四谷时已是未时。虽然慢慢走,一路上又市总觉得这把刀提在手上很重。又市不懂,为何武士要整天带着这种铁块,有时甚至还挥刀砍人。
回到官邸,感觉情况不太一样。
打了招呼也没人回答,又市直接走上去。
房间中,伊右卫门与阿梅面对面坐着。
蚊帐已挂好。
我回来了——又市说道,从蚊帐外恭敬地把刀子推进去。
不知道持刀规矩,又市心想,这样可能是违反规定,但伊右卫门没有责怪他,您辛苦了——地说道,接过刀子。然后——。
“请暂时休息一下。说不定还有一件事情得麻烦您。”
伊右卫门在蚊帐里说道。
又市便到佛堂休息。佛堂已竖起一面全新脾位。
蚊帐对面传来伊右卫门的声音。
“等一下——伊东大爷要来。”
——今天是逢五之日吗?
像小鸟呜叫又像啜泣,传来阿梅的声音。
“像这样的——居丧期间还不放过——”
“他才不会在意这种事。怎么样,阿梅。”
“怎么样——我、我不要。阿梅已经——”
“不要?”
伊右卫门简短说道,然后沉默。阿梅失控地说道:
“找个地方——不管哪里都好——现在,就带阿梅逃走。”
伊右卫门没有回答。
“大爷,您——曾经答应。如果只有两个人,就带我去别的地方——。今天很不幸,失去了阿染,阿梅我、阿梅我——”
又市抬起头来。蚊帐阴影对面,只见阿梅哭得唏哩哗啦。
伊右卫门淡淡说道:
“阿梅——当然,今天你如此境遇,不是你自己要的。我有听说,你原是活泼开朗女孩。这里的生活对于你而言,恐怕也是很辛苦吧。既然如此,阿梅,你现在有两条路可选。只有两条。”
“两条路——您的意思是?”
“首先是,回到伊东大人身旁。”
伊右卫门说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话。又市怀疑是否自己听错了。
“老、老爷,伊右卫门老爷,您刚刚说什么?您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
“我认为,他很重视你。”
“又在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是小孩。喜欢的人反而会对他很残忍。”
“我不想听这鞋话。这种——令人作呕、厌恶——哄人的话。”
“要杀掉你或放逐你,对他而言应该都是很简单的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要让我们结婚,长期躲避世人目光来找你?”
“那是故意要让我厌恶吧?”
“当然,对我而言,他这样做是有这种意思。不过,对你而言,是这样吗?当然,你很讨厌他,他却不讨厌你。他总是把喜欢的东西放得远远的,不喜欢的东西却放在身旁,他就是这样的天邪鬼。被他收为妹婿的我——则是很惹他厌。”
“莫、莫名其妙——”
阿梅大声说道。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您干脆叫我去死——地大吼。
伊右卫门垂着头,是吗——地说道。
“算了。另一条道路呢——”
“那就是”
“回到利仓屋。事情由我去说明。”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不知廉耻的人。事到如今,变成这样的身体,又有什么脸皮回去?还有什么理由见我父亲,说服他?我即使能回店里,也不可能恢复女孩的身分——”
“阿梅。”
伊右卫门用严厉语气阻止激动的阿梅。
“你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你的身体还是一样的身体。不管今天长相怎样,毕竟回到父母亲身旁。回去就是女儿,这样就好了。令尊一定会欢迎你的。”
“老爷——”
“您真是虚假的丈夫。”
阿梅含着泪大声说道。
“您真的什么都不懂。阿梅是仰慕伊右卫门大爷才——”
“住口。那是你搞错了。”
那是——又市也这么认为。如果能回去,回利仓屋最好。然后,刚刚伊右卫门说,还有一项工作——难不成是帮忙把阿梅送回两国?又市想到这点。不过,如果是这样,伊右卫门接下来——要跟谁,如何交代事情——。
阿梅一直大喊太坏了、太坏了,趴下来呜咽哭泣。
对于刚失去孩子、绝称不上是幸福的女孩而言,伊右卫门这番话或许真的很残忍。
但伊右卫门没有安慰阿梅,却反复地问她,你这两种选择都不要,都不要吗——?
“你真的不接受?”
“我即使坠入地狱深渊,也要和老爷——”
闻言,伊右卫门不发一语站起来。
“老爷——您不要去。今晚不要去钓鱼——”
阿梅抓住已经站起身的伊右卫门裙摆,哭泣地拉住他。
“放心。我今晚什么地方也不去。”
伊右卫门说完,走到蚊帐边缘面对又市说,真是劳烦你了,这边已经没事,你可以回去了——。又市则靠到蚊帐边,低着头。
然后又市抬头,仔细一看,从蚊帐看过去,模糊的房间已经扫除干净,桐箱与香炉安装好,床舖也已舖着,还摆着两个枕头。
站起身。又市没办法走开。觉得还有事情没办完。
伊右卫门叉着腿直直站在蚊帐里面。
喀喀喀地,门打开。
伊右卫门动也不动。
哒、哒、哒走进门的人已经踏上木板房间。
沙、沙、沙,对方已经踩到榻榻米——。
——伊东喜兵卫。
纸门打开,像狒狒红光满面的家伙——伊东喜兵卫的脸,从黑暗中出现。他和又市眼神交会。
“好啊你这家伙——不就是上次跑来跟我勒赎的御行吗——”
又市飞出去似地赶紧闪开,单膝跪地,从怀里取出铃铛。
铃。
摇动铃铛。
“御行奉为。”
哼,喜兵卫笑起来,混浊眼神所发出的沉重视线投向蚊帐里面。
“伊右卫门。你在干什么?难不成你要说还在忌中今天暂停这类令我厌烦的话?”
“我只是名义上的父亲。应该扶丧的,是伊东大爷你吧?”
“你说什么?”
“如果您不想这样做,请便。请不必在意,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是吗。你小子——难道希望参观老婆被别人上的样子吗——这也很好玩啊。我没关系。你可以看。哪,滚开。滚到蚊帐外面去。”
“在下办不到。这里面——在下必须在这里。”
“你这话莫名其妙。你疯啦。伊右卫门。”
喜兵卫隔着蚊帐抓住伊右卫门,就要撕裂蚊帐似地闯进蚊帐中。喜兵卫抓住坐在榻榻米上的伊右卫门肩头,混帐——一面大骂一面踢他,然后走到阿梅身旁,抓住阿梅的手臂。阿梅拼命挣扎,想甩开喜兵卫的手。
“放我走。阿梅已经,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屈辱。”
你想反抗我!——喜兵卫殴打阿梅。阿梅蹒跚地往伊右卫门的方向逃。
喜兵卫怒气冲冲追上阿梅,又踢她几次。
“你讨厌,讨厌我,是吧?可是你愈讨厌,我愈高兴。你愈悲伤痛苦,我愈快乐。伊右卫门说他要参观呢。在你喜欢的男人面前为我敞开身体,这也不错——”
又市看不下去,准备潜入蚊帐。突然伊右卫门回头大吼:
“不要拉起蚊帐。”
——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又市背部冷汗直冒。这么炎热的夏天,却感到寒冷。
被伊右卫门的气势压倒,又市害怕起来。
伊右卫门大吼时,连喜兵卫也沉默下来。
“伊右卫门——你这小子——”
“什么事?”
“你这小子,不后悔吗?”
“后悔——这件事,我一点也不——”
“可是,我这样愚弄你、侮辱你,不是吗?”
“这在下知道。”
“什么?”
喜兵卫殴打伊右卫门的脸颊。
伊右卫门动也不动。
“你小子——真的完全没有武士尊严吗?”
“武士——不过是棒突而已。不久之前还是木匠。”
“你还讲歪理——”
喜兵卫抓住伊右卫门胸前,瞪着伊右卫门白净的脸,又按他的肚子——我不爽——地说道。
“不爽。不好玩。今晚作罢。我要回去了。”
喜兵卫用低哑嗓音说道,然后甩开伊右卫门似地钻过蚊帐,看了又市一眼,瞬间慌张起来。
“你这小子——”
伊右卫门立刻站起身。
蚊帐上有个黑影。黑影掠过处,伊右卫门站在哪里。伊右卫门的影子变大,后方则是暗夜敞开巨口,漆黑整片。喜兵卫站在巨口面前盯着又市,愣住。
“滚、滚开!”
又市乖乖闪开。
喜兵卫准备从又市身旁通过,从佛堂走出去,就在这时候。
啪嚓!黑暗中传来激烈声响。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闯了进来。
“伊——伊东大爷——救、救我——”
——堰口官藏。
玄关打开着。
黑夜从外面涌入。
昏黑空气弥漫整个房间。就在黑暗之中。
一张奇丑无比、不成人形的脸,出现了。
“我不会让你逃走的。伊东喜兵卫!”
“你——你这妖怪!”
伊东手握刀柄,往前踏出一步,但堰口刚好倒地,绊住伊东。
不成人形的脸有如慌辘轳那样往上弹,穿过黑暗帐幕冲出来,卯力击向伊东。
噗!
“直助!”
又市大吼,却全身僵住。从伊东肩膀上方,可看到直助的脸。
“痛,你会痛吧?怎么样?喂,喜兵卫!”
直助几乎四分五裂的脸庞凑近喜兵卫,把喜兵卫慢慢推到又市这边。
“你、你这小子——对我有何怨恨?”
“你强暴了我妹妹。”
“喔,原来老兄你就是尾扇的仆人,是吗?”
喜兵卫坐下来,扭动身体似地用力,摆脱直助的手。
他身体半旋转退到蚊帐前。
喜兵卫又丑又怪的脸瘴挛着,笑着说道:
“——这可是杰作哪。仆人也敢向武士报仇。真是太棒啦。值得称赞。”
“不要耍我。阿袖已经死了。”
直助手放在腹部旁,手握刀子大吼。
“昨天我已经把秋山送到西天。今天就要帮堰口送终。喂,伊东,我早就在等这一刻,你只有洗澡、上厕所或者来这里才会落单。我早就在等你了。”
“笨蛋。你要生气,就尽量生气——。你小子大概真的很伤心吧。但正因为如此,你的内心很黑暗吧?太高兴了。我真的很高兴。我会让你这小子了解,你不过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蛆虫而已。我会让你们遭遇比目前更凄惨的状况。看着吧,伊右卫门。你也像这家伙这样生气、悲伤吧。这反而能让我更高兴。”
你说过头了——直助冲上前去。
空气原本凝滞的佛堂吹起一阵风,接下来的瞬间直助从喜兵卫身旁穿过,血花四溅地往蚊帐薄膜冲过去,直到撞到伊右卫门为止。伊右卫门隔着蚊帐抱紧直助。
喜兵卫手上握着宽刀刀。
“笨蛋!你如果痛,就说自己痛!”
喜兵卫刀身朝下慢慢迫近直肋。
“被吓破胆的小虫与蝼蛄冲撞,还不如被蚊子叮的痛。来啊,我的重要部位已经掀开。你可以把我砍成肉酱。”
喜兵卫突然抬高手臂。刀身发出淡淡光芒。
“嘿嘿嘿——你可以杀我。杀几刀都——没关系。”
直助被伊右卫门抱住,背对喜兵卫地如此说道。
“还在逞强!?”
喜兵卫快速朝直助肩口砍下去。
“我不是逞强——不是。”
蚊帐幕面激烈摇晃,伊右卫门身影变淡。直助转身过来。方才喜兵卫的第一击,好像已经在直助肚子上划了一刀。他下半身被血染成暗黑色,昏暗的地板全是血液。
“喂,伊东,告诉你一件秘密。我今天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杀你。为什么?因为我妹妹的死,是因为我的缘故。”
“什么——”
伊东把刀子反过来,斜斜往直助胸口勾上去。
“情况就是——这样。我跟你讲,我妹妹被你强暴,确实受伤很深。但我妹妹真正懊恼,真正伤心的原因,其实是喜欢上这个伊右卫门大爷。”
“住口!还不一样——。伊东又砍直助一刀。可、可是,我、我也喜欢我妹妹。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我对再怎么讲都讲不听的妹妹说,让我把你的身体——”
——直助。
“——我强暴了我妹妹。”
直助哭起来。
“所以,妹妹阿袖自杀都得怪我。妹妹的仇人,就是我。所以,我死掉,心愿就能完成。真可惜啊,伊东。被你斩杀,我可是很高兴呢。”
住口——伊东把手拉高,朝直助脸部重重挥刀。
呃!直助发出声音,整个人往前倒,动也不动。
伊东激烈喘气震动整个夜晚。
佛堂大概已变成一片血海。但对又市而言,这一切感觉只像地底破洞、地狱开口。因为榻榻米已被夜晚侵蚀成黑鸦鸦一片。
伊右卫门没有改变身体姿势站在那里。他表情冷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不爽吗——伊东大人。”
“什么——你竟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这家伙,说他死得很高兴。”
“伊右卫门——你这小子”
喜兵卫喘气,抡起刀子,摇摇晃晃走向伊右卫门。
——伊右卫门,你也想死吗?
“大、大爷,不行!”
又市大叫。然后,好像咒缚已经解开,恢复自由的又市往喜兵卫冲过去,头部猛撞。榻榻米又湿又滑,喜兵卫踢到直助的身体跌倒,两人扭打在一起,一起冲破蚊帐,跌落在有点亮的蚊帐里面。昏暗中,喜兵卫挥舞亮晃晃刀子。又市赶紧后退。阿梅吓得失魂落魄,在蚊帐角落发抖。伊右卫门则似地站在蚊帐中央。
“这只大蚊子!”
伊右卫门说道。昏暗灯火从脚底朦胧映照伊右卫门脸庞。他身影更茫漠地覆盖蚊帐内部。这里是——。
这个场所是——。
“伊、伊右卫门。你这小子!”
“身为武士,可以这样胡作非为吗?”
“这、这家伙,是你带来的浑蛋吗?”
“浑蛋——又市是介绍妻子给我的恩人。伊东大爷,也是他帮你——”
伊右卫门将视线投向阿梅。
“帮你找到这个妻子。所以,他也是伊东大人的恩人。”
“狗——狗屎!”
“狗屎的家伙。把好端端的妻子——”
伊右卫门转头过看阿梅。
“老、老爷。”
“喏,阿梅。”
伊右卫门手伸向阿梅。阿梅一直发抖、哭泣,摇摇晃晃走向伊右卫门。
阿梅伸直洁白瘦弱的指尖,碰到伊右卫门伸出的指尖。
伊右卫门笑了。
“你是不是杀了孩子?”
——阿梅——。
她应该回答的,却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瞬间。
阿梅迅速绕过去,在伊东面前跌倒。
发生什么状况完全不清楚。
阿梅也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吧。只见她张开圆圆瞳孔,看喜兵卫又看看又市,想找寻丈夫,花蕊般的嘴唇数度颤抖——阿梅就这样,断气了。她最后的视线还没看到伊右卫门。她甚至来不及哀叫。
啪嚓!刀子放回刀鞘,发出碰撞护手的声音。
伊右卫门刚刚——斜劈砍杀了阿梅。瞬间完成,速度非常快。
又市看着就在眼前倒地的阿梅,还不知道发生什么状况。喜兵卫则瞪大眼睛,愣在那里。喜兵卫也搞不清楚状况。又市看到榻榻米逐渐染血,才恐慌起来。
“大,大爷,您疯了吗?您真的疯了吗?您竟然把阿梅小姐——”
“我如果疯了,一开始就会杀了她。一直到刚刚为止,都还给阿梅活路。我帮她找到出路,也原谅她的罪,真的想饶她。我希望她活下去。阿梅却说她都不要。既然她如此选择,我也只好下此决定。”
“原谅她的罪?什么罪?”
“这阿梅——她杀了亲生婴儿。其实是阿梅先杀了小孩,再把她丢弃。然后,她用破布假装孩子,整天抱来抱去,又假装哄小孩,喂小孩吃奶。”
当时——原来孩子早已不在,是吗?
“看到阿岩引起骚动,她企图借机满足自己的邪念,就这样变成鬼畜,杀害无辜孩子——真是可悲啊。”
说完,伊右卫门转身面对喜兵卫。粗糙的、巨大影子迅速转过来。
“你看到了吗?太任性是会误事的。伊东大人,您如此恋母吗?”
“什——”
“我不会把阿岩交给你的。你就和阿梅——一起升天吧。”
伊右卫门说着,右手快速抓住刀柄。哼!说大话你,伊右卫门——喜兵卫大吼,同时举高亮晃晃的刀子,你觉悟吧——大叫的同时,纵身跃起。
一刀之下。
喜兵卫的宽刃刀弧线地飞了出去。
五只手指一一掉落,大刀刺住榻榻米,立在那里。
毫不犹豫再度出刀,朝喜兵卫身体横切,连蚊帐都刷——地切破。皮开肉绽,原本隔着一层皮的黑暗瞬间打开嘴巴。
喜兵卫双膝跪在榻榻米上,瘫坐下去,哭丧着脸,说道:
“泥巴,泥巴泥巴——泥巴泥巴泥巴。”
喜兵卫低头反复自言自语,伸手捞自己腹部溢出的血潮,做出想把血液压回肚子的动作。伊右卫门轻快地站到他旁边,用染血的刀尖指着喜兵卫的鼻尖。
“我帮你介错。”
血光闪烁,然后东西滚动的声音。远处传来类似吹笛的声音,持续一会儿停止。喜兵卫的首级滚到蚊帐外,直到直助尸体旁才停止。
“没想到你胡作非为到这种地步。如果你真的那么厉害,头颅就飞起来——给我看吧。”
伊右卫门低头看头颅,怜悯似地说道,然后缓缓转身。
“又市。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些东西。你可以走了。”
“可——可是,伊、伊右卫门大爷——”
“我很感谢你。我不想带给你麻烦。”
“这、这样的结果——”又市讲到这里就说不下去。又市面前的阿梅已气绝。从蚊帐破裂处,可看到直助被划破的脸,旁边有喜兵卫表情惊骇的头颅。
对面,则是趴在地上、全身虚脱的堰口,用虚弱眼神看这边。
伊右卫门虽憔悴,精神还很正常。他踩着端正步伐跨过尸体,钻过被划破的蚊帐来到堰口面前,你站得起来吗?堰口——地问道。堰口啊、啊、啊地边哭身体边往后拉。
“我不会杀你。听好,你赶快跑去组头三宅大人官邱,跟他这样报告。就说首席与力伊东喜兵卫发狂,闯入同心民谷伊右卫门宅强暴妻女阿梅,残杀阻止他的民谷家仆权兵卫,又杀害阿梅。刚刚他被民谷伊右卫门杀死了——知道吗?”
堰口泪珠直下,张开嘴巴一直摇头。伊右卫门手握刀柄,说道:
“你不是很会撒谎吗?”
“好,我了解。我了解。”
堰口似乎脚部受伤,数次跌倒,拼命颤抖,不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
又市逐渐全身发抖。
伊右卫门站在被长长划了一刀的蚊帐对面黑暗中,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背对又市笑起来。大概是在笑脚下的喜兵卫头颅吧。或者是在笑刚逃离的堰口背影太可笑?
“伊——伊右卫门大爷。”
“我刚刚不是跟你讲了吗。你可以走了。”
“阿岩小姐——”
“阿岩小姐是我的妻子。”
“阿岩小姐——”
一切事情的开始就是……
“那个——”
最后,至少这件事应……
“你不用讲了。我了解。你是不是要说,又左卫门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
“是的。”
“可是,我得到了。”
伊右卫门说道,笑了起来。
又市深深鞠躬,便转身离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夜晚又深又黑——。
之后阿岩仍不知去向,四谷左门殿町的怪事与民谷家的惨事,也都暂时划上句点。
当晚。
得知伊东喜兵卫发疯的消息,组头三宅弥次兵卫慌张不已。若只是部下还好,只因喜兵卫其实是自己同父异母之弟,又是自己推举成为首席与力的,没等到天亮,弥次兵卫便赶赴民谷家。
来到门前,已见民谷伊右卫门站在那里,恭敬迎接弥次兵卫入内。伊右卫门沉着冷静,但一进入屋内,弥次兵卫目睹酸鼻惨状不禁困惑,认为只靠伊右卫门证言裁量,可能误判,因此命伊右卫门闭门蛰居,直到判决下来为止。
不过,喜兵卫平日胡作非为,没有任何人说他好话,仔细调查才发现,他不仅行径怪异,更是罪恶满盈,即便是自己的弟弟,弥次兵卫也无法再加以庇护。最后,他判伊右卫门无罪。
惨事发生后不到一个月。
隐约知道内情的人,都说一切可能都是阿岩小姐所为。
不知情的人也都深信,一定是其亡魂作祟的结果。
阿岩因此成为作祟之神。
另一方面,秋山长右卫门的遗体在隐坊堀浅滩被发现。尸体上并无外伤,研判可能是因身子过度虚弱,导致跌倒后溺水而死。不过,秋山的尸体躺在一具身分不详的白骨之上。这副白骨是小平还是其他某人,由于直助已死,也就无从得知。此外,堰口官藏遭直助刺伤,伤口化脓导致高烧不退,连续二十余日憔悴不堪、记忆力人为减退,年方三十五便被迫退职。由于无了嗣继承,家脉就此断绝。
利仓屋茂介取回阿梅骨骸与染牌位,恭敬供养,之后得渡剃发进入佛门。
至此,事件相关人物几乎都已身亡。
唯有伊右卫门还在人间。99lib?
如此,过了一年——。
四谷左门殿町民谷官邸再度发生怪事——谣言频传。
民谷分家的亲戚议论纷纷,共推在御书物奉行手下担任同心,也是民谷家远亲的佐藤余茂七前往查看。又左卫门过世后,亲戚与本家几乎都无往来,左门殿町早因鬼女作祟名噪一时,加上民谷公馆是事件起因,连婴儿在内死了四条人命的凶宅,就更没有人敢靠近了。
又是盛暑时节。
余茂七社会经验不够,加上只见过又左卫门一、二次,不认识伊右卫门,对于事情前因后果不甚了解,只好托人介绍,先拜访御先手组同心今井伊兵卫,请教有关伊右卫门近况等问题。
今井淡淡说道。
据说闭门蛰居一个月期间,伊右卫门不曾外出,一天只吃邻家仆人送来的一顿饭。白天都没听到他的声音,不禁令人怀疑他是活还是死了。即便蛰居,如此做法只会坏了身体甚至丢掉性命——同事们都担心地前往关切,伊右卫门则劝众人不用担心,他不过是听从上级指令而已——地坚持自己做法。此外,官邸建筑所有缝细都用浆糊塞满,正门之外没有任何窗子,加上伊右卫门木工技巧高超,整栋房子有如嵌木细工致密,连蚂蚁进出的空隙都没有。这大概是伊右卫门怕阿岩小姐吧——社会上都在传。事出有因,因为阿岩生死,至今不明。
然而。
闭门解除后,伊右卫门风评一百八十度转变。
听说,伊右卫门全力投入工作,克职尽责,忠臣之名不胫而走。
他没有一日懈怠,天天努力工作,即使负责无聊业务也无任何怨言。并且,他屡建功劳,担任捕吏助手展现惊人活力,本职追缉纵火犯,也做得漂亮,得到内外高度信赖与推崇。加上为人谦虚、没有架子,人缘非常好,又对别家仆人、小厮一视同仁,因而普受欢迎,名声远播。
不仅如此,他的生活完今没有奢侈浪费,坚持俭朴,既不喝酒也不玩女人,连好像是唯一兴趣的钓鱼也停止,家中更无仆人、小厮、下女,因此只靠俸禄生活不虞匮乏,不用兼差也能悠哉过日。
没有内助之功,单身汉如何能有如此优异表现,据说同事都甚感佩服,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伊右卫门原本就是这种个性。过去一定是因为娶了世所罕见狂女才出现那么多问题——上司以及知道内情的人,纷纷如此传言。
不过,伊右卫门好像全无续玄之意。他还年轻?.
且风评甚佳,上门作媒者不少,但不论怎样的良缘,他都不感兴趣,全部婉拒。或许也是过去娶老婆吃足苫头,因而害怕女人吧——余茂七无法想像有如此品行方正的人。
——太厉害了吧。
余茂七说道。闻言,今井摇头,不然!——地说道。
果然,据说伊右卫门的好评没有持续很久,好像过了春天的时候,民谷伊右卫门言行举止开始明显变调,变得很奇怪。
不知何故,据说伊右卫门将官邸庭院树木全部砍掉。然后,围墙往外推倒,篱笆全部拔除。这倒还好。接下来,伊右卫门听说开始慢慢拆房子。听说他巧妙地将房子里侧屋檐一一掀开,锯下作为柴火。这真是异常。
房屋拆除一步一步进行。看样子,那栋房子会很快消失——谣言纷飞。
发现伊右卫门行为奇怪,几位同心前来关切,据说一开始伊右卫门说,为了过冬储备柴火——。
他说话很有礼貌,不是精神异常者语气。
不过,后来伊右卫门开始敲毁墙壁,左邻右舍与同事也开始感到惊慌。于是,今井找来伊右卫门,没了墙壁即使烧柴也无法取暖吧——地质疑他,问伊右卫门目的何在。伊右卫门满脸认真地回答:
坦白讲,主要是家里有蛇、有耗子、有虫——。
这也构成不了拆墙壁与天花板的理由啊——上司进一步质问,伊右卫门则好像回答:
我这官邸过去因为某些缘故,墙壁与天花板缝细都塞满,蛇与耗子跑不出去,只好敲坏——。
如此回答反而让今井更感困惑,没有墙壁虫类更会侵入;没有天花板也无法防雨。你之前塞满房屋缝细,不就是为了防范虫类禽兽入侵家里吗——据说今井这样问他。伊右卫门则回答:
蛇与耗子没有侵入。它们都是从里面发生的——。
蛇出现湿地,耗子住在野外,它们顶多有时侵入民宅,却不曾听过家里冒出蛇鼠的荒诞说法。既然如此,我问你,那些耗子和蛇,住在你家什么地方——令井追问。伊右卫门则回答:
掀开榻榻米没有发现蛇巢;打穿天花板也不见耗子,但蛇鼠还是不可思议一直出现——。
他又说:
反正就是因为房子太大。所以,只要留一个房间就够用—藏书网
—。
据说,伊右卫门说完还笑了起来。
结果,确实如他说的,夏天即将到来时,民谷官邸已变成只剩下梁柱、空空洞洞的屋子,除了一间房间之外,几乎都已解体。破旧不堪的房子,里面挂着一顶破蚊帐,看在眼里,据说左邻右舍都不寒而栗。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恐怕伊右卫门真的已经发疯。
然后,他还住在那里吗——余茂七问道。今井说明:
好像已经过了一个月。不过,三天前他失踪了——。
——民谷伊右卫门不是工作勤勉,名声非常好吗?
余茂七决定实际前往查访。
走在路上,夏季艳阳刺剌剌地照在脖子上。
炎热的下午,觉得皮肤就要被烤焦。
余茂七边擦汗,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走向民谷官邸。
万里晴空,像泼洒一大片蓝色染料,没被染蓝的白云摇曳飘荡。
——上方风速比较快?
余茂七这样想着。
森林发出吵杂声音。
他已经来到御先手组官员住宅区入口木门前。
到处都是闷热水蒸气。
缓缓摇晃。
前方不远处出现白色晃动人影。
——是我眼花吗?
余茂七穿过木门,一间一间察看门牌,缓慢往前走。每间都盖得一样。非常安静,没人会相信,这是发生惨剧的地方。
每个庭院都树木茂盛,一片青翠。
——欸。
白色服装打扮的男子,还是站在前方。
——不是作梦吧?
余茂七心想,等一下走到那里,白色人影就会消失吧。他继续预定的单调工作。
是海市蜃楼?
余茂七心里想着。但男子没有逃离也没有躲起来。终于,余茂七来到男子站立的门前。
这是民谷家。
“对不起——请教一下——”
余茂七向对方打招呼,男子深深一鞠躬,飘然离去。
看着正离去的男子背影,余茂七一会儿才回头。看过去,那建筑物,
——真如传言所述。
今井好像没有骗人。
这下子连大胆的余茂七都呆住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很明显,伊右卫门已经发疯。
房屋墙壁全部拆除。感觉只剩柱子上面盖着屋顶。屋顶其实也已拆掉一半,余茂七穿过门,来到玄关。虽然有门,但不从正门也可从两侧空荡荡的“墙壁”走进屋中。不过,余茂七还是打开正门,走进去。
屋内景象更是异常。首先,榻榻米拆除。几乎没有任何家俱。天花板几乎已经拆光。门楣上面也无栏间。厕所没门。好不容易留下舖地板的房间,但里面榻榻米完全破坏。榻杨米拆下没有放回去,然后可能淋到雨又晒阳光,看样子都没办法再用。地板长草。只有挂着蚊帐、屋檐下的房间维持正常。
——这样怎么能住?
跨过地板横木,走进房间一看。
到处都是割碎的蚊帐。
里面有件类似长方有盖柜子或桐箱之类的东西。
可能是没有壁橱,才需要这东西。
里面也许放着衣服与甲胄吧。
然后,余茂七发现一只类似辛柜的厚重木箱。
余茂七暂时坐在上面。
庭院中有间已倾颓的稻荷神社。饱受风吹雨打阳光曝晒的鸟居,已经泛白。一望无际天空下,看起来像漂流木的白色鸟居,感觉像火灾现场没被烧到的木头。
——这根本是间废屋,到处都是废材。全都是。
余茂七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现场有座鸟居吧。
——倒是,这是怎么回事?
余茂七满脸困惑,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半小时左右,阳光稍软化。
——傍晚说不定会很凉。
余茂七想到这件事。
此时。
嘻嘻嘻——。
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声。是远方声音乘着风传到这里?
哇哈哈哈。
阿岩。阿岩。
——刚刚有人在喊阿岩——是吗?
“有人在吗?”
哈哈哈哈哈。
阿岩啊。阿岩啊。
“不——不会吧。”
哇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活着时孤独。死了也孤独。
既然如此,生与死没两样。
是生是死,你都是我妻;我都是你丈夫。
“欸——”
何处传来声音——是谁在说话——余茂七站起身。哇哈哈哈,哇哈哈哈地,笑声持续传来。
稻荷神社。腐朽的鸟居。被落日穿透的蚊帐。不要说人影,废物中甚至没有任何生物的感觉。太阳还没下山,余茂七却害怕起来,脚步沉重跨过地板横木,踢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玄关恭恭敬敬出来,一溜烟逃走。
是鬼还是妖怪?不然就是传说中的“天狗笑”?
——还是阿岩小姐作崇?
他满脸苍白跑回家,饭也不吃躲进棉被睡觉。
笑声一直回绕耳际,余茂七在发抖中睡着。
隔天早晨。
余茂七醒过来,向家人诉说前天的异象,家人笑得东倒西歪,他甚至被指责“叔叔真没胆量!”
确实,此事不解决,自己可能会成为孩子笑柄。所以,虽然害怕,基于武士立场,他不能没有动作。犹豫许久,便决定再度前往四谷。
来到民谷家门前,和昨天一样,那里站着白色服装男子。
穿着打扮像荒野修行者,但可能是夏天的缘故,穿着简便,不像修行之人。
男子眼睛闭着,一只手像在礼拜,另一只手持摇钤,钤地作响。余茂七靠近男子,告诉对方自己是民谷亲戚,并且你站在门前干什么——地问对方。男子向余茂七点头打招呼,然后再度对门的方向默祷,说道:
“笑声好像停止了——”
男子抬头,说道:
“——我是来追悼的。”
“追悼?”
“是的。追悼伊右卫门大爷。”
“欸——”
“也追悼阿岩小姐。”
难道两人都已亡故?
“请问——您,到底是——?”
“在下与这户人家关系密切。”
“关系密切——和民谷家族?”
“和伊右卫门大爷。阿岩小姐。还有,又左卫门大爷。”
“你也认识阿岩小姐——?”
认识啊,很熟——男子说道。
“她是不是长得很丑?”
“哪里。很漂亮。”
“哦。我听到的都是她很丑、很恐怖。”
“这个嘛——”
男子稍叹气,继续说道:
“是漂亮还是丑,是男孩是女,是武士还是平民——也许都没有关系。”
余茂七不知道对方这些话的意思。
活着和死亡没有两样,余茂七再度想起这人昨天的话。
民谷家状况和前一天完全没有改变。不过,即便只有一天,还是因为岁月留下痕迹而变得老旧。所以,此地已愈来愈接近废墟。
余茂七再度跨过地板横木,来到厅堂。男子则绕过庭院,从稻荷神社旁边现身。
如男子所述,笑声已停止。
穿过蚊帐,男子默默坐在厅堂,在昨天余茂七坐过的箱子前停下脚步。
“这只桐箱——”
看过去,小蛇在箱子周围盘卷、盘绕、蠕动。
昨天好像没有蛇这类东西。男子手放在箱盖上。
被要求帮忙,余茂七紧张兮兮手指伸进箱盖缝隙。
他准备打开,但只打开一点空隙,就溜出好几条蛇。
余茂七惊呼。好像有什么东西沿自己的手臂逃跑。喔,那只耗子。
这里是蛇的巢穴?还是耗子的——?
“你不用担心。蛇喜欢阴气。耗子也一样。它们不会住在阳光之下。”
男子说道。
拿开很重的盖子,好几只耗子冲出,又有几条蛇爬出来,里面还有许多蛇鼠不断蠢动。看起来应该有好几百条蛇、好几百只耗子以及种种虫类。余茂七皱眉头盖上盖子,往后退几步。如男子所述,果然打开盖子瞬间跑出众多蛇类与鼠辈。男子受不了而后退,不吉的虫与兽缓缓沿横梁柱,争先恐后逃向庭院,一下子消失无踪。男子认真窥探箱子里面,然后摇铃、合掌。
估计虫类都已经跑光,余茂七才蹑手蹑脚靠近,害怕地窥探里面的状况。
一看,余茂七差点昏倒。桐箱中脸色苍白的年轻武士,被还留在里面的虫、蛇与鼠覆盖似地,轻抱新娘礼服躺在那里。
新娘礼服露出干瘪的手臂与脚,以及髑髅。
髑髅头部有头发残留,那上面——。
插着重瓣菊花图样,看起来颇为昂贵的泥金画梳子。
再怎么看,髑髅应该已经过世一年,似乎是在这柜中腐朽的。
年轻武士应该是先帮骨骸披上新娘礼服,用陪睡似的姿势进入柜中,然后——。
死了。武土可确定已断气。裸露的上臂,小腿与颈部等柔软皮肤,到处出现破洞。肉被胡乱切割,有些地方甚至露出骨头。
大概是活生生被耗子与蛇啃咬、吞食,慢慢断气的吧。
然而——。
武士的表情——。
这两位就是伊又卫门大爷与阿岩小姐——男子说道。
伊右卫门。
当时正在笑着。
余茂七合掌。无由地恸哭起来。
主要参考文献
作者不详‘四谷杂谈集’未详
坪内逍遥监选“近世寞录全书”早稻田大学出版部/昭和四年(一九二九)收录
高田卫编‘日本怪谈集’河出文库/平成四年(一九九二)现代语訳收录
唐来山人‘模文回令怪谈’天明八年(一七八八)
山东京伝‘给本东土产’享和元年(一八〇一)
曲亭马琴‘勘善常世物语’ 6587." >文化三年(一八〇六)99lib?
柳亭种彦‘近世怪谈霜夜星’文化五年(一八〇八)
四世鹤屋南北‘东海道四谷怪谈’文政八年(一八二五)
文政町方书上‘于岩稻荷由来书上’文政十年(一八二七)
仮名垣鲁文‘雨夜钟四谷杂谈’明99lib?治十九年(一八八六)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