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乱明拔刀录》 第1章缘起A (可以从第3章起跳) 此开卷第一章也。 大明嘉靖朝时,天下已平定了近两百年。 自太祖高皇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又有成祖五征漠北,平息胡氛后,中原再无板荡之虑,继而人心思定,此后百余年间明王朝虽也屡遭危难,但天命未改,每每总转危为安。尽管大明不复旭日初升时奔涌蓬勃的气象,但世宗临朝之初,励精化理,湔濯海内观听,挈清政本,杜塞旁落,奋武揆文,网罗才实,扭转了自武宗以来国势浸弱,民怨沸腾的颓势,后世史书对此亦不吝笔墨。此时民间经过百余年积累,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又有国外白银开始输入,加之四海承平,朝野上下都享受这难得的太平年景。 然而“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自嘉靖十七年“大礼议”尘埃落定,已是口含天宪,手握至高无上皇权的世宗逐渐沉迷仙道,不久移驾西苑,自此罢朝,朝臣始因礼议之争党同伐异,渐成水火,一时间吏治繁伪,兵政窳惰,民力虚耗。 从此朝纲顿坏,乱象又生。 时至嘉靖二十八年,朝堂上的大小臣工正因已被罢官的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大臣朱纨自尽一事争执得不可开交,而家住江南石头城玉狮子街的大明江湖第一门派——淮扬帮帮主苏兆,也在为明廷禁海政策失败引发的混乱局势而忧心忡忡。 苏兆执掌淮扬帮,至今近十载。 淮扬帮源于元末白莲教,元朝疆域广阔,贸易繁荣,天下税赋已是半出江南。元末战乱,白莲教在江南广为流传,教众们宣传“白莲出世”、“弥勒降生”平等世界即将到来,又在暗中积蓄力量,谋求推翻蒙古统治,苏浙的名门大户结交官府的同时也多有选族中子弟偷偷入了白莲教,两头下注求保平安。 元顺帝至正十一年,黄河决口,中原哀鸿遍野,以白莲教徒为骨干的红巾军发轫于畎亩,转眼间星火燎原。次年一天,一个在凤阳皇觉寺里出家的小和尚收到了幼时好友的一封信,这个好友此时已在红巾军中担任了千户的职位,在书信中劝他加入义军,共谋大事。这个写信好友就是后来的明朝的开国元勋,加封为信国公,青史留名,而那个收信的小和尚最终起兵推翻了蒙元统治,建立了大明王朝。 朱元璋称帝后,对白莲教的影响力和破坏性心知肚明,洪武七年颁布《大明律》,斥白莲教为“左道邪术”严令禁止。洪武朝后期空前的政治恐怖,使原本为求自保才结交白莲教的江南士绅纷纷与其划清界线,儒家又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祖训,读书人对行事诡异的密宗颇为不屑。随着白莲教势力衰微,原本在战乱年代结成同盟的江湖势力也都纷纷自立门户,这些人彼此或有同宗之源,或有同乡之谊,逐渐衍化成新的江湖门派,与白莲教反倒渐行渐远渐无书了。元末那些与江浙士族颇有渊源的江湖豪杰经过战火洗礼,不少人到了开国之时已成为拥戈带甲的明军官佐。 此时天下已经平定,大军刀剑入库,放马南山。 洪武朝后期的大清洗中,开国功臣几乎被一扫而光,就有过曾经身居高位的王公贵胄在被抄家灭族的前夜暗中找到旧部,将自己的嫡亲骨肉隐匿于江湖草野之间。这些本已归隐江湖的豪杰们彼此多为熟稔,他们暗中推选领袖,结为会党,互相遮掩照应,共度时艰,淮扬帮由此兴起。 “靖难之役”后,成祖迁都北京,江南紧张的空气逐渐平静下来。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江湖也远离了那个的血雨腥风的年代,当初只露冰山一角的淮扬帮早已峥嵘崔嵬,待到苏兆掌权时,淮扬帮已是大明朝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乱世人命贱如草,群雄争霸时,江湖豪杰常为了一些宝刀名剑、神功秘笈斗得你死我活,而今躬逢盛世,海晏河清,江湖虽有纷争,但各大门派都不愿再起干戈。 行走江湖,原本求财。 再说淮扬帮。淮扬帮树大根深,在苏兆苦心经营之下势力更是遍及江南州府,苏家的舟船溯江而上一路可达重庆。嘉靖年间,黄患日重,运河淤塞,漕运艰难。漕帮终年在运河上来来往往,既供漕运衙门驱使,内部又是山头林立,各打各的算盘,直隶、山东等地豪强乘机对漕帮各舵分化拉拢,内斗不断,以至于危及漕运。苏兆虽久居金陵,却深知漕运维系皇朝命脉,当年力排众议,几乎倾淮扬帮全帮之力,又数次招揽东南巨贾、江湖义士襄助漕运,蒙受朝廷嘉奖,苏兆也一鼓作气收编漕帮,从此再无其他门派心存染指运河之念。 虽是收编,但凭苏兆断不会仗势欺人,拿上万漕工血肉之躯来抬自己的身价,苏帮主的宽厚人所共知。苏兆一片赤诚,漕帮中人亦多深明大义,仅有少数害群之马只顾一己私利,暗中作梗,最终落了个清出门户的下场。不过三四年,漕帮面貌焕然一新,各舵既赚得钵盈盆满,淮扬帮又牢牢控制了运河一线,故江湖赞叹,谓之曰“善”。苏兆只言:“分则两害,合则两利,非余有生花妙术,惟因势利导耳……” 何以苏兆能以一己之力执江湖之牛耳?还从其出身说起。苏兆虽是江湖中人,早年却专心于诗书,一路科举颇顺,是正德年间进士,官至翰林院检讨。“大礼议”时朝政局动荡,苏兆几次险入党争,不甘为人作嫁,便借回原籍守孝的机会辞官归隐了,正是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苏兆虽重归江湖,但同科之中不少人在本朝干出一番业绩,此时已是应天府尹的何有为便是苏兆的同科好友。非但如此,何有为早年落魄时多得苏兆相助,贫贱之交不可忘,何有为虽贵为三品大员,但二人交情不减当年。何有为的独子何宽与苏兆的小儿子苏靖同庚,二人发小。苏兆出庙堂而入江湖,且急公好义,为人宽厚,在江湖上名声鹊起。所谓时势造英雄,苏兆这样的人物,若处乱世,恐难有用武之地,此刻正值国泰民安,才可充分发挥一己所长,渐成江湖泰山北斗之望。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理故宜然,可以神州之广,四海之大,山川之险,总有官府鞭长莫及处,江湖更是从无一家独大的局面,“一统江湖”不过是无数仁人志士的梦想罢了。 湖广大地,古属楚国,其间水网纵横,湖泊星罗棋布,自古既是鱼米乡,又是兵家必争地。早在蒙元时期,官府发行宝钞,全国各地逐渐形成多个伪造货币的秘密团伙,其中盘踞于江西铅山一带的“青蚨盟会”号称这一行当的魁首,他们伪造的“至元通行宝钞”流往全国,北至岭北、辽阳,南可达云南。青蚨盟会人手众多,组织严密,又勾结地方官府,气焰十分嚣张,已从行走江湖的会党帮派蜕变成为劣迹斑斑的犯罪集团。青蚨盟会犯下累累罪行,百姓苦不堪言,元廷数次成立专案,派遣钦差大臣彻查,可铅山一地俨然国中之国,每次查办都不了了之,青蚨盟会就此横行十余年,直到林兴祖接任铅山州知府,才将其彻底铲除。 此后数十年,天地翻覆。 第2章缘起B 弘治朝时,就在这日夜奔流的赣水之滨,几处门派认祖归宗结为同盟,号曰“青蚨盟”。古语“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此时的“青蚨盟”同当年横行江湖的“青蚨盟会”殊不可同日而语,也渐渐为武林各派认可。随后年月里,青蚨盟几经沉浮,势力总未出两湖,直至新一任盟主万朝宗执掌权柄,方集全盟号令于一身,后再无不从者。 万朝宗一统青蚨盟,面对滚滚东去的大江不禁感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那苏杭之锦绣,两京之辉煌,青蚨盟偏安一隅又几曾体会得到?万朝宗虽胸怀万里宏图,奈何烈士暮年,自知有生之日难见青蚨盟蛟龙入海的那一天,思虑身后事,自己虽有嫡脉,却知无可立为掌舵人。 大凡开创一代时局之英雄,无不计划深远,筹谋后世。万朝宗既知事不可强为之,遂在盟里暗中物色可托付大局之人,最终,一年轻堂主名陈藏岳者,入其视野。 与青蚨盟中诸多靠父兄荫蔽得了势的年轻堂主不同,陈藏岳自小外出谋生,经人引荐才得入盟。陈藏岳为人志存高远,风声清肃,杀伐决断极有主见。早年青蚨盟为湖北鄂王府押送内造物件进京,镖行伏牛山却遇弥勒宗教徒劫掠,弥勒宗是白莲教的密宗,极力宣扬本教是天命所归,不久便将日月重开。弥勒宗高手如云,势力遍布中国,行事较以前的白莲教更为阴鸷狠辣,非但暗窥神器,图谋博浪一击,就连和官府有交往的江湖同道也屡遭其暗算,江湖中人极为忌惮,名门正派更斥其为魔教。此镖被劫,众镖师或死或伤,其余诸人无不胆战心惊惟恐受到牵连,一日之内就逃走了五六个人,一时群龙无首。那时的陈藏岳不过是个趟子手,却毛遂自荐,率二三人持鄂王府文书前往地方府衙交涉,谁料当地官员竟畏弥勒宗如虎,又见走失的是内造器物,竟无一人敢担待,皆避而不见。陈藏岳最后只找到当地一名推官,领二十员捕快追踪劫匪,冒充白莲教徒拜会山门,与其交涉,又紧急修书一封送至鄂王府,据实以报,待到河南指挥司调遣卫所军前往助阵时,陈藏岳等人已又夺回货物,杀出山门。陈藏岳自此在江湖中名声大振,由此开始掌管青蚨盟所辖各镖局。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又经数年考量,万朝宗认定人才难得,便托人做媒将自己女儿许配与他。小夫小妻,日子过得倒是舒心。 万盟主过世后,陈藏岳接手青蚨盟,二十年间平纷争,纳贤能,统荆襄,入夔门,定巴蜀,盟滇黔,会江湖各派掌门于庐山,一时间,西南诸帮多图庇其羽翼之下;中原大派皆翘首而西望。 青蚨盟至此隐隐已有与淮扬帮分庭抗礼之势,更何况武汉三镇,九省通衢,形胜之地,昔者晋武据此顺江而下,石头城上遂挂降幡。陈藏岳牵总盟至此,各大门派无不又把目光聚焦到淮扬帮上。可时至今日将近三年,江湖局势仍似那秋水寒潭,不起一丝波澜。各大门派多遣使者入金陵,欲探个口风,而那苏兆依旧和颜悦色,无事一般。 苏家子女中,除了幺儿苏靖之外,其尚有一儿一女,苏兆不拘时俗,女儿亦随辈分,后缀一“樾”字为名。青樾天生清丽,谦恭娴雅,阖家视若珠宝,淮扬帮上下也是无人不爱,唯独其幼时身体纤弱,元气不足,南京太医院多位太医皆断言其命难过及笄。苏兆爱女心切,不惜千金之钜,遍求天下名医,仍未尝治得根本,直到青樾七岁那年,苏兆得知长年云游行医的当世国手“武陵醉客”胡不归渡江南下,立即亲自请他为青樾医治。也幸青樾得了医缘,胡不归诊断病证后,直言“此病岐黄针砭不过五分之力,其余三分在于调养,剩下两分总归造化……”苏兆闻言,知非一时之效,于是再三挽留,胡不归感念天下父母舐犊情深,最终应允,施展医术,悉心治疗,一年之后,青樾气色较于以往果然大有改观。 青樾居家期间,大凡耗费精神的女红活计家人不敢让他多做一点,百无聊赖只好写字消遣。当年苏兆为求治病良方,每每自读医书,青樾闲暇之时也有翻阅,依典籍文献所述,验证自己病徵,仰其天资聪颖,竟无师自通,遇到深奥难辨之处,每逢胡不归来后必然刨根究底。胡不归虽早已不纳弟子,却深感青樾研习医道难能可贵,抛弃门户之见,有问必答,更将自己毕生行医经验悉心传授。 彼时帮主苏哲已不再理事,苏兆实际高坐淮扬帮头把交椅,堪称大明江湖的无冕之王,可在子女面前又俨然慈父,连苏家的养子方敬亭也视若己出。就这样,苏家诸子弟排序,原本是二姐的苏青樾变成了老三,被家里人诨起了“苏三”的小名,后来连亲戚家也叫开了,虽已过豆蔻之年,还时常被人这般叫起。又有长子苏青岭,自幼内敛刚绝,不同于众顽童,只与方敬亭视为知交。 苏兆科甲出身,深知读书明理为要,国朝八股取士,苏兆为后世子孙计,令帮中诸子弟读书进学。苏青岭虽也念书,却好习武,淮扬帮中多有异世高人,见其颇有天资,也常常教他一招半式,权当取乐,谁知青岭举轻若重,学得有板有眼。童子试后,苏青岭便不愿再读,想去拜师习武,举家反对。苏兆思之再三,见苏青岭虽说年幼,说话做事却能谋定而后动,知对此子外表淡定,内心倔强;又思虑淮扬帮家大业大,各堂口弟子连同家眷不下万人,迟早也要有人接手照应,苏青岭即不愿走仕途,许其练武,将来执掌淮扬帮必也能服众。鉴于此,苏兆便修书一封送江西龙虎山清明真人,恳请收犬子于座下持帚添灯。此后青岭一去三年,果有所成。 及至苏青岭回家,方十八岁。此时朝廷开始募编新军,苏夫人在江浦县有一亲戚杜汉宣官拜参将,明军征讨土默特部时多立战功,庙堂器重,如今驻守保定府。此时卫所军不堪使用,杜将军领兵部命回应天府招新丁入伍,明朝以文驭武,且不说功名人家,就是小户良民都不愿入伍,杜汉宣对此也颇为头痛,偶然有天,杜夫人与诸亲戚来苏家,闲聊之际说及此事,不知如何又被苏青岭听到。 第二天,苏青岭叫方敬亭千方百计瞒住家人,独自去城门口看过招募章程,当天就填了花名册。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见有如此人才,杜汉宣真舍不得放手,又思与苏家亲戚一场,出岔子对谁都不好,遂招苏青岭面谈,苏青岭只说无妨。 杜汉宣虽是武将,却非粗人,终究不太放心,又亲自拜会苏兆表明此事。苏兆大惊,又细细问之,才晓得今年募兵,须得身家清白,品行端正,负责京畿防务,这才稍事安心。 回到家中,苏青岭讲明此意,苏夫人痛哭流涕,又骂方敬亭,执意不放人。方敬亭跪在地下,苏青岭亦不敢多言,心中替他委屈。苏青樾、苏靖躲在门边往里看,苏兆也帮着求情,苏夫人只管不听。苏兆深知爱子之情大过天,只好留在家劝慰,就连公事也暂搁一边,三四天里,闹得淮扬帮合众皆知。苏兆手下的家兵家将纷纷劝慰,本埠亲戚也来探望,杜夫人亲来致歉,直埋怨自己话多。苏夫人知军令如山,也无可奈何,待气息方平就为苏青岭打点行装。苏青岭晓得军队中吃穿用度皆依律发放,两手空空也可去了,只不忍母亲伤心,悉由她意。 不日新军启程,苏家众人送他到仪凤门外,苏夫人泪流两行,苏青岭没多言语,同诸新丁一道渡江北上。 此后一年间,杜汉宣所部驻扎在保定,军士们或出操练武、或演习校阅,一切似乎习以为常,直到嘉靖二十九年六月,邸报上传来消息,蒙古土默特部的俺答汗率大军突破边墙,宣大总兵官张达、副总兵林椿皆殉国。而此时的苏青岭刚升任正六品马军千总。 自“土木堡之变”后,京师百年无警,尔时咸宁侯仇鸾厚赂一代权奸严嵩,得以继任宣大总兵,仇鸾无御虏良策,竟以重金贿赂俺答,祸水东引,使其移兵蓟镇。蓟镇乃京师锁钥,面对如雪片般飞向朝廷的的告急文书,让刚刚整垮夏言,取得世宗信任的首辅大臣严嵩心急如焚、寝食难安。严嵩在圣驾前粉饰太平,背地里痛骂仇鸾忘恩负义,而严世蕃却是一副不温不火,智珠在握的模样,终日大写青词的同时却从不忘关注俺答军动向。 局势一直糜烂到八月初,俺答大军攻破古北口,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驻军于潞河东二十里处的孤山、汝口,对着京师虎视眈眈。 京师戒严,诏天下勤王! 保定驻军尚未开拔,金陵苏家就获消息,苏家众人虽不多谈此事,偶尔言语,皆无不担心。中秋将至,阖家团圆,金陵城中热闹气象却更甚以往,秦淮河上金粉荟萃,玩月桥头联袂踏歌,乌衣巷前桂酒飘香……到了八月十六,淮扬帮各堂的堂主、漕帮各舵主及城中几大家将偕同家眷至苏家大宅吃团圆酒,一时间热闹非凡,惟独苏青岭身在前线,一无消息,欢声笑语之余,全家人心中都难免横生一丝惆怅。 第3章京师围城A 三更灯火五更鸡,相比鸡飞狗跳的京城,永定河的流水一如旧日的宁静,掩映在朦胧雾气中的保定军大营里,正响起五更天的梆子声。 嘉靖二十九年八月十八日,经过连日急行,杜汉宣统帅的保定勤王军总算抢在俺答大军之前抵达长辛店,接防卢沟桥。尽管昨晚有斥候禀报,敌军有西渡潞河的迹象,但是自己部下此刻已是疲惫之师,无力与风头正劲的俺答军一决高下,另一方面,据报河间军也已开至京师南郊,与其互为犄角,杜汉宣决定下令全军休整一夜。 苏青岭从行军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见床边铜炉中的炭火已熄灭,伸手摸了摸吊在炉子上的铜壶,尚有一丝余温,于是摘下水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衣架上的铠甲正泛着幽幽寒光。 苏家富贵,家中每次寄给他的贴补银钱丰厚,苏青岭自己在军开销不大,散财聚人,颇得声名。这时各营埋锅造饭,苏青岭手下哨官吴桂、赵新丰,金摩诃等人正围着个吊炉说话,一员伙夫正拿着根调羹在锅里搅和。苏青岭老远就闻着汤香浓郁,心知大战在即,诸官佐一见苏青岭,纷纷招呼他来。苏青岭又叫来正为他擦拭军刀的家丁邓镇远和专管饲马的蒙古人布仁巴图一并吃饭。 苏青岭自师从道门,性格谦冲寡淡,对手下从不拿大,众人虽然为其部属,但都知道他的脾气,平时毫不拘泥。就见金摩诃凑着鼻子,使劲嗅了嗅汤香,大咽口水道:“哎,真是出营拔寨就不一样,连跑了四五天,顾不得喝口水,一觉醒来竟喝上肉骨汤,你们说紫禁城里皇上爷是不是成日里想吃啥就吃啥?”赵新丰嘲道:“你净身入宫就知道了。” 苏青岭心知古来征战几人回,见诸人临战在即也能有说有笑,倒也安心,又见金摩诃脸有倦容,问道:“怎么还一脸困相,昨晚没睡?”金摩诃道:“想起要打仗,晚上就不困了。”众人也是不约而同,毕竟这回要真刀真枪和蒙古鞑子拼命,有些忐忑也属正常。 这时忽见杜汉宣到来,各人忙肃然起立。杜汉宣环顾众人,开口道:“昨晚河间军先锋已经进驻南海子,今日你带本部人马前去接应,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一遇到大股鞑军,不要恋战,速去速回。”众人皆道:“得令!” 杜汉宣又向苏青岭介绍身边一名年轻军官道:“这是京营选锋把总孙吉星,他手下有一百多员骑兵,配合你部行动。”苏青岭道:“承让。”孙吉星拱手道:“承蒙杜将军与诸位仗义驰援,标下敢不从命!”众人见他客气,也拉着他来一道吃饭,孙吉星道:“已经吃过了。苏大人,卑职先行回营,敬候大人差遣!”孙吉星走后,金摩诃又要说皇上那些事儿,苏青岭拍他脑袋道:“快吃饭!” 卢沟桥头,保定军各部官兵列队待命,此刻一轮红日喷薄出云霄,霞光照射在兵刀甲胄之上,闪过道道金光,长风起,吹动旌旗猎猎作响。 临时搭建的检阅台上,正中摆一张大案,供奉着一尊关帝坐像,前面摆放三牲福物。杜汉宣上登上检阅台,顿时鼍鼓雷鸣,以壮声威。三通鼓毕,杜汉宣当众宣读勤王诏书,焚香三炷,祈求武圣显灵,保佑众将士平安。 一番仪式过后,苏青岭向本部军士训话道:“贼酋俺答,屡开边衅,作恶多端,王师兵奉诏讨贼,实为保家卫国。吾等从军,当值生死安危于度外,号令一出,三军用命,不避水火。打仗难免死人,既抱奋不顾身之决心,亦无所畏惧,若遇鞑军,吾定亲临阵前,绝不惜命于众兄弟身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男儿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今日!大明天威赫赫,必佑我军凯旋!” 官兵激昂,振臂高呼:“吾皇万岁!” 士兵们推开辕门,苏青岭帅众军士策马鱼贯出营,金摩诃的二十名轻骑四散在本队外侧,做外围警戒。布仁巴图也骑马在苏青岭他们旁边,讲些土默特诸部情况。 杜汉宣担心俺答军南下,便让苏青岭尽量贴近城池先向东行,再南下去找河间军。苏青岭一行人马来到右安门外南十里的草桥,众官兵路过一片泡子地,忽然遥见远处天上乌鸦盘绕,隐隐传来喊杀声,不一会儿,金摩诃快马来报:“前方三四里处有数百鞑子骑步兵,围攻一队官军,甚急!” 苏青岭思量,鞑子主力昨夜尚在潞河,难道真想南下来打各路勤王军?此地离南海子尚远,河间军远水解不了近渴,既然和鞑子打了照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焉有不战之理?当即下令全军披甲,准备迎战。 苏青岭本队是骑兵精锐,数里之地转瞬即至。蒙古兵正仗着己方人多势众,步骑混杂围攻那一小队明军,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大股明朝骑兵。苏青岭策马登上一处高地,眺望前方混战之处水洼纵横,灌木丛生,不利于骑兵冲击,于是下令骑兵队下马步战,由赵新丰指挥,孙吉星所部火铳掩护,自己则和布仁巴图率少数精骑绕到敌军后路。 明军阵前一阵轰响,对面蒙古军猝不及防,白烟过后,不少人被当场放倒,队伍顿时纷乱起来,三队明军迅速从灌木丛和水泡子之间喊杀冲向敌阵,苏青岭带领骑兵从战场边缘穿插而过,全然不顾身边混战,只在余光总瞥见敌军似乎受到很大的震撼,刚才还杀得起劲的鞑兵不少已经扔下武器四处逃窜,几名骑马的军官,正拼命维护秩序。 苏青岭见敌方反击无力,当机立断下令调转马头,各骑冲阵,一时场面更是混乱不堪。几名蒙古骑士见势不妙居然临阵脱逃,头也不回向北狂奔,被丢弃的兵卒们更如无头苍蝇一般。苏青岭一边砍杀试图抵抗的敌军,一边喊话“坐地免死”!明军骑兵正砍得顺手,不少投降鞑军仍难逃一死。苏青岭看准前方一个尚未逃走的鞑军骑士,双腿猛夹马腹,加速冲击,两马一错蹬,只一回合,就将对方用长枪挑于马下,邓镇远手持长槊紧随苏青岭,见那骑士坠地抬手便要扎下去,苏青岭喝止道:“抓活的!” 苏青岭冲过垓心,见鞑军重围处果然有几员明军,个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或持刀枪奋力抵抗。苏青岭高声问道:“尔等何人?”有人叫道:“我们是朝廷使臣,身有国书,速来解围!” 这时不少外围的俺达军已经回过神来,正组织反扑,战局瞬息万变,苏青岭没有理会那人,环顾四望,心知此非久留之地,突然眼前寒光闪过,一只冷箭几乎擦着苏青岭脸颊,射在自己身后一员明军骑士身上,那骑士颓然倒地,挣扎间就被纷乱马蹄踩死。射箭敌军是骑马的军官,见一箭不中,又想再射。苏青岭身无弓弦相抗,说时迟那时快,被围使团中陡然跳出一名武士,手把一支短矛,猛地掷向对面军官,那人躲闪不及,胸口当场被扎了个通透。 这武士见击中目标,大为兴奋,抬头向苏青岭夸耀道:“如何?”这武士膂力过人,视其容貌却是个年轻后生,苏青岭料想或是御前侍卫,此时顾不得多看,叫道:“上马!”这武士飞身上了被射死明军的战马,苏青岭解下腰间佩刀向他扔去,高声问道:“会用否?”正说话间,又有一个鞑兵突然纵身一跃,欲把他扑下马来。年轻侍卫顺势抽刀出鞘,右臂凌空挥出一条弧线,两人眼前登时血雾横喷,鞑兵身首异处,年轻侍卫一抹脸上血污,横刀大笑道:“好钢口!” 第4章京师围城B 明军越战越勇,鞑军溃败已成定局军,此时孙吉星的骑兵队也冲了进来,俺达军或死或伤,余部侥幸逃窜,苏青岭下令各队不许追赶,抓紧营救被困使团人员,尽快撤出。 苏青岭看着这几名劫后余生的使者,个个面色疲惫,神情沮丧,便解下随身水囊递给那个自称朝廷使臣的年长之人,那人毫不客气,接过咕嘟咕嘟大喝起来。赵新丰等人见状,也解下水囊,分发众人。 一时众人精神稍长,地上受伤兵卒痛苦**,凄惨哀嚎,闻者无不有不忍之色,而那年长之人依旧视而不见,有兵卒不知从哪里找到个马扎,恭恭敬敬请他坐下歇息。 苏青岭手下兵将冷眼瞧着这老家伙刚才还是栖栖遑遑的狼狈模样,只待逃出生天转眼又作起威福来了,心中都不大痛快,苏青岭洞若观火,寻思眼下敌我胶着,凡事当小心谨慎,虽一时打退了眼前敌人,难保附近没有大队鞑军,于是拱手问道:“在下保定马军千总苏青岭,恭询上官尊讳?” 那年长之人仿佛若有所思,少待才昂起头来,却问道:“保定军——你们不是河间军吗?” 苏青岭答道:“在下正是奉杜将军之令去联络河间军,不知大人……” 那年长之人“哦”了一声,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鹅黄锦囊递了过去,里面装着正是关防。 苏青岭恭敬接过,翻开扉页,赫然映入眼帘的紫花大印,字曰“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着实吃了一惊,忙奉还下拜。那人不以为意,只淡淡道:“甲胄不拜,你起来吧。” 众官佐谁都不知道钦差太监是不是三头六臂,一时间都没了言语,互相对望几眼,目光又都回到苏青岭身上。 这太监名叫杨增,奉旨出使俺答军营,见苏青岭不语,先问道:“你带了多少兵马,大营现扎在何处?” 苏青岭答道:“回禀钦差大人,卑职本部二百有余,另有西官厅选锋一百人马……” 杨增闻言大惊,顿时起身左右顾盼道:“才这点人,还以为你们是大队人马,你怎么不早说!” 众人见杨公公色变,都不知该作何对答,苏青岭大着胆子道:“卑职奉命行事。” 杨增哼了一声,看着苏青岭他们如履薄冰的样子,也不再言语。 苏青岭知眼下鞑靼兵马近在咫尺,或进或退,此地绝不可久留,司礼监太监个个位高权重,又是皇帝心腹,容不得半分闪失,念及此,又见杨增气息稍稍平复,劝道:“此地凶险,且请公公暂且随卑职撤回大营,本部官兵必拼死保全!” 没想杨增听了这话,当即大喝一声道:“撤?本钦差办的是皇差,你叫我往哪儿撤!”环顾眼前这群军汉,心念辗转,思绪又回到了昨日朝堂之上,一时思量道:“俺达犯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严老头儿整天嚷嚷什么鞑军如流寇,吃饱喝足了自然会走,这是人话吗?结果还不是养痈遗患,被鞑兵打到了京城脚下,见龙颜震怒,他又立马主战……昨儿廷议,倒是徐先生说俺达虽然猖狂,胆敢孤军入寇进犯京师却也只为逼迫朝廷开放边市,允与之和谈一来避其锋芒,二来也为各路勤王军争取时间,朝廷等得起,鞑子等不起,圣意也以为然……” 杨增话只说了一半,又顾着出神,苏青岭无奈,只得再试问道:“公公若是担心回保定军大营路途太远,卑职先护送您去河间军也行。” 杨增长吁一口气,眼角闪过一丝锐光,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正色厉声道:“尔等听令,本使奉旨宣抚鞑酋俺达,刚才混战不过是小小意外,现命保定军千总苏青岭,率尔所部护送本使,天黑之前务必抵达俺达军营,违者军**处!” 众人听罢皆惊,苏青岭暗想:“要不是我好心救你,你早就做了鞑子刀下之鬼,哪里还有什么和谈,让我护送你去俺达军营不难,无外乎跟鞑子拼个一死罢了,我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万一死的人是你,我和部众百十口人都可都要流配三千里了。” 杨增斜了苏青岭一眼,见他面有难色,登时放下脸,道:“你知出了事你担待不起,可晓得咱家也是骑虎难下。你们吃这一死,算是报效皇恩,也能荣于身后;独我回京,所有的脏水还不都朝咱家一个人头上泼过来,到时不知怎么死无葬身之地呢!你们当兵吃饷,怕死不敢去,能躲得这一时,还想躲得了一世?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咱家都豁出去了,你怕什么!”说到此处,也不由地心中黯然:“咱家这一死不打紧,可恨严嵩那老东西一定又躲在皇上身边指手画脚看笑话。” 苏青岭闻言正色道:“卑职从军报国,岂有贪生怕死之理。公公钧令,卑职万死不辞。” 杨增一时憋屈,多说了几句,见苏青岭干净利落,又颇有胆色,略感欣慰,挥挥手,示意他快去准备,自己一欠身,又坐回马札上。 苏青岭命金摩诃快马回营禀报此事,又吩咐各部整队,此刻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邓镇远慌慌张张跑过来,凑着苏青岭耳朵一阵叽里咕噜,苏青岭浑然一惊,悄悄扭头扫了眼仍在养神的杨增,快步推开人群,来到队伍中间。 只见先前被俘的那个鞑兵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脸血污,显然被明军士兵狠狠揍过,众人见了苏青岭,顿时不再作声,苏青岭厉声问到:“怎么回事?”小兵们又七嘴八舌起来,邓镇远解释道:“弟兄们恨鞑子残暴,要揍这家伙,还要布仁巴图用鞑话审他,可这厮嘴硬,愣是一个字儿也不说,弟兄们见了更是气恼,把他绑在马尾巴上拖几圈,他居然挣扎起,来说自己是汉人,还说有要事禀报出使钦差……”那被俘鞑兵见苏青岭军官打扮,一边歪坐地上直哼哼,一边嘶声道:“我不是鞑子,快让我见钦差大人,否则为时晚矣!” 苏青岭心中一凛,寻思道:“区区小兵焉知来者是为出使敌营?”当即睇他一眼,冷冷回敬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那人没料想苏青岭高冷,左右看看把自己围成圈儿的众人,脸上都是一副无可不可的冷漠神态,终于一狠心,叫道:“有人指使谋害钦差大臣,嫁祸……”话到嘴边,只见苏青岭突然夺过身边军士手中长枪,明晃晃光亮闪过,伴随“啊!”的一声惨呼,那俘虏鲜血喷涌,当场死去。 就在众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杨增在两个御前侍卫的搀扶下,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看热闹的士兵,脸色煞白,手指苏青岭,颤声道:“你说是谁,谁要谋害本钦差?好你个……”小兵们越瞧越热闹,一干军官见状无不汗流浃背,苏青岭自己铁青着脸,眼下只能死扛到底,一字一句道:“鞑子欲逃,不得已杀之。” 杨增愣了一愣,脸上神色数易,突然干笑几声道:“好,好,杀得好……咳、咳!” 一时众官兵上马,队伍继续开进,苏青岭招呼吴桂过来,二人放慢了马,苏青岭低声道:“你怕不怕?” 吴桂咧嘴笑道:“顶多一死,怕什么!” 苏青岭道:“今时不同往日,刚才那假鞑兵的话你没听明白?朝廷纷争,是和是战不在两军阵前而在庙堂之上,敢对朝廷钦差暗下黑手的又岂是等闲之辈。” 吴桂想想刚才苏青岭暴起杀人,暗叹他反应奇快,此刻又见他话中有话,自己听不太懂,便道:“大人你说怎么办弟兄们都听你的!” 苏青岭低声道:“我等奉命联络河间军,只管把这太监远远到俺达大营之外立即走人,至于他是去当座上客还是阶下囚,皆由他去,与我无干。” 吴桂迟疑道:“那太监要是不从呢?” 苏青岭目光冷峻,哼了一声。 吴桂也一咬牙道:“干他娘的!” 第5章京师围城C 队伍复行十余里,夕阳西下,四下里渐渐暗淡下来。远远从北面开来一支彪军,虽看不清所属何部,却也是明军旗号,军心大定。苏青岭禀报杨增后,便派赵新丰先行接应,本部人马徐徐而进,众人虽劳累一天,此刻无不抖擞精神,不愿在友军前堕了威风。 苏青岭策马登上一处高地,盘桓远眺,前面的大队明军列开阵势,各部旌旗在北风中呼啦啦招展开来,影影绰绰的中军将旗上写着“易”字。这时赵新丰探马来报,横亘前路上同是勤王而来的宣府军,统兵之将是游击易秋河,又言对方要我军主将答话。 苏青岭策马上前,与对方相距一射之地,只见对方堂堂之阵,刀枪林立,剑戟森森,九边精锐果然气势十足。对方主将易秋河银盔玄甲,大马金刀,矗立在将旗之下。苏青岭下马拜见,易秋河朗声问道:“听说你们是保定杜将军的部下,现欲何往?” 苏青岭答道:“末将奉命联络河间军。” 易秋河大笑道:“此地凶险,你们区区百十人马,真遇上鞑子骑兵,岂不是以卵击石?遇上我算你命好,这样吧,我派一员裨将领人马随你一起去找河间军,三路大军齐心协力,共同勤王抗虏,你意下如何?” 这种天上掉下来馅饼的好事换作平时肯定是求之不得,不过此时此刻苏青岭心中自有打算,婉拒道:“回禀大人,已派了人往河间军大营了去了,保定军大营在卢沟桥,将军欲往,末将可派人引路。” 易秋河诧异,问道:“那你这是去哪里?”苏青岭不属于宣府军,易秋河的话有僭越之嫌,苏青岭不想多生事端,谎称道:“侦查虏军。”易秋河道:“哦,对了,你们自卢沟桥来,一路上可曾遇到朝廷的钦差行辕?” 苏青岭如实道:“确曾遇到。” 易秋河闻言眼睛一亮,原本漫不经心的姿态瞬间踪无影无踪,就连原本昂扬的身躯都不由朝前倾,急促追问道:“果真见到了朝廷钦差?你可别弄错了,我是说朝廷派往俺答大营谈判的司礼监内臣!” 见对方急切之色溢于言表,苏青岭料想其中必有文章,乃道:“末将,没去过司礼监……”对面众将一阵哄笑,唯独易回首一瞪眼,众人顿默,又朝苏青岭展颜道:“本部张寅张将军听闻钦差遇险,特令本将率兵驰援,你知不知道钦差现在何处,我要尽快见到他们。”说着四下张望,竭力想尽快看到钦差身影。 苏青岭听了,心底疑窦丛生,转念一想,与其自己护送杨增一行去俺答大营,何不趁机顺手甩给宣府军了账?此前遇到的汉人假扮的鞑子,一日之内若再遇上鞑子假扮的官军,那才真叫活见鬼了!至于眼前这股宣府军是送他去鞑营还是送他上西天,跟我扯不上一文钱干系…… 易秋河见他犹豫不决,安慰道:“我宣府军兵强马壮,儿郎都是以一当十的精兵,只要找到钦差,定可安全护送他们见到虏酋俺答,奉旨钦差去俺达大营和谈的太监姓杨,你见到的是不是杨公公?” 苏青岭道:“杨公公此刻正在我的队伍里,你们想见他,随我来。” 宣府军中瞬间骚动起来,人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连胯下坐骑都显得躁动不安。易秋河喝令肃静,众人勉强安定下来,向苏青岭含笑让道:“快请前面带路!” 苏青岭的部下们远远望着对方阵前的苏青岭,不知他同宣府军交涉的怎样了。正这时,忽然见他一马当先,折身返回,随后的大队人马在越发昏暗的天幕下仿佛一条扭动身躯的巨蟒,悄无声息地游向自己。 双方越来越近,宣府军中燃起了火把,转眼间,巨蟒变成了火龙,停在了骁骑营所在的高岗前。易秋河带着数名亲兵叩见钦差杨增,又向苏青岭道:“苏千总,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护送杨公公的差使,还是交给我们宣府军吧!”杨增不免惊奇,苏青岭解释道:“杨公公,天黑路危,末将身边只有这区区百十余人,送你去俺答大营,我担心不**全……”杨增见他撂挑子,动怒道:“是你不安全,还是我不安全?”苏青岭无言,易秋河迫不及待道:“公公息怒,末将一定将行辕护送到俺答大营。”杨增无奈,只得道:“好吧。”正磨蹭着,赵新丰忽然指着远处,叫道:“你们看,有骑兵!”众人纷纷扭头,果然见西面火光闪烁,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队伍正快速向这里推进。 正当众人竭力分辨来者是敌是友,易秋河眼中寒芒闪过,命令宣府军列阵应敌。两千宣府军开上高岗,在苏青岭的小队人马前摆起了阵势,战鼓隆隆作响,紧接着,中军旗帜纷纷向两翼散开,又见对方中军,将旗前倾,亲兵对迅速上前拱卫在主将周围,其余部各部军旗已然各就各位,两翼伸出无数支矛头,长蛇化作巨鸟,羽翼长出了带有白刃的翎毛。紧接着,彼处旗帜挥动,两侧翼尖的位置开始越过了中军,骑兵马蹄攒动又很快越过了前伸的两翼。中军阵前的易秋河骑在马上,说道:“杨公公,请到我阵后,我派亲兵保护你!”环顾周遭,轻骑队早已返回卢沟桥本部军营回禀消息,孙吉星的马队又前往南海子,继续完成联络河间军的任务;眼下身边屈指可数的仅有苏青岭随行的百十来个骑兵。 杨增咽了口唾沫,迟迟不动,对面的骑兵队伍越来越近,宣府军咚、咚、咚的战鼓声愈发急促,易秋河拔刀出鞘,准备下令进攻。这时对面快马奔出几骑,前面的手举火炬,后面的擎着将骑,冲着军阵大声呼喊道:“保定军在此!”众人一听来的是本部人马,顿时欢声雀跃,谁料易秋河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高声道:“定是鞑子假扮官军,不要上当!”说着高举马刀,只待一声令下,列阵完毕的宣府军即刻发起攻击。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住了,吴桂、赵新丰等慌忙奔至阵前,试图阻止宣府军进攻。那几名轻骑飞奔至岗下,一人摇动旗帜,皎皎月光下,旗上一个大大的“杜”字,众人大呼道:“不要打,是杜将军来啦!”将旗之下,杜汉宣一身明晃晃的山文甲颇为耀眼,只见他骑马来到阵前,高声道:“我是保定军参将杜汉宣,对面哪位统军,请出来说话!” 易秋河面沉似水,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策马上前几步,抱拳道:“原来真是保定军,末将河间军游击将军易秋河,参见杜大人!”杜汉宣道:“免礼!”易秋河又道:“大人来的正是时候,末将奉命护送钦差行辕,没想遇到贵部苏千总的马队,我还担心他的人太少,回去路上不安全,杜大人亲自前来,末将就放心了。”杨增忽道:“慢着,苏青岭,杜将军的大队人马来了,如果咱家要你善始善终,把我们几个毫发无伤地护送到俺答大营,你还想推辞吗?”苏青岭道:“末将不敢!”易秋河登时黑了脸,望着杜汉宣身后的黑压压的骑兵队伍,压抑心头恼怒,强笑道:“既然杨公公信任保定军,末将恭送。” 礼送宣府军后,杜汉宣再拨给苏青岭精锐人马,护送杨增去往俺达大营,并先派斥候前往俺达军中。不久对方派出骑兵接应,并禁止护送的明军继续靠近。苏青岭完成任务,立即率部折返,远离这是非之地。跟随杨增的随扈之人见官军远去,未免紧张,不时回首张望,杨增见状,安慰他们道:“不用看了,走远了。”之前帮苏青岭杀死刺客的那个年轻侍卫压低声道:“公公何不与俺答汗交涉,留下他们,万一情况有变,多些人马多些依仗。” 其余几人也都面有戚戚色,杨增环顾众人,反问这年轻侍卫道:“刚才姓苏的那小子头也不回就走了,我瞅着他们几个都在骂他,唯独没听你说上一句,是为何故?” 年轻侍卫道:“我是看他阵上杀敌时倒也悍勇,不愿苛责于人。” 杨增先点了点头,转而表情严肃,尖声尖气道:“咱家今儿就把话跟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说透了,若非抓了个活口,谁又能想道有人竟然敢在皇城根儿下行刺本钦差!再说当时苏青岭猝然杀人,我能教训他吗,我敢教训他吗?他敢宰了那个假鞑子,你又怎知他不敢给咱们来个透心凉?之所以叫他护送我们来俺达大营时,就是逼着他现原形!其实当时咱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必你们几个都看没明白吧。如果苏青岭一路护送我们来俺达军营,则证明他跟刺客没关系,如若不然,咱们也活不到现在!现在清楚了,这小子是不想招惹是非啊,咱家看他岂止是悍勇,分明是狡猾得很!” 众人听罢皆愕然,半晌才有人道:“我们可是朝廷钦差!” 杨增冷笑,指着眼前几人鼻尖,道:“生死关头,钦差的命又比别人值钱么?你们瞧瞧,出城到现在才几个时辰,劫后余生,只剩咱们六个人,杀六个跟杀一个有什么分别,一样是死无对证,别老想着自己比别人金贵,既然办皇差,是爷们的,豁出去了!” 第6章上兵伐谋A 保定军大营内,杜汉宣严令苏青岭部所有官兵对今日发生之事只字不许外传,违令军法从事,第二天清晨,杜汗宣这才召苏青岭入中军大帐,屏退左右,细细询问事发经过。 苏青岭将偶遇杨增一行等人遭遇假鞑军截杀等事一一道来,说起当时自己手下明军大喊“坐地免死”时,果然有鞑军士兵立即投降,苏青岭一刹那也有疑惑,直到假扮鞑兵的刺客欲道出真相时,自己不得已只好一枪将他刺死,之后宣府军的表现更是咄咄怪事。杜汉宣思此异事,沉吟半晌,方道:“你做的也不无道理,毕竟京师里党同伐异,其间凶险远殊难逆料。只恨北虏入寇,打到了京师城下,朝廷里仍然勾心斗角到这份田地,真令人气短!不过你当着钦差太监的面杀人灭口,虽然躲过一时,只怕杨公公记恨于心,早晚找你麻烦。” 苏青岭当即跪拜道:“青岭自从军以来,大人对青岭关爱有加,此事是我处置失当,上峰若有责难,我甘愿一人受过!” 杜汉宣扶他起身,苏青岭回想起宣府军阵前千钧一发的场面,又道:“大人,今日之事处处蹊跷,我们去救杨钦差时候,有不少假冒鞑军逃走,他们前脚刚走,宣府军后脚就跟上来了,如果宣府军和假鞑军有关联,那么易秋河多半洞悉内情。但易秋河只是个游击将军,他动用宣府军本部人马,一定要有将令,依我看,统领宣府军的参将张寅才是至关重要之人。再说,截杀钦差的假鞑军足有上百之众,换做是我,命令部下假扮鞑军去打鞑子,绝不会有人泄露军机,可那朝廷钦差行辕连同御前侍卫二三十号人,身穿官袍,手持旌节,怎么可能轻易就戮?除非这假扮鞑军的上百刺客事先都知道自己要去对付的是谁,由此推断,这般刺客从何而来,受谁指派?卑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来更是心惊肉跳!最关键的一点,宣府军乃九边劲旅,朝廷干城,总不会全军通虏吧!他们从西北开来京师,不在城北扎营,却绕到城南,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是很早就得知有司礼监内臣去同虏酋和谈的消息。” 杜汉宣听苏青岭分析使团遇刺之事头头是道,自己或有不及,但最后一句话却未免外行,于是道:“你说宣府军不驻扎城北,我看未必有什么阴谋,你读兵书岂不知‘围三阙一’的道理,俺达大军久屯于坚城之下,携的是连番获胜余威,以此胁迫朝廷签订城下之盟,朝廷岂不知其意?八路勤王军之所以猬集京师以南,是为阻挡他继续南下祸害州县,给朝廷造减轻压力,让出边墙隘口,则是让俺达知朝廷还是网开一面的,才能断了他铤而走险的念头。不过截杀钦差是通天的案子,一旦彻查必然是瓜蔓抄,远的不说,单说去年夏阁老一案,经历了多少反复,多少人株连获罪?一个久经宦海的老臣,落了个西市问斩。我们武将,地位不比文臣,当以战场杀敌建功为安身立命之本。我从军凡二十年,与鞑子多次交手,所见所闻,凡是敌胜我败,朝廷里必然有人借机相互攻讦;若是我方得胜,则人人争相来分一杯羹,没捞到功劳的,心怀不满给前线将士穿小鞋、使绊子就算小事了,更有鼓动朝廷开边衅,妄征伐,流我们武人的血,去挣文臣的前途富贵。” 苏青岭点点头,深深呼吸一口气,万千思绪逐渐汇集起来,言道:“果真易秋河把我们全杀了,把账赖在鞑军头上,倒不失万全之策,可惜功亏一篑,反而露出了狐狸尾巴,现在应该他比我们更苦恼吧。”说罢淡淡一笑。 杜汉宣道:“你当时不管不顾,一定要将那个俘虏置死地而后快,杨增肯定怀疑过你的动机,又遇上宣府军,说不定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苏青岭小声嗯了一下,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寒气袭来,虎帐里的灯光随风摇曳,打断了各自的思绪,二人都不禁抬头,远眺军营外无边天,惟见东方欲晓,晨星寥落,萧萧北风,如梳如篦却又了无声息。 保定军大营吹响起号角,尽管杜汉宣下了军令,可昨日遭遇太过离奇,官兵难免私下议论,仅仅过了一夜,小道消息已在保定军大营里传开了。 保定军拔营继续向东移动,与河间军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同俺达军先锋对峙开来。只因尚在和谈期间,双方偶尔探马交锋,主力全部固守待机。又过一日,传来杨钦差和谈受挫,被俺答汗扣留的消息,两军二话没说,直接开打。几场交锋,面对行动迅捷的俺达军,明军受挫,但也凭本土作战之地利,稳住阵脚,苏青岭所部是骑兵,与鞑军对战三阵,官兵多有折损,把总之中有赵新丰受了重伤,送回营中半夜发起了高烧。 军营中缺乏退烧药,苏青岭决定连夜派人去河间军里寻些回来,谁知忽然收到杜汉宣下令不准出兵的命令。原来明廷和俺答都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明廷所畏者,官军精锐尽出,占据天时地利,仍不是远道而来的鞑军敌手,反而死伤惨重;俺达汗孤军越过边墙,深入明土数百里,也担心久留关内夜长梦多,不求明朝皇帝献城纳降,只要同意开放边市,就算达到目的。这就样,和谈又有了转机,期间敌我纷纷高挂免战牌,经过两日谈判,杨增等人也带着俺答汗开出的条件被放出来了。 第7章上兵伐谋B 第二天中午时分,城内传来命令,要保定军就地驻扎,等待朝廷调遣,世宗遣内帑慰劳各路勤王军,城内医药也陆续送往各营,气氛大大缓和下来。谁知到了晚上,杜汉宣突然下令全军戒备,中军大帐周围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大帐之内,灯火通明,大太监杨增此刻正眯着眼睛,歪在杜汉宣所坐椅上,杜汉宣甚是恭敬地站立旁边,除此之外,帐内只有杨增从成立带出来的几名锦衣卫。 苏青岭被秘密传入帐中,杨增见到他,嘴角含笑,指他向杜汉宣道:“当兵的都如他这么忠勇,何愁边患难平?”杜汉宣忙道:“虽是可塑之才,但尚缺历练。”杨增点头,又问道:“小苏啊,可知咱家深夜召你来是为何事?” 苏青岭早听消息说出了事,一见杨增和随行的锦衣卫,心里叫苦,多半是因自己之事,连累了杜汉宣,谁想听这太监话印,又窥杜汉宣脸色,都显得颇为轻松,自己定了定神,回话道:“回禀公公,军中有令,禁止私论上官,卑职不知。”杨增颔首一笑,眉宇间微露赞许之色,冲着身旁一名锦衣卫旗官,道:“你瞧瞧,你把咱家此行要办的事说给他听听。” 苏青岭认得这员锦衣卫正是战场上打过照面的那名御前侍卫,只听他道:“锦衣卫接到线报,宣府军参将张寅里通北虏,须彻查。” 苏青岭早知宣府军有蹊跷,听到这句话倒应验了,杨增伸了懒腰,起身道:“怎么,你不奇怪吗?”苏青岭道:“我们保定军没这种人。”杨增道:“边将功过论定,自有兵部勘核……先不说这个,传唤一员参将进京原本是寻常之事,可张寅这厮却有点棘手——杜将军或许听说过,嘉靖五年,有人讦告白莲教反贼李福达化名张寅任职军中,当时巡按御史马录欲利用此案倾陷武定侯郭勋,后来张家鸣冤,经三法司会审,断定是起冤案,内阁将审理问招刊印《钦明大狱录》,公布天下,这些都是经过圣览的。经此一案,此前不少牵涉大礼议的朝臣借由此案被罢官治罪,涉及国本,想审张寅绝非易事……唉,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料想我天朝王师中竟有如斯汉奸国贼!” 杨增有感而发,众人皆不好多言,杨增又道:“小苏呀,若是张寅果真回京受审,公堂之上,你可敢当面指正?” 张寅案发生在二十年前,苏青岭也没看过什么《钦明大狱录》,但本朝大礼议世人皆知,听了杨增一番话,暗思这杨太监真是阴魂不散,便答道:“卑职人微言轻,何当此重任,当时经历也非我一人,我们保定军和京营众官兵无不亲眼所见,都可作证。” 杨增呵呵笑道:“你要咱家把上百号人都搬上东……额,刑部大堂不成?要这么多人干什么,排兵布阵啊?你岂不闻‘兵不贵多而贵精,将不贵勇而贵谋’,当时你是统兵之将,上堂说话自然有分量了。” 苏青岭只得道:“卑职斗胆,敢问公公,军中捕人最易引发不测,张参将现在是统领宣府军的主将,眼下鞑军仍在关内,若无万全之策,卑职斗胆请公公三思。”杜汉宣忙喝令道:“苏青岭,你住嘴,你说这些,杨公公岂会不知?” 杨增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一时叹道:“咱家的确没什么好法子……” 帐内一时静了下来,忽然有亲兵来报:“宣府军张参将听闻我军缺少医药,特令游击易秋河押送几箱金疮药和甘草来,此刻已到辕门。” 杨增冷冷一笑,起身带着随从置身帐后,易秋河入帐参见杜汉宣,见苏青岭在侧,不由诧异,寒暄几句,交接了药材后便要起身告辞,杜汉宣命苏青岭相送。 待到出了辕门,易秋河见无他人,趁机攀谈道:“苏老弟,我奉张将军之命前来,一来是久仰贵军忠勇,再者是为前日误会,心里委实难安,八路勤王军互不统属,又是天黑难辨,不过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贤弟宰相肚里能撑船,将来前途无量,飞黄腾达有日,千万别跟我这个粗人计较。” 苏青岭道:“大人言重,末将何敢克当?末将年轻不知轻重,处事操切,今后能在军中有容身之地也就万幸了,哪里还当得起‘飞黄腾达’四个字,大人见笑了。” 易秋河见他似有苦衷,顿时灵机一动,探问道:“诶,愚兄痴长几岁,算是见过风浪,你有难处,不妨说与我听,我在张将军面前还说得上话。”苏青岭仍是摇头叹息道:“还不是因为遇上那死鬼钦差,我苏某人自问站得直行得正,随他怎地,不说也罢!夜路难走,请恕不能远送。” 易秋河奇心中暗奇,随口安慰几句,起身上马,心下估算:“这厮好歹救了杨增一命,好事一桩啊,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莫非也得罪了杨太监?眼下非常时期,杨太监根本不会与他这种小角色计较,万一触了霉头,只怕难在军中呆去了。” 回到大帐内,杨增断定易秋河是来探听虚实的,苏青岭想到易秋河铁定是张寅心腹,灵机一动,进言道:“张将军统领重兵,身后牵扯复杂,倘若强行逮捕他,只怕狗急跳墙,惊动朝廷,后果难料,所以一动不如一静,不如先放一放他,从易秋河身上想想办法。” 杨增道:“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苏青岭道:“末将斗胆问公公,前日宣府军的易秋河要接替末将护送你去俺答大营,却见你迟迟不肯动身,那个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张寅通虏?”杨增道“就算是吧。”苏青岭道:“大人还记得之前被俘的刺客吗?”杨增反问道:“不是被你一枪捅死了吗?”苏青岭正色道:“唯一的活口也死了,大人也曾经怀疑过卑职的用意吧?”杨增冷哼一声道:“有一瞬间,咱家也怀疑过,你说吧,到底怎么着,咱家洗耳恭听。”苏青岭道:“不敢,那天幸好杜将军率军及时赶到,致使易秋河功亏一篑,不过他回营之后还是要把经过禀报张寅的。现在是宣府军通虏,如果明目张胆地去军营中抓捕易秋河,那就证明他已经漏了底,一旦有风吹草动,说不定张寅会丢车保帅,先杀他灭口。依末将所见,抓易秋河不易,抓我却易如反掌,卑职以为可以把我杀俘虏的事散布到宣府军去,以此为由抓我回京,请宣府军的易秋河协助押送,这样一来,不难骗他进城。我是易秋河,肯定也不想放过过任何一个能和我接触的机会的,最好能套出我的底细,刚才他来营中施医赠药时已经来套我的话了。” 第8章上兵伐谋C 又过了两天,保定军大营里一早上就热闹起来,不知何时各营开始流传保定军勤王有功,皇上特旨恩赏,今天果真有钦差要来,看样一番小富贵是不在话下。临近晌午,果然有一队禁军仪仗身着龙鳞细铠,头戴鸷羽金盔,腰挎雁翎宝刀,旗、牌、伞、扇森然罗列,从北路远远鸣锣而来。杜汉宣率众军官迎接、引路,紧接着在骑着高头大马的锦衣卫校尉和东厂番子的前呼后拥下,一顶八抬大轿被抬进辕门,随后是一队护送的官军。保定军各部官兵在辕门外恭候多时,士兵们没等看到赏赐下来的寻酒肉、银钱,反而在队伍最后赫然看到几辆囚车,顿时议论之声蜂起。钦差落轿子,杜汉宣亲自恭迎杨增,一行进入中军大帐,帐外则由亲兵队守得铁桶一般。众官兵见今天的势头出出透露出异样,不知出了什么事,不知从哪里传出风声,保定军中有人里通北虏,要拿往京师问罪。 没过多久,众目睽睽之下,苏青岭、吴桂、金摩诃等人被杜汉宣的亲兵带进了中军帐,随身的佩刀都被卸下,军中议论纷纷,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但见三人都除了甲胄,推出帐门,苏青岭被前来的锦衣卫押入囚车,其余两人则是五花大绑,交由杜汉宣的亲兵看管。 见此情景,军中顿时炸了锅,尤其是苏青岭所在的骁骑营,官兵们仍纷纷涌到帐,围拢到囚车旁,询问苏青岭为何被捕。守卫囚车的锦衣卫冷笑道:“你们自己里通北虏,反倒来问?”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反驳,锦衣卫卫亮出刀剑,喝令来者后退,众官兵义愤填膺,与之对峙起来。没片刻功夫,你来我往的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引起各营骚动,有些士兵们开始出帐围观,军官们竭力维持秩序。这时又有卫兵来报,赵新丰不好好在病床上躺着,让两名小兵抬到了大帐前求见,骁骑营中不少因抵抗宣府军进攻而受伤的官兵也都来喊冤,因怕发生营啸,亲兵队未敢严厉弹压。 杜汉宣拍案大怒道:“混账,青天白日,哪来什么营啸!传我将令,再有蛊惑军心,聚众滋事者,穿箭游营;违抗军令者,斩!”杨增笑了笑,劝道:“杜将军,还是您出去亲自跟将士们说吧!”杜汉宣出了大帐,虎目含威,环顾各帐,严声道:“你们嚷嚷什么?谁叫你们出来的?”原本喧嚣的营中顿时安静下来,杜汉宣看了眼担架上的赵新丰,冷冷道:“赵新丰,这里囚车原本有你一辆,念及你抗虏有功,又负伤在身,我再三向杨公公求情,才免你罪责,你不思悔改,还想带头闹事吗?”说话间,已有四名亲兵左右围到赵新丰面前。 谁想赵新丰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仍扯开嗓子撞天屈道:“大人,真的冤枉啊!”杜汉宣向来治军极严,从来没听说保定军中有人敢跟他顶嘴,眼见赵新丰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众人无不替他捏了一把汗。杜汉宣登时大怒,喝令道:“来人,把这目无尊上的东西拖出辕门打死!”众官兵听罢,纷纷上前,恳求息怒。金摩诃和吴桂不顾浑身绑着绳索,也跪地为赵新丰求情,杜汉宣怒不可遏,斥骂道:“谁敢违抗军令,一并就地正法!来人,先把此二人拉出去斩首!”亲兵得令,去拖金、吴二人,原本看猴戏的锦衣卫慌了神,忙阻拦道:“不行不行,他们俩要押解回京受审……”杜汉宣的亲兵根本不吃这一套,双方扯皮起来,有锦衣卫慌忙进帐禀报,很快杨增出来,听手下人说了经过,杨增捏着嗓子道:“怎么,在天子脚下,你们保定军连锦衣卫都不放在眼里,呵呵怪不得胆大包天,敢里通北虏,杜将军你可真练得好兵啊!”杜汉宣忙躬身谢罪道:“罪将治军无方,请钦差大人恕罪。” 杨增冷笑一声,道:“你治军无方,咱家又何必为难你呢?”杜汉宣伏地不起,杨增又问道:“哪支军队离这里最近?”左右道:“宣府军最近。”杨增道:“敢情好啊,持钦差令箭,调宣府军来押送罪将苏青岭进京候审!”于是召唤一员随扈锦衣卫,吩咐如此这般。 锦衣卫持令箭至宣府军大营,张寅正与帐下诸将在校场看军士操练。当日易秋河率部回师,禀报张寅称自己与保定军大队人马同时见到杨增,没有下手时机,张寅只轻责几句,让他小心从事。杨增遇袭时,苏青岭当众杀降的小道消息引起了张寅的兴趣,集手下心腹议论此事,可包括易秋河在内,谁都无法确定这苏青岭是何用意,也无法断定他是听朝廷中哪派势力差遣。 见过钦差特使,张寅相当客气,询问之下,来者简略说了保定军中发生的事,张寅心想既然杨增要控制此人,那就应该不是他们一党,又招来易秋河,道:“钦差点名要你护送。”易秋河心中有鬼,不敢立刻领命,来者皱着眉头道:“难道你们也想学保定军吗?”张寅忙赔笑道:“粗鄙之人不识抬举,上差勿惊。” 易秋河带着两百人马随行来到保定军大营,见营中情形和来者所说殊无二致,其心稍安。见过杜汉宣之后,易秋河却听钦差太监乃是要指派自己是同锦衣卫一道押送苏青岭进京,不由有些迟疑。不过这是在保定军的大营,由不得自己说个不字,易秋河暗自思量,觉得杨增对保定军如此大动干戈必有原因,说不定苏青岭也是受到别人的操控,想到这里,竟生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感叹来。 下午时分,易秋河押送苏青岭离开保定军,走了半程的路,易秋河骑马来到苏青岭的囚车旁,问他因何被捕,苏青岭只道:“得罪了杨钦差。”易秋河上下打量苏青岭一份,冷言道:“哼,你也太高看自己了,杨增是司礼监太监,杀你一个小小千总比捏死一只蚂蚁都容易,犯得着他亲自来抓你吗,他是想对付你身后的人?” 苏青岭道:“真不知你说什么?”易秋河冷哼一声道:“说什么你自己清楚,要是乱说,神仙也救不了你。” 官道两旁,各式房舍渐渐多了起来,约过了一个时辰,北京城巍峨矗立的城墙已经映入眼帘,到了宣武门,易秋河叫随行兵卒向城门守卫出示凭证,自己骑在马背上,整了整衣襟,昂首挺胸进了城。 当年元大都被攻克后,城池残破不堪,不敷使用,偌大的城市逐渐荒废下来,明成祖登基后昭告天下“天子守国门”,下旨疏通大运河,复建北京城,不过十年间,北方苦寒之地又成花花世界。易秋河无心欣赏天子脚下的繁华胜景,径直进了刑部衙门,和管事的官吏办理交接手续之后,即将苏青岭押入刑部天牢。 第9章东厂夜审A (前章有改) 到了八月二十三日,俺达大军终于开始从古北口撤回塞上,明廷稍稍松了口气,这一日世宗皇帝步登东直门,北眺莽莽燕山,愤慨言道:“外域之臣,敢逼朕签城下之盟,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加以征诛,何以示中国之威于四海藩属!”众臣工告罪,世宗又问俺达军于十八日为何又由白羊口突然回师,再败官军,又东窜天寿山,惊扰祖宗陵寝,众臣工皆不能答,世宗有怒容。 此时严嵩站出一步,伏地奏道:“官兵屡有失利,非战之罪,窃以为,自景泰朝三大营改为十二团营,是因当时京营精锐尽丧于土木堡,于少保为守卫京师而用的权宜之计,况且时至今日已有百载,其间再无大战,所以成效如何,无人可知,今历此剧变,方知团营之法非为上策。当初国朝定鼎,胡氛未熄,我成祖皇帝率三大营远征漠北,犁庭扫穴如臂使指,可见当时军制,正是为克制北虏所设,臣以为,若要恢复京营旧观,当从改革军制,恢复三大营肇始。”世宗微微点头,严嵩见机又道:“此二来,北虏孤军入寇,进犯关内,遇我八路勤王军前堵后追,居然还能和在塞上一样来去自如,其间屡屡以寡击众,折我王师将士。诚如陛下所言,北掳正是担心官军堵住边墙关隘,才欲夺白羊口北返,却能突然杀了回马枪,虏酋俺达如果不敢断定官军无法及时阻止其北窜之路,又如何敢行此胆大滔天之举呢?” 世宗洞其意,色稍变,森然道:“卿意如何?”严嵩道:“臣无他法,唯有抽丝剥茧,细细查访。”徐阶在侧,事先得知杨增密报,早已怀疑钦差遇袭或与宣大总兵咸宁侯仇鸾有关,而仇鸾系严嵩一党,严嵩此刻自愿扛上调查官军失利的差事,为仇鸾擦屁股倒在其次,借机清除异己才是其关节要害,于是也急忙出列,奏道:“严首辅老成谋国,臣亦深以为然,改革军制虽为不易,却是当务之急,不可不办,没有一支强军拱卫京畿,倘若北虏再敢跳梁,又当作何收场?臣愿举荐严首辅总揽改革京营事宜,臣等从旁协助,纵然肝脑涂地,只愿报皇恩于万一。” 世宗颔首道:“朕知二位卿家平素政见多有相左,今日能同心戮力,为朕练成强军,早日雪此大恨,朕心甚慰,各位卿家可还有议?”众臣工皆道:“臣附议。” 严嵩暗自奇怪,只听徐阶又道:“陛下,至于查探军中内奸通虏之事,臣以为可由锦衣卫秘查,陛下择一勋贵之人奉旨督办便是,若交由阁臣署理,未免人心惶惶,有失朝廷体面。”世宗以为然,问道:“可有人选?”徐阶早已计定,奏道:“英国公世子张世勋机敏干练,允文允武,可担此任。”世宗道:“朕知此子。”亦准之。 严嵩回府,急趋其子世藩房中,见门户紧闭,乃于廊下连声呼道:“吾儿大喜,大喜啊……”见无人应答,随撇开仆役,推门而入。只见室内沉香袅袅,象牙床上,红绡帐里,严世藩披头散发,着一身白葛,正趴在床上,撅着屁股,专心致志写青词。严嵩正欲再喊,严世藩扭过头来,冲乃父作嘘声状,独目似瞑,表情曼妙,俯仰间如闻天籁,口中念念有词道:“渺渺词章达离恨兮,烁烁玉烛光华亘,旦复旦兮,德销以纯,圣心备焉……嗯,这句不好……”过了片刻,搁下毛笔,甚是淡然道:“父亲大人圣眷永固,福寿延年,自然大喜了。” 严嵩道:“诶,此事非同一般,今日省上准了为父所奏,不久就要裁撤十二团营,重设三大营了!” 严世藩闻此才翻身下床,稍一寻思,问道:“兹事体大,朝臣有没非议?” 严嵩道:“本料徐华亭或以为异,谁知还是他举荐为父总理改革京营军制事,虽然还没票拟,但是圣上当着满朝文武金口许下的,岂可再变?” 严世藩觉得有些离奇,又问道:“奏请由父亲大人彻查有内奸通虏一事,圣上准了没有?” 严嵩道:“原本在准与不准之间,但被徐阶给驳了,改由锦衣卫密查,英国公府世子张世勋奉旨督办。徐阶保举为父主持军改,当着圣上的面,我也不好再多难为他,况且有此大权在握,还怕抹不平仇鸾那档子破事吗?” 严世藩咬着指头沉思片刻,突然叫道:“爹,你让徐阶那老小子给坑了!你想想,改革京营多大的事儿,钱粮、军械、车马,各营调防、武将稽考,少了哪一样能成事儿,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放在眼下,无非画饼,可如果被徐阶嗅到仇鸾屁股不干净,他可一刻也不会耽误查办啊,况且那张世勋虽然年轻,却也非易与之辈!” 严嵩也醒悟过来,咬牙痛骂道:“徐蛮子也忒奸猾了!” 严世藩冷笑道:“父亲切莫惊慌,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儿既能识破他的奸计,就见招拆招,绝不让他得逞。”又从床上捧起刚才写了青词的纸张道:“前几日刚有传言说北虏入寇天寿山,跟着就有不长眼的说圣上失德,祖宗蒙尘,圣上恼怒之余必然盼望有人为他开脱,儿今日写了篇《步虚辞》,正合此意,等会儿誊在青藤纸上,父亲大人今晚就送入宫去,切莫被别人抢先了,其余什么话都别说,只要你老人家圣眷不减,凭他阿猫阿狗自有为儿的去修理!” 第10章东厂夜审B 到了晚上,苏青岭独自坐在囚牢里,昏暗油灯下,一名东厂太监在两名名狱吏引领下来到牢房前。来者俯身看了看坐在囚室里的苏青岭,低声道:“碧云寺的佛陀,为何多了一尊?”苏青岭隔着铁栅栏答道:“真佛出世,五部魔军俯首。” 正是杨增交代的切口。狱吏打开牢笼,太监含笑道:“苏千总,委屈你了。”为避开严党耳目,杨增特地指示来接应的人为苏青岭准备了一套皂袍,让他假扮狱吏出了刑部,外面早有身着便装的番子接应,一行人换乘马车,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车停了下来,锦衣卫揭开门帘道:“到地方了。” 苏青岭跳下车来,这里就是东南门北的东厂外署。正堂大门未开,番子带着苏青岭从小门进去,路过正堂外时,里面灯火甚是明亮,苏青岭一眼扫过,但见包了铁皮的门槛足有一尺多高,正中一张嵌整块天青石的花梨木大条案,后面是铺着整张金钱豹皮的花梨木大靠椅,后背上悬着一方成祖皇帝御笔亲书乌木匾,匾上题字“天子股肱”,下方悬着一幅青龙逐日图,那龙张牙舞爪翻滚在云涛之中若隐若显,里面有四五个小太监正在擦洗地面。 大堂西边供奉着历朝历代掌管东厂的厂主职名牌位的祠堂祠堂前迎面一座四柱冲天的牌楼,“御制”二字下面又有颜体大字曰“流芳百世”,一行人越过牌坊,很快来到了内监,东厂缉办的重犯和钦定大案犯人都关押在这里。眼下东厂厂恭之位尚悬,实际管事儿的太监也是兴王府旧人,因世宗皇帝察前朝弊病,驭内臣甚是严苛,尔时内厂、西厂关闭已久,东厂权势亦是明日黄花,到如今架子尚在,里子竟有几分萧疏荒落。 门房验过手续,招呼厂内番子带人进去,番子领苏青岭等到了一处小院,院子外有全副武装的锦衣力士团团守卫,院子里却是一片灯火通明,苏青岭被带到明堂,抬眼即见堂上直挺挺跪着一人,非易秋河复为谁! 起先易秋河前脚将苏青岭压入刑部天牢,后脚自己也即刻被锦衣卫拿下,随性兵卒也是一个没跑,易秋河当下就明白自己被人算计了,但见抱有一丝侥幸,眼下见苏青岭也被带上堂来,即知大事不妙,心想这厮八成已经招供了。 果然负责审讯的理刑百户询问之下,苏青岭便大大方方将自己从搭救杨曾到险些被易秋河率兵绞杀一一道来,易秋河咬牙切齿,几次挣扎叫骂,都被皂役按了下去。 苏青岭叙述完毕,理刑百户洋洋得意地望着安静下来的易秋河,咕咕笑了几声,问道:“易秋河,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老老实实交代你们宣府军的余党,倒是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如若再执迷不悟,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 易秋河没有搭腔,而是扭头死死盯着面沉如水的苏青岭,半晌突然嘶声道:“你是杨增的人!本将一时糊涂,竟中了你们的苦肉计!” 苏青岭冷冷回道:“是你私心作祟,怨不得别人。” 易秋河仰天笑道:“是又如何?你说得天花乱坠终不过是一面之词,我落在你们手里,无非也是屈打成招。想让我说是吧,那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将虽不过是宣府军区区一名五品武将,在京师之中无非蝼蚁,我命虽轻,但案子不轻,我一去不回,咸宁侯岂能坐视不管,要不了几天,案子还是会交由有司审理,这叫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到时候你们东厂拿什么给人看,想让我说,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理刑百户闻言大怒,喝令夹棍伺候,易秋河痛苦呼号,却仍不松口,于是又换刑具,几番折腾下来,易秋河已是半条命进了酆都城,无法再审。堂下番子们窃窃私语,苏青岭心下也感叹他是条汉子,如此轮番用刑,换做自己十有八九是扛不住的。理刑百户连拍惊堂木,众人方才安静了些,自己抓耳挠腮,寻思如此总不是办法,也顾不得颜面,一路小跑到易秋河面前,死马当活马医,再三劝他反正。易秋河被两名番子搀扶起身,连咳带喘半天,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道:“你……们这样滥刑,三法司岂有不为我翻案之理……”堂下又是嗡声一片,原本预作笔录的文书吏又把笔搁下,理刑百户脸上一呆,苏青岭见状也直哀叹东厂果真是今不如昔。 退堂之后,先前带苏青岭来此的锦衣卫已在大院之外守候多时,见苏青岭出来,上前道:“有劳苏千总了,方才听里头叫声甚是惨烈,那易秋河招了没有?”苏青岭摇了摇头,这锦衣卫微笑道:“哦,杨公公昨日吩咐在下,审案期间,请苏千总暂住东厂,我已派人收拾好两间厢房,另遣仆童一人,供你差遣。” 苏青岭忙执礼谢道:“岂敢劳杨公公和大人费心,苏某为朝廷效力义不容辞,敢问大人尊讳,且好相称?”从见到眼前这人起,苏青岭就觉得他机警干练,言谈举止间不卑不亢,与东厂这群只会折磨人的疯子判若云泥。这锦衣卫呵呵一笑道:“鄙人北镇抚司副千户佟立。”苏青岭便要执礼,佟立连忙谦道:“不敢多礼,我家公子前日承蒙苏千总相救,多次说过足下神勇,今日佟某与苏大人共事,实乃不胜荣幸之至,公子要是知道我受此大礼,回去定要找我麻烦的,你我还是以朋友相称为好。” 苏青岭不觉失笑,自从到了京师地面,总是怪事连连,连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是不是命犯太岁,听他语气,这锦衣卫看样是公府侯门里放出的人,可自己又救过哪门子公子?见苏青岭迷惑,佟立解释道:“我家公子姓齐讳名继欢,是随杨公公出使俺答大营的御前侍卫,家主老爷官居锦衣卫指挥同知。”苏青岭猛然想起那个言行张扬恣意又紧随杨曾左右的年轻御前侍卫,怪不得杨增一口一声“小齐”喊得热乎,原来是大有来头,只道:“失敬。” 佟立道:“且光顾着与苏兄说话,已经三更天了,我这就送你回去休息。”话音刚落,又有番子来传话道:“杨公公请苏千总内堂花厅说话。”佟立两手一摊,无奈道:“知道了,看样今晚是睡不成了。” 第11章东厂夜审C 番子送苏青岭来到内堂,进来只见杨增正歪坐在団椅上打哈欠,方才审案的理刑百户和其他几名官吏正战战兢兢垂首站在地上。杨增旁边另有一人,正坐在桌前就着灯烛俯首翻阅笔录。杨增目光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扫荡,忽地清了清嗓子,理刑百户浑身一哆嗦,又连忙垂下头。杨增鼻子了哼了一声,大为不满道:“怎么不说话了,这就把你们吓着了?”底下诸人都沉默不语,各个垂头丧气。 杨增见他们狼狈模样,颇有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气恼,自己站起身来,搓了搓手,来回踱了几步,又坐下来,缓缓说道:“世子带锦衣卫在刑部拿人,尚能神不知鬼不觉,进了东厂里倒反过来,都察院今天都来找咱家要人了!从前咱们东厂号称不透风的墙,现在倒好,前栅栏宿猫,后篱笆走狗,凭谁都能来揩一把油,堂堂东厂,成窑子了!” 地上众人个个汗流浃背,大气不敢出一声,惟伏地道:“标下无能,有负公公重任。” 杨增身旁之人道:“办这案子,也难为他们了。”淡淡言语间仍旧埋首卷宗,对杨增怒火无丝毫在意。 杨增消停一会,又教导众人道:“你们整日在天子脚下做老了事,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易秋河不过是煮熟鸭子嘴硬,一听到要三司会审,你们就自乱阵脚了?咱们东厂是‘天子股肱’,历来只有别人怕咱们,没有咱们怕别人的道理,你们晓不晓得东厂为什么要供奉岳王爷的神主牌?就是为了提醒各位要精忠报国,办案子勿罔勿纵!什么叫‘勿罔勿纵’,东厂说把你家满门抄斩,你家就要满门抄斩,少砍了一个脑袋都是冤案,全都听明白没有?” 地下众人齐声道:“标下明白!” 杨增这才点了点头,这才把目光转到突兀地站在一旁的苏青岭身上,道:“咱家看过你的供词,条理甚是清楚,写得不错。”翻看卷宗那人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你读过书?” 苏青岭先见他与自己年纪仿佛,身穿锦衣卫的飞鱼袍,再一看,又见他目明若渊,鼻挺似岳,科名星若隐若显,阴鸷纹时起时伏,眉宇具乘风翔舞之姿,气色有珠玉长明之态,面容齐整,刚柔逆合,其贵非常,又与杨增平起平坐,岂会是寻常之人?于是道:“大人明鉴,不过是略识几个字。” 这人对他回答似乎有点不满,又问道:“如你供词所述,有一个被擒的刺客是你杀的?” 苏青岭道:“是。” 这人森然一笑,追问道:“是第一次杀人吗?” 苏青岭顿感愕然,只道:“是。” 这人笑出声来,仍穷追不舍道:“杀人之后什么感觉?” 苏青岭只得如实道:“卑职不愿多想。” 这人此时才点了点头,转而对杨增道:“之所以严查易秋河,是为了让他咬出幕后黑手,现在看来先机已失。仇鸾也不想把案子移交给三法司处置的,可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比把人留在我们手里强,不过只要人还在东厂一天,我们就有机会撬开他的嘴!光凭这些卷宗是远远不够的,既然通虏,必留痕迹,我已经安排锦衣卫搜查宣府军老营,蒙古那边的消息一两天内也该到了。” 一番话金石有声,杨增大喜,连连点头,苏青岭默默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后生,心想此人好大的口气,这人又道:“不用给易秋河再用刑了,弄死了怎么办,让他先喘口气,再给我反复审,反复问,一刻也不要停!” 杨增道:“好,如此就辛苦世子了。”又向理刑百户道:“快去挑几个老成干练懂刑名的番子,再去给那厮问话!” 理刑百户连忙受命去了,一时那人也起身告辞,杨增送别后,打着哈欠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慢声慢气道:“杜将军担心你在我这出事,也发信函来索人。” 苏青岭道:“卑职离营时闹得动静太大,杜将军也顶着压力。” 杨增似笑非笑道:“这个我知道,不过宣府军案子正在要紧档口,暂时还不能放你回去,你当初杀了那个刺客的缘由,咱家心如明镜,倒是你怎么就越陷越深呢?” 苏青岭垂首道:“卑职人卑言轻,只知道奉命办事,承蒙公公不弃,委以重任,自当尽绵薄之力,况且——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杨增抚掌道:“好一个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咱家就是看中你这不卑不亢的脾气!不过你在咱家面前托大也就就算了,在世子面前可别玩这一套。”说着手指了指门外。 苏青岭忙下拜道:“卑职无心造次,请公公降罪!” 杨增并不以为意,一挥手道:“没什么,起来吧,既来之则安之,杜将军那里咱家自有回复,你就在东厂待着,别看到几个蠢材办砸了差事就当我东厂无人了。” 第12章迷雾重重A 东厂突审易秋河,结果反而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苏青岭只好在东厂暂居下来。又过了几天,当夜二更时分,有番子来找苏青岭去听审,这次审讯改在地牢里,由张世勋亲自开审。苏青岭由东厂番子带领进了地牢铁门,顺着石阶一路走来,进入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里没有窗户,只在地面上摆放数把椅子,正对着门的墙上被一层帷幔遮挡严实。杨增正和一名锦衣卫的官员说着话,除此之外,就是上次提审易秋河的东厂人员。 苏青岭见过杨增,杨增让他起身,向他道:“这是北镇抚司齐大人。”苏青岭再次俯身叩见。虽然锦衣卫听命于和东厂,不过锦衣卫中品流复杂,各成派系,掌管诏狱的指挥同知齐朝恩和杨增关系紧密,所以这次审讯也请他前来。齐朝恩四十多岁的年纪,中量身材,面皮颇为白净,见苏青岭跪拜,笑眯眯地请他起身。苏青岭再谢,恭敬地起身站到一旁。 这时有番子挑开帷幔,苏青岭这才发现帷幔后面并无墙面,而是用手腕粗的铁条排成的栅栏,紧邻下面的居然是深入地下三丈来深四周砌着条石的天井,天井四壁挂着不少盏油灯,明晃晃一片。整个地牢犹如一座墓坑,自己所在之处乃是听审的地方。对面的牢底墙上有一座犹如墓道封门石的铁闸,地牢中间是天井中央摆放着一把铁椅子,而那个倒霉的易秋河头上套装黑布袋子,周身被紧紧固定在铁椅子上,犹如一具活尸。 这时天井底部的铁闸开了,两个番子抬进来一张桌案和一副小桌椅,桌案摆在易秋河前两丈远的地方,三副小桌摆在旁边。随后张世勋仍是一身飞鱼袍,领着两名近身护卫和一名文书也从铁闸进来,张世勋不紧不慢坐到桌案前,文书各自坐在小桌前,铺开纸笔。 张世勋命令身旁护卫摘下易秋河头上的布套,一瞬间,四周的光亮刺得易秋河已充满血丝的眼睛泪水直流,劲挤了挤双眼,才看到他面前的年轻锦衣卫军官。尽管极度疲惫,易秋河仍强打精神,警惕地注视眼前这人。张世勋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易秋河,折腾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没见有人来捞你呢,不是说好了都察院或者大理寺什么的来接管你的案子吗,要不要帮你催催?” 易秋河哼唧一声,不做回答。张世勋仍问道:“朝廷里的人勾心斗角,才不会管你这种跑龙套的是死是活,不过你能混到一个游击将军算是不错了,要不是蹚这趟浑水,论功行赏起码也该再晋一阶,现在好了,就算我放你出去,你还能在宣府军里混得下去吗?私通北虏,出卖将士,呵呵……我看你不如另投明主,到了俺答汗那里,兴许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易秋河又哼了一声,张世勋自顾自道:“怎么,有没有事先谈好条件,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说俺答汗会赏你个什么官呢,百夫长可不可以?” 易秋河龇牙咧嘴,冷笑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回答你不就等于承认我和蒙古人有牵连,蠢材!” 张世勋并不生气,而是仔细地打量他,易秋河怕说多了会泄漏天机,立刻又恢复漠然警惕的神色。张世勋道:“其实你同张寅都清楚朝廷早晚会端了你们这窝耗子,所以早就打算投靠鞑靼蒙古。你在俺答汗手下,若是当上百夫长,也能得到一块的牧场,上百牛羊,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个奴婢,也能够你一家四口人日常用度,若是连个百夫长也当不上,我看还不如留在大明为好。” 易秋河顿时警惕起来,稍稍低下双眉,猛又把头一扬,说道:“本将根本没有投靠俺答汗,想都没想过。哪怕你是锦衣卫,也不能给我随意捏造投敌的罪名,根本就是欲加之罪!” 张世勋道:“你的主将张寅投敌叛国,你也跟着变节了。知道为什么没人搭救你吗,因为张寅可不是傻子,知道你之所以被捕,肯定是被我们抓到了把柄,他丢车保帅,这不用解释吧?张寅在两日前已经秘密进京去见咸宁侯了。” 易秋河眼角微微抽动,牙齿摩擦得吱吱作响,突然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世勋道:“你现在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只要外面一天没人救你,我无非是关你一天就审你一天,我也不要你的命,不用等你在镇抚司狱里呆到死,你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易秋河心脏一阵狂跳,粗重地喘息着,张世勋身子向前探了探,目光殷切地提醒道:“你是明白人,所以我好心告诉你,以利聚人,利尽则散,你在宣府军中有兵有饷,张寅才引你为心腹,现如今你身陷囹圄,留之何用?” 易秋河不语,张世勋继续道:“当局者迷,你眼下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把所知到的宣府军内幕都告诉我,反正你早晚都要说,早说对大家都有利。” 易秋河脸色数易,死死地盯着张世勋,被绑缚铁镣的双脚微微抖动,拉得铁链啷啷响,时间仿佛瞬间凝固,见没了动静,杨增掀开帷幔一角,试图看得更真切一些,一切看在眼里的苏青岭突然心头一凛,暗叫一声“糟了!”几乎与此同时,易秋河仰头疯狂大笑起来,惊得杨增脖子直往后缩。易秋河狂笑之下,使劲往张世勋“呸”了一口唾沫,骂道:“吃奶孩子乳臭未干,诓你爷爷!你们不是被逼得紧了,犯得着在老子身上使手段?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要是老子死了你还不回家哄你娘?” 张世勋静静等他发泄完,易秋河大笑之下,见他仍是一副无可不可的样子,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于是收敛笑容,亦沉默起来。张世勋微微长出口气,又挺直腰板,端端正正地做好,仿佛这场审讯由此刚刚开始。张世勋拿起桌上一张宣府军的调令,问道:“易秋河,这是锦衣卫在宣府老营里搜出的调令,嘉靖二十八年丁卯月乙巳日,也就是去年端午,你持宣府军调令率部驻防平远堡,今年俺答军自大同东窜入关,你的防区首当其冲,可你由始至终没发一兵一卒,连烽火都没放过一次,直到北虏兵至古北口,京营才得到消息,仓促进兵,接连败北,事情闹到今天这般田地,你们宣府军可谓居功至伟啊!” 易秋河道:“笑话,你满口胡柴扯什么呢,北虏进犯,我当然放了烽火,京营出不出兵,管我边军什么事?至于坚壁清野,严守各城关堡垒,也是既定之策,只要俺答军到了关内,我宣府军再封住边墙,北虏便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倒是朝廷放着险隘不守,再三调边军入关去和北虏骑兵野战,这才是以卵击石,你们这帮狗才不懂军事,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岂能不败?” 张世勋哈哈大笑起来,问道:“这么说来,倒是朝廷过错,冤枉你了?” 易秋河料想这小儿不过如此,随即白了他一眼,道:“不是么?”。 张世勋豁然色变,面照严霜,声色俱厉道:“易秋河你给我老实点!纵敌侵略是既定之策,奉诏勤王是以卵击石,事到如今你还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还有一点朝廷王师的样子吗?朝廷调不动你们宣府的兵,难怪呵,我看只有虏酋俺答才能调得动吧,张寅的妻子儿女眼下都在俺答的王廷里,张寅敢不听从调遣,难道不怕俺答汗一怒之下杀他全家?” 易秋河听了一愣,甚是奇怪,自己并不知道张寅的家眷已经迁到蒙古草原去了,便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凭这定我的罪?” 张世勋冷笑道:“和你关系大发了。你的平远堡还真是坚壁清野,这几天锦衣卫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一点能证明你们通敌的证据,但这不表示你们没做过。锦衣卫在你住处里找到一封书信,连同一缕青丝,装在一个小小的檀香木匣子里。” 易秋河瞪大眼睛,手脚扯动铁链铮铮作响,几欲起身,向张世勋嚷道:“家书而已,你看了又怎样,家里人写信来也犯王法么!”张世勋身旁的亲兵看他有些躁狂,准备过来按住他,张世勋示意两人回去。 看着易秋河渐渐平静下来,张世勋这才道:“写家书当然不犯法了,看来你的夫人也是知书达礼之人。你孤身塞外,寂寥之时回看此信,妻儿犹在眼前,漫漫长夜,也不觉得太过孤寂。你销毁了同蒙古人来往的所有信函,却没烧掉这一封,见信如见人,怎能舍得烧掉啊,何况信上又没什么军情机密,也没人知道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易秋河冲张世勋直嚷嚷道:“别指望拿家人来威胁我!” 张世勋接着道:“你儿子今年十四岁了,眼见着长大成人了,女儿也该有十岁了……喔,不知这孩子有没有车轮高呢?听说蒙古人杀小孩前要量一量身高,没超过车轮是不杀的……” 易秋河陡然色变,瞬间几乎要跳起来,亲兵连忙冲上去,左右强行把他按在铁椅上,易秋河咬牙切齿,嘶声道:“你胡说些什么,有种你杀了我!” 天井上众人听见底下动静大了,苏青岭遥见张世勋只是微笑地看着易秋河,也不答话,过了片刻才道:“我们在蒙古也有眼线,密报上说去年底张寅把他的家眷送到蒙古草原,安置在俺答的王廷里,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分别是一子一女,就是从你的平远堡出塞的。这原本也算不上多大事情,直到在平远堡搜出你那封家书,信上说了不少事,也提到你那两个孩子,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头,我把你的这封信同以前的密报反复核对,终于明白你家妻小是冒用张寅家眷的名义留在俺答王廷,原来你不知道。” 易秋河满脸疑惑,也陷入思索之中,不在挣扎了,天井上的杨增等人也感奇怪。易秋河仍是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都没对我说起过……” 张世勋道:“你一介武夫,能娶到这样一位对你一往情深的媳妇儿也是福气了,她没背着你做见不得光的事,偷奸耍滑的是张寅。是他要你媳妇冒充身份留在草原上,理由可以随便编,只要你媳妇相信就行,说不定你儿子见着张寅还要叫声爹呢!” 易秋河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世勋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张寅和蒙古人勾结在一起到底图谋什么?是自己私通北虏还是受人指使,究竟什么秘密如此重要,非得要用自己妻子儿女作人质才能令俺达安心,你该告诉我才是!” 几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易秋河吼道:“我不信,你们厂卫一向翻云覆雨玩弄手段,我的妻子怎么会冒充张寅的家眷,我不信!” 张世勋起身道:“你稍安勿躁,不信是吧,那我告诉你,有个蒙古人叫火你赤·乌恩其,眼下就关在这座地牢里,趁着现在有时间,我正想把他叫来问问,反正我也觉得事有蹊跷,搞清楚才好。” 易秋河听了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叫乌恩其的蒙古人是俺答汗的心腹,正是又他为自己将一家妻小转送草原的。 张世勋悠然自得地看着易秋河惊慌失措的样子,便道:“只好先委屈你了。”一招手,身边亲兵上前,用麻布塞住易秋河的嘴,狱卒开动机关,一阵轰轰隆隆的响声中,易秋河所在之处的石板向两侧开启,连人带椅缓缓沉入地下,等到椅子落地,易秋河头顶上的石板又缓缓合并,这一幕直看得苏青岭目瞪口呆。 第13章迷雾重重B 不多时,狱卒把火你赤·乌恩其带了进来。乌恩其仍穿着蒙古衣服,双手反绑,狱卒屡按不跪,正要杖打,张世勋摆手示免。乌恩其昂首挺立不视。张世勋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朗声道:“听说从你被捕至今,始终一言不发,今天到了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还不想开金口吗?”乌恩其自知东厂有的是手段,却只肯用蒙古语答道:“我是俺答汗帐下平章,也是与你们钦差大臣和谈的使臣,你们不能私自扣押我。” 天井之上,杨增好奇地问身旁通事道:“这人说什么?” 就听张世勋用一口流利的蒙古语回敬道:“做了蒙古人的平章就数典忘祖了吗——霍怀忠?还是说回汉话吧,你是什么来历,我岂能不知?” 一句话将乌恩其唬得面如土色,磕磕巴巴改回汉语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张世勋道:“我是谁不用你知,你本是大同卫军官,十年前因罪逃到漠北,召集汉人不法之徒聚集板升,因为粗通医术,治好了蒙古酋长的病,和俺答汗搭上了线。三年前你又改名换姓,以汉人身份回到大同投军,用俺答给你的大量金银珠宝买到了一份军职,成了蒙古人在边军中布下的一枚暗棋,直到去年俺答大军三番五次进攻大同,大同总兵阵亡后你也就高升平章了。” 乌恩其双手哆嗦,冷汗直流,仍死撑道:“我是俺达可汗的使臣,不是……你……” 张世勋微笑道:“想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吧,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回来吗?因为朝廷同意与蒙古通贡,头一条就是要俺答交出你们这帮乱臣贼子,押解回京千刀万剐!对了,你是蒙古使臣,应该比我更早知道消息才是,看来你知道朝廷迟早要对你们动手,所以就有心把宣府军拉倒蒙古人那边,手里有兵才能在俺答汗面前争得一线生机,我说的对不对?当时宣大各营一片混乱,虽然张寅有心投敌,可你仍担心事有不测,就心生一计,说服他先将家眷安置到俺答王廷,又可借此向俺答表忠心,真是一箭双雕啊!” 乌恩其本以为自己做事机密,却不料张世勋竟然洞悉此番内情,脑子里翻江倒海,却依然想不出何从泄密,只好狡辩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俺答汗大军想打哪座州府,军国大事是不会与我们这样的汉人说的,你也说张寅原本就想投靠蒙古,他要把家眷送过去,我不过是帮他个忙罢了,你放着大鱼不钓,死咬着我有什么用?” 张世勋“哦”了一声,仿佛认可他的话,说道:“是啊,咬着你有什么用?不过是请你来随便问几句话,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凭你今日在蒙古的地位,俺答汗八成是舍不得放你走,至于张寅嘛,老狐狸一条,舍得把全家送去做人质,能有这份孝心,俺答汗自然也不会亏待他的,他妻儿三口人想必这时候正在北虏王廷喝马奶酒,吃烤羊肉吧……乌恩其,不,应该是霍怀忠,你投敌叛国是你自己的事,却勾结张寅拿宣府正众将士的身家性命换你二人荣华富贵,你天良何在!” 事到如今乌恩其也无话可说,一咬牙道:“是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张寅变节也是他自愿为之,怨不得别人,开弓没有回头箭,真不知锦衣卫什么时候开始讲良心了?” 张世勋站起身,付之一笑,语带讥讽道:“很好。来人,送平章大人回去,再取一床新被褥送过去,秋风渐凉,可别染了风寒,要不然,被人骂严刑逼供是小,落个擅开边衅的罪名我可承受不起。” 天井上的杨增等人总终于了一口气。绑着易秋河的铁椅子又被升了上来,只见他失魂落魄,眼睛里充满悲愤和怨毒。 狱卒正要把易秋河锁在铁椅上,张世勋道:“把麻布摘出来,镣铐也打开。”身后的亲兵近前说道:“大人,此人武功高强……”张世勋摆手道:“无妨,打开便是。” 狱卒解开镣铐,易秋河一跃而起,圆睁着双眼,要掐张世勋的脖颈,张世勋瞬间捏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折,易秋河“哇”一声惨叫,仰面摔倒。就在落地一刹那,易秋河鲤鱼打挺弹起身来,两名亲兵见势不好,冲上一步,左右夹击,扭麻花似的扭住易球纥两条胳膊,放倒下盘,将他死死压在地上,易秋河龇牙咧嘴,口水流到地上,就听张世勋拉着脸道:“把他按住!” 易秋河听到火你赤·乌恩其的话,一时间怒火攻心,精神几欲癫狂,挨了几下拳脚,方才清醒了些。张世勋又道:“你也该看清局势了,张寅有心拉你下水,自然要断绝你所有退路,依我之见,张寅固然弃你如敝履,但你老婆孩子在蒙古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要你肯照我说的做,我会想办法把他们接回来。”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易秋河选了,他咬牙切齿,忿恨自语道:“张寅,枉我为你卖命,阴曹地府我也……” 张世勋轻轻拍他肩膀道:“要做鬼也该他去做,你又何苦给他衔口垫背,来人,笔墨伺候!” 狱卒守着易秋河当场写供词,此时杨增满面红光,刚来时候忧郁的神色早就一扫而光,随行几人也对张世勋赞赏有加。杨增环顾众人道:“有了易秋河揭发,宣府军的内幕该揭开一角了,小苏啊,这个案子你也功劳不小,也不妨再辛苦几日,等张寅定了案,咱家会给你安排个好前程,一辈子混在边军有什么前途。” 苏青岭本想早日事了回营,谁知杨增口中那句“好前程”又会把他引入何方,眼下只得抱拳道:“谢公公栽培。” 镇抚司狱为易秋河专门提供一间囚牢,由锦衣卫严密把守。囚室里一副桌椅,两盏油灯,易秋河伏案奋笔疾书,偶尔也会双眉紧蹙,一篇篇的揭发材料写满了宣府军乃至整个大同卫边军的重重内幕。 第14章迷雾重重C 张世勋连夜看易秋河的供词,易秋河在供词里详细叙述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宣大总兵的咸宁侯仇鸾贿赂北虏,放俺达大军入边墙,意图祸水东引阴谋。杨增拿到这些供词时兴奋不已,张世勋反复看后却对今年六月中,俺达兵犯大同,大同总兵官张达和副总兵林椿全部战死一事感到疑点甚多。张世勋知道宣府——大同一线是朝廷苦心经营的关防重地,驻防的也是九边中的劲旅,尽管存在虚报兵员、克扣军饷问题,但与其他烂到根的边镇相比还是足以与俺达大军一战的。张世勋料想就算仇鸾再不济,也不至于调转矛头帮着俺达对付朝廷,更何况蒙古兵锋所向还是自己的防区,所以大同军损失之惨烈,正副统帅全部阵亡的战果还是令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于是张世勋一早独自前来,询问易秋河对大同之战有何看法时,谁料易秋河头也不抬,仍旧写个不停,嘴里只说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问的我不知道。” 张世勋厉声诘道:“不对!” 易秋河搁下笔,仍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世勋屏退狱卒,神色凝重,在逼仄的监牢里来回急促踱着步子,猛地一转身,指着易秋河脑门嘶声道:“你真聪明,知道杨公公要对付的是咸宁侯,所以你在供词里通篇都是顺着他的意思来——张寅投敌而宣大总兵仇鸾尚蒙在鼓里,等到战局一塌糊涂时,他只好玩一出移祸江东之计,为此不惜以京师为诱饵……朝廷准与俺达和谈,仇鸾怕事情败露,命令正好奉诏勤王的张寅截杀钦差于半路,张寅领命,于是派你出马,但还是晚了一步……不错,有你的供词在,顺藤摸瓜谁都跑不掉,但是……”张世勋死死盯着木雕泥塑般的易秋河,双拳紧握,似乎极力想从他身上找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张世勋又直起身来,双手狠狠搓来搓去,又指着易秋河,仿佛自言自语道:“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真奇怪,真奇怪,到底是哪里不对!易秋河,你一定有所隐瞒!” 饶是易秋河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可还是被张世勋唬了一跳,嘴唇不由自主颤动起来,喉头上下蠕动,欲言又止,长长一声叹息后缓缓道:“我死则已,张贼更死不足惜,宣大各镇,龙潭虎穴,不是你能想象的。” 张世勋愤怒地紧抓易秋河的衣领,四目相对,恶狠狠盯着他半天,最终还是放弃道:“那你就安心上路吧!” 张世勋离开东厂,几经考虑,还是把所虑之事禀明杨增,果然拿到了供词后的杨增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整垮仇鸾,对宣大各军内部的问题早已意兴索然,惟再三叮嘱张世勋当务之急是将张寅定罪,同时调查假扮鞑军的刺客是受谁人指派,况且他已收到王公公的手札,得知朝廷决定将自己遇刺的案子由三司会审,刑部择日提人。易秋河随张寅等一干人犯,几经过堂,三法司合和议后,均判秋决。 审理期间,苏青岭一直都是住在东厂大院,听到判决消息后,自己也终于能离开东厂了。当时各路勤王军已经各自班师回营,好在保定离京师不过一两日路程,苏青岭自雇一辆马车,离开了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京师。 第15章天津奇遇A 俺达退兵后,朝廷论功行赏,杜汉宣已经晋升副将。苏青岭回到军中,部下一片欢腾,可屁股还没坐热,就有杜汉宣亲兵传令,召他速见。 杜汉宣见到苏青岭平安归来,也很是高兴,又问他京师情形,苏青岭也一一禀明。见无它事,苏青岭正打算告辞,孰料杜汉宣从桌案上拿出一个封着鱼鳔胶的青皮纸袋,告诉他道:“司礼监的杨公公通过兵部给你安排了新职务,拿此告身九月底前去天津锦衣卫指挥衙门上任。” 苏青岭苦笑一声,到底应了那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的老话,一时苏青岭召集骁骑营诸官佐宣布消息,骁骑营顿一片哗然,只有邓镇远、布仁巴图这两个苏青岭的收养的家丁注定是跟定家主,显得无可不可;而金摩诃跃跃欲试,满脸一副准备跟着苏青岭出去大干一场的样子;吴桂素来胆大手黑,到哪儿都不是善茬,杜汉宣怕他惹事,便要苏青岭把他留下;赵新丰留在军中养伤,自己也不愿改行。军中诸事完毕后,苏青岭收拾金银细软,雇了两辆马车,不日到了天津卫,直接进了指挥使司,交上告身和履历,擢升锦衣卫副千户的官职,择日宣布。其余金摩诃也晋升半阶,任从六品试百户,邓镇远跟随苏青岭也在指挥使司里谋到份粮饷,布仁巴图充当通事,更比邓镇远多了笔收入。三人各得其所,皆兴奋不已,一迈出了衙门顿时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苏青岭见状也笑道:“瞧你们这仨,又不是跟我去西天取经,别只顾着高兴,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金摩诃道:“大人,不如我们先去客栈投宿,待到明天我和他们分头去找哪里有宅院租赁,只要价钱合适,先租上几间住着。” 邓镇远抢过话头,酸溜溜道:“还是你金老兄会过精打细算日子,枉你跟着在骁骑营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咱们大人是金陵的豪门大少爷,前年冬天我跟大人回南京看过,整个一条大街都是淮扬帮的面盘,那阔气,真不是一般公府侯门能比得上的,只要他一开口,别说租一两处宅院,便是半个天津城也买的下来,这么多年大人赏给弟兄们的金银钱财还少吗,全保定军哪个不知道咱们骁骑营日子过得最滋润……” 苏青岭打住他道:“安居才能乐业,淮扬帮在天津有点势力,有需要的时候动用一些江湖人物并非难事,可现如今我们干的是锦衣卫,且不论名声好坏,光这身份就足以令人忌惮,尤其是对江湖中人,所以一动不如一静。我身上除了所带金银之外,还有二三百两的银票,在军营里也没得开销,现在正好拿出来买宅子。明天你们在指挥使司周边多找找,挑一套大点儿的宅院,要既方便又舒坦,大家一起住,等安顿下来了,我再带你们去拜会淮扬帮在天津卫的堂口。” 三人原本以为苏青岭要租房子,听到他愿意自己掏钱买大宅院,无不兴高采烈。第二天早上到了衙门,苏青岭才知道又有一些新人报到,府内校尉领着苏青岭来到一座院中,院子里正有十几名此次新任职的锦衣卫在一起聊天套近乎。苏青岭刚找一处位置坐下,便有个一个十八九岁,面庞白净,剑眉星眼,蜂腰猿臂的青年凑过来,一口京师口音含笑问道:“小弟见礼,敢问兄长尊姓何讳……” 苏青岭抬起头,两人同时一怔,那青年惊呼:“是你!”原来此人正是跟随杨增去与俺达谈判的御前侍卫齐继欢。 苏青岭不曾想他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的儿子会屈就来天津当差,齐继欢似乎怕他相问,忙拉他到僻静之处,满面春风,连声道:“苏大哥你还真来了,我曾问过杨公公是否把你调到天津卫,他口风紧得很,今天我在人里瞅了半天一直没见到你,还真以为你不在。你且别再叫我齐继欢,我现在用化名,叫我赵来便是。” 苏青岭咂摸这名字起得,问道:“赵来——是你自己愿意来的?” 齐继欢击掌笑道:“一猜就中!好不容易才说服我爹,我连海底都改了。” 苏青岭问道:“你怎么好端端地放着御前侍卫不做,要来天津干这行当?” 齐继欢很是郑重道:“实不相瞒,我这人原本有些傲气,我从小混迹京师,也自知沾染不少臭毛病,但我心底却也看不上那帮只会窝里横的纨绔子弟,自从上次跟着杨公公去和蒙古人谈判,真正出来办差了,才知道功劳不是这么好捞的,所以想趁着年轻,出来多学几招真本事。二来嘛,妈的,我就见不得京城中有些人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劲儿,不错,是比别人强些,人长得也不磕碜,京师那些名媛淑女多半都想和他套上近乎,连我妹妹和她那几个闺中密友在一起时说的都是张郎这个、张郎那个,呸,踩死他……” 苏青岭瞅着他满脸酸劲,不禁笑道:“张世勋的本事怕是你一时半会儿学不来的,不过有心上进就好嘛。” 齐继欢双目圆张,张口结舌道:“张……你怎么知道是张世勋……”说罢也有点不好意思,讪笑道:“有你文武双全、能掐会算苏青岭在,我才不鸟他什么张世勋、王世勋呢?” 正此时,一队锦衣卫进了院子,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为首军官手持名册,宣布各人任职,齐继欢也得了个副千户的官衔,末了军官训话道:“尔等既入锦衣卫,头一件事就要明白锦衣卫的规矩,不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平头百姓,谁犯了家法,一律依刑律论处!谁要是吃不了这苦,今天反悔还来得及,过了今天,这镇抚司的门槛只有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尔等听明白否?” 众人齐刷刷道:“标下明白!” 第16章天津奇遇B 苏青岭明白从此之后自己八成要天津卫长住了。天津卫因永乐皇帝迁都而建立,因运河而兴盛,虽不比天子脚下贵胄云集,却也是商贾汇聚,车船辐辏,财货集散,驼马往来,其贸易繁荣,人谓京师有不及。淮扬帮在天津更是雄踞一方,堂口名为“霹雳堂”,所辖码头、货栈俱全,又因苏兆收编漕帮南北三舵,天津地位更加吃重,由淮扬四杰中的莫如琛亲自坐镇,因此上就连晋商巨贾都争相同淮扬帮做相与,亦无须详细道来。 天津卫中厂卫爪牙多如牛毛。此时天下承平日久,军备难免有松弛之处,此前蒙古人破关,京师戒严,天津卫里也着实紧张了一阵,如今刚刚松了一口气,苏青岭就见酒馆茶肆多有散兵出入,赌坊青楼不乏游勇往来,军规法令几成空文,出操校阅直若儿嬉,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样子,甚至连锦衣卫指挥使衙门中,不少官兵也跟着浑浑噩噩混日子,到晚上酗酒寻衅,眠花宿柳。 苏青岭手下三人分头寻觅一整天,终于在天后宫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宅院,苏青岭连同家什一起买了下来,三人是欢天喜地,当晚就鼓动他赶紧搬进去。于是苏青岭住正屋,邓镇远住东厢,布仁巴图住西厢,金摩诃单独住在前面一进的小院,顺便当了房门。谁知刚到晚上,就有客登门,金摩诃打开房门,见拍门小厮身后站着个五十上下的长者,这人个稍高、背微驼,长方脸、山羊须,鹰钩鼻、浓剑眉,外加一双三角下白眼,九月天里已经戴着顶平小样,又肩批鹤氅,显得颇不耐寒凉。 来人自称姓莫,苏青岭听闻,心知出了四叔莫如琛还能有谁?赶紧从里院出来。莫如琛见到苏青岭,也快步上前,抚着他的肩头,干涩带着尖锐的笑声中,甚是关爱道:“哎呀,果然是住在这里,昨天你四婶去天后宫,说看到一人有几分像是你,我还当她认错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又派人打探……诶,你怎么不在保定军中啊?” 苏青岭请莫如琛屋内叙话,且向身边几人介绍道:“莫叔叔是我向你们说过的淮扬帮霹雳堂堂主。” 三人连道:“失敬!”苏青岭又道:“四叔恕罪,侄儿前些日子随杜将军所部进京勤王事,意外救了去和蒙古人和谈的钦差,受他提携,来天津锦衣卫衙门任职。” 一句话,着实把莫如深唬了一跳,只是他城府森严,喜怒不露于色,稍一沉吟便点头道:“军营到底清苦了些,天津卫虽然比不得南京城,但也是花花世界,锦衣卫指挥使司里更是鱼龙混杂,今后少不得人情往来,若是在开销上又需要,直接到霹雳堂的钱庄从我的账上支取。”苏青岭道了声谢,莫如琛又悄然问道:“来天津当锦衣卫,家里知道么?” 苏青岭笑道:“事出仓猝,尚未报予家父知晓。” 莫如深亦笑道:“可不是我糊涂了。”又环视房院,见房舍简朴,虽无什么破损,却也无一新添之物,连窗纸也已泛黄,说道:“这宅子到底简陋了些,不如住到霹雳堂里,你要是嫌不方便,重挑一套大宅院也行,多添置点家用。” 苏青岭道:“谢四叔心意,这儿挺好的,不用再花钱费事了。” 莫如深道:“倒不是怕花钱,只是你父母知你来天津却住这种地方,我就成罪人了!无论如何,也得由四叔做东道,把这宅子修缮一下。” 苏青岭道:“有劳四叔费心了。” 第二天莫如琛设家宴为他接风,苏青岭推辞不过,带着三个跟班来到莫家大宅。只见莫家深宅大院,处处雕梁画栋,绣榻朱甍,仆婢如云,金摩诃等三人瞅着古玩陈设这摸那看,苏青岭也背着双手看着墙上名贵字画。虽说名为家宴,但霹雳堂中各位香主、主要执事人尽数来此作陪,种种奢华做派更是让这几个大头兵长了见识,非但各色美食美器前所未见,吃吃喝喝时还要扬州瘦马从旁吹拉弹唱,以助雅兴。三人本就无雅可言,酒过三巡,便要使出行伍里的把式,苏青岭被人众星捧月轮,但始终不以为意,众人轮番敬酒,依然应对从容。 够筹交错间,忽然门廊处哗啦一想,有人摔帘子进来,劈头就道:“死老头子……”话到一半,突然打住,立马软了强调道:“哎哟,大侄儿也在呢!” 苏青岭见莫夫人一身珠光宝气,带着个小丫鬟,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陡然见到苏青岭,嘴角强挤出一丝微笑,脸上仍余怒未消,于是自己搁下酒杯,起身见礼道:“侄儿青岭见过四婶,四婶安好。” 莫夫人忙嗐嗐两声道:“安好,安好……”莫如琛阴沉着脸,起身拉她,莫夫人推推搡搡,还是被拉了出去。莫如琛回首向里瞟了一眼,拉着腔道:“不是一早跟你说晚上接青岭来家吃饭,你嚷嚷什么,还有,家恩那那小畜生怎么没来,哪里野去了?” 莫夫人一边让小丫鬟给她正理鬓发,一边侧着脸朝里瞅道:“这不去杨柳青了……” 莫如琛顿时沉下脸道:“现在去杨柳青做什么?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你也不知管一管这混账!” 莫夫人叉腰道:“还不是你差遣他去的,这会子又排揎我!我给你就生这么一个儿子,你厉害,管给我看看!唉哟……”莫夫人只顾说话,不小心挣着了头发,抬手就打那小丫鬟一耳光,莫如深蹭了一鼻子灰,见此情景,忙劝道:“好了,好了,是我让他去的,我一时忘记了,夫人莫怪,青岭明天一早还要回衙门,暂请夫人先回房歇息,也不知这小子事办好了没有……”莫夫人“哼”了一声,扶着丫鬟回去了。 苏青岭见时辰不早,也就起身告辞,莫如琛相送门口,回首忽见莫嘉恩远远倚在门廊下的柱子上,正向这里张望,莫如琛叫住他道:“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去见你青岭大哥?”莫嘉恩冷哼一声道:“淮扬帮的少主即便不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至于是个臭当兵的吧。”言罢转身便走,莫如琛皱眉道:“你……真孩子气!” 第17章天津奇遇C 布仁巴图赶车马车,载着三人回家,到了巷子口,遥见一道黑影徘徊门前,如今当了门房的金摩诃仗着酒劲,冲那黑影叫道:“半夜三更拍什么拍,找打!”苏青岭吩咐邓镇远道:“他喝高了酒,你去看看。” 拍门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布衣青年,中等身材,体格健壮,原本还算秀气的脸因风吹日晒,显得有些粗糙,见有人走来,先是躬身一揖,邓镇远原本担心会打上一架,仓促间也只好还了一礼,问道:“你是何人,这么晚了来找谁?” 那青年反问道:“你们谁住在这?” 这时苏青岭也到门前,答道:“是我的住所,你有什么事吗?” 青年上上下下将苏青岭打量数遍,似乎有所犹豫,苏青岭道:“你既然找上门,有话但说无妨。” 青年方道:“在下姓邱,草字雨农,实不相瞒,公子所住的宅院正是我家。” 四人无不一怔,金摩诃喷出一口酒气,大笑道:“我以为自己喝醉了,原来有比我还醉的,来来来,爷请你接着喝……” 苏青岭道:“进来再说。” 来到屋里,邱雨农才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原来这邱雨农是漕帮中的一名小头目,前年买地盖了这套宅院,自己漕帮中有个兄弟叫花好,三个月前花好的未婚妻子被主家卖到了青楼“梦仙坞”,花好救人心切,却苦无钱财,邱雨农为筹集钱财赎人出来,便将自己的房契地契抵押给了一家叫“大德昌”的当铺,双方订好当期一年,孰料当铺贪图钱财,宁可毁约,在断当之前就把宅子高价卖给了苏青岭,邱雨农得知情况,白天来了几趟,因为家中无人,只好晚上又来。 苏青岭问金摩诃宅子是怎么买到手的,三人都说是“大德昌”当铺挂牌出售,地契、房契俱全,货款两清,未知其中有诈。苏青岭略加思索,道:“此事不难,明日我们都去大德昌当铺,便知分晓,果真如你所说,我不会强占你的房子。”苏青岭问道:“你当了多少钱?”邱雨农答道:“一共是四十五两足银。” 金摩诃惊声尖叫道:“四十五两?他大爷的,哄了我足足八十两银子走!晦气、晦气,真是无奸不商!那掌柜哄我说断当了急着脱手,狗娘养的,竟黑我这样善心人。”苏青岭听他大发牢骚,于是劝慰道:“你无需自怨自艾,咱们初来乍到,吃一堑长一智,下次留心便是。” 次日闲暇,苏青岭揣着地契房契,带着金摩诃、邓镇远赶往“大德昌”当铺,掌柜惠仕仁陡见昨日来买房的金摩诃,顿时知他来意,金摩诃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叫道:“好你个黑店,敢把没断当的宅第卖给我家大人……”惠仕仁连声叫喊,苏青岭喝令道:“放下!” 正这当口,只见莫嘉恩搂着个女孩子从里面踮着步子走出来,瞧见来的是苏青岭,不由一怔,被那女孩子推了他两下,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指头朝惠仕仁鼻尖指了指,一副居高临下的语气道:“好你个狗才,都敢和小爷打擂台了,我就知道天后宫旁的那套宅子被你做了手脚,区区一栋破宅院,想来个一女二嫁不成,告诉你,这宅子我要定了,否则的话,你们大德昌该换掌柜了!”说话间一双秀目在苏青岭脸上扫来扫去。 惠仕仁无奈道:“哎呦,莫公子,你这不是难为小人吗?你们霹雳堂与敝店都是老相与了,何必为这点事让我难做呢?” 莫嘉恩臂膀中的女孩子一努嘴,嗔道:“不行,你说好了的,把我接去住,现在反悔了,你还让我在姐妹面前怎么做人,我死了算了!”苏青岭听两人说话,方知这少年公子是莫如琛的独子,只是时隔多年未见,面容依稀有些陌生,而莫嘉恩昨日虽见过苏青岭,此时却也佯装不识。 惠仕仁被闹腾得无可奈何,哭丧着老脸,又问金摩诃道:“你们几个又想怎样啊?” 苏青岭道:“这宅子我不要了,八十两银子你如数奉还。” 惠仕仁料定莫嘉恩既然看上了这套宅院,不搞到手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都杀上门来了,自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是这三个丧门星实在可恶,晚来一盏茶的功夫自己也能把莫嘉恩打发走了……惠仕仁咳嗽两声,点头如啄米道:“好,好,都依你们……”苏青岭道:“慢着,这宅子有大半年的当期,只要不断档,不能胡乱卖出去。” 莫嘉恩一听这话,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正要发作,眼珠又骨碌碌转了几圈,冷笑一声道:“老惠,我说过的话,你一字不落给我记清爽——”又一大声叫道,“乔山你死哪去了!” 门外一个驾马车的汉子高声答道:“来了!”话音气势沉厚中带着几丝刚猛,此人内力深不可测,苏青岭微微皱眉。莫加恩走后,惠掌柜收下地契房契,又让伙计点齐了八十两银子,苏青岭从中拿出一方元宝,递了过去,惠仕仁慌忙推辞,苏青岭又道:“我看你这里不像是寻常当铺,你售卖给我的这套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莫家扯上关系?”惠仕仁支支吾吾,苏青岭又取一方元宝予他,惠仕仁两锭银子到手,把牙一咬,道:“里面请,看茶!” 宾主序座,惠仕仁得知眼前这位军爷竟然是淮扬帮少主,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方醒悟怪不得这人敢跟霹雳堂硬杠,金摩诃和邓镇远瞧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大感脸上有光,表情颇为浮夸地安慰他一通。一时惠仕仁定了定神,说道:“不知是苏公子驾临,小人真是有眼无珠了,方才那霹雳堂的莫小爷……”苏青岭道:“不妨,我自会告知莫堂主,不让莫嘉恩找你麻烦。”惠仕仁摇头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莫堂主不会趟这趟浑水的。”于是说起其中缘故,这被卖到青楼里的姑娘名叫绣萱,原本是白莲教送给莫家的丫鬟,绣萱和这漕帮的花好互生情愫,不料却被莫如琛看中,要她侍寝,绣萱当然死命不从了,更倒霉的是莫夫人河东狮吼,非但绣萱挨了拳脚,又被关进柴房,连莫老爷随后几天都用白纱遮脸,一时在天津城里成谈资。 三人听了无不莞尔,金摩诃更笑道:“莫老爷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谁想到居然这么惧内。”惠仕仁也是满脸笑意,忽思苏青岭身份,忙敛容道:“只是苦了这丫头。随后绣萱便被卖到了梦仙坞,那个叫花好的后生知道此事后,生怕她在窑子里被人作践,便找漕帮里的兄弟帮忙凑银子替她赎身,公子从我手上买的宅院就是漕帮的邱雨农质押在我们大德昌的。” 苏青岭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是凑钱赎人,怎么还能趁人之危,把没断当的宅子拿出来售卖?” 惠仕仁叹口气道:“还不是不敢得罪你们淮扬帮吗?” 苏青岭道:“这话从何说起?” 惠仕仁略一沉吟,又道:“刚才那个女孩子名叫茜茜,是莫小爷包养的梦仙坞里的粉头,这小妖精心思最多了,估计是妒忌有人为绣萱赎身,就想方设法撺掇莫小爷去买你现在住的那套宅子,我见这宅子是烫手山芋,干脆卖出去算了,要是邱雨农找上门来,大不了我多赔他点钱,让他重买一处,谁知道又生变故。” 苏青岭道:“不管怎么说,是你做得不讲究。” 惠仕仁连声称是,苏青岭接着道:“既然没断当,你还是把出售的牌子收起来,免得再被人误会。你担心莫嘉恩找你秋后算账,要是有人在这件事上难为你,你直接到锦衣卫指挥使衙门找我。” 惠仕仁连忙起身谢道:“有苏公子这句话,小人就放心了,容小人先按公子的意思把事情办妥了,改日再登临潭府道谢。” 金摩诃抢白道:“我们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你去哪找潭府啊!”惠仕仁赔笑道:“其实我们大德昌当铺里还押着有别的房产,诸位若不嫌弃,可以先去住下。”苏青岭立刻打断道:“惠掌柜不必客气。” 苏青岭一干人离开大德昌当铺,惠仕仁亲自相送,上车前,苏青岭回首望着这所规模甚大的当铺,忽然问道:“惠掌柜,你们当铺的东家是谁?” 惠仕仁道:“东家是河南怀庆府人。” 苏青岭哦了一声,低声道:“是散花谷唯识宫的人吧?” 惠仕仁吃了一惊,神色数易,料想隐瞒不过,终于还是老实答道:“公子明鉴,这所当铺正是圣教在天津卫设下的堂口,小人也确是白莲弟子。不过公子无需介怀,我圣教与贵帮一向以和为贵,小人在天津也承蒙霹雳堂恩惠。既然公子发话了,小人断然不敢让这宅子断当,只要邱雨农愿意去住,那就由他去呗,小人只管收好他的房契和地契,等他哪天来有钱了,再来赎便是了。”说着早已把苏青岭刚才给他的白银双手奉还,又取出一张银票,非要补偿害得苏青岭没了房子的损失。苏青岭便没跟他再客气。 回家路上,金摩诃忍不住问道:“我原以为大人不会收他银子。” 苏青岭道:“他图个安心,我为什么不收,如今我们不在军营,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 第18章风尘含冤A 苏青岭一行家门口,布仁巴图迎上前道:“大人,指挥使衙门的赵大人来了。”只见齐继欢一步跳出门来,冲苏青岭道:“稀奇,居然养了个鞑子……” 苏青岭道:“里面请。” 齐继欢显然兴致很高,没等他说完,摆手道:“不进去了,怎么说我也比你早来天津卫几天,今儿趁着衙门里没事,小弟我做东,给苏大哥接风洗尘,你们几个谁都不许落下。” 苏青岭瞧着齐继欢的兴奋劲儿,微微笑道:“打算去哪里消遣?” 齐继欢笑嘻嘻道:“我是怕请不到你,没敢造次么。” 苏青岭想了想道:“运河码头对面的梦仙坞如何?” 齐继欢没想到苏青岭张嘴就选了这个地方,乐从中来,大笑道:“果然是入乡随俗,苏大哥你说哪里就哪里,我晓得那地儿金贵,不就是钱的事吗,放心,姑娘随便挑随便选……” 到了约好时辰,依旧是布仁巴图赶着马车,载着苏青岭一行三人,往梦仙坞去。马车穿过几条大街,绕过城隍庙,就见面前一条引水渠,从城外接进来,在此地汇聚成潭,此处人烟渐渐繁盛,码头上灯火通明,四周绿柳扶苏,香花簇簇,潭中有三两画舫,管弦呕哑,丝竹靡靡,又有秦楼楚馆,烟斜雾横。 齐继欢已经恭候多时了,眼下正和梦仙坞的徐四娘在门廊下谈笑风生。齐继欢早就在梦仙坞的姑娘们面前把苏青岭夸成了一朵花儿,眼见真佛出世,徐四娘连忙上前迎候。一排如花似玉的姑娘早已让苏青岭手下三人看得眼花缭乱,徐四娘也是言语爽利,挨个介绍,齐继欢知道苏青岭品性高冷,今天主动来此烟花之地,直撺掇他先翻牌子。 苏青岭想了想,问道:“听说你们这有个姑娘叫绣萱的?” 徐四娘一听,直咂嘴挠头,又好心劝道:“哎哟哟,瞧这丫头还真闹得名声在外呵,苏公子可别误信人言,绣萱人虽漂亮,却是个犟驴脾气,进了我们梦仙坞到现在还没人敢碰一下,公子还是另选别人,我们这儿有的是温婉可人……” 齐继欢和徐四娘聊了半天,竟不知他们楼里还有这般绝品,忽觉苏青岭像是有备而来,也是好奇之心大起,嚷道:“徐四娘你真是肉眼凡胎识不得真神仙,苏爷是何许人也,用得着你教?” 徐四娘忙赔笑道:“瞧我老眼昏花!不过我也是实话实说,我是请不动绣萱那小蹄子下来,难得公子有意,还请移步楼上。” 苏青岭道:“前面带路。” 徐四娘呼唤小童道:“小驴儿,别愣着,快伺候公子去绣萱房里,手脚麻利点。” 到了绣萱房间门口,苏青岭开了房门,屋里灯烛明亮,绣萱一身素白罗衫,静静坐在床榻一角,双手平放在腿上,脸色静若寒潭,小驴儿掩上门,捂嘴嬉笑着跑开了。 苏青岭轻声问道:“你可是绣萱姑娘?” 绣萱默然半晌,语音微弱道:“我只卖笑,不卖身。” 苏青岭又问道:“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和花好的事。” 绣萱听到“花好”二字,“啊”地一惊呼,猛地抖了个激灵,仿佛被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脸色严肃的男人,不知他是何用意,唯嘤嘤问道:“你……认识花公子?” 苏青岭向前一步,绣萱立刻缩回了床上,如受到惊吓的鹿一般,忽闪忽闪眼睛里满是警惕,只得又退了回去,微微咬着嘴唇。苏青岭解释道:“你不用害怕,我知道你和花好的关系,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是知道他已经在外筹措钱来为你赎身。”绣萱一个劲地点头,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苏青岭似乎有点不习惯这样的气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绣萱渐渐平复下来,摸摸眼泪,起身向苏青岭道了个万福,轻声问道:“多谢公子,敢问公子高姓何讳,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苏青岭道:“在下姓苏,原籍金陵,来津门公干。” 绣萱微微颔首,小心地问道:“苏公子万福,小女斗胆问公子,你是如何知道花大来为我赎身的,是不是他借了你的钱?” 苏青岭道:“这倒不是,我认识他的朋友邱雨农,为你们的事,他典当了房产,凑了几十两银子。” 绣萱闻言一怔,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道:“邱大哥是个好人,他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妹妹,一路让蒙他关照,又劝慰、开导我,到头来还要他抵押房子来筹钱,这么多钱花出去,何时才能还得清,哎……” 绣萱言者无意,苏青岭听者有心,隐隐约约感觉到绣萱背后另有故事,这时灯花哔啵一声,火苗跳动,映着两人身影忽明忽暗,苏青岭用剪刀剪去烧焦的灯芯,问道:“可以坐下吗?” 绣萱忙致歉道:“苏公子请便。”又起身沏茶,苏青岭道谢,轻啜一口,继续说道:“邱雨农的宅院被当铺挂出去售卖,碰巧被我买了下来,因此知道你的情况,我已经找过当铺,不许他们断当。我知道花好是漕帮弟子,我虽是公门中人,但家中与漕帮有些渊源,江湖救急,也是当仁不让。邱雨农手里的几十两银子估计也不够,有缺口我可以先帮你填补上,总之尽快安排你和花好团聚,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绣萱听了,满心感激中又掺杂着心酸惶恐,跪在地上,向苏青岭深深叩首,泪水又如走珠儿般止不住,可想早已受够了这心惊胆战的日子。苏青岭请她快起身来,绣萱忽然又有些担心问道:“小女虽然身无分文,但也不能白白受人恩惠,等我离了这牢笼,就算和花大哥一起做牛做马,不忘报答公子恩义。公子你把宅子还给邱大哥,你又住什么地方呢?” 苏青岭道:“大德昌当铺里另有房产挂牌出售,我重买一套就行了。” 绣萱“咦”了一声,有些奇怪,问道:“公子说的是大德昌当铺?惠掌柜和邱大哥是相识,怎么会这么快把他的宅子断当了?” 苏青岭道:“在商言商,不都是这样吗?” 绣萱摇头道:“不是的,公子你不知道……”说话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从大德昌当铺的莫掌柜言辞间提道“白莲教”三个字,苏青岭就猜测莫家与白莲教之间的交往,深入到了足以收受对方以丫鬟作馈赠的地步,绣萱本人或许不知道自己背后的来龙去脉,但是她自己其实也是揭示霹雳堂与唯识宫之间关系的线索。 苏青岭站起身来,轻轻踱着步子,语气和缓道:“实不相瞒,我的确想知道贵教与淮扬帮之间发生的事,你告诉我,算作还我这份人情,当然,如果确实令你为难的话,不说也罢。” 绣萱低头想了想,忽然笑道:“苏公子真是坦诚待人,白莲教、莫家都只把小女当做买卖,我也没什么好替他们隐瞒的,我受公子恩惠,自当知恩图报,更何况公子要求真不算高。可我也是所知有限,怕是要让公子失望了。” 苏青岭道:“愿闻其详。” 绣萱道:“小女本是孤儿,打小儿就入了圣教,在唯识宫里作婢女,半年前被挑选出来,说是嫁到天津卫莫老爷家做妾,像小女这样的低贱之人,从来做不了主,不过是任人摆布罢了,幸好是邱大哥一路照顾,才免去羁旅之苦。到了莫府一样是作丫鬟使唤,莫老爷几次想纳我为妾,但莫夫人太厉害,除了少爷,家里谁都怕她,我更不敢有非分之想,后来认识了花大哥,就更不想这些了。”说到花好,绣萱不由两腮绯红,又低下头来。 苏青岭剑眉微蹙,思索着问道:“邱雨农不是漕帮弟子吗?哦,我知道了,其实他是你们白莲教安插在漕帮里的眼线。” 绣萱道:“应该是吧,我也不知内情,他从来没说过,我知道邱大哥在天津也挺有门路的,这些日子帮过我和花大哥不少忙了,哎,真不该再麻烦他……” 苏青岭道:“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唯识宫的人送到天津?” 绣萱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命吧。你怎么不问邱大哥,他应该知道些事情。”苏青岭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起身拜别。说了半天固然证实了一些猜测,终究还是没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苏青岭未免有些失望,绣萱忽地追上来,喊住他道:“公子或许可以找一个叫沈新旸的人,小女在唯识宫的时候见过他几次,他经常来天津,这里的白莲教都要听他的。”苏青岭微微颔首,启门离开了。 第19章风尘含冤B 离开绣萱,苏青岭刚走下楼梯,立即被齐继欢等一干人围了上来,大家如见天外来客,徐四娘更是绕着他来来回回细看几圈,本以为楼上必有一场恶战,却见他好端端地下来了,惊诧之余,徐四娘又闭眼合十酬谢佛祖保佑平安无事。齐继欢凑上前去,眨巴眼睛,问道:“苏大哥,你这就——完事儿了?” 苏青岭当然知道这几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只冲着齐继欢身后那仨一瞪眼,呵斥道:“笑个屁!”三人低眉顺眼,不敢造次,齐继欢见状更是乐从中来,忍不住道:“苏大哥,别跟他们几个一般见识,不如咱们大杀三方,开间厢房搓麻去。”就说话间,遥见邱雨农同一名青年神色匆匆进了大门,齐继欢扭头也看了眼,没瞧出什么端倪,又冲布仁巴图比划道:“打麻将你会不会,要是不会我就给你找两个姑娘自己乐去。” 苏青岭吩咐布仁巴图道:“去吧,别喝醉就行。” 布仁巴图欢天喜地地去了,齐继欢啐了一口,满脸奸笑道:“这骚鞑子……” 来这时又一拨人进了门厅,徐四娘又忙着迎过去。来的是三四个衣锦佩玉年的轻相公,为首的莫嘉恩搂正着个描着乌黑眼影,衣着艳丽的女孩子,正是下午在大德昌当铺里见过的茜茜。 徐四娘笑道:“颜哥儿,你今晚怎么来迟了,再不来,最好的那间听雨轩早就给别人了!”莫加恩也笑道:“给别人,那不得你徐四娘亲自伺候着?闲话休提,你家茜茜够缠人,还给你好好管教几天!”徐四娘笑道:“怎么了,都快半年了,还没降服这蹄子?”几人大笑,引得堂中人纷纷回头。 齐继欢见苏青岭看得仔细,问道:“青岭哥,你认识?” 苏青岭道:“说来话长,你不是要去玩麻将吗,那就走吧。” 一宿麻将,苏青岭输了不少钱,到了天明时分,四人已是意兴阑珊,齐继欢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注视着自己对面心思明显不在牌桌上的苏青岭,又看了看左右两个疲倦中仍夹杂着几丝兴奋的牌搭子,金摩诃和邓镇远面前都堆起了一座小钱山。 见无事可做,齐继欢趁机试问苏青岭道:“青岭哥,咱们没外人,你来这梦仙坞究竟有何玄机,能否透露两句,否则我这钱赢得也不踏实。” 邓镇远听了也问道:“莫非大人不是带我们来这里来找娘们开心的?” 齐继欢啧了一声道:“废话,枉你跟着青岭哥这么久,没点眼色么?” 苏青岭却先问道:“江湖上有一处地方名叫散花谷,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 齐继欢微微思索,说道:“知道,传说是白莲教的总坛所在,听人言是像花果山水帘洞或者世外桃源那样的人间仙境,好像从宋金之际就是白莲教的圣地,据说这地方时隐时现,像海市蜃楼一样,又说这宫里机关重重,但凡不是白莲教的人,擅自进去都是九死一生……不过我也都道听途说,不知是真是假。” 苏青岭道:“却有此地,不过没你说得那样玄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散花谷地处太行山南麓,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其间唯识宫正是历代教主居所。谷里面也有集镇、农田,照样给官府纳田赋,难道真有世外桃源不成?从军之前,我随家父去拜会过白莲教的长老,去过一次唯识宫,其实就是一座佛寺,不过供奉的是白莲教的神祗,江湖中很多人虽未必去过唯识宫,但去散花谷可谓司空见惯。国朝定鼎肇始,白莲教一直被朝廷严厉压制,却又屡禁不绝,后来管得松了,地方州府从散花谷里获利尤丰,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人言江左淮扬帮、闽浙海塘帮、五峰帮,楚地青蚨盟,这些门派算是于今江湖名门正派的翘楚,其实要论人数众寡,我敢说所有门派加起来,不过白莲教十分之一。远的不说,便是十几年前,白莲教就号称‘信众三十万’,时至今日,门下信徒估计不下百万。你若不信,想想前些日子蒙古人破边墙侵扰京师,天下震动,仅仅晋北一地,就有多少受兵燹之害的白莲教民举家南迁?光是山西、河南十几个县报的流民就有七八万人,其中超过一半都往散花谷去避难,可想而知白莲教势力究竟如何!不过白莲教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只怕连你们东厂和锦衣卫都说不清。” 齐继欢才知有这掌故,却又不解道:“原来如此,是不是我们今天来的这梦仙坞也是白莲教的据点?” 苏青岭道:“这道不是,只是那个绣萱与白莲教有点牵连,我是想找她打听 点情况,不过她也是受人摆布,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第20章风尘含冤C 苏青岭和齐继欢说着话,旁边两人听得实在无聊,忍不住打起了瞌睡,见布仁巴图还没回来,齐继欢一时笑道:“亏他跟着你,过这天堂日子,强过在塞外吃沙子。”苏青岭道:“关内不富庶,蒙古人还会来抢吗?”齐继欢道:“从古至今,没有比本朝把边墙修得更好了,秦始皇都比不上,蒙古人轻易打进来,认真起来,多半是白莲教的功劳,塞外就住着不少汉人,很多人都是白莲教的弟子门人。”苏青岭道:“我也有所耳闻。”齐继欢试探问道:“小弟可否方便问一下苏大哥你与白莲教有什么……呃,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问,我只是好奇……” 苏青岭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是偶然发现我们淮扬帮在天津的堂口或与与白莲教有超出一般的来往,你也知道,白莲教一贯为朝廷所忌,我入行伍多年,如今初来乍到天津卫,虽然霹雳堂的莫堂主不是外人,但我不好就此多问于他,所以想自己打探打探。” 齐继欢恍然道:“原来是你家事,早知我也不多问了,江湖上都清楚白莲教居然发展到如此规模,朝廷反到视而不见,真不知朝堂那帮文武百官都是干什么吃的?” 苏青岭反问道:“文武百官干什么吃的——你怎么不问东厂、锦衣卫都是只领饷,不干活的吗?白莲教百余年来,跟朝廷斗智斗勇,能发展壮大至今,自然有其生存之道。我在家时曾听人说过,白莲教从唯识宫总坛到各地香坛,组织严密,香坛之下,又有若干所谓‘师兄’者,负责讲经布道,招揽信徒或是传授奇门秘术,这些人在乡里颇有号召力。唯识宫里更是卧虎藏龙,人才济济,既有教习武功的护法,又有专门堂口负责经营各种买卖,聚敛大量钱财,远非一般门派可比;另一方面,地州府有时还要借白莲教的势力对付治下的豪强。” 齐继欢道:“这个我知道,当年我束发读书时,家里请的老先生就说过什么除了边缘蛮夷之地册封土官之外,州府乃至县下,俱任之以流官,今日盘剥小民者,多是些奸猾胥吏,百姓越是穷困潦倒,而胥吏越是横行无忌。州县官员是读圣贤书的文人,不知刑名、钱谷事,为朝廷征收赋税,靠的就是手下胥吏,这些家伙多半是些地头蛇、老油子,有的甚至勾结地方豪强甚至黑道绿林,不但欺压百姓,连上司长官也能玩弄于股掌之上。” 苏青岭道:“你说得对,正因为白莲教组织严密,教徒中又有很多习武之人,在中原很多白莲教根基深厚的地方,土豪劣绅也不敢轻易得罪教民,因此在贫苦百姓中更有威信,只要官府不逼得太紧,唯识宫甚至命令各地堂口配合官府征缴钱粮,服徭役甚至去募兵。朝廷稽考吏治只看政绩,乐见其成;而地方官府守土有责,更是重视治下安宁,往往对朝廷隐瞒白莲教蔓延之势,白莲教势力与日俱增,唯识宫也因此香火鼎盛。” 齐继欢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白莲教虽属子有不语,却非那些杀人越货的盗贼响马可比,对朝廷来说,未尝不是民心可用。” 苏青岭倒是冷眼道:“你真这么看?” 齐继欢抖了抖身子,揉了揉脸,连声道:“你别这么盯着我,既然白莲教信徒膺服官府,总比听信那帮奸猾胥吏强吧。” 苏青岭道:“舍小不取,必有大图。自唐宋以降,凡是白莲教兴盛之时多是改朝换代之日,眼下不过时机未到,这才虚与委蛇,等到时机成熟,还怕天下乱不起来吗?” 齐继欢颇为没趣道:“你对朝廷还真是忠心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耳边一阵呼噜声,邓镇远趴在钱山上流着口水,金摩诃仰面八叉,也歪着脑袋也睡得正香。这时布仁巴图终于晃晃悠悠进来了,脸上酒气未退,齐继欢道:“你只顾着吃花酒,忘了还有你齐大爷!”苏青岭道:“布仁巴图,快去把车赶到外面,时辰也不早了,打了一宿麻将,送齐继欢回去休息一会,衙门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差事,别耽误正事才好。” 齐继欢打着哈欠道:“是该睡一会了。” 苏青岭叫醒二人,一行来到梦仙坞外,布仁巴图正驾着马车在路边候着,齐继欢拍了拍马背,向苏青岭道:“这骚鞑子还挺上道的。” 苏青岭道:“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第21章又陷囹圄A 齐继欢先行一步,苏青岭坐在马车上,经过运河码头,看到码头上一片忙忙碌碌,几条大漕船正泊锚下碇,船上的水手与岸边的民夫们合力搭起舢板,各车马行的大车早已等候揽活儿,漕运衙门的官兵努力维持秩序的同时还要押送漕粮归仓,又有三四条大漕船沿河开来,和停泊的船一样,桅杆上挂着淮扬帮的蓝底金钱三角旗。见从一条船上走下一名身着白袍的年轻人,苏青岭吩咐布仁巴图驾车靠过去,那年轻人见车过来,挥手阻止道:“拉货的车马都到路边排队,有的是活儿给你们做。” 未等车挺稳当,苏青岭已跳了下来,一拳揣在那青年肩头,那人见了苏青岭登时又惊又喜,高声道:“苏青岭,你怎么来天津了!”这青年正是方敬亭,受苏兆委派,护送漕粮一路北上到了天津。 苏青岭望着这一船船粮食,问方敬亭道:“现在不是漕运的时期,装船的是什么粮食?” 方敬亭道:“应天府今年加派的协饷,还不是要给你们这些勤王军筹措的军粮吗?” 苏青岭疑惑地问道:“军粮该押送到通州军粮仓呀?” 这下轮到方敬亭不解了,反问道:“通州仓早被俺达大军洗劫一空后一把火烧了,你还不知道吗?京师城外还有好数万大军,每天消耗几千斛米豆,周边军粮仓里也调不出粮食,朝廷将军需粮饷摊派给了应天府,何大人一日三催,要我们帮忙,莫四叔这也是接二连三发来书信,老爷就差我负责随船押送。”指着眼前这些粮车,又道:“你瞧,粮食都是我们淮扬帮代应天府衙门收购,在下关直接装船北上。” 霹雳堂的管事李石带着人手,按照淮扬帮的规矩,交割清账,因为是帮内事,悉由各自手下办理,李石便邀请他们回霹雳堂歇息。苏青岭问方敬亭道:“我看咱们不用急着去打扰四叔,不妨先到我的房子休息一会。” 方敬亭惊奇道:“你在天津有房子?” 苏青岭没多做解释,叫来布仁巴图,拉着方敬亭一起来到自己在天后宫后街的住宅里。今日偶遇方敬亭,苏青岭的困意早已一扫而光,一来因为他乡遇亲人,更在于苏青岭希望能从他这里揭开心头迷雾。方敬亭来不及环顾苏青岭新宅,就懵懵懂懂被他拉进内室,一把按在椅子上,不由失笑道:“这算哪门子待客之道,简直像绑票。” 苏青岭道:“跟你不说外话,我只想问问你,我们淮扬帮现在与白莲教往来很密吗?” 方敬亭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眨巴眼睛,说道:“你听四叔家里人说的吗?你怎么没跟着杜将军回保定,家里知道你随军进京勤王,都担心你,怕你有事……还有,这房子是怎么回事?” 苏青岭道:“说来话长,等有空再细细讲与你听,你先告诉我。” 方敬亭手托着下巴,稍事思索,道:“自去年以来,白莲教的确与我们走得挺近的,仅仅我陪老爷接见唯识宫来人就不下十次,唯识宫新委任一名特使,进驻金陵,专门负责与我们之间的往来。” 苏青岭问道:“都是江湖上的事吗?” 方敬亭道:“大多是的,因为最近几年来白莲教真成了驴打滚儿,门下新进弟子自然良莠不齐,有在应天府地面闹事的,我还帮他从中斡旋嘞。岂止是江南,其实白莲教的势力早就渗透到九边各镇了……” 苏青岭脸色郑重,方敬亭声音随着压低几分,接着道:“你也知道的,江南乃天下赋税重地,粮食却不能自给自足,这几年来,苏松等地更是兴起一条新法,将夏税、秋粮与各色徭役通通折纳为银两入太仓,号称‘一条鞭’,松江府早已经按平米每四石折合一两银子的价钱缴纳税银,再由南京户部铸成金花银入太仓。这样一来,江南无论是名门望族还是寻常百姓更不重稼穑而专注工商之利,而每年所需粮食有很多都是从中原产粮之地购入。山西、河南可都是白莲教的地盘,唯识宫中的那些白莲教老臣子一向和我们颇有来往,白莲教总坛依靠我们做钱粮生意,每年有十万两银子的收入。直到去年蒙古土默特部杀进边墙,宣大各镇乱成一团,很多溃散军民南逃中原,难民中有很多人是白莲教的弟子门徒,都是拖家带口南下来投奔教中各堂口的。唯识宫一时手中拿不出钱来安顿这么多人,只好来我们求助,开口闭口就借钱,哪怕拿唯识宫作抵押也在所不惜,为此交涉了好几回,老爷断定白莲教一定趁着朝廷征兵的机会混入边军,若非事有凑巧,蒙古来犯,还真不知白莲教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苏青岭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掌管霹雳堂的莫家与白莲教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自己私下打探却又没有头绪,今天偶遇方敬亭,本想问一问他,谁知听他一席话,才知道白莲教与淮扬帮的来往已经到了如此之深的程度,或许莫家父子也只是按金陵总帮的指示办事而已。方敬亭见苏青岭不说话,忽又想起刚才问苏青岭为何又来到了天津卫,随问于他,苏青岭从保定军北上勤王时起,将来龙去脉悉数讲来,只是略去在天津买到了邱雨农房子这一节不提,饶是方敬亭见多识广,也不由被苏青岭这番离奇遭遇倍感惊诧。末了,方敬亭道问:“你这些事,有没有禀报给老爷?” 苏青岭道:“四叔得知我来天津后,一样问过我,我是身不由己。” 方敬亭道:“说的也是呢,真是时候赶巧,你要是八月里来,四叔从金陵还没启程北返,再晚一个月,说不定他又要回金陵了。” 苏青岭反应颇快,立即问道:“往返得这么频繁?” 方敬亭方忆起苏青岭才来不久,对帮中之事一无所知,于是解释道:“正是为了筹集军粮的事。往年协饷,我们江南上缴的都是白银,原本应天府有一笔十万两白银的饷银装船经运河北运,但今年战乱,朝廷指定要各州府纳粮供大军开销,于是已经到了凤阳府的银船只好掉头南返,令人意想不到是银船居然在运河里被贼寇给打劫一空,连负责押送的漕运官兵都死伤惨重,应天府衙门里也死了好几个随行的差役,可把府尹何大人给急坏了,眼见这笔亏空一时半会填补不齐,只好来找老爷帮忙,我们淮扬帮自然也是当仁不让了。因为粮食要走运河运送到天津卫,帮内大会议定,让四叔牵头,四叔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当下回禀老爷,想让嘉恩也随自己做事。” 苏青岭笑道:“四叔固宠嘉恩,倒不溺爱,再说有四叔稳坐军中帐,也可统筹谋划,不至于纰漏。”方敬亭闻言也笑道:“老爷亲自委任莫家恩办理筹饷,临时挂了个总帮执事,相当于堂主衔,命令涉及此事的各堂口、商行、各车马行、码头、船只皆受调度。厉害吧,我办了十来年的事,从来没这么风光过,真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哈哈……这任命一出,可把四叔吓了一跳,你没看到当时的情形真可惜。” 苏青岭道:“这是老爷有意考量。”自从在大德昌当铺与莫嘉恩打过照面,苏青岭便对这个金尊玉贵,仗势凌人,一身骄气的半大小子不甚以为然,觉得他无非是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公子哥儿,不过自己不打算将来接父亲的班,苏老爷有意培养新人,当然自己也不该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又问道:“四叔肯定担心他操持不好,私底下不会不帮他的。” 方敬亭道:“正是。不过我也是小看了嘉恩这小子,他同应天府和漕运衙门,徽州粮商、扬州城里的漕帮把头来来回回打交道,倒是似模似样,那些人有哪个是易与之辈?加之有四叔指点帮衬,更能补缺拾遗,不至出大纰漏。不过依我看,毕竟嫩了点,有些关节难免考虑不周,比如收购小麦的钱先由我们淮扬帮垫付,再由应天府从秋赋里返还,开出的条件只让府衙去协调漕运总督部院,把所还银两按约定的时日尽数运往天津便是,而且指定要南京户部铸的官银。以官银支付的的确方便,但缺点是不能直接拿出来使,还要自己费事重熔成碎银。可他从常慎之嘴里连一分的耗欠都没撬动,我们不像有些地方的官府,胆大手黑,敢把耗欠加到五分,但又何必得饶己处偏饶人呢?” 苏青岭知道铸银的门道多得很,就问道:“是不是自己铸的银子可以把成色降低一些?” 方敬亭立即摇头道:“得不偿失。我估算过彼此利弊,算来算去还是拿耗欠划算,只要拿到二分,就是赚了,把银子掺杂也能挣不少钱息,不过说到底手里的钱还是要用出去,你把银子成色掺得太低,人又不是看不出来,更不值为此蝇头小利坏了淮扬帮的名声。” 第22章又陷囹圄B 方敬亭恨不得把莫嘉恩掰开揉碎,里里外外分析一遍,其实莫嘉恩之前给苏青岭的印象一样大同小异,但经此一事,方敬亭对这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少爷羔子不得不另眼相看。自己一直是跟着苏兆办事,不管是达官显贵亦或是贩夫走卒,没有不打过交道的,故而不肯在初出茅庐的莫嘉恩面前露怯,言语间不免有挑剔之处。倒是苏青岭觉得莫嘉恩小小年纪即有如此才干,如果能改掉其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毛病,假以时日,其手腕、见识未尝屈居方敬亭之下。听方敬亭推断莫嘉恩这番行为缘由,苏青岭也提起了些兴趣,思索一会,却起疑道:“你说莫嘉恩既然是来江南收购米粮,用的也是淮扬帮的钱,为什么还要把应天府归还的银两运到天津呢,难道他会拿私房钱垫付的不成?” 方敬亭不由笑道:“他又不是沈万三,哪来这许多私房钱,如果老爷把这差事交给我办,就根本用不着这么捣腾,我就去同应天府衙门和徽商们谈,无非是我们淮扬帮牵线搭桥,从中作保,由徽商们自己垫资购米,等应天府的秋赋下来,如期归还便是。不过老爷说了,莫家孩子既然有想法,就放手让他去干,这次是我们帮官府的忙,本不指望从中赚什么好处。小孩子做事,一回生二回熟,淮扬帮的江山,早晚都是要交给后生晚辈的……连老爷都说如是,我就悉听尊便了,不过所购军粮数额巨大,总帮里一时还真拿不出这么多现银,莫嘉恩拿的也不是私房钱,而是用霹雳堂公账上的钱。” 苏青岭问道:“一共买了多少粮食?” 方敬亭伸出两根手指,眯着眼笑道:“你就是个总要刨根问底的毛病,我都一五一十全告诉你,可别把你吓着了,各种麦、豆、大米总共将近二十万石,足值十万两银子!霹雳堂比我们总帮还富呢!” 苏青岭也惊叹道:“这么多钱呀!” 这时候,李石带着人来找方敬亭,说是已经交接好了手续,莫老爷在霹雳堂正等着见他,今天要设宴接风。方敬亭道:“没看着你苏大爷也在么?”李石忙赔笑道:“小人来之前老爷再三吩咐,一定要小人把两位也都请到。”方敬亭笑道:“这还差不多。” 苏青岭道:“你们先忙你们的,我手头还有点事,晚去一会。” 送走方敬亭,苏青岭刚回到院子里,又听一阵门响,金摩诃打着哈欠开了门栓,原来那个邱雨农又找上门了。金摩诃上上下下打量着邱雨农,没好气道:“没人霸占你房子不给,犯得着这么猴急赶我们走吗?小子,告诉你,我们爷菩萨心肠,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不识抬举,我就立马让大德昌的惠掌柜把你这破马圈挂牌子卖了……” 苏青岭听了喝止道:“胡说八道什么呢,还不闭嘴!” 金摩诃悻悻不言,苏青岭向邱雨农道:“答应了还给你,我不会反悔,我重新找住处需要时间,你不要着急。” 邱雨农向着苏青岭拱手深深一揖道:“小人不是来要宅子的,公子大仁大义,救人于危难之中,小人今天来是想告诉公子,如果搬动不便,就尽管住着,公子的大恩大德,雨农和花好都感激不尽。” 苏青岭道:“你已经知道了?” 邱雨农微微颔首道:“小人无意冒犯,碰巧今早陪花好兄弟去梦仙坞见绣萱姑娘,她告诉我昨晚上见过公子的事。” 苏青岭昨晚瞧见邱雨农陪着花好去梦仙坞,此刻微微一笑,道:“谢我也好不谢也罢,我说话算数。” 邱雨农忙解释道:“并非怕公子食言,小人是真心实意感激公子救人危难,只是小人如今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情知公子一时难寻他处落脚,便寻思小人在漕帮中做事,十天倒也九天在外,空留着宅子也没用处,况且这宅子大,只用一间房子足矣,难得公子看得上,只管安心住了,于我留一间空屋子便是。” 苏青岭道:“你倒是大方。” 金摩诃听他这话,却冷笑一声道:“多半你是想拉大旗作虎皮,怕莫嘉恩再来找你麻烦,借大人的名头,作挡箭牌罢了。” 邱雨农忙道:“金爷说笑了,上回苏公子在大德昌当铺已经帮了小人大忙了,小人听惠掌柜说了苏公子的来头,我再不知天高地厚,断不敢因区区之事,觍颜惊扰。” 苏青岭稍事思索,向邱雨农道:“我见你屋里倒是有不少书,听你说话文绉绉的,倒像是个明理之人,你若舍得,闲暇之时可否借我看看?你不用一口一个小人自称,萍水相逢,不讲这个。” 邱雨农闻言大喜,连声称是,又赔笑道:“公子只管拿了看,雨农才疏学浅,平日里看的多是些稗官野史,小说之言,难登大雅之堂,公子家道渊源,有幸得指点一二,雨农定受用终身,公子想看什么,家里没有的,只管吩咐我去买来……” 金摩诃又忍不住道:“想看圣旨,你给我买去!” 苏青岭瞧着金摩诃今天老是看邱雨农不顺眼,非要三番五次拿话噎人,该教训教训,回过头来,作色道:“哎,你真长进不少,想看圣旨是吧,东厂的杨公公好歹我还认识,司礼监,好地方吧?送你进去保不齐能瞧见圣旨!” 金摩诃被反将一军,一时语塞,他素来能说会道,即便是在主官苏青岭更是个沉默寡言之人面前也时不时耍耍嘴皮子,没成想天上掉下来个邱雨农,对着苏青岭大拍马屁,居然颇为受用,所以看他难免对不上眼。 第23章又陷囹圄C 得知可以继续住在这里,邓镇远和布仁巴图十分高兴,这时指挥使衙门来人,请苏青岭立即前去衙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正在家睡觉的邓镇远听到房门被人拍得啷啷响,只得起身,撒着鞋,睡眼惺忪来到院中,抽开门栓,但见齐继欢满头大汗,一只手附在门板上,直喘粗气,见齐继欢这番模样, 邓镇远问道:“哎……赵大人,你不是也回家睡觉了吗?这是怎么啦?”齐继欢道:“赵个屁啊!你家苏大爷在衙门里被锦衣卫抓走了!” 邓镇远直愣了神,仍不明就里道:“哪个衙门,没听说呀?” 齐继欢真想一脚踹死他,急吼吼道:“锦衣卫指挥使衙门,还能哪个衙门!苏青岭刚进大门,就有自称是京师北镇抚司来的缇骑,问谁是苏青岭?苏青岭就上前回话,来人不由分说,当即抓人,左右开弓,直接夹住上了枷锁。” 邓镇远听得目瞪口呆,圆张着嘴,慌张道:“这从何说起啊?咱们……咱们不也是朝廷的人吗?赵……不,齐大人,我们跟着大人,在天津人地两生,你一定知道的,有谁要抓苏爷呢?” 齐继欢被问得不耐烦,提高音调高声道:“我哪里晓得,当时衙门里的人纷纷来看,就见那人趾高气扬地说自己是凭驾贴拿人,驾贴你知道吗?”邓镇远摇了摇头,齐继欢满心无奈,垂眼寻思,又道:“锦衣卫里的规矩啊……这么大的事,有驾贴可以不用事先报知指挥使,直接拿人……唉,我还想问问你们几个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全是白搭!算了,快去把你那几个伙计都叫回来,在家呆着别乱跑!”邓镇远连声称是,忽问道:“要不要先知会霹雳堂的莫老爷一声,他在天津颇有些势力?”齐继欢蹙眉道:“也好,嗯……可以叫金摩诃去衙门再探探风声,我另想办法!” 邓镇远二话没说,赶紧招来布仁巴图和金摩诃,兵分三路,一个先回衙门,另一个去霹雳堂,还有一个在家收拾好金银细软,喂马修车,准备随时听用。折腾了一个下午,齐继欢和金摩诃虽仍不知苏青岭因何被执,却打听道道苏青岭被捕之后转而被羁押在卫监里,更为惊人的消息是打探到明天一早就要押解回京了!天津卫里衙门掰着指头能数一遍,一旦到了京师就是龙潭虎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挨到天黑,齐继欢带着邓镇远,来到卫监,重金买通看守,果然在囚牢里看到了身戴镣铐的苏青岭。 苏青岭见到齐继欢,奇道:“卫监守卫森严,锦衣卫又在这里加了岗哨,你是怎么进来的?”齐继欢道:“我告诉狱卒,当今京师北镇抚司同知齐朝恩就是我爹,谁敢拦我,不过也花了点小钱。”又问苏青岭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被抓,后者也是一脸茫然,齐继欢蹙眉嘁声道:“先管不了这些了,我打听到那帮狗腿子明天一早就要押送你回京,我坐布仁巴图的马车,连夜就走,既然是北镇抚司发的驾贴,说不定我爹知道缘由,京师里情形复杂,不知道是谁要整你,我担心夜长梦多。” 未等苏青岭开口,邓镇远头点得如鸡啄米,也帮腔道:“齐爷说得是啊,我已经去霹雳堂,请莫堂主也想想办法,今天这一晚上你可千万小心,我怕真的有人要杀你灭口。”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苏青岭,其实自从被抓,苏青岭心中已经影影绰绰感觉或许是张寅一案再起波澜,牵连于己,除此之外委实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引得北镇抚司发驾贴抓人了。见苏青岭怔怔不语,齐继欢环顾左右,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悄悄塞了过去,压低嗓子道:“万一情况危急……” 苏青岭点了点头,接过匕首,顺势塞进茅草里,又向邓镇远道:“对了,你先回家一趟,我卧室的柜子里还有一匣银子,差不多七八十两,你都取出来,明天到漕帮堂**给花好,我说过帮他把绣萱姑娘从梦仙坞赎出来。另外,趁着方敬亭人在天津,你告诉他我们现在住的宅子的来历,说我说的,让方敬亭写一封亲笔信交给邱雨农,如果莫嘉恩或是那个茜茜还在打这宅子的主意,就让邱雨农拿着信直接去找莫堂主。” 齐继欢见状急吼吼道:“都火烧眉毛了,你还顾得了这些闲杂琐事,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 苏青岭微微一笑,安抚二人道:“急又何用,你们不都已经安排好了吗,我身陷囹圄,又能做什么?邓镇远,我吩咐你的事,你都记清楚没有?” 邓镇远勉强道:“记清楚了,可是,你要让方先生在信上写什么呢?” 苏青岭道:“你把事情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他自然明白要写什么,这也是备不时之需,用不着最好……” 齐继欢道:“好了好了,他怎么说你怎么做吧,别再唠唠叨叨问个没完,时候不早了,我要尽早动身,布仁巴图的马车在外面等着,晚了出不了城。” 第24章死灰复燃A 离开卫监,齐继欢坐着布仁巴图的马车,一路向西奔驰,连夜赶往京师,一直奔到崇文门外,才趴着车上睡了个囫囵觉,清早城门一开,径自赶往家中。 门房见少爷回来,慌忙迎接,又往里通报,齐继欢让他招呼好布仁巴图,因问道:“老爷今儿早朝没有?”门房回话道:“没见去。”这时,齐夫人闻讯赶来,见儿子突然回家,真是意外之喜,齐继欢忙上前问安,齐夫人手抚其后颈,含笑道:“好,好,家里都好,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昨夜里在哪里睡的,快去吃点热饭。” 齐继欢忙道:“娘,父亲在家吗?” 齐夫人关爱道:“在书房,你不用急,这么久才回家一趟,还不让你父子见面吗?看把你累的,先吃点东西再去不迟……” 齐继欢连连道:“娘,我不饿,我先见爹去,哦,那个赶车的是我在天津卫结识的朋友,是衙门里的蒙古通事,别让下人怠慢了他。我去去就来!”说罢一路小跑,直奔书房。 见了齐朝恩,齐继欢立即满脸堆笑,上前问安,齐朝恩冷冷一笑,语气森然道:“你不给我惹事就谢天谢地了,问什么安!” 齐继欢素来知道他父亲秉性,看似面若寒霜其实并未生气,真的发威动怒时反而不说一字,见此情形,齐继欢胆子又大了些,上前一步赔笑道:“孩儿岂敢在父亲大人面前造次,此番来家,一则看望爹娘,二则有一事想请您老人家帮忙。” 齐朝恩道:“你不是整天嚷嚷着要飞吗,现在让你飞了,这才去天津几天,怎么又开始往家里钻了?有时间,回家看看你娘和你奶奶是应该的,至于你们衙门里谁犯了事,谁收了监,你洁身自好便是了,想把自己也掺和进去吗?” 齐继欢闻言大吃一惊,心想这是昨天才有的事,我连夜赶回来,老爷子居然早已洞若观火,不过这更加印证了抓捕苏青岭是锦衣卫高层的既定之举。齐继欢稍事思索,一改适才油腔滑调,正色道:“爹,你既然已经知道,还请您告诉我,苏青岭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北镇抚司发驾贴抓他回京?” 齐朝恩搁下手中书卷,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又心情急切的儿子,齐朝恩位高权重,在锦衣卫十余年中更是阅人无数,在此之前,他既亲眼见过又从不止一人口中听过这个引发朝廷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的苏青岭,深知面前这个自己宠爱有加的儿子与苏青岭的区别犹如一心要做猎犬的家犬相较于一条行迹山林的灰狼。齐朝恩突然发现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讲清楚他们之间这层关系,显而易见,初出茅庐的齐继欢早已把苏青岭当做自己肝胆相照的铁杆兄弟了。 齐朝恩清了清嗓子,幽幽言道:“你从小在京师长大,朝廷里的事,多少你该明白些,抓捕苏青岭是北镇抚司下的指令,其实真正主使……是内阁。”说着伸着食指,向上戳了戳。 齐继欢满脸惶惑道:“内阁?” 见儿子满腹狐疑,齐朝恩懒得多说,话题一转,道:“走夜路来京师,骑术见长了嘛。” 齐继欢道:“我有车夫,名字叫布仁巴图,是个蒙古人。” 齐朝恩哼了一声道:“你才多少斤两,为了救苏青岭,就大模大样地跟卫监狱卒提你爹的名字……诶,我好像记得你还给自己起个化名叫赵什么……嗯,赵来,‘召之即来’,这么好听的名字怎么又不见你用了?就凭你这点城府,还寻思什么脱罪之法,真是不知深浅。” 齐继欢听了竟如雷轰电掣一般,半天合不拢嘴,突然明白过来,拍案骂道:“该死的牢子,枉我好言相待,还给了他一根蒜条金,居然转脸又通风报信,看我回去非撕烂他的嘴!” 齐朝恩冷笑一声,转过身去,打开一扇书柜,从里面取出一根黄橙橙、金灿灿的金条“当啷”一声扔到书案上,问道:“你给他的是不是这一根?。” 齐继欢一把捏起,看了又看,呆了半晌,支吾道:“爹你如何得来的?” 齐朝恩道:“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你当他是狱卒,真实身份都是锦衣卫的缇骑,卫监里的看守,焉能看管锦衣卫的要犯?实话告诉你,收你金条的人,以前在我手底下做过事,幸好他机灵,当时认出了是你,这才拿了金条连夜赶来见我,是用提篮从城门楼系上来的!哪像你这样慢慢腾腾天亮才进城,还自以为得计,倘若他如实上报有司,连你也要牵连进去,得罪了严相,到时候我都救不得你!你只要踏踏实实做事,自然前途似锦,不要为一时意气误了终身。” 一席话,说得齐继欢颇为泄气,沉默半天,却仍心有不甘道:“不管怎么说,苏青岭曾救过我一命,杨公公是知道的,现在苏青岭有事,我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他去送死,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不说,以后杨公公又怎么看我?再说,我觉得杨公公挺待见他的……” 齐朝恩稍事思索,方道:“那个苏青岭我也曾见过,算是个人才,他父亲苏兆于朝于野,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你说的有些道理。” 齐继欢忙问道:“爹,你见过苏青岭——什么时候的事?” 齐继欢便将上次密审易秋河的情形略是说了,齐继欢追问道:“张寅妄图谋害钦差,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还能翻案不成?” 齐朝恩望着齐继欢焦急的神色,沉默了片刻,抬头说道:“再告诉你一件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千万不能说出去。张寅是何图谋,暂且不论,只看他是咸宁侯的部下,打狗还需看主人。就在你去天津期间,皇上诏令司礼监的王公公提督东厂,王公公秘令东厂调查宣大军失利原因,已经查出咸宁侯仇鸾为了掩盖战败,不惜重金贿赂虏酋,蓄意放鞑军东窜。以严宰辅和仇鸾的关系,他必然早知内情,所以才在鞑军北返之前,就想方设法替他开脱罪责,甚至大造舆论,说什么‘北虏凶残,非咸宁侯不能御之’,圣上随加仇鸾挂平虏大将军印,总领各路勤王军,这就是是印证。东厂将所获内情禀报王公公后,他也就知难而退,命令锦衣卫收手了。” 齐继欢听了半天,也没明白父亲这番话与苏青岭被转有何关联,看着齐继欢一脸茫然的样子,齐朝恩颇有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来,声音也提高三分道:“也就是说,杨公公的本意是借张寅的案子去整仇鸾,但是仇鸾有严宰辅撑腰,仍受圣宠,还继续当他的咸宁侯,但是终究要有人出来扛这战败之责!” 齐继欢这才恍然大悟,激动得几乎跳起来,嚷道:“可苏青岭是无辜的,况且他只是保定军的小官,犯得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吗?” 齐朝恩从书桌上摸起一支毛笔,甩手敲在齐继欢脑门上,竖眉詈道:“混账东西,给我滚蛋!” 齐继欢慌忙告罪,顾不得脑袋被敲得生疼,拖着嗓子连声道:“父亲息怒,我不敢了!儿子是实话实说,人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果真东厂和锦衣卫联手都保不住一个苏青岭,我看在眼里,难免意冷心灰了,从今儿起我也不去天津,留在家里服侍爹娘还有奶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想什么光宗耀祖,仕途经济了。” 齐朝恩暗笑这小子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佯怒道:“什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再胡说八道就别怪我请家法。死个苏青岭算什么,连兵部尚书丁汝夔都要拿出去顶缸的!我看苏青岭那小子也未必清白……不过昨儿一宿我在想,严老头儿和仇鸾是不会计较苏青岭这种小角色,想置苏青岭于死地的,无非是张寅。这老东西算是被苏青岭坑惨了,屁颠屁颠跑来勤王事,非但连个军功没捞着,反倒被关进诏狱整个半死,幸好他上司仇鸾平安无事,勉强咸鱼翻生。想救苏青岭,别人指望不上,你不是说杨公公挺待见他的吗?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杨公公都舍得丢这颗子儿,你就别再枉费心机了。” 齐继欢总算明白过来,这件事自己真是力不从心了,回想起当日在京师城外遭遇刺客围攻,若非苏青岭率兵奋力拼杀,恐怕自己早已做了刀下之鬼,杨增一样赖此得以死里逃生,同俺答汗和谈成功,为朝廷立下功业;又想到世事薄凉,人心惟危,得用时视之如珍宝,不用时便弃之如敝履,在俺答大营前杨增那句“我看他分明是狡猾得很”言犹在耳,真不知他是否真任由苏青岭自生自灭。齐朝恩见他默不吭声,鼻子里轻哼一声,转而安慰他道:“我知道苏青岭救过你一命,又何尝不是连杨公公一起救了,杨增为人虽谈不上‘得人恩果千年记’,却也非落井下石之人,况且苏青岭是‘张寅’案的重要人证,只要留他一条性命,有朝一日或许会对付咸宁侯的杀手锏。等苏青岭来了,我会关照他的,这你总该满意了吧。” 齐继欢只得点了点头,齐朝恩说罢起身,又道:“今天你就在家好好陪陪你祖母和母亲,明日带你入宫见见杨公公。” 齐继欢此刻晓得父亲能做的都做了,自己也无它话,第二天早上,齐继欢吃完早饭正准备随他父亲入宫,忽有司礼监的小黄门来见,传杨增的话,请齐朝恩去东厂有事相商,齐朝恩道:“有劳传达。”回首望了眼身后站着的齐继欢,后者脸上尽是按捺不住的紧张与急切之色。那小黄门走后,齐朝恩乘轿,齐继欢骑马,两人奔东安门而来。 第25章死灰复燃B (前章有补) 齐家父子来到东厂外署,进入内堂,远远就见杨增歪坐在太师椅上外仰面神游太虚。仆役上前,轻声唤醒,杨增见是齐家父子,起身打了个哈欠,双手叉腰,挺了挺身子,带笑道:“小侄儿几时回的京城啊?”齐继欢含笑下拜道:“回禀世伯,小侄是刚进的城,特来向世伯请安。”此刻有下人端上参茶,齐继欢接下,敬上前来。杨增连声道:“好,好,出去历练几天,愈发干练了,言谈举止活脱脱你爹当年的稿子,你们齐家后继有人,老齐你也总该放心了吧。” 齐朝恩微笑道:“他是一时一个样,没个正形儿,下官记得公公今天值守,正打算去大内,不知为何忽召下官来东厂?” 杨增咂了口参茶,觉得精神爽利了些,便摆摆手道:“哎……万岁爷今早又闭关修行了,宫里便没这么多讲究,司礼监有人看着呐,咱家去哪都一样,还是东厂好,清净,宫里头人多嘴杂,相干不相干的都有……你还不知道吧,昨天兵部又上题本,要圣上降旨彻查宣府、大同各镇兵败缘由,唉——晚啦!” 齐朝恩点头道:“现在的除了拱卫京畿的蓟镇驻扎的是京营,其余宣府、大同、太原三镇总兵都是严宰辅的人,追查败绩责任,最后都要追到他的身上,丁尚书这是要做垂死挣扎啊……公公,对这题本,圣意如何?” 杨增颇不以为然道:“还不是留中。” 齐朝恩稍一沉吟,又试探着问道:“上次在城外假扮鞑军,行刺公公的刺客,东厂可曾查出元凶?” 除了在俺答大营和谈那几天是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之外,也就数行刺钦差行辕一事着实令杨增心底不安,杨增深知锦衣卫内品流复杂,因而调查幕后指使的任务是由他亲自部署给东厂一名心腹档头,不过经过兵荒马乱这么多天,又无有利线索,案子始终没有进展,杨增曾就此情况上报给王公公。王公公在得知世宗皇帝对仇鸾仍信任有加的态度之后,召见杨增,劝他戒急用忍,不可挣一时意气。杨增虽从其言,但心里仍感憋屈,经齐朝恩有意无意的一问,难免有几分牢骚道:“咱家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本来就是抱着有来无回的决心去的,所幸天恩浩荡,没折在宵小手里,查不查又怎样?说起来,当时是抓了个活口,可被苏青岭那小子一杆子捅死了,我估计逃走的刺客也逃不出灭口的下场。” 听到“苏青岭”三个字,齐继欢趁机言道:“苏青岭眼下正被押解回京,关进镇抚司狱,万一他被人弄死在狱中,这案子可就真成了无头悬案了。” 杨增轻笑一声道:“有你爹在,怕什么?” 齐朝恩道:“下官已经派人暗中保护他了。” 杨增满脸严肃道:“诏狱里弄死个人比弄死只蚂蚁还容易,你可千万要把他盯紧喽,看守狱卒统统换成可靠的人,昨天晚上在宫里的时候徐相私下找过我,问起苏青岭的情况,我正是为这事请你来的。” 齐朝恩心中暗自惊叹苏家的动作真快啊,连夜都能把消息递到徐阶那里,齐继欢则已惊叹出声来,齐朝恩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孩子未免过于喜怒于色了。齐朝恩为官多年,深知官至内阁次辅的重臣,极少会因私事有求于厂卫,将来这笔人情债可不好还,故而多半是有冠冕堂皇的由头,于是问道:“但凡公公有吩咐,下关自当竭心尽力。” 杨增挠了挠下巴,眼神颇为玩味地看了看他一眼,缓缓道:“徐阁部是开门见山,直说从金陵苏家获得的消息,宣府、大同边军中已经被白莲教混入了不少人,并且与北虏南侵有莫大干系……” 齐朝恩闻言暗惊,自己身为锦衣卫同知,却从未听闻有关此类的报告,而隐于江湖的苏家则可称得上手眼通天,杨增见齐朝恩城府严守,不接话头,继而言道:“突审易秋河之后,张世勋曾向东厂报告说,宣府军中或许另有隐情仍不为朝廷所知,他请求继续查下去,不过咱家没允许,是怕舍本逐末,有违初衷。” 齐朝恩当然知道是谁的初衷,乃试问道:“若是公公想顺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再请张世子出马也非难事。” 杨增摇摇头,显得对英国公府的世子有所忌惮,却又神秘一笑道:“英国公位高权重,咱家不想多惊动他家世子,可这一时还真找不出个用着趁手的人来……那个,你不是说苏青岭要回京了吗?” 在齐继欢一片惶惑的思绪中,齐朝恩早已对杨增的意思心领神会,无须过多言语,惟答道:“下官明白!” 出了东厂大门,齐继欢步履急促地追上他的父亲,低声耳语道:“爹,杨公公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朝恩止住脚步,扭过头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目光,审视着仍不明就里的齐继欢,心中不胜感慨,说实话,千叮万嘱,耳提面命都不如活生生的现实教育人来得深刻,正所谓“自助者,天助之”,既然杨增还想利用苏青岭回敲仇鸾一记闷棍,下一步,就要看苏青岭是否有本事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了。 到了晚上,闷闷不乐的齐继欢独自来到镇抚司狱中,见到了深陷囚牢中的苏青岭。不同于几天前凭着乃父的名头强闯卫监,此刻的齐继欢面对尚且一无所知的苏青岭,难免不心怀几分愧疚,非但没办法营救他出来,反倒在杨增的要求下,还要再把他往坑里踹一脚,父亲居然还向自己夸口说杨公公绝非落井下石、恩将仇报之人,真是活见鬼了!齐继欢闷着头在监牢门口来来回回踱了半天,最后深吸一口气,扭头进了狱门,到了见了苏青岭,索性竹筒倒豆子,将杨增与他父亲的言语一股脑儿全说出来。 苏青岭听着他的话,脸色数易,眉头越皱越紧,狠狠一拳打在囚室的木栅上,饶是木栅粗壮,也是轰隆一震,惊得走廊尽头的狱卒提刀快步奔过来查探究竟,齐继欢喝令退下。苏青岭眼角微微抽动,几欲咬碎钢牙,忿恨道:“岂有此理!” 齐继欢自知理亏,硬着头皮道:“哥哥息怒……” 苏青岭冷笑一声道:“古人云‘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我苏青岭不过是保定军区区六品千总,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入他杨内相青眼,攀上这等高枝儿,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何怒之有?不管他想扳倒咸宁侯还是对付严宰辅,我又不是没出过力,结果你看见的,一个内阁次辅、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一个英国公府的世子,阁老、内臣、勋贵一水儿齐全,外加东厂、锦衣卫爪牙无数,也查出了张寅勾结北虏的内幕,连这都定不了仇侯爷的罪,还不死心吗?我落得今天这般田地,多半是拜他们所赐,事到如今又想利用我去查什么劳什子张寅,亏他想得出来!” 齐继欢见他动怒,连声安慰,情知苏青岭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所说不过是一时气话,事到临头,已无处可退,哪怕是一条路走到黑,此刻无非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再者齐继欢对苏青岭的行事作风暗怀歆羡,所谓能者无所不能,或许他真有本事能再反将张寅一军……一番思来想去,待苏青岭稍微平复,便顺他话头,劝道:“哥哥说的,小弟也是心知肚明。我听杨公公说,徐阁部受你家人所托,已经出面干预,但是眼下朝廷,严党势大,即使是杨公公,也不敢轻易冒险放你出去,但是绝不会让人加害于你。杨公公对你帮他抓获张寅是心存感念的,要不然也不会安排你去天津当锦衣卫了。现在形势比人强,大家都是没办法,厂卫人数虽众,却鲜有可用之人,更无一人像你一样亲身经历过……” 苏青岭摆手道:“你少往我脸上贴金,怎么会没有堪用的人?英国公府的张世勋不就是现成的吗,易秋河之所以肯招供,张世子立得是头功呵!” 齐继欢稍稍犹豫,遂道:“张世勋那厮倒是有几分能耐,可恨就可恨在自视太高,再者张寅的案子水太深,归根到底目标是咸宁侯,张世勋又不是掂量不出个中轻重,就算硬让他查下去,哼哼……不瞒哥哥,我倒是觉得杨公公是担心驾驭不了他这匹烈马,只是碍于情面,没说破罢了,反正不会把他当做自己人的,于你就不一样了。” 苏青岭冷哼一声道:“当然不一样,英国公府自然是不可轻侮,而我却是可以随时弃之如敝履。” 齐继欢一时语塞,连拍脑袋道:“我……小弟我真的不是这意思。” 苏青岭道:“是也好,不是也罢,要我卖命,起码放我出去。”说着打量这四处黑漆漆一片,阴暗潮湿,空气污浊,不时传来人犯刑讯时惨叫声的镇抚司狱。齐继欢连连点头道:“理所当然,老爷子正在想办法,你且屈就几天,别着急。” 第26章死灰复燃C 数日之后的一天傍晚,齐朝恩身着便服,亲自来到诏狱里,安排一个身材容貌与苏青岭相仿佛的人,换上囚服,悄悄将苏青岭替换出来,又把三班守卫全部换成自己的心腹,并严令狱官,除非见到自己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提审苏青岭。 自从诱捕易秋河进京以来,第二次走出监牢大门的苏青岭此刻心情复杂,思绪万千,耳边时时回响起那天晚上杜汉宣的谆谆告诫,对朝廷里层出不穷的阴谋、算计,苏青岭丝毫没有兴趣,对杨增和仇鸾之间的恩恩怨怨,更是敬而远之,无奈事到临头,身不由己,下一步的路该如何走,苏青岭此刻依然毫无头绪。 夕阳渐落,大地逐渐笼罩在黑幕里,此刻自己身无分文,在京师又无落脚之地,一想到这帮管杀不管埋的锦衣卫,苏青岭就恨得牙痒。正徘徊街头,无处可去处时,忽见布仁巴图驾着马车从昏暗的街角向这边驶来,车窗里探出一人,正是齐继欢,冲着自己咧嘴叫道:“快上来!” 苏青岭跳上马车,齐继欢劈头就道:“老爷子真是瞒得紧,总算及时赶到,快跟我说说,你打算怎么干他一票?”苏青岭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一下,语气冷淡道:“鬼知道怎么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先要找个落脚地方,京师里暗探遍布,不能太过张扬……”齐继欢笑道:“去我家里清净,凭他东厂还是锦衣卫,查不到我家里。”布仁巴图插话道:“大人,淮扬帮的人来京城里找过我,上次在天津见过的那位方先生,眼下正住在南京会馆里。” 苏青岭道:“哦,他来了正好,去南京会馆吧,自己人的地方,布仁巴图,先送齐大人回府。” 齐继欢忙道:“哎哎……忙什么呀,你们去得,我去不得?” 苏青岭道:“天都快黑了,你这么再跑一圈下来,不到二更天回不了家。” 齐继欢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晚了,就在会馆里住一宿,我也想见见那些江湖豪杰,是不是个个都会飞檐走壁。” 苏青岭道:“随便你。” 自从得知苏青岭被捕的消息以来,方敬亭立即更改了自己的行程安排,一面立即写信加急稍往南京,一面与莫如琛一道赶往京师,拜会与淮扬帮素有交往的朝中大臣。几日下来,方敬亭已经从徐阶府上了解到苏青岭参与抓捕张寅等人一事经由,得知这件案子是由东厂高层直接部署时顿感大吃一惊。长期以来,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派皆有官府势力保护,如淮扬帮这样的翘楚者,非但与所在的地方官府过从甚密,乃至于庙堂之上也有朝廷重臣与之往来,但是无论各大门派所赖以荫蔽者为谁,却从无有人自甘委身于厂卫之下,像苏青岭这样参与厂卫密谋,对付异己的行为,一旦传到江湖上必属骇人听闻,如果其他门派一旦认为淮扬帮与厂卫有所勾结继而起效尤之心的话,势必引起本已暗流涌动的江湖局势再起风云。就在昨天,方敬亭找到布仁巴图,继而又从齐继欢口中得知杨增打算继续利用苏青岭对付咸宁侯仇鸾的计划,在与莫如琛紧急磋商之后,必须尽一切所能,为苏青岭挣得一线生机。两人料定,诸如杨增之辈之所以在大局既定,朝廷局势日渐清晰的时候依然试图以苏青岭为筹码再搏一把,与其说是看中苏青岭的本事,毋宁说是借钟馗打鬼,用淮扬帮的势力跟白莲教死磕——对于朝廷来说,在这微妙时刻,连鬼都不想跟白莲教扯上干系。事实上,直到从诏狱里放出来的这一刻,苏青岭可谓真正落入彀中。 见到苏青岭后,方敬亭如齐继欢一样,急切地问他下一步有何打算,苏青岭依旧摇头一问三不知,方敬亭暗暗瞥了眼跟在他身后的齐继欢,便也没再多言,转了话头,安慰道:“不管怎样,好歹出了牢门,今晚好好吃顿饭,洗个澡睡一觉,像在家一样。” 方敬亭吩咐小厮预备好酒菜、住房,先安排齐继欢和布仁巴图稍事休息。苏青岭见方敬亭里外张罗,从旁问道:“你来京师,帮里的事情不用管了?” 方敬亭无奈道:“呵呵,你的事难道我不问行吗?别说我了,听到你被抓进诏狱的消息时,我当时都几乎蒙了,还管什么帮里帮外的,我和四叔赶着马车就来京师,打听到你被关进了诏狱,只好找到徐相府上,不过四叔现有事在不得不回去,留下我在这里等你。” 苏青岭噢了一声,又问道:“对了,在天津时我打发邓镇远找你写一封信,是交给漕帮弟子邱雨农的,你写了没有?” 方敬亭干笑两声道:“你还提这个,我当天得知你被捕入狱的消息,一时不知所措,又被邓镇远那家伙聒噪,也没多想,按你说的写了。事后才回过味来,你竞不是个好人,这行的是诛心之术,够阴狠的,莫嘉恩再有不对,那是他年龄小,不懂事,家丑不外扬嘛,早知我就不写了!” 苏青岭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也不比我高明到哪里去。” 见四下无人,方敬亭于是从椅子站上起身,脸色严肃,决定势必要将自己最为顾虑一事与苏青岭开诚布公,苏青岭与他相知多年,见此情景,对他将要说的话已然猜出一二,又从壶嘴冒着热气的茶壶里斟了两盏清茶,往他面前推了一盏,自己翘起二郎腿,低眉自顾品尝起来。方敬亭自知苏青岭做派,只得道:“在天津时我也向老爷写了封信,向他报告你现在的境遇,其实信中,我真不知该如何下笔……” 苏青岭道:“你知道什么就如实写去,从小家父不就是这样教你的么?” 方敬亭急声道:“关键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几天时间虽然短,足够改变很多事。这几天我和莫四叔都没闲着,不管是从徐府还是与我们淮扬帮有交往的官员,甚至你们保定军的杜将军和你的旧部,所有人我都找过了,究竟是你无意间卷入这场是非还是你有意为东厂所用?苏青岭,你我都不是从前小时候,你能掂量出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可这些天来,我和莫四叔获得的消息零零碎碎,别说我们,我想就连老爷一定也想问一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你被抓,大家都快急死了,都在想方设法营救你,所以你不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果真你是被迫受东厂辖制,就算淮扬帮拼尽全力,也要为你了断此事,倘若你与那个杨公公或是别的什么人有密谋,用淮扬帮的势力对付咸宁侯的话,就算是老爷没得选,你会觉得帮中其他人甘心作你手中的杀人刀吗?” 苏青岭顾闷声饮茶,听到这里,猛地抬头道:“你说‘所有人你都找过了?’,那你有没有问过江湖中人——就是白莲教。” 方敬亭一怔,如见天外来客般望着面沉似水的苏青岭,不由呆了,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半晌方道:“狗屁白莲教!” 苏青岭搁下茶盏,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在天津向我时说过白莲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九边各镇,我受杨增委托,诱捕易秋河入京,你们连保定军的人都问了,难道就没想起来从白莲教那里找出点有用的消息吗?” 方敬亭一时语塞,心情反倒坦然了许多,一时道:“好吧……既然你有自己打算,我只能量力而为了,我没接触过白莲教的人,如果需要,我可以明天去白莲教在京师的香坛,多少还是认识几个人的。” 正说话间,仆役来报,酒菜已经好了,就见齐继欢笑吟吟地走进来,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大快朵颐的样子,边走边道:“果然京师美食尽在会馆,老远就闻到香味,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我说人都到齐了吗,齐了的话赶紧开伙。” 苏青岭却忽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易秋河死了没有?” 齐继欢道:“九月廿五,我记得易秋河应该是判在冬月处斩。” 苏青岭道:“能不能缓一缓?” 齐继欢正捏起一片盐水鹅正往嘴里塞,听他这一说,不禁呛了声,道:“啊——这个……要不然我回去问问老爷子。” 苏青岭眼角微凛,断然道:“继欢,我晓得易秋河是三司会审判的秋决,不必为此惊动令尊大人,明日你亲自去一趟东厂,找杨公公!” 齐继欢微微一惊,转而正色道:“好!” 苏青岭转过头,朝向一脸素然的方敬亭,一字一句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苏青岭一人做事一人当。” 第27章夜探天牢A 方敬亭对苏青岭的性情再清楚不过了,苏家诸子女中,只有苏青岭年龄比自己长上三岁,其余苏靖、青樾在他们俩眼里似乎永远都是要受人关心爱护的小孩子,至于三叔萧云鹤和四叔莫如琛家的子女也都是比自己小一截,就更不用提了。不过方敬亭深知苏青岭是个连苏兆本人都难以驾驭的儿子。 苏青岭在南京会馆安顿下来,这日闲暇之时,他向方敬亭详细询问了最近几年间白莲教在宣府、大同、太原乃至蓟镇等地的活动情况以及唯识宫与淮扬帮之间的种种交往,方敬亭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时,方敬亭问道:“我只把这两三年里我们淮扬帮与白莲教的往来说与你知,琢磨你问的这些话,是不是想从白莲教的人那里寻找仇鸾的把柄?我可提醒你,白莲教非比寻常江湖门派,连老爷待见唯识宫的人时都是慎之又慎,你可得小心从事。” 苏青岭听罢,苦笑一声道:“天知道咸宁侯会有什么把柄落在白莲教手里呢?老实说,这几天我也是寝食难安,是真的没办法!你想,朝廷对边军溃败都能捏着鼻子认了,哪怕牺牲兵部丁尚书这样的二品大员也要为咸宁侯脱战败之罪,所以按照杨增的路子,即便追查出仇鸾真的纵敌进犯京畿甚至私通北虏,又有屁用!从齐继欢那里得到的消息来看,东厂对朝廷的态度其实是心知肚明,否则司礼监的王公公也不会强令锦衣卫收手。既然重翻旧账这条路走不通,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另起炉灶,从混入边军的白莲教入手——渗透边军,引虏犯境,其意不反待何?如果让科道言官们得知堂堂九边重镇如今已成白莲教的天下时,朝廷里必然有忠心报国,敢逆龙鳞之人,等到朝堂上必然折子乱飞,骂声一片之时,宣大总兵的交椅,我猜仇侯爷蹲在上面恐怕都嫌烫屁股!” 听了苏青岭的计划,方敬亭不由咋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办法未免太托大了,摇头道:“苏青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哪里是把一个风头正盛的侯爷拉下马,你分明是要搅乱整个朝纲,唯恐天下不乱啊!真按你说的搞下去,我估计到最后只怕连东厂都不知该如何收手了。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传到别人耳朵里,肯定当你失心疯了!” 苏青岭揉了揉两侧太阳穴,无奈道:“你大可把我的话尽数向老爷禀报。” 齐继欢眼皮低垂,心想:“那是你亲爹,干嘛你自己不说去……”又思一旦苏青岭真这么干下去,逼反了白莲教,后果是谁都承担不起,只得道:“果真如此,非但庙堂上免不了一番刀光剑影,就连江湖之中也要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到时候,白莲教的盖子就是被你苏青岭一手掀开的,再说,就算打垮了咸宁侯,你等着瞧,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时候在等着呢!” 苏青岭默然良久,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他不语,方敬亭又道:“青岭,你记得我们小时候看过从占城进贡的大象吗?跟着朝贡使团一起来的象奴只用一根细绳便能牢牢拴住几千斤的大象,正是因为大象幼年的时候,力气不足,哪怕是条细绳也挣脱不了,等小象长成了大象,力气大到能够扯断牢固十倍的绳索,可它只要看到那条细绳时,依旧认为自己挣脱不了。今日的白莲教正如那头小象,老爷之所以对他们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慑之以威,正是为了将这头猛兽自幼小之时就一步步加以驯化,让它同别的名门正派一样,归顺朝廷,不要动上梁山造反的念头,这是我们淮扬帮近十年来的既定之策。所以你的所作所为,我会如实转告老爷,但我话说在前头,他是不会同意的,我也一样!” 一番话下来,饶是坚刚不可夺其志的苏青岭,也不由不低头,方敬亭心头一样是砰砰直跳,若非万不得已,自己是绝不敢如此声色俱厉地教训苏家的长公子——未来淮扬帮的继承人。半晌,苏青岭终于开口道:“小象终有一天会长成大象,但是白莲教这头大象是否能如你我所愿驯良温顺,此刻恐怕言之尚早。” 数日天后,齐继欢快马奔来,径直找到苏青岭,告诉他说易秋河的秋决暂时被压了下来。苏青岭暗想“东厂做事倒是利落”,因问道:“杨公公有没有问你为什么这么做?”齐继欢颇为得意道:“说没问那是假的,你听好了,我是这么跟他说的‘苏青岭说了,易秋河还有些关于宣府军的重要线索没交代清楚,光杀头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要顺藤摸瓜,由他去揭张寅的老底儿’,你说我说得是不是正中鹄的?” 苏青岭不以为然道:“马马虎虎吧……” 齐继欢听了,大不钟意,拦住苏青岭,转颜嬉笑道:“哎,青岭哥,你可别瞧不起人呵,什么叫‘马马虎虎’?告诉你吧,我只说这么一句,杨公公那可是立马心悦诚服,人家还说,‘听我这么一说,他倒是记起来张世勋曾经向自己报告过,说什么易秋河案子中仍有内情,还想继续查下去……早知如此就不该轻易回绝,这小苏虽然没深历此案,居然能跟张世子想到一处去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这一来倒是苏青岭纳罕了,不由道:“还有这事?” 羁押易秋河的刑部天牢并非厂卫的地盘,不过东厂神通广大,早已在刑部布下暗子,杨增密令天牢里为东厂效力的狱吏,等到两天之后,此人当值之时,让苏青岭假扮成狱卒,趁着晚上换班时混入易秋河的囚牢。齐继欢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开始就在杨增耳边吹风,说是自己也想去看看,顺便监视苏青岭。杨增本有此意,料想不会有什么差池,自然乐得顺水推舟,殊不知齐继欢早就彻底投靠苏青岭了。 齐继欢得到首肯后欢天喜地,再三问苏青岭打算怎么对付易秋河,苏青岭始终卖关子,只让他帮忙准备点上好酒菜,到时候送去。 到了约定时分,齐继欢和苏青岭来到天牢。苏、齐两人跟在牢头后面,一行进入幽暗的囚室。苏青岭闷头直往前走,齐继欢则不时左顾右盼,到了一处满是霉味的囚牢前,牢头拍了拍木栏,呼喝道:“易秋河,吃饭了!”说罢向苏、齐二人低声道:“二位大人请便。”便躬身告退,苏青岭向齐继欢使了个眼色道:“你也出去。”齐继欢眨巴着眼睛,明知故问道:“你说我?”苏青岭无二话,齐继欢无奈之下,只得怏怏而去。 第28章夜探天牢B 囚牢里原本身形魁梧的易秋河此刻显得几许佝偻,拖动沉重的铁镣,缓缓转过身来,苏青岭分明看见易秋河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脸庞,一双不再犀利的眼睛中依然显露出内心的不甘。易秋河起先并没察觉站在牢外的狱卒与之前有何不同,惟独看到漆盒中两大海碗的丰盛饭菜和酒壶时浑身一个激灵,接着又是仰头长出一口气,似乎早已经预感到这一天终于来临,不禁喃喃言道:“哦……这是要送我上路吗?” 苏青岭微微一咳,嗓音低沉道:“易秋河,还认得我吗?” 易秋河猛然扬起身,拖拽着沉重的镣铐,双手扒在囚室的木栏上,发出一阵哐啷啷的响声,昏暗的油灯火苗跳动,易秋河眯着眼睛,失声叫道:“是你!”一时间,易秋河的脸上间杂着屈辱、愤怒、不甘和悲凉的表情,连同凌乱的须发和污垢,几乎让人难以辨别出本来的容貌。 苏青岭定了定神道:“此时上路未免早了点,三司会审原本是判你秋决,不过暂时被东厂压下来了,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苏青岭边说边端出美酒佳肴,一样样摆在地上。 易秋河有些惶惑,又看了看地上色香味俱佳的饭菜,醇厚的酒香已经顺着壶口逸散出来,又用颇为戒备的语气问道:“你来干什么?” 苏青岭心对待易秋河这样笼中困兽只能坦诚相待,知此时此刻故弄玄虚必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况且在来此之前,他早已把想问的话斟酌再三,其实苏青岭自己也是心如明镜,眼下自己是有求于人,只要易秋河咬死不张口,任凭神仙也没辙,于是道:“我对你们宣大诸镇有些情况不太清楚,想请易将军指点迷津。” 易秋河纵声狂笑道:“屁话少说,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是刑部,不是诏狱,该说的都已写成供词交给你们了,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罢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苏青岭俯下身子,从漆盒里取出两只酒盏,一一斟满,自己端起一盏自行喝了,易秋河听到他饮酒下肚的声音,美酒的香气更是不由自主地钻进鼻子里。苏青岭从军多年,自然清楚军中不能缺的就是酒,武将出征前更是少不得痛饮烈酒以壮行色,易秋河本打算不再不理睬苏青岭的问话,可还是忍不住道:“要喝出去喝,少在老子面前装腔作势。”说话声音却已比先前低缓了几分。 苏青岭道:“这些酒菜原本就是带给你的,我有事相求总不好空手上门,我怕你担心酒里有毒,故先干为敬。其实我现在的境遇,比你不遑多让,今日别过或许就是永诀。” 易秋河听他说得玄虚,说到底无非还是来套自己的话,便冷哼一声道:“公为座上客,我乃阶下囚,就算是永诀,也是死在你前面……”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寻思道:“莫非这姓苏的也遇上麻烦了?” 苏青岭道:“我知道你做了必死的打算,如今我一样身陷囹圄,被关在镇抚司狱里,难保很快不会步你后尘。”说罢又斟了满满一盏酒,自顾自地脖子一昂,咕噜咕噜几口喝干了。易秋河本非酒徒,可自从身陷牢笼以来,何尝想到过能有如此浓香爽洌佳酿放到自己眼前,但一想到这无非是苏青岭一番做作,无非演戏,咕哝一句道:“自作孽,不可活。” 苏青岭抹了把嘴角,顺势道:“我就不信你易秋河甘心一死了之,更何况你是大意失荆州,被我用计骗进京师的;还有那个你一直替他卖命的张寅,拿你家妻子儿女当人质,像典当物件一样押在俺答的王庭,时至今日他们还蒙在鼓里,事到如今你还能指望谁?指望张寅能救你是痴心妄想,仇侯爷就更不用提了,人家是朝廷柱石,圣驾前的红人,在他眼里像你这样的走狗比鞑子牧场里的羊都多……蝼蚁尚且偷生,你居然心如死灰不复温,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就这么进阎王殿了……” 易秋河怒不可喝,护手猛砸木栏,大声道:“够了!你给我住嘴!住嘴!住嘴!” 苏青岭顿了一顿,易秋河双手顺着木栏,颓然地垂了下来,眼神却依然愤怒,苏青岭仍是不依不饶,只是放缓口气道:“易秋河,你给我听着,我虽没成家立业,但也是上有高堂,下有弟妹,他们都在等我回家。我把你骗入城中是奉命行事,当日在南海子,若非杜将军率军及时赶到,恐怕我早就成你刀下鬼了,是你先把我当傻瓜的,一报还一报,你我之间已没有私怨了!实话告诉你,你递交自供状给东厂后不久,朝廷风向突变,严党依旧把持朝政,咸宁侯是严首辅必保之人,凭你区区一纸供词,是报不了仇的,而张寅作为宣府军的宿将,又是仇侯爷必保之人,所以东厂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锦衣卫更是墙头草,据我所知,张寅早就出狱了。” 易秋河大吃一惊,张口结舌道:“你说什么——张贼出狱了?”言语间似乎很难相信苏青岭透露的消息,竭力想从苏青岭的表情上找出事情真相的蛛丝马迹。苏青岭神色淡然,易秋河一无所获,只是颓然摇头道:“这不可能,你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怎么可能轻易开脱?” 苏青岭冷笑道:“什么罪?不就是跟你犯一样的罪吗,你的判决还不是照样能被东厂压下来?张寅身后有整个严党撑腰,别说脱罪,加官晋爵又有何难?” 易秋河双眉紧锁,咬牙切齿,突然猛一抬头,冲苏青岭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青岭依旧款款而谈道:“你被逮捕后,东厂保举我去天津的锦衣卫指挥使衙门任职,但到任没几天,东厂失势,严党反攻倒算,我也被抓回京师蹲诏狱了。司礼监的杨增——也就是你当日本想杀掉的那位公公——不甘心被严党倒打一耙,于是打算再利用我一次,从宣大各军镇入手,再给咸宁侯下点眼药,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吧……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缘由。” 易秋河想了想,冷笑一声道:“你说你蹲诏狱,怎么可能被轻易放出来?” 苏青岭道:“你我头一次见面的那天,我恰巧结识了位朋友,他父亲是锦衣卫的高官,我是经由他手,偷偷放出来的,诏狱里有个和我长相差不多的作替身,只是权宜之计。” 易秋河鼻子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青岭道:“东厂放着自己人不用,反而找上我,无非为了必要时好撇清干系,我与你不同,我不甘心就这么任人摆布,上回在东厂地牢里张世勋审问你时我也在场,只不过你在底下看不到。我本以为,你以妻子儿女为念,也该同我联手,拼这一把,没想到你堂堂宣府军游击将军竟是烂泥糊不上墙……” 易秋河猛地打断他的话,满脸不耐烦道:“好了!激将之计就不要一用再用了,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你老实说吧,找我究竟想干什么?” 苏青岭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好,那我问你,你在宣大各镇任职多年,是否了解白莲教在边军中有什么组织,你身边有没有认识的文武官员是白莲教门下弟子?” 易秋河浑身一颤,脸上由先前的恼怒陡然转为警惕,这神色却是一瞬即逝,只是这瞬间的表情并没有逃脱过苏青岭的眼睛,突然间心头隐隐浮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又见易秋河微微俯首,眉头紧拧,同样陷入沉思。片刻后,易秋河淡淡问道:“你问白莲教是为何故?” 苏青岭当然清楚这是在试探自己,还是开诚布公答道:“我想给仇侯爷戴上顶阴蓄异端,图谋不轨的帽子。” 易秋河断然道:“没有,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白莲教。” 苏青岭暗想:“不对,这不可能,自北虏犯境,边军一败再败,就有大批白莲教徒自宣府、大同、太原等地源源不断南迁,以至于唯识宫总坛疲于应付,要向淮扬帮大肆借款用以安置,易秋河是宣府本地人,在边军中惨淡经营多年,人地两熟,不可能对白莲教一无所知……”苏青岭细心地观察易秋河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由暗暗冷笑道:“再看不出来我就真是笨蛋了。”而易秋河全然不复先前暴躁,索性扭过头,沉默起来。 苏青岭微微出了口气,端起酒壶,斟满一碗,递了过去,易秋河打定主意,倒也淡然,接过酒,闷头喝了。苏青岭好似闲聊家常道:“自北虏退后,唯识宫多次派人到金陵,从淮扬帮筹措银两,为南逃中原的白莲教门人善后。淮扬帮苏帮主有心帮唯识宫渡过难关,自是鼎力相助。前不久,淮扬帮还经由白莲教各香坛,从河南、两淮各州县的教徒手中收购数万石麦、豆、大米作为军需粮秣,供给驻扎在京师的勤王军,只要是经白莲教转送的粮食,无一不是让利良多。你在监狱里时间不长,白莲教的情况想必比我更清楚,事实俱在,绝非我信口开河。” 易秋河双目紧闭,良久长长出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目,冷哼一声道:“你们东厂——呵,真是事无巨细啊!” 苏青岭正色道:“我既非东厂也不是锦衣卫,在下家父正是淮扬帮苏兆!” 此言一出,易秋河像是雷轰电掣一般,浑身一颤,手中酒盏跌落,啪啦一声,摔成数半,匪夷所思地望着一脸严肃的苏青岭,仍是将信将疑道:“这……怎么可能,堂堂淮扬帮帮主的儿子竟甘心作朝廷鹰犬?” 苏青岭道:“为东厂做事非我本意,信不信由你,前事暂且不提,我只想知道白莲教在宣大各镇的情况,恳请易将军点拨一二。” 易秋河双手搓了搓满是污垢的面部,托着沉重的镣铐在逼仄的囚牢里来回踱着步子,伴随着哗哗的响动,苏青岭突然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漫长,却只能在忐忑中耐着性子等他做出决断,终于,易秋河止住脚步,转过脸冲苏青岭怒喝道:“滚吧!” 第29章夜探天牢C 尽管心底有最坏的准备,但是易秋河的拒不合作还是让苏青岭倍感失望。毫无商量余地的回绝,苏青岭只觉自己头上霎时出来一层白毛汗,刺扎难受,胸中恶气直冲脑门,连忙运气强行压制,调匀呼吸。易秋河油盐不进,苏青岭沉默一阵子,却犹不甘心道:“易秋河,我问你,那次东厂夜审,你开始也是死活不招,直到有个名叫火你赤?乌恩其的蒙古人供述出张寅将你妻子儿女作为人质,诱骗至俺达王庭的时候,我看见你分明是满腔怒火,恨不得能把张寅当场宰了,你在自供状里揭发宣府军重重黑幕,不就是为了一雪此恨,置张寅于死地吗?结果张寅仍逍遥自在,反倒你黄泉路近……我本以为你会先同意我的话,然后提出条件,设法搭救你深陷胡地的一家妻小,真想不到你居然一口回绝,你蹲牢蹲傻了么?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每日对你望眼欲穿的妻子,盼着早日回到父亲的儿女在蒙古人手里为奴为婢,悲惨过一辈子吗?易秋河你还是不是条汉子!” 易秋河嘶吼一声,身体不停颤抖,表情扭曲而狰狞,冲苏青岭猛叫道:“好了,不要说了!”苏青岭希望易秋河念及亲情能回心转意,易秋河背过脸去,仰天长叹,下定决心道:“我意已决,你不用枉费唇舌!” 苏青岭感到自己彻底败下阵来,真想进去使劲揍他一顿,只要易秋河不口吐真言,自己的计划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无可奈何花落去。 苏青岭满心失落,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起身,苦笑道:“好罢,既如此,我只好先恭喜张寅了……” 一提起张寅,易秋河腾然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却又斩钉截铁道:“人在做,天在看,我今生报不得此仇,将来终有人会为我伸冤雪恨!张寅必不得好死,你等着瞧!” 苏青岭原本起身欲走,听到这句话不由迟疑,转过身来,满心疑惑地看着一脸坦然的易秋河,反复回味着他这句近乎于诅咒的预言,又好似随口一说。易秋河同样没想到苏青岭忽又折返,此时却宛如木雕泥塑,再没了任何生气。 显然,妻子儿女被骗入塞外,深陷险境,足以令任何有稍人性的人愤怒欲狂,易秋河一家妻小留在蒙古王庭,迟早会东窗事发,难保性命,可易秋河为何又断然回绝可以营救妻儿的唯一机会呢?苏青岭影影绰绰感觉到似乎有另外一股力量左右着易秋河,因为他的回答貌似疯魔,实际上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苏青岭此时觉得一层幕布挡在自己眼前,遮住了真相……易秋河的脚微微挪动,脚上的镣铐发出的声响打断了这种异乎寻常的宁静,苏青岭陡然心惊,隔着栅栏,抓住他的衣领,紧紧追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易秋河本能地觉察到自己无心之言或许已泄露天机,猝然之间,将这道厚厚大幕划出一线缝隙,故而不再做声,挣开苏青岭的手,走向囚牢的黑暗角落,缓缓坐到地上。苏青岭恍然大悟,顿时声色俱厉道:“张寅和你一样,也是白莲教门人对不对?仇侯爷利用你们勾连北虏,而你们又何尝不是利用仇侯爷扩充势力?这才是你拼命隐藏的内情!你恨死了张寅,恨他使用小人伎俩,出卖你全家;而你揭发他,并非为了你那可怜的妻子儿女,而是在你心里,张寅所作所为,他早已不配作为白莲教的门人,甚至应该说是白莲教的罪人,要坏了白莲教的大事!而你,无非是假东厂之手实现你的目的罢了……我明白了,怪不得张世勋也觉得案中有案,其实真正图谋不轨的不是咸宁侯仇鸾,而是你们!” 易秋河没有应声,短暂的沉默后,囚室深处传来一声粗重的声音道:“滚!” 离开刑部,布仁巴图驾车马车恭候多时,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齐继欢亟不可待地询问会面结果如何,苏青岭心情复杂沉郁,看都没看一脸期待的齐继欢一眼,只淡淡地吩咐布仁巴图道:“回南京会馆。”齐继欢见他精神不振,心底更如猫抓一般,想找个话头先劝慰几句,熟料苏青岭依然缄默,思绪完全沉浸在先前的谈话中。不知为何,苏青岭眼前总是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的影像,一时模糊,一时清晰地在自己的眼前晃荡,闭上眼睛,头脑中又腾起他们向经过草原的每一个人询问自己丈夫和父亲的情景。苏青岭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狂信,才能让一个人能够抛却天伦、抛却情爱,而任由一个如梦似幻般的野心,占据全部内心,哪怕为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苏青岭觉得太阳穴突突发胀,竭力想把阴影赶出头脑,勉强定了定神,忽然想到齐继欢曾经向自己谈起过,奉旨审理此案的张世勋此前似乎已经从易秋河身上反现了某些异乎寻常的迹象,甚至把这些线索上报给了杨增,而杨增只顾着对付仇鸾,而没有这些有着重大意义的线索进一步深究。苏青岭心中清楚白莲教在边军中的内幕至此终于被自己掀开了冰山一角,可自己对白莲教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几乎一无所知,手中甚至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张寅、易秋河就是白莲教的门徒……其实这一切也无需证明,因为白莲教有革明鼎的野心可谓路人皆知,唯独满朝文武和天子引以为爪牙的东厂、锦衣卫始终忙于党争,对此视若无睹……想到这里,苏青岭不由抬眼看了看依然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的齐继欢,后者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插上话的机会。没等苏青岭开口,齐继欢立刻迎着他的目光,满脸懵懂又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问道:“青岭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对小弟说啊?” 苏青岭不禁被他逗笑道:“没有!” 齐继欢吃了闭门羹,不禁有点气恼道:“说到底谈没谈得拢,其实不关我事,小弟我这不是关心你才问一句吗,你是不是真把我当成杨公公的耳报神,专门监视你的?要是这样——布仁巴图,你给我停下,爷要下车!” 布仁巴图道:“齐大人您坐好,小心摔着,大人没吩咐,小的不敢停车。” 齐继欢道:“嘿,骚鞑子敢犟嘴!” 苏青岭道:“你别骂他,易秋河什么都没招认。” 苏青岭说得真切,齐继欢听了不禁有些担心,又恼火易秋河软硬不吃,咬牙道:“真是什么都没说吗?蹲了几天诏狱,出来就成滚刀肉了,当我们奈何不了他是吧?姑奶奶的,敢投敌卖国,落水做汉奸,比鞑子还坏!这么着,明天我回去告诉我爹,想办法再把他弄回镇抚司狱去,就不信收拾不了这孙子!” 三人边说边回到会馆,第二天早上,齐继欢早早来向苏青岭告辞,要回家找他父亲齐朝恩想办法,苏青岭拦住他道:“继欢,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关于易秋河的。” 齐继欢忙道:“帮什么呀,包在我身上……诶,你又要出招了?”只见苏青岭表情严肃,自己立刻敛容道:“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办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果力有不怠的,放心,还有我爹呢。” 苏青岭道:“你听我的,不用惊扰令尊大人,你还是直接去东厂找杨公公,请他想办法,把易秋河在俺达王廷庭里作人质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带回关内。” 齐继欢一怔,侧着脑袋,眼睛盯着苏青岭的鼻尖,三分揣测问道:“莫非你打算釜底抽薪,在易秋河本已经绝望之时,突然之间看到妻儿站在眼前,任凭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感化了不是?” 苏青岭心底一声叹息,只道:“不错。” 齐继欢又想了想,轻轻摇头道:“只怕不大容易办得到,但你也别太担心,杨公公帮你就是帮他自己,他会想办法的。” 齐继欢答应着去了,一连数日,苏青岭依旧住在会馆里,这天傍晚,齐继欢来到南京会馆,见着苏青岭,劈头便道:“你的话递进去了,我见着杨公公,该说的都说了……你瞧都三四天了,东厂也没个消息,你急不急啊?反正我真是度日如年,不知道杨公公到底什么态度,他平日里可不是这样拖拖拉拉的……” 苏青岭道:“既然该做的都做了,着急有何用?再等等。” 齐继欢发牢骚道:“还能怎地,不然的话,不如派锦衣卫去草原把人抢回来。” 苏青岭道:“少浑说!”自己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若有所思,一时仰头看了看天,道:“继欢,趁着天没黑,你再去东厂见杨公公一面,跟他说,可以用那个名叫火你赤?乌恩其的蒙古人把易秋河的家人换回来。” 齐继欢问道:“火你赤?乌恩其又是何方神圣?” 苏青岭抬头望了望满天红霞,说道:“你如此这般便可。” 第30章两笔交易A 齐继欢独自策马来到东厂,通报进了内堂,听到室内正有人说话,齐继欢不想冒然打扰杨增会客,于是站在门廊地下静候,忽然有小黄门告知说杨公公召见。齐继欢跟着进去,杨增依如老样子歪坐在椅上,神情稍稍显疲倦,旁边春凳上坐着一个锦袍少年,正是英国公府世子张世勋。齐继欢没料想会在这里遇上他,只好拱手行礼,张世勋不紧不慢地还了礼,依旧正襟危坐,视他如无物。齐继欢心里不受用,杨增却先道:“继欢,你来东厂莫非又要给我出难题了?” 齐继欢原本打算等张世勋走了再说,熟料杨增开门见山,张世勋又没挪屁股的意思,便挠了挠头,踌躇试探道:“世伯见笑了,也没别的,仍旧是上次麻烦您的事。” 杨增含笑问道:“还没跟你爹明说吗?” 齐继欢忙摆手道:“哪敢呢,您老人家明鉴,家父千万说不得。” 杨增呵呵笑道:“装神弄鬼!放心吧,你都开了口我还能回绝吗?你家里的事自个儿说去,我不信姓苏那小子这么大能耐,连堂堂锦衣卫同知的公子都甘心受他驱使,来我东厂作说客。”说罢转脸看了眼张世勋,颇费思量道:“哎,你瞧瞧……要说这苏青岭吧,真是鬼难缠,你猜他想干什么?从俺达王庭里把易秋河的老婆孩子接回来,呵呵,真当她是蔡文姬呢?” 齐继欢只得赔笑,杨增接着道:“这几天咱家在东厂里调兵遣将,又不好找锦衣卫来办,怕被你爹觉察出来,这不才另请高人,劳驾张世子出山吗?有他帮咱们运筹帷幄,你安心守着。” 齐继欢连声道谢,又道:“世伯明鉴,我来之前,苏青岭跟我我说,如果觉得棘手,可以用一个名叫火你赤?乌恩其的蒙古人把人换回来……” 始终没发一言的张世勋霍地站起身来,目光阴冷深邃,断然道:“东厂做事用不着他教!” 火你赤?乌恩其是张世勋费尽周折才抓到的要犯,当初突审易秋河时苏青岭参与了旁听,清楚此人对大明或是土默特蒙古都是至关重要,用他作筹码,换回易秋河的家眷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这番缘故,齐继欢却一无所知。 屋里气氛陡然尴尬起来,齐继欢正纳闷为何张世勋突然大为光火,虽没张口辩驳,心里早直骂他祖宗八代。原本笑脸盈盈的杨增此刻脸上一样是阴云密布,不复先前慵懒闲适之态。杨增挺起腰身,左手托着腮,右手指头在桌案下意识地吧嗒吧嗒敲个不停,耷拉的眼皮底下,锐利的目光不断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一时间谁都没了言语。杨增咳嗽一声,拖着腔道:“你说的那个蒙古人,不在咱家手里——回去告诉苏青岭,不该他问的事,少操心!” 齐继欢见气氛有些不对劲,不由睇了眼拉长脸的张世勋,起身向杨增道:“那,世伯,这事儿,那我就……”杨增眉眼几乎挤成了一团,又摆摆手让他离去,眉宇间有松动的意思。齐继欢见有戏,忙应了声,径自出去了。 见他走了,张世勋起身上前一步,语调急促道:“公公,信任人总得有个限度,霍怀忠是虏酋俺答的心腹,我好不容易才抓住,拿他换什么易秋河的家眷,根本就是得不偿失!现在谁都说不准从易秋河的嘴里还能吐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更何况,苏青岭今天提出要接易秋河家眷回来,您同意了,明日他要朝廷向蒙古人割地赔款,您也要照单全收吗?”杨增双目似瞑,半晌无言,随后也轻轻抬了抬手,张世勋本想再劝他回心转意,见此情景只得无奈告退了。 离开东厂,张世勋看到正牵马欲走的齐继欢,疾走近前,挡在门前路上,正色道:“齐公子留步。”齐继欢侧过脸,撇嘴哼一声,扭过头来,故意道:“哦,叫我啊,还以为张世子要多坐一会儿呢,怎么我前脚刚走,后脚你也跟着出来了?” 张世勋冷冷道:“你要的那个蒙古人在我手上。” 齐继欢登时恍然大悟苏青岭为何叮嘱他一定直接找杨增索人,不过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暗自懊恼出门没看黄历,遇上这瘟神。张世勋见他面色数易,冷哼一声,道:“想扳倒咸宁侯没这么容易,以易秋河在宣府军的地位和目前的处境,本世子真没看出他一家老小有多少价值……难得杨公公肯高看苏青岭一眼,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生意无人做,望他好自为之,免得让人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再请齐公子转告苏青岭一句,敢跟东厂耍花招,后果自负。” 齐继欢翻身上马,这才居高临下,微微拱手道:“多谢!”,心想:“狗儿的什么玩意儿!”齐继欢嘴上不饶人,心里到底悬着,回去的路上也不像来时风风火火,恨不得插翅赶紧飞回南京会馆。 自从夜探刑部天牢之后,齐继欢曾多次见问于苏青岭计将安出,苏青岭却始终王顾左右而言他。齐继欢自知苏青岭心机重,索性自己设身处地,思量换做自己的话,又该如何应对眼下局面? 回到南京会馆,见着苏青岭,齐继欢道:“我向杨公公说了,看他的意思,十有八九是同意了。” 苏青岭道:“有劳。” 齐继欢撇了撇嘴,嘟囔道:“你这臭德行跟那姓张的真是如出一辙……”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故作神秘道:“真是无巧不成书呵,我今天在杨公公那里遇到张世勋了……” 苏青岭微微一怔,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这一举一动早被齐继欢看在眼里,不由暗自得意,趁势再加一把火,道:“我同杨公公说话时,他也在场。”苏青岭问道:“张世子说什么没有?”问话时依旧不动声色,齐继欢心中暗笑道:“呵呵,周瑜问鲁肃:‘我的计策,诸葛孔明知道否’?”于是故作轻松道:“张世勋听说拿火你赤?乌恩其交换易秋河家眷,当下也说这办法或许不错,杨公公自然同意了。”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苏青岭连想都没想,直接了当道:“不可能!你少胡说八道,杨公公到底同意没有?” 齐继欢提高了声音道:“应该是同意了,这么大的事,骗你不成?我多嘴问一句,这个火你赤?乌恩其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所有人都对他这么感兴趣?” 苏青岭道:“他原本是大同镇军官,汉名叫霍怀忠,后来变节投降了蒙古土默特部,在俺答汗手下封了官,几年后再次冒充汉人,混进了边军为鞑子作内应,俺答汗率部打进关内时他又冒了出来,以鞑子使臣的身份来和朝廷谈判,总之是个两面三刀的枭雄之辈。” 齐继欢惊呼道:“乖乖,当真了得,缚虎容易纵虎难,怨不得张世勋一听就冒火了,你可真要朝廷花血本了。” 苏青岭不冷不热道:“物有所值。” 齐继欢爽朗大笑道:“‘物有所值’就行!出东厂大门的时候,那个姓张的让我转告你‘后果自负’。小弟眼拙,真没看出换回易秋河的一家妻小有何妙用,所以说嘛,张世勋其实一样肉眼凡胎,还整天装腔作势。既然你说这话,想来必有后招了,看在小弟鞍前马后效劳的份上,可否透露一二?你放心,绝对保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苏青岭轻轻咬着嘴唇,看着神气活现的齐继欢,等他说完了,摇头道:“无非是把人换回来。” 见苏青岭这时候还不肯不松口,自己热脸贴在凉屁股上,再试图确认一遍,发现他真没有解释的意思,齐继欢当真有些恼了,没好气道:“时至今日你还把我当外人?好好好,非常之人,谋非常之功,你做的是军国大事,自然没必要与我这等凡夫俗子多费口舌。这几天多有叨扰,家中有事,不打扰了!” 第31章两笔交易B 且说齐继欢见苏青岭对自己始终抱有戒心,大为不悦,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拍拍衣袖,甩手要走,苏青岭只得上前挽留,齐继欢使劲一挣,甩开他手,仰脸不视,苏青岭一边挽留,一边剖白道:“你听我一言,自天津一会至今,我何曾对你有过只字假话,果真有难言之隐,最多不说罢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你想想,连杨增和张世勋都奈何不了仇侯爷,我苏某人又何德何能制伏得他?我想用火你赤·乌恩其作筹码,把易秋河一家人换回关内,仅此而已,易秋河良心发现的话,或许能回心转意,除此之外,别无良多……我真的没你想象那么大本事,你不相信我的话,难道还不相信张世勋的眼力么?” 齐继欢站门边,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几乎疑惑眼前站着的这个大活人,真的是那个凶狠凌厉又心细如尘的苏青岭吗?齐继欢脑子里一片混沌,情知苏青岭绝非妄言,自己却仍不能置信,呆问道:“此话当真?” 苏青岭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齐继欢咬牙“咳”地一声,无奈道:“拿朝廷要犯去换一个女人两个毛孩子,你当真是发高烧迷糊了吧?这……咳,咳,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还是不是那个敢在钦差眼皮子底下提枪杀人的苏青岭了?你真是失心疯了!够倒霉,偏偏又遇上瘟神,早知那假鞑子是张世勋嘴里肉,我也犯不着当着他面抢啊,这不是老虎嘴里夺食吗?我说你找什么人交换不好,偏得挑个来头大的,得罪了张世勋,他一定不肯善罢甘休,这可真够你喝一壶了!哎——你不是有钱吗,要不然我们把易秋河的家眷赎回来,价钱咱们跟蒙古人谈。” 齐继欢唉声叹气,杨增视张世勋为双刃剑,一边想拉拢其为己所用,一边又防着伤及自身,而如齐继欢这样的高官子弟中,在京城中都是分帮结派,各有各的小圈子。比起那些纨绔膏粱,齐继欢算是个出挑的,尽管他嘴上对张世勋一百个不服,可心底对这个身份尊贵,气象万千又满腹机谋的英国公府世子不得不另眼相看。也正因如此,当结识了家境优渥,武功高强,又敢作敢当的苏青岭时,齐继欢当即产生一丝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的感觉出来,更有当日城南一战,幸亏他及时赶到,救自己于绝境,为此齐继欢不惜纡尊降贵,甘于在苏青岭面前伏小。 苏青岭并不理会他满腹牢骚,只道:“不是花钱的事。” 齐继欢又道:“要不然再去会会易秋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三司会审的结果没法改判,退一万步说,好歹我们把他妻小接回中原,临刑前总能见上一面,就算死了也有人为他披麻戴孝,总不至于断了香火……保不齐他手里还攥着张寅什么把柄呢!对,事不宜迟,现在就走,我和你一道去!”齐继欢说着说着,仿佛抓到根救命稻草,不停催促苏青岭动身。 苏青岭摇头道:“没用的,我原本也寄希望易秋河能抓张寅的小辫子……没用,他不会再指证张寅了。” 齐继欢不解,问道:“为什么,他不是恨透了张寅吗?” 苏青岭望着张世勋,考虑了片刻,方道:“张寅和易秋河都是白莲教的门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易秋河固然恨张寅要死,但还不至于乱了规矩。” 齐继欢只在和苏青岭的闲聊中听说过白莲教的一言半语,固然不明白白莲教中有什么劳什子规矩堪比性命要紧,其实自己清楚这无非是疾病乱投医,根本不对路子,咕哝道:“是白莲教的人又怎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怎么着,总比得罪了张世勋,又白白放走个朝廷要犯强吧……” 苏青岭道:“当今朝廷对蒙古的政策,不论是战是和,考虑的都不是国计民生,不过是朝臣之间党同伐异,相互倾轧的把戏罢了,所以放走火你赤·乌恩其也没什么可惜的,只要庙堂败坏,总会有一个接一个这种败类冒出来,是永远抓不尽、杀不完的。”齐继欢无言以对,苏青岭又道:“继欢,我今日可以说据实以告,只要你明白我的初衷便罢了。”齐继欢无奈点了点头,见天色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齐继欢心事重重,回到家中依然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晚饭只草草吃了几口,家人询问,只说没休息好,有些疲倦。齐母连忙安排家仆好生伺候,又敦促他早点安歇。齐继欢钻进被窝,却又辗转难眠,直到下半夜才勉强睡去。第二天一早,齐继欢跳下床,披着衣服,写了份请帖,招呼心小厮快送去南京会馆,请一个名叫方敬亭的人来,说有急事相见,又叮嘱再三,千万别让苏青岭瞧见。 小厮来到南京会馆,果然见着了方敬亭,自报家门,方敬亭也是惊讶,不晓得这齐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方敬亭驱车来到齐府,齐继欢早已等候多时,由不得对方序宾主之理,一把将他拉进房中,将苏青岭准备拿火你赤·乌恩其换回易秋河家眷一事原原本本说了。方敬亭先是大吃一惊,又道:“唉,这个苏青岭,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金口难开,要是齐大人不说,我都被蒙在鼓里,真拿他没办法!” 齐继欢道:“就是就是,真气死人了!不过实话实说,我是挺佩服苏大哥的,我一贯觉得他有勇有谋,惹事能扛,但昨天听他如是说,起先我想这未免太有些妇人之仁了,可后来又想,才体会到他到底是菩萨心肠,为了能救一家妇孺,不惜已身犯险,连堂堂东厂都敢放鸽子,算得上佛家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吧!” 方敬亭干笑一声道:“齐公子抬举他了,其实他是师从道门,龙虎门的天泉道长的入室弟子。” 齐继欢道:“哦,对了,幸好你说了这话,我差点忘了,苏青岭跟我说过张寅和易秋河都是白莲教的门人。” 方敬亭惊道:“啊,张寅和易秋河都是白莲教的人?此话当真……那苏青岭有没有说他们拜的是哪座香坛,何等身份?” 齐继欢摇头不知,方敬亭寻思片刻,犹自语道:“没说过,易秋河是宣府军五品游击将军,张寅更是官居参将,估计在白莲教中身份不会低,看来想救苏青岭,只能请老爷亲自出马了。”又向齐继欢道:“齐公子,在下是江湖中人,其实敝帮与白莲教一直颇多来往,果真张寅是白莲教的弟子,那么他除了听宣大总兵的将令之外,也一定会遵照唯识宫的指示,江湖事江湖了,官家的路走不通,或许通过唯识宫才能为青岭赢得一线生机。” 齐继欢见或有转机,连声道:“听说贵帮苏帮主神通广大,方先生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京师里但凡有我齐继欢能帮上忙的,你只管开口。苏青岭暂且是戴罪之身,不过有家父在,必保他性命无虞。我知道贵帮根基在金陵,两京之间需要书信往来,我可以安排走锦衣卫的快驿,四天可达。” 方敬亭忙拱手拜谢道:“齐公子盛意,方某谢过。”方敬亭辞别齐继欢,返回南京会馆,刚到门前就有人来报,说苏青岭刚刚又被锦衣卫抓回诏狱了。原来上次苏青岭和齐继欢夜探天牢同易秋河密谈,尽管事先买通了值班狱吏,可还是被刑部觉察出端倪,内阁收到报告后,严嵩指派人员清点人犯在押情况,齐朝恩自然不敢怠慢,只好再次把苏青岭抓回北镇抚司继续蹲班房。 方敬亭闻言,再次折返齐府,说了情况,又封了三十两银子,请齐继欢代为打点使用。齐继欢推辞不就,拍胸脯保证苏青岭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有亲爹镇着,诏狱里没人敢乱来。方敬亭道:“齐公子侠肝义胆,方某不胜敬佩,青岭此入诏狱,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难以出来,有令尊大人在固然没人敢打青岭的主意,但狱中规矩甚多,总不能没日没夜盯着,何况我们也不是手头拮据,不妨多结善缘了,顺便也可给他添补点衣衫铺盖。”齐继欢被他说服,点头道:“既然这样说了,好吧,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32章两笔交易C 方敬亭担心淮扬帮树大招风,江湖上人多嘴杂,万一如果苏青岭与东厂之间的关系被张扬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思来想去,决定留下两个心腹常驻会馆,以应万全。等安排好各项事宜,天色已经黑透了,此时已是秋末冬初,昼短夜长,会馆里的人多数睡去,方敬亭毫无困意,点亮油灯,提笔铺纸,修书两封,直发金陵。方敬亭在其中一封向苏兆详细禀明苏青岭自八月随军进京勤王至今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并询问是否要对唯识宫施加压力,以压促变,阻止张寅一伙欲置苏青岭于死地的企图。另一封则是对自己率漕船押送军粮经过的叙述。方敬亭没有听从齐继欢的话,用锦衣卫的快驿发出,而是用淮扬帮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其速度之快,与锦衣卫的快驿堪比伯仲之间。 十日之后,苏兆的回信传入京师,来信只有一封,方敬亭亟不可待拆开来看,相比自己之前两封长信,回复只有短短一页,其文略曰:“尽南吾儿:两信收悉,条陈甚为详实,汝能为青岭之事顾虑周全,随机应变,余心甚慰也。齐继欢系官宦子弟,未染骄娇二气,肯折节下士,亦算大丈夫。若非北虏入寇,外人孰能知白莲教渗透宣、大、太原诸镇,根基深厚至此邪?余已另函至汝四叔处,详嘱暂停凡本帮与白莲教一切生意往来,尤其是经两淮、河南白莲教香坛之手替应天府所购之军粮旋即停止,并以总帮名义照会唯识宫……汝见此信,即赴津门。字示。” 方敬亭看了信后,丝毫不敢耽误,等快马加鞭到了天津,已到下午。莫家派了管家李时早早来到城门外接应,见到方敬亭车驾,李时迎上前道:“小人奉在此恭候方爷,老爷本想亲自来的,可今天唯识宫的百里云湘又来了天津,眼下正在霹雳堂里议事。”方敬亭道:“白莲教动作倒是挺快,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霹雳堂。” 按白莲教的规矩,位于太行山南麓的散花谷唯识宫既是白莲教总坛所在,又是教主阳福临的居所。自元末红巾军大起义以来,白莲教极盛一时,然而明朝立国后,不念昔日香火之情,反倒将白莲教划归左道邪术,严厉弹压。有明一朝,白莲教势力时长时消,在江湖上时隐时现,根基却从未中断,唯识宫总坛也被各地教民共尊为圣地。 白莲教教主阳氏家族的来历可追溯到前元,又因时局混乱,战火绵延,教主大位几经易手,但阳氏一直被视为正统,正德朝时推举出的新教主阳逍乃厚重长者,颇得人望。可是自明朝开国以来,在官府长期打压下,白莲教逐渐分化成不同流派,再也回不了元朝末年时总坛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的全盛时代。也正因此,明朝历代教主基本不理俗务,甚至连讲经布道也由专职其则的师傅,那些长居总坛,出入唯识宫光明殿的重臣们,总管全教僧俗事务,是白莲教实际的掌权人,被呼之曰“金殿尊师”。各地香坛之中的坛主、香主之流,相较总坛之中的各路大佬,地位又低了一层,故被称为“上师”。位列上师、尊师之上,则是有左、右两位光明使,可谓教主的左膀右臂,不过几十年来,光明右使之职始终空悬,如今的光明左使费无极在白莲教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往昔战乱时期,白莲教徒除了吃饭,最重要的事便是练兵习武,以图谋取天下,如今太平世界,唯识宫每年从各地香坛、道门中选拔教务精熟或深孚众望的教内骨干入宫学习经传、武功后委任外放州县,传经布道,得以将白莲教的雪球越滚越大。此番赶赴津门,急于与莫如琛、方敬亭会面的即是金殿尊师之一的百里云湘,也正是由他牵手同淮扬帮做起了钱粮生意,后来北方教民南下躲避兵燹,又是他全权负责与苏兆订立合约,从淮扬帮大借银两。 此刻霹雳堂上,主宾序座,百里云湘身旁,端坐着一名年方十七、八岁的少年,只见他高挑身材,神清气朗、眉目俊秀、皓齿朱唇,头戴白玉纱罗抹额、身着天青曳撒,套着银鼠搭护,腰束织金白莲纹样锦绦,脚蹬乌色獭皮短靴。方敬亭认得此人姓沈名新旸,字时晴,是百里云湘手下头号得用之人,自去年至今,沈新旸已经数次入金陵,拜会苏兆、萧云鹤及帮内大员,穿梭斡旋,尽展才干。苏兆对他颇为欣赏,一句笑言“生子当如沈时晴”引得淮扬帮诸子弟竞相争雄。 诸人见了方敬亭,纷纷起身拜会,方敬亭一一还礼,有家丁搬来交椅,贴着莫如琛左手摆放。就听沈新旸道:“莫堂主、方先生,这五万石小麦已经运抵天津,没有再退回的道理,贵帮所谓愿意支付每石八分银子的脚价的提议,并非关节所在。恕沈某直言,这筹集的粮食,并非唯识宫库存,而是由各香坛向所辖地面上的教民手中收购之余粮,现在各香坛与教民早已清账,且不说粮价时有变动,就算折价,我们也无法让本已出粜的教民再回购了,这比如米中掺沙,掺时容易,再想分捡可就难了,因此阁下的提议,窃以为有欠公允,敝教是无法接受的。” 莫如琛则幽幽言道:“敝人也不敢遽然赞同阁下之说。贵教拜了香坛的记名弟子数以万计,闲散教民更是遍布各省,这其中不仅有以耕织为业的农户,也有富商大贾、地方豪强,人数既广,所需口粮亦多,哪里用得着唯识宫费时费力将所集之粮再如数卖回给农户呢?今年唯识宫为安置南迁的教民,不也消耗了大量库存吗,这些粮食正好填补库存亏空。” 沈新旸立即反驳道:“莫堂主有所不知,自去岁北境战乱,不少教民为躲避兵燹,纷纷南下,唯识宫为了安顿这些人,已经耗费了大批钱粮,为贵帮筹措的十万石小麦,那可是我们节衣缩食才凑齐的,而且每石小麦的正价不过四钱六分,目前总坛已经没有余钱再回购如此之多的小麦了,所以只能摊于户下。教民无论家中贫富,只要买粮亏本,也不能牛不吃水强按头,故而唯识宫中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莫如琛闻之,则笑颜道:“以这些年贵教之强势,唯识宫在江湖上也是呼风唤雨,今天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连沈上师都上门哭穷,着实让人始料不及啊。以老夫愚见,所谓一口吃不成胖子,这笔粮食,既然贵教是分批筹集,当然也可分批售卖,比如分作十批,卖了一批,回本一批,再卖一批,况且贵教人口之众,江湖上首屈一指,如欲开财源,实乃轻而易举。” 沈新旸也边笑边道:“果真有钱回本,头一遭大事也是要清偿从贵帮所借之钱款。为了清偿欠债,敝教仍需从教民粜粮获利额外加征,河南、两淮之富远不及江南,却盛产麦、豆、高粱,教民所纳粮之粮也是敝教重要财源,着实禁不起折腾,譬如养子,既欲其长,又不喂乳,其子不死何待?” 众人皆笑,莫如琛又道:“贵教岂可与孩提并论?” 沈新旸道:“贵帮只需设身处地,将我们为难光景,细为体谅。贵帮果真不要这十万石小麦,敝教也只好再借银两用以回购,如此一来,此前如约到期应付贵帮之款额便不能如期偿还。债不能借,款不能还,失信贵帮,到头来贵帮苏帮主所竭力维系敝教与江湖各派友好之格局亦不复存,何苦相逼太甚!” 莫如琛道:“借债还款,此乃贵教之责。” 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正说话间,只听堂外一阵吵嚷,莫如琛阴沉着脸,向李时道:“何人在外喧哗,给我轰出去!”未等李时领命,只见莫嘉恩怒气冲冲,快步流星地冲过两个上前阻拦的家丁,李时见状,忙冲出屋外,上前一把拉住他,连连向他递眼色,低声急道:“大少爷,你不能进去,老爷正和白莲教的百里尊师谈事……大少爷,你擅闯议事堂,可是帮规家法都犯了!”莫嘉恩听李时居然敢唬自己,陡然收住脚步,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李时被盯得没辙,忙道:“小的也是为大少爷您……”话没说完,“啪”地一个耳光狠狠扇在自己脸上,莫嘉恩恶狠狠道:“给我滚!”甩开嘴角破裂的李时,莫嘉恩奔上堂来,杀气腾腾地冲着莫如琛高声质问道:“为什么要停送官银?” 莫如琛心头腾地冒火,紫胀着脸,怒目圆睁地瞪着莫嘉恩,就见方敬亭款款站起,言辞中肯道:“因为我们已经不再从白莲教手里收购粮食,所以也就用不着请漕运衙门再运送官银来天津了。”说罢,颇为玩味地望了眼一样处于错愕中的百里云湘。 莫如琛只顾着找他父亲算账,却不想方敬亭也在,只得收敛火气,却仍然不改怒容,死死地盯着面沉如水的方敬亭,又环顾在座各人,一时硬生生点着头,甩出一句道:“好,好!”说罢,拂袖而去。莫如琛怒不可遏,却又毫无办法,只得尴尬地坐回椅子上。 第33章白银迷踪A 见莫嘉恩强闯进来又匆匆而退,沈新旸和百里云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百里云湘起身道:“莫堂主、方先生,今日匆忙,看样子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贵帮提出的要求,容老夫思量一下,明日再作答复,二位意下如何?” 莫如琛起身道:“百里尊师老成谋国,沈公子亦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余已吩咐准备晚宴,今天要在这霹雳堂里为二位一涤泥尘。” 百里云湘忙道:“莫堂主厚意,老夫心领,可惜俗务缠身,不敢再作叨扰。”莫如琛邀请再三,百里云湘推辞不就。 白莲教的人离开后,方敬亭问莫如琛道:“适才嘉恩过来时,我见他火气冲冲,不知何故?”其实方敬亭心里清楚,莫嘉恩是淮扬帮与白莲教钱粮交易的主要参与者之一,甚至可以说这其间许多重要决定都是由他一手操办的,总帮突然叫停,必定惹得莫嘉恩大为不快。莫如琛一阵沉默,半晌才道:“嘉恩年少轻狂,今后与白莲教谈判之事,我决定不再让他参与,免得横生事端。”方敬亭点头道:“嘉恩年轻,以后机会多得是。不过他这么一搅和,百里云湘和沈新旸一定会听出来其实已经有应天府的银两运抵天津了。”方敬亭不再继续往下说,而是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莫如琛。然而等来的又是一番沉默,方敬亭微微咳嗽一声以示提醒,莫如琛这才哦了一声,问道:“贤侄有何高见?” 方敬亭道:“小侄愚见,抛开苏青岭的事情不谈,我们擅自毁约,终究理亏在先。白莲教在天津是有根基的,我敢说经此一夜,难保百里云湘不会查明用于支付第一笔粮食的银子的数额。等到了明天,果真他们了解到实情,虽然一时也奈何不了我们,但毕竟两边都不好看,而且这种不讲规矩,毫无诚信的做法只可一,不可再。” 莫如琛仰头望着渐渐被晚霞染红的天色,一行雁阵远远地从北方天空飞来,头雁一声长鸣,身后众雁也都附鸣声起,大雁们开始变换阵型,从一字型变成了人字形。莫如琛似乎心有所感,略显叹息道:“是啊,无规矩不成方圆,嘉恩要是有这份觉悟,也不至于……嗯,也不至于如此轻率鲁莽,坏了大事,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宠溺太过。”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缓步走下堂前石阶,见莫如琛自责,方敬亭安慰道:“四叔不必多心,人不轻狂枉少年嘛,小侄看嘉恩算是个能办事的,唯独经历少了些,将来有的是机会历练,单说老爷亲自委以重任,这是何等器重?此番叫停交易,说到底我们只是执行总帮的指令,嘉恩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换做是谁,都难免心存怨气,四叔不必苛责于他。” 说到莫嘉恩时,莫如琛收住脚步,没有接方敬亭的话,只是勉强“嗯”了一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方敬亭正无言时,莫如琛咬牙道:“你说的是对的,不管是对白莲教还是对别的什么人,瞒不住,还有什么好说的?总帮怎么交代,我们就怎么干,如果百里云湘非要结清这笔银子不可,也不用你夹在中间难办,这坏人就由老夫来当,只要能救出苏青岭,哪怕白送他十万两银子我皱一下眉头就他妈不姓莫!”莫如琛声音不高,话却说得斩钉截铁,方敬亭倒是觉得他话里有话,听其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可仅凭自己猜测,当面不好多加询问。方敬亭笑了笑,放眼环顾这满园子萧疏荒落的草木,比起春夏姹紫嫣红、生机勃勃的景象,可谓天差地别,一时道:“四叔,我今晚不住你这了。”莫如琛一改方才的严肃,缓和了口气道:“怎么,嫌弃四叔这霹雳堂萧条破落吗?” 方敬亭哈哈大笑道:“四叔说笑了,您忘了吗,小侄的大舅哥是卫衙的提点,他早就请我来天津后到他家一叙,我为打理苏青岭的事,一直耽搁到现在。进城之前,我就先派人告知他了,这次不能再爽约了。”莫如琛道:“哦,衙门里的叶大胡子,听说你在天津有这一门亲戚。对了,适才我吩咐厨房准备了宴席,本是为招呼白莲教那老少神仙的,谁知这两个家伙不食人间烟火,一桌佳肴,弃之可惜,不如借花献佛,把你家大舅子一并请来,请他同祭五脏庙。”方敬亭笑道:“如此多谢四叔,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方敬亭的大舅子姓叶,单名森字,留得一脸美髯,江湖人称“叶大胡子”。叶家是浙江的武学世家,家族人丁兴旺,子弟才俊辈出,叶森早年参加武举,后来辗转被聘入天津卫衙,做了总爷。 方敬亭当下乘着马车来到卫署衙门,通报姓名。不多时,叶森着一袭便装,大步流星走过来,远远瞧见立在门口的方敬亭,便粗声大气,且走且笑道:“这人嘛,请他来时八抬大轿抬不动,不请时又自动送上门,真是拉磨的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哈哈!” 方敬亭上门就挨了一顿数落,哭笑不得,只好招架道:“哎呦,只见关云长,没见赤兔马,我看你是在衙门里当官做老爷久了,养出一身官威来了。是我这个当弟弟的错,我这不上门来给您赔不是了吗?” 叶森跳出大门,飞奔下了台阶,到方敬亭面前,右手朝他左肩上着力一拿,方敬亭差点儿没疼得栽地上,嘴里吸溜,连声道:“你轻点……” 叶森嘲笑道:“轻轻一下就受不了?以前怎么没觉得你下盘不稳,是不是在外鬼混,肾虚腿软了?” 方敬亭朝衙门里探了一眼,没见有人,回过神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哼了一声道:“忙得没休息好,我是从一而终,你可别胡说八道,倒是你这牙尖嘴利的德行,愈发成官油子了,想必也不欢迎我在你家投宿吧?” 叶森打量方敬亭一番,笑道:“给你回信时不就说了叫你住我家的吗?我看你这行色匆匆的样子,不止住宿这么简单,还有别的事儿?” 方敬亭道:“今晚请你赴宴。” 叶森哼唧一声,大吐苦水道:“黑灯瞎火的,赴什么宴呀,我这还天天被你姐逼着戒酒呢!说是戒酒,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男人凑一块吃吃喝喝,总少不得找几个吹拉弹唱的妞儿助兴,她就看不惯这个……得,咱们兄弟不说外话,晚上你来我家,让衙门里的厨子来做几道拿手菜,你我小酌两杯。” 方敬亭一本正经道:“今晚真是有人想请,霹雳堂莫四叔家招待。” 叶森听了,笑道:“他家请我吃饭,真是稀罕,你不把话讲明了,我才不去呢。” 方敬亭道:“你这人好难伺候!好吧,本来是打算招待白莲教的人的,后来生了变故,可巧我又来天津,我又来拉上你的。说了是家宴,你就这般腻腻歪歪!”叶森捻了捻整齐的长髯,双目微阖,摆出一副深沉模样道:“哦……真不是正儿八经请客吃饭的,不过莫堂主既然有心,总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吧……本来手里有个案子,算了,搁明天再说了。” 方敬亭对他衙门里的情况既不了解也不关心,随口道:“这就是了,公家的事下辈子也干不完,酒甭多饮,不耽误你明天做事,放心好了。”边说边催促他快点上马车。 叶森原本前脚踏已经蹬上马车,听他说话,后脚又忽转过来,扭着头道:“放心个鸟,你们淮扬帮少惹官非我就放心了,正好我今天去还要问问莫堂主,怎么越老越抠门儿了?” 方敬亭听得一头雾水,问道:“我们淮扬帮惹什么官非?” 叶森拉了方敬亭上了车,两人坐定,叶森道:“是这么回事。几天前,有个后生来衙门告状,说莫家在杨柳青建了一座炼银场,招纳民工,开炉炼银。这原告是个外乡人,去做工挣钱,干了两个月的活,非但一文钱没拿到,还被莫家的大公子——也就是莫嘉恩连打带骂给踹了出来,他气不过,于是托人写了诉状,来衙门打官司。你哥我心想甭说两月工钱,就是一座银山,莫家也搬得出来,莫老爷在天津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动辄打官司名声上总不好听吧?于是乎我就劝咱衙门的青天,他们能私下和解的,就别对簿公堂,该给钱给钱,哪怕真的事出有因,莫老爷赏那小子几个回乡的盘缠,权当发善心了。” 方敬亭点头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顿饭莫家该请你的。” 叶森呼哧笑了出来,摆手道:“得了,你少抬举我,这做人嘛……”没等叶森说完,方敬亭忽然道:“等一下,你说莫家的炼银场开炉有两个月了?”叶森被他问得一愣,又轻拈长髯,寻思半天,方道:“只是那小子一面之词,据我所知,开炉应该也没两个月,你知道杨柳青那地方有不少印刷年画的作坊,最怕走水,九月底我还带着手下衙役去现场看过。一进院子,好家伙,感觉又回到了三伏天,站着都出汗。我还特意数了一下,光开炉冒火的就不下二十座,听里面的师傅说,一炉子一昼夜能熔五十两银子,这没日没夜的,该炼出多少银子啊,你说莫家富到这般田地,对待个小工怎么就这么抠门呢?” 叶森如闲话般说得不痛不痒,同坐一车之内的方敬亭却是越听心中越起疑惑,方敬亭心中默默盘算“莫家的炼银场果真如叶森所说的规模,一昼夜即可出银一千多两,而自己清楚地记得,九月廿四日,也就是苏青岭出狱的前一日,第一批两万余两金花银,经由南京户部清点装箱,在应天府差役亲自护送下,用漕船运抵天津卫,莫如琛也正因此事才先行返回天津。算上今日,距那时已经过去了二十二、三天,这银子早就该炼完了……” 叶森抬手推了推陷入沉默的方敬亭,问道:“嘿,嘿,你发什么呆啊?” 方敬亭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道:“哦,照你这么说,这状告莫家的人做工时间肯定没到两个月,不过这炼银也不是说炼就炼的,还要垒炉子,架风箱,置备些水银、木炭什么的,说不定那人连前头的活也干了,明天你把人叫来问问清楚。” 叶森道:“就听你的。” 第34章白银迷踪B 一时两人来到霹雳堂,又见李时嘴边贴着膏药,一脸殷勤地在站在门廊灯笼下迎候了,叶森见状,哂笑道:“李管家,吃了什么山珍海味,连腮帮子都咬了?”李时尴尬地笑了笑,又忍不住抚摸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吐字含混道:“喝,喝稀饭烫的……叶总爷,方先生,里面请。” 李时前面带路,方敬亭紧随其后,似不经意道:“李管家,这嘉恩脾气是大了点,一会儿吃饭时,我帮你教训教训他。” 李时勉强笑道:“方爷说笑了,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再说大少爷也没在家。” 方敬亭故意问道:“哦,又去了杨柳青吗,晚上都不回来?” 李时一时嘴快,顿时肃容,把手里的羊角灯笼举高了些,语气和缓道:“呃,酒宴摆聚谊亭里,院子里路不太好走,二位留神脚下。” 聚谊亭里的宴席简单雅致,除了莫如琛本人外,作陪的也不过是几名亲信,勉强凑整一桌。莫如琛客客气气,又拿出陈年佳酿,招待来客。整场宴席间,几个作陪的亲信不时插科打诨,活跃气氛,每每敬酒时,莫如琛总不过随口数叨两句,便昂头喝了,众人一片叫好间,方敬亭却依稀感觉出他其实兴致不高;叶森大嘴吃八方,兼具酒量惊人,自然拉开架子,毫不客气;方敬亭自己则一如家中,浅酌几杯,绝不误事。等到宴罢人散,方敬亭再次婉拒莫如琛挽留,执意要去叶森家住一宿。 回去的路上,方敬亭看着酒足饭饱,哼着小调的叶森,且问道:“今晚酒菜如何?”叶森双目微瞑,意犹未尽道:“还是有钱人会享受呐。”方敬亭听罢,故意逗弄道:“干你这行弄点钱还不容易?明天你带着衙役,去杨柳青的炼银场,借口有人状告,查封他几天,还怕没人捧着银子双手奉上?”叶森鼻子里哼哼两声,瞥了他一眼,语带讥诮道:“真是没有家鬼送不了家人呵!莫家能开这么大的炼银场,上头早就疏通好了,这哪里是砸人家场子,是砸自己饭碗呀,你还真当我喝醉了!” 方敬亭笑了一声,遂转过脸来,自语道:“真以为你喝醉了。”说罢就不再作声。 叶森咽了口唾沫,冷笑一声道:“是不是莫家的炼银场有问题?” 方敬亭摇了摇头,叶森眉头一皱,胳膊肘倒了他一下,说道:“装,你再给我装,不说是吧,明天我就带人去封门。” 方敬亭依旧不理不睬,叶森只得道:“得,不说就算,跟你透透风,这来衙门闹着讨工钱的可不只有一个人,他还带着一个锦衣卫衙门的军官,你们悠着点,别拔出萝卜带出泥。” 方敬亭不由奇道:“这小工是什么来头,讨要工钱都招来锦衣卫?” 叶森先是嘿嘿笑了起来,又歪着脑袋,寻思着道:“姓邓,叫什么……”方敬亭脱口而出道:“邓镇远!”叶森一合掌,叫道:“对,是叫邓镇远,敢情你认识?”方敬亭道:“和他一道的锦衣卫军官想必姓金了?”叶森脸上顿时浮现出一副被人看破底牌的古怪神情,带着试探的语气道:“知道的不少嘛,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方敬亭低声道:“苏青岭的事你听说过没有?”叶森点头道:“略知一二。”方敬亭解释道:“我长话短说,这个邓镇远是苏青岭养的家丁,后来跟着他也在锦衣卫指挥使衙门谋了份差事,姓金的军官原本是苏青岭在保定军里的同僚,因立了军功,也和他一起调任过来。苏青岭被捕之后,邓镇远在衙门里自然呆不下去了,他一个人在天津无依无靠,我就请莫四叔给他安排点差事,算自食其力,估计他是被派到杨柳青的炼银场去了,至于是不是得罪了莫嘉恩,又为什么被撵出来,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邓镇远为人应该不错,否则苏青岭也不会留他在身边。” 叶森微微颔首,方敬亭想了想,又道:“大哥你且帮我个忙。你们衙门别忙追究这官司,先帮我找到邓镇远,我见他一面,说不定我能比衙门里的人问得更清楚。” 叶森哈哈大笑道:“你少装好人来着,只要你们淮扬帮没作奸犯科,我自然也没什么好问的,果真被你问出了见不得光的事,你还会跟我说吗?我可提醒可你,天津卫是我叶森的地头,饶你哪门子行当,也休放幺蛾子!” 第二天方敬亭早早来到霹雳堂,莫如琛正在庭院中打五禽戏,方敬亭吩咐仆人,不用禀报,自己便驻足在回廊下。一时莫如琛收功,丫鬟端上热水、毛巾,莫如琛洗了脸,方敬亭这才走过来。莫如琛搁下毛巾,招呼道:“敬亭来了呵!”方敬亭拜道:“敬亭见过四叔。四叔昨晚饮了酒,夜里睡眠还好么?”莫如琛道:“老样子,睡了将近三个时辰,不妨事的。”方敬亭又道:“对了,四叔,昨晚回去后我又好好考虑了一阵子,我觉着老爷之所以突然叫停与唯识宫的这笔钱粮交易,归根结蒂还是为了迫使唯识宫出面救出苏青岭,所以我想,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重新恢复两家关系应该是顺理成章,老爷不是也再三说过,视白莲教如友则友,如敌则敌嘛。我想,等今日百里云湘来时,如果他查出底细,非坚持完成这十万石小麦的交易不可的话,不妨先结算了这笔钱,以示诚意,等到苏青岭真得安全了,是否恢复交易,再请总帮定夺。” 莫如琛略略点头,似乎对他的提议颇感兴趣,方敬亭正欲继续朝下说,熟料莫如琛突然又问道:“那么依贤侄看来,假如我们与白莲教各退一步,如约交割这十万石小麦,帮主是否会怪罪我们有违号令?” 方敬亭没成想莫如琛说出“有违号令”这四个字,顿时语塞,世人皆知,古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今有淮扬四杰继往开来,共创淮扬帮煌煌大业,除了壮年早逝的前任帮主苏醒言之外,莫如琛、萧云鹤和苏兆具以兄弟相称。萧云鹤留守金陵,辅佐苏兆统领全帮,而莫如琛镇守天津,与金陵一北一南,遥相呼应,掌控千里运河。莫如琛有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大权,只要与总帮既定之策不想违背,即可便宜行事,无须请示金陵。方敬亭业已明言只要救出苏青岭,就算与唯识宫交割这十万石小麦也是情理之中,而此时此刻,莫如琛却显得畏首畏尾,犹疑不决。方敬亭愈发觉得莫如琛的言行举止有些蹊跷,不过他摆低姿态,自己可不敢托大,心思转动,又道:“一边是粮食、白银,一边是苏青岭一条人命,两害相较取其轻。再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爷是舐犊情深,今青岭有难,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就算违背总帮号令,这个责任,小侄愿意一人承担。” 莫如琛不住点头,显然相当认同方敬亭一番说辞,更道:“还是贤侄顾虑周全,不负总帮千钧重托,不过你四叔身为一堂之主,又是总办与白莲教的钱粮交易,责任理应由老夫一力承当,贤侄无须再说。” 第35章白银迷踪C 等到了约定时辰,百里云湘和沈新旸各乘马车,再次来到霹雳堂。莫如琛命令家仆搬来脚踏,见百里云湘探出脑袋,便亲自扶他下车,百里云湘此刻脸色却显得十分轻松,莫如琛心中料定他们此番必然有备而来,但仍不动声色。沈新旸与方敬亭多次打过交道,彼此算是熟络,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就听莫如琛道:“二位今日莅临寒舍,咱们也不要昨天那样像楚河汉界,森严壁垒,弄得跟打仗似的,我淮扬帮与贵教素来和睦,偶有分歧,不应想着彼此之间谁占了便宜,谁吃了亏,而应和衷共济,解决问题。昨晚本想挽留二位品尝津门美食,可惜好事多磨,适才老夫又叫人准备了些茶点,仍摆在聚谊亭里,咱们一起过去,边吃边谈,也不枉费了这满园秋色。” 百里云湘听他言语间态度有所松动,更是称心如愿,连声道好,沈新旸却不像百里云湘春风拂面,闲庭信步的轻松,相比昨日,面色反而多了一分凝重,此刻也只淡淡道:“我们客随主便。”莫如琛拄着竹枝杖前面领路,方敬亭向沈新旸道:“时晴兄,请!” 聚谊亭坐落在花园之中的一片水池边,时则习习秋风,吹在身上干爽清凉,高大的乔木上,不时簌簌飘落几片黄叶,落在水上,两只黑鹅见有人来,从池塘对面快速游了过来,冲着人嘎嘎直叫,方敬亭从案几上捡起一片瓜果,扔了过去,两只鹅伸长脖子,一阵扑腾,争抢着吃完后,回过头又来讨要。方敬亭手指着鹅,向沈新旸道:“乡下农家有养狗看门的,也有养鹅看门的,你瞧这鹅,嘎嘎嘎地冲人叫唤,不知道的以为它要咬人,其实它并无恶意,无非是想引人注目,讨要点好处。” 沈新旸当即一笑道:“鹅就算想咬人,也是一边叫一边扑过来,算是明火持杖;狗就狡猾多了,低眉顺眼假装驯良,趁人不备,狠咬一口。” 方敬亭听了他的话,自我解嘲道:“飞禽走兽,半斤八两。”又扔了块瓜给那鹅吃。 宾主入座,莫如琛紧挨着百里云湘,于是先道:“百里尊师,昨天敝人的提议,不知尊师意下如何,还请明示,我们好有所准备。” 百里云湘挺了挺腰杆,微微一笑,说道:“莫堂主的意思,老夫昨晚确实认真思考过,总觉得事关重大,且容再作斟酌。不过这几天,老朽听到些传言,说是苏帮主家大公子最近京师遇到点麻烦,或许与敝教有关,不知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原本垂首默坐的方敬亭微微一凛,心想该来的早晚要来,淮扬帮能以断绝钱粮交易迫使白莲教设法救出苏青岭,白莲教自然也能反客为主,藉此与淮扬帮讨价还价,方敬亭料想今日会谈必然更加艰苦。方敬亭思索对策之间,又看了眼沈新旸,只见他正品轻啜香茗,显得无动于衷。 莫如琛对百里云湘之问无可否认,只道:“确有此事,不知百里尊师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言?” 百里云湘道:“所谓传言,无外乎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老夫不过是偶然听闻罢了。” 莫如琛摇头道:“青岭侄儿眼下仍被囚禁于京师诏狱之中。东厂办案向来密不透风,怎么会有小道消息流传出去?果真走漏风声,到了连贩夫走卒之辈都能说出个所以然的时候,又何至于百里尊师时至今日还要从市井上听得闲话呢?” 百里云湘不想会被反呛,又不知该从何处辩驳,尴尬笑了两声,道:“老夫最近常在唯识宫中,对京师里的情况也不太了解,只是听说贵帮长公子身陷险境,老夫起先并不相信,试想贵帮乃江湖第一门派,苏帮主又是何等人物,天下谁人不识?于朝于野,又有谁会刻意为难他老人家的公子,即便有人有鼓弄是非,相信贵帮还是有解决之道的。” 莫如琛坦诚道:“敝人今日请二位尊客莅临寒舍,正是为了这‘解决之道’而来!” 百里云湘摆出一副事先毫不知情的样子,满脸惊讶之色,环顾左右,又放缓脸上,呵呵轻笑道:“哦……能为苏公与莫堂主分忧,老朽深感荣幸之至,不知长公子遇到的麻烦,敝教又当如何尽绵薄之力呢?” 方敬亭一旁看着百里云湘浮夸造作的表演,暗恨这老头子明知故问,分明是有恃无恐,莫如琛心想,话迟早是要说开,何必遮遮掩掩,令人齿冷。此情此景,莫如琛也只当先咽下这口气,正色道:“据我所知,宣府军参将张寅,是当今宣大总兵、咸宁侯仇侯爷跟前的红人,青岭侄儿之前与他有些过节,不过并非私人恩怨,有所开罪也是迫不得已。苏青岭现在身陷囹圄,时刻有性命之虞,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为今之计,只有请唯识宫高抬贵手,一解敝帮燃眉之急。” 百里云湘轻轻一掠颌下花白胡须,露出一副毫不掩饰的自得姿态,身子不由又向莫如琛这边靠了靠,依旧装腔作势道:“莫堂主此言差矣,敝教流传甚广,不论中原州府还是边疆各镇,百姓中广有信奉,实属稀松平常。但凡总坛有令,各处香坛无不奉命行事,唯独近两年北境战乱不休,非但百姓流离失所,敝教也是深受其苦,是不是在这混乱之中,贵帮长公子与敝教之间有什么误会而唯识宫尚不得知?” 莫如琛强压心头无明业火,反问一句道:“怎么,张将军没向唯识宫禀报吗?” 百里云湘道:“呃……敢问莫堂主,贵帮又何以断定,苏公子之事一定与张寅有关呢?” 莫如琛断然道:“张寅身为宣府军参将,他为咸宁侯效力,在北虏寇犯京师之时,就曾派兵试图刺杀朝廷派去同北虏和谈的钦差,不过因青岭率兵及时赶到,张寅没能得手。张寅所派之部将,名叫易秋河,明面上是宣府军的游击将军,实际身份乃是贵教门人。当日苏青岭受命逮捕易秋河,梁子也就是从那时结下的。不管诸如张寅之辈混入边军是何目的,此贵教家事,我们不宜过问,甚至苏青岭是如何受张寅暗算的,我们也不想深究。唯有一点,我们淮扬帮绝不容忍唯识宫一边从挣了十万两银子,一边还要把苏青岭推向法场,老夫今日开诚布公,只要苏青岭一天没从诏狱里出来,你我两家之关系,就不可能比今日更好了!” 莫如琛挑明了话头,直接把事说开了,打断了百里云湘自抬身价的如意算盘,一旁的方敬亭屏息凝神,眼见有谈崩的迹象。沈新旸见状也连忙搁下茶水,欠身道:“莫堂主息怒,诚如阁下所言,张寅的确是唯识宫的人,他是敝教的武功教头,身列上师之位,但是在下敢用性命担保,他与贵帮长公子之间有何过节唯识宫的确不知情,张寅也的确从没向总坛禀报过。” 方敬亭从旁道:“沈兄这话就欺心了。果真唯识宫事先没有得知张寅一案的来龙去脉,又何以仅凭几句流言蜚语,便要敝帮当面予以澄清呢?” 百里云湘没想到仅仅短短数语,情势竟急转直下,转眼攻守易势,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疏忽,回首沈新旸,见他也是一脸无奈。百里云湘正乱挠头间,沈新旸又道:“张寅所作所为,等我们回总坛复命时定会上报教主,查个清楚,一旦有了结果,也会及时告知贵帮。如果莫堂主和方先生认定苏公子深陷牢狱是与张寅有关的话,在下愿意亲自报请总坛,全力营救之!” 此言一出,亭中又是一阵缄默,还是方敬亭先开口道:“你们不是受唯识宫委以全权的吗?” 沈新旸反问道:“是不是只要苏青岭平安出狱,就能如数恢复你我两家之间这五万两银子的钱粮交易?” 正当方敬亭也想说我们也须报请总帮定夺时,却听莫如琛斩钉截铁道:“正是!” 百里云湘一拍椅子,高声道:“好!”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时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于是继而道:“自从贵帮做粮食买卖时起,唯识宫始终遵守协定,按你们要求征从教民手里集麦、豆、大米,及时转送,圣教主多次喻示,要与贵帮坦诚相待,不可有丝毫欺瞒,可贵帮做事说变就变,就算我们这次遵从苏公意愿,贵帮也恢复了交易,但这中间耽搁反复,我们损失巨大,敝人也无法回唯识宫向教主和费首座复命。” 方敬亭立刻道:“价钱可以谈。”余光瞥了眼莫如琛,见其也无反对之意。 百里云湘道:“方先生有何凭证呢?” 未等方敬亭开口,莫如琛道:“用于支付粮款的银子就在我霹雳堂里,计白银贰万七千余两,可以即刻兑现,以示诚意。” 尽管经过一夜查探,百里云湘已经获悉这笔白银的消息,而此刻莫如琛如此爽快的答应还是让他深感意外,不由道:“好,事不宜迟,时晴,你且暂留津门,交割货款,老夫今日便回总坛,向圣教主和两位光明使禀明此事,定不让淮扬帮长公子少一根毫毛!” 第36章风波难平A 白莲教与淮扬帮之间的谈判直到此时终于有了初步结果,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方敬亭忽然感到脊背早已浸透一层凉汗,经风一吹,不由一阵瑟缩。莫如琛以手凭栏,仰天长出了口气,回首招呼方敬亭道:“敬亭,来,吃这红茶糕。”又吩咐丫鬟,重新沏茶。方敬亭于是也捡了几片吃了,又喝了口热茶,感觉舒服了些。莫如琛拄着竹杖,问方敬亭道:“你觉得白莲教的话能几成可信?” 方敬亭边把喝了一半的茶盅重新加满,边思索着道:“百里云湘看似奸猾,实则庸碌,见到有机可乘时,便装腔作势,出风头,抢功劳,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真遇到麻烦了,就一推三六九;我看能据理力争,替唯识宫挣得好处的,还数沈新旸。”莫如申点着头,嗯了一声,冷笑道:“百里之才嘛,凭他也能入唯识宫任金殿尊师,白莲教当真是蜀中无良将,廖化作先锋了。” 方敬亭道:“但愿唯识宫里别都是这样的庸碌之辈,果真如此,我可真担心他们能不能驾驭得了张寅。” 莫如琛道:“对唯识宫得盯紧点,防止他们节外生枝,经此一会,我们淮扬帮对待白莲教的策略或许真该重新考虑了。”方敬亭听罢,不由愕然,自己无非一时兴起,说说而已,熟料莫如琛却深以为然,难道他真的怀疑当今唯识宫已经难以驾驭张寅这样的手握重兵,雄霸一方的武人了吗?只见莫如琛伸出三只手指,幽幽言道:“今日之前,老夫有三不解:一不解苏青岭被捕入狱,背后是否有唯识宫蓄意操纵?如果唯识宫真的是幕后黑手,那么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不妨设想一下,是不是因为苏青岭无意间撞破了白莲教在宣府军中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唯识宫不惜冒着与我们彻底撕破脸的风险,也一定要置苏青岭于死地?从这两天百里云湘和沈新旸的言行来看,我觉得不像,唯识宫考虑的头等大事依然是要把这笔数额巨大的银子挣到手。这二不解,诚如沈新旸所言,张寅的确是在未得到唯识宫首肯的情况下,就试图借朝廷之力解决苏青岭,这又是因何而起呢?是为泄一己之愤施加报复还是受到咸宁侯指使?张寅既然是白莲教安插在宣府军的重要人物,一定清楚事关重大,至少应该及时禀报唯识宫,可张寅所作所为,明显是与唯识宫的意图是相违背的。至于这三不解,假如唯识宫既没有单方面改变与我们关系之意图,张寅又没有如实上报自己与苏青岭之间的真实情况,也就是说百里云湘和沈新旸来天津之前并未觉察到关于我们意在救出苏青岭的话,那么昨日百里云湘昨日对苏青岭只字未提是情理之中,而今日又为何突然有恃无恐,乃至一度想用苏青岭之安危做筹码来套取我们的妥协退让呢?” 方敬亭细嚼其意,默然良久,越到后来他的双眉拧得越紧,如果说前两个不解可以解释为唯识宫似乎已经无力控制张寅,而苏青岭依旧有性命之虞的话,那么莫如琛所言的第三个不解,是否意味着有人在关键时刻将淮扬帮的底细泄漏给了百里云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方敬亭带着深深的疑惑离开霹雳堂,此刻他的心中丝毫没有谈判成功的轻松与充实感,而是影影绰绰感觉到这个为白莲教放消息的内鬼就隐藏在自己的身边,这个人甚至几乎可以把握谈判节的节奏。不过方敬亭眼下暂无精力去刨根问底,根据谈判达成的协议,自己只能暂栖霹雳堂,与沈新旸交割这头一笔银子。 第二天方敬亭和沈新旸一起,带着账房和脚夫来到淮扬帮的银库。银库建在霹雳堂最为隐秘的院子里,这座四方形的小院如同一个巨大的“回”字,最北边的主屋不含一根木料,所有廊柱、斗拱、椽子、瓦条等木工件都换成了是石头或铁条,霹雳堂保存的主要账目便存放在这里。东西山房就是库房,莫如琛拄着拐杖,亲自带路,管家李时打开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在两家人监督之下,一帮在深秋时节仍只被允许穿着背心、短裤的脚夫,将一箱箱银锭搬上骡车,账房先生则现场核对账册,签押交接。方敬亭叫住两个正搬运箱子的脚夫,打开一个尚未贴封条的银箱,取出一方元宝,翻看底部,刻着铸银师傅的名字,并在一侧标注分量和成色。方敬亭托着银锭向沈新旸道:“沈兄请看,这些银锭都是户部的金花银再经重熔铸造的,市面上很难见到成色如此之高的银子。”沈新旸道:“贵帮信誉卓著,妇孺皆知。”两人都端详着这枚光灿灿、沉甸甸的银锭,半晌无言,似乎要极力参透这银锭里的无穷奥妙。 方敬亭一连忙活数日,这天傍晚,叶森派人找上门,只带来一句话,“你要见的人已经找到了”。方敬亭再忙也不会忘记这件要紧事,找了个借口,别了莫如琛,轻装简从,来到叶森家中。 叶森正在家里候着,见到方敬亭,张口便道:“都是你们苏家大少爷养出的好狗才,大爷我好吃好喝地供奉着,这小子倒是一句要紧话也不说,东拉西扯说不上几句就嚷嚷着要见你。”方敬亭道:“你问他话了?”叶森道:“废话!” 果见邓镇远呆坐在屋子里,只是喝茶打发时间。见了方敬亭,邓镇远立马上前拜倒道:“小的邓镇远拜见方爷。”方敬亭道:“快起来,邓镇远,你把你的遭遇,事无巨细,都说与我听。”言罢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站在旁边的叶森。叶森圆张着嘴,道:“噢,在我家里,我倒成贼了!”却也只好退了出去。 原来,当初莫如琛在方敬亭的要求下,果然安排李时给他找个差事,正巧杨柳青的炼银场缺少工人,就把邓镇远打发去干活。据邓镇远所述,当他九月廿日左右进了炼银场,当时场子已是粗具规模,银炉都搭建好了,各色物料基本也已齐备,过数日后,从外头运来不少骡车,装的都是白花花的上乘银锭。邓镇远记得当时还听场子里的老师傅说,运来的银子都是官府的金花银,只有经过重熔再铸,才能在市面上流通。邓镇远在这里干了二十多天的活儿,一天早上,只见莫家大少爷来到炼银场,看见他一下马车就铁青着脸,大家都知道肯定没好事。果不其然,还没到中午,工头就宣布停工,一些人见莫嘉恩还没走,就去找他结算工钱。当时自己也就随行去看个热闹,就见莫嘉恩似乎发了很大的脾气,叱骂来要钱的人,还说只不过暂停几天,又不关张,现在走人,让他一时半会儿从哪再补这么多人手,可当大家问他什么时候复工,他却闪烁其词,没个说法。在此之前,邓镇远跟着苏青岭,也与莫嘉恩打过交道,对他没什么好印象,谁知当时莫嘉恩竟在人堆里认出了自己,一问之下,才知道自己是李时安排进来的,顿时大为光火,臭骂李时,连他祖宗八大都捎带上了。邓镇远当场就被扫地出门,自己辩解不成,又没拿到工钱,心头一把无明业火,这才找到仍在锦衣卫指挥衙门里供职的金摩诃,一起来到卫署衙门击鼓鸣冤。 第37章风波难平B 邓镇远说了一通自己在炼银场的经历,方敬亭心里估算,南京的官银上个月廿四日到的天津,本月十七日左右,霹雳堂全面中止与白莲教的交易,与邓镇远所提到的时间基本不差,可见所言非虚,于是问道:“算起来你总共只干了二十多天的活,为何状子上写两个月?” 邓镇远挠着头,尴尬笑道:“这不是跨月份了吗?” 方敬亭道:“喔,是这样,暂且不说这个,我问你,是你们正干着活,莫嘉恩来了,紧接着就停工,难道事先并无征兆?” 邓镇远道:“可不是么,叫停工时我们都不相信,此前听工友说这活还得干上一阵子,莫家家资万贯,莫老爷高义,从不亏待下人,只要把活干好了,一人挣上几两银子没问题,这好端端的,谁知道突然抽了什么风。” 方敬亭道:“你们师傅是这样说的啊,那你还记不记得停工那天是十月几日?” 邓镇远有些歉意道:“工钱都没拿到,谁细究这个?记得当天晚上我独自坐在门槛上发呆,看见天上月亮又圆又亮,就像块大银饼,嗯,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八九不离十。” 方敬亭心中一阵嘀咕,自己十七日从京师来到天津,莫家收到南京寄来的信应该就在十五日左右,一定是莫四叔收到老爷的指示,立即停止与白莲教的交易,莫家的炼银场随之停工,莫嘉恩因此迁怒于人,这不十七日那天,他还当着自己与百里云湘的面,强闯霹雳堂的吗?方敬亭回忆着数日以来的每个细节,越想越觉得疑惑重重,这些疑惑从四面八方慢慢汇聚起来,不断翻腾、撞击,凝聚成一个巨大的迷雾,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扑来,摸不清方向。 邓镇远探着脑袋,莫名其妙地望着脸上愈发苍白、神情呆滞的方敬亭,轻声问道:“方爷,您老……没事儿吧?” 方敬亭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一边平复心情,一边勉强笑了笑,道:“哦,没事,刚才想到些事情,走神了。嗯,这么说你也是无家可归了,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邓镇远自嘲一声道:“说不上无家可归,苏大人刚来天津时,就买了套宅院,小人记得您去过一次,就在天后宫旁边。叶大爷说我家大人被关在京师的诏狱里,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我身上原本有点积蓄,苏大人出事的时候,我都交给布仁巴图了,留给他在京师用,本来想自己挣点盘缠也去京师,看样又没指望了。” 邓镇远想了想,道:“你们俩倒是忠心耿耿。你在天津卫里干等着也不济事,我安排你去京师,在南京会馆里先落脚,和布仁巴图汇合,你俩一道好有个照应,别急,我和锦衣卫衙门的齐继欢正在想办法把苏青岭弄出来,说不定需要你们帮衬着。” 邓镇远点了点头,又试探着问道:“大人能不能平安放出来……” 方敬亭严词道:“不会让苏青岭出事的。” 邓镇远重重地点了点头,适才沉闷之色一扫而光,道:“那我这就回去收拾行装,噢,差点忘了,听说方爷您是叶总爷的妹夫,小人斗胆请您跟叶总爷说,这官司小的就不打了,撤诉了吧,工钱我不要了。” 方敬亭道:“你撤诉更好,工钱的事不用担心,不会少你的,一会儿我给你写封信,你带去南京会馆交给黄管事,你和布仁巴图每月分别从我的账上支取三两银子,留着开销。” 邓镇远忙欠身道:“小人怎么敢用您的钱!” 方敬亭道:“不妨事,你先用着。”邓镇远再三道谢,方敬亭叫来叶森,商量说让邓镇远撤了状子,叶森道:“和解最好,你是苏青岭的人,还能跟莫家结怨不成?”方敬亭又道:“他业已不告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在人面前别提及此事。”叶森冷哼一声道:“之前你不是信誓旦旦说从他嘴里能问出点名堂,来告诉我吗,怎么这会子又想封我的口?”方敬亭道:“都是淮扬帮的家事,与你卫署衙门不相干的。”叶森道:“活见鬼了。”方敬亭道:“好啦,好啦,这事就算翻篇了。大哥,咱们别光顾着说话,这都将近晌午了,不如由我做东,请你们到酒楼好好吃一顿。”叶森笑道:“吃人家的嘴短,我才不上当呢!”方敬亭指着邓镇远,冲他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见外的?你、我、邓镇远,连同锦衣卫衙门的金摩诃一并叫来,还怕吃穷我不成?”叶森道:“这吃吃喝喝本不是坏事,唯独又要把你姐晾在家里了。”方敬亭道:“我这急匆匆地来天津,没预备点礼物看望她,今天正好趁着有空,咱们吃了饭,到金店里好好挑一副时兴的首饰送她。”叶森忙摆手道:“哎哎,你少来这一套,哥哥我去还不成吗?以前你来过几回天津,每次都没少带东西,嘴上说小意思,花费的都是寻常百姓家一年半载都挣不来的钱,再这样我以后去金陵怎么登你家门啊,我说你这号人都是钱多了扎手呵!” 叶森等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三岔河口。方敬亭透过车窗,遥看码头上货栈云集,人来车往,一派繁荣景象,一处栈桥边泊着数艘货船,形制巨大、吃水颇深,岸上早就排着一排车马,脚夫们踏着栅板,扛运货物;船上的水手们爬上爬下,收拾缆绳。一阵风吹过,船头的旗帜被吹开,宝蓝地四方旗中间绣着一只白鹤,正振翅欲飞,方敬亭见状不由嘴角不由弯起一丝弧度,原来这些都是海塘帮的货船。 马车在一家酒楼门口停了下来。这酒楼有四间开面,前面大堂,后有庭院。楼上飞檐处挑出长长一串红灯笼,正门上悬着招牌上写到:一品香。 进了门厅,掌柜见叶森来了,笑脸逢迎,殷勤问道:“叶大官人好久没来小店了,不知今日何可效劳?”叶森让向方敬亭道:“这位方员外才是正主,我们一共就四人,取你们最好的汾酒,菜品看着搭配,别作践了酒。”掌柜会意这方员外乃是豪客,连声应承,又故作神秘道:“您老人家来得正巧,我们东家昨天刚从山西带来了上好的杏花村,足足十年陈酿!”叶森看了着一脸得色的掌柜,啧了声道:“说这么多干嘛,只管上来。” 忽闻丝竹声起,众人伸头望过去,见院子里搭了个小小戏台,台上一名女伶,年龄不过十二三岁,穿红绫绢布裙,滴翠对襟褂抱着琵琶,坐在一张圆凳上拨弦唱道: 新红上海棠,猛然情惨伤。前春有个人共赏,今日在何方。早把春心荡,免教人断肠。细思量,谁真谁谎。自古佳人薄命,怨煞断头香。想桃芳也会殢刘郎,恨远山无计留张敝。花阴月影,看看过墙,朝云暮雨,谁觉夜长。捱得今宵过,明朝又怎当。莺儿对,燕子双,飞来飞去为谁忙。偏不到他行。 这女孩女子一双含露杏眼,两弯微愁叶眉,几番灵秀,几番娇弱,嗓音清脆,唱腔婉转,一颦一簇间,映着琵琶声声,夹杂几分淡淡哀怨,原本嘈杂看热闹的看客们顿时安静下来。方敬亭环顾周遭看客,低声笑道:“南曲北唱,无非对牛弹琴。”一曲终了,人群中有不少人拍手叫好,不时扔上几枚铜钱,也有身价富贵的客人扔给三五钱滴铢,又要她再唱一曲,引得教坊班头喜上眉梢。方敬亭听着不少是吴地口音的人,醒悟听曲的多半是海塘帮的水手。他们出海日久,一上了岸,交割买卖得了钱财,头一件要紧事就是白天喝酒吃肉,晚上找窑姐儿睡觉,海塘帮的白欣欣深知手下这些人过得是有今天没来日的生活,只要不触犯刑律,甚少过问,唯独赌钱一桩丝毫不容,参赌的抽鞭子,聚众的剁手指。看来这酒店东家早就知道今天生意兴隆,故而请了能唱南曲的伶官儿前来助兴。 正喧闹间,只见人群中推推搡搡,站出一个身形中量、衣着锦绣,酒晕红潮,步履踉跄的年少公子,晃晃悠悠挤到台前,指着那唱曲姑娘,开怀一笑,大声道:“好……哈哈!”声音之大,引得一片关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这少年从衣袖里摸出个大银锭。那班头站在高台上,突见有人出手如此豪爽,登时喜笑颜开,朝那少年道:“我家小女初来宝地,惠承公子慷慨,这赏钱受之太过,却之不恭……”话没说完,突然眼前银光闪过,那班头“啊呀”一声惨叫,手捂脑门,血流如注,踉跄两步,栽倒在地,原来那少年吃醉了酒,几两重的银锭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班头的脑壳上,瞬间沉寂之后,有人大叫“出人命啦!”院子中顿时一片混乱。 来吃饭的四人之中,除了方敬亭尚通曲调之外,其他三人无非是从个热闹,此刻正站在人圈外闲话,不成想突然炸锅,抬头看到台上那丫头被吓得花容失色,短暂愣神之后,一头趴在班头身上纵声大哭。 第38章风波难平C 正此混乱之际,人群之中猛地又跳出一人,只见他一把揪住那个醉酒闯祸的少年,急吼道:“还不快走!”说罢便强拉他往外钻,围观众人南腔北调吆喝起来,这人缩着脑袋,一手掩面,用手肘推开众人,另一手拉着伙伴,眼见被人逼得紧了,猛地挥手怒道:“看什么,看什么,我是带他去报官的!”说话间仍旧脚步不停地往外挤,还是方敬亭眼尖,转瞬之间,已看清那人面貌,顿时高声喊道:“何公子——何宽,何宽!”怎奈人多嘈杂,眼见着两人挤了出去。 何宽一边吆喝着拼命朝外挤,一边拉住依旧满口胡柴,嘟囔着要那女孩子在唱一曲的少年,眼看就要挤出圈外,熟料迎面正与一条彪形大汉撞了个满怀。这壮汉身如铁塔,黑脸黑须,头上裹着一条青巾,深秋天气仍是一身粗葛薄衫,蛟皮腰带上插着一排飞刀,双手叉腰,臂上显露出蛟龙纹身,何宽抬起头来,见他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正瞪着自己,面相活脱脱如庙会上舞的狮子。何宽连忙止住吆喝,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就想从他腋下要溜,一步没迈出去,已被那壮汉拦住。何宽情急之下,强推那壮汉臂膀,谁知纹丝不动,谁知那闯祸少年大笑一声,口中大叫道:“看我推山掌的厉害!” 大汉闻言一惊,运气格挡,那少年挣开何宽,啊呀呀怪叫着张牙舞爪地冲了过去,往壮汉身上一阵乱推,众人哄堂大笑,始知是醉话。何宽见状,哭笑不得,少年推壮汉不动,突然一张口,向他胳臂猛咬一口,壮汉吃痛,反手一甩,将少年甩了几个趔趄。何宽见这人多管闲事又伤自己好友,不由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不顾两人实力相差悬殊,就要上去同他拼命。一阵拳打脚踢,那壮汉倒是颇守分寸,无奈被纠缠不过,只得出手,一拳下来,仅用二分力气,何宽前胸结结实实给挨了一下,顿感一阵撕心裂肺之痛,泪珠子都滚落下来了,腿一软倒在地上。壮汉左右开弓,两只手硬生生把自己和那少年分别提溜起来,何宽双脚悬空,衣领勒在脖子上,连声咳嗽,而那少年直接“哇哇”呕吐起来,因为和何宽一样喉咙不畅,胃内食物从鼻子嘴巴里一齐涌出,围观众人纷纷避退。 叶森见起了乱子,立即吩咐店家去卫衙召集衙役,自己则带着掌柜等人挤到人群中央,见那壮汉体格威猛,叶森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登时放下脸色厉声喝道:“把人放下!”可那壮汉依旧视若罔闻,叶森心头火起,正要强行拿人,正这时,方敬亭挤了进来,见此情景,忙拉了拉叶森,又向那壮汉一抱拳道:“海塘帮好汉手下留情,休伤他性命!”那壮汉这才一松右手,少年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左手扔提何宽不放。 叶森从身上拽出腰牌,朝那壮汉厉声道:“我是卫衙都头叶森,叫你把人放下!” 他手一松,“啪”地一声脆响,何宽径直摔趴在地上,方敬亭赶紧上去扶他起来,见何宽右额青红一块,嘴角也微微有些血渍,捂着头叫“哎呦”,又见眼前之人竟是方敬亭,不由惊诧,失声道:“是你?”方敬亭皱眉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何宽道:“你别管,带我朋友出去再说!”只听叶森冷笑道:“一个都别想走!”正说话间,堂倌已经带领一队巡防卫军和衙役进入酒馆大堂,衙役持雁翎刀、水火棍驱散看客,巡防卫军手持长枪、弓箭占领要地。 何宽歪在地上,暗自叫苦,叶森冲他道:“小鬼,给我起来!” 何宽抹了把脸,从地上爬起来,叶森又看了看仍趴在地上的闯祸少年,此刻酒力发作,居然呼呼大睡起来,叶森干笑一声,又道:“这个醉鬼是你什么人,他光天化日之下砸死了人,你还想携他潜逃不成?” 何宽恶狠狠道:“我要报官!” 叶森冷笑道:“报官?我就是官!要不是这位海塘帮的壮士把你拦住,你早就跑得没影了,报个屁官,给我老实点,再敢胡诌,治你同谋之罪。” 何宽直指那黑脸张飞般的海塘帮壮汉,怒骂道:“我要报官抓这黑厮,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小爷我别说喝酒,就算捅了天,又管他鸟事,这黑王八也敢来伤我的朋友!”短衣汉子见何宽辱骂他,顿时怒喝一声,何宽吓得连忙往方敬亭身后躲,方敬亭低声急道:“何公子,这里不是应天府,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再拿大,我可帮不了你!”何宽不语,却朝那壮汉吐了口唾沫,壮汉挥拳又要上前,却听后一声清脆嗓音道:“都住手。” 店中众人无不侧目,一位白衣女子从门外款款而入,紧随其后的是一名身材中量,衣着素净的书生,领着十多个的精壮汉子,手中俱抄着家伙,一看便知是常年行走在外江湖中人,那书生冲着高出人群一头的壮汉喊道:“海松你休伤人命!” 那壮汉见了这女子,立即躬身下拜道:“小的海松,参见帮主!”何宽忽地明白过来,这女子原来就是当今杭州海塘帮的大当家——现任帮主白欣欣了。只听白欣欣又道:“别管那小子,我们是来做正经事的。”海松听了,不再理会何宽,兀自垂首站到了边上。何宽见白欣欣衣着考究,面容娇媚,眉眼犀利;言语柔和,却又柔中带刚,举止投足间已是气质不俗,自己不好再粗言粗语了。 白欣欣一瞥之下,见到了何宽身边的方敬亭,顿时满面春风,含笑着款款向前,朝他福了一福,细语道:“欣欣见过敬亭哥,不想在这里遇见您,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呵。”方敬亭也笑着还礼道:“妹妹也来了天津。”白欣欣又向一旁的叶森道:“相必阁下便是卫衙的叶大官人了?”叶森也一抱拳,作江湖礼节道:“白帮主尊驾临门,叶某有失远迎!”白欣欣灿然一笑道:“妾身记得以前在金陵时,听沈姐姐说她有位哥哥,在津门英雄了得,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叶大官人身居公门,小女子可不敢在您面前有失礼数。”叶森呵呵笑道:“白姑娘过谦了,来这天津卫里,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叶某自当效劳。” 何宽原本指望来了官差能拿下这黑脸汉子,谁料想又来了个姓白的女子,居然三两句话就和叶森一见如故,叙起了家常,更是恼火,也顾不得仍呼呼大睡的小友,兀自捂着半边脑门,抹了把嘴角血迹,朝白欣欣恨恨道:“海塘帮又怎样,我说你少在这套近乎,你手下打伤我和我朋友,还想抵赖不成……”一旁的方敬亭连立即打断他道:“好啦,何公子,这不是瞎闹的事……”白欣欣打量何宽几眼,视线又转到别在他腰间的一副水晶环配上,目光停留片刻,何宽也不由自主地低头来看,只听白欣欣冷笑一声道:“你是应天府人?老实说,你和金陵苏家是什么关系?” 正说话间,戏台上又起骚动,噪音中夹杂着“活啦,活啦”的叫声,方敬亭忙道:“先不忙说这个,快去看看那班头怎么样啦,兴许没死。”原本围观的众看客一听这话,又都往院子里挤,叶森皱着眉头,喝令衙役道:“把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都给我轰走,少在老子面前碍事!” 众人到了后院,此刻那班头已经被抬下戏台,人已经醒了,脑袋上已被人裹了纱布,中间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色,正躺在一张榻上直哼哼,而那丫头也是一番折腾下来,松了云鬓,乱了衣衫,两行眼泪,哭花了铅粉,一身戏服仍穿在身上,坐在班头旁边抽抽噎噎。何宽见那班头性命无碍,刚才只是被银子砸蒙了,顿时吃了定心丸,转脸又要寻海塘帮的晦气。 第39章海塘帮主A 衙役驱散众看客,叶森等人来到戏台上,海塘帮中的那个青年是总帮武林堂的管事,名叫卓文逸,颇会治跌打损伤,这时俯下身子,检查伤势,白欣欣问他如何,卓文逸道:“无碍,好像骨头凹下去一点,慢慢养着吧。”何宽听罢,顿时又跳脚出来,指着白欣欣道:“叶总爷,这帮海塘帮的人无缘无故打伤我兄弟,还要杀人,你把他们全都绑了送衙门治罪。”海松怒喝道:“小子放屁!” 叶森道:“你这毛孩子乳臭未干,好不晓事,幸好那醉鬼没打死人,真要是闹出人命,把你们一起收监了,你不拜菩萨烧高香,反倒恶人先告状,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是混街头的野种,真把你抓进卫监,让你爹妈哭都没有眼泪。我看在白帮主的面上今天放你一马,快点滚蛋!” 何宽被他夹枪带棒地教训一通,正没得地方撒气,冲着叶森欲反唇相讥,方敬亭赶紧捂住他嘴,又拉过叶森,一旁低声道:“跟小孩较什么劲?你也别赶他走了,我告诉你,这孩子姓何名宽,是当今应天府府尹何大人家的公子,在金陵是出了名的‘三不管’,不知怎么突然遛到天津了,他身边要是没人跟着,我可得完璧归赵送他回家。”叶森笑道:“原来是小衙内!” 两人回来,叶森向白欣欣抱拳道:“白姑娘,所幸那班头命大,咱们何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孩子言辞有冲撞之处,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包涵包涵。”白欣欣见他同方敬亭嘀咕一阵后对这孩子态度陡转,猜测其中必有缘故,不过这天津卫乃是叶森管辖,强龙不压地头蛇,此刻只付之一笑道:“我们海塘帮一向奉公守法,叶大人你且公事公办!” 何宽听了这话,显然是这姓白的女人得理不饶人,于是乎也摆出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毫不相让,叶森索性抽了张条凳坐下,审案子似的,问话道:“好,小鬼,今天让你有冤伸冤,有理说理!” 方敬亭见何宽又要闹事,白欣欣柔中带刚,生怕闹僵了,赶紧拦下叶森,相劝道:“他们双方动手,各人所说终究是一面之辞,休要多问。刚才不是店家报的案吗,让他讲不就得了。” 叶森竖着拇指,笑道:“到底是你老奸巨猾!” 何宽一时有点懵圈,不解怎么又换成店家说话了,方敬亭道:“你没看见满屋衙役和巡防官兵吗?都是店家报案才来的。”店老板岂能不知眼前各位都不是善茬,说话中哪敢再有所偏颇?不过三言两语,便大包大揽,赔笑了一圈又一圈,非得亲自做东摆一桌和头酒,仿佛谁不喝个一醉方休那真叫白煞了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到这般地步,何宽不好再耍横了,方敬亭连使眼色,何宽只得顺坡下驴,挥手道:“好吧,好吧,我客随主便,再怎么说也不能跌了身份。”又向店主道:“算你识相,你要是敢给帮海塘帮腔一句,我还要加告一条‘调词架讼’呢!”白欣欣扭头不理,方敬亭哭笑不得,叶森咧嘴大笑道:“呵呵,连‘调词架讼’都知道啊!” 一时班头脑袋上裹了纱布,龇牙咧嘴地来向众人道谢,白欣欣看了眼猫在他身后的伶官儿,低声问身边的卓文逸道:“是不是这个丫头,不会弄错吧?”卓文逸道:“决计错不了。”白欣欣微微颔首,向前问班头道:“刚才你倒在地上时,这个丫头趴在你身上哭得伤心,是你亲生女儿?”班头弓着腰,眉眼挤成了一条缝,龇牙咧嘴道:“姑娘见笑了,这丫头虽不是亲生闺女,我跟她倒比亲生父女都亲呢,要不是我救她一命,说不定她早就……”班头一时想到了什么,咧嘴笑笑,不再说下去,白欣欣道:“哦,她唱得是南曲,可听这说话倒有几分京师官话口音,八成是人贩偷出来的良家孩子吧?” 班头被她唬了一跳,又看着脸色起疑的叶森,连声道:“天地良心,小的再不开眼,也不敢买良家女孩操这贱业,小的是……是答应过卖这丫头的人家,从今往后当她是亲闺女养着,往事不在提了,免得她伤心……”又戳那女孩,问她是不是这样。那女孩见说起自己身世,忍不住滚下泪来,却一如班头所言,何宽一旁看着不禁有些鼻酸。白欣欣道:“你也别尽捡好听的说,我听这丫头唱戏挺不错的,想留她在身边使唤,你开个价。” 话音刚落,何宽忍不住指着班头,冲白欣欣道:“胡说,你来的时候这厮已经倒在地上了,人家小姑娘哭得正伤心,你几时听到她唱戏的?再说,人家父女相依为命,你凭什么拆散骨肉,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吗?”何宽还想继续往下说,方敬亭急忙拉他衣襟,何宽恨恨哼了一声,班头趁机抬价道:“小爷说得是,这丫头我心疼着呢,又手把手教她唱曲,你瞧没了她,这个戏班子岂不散啦,指望她当台柱子呢……等她大了,我留心给她寻个好夫婿,总不枉父女一场缘分……”班头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叶森见他必定要狮子大开口,忍不住道:“白姑娘,做买卖你情我愿,他舍不得拉倒……” 白欣欣伸出一只手指,道:“一百两,人我带走。” 众人一片惊呼,班头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又不敢表露出来,既忍不住想加价,又生怕她反悔,憋得满脸通红,终于道:“唉,一百两就一百两好了……” 店掌柜带了何宽进里屋敷药,又给那醉小子灌了碗姜汤。何宽敷了药,见了白欣欣和方敬亭两人并排进来,兀自斜了眼道:“方大哥,之前我好像听说府衙的龙隐和海塘帮哪个姑娘订了婚,是不是她啊?” 方敬亭啧声道:“有你这么当面说人的么,你脑袋没磕着吧?” 何宽翻白眼笑道:“小事一桩,好啦好啦,我那朋友怎样了?” 方敬亭道:“放心吧,早吩咐店家照看了。对了,他是你什么朋友,我瞅着面生。” 何宽道:“姓贾名怀,是我在京师刚认识的朋友,天津本地人,我去他家玩,家人说在这里吃酒还没回来,我便来了,谁知一出事,那群狐朋狗友全开溜了,没一个仗义的。” 方敬亭奇道:“你去过京师了,一个人吗?” 何宽嘿嘿一笑道:“我去拜师傅学写文章,正好龙隐去京师办案,跟他顺路来的。”听到“龙隐”二字,原本已经走开的白欣欣立马转过脸来,问道:“你说龙隐,他在哪儿,和你一道来天津了吗?” 何宽微微一愣,随即暗笑,自己虽久闻白欣欣大名却从未见过其人,况且龙隐嘴硬,只要问他婚约的事,没有一次不吃闭门羹的,唯独从苏家姐弟那里大致听说过有这么个人儿,没成想居然今日有这番奇遇,又窥着白欣欣的身段容貌,配龙隐真是绰绰有余……随即眉毛一扬,道:“龙大官人是公干,官府的事,你们江湖中人少打听。”白欣欣一时嘴快,果然被何宽抓到话头,脸颊一丝绯红,何宽正暗自得意,白欣欣忽地又向方敬亭道:“敬亭哥,你来天津下榻何处?”方敬亭道:“之前住在霹雳堂,现在住大哥家里。”白欣欣“哦”了一声,又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南京去?”方敬亭道:“这几天吧。” 外面传来“呜——呜——”的海螺号声,海塘帮众人纷纷跑到门口,向外张望,卓文逸进来道:“当家的,夏老大他们收了工,准备开船了。”白欣欣嗯了一声,起身向众人道:“他乡遇故知,人生幸事也,今日与诸位有幸相会,却不能坐下一起痛饮几杯,实感可惜。我们海塘帮常年行船海外,水手舵工们都盼望领了工钱早日回乡,委实不便久留,他日诸位驾临杭州,小女定尽地主之谊!”叶森等人再三挽留不住,白欣欣辞别众人,带着新买的丫头与海塘帮一干人等离开酒楼,何宽探头探脑,远远望着那伶官儿随之乘车去也。 第40章海塘帮主B 折腾半天,众人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掌柜赶紧吩咐后厨,招牌菜色流水般端上来,店主亲自入席作陪,叶森挽留来支援现场的卫兵军官,席间够筹交错,不亦乐乎。 叶森喝了不少酒,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到衙门,倒在直更房里呼呼大睡,方敬亭料定他一觉准睡到天黑,于是决定先回霹雳堂。正准备上马车的时候,忽有海塘帮来人送来一封便签,原来是白欣欣邀请自己往鹤园一叙。 鹤园是海塘帮在天津的据点,白欣欣每次到天津几乎都住这里。方敬亭一行到此,远远见这里变成了一片工地,白欣欣正坐在一张马扎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看着工匠们修葺门楼,加盖屋舍。见方敬亭来了,白欣欣忙起身迎接,方敬亭一览周遭,问道:“我记得这里前年不是才翻新一遍吗,不是挺风雅别致得嘛。再加房舍,未免过犹不及了,何况你一年在这也住不了几天。” 白欣欣一笑道:“正是偶尔住几天之外没多少用处,日常清扫打理,每年白花我几十两银子,难得这里地势好,所幸把它改成客栈,交给帮里经营。唯独经此一改,这园子未免素了些,高山流水,曲高和寡,如今风气不比往日,大家都喜欢富丽奢华的,你瞧好,等完工了,包管是天津卫里最豪气的。” 方敬亭笑道:“几十两银子的亏空也值得大动干戈,你一当家真成了铁算盘。”白欣欣微微一笑,说道:“几十两银子容易挣,十万两银子的窟窿怕是不好堵吧?”方敬亭顿时敛容,白欣欣也正色道:“敬亭哥,妹妹这次来天津,即使不是今日偶遇,也要单独见你一面……”说罢起身,道:“你随我来。” 移步室内,白欣欣的丫鬟汐儿端上清茶,方敬亭道谢接过,白欣欣吩咐她道:“你在门外守着,工人干完活了就让他们领工钱回家。”方敬亭道:“妹妹有话请讲。” 白欣欣方道:“自从那十万两银子的军饷被截走后,龙隐就奉何大人的命令,全力调查,半年多来始终没有什么线索,直到偶然有天,东海猫儿屿的李十四想盗窃下关的**仓,被龙隐带官兵捉住,一审下来才知道他们兄弟俩参与了那次大劫案。” 方敬亭问道:“李十四——他哥哥不是东海猫儿屿的主人,江湖人称‘飞天太保’的江洋大盗李十三吗?” 白欣欣道:“正是他。” 方敬亭略一思索,又道:“抢劫军饷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李十三是**湖了,岂能不知道其中利害,他家又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也没打算干一票大的就漂洋过海,为何非要铤而走险呢?” 白欣欣先是默然,良久清啜一口茶,将额前一缕散发箅于耳后,说道:“敬亭哥,李家兄弟是追查这十万两饷银下落的关键人物,对他们俩的情况,应天府衙是严令保密的,我用了点小手段套出这一段公案来,龙隐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保密……” 白欣欣说得郑重其事,方敬亭不好多想她是如何从获得的消息,只是心中顿起疑云,既然龙隐一再让她保密,为何她又主动向自己透露消息呢?见方敬亭默然不语,白欣欣兀自笑了笑,站起身来,似乎打算结束这场尚未开始的谈话。方敬亭忙道:“妹妹只管放心。” 白欣欣呼哧轻笑一声,转而语气沉缓道:“龙隐这次进京是奉何大人之命,把案情上报三法司——其实李家兄弟只是从犯,主谋是白莲教的人。”方敬亭微微点头,问道:“十万两的贼赃,哪怕是分十分之一给李家兄弟,足是一笔横财,李十三向来谨慎,能得手已是万幸,何必再铤而走险去偷**,要这玩意儿何用,放鞭炮吗?” 白欣欣道:“我听龙隐说,李十四事先买通了**仓的守卫军官,里应外合,细水长流,到案发时已经差不多偷出了一千多斤,眼看瞒不住,打算点一把火烧仓报雷击。恰巧最近兵部派人检查南京各库军械,被抓现行。他们偷**,肯定有下家接收,估计多半和白莲教有关。”方敬亭道:“没审出来吗?”白欣欣摇头道:“李十四只管偷,不和买家见面。先不说这个,敬亭哥,我猜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千里迢迢北上天津,专门找你透露这些机密?” 面对似笑非笑,目光犀利的白欣欣,方敬亭不敢有丝毫怠慢,她是苏夫人的外甥女,打小儿常来金陵和苏青樾更是是耳鬓厮磨,无话不说。不同于苏青樾的乖巧,白欣欣自小就百般伶俐,通达干练,当年还只是个身高只及自己肩膀的小姑娘,方敬亭已经隐隐感觉到海塘帮总有一天是她的天下。随着白欣欣双亲相继离世,和她同岁的苏青樾仍安然承欢于父母膝下时,而她却不得不面对海塘帮里心存疑虑的那群骄兵悍将,以一己之力,担起统领全帮的重担。随着权力的稳固,白欣欣愈发显现出作为女人才拥有的独特的手腕和特质,她甚至喜欢于向猫戏耗子一样,先吊起方敬亭的胃口,瞧着他在自己面前使劲掩饰内心挣扎的样子。 方敬亭清楚今日一谈事关重大,此刻不得不再放下身段,恳请白欣欣不吝赐教,白欣欣终于开口道:“李十三他们抢劫的军饷通通是南京户部的金花银,这种银子是没法在市面上流通的,只有重新熔铸成碎银才能使用,敬亭哥你就没仔细想过吗?” 只一瞬间,方敬亭顿感浑身血液直冲脑门,头脑嗡的一声,自己人在天津,甚至昨天还和叶森说起霹雳堂在杨柳青开设炼银场的件件是非,自己虽然觉察到这座炼银场疑点重重,可想破脑袋,也不敢相信会白莲教扯上干系,方敬亭不禁目瞪口呆,半晌竟回不过神来,只踟躇道:“你,你是说……” 白欣欣耷拉着眼皮,嘴角微弧,略显调侃的语气道:“除了你们淮扬帮,谁还有这么大胆子?这是皇杠啊,饶是白莲教胆大妄为,也要找来李十三作帮凶,你们就光天化日开炉炼银,未免太不把王法当回事了。” 方敬亭觉得此事太过耸人听闻,断然道:“这不可能,没有总帮指令,谁敢乱来?总帮更不会为虎作伥,替白莲教洗这笔贼赃。” 白欣欣道:“这我就不明白了,霹雳堂开设炼银场,搞出这么大动静,全天津卫的人都知道,说实话,我也派人混进场里当顾工,他们不分昼夜,熔炼的全部都是官银。” 方敬亭定了定神,才道:“噢,妹妹应该是误会了,莫家新开了炼银场不假,熔炼的也确实是官银,可这些都是应天府委托漕运总督衙门运来归还蔽帮垫付的银子。今年朝廷对北虏用兵,京师周围官军云集,靡费钱粮无数,应天府因丢了那十万两银子,不得不另筹填补。京师周围官仓被北虏扫荡一空,朝廷特令改军饷为军粮,府衙让我们淮扬帮先行筹措,从各州府收购小麦、米、豆等物资北上,等秋赋收上来,应天府再用官银支付所欠银两,这些都是世人皆知,妹妹刚从海外回来,不清楚个中缘由也是在所难免。” 白欣欣道:“好吧,无事便好。据我所知,应天府的银子应该只付了三、四成吧,可据我的眼线回报,莫家熔炼出的银子恐怕早已不止这个数了,你们淮扬帮的家事我管不着,妹妹只是好心提醒你,可别灯下黑啊!” 方敬亭后背早已冷汗涔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白欣欣高声喊道:“汐儿,茶凉了。”汐儿应声,不多时,提着个冒着热气的小铜壶,进门抬眼瞧见满脸严肃的方敬亭,淡淡一笑道:“方爷,汐儿给你重沏杯热茶。”方敬亭忙道谢,白欣欣又道:“说心里话,此非小事,不过……万一妹妹不幸言中,不知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方敬亭此时恍然大悟,这白欣欣十有八九是在替龙隐问话,藉此来套淮扬帮的口风,果真如其所言,那么莫家所作所为与李氏兄弟又有何二致?龙隐公事公办,一样要将人犯绳之以法!说起龙隐,方敬亭猛然问道:“龙大官人是不是已经把掌握是情况上报京师了?” 白欣欣望着有些失态的方敬亭,轻轻摇了摇头,该把话说开了,便如实道:“要是已报的话,我还用着拐弯抹角同你说这些?龙隐手里一时也没有莫家接脏的确切证据,他又不敢贸然上报何大人,更不好擅自叨扰苏帮主,可拖刀计只能拖得了一时,敬亭哥,万一莫家接脏,还请你们当机立断。” 方敬亭直感到头皮发麻,气得一拍桌面,杯子被震得直响,又用手指使劲地抓了抓头,自打来到天津,这么多天,从交割军粮,到跟白莲教谈判,营救苏青岭,自己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转眼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白欣欣看出他满心无奈,此情此景,只好宽慰道:“你别太过为难自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莫家东窗事发,是打是杀当有总帮决断,你如实禀明姨父便是了。哦,对了,青岭哥现在怎样了,我听说他还被关在诏狱里,你们打算怎么救他?” 方敬亭如实道:“苏青岭出事,背后是张寅使坏,刚刚和唯识宫谈妥了,让张寅怎么把苏青岭送进去,就怎么放出来——这下好了,连环计!” 白欣欣闻言暗自一惊,思量道:“淮扬帮果然与白莲教有幕后交易,这不是与虎谋皮吗!”今日之会,自己该说的已经都说了,道:“你们救青岭哥,有用得上海塘帮之处,小妹自当略尽绵力!” 方敬亭十分清楚白欣欣在怀疑什么,奈何自己有口难辩,哑声道:“多谢妹妹了。” 第41章海塘帮主C 心事重重的方敬亭离开鹤园。一连串的突发事件,每一件都犹如巨石,重重地砸在自己心上,在回霹雳堂的路上,方敬亭心绪久久难平,清楚地知道,自己面对的局面比离开金陵北上时预想得要复杂甚至恶劣得多,莫家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参与了劫掠应天府军饷的案子…… 方敬亭默默地想:“莫家果真与白莲教沆瀣一气的话,就能解释为何当初莫嘉恩指定要户部的官银支付欠款,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区区一点钱息,而是为了借此洗白白莲教盗劫来的巨额饷银,所以总帮决定停止运银北上时莫嘉恩才会如此恼羞成怒,强闯议事堂,这件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那么莫如琛呢是被蒙在鼓里抑或他才是躲在幕后遥控一切?”恍惚间,莫如琛那张原本熟悉的面孔似乎变得陌生起来,这些天来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神态突然之间似乎都有了另一层意味。 方敬亭不敢想象坐淮扬帮第三把交椅的人物会背叛总帮与白莲教暗中勾结,自己能想到的最坏的一种情况是霹雳堂联合白莲教要陷苏青岭于死地,自己为救出苏青岭所做的种种努力正好成了他们最完美的伪装。方敬亭双手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逼迫自己仔细回想起这些天来莫家父子的每一个细节。无论怎么看,莫家都似乎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哪怕他们真的与白莲教有着见不得光的秘密,也绝不至于合起伙来要了苏青岭的命,因为如此一来,白莲教就等于彻底与淮扬帮撕破脸了,这是两家都不愿看到的局面。方敬亭自我宽慰道:“多半还是为了钱吧……”决定不管事态多么严重,首要之事是把苏青岭给救出来,对霹雳堂的勾当只能佯装不知,与他们虚与委蛇,自己再私下再写一封信,将事情来龙去脉禀明苏兆。方敬亭又想到:“不能用淮扬帮的渠道传信了,天津卫甚至北直隶地面上的漕帮上三舵里,到处都是霹雳堂的人,不能保证这封信不会被半路截获,应当另选一个可靠的人把信送到老爷手中……”正思索间,传来“吁——吁——”地吆喝声,马车停了下来,车夫道:“方爷,到地方了。”方敬亭微微瞅了眼霹雳堂外迎风招展的淮扬帮旗号,吩咐道:“去卫署衙门。” 到了卫署衙门,方敬亭直奔叶森的直更房。就听廊下一阵嬉笑,只见何宽正与两个少年在院子里踢球,其中一人正是在一品香酒楼里的那个醉小子,看来已经醒酒了。何宽飞起一脚,皮球踢到自己脚下,方敬亭抬脚压住皮球,除了这几个孩子之外,门廊地下,另有两人,歪在躺椅上晃悠的是身材健硕的叶森,身边站着说话的正是应天府的都头——江湖人称“东龙西虎”的龙隐。 何宽笑嘻嘻地开口叫道:“方大哥,把球踢来。” 方敬亭起脚把球踢还给他,廊下说话两人闻声一齐起身,龙隐抱拳道:“尽南兄,别来无恙!”方敬亭还礼,叶森问道:“你不是回霹雳堂了吗,怎么又来我这儿凑热闹了?”方敬亭有些无精打采道:“那里拘束,没你这舒服。”何宽传了脚球,扭头道:“你来了正好,多个人多个伴,我正愁没人玩呢。”龙隐抬眼望了望渐渐西沉的夕阳道:“就知道玩,今天差点没把自己玩进号子里,回去看你怎么跟何大人交代。”何宽道:“还不是被你家媳妇儿治的,我是看出来了,她就是个母夜叉,凭你这块软面疙瘩,早晚是任她拿捏的份!”叶森听了,哈哈大笑,龙隐黑脸道:“看你下次还求我带你出来了!”叶森且笑道:“龙兄,女人面前该软时候软,该硬的时候可一定得硬起来呵!”何宽道:“对,该硬的时候就要硬!”方敬亭轻笑一声,龙隐竖眉咬牙道:“你小孩子懂什么!”何宽不满道:“谁是小孩子了……” 方敬亭并没进院子,而是站在拱门边,从容道:“我刚从鹤园回来,见过白姑娘了。” 龙隐轻轻“哦”了一声,于是起身,冲何宽道:“玩累了就去洗洗脸,准备吃饭了。”何宽正玩得起兴,随口敷衍一句,叶森见状,估计两人有话要说,自己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去吧……神神秘秘的!” 两人出了院子,见四下无人,龙隐先开口问道:“白欣欣跟你说了?” 方敬亭头道:“白莲教真是阴魂不散。苏青岭身陷囹圄是因他们而起,而我此赴津门,正是奉命来同白莲教谈判的,唯识宫同意确保苏青岭平安出狱。” 龙隐问道:“果真能保苏青岭平安?” 方敬亭点了点头,又道:“当然,不过也不能全部指望唯识宫。” 龙隐反问道:“苏公开出的条件也不低吧?” 方敬亭冷哼一声,语调中带着自负,道:“江湖上都说白莲教门下十万弟子,天下第一,可你知道不知道,离开我们淮扬帮,唯识宫就是砸锅卖铁,阳教主就是典当了裤子,也供不起十万张吃饭的嘴。告诉你吧,每月从金陵总帮借贷给唯识宫的银子足有五千两,全年累加抵得上半省田税!这每月一笔借出去的银子都是半年后偿还到账,所以不用阳福临动一根手指头,唯识宫就可以常年坐拥三万两银子的流水。有了这么一大笔钱,白莲教开香坛,纳弟子,到处兜售他那套骗人把戏儿。说什么弥勒下凡,日月重开,实际上信徒越多,越能聚敛钱财,算起来,一个烧了香、拜了弥勒佛,获得职衔名号的正式弟子就要有五户信徒缴纳钱粮来供养。白莲教内不是说什么‘弟子有十人,三餐吃米面;弟子有百人,骑马坐大车;弟子有千人,高楼妻妾多’,但凡在各地香坛中混上一官半职的神棍,个个都是一夜暴富,身价陡涨,所以这几年白莲教这数年间势若蜂起,香坛遍及一十三省,何足为奇?人多了难免鱼龙混杂,山头林立,这帮神棍们为了独霸一方,纷纷到唯识宫拜码头、寻靠山,唯识宫里头头脑脑们更是发了财,所以去年南京城里一夜之间冒出几座香坛,为了争抢信徒而大打出手,闹出了多少官司,这你比我更清楚。费无极、百里云湘之辈也清楚闹到这般田地,,早晚会引起朝廷警觉,不过吃到嘴的肉谁肯再吐出来,要不然入教是图个什么?所以说,各地香坛说白了就是一笔糊涂账,唯识宫早已骑虎难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自从北虏叩关,攻破边墙,北境教民纷纷南下逃难,唯识宫又拿不出钱财粮食救济,只好再拿淮扬帮祭法宝。我们淮扬帮的银子就像鲜血,源源不断灌进白莲教的躯体里,方才勉强算个活人,断了血,唯识宫不过是冢中枯骨,又有什么资格敢跟我们淮扬帮叫板!” 时至今日,方敬亭虽然自信与百里云湘和沈新旸达成协议之后不敢擅自撕毁约定,但是真正如阴云密布笼罩的,乃是莫家和白莲教之间见不得光的那层关系。随着白欣欣进一步揭露谜底,方敬亭直感觉莫家不是在炼白银,而是在熬毒药。龙隐静静地听方敬亭对白莲教下一番考语,末了道:“真不知你们与白莲教居然有这么深的关联,照你的话说,即使霹雳堂与白莲教有私下有往来,也总不脱你们淮扬帮的窠臼喽?” 方敬亭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莫家参与接手被劫军饷之事也是南京总帮授予的是不是?你我之间,有话就直说了吧?” 龙隐难得见他直白如此,倒是笑道:“方兄,我认识你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一直觉得你这人吧,怎么说呢,喜怒不形于色,还真没见你动过肝火。”方敬亭听了,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龙隐觉得更有意思了,又道:“我龙某是个武夫,没你这么多文气,话说不到之处你且包涵。其实,何大人也是被朝廷催逼得紧了,限期查出失窃饷银的下落,现如今查出这笔银子可能要经贵帮之手,我想以苏公之为人,总不能不给府衙一个说法吧?” 方敬亭反问道:“眼下府衙不是还不能断定莫家炼银场里炼的一定是那笔饷银吗?” 龙隐立即反驳道:“你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敬亭道:“莫家的事,总帮绝不会置之不理,不过,一切必须在苏青岭平安回家之后再说,所以还请龙大官人多多担待!” 第42章去国还乡A 通过方敬亭等人的极力斡旋,在方方面面的配合下,因为查无实证,苏青岭最终从诏狱里释放出来。 时节已是冬月。“哗啦、哗啦”几声清响,紧锁在苏青岭脚腕上的冰冷的铁镣被一一打开,狱卒粗声粗气地吆喝声:“人犯苏青岭,你可以走了!” 苏青岭没有答话,手指挠了挠蓬松、凌乱又满是污垢的头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一步步沿着台阶,从地牢深处缓缓走出来。 彤云密布,如天幕般笼罩着北京城,漫天飞雪,寒风沿着街巷急速掠过,摇动着树木的枝丫,发出“呜呜——”的声响。苏青岭的身上转眼间就傅了一层晶莹的雪花。镇抚司狱外,停着一辆马车,辕马脖子上的铃铛在风中叮叮当当。齐继欢披着斗篷,在雪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伸长脖子向诏狱高墙根下的一处牢门望了望,又抬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回过头来询问身后的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到底打听清楚没有,等了老半天了,怎么不见人出来?” 在他的身后,邓镇远和金摩诃撑着油纸伞,也是垫着脚跟,一副望穿秋水的模样,布仁巴图头上一顶毡帽,坐在前舆上,瑟缩着脖子,不时拍打着落在帽子上的雪,邓镇远吸溜着鼻子,答道:“是今天上午放人,狱吏亲口说的,齐大人,你该消息灵通呀!”齐继欢“嗐”地一声道:“不是对你们说了吗,老爷子不许我过问,真没记性……” 正说话间,原本坐着的布仁巴图突然站起来,叫道:“哎,出来了,苏大人出来了!”几人一阵欢呼,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去,围着苏青岭这么那看,问长问短,布仁巴图更是夸张,凑着鼻子在苏青岭脏兮兮的棉袍下仔细闻了闻。苏青岭眯着眼睛,瞅着这几个怪里怪气的家伙,伸手就向布仁巴图脑袋上敲去,啧声道:“有什么好闻的!”布仁巴图连忙缩回头,齐继欢揶揄问道:“闻到什么味儿了?”布仁巴图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嗯,像只老绵羊……”此言一出,众人憋不住笑出声来,苏青岭虎目圆睁,抬手又作要打状,齐继欢抹了把笑喷出来的口水,道:“果然是骚达子!”苏青岭放下手,喝令布仁巴图道:“还不快去驾车。”齐继欢笑嘻嘻地让道:“我还是骑马吧,坐不惯羊车……走,去南京会馆!” 在车上,苏青岭一言不发,只是透过窗帘,静观漫天飘雪之下行人寥落的街面,尽管如此,沿途上仍有不少临街的铺面仍旧开门营业,卖餐饭的铺位上依然腾起阵阵热气,比起镇抚司狱的威严冷酷,这里才算是市井巷陌、烟火人间。不多时,马车到了西市,街上忽然热闹起来,无论是店面里的顾客,还是往来走动的路人,纷纷涌向街口。远处传来鸣锣开道的声响,苏青岭的眉头不禁渐渐紧锁,突然叫道:“停车!”布仁巴图急忙勒住缰绳,辕马嘶鸣一声,未等车子停稳,苏青岭已经跳了下来。齐继欢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猝不及防,“哎”了一声,也跟着翻身下马。 苏青岭挤开人群,远处十字街口正是行刑的法场,今天又要问斩人犯了。 街心已经被手持长枪的兵丁和各色衙役隔离开来,木台上打起了芦棚,监斩官尚未来到,有仆人抱着皮褥子,抬着火盆,一个劲儿想把棚子里弄得再暖和点儿。人犯此刻站立在囚车里,脑袋后的亡命牌也歪在一边,雪花盖满了他半边身子,仿佛这人已经死了,并且掩埋了一半。囚车底下,一名年约三十的妇女跪在地上,双手死命扒着木栏,脸贴在人犯脚下抽噎不止,地上一个竹篮,倒在一边,露出里面的酒菜,只冒了几缕热气就同大地一样归于寒冷。原来这女人是他的家眷,来送最后一口饭的,免得这将死之人在黄泉路上要当饿鬼。在她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此刻抱着母亲,哭得伤心。旁边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犯人似乎早已心如死灰,任凭女人孩子喊他哭他,只如木雕泥塑一般,丝毫无所动。 苏青岭没再上前,一脸茫然的齐继欢挤到跟前,脱口问道:“这是谁呀?”苏青岭转过身来,语气低缓道:“走吧……” 仍是一路无言,到了南京会馆门口,下了马车,齐继欢还是忍不住问道:“看你好像认识那个挨刀的,到底是谁呀?啊——莫非,莫非是易秋河?” 苏青岭淡淡地点了点头,自八月随军北上以来,一连串是是非非,恍惚一场梦中,自己几次生死一线间,几乎如如板上鱼肉,任人宰割。这次蒙难,若非家人朋友奋力营救,今日插标卖首的早就换成自己了。苏青岭又想,东厂总算没有食言,把易秋河家眷平安接回关内,临死前还能一家团聚,作此诀别,如果被斩首的是自己,真不知父母弟妹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可一想到精神完全麻木了的易秋河,苏青岭心中又陡升一股难以摆脱的厌恶感。想来易秋河投身白莲教时一定是无比虔诚吧,可当认清自己最终被抛弃的那一瞬间,易秋河就已失去了灵魂,仅仅沦落为一具行尸走肉,今天,他又将失去残存的躯壳。 齐继欢望着怔怔出神的苏青岭,根本体会不到他此刻的内心的波澜,咳了两声,苏青岭回过神来,忽然伸出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双肩,诚恳地道:“继欢,谢谢,谢谢你!”又环顾身边一样站在雪地里,等着自己先进门邓镇远、布仁巴图还有金摩诃,所有人都展现出由衷的微笑,在这无边风雪,恍若琉璃世界的京城一隅,苏青岭高声道:“谢谢大家——自由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爆发出一阵急促的欢呼,齐继欢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双手握拳,几乎跳了起来,不禁用手指拭了下眼角一点湿润。 欢呼声惊动了会馆里的人,管事老黄甩动着肥硕的身体,哼哧哼哧跑出门来一看究竟。刚一出门,迎面飞下来一张斗篷,正好罩在头上,老黄一声惊呼,费力扯下来,齐继欢来了会馆几次,都是老黄接待,同他早已熟稔,冲他嚷道:“没瞧见爷站门口半天了,这会子才出来,看你八成想铺盖了吧!快把我斗篷掸干净挂起来!” 黄管事满脸堆笑,眼睛被肉嘟嘟的脸颊挤成了一条缝,赔笑道:“小人哪敢怠慢齐爷您呢,不是老虎嘴上拔毛吗?还怕你一个不高兴,前脚一走后脚锦衣卫就杀上门……” 齐继欢伸手拧他的耳朵,黄管事歪着脖子,顺着他的手势,嘴里“哎呦呦”地叫唤着,齐继欢咬牙道:“啰里啰嗦扯淡呢,吃饱撑得拍我马屁,没见着你家苏大爷在这吗?”说着才把手松开。 黄管事这才认出一身烂衫,满脸乌黑的苏青岭,赶紧捂住嘴没叫出声来,眨眼间眼圈通红、语带哽咽道:“我真是该死了,无量天尊!佛祖保佑!苏大爷你可算平安回来了!” 齐继欢一旁悄声道:“吩咐你的事都办妥了吗?” 黄管事连忙又换上一副心有灵犀的笑容道:“您吩咐的事,那还用说?快请进来,今天保管咱苏爷满意!” 屋子里暖烘烘的,大木桶里的水呼呼冒着热气。金摩诃、邓镇远、布仁巴图站在外侧房间里,目光不约而同地随着三个手捧衣衫和澡巾的俊俏姑娘一路进了里屋,金摩诃先反应过来,指着房门,圆张着嘴问身后一样雾里看花的两人,磕巴着问道:“苏,苏大人不是正在里头洗澡吗?” 顿时里面传来苏青岭叫声:“哎,怎么回事……哎,你们怎么进来了?”邓镇远和布仁巴图见事出非常,急忙就要进去护驾,可还没迈开腿,就被进来的齐继欢一手一人拽住领子,没好气道:“不知死活的杀才,瞎忙乎什么呢,没见你们爷正洗澡吗,一边呆着去。”金摩诃讪笑着帮他们求情道:“齐大人,他俩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让瞧瞧猪跑吧……”两人恍然大悟,齐继欢满脸奸笑,道:“好吧,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声呵!”几人猫着腰,垫着脚,来到门前,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齐继欢捏着鼻子喊道:“苏大哥,苏大哥——你慢慢洗,甭着急,我又叫老黄去烧热水了,你听到没有?”就听苏青岭道:“洗什么洗!” 外面几个笑得合不拢嘴,齐继欢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苦口婆心劝导道:“青岭哥,你放心,她们几个都是专门请来伺候你的,你在诏狱里也憋了这么多天了,身上又脏又臭,让她们帮你洗一洗,揉一揉,可舒服啦,我和老金他们几个先出去了,你安心享受吧!” 屋子里不再有言语,齐继欢示意大家都别出声,自己则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两个小厮又抬了一桶热水来,金摩诃一伙儿也都痴痴傻傻地幻想着一门之隔的香艳场面,无不直咽唾沫。听了一阵子,齐继欢站起身,轻轻敲了两下,捏着嗓子问道:“青岭哥,热水够不够,不够再烧!青岭哥,青……” 房门吱地拉开了,苏青岭换好了新衣服,站在门口,原本贴着门的齐继欢突然间失去重心,一个趔趄,差点儿就趴到了苏青岭的肚子上。苏青岭昂首走了出去,齐继欢干笑了笑,睇了眼苏青岭的背影,拦住随后出来的三名俏丫鬟,压低着嗓子问道:“我猜经谁的手,你,还是你,莫非——全都有?” 见她们三个只是笑,齐继欢正想唠叨几句,为首的丫鬟眉毛一扬,昂首道:“人家苏公子是正人君子!”说罢掩口笑着走开了,随后那名丫鬟脸颊微微一红,不无回味道:“苏公子真是天神下凡!”也是说着且匆匆离去,最后跟着的一个小丫头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口中道:“姐姐说得是!”赶紧跟了上去,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齐继欢。 第43章去国还乡B 齐继欢在会馆里蹭了一夜,本打算留苏青岭在京师多消遣几天,不过苏青岭去意已决,打定明早先回天津,再乘坐淮扬帮的船沿运河南下回家。第二天清晨,天空已经放晴,老黄一早就去顾了两辆青骡大车,拾掇好行李,苏青岭等人正欲上车,远远过来一人,身披雁翎地猩红披风,骑着高头大马,不紧不慢地来到会馆门前,勒住缰绳,马上之人与苏青岭四目相对,冷冷道:“哦,这麼快就要走了?” 齐继欢正抬脚从屋里出来,忽见来人,失声道:“张世勋……” 张世勋似乎有些惊讶道:“原来齐公子也在。” 苏青岭道:“京城中是是非非,在下无心久留。” 张世勋眉毛一扬,转而脸色沉郁道:“苏青岭,你有个神通广大的父亲,是你的福气,我知道淮扬帮在江湖上只手遮天,不过你别忘了,朝廷终归是朝廷。易秋河已于昨日正法,但他的案子了犹未了,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所以我还会继续查下去,你最好能安分守己,别被我查到你有不法之处,否则就是徐阁部也保不了你!” 齐继欢猛笑一声道:“有不法之处还能从镇抚司狱里活着出来?张世子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张世勋冷笑道:“齐公子,想出来做事就要明辨是非,明白该为谁效力,尊府三代基业来之不易,可别断送在自己手里。”齐继欢刚想发火,就听张世勋又道:“齐公子,北京城中多的是五陵少年、纨绔子弟,看你算是不同流俗的,愿意的话,不妨与我作同道中人。” 齐继欢断然没想到他居然要当众拉拢,先是一愣,随即环视众人,继而仰天大笑,转而冲张世勋道:“哈哈哈哈,世兄高爵显位,小弟难附骥尾,我就是他妈没兴趣!” 张世勋微微皱了皱眉头,不咸不淡道:“可惜。” 张世勋走后,齐继欢仍不解气,指着他远去的身影向苏青岭道:“不要脸,挖角儿都挖到爷这了……”却见众人脸上都是一副郑重之色,苏青岭道:“你不该一口回绝他。”齐继欢当真恼了,高声叫道:“我齐继欢是卖友求荣的人吗?”苏青岭道:“算了,人都走了。”齐继欢恼羞成怒,冲他吹胡子瞪眼,但也无可奈何。 回到天津,苏青岭在霹雳堂里住了一日便起程南下,临行之际,苏青岭特意叮嘱金摩诃道:“我走之后,你一个人在锦衣卫当差,所谓孤掌难鸣,凡事当谨慎些,衙门里品流复杂,可不比咱们在杜将军麾下效力的时候。万一衙门里有事牵涉到你,可以想办法去京师找齐继欢,他是古道热肠的人,断不会作壁上观;衙门外的事,你可以去霹雳堂找管家李时,我同他交代过了,你别怕欠他人情。”金摩诃连声道谢,苏青岭又道:“天后宫旁的那栋宅子,原本打算长住的,现在不需要了,虽是我买的,且留给你住吧,强似你另外花钱租房子。”别的尚好,这话金摩诃死活不答应,若无当初苏青岭提携,自己也没机会能进锦衣卫,自打离开军营,大家同甘共苦,关系更加紧密了,如今苏青岭被迫一介白身返回原籍,自己哪好再占他便宜?推却再三,苏青岭道:“我不会收你租金的,你要实在不肯,那就帮我时常打理着,算两下相抵了。” 离开了杀机重重的京师,告别了暗流涌动的天津,苏青岭回到故乡金陵。北方冬天如粉如沙的雪,来到了江南之后也沾染了上了温润细腻的气息,粘连着清凉的细雨,一丝丝嘀嗒在船篷上。船泊下关码头,下船登车,高耸在狮子山上的阅江楼隐约可见,阅江楼或许是明太祖最为喜爱的南京胜景,在其亲作《阅江楼记》中赞之“若天霁登峰,使神驰四极,无所不览,金陵故迹,一目盈怀,无有掩者。”此时的苏青岭心中感慨万千,桑梓故园,家乡风物再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自己面前。他身后的邓镇远和布仁巴图都是头一回来南京,回首再望一眼身后的浩浩江水,一时间恍若隔世。正是这条西接岷、峨,南控三吴,北带九河的大江,汇百川而入海,历万古以扬波,与巍峨的钟山一起,构筑了金陵城虎踞龙盘的帝京格局,奠定了六朝古都的王者基业。 仪凤门外,方敬亭等候多时,两人相见,爽朗一笑。两辆马车次第进入巍峨的城门,穿过萧疏空落的城北,来到人烟阜盛的城南,玉狮子街口的牌楼已经映入眼帘。这条街上大半是淮扬帮的产业,苏家的宅邸位于街心,家兵家将们的住所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左右,街东口牌楼下方摆着一对献钱狮,紧挨着的是一座五间开面的高耸楼宇,门口插着淮扬帮的蓝地金钱三角旗,正是总帮堂口所在。路对面的拾味馆是南京城中最有名气的酒楼之一,街西有一座不大院落院是漕帮的总舵,自从漕帮归顺苏兆后,就把总舵从淮安迁入金陵,在苏家眼皮底下,以表恭顺。南京城中,不少与淮扬帮是老相与的豪商巨贾纷纷在玉狮子街附近设置商行店面,方便与之往来,因此整条街面终日熙来攘往,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进了家门,苏青岭才发觉家人几乎一个不在,到处甚是冷清,一问方敬亭才得知,苏太太早上带着苏青樾去栖霞寺进香,苏靖游学未归,而苏兆一连数日都被府尹何大人请进衙门有事相商,又道:“看时辰,老爷应该快回来了。”苏兆向何府尹禀明莫家接脏,为白莲教融铸官银的情况,这等机密要事,方敬亭不便向苏青岭透露。 闲话片刻,忽地门廊外走来数人,为首一人身材中量,头发花白,体态微福的老者,身着茄色缎背袄,外罩灰鼠皮窄荡儿搭护,足套毡皮靴子正向里面走来这人,正是当今大明江湖巨擘,天下第一帮的当家人——苏兆。苏兆边走边与身后人说话,不想苏青岭闻声已在门前恭候了。一连数日,苏兆每天早上都叫方敬亭去城外候着,连帮中的事都不叫他操心了。父子久别重逢,俱是一愣,苏青岭先反应过来,望着苏兆历经风雨的脸庞和日渐斑白的两鬓,心中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道:“爹,我回来了。” 苏兆也是仔细端详了眼前这个高出自己半头,衣衫朴素,头发略有些散乱的孩子,他经过同龄人少有的摔打磨炼,气质沉稳干练中不乏敏锐,正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尽管丈夫怜子,不亚妇人,即使苏兆心头惦念,可他仍对苏青岭的一连串冒险报以宽容,就在一个月前,苏青岭还挣扎在旋涡边缘,眼下,一家团圆,平平安安……寒风吹过,苏青岭的头发在风中肆意飞动,苏兆方微笑出声,用宽厚的手轻轻地抚了下苏青岭的脸颊,淡然道:“回来就好,青岭,快见过你三叔。” 萧云鹤也从扬州赶来金陵,望着从小看着长大的苏青岭,萧云鹤满心关爱道:“在京城吃了不少苦吧?”苏青岭道:“熬过来了。”萧云鹤微微颔首,又笑道:“敢跟东厂较劲儿,有胆色。”苏兆道:“你去洗个热水澡,再把脸刮刮,见到你娘的时候说话仔细点,免得她后怕。”苏青岭干脆地答应了,又道:“和我一起来的有两个伙计,我想帮他们在帮里谋份差事。”苏兆爽朗道:“听说了,交给敬亭吧。”方敬亭答应着就要去办,苏兆又叫住他道:“你先别急,先到我书房里有事要说。” 苏青岭是“初来乍到,摸不着锅灶”,此时此刻还轮不上他参与帮中密事。 第44章去国还乡C 苏兆的书斋在一座花瓦顶混水墙围成的小院内。进了垂花门,绕过一处太湖石叠成的玲珑假山,迎面是一座小巧三间,虎皮石砌了下碱的抱厦。房前一股细流环绕,两旁栽植芭蕉、海棠,值此严冬,全不见绿肥红瘦,唯有光秃枝丫,寒风中显得骨瘦嶙峋。跨过竹枝桥,打帘子进来,就见靠着内墙的书架上列阵般码满了书,旁边一座酸枝木面子的书案,上面除了文房四宝外另有一座西洋走时自鸣钟。花架上,一盆腊梅怒放,屋子里暗香浮动。向东过了雕刻有“本固枝荣”图样的乌木落地罩,见山墙上悬着幅黄公望的《寒山时雨图》,左右对联: 烟波凝苍然,气象敛雍容。 苏兆安然地坐在落地罩内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手中一本《欧阳文忠公集》,似乎漫不经心地前后翻看,一同进来的除了萧云鹤和方敬亭之外,另有一个略显枯瘦的老者,乃是何有为幕府头号得用之人,专管府衙钱粮事的僚属常慎之,眼下三人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没人说一句话,只有一旁小炭炉的细嘴黄铜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这时有丫鬟端上一副精致的汝窑茶盘,每人沏了杯武夷红茶。方敬亭不时用眼角瞟着门外,少倾,莫如琛独自一人,打门帘进来,丫鬟退去,气氛顿时更加凝重。 略微寒暄,莫如琛挨着墙边坐下,苏兆搁下书,清了清嗓子,开场白道:“人都到齐了,我闲话少说。此前府衙丢了一笔十万两银子的官银,经查是被白莲教的人伙同江洋大盗李十三抢走的,但是这起案子也牵扯到我们淮扬帮,霹雳堂里有人接手了这批十万两的脏银。这接脏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莫嘉恩。嘉恩上半年间受总帮委任,办理筹集协饷事宜,他利用在天津开设炼银场的机会,以熔炼重铸经由总督漕运部院运送天津的协饷银子为掩护,试图瞒天过海,堂而皇之地把白莲教劫掠的金花银变成了可以市面流通的碎银,这些是应天府衙门查出的底细,无需多言。莫堂主在天津得知情况后,主动向总帮交代了莫嘉恩勾结白莲教和李十三的来龙去脉,也都已做了笔录,经莫嘉恩签字画押报送府衙,经龙隐等调查后,俱属实情,这一点莫堂主可有异议?”苏兆一行说,方敬亭伏在桌案上运笔如飞,一字不落地将谈话速记下来。 莫如琛面色灰白,神情黯然,木雕泥塑一般,半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没有异议。”说罢忍不住一声叹息,一旁的常慎之则微微点头。 苏兆顿了顿,又道:“既然无异议,这件事情算是有个结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官府如何惩处暂且不论,按我淮扬帮家法,此事亦不得宽宥。之所以邀请府衙常老先生前来,一者事关重大,连我也要负用人失察之罪,陟罚臧否,必设一员监察,常老先生在府衙经管钱粮催科多年,于刑名亦十分精熟,所谓‘良医将治之,必究病所因’,唯有请他坐镇监督,方才最为公道。二来,这件事毕竟由我淮扬帮而起,牵连府衙和何大人,余心难安,甘领国法惩处之余,更是想借常老先生之面向府衙做个表态,我淮扬帮壮士断腕,绝无护犊子的事。以上两条,常老先生可有异议?”常甚之朗然道:“苏公言辞清明,余无异议。”苏兆颔首,问方敬亭道:“都记下了吗?”方敬亭边写边道:“都记下了。” 苏兆道:“好,莫嘉恩身领总帮职衔,本应尽忠职守,熟料其利欲熏心,视国法帮规于儿戏,目前已将他羁押府鉴,听候发落。莫嘉恩罪无可恕,却理当国法为先,至于本人,凡是刑罚所及,帮规不再加施;霹雳堂堂主莫如琛在炼银场开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未到场查看,对炼银的数量、账目也没有留心察看,如此疏忽失察,终酿灾祸,严加惩处,实不为过。东窗事发后,莫如琛主动报官,协助官府追回尚未融铸脏银四万三千余七百两,已经重铸的杂银三万一千五百余两,合计七万五千余两,另有两万余两银子仍在白莲教手里,未曾交付,如此一来为府衙挽回了大部分损失,得到何大人肯定。鉴于此,于你本人免于责罚,不过,功过不相抵,惩罚还要算在霹雳堂头上,按帮规,要加罚五倍的钱,上缴总帮。不过五十万两白银,数目太过巨大,霹雳堂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故而经由总帮议定,限期一年之内,上缴十万两银子到总帮账上,逾期加倍,这一点莫堂主可有异议?” 莫如琛深吸口气,神色肃穆道:“犬子利欲熏心,害人害己,非严加惩处,不能警醒后人,‘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断无袒护之心,更何况我自己也是戴罪之身,蒙总帮宽大处置,感恩戴德,何敢异议!” 苏兆道:“你明白便好。”又向萧云鹤道:“对霹雳堂的罚银,由你亲自跟进。霹雳堂连同漕帮,凡是涉案之人,限期清明节前,全部排查出来,只道必须问明罪过,签押为凭,需送官治罪的,一律送官,且不可因循私情,枉顾法度!”萧云鹤道:“遵命!” 至此,莫嘉恩接手脏银的事基本上水落石出,苏兆端起茶,轻啜了一口,润润喉咙,看了看一旁的常慎之,和颜悦色道:“常老先生,如此赏罚,尚公道否?”苏兆何等之人,何等之谋,常慎之焉能不知?他既成竹在胸,借此向应天府,向何大人表忠心,自己当然落得顺水推舟,微微一笑,道:“贵帮家事,外人本不容置喙,苏公见问,常某勉强多说一句,算是见笑于大方,莫嘉恩甘领国法,不用家法再处,正是‘一事不再理,一案不两判’,如此处置,甚为明达,果见良苦用心,常某定当如实禀报府尹大人。”苏兆道:“有劳。”又向方敬亭道:“今日记录,你誊抄一份,送常老先生回府衙时,一并交给何大人。” 事情了解,莫如琛先行告退,苏兆、萧云鹤陪着常甚之品茶闲话,待到方敬亭誊抄好了记录,晾干封存,与常甚之一并去了应天府。在衙门口下马后,方敬亭交过笔录给常慎之,笑道:“有劳老先生转交,晚生便不叨扰府尹大人了。”常慎之明白这是好话留给自己说,于是道了声“了然。”方敬亭上前一步,低语道:“老爷还想请您向府尹大人传个话,除了所追回官银,尚缺的两万多亏空,淮扬帮打算一并填补,眼下正在做账,十天左右即能缴到府衙。”常慎之颔首道:“如此,大人必是欣慰。”方敬亭又从袖中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悄悄递上去,常慎之忙推辞道:“如何使得?”方敬亭道:“莫嘉恩在监中,稍望看顾。” 第45章狱中截杀A 莫如琛在玉狮子街上起先有套宅邸,十年前举家迁往天津时,这座宽敞的院落随即空了下来,过了几年,方敬亭成家立业,从苏家大宅搬了出来,正好从他手里买了去,一番装修后,成了方敬亭和叶婉儿的婚房,一直住到至今。 莫家父子此番南下金陵接受总帮惩处,莫嘉恩自然一百个不愿意,奈何身不由己,不过还是成功地把自己母亲也拉来了南京,她是对付莫如琛的杀手锏。 来到南京,莫嘉恩特意包租了一套远离玉狮子街的豪邸,一墙之隔便是热闹街市,灯火入夜。莫如琛乘着马车回到住处,一路上心潮波澜起伏,真说不出是石头落地的松快还是余波未平的沉重。莫如琛心里盘算,霹雳堂的公账上尚有七万一两千两的流水银子,加上库存的储备银,差不多有九万两,仍剩下一万两亏空。又思量公账流水断然不能全部拿来抵债,否则这霹雳堂里里外外近百口人连饭都没得吃了,抽去五万两已经是极限;库存的银子倒是可以拿来应急,不过动用储备要经总帮签批。莫如琛是打断胳膊往袖子里折,非到万不得已,不想再让苏兆多问这件事,到外头借钱更是划不来,且不说一年之后要连本带息归还,更说堂堂莫家要靠借债度日,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一想到猪油蒙心的不肖逆子闯下的弥天大祸,莫如琛不禁怒从心头起,恨得咬牙切齿,等一回去立刻请家法,今天非狠揍一顿这小畜生不可! 李时推开院门,莫如琛快步进来,抬头见门廊下人影闪过,当即大喝一声,谁想那人不但不收脚,反倒装着没听见似的往里头跑了,莫如琛大怒,李时认出是莫夫人跟前的仆役大乐,连声唤他名字。大乐无奈,只得战战兢兢回来,莫如琛满心搓火,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又踢了几脚。大乐天生一副笑脸,此刻又惊又怕,笑得比哭还难看。火气腾腾的莫如琛见他一副欲哭还笑的狼狈模样,哼哼地质问道:“好好的你跑什么,活见鬼了?” 大乐磕头讨饶道:“老爷饶命,是太太让我来迎老爷的驾,我见老爷面色不太好看,怕被挨骂,就像躲起来。” 莫如琛哼了一声道:“躲起来?我看你多半是去通风报信的吧!见着我有什么好躲藏的,嘉恩呢,快叫他来见我,就到这来!” 大乐吞吞吐吐道:“大少爷没在家中……” 莫如琛疑惑道:“没在家中,又跑哪去了?这兔崽子反了天了,叫他跟我一起去总玉狮子街,居然敢半路跑了!我今天不打死这孽障,免得将来被他连累,不得善终……”莫如琛一行骂,脸涨得通红,浑身颤抖,口水都喷到大乐的头上。忽然间,莫夫人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一脸不屑地从里屋缓步走来。等慢悠悠地走到莫如琛的面前,莫夫人才悠然问道:“光天化日的,发哪门子邪火啊?” 莫如琛没好气道:“嘉恩呢,怎么没回来?那个赶车的乔山呢,怎么也没看到他?” 莫夫人冷笑一声道:“都出去了,我打发去的。” 莫如琛气道:“你……嗨!都到什么田地了,你还由着他发疯,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全都是你惯的!”正说着,莫嘉恩一蹦三跳地奔进院子,后面的乔山大包小包地抱着买了的东西。莫嘉恩迎面见他父亲一张拉长的老脸,顿时驻足,轻声叫了声“爹”,又把脸扭了过去。见此情此景,莫如琛早气得面色煞白,扬手朝他就是一耳光,痛骂道:“我叫你跑!”嘴里骂着,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莫嘉恩被打得一个趔趄,左脸颊当下红肿起来,莫夫人见丈夫竟敢当着自己的面打儿子,这还了得,也不去搀扶莫嘉恩,而是拦在他面前,反手就给莫如琛一耳光,横眉竖眼,狞声道:“我教你打!” 奇耻大辱…… 莫如琛怔怔地僵站在那,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虽是练武之人,下盘扎实,漫说挨了自己老婆一耳光,就算是挨了铁砂掌,也不会动一动身形。可这耳巴子实在太窝囊,莫如琛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乌黑,李时见今天架势太过头了,赶紧扶稳了莫如琛,口内劝道:“老爷,您消消气,急不得呀!快来人,快扶老爷回屋歇息!乔山扔下东西,运气为莫如琛推宫过血。一番操作,莫如琛算是回过神来,死死盯着不省心的娘俩儿,眼里喷火。 莫嘉恩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见过这场面,自己老子气得七窍生烟倒是罢了,可连老娘此刻也如夜叉附体,张牙舞爪要吃人心肝,莫嘉恩心底打鼓,不知该如何是好。莫夫人冷冷一笑,换了副口气,问道:“嘉恩,叫你买的东西都买了吗?” 莫嘉恩察言观色,心中石头落地,唯当着两人的面,脸色不敢显现出来,垂首肃立,回话道:“娘,都买!”说罢一边叫李时打开包裹,一边把买的东西呈上来道:“这妆奁里的是簪花首饰,这玻璃瓶里的是龙涎香……”莫如琛此刻已是怒不可遏,一把抄起那瓶珍贵的龙涎香,“砰”地一声,朝地砖上摔得粉碎,玻璃渣在阳光下光芒闪烁,空气中霎时间弥散出一股浓郁的香气。莫嘉恩心惊,暗道:“坏啦!”莫太太刚想发作,莫如琛又急又气地嘶声道:“你们娘俩真是败家成性了,净买这些没用的劳什子,你们不知道总帮这回罚了霹雳堂多少钱吗?”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饶是莫太太火上浇油的脾气,一涉及钱财,便不再撒泼,急切问道:“多少钱?” 莫如琛一副恨铁不成钢地口气道:“总帮罚我们上缴十万两银子到账!” 莫太太登时大惊失色,简直要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几乎变了腔调道:“多,多少——你说十万两银子,你,你答应了?” 莫如琛心灰意冷地“嗯”了一声,莫太太立马揪住丈夫衣领,嚎啕起来,干嚎几声且又骂道:“你个死老头子,疯老头子,人家是把你当猪宰啊!你就是个猪,我怎么就白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窝囊废!苏兆叫你缴,你就就缴,你算个男人吗……不行,我不给,天王老子伸手也不许给!” 莫夫人只是撒泼,莫嘉恩之于帮中事务却比他母亲清楚得多,他知道按常例,五倍加罚,不过说破天也断无处罚五十万两银子的道理,就算被罚,钱仍在淮扬帮的账上,所以自己吃苦头是免不了的,但断定苏兆不会无聊到拿同样一笔钱,左手换右手瞎倒腾。当听到十万两银子的巨额处罚时,莫嘉恩一样惊得目瞪口呆,当下明白这是要逼着莫家缴私产呀!此刻仍报一丝侥幸,问道:“爹,此话当真,总帮当真下死手,罚我们家十万两银子吗?” 莫如琛不再搭理他,长叹一口气,莫夫人仍絮絮叨叨哭骂道:“我给你莫家生儿育女辛苦了一辈子,到老落得临街要饭了……你不是成天人前人后都要好看吗,十万两,呵呵,十万两银子呀……如今里子面子都没了,你够好看了吧!”莫如琛被她纠缠得没办法,任由她哭嚎,冷冰冰道:“能怨谁?我作为一堂之主没有当好这个家,是我霹雳堂有负总帮重托!” 莫嘉恩显然不认同父亲这般认死理儿,嘟囔着道:“霹雳堂还不是我们莫家的……” 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如同点击一般传遍全身,莫如琛真想当头喝棒,冷笑道:“对,霹雳堂就是莫家的,别以为罚了钱就一了百了,哪来这种好事?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干系吗?你犯了王法,要将你交给应天府衙门,听候发落,那是衙门,不是帮里,到时候我看谁替你求情,这下满意了吧?” 莫嘉恩闻言惶恐不迭,莫夫人听到“交给应天府衙门”几个字时,忍不住又“哇”地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下,死死拖住莫如琛的腿,哭道:“嘉恩再有过错,要杀要剐也都由你,儿子是你的,我不敢说一个不字,你要做忠臣孝子,拿儿子作法开端也没人拦得下你,可你不能把他交给官府啊,他在里面吃什么,穿什么,上大刑怎么办,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你非要逼死我们娘俩不可吗?” 莫如琛道:“你叫我怎么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总帮的决定,是我说改就改吗?” 莫夫人抹了把鼻涕眼泪,横下一口气道:“死也不行!” 见自己老婆堕了声势,莫如琛心里反倒生出一丝快意,下决心要给他娘俩一个教训,故意没挑明苏兆的用意,唯冷笑道:“怎么,交给府衙挨打挨骂你就受不了了?人家苏青岭在诏狱里几进几出,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怎么没见二嫂像你这般哭闹?还说什么要杀要剐随便,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无非想使拖刀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不定一转眼儿又放这畜生出去避风头,丑人让我当,我还蒙在鼓里呢!” 莫夫人突然止住哭腔,跳起来指着莫嘉恩的鼻子痛骂道:“你现在就去苏家门口一头撞死算了,当我没十月怀胎生你这个孽种!” 第46章狱中截杀B 对莫家父子惩处的决定很快传遍整个淮扬帮,合众称赞总帮决定英明,各路堂口纷纷表态支持。这天早上,常慎之和龙隐带着衙役,亲自来到莫家,先与莫如琛见了面,又唤莫嘉恩出来,龙隐高声道:“莫公子,委屈了——带走!” 莫嘉恩被上了枷锁押解回应天府,莫太太一气之下,当即收拾行装北上天津。莫如琛心事重重,一宿几乎没合眼,到了将近天明时分,起床来到院子里,望着天空几颗晦暗不明的晨星,一时百感交集。李时怕他经风着凉,忙取了披风,给他披上。莫如琛吩咐道:“你跟门房说,我生病了,概不见客。”李时答应着去了,可没多久又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拿着个插着飞镖的信纸,说是在门上发现的。 莫如琛心底陡惊,拆开信一看,内容是要莫嘉恩严守承诺,把已经交给霹雳堂的七万多两银子如数奉还,否则必取性命云云。莫如琛脸色阴沉,眉头越拧越紧,反复地看了几遍,忽而冷笑一声,将那张纸条折叠好,连同飞镖一并递给李时。李时问道:“老爷,你看这——” 莫如琛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李时道:“整十年了。” 莫如琛道:“十年啦,够久了……凭你看来,苏帮主对霹雳堂的处罚是轻是重啊?” 李时思索着道:“老爷,你不是说‘外紧内松’吗?嘉恩少爷做错了事,按帮规应该重责,帮主将他交给衙门,以国法惩处,昭示众人,显得自己不偏不私,但应天府怎么会让少爷受委屈呢?您自个儿也仍管着霹雳堂,天津卫山高皇帝远,凡是还是您说了算,连漕帮的人也都心知肚明,等过个一年半载,事情平息了,还不跟往常一样儿?要说罚得重,只有这十万两银子,委实多了点。” 莫如琛笑了笑,道:“说多也不多,交钱了账,还有比这更易哉的吗?可惜有人就是拐不过弯,随她去吧!不过你知道吗,府尹大人对嘉恩宽大为怀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追回此前被劫的饷银,可是白莲教也是盯着银子不放啊,我莫家则被夹在中间,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李时顿时明白过来,急问道:“少爷有危险,要不要立刻禀报帮主?” 莫如琛点头道:“现在就得去!” 李时揣着信和飞镖,骑马来到玉狮子街,见过苏兆。时则萧云鹤在侧,看着满纸杀气腾腾的文字,亦是愤怒道:“欺人太甚!这分明是不把我们淮扬帮放在眼里!”苏兆沉默一会,似乎自言自语道:“非但淮扬帮,我看连官府在他们眼里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可白莲教这么做又是何苦如此呢?太过意气用事了点。”萧云鹤道:“难道唯识宫就管不住这帮狗崽子吗?”苏兆道:“你不觉得唯识宫一连串所作所为好像放风筝,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昨天尚且哭着喊着希望两家亲善,一夜之间又翻脸不认人,明知是块石头,也非踢上一脚不可。我总觉得,白莲教中自有一股势力,不仅仅与官府为敌,更跟唯识宫作对……” 正说话间,有人禀报说常慎之来了。常慎之进门先道:“常某今天是奉府尹大人之命,有事想请教。”苏兆道:“常老先生不必客气。”常慎之微笑道:“莫嘉恩在衙门里很是配合,昨天晚上即开始录口供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我今天正是为此而来,请看——”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卷供述,递了过来。李时见状道:“小人且请告退。”苏兆翻了翻供述,朝他道:“请你家老爷过来。” 常慎之道:“这都是莫公子昨天写的供述,上面说白莲教有一支密宗,名曰‘弥勒宗’,正是他们主谋劫走十万两饷银。我找来龙隐,问他是否知道关于弥勒宗的来历,他说这些号称‘弥勒宗’的人也是白莲教的门徒,明面上以普通教徒的身份混迹于各香坛,但实际上另有组织,基本上夜聚晓散,暗中活动,听说弥勒宗行事隐秘,做事心狠手辣,这十余年来,江湖上发生的几起大案背后多少都有弥勒宗的影子,名门正派都对他们忌惮三分,自己仅仅有所耳闻,详细情况就不清楚了。” 苏兆略略点头,说道:“弥勒宗是前元时就有,细究起来,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抗元时,红巾军里就有弥勒宗的信徒,后来天下平定,白莲教式微,弥勒宗更是没了踪影。‘弥勒宗’的意思,无非是沿用自古流传的‘弥勒降生,明王出世’谶语,黑暗世界到了尽头,极乐光明降临人间,借此鼓惑世人受其驱使。如今冒出来的所谓‘弥勒宗’多半是打着原先的旗号,借尸还魂,暗自搞点小动作。”萧云鹤听了,恍然道:“这不刚好佐证二哥你的推断吗?白莲教之行事之所以有种种怪异矛盾之处,莫不正是‘弥勒宗’一再违反唯识宫的意志,擅自行事造成的?”苏兆点头道:“或许真当如此。如此看来,这些‘弥勒宗’多半羽翼渐丰,要不然,何来一笔勾当,就希图得到十万两巨款。” 萧云鹤喟然道:“嘉恩这孩子怎么会与这帮人有瓜葛。” 苏兆道:“多半是老四平时疏于管教,放纵他跟狐朋狗友们厮混,天津卫李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什么货色都有,小孩子一不留神就容易学坏。倘若弥勒宗有心拉他下水,或者抓住他的什么把柄暗中要挟,就更不得了了。这次让他在监牢里呆个一年半年,好避避风头,强似再放出去惹祸!” 常慎之听他如是说,遂含笑道:“苏帮主深谋远虑,纵然他一时不明白,日子久了,终究体会到你良苦用心。说句玩笑话,怪也怪你们淮扬帮树大招风,放眼江湖,除了你们淮扬帮,又有谁能有这本事,能洗白这么大的一笔钱?这段时间我从旁看着,莫公子年纪虽小,却聪明十足,又有心计,不过毕竟是小孩子,哪知世上人心险恶,自己一时贪心,走了邪路。弥勒宗多半又是算计好的。” 苏兆不禁点头,常甚之又道:“说起来正是弥勒宗联系上莫家,府衙才好追回这笔军饷,何大人听说苏公愿意补齐剩下的缺口,更是十分欣慰,如此也好回复朝廷询问,只要再抓住一两个主犯,就能尽早结案了。”苏兆听了,不禁呵呵地笑了起来,萧云鹤道:“常老先生正是为此来的吧?”常慎之道:“正是。” 苏兆没有回应,而是拿出刚才看过的那张纸和飞镖,常慎之一览之下,惊疑道:“是弥勒宗干的?” 苏兆道:“看来弥勒宗已经混入城中了,目标很明显——冲嘉恩来的。” 常慎之道:“何大人今早还亲自去衙监探望他,我和龙隐都在身边。莫嘉恩说官府拿回了银子,弥勒宗定不肯善罢甘休,多半会来报复,希望给牢里多派些守卫。大人起先还不大相信弥勒宗敢在南京城里行凶,龙隐一旁提醒不可不防,如今看来,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这时莫如琛来了,见到常慎之,上前寒暄,常慎之道:“莫堂主,弥勒宗恐吓的事,我听说了,等回去后,我就禀报府尹大人,加强府监守卫,你放心吧。”莫如琛抱拳道:“多谢,嘉恩惹出的祸端,还要劳烦府衙费心。”常慎之道:“分内之事。” 萧云鹤道:“我们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弥勒宗一天拿不回银子,一天不会收手,无论怎样,到底做个了断为好。” 苏兆道:“非你我之力所能决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下走一步,看一步了。” 常慎之忽道:“苏公,二位,弥勒宗果真非要夺回银子不可的话,窃以为他们最想找的人不是在座各位,而是莫公子本人,想做个了断,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引蛇出洞。” 莫如琛听了浑然一惊,自然清楚这是拿自己儿子做诱饵,引弥勒宗露面,此棋虽险,却不乏可行,只是……苏兆却道:“治标难治本,当初苏青岭身陷诏狱,最后还是靠唯识宫向张寅下了严令,才放出来,只要白莲教依然混乱,弥勒宗就难根除。” 常慎之道:“我明白了。对了,贵帮与唯识宫不是素有来往吗,他们在南京城也有人……” 萧云鹤道:“沈新旸。” 苏兆道:“叫方敬亭来……” 常慎之回到应天府衙门后,立即向何有为如实报告。何有为仔细斟酌,严令龙隐保护好莫嘉恩的安全,龙隐自然不敢怠慢,把他单独羁押在衙监深处的一座小院里的囚室,并抽调精干衙役,分作三班,严加看守。 第47章狱中截杀C 莫嘉恩的囚徒生活顶多算是软禁。这座单独的监牢设在一座三面高墙的狭小院落里,囚室分为内外两重,内间关押犯人,外间供狱卒值班,中间隔着包铁门,可以从小窗里监视囚犯的一举一动。莫嘉恩被关押之前,应天府的狱卒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将这里彻底打扫一番,清理了院中的残砖碎瓦、落叶枯草,更换了两根糟朽的木栅栏,用新纸裱糊了天窗,拿石块堵了耗子洞,里外撒了石灰粉,点了盘香,连直更房里也加设床铺,仿佛不是要羁押囚犯,而是为了迎接贵客。方敬亭一笔缴清了伙食费,莫嘉恩每日饮食都由衙门伙房供应,与龙隐同例,以至于狱卒们都想来蹭饭。所有的衣衫铺盖不是新购置的,就是从家里挑了又挑,捡了又捡,才带进来,一副海龙皮箭袖袄让更是让狱卒们开了眼界,一伙人围成一圈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问那问,活像观音院的金池长老见到了唐三藏的锦斓袈裟。莫嘉恩被聒噪得不耐烦,索性让他们哥儿几个轮番穿一遍,唯独有个叫老权的狱卒体型太胖,没套进去,为此叹息了老半天。 一连多日,平安无事,龙隐每天天黑之前总要巡查一遍。这天是小年,龙隐偏又染风寒,早早回家歇息,狱卒们没了管束,顿时活络起了心思。晚上值更的正是老权所在一班,打量着龙隐不在,接班时偷偷带了酒水卤菜,塞在柜子里,晚上同值狱卒喝酒聚会。谁知两口酒刚下肚,冷不防常慎之带着衙役,挑灯前来巡查。众人猝不及防,被当场逮个正着。常慎之见状,没好气哼了一声,唬着脸道:“府尹大人严令再三,看押犯人丝毫闪失不得,你们倒好,见龙都头告病,脑袋上没了紧箍咒,就敢夜饮无度,成何体统?酒别喝了,吃了饭好生看守监牢,更不准赌钱,晚上我会再来!” 狱卒们唯唯诺诺,待到他一走,转口骂道:“老头子不回家挺尸去,来跟我们瞎搅和!咱这里只供奉这么一个小祖宗,还怕他飞了不成?” 一个叫王瘦子的狱卒叫道:“莫公子,你也来喝两杯。” 莫嘉恩在槛内啐道:“谁喝你黄汤!” 胖子老权有些担心道:“咱们吃快点,不知常老头几时再来,惹他生了气,不是闹着玩的。”俗话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话虽如此,只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喝到认不得爹妈都的时候,谁还管什么劳什子清规戒律,只听那个瘦子又道:“骆三哥,咱们喝酒已经破了戒,我看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夜赌几把,好久没尽兴了。” 骆三哥的是为首的牢头,尽管热酒下肚,却仍有几分清醒,立刻道:“今天总爷不在,又是小年,喝点酒知足吧!想赌钱,你没听常老头儿说的话吗,被逮住可没这好牢房蹲!”王瘦子仍不甘心道:“不赌钱,搓几圈麻将总成吧,又不算输赢,打发时间呗。喝了酒就想睡觉,万一都睡着,常老头来巡查没人应声,一样吃罪不起。”其他几人也都想赌,听他如是说,纷纷帮腔。骆三哥道:“胡说八道,牢里哪来麻将?”王瘦子笑道:“怎么没有?”说罢踢开桌子,起开两块方砖,从地洞里取出一副麻将盒子。骆三哥惊呼道:“几时藏得?”王瘦子道:“之前整修地面,我暗自设了这道机关,单留着现在用呢!”骆三哥道:“数你会肏鬼!” 牢房里有五个,骆三哥叫他们四个猜拳,输了的去外面把风,等打完一圈再换人,王瘦子笑道:“你赢牌倒好,万一输了,再没有小兵打牌,将军把风的道理,再说一个人在外头冷地里,万一睡着了,要冻出病的。我看这么着,你安心坐镇,每次换两个人出去把风,谁输得多谁去。”骆三哥道:“那不成了三缺一吗?”王瘦子朝里面努努嘴,笑道:“里头不是有人吗?”骆三哥忙摆手摇头道:“不行,不行!”王瘦子道:“有啥不行?你还怕人家输钱耍赖皮吗?”众人会意,原来他是想赢莫嘉恩的钱,骆三哥低垂眼皮,思索再三,腆着肚皮,从腰间摸出钥匙,递给他道:“问问去。” 室外漆黑一片,室内灯火通明,就在这高墙围拢的囚牢中,看守和犯人围桌搓麻,场面荒诞。一圈刚过,大家早就把不算钱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唯独莫嘉恩身无分文,王瘦子撺掇他拿那件海龙皮褂子当筹码,被莫嘉恩笑骂回去,正打得兴起,忽地屋外院墙上传来“喵呜——喵呜——”的猫叫声,几人起先并不在意,谁知猫声一阵接着一阵,骆三哥冲着王瘦子嚷嚷道:“哪里来的夜猫子,外头两个耳朵聋了吗,叫的怪瘆人,瘦子,你拿竿子把它打走!” 王瘦子笑着起身道:“我手气正兴,你叫我去撵猫,猫是通神的,我只说是你叫我打的……”说着把桌上赢的钱都揣进兜里出去了。剩下三人没事闲聊,一时骆三哥道:“王瘦子怎么还不回来,老权你去看看,挑灯去,别失了脚。”老权起身,临出门前又多了个心眼,左手提灯笼才,右手提了跟哨棒才出门去。 老权一声声呼喊王瘦子的声音,在这区区巴掌大的院子里来回震荡。屋里两人起先还在说话,说着说着谁都没了言语,只剩面面相觑,仿佛一门之隔的外面乃是月黑风高的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骆三哥下意识地扫了眼墙上挂着的雁翎刀,呼吸有些急促。灯花“噼啵”一声爆开,火苗闪烁,映在墙上的两条人影跟着跳动,外面突然传来“咕咚”一声闷响,骆三哥登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尖声道:“不好!”说罢从墙上抄刀出鞘。莫嘉恩浑身一哆嗦,不自禁道:“是弥勒宗……” 骆三哥啐道:“闭你鸟嘴!”这些天,龙隐再三告诫狱卒,提防弥勒宗劫狱,不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堂堂应天府监劫狱?只怕说出来都没人信,狱卒们嘴上称是,心里都暗笑龙隐哄人不论地方,不想此刻竟应了他的话,真叫越怕鬼越招鬼!骆三哥一手提刀,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哨子,塞进口中。 莫嘉恩弓着腰,贴着墙,瞪大眼睛尾随其后。骆三哥咬牙猛地拽开门,寒风呼呼吹进来,两人都是一个激灵,才发现挂在院门上的两盏灯笼已经熄灭了,周遭漆黑一片。 两人背靠背,骆三哥长着胆子,大叫一声:“老权——”突然直听背后莫嘉恩惊叫“哎呀,你看墙上!” 晦暗的月光下,砖墙顶部晃悠悠耷拉着两道人影,骆三哥定睛一看,果然是两具尸首被套住脖子,吊在墙头上,骆三哥也是吓得魂飞天外,哨子从圆张的嘴里掉了下来。 从四周墙顶上呼啦啦落下几道黑影,个个黑衣短打,利刃在夜色中泛着幽幽寒光。骆三哥还在发愣,莫嘉恩眼疾手快,趴在地上捡起哨子使劲吹了起来。黑衣人陡问哨音,浑然一惊,刹那间挺刀其上,骆三哥回过神来,转眼刀兵相接,拼死抵抗。莫嘉恩手无寸铁,只得跟在骆三哥身后左支右拙,拼命躲闪。两名黑衣杀手持刀奔向莫嘉恩,眼见手起刀落,莫嘉恩登时万念俱灰,紧缩脖子,蹲在地上,咬牙闭眼等死。霎时间只觉一股热液喷到脸上,紧接是骆三哥的惨叫声,始觉自己人头尚在,挣开被血迷糊住了的眼睛,发现骆三哥仰面在地上,肢体不时抽搐,喉咙里拉风箱般地喘息着,身体下面殷红了一滩血迹,空气中满是腥味。临死之前,他尽到了保护莫嘉恩的职责。 刹那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为首一名黑衣人盯着惊魂未定的莫嘉恩,叫道:“跟我走!” 莫嘉恩顿时明白过来,这帮弥勒宗不为取命,多半是想绑架自己为肉票,好从淮扬帮手里换回银子。见为自己挡刀而死的骆三哥,莫嘉恩心头火起,一个劲地死命吹哨子,黑衣人甩手结结实实抽他一个耳光,焦躁道:“叫你再吹!”又有两人上前,左右夹住莫嘉恩奔试图翻墙逃走。为首黑衣人突然猛一扬手,众人立刻禁声,他伏地仔细听了起来,又冲身边一人道:“上墙看看!” 那人飞身上墙,刚探出脑袋,只听“嗖嗖”箭响,前额挨了一箭,惨叫跌落。众人慌忙躲避,这时密集的脚步和吆喝很快包围了小院,紧接着是“轰轰”的撞门声。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很快破门而入,明晃晃的火把照亮整个庭院。黑衣人们互相张望一眼,为首那人挥刀架在了莫嘉恩脖子上。重兵护卫之下,常慎之与一员头戴兽面吞颜盔,身披圆领甲,手持马牙钢刀的军官并肩而立,同陷入包围之中的黑衣人对峙。 官军喊话劝降,为首的黑衣人反手扭着莫嘉恩,纵声道:“莫嘉恩在我们手上,识相的让路,再向前一步,大不了同归于尽!”莫嘉恩被迫昂着脸,扯着脖子,勉强叫道:“听他的话,不别,别过来……” 常慎之见状,对军官耳语两句,只见军官张弓搭箭,当场又射杀一人。眼见恫吓不成,这群黑衣人开始慌乱,忽然一人向那为首的叫道:“妈的,让你骗了!”为首黑衣人咬牙道:“少废话,想活命,跟我一起上!” 黑衣人挥刀乱砍,官兵们一拥而上,长枪交替突刺,任其武功高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饿虎尤怕群狼。仅剩的三两个黑衣人被逼至墙角,为首那人突然猛地将莫嘉恩向枪阵前一推,趁此当口,飞身跃上墙头,刚才那个内讧之人身手更快,抢先跳出院墙。弓箭手迅速一阵乱箭射来,那为首黑衣人身中一箭,不顾伤痛,翻墙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第48章苏家有女A 从衙监里抬出的一具具尸体,并作一排,统一放置在敛房外的场地上,这次劫狱,成了一夜之间传遍南京城的新闻,经过街谈巷议式的加工,情节越穿越玄乎,少数消息灵通人士,分析出此事与白莲教的种种关联。何有为为官一方,守土有责,自家后院起火,又惊又怒,连夜叫来龙隐,责令限期破案。 清早,龙隐站在监牢的高墙跟下,捏着下巴,端望着正在验尸的仵作和不时进出的衙役。忽然有人来报,说白姑娘来了。龙隐皱着眉头道:“不是一早就下令外人概不得入吗,谁放她进来的?” 话音未落,白欣欣站在门外,探着身子,俏笑道:“我只是好奇,看看热闹就走。”龙隐又讪讪碰了钉子,却也没辙,只得道:“留心脚下。”白欣欣进来见一排盖着白布的尸体,也是一讶,问龙隐道:“听说莫少爷受伤了?”龙隐道:“一点小伤,暂时搬到我房子休息去了。”白欣欣道:“哦,没事就好,我专门带了金疮药来,这可是云南的黎药,效果好得很,看样用不着了。”龙隐忙道:“快给我,老骆昨夜差点没被砍死,正需要金疮药!”白欣欣见他急不可待,笑道:“五钱银子。”龙隐催促道:“快拿来!”昨夜骆三哥拼死保护莫嘉恩,挨了一刀,索性黑衣人意图劫持莫嘉恩,并无取他性命之意,对骆三哥也没出杀招,虽失血过多,万幸保住性命。 这时仵作靳九叔正和两个徒弟验尸,遂向二人示意禁声,又命徒弟一人取器具,一人置笔墨。靳九叔褪去一具尸体上衣,按压前胸肌肉,手指脱离后,尸斑不复先前颜色,又试着弯折肘、髋关节,皆僵硬不可动。靳九叔微微点头,再轻轻拨开尚且完好的右眼,只见瞳内渐浊,眼球干涩,遂道:“记,死者男,年龄三十二、三,死于昨日子时前……” 仵作一行素来规矩甚多,白欣欣固然见多识广,但亲见验尸还是头一回,看了片刻后,向龙隐道:“你忙着吧,我不打扰你了。”说罢转身离开。龙隐忙追出院门,问道:“你去哪儿?” 白欣欣微微一笑道:“苏三姐弟请我去他们家做客,反正你没功夫,问这么多干嘛?”龙隐道:“这不是记挂你吗,我要是不问,你又要说我只顾公事,对你漠不关心了。”白欣欣抬眼笑了笑,道:“还有别的事吗?”龙隐又道:“昨夜跑了两个弥勒宗的人,其中一个受了箭伤,现在他们仍躲在城里,官兵正在在搜捕,你在外时多留个心眼,晚上早回家。”白欣欣呵呵大笑道:“你放跑了蟊贼反倒告诫我小心,幸好我听了你的话,要不然岂非死得冤枉?”白欣欣素来刁钻,龙隐说不过他,急道:“哎,我说你怎么爱拿好心当成驴肝肺,何大人说是要封锁消息的,我是怕你……”白欣欣一笑粲然,道:“知道了。” 白欣欣来南京多日,时节腊月,白家的海船自日本长崎港返回中国。自从浙江巡抚朱纨靖剿双屿海匪,东南沿海大乱之后,江浙乃至福建实力强大海商纷纷动用自己在京城中的各种关系与之抗争,另一方面,海禁较之前更为松弛,东南商贾走私出海日甚一日。白家的船队装着生丝、丝绸、瓷器乃至大量铜钱,趁着初夏的季风来到日本,以此换取数额巨大的白银,并在春节到来之前返回中国。因为局势混乱,海盗日益猖獗,今年白欣欣在货物脱手之后,赶在腊月之前启程返航。苏松嘉湖等地的商行打听到白欣欣来了南京,纷纷登门拜访,可白欣欣并不想在淮扬帮的地盘上太过招摇,于是打算择日返回杭州老家。 苏家姐弟听闻白欣欣想离开,约定今日做个东道,为她践行。白欣欣幼时每年都要在苏家住上一两个月,与苏青樾感情最为亲厚,奈何后来接手海塘帮,碍于事务缠身且又经常出海,不能如以前来往频密,两人对此都深感为憾。 白欣欣刚到玉狮子街口,从车窗里看到何宽正一步一跳地也到了苏家门口,叮叮咚咚把门拍得山响。门房赶紧放他进来,只见一个穿攒花白绸袄的姑娘领着两个小丫头捧着点心盒子从旁边走过,这姑娘正是苏青樾跟前的丫鬟苓霜。何宽瞧见那盒子精致,紧跟过来,凑着鼻子嗅了嗅,问道:“什么好吃的?”苓霜看见何宽来了,笑问道:“何公子是你呀!二少爷正和几个朋友在后院里踢球呢,等你不来,催人到街上瞧了几回,你快去吧。”何宽听了,欢天喜地,忙跟苓霜道别,一溜烟儿跑开了。 苓霜来到苏夫人的房里,室内有几个女人,簇着苏夫人说话,苏青樾穿了身新裁的夹袄,正挨着母亲坐着。 苏夫人打开苓霜带进来的点心盒子,众人凑过来,纷纷道:“这是什么呀,味道怪怪的?”苏夫人取出油纸包裹着的点心,笑道:“这东西在咱们这可真少见呢,别说你们没见过,我第一次闻这味道只当坏了的。这是欣欣那丫头从岭南带来的榴莲酥,树上结的果子,能长十来斤重,闻着气味是有些冲,尝尝味道却香甜,正是用它做的酥糖。”有人说道:“那不就和臭豆腐一样,闻着臭吃着香嘛,我是不敢下箸,咱家那口子喜欢的什么似的。”又有人道:“你那当家的是皇城根上的人,香油臭豆腐,就能招待姑奶奶。”众人一阵大笑,都各自吃了一点。苏青樾让苓霜也吃些,苓霜闻了闻,掩口不敢尝试,只道:“方才何公子一进来,就凑着鼻子闻了几下,饶他大嘴吃八方,多半也没吃过这个。”苏夫人道:“瞧见他来了也不知拿些给他,也没骂你!”苓霜忙解释道:“他忙着找二少爷踢球了。”苏夫人点头道:“是这样,给他和静儿多留一点,叫老冯去后院看看,仔细淌汗多了招风寒。”苏青樾一旁边吃边道:“没事的,那帮男孩子哪就这么娇贵,顶多吃两剂小柴胡,退邪热心就好了。”苏夫人笑着戳了她一下道:“又说到你老本行了?对你弟弟也这样……” 正说笑间,来人禀报道:“白姑娘来了。”白欣欣进来,见过苏夫人和众人,青樾起身道:“妈,我和欣姐姐到后面玩去。”苏夫人道:“去吧。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亲戚家的女孩子有不少,偏偏她们两个好得不得了。欣丫头要是个男人,娶了你做媳妇,由你们爱怎么好去。”苏青樾红了脸道:“妈——你怎么又说起我来了……”白欣欣一本正经道:“我早就想好了,下辈子一定投胎做男人。”说得众人都笑了。 家宴设在后院花园暖阁,清静敞亮,廊檐下一只金刚鹦鹉正在架子上啃木头。不一会儿方敬亭的妻子叶婉儿和萧云鹤的双胞胎女儿采薇、采苓叶随着苏夫人也来了。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大家分序入座。何宽、苏靖都爱吃甜的,专给了他俩预备了粉蒸香芋,桂花糯米羹;苏青樾一向口味轻淡,只吃了点茭白炒芦笋,酱鸭舌,几样小菜;白欣欣偏好酸辣,又爱吃海鲜。苏青樾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吃到菜里一点葱姜沫子都流眼泪,现在又偏偏爱酸辣,真是女大十八变,连胃口都改了。”白欣欣笑答道:“你有所不知,我出海时,海上湿气重,在船上又吃不到什么新鲜饭菜,从海里捞上的鱼呀虾呀,吃多了难免积冷,还是热辣一点的好,若只偶尔尝个新鲜,寒凉些也无妨。”众人才知有这缘故。 第49章苏家有女B 一时筵毕,苏青樾拉白欣欣来到自己闺房,闲话起来。白欣欣问道:“我来金陵有些时日了,一直没见着青岭哥哥,他不是刚回来吗,怎么又走了?” 苏青樾道:“听说清明真人旧疾复发,在外的龙虎门弟子都回山了,哥哥回家不过住了两日,听到消息,便上龙虎山探望他师祖去了。” 白欣欣道:“清明真人是武林耆宿,我曾有幸见过一面,真是得道之人,近乎神仙。”忽一想,又低声道:“我今天来的时候,还听有人风言风语,说青岭哥哥在军中捅了篓子,被罢官赶出来的,没脸见人,出去避风头了。” 苏青樾脱下绣鞋,盘起双腿坐着,听她这么一说,不以为然地摇头道:“我哥那人你还不了解?他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即便在家里,除了爹和敬亭略能猜透他几分心思,别人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得知他去天津当锦衣卫,我也吓了一跳,回头想想,于他倒是不稀奇。回家正好,厂卫虽是位高权重,总免不了明枪暗箭勾心斗角,哥哥跳出这趟浑水,无官一身轻。” 白欣欣兀自笑道:“天下不知多少人为五斗米折腰,你倒看得开,瞧你坐也没点坐样,练功打坐似的,是不是最近参了禅,醍醐灌顶了?” 苏青樾也笑道:“又没有别人,盘腿坐着舒服。爹曾说,当官无非只是一门行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既然有状元,就有那十年寒窗苦读,最后连个秀才都考不取的。最怕还是那种读歪了书,陷了进去,只知子曰诗云,不知圣人著书立说,是为开万世太平,反倒高看了自己,小觑了旁人。你瞧南京城多少芝麻绿豆大一点儿,领个有名无实的空职衔的官儿,人前摆谱,开口牢骚,不务实事,还总以清流自居,连何大人都拿他们没办法。” 白欣欣道:“我在浙江跟海道司打交道最多,凡是海商,只要买卖做大了,总得在官府找个靠山,在京城里也不乏各种关系往来,不然的话,随便被哪个衙门缠上,罚钱是轻,构陷罪名,小命都搭进去,才叫镜花水月一场空。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不出去经商做什么?朝廷海禁,不是把人逼上梁山吗?那个什么朱巡抚,我看就是你说的那种人,自以为是,非但断了浙江沿海百姓生计,也断了浙籍在朝官员的财路,不被抄家问斩,才真叫没天理。” 苏青樾道:“听爹曾说过朱巡抚为官清廉,被抄家时,不过抄出点寻常家什,连天子听奏后,都觉得他可怜,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可见不是善恶有报,而是他自误了。” 白欣欣听了,垂首叹息道:“姨父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你时时能受他指点,我就是没人管教,由着性子来,不懂中庸之道。其实我也清楚自己有时候锋芒太露,龙隐提醒我好多次,可就是改不过来,我看他如今也不大说了,多半是灰了心……嗯,要我说,姨父是不愿与那群国贼禄鬼之流为伍,否则凭他的本事,即便外放出去,做到布政使这样的一方大员也不足为奇。如今你家里,青岭哥哥是指望不上了,不知将来靖儿怎么样,最好当首辅大臣,把海禁废了。” 苏青樾大笑道:“他当首辅时,你都该回家抱孙子了!爹也说过海禁一定要废止。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游历四海,沿途所经历的各番邦风俗,异域风情,多少稀奇古怪的事见不到?虽说书上也有记载,可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只有凭空想象的份了,对了,海上能遇到神仙吗?” 白欣欣撇撇嘴道:“神仙不顶用,我只拜妈祖。你觉得出海好玩,可知无风三尺浪,遇上风暴,艨艟巨舰犹如无根浮萍,有哪一次不是拿命去拼?不过海外番邦,虽不如中土繁华富足,可也自有其奇妙之处,比如暹罗国中男子到了角总之年,惯例入寺出家,数年之后却又还俗,娶妻生子,成家立室,风俗确与中国不同。” 苏青樾捂着嘴咯咯直笑道:“哎呀,我竟不知还有此等风俗,下次出海去暹罗,你真该把龙大哥带上,不知老方丈瞧他一把年纪还愿不愿意收归座下呢?” 白欣欣奇道:“他去做什么?”忽地明白过来,去扭她脸,苏青樾笑着躲过。白欣欣连声道:“好你个苏三,我没说你,你倒捉弄起我来了,瞧我不要你好看!”说罢又抱起枕头去打她,苏青樾早跳下床,边躲边笑道:“好姐姐,有劳女施主破费香火钱,阿弥陀佛!”白欣欣急着叫道:“你还说,看你躲哪儿去,哎呀,你也不穿鞋……” 白欣欣将鞋子扔给她,苏青樾靠在雕花落地门边,怕她趁自己穿鞋子的时候过来,只是把两只脚轮换着地,白欣欣怕她冻着,忙道:“好啦,你快穿上,地面凉!” 苏青樾道:“你把枕头放下,发誓不找我算账,我就穿。” 白欣欣只得道:“好好好,一笔勾销,下不为例!” 苏青樾穿好鞋,两人也不打闹了,白欣欣靠窗坐下,又说起在福建外海时的经历,一时道:“台湾乃南北海陆锁钥之处,果然是一方风水宝地,海外各国诸多觊觎,我第一次登岛时,还留首小诗,刻在海岸一株桫椤树上,估计多半已经找不到了。”苏青樾听了,连忙铺排纸张,蘸了笔墨,让她念来,自己写。只听白欣欣念道: 朝别苏禄海,夕宿澎湖湾。信风归溟北,屏崖护汉南。 潮随四时变,斗作周天转。穷发航一苇,焉得意阑珊。 苏青樾复看了几遍,连连称赞,白欣欣笑道:“不过是一时感怀,信口念两句,也不工整。” 白欣欣望着苏青樾,又问道:“你平日都不睡午觉了吗,我记得以前总是睡上半个时辰,养养精神的。”苏青樾道:“春夏时节会睡一会,现在不困。”说着不由打了个哈欠。白欣欣笑道:“随你吧。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苏青樾道:“忙什么呢,还早呢,要不然我们出去玩吧,天冷不大出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白欣欣道:“不如晚上我做个东道,也别去酒楼大摆宴席,就在三山街我住的地方,我知道有名做浙菜的厨师,请他来做鱼羹给咱们吃。”苏青樾想了想,道:“不如做鱼头豆腐汤吧。”白欣欣道:“好嘞。” 到了晚上,苏家姐弟来到三山街上的白欣欣住处。白家在南京有一所专门替工部采办南洋木材的货栈,铺面后面连着宅院。白欣欣来南京时十有八九都是住在此处。见到白欣欣,不过宾主三人,苏靖说冷清了些,提议去衙门把龙隐也请来。一时龙隐来了,身后难免又多了条尾巴,白欣欣见状直说小老弟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宽头一回来白家,对座博古架上的各色陈设东瞧西看,不时取下一件,把玩起来。不同于醉心风雅的文人偏爱的清雅拙巧的古玩,也不像爆发之家喜欢的过于雕琢的金石,白家的陈设是清一色的舶来品,诸如乌兹钢的弯刀、风磨铜的明王造像、玻璃彩的酒壶、镰仓雕的花鸟漆盒、甚至还有一尊雕刻怪兽图样的弗朗斯牙高脚银杯。何宽瞧这玩意儿稀奇,费劲捧起了下来,仔细看上面图样,向旁边的苏靖道:“你瞧这泰西人真有意思,弄了这么大个杯子,净雕刻这些怪物,像龙又不是龙,还有这个,不像凤凰,倒成了雕枭。”又偷偷指了指门外,低声道:“除了你那表姐,谁还有这怪癖?赶明儿她跟龙隐洞房花烛,盖头上就绣这鸟儿。”苏靖笑道:“在人家里说嘴,当心砸了脚。告诉你,这不是龙凤,而是泰西基督教经卷里的神兽,这鸟名叫‘以枝’,龙则是叫‘利维坦’,你转过来,后面还有呢!”何宽转动银杯,果然见背后另有一个有点像熊又有点像野猪,长着獠牙的怪物。苏靖继续介绍道:“这是‘比蒙’,按泰西人的说法,它们是天地陆海之中的神兽,彼此厮打,却又不分胜负,等到天翻地覆之时,变成为三生祭品,供奉皇天上帝。” 何宽听了由衷感叹道:“有点意思,我知道泰西人信基督教,前年还有泰西和尚希望在城里建一座教堂,不过府衙没同意,让他们先去京师道录司领批文,又给了他们些盘缠,才打发走了。你一定听过他们讲经布道,不然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苏靖道:“泰西和尚在南京讲解经文时我倒是听过几回,略知皮毛,往大处说,当今天子上承天命,下荫祖德,保佑大明铁桶江山亿万斯年,仅此一条,便与泰西教法格格不入;往小处说,黎民百姓都知道,天上玉皇大帝,统领仙班,九司、三省主理神霄,又有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北斗南斗,五方五老诸如此类。世间之人,有幸修造化的,即使活着时候不能羽化登仙,死了也要封神,享受世间香火。你我肉体凡胎,大限一到,自有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勾走魂魄,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往那丰都鬼城,听候阎罗王发落。至于五岳大帝、四海龙王,连同城隍土地,闲散神仙更是数不胜数,普天之下,不管官民,凡是烟火人家,需得门神挡煞,财神聚宝,都如柴米油盐一般,谁人少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佛祖、菩萨、罗汉、金刚、八部天龙,凡一方佛土,便有一佛教化众生,连同胁侍菩萨,更不知有几千万计。饶是如此,更有好事之徒热衷两家联宗,说什么三清天尊之于三身佛,四元帅之于四天王,六丁六甲之于十二药叉,灵官之于韦陀,不一而足,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仿佛若非如此,小民就不知该膝朝谁跪,头往哪磕。如今泰西人一来,劝说世人皈依上帝,除此之外,所有偶像皆是异端邪说,神佛尚且罢了,若是连自己祖宗先人都成了异端,真不知你我之辈皆来于胡底?诚如令尊大人之明,当然清楚一旦纵容泰西开办教堂,收徒讲经,不久必生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早早打发为上。不过据我看,各派宗教,说法固然不同,义理总有相通之处,不外乎规劝世人弃恶扬善,正是‘我欲仁,斯仁至矣’,故而唯有‘天地善恶’四字,方为世间根本。” 何宽听他说这一席话,笑道道:“好了好了,我不过随口问问,引你掉了半天书袋,别的我不想知道,单问问你,他们仨个谁最厉害?” 苏靖笑道:“不是说了吗,按泰西人的说法,三个神兽争斗不休,彼此势均力敌。” 何宽不知一时从哪里来的灵感,朝着苏靖,手指那条龙,怪异地笑道:“不不不,泰西来的都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哪晓得经文奥义,告诉你吧,这三只神兽之中只有他最厉害——喏,就是这什么坦!” 第50章苏家有女C 对于何宽的话,苏靖将信将疑,问他缘故。何宽反问道:“你看这扇博古架,占了整整一面墙,最显眼的就是从泰西舶来的破杯子,我说她有怪癖,你还不信……”正巧苏青樾捧着个盒子同白欣欣说着话走进来,苏青樾道:“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起劲,前面喊了半天,也听不到。都来吃点春卷,晚饭得等一会儿呢。”两人搁下杯子,一人取了一块,何宽:“聊这杯子的来历。”苏青樾方看到被捧下来的银杯,端详片刻,道:“像是西洋传过来的物件,难道还有什么典故不成?”苏靖边吃边笑道:“他能有什么典故,欣欣姐,这家伙拿话编排你呢。”白欣欣没好气儿道:“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何宽听了,大不乐意,三两口吞了春卷,抹嘴道:“青樾姐,你可得说句公道话,你瞧这杯子上雕刻的虽是基督教中的神兽,不过‘西为中用’,我自有另一番解说,倘若你们觉得在理,世上从此多出一条典故,传出去可谓一段佳话;若觉得没道理,晚上我就自罚一杯酒,你说可好?” 见他摇头晃脑故弄玄虚,苏青樾咯咯直笑,白欣欣道:“没酒给你喝。”何宽道:“没酒我买去……”白欣欣瞪他一眼,苏靖道:“到底作何解说,你别卖关子呀!”何宽道:“我说这杯上图案正契合当今江湖……”一直不正眼瞧他的白欣欣听了色变,说道:“没有的事!”苏靖不依不饶道:“姐姐听他怎么说。”何宽依旧漫不经心道:“俗话说‘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想泰西之地虽不见得有这话,但是道理都是相通的,所以这条龙只有栖身汪洋大海,方能呼风唤雨,正如当今海塘帮……”白欣欣道:“何宽你胡说什么呀!”说着便伸手要夺那银杯,何宽见状,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么恼了,这是待客之道?”苏靖恍然道:“是这意思,那比蒙又当是谁?”白欣欣无奈,何宽接着道:“还用问,当然是你们淮扬帮咯!”苏靖道:“天下许多门派,为何偏偏是我们淮扬帮呢?” 何宽问苏青樾道:“还有没有了,怎么越吃越饿。”苏青樾笑道:“你少吃点,现在吃饱了,等会不想吃饭了。”何宽道:“没关系,我是猪肚子。”苏靖追着道:“你快说呀!”何宽边吃边道:“除了淮扬帮,别家谁入白帮主青眼来着?白莲教无非仗着人多,青蚨盟的势力被牢牢限制在西南,染指荆楚已是极限了,剩下的几个所谓名门正派不是龟缩一隅,便是徒有虚名。”苏靖道:“有点道理,那海疆门派并非只有海塘帮一家,五峰帮的汪直,不也名声在外吗?”何宽调侃道:“连白莲教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五峰帮?白帮主心大着呢!” 苏青樾瞥了眼白欣欣,只见她满脸通红,于是道:“好了,靖儿你不要再问了,越发胡说八道了。”苏靖便住了嘴,说道:“我也再吃一块春卷。” 白欣欣竭力平复波澜起伏的心绪,两年前,当她第一次听布道泰西传教士讲述银杯上利维坦和比蒙的故事时,内心深处犹如雷轰电掣一般,海塘帮不仅称霸海疆,而且是当今天下唯一有实力同淮扬帮扳一扳手腕的门派。尽管白家通过海贸获得的巨额财富,但是终究要依赖于淮扬帮组织的贸易网络,淮扬帮崛起于富甲天下的江南,控制着长江和运河这两条黄金水道,势力之大甚至能影响朝廷的决策,整个江湖的运转实际上都要归结于苏兆的意志。不过时至今日,还没有任何一派的势力大到可以同时控陆制海,苏家依然要裂土分茅,认可海塘帮在闽浙沿海称王称霸。当初方敬亭曾经就此见问于苏兆,苏兆则用《国语·勾践灭吴》中“夫上党之国,吾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来解释海塘帮的独特之处。海塘帮并非没有向内陆扩张势力的冲动,无奈金陵近在咫尺,所谓虎踞龙盘,金城汤池,所以只能掉头向东,借力海贸风气日兴的东风,纵横于万顷波涛之上……白欣欣无意间被何宽点破心底机密,刹那间只感到自己被人一眼看光,羞涩难当。 何宽见状,不由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在人家做客,尴尬笑了笑,自我解嘲道:“我是信口开河,可不敢拿你们两大门派打趣!喝酒认罚!”谁料苏靖突然脑子抽风般地手指那只怪鸟,横插一句道:“‘以枝’又是哪一个?”白欣欣闻言顿时连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何宽笑着指了指屋顶,道:“你能飞上天你就是这鸟儿!” 这时汐儿进来,含笑道:“晚饭摆好了,请姑娘、公子们过去,去晚了,龙大官人可要把鱼头豆腐汤给喝完了!”几人连忙前去,白欣欣立即叫来汐儿,叫她明早把这银杯扔秦淮河里!汐儿望着一脸幽怨的白欣欣,莫名其妙。 不比中午长辈在场时那么多规矩,没了约束的一干人兴致勃勃,喝酒猜拳,恣意行乐,苏青樾素不沾酒,今晚也喝了不少,美酒佳人,人面桃花,花开解语,语笑盈盈,举止之间更添暗香幽浮,顾盼生情,引得何宽也不禁想往她旁边蹭蹭。龙隐趁着几分酒意,从身后偷偷搂了下白欣欣的腰肢,却被她一巴掌拍下来。汐儿和苓霜一对小姐妹难得凑在一起,说不完的话,白欣欣叫汐儿去温酒,催了几次不见动静,只好自己动手。 直到外面传来打更声,龙隐见时辰太晚,催促何宽赶紧回府衙,苏家姐弟纷道:“不知不觉闹到这会子,回家晚了可要挨骂了。” 开了房门,何宽头一个跳出去,片刻又折回来,道:“外面下雨了。” 众人纷纷出来,果然见天上下起了丝丝冷雨,还夹杂雪花,庭院的四角滴水上,渐渐汇聚成了细流。苏青樾道:“好冷!” 龙隐道:“趁没下大,赶紧各自回去,再晚就不好走了。”苏青樾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白欣欣忙道:“你先进屋子,刚喝了热酒,出来着凉就麻烦了。”龙隐道:“宽少爷,你和我坐一辆马车,先送他姐弟俩回家,我们再一起回衙门。”何宽道:“那还用说。”白欣欣回头看了下躲在屋里的苏青樾,问道:“青樾,不如你在我这住一宿,明早雨停了再走。” 苏青樾回忆起小时候和白欣欣抵足而眠的情景,一样寒冷冬夜,两个小冻猫子挤在一个被窝里,一起说话直到下半夜,然后睡到日上三竿,于是道:“那我弟弟怎么办?” 苏靖当然洞悉姐姐意思,随口道:“有龙大哥送我,没关系的。” 何宽凑过来道:“就是,不如你和龙大哥先回去吧,我也明天再走……”话还没说完,苓霜拧着他的耳朵道:“你想得美!”苏青樾忙道:“苓霜你快松手,别没规矩。” 是夜,姐妹俩又和当年一样,挤在一张床上,新棉套的被子柔软温暖,粟米的枕芯里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当年小时候,白欣欣三更天后必讲鬼故事,苏青樾一边捂着耳朵惊慌失措直叫“不听”,可一会儿又要问后事如何。每当大人们听到从屋子里传来的声声尖叫,就知道白欣欣又再鬼话连篇。 年幼失怙的白欣欣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祖父白观海是正德年间名震东南的海商首领,堪称一代枭雄。白家先祖本是福建客家人,早在永乐、宣德年间随从三保太监七下西洋,一次不落。白家人因为精通航海,从官府领了执照,参与随后与日本、琉球的的勘合贸易,由此奠定基业。至白观海这一代时,勘合贸易日渐凋零,东南沿海走私成风,白家贸易的主意对象日本镰仓幕府此时也如风中之烛。白观海力排众议,率领海塘帮北上,凭借剿灭海盗的功劳,获得了水师游击将军的职衔,又通过与苏家联姻后,最终在杭州站稳脚跟。可惜白家人丁疏落,白欣欣没到十岁时,双亲接连去世,她的祖母是浙江一门望族的闺秀,且与方敬亭的妻子叶婉儿是同乡,白欣欣小时候,祖母经常讲故事哄她,排解孤零之苦。白欣欣年龄虽小,胆子却大,最爱听妖怪狐仙,书生女鬼之类,希望人死后真有鬼魂。白欣欣听得多,学的多,吓唬苏青樾十分在行,每次得手之后总是颇为得意。 今天两人依旧说了半夜的话,苏青樾问起她和龙隐准备作何打算,白欣欣踌躇了一番,回答等等再说。等到两人说得累了,白欣欣催她睡觉时,苏青樾才发现自己都要醒困了,直到快五更天时,才抱着枕头,渐渐睡着。 第51章奇货可居A 清晨,只浅浅睡了一觉的苏青樾耷拉着眼皮,歪着脑袋,推开了窗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雪扑扑簌簌地下了一夜,到了清早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这是今年江南的第一场雪吧。两只小雀叽叽喳喳地从屋脊上飞下来,打闹着在窗台上蹦跳几下,转眼又飞到了树枝上,各自梳理起了羽毛。苏青樾朝着小雀儿轻轻吹了几声口哨。苓霜端来洗脸的热水,顺手就来关窗户,苏青樾阻止她道:“别关了,洗好脸咱们就回去吧。” 苏家姐弟昨天来时的马车被苏靖带回家了,白家铺子里只有一辆拉货物的青骡板车,白欣欣要去雇一辆马车,苏青樾不肯再费事。车板又硬又颠,竹篾编制的车棚也不挡风,车轮每转一圈都会发出一阵“吱呀呀”的怪声,一路上听得苓霜心烦意乱,苏青樾则是裹着条旃檀,哈欠连天,歪在车厢一侧打盹。车夫是铺子里的一名老伙计,此刻也是一样无精打采地赶着骡子,仿佛只要车子能动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车子拐进一条僻静的街道中,因为下雪,路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时车子晃了一晃,停了下来,苏青樾睁开眼睛,就听车夫道:“苏姑娘,前面地上好像躺着个人。”两人一听,都觉惊奇,苏青樾揉了揉惺忪睡眼,强提精神,问道:“到什么地方了,怎么觉得有点眼生……”苓霜伸出头,四下张望,回话道:“哎,这不是百花庙南面的那条路吗,半天才走到这……哎呀,真有个人,莫非死了吧……”苏青樾道:“又不是荒郊野外,哪会死在街上,多半是急病,你快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还是我去吧,你也看不明白。”说着撑伞下了马车。 凌霜见她下了车,也连忙跟上去。雪地里趴着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一身粗布黑衣,约有三十多岁的年纪。苏青樾见他双目紧闭,不知生死,刚想用手试他鼻息,突然这人猛地挣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苏青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叫一声,不由花容失色,一屁股坐在地上,连雨伞也失落了。倒是赶车的老头儿回过神来,左右看了,除了鞭子,只有手中这把雨伞,二话没说,抄起雨伞,跳下车就去打那壮汉。不过他不会武功,加之年老体衰,岂是那壮汉的对手?挨了几记重拳,被打得连吐鲜血,连退几步,栽倒在地。 苏青樾挣扎着起身想逃,谁料手腕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那壮汉腕力惊人,苏青樾顿感钻心疼痛,几乎要哭出声来。发觉出事了,凌霜被眼前一幕惊得呆若木鸡,苏青樾顾不得疼,拼尽全力朝她大声喊道:“苓霜,快跑!你快跑!” 那壮汉猛喝一声道:“不许叫!”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抵在苏青樾的喉咙处,苏青樾胆怯,不敢再作反抗,脸上混杂着雪花和眼泪,带着哭腔,微微点头。壮汉挟持了苏青樾,一步步靠近马车,苓霜仍是直愣愣站着不知所措,苏青樾惊恐之余,一个劲地向她递眼色,示意快跑。突然只听“砰”地一声,壮汉身躯震颤,“哎呦”沉吼,回头看车夫身形晃荡地也跟了上来,双手握住的雨伞正砸在壮汉的脑袋上。也许是因为用力过猛,本已身负重伤的车夫,身体跟着摇了两下,再次。 眼见指望不上,那壮汉虽然痛得眼冒金星,神志却仍然清醒,紧抓苏青樾不放,苓霜终于反应过来,“哇”地哭出一声,转身飞跑。 那壮汉挟持苏青樾,无法再追上她,况且他的目标是抢劫这辆板车,见已得手,又抓了个人质,也只得任由苓霜逃走。壮汉此刻又把苏青樾按倒在地上,解开自己的腰带,苏青樾惊恐万状,抖抖索索道:“你……你干什么?” 那壮汉毫不理会,迅速反扭住苏青樾的手臂,直吓得她魂飞天外,忍不住大哭起来。壮汉一只手扯着腰带,用牙将它撕作两段,当作两条布绳,绑住苏青樾手脚,又用匕首割了一截破布,塞进她嘴里后,用力将她扔在车上,而自己爬上车夫的位子,挥鞭赶起了车。 苏青樾做梦也想不到一大清早竟然在南京城里遭此不测,又惊又怕之下,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马车再次吱吱嘎嘎地往前走,从车厢后面缝隙里,苏青樾看到了仍然倒在雪地里的车夫,才几分清醒过来,奋力想吐出嘴里的布头,“呜呜”叫出声来。 听见动静的壮汉不耐烦地扭过头来,握着匕首比划着恐吓她,粗声道:“不许叫,再叫老子宰了你!” 苏青樾额前的头发拧着水珠儿粘粘在脸上,脸色不似先前惨白,见壮汉回头,自己用力点了点头,嗓子里“嗯嗯”几声,示意有话要说。 壮汉四下张望,见无路人,伸手扯开苏青樾嘴中布头,苏青樾如释重负地长喘一口大气,连连咳嗽几声。壮汉声色俱厉道:“给我老实点!”苏青樾喘息着问道:“我家里人马上就会报官来找我,你能带我到哪去,你快把我放了!” 壮汉听了,勒住缰绳,警惕地看了看身体扭成麻花的苏青樾,忽然问道:“你对南京城里很熟悉吗?” 苏青樾听这人不是本地口音,于是反问道:“你是想找人还是想出城?” 那壮汉瓮声瓮气道:“关你屁事!——现在能出得了城吗?” 苏青樾摇头道:“你这样肯定不行。” 那壮汉哼了一声,显得颇为气恼,凶狠道:“你一个大姑娘不坐轿子,坐什么破车!” 苏青樾这才明白原来这壮汉为抢这车,以为只要干掉了车夫就能得手,却不料车上另有其人,尽管抢到了车,却也暴露了行踪。苏青樾苦苦求道:“你放了我吧,你自己出城总比带这个人容易些吧?” 那壮汉不耐烦道:“谁说我想出城,我问你,雨花门离这里有多远?” 苏青樾看了他一眼,直摇头道:“过不去的,城里各处大街都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巡逻盘查,白天肯定去不了,晚上或许还能蒙过去。” 那壮汉又道:“那百花庙呢?” 苏青樾心中直叫苦,答道:“顺着路走,隔了两条街很快便到,就这么几步路,你犯得着行凶吗?” 那壮汉瞪了她一眼,却又若有所思道:“你知不知五城兵马司在盘查什么?”没等苏青樾回答,正好撞见前面路口正有一队兵丁盘查过往路人,因为下雪,路上行人了了,苏青樾的这辆大车更加显眼。壮汉见状,回过头来,压低着声音,向苏青樾恶狠狠道:“别出声,要敢乱叫,立马送你上西天!”苏青樾听到前面的动静,生怕他狗急跳墙,连忙点头。车子越走越慢,苏青樾只感到自己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大气不敢出一声。 壮汉赶着骡子,轻轻吆喝,车子缓缓拐进了路旁一条窄巷内。不成想没走多远,前面巷口居然连通着一条石拱桥,车子驶不过去,那壮汉兀自骂了一句,只得跳下车,这时巷子后头隐约传来阵阵脚步声,想必是路上巡查的官兵或许已经发觉这辆车子有些古怪,过来查探了。 未等细想,那壮汉把苏青樾强行拉下车,手持匕首挑断绑在她脚踝上的布条,低声道:“跟我走!”壮汉挟持着苏青樾,跳下骡车,翻过旁边低矮的院墙,蜷伏在墙角下。一墙之隔便是检查着骡车的官兵。 等到墙外没了动静,壮汉才伸直了腰,刚要迈步,只觉得脚下虚浮,身形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下,喘了几口粗气,拍了几下自己的脸,定了定神,似乎在强忍痛苦,苏青樾也感奇怪,只是未敢作声,当暗自看他的脸色时也不由吃了一惊,原来他黝黑的脸上此刻浮现一层青气,眼神分散,隐约有中毒之状,于是壮着胆子试问道:“你受伤了?”壮汉没搭理她,不容分说地从身后用匕首抵着她的喉咙,紧紧地扭住她的胳膊,威胁道:“别废话,快出去!” 这壮汉抓着苏青樾翻出院墙,苏青樾被衣领勒住脖子,直感呼吸困难,又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匕首划破喉咙,实在坚持不住,勉强道:“我……我喘不过气来,你胳膊往哪儿搁得呀——” 壮汉这才发觉自己的右臂正紧紧贴在苏青樾的胸脯子上,尴尬地挪开了胳膊,匕首尖儿也不像之前抵得这么狠了。 第53章奇货可居C (前一章被锁定,锁就锁吧。前情提要:白莲教门人花英雄挟持苏青樾到了百花庙外的一所宅院与盗贼李十三汇合,晚上李十三意图对苏青樾发生一些事情,结果鼻子受伤,混乱中得知她的身份) 且说李十三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的姑娘,愣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当回过神后,真想使劲抽自己一巴掌。幸好自己鼻子挨了一下,真要是犯浑强奸了苏家小姐,到明天这事绝对轰动全城,别说救李十四了,到时候哥儿俩就等着被千刀万剐吧。李十三脑子里翻江倒海,轻轻擦拭额前涔涔冷汗,看见苏青樾半遮半掩的前胸,突然鼻息一热,两道鲜血又流了下来,赶紧捏住鼻子,转移视线。苏青樾慌乱着整了整衣衫,侧过脸去不答话。 李十三生怕苏青樾回家将今日之事告诉她爹,自己落得个不得好死,更不敢彻底翻脸,一条道走到黑,毕竟自己还没还没真刀真枪上了苏小姐,一时进退维谷。眼见冷了场,李十三也顾不得许多,自找台阶,干笑两声,忽觉此情此景笑也不太合适,又急忙止住,改口道:“哎,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老子……不,小人是东海猫儿屿的李十三,这个……嗨,苏姑娘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是百死莫赎啊!呃,这个……小人斗胆问一句,你真是淮扬帮苏家的千金,那你爹是?” 苏青樾低声道:“苏兆。”说罢又低下头。 李十三忙道:“我就说嘛,额,花英雄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苏青樾听了不免疑惑,李十三忙向外面指了指,道:“就是今天绑你的那个家伙。” 苏青樾摇了摇头。李十三暗自松了一口气,又赔笑道:“苏小姐,你我之间纯属误会,不过兄弟我被官府通缉,不好立刻放你,还请你屈就一宿,我再想想明天怎么把你平安送回家。你看这一天下来,令尊令堂一定急得不得了。”说别的尚可,话道父母这里,苏青樾又忍不住啜泣起来,李十三忙道:“别哭,别哭,这不是误会嘛。不过花英雄那厮是条疯狗,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你千万别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否则他一定会拿你当肉票,到时候我想放你走都没办法。我去给你找条被子,你千万记住。”李十三提好裤子,连灯笼都不拿,千叮万嘱地去了,苏青樾劫后余生,又气又羞,忍不住走珠儿般地掉眼泪。 不多时,李十三果然又敲门进来,抱了枕头、被褥,还提了壶热气腾腾的开水,只是忘了带碗。李十三四下张望着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柴房,歉声道:“苏小姐,家里的床宽,又没法拆开,我把这草垛子给铺垫铺垫,你瞧,铺条被也能睡人。”说着搁下手中东西就去扒柴草,苏青樾连忙又往墙角了挪,说道:“不用了,你放下吧。”李十三立马照做,又用万事好商量的口吻道:“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苏青樾深呼一口气,缓了缓精神,问道:“那个花英雄怎么样了?” 李十三不阴不阳地回答道:“托你洪福,喝了一大碗汤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睡得跟死猪似的,你喊都多大声他都听不见。” 苏青樾顿时红了脸,李十三自知多嘴,赶紧掩口不言。苏青樾颇为恼怒地斜了他一眼,又道:“你何时放我走?” 李十三立刻道:“我这什么境况你又不是看不见,现在放你走我必死无疑,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伤害你的,要不然……”说着咳咳干笑几声。 苏青樾被他笑得浑身直发毛,明白他话的意思,于是道:“那你不也是和花英雄一样抓我当人质?没用的,就算你知道我是苏家的人又有什么用?即便侥幸出城,府衙肯定要发海捕文书,将你捉拿归案,你逃命要紧,何苦为难我呢?” 李十三滴溜溜眼珠直转,言语间似乎胸有成竹,说道:“我和姓花的不一样,那厮人来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能给你来一刀。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断然不会让你少一根毫毛,暂时把你攥在手上只是为防止尊府误会。我想好了,只要淮扬帮和应天府衙门对我既往不咎,我李某人甘愿投桃报李,到时还指望苏小姐在令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呢,你说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呀?” 一席话将苏青樾听得云山雾罩,前后思索,似乎明白过来,试问道:“你打算出卖他吧?” 李十三表情古怪地冷笑道:“他有什么好出卖的?” 苏青樾寻思着道:“好吧,不过就算我能劝说我爹放你一马,但官府怎么做我可说不准。” 李十三毫不担心道:“放心好了大小姐,只要得令尊首肯,应天府衙门再没理由难为我这治下良民的。” 苏青樾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道:“我同意你就是了。” 李十三听罢,目露凶光,满脸戾气,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转眼间又恢复了江洋大盗的本色,鬼气森森道:“好说,既然苏小姐肯合作,我现在就去把姓花的宰了!” 苏青樾惊道:“什么,你要杀人?” 李十三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不想回家吗?想回家就好好按我说的做,不能让花英雄坏了大事!” 苏青樾依稀觉察出李十三此刻决定分道扬镳的背后或有内情,以至于非要置花英雄于死地而后快。饶是苏青樾归心似箭,但在人命面前还是强忍欲望,制止他道:“李十三,人命关天,你想让我合作不难,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否则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李十三不由惊诧,哈哈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那王八蛋死活,好吧,我全告诉你,反正等你到了家不用我说也能知道。我李十三站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不是白莲教的人,之所以和姓花的那帮人劫狱,一来是因为我弟弟被关在衙监里,我得救他出去;二来,抢来的十万两银子,仍有一多半在莫家的炼银场里,这钱有我一份。我李某行走江湖只为求财,没兴趣掺和白莲教,更不想谋反。前天夜里,我和花英雄从衙监逃出来时,料定官府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只要放我一条生路,我立马弃暗投明,帮官府抓光这帮乱臣贼子,如此对你们淮扬帮也是有利无害嘛。” 苏青樾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侥幸逃生的逃犯之间还有这么多花花绕儿,苏青樾先是沉默,继而道:“白莲教也不是好惹的,你只顾眼前,即使官府不再追究,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李十三竖起拇指,冷哼一声,道:“苏小姐高见,所以花英雄非死不可,而你则是奇货可居!”苏青樾抱着双膝,垂首不语,心中波澜起伏,就在昨夜,自己还和白欣欣窝在一张床上,耳鬓厮磨,密语闺中,要不是该死的白莲教,自己怎么会被关在这破柴房里,任人作践……饶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苏青樾却万万没想过眨眼之间,自己反倒要与面前这个意图侵犯自己的人戢鳞潜翼,和光同尘,更难以接受的是,此刻仅凭自己一个念头就能断送一条人命,而做为牺牲品的,竟是白天自己救他一命的花英雄。生杀予夺,莫非如此? 李十三站在幽暗的墙角,不紧不慢地等着苏青樾做最后的决断,回味着刚才片刻的肌肤之亲,嘴角不由又泛起一丝得意,又暗幸苏小姐狠命一撞真乃神来之笔,不然真要生米煮成熟饭,自己还指望谁去?李十三纵横江湖多年,自谓阅人无数,若无今日奇遇,自己与淮扬帮的大小姐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她有什么瓜葛……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走投无路,坐困愁城之际,花大傻子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美艳不可方物的妞儿白送到自己手里,嘴边肉可以不吃,活菩萨不能不拜。 苏青樾挪动了一下身子,李十三收回思绪,急切地将目光投向她。 沉寂片刻,苏青樾轻轻点了点头。 李十三二话没说,转身离去。苏青樾双手捂着脸颊,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 第54章大盗投案A 一阵寒风吹醒了昏昏沉沉的苏青樾。柴门再次打开,苏青樾心头猛然一紧,不想看到双手沾血的李十三。该来的终归要来,李十三端着盏油灯,面色轻松地进门嚷道:“真是条死猪,好了,连灯油钱都省下了,苏小姐,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苏青樾深深吸了口气,又忍不住叹息,轻轻擦拭脸颊上的泪痕,用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问道:“他死了?” 李十三喉咙里“嗯”了一声,看着苏青樾一副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焉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一个堂堂猫儿屿的主人,江湖闻名的“飞天太保”在她眼里居然沦落到屠夫一类不入流的货色,不由恼火,可只一转眼,又见苏青樾梨花带雨,婉转凄凉的面容,但凡男人都忍不住会怜香惜玉,柔声抚慰。一时间,李十三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话该从何说起,只得道:“事已至此,只能且顾眼下了。你也说他中的是毒箭,说不准啥时就死了,我不过是提早送他一程,看在你的情面上给他留条全尸,你就别再婆婆妈妈的了。” 苏青樾咬着嘴唇不答话,李十三小声自语道:“真麻烦!”又比划着解释道:“喏,就这么拿被一蒙,没捣腾几下就断气了……”话没说完,但见苏青樾紧张兮兮地望了眼自己抱进来的那床被子,发觉自己又说错话了,心里嘀咕道:“今天真他妈命犯桃花……” 李十三走后,苏青樾只是枯坐,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燃尽,苏青樾连累带困,再也坚持不住,倒在柴草堆里,昏昏睡去。 到了早上,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苏青樾。进来的是昨天见过的那个姓沐的老道士,他带来点馒头和米汤,向她道:“你的事十三爷都跟贫道说了,且将就着吃点,别饿着肚子回家。”经过整整一天折腾,苏青樾此时又冷又饿,抓起热乎乎的米汤很快喝了底朝天。沐道士又端了一小盆热水,说道:“洗洗脸吧,洗干净了好见爹妈。” 这时李十三提着把明晃晃的钢刀也进来了,见到正洗脸的苏青樾,一双眼睛又在她身上来回打量。苏青樾起身警惕地问道:“你——你又想干什么?” 李十三恍然道:“别误会,我不干什么。我现在还不能暴露行踪,是想向你要一件信物,让沐老道儿送到尊府上。”说话间,目光最终聚焦在她颈下的细红线上。红线坠着苏青樾一块贴身戴着的碧玺,昨儿晚上李十三就感觉她胸脯上挂着块硬硬的东西硌手,多半是什么宝贝,只是黑灯瞎火的没看清楚,以贴身细物为信,苏家必定不会以为有假。 苏青樾下意识地摸了摸,当即取下,递过来道:“给你吧。” 李十三谨慎地捏着碧玺,来到屋外,对着朝阳眯着眼端详起。这是一块仅有指尖大小的西瓜碧玺,晶莹剔透,色泽璀璨,按本来样式略加雕琢,镶在银坠子上,在阳光的映射下散发出迷人光芒。李十三啧啧感叹几声,向着旁边的沐道士说道:“认识吗?”沐道士摇头,李十三道:“告诉你,这可是西洋传来的宝石,你瞧就这么一丁点儿,放在江南也能值十几亩良田,只怕还有价无市,可搁在淮扬帮大小姐身上无非只算个玩意儿,你瞧这颜色,真他妈好看!别说你这老货没见过,恐怕世人多半听都没听过还有这宝贝!” 沐道士捋着花白山羊胡子,一个劲地点头道:“也就十三爷您见多识广。” 李十三又把碧玺轻轻贴在鼻尖上,使劲嗅了嗅,闭着眼睛,扬着下巴,意犹未尽道:“香!”沐道士干笑几声,李十三又道:“好东西谁不想要呢?你别忘了,咱们还有一万两银子没拿到手呢,白莲教那帮蠢货连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咱们可不能白给别人做嫁衣,你今天去苏家,给我好好跟苏兆聊聊,他女儿在我手里,想合作就得拿出点诚意,大家都是明白人,谁还蒙的了谁呢?有这笔银子,咱们干什么不行?你要是想还俗,无非是出点钱给你买宅子买田地娶媳妇,你别笑,我知道你这老砍头会弄那丹方鼎器,十个儿子也生得!想继续当道士呢,给你盖座道观也是小菜一碟,总不枉这些年鞍前马后跟着你十三爷。” 李十三大包大揽,想象着未来做富家翁的逍遥日子,沐道士却没他那么乐观,趁着他缓口气的功夫,徐徐言道:“十三爷,瞧你说的,贫道是化外之人,能两餐一宿,过得去便得,又承蒙您老人家和十四爷照应,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十三爷你人大心大,别光盯着银子鲜亮,只怕好事多磨。” 李十三打断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告诉你,我李十三这次是诚心招安,要跟白莲教一刀两断,你说应天府衙门能拒绝我吗,苏家又能拒绝我吗?苏兆非但不能拒我于千里之外,反而会为我穿针引线,帮我在何大人面前说好话。至于钱嘛,我只会向苏家要,苏兆要是不给呢,我也不跟他翻脸,就这么拖着不放人,看看最后谁能拖得起。万一淮扬帮真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坏了老子招安大事,哼,大不了玉石俱焚,便宜了白莲教!” 李十三越说越觉得自己算无遗策,沐道士听罢,也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见他兴致正浓,便换了副口气道:“那贫道就给十三爷跑这趟差事。”李十三拍了拍沐道士的胳膊,将碧玺交到他的手上,邪邪笑道:“你放心大胆地去就是了,十三爷纡尊降贵给苏大小姐当几天丫鬟,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说不定日久情深,将来我还做得了苏家东床快婿呢!”沐道士素知李十三一向好色,生怕他把持不住,敛容正色道:“十三爷,千万别乱来啊!” 李十三咋声道:“废话,我几时不知轻重过?要乱早就乱了!噢,对了,我今早放了信鸽,吩咐手下儿郎们即刻进城,你挑个可靠的徒弟,出城帮着接应。” 沐道士道:“没问题,包在贫道身上。”沐道士离开百花庙,独自来到玉狮子街,远远就瞧见苏家门人头攒动,喧豗不已,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沐道士上前一打听,才知道苏家为了找苏青樾,张榜悬赏,这些人都是来报信领赏的。沐道士好不容易排上队,推推搡搡,挤到阶下。门房一上午迎来送往,嗓子都累哑了,此刻又见来了个老道儿凑热闹,连忙拦住,不客气道:“快走,快走,今儿不布施!” 沐道士从袖笼里摸出个纸包,递上去道:“速给你家老爷。” 门房见状,不敢轻慢,不多时,方敬亭、苏靖等人快步奔来,见面抱拳行礼道:“道爷请进,我家老爷内堂恭候!” 沐道士随众人来到内堂,苏兆站在地砖上来回踱着步子,饶是他沉稳持重,可女儿生死安危之际,自己内心忧虑也毫不掩饰。苏太太也坐在圈椅上,手中紧紧攥着挂坠,低声啜泣,旁边站着的苓霜也在止不住地抹眼泪。白欣欣得知苏青樾出事后,立即打发所有在南京城里的海塘帮门人到处寻找,自己也来苏家,一直守在苏太太身边。见有人来了,白欣欣俯身劝道:“姨妈,咱们先回避一下吧。” 苏兆请沐道士就座,又命青岭看茶,沐道士连声“不敢”,苏兆道:“不知仙长尊号,何方宝观清修?”沐道士忙起身拜倒:“敢劳苏公见问,贫道不过是百花庙前的火居道士,俗姓沐,今日擅造潭府,实属冒昧。”苏兆道:“沐道长亲临寒舍,是否为小女而来?”沐道士忙道:“正为此事,令嫒平安无事。”此话一出,众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略微放下来。 沐道士将事发经过悉数道来,其中添油加醋,把罪过都推到花英雄身上,而李十三起先受白莲教威逼利诱,不得已才入伙劫皇纲,早已悔不当初,如今则摇身一变,英雄救美,种种不堪之事绝口不谈。苏兆听罢,已把来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于是道:“幸好李大侠及时援手,否则小女危矣,他能幡然醒悟,及早回头更是一桩幸事。”沐道士微微沉吟,赔笑道:“无量天尊,诚哉斯言。十三爷有心向善,无奈应天府衙门悬赏抓人,他怕只要一露面就身不由己了,况且白莲教势大,我们也招惹不起。” 方敬亭心想白莲教还不至于敢这番明目张胆开罪淮扬帮,苏兆又问道:“和李大侠一起的白莲教门人现在何处?” 沐道士心想这苏兆果然是人精,顿了顿道:“呃,花英雄箭伤崩裂,死了。”苏兆闻言则是一怔,心想花英雄一死,可谓死无对证,这沐道士说得倒是云淡风轻。事已至此,苏兆开诚布公道:“李大侠有何要求,但凡苏某力所能及,皆好商量。” 沐道士等的就是这句话,索性竹筒倒豆子,将李十三的要求和盘托出,既要官府特赦,也要苏家作保,至于李十三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份贼赃,沐道士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时提出来。 第55章大盗投案B 沐道士小心翼翼道明来意,且说且暗觑苏兆脸色。见李十三有投诚打算,苏兆当然乐得就坡下驴,朗然道:“李大侠肯与白莲教划清界限,可谓回头是岸,其间甘苦,我亦感同身受,李大侠果真跟白莲教或有恩怨,无非江湖事江湖了,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若因他侠向官府投诚,而受白莲教威胁,淮扬帮断然不会坐视不理……”沐道士刚要道谢,苏兆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先急着道谢,又道:“白莲教抢劫军饷的案子,他们兄弟终究参与其中,不肖我说,想必你也清楚,这笔脏银中的大部分已被官府起获,李大侠不是糊涂人,难道不晓得这点道理?” 桥归桥,路归路,眼下双方的关系的依然是绑匪攒着肉票向苦主狮子大开口,沐道士闻言不禁几分迟疑,苏兆主动挑明话头,则又令他始料未及,况且苏兆说的是正理,自己不好辩驳。沐道士沉吟片刻,还是虚虚实实打太极,遂道:“十三爷有份参与那起案子不假,不过白莲教的人是主谋,得罪不起白莲教,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也不会有今天之事了。”见沐道士王顾左右而言他,苏兆转而问道:“对了,听说李十四也羁押在监牢里,不知李大侠有何打算?”沐道士道:“兄弟手足岂能弃之不顾?” 苏兆闻言,呵呵大笑,道:“如此说来,我与李大侠同数天涯沦落人了?”沐道士心知他手里攥着李十四,吃定李十三不敢把苏青樾怎样,有见他言语间举重若轻,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下暗思这十三爷一厢情愿,满以为就算苏兆为了女儿安危也会毫不犹豫应承下来,谁想好事多磨……沐道士又想:“钱财身外之物,不要也罢,可一张护身符是万万少不了的,若不然,花英雄岂非白杀了,先跟白莲教结下梁子,再得不到官府庇护,纵然天大地大,怕是也没有十三爷立足之地了。”干脆把心一横,说道:“苏公言重了,十三爷岂敢与您相提并论?十三爷行走江湖多年,黑白两道的规矩自是了然于胸,之前他们兄弟犯的什么罪,本不奢求官家宽宥,唯思白莲教为祸已久,将来势必倡乱,姑念自己有用之躯,或可为朝廷效牛马之劳。苏公,倘若应天府若真认定十三爷罪无可恕,那也是他命数使然,该任命时须认命,唯望苏公您体谅他们俩兄弟一片痴心。” 旁边方敬亭和苏靖只听得心里怦怦直跳,只面上淡淡的,不敢稍露辞色。苏兆却微微笑道:“李大侠有心归顺朝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乃善哉,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苏某可以事法苏秦张仪,不过官府办事,可不像你我之间便当。”沐道士忙道:“可不是嘛,老道只是念及苏小姐那么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儿,虽说三餐管饱,饿她不着,可身边到底都是糙汉,着实不便,且请苏公示下。”苏兆吩咐道:“叫苓霜带个小厮跟你去,家里需用的,捡要紧的带上,不算难事。”沐道士垂首道:“既如此,贫道且去,静候佳音。”苏兆让人赏他一两银子,一时家丁顺儿赶一辆轻便骡车,带着苓霜随沐道士一同去了。 见沐道士走了,苏夫人和白欣欣连忙进了屋子,急问情况如何,方敬亭道:“李十三不会伤害青樾的,应该很快能回家了,太太放心吧。”苏夫人又是念佛又是垂泪,白欣欣暗自松一口气,问道:“他们没提什么条件?”苏兆道:“劫官银的案子闹大了,李十三想半途下船,改换门庭,帮官府对付白莲教,此番正是拿青樾做敲门砖,找上门来了。”苏夫人道:“且别管那个李十三想什么,赶紧把女儿接回家要紧,见不到人,我一刻放心不下!”苏靖道:“妈,你放心,李十四在官府手上,量他李十三知道后果。”白欣欣欲言又止,苏兆见状,向苏靖道:“先扶你母亲回房里歇息。” 二人去了,苏兆这才向白欣欣道:“你想问我如果其中不夹着苏青樾,我还愿替李家兄弟牵线搭桥否?”白欣欣道:“正是。”苏兆反问道:“旁观者清,依你之见,当不当帮他兄弟二人一把?” 白欣欣想了想,道:“姨父,之前青岭哥哥牵扯朝廷纷争,身陷险境,几乎命悬一线,为了救他,你们没少跟白莲教做交易吧?现在苏青樾又落在李十三手里,确保她平安回家才第一要紧事,拿李十四换青樾,他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退一万步说,淮扬帮千钧万钧的重担还轮不到压在她一个姑娘肩上。此番抢官船,劫皇杠的乃是白莲教里的弥勒宗,他心里清楚,他想反正,那么花英雄必须死,只要死无对证,他自然能跳出来当好人,大家就得听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李十三算盘打得精,不过他却不成想白莲教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固然弥勒宗胆大手黑,什么钱都敢抢,但散花谷唯识宫却是断然不敢为此冒此天下之大不韪,或者说眼下时机未到!李十三觉得官府没了他便奈何不了白莲教,依我看来,倘若他在官府查出被劫官银下落之前投诚,或许能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现在银子大半被追了回来,李十三这时才想起性命要紧,是不是晚了点?” 苏兆道:“你说的确有道理,不过很多事情我们做得又做不得,如你所说,先接苏青樾回家吧。” 苓霜随沐道士一行来到李十三的据点,骡车拐进一条幽深僻静的巷子,在一条掉漆的门前停了下来。苓霜下了车,左右看了看,巷子虽长,总共却只有三四户,不见其他人影。沐道士从旁道:“你家小姐在里头呢,进来吧。”苓霜走在前面,顺儿在后扛着包裹随后进来,李十三听见动静,奔了出来,抬眼见此二人,顿生警惕,沐道士道:“苏家的丫鬟小厮,没事儿,大户人家的做派本是如此。我说,苏小姐还好吧?”言下之意生怕李十三头脑一热,真把人怎么怎么样了。李十三翻眼嘟囔道:“你这老挨刀的……”说着从腰间摸出钥匙,扔给了他。沐道士打开柴房,苏青樾见苓霜来了,又惊又喜,眼圈顿时红了。苓霜扑上前,抱住她哭作一团,反倒苏青樾劝她道:“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李十三也进来,道:“苏小姐,你看,我是有诚意的嘛,你要还不满意,那你住堂屋,我睡柴房,总该不屈就你了吧?嘿,绑票绑到我这低三下四的地步,传出去,我也别他妈做人了!”苏青樾想起花英雄就被闷死在里头的床上,连连摆手,道:“我不去!”李十三撇嘴道:“随你的意。” 这边李十三叫过沐道士,来到一边,问他苏家意向如何,沐道士如实道:“苏兆是厉害人,老道在他面前讨不着彩头……”李十三道:“捡要紧的说!”沐道士道:“以我们的处境,无外乎上中下三条路,最好结果是将苏小姐送还给人家,把十四爷从牢里放出来,应天府准予招安,咱们再拿回那一成银子……”李十三默然片刻,摇头道:“未必如愿,实在不行,钱不要也罢。”沐道士笑笑道:“这正是退而求其次。咱们找的是淮扬帮,既是苏兆肯出面帮上一把,这事到底是应天府说了算……”未等说完,李十三登时暴跳道:“他哄你呢!淮扬帮什么来头,苏兆跟何府尹什么关系,只要他肯说话,比圣旨还管用呢,不然我叫你找他干什么?亏你在南京城住了半辈子,这点花花绕你看不清?”沐道士眯着眼道:“你别急嘛,我问你十三爷,就算苏兆是定盘星,他又凭什么一定秤一秤你斤两?”李十三道:“他闺女不是在我手上吗?”沐道士道:“那老十四不也在人家手上吗?” 李十三语塞,半晌啐道:“娘希匹!”又伸头眺了眼关苏青樾的柴房,自顾道:“照你说,只有拿苏小姐换回我弟弟的份了?苏老头是吃定我了啊,哼,没那么便宜!干脆我当他上门女婿好啦,反正今后一家人了,爷也不稀罕应天府招安!”沐道士呵呵直笑,李十三道:“笑你娘的屁!”沐道士道:“十三爷,你别忘了,咱们是困在南京城里呢!”李十三听了更丧气道:“对,是他娘插翅难逃!”沐道士则笑吟吟道:“哎呦,我亲爷,你可糊涂了!这里要是猫儿屿,苏兆说不定真会选此下策,可正因咱们被困在城里,果真一人换一人,一旦咱们手里没了肉票,官兵来抓,要么束手就擒,要么鱼死网破,所以我们肯定不会答应。苏兆何尝看不明白,知道此路走不通,为他女儿着想,多半会选中策。” 李十三听了,转忧为喜,问道:“果真?”沐道士直点头道:“事在人为嘛。”李十三沉吟片刻,一拍大腿,叫道:“好!——你说得好!既如此,我兄弟二人身家性命可全托付给你啦!快中午了,你去买二斤五花肉,回来中午炖红烧肉。”沐道士正色道:“贫道不开荤戒!”李十三道:“谁说给你吃,是请苏家人吃的!”沐道士伸手道:“钱……”李十三打发道:“你且去买,爷有的是钱,何曾少过你?”沐道士不满道:“每次都这样,今天我真没钱了。”辄见苓霜出来端水,往这边走,李十三回头瞪眼道:“你这么大声音干什么——”只得从怀里掏出个钱袋交给他,沐道士欠身去了,李十三在后面又叮咛道:“二斤肉,二两糖!” 第56章大盗投案C 且说沐道士往街面上转了一圈,得了猪肉、白糖,回到住处,李十三问外头情况如何,沐道士答道:“我一到街上就被人盯梢,外面天罗地网,早罩头上了。”李十三狠道:“莫非苏家想反悔!”沐道士笑道:“偏不怕他们来硬的。”李十三忖度道:“这倒也是……”沐道士道:“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从褡裢里取出一小坛酒,李十三道:“什么时候了还喝酒?”沐道士故意道:“留着当庆功酒。”李十三哪里忍得住,况且这一小坛还不够塞牙缝的,说道:“喝,你真帮爷办成了事,请你喝南京城里最贵的!” 就这么挨到第二天,下午时分,方敬亭亲自来了,带来了应天府的赦书,李十三喜出望外,细细一看,却见只赦免李十四一人,起疑,问道:“怎么没有我的名字?”方敬亭道:“李大侠,你们兄弟二人犯案,你是主谋,他是从犯,论理也是他的罪过轻些,劫官银案子的卷宗早已上报到刑部,你是榜上有名,就算应天府有心宽宥,也不是立竿见影的事,不过既然答应了你,自然要有些诚意,所以才先行赦免李十四的罪过,他人今天上午获准出狱,中午吃饭喝了点酒,正在寒舍暂歇。” 李十三吃了一惊,不由道:“怎么,老十四已经出来啦?”方敬亭点头道:“正是。”李十三心下盘算,这苏兆真是老奸巨猾,现在双方手里各有一张肉票,手足骨肉,谁也不比谁强,他既好吃好喝招待自己弟弟,我又如何好拿捏人家姑娘?李十三心里一时间打翻五味瓶,又暗责李十四太没骨气。尴尬之际,沐道士提醒道:“方先生,你亲临到此,不是仅仅为送这一纸赦书的吧?” 方敬亭道:“沐道长,用李十四换苏青樾,一人换一人,算是两不相欠。常言道‘杀头生意有人做,赔本生意没人’,李大侠既然想从今往后做个太平人,你提出想帮官府对付白莲教的提议,我们仔细考虑过。说起来,白莲教跟我们淮扬帮之间其实没什么恩恩怨怨,唯识宫的费无极、百里云湘等人不都是淮扬帮的座上宾吗?再说原先被你们劫走的十万两官银也都追回大半,剩下的缺额哪怕由我们暗地里补齐,权当息事宁人。”李十三听了心中不满却也无言以对,果真淮扬帮和应天府不再追究白莲教的罪责,自己倒是真没多少利用价值了,只听方敬亭又道:“李大侠,你知道,我家老爷是出言必诺的人,沐道长说你有心跟白莲教一刀两断,况且人也杀了,总不能将你往绝路上逼,我看这样,我们可以出面再向应天府疏通疏通,万一官府不管你的事,还要白莲教肯放过你才行,不知你意下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十三也清楚自己没得选,为了活命,自己也得干掉当初劫皇杠的白莲教同伙,不然被他们知道自己杀了花英雄,难道自己堂堂“飞天太保”要躲一辈子不成?想到这里,李十三当即表示,给官府卖命是卖命,给淮扬帮卖命也是卖命,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难得苏公对另眼相看,我李十三还有什么好说的?李十三立即带着沐道士,护送苏小姐回府,到了苏家,但见苏兆正陪着李十四聊天等着。兄弟相见,回想经历种种磨难,顿时抱头痛哭一场,说起官府特赦,又向苏兆千恩万谢。苏兆道:“一念成仁,一念成恶,是你们兄弟先有弃暗投明之心,我才好行事。不过以余所见,李大侠你最好主动投案,且避一避风头。” 李十三听罢愕然道:“什么,都投案了还叫避风头?” 苏兆笑道:“你误会了。”只听李十四道:“哥,弥勒宗的人在暗,我们在明,想对付他们还得依仗白莲教,这事我们不必操心,也没这么大能耐,需出力气时淮扬帮自会来找我们,在此之前只怕要屈就哥你一段时间,苏公同应天府全安排好了,你且在府衙里住着,比家里还稳当呢!”李十三明白过来,说道:“好吧,你虽被赦,只别太得意,想要我们性命的人有的呢,小心驶得万年船。”又向苏兆道:“可别拖得太久了!”苏兆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十三随后被龙隐悄悄接入府衙,保护起来,苏兆当即派方敬亭去一趟清凉山的白莲教香坛。自从前些天黑衣客夤夜闯府监,白莲教当街劫美人之后,连箪食壶浆的贩夫走卒都明白堂堂应天府的脸岂是这些江湖中人啪啪来打的?事发当夜,五城兵马司的官军就将白莲教的清凉山香坛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清凉山香坛是江南最大的白莲教庙宇,凡是来到南京的白莲教弟子门人无不到此烧香拜佛,三天前,何有为下令衙差查封城内所有白莲教的活动场所,对于这处中枢要地更是围的水泄不通,凡是香坛内的人一概不允许外出。 清凉山的香主马东石年方二十,因百里云湘居中协调,年初外派他到任。南京城里的白莲教同样是山头林立,各派势力犬牙交错,马东石名义上是受总坛委派,有统管全应天府地面上所有白莲教徒的权力,实际上强龙难压地头蛇。 香坛里的人困守数日,外面消息一概皆无,凡事诸多不便,马东石一早又来找沈新旸,商量着是否请官兵通融一下,去外面买些米面肉菜,不料刚一开大门,就官兵被轰了回去。马东石垂头丧气回到后院,廊下沈新旸正指挥门下弟子捡米集粮,见状便知端倪,安慰他道:“算啦,米尚且够吃,天冷菜不容易坏,省着点也过得去。”马东石手向里一指,道:“咱们吃糠咽菜不打紧,屈不得里头那位神道……这才三天没沾荤,就骂了我几回了,哎,再不弄点酒肉来,你干脆把我腿卸下一条给你师父祭五脏庙得了。”正说着,忽地有人来报,道:“淮扬帮的方敬亭来了,正在弥勒殿等候。 方敬亭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正门前供奉的弥勒佛像前的宝鼎里依然烟气袅袅,正是人可断粮,佛不可断香。三人相见,沈新旸致歉道:“仓促之间,诸多简慢,还请尽南兄不要见外。”方敬亭道:“这有何妨?”马东石道:“应天府是发了什么疯,没事派这么多兵干什么?诶,方先生是如何进来的?”方敬亭冷笑道:“你们白莲教干的勾当,现在反倒来问我?好吧,不说这个,今天登山门,先问你南京城里的白莲教到底谁说了算?” 沈新旸先道:“百里尊师就在本坛。”方敬亭没成想他居然来了金陵,问道:“老尊师现在何处?”马东石笑道:“他一早儿就叫人给他烧热水洗澡,还没出来,现在沈新旸说了算。”正说话间,百里云湘裹着长袍,披头散发地从后面进来,活如一截会移动的树枝。百里云湘闲一边用着条毛巾擦拭花白的头发,一边啐道:“哎呦,沈先生今天贵步幸临贱地,失敬啊,失敬……小马,怎么还不让座看茶?” 方敬亭躬身行礼,百里云湘扔下毛巾给马东石,上前问道:“敬亭,我问你,知府衙门搞什么鬼,派这么多兵丁做什么,唯识宫已经答应愿为何大人追回全部饷银,还怕我们窝藏逃犯不成,你们怎么就沉不住气!” 方敬亭道:“尊师有所不知,抢官银的首犯花英雄已经死了。” 百里云湘知道花英雄是潜入府监劫狱的黑衣人之一,他能死在官府手里,对他自己和对白莲教总坛未尝不都是一种解脱,问道:“被官府抓住了?”方敬亭知道他想问什么,便道:“不是死在官府手里,是他中了箭,好像是箭创崩裂死的。”百里云湘道:“死了拉倒,活着反倒是个祸害。”方敬亭笑道:“可不是嘛,你说天下哪来这么多巧事,他逃不出去,在城里乱转,居然挟持了苏青樾。” 百里云湘一愣,沈新旸和马东石不约而同惊呼道:“他绑架了苏小姐?” 百里云湘冷哼一声,道:“可惜这清凉山让官军围着铁桶一般,不然我一定要带上这两个东西,拜访潭府,负荆请罪,好歹是白莲教的弟子,怎么尽干这等没出息的事。” 方敬亭道:“此事说来倒有几分意思,原本伙同花英雄的李十三救下了苏青樾,并且护送回了家,幸好有他仗义相助,否则即便没出事,只说这闹得满城风雨,她一个姑娘,名声还要不要了?”百里云湘淡淡道:“没事就好。”方敬亭说得轻巧,不过大家心里都清楚李十三是什么货色,沈新旸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方敬亭道:“刚回来,安顿好了我这不马上过来了?”马东石道:“我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围山了,你们是怕花英雄躲藏在清凉山香坛里吧,那可是瞎操了心,他别说不敢来,但凡真的来,不等官府动手,我就拿了他见你去。” 百里云湘看了看眼前两个对苏青樾一脸关切的年轻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又听方敬亭道:“可不是嘛,原本苏青樾回了家,老爷就差我去禀报府衙,请他们撤了官军,谁知李十三哭着喊着不肯,只说怕白莲教的人不明就里,会找他寻仇。” 沈新旸和马东石至此方明白方敬亭的来意,百里云湘颇不自在地道:“他有多少仇家只有他自己清楚,倘若哪天他横死街头,难道账也要算在白莲教的头上不成?” 方敬亭冷冷道:“只要弥勒宗的人不杀他,哪怕他被千刀万剐,也跟贵教再无瓜葛。” 图穷匕首见。 三人此刻全明白过来,苏兆这是要白莲教清理门户,百里云湘沉默半晌,忽然起身,脚下晃了晃,啧道:“这事嘛,得报到唯识宫,由费首座定夺,果真苏帮主决心已定,当请他一纸书信,写明经由,我让新旸亲自向唯识宫禀明。哎……你瞧我,一定是洗澡受凉了,怎么觉得头有点晕啊……新旸,这里交给你,我得回去躺一会儿。” 第57章台前幕后A 苏家的马车停靠在百花庙门口,被释放的苏青樾在苓霜的陪伴下走出院门时,瑟瑟寒风中,忍不住回首望了眼花英雄死去的那间屋子。此时李十三此刻心中反倒忐忑不安起来,悄悄拉了沐道士到墙角处,耳语道:“苏家不会因为我那个……”沐道士忙杀鸡抹脖子使眼色,又伸头看了眼对方来人,耳提面命道:“十三爷,你不要命了!这话休要再提,人家是千金小姐,你不要脸人家还要脸呢!”李十三尖声道:“哎呀,我几时不要脸过……”沐道士道:“咦!海塘帮也来人了。” 只见白欣欣下了马车,双手抱着张鸭绒披风,起先苏靖原本打算自己去接姐姐回家,白欣欣对苏青樾遇险一直心有歉意,得知李十三释放她的消息后,向苏夫人请求道:“还是我去吧。”见苏青樾出来,一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的白欣欣立马上前,看到她神色憔悴,自己不由先红了眼圈,苏青樾瞧见她的模样,自己反倒是勉强笑了笑,白欣欣将披风为她批好,携手登上马车。 经过这几天折腾,苏青樾疲惫至极,回到家中倒在床上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等睁开眼时,发现白欣欣依旧坐在床边的守候。苏青樾支撑起身子,白欣欣忙拿了靠枕帮她垫在后背,又把被子向上提了提,边道:“小心。” 苏青樾睡眼惺忪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睡多久了?” 听到动静的苓霜捧着两杯热茶,上前道:“姑娘你醒了,喝点热水润润嗓子,白姑娘你也喝一点吧。” 白欣欣接过香气氤氲的雀舌,端给苏青樾喝了几口,方道:“你足足一睡了一天一夜了,姨妈担心你,来看了几回,见你老是睡着,怕是魇了,我回说没大碍,只是太累了,就由着你睡,你瞧外头,天都快黑了。” 苏青樾道:“从来没睡过这么久,真是太疲倦了。”又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头发,说道:“头发也没洗,脏死了,我那天浑身都被雨淋透了,幸好没着凉。”苓霜道:“有现成的热水,可以好好沐浴一下了。”苏青樾听了就要下床,白欣欣道:“先吃点东西再洗。” 一时苏青樾沐浴完毕,换了身新衣裳,来到房间时,气色也比之前好看了许多。白欣欣站起身来,打量着又变回往昔那个举止优雅,满是朝气的表妹,走上前,诚恳道歉道:“青樾,对不起。”苏青樾先是怔忪,连忙握住她的手,道:“怎么能怪你呢?是不是谁说你了?”白欣欣摇头道:“是我太大意了,明明龙隐提醒过,我还是没当回事。你知道吗,苓霜是先到三山街上来找我的,她一只鞋子都跑掉了,一边哭一边说出了事,我听到后真像掉进了冰窟窿,整个人都傻站在那里,到昨天去接你时,我甚至都有点怕见到你。” 苏青樾回忆起当时情形依然心有余悸,但是她从没把自己遇险怪罪在白欣欣头上,见她自责不已,好言安抚道:“姐姐你别这样说,偌大的南京城,谁又能料到碰巧就遇上李十三呢?要是早知道的话,那还不报告给府衙,让龙大哥去抓去了。” 白欣欣强颜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又带着试探的口吻问道:“青樾,你——没事吧?” 苏青樾“哦”地抬起头,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顿时脸颊绯红,转而变得肃穆起来,轻声道:“差一点……” 白欣欣先是一凛,继而铁青着脸,愤慨道:“这王八蛋!” 苏青樾回想前事,原本渐于平复的心情陡然间又变得十分沉重,凝视着脸色森森的白欣欣,忍不住趴向她的肩头,啜泣着道:“姐姐,李十三是个大坏蛋,其实我也一样……” 白欣欣愕然道:“你说什么?” 苏青樾没再说下去,嘤嘤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后,感觉轻快了一点,抽纸擦了擦泪痕,白欣欣这才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苏青樾深深叹息道:“那天我从你家离开后不久,花英雄就抢了马车,还劫持我当人质。花英雄被箭射中受了伤,而且箭上有毒,我担心他会送命,想办法帮他医治,李十三来了之后,开始想非礼我,但得知我的身份,他又改变主意,想利用我为筹码,向官府投诚,我当时又惊又怕,一心只想着要回家,一时糊涂,就答应与李十三合作,同意他杀了花英雄……我先救人,又杀人……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断送人命,我不敢跟别人说,我太自私了……”苏青樾越说越哽噎,再难接着说下去。 白欣欣听罢大吃一惊,在此之前,方敬亭在苏兆的授意下,向她说明淮扬帮的意图,白欣欣很快明白即将发生一场由应天府授意,淮扬帮筹划,在争取唯识宫中费无极、百里云湘等建制派们的支持下,即将对白莲教内部的不安定分子的清剿。在各方势力眼里,行事乖戾、肆无忌惮的弥勒宗犹如附生在健康肌体上脓疮,已经到了不得不下决心剥离的地步,李十三便是剜去脓疮的尖刀。在苏青樾开口说出这番话之前,没人知道李十三居然对她本人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放肆之举,此时此刻,李十三无疑更希望苏青樾和自己一样能把这件短暂的不愉快的经历永远烂在肚子里。白欣欣的头脑里翻江倒海,意识到在各方刚刚取得信任十分有限,如此徒生波澜的话头是不该再提及的。 白欣欣轻轻抚摸着苏青樾的脊背,柔声安慰道:“青樾,你千万别再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你是大姑娘,传了出去终究有损清誉,我也权当没听道。李十三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想拿你来要挟姨父,又怕得罪白莲教,存心拉你下水的。你想想,若是他无意杀白莲教的人,根本不用再问你;如果他早就起了杀心,说是按照你的意思,无非是掩耳盗铃罢了,况且连百里云湘、沈新旸他们都愿意出来替李十三背书,你更不用再自责了。” 苏青樾擦了擦眼泪,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开解,我清楚不管李十三还是白莲教甚至是爹或者敬亭哥,我都左右不了,况且人死不能复生,徒悲无益,我是后悔当时不应该受李十三蛊惑,昧着良心做事。” 白欣欣微微笑道:“反正事情也已过去了,别再追究谁对谁错了,花英雄既然敢闯应天府,多半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万一被他得手,非但淮扬帮不能像现在这样与白莲教和衷共济,头一个倒霉的就是莫家,闹出去了应天府也不敢帮着遮掩,如今的结局算各得其所吧。” 苏青樾点头道:“好吧,那我以茶代酒,祭奠花英雄鬼魂。”于是奉清茶一盏来到院中,对着朗朗星辰,愿他魂归故里,早日托生,将茶水撒入泥尘。白欣欣见她做得有模有样,又悄然问道:“青樾,姓李的真得没对你做过什么吧,我记得接你的时候,瞧着苓霜包叠你换下的衣服是有些破的……”苏青樾赶紧捂住她的嘴,急道:“真的没有!我当时拼命挣扎,把他鼻子撞破了,流了不少血,我当他是白莲教的人,他反问我是谁,我说了之后他就立马变了态度。好姐姐,咱们不说这些了,你真得明天就要回杭州吗?” 白欣欣笑了笑,道:“这次真要走了,要不是因为你的事,我差不多都到家了。” 苏青樾道:“那你今晚别回去了,在这陪我吧,我一个人,晚上怪怕的。” 白欣欣连声笑道:“你好歹放过我吧,你睡了一天一夜,我可是两宿几乎没合眼了,哪还禁得住你折腾。” 苏青樾道:“你困了便睡你的,人在这就行了。” 白欣欣嘟着嘴道:“那好吧。”说罢二人相顾一笑。 第58章台前幕后B 第二天早上,白欣欣辞别苏家众人,启程返回杭州。苏青樾送她出了玉狮子街,一回到家里正遇见方敬亭,苏青樾上前问道:“敬亭哥,你见到我爹了吗?”方敬亭道:“老爷正在书房会客,白莲教的百里云湘来了。”提起白莲教苏青樾心里就有些拧巴,随口应了一声,方敬亭又道:“别愁眉苦脸了,告诉你个好消息,青岭快回来了。”苏青樾闻言顿时展颜道:“真的吗,太好了!敬亭哥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哥哥来信了?”方敬亭道:“信在老爷书房里,不过现在不能进去。”苏青樾道:“这样啊,那我在这等一会吧,反正也没事。” 没过多久,苏兆送别百里云湘出了书房,一直站在院墙外的苏青樾向苏兆喊了一声,苏兆回过头来,看着笑脸盈盈的女儿,甚是怜爱道:“几时来的,怎么没见苓霜跟着你?快过来,见过你百里叔叔。”苏青樾只得上前,款款纳福,百里云湘也还礼,称赞道:“几年没见,长成个钟灵毓秀的大姑娘了!”这时随着百里云湘一同前来的沈新旸和马东石也并肩从院子里出来,额见苏青樾,两人揖道:“见过苏小姐。”苏青樾脸颊微红,也淡淡地还了一礼,百里云湘见状道:“苏兄,不耽误你们父女说话,青山不改,碧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苏兆还礼道:“后会有期。” 出了苏家大门,马东石忍不住回过头来又往里看一眼,沈新旸拽着他道:“走啦,还看,百里尊师都上车了!”两人上了马车,马东石道:“哎,今天真是巧啊,居然有幸见到苏小姐玉面,我在南京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她,真是个大美人。” 沈新旸道:“在人家里见到有什么稀奇,她是大家闺秀,轻易不抛头露面,不像你我整天东奔西走,什么三教九流的没见过。” 马东石意犹未尽道:“哎,你没见她方才看到我时脸都红了吗?” 沈新旸颇没好气道:“看到你也会脸红?呵呵,在苏小姐眼里,我们白莲教还有什么正人君子吗,估计看你一眼都嫌多!” 马东石听罢不由丧气,道:“都怪那个花英雄,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连累我们都被人误会!新旸,小马我为人你最清楚,等百里尊师一走,与淮扬帮的往来事务都交到你手上,你肯定是要经常去苏家的,再见到苏小姐时可千万得给我证明啊。” 沈新旸横他一眼道:“菩提本无树,要说你自个儿说去。” 回到清凉山香坛,百里云湘哼着小曲儿悠然下了马车,整个人神清气朗,有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愉快,在他身旁,两辆青骡大车,装载着不少行李,车夫仆人早已等候多时。沈新旸和马东石也下了车,见此情此景未免面面相觑。百里云湘笑呵呵地招手,说道:“小马、新旸,你们来。这段时间金陵城里风波不断,老夫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眼见大功告成,我该早日回唯识宫向阳教主和费首座复命了……” 沈新旸默默听着,马东石撇嘴暗道:“又开始了……” 百里云湘虎着脸道:“咕咕哝哝说什么呢,让你跟着去苏家,就是给你机会多看多学,没个正形,我话没说完,你就嘀咕起来了!我问你,要你给我申请一百两银子的报补,你开出来没有有?” 马东石忙收了神,垂首道:“都做好了,拿到总坛核验入账就能支银子了,记得前天已经交给你了,莫非尊师没看?”百里云湘咳嗽一声,提高音调道:“呃……当然看了,还用得着你问吗?”又继续慢条斯理道:“我不在的时候,由沈新旸你全权负责与各大门派和官府打交道,还有,和城里其他香坛打交道时要注意方式,大家都是圣教同门,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禁止窝里斗,让外人看笑话!”沈新旸道:“新旸明白。”百里云湘冲着马东石道:“也说你呢!”马东石赶紧道:“明白了,尊师!” 百里云湘点头道:“明白就好,好了,你先去吧,新旸你留下。” 马东石如蒙大赦,暗出口气,一溜烟地跑了,还不忘回头向沈新旸做了个“祝君好运”的表情。 百里云湘双手负在身后,踱着步子,望着眼前的清凉山,一时回首向沈新旸道:“借刀杀人,驱狼斗虎,苏兆这一手玩得高呀。如果有朝一日为了圣教,需要你除掉小马,你下得了手吗?” 沈新旸一愣,不假思索道:“小马不会跟弥勒宗混到一块的……” 百里云湘当即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别说是你,就是要我对小马挥刀相向,我也下不了手啊,你当小马如手足,我又何尝不是视你们如子侄。唉,或许我真的老了,从心眼里不想再卷入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能做的也只有把你们这些年轻人扶上马,送一程。留下你们收拾这幅烂摊子,你们嘴上没说,估计心里也没少骂过我这老头子吧?” 沈新旸道:“尊师言重了,我们……” 百里云湘不由分说,打断他道:“肯定有,像什么‘没见栽树,就知道摘桃’、还有什么‘一把年纪了还不回家挺尸去’……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没听过?不过没关系,宰相肚里能撑船,花英雄固然是自己作死,白莲教里更是不乏此类,可毕竟一脉同宗,血浓于水,对自己人动刀子,心里总归不好受吧?” 沈新旸听了也不禁黯然道:“形势所迫,早晚是要面对的,长痛不如短痛。” 百里云湘道:“你明白就好。弥勒宗不是那么好对付,你先小心着跟他们周旋,来日方长,时间久了你自然会学到很多手段,心肠也会慢慢硬起来,终有一天,哪怕你面对的是马东石,到时候你也会下得了手的。” 百里云湘说得不紧不慢,仿佛随意拉家常一般,可把沈新旸听得脊背发凉,以至于半晌说不出话来。百里云湘不想太过打击他,免得临阵输了士气,于是看了他一眼,转而似笑非笑问道:“今天你不是也见过苏小姐了吗,觉得她姿色如何啊?” 百里云湘今天话头转变得太快,与往昔截然不同,让沈新旸好不适应,还是勉强回道:“苏小姐身姿窈窕,容貌,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以貌取人,未免失之轻率……尊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百里云湘哈哈大笑,看着表情复杂的沈新旸,道:“没什么,不过随口问问,也无非看看就算了。”百里云湘拍了拍沈新旸的肩膀,摆了摆手,示意他留步,自己登车,离开了南京城。见百里云湘走了,远远躲在山门后的马东石小跑了又回来,眺望远去的车马,说道:“你说这老百里真是的,来清凉山吃喝用度都是咱们供奉着,回去就能领一百两银子的报补,真是……嗨嗨……”沈新旸道:“嗨什么!回去吧……” 应天府撤销了对清凉山的封锁,香坛很快便恢复了往日香火鼎盛的景象,虔诚的白莲教信徒更是蜂拥而至,人数较以往更多,一些家境殷富的信徒慷慨解囊,捐了不少香火钱,大殿里整日香烟袅袅,钟磬长鸣,诵经之声不绝于耳,马东石和沈新旸等人终日迎来送往,每每忙道三更天后才能歇息…… 一派太平年景。 第59章台前幕后C 且说因苏青樾被绑架引起的这场风波暂且平息,百里云湘拍板定下了跟淮扬帮合作的基调,不过封锁一解除,他就一刻不耽误地返回散花谷唯识宫,也没有明确下一步是要将弥勒宗一网打尽还是网开一面。沈新旸和马东石私下合计,都认定即便有淮扬帮背书,仅凭区区一个李十三,也万难将弥勒宗连根拔起,何况时间紧迫,唯识宫也没有做好发动一场大清洗的准备,甚至在白莲教高层中也不乏弥勒宗的支持者,教主阳福临虽然几乎不理俗务,不过凡事师出有名,他的态度同样至关重要……百里云湘走后的数日内,沈新旸权衡再三,并没有直接登门求见苏兆,而是以守为攻,等苏家先开口。果然,数日之后,苏家来人,邀请他明天早上到淮扬阁里一叙。 沈新旸望着袅袅青烟后开怀大笑的弥勒佛像,自语道:“想必苏家也没少费心思吧。” 在前往淮扬阁的路上,马东石觉察出沈新旸平静的背后依然是心事重重,他和沈新旸同样感受到百里云湘一走,自己面临的巨大压力,除了淮扬帮和官府这些对手之外,唯识宫天高皇帝远,也让这两个年轻人委实感到心中没底。 路过朝天宫外白莲教的香坛时,马东石抱怨道:“这都几天了,近在咫尺,可一点都没探听到淮扬帮的消息。”沈新旸沈新旸原本没报什么指望,听罢只道:“夫事以密成,自然是淮扬帮的做派。”马东石则道:“唯识宫白养了一帮废物,对自己人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有翻不出来的,对外就两眼一抹黑。”沈新旸道:“别太计较了,大家都窝里斗,白莲教就完了。”马东石指着车窗外,不以为意道:“得了吧,后面那个骑马的一直跟着咱们,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总坛派出的眼线,监视咱们这些出来卖命的,你还不是有感而发?” 如果说苏家大宅是淮扬帮的头脑,这出高大的楼宇更如同淮扬帮的心脏,淮扬帮所有堂口、控制的商行都汇聚到这里进行结算,漕帮每年所获之利也要在此入账,除了小范围的高层密谈之外,帮内重要的集会也在这里召开,最近一次便是在此对全帮宣布对霹雳堂莫家的处罚。方敬亭每日来此在料理大小事务,如果有客人希望面见苏兆,通常会先到此拜会方敬亭说明来意,由他安排见面。 贵客临门,手脚麻利的小厮们轻车熟路的引导沈新旸和马东石来到花厅。整座淮扬阁营造得简约端方,唯独这间不大不小的花厅装饰极尽奢华考究之能事。 方敬亭早已恭候多时,一旁的龙隐此时此刻正一边悠然地品着普洱茶,一边观赏着玻璃屏风上的山水花鸟图案。见来客是沈新旸和马东石,方敬亭眼角间隐隐闪过一丝犹疑,先是宾主寒暄,方敬亭问道:“怎么没见百里老先生?” 沈新旸心如明镜,颇显随意的口吻道:“百里尊师回唯识宫复命去了。”方敬亭畅然一笑,道:“二位先稍事歇息。”说罢吩咐丫鬟看茶,自己起身离去。 少倾,苏兆进来,示意室内诸人不必多礼,径自坐到主人的位子上,开门见山,问道:“听敬亭说百里尊师已经回唯识宫,看来是金陵这一档子差事都交给你了。”说着呵呵笑了起来。沈新旸道:“只怕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苏兆则摆手道:“白莲教早晚是你们的天下,这口锅是甩不掉的,因此我想先听听你对弥勒宗的看法。至于李十三,他是个名声臭大街的人,不过他既然心投降官府,总不能不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无非人尽其用罢了,关键还是要靠你我两家和衷共济才是,何大人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你大可不必顾虑,凡事摆在台面上,总比自行其是强。” 苏兆话说得直白,沈新旸自然也听出他所不放心的仍是散花谷唯识宫,于是拱手道:“多谢苏帮主指教。既如此,晚生斗胆问一句,如果能把弥勒宗一网打尽,贵帮是否有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方敬亭暗自吃惊道:“好大口气!”苏兆反而笑问道:“何为‘一网打尽’?” 沈新旸不动声色道:“就是一网打尽。” 苏兆敛容,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少倾片刻,方道:“我淮扬帮之于贵教之中并无私利。” 沈新旸没有应声,而是看了看龙隐,轻声道:“或许官府会觉得可以一试,反正不成功,对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听到此处龙隐也不由“哦”了一声,刚想说话,突然记起临行之前常慎之再三叮嘱,转而又作深沉起来,只随口道:“你们继续谈……”两人突然打起了哑谜,直让方敬亭猝不及防,听得有些发蒙,苏兆沉默片刻,方道:“如若就事论事呢?” 沈新旸有备而来,当即不假思索道:“应天府拿回十万两银子,唯识宫交出参与此事的所有弥勒宗,交由官府论处。” 苏兆道:“算是杀一儆百吗?” 沈新旸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苏兆叹息一声,道:“弥勒宗果真尾大不掉如此吗?” 沈新旸默不作声,身后的马东石却冷笑道:“你们不信的话,大可去散花谷走一趟,亲眼看一看,自然会明白我们的难处和苦衷了。”沈新旸立即驳斥道:“东石你不晓分寸,苏公面前岂能信口开河!” 方敬亭了然道:“谁到知道弥勒宗渐成气候,如若只是区区几个蟊贼,也用不着大家劳神费心了,说到底唯识宫有心与各大门派坦诚相处,自当约束手好手底下不安分的人,要是谁都任由弟子门人胡来,江湖岂不是乱了套?” 马东石觉得此乃废话,很不以为然道:“能找回被劫的军饷,不也赖贵帮襄助吗?”一句话把方敬亭呛得面红耳赤,顺便连应天府都带上了,沈新旸当即喝道:“东石,休得放肆!” 马东石正心里窝火,仍不依不饶声道:“常言道‘物不平则鸣’,这一年多来,你东奔西走风餐露宿,还不是为了弥合与各大门派之间的关系。可你也看到了,你一片赤诚,别人人当你是居心叵测;你杀身成仁,到头仍不免要背黑锅,我们今天话说得轻快,等回到散花谷多半还要被千夫所指,当做叛徒内奸!” 沈新旸无语,唯轻轻叹了口气。苏兆笑道:“马老弟真是快人快语,淮扬帮向来以和为贵,与贵教并无二致。” 沈新旸见事已至此,索性坦诚道:“苏公,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弥勒宗兴风作浪,应天府不是吃了亏吗?能追缴回被截官银,说起来也是三分侥幸。百里尊师与贵帮一直诚心相待,此前苏公子在京师遇险,唯识宫更是顶着诸多压力,竭力营救,阳教主和费首座都曾亲自过问的。如今散花谷内形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对弥勒宗任何动作都要慎之又慎,但我们绝无敷衍塞责之意,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之会了。” 苏兆于是道:“费首座、百里首座老成谋国,苏某又有岂是草木?新旸,如何走好李十三这步棋,由你说了算,况且龙隐也在这里,便是你白莲教给何大人的一个交代。其实,我也不认为该把李十三这步棋走得过重。” 沈新旸点了点头,心中明白他的意思,苏兆果然又道:“多说一句,犬子青岭与贵教张寅张上师之间一直有所误会。当初他身在军中,不得不听令行事,如今去职还乡,仍是一介布衣之身,同东厂亦无瓜葛,还望新旸你回散花谷后,能向张将军代为转达苏某心意,希望他能捐弃前嫌,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 沈新旸道:“自当如此。”又转而一笑道:“苏公也知张上师已经回到散花谷了么?”苏兆也笑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也!” 沈新旸与马东石辞别苏兆,还未下楼,方敬亭领着两个家丁,笑吟吟地叫住二人,沈新旸一眼扫过两个家丁亲手抱着的沉甸甸的木匣子,沉声道:“尽南兄,这是……”方敬亭道:“世兄不日回散花谷,区区一点盘缠,聊表心意,你可不能推辞!”旁边的马东石暗自惊叹苏家出手阔绰,只是颇没义气说道:“够打几个来回了的吧。”方敬亭哈哈一笑,沈新旸却坚辞不就,道:“贵帮心意,新旸铭感五内,我与方兄是君子之交,不在于此。”方敬亭则道:“时晴兄高义,小弟敬谢不敏,我另有书信一封,原本是拜谢百里尊师的,特想请兄代为转达。”说罢从袖内取出一封牛皮纸袋,贴着的红纸上由苏兆所署“百里兄敬启”,必是银票无疑。沈新旸故意问道:“何必见外?”方敬亭道:“不成敬意。”沈新旸脸上阴晴不定,却道:“请恕新旸无法代劳!” 方敬亭胸有成竹道:“此中之物有二,一是我家老爷亲笔信,其二是一张蔽帮钱庄的银票。百里尊师见之,必然会想到少不得二位的小账,又何必两下为难呢?”沈新旸望着突然间变得死皮赖脸的方敬亭,无奈道:“方世兄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怎地行此无赖之举?”方敬亭毫不在意,笑颜之下说道:“大礼不辞小让,如兄所言,你我两家关系重如泰山,非区区所能衡量。” 沈新旸无法推辞,只得收下,在回去的马车上,马东石抱着满满一匣银子,向沈新旸抱怨道:“难怪百里尊师扔下我们俩个,自己脚底抹油走人,你说在淮扬阁里那场面……我也是从小练内家功夫的人,举两百斤的石锁也面不改色,怎么刚才一说话,脊背就淌汗。也真难为你,一次又一次,怎么能坐得住?” 沈新旸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轻叹道:“哎,我也是硬着头皮下来的,你在南京,跟淮扬帮打交道,有你头疼的。” 马东石道:“我觉得今天还不错,怎么说也把淮扬帮和应天府的非分之想压下去了,要不是我们据理力争,保不准他们还妄想靠着李十三把弥勒宗一锅端呢!” 沈新旸却直摇头道:“不是这样!如果唯识宫真下决心将弥勒宗斩草除根,就根本用不上李十三,甚至淮扬帮;如果只求息事宁人,就成了应天府与白莲教之间的事,淮扬帮更不会在我们身上下本钱,今天真是太糟糕了……” 马东石瞅着手中沉沉的银子,一时竟无言以对。 第60章魂兮归来A 东方渐晓,各处城门的守城官兵打开门,就有应天府的衙役在城门洞旁的砖墙上贴了府尹大人亲自签发的安民告示,准许死者家属领尸安葬,衙役鸣锣宣讲,引得百姓上前围观。 清江门外,一个头裹方巾,粗衣短打的樵夫挑着两捆柴火挤进看热闹的人群,只见两名应天府的皂吏正对着看围上来的百姓大讲官府恩德。樵夫落下扁担,听了几句,不由双眉紧拧,又顺势正了正头上方巾,试图掩饰住起伏的内心,便又挑起柴火,步履稳健地进了城。第二天早上,这樵夫再次入城,这一回他对城门楼下仍聚集看告示的人群却是视而不见了。 清江门及其相邻的鬼脸城位于三国孙权所筑石头城的旧址,在繁花似锦的南京城中算得上是出名的荒地,居住在这一带的居民很多是从邻近州府流落至此讨生活的外来户。那樵夫肩担柴草,沿着石板街一路走一路叫卖,不时左顾右盼,希望路两边炊烟袅袅的民居中有人来买他的柴火。 路面上行人不多,从路头迎面走来一个沿街化缘的游方僧人,身穿缁衣,手捧钵盂,低眉诵经,缓步前行,与挑柴农夫擦肩而过。樵夫微微放慢脚步,游方僧人行至街角处转了个弯又沿旧路折返,两人相隔五六丈远,前后迤逦而行。 挑柴农夫走到一处包子铺前,给了伙计五文铜钱,买了两个包子一碗稀粥,坐在条凳上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包子铺门面不大,露天摆放着七八张方桌,食客基本上都是赶早进城的乡下人,不多时,游方僧人也行至铺前,默念佛号,伸出钵盂化斋。伙计夹了一个素包子给他,僧人道谢,伙计见他虽是行脚僧,衣衫面容倒也齐整,不似一些游方僧人邋里邋遢,于是让道:“师傅随便坐吧,吃完这碗粥,我再给你盛去。”僧人再谢,走到挑柴农夫对面,安然入座。 樵夫抬起头,方布青巾下显现出一双环眼,宽阔的面庞,线条刚毅,待到左右无人,樵夫压低声音道:“官府贴出告示,准予家人收尸,我让花好带了棺材,今天就去领花英雄的尸首,让他魂归故里,你准备好兵刃,分发各位兄弟,万一是圈套,我们就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城,你我分头行事。”僧人手把念珠,低眉轻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樵夫名叫安明亮,是死去的花英雄的同乡,当年花英雄入白莲教便是由他引荐,得知花英雄伙同李十三去应天府劫狱,安明亮就心知大事不好,果然不多久就传来劫狱失败的消息。此后安明亮数次潜入城中,但都没打探到他的的消息,一时间花英雄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昨日官府贴出告示,连死者的姓名都一一列出,安明亮看到花英雄的名字赫然在列,强忍悲愤之情,找到花英雄的弟弟花好,买了棺材,打算今日进城前来认尸。 与花好汇合之后,两人顾了辆骡车,拉着棺木,一行来到应天府衙。停尸的院子里此时仍有七八具尸体,全部蒙着白布,又有别的死者家属三两成群,跟在衙役后面挨个辨认,一见自己亲人尸首,顿时扑倒上去,哀嚎不已。花好见此情此景忍不住流下泪来,忽听衙役喊道:“是死者家属,先过来登记造册再认领尸体,无关之人,不要乱动!” 门廊下方摆着一张桌案,文书吏正忙着登记名册,龙隐站在案桌庞,双手叉在胸前,深邃的双眸机警地来回扫视着院中人众的每个神态动作,他不想白白放过这个能一窥弥勒宗门人庐山真面目的机会。 待到登记完毕,花好逐一辨别尸体,一直看到最里头的那具时,揭开白布的一瞬间,看见花英雄的脸,花好“哇”地大哭起来。龙隐见领取的正是为首黑衣人的尸身,抓起名册来看,转眼间又想到他哪里会填报真实姓名,看也无用,又把名册扔了回去。 收敛过程中,安明亮始终埋头默不作声,棺材装上车,两人正想离去,龙隐冷森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与这死者有何关系?” 龙隐在江湖上人称“东龙”,安明亮自然晓得他鼎鼎大名,见他问话,躬身答道:“草民梁安民,死者生前是草民的表兄弟。” 龙隐冷笑一声道:“表兄弟?我看是表同门吧!” 安明亮身躯微微一震,仍强忍住心底怨愤,只淡淡道:“官爷的话草民听不明白。” 龙隐冷冷道:“自古邪魔外道不守五戒,妖言惑众,引诱良善之人遁入魔障,以至无数殷实人家家败人亡。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倘若早些悔悟,也不至横死。” 双方互明身份,又不点破,龙隐直斥弥勒宗为邪教,安明亮心头早已无明业火三千丈,十指握拳捏的骨头噼啵作响,牙关狠咬,恨恨道:“我是来收我兄弟尸首,不是来听你说教的,这笔血债早晚会同应天府算个清楚!”声音虽不大,可左右衙役全听得一清二楚,见来者不善,众人只等龙隐一声令下即刻动手拿人。龙隐面沉如水,一拱手道:“随时恭候。” 安明亮与花好领走尸体后,又与此前碰头的和尚会了面,这和尚也是白莲教内的师兄,和死去的花英雄同属被总坛派去江南传经布道,安明亮一帮人都叫他大圆和尚,“大圆”二字乃是他入教白莲教之后自取法号,和尚身份大部分时间只是个掩护,因讨厌老朱家自洪武朝起就对白莲教的严厉打压的态度,反而怀念起元朝末年白莲教的全盛时期,索性取“大元”谐音,以此为号。 见到花英雄的灵柩后,大圆和尚先是安慰泪痕未干的花好,又问道:“花老弟你准备几时出城?” 一旁的安明亮眸子寒光凌冽,冷哼一声道:“忙什么?”目光又向大圆和尚身后众人扫了一圈,不容置疑道:“都跟我走,去清凉山!”大圆和尚也把脸一横,顾不得还在错愕的花好,瓮声瓮气道:“好,都跟安大哥走!” 一伙人抬着棺材闯入清凉山香坛,唬得前来进香的白莲教信徒们纷纷退避三舍,门房不认识安明亮,出门阻拦,被还没等安明亮动手,就被大圆和尚飞脚踹倒在地,本坛弟子眼见这个五大三粗,满脸戾气的和尚动粗,纷纷上前围攻,结果没片刻功夫,都被打得哭爹喊娘,为首门房还被他强扭过来,按在花英雄棺木前,硬生生磕了三个响头,等起身时,脑门上已经是乌青一片。 此时沈新旸没在香坛,马东石闻讯前来,一眼瞅见花英雄棺木,心里便老大不痛快,又见大圆和尚殴打本坛弟子,更是大喝一声道:“大圆和尚,你干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出手伤人!再敢乱动,休怪我马东石不顾同门情面!”这时安明亮从棺材一侧走过来,看到火气正盛的马东石,语气阴冷道:“原来是小马啊,你这清凉山香主,日子过得不错嘛,怎么只有你一个,没见着沈上师来啊?” 安明亮与马东石在白莲教内都属师兄,但马东石身居一坛香主,说话一向比没有职权的只管传经布道的外派师兄要硬气得多,不过安明亮在江南素有侠名,眼里又揉不得沙子,在他看来,诸如百里云湘、沈新旸之流,在南京与苏家勾勾搭搭,甚至携淮扬帮以自重,合伙欺压教内底层贫苦的弟子的人,统统是圣教的乱臣贼子,没一个好东西,原本心是单纯的马东石也叫这帮人给带坏了。马东石在他面前又如何服软,指着棺材,严声道:“安明亮,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这唱的哪一出?” 安明亮仰天大笑三声,牙缝里挤出话道:“马香主,你看清楚,这棺材里躺着的是为圣教捐躯的花英雄,花兄弟在南京地面上位圣教大业奔走多年,没拿过你清凉山一文钱恩惠,现在他人死了,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是要借宝地停灵几天,选个吉日再走,怎么,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吗?” 马东石思量着花英雄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没人替他讨回公道,花英雄生前待人甚是宽厚,是条铁肩担道义的响当当的好汉,也为清凉山香坛两肋插刀过,如今斯人已逝,不忍推却。死者为大,安明亮虽胡搅蛮缠,自己却不能计较,又看了左右弟子挨了拳脚,仍在**不止,语气肃然道:“你们都别叫了,给我起来,扶花英雄灵柩进门,抬到西后廊去,再叫厨房多做饭菜。”见马东石还算上道,安明亮也不再多言,步履轻缓地走向花好面前,轻轻扶他肩膀,劝慰道:“花贤弟,我们进去。” 第61章魂兮归来B 书接上回,且说马东石张罗门下弟子安置好花英雄灵柩,时间已将近晌午,沈新旸从外面办事回来,额见抱着香烛纸钱的小沙弥往后廊走去,不由奇怪,拦下问之,方知后面停了口棺木,顿感惊诧,急问道:“谁的棺材,怎么我才出去半天就死了人?”这时马东石从一旁走来,见沈新旸回来了,拧着眉头,没好气道:“是安明亮!哎——也不对,那厮命硬着呢,谁死也轮不到他死,告诉你吧,他一早上把花英雄的棺材抬我们清凉山了!说什么暂且停放几天,等挑个黄道吉日,送灵柩回凤阳府老家,可不是把我们香坛当成义庄了?” 沈新旸这才恍然道:“是这样,就他自己来的吗,人现在何处?”马东石拖着腔道:“在——死的活的都在,除了姓安的,还有花英雄的弟弟花好连同大元和尚,哩哩啦啦来了十来号人,简直要占山为王了。” 沈新旸心知安明亮不是善茬,犹恐被他探听到与淮扬帮秘密合作的蛛丝马迹,见马东石满腹牢骚,招呼他靠近些,低声道:“花好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与弥勒宗也没多少干洗,大圆和尚粗疏,好酒好菜招呼,言语上让着他便是,唯独安明亮面上五大三粗,内里却是个有心的,且拳脚又好,务必小心应付,若他提出什么要求,能满足的尽量周全,先打发他走再说。更要紧的是别走漏了跟苏家交往的风声,被他知道消息,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马东石道:“这还用你吩咐,你也太小看人了!你不在这半天,我不都是样样做得跟你说的一样?咱们香坛的人再信不过,南京城里就没你我立锥之地了,你放心,只要淮扬帮那里不泄密,我这清凉山便是铁桶江山,一只苍蝇飞不出去。只要安明亮他们别欺人太甚,我一概有求必应,临走多送他些丧葬钱,算是尽了同门之谊。” 沈新旸点头道:“这样做就好,如果香坛里没钱,就由我来出。” 马东石笑道:“这点小钱不在话下,对了,安明亮说要我去花英雄家一起帮他料理后事。” 沈新旸听罢不由紧张起来,思来想去,迟疑着道:“莫非他觉察到了什么端倪?” 马东石则断然道:“不会的,我假装闲聊跟花好套过话,他们是看见府衙的认尸告示才进城的,带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以防不测,不然谁敢把头往老虎嘴里伸呢!我想来想去,这十来个跟班的弥勒宗份子,各归各的香坛,不能随安明亮一道回凤阳,他身边的确没人帮衬,南京城里也就数我们清凉山能好心帮他一把,其他那些香坛,哼哼,不给钱啥都指望不上!” 虽然马东石觉得安明亮诓自己同去去花英雄家多半是气不过而已,沈新旸却仍放心不下,马东石见状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反倒是我一想到花英雄之死,心里就隐隐地有些难过,圣教里如他这样赤胆忠心,不计名利的人真是死一个少一个,我倒是真希望能送他最后一程,你要是怕不安全,大不了我多带几个人就是了,反正办丧事,人手也是多多益善。”沈新旸沉默片刻,一时间也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来,索性道:“也好,那你安顿好香坛里的事就去一趟,我也要回散花谷复命,到时候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计定,马东石挑选了十名武艺高强的本坛弟子,与沈新旸一道,护送花英雄的灵柩北渡长江,来到凤阳府一处名叫板桥村的庄子,是花英雄的故乡。 灵车行驶至村口,早有闻知消息的邻里跑到花家报丧,片刻后,花英雄的媳妇左手挽着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右手搀扶着个古稀之年的老婆婆一路哭来。花好见到亲人,早已是满脸涕泪,泣不成声道:“娘!嫂子!我把哥哥带回家啦!终于回家了……”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母子相见,扶着花英雄的棺木,哭作一团。众人见此情景,纷纷潸然泪下。 村民们七手八脚帮花家人料理烧埋之事。花好夫妇决定变卖天津的产业,搬回老家来赡养母亲,惟独花英雄伸腿一去,留下孀妻弱子无人照顾。丧礼期间,花好论及此事,安明亮想都没想,起身就要去找马东石,花好三步并作两步,拉住他衣襟,悄声道:“安大哥,你别再去找马香主了,你瞧这些天,他为了哥哥的后事劳心费力,给了家里不少钱,其实他也没欠咱们什么,再这么麻烦他,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哥哥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安生的。” 安明亮回首看着心地善良的花好,回想起不久前自己还在他的婚礼上喝过喜酒,可短短数月间,这个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的年轻人已经被惨淡的现实折磨得面容憔悴,安明亮不想令他为难,挠了挠头,说道:“好吧,那我去找沈新旸。”花好听罢连吐舌头,赶紧道:“更不能找他了!”安明亮笑道:“不是找他要钱,听说他明天就要走了,我想让他去唯识宫,给你争取点抚恤,总坛对于因公殉教的弟子总会给个说法的,你只管安心在家,教里的事不用你在操心了。” 二人正在商议,忽听灵堂外一阵喧哗,有客至。花好起身迎接,没到门口,只见一人阔步进来,边走边道:“吆,灵堂搭得不错嘛,这花英雄还真是生荣死哀啊!”他身后跟着几名身量不一的地保,不容分说地挤开众人,进入灵堂,东瞧西看,四下张望,又听为首之人发话,顿时都纷纷附和。花好见来人,脸色刷地煞白,家中亲眷也都屏气凝神,不敢直视,似有惧意。安明亮见状,虽不知来者何人,但见众人神情,料想来者非善,当即拱手让道:“既然来了,何不给花英雄上柱香?” 为首者姓蒋名雄,蒋雄见安明亮生得虎背熊腰,宽阔的脸庞上满是胡茬,浓眉之下,一双虎目正警惕地盯着自己,刚才一声言语,声音不大却是气出丹田,罡猛十足,没练过十年内家功夫绝无此深沉力道,一时竟未曾想到区区花家来客中居然还有此等人物,多半是华英雄生前结交的好汉,不由顿了一顿,不过转眼又恢复刚才桀骜的神态,不紧不慢问花好道:“不知这位好汉尊讳,怎么面生得紧?” 见安明亮站起身,蒋雄身后众地保立刻簇拥上来,花好见苗头有点不对劲,连忙挤到二人之间,竭力规劝道:“蒋大哥稍安,这位是我哥哥生前好友,姓安,一样是圣教同门师兄。”。蒋雄心知安明亮绝非是个好惹的,又见是同道中人,当下轻笑一声,上前一步拜道:“小弟蒋雄,哭祭同门兄长花英雄,花兄一路走好!”语调虽然高亢,可安明亮还是从中听出一分高傲和揶揄的腔调,蒋雄说罢冲着灵台三叩首。 第62章魂兮归来C 所谓拳不打笑脸人,见蒋雄向神主牌行了礼,安明亮自然不跟他多做计较,转脸花好仍是满脸局促,暗叹他太过文弱,总不免被人欺负,便向蒋雄问道:“蒋兄今日来此,我看不止是为花英雄上香,多半另它事吧?”蒋雄哼唧一声,道:“怎么说呢——既然大家都是圣教中人,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上个月我来,花大嫂子说要等家里男人来了,现在好了,来了也开不了口了。花好,不是蒋爷难为你,你大家同属圣教弟子,阳教主要咱们朝东,咱们不能朝西,这一石三斗的大米都是香坛出钱从你花家买的,又不是白吃白拿,况且钱你嫂子也收了,我就不明白,怎么一叫你交粮,就推三阻四?” 尽管花好声音小得可怜,还是一个劲地点头道:“蒋爷说的是,我心里明白,你看哥哥丧事未了,可否容宽限几日?” 蒋雄顿时放下脸色,看着可怜兮兮的花好,宛如看到一个奋力推动粪球的蜣螂,以至于自己懒得和他多费口舌,乃作色道:“花好,这些米是唯识宫指定要的,我头上也有紧箍咒,让你们拖拖拉拉到今天已经够宽大的了,你还跟我打擂台?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能再白跑一趟,一石三斗,数额定死,耽误唯识宫的大事,别说你我开罪不起,就是咱们范香主也没法向上面交代!” 花好浑身一哆嗦,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安明亮,安明亮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是向花家征购大米的,这些米是会经由淮扬帮北运至京师,作为军粮,唯识宫从中可以赚不少钱。安明亮起身,对着怒气冲冲的蒋雄不紧不慢问道:“买这一石三斗米,得要多少钱呀?”蒋雄反问道:“不关你事。”安明亮假意劝说花好道:“要是能给一两银子,卖了也无妨。”蒋雄听闻差点没呛出声来,哈哈大笑道:“一两银子,你做梦吧?”身后众地保都跟着大笑起来,安明亮也笑道:“一两银子嫌贵贵,若能给到八分,你也凑合着卖。”蒋雄见他是存心耍弄,嘶声道:“你少他妈瞎搅和,什么八分九分的,总共四千贯宝钞,多一文没有!” 见蒋雄动怒,花好差点没哭出来,安明亮目光阴冷,犹如准备朝猎物咬上一口的蛇,声音喑哑地问道:“要是不卖呢?”蒋雄顿时沉了脸,厉声道:“那就让你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蒋雄将手一挥,底下的地保就要打人。安明亮早就暗自运功,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蒋雄已被安明亮点了中脘穴,浑身泄了力道,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安明亮又使出擒拿手,把蒋雄按倒在花英雄的灵前。众地保见他手段,气焰顿时短了一截,你瞧我我瞧你,没有一个人敢先上的,花好见事情闹大,惟恐蒋雄事后寻仇,连声恳求安明亮手下留情,凡事有话好说。 这时沈新旸和马东石进来,见场面正闹腾着,花好犹如捞到了救命稻草,沈新旸喝令松开蒋雄,马东石上前解开穴道,蒋雄顺势就想反扑,马东石一把攥着他挥起的拳头。蒋雄不认识马东石,转过脸来却惊见沈新旸居然在此,不敢造次,将就着向沈新旸问好。两人细问之下,方知原委,马东石心生不满道:“才给四千贯,亏你们香坛拿得出手,不是打发乞丐啊?”蒋雄赔笑道:“小弟也觉得过意不去,但规矩是范香主订的,据说还询问过县衙的钱谷师爷,好歹大家混口饭吃嘛……” 安明亮听闻大声喝道:“你是见花英雄死了,才这么嚣张,要是他还活着,看谁今天能竖着走出花家大门?”蒋雄忙道:“安老兄息怒,花贤弟节哀。”沈新旸若有所思,转而问道:“你们拿宝钞买粮食,到唯识宫里报账时,领的也是宝钞吗?”蒋雄顿时语塞,支支吾吾道:“这个,小人就不清楚啦,反正我们凤阳府的香坛基本都用宝钞。”安明亮听罢狠狠啐了一口,骂道:“黑心崽子!” 蒋雄不阴不阳地笑了笑,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对待沈新旸这号唯识宫里的人物,蒋雄奉承归奉承,但说到底自己是本地香坛的人,上面交办的任务还是要完成,又见他颇为和善,大着胆子道:“沈公子,您是总坛贵客,定然体谅底下人的难处,这一石三斗的大米,花家还是要……”沈新旸道:“你给花英雄上香没有?”蒋雄忙道:“上过,上过!”沈新旸又道:“照你们的规矩办吧。”安明亮还想再言,忽见一旁的马东石冲自己摇头甩了个颜色,只好作罢。 蒋雄一伙人走后,大圆和尚领着两班僧道吹鼓进了花家院门,不多时,小院中响起了喇叭唢呐锣鼓乐声,周遭村民又都围了过来,先有一班道士们坐在蒲垫上,开口诵经:“而时,元始天尊在大罗天上:玉京金阙,紫微天台;大会群仙,敷扬妙法;救度天人,咸使悟道……” 昼短夜长,白日的喧嚣到了晚上又重新平静下来,马东石躺在床上,白天发生在灵堂里一幕幕从脑海里翻过,怎么也睡不着,所兴起身,无所事事地走院子里,一瞥之下,但见灵堂里仍有一人,坐在花英雄的灵堂前,一张接着一张地烧着纸钱。 马东石走上前去,探着脑袋,见那人居然是沈新旸,微微咳嗽,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沈新旸抬起头,原本宁静的面庞像是寒潭静水偶然被微风吹起一丝波澜,语气依旧平静道:“你不是也没睡吗?”马东石自嘲地笑了笑道:“睡不着,出来走走。”沈新旸道:“我明早启程,花家这里就拜托你了。”马东石道:“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丧事开销,基本上都被你包揽下了,连征购粮食的钱也由你补贴了,我无非带着手下人出点力气活。”沈新旸微微颔首,马东石也坐在他旁边的稻草上,就着灵台前的烛火,环顾着肃穆的灵堂,空气中弥漫着烟熏火燎的气味。 马东石先开口道:“花英雄的身后事,办得足够哀荣了,可我这心里总是沉甸甸的,特别是面对他老母亲和两个孩子时候,总不知该说什么好,花母还一个劲儿地道谢,仿佛倒是欠了我们很大恩情,其实呢……唉,不说也罢,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仅仅在淮扬楼里坐上半个时辰,就能得到这么一大笔钱,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呵呵!” 或许这句话同样刺到了沈新旸的内心,饶是一贯和善的沈新旸忽然间动了肝火,言辞恼怒地冲他道:“不想为五斗米折腰现在还来得及!没这二十两银子,你马东石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吧?你们都去做正人君子,在苏兆面前能为圣教据理力争,在花英雄灵前也能坦坦荡荡,那坏人谁做呢?我不知道苏家为百里尊师准备了多少银子,或是一百两,或许一千两,拿了这么多花头,总该有所表示吧?可我们呢,典当了良心不过区区二十两而已,你是这样想的吧!” 马东石没想到几句哈会引起沈新旸这么大反应,恍惚片刻,方道:“说实话,多少有点儿了,不过我没后悔过,我为圣教尽心尽力从来没埋怨过,要想将圣教发扬光大,也决不能任由弥勒宗那帮疯子乱来,别的不说,单说你与什么苏兆啊、萧云鹤啊唇枪舌剑反复拉锯,我马东石冷眼看着,自问是干不来的,倒应了那句‘事不经过不知难’啊!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也憋了一口气,只是没法子宣泄出来。安明亮虽是条好汉,可惜跟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我们整天奔波劳苦,为的是谁?唯识宫里那些身居高位的大老爷们也未必体谅我们的难处,更有甚者朝令夕改,我们费尽心力争取来的好处,在他们眼里连根鸡毛都算不上,明明看着是吃亏的事情,只要有人能从中渔利,总免不了要插一杠子,反倒叫我们难做人……百里尊师我就不说了……” 马东石侃侃而谈,沈新旸一面听他说话,一面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往黄盆里烧纸钱,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也微微轻叹,马东石见状,自觉话有过火,忙道:“ 你别多心,我可没有背叛百里师尊的心思,不管怎么说,若非他老人家一手提携,我也当不上清凉山的香主,也不会认识你这个朋友……今后的路更难走,肩上的责任会更重,还没到撂挑子不干的地步,你沈新旸能扛,我也小马也不是孬种,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沈新旸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忽地轻轻笑出声来,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时一阵冷风吹过,花英雄灵台前的灯烛急速地跳动着,烛火摇曳,转眼熄灭了一支。黄盆里尚未烧尽的纸钱在风吹之下突然剧烈地翻动燃烧,灰烬连带着青烟,裹挟在嗖嗖冷风中,充斥于这间不大的灵堂中。两人面面相觑,短暂的错愕之后,一时间百感交集。第二天早上,花好的手里多了四十两银子,在花家孤寡的千恩万谢中,沈新旸离开板桥村继续踏上去散花谷路。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