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绿惨红愁》 (一)运河大堰 第一次见到殷红,是在很多年前一个初暖还寒的午后,她魅惑灵动的神态,娇媚绝色的容貌,缱绻柔情的身姿,瞬间击碎了一个乡村少年的懵懂,在我生命的年轮上,刻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青春印记。 关于这个令人唏嘘而悲叹的故事,还得从我刚满十六岁那年说起。 苍白的太阳像一个圆圆的蛋黄,毫无热力地挂在寂寥的运河滩上,我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妹妹,来到了村口的运河大堰顶翘首盼望,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还没看见爹从城里回来的身影。 犀利的北风钻透了身上的旧棉衣,像钝刀子剜肉一样,两个妹妹冻得有点受不了,就支支吾吾地想回家,我气恼地在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小妹妹受了委屈,扯开嗓子想哭,大妹妹瞅我黑着脸,赶紧捂住了小妹妹的嘴。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一股股寒流接踵而至,大堰下的运河上冰凌越结越厚,真应了老人口里的那句俗话:“三九”“四九”都在腊(月),河里冻死连毛鸭。 在我们站着的大堰下,二狗蛋正领着村里的一群孩子在一溜防空洞里藏猫猫。这些在大堰土堆里挖的防空洞,是前几年生产队响应上级“深挖洞”号召,为了防止美帝、苏修发动突然袭击,按照电影《地道战》里冉庄人民的创造,由会计四眼依葫芦画瓢设计,全村劳力花了一个多月才施工完成。 这些上下分层,洞洞相通,设计繁复的防空洞,自打建成以后,就成了全村孩子们游戏玩耍的好去处。对这样一个好玩的地方,周围邻村的孩子们都很觊觎,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我和二狗蛋带领小伙伴,已经与他们经过了几轮鏖战。特别是小魏庄的那一伙,在我小学同桌三红她哥的带领下,仗着人多势众几次想要强攻,最后是被我用弹弓打烂了额头,才鬼哭狼嚎地逃走的。 “哎——你爹还没有回来?”二狗蛋从一个洞口钻出来,仰着脸朝望着大堰顶的我,有点同情地问道。 “关你屁事。”在大堰上冻了一上午,我擤着鼻涕,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 “你爹肯定在城了不想回来了,那里的女人多带劲,还会稀罕你娘一个蜡黄脸。”二狗蛋头脑不好使,但是裤裆却发育得早,整天像个刚开叫的小公鸡,满嘴满身地骚气。 “二狗蛋,你娘才真不要脸,脱了个大光腚,还让会计四眼使劲地弄她。”我恼怒地揭了二狗蛋的短。 二狗蛋他娘张寡妇,是村里一个极其风骚的女人,我曾和二狗蛋无意中撞见过她与大队会计四眼苟且,当时我们还小,不太了解这些人类最原始的诱人游戏,只是本能地感到无比地新奇和刺激。 “骡子,你娘才骚呢,每回你爹回家来,你娘一整晚都跟野猫似的叫春,还把俺家山墙踹得咚咚响。”二狗蛋被我揭了短,有点恼羞成怒,开始反嘴回击我。 “二狗蛋,你个狗东西,叫谁骡子呢?你爹让你娘给作死了,你爹才是个没有用的骡子!”我在说脏话方面,绝对不是二狗蛋的对手,只能脸涨得通红,挥着拳头冲了上去。 “大平,大平,你怎么说恼就恼,好了,好了,不跟你玩了。”二狗蛋见我真地冲他发了火,赶紧脖子一缩认了怂。 大概是出于遗传的原因,我的个子比村里同龄孩子高了一大截,所以动起拳头来,二狗蛋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我这个“骡子”的诨号,不知是那个家伙给起得,原因是在我们农村的牲口群里,骡子是最高的一个。娘知道我被人家叫了“骡子”后,曾经在村前村后声嘶力竭地骂了整整三天,她说骡子是断了生养的货色,叫我“骡子”,明摆着就是在咒我们家绝后。 “俺听小魏庄俺表弟说,三红她哥这几天正在准备,想在年后来俺下吴洼报仇,主要是对着你,谁让你上次用弹弓把人头打破了呢。”二狗蛋爬上了大堰,讨好地对我报告道。 二狗蛋反映的情况很重要,这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在村里我是这群孩子的头:“这咱们得好好研究一下,绝不能让三红她哥赚了便宜,你先让你表弟在小魏庄盯好了,到时候咱们奖励他,准他到咱们村来躲猫猫。” 二狗蛋报告完了,一猫腰下来大堰,赶紧又钻进了洞里。在毫无遮拦的大堰上,我早被吹了个透心凉,此时也有点撑不住了。 “二平,咱们回去吃了晌午饭,就轮流来这等爹,今天下午是你,明天我带三平来。”我脑子一转,出了个主意。 “哥,俺听你的。”大妹妹小脸冻得通红,依旧顺从地应了下来。 大妹妹在我们家里三个孩子中,是最听话懂事的一位。当时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再加上农村重男轻女,所以她只上到小学三年级,爹娘就让她辍学回家了。因为爹在城里纺织厂上班,家里缺少劳动力,大妹妹一下学就开始帮娘干各种家务和农活。因为我是家中唯一男孩,长子长孙备受祖辈的器重,小妹妹又最小,受到了爹娘的宠爱。大妹妹在我们两人中间,所以地位上很尴尬,一旦我们兄妹三人调皮犯了事,被爹娘责骂的往往是她。因此,她小就学会了对大人低眉顺目,对兄妹恭谨忍让。 我带着妹妹们下了大堰,一路呵着热气朝村里走,快到自己家里时,忽然发现在粉白耀眼的院墙上,多了一条醒目的标语:“打倒王、张、江、姚‘***!”那故意写歪的“王张江姚”四个字上,还用红油漆打了四个红叉叉,血淋淋地在阳光下分外扎眼。 “娘——娘——快来看,咱家院墙上被人打上红叉叉了!”小妹妹扯开嗓子,冲着院子里使劲喊了起来。 “三平,你个鬼丫头胡叫个什么,谁打红叉叉了?”娘听到了小妹妹的喊声,不明就里地一溜小跑着走了出来。 在四围一片灰黄皲裂的土墙映衬下,我们家雪白的院墙显得有点卓尔不凡,这是今年入冬时爹从厂里带回了两桶白灰,让我帮着他花了一天功夫刷成的。现在白墙上被人写了标语,又打上了叉叉,显得突兀而难看。 “哎呦——这是哪个龟孙子在俺家墙上乱写得!”娘出来一看墙面,立刻跳着脚骂了起来。 “还能是谁?我看是刚才四眼用排笔在那儿写的。”二狗蛋她娘张寡妇倚在门前,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撇着嘴说道。 四眼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一位回乡的老初中生,也是我们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戴眼镜的人之一。 “这个四眼,干嘛跟俺家过不去!还没过年呢,就给俺家打了四个红叉叉!”我娘不识字,认不出标语的内容,但是自家墙上被人平白无故打了四个红叉叉,止不住气急败坏地怒吼起来。 “走——找这个不得好死的四眼去!”娘气得发了飙,领着我们直奔生产队部,准备去找四眼算账。 娘的泼辣在我们下吴洼村是出了名的,一是因为我姥爷从土改时就是大队干部,在老百姓心中是官强如民,她大小也该算是一个有后台的“干部子女”;而另外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我们整个的村子里,我爹是唯一在县城工作吃公家粮食的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村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才5分八厘钱,我爹每月有三十多元固定工资,相当于他们大半年的收入,所以足以让乡邻羡慕嫉妒恨了。也正因为有了这两点,娘心里就产生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队部在村子的最东头,旁边就是集体的牲口棚,娘气冲冲地经过那里时,正好碰见四眼提着裤子走出来,他刚在牲口棚后面的茅坑里拉完屎,就被娘和我们堵在了养骡子的槽头。 “好你个四眼,为什么在俺家墙上乱写,还打叉叉!”娘满腔怒火喷薄而出,指着四眼的鼻子质问道。 “哎呦,二嫂子,你这是干嘛?那个标语是上级布置的政治任务,打倒***,俺们全国人民都高兴吗。”四眼舔着脸,冲着娘讨好地讪笑着。 “高兴你娘个头,你个狗日的四眼,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娘不管不顾地放开了喉咙。 娘的骂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走出门来观看。旁边队部里的干部们也听见了,伸出脑袋见到是娘在那里撒泼,赶紧像王八似地缩回了脖子。 “二嫂子,你……你怎么不讲道理,这个是上级要求,要写的醒目,村里就你家的院墙白,不写你那,别人家写了也看不见啊。”四眼一脸委屈,眼睛鼻子都要皱到了一起,似乎还想据理力争。 “呸——”娘冲着四眼使劲将一口唾沫,喷到了他的脚面上,“你是诅咒俺家比你过得好吗?你现在想让人看清楚了,你偷睡人家寡妇的时候,怎么就不想让人看清楚了!” 娘畅快淋漓的詈骂,引来了围观者一片哄笑,在人的笑声中,四眼张口结舌,面红耳赤,立马败下阵来:“好啦好啦,二嫂子,你胡扯什么?我好男不和女斗,我怕你了,我今天进去把标语给你涂了,上级要是怪罪下来,我就让他们去找你。” “俺呸——我告诉你四眼,你不要以为大平他爹在城里,家就我们娘几个,觉得我们好欺负,你就真瞎了狗眼了!”娘又冲着四眼呸了一口,不无得意地指着四眼的鼻子,继续教训道,“今个下午你要是不来给俺把这些东西涂掉,要是还敢诓俺们,俺今晚就去你家骂你一晚上。” “哎呦——二嫂子,我真是服了你啦,下午涂,我下午一定去涂掉。”四眼抱着个脑袋,连着给娘作了好几个揖,“二嫂子,我看你这是二哥常年不在家,没有人给你泻火,这才聚了这么大的火气,这次等二哥回来了,让他好好睡你几晚,省得你天天拿俺们发骚。” “好你个四眼,你敢朝俺发骚,看俺不把你个臭嘴扯碎了。”娘恼羞成怒,一张脸涨得紫红,扑上去就要撕四眼的嘴,吓得四眼转身就跑,一溜烟地躲进了队部里。 娘并没有再追赶,她知道怎么拿捏分寸,不能把事情做绝了,况且这个四眼也是本家兄弟,男女调笑,插科打诨,都是稀松平常事,在当时文化娱乐缺乏的乡村,男女私情总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生活乐趣。 娘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巾帼女将,带领着我们兄妹三人,昂首挺胸,得胜回朝。看热闹的乡邻们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二)乐极生悲 腊月二十九傍晚,在我们一家人的热切期盼中,爹终于从县城回来了。当他骑着那辆威风凛凛的“大金鹿”(当时山东产的自行车牌子),顶着朔朔寒风,呵着热气,在村口一露头,就被在大堰下嬉戏的二狗蛋他们发现了。 “快看,快看,大平他爹回来了。”二狗蛋佝偻着身子,两个腮帮冻得像个猴屁股,冲着同伴兴奋地咋呼起来。 “二叔,二叔,你用‘洋车子’带我们一下吧。”二狗蛋领着孩子们,跟着爹的车屁股一路追着跑起来。 “别追,别追,让你爹带你骑。”爹骄傲地昂着头,猛蹬了两脚,想甩开二狗蛋他们。 当时在淮北农村,自行车还是个稀罕的物件,二狗蛋见爹不愿停下,便仰起脸来领着头唱起来:“大平爹,骑洋车,开始——” 孩子们立马挺起脖子,冲着天空齐声了唱道:“大平爹,骑洋车,远看象条龙,近看是个虫!” 这编排骑车人的顺口溜是我编的,为了贬损我们公社初中的校长魏眼镜。魏眼镜是我们邻边的小魏庄人,因为眼睛高度近视,戴着一副白克朗边的眼镜,是我小学同桌三红的本家舅舅。魏眼镜在我们地区的运河师范毕业,算当地少有的文化人。魏眼镜也有一辆“洋车子”,那是一辆半新的加重“飞鸽”(天津产的名牌),为了不让车子的大梁蹭掉漆,上面裹满了从公社电影队找来的废胶片。魏眼镜的大“飞鸽”无论品牌和新旧程度,都比爹这辆破“金鹿”强多了,我心里有点不服气,就编了这段顺口溜,没想一下子就在孩子们中传开了。 爹当然不会知道这个贬人的顺口溜的来历,依旧欢快地捣腾着双腿,回身对着领头的二狗蛋詈声斥骂道,“你个小混球,我才是你爹,你亲爹,你敢骂你爹!” 在孩子们的欢叫声中,爹骄傲地一撅屁股,顺着陡峭的大堰,呼啦啦地溜进村来。 我们的下吴洼村不大,只有百十来户人家,位于苏鲁豫皖交界处,紧挨着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关于我们这个村子的来历,族谱上有明确的记述,400多年前黄河最后一次发大水,冲毁了整个淮北平原,席卷了豫东和鲁西南大部分地区,最后改道流入渤海湾。在这场空前的浩劫中,我们吴姓祖先带着家人一路南迁,从沂蒙山来到了这片运河滩,待到天寒水退,见这片荒地土肥苇密,决定就此定居下来。为了纪念这次由北至南的水中逃难,老祖先就把我们村子叫作了“下吴洼”。 爹回到村里的时候,我刚吃完了晚饭,正倚在自家粉白的院墙上,无聊地看着小妹妹和几个邻居女孩子一起跳皮筋。当爹在二狗蛋和一群孩子的挟持下,气喘吁吁地推着“大金鹿”走了过来,我一时还有点发懵,为什么大妹妹没有回来报告?我下午是安排她在大堰上等着的。这个死丫头,竟然敢对我的安排阳奉阴违,自己不知跑哪去玩了。我心里的气有点不打一处来,咬着牙想,今晚非得好好教训她一次。 “爹——”小妹妹看见了爹,欢快地一声长呼,丢下手里的橡皮筋就奔了过去,亲热地一把搂住了爹的胳膊。 “好闺女,给——”爹从身上挎着的电工包里,拿出了一串用纸包着的冰糖球,塞在了小妹妹的手里。 “吃冰糖球喽——”小妹妹高举着冰糖球,朝家门口跑来,引来身边孩子们一阵窸窸窣窣的口水声。 此时,左邻右舍大都吃了晚饭,正相互聚在一堆,一边吸烟剔牙,一边无聊地闲扯着,看见爹打城里回来了,纷纷走上前去,热情地打着招呼。 “二哥,回来啦?”本家三叔看着“大金鹿”前后提带的年货,一脸艳羡地地开了口。 “嗯,本来厂里放假就晚,过年买东西又到处排队,这把东西都置办齐了,就到这时候了。”爹爹扎稳了“大金鹿”,笑嘻嘻地掏出一盒带锡纸的“丽华”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好烟好烟。”三叔赶紧接过来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一时舍不得抽,就夹在了自己右边的耳朵上。 “二哥,听大平娘说,你今年每月又能多拿钱啦?”二狗蛋她娘张寡妇飞着媚眼,一脸讨好的神色,也伸过了手去。 “这不现在生产正常了吗,要把十年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开始讲究多劳多得啦。” 爹又弹出一支上海产的“丽华”烟,张寡妇忙不迭地接了过来,也没有舍得抽,而是揣到了衣兜里。 “娘——娘——爹回来了——”我冲着院子里大声地喊了起来,娘一溜小跑地迎了出来。 “他爹,回来啦。”娘喜笑颜开地怕打着爹身上的浮灰。 “别掸了,先把车上的东西卸了吧。”爹扎好了车子,从车把上提溜下两个胖胖的猪头, “哎呦——这两个猪头怎么恁大的。”娘一脸夸张地神情,引来了围观乡邻们“啧啧”的羡慕声。 “大平,别楞站着了,快帮我把后面的口袋弄下来。”爹看见我站在一边,忙朝我招手呼唤道。 我帮着爹在众目睽睽下,从后车架卸下半口袋猪下水,四周的大人孩子嘴里又发出了一片感叹声。 “大平他娘,告诉你个好消息。”爹长长地吁了口热气,故意卖弄着开了腔。“我为什么晚回来,就是求着人家崔书记,帮着咱把大平的事办好了。过了年,他就能顶我的班,去纱厂上班啦!” 爹扯着嗓子,是为了让大伙都能听见。这一声喊,字字都似晴空霹雳,瞬间,把乡邻们震了个七荤八素,目瞪口呆了。 接班,我要去接班了?闻听此言,我的眼前也是一阵电石火光,就像突然被高人点了穴道,脑子嗡地一下有点不转圈了。 “他爹,这……这是真的吗?”过了好半晌,娘才回过了神来,有点不相信地懦懦问道。 “真的,咋不是真的呢?招工表都给俺了,这还能有假!”爹的声音带着笑声,在下吴洼的上空继续飘荡。 “真是老天开眼呀——”娘喜极而泣,人都有点癫狂了,“俺大平要去接班,成为城里人喽,哈哈……” 周围的人们呼啦一下全乱了,就像一只野猫捣了耗子窝,四处都是乱哄哄的议论声。 “哎呀,大平娘,你真是有福呀……” “我看这个大平,打小就与众不同,比人高出半个头,一准有出息。” “赶快把你家五丫说给老吴家吧,等闺女进了门,你和五丫他爹也就能享福了,嘻嘻……” 在一片感叹和恭维中,爹双目放光,娘脸色绯红,就像一对刚抱了窝的母鸡,拃着翅膀,控制不住地“咯咯”笑着。那个平日最看不起我们家的二妗子,腆着一张笑晏晏的扁脸,在我身后一个劲拍我的后脊梁,拍得我麻酥酥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就在乡亲们围着爹娘送上各种祝福时,村口的河滩里突然传来了“轰隆”一声闷响,随后村里的房屋和院墙不由自主地颤了两下,西边黯淡的落日余晖中,腾起了一股土黄色烟柱。 “不好——”二狗蛋一声惊呼,“美国人扔***了!” 大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面面相觑的时候,听到二狗蛋这么一喊,全都愣怔在了那里。西面的烟柱越升越高,遮住了残阳落日,二狗蛋赶忙着双手抱头,扑通一声卧倒在了我的脚下。孩子们在学校都受过老师的教导,跟着二狗蛋噼里啪啦的往地上扑,弄得大人们个个瞠目结舌。 “这是咋啦?美国真扔***啦?” “可能不是美国,苏联也有!”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彼此争论时,村口处传来了会计四眼张惶的呼喊声,“快来人啊,防空洞塌了!堰下的防空洞塌了!” 四眼凄厉的嗓音,伴随着一群孩子的哭声由远及近,划破了苍茫的暮色,人群霎时阵脚大乱。 “天哪——俺家大丫……”张寡妇一声惨叫,率先冲了出去。 人群一窝蜂地朝村口奔去。爹手里的“大金鹿”哗啦倒在了地上,拔脚就跑。娘脸色苍白,先是一个愣怔,扔了手中装猪下水的化肥袋子,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二平,也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二狗蛋从地上迅速爬起来,舔着鼻子下两抹黄脓鼻涕,冲着还在恍惚的我高声叫道,“还不快去,俺姐跟你妹都在防空洞里躲猫猫呢……” (三)新年之痛 新年过后,天突然变了,纷纷扬扬的小雨加雪,从初一下到了十五。 腊月二十九那个清寒的傍晚,让整个下吴洼村这年的春节,沉浸在了恓惶和悲伤之中。因为有三家人办丧事,以往新年的鞭炮声,欢笑声,走村串户的脚步声,几乎绝了迹,喜庆的日子变得满目疮痍,狰狞沉重起来。 在河堰下挖得那些该死的防空洞,突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坍塌了,瞬间夺走了三个花季少女的生命。我的大妹妹、二狗蛋的姐姐和另一位小姑娘,在一场本来快乐的“躲猫猫”游戏中,把自己躲进了永恒的黑暗,躲到了另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世界去了。我后悔不该安排她独自去大堰上等爹回来,现在这种懊悔变成了痛彻心肺的悲凉。 爹用“大金鹿”驼回的两个猪头和半口袋下水,就被前来帮忙办事的亲友们耗尽了。因为是未成年女儿,又是飞来横祸,按照吴家组训和淮北风俗,她们不能归葬吴氏祖林,只能孤独地埋葬在运河滩里。 儿子命运突变,女儿撒手人寰,娘认为原因就是会计四眼在我家院墙上打得那四个红叉叉,它们似乎冥冥之中真有什么魔力,注定了这乐极生悲的因缘。安葬完大妹妹的当天,娘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四眼家,在娘咬牙启齿地怒吼中,四眼毫无还手之力,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整个正月里都躲在了邻村老岳父家,没有敢回到村里来。 滴滴拉拉的雨雪一直下着,直到我快要离家的前两天,才终于停歇了下来。临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一家人早早地吃完了晚饭,娘在收拾碗筷,爹吧嗒着旱烟袋,与我们兄妹就在堂屋里坐着,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气氛悲伤而怪异。 “大平,再想想,还有什么没带的,一个人在城了生活也不易。”娘在经历了丧女之痛后,突然对我有点依依不舍起来。 “没事,爹原来东西都在那儿呢。”事到临头,我在几天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大平是去城了接班当工人,你怎么好像他是去受罪的呢?”爹掏出一盒皱巴巴的“联盟牌”香烟,抽出了一支叼在了嘴上。 “孩子这不是没出过家门吗?”娘听见爹话,小声地辩解道。 “别的不要紧,主要是咱们那里有二三千号人,女的占了三分之二,花花绿绿的什么人都有,一个小青年进去后,别把持不住出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那可是要命的问题。”爹的鼻孔里喷出了两股浓烟,眯缝着眼睛瞅着我。 “恁么多女的,将来俺大平说媳妇不愁了。”娘的眼皮往上一挑,脸上有了丝久违的苦笑。 “娘你说什么呢?”我的脸涨得有点发烫,青春期的孩子对女性虽然充满了向往,可是却就怕大人嘴上说这事儿。 “你别再孩子面前瞎咧咧,城里的媳妇恁么好找的?要是好找,我还在农村找了你。咱们的这个条件,就是说了个城里的洋媳妇,能养得起人家,弄回来嫌这嫌那也是活受罪,大平这条件在俺们这里能说个好样的。”爹磕了下手中的旱烟袋,冲着娘不满地埋怨道。 “我才多大,找什么媳妇。”我心里难受,不愿他们再说这个话题。 “不小了,你二妗子昨儿就来咱家,要给你说一个山后鲁南的闺女,我没有同意,我给她说,俺大平现在要说,就得说一户像样的人家了。”娘扬起脸来,暂时忘却了悲伤,有点自豪地说道。 “就是,现在俺们爷俩挣钱了,我回来后再找个活干干,争取后年就把咱家新屋给你盖上。”爹点了点头,附和着说道。 我心里有点恼火,凭什么就要在农村找媳妇?我对爹长期不在家,只有娘一个人受苦的日子厌烦透了。一个家庭没有个男劳动力,大事小事都得女人孩子扛着,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这样的心思,我暂时还不想给爹娘说。 “娘,俺出去走走。”我心里郁闷,不由地站起身来。 “恁么晚了,你去哪里?”娘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 “我去看看二狗蛋,明天要走了,说会话。”我边说边往外走。 “早点回来。”娘在身后叮嘱道,爹一声也没吭。 一弯的月亮悬挂在天空,雨雪过后的夜色清亮如水,经历了喜悦与忧伤,没有了欢笑与泪水,想着自己明天以后的日子,我的心倍感忐忑和孤独。我裹紧了了身上的棉衣,寒风中敲响了二狗蛋的家门。 “谁啊?”院子里响起了张寡妇故作娇嗔的声音,刚刚失去了女儿,似乎并没有改变她风流的本性。 “婶子,是我,大平。”我在黑影中应声道。 “大平啊……”张寡妇吱呀一声开了门,微弱的橘黄门影里,显出她一张焦黄的马脸。 我走进了院子,张寡妇推开了东厢房的门,冲着里面喊了两声,里面传来了二狗蛋子踢里踏拉的脚步声。 “大平,你不是明天要走吗,咋还不睡呢?”二狗蛋把我迎进了屋,忙着点起了南边窗台上的油灯。 “睡不着,想找你聊会天。”我坐到了二狗蛋的床边,看着他又脱光了,钻回到自己腥臭的被窝里。 “两人拉呱,就别点灯了,省点油吧。”窗户外张寡妇吩咐了一声,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我帮着吹灭了油灯,借着窗外泻入得月光,望着眼前面目模糊的二狗蛋,有点忧伤地说道:“我们天要走了,原本着还担心小魏庄三红她哥来报复,现在防空洞塌了,这事也算安定了。” “三红她哥要来报复的是你,是你把人脑袋打破了,现在你走了,他还报复个屁。”二狗蛋瓮声瓮气地回了我一句。 “你小子太熊,没一点骨气,连个弹弓都打不好,我走了后,小魏庄的人来欺负咱们怎么办?”我有点担忧地望着二狗蛋。 “那咱们就跟三红她哥讲和呗,他们都是恨你,因为你不服他们,你现在走了,也就没事了。”二狗蛋唏嘘着说道。 “你个各混球的叛徒,要是在《地道战》的时候,你就是个给鬼子带路的汉奸二狗子。”我在黑暗中气得骂了起来。 “哎……我不能跟你比,我没有爹,也没有办法去城里,”二狗蛋没有计较我骂他,而是无限悲伤地叹了一声,“大平,你一定要争口气,别忘了咱俩说过的话,将来娶个洋媳妇,像田春苗一样俊,那睡起来多带劲。” 二狗蛋的一席话,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冬日夜晚,当时听说北面山后面的鲁南地界,要放新拍的电影《春苗》,我和二狗蛋就偷偷瞒着家人,摸黑赶过去了。可惜跑了30多里山地,好不容易赶到时,只在人山人海中看了后面小半截。 等我俩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月明星稀的后半夜了,二狗蛋在山路上一路走,一路给我抱怨:“奶奶个熊的,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俊的女人,好好地春苗,最后还是让城里来的医生办了。” “你怎么知道给城里医生办了,电影上又没演?”我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流氓,胡说起来就没有个谱。 “骡子你真笨,所以说你没有生养能力。”二狗蛋揶揄地朝我撇了撇嘴。 “你这个小子,说谁没有生养能力呢?”我冲上去一个别勾,把他摔了个狗吃屎,顺势骑到了他的脖子上。 “好好好,俺骂自己的。”二狗蛋在我身下开始求饶。 我松开了二狗蛋,并排躺到了身旁的小山坡上,两个孩子仰望着透明的夜空,过了好大一会,二狗蛋才吸着鼻子坐起来,嗡嗡地叹了一声:“还是城里人好啊,咱还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娶上媳妇呢。” 当时在我们淮北地区,因为农村贫苦,小伙子讨不到媳妇,因此“打光棍”的现象比较普遍。我忘了刚才彼此的矛盾,竟有点同情起二狗蛋来了:“你别担心,将来一定能讨到媳妇的。” 我的宽慰似乎并没有引起二狗蛋的共鸣,他指着刚刚升起来的北斗星,转过脸来对我说道,“大平,你爹是城里人,可惜找了你娘,让你们还是个农村人,你今后要是能成了城里人,一定的找个洋媳妇,细皮嫩肉的,睡起来也带劲,将来有了孩子也是城里人啦。” “要是能有那一天,俺一定找个城里的媳子。”我咬着牙发誓道。 “找个跟田春苗一样俊的。”二狗蛋充满希冀地瞪着我。 “找个比她还俊的。”我狠劲地点了点头。 就是在这个月明星稀,寒光点缀的冬日夜晚,两个懵懂的农村少年对未来,有了一种新的人生向往。 “好了,不说了,我明天还得跟着爹骑半天车子呢,先走啦。”我心里唏嘘着,站起身来与二狗蛋告别。 “大平,别忘了咱俩刚才说得话。”我在拉开房门的瞬间,二狗蛋又在我的身后喊道。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左邻右舍的簇拥下出了村口。娘刚失去闺女,又要送儿子走,尽管只是百十里以外的县城,依旧难舍难分,一路上抹着眼泪,拉着我的手絮叨着,跟着我们爬上了运河大堰。 二狗蛋挤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一口的大蒜臭气全喷到了我的脸上:“骡子,别忘了咱俩的话,你小子成了城里人,有粮吃有钱花,一定得找个洋媳妇。” 二狗蛋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事,弄得我一下红了脸,忙着扯开了他的手,偏腿踹了他一脚:“我就找你姐姐了。” 骂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不妥,他姐姐比我们大两岁,是一个全村人都夸赞的漂亮又懂事的小丫头,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心中暗恋的偶像,可是已经和我大妹妹一起,永远躺在了运河滩的芦苇丛中,真真地是可惜了。 爹看见娘还拉着我不愿放手,脸上有点不耐烦了,忍不住地又埋怨道:“不是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吗,大平这是进城当工人,过好日子,又不是去扒大河吃苦受罪,你抹个什么个眼泪啊?” 爹回过脸来冲我一使眼色,自己骗腿骑上了手里的“大金鹿”,我使劲掰开了娘的手紧追两步,一纵身跳上了后车座,回望了一眼堰下的吴家洼,冲着娘和二狗蛋他们挥了挥手。 因为我上车时动作太猛,爹的车把猛扭了两下,倒挂在车把上的两只小公鸡在扑啦啦挣扎中,将一泡薄鸡屎屙到了爹的手上。 “这两只死鸡,到了县里就宰了你们。”爹一边甩手一边恼怒地骂着。 (四)进城接班 雪霁初晴,阳光有了丝暖意,原本凛冽的西北风,也平和了许多。身边的运河里,扯着白帆的大木船,冒着黑烟的小火轮,穿梭来往,一派繁忙。 因为我们带的行李多,从下吴洼到县城顺着运河大堰有一百多里地,我和爹轮换着蹬车,相互带着对方走走停停,一路叮叮当当地摇着车铃,一直过了晌午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县城。 京杭大运河从北向南逶迤而来,过了鲁南突然向东打了个急弯,走了几十公里后入了卧龙湖,再由此一路向南直奔长江,我们要去的县城就在这个转弯处。这是一个千年古城,伫立在运河北岸,曾是楚汉相争和三国时期的主战场,出过几个在《史记》中有本纪、列传的能臣武将,他们至今还是各种戏剧传说、小说故事、影视文艺中,耳熟能详的主配角。 县城原本有一圈厚重的老城墙,虽然历经战火、地震、洪灾,却一直在岁月变迁、朝代更迭中屡毁屡建,直到1958年***才被人为地彻底拆毁了。那些饱含百年风雨沧桑的老城砖,随即变成了一座座冒着黑烟的小高炉,仅剩下了一个色泽凝重、墙体斑驳的老南门,还孤零零蹲守在运河大堰旁,述说着曾经的苦难和荣耀。 爹带着我下了运河大堰,穿过了古老的南城门,就上了一条南北大街,喘着粗气放慢了车速。整个县城不大,由东西南北两条主街割成了四个区域,南北路叫和平路,东西路叫人民路,两条路在城中心交汇。交汇的十字路口处,耸立着一幢明代古钟楼,听说一块块青砖都是用糯米浆制成,坚硬无比。大炼钢铁那年也是想拆毁它的,但是县里的机关人员砸了两天,也没能弄动几块砖来,最后只有望楼兴叹,绝望地放弃了。在古钟楼的顶上,挂着一块乾隆皇帝的御匾,上面的四个大字我至今还认不全。 爹带着我来到了十字路口,这里是全县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了。古钟楼四周分立着百货公司、新华书店、文化馆、人民剧场和“红卫”饭店。因为还没有出正月,所以新年气息尚存,我们经过的街道上,男人满嘴酒气,步履蹒跚,路两旁女人嗑着瓜子,聊天闲扯,熊孩子们四处乱窜,燃放着口袋里最后的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惊扰着行人,彩色的纸屑随风乱飞。 爹蹬着“大金鹿”绕着古钟楼转了半个圈,我看到在南面毁坏几块的砖缝里,竟然长出一些小草的嫩芽,没想到这些看似柔弱的东西如此坚硬,在冬寒未尽中,就秀出了自己顽强的生命。 我们绕过古钟楼,拐上了那条宽敞人民路,又往西骑了大约十多分钟,一个高大的青砖门楼就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一阵沉闷的机器声从里面隐约传来。爹回过脸来吐了口长气,指着前方对我说道:“俺们的纱厂到了。” 我来接班的这家纱厂,是当时我们县乃至全地区最大的一家工业企业了,全名叫做“XX省地方国营XX县纺织厂”,纱厂只是当时县里人对它的俗称。 纱厂有各种性质的职工将近3000多人,因为它的福利待遇好,纱厂职工在街上走起路来,都挺胸抬头,充满自豪。在这3000多人中,绝大多数是女工,所以它又成为了周围小青年们觊觎的目标。能进纱厂工作,成了当时是县里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至于这家颇具规模的地方国营企业,为什么建会在我们这座偏僻的淮北小城,这里面还有一个传奇的故事,跟我的家族有着直接的关系,我在下面的故事里将会详尽地交代。 纱厂位于县城的最西面,紧挨着老护城河,那条东西主干道人民路将它一分两半,路南边青砖围墙里的是生产区,路北边红砖围成的大院子是生活区。和当时所有的国有企业一样,纱厂也是个小社会,有自己的幼儿园、小医院、影剧院、浴室、理发店等等。 爹带我在纱厂的生活区门前下了车子,爹一边朝里走,一边跟迎面遇到的熟人打着招呼。 “吴师傅,过节回来啦。”几个年轻女工冲着爹笑得一脸灿烂。 “回来了,你们也回来啦。”爹也点头微笑着。 “老吴,听说你退休了,今后咱们生活区的电谁管啦?”一个男人瓮声瓮气地拦在了我们面前。 “爱谁管谁管,反正俺不管了。”爹得意地仰着脸,随口回应道。 “吴师傅,听说你退休了?哎呦……这是你儿子啊?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真俊啊,给我当干儿子吧。”一个中年妇女夸张地叫着,一只手伸过来想摸我的脸。 “别到处发骚,他还是个孩子,你干什吗?”我吓得趔着身子朝后退,爹一下挺在了我的身前,挡住了女人那只软绵绵的白手。 爹带着我继续朝里面走,看到爹忧郁的脸庞放松了,知道他的心情开始好转,我一路上提着的心,也稍稍轻松了一些。 生活区我跟娘来过两次,住了几天的时间,在经过厂里的电影院时,我看门口贴着一溜花花绿绿的海报,眼睛就有点发绿了。要知道在当时在农村能看场电影,绝对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乡里电影队一年半载地巡回放一次,也就是那八个样板戏,《南征北战》、《**战》、《地道战》“老三战”等影片,我们熟悉的每一句台词都能背诵下来。 我一边跟着爹往前走,脑子里一边胡思乱想着。经过了两栋挂着“万国旗”的宿舍楼,又穿过了十多排乱七八糟的平房,我们来到了生活区最后面,这里是一片长着乱七八糟杂树的洼地,它是当年纱厂基建取土形成的。杂树之间常年都有许多积水,中间铺着一条红砖小路,路两边长着墨绿的苔藓,小路一直通到北面的一座小院前,它就是我们纱厂的招待所了,爹现在就住在这里面。 我跟着爹小心翼翼地走过红砖路,来到招待所院子的小铁门前,爹把“大金鹿”交到了我手里,自己掏出腰上别着的一串钥匙,哗啦啦地打开了门上的暗锁。 我以前跟娘来城了时,就在这个招待所住过。我知道后面的围墙外,就是城关公社的农田了。墙上有一个常年锁着的小铁门,每年的夏秋两季农忙时才打开,是为了让城关公社从这里扯一路电,用于打麦场的照明和脱粒机的运转。这个传统据说一建厂的时候就有,是为了“巩固工农联盟”、“工业支援农业”的需要。 小院里静悄悄的,到处是纸屑和垃圾,显示前不久这里还是欢声笑语,人声如潮。爹开锁的声音,惊扰了一群嬉戏的麻雀,它们“呼啦啦”地腾空跃起,飞上了一株银杏树苍虬的枝干,在树后面是一栋带着走廊的单面二层小楼,类似于我们今天常见的单面教学楼,斑驳的青砖标志着它的年代的特征。 爹关好了铁门,带着我绕过前院,来到了小楼后面的一座红砖小屋前,这里是生活区的配电房,爹五年前从车间调来生活区做电工时,就私自用废砖头,把配电房一隔为二,后半间还是放着配电柜,前半间就当了寝室。配电室本来就不大,现在空间一分为二,就变得十分局促,放了一张单人床后,就只能摆下一张三屉桌和一条长凳了。 爹让我把行李从“大金鹿”上卸下来,自己进屋后拎了破钢精水壶,去前院的水台上打水去了。等我把一切收拾停当,他拎着一壶水转了回来,他进屋后拉出了桌子底下一只大电炉,推起墙上钉着的一把闸刀,电炉丝在“哔哔啵啵”中放出了紫红色的光亮,搁在上面的水壶,立刻哼哼唧唧地鸣响起来。 爹使劲掸了掸身上一路的浮土,乜着眼睛睨了下门外的阳光:“待会水开了,咱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赶紧去浴室,这一个年过下来,大事小事不断,身上都馊了。” “浴室是啥?”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解地问道。 “奶奶个熊,这偶不知道。”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浴室就是澡堂子,以后在厂里上班,天天都能洗上澡啦。” 那个时候在淮北农村,冬天能洗上把热水澡,绝对算是件奢侈的事情。因为农村里的烧柴金贵,平时做饭都不够用,谁还舍得用来烧水洗澡呢?冬日午后一大群老爷们蹲在老屋墙根下,边晒太阳闲扯,边翻着自己的裤腰,“咔吧咔吧”地掐着虱子,是冬日里最常见到的一道风景。 我胡乱啃了张带来的小麦煎饼,又喝了几口热开水,爹将两人的换洗衣物塞进那只半旧的电工包,让我把斜挎在了肩头,就带着我前后脚地出了门。 (五)浴途惊艳 冬末时节的太阳,早早地就失去了热力,像一只蒙了层尿硷的羊尿脬,有气无力地吊在了西边的树梢上。我跟在爹的身后,跨过了笔直的人民路,诚惶诚恐地走进了那个青砖环绕的生产区大门。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工厂的大门,迎面是一条宽敞的柏油路,两行高大的梧桐春叶未萌,直直的树叉枪刺般挑向空中。一排排屋顶像锯齿状的高大厂房里,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 “这是厂里的车间。”爹指着厂房,回过头来告诉我说。 “噢,机器就安在这里面吗?”我望着爹说的车间,心中充满了好奇。 “对呢,机器都在里面,你以后也在里边干活,冬暖夏凉,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算是享福了。”爹的目光里有着一丝不舍的留恋。 “屋里一定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可是……咋还能冬暖夏凉呢?”今天从爹口里说出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地向往。 “你呀……什么也不懂,俺告诉你说,这个纺纱,织布,都要保持一定的湿度和温度,这样织出来的布,它的松紧度、缩水率才能一样,所以车间里必须有水暖空调来控制温湿度,这些知识呀……以后你当了学徒,就会慢慢明白的。”爹一边走一边给我解释着。 “噢……”爹平日对我难有耐心,尽管我还是没明白,依然本能地应了一声。 “你现在能赶上这好日子,都得感谢你崔叔啊。”爹揉了下鼻子,又一次感叹到。 爹说得崔叔,据说就是我们纱厂的一把手崔书记。爹说这次如果没有他帮忙,我想来接班的事可能就黄了,因为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政策了,现在才刚刚恢复,竞争十分地激烈,大家都怕政策又变了,所以到年龄的没有到年龄的,都变着法地想提前退休,好让自己的孩子能进厂里来接班。 “爹,你不是说崔书记是你徒弟吗?那我应该叫他大师哥呀,怎么能叫‘崔叔’呢?”看到爹心情不错,我把憋在心里多日的疑问说了出来。 爹被我的话噎了一下,瞪着眼愣怔了半天,才吭哧着厉声道:“放屁!崔书记对俺们有那么大的恩,再说他的年龄比我小不了多少,你咋不该叫他‘叔’哩?” “这和‘恩’有啥关系……”我不服地小声嘟哝着。 “你小子给我听着!”爹瞪着眼睛,冲着我大声地说道,“就该叫‘崔叔’, 只能叫‘崔叔’,要不是他这几天去地区学习了,今天就该带你去好好谢谢他呢,听见了吗?” “嗯,俺明白。”我不明白爹干嘛突然发火,这个让爹感恩戴德的崔书记,到底是个啥样子?我在心里充满了敬畏的猜测了起来。 大概快要下班了,柏油路上的人逐渐多起来,右边的车间大门里,挂着的棉帘子被挑开了,一群浑身油岌岌的男人走了出来。一个满脸绯红正与人说笑着的矮胖子,看见我和爹走了过去,赶紧加快了步伐追了两步。 “老吴,儿子来接班啦?”红脸胖子猛地拍了下爹的肩膀。 “刚刚办好的。”爹大概不太想搭理他,讪笑着敷衍道。 “哪你得请客啊。”红脸胖子有点不依不饶地 “我请啥客?又不是我一人退了,让自己孩子来接班。”爹赶紧朝旁边咧着身子,有点紧张地回应着。 “别人也得请,一个都跑不了。可惜我差个几岁,要不也让我哪丫头来接班了。”胖子不依不饶地搂着爹,故意将身上的油污朝爹的膀子上蹭。 “别胡扯了,你那丫头才上小学五年级,能接个啥班。”爹撇了下嘴揶揄道。 “怎么不能接班?这次所有的孩子都到年龄啦?瞎扯吧,就看你找没找人,送没送了,当然你可能是例外,老崔不是你徒弟吗。”红脸胖子边说边往我身上瞟了一眼。 “哎——,快别瞎扯了。”一个腮边生着一撮黑毛的瘦子,猛地打断了红脸胖子的话,指着前方兴奋地喊道,“你快看,‘破鞋’,‘破鞋’叶红来了。” 胖子丢开了爹的膀子,小眼睛放出了熠熠贼光,探着脑袋朝前望去:“你说谁?她……她在哪儿?” “不就是在那儿吗,你的眼神平时像锥子,就直往女人的怀里钻,现在怎么变鼻孔喘气啦?啧啧,这个女人几天不见,又水灵多啦!”瘦子手舞足蹈地指着前方叫唤起来。 在一撮毛瘦子和红脸胖子聒噪的时候,一群水色葱郁的女人正说笑着迎面走来,慵懒的神态,红润的脸颊,湿漉漉的长发,凸凹有致的身姿,顿时,让我这个乡村少年感到秀色可餐,胸闷气短。我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随着众人的目光,聚拢到了一位身材高挑的美女身上,那一瞬间,我好似五雷灌顶,一下子有了灵魂出窍之感。 这是一位旷世美女,勾魂的颜面,玉立的身姿,如雪的肌肤,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牡丹,在群芳的映衬下,更显出娇媚绝俗的风韵和卓尔不群的气度。 “叶红,俺……真想睡了你……”红脸胖子口角流涎,发出了溺水般的呢喃。 “妈呀,谁要是能娶上这女人,立刻翘辫子死都值了。”一撮毛双目痴迷,一脸猥亵地舔着嘴唇。 难道真是春苗走下了银幕?我不由地想起了那个隆冬的夜晚,自己与二狗蛋面对着一轮圆月,不着边际的憧憬和幻想。我直愣愣地贪看着眼前的美色,不是,她不是田春苗,她比田春苗要美上千百倍,她不是凡夫俗胎,只能是“魏眼镜”那本残破的《聊斋志异》中,修炼了千年的狐仙…… “发癔症呢?”一声断呵,在我的耳畔响起。 “啊……”我在懵懂中茫然地环顾着四周,沉寂的暮色中,既没有了狐仙,也没有了女人,只剩下了爹一张唬着的长脸。 “心里想什么呢?”爹一脸恼怒地瞪着双眼。 “哦……让沙子迷眼了。”我面红耳赤地摇了摇脑袋,抹了把汗涔涔的额头,依旧恍然若梦。 “赶快走吧,等会大池里水就让人泡浑了。”爹不满地瞥了我一眼,疑惑地转身朝前走去。 “嗯。”我把电工包挡在裤裆前,垫着脚尖跟上爹的步伐。 一抹斜阳抚摸着爹瘦削的脊背,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柏油路尽头,一根孤立的黑皮烟囱,正将一口口黏稠的烟雾,喷吐在晚风清冽的暮色苍茫中。 (六)钦大肚子 我因为在浴室里,害怕被人发现了身体的异样,我磨磨蹭蹭地脱衣服,洗澡回来有点受凉。 当天夜里,我和爹挤在配电间狭小的单人床上,嗅着他臭脚丫酸腐味,在他如雷的鼾声中,辗转反侧,久久难眠。我的脑海里没有了二狗蛋他姐,也没有电影中的田春苗,满头满脑子都是那个魅惑灵动的身影,世上难道真有这种狐仙般的女人吗?我耽于幻想,在半梦半醒的狂躁中,用一次石破天惊的喷发,宣告了自己蓬勃的青春来临了。 翌日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爹吆喝醒了,趁着他去前院打水的时候,赶紧爬出被窝,从床头撕下半张贴墙的报纸,将泛黄的恩威尔·霍查头像使劲揉搓了几下,手忙脚乱地塞进了湿滑的下身,垫到了娘给我做得粗布裤头里。 “赶紧刷牙吃饭。”爹拎水回来,不满地叫唤了起来。 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在爹的咳嗽声中,往肚子里塞了半块小麦煎饼。在爹催促我赶紧出门时,我忍不住拽住了他的衣袖:“爹,俺想解大手。” 爹的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回过头瞥了我一眼:“先憋着。” 因为有早便的习惯,我捂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大着胆子继续坚持着。“俺肚子不好受。” 爹不再理我,抬腿出了房门,“咱们得赶着一上班就去行政科,那个钦大肚子整天四处开会,不在上班时把他堵了,一会又不知道他窜到哪里去了。” 晨雾还未散尽,在空中丝丝缕缕地飘荡,爹一路绷着脸,匆匆地走在前头,我夹着一个没有放出来的闷屁,踽踽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我们穿过生活区,跨过了人民路,再次走进了那个青灰色的厂区门楼。爹没有顺着柏油路往南,而是一进大门就朝右走,拐上了一条两边栽着水杉树的小路。 爹不管不顾地迈着大步,我缩着头佝着背,一颗露珠倏地滑落到了我的头顶上,又一颗没入了我的脖颈里,一股湿冷之气从脊背上生起,冰得我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 来到西南角一幢三层小楼前,爹稍稍停了脚步,回过身对我叮嘱道:“你给俺精神点,别一副无精打采的怂样子!” 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小楼门里门外人员进出不断。我们走进了办公楼,爹满脸堆笑地跟人打着招呼。我心里发慌,肚子憋得难受,看见爹满脸赔笑的样子,浑身从上到下说不出地不自在。 我们上了二楼,爹抬头望着“行政科”的牌子,略微迟疑了一下,才犹豫着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房门。 “谁啊?”过了好大一会儿,里面才有人应了一声。 “是我,老吴。”爹赶紧捏着嗓子,讨好地回到道。 门里传出一阵踢沓踢沓的脚步声,一个像孕妇一样的大肚子男人打开了房门,睡眼惺忪地露出半张浮肿的脸来。 “钦科长。”爹一脸献媚地叫道。 “嗯。”大肚子一双小眼珠转了一下,算是做出了回应。 爹将我拉到了脸前,一边朝前推一边催促着,“这是钦科长,你钦叔,快叫钦叔,叫……” “钦叔。”我心里抖擞着,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 大肚子又“嗯”了一下,笨拙地转过身去,爹给我使了个眼色,赶紧跟着在了他的身后。 大肚子在办公桌后艰难地坐了下来,爹忙把我那张宝贵的招工表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大肚子接过来瞥了一眼,随手扔在了桌面上。 “老吴,你这孩子能有十八吗?”大肚子一双王八似的小眼睛,在我身上咕噜噜地打着转。 “有了,绝对有了,今年一开春就整18岁了。”爹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骗谁呢?你这是弄虚作假。”大肚子身子往下一崴,夸张地撇了撇嘴角,他屁股下的那张藤椅立刻发出了一阵痛苦地**声。 我其实刚过了十六岁,招工表上的年龄是姥爷在公社找人帮着改的,爹听了大肚子的责问,顿时急得抓耳挠腮。 “农村的孩子你知道的,长的单薄,钦科长,这事崔书记都批了……” “这个年龄不到,不符合接班的规定,是不能办得!” 大肚子一直蹙着眉头,我被他瞅得心里直发毛,人一下子像跌入了冰窖,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就差几个月,几个月,劳动局那边都批过了,这个接班的政策多少年都没有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你老人家就高抬贵手吧……” 那个被我夹了半天的闷屁,突然在这一刻把持不住,发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怪音。爹恼怒地狠狠瞪了我一眼,忙不迭地从挎包里掏出了两包带锡纸的精装“大前门”,讯速地塞进了大肚子松松垮垮的衣兜里。看见爹急得眼圈都红了,大肚子油油的嘴唇浮起了一丝笑意。 “算啦,崔书记既然批啦,我就做个顺水人情了,不过,你这个确实有问题。” 大肚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狗屎黄的印章,玩味着放在嘴边哈了两口气,在我和爹小心翼翼的目光中“砰”地一声盖了下去。在印章落下的瞬间,我看到爹像刚撒完一泡憋久了的黄尿,身子不由自主地连打了两个冷战。 “去前纺找童主任吧,这次接班的人都分他那里了。” “没有别的地方去啦?” “没有了,这还是照顾你们呢。” “哪……好吧。” 出了办公楼,爹嘴里还在“嘶嘶啦啦”地唏嘘着,我以为他的牙疼病又犯了,赶紧讨好地说道:“你别吸牙了,娘说治牙疼,得喝凉水。” “瞎扯什么?谁牙疼……”爹又紧吸了一口,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钦大肚子,硬讹了我两包精装‘大前门’,这是我好不容易托人买了,想孝敬你崔叔的,现在是喂了狗啦。” (七)大班长 阳光,从车间上面的天窗倾泻下来,光影里漂浮的絮花,带着酸酸的腐蚀气息,毫无遮拦地直冲肺腑。我随着前纺车间保全班大班长许长久身后,笨拙地穿行在一排排隆隆作响的各色机器间。 刚刚在二楼前纺车间的办公室里,前纺车间矮胖的童主任当着爹的面,把我交给了眼前这位环鼻狮目的许班长。走出了办公室,爹陪笑脸将一包精装的“飞马”烟,塞进了许长久的上衣口袋,并再一次地拜托他,给我找一个好师傅,我懂得爹的良苦用心,也在他的耳濡目染中,知道了一个好师傅无比重要。 早春时节,天气寒冷干燥,车间里却异常闷热潮湿,眼前奔忙着的女工们个个衣装单薄,湿漉漉的汗水浸透了衣衫,勾勒出灵活的腰身和丰满的前胸。她们看人的眼神大胆而直接,我每每与之相接,都不由地心慌气短,羞涩地赶紧低下头去。 迎面来了几位挡车工,看见了许班长和我,就直挺挺地冲了过来。一个长相不错的中年女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哎呀——老许,怎么像掉了魂似的,是急急忙忙回家,让小媳妇喂奶吃啊?” “人家刚二婚,娶了个小媳妇,是急着去喂她吧?”一位年纪稍大的故意拍着颤巍巍的胸脯,对着许班长调侃道。 “这是哪里来的小帅哥啊,怎么没有见过呢,是你留在老家的儿子吧?”她们看见了许班长身旁的我 ,目光**裸地在我身上游动起来。 “放什么臭屁,这是我们保全班新来的学徒工,生活区电工老吴师傅的儿子。”许班长赶紧帮我解释道。 “老吴师傅的儿子呀,啧啧……长得真俊啊,给我当儿子吧?”那个长相不错的中年女工走过来,伸出手想摸我的脸,吓得我一下子缩到了许班长的身后。 “给你当儿子可惜了,给你当个小老公吧,省得你丈夫不在的时候,夜夜难受的睡不着觉,哈哈……”在女人们放肆的笑声中,我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你们这些骚娘们,一天到晚骚不够,整天就想着腿裆里的那点事,别把人家小孩子吓坏了。”许班长想推开这些挤过来的女人们。 女人们看我羞愧难耐,知道我开不起玩笑,就笑着放过了我,又与顶在她们前面的许长久,七嘴八舌地调笑起来。 许班长知道自己是一人难敌众口,出其不意地在那个挡路的中年女工高耸的胸脯上,隔着衣服使劲地捏了一把:“你个骚娘们,昨晚没被男人给喂饱啊?” “哎呦,你个死老许,敢吃老娘的豆腐!”被吃了“豆腐”的中年女工厉声尖叫了起来。 周围的女人立刻聚拢过来,把许长久围在了中间,你一下我一下地在身上扭捏起来,那个被吃了“豆腐”的更是直接下手,一把就想着往许班长的裤裆里掏:“看看你这个东西,有没有我儿子大,哈哈……” 许长久单手难敌众拳,只能龇牙咧嘴滴赶紧告饶,在女人们得意的欢笑声中,好不容易挣扎出了众人的“魔爪”。 “你们这些操蛋娘们,等那天老子有空了,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收拾得服服帖帖!”许长久站在走道上,回过身子远远地笑骂道。 “别吹牛,有胆现在就来啊?看你能有多大本事,把我们都收拾服帖啦!”女工们不依不饶,在后面放肆地欢笑起来。 第一次见到男女如此**裸地调笑,我羞得抬不起头来,脸几乎红到了耳朵根。纺织厂是女人的天下,在这里男人表面上显得很弱势,特别是在口舌上,根本占不到什么便宜。女工们大都心直口快,大胆泼辣,在震耳欲聋的车间里,扯着嗓子调情打闹,成了繁重工作中的一种调节。 许班长带着我一路“历险”,终于到了位于车间西北角的保全班。在车间里上过班的朋友都知道,在高大的车间里面,周边会有一圈附间,它们是更衣室,办公室,检验室,配电室,以及公共厕所等。纺织厂的车间因为生产的需要,必须高大敞亮,所以它的附房就更多,不仅围绕整个车间一周,两头的附房往往还是相对封闭的二层楼。 许班长随手推开半掩的房门,我看到一屋子人正聚在一起打着扑克。许长久微微蹙了下眉头,用力咳嗽了两声,大家才纷纷停下了手,扬起脸来望着他。一个背对着门的胖子转过了身子,我认出了他就是昨天去浴室时,拍爹肩膀让他请客的那位。 许班长指着我给大伙介绍说:“这是咱们新来的学徒工吴平,生活区电工老吴的孩子,刚从老家接班过来,大家今后多给予帮助。” 红脸胖子身边那个一撮毛带头鼓起掌来,许班长没有理会他,侧过脸来对我嘱咐道:“咱们前纺保全班的人基本都在了,车间上百台机器都需要保养维修,每天都得从早忙到晚,不比你在家种地,干农活轻快。” 许班长环顾了一下众人后,领着我来到了一位躺着看书的年轻人面前,讪笑着躬下了身子:“鲁豫,小吴就给你做徒弟吧?” 叫鲁豫的年轻人没有言语,放下手中的书本,上上下下扫了我一眼,俊朗的眉眼间透着一股深深的冷漠。 “老弟,”许班长满脸堆笑,有点乞求地继续说道,“你来带这个徒弟吧,咋样?” 鲁豫未置可否,依旧上下打量着我,许班长有点急了:“今年政策允许接班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别人都带好几个了,就你这儿还空着。你看这孩子挺老实的,就烦请你老人家赏个面子,帮忙带一个徒弟吧?” 屋里所有的目光都凝聚了过来,我感到自己象一头骡马市里将被出卖的牲口,羸弱无助地杵在那里,被围观的买家睃巡着,不怀好意地品评着毛色和牙口。 鲁豫沉吟了一会,层次分明的五官逐渐柔和了起来,最后冲着我微微点了下头:“好了,跟着我吧。” 许班长如释重负地长嘘了一声,赶忙一连声地催促我道,“快叫师傅,鲁师傅,鲁豫师傅,你可是他带的第一个徒弟啊。” 我攥着的拳头里都是紧张的汗水,恍然间听了许班长的话,赶紧深深地鞠了一躬:“师傅——” 鲁豫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拍了拍身下的长凳示意我坐下来,又佝下头去,自顾自地读起手里的书来。 许班长交代了几句又转身出了门,大伙哄闹着继续打扑克。 我懵懂地坐在一边,环望着陌生的一切,胖子手里的牌甩得啪啪响,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一脸猥琐的瘦子,捻着腮上的一撮黑毛,正饶有兴趣地瞅着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我心里一阵发毛。在瘦子的身旁坐着一位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学徒,眯缝着眼睛冲着我友好地微笑着,其余人各干各的事情,没有人再理我啦。 我呆呆地坐在这个陌生地空间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没有了下吴洼,没有的运河滩,没有了二狗蛋,没有了小伙伴,甚至没有了“结怨”的三红她哥,我的心七上八下,一时恓惶的难受。 (八)师傅鲁豫 许班长的一句话,我就成了鲁豫的徒弟。 整整一个中午,师傅自顾自地看书,我在他身边不敢言语,就这样诚惶诚恐地呆坐着,直到下午上班的时候,许班长回来安排工作,师傅才放下了手里的书本。 大家纷纷站起身来,红脸胖子刚抓了一手好牌,有点沮丧地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手里的牌,狠狠地摔到了当做牌桌的椅子上。 “你下午就跟着我吧。”师傅扬起脸来,看着我说道。 “嗯。”我赶紧站起了身子。 一大群人拿着工具出了保全室,就在大车间里四散开来。师傅拿着工具包走在前面,我手里拎着一个大油桶,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生怕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一不注跟丢了。 几个挡车工迎面过来,指着我好奇了问道:“鲁豫,这是谁啊?” “我徒弟小吴。”师傅一字一板地回答着。 “奇怪了,你……你带徒弟啦?”挡车工们止不住感叹了起来。 “怎么,我不能带徒弟啊?”师傅剑眉一耸,随口反问了一句。 “当然能带,你这么好的技术,早该带徒弟啦。你看人家一撮毛小李,就是那样的烂水平,还整天牛皮哄哄的,一个人带了二个徒弟,真是误人子弟啊。”一位嘴角长着痦子的中年女工不屑地说道。 “就是仗着他叔叔在厂办当主任,整天觉得自己了不起,看见人家小丫头长得俊点,就故意往人身上贴,一脸的流氓相。”另一位高个子的女工愤愤地随声附和道。 “哼——就这样的人,还整天吵着要找媳妇,我看咱们纱厂的小丫头,哪个会嫁个他。”长痦子的中年女工,不满地哼哼着。 “咱们别再背后说人坏话了。”看见女人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师傅赶紧打了个岔。 “哎……鲁豫,我给你说得哪个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姨妹在县文化馆上班,上次职工文艺汇演,你去帮着他们乐队拉大提琴,人家一下就看上你啦。”高个子的女工看见师傅转身要走,忙着上前拉住了他。 “大姐,你别开玩笑了,我一个小保全工,家庭还有历史问题,你姨妹长得那么漂亮,条件又那么好,怎么会看上我呢?”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英俊的脸上显出了谦逊的笑容。 “你家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吗?这不都正在平反冤假错案吗。”中年女工说这话时,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我的好大姐,咱们先不说这些,我还得去干活呢。小吴,赶紧走。”师傅大概不想再谈这事,忙着回身招呼了我一声。 看着我们要转身离去,高个子女工似乎还不死心:“鲁豫,鲁豫,你好好考虑一下。” “谢谢你啦。”师傅挥了下手,敷衍地应了一句。 中年女工似乎还有点恋恋不舍,我惊讶于她们对师傅的态度,与早上跟许班长调笑打闹完全不同。师傅温文尔雅,不疾不徐的样子,似乎让人无法放肆,有了一种本能地敬畏。 这是我头一次跟师徒干活,工作是给机器加注润滑油。师傅打开不同机器的注油孔,指导我将所需机油加注进去。每一台加完了油,还需要观察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算是工作完成了。 “这个叫抓包机,这是梳棉机,这是并条机,这是粗纱机,这是细纱机……”师傅带着我一路干活,一路耐心地给我讲着它们不同的功能。 穿行轰隆隆作响的机器间,空间的飞絮沾染在我们的头上身上,不一会,整个人就像是被霜染了一样。我穿着娘做得大棉袄,在这个又闷又湿的环境里,早就汗流浃背了,师傅看见我脸色透红,大汗淋漓,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眉头不由地拧到了一起。 “这个许长久,没给你领工作啊?”师傅不满地问道。 “你是说许班长吗?领什么……服。”我有点不明就里,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这个老许,就知道溜须拍马,什么个正事也不做。”师傅嘟哝了一句,接着对我说道,“咱们先别干啦,我带你领服装去。” 我俩回到了保全班,屋里没有一个人。师傅走到靠墙边的铁皮柜子前,拉开最左边一个柜门,在一大堆各种杂物间翻了半天,找出了一本空白的领料单。而后,他又从旁边另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只半旧的军用挎包,掏出了一支粗壮的黑钢笔,拧开了笔帽,就在领料单哗哗哗地填写开来:工作服一套,翻毛皮鞋一双,牛皮带一条。师傅的字潇洒中透着刚毅,我觉得比魏眼镜写得都好。 师傅写完领料单,又凝神静气地想了一下,随即又在后面又增加了两项:劳保毛巾一条,大运河肥皂一条。 “走,找车间签字去。”师傅撕下填好的那页,示意我跟他走。 我们来到大车间最南面,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在我上午来过的车间办公室门前,师傅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把里面的一对正在窃窃私语的男女吓了一跳。 “你这个鲁豫,怎么冒冒失失的。”矮胖的童主任抬起圆圆的脑袋,一脸惊诧地喊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又在给人做思想工作啦了?”师傅望着坐在童主任对面,长着一张狐狸般刀削脸的女人,故意调侃地说道。 “别胡说!做什么思想工作,是人家小胡,胡秀美来反映情况。”听了师傅的调侃,童主任有些尴尬,指着对面的刀削脸,一脸正色地说道。 “那还不是在做思想工作吗?”师傅笑了一下,没有理童主任的茬。 “你个死鲁豫,人家在说正事呢。”那个叫胡秀美的刀削脸女人,一脸娇嗲地翻了个白眼,挺着一对丰满异常的胸脯,故意地摇晃了两下。 “你有什么事吗?”童主任看师傅手里拿着领料单,忙止住了胡秀美的话,一副想把我们赶紧打发走的神态。 “童主任,签个字吧,给小吴领一套工作服。”师傅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领料单拍到了桌上。 “我以为什么事呢?就你会瞎咋呼。我们车间最近来接班的新同志很多,你让许长久统计一下,等统计好了,一起签字去领吧。”童主任朝桌上瞥了一眼,将领料单往外推了一下。 “大班长的工作得你来安排,我怎么能管他的事呢。不过,既然叫我带徒弟了,我就只管我徒弟的事。你给签个字吧,新工人进厂领工作服,工作期间必须穿工作服,这是厂里的规定,也是安全生产的需要。”师傅不依不饶,又将领料单推到了童主任脸前。 “你这个鲁豫,就会犯个人主义错误吗?”童主任一双小绿豆眼里,闪出了一丝不悦的光。 “赶快签吧,你看看一个农村孩子,在车间里还穿个大棉衣,热成了这个样子,也没有个衣服能换。”师傅干脆拿起了桌子上一只插在墨水瓶里的蘸水笔,直接塞到了童主任的胖手里。 童主任无奈地摇了摇胖脑袋,拿过了领料单,龙飞凤舞地划拉上了自己的名字。师傅看他签完了,只说了声谢谢,就一把拿了过来。 “走吧,别耽误了我们童主任的重要工作。”师傅故意瞥了眼胡秀美,转身对我招呼道,“你没有看见吗,主任还要给人做思想工作。” “你个鲁豫,再胡说,我把领料单要回来。”童主任拍了下桌子,指着师傅故作恼怒地说道。 “哎——鲁豫——”胡秀美看见我们要离开,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娇嗔地叫了起来,“我姑父想请你去喝酒,把我表妹介绍你认识一下呢。” “你姑父太厉害了,你表妹又太好了,跟我一个小工人认识什么?”师傅像《列宁在十月》里的瓦西里一样,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转身朝门外走去。 “这个死鲁豫,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听到背后刀削脸的怨怼声,“哎呀,童主任……我这个事,你到底怎么解决吗?她凭什么占了我的位置,我那可是崔书记亲自安排的……” 我闻听胡秀美发嗲,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就见她趴在了童主任脑袋旁,一对硕大的胸脯磨蹭到了他的肩头, “可……这叶红顶替你,也是厂里安排的,你回家生孩子了,这个岗位……它也不能空着吧?”童主任显然被她蹭得心浮气躁,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打颤了。 “好啊,你个童矬子,你他妈的调戏我,你说是厂里那个人让她顶了我的,老娘现在就找他评理去!”刀削脸一声怒嚎,猛地变了脸,把个童主任吓得差点跳起来,我还想细看,却被师傅一把拉出了门外。 听到又有人提到了叶红,我的心止不住狂跳几下,这个叶红,应该就是自己碰到的那个“狐仙”,我一激动,差点叫出了声来。 “师傅,那个……刚才那个女的,她在哪上班?”我想打听叶红的消息,一时色胆包天,紧走几步赶上了师傅: “你说谁……”师傅有点诧异地扭过脸,“你是说那个胡秀美?她呀——,以前在我们车间干统计,这不是刚生完孩子回来吗……哎——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跟她认识吗……” “不……不认识,我就是随便问问。”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敢再问下去了,赶紧摇着头否认道。 领东西的仓库,在厂区的东南角,高大的房屋有点像我们公社粮站硕大的粮库,库房的门洞里放着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年龄都在三十出头的样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 “来领身工作服。”师傅把领料单子递了过去。 “工作服不是统一发放了吗?一年一次,平时不能乱领得。”那个胖脸看着领料单,有点狐疑地瞥了师傅一眼。 “那是平常,现在每天都有新人接班进厂,你不能等明年再给他们统一发吧,没有工作服,这平常怎么在车间工作呢?”师傅一脸耐心地解释道。 “这些农村人真是讨厌,土里土气,不知好歹,你说现在谁搞了这个破政策,又兴起接什么班来啦。”那个坐着的瘦脸,正在织一件铁锈红的毛衣,一脸不屑地撇着嘴。 听到有人羞辱自己,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心里无比愤懑,却怯懦地垂下了脑袋。 “农村人怎么啦?我也是农村上来的。”师傅的脸忽地绷了起来,手掌在桌子上啪啪拍了两下。 打毛衣的瘦脸惶恐地抬起眼来,胖脸看见师傅脸色铁青,赶紧站起身来,息事宁人地问道,“工作服是谁穿啊?” “他,大一点,1米85,明年长个子还能穿。”师傅指着我,压着嗓门说道。 “哪……你们跟我过来试试吧。”胖脸闪出一对好看的笑靥,挥手让我和师傅跟着她。 我和师傅跟着胖脸一走仓库,立刻被它的气势镇住了。一排排铁架子高耸屋脊,上面放着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有机器配件,五金电料,各种工具,还有脸盆、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在二十世纪中期的国有企业,都是一个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我算是第一次开了眼界啦。 “你是叫鲁豫吧?”胖脸满脸堆笑地问道,与刚才不耐烦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认识我?”师傅有点疑惑地问道。 “你那么有名气,厂里谁不认识啊?”胖脸白皙面皮泛起了一丝娇红。 “我能那么有名吗?要真是有名气,也是个臭名吧?”师傅晃动着矫健的身躯,一边走一边自嘲地答道。 “你还没有对象吧?我给你说一个,我妹妹在县人事局打字,长得比我还漂亮,皮肤特别白。”胖脸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将脸侧到了师傅一边,目光灼灼地闪出了电光。 这真是奇了怪了,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就有三个人要给师傅介绍对象,难道这城里的媳妇就这么好娶?我一时感慨万端,心眼不由自主地活络了起来。 “千万别这样!我就是一个保全工,打死也不敢找一个机关干部。两人相差十万八千里呢。”师傅赶紧摇着头,不让胖脸再说下去了。 胖脸在一大堆服装里仔细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两套1米85的衣裤,师傅当场让我脱了棉衣,穿起来试了试,感觉手脚有点长。 “挺好的,这样子就精神多了,先把裤子卷起来一道,等过了一年后,我估计就不大了。”师傅围着我转了一圈,满脸欣喜地说道。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们回到保全班,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红脸胖子又组织起一群人,在热热闹闹地打着扑克,一脸猥琐的瘦子几次想凑上场,都被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老师傅撵了下去。看见我捧着新工作服,拿着皮带、毛巾、肥皂,还拎着一双翻毛皮鞋进来,大伙都感到十分惊诧,几个学徒工更是一脸地羡慕。 “你这个工作服,都是在哪领得。”红脸胖子的徒弟,那个瘦削的小伙子,凑到了我耳边,小声地问道。 “是师傅带我去仓库领得。”我如实地回答着。 “你真是走了狗屎运,一来就找了个好师傅。”小徒弟瞥了眼正在打牌的胖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你姓啥?”胖子的徒弟给了我一种亲切感,我一脸友好地问道。 “我姓蔡,你就叫我小蔡吧。”胖子的徒弟咧着嘴,露出了一对虎牙。 “你比我进厂早,我得喊你师兄,小蔡师兄。”我想起爹的教诲,赶紧爽快地应了一句。 下班的铃声响了起来,众人纷纷站起身,各自收拾完东西,拿着毛巾肥皂准备洗澡。师傅从墙边铁皮柜子里,拿出那只熟悉的军用挎包,将手里的书本塞了进去,回头招呼我到:“走,一起洗澡去。” 我拿着师傅给我领的毛巾和肥皂,跟着师傅正要出门,那个一撮毛突然上来,使劲撞了我后背一下。 “哎呦——”我疼得差点一个趔趄。 “不注意碰了下,胡叫唤什么?”一撮毛眼神阴森,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被撞得一时有点发懵,这一幕恰巧被小蔡师兄看在了眼里,忙给我偷使了个眼色:“快走啊,别堵着门,一会澡堂人就多了。” 天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大家一起走出车间,头顶竟然飘落了几滴小雨。师傅扬起脸来望了一眼:“这个鬼天气,刚出了几天太阳,怎么又要下雨啦。” “就是。”我跟在师傅身旁,讨好地接了一句。 大伙一路没再说话,随着下班的人流,朝后面的浴室匆匆走去。 (九)纱厂由来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住的招待所,我立刻将领来的新衣服穿在了身上。青灰色的劳动布面料,帅气的束袖夹克衫,厚重的翻毛皮鞋,整个人显得无比洒脱精神。我学着电影《创业》里的周挺衫,拿起门后的一把破铁锨,对着爹留下来的半面破镜子,意气飞扬地怒吼起来。 “一个国家要有名气,一个队伍要有士气,一个人要有志气,有了这三股气,封锁怕什么,扔***怕什么,我们顶天立地的站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还得靠我们自己,靠那些从前的奴隶。” 因为激动,我挥舞着铁锨,在狭小的空间里,差点砍了自己的脚。说到了扔***,我想起了大堰底下的防空洞,心里忽然灰暗了起来。 窗外的月光清澈透明,我放下了手中的铁锨,坐在床沿上喘了半天气,思绪一下子漂浮了起来。我不知道二狗蛋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会是怎样羡慕的表情,我想起了妹妹,想到了爹娘,也想起了那个自己从未谋面,却割舍不开的三爷爷。 前边提到了在我们偏僻落后的淮北地区,能有我们纱厂这样一家规模的国营企业,着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它能够投资建立在这里,与我这位本家长辈有着直接的关系。关于我的这位三爷爷的人生经历,就是在今天看来,依旧充满了传奇,完全可以和那些离奇的影视剧媲美。 三爷爷是我爷爷未出五敷的一位堂弟,他自幼父母双亡,靠着我们下吴洼同姓族人接济,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因为自幼缺乏大人管教,所以三爷爷生性玩劣,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众人凑钱把他送入了邻村的私塾。可是在私塾学堂中,三爷爷劣行难改,依旧不服管教,不是把先生的戒尺丢进了茅坑,就是将生白果投进脚炉,蹦掉了先生的眼镜,最后大伙都没辙了,是我爷爷托了朋友的关系,把他送进了五省通衢的徐州府,在一家鲁南回民羊肉馆做了一位小学徒。 村子里刚刚消停了不足半年,徐州府羊肉馆的老板就找到家里来了,说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三爷爷偷了帐面上的18块光洋逃跑了。族里人听了后都摇头叹气,爷爷更是气得差点吐了血。因为羊肉馆报了官要钱,担保人爷爷实在没了办法,只好自己顶了进去,在徐州府给人家白干了三年的长工,才算把那18块大洋连本带息地兑上了。 时间一晃,20年过去了,当1948年底,国共两党百万大军对垒淮海,村口的运河大堰上一连几天都过着兵马车炮,成群结队的山东老侉子推着小车,扛着担架,更是一眼望不到个边。 那是一个雪霁初晴的早晨,早起拾粪的爷爷见到一溜人马踏雪进了村,领头的那位显然是个军官,骑着一匹白色的日本大洋马。老实的爷爷闪到路边,赶紧给他们让路,可是骑着白洋马的军官来到面前,却猛地勒住了马缰,对着爷爷消瘦憔悴,满脸皱褶的面孔,仔细端详起来。 “长官,你……你找谁?”爷爷心里恓惶,抹了把胡须上的雪霜,垂下脑袋诚惶诚恐地问道。 忽然,白洋马上的人一个翻身,滚下了马来,一把搂住了爷爷的肩头,带着哭腔地连喊了两声“二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雪地上。 这一连声的呼唤,把爷爷吓了个半死,他斗胆抬起脸来端详了半晌:“老三,是……是你个孽种,你……你还知道回来啊!” 爷爷气急败坏的举起了手里搂粪的耙子,就朝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三爷爷头上打去,三爷爷身后一位挎着汤姆生***的卫兵,惊呼了一声师长注意,还没有来及上前阻拦,爷爷那把使得出神入化的粪耙子,已经把三爷爷头上那顶有两个狗皮耳朵的屎黄色帽子,扫到了挂着冰凌的白杨树叉上。 闻讯而来的乡亲们围住了三爷爷一伙人,亲眼看见了这个曾让他们烦恼透顶的本家,不仅没死,还做了大官,在惊诧之余,只能从心底发出阵阵唏嘘地感叹。 建国后,三爷爷脱了军衣在省城安了家,其间曾回来探过一次亲。他拒绝了县里的殷勤安排,在了我们家的茅草屋里住了三天,晚上就与爷爷通腿而眠。当时爹刚刚初小毕业,回到生产队正迷茫着,奶奶恳求自己这个当了大官的三弟,无论如何也要把儿子带出去,帮着安排个像样的工作,从此能够脱离土地,过上城了人的好日子。 三爷爷听了奶奶的话,一只大脑袋却摇的像个拨浪鼓:“二嫂子,咱是共产党不是国民党,不能搞一人得道鸡犬上天,你想让大侄子有出息,就像我当年一样,让他出外吃粮当兵吧。” 三爷爷在县里考察了三天,看到自己的乡亲们还在土里刨食,依旧难得温饱,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感到自己亏欠家乡太多,在回省城后不久,就利用了一下手里的权利,硬把一家国营地方纺织厂,批在了老家的县城里。 据说,在省里的会议上有混不吝的人曾坚决反对,三爷爷这次又拍着桌子骂起人来:“他妈的,为什么纺织厂不能建在我老家?那里是革命老区,我们不仅欠着老百姓的情,还欠着他们的命,现在我们运河滩里种出了‘万斤棉’,这‘卫星棉’都在运河滩上那么堆着,不纺成线织成布支援国家建设,还能当着柴火给烧了?谁要是再敢反对,谁就是他妈的就是反对, 就是阻碍老区人民奔向共产主义,就是‘右派’反革命,我要上中央告他去!” 就是这样,我们这家当时地区最大的国营企业,最终落户在了运河滩头。家乡的子弟们有了成为城里人的机会,许多人的命运从此发生巨大的改变,这其中就有三爷爷的本家侄子——我爹。 三爷爷探亲回去后,奶奶立即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在当年冬天就给爹报名当了兵。爹在部队当了三年伙夫,算是见了世面,思想也开了窍,在他复员回来的第二天,就背了自家的半口袋白薯干,领着我奶奶坐火车去了省城。 三爷爷热情接待了本家的老嫂子娘俩,最后爹提出想到县里上班的请求,三爷爷考虑了一个晚上,大概有愧于我爷爷曾为他扛活抵债三年,破例给当时的地区领导写了张便条,把爹特招进了这家新建的纺织厂。 爹进县城当了工人的事,迅速在我们下吴洼村传开了,我姥爷马上托媒人上门来说亲,硬把娘嫁到了我们吴家门上。爹的好运也让下吴洼族人如沐春风,许多人相约着背起了一袋袋白薯干,浩浩荡荡地到省城找三爷爷去了。 三爷爷面对着如过江之鲫的叔侄姑甥们,像接待我奶奶和我爹一样笑脸相迎,留下了诸位辛辛苦苦背来的白薯干,安排大家好吃好住游玩一番后,还给买了礼品和回程的车票,但是所有要求他写字条的事,却再没答应过。爹就成了我们下吴洼村吴氏家族中唯一幸运的人,如今这种幸运又一次转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是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入眠的,甚至连那双沉重的翻毛皮鞋,也没舍得脱下来。在梦里我见到了三爷爷,他依旧骑着高头大马,用马鞭指着我哈哈大笑。在他的笑声中,我又一次地极度亢奋了起来。 (十)前纺保全班 现在还是早春时节,万物尚未复苏,在农村,人们依旧晒太阳、打扑克、掷骰子、瞎胡扯。可是,我一大早就得咬着牙爬起来,啃上两口冷煎饼后,立马往马路对面的厂区跑,生怕自己迟到了会被扣钱。 我们这个前纺保全班主要任务,就是保证车间几百台各类机器正常运转,小到机器的日常维护,大到机器的安装、修理、调试,既是个体力活,又是个技术活。每天一上班,许班长就根据车间要求,过来分配每个师傅的活计。师傅领了任务后,就带着我们这些学徒开始干活。一般平日的维护修理,就是师徒两人,等到有一些安装大修时,就需要几乎全班人一起上。在这样的时候,我和小蔡几个小学徒就被张胖子他们支派得团团转,竟干些又脏又累的体力活。 工作的辛苦,内心的孤独,生活的单调,并没有磨损我内心的喜悦,我每天穿着那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只要有反光的地方,就会情不自禁地偷偷地上下照一番。镜面里的人尽管有些单薄,但是周正的脸庞,高高的身材,再配上新衣服大皮鞋,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帅气。 白天劳累了一天,疲惫地像条狗,晚上一回到招待所,胡乱吃点东西,身体往床上一躺,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活动开了。自从那次惊鸿一瞥后,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神魂颠倒,无法压抑青春的欲望,总是如同火山喷发般不可遏制。我不知道每一个男生在发育中,是不是都有这样灾难性的过程,一方面沉迷于香艳的白日梦无法自拔,另一方面又要承担着心灵的深深自责。 我们保全班三十多号人,我基本可以认全了,我知道了红脸胖子姓张,那个与师傅有过节,喜欢威胁我的一撮毛叫小李,还有胡子拉碴的黄师傅……。张胖子资格老,嘴也特别骚,一开口就是荤话。一撮毛小李特贼,能变着法儿捉弄人,他俩是保全班的两个“活宝”,一般人都惧他们三分。小蔡师兄比我大一岁,现在是张胖子的徒弟,因为年龄相仿,脾气也相投,几天下来之后,我们就成了一对能说到一起的好兄弟了。 师傅鲁豫长得高大冷峻,平日在办理沉默寡言,既不打牌也不聊天,一有空就躺在土沙发上,拿着一本包着封皮的旧书独自阅读。他屁股下的土沙发据说是他自己做的,很宽很长的柳木櫈面上,包了层塑料编织袋,里面衬了软软的棉花。这个土沙发几乎是师傅的专座,平时偶尔有人在上面坐一下,只要看见他回来了,都会立马站起来给他让座。因为我是他的徒弟,就成了唯一可以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心里不免会有一种小小地得意。 这天中午吃完了饭,师傅说要出去办点事情。张胖子又吆喝人一起打扑克,他们打得是一种带输赢的小赌,为了一两张牌相互指责,吵得屋里的人心烦意乱。我看见小蔡师兄一脸苦逼的样子,就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俩人假装着去上厕所,悄悄地溜出了保全班。刚来到大车间,迎面遇到一个留着偏分头的男人,正追着一个模样俊俏的挡车工走过来。 “哎呦……我的小乖乖,怎么一上午没见到你。”偏分头一脸猥琐地环住了挡车工的纤腰。 “干什么?耍流氓。”女人故作娇羞地侧过身子,打了一下男人的手臂。 “昨晚想没想你干哥哥。”偏分头伸着嘴去,就想亲女人的脸。 “讨厌。”女人隔开了他的头,两人讪笑着走了过去。 小蔡师兄扭着脖子,目光一直追着两人的背影:“苦挡车,累保全,吊儿郎当干检验,游手好闲管用电。” “你说得啥?”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什么意思?”小蔡师兄指着走过去的偏分头,满脸羡慕地说道,“你看人家电工多牛逼。屁股后面颠个电工包,在厂里吃香的喝辣的。在咱们纱厂里是挡车工最苦,保全工最累,女工最轻松的是车间统计,男工最惬意的就是电工了。” “你当初咋不要求做个电工呢?”我突然意识到爹在纱厂的地位,不仅仅因为他是崔书记的师傅,还有就是做一项最牛逼的工作。 “你以为那是谁想干就能干上的?”小蔡师兄瞥了我一眼,狭长的小脸上带着无奈,“能干上这些好工种的,不是地区和县里干部的子女亲属,就是有着各种硬铮关系和后台的人。” “你是城里人,又不是乡下来接班的,怎么就干不上呢?”我还是有点不解地追问道。 “俺老子是在县扎花厂退休的,那是个大集体企业,我接班本来也该去那儿的,现在能进纱厂这个国营企业,还是托了门子花了钱才办成得。俺全家都在城里,可是没一个有职有权的亲戚朋友,能来这里干保全就不错了,想要干电工那真蹬梯子上天——不可能的事。”小蔡师兄目光黯淡地深叹了一口。 小蔡师兄的这声叹息,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城里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我们两个人在车间瞎转悠,不时引来了挡车工们探究的目光,因为我们才来不久,又是上得长白班,所以许多四班三运转的挡车工没有见过我们。在纱厂这个阴盛阳衰的环境里,任何一个青年男性的突然乍现,都会引起女人们足够的好奇和关注。 我想着那个让自己心里放不下的叶红,难道她真像《聊斋志异》中的狐仙,有过一面之缘后就倏然而逝。这个谜团压在心里,让我憋得实在有点难受。 “我……有个远方表姐在咱们厂里,两家多年不来往了,我这次想找到她,今后彼此也有个照应。”我试探着给开了口。 “咱厂里几千号人,不同车间,不同工种,不同时间上班,如果班次错开了,几年不见面也是常事,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表姐叫什么名字,你爹在厂里几十年了,为什么没有联系她呢?”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话,疑惑地望着我。 “是我姥爷家那边的亲戚,俺爹跟俺舅他们家的关系不好,所以他从来没有扯这个关系,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名字是两个字,叫什么红的?”我扯了个谎,脸止不住一阵臊热。 “没有个具体的名字,就不太好找了,要不去行政科问一下,他们那里有厂里全部人的名单。”小蔡师兄好心地给我出了个主意。 “行政科那个钦科长不太好说话,估计俺们一个小工人去找他,他也不会给俺们查的。”我故作丧气地摇了摇头。 “就是,那个钦大肚子最不是个东西,我进厂的时候请他喝了两次酒,还送了两条牡丹烟。”小蔡师兄接过了我的话,一脸愤愤地说道。 听了小蔡师兄的抱怨,我想起了爹的两盒大前门,还应该算是比较便宜的了。小蔡师兄不解风情,以为我真地是在寻找什么远房表姐,我害怕他耻笑自己,也不想把话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就这样跟着他去了趟厕所,垂头丧气地撒了泡尿,又悻悻地回到了保全班。 下午上班时间到了,许班长进来的时候,张胖子他们的牌还没有打完,他今天可能是赢了钱,脸红红地一直在大呼小叫。 “大家抓紧把上午的活干完,明天还有新任务。”许班长瞅了张胖子一眼,不得不提高了嗓门,以便压倒他的声音。 “怎么这个月的事这么多?”张胖子不得不丢下手里的牌,把脸前的一把碎钞票,装到了工作服口袋里。 “每天一干活,你就嫌多,月底发奖金,你那次都嫌少。”许班长的朝天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 大家都拿了工具陆续出门了,许班长看见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发呆,就问我师傅去哪里了?我说他中午走得时候没说。许师傅没再说什么,看见老黄师傅还没有出门,就随口叫道:“老黄,鲁豫有事没回来,下午你就先带吴平吧。” 老黄师傅应了一声,就让我跟他走,刚到门前的一撮毛小李停下步子,回过脸来对许班长抱怨道:“这个鲁豫不请假就走,月底该扣奖金了吧,你不能整天惯着他。” “你怎么知道他没请假?他的假都是车间特批的,童主任已经给我说了,你又不是大班长,没必要告诉你吧。”许班长没好气地顶了小李一句。这个一撮毛仗着叔叔是厂办主任,平时谁都不放在眼里,拿许班长也不太吃劲。 小李在许班长嘴里碰了钉子,看见我跟着黄师傅走过来,故意将手里拿着的一块脏兮兮台布,在我的新工作服上蹭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看着袖子上的黑油污,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 “俺干什么啦?你自己不小心蹭得,能怪俺吗。”小李看见惹我发了火,腮上的那撮黑毛得意地翕动了两下。 “你别老欺负这些学徒工。”老黄师傅目睹了一切,不满地指责着小李。 “他师傅恁么的牛逼,谁还敢欺负他?”小李挣着脖子,一脸忤逆地冲着我吼道。 “好了好了,快去干活吧。”许班长为了息事宁人,在一旁忙着催促道。 “走吧,别理他。”老黄师傅瞪了小李一眼,拉着我出了门。 “你小子吃亏还在后头呢,别以为鲁豫能罩着你。”小李不依不饶,在我身后继续聒噪着。 被小李这样一闹,下午干活时,我心里一直窝着火。老黄师傅看见我气呼呼的样子,就在一旁劝我道:“你师傅和小李有过节,小李曾经吃过你师傅的亏,就无缘无故地拿你撒气,是有点太过分了,但你也要理解一下。” “他吃过师傅的亏?”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心里一阵激动。 老黄师傅看了我一眼,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了起来:“他师傅是从地区下来的知青,后来通过关系特招 进了我们厂。鲁豫刚来保全班的时候,一撮毛小李也想使坏想作弄他,没想你师傅会拳脚,一下就把小李的大臂的肘环给摘掉了,在众目睽睽下小李痛得直喊娘,你师傅虎视眈眈地就是不让人靠近,最后还是张胖子去叫来了许班长,左劝右劝才算收了场。打那以后小李对他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再也不敢招惹他了。” “我师傅真厉害,怪不得恁么多人想给他介绍对象呢?”我明白了小李为什么老找我茬的原因,不由地心里一阵高兴,嘴里由衷地感叹道。 “给鲁豫介绍对象,可不是因为他会拳脚。”老黄师傅扬起脸来,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那为了什么?”我望着老黄师傅,不解地追问道。 “你看师傅是不是不太合群?你看出来了吧,那是因为他与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这个吗……你以后就知道了。”黄师傅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怪了,以前老许安排鲁豫带徒弟,他说什么也不愿带,这次也不知哪根筋转了,老许还没有说上两句,他就答应了带你了,真让人有点搞不明白。” 师傅为什么愿意选我当徒弟,我虽然一时想不明白,但是听了老黄师傅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点美滋滋的。 (十一)原来她叫殷红 时间过得真快,我那身崭新的工作服,经过两次洗涤后,显出了一层白茬茬的底色,穿起来更有了一种特有的魅力。我就这么一身工作服,只有周末晚上洗,周日白天晾干了,星期一再穿了上班。碰到阴雨天晾不干的时候,我就在电炉上小心地烘干。对这身表明自己身份,令小蔡师兄和其他学徒工羡慕的制服,我用心呵护,无比地爱惜。 又要到周末了,当时按照厂里的规定,每个星期六的上午,都是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以前全厂都要停下来读报纸。可是,自从去年开始生产任务紧了以后,大车间里的学习就放松了,大家想着每月能多拿几块钱奖金,草草地应付一下就算完事了。 因为我们保全班的工作任务,没有办法具体量化,基本是许班长按照大家当月的表现来定,所以我们还坚持着每周的学习。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无非是想借着这么一个名义,能有个半天不干活的休息时间。 大班长许长久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初中生,文化水平还不错,所以读起报纸来,也是抑扬顿挫。今天他读得是一篇报纸上的头版文章,要求把以前弄错的人和事,都重新改正过来。 在许班长读报时,底下大伙缩着头各想各的心思,我看见只有身边的师傅,少有地放下了书本,竖起耳朵在认真听着。 我的思想又开了小差,想着昨晚自己实在没忍住,趁着夜色悄悄地溜出招待所,冒着被人发现后当流氓抓起来的风险,来到生活区前院宿舍楼后,探头探脑地寻觅叶红的踪迹。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纱厂女工的生活,每个宿舍都人满为患,大人孩子拥挤一处,高低床塞满所有的空间,花花绿绿衣物、床单、尿布漂浮在每一个角落。那时没有商品房,都需要单位分配,全厂3000多人,最困难的就是住房了。许多夫妻分居的女工,因为没有房子,结婚生育后,依然带着孩子住在集体宿舍里,后来孩子慢慢长大了,同宿舍的人有意见,摩擦吵骂甚至大打出手的事,几乎时有发生。 我没有找到叶红,却经历了一场女人的“战争”,相互的谩骂,众人的劝解,孩子的哭嚎,一时间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粥。回来后,躺在自己狭小的配电间里,想象着生活区每天都要上演的全武行闹剧,我依旧心绪难平,胆战心惊。我不由地感叹起爹的聪明,在这个杂乱纷呈的环境里,他不仅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好的职业,还偷偷营造了一个安宁的环境。在这个月明星稀的春夜里,我第一次对那个从未谋面的“恩人”崔书记,生出了一份浓浓的感激之情,因为爹说这一切都是他照顾给予的。 许班长终于读完了那篇冗长的文章,看见下面大伙昏昏欲睡的样子,扬起脸来使劲地咳嗽了一声:“大伙都别睡了,注意听讲,关心时事。” “关心不关心与俺有个鸟毛关系?俺们就是个小保全工,管不了那些事情。”一撮毛小李一边剔着黄牙,一边头头是道地狡辩着。 小李的话引来了周围一片附和声,许班长的脸有点挂不住了:“你小子嘴上缺个把门的,整天尽是胡说八道,也不怕犯错误。” “俺们要犯错误,那也是下面裤裆里的错误,绝对不会是上面头脑的错误。” 屋子里一片哄堂大笑,许班长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个一撮毛真是油盐不进,对谁都不太买帐。许班长自找了个没趣,心里十分恼火,盯了小李一眼,猛地提高了声音:“别他妈的瞎胡扯了,大家都静一下,我来说上个月车间的生产情况,还有大伙奖金的事吧。” 听到许班长要说奖金,大伙立刻不吱声了。这是许班长的杀手锏,因为每个人的奖金表面是大伙评得,其实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许班长看见大伙秉心静气,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才开口宣布了这个月奖金的档次,师傅、张胖子、老黄师傅三人是一等,小李等人是二等,我和小蔡师兄这些学徒工,理所当然地拿三等。 许班长嗓音刚落,小李就扯着喉咙叫开了:“凭什么又给了我一个二等,我哪里干得比他们差啦?” 许班长就是要得这个效果,话早就在心里等着他了:“这个奖金分配比例是厂里定的,是你叔叔他们厂办发得文件,一等奖就这么多,你看这三人谁不如你?你说出来大伙同意换,我个人没有意见。” 许班长话里有话,一下点中了小李的软肋。张胖子嘿嘿笑着,老黄师傅有点绷不住了,直接冲着小李说道:“给你个二等就不错啦,你干得活比我们谁都少,质量更不用说了,一个并条机滚筒,你弄了三次也没弄妥帖,让人家当班组长天天来找,还是鲁豫师徒俩给你擦得屁股。” 小李的脸憋得通红,话一下卡在了嗓子眼里。许班长看到小李气急败坏的样子,故意吸了吸朝天的鼻孔,“要是没意见,就这样了,我去车间给童主任汇报一下。” 许班长抑制不住得意之色,拍拍屁股出了门。大伙嗡嗡地议论起来,没有人再理小李了,看到一撮毛小李吃了憋,我心里感到特别解气。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师傅就坐在我身边,拿着许班长丢下的报纸,一字一句认真读着,他手边摊开着一本小说,封面上画着一个外国老头,下面还有一行曲里拐弯的外国字,书名叫着《怎么办》。 “老张,你昨天上二楼办公室,偷摸人家叶红了吧?”黄师傅闲着无聊,撸了下嘴边的髯须,又开始挑逗起张胖子。 “妈了个X,这都是谁瞎扯得。”张胖子抬起头来骂了句脏话,“那个‘破鞋’是俺们这些人能摸得吗?” 我本来坐在一边看他们闲扯,忽然听到了叶红的名字,心里一个激灵,冲着身边的小蔡师兄故作不解地问道:“叶红是谁啊?” 小蔡师兄抬起了头来,惊诧地望着我:“你……你是问我们前纺的叶红吗?” “对,就是这个叶红,这两个字咋写得?”我掩饰不住心情的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栗了。 “什么叶红啊?人家叫殷红,殷勤的殷,红色的红,长得像天仙一样,咱们全纱厂,甚至大半个县城,没人不知道的。”小蔡师兄疑惑地回应着。 “她是哪个车间的?”我心激烈地跳动着,继续追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就是在我们前纺呀,她原来也在细纱机上挡车,现在调二楼干统计去了。”小蔡师兄随口回答到。 殷红,原来她叫殷红,那个刀削脸胡秀美说得就是她,是她顶替了刀削脸,到二楼干统计去了的。笼罩在心头多日的阴云,在一瞬间云开雾散,我的心不由地一阵狂跳,恨不能现在就去探究一番。就在我与小蔡师兄对话的时候,刚才被许班长冲了一顿的小李,又没脸没皮不甘寂寞地开了口。 “你说这个殷红是怎么长得,天上的仙女也就是这个样子吧?要是能亲一口,睡上一回,让俺死了都愿意。”小李捻着腮上的黑毛,抢过了张胖子的话题。 小李的话音未落,就听得啪地一声,师傅将手里的书一合,重重地摔在了土沙发上。师傅站起身来,径直朝门口走去,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没了声音。 “呸——”看见师傅出了门,小李才使劲啐了一口,“整天摆着个臭脸,这些年苦头还没吃够,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太子呢。” “你小子啊,也就只能在背后说说大话,要真敢在鲁豫面前耍横,小心又被他摘掉了大臂。”老黄师傅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挑了小李一句。 “我看他还敢?”小李打肿脸充胖子,引来了众人一阵哄笑。 黄师傅不顾小李一脸恼怒,又转过来脸来,对着张胖子继续鼓动说:“来,来,老张,你接着说,你告诉俺们纱厂有谁还能跟殷红比得?” 在众人的起哄下,张胖子一下来了精神,咂吧了两下嘴,又卖弄了起来:“要说咱纱厂那可真是不简单,不能说全县美女都来了吧,至少也收罗了一多半吧。你说哪一个都让人心里馋得慌,可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抵上殷红一个手指尖,你说她是咋长得?啧啧啧……整个一狐狸精转世啊。” 无论在任何的地方,女人,特别是美女,永远都是男人最热衷的话题,更别说这些整日吃苦受累的保全工了。在我们纱厂有这样的说法,“十个保全九个骚,一个不骚见酒倒。” 在众人的欢笑中,小李伸手在小蔡师兄腿裆里撩了一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小蔡这样的童男子都硬了,快把裤裆顶个洞啦,呵呵……” 小蔡师兄被小李弄得羞愧难耐,赶紧捂着裤裆躲到了一边。在保全班所有新来到学徒工,现在除了我之外,几乎都被小李和张胖子作弄过。我虽然打心讨厌张胖子,可还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我太想知道关于殷红的情况了。 “妈的,这个狐狸精一身臊气,要能上了她的床,我估计阉狗都会翘起鞭来。”小李害怕自己被冷落了,又一脸猥琐地赶紧接上了话茬。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都凭什么说人家殷红是破鞋?”旁边有人在一旁,故意地戗了小李一句。 “咱们这样的人,殷红当然看不上,一没权二没钱,崔老扒追了她恁么长时间,给了恁么多好处,还不知道睡没睡上呢。”张胖子眨巴着红红的眼珠子,咧开一嘴黑牙笑了起来。 张胖子嘴里的崔老扒,就是爹一口一个的崔书记,听张胖子这样轻蔑地编排自己的恩人,我心里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大家正在闲扯着,门咣地一响,许班长又转了回来。 “上午下班了,大家赶紧去吃午饭,三班那台细纱机停两天,童主任都给催了好几次,下午一上班就拆了它。” 听许班长这么一说,屋里的人都住了嘴,各自起身在工具柜里拿起饭盆,转眼间屋里的人就走空了。 (十二)小李作孽 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我倒了一杯热水,从爹留下的那个旧电工包里,掏出了用手帕包着的一块干煎饼,准备等水凉一凉再吃。学习了一个上午,坐得人腰酸背痛,我此刻站起身来,在房间里伸了几个懒腰,正在甩手踢腿的时候,师傅端着个饭盒,推门走了进来。 “你小子在练拳啊?”师傅有点惊诧地望着我。 “我哪里会练拳,坐了一上午,活动下手脚。”我被师傅看到了私下的张狂,一时有点不好意思。 师傅望见了我搁在凳子上的干煎饼,微微皱了下眉头:“你不能整天啃干煎饼。” “没事……”我忙着走了过去,把干煎饼拿在了手里,“师傅,你坐吧。” 师傅没有回答我,径直走过来,拿起我盛水的旧茶缸,呼啦一下推开了窗户,将里面的热水泼到了窗外。 “师傅,你……”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在疑惑的时候,就见师傅打开了自己的饭盒,一股萝卜烩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你还正发育,要是亏了身子,以后什么用都没了。”师傅将自己饭盒里的炒菜,呼呼啦啦全倒进了我的茶缸。 “师傅,别……”我慌了手脚,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别说了,吃吧。”师傅拍了下我的肩膀,英俊的脸上现出少有的温柔。 师傅坐到了土沙发上,拿起了那本《怎么办》,低下头又读了起来。怎么办?我捧着沉甸甸的茶缸,莞尔片刻,才默默地坐到了他的身旁,狼吞虎咽地大口吃了起来。 下午一上班,我还在迷迷糊糊地打着盹,许班长就来催大伙干活了。 师傅放下手里的书本,拎着工具准备出门前,回脸对我吩咐道:“赶紧洗把脸,醒醒困,我去三班细纱机那里等你。” 师傅的技术好,对于干活从了不含糊,我赶紧站起身来,在屋里的水池上冲了把脸,一边抹着脸上的水花一边往外走。刚到了门口,却被小李一把给拽住了。 “干嘛?”我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有好事。”小李狡狯地眨着小眼睛,朝着身后的张胖子挥了下手。 “别紧张,找你有点事。”张胖子和小李一边一个挟持着我,来到了机声轰鸣的车间里。 看见我还是有点不明就里,小李一脸坏笑地说道:“吴平,你小子真有福,我和老张给你找个干妈,现在就带你过去认亲。” “你们这是干嘛!”我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们是想作弄我,赶紧挣扎着冲前面大声喊道,“师傅——师傅——” 张胖子一下子急了,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快点,别让他乱叫唤。” 小李一把掏到了我的裤裆处,食指啪地用力一弹,我的下身霎时酸痛难耐,不由自主地躬下了身子,立刻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我让你再叫唤。”小李伏在我的耳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你师傅是个什么东西,再叫他,也救不了你了。” 事后,我才知道,用手指弹人卵球,是一撮毛小李练就得一个阴招,往往出其不意,又准又很。被弹到的人轻则酥疼半天,重得几天走路都不利索,厂里许多人都吃过他的亏。 师傅已经在前面没了踪影,我被老张和小李一路拖拽着,趔趔趄趄地上了北面的二楼副房。在挂着车间的检验室的门前,张胖子用膝盖“砰”地一下,撞开了虚掩的房门,屋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女人的惊呼声。 “哎呀——” “你们干什么——” “耍流氓啦——” “快出去——” 我挣扎着抬起头来,就见一溜低垂的日光灯下,坐着几位衣装单薄的女工,中间的一位年轻的母亲,正裸露着白花花的胸脯,给怀中的一个婴儿喂奶。 “刘娟,俺给你找了个干儿子来,哈哈……”小李拉着我的胳膊,冲屋里喊道。 “你们……你们耍流氓!”我羞得面红耳赤,赶紧垂下了脑袋。 “你们,干嘛欺负人?”一个悦耳的声音饱含着愤怒,大声地响了起来。 “谁欺负他了?是这小子自己要来认干妈的,殷红,要不你帮刘娟认下这个干儿子吧,嘻嘻……”老张猥亵地笑了起来。 我正反身死死地扒着身边的门框,猛地听到了张胖子叫殷红的名字,好似被人给了当头一棒,头脑嗡地一下全蒙了。殷红,殷红怎么会在这里?我止不住抬眼望去,一位身形曼妙的俏影浮现在了眼前,一刹那,我整个人像泥塑一般没了知觉。 “你们……你们不要脸!”殷红柳眉斜插,杏目圆睁,弧线优美的脸蛋气得微微变了形。 “俺们不要脸?全纱厂都知道,就你一个人要脸!”小李瞪着一双死鱼眼,朝着殷红下流地聒噪着。 “你……”殷红欲怒还羞,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要——”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声嘶力竭地叫喊了起来。 “什么不要,有奶吃还不要!”气急败坏的小李,在我下面又猛弹了一指。 我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大脑顿时乱了方寸,扒着门框的手臂一软,立刻失了抵抗的力量。 “不……”我的第二个不要还没说出口,整个人就在张胖子和小李的蛮力下,如同一个拉满的弓箭,簌地一下飞了出去。 “哇——”孩子的哭声。 “流氓——”女人的尖叫。 “打他——”同仇敌忾的吼声。 我感到自己栽进了一个绵软的胸膛,被一股粘稠的液体淋了一脸,懵懂中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就被人一把掀翻在地,身子立刻像一面绷紧的大鼓,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暴响。 “别打了,别打了……” 我的耳际传来了几声羸弱的呼唤,面对着群情激奋的暴戾,这样呼唤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我悲怆地趴在地上,承受着心灵和身体的伤害,却没有了反抗的勇气。多少年以后,我依旧无法忘记这个屈辱的瞬间,记住了芥川龙之介这样的一句话,使复杂的人性简单化,唯一的手段除了暴力,你再也别无选择。 “都住手!” 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在小小的空间里炸雷般响起。我扬起肿胀的脸颊,在人腿的缝隙中,看见了师傅怒目圆睁的双眼。 “快起来吧。” 在我泪水朦胧的目光里,出现了一张娇媚的面孔,殷红伸出一双温润的小手,使劲地想把我拉起来,俏丽的身影在逆光中,勾勒出了一轮圣洁的光芒。 我在殷红的支撑下,慢慢地爬了起来,望着师傅痛惜的眼神,嘴唇哆嗦着缓了好半天,才喊出了一声:“师傅……” 屋里没了声音,就连刚才哭闹的孩子,也好像明白了眼前的事情,瞪着一双委屈的眼睛,盯着脸色苍白的母亲。 “为什么欺负人?”师傅瞋目扼腕,低沉的声音,透着一股裂帛之气,“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恃强凌弱,拿一个孩子出气。” 周围一片风声鹤唳,作恶的小李和张胖子早不知跑哪去了,只有几个女人呆立在那里,偷瞄着师傅冷若冰霜的脸颊。 “来,把嘴角擦一下。”殷红剔透的双眸含着痛惜,从白色工作围裙里掏出了一块小手帕,为我轻轻抹去了嘴角的血迹。 师傅扶住了我的肩膀,目光闪了眼殷红,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哎……不用……”殷红的眼神有点慌乱,如玉的面颊浮出一抹绯红,淡淡地叹息恍若隔世,“这小李和张胖子也太狠了,怎么能这样捉弄人呢……” 那天下午,师傅没带我去拆那台细纱机,而是脸色阴沉地坐在土沙发上,一页页翻看着手里的小说。快下班的时候,许班长回来了,他有点奇怪地问师傅出了什么事,师傅一言不发,没有搭理他。许班长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就慌慌忙忙地出了门。 大伙陆续收工回来了,人群里独缺了张胖子和小李,保全班没有了往日下班时的喧闹。 师傅看见小蔡师兄一个人拿着工具,叮叮当当地走了进来,抬起脸来问了一句:“张胖子呢?” “他……他和李师傅一起,被许班长给叫走了。”小蔡师兄看到了我狼狈的模样,一脸惊诧地回答道。 “走吧。”师傅站起身来,对着我说道。 (十三)街头受辱 中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懒洋洋地爬上了我的床头,看了眼桌上爹留下来的小闹钟,已经过了11点了。 我头昏目眩地爬起来,感到颊肿齿胀,半边脸还肿着。其实,比肉体更受伤的是心灵,进厂做了城里人的那点虚荣,在昨天下午被张胖子和一撮毛小李彻底撕碎了,让我感到了无比地羞愧和耻辱。 春日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了暖融融的气息,我就着白开水吃完半张风干的煎饼,身上才缓过了一些劲来。我拖着两条腿踱到了前院,坐在招待所小楼前的水泥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四周。阳光下的小院此刻宁静而安详,就连那群整日在老银杏树上打闹的麻雀,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住得这个纱厂招待所,与一般意义上的招待所不同,它不是为了接待外面来客,而是专为本厂职工服务的,可以说是方便大伙的一个临时安置点。每年春节前后,当这些女工的丈夫们(也有极少数的男工家属)来探亲时,她们可以向车间申请,再报请厂办批准后,来厂里的招待所住上一个假期。据说每年春节这里都会住客爆满,张胖子和小李一伙猥亵地叫它“XX所”。当然现在春节早就过了,人去楼空,我来的这段时间,还没人来住过。 厂招待所只有一个管理员,就是行政科长钦大肚子的老婆,这是一个长着双疤眼的胖女人,爹让我叫她为曹姨。我这次来接班时,爹专门抓得那两只小公鸡,在我去厂里报道后的当天晚上,就被爹送到了他们家里。爹请她多多关照我,允许我继续住在招待所的配电间里,疤眼曹姨望着扑棱棱的小公鸡,眉开眼笑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疤眼曹姨平时不来这里,招待所里里外外的一大串钥匙,就常年挂在我住的配电室门后。一般有人要来住时,都会到家里去找她,把批准的手续交了,她才会晃动着滚瓜溜圆的身子,把要住宿的人带过来。这里平常都是爹帮着照看,现在又换成了我,疤眼曹姨继续落个清闲自在。 上个星期天,我在百无聊赖中,打开了招待所楼上楼下的每个房间,搜遍了里面的角角落落,找到了两张过期的饭票,一把断了齿的梳子,几个废牙膏皮和一大堆旧报纸。在一张床板的芦席下,我发现了一个泛着腥臊气味的乳胶套,我拎着它前面凸起的“奶头”,仔细端详了一番,认出就是我小学同桌三红吹过的那种气球。我气恼地随手扔到了门外,竟然一下子粘到了银杏树的枝杈上。 三红他娘是我们大队的妇女主任,她曾在抄我的作业时答应送一个给我玩,第二天我兴冲冲地问她讨要时,她却推说忘带了。她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忘带,直到我把这事也忘了。后来就因为这件事,我和三红结下了“仇”,后来又和三红她哥结了“仇”,为此带着两村的孩子相互常年打斗,直到我这次来接班前都没有停止过。 我坐着无聊,心里有憋屈的难受,抬眼看看天色尚早,就想着出去走走。说实话,进城有一段时间了,我还没真正上街去过呢。 我锁好了招待所的院门,踏着路牙石出了生活区。星期天马路上赶集的人流熙熙攘攘,我沿着人民路一直往东,走了大约有十多分钟,就看到了城中心那座高耸的古钟楼了。 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我站在古钟楼下,手罩在额前,仰着脖子去看那块斑驳的牌匾,“玉震金……”我努力想要认上面的最后一个字,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呵斥声。 “哎——那个小子,你怎么站在这儿呢?” 我吃惊地回过脸来,看见古钟楼旁边的文化馆门前,站着几个留着长发的小青年,一个猴脸披着件军大衣,正瞪着眼珠子,用手指着我。 “你怎么站在这里?没看见这是十字路口吗?” 在他厉声训斥中,我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猴脸身边一个小平头看见我张惶的样子,也龇牙咧嘴地继续冲我吼道,“农村来的,第一次进城吧?连交通规矩都不懂。” “还穿了一身工作服,连大皮鞋都有了,是在哪里偷得吧?”猴脸身边的一个家伙乜斜着眼,上上下下地扫着我。 “不是,是……是厂里发得。”我听他们诬陷自己偷东西,心一下子砰砰乱跳起来,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什么不是又是的?这个等一会再审你,先绕钟楼转一圈,弄懂交通规矩再走。”猴脸不耐烦地挥了下手。 看见一伙人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一时不敢再问为什么,赶紧乖乖地绕着鼓楼转了一圈。 我回到了原地,还没有停下步子,猴脸就不耐烦地又催促道,“再绕一圈,这是对你的惩罚!下次进城来就不会忘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一群围观的人哧哧笑了起来,我不明就里,心里想着为什么还要转圈,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哎……”小平头刚要再对我发号施令,忽然脸色一下变了,凑到猴脸的耳边嘀咕了一句:“咱们的死对头,城北二虎来了。” “在哪儿?”猴脸的目光里露出一丝惊慌,对着身边的同伙挥了下手,低声招呼了一句:“快撤!” 猴脸一伙钻进了身后文化馆大门,我顺着小平头刚才的手指的方向,只见两个光头胖子,正从北边的街道上,一路地晃荡着走了过来。 看着猴脸他们已经没了人影,我犹豫了一下,也急忙撩开步子,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对面百货公司的台阶。 这是我第一次进百货公司,那时的商品其实并不丰富,但是对我这个农村孩子来说,依旧感到有点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身上没有一分钱,我楼上楼下转了一遍,走马观花地饱饱眼福,当我出了百货公司的大门,再次回到大街上时,两个光头胖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西斜的阳光照耀着白茫茫的马路上,高大古钟楼反射出银色的光芒,猴脸和小平头一伙人又钻了出来,依旧站在了文化馆门前,正在支派着一个进城卖菜的老农,像我一样绕着钟楼转圈圈。 “再转一圈,不行,还得再转一圈,哈哈……” 这位拉着板车老实巴交的农民,已经不知在转第几圈了,周围一群无聊的看客高声叫着好,我忽然明白了过来,什么狗屁交通规矩,这是猴脸一伙人闲得无聊,在变着法儿在作弄乡下人取乐呢。 “你小子快过来!”小平头一扭脸又瞥见了我,故意板着脸对我吆喝道,“你刚才还有一圈没转完呢!” 我一时羞愧难耐,脸刷地红到了耳根,赶紧拔腿朝来路奔去,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恣意的狂笑声。 (十四)男人要喝酒 我一路小跑着没敢停,直到进了生活区,才气喘吁吁地放慢了步子。两个小挡车工迎头遇见了我,好奇地望着我肿胀的脸颊,相视着莞尔一笑,嘻嘻哈哈地走了过去。 “这就是那个在前纺被打的小学徒?”她们在我背后的偷偷议论着。 “肯定是他,脸还肿着呢,嘻嘻。” “这刚进厂就不学好,往人喂奶的怀里钻。” “就是,俺听保全班那个一撮毛小李说,还吃了人一口奶呢。” “恶心,呸……” 我的脸涨红到了极点,真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下去。这应了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后来我才体会到,纱厂3000多人,又以女工居多,什么奇闻怪事,艳情野史,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迅速传播和八卦,并且在传播中不断被添油加醋,完善丰富,最终成为一个极赋戏剧性的骇人故事。 我羞愧难耐,低着头朝后院跑,我感到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在戳自己的脊梁骨。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悲伤,让我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一路狂奔,穿过杂树林时,红砖小路湿滑的苔藓,让我差点摔了个大马趴,左脚重重地崴了一下,差点跌进了路旁的水坑里。当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招待所门前,忽然看见师傅拎着那只半旧的军用挎包,正站在了院子前翘首等着我。 “师傅……”我忍着疼痛叫了一声。 “出什么事了?”师傅看我恓惶的样子,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话未说完,眼圈里的泪水,就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到底怎么啦,小李他们又欺负你啦?”师傅见我一脸悲戚,眉毛一挑,脸色都变了。 “呜呜……”我悲从心起,一时竟然泣不成声了。 “别哭,到底怎么啦,慢慢说。”师傅见我委屈的样子,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块手帕,递到了我的手上,“快擦擦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这么没出息。” 师傅的手帕与殷红的一样,都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接过来捂在脸上,抹着眼泪和鼻涕,好半天才缓出了话来:“我没见到张胖子和小李。” “没见到,怕什么。”师傅拍了下我的肩头,微笑着对我说道。“赶快把门开了,咱们进去说吧。” 我忙着开了院门,把师傅让进了小院,正准备带他往后面走,师傅却停下了脚步,在身后叫住了我:“哎——停一下。” “师傅……”我一时有点不解,又用手帕抹了把流出来的鼻涕。 “这里真好。”师傅上下打量着眼前青灰色的小楼,似乎在品味着一样曾经的美食。 “……”我没有明白师傅的意思,一时愣在了那里。 “没什么……想起自己小时候了,我就是在这样的青砖小楼里长大的。”师傅回过脸来冲着问道,“你这里最近没来人住过吧?” “俺来了以后,还没来过人呢。”我如实地回答道。 “你这里有小楼房间的钥匙吗?”师傅接着问道。 “有。”我点了点头,“就挂在我住的配电室门后。” “你去拿来开一间房,你那个配电间我以前去过,坐不下咱们两个人。”师傅挥了下手,对着我命令道。 “行,你等着。”我应了一声,赶紧朝后面走去。 我拿了钥匙回去,开了楼下一间房门,师傅进屋看了一眼,将自己带着的军用挎包放在那张三联屉桌子上,又回身对我吩咐道:“你去烧壶开水,再拿几个碗过来。” 我没有明白师傅的意思,赶紧按照他要求,又朝后面跑了一趟,当我提着那个铁丝拧成把的钢精水壶,捧着几只粗瓷碗回来的时候,师傅已经坐在了桌子前,正从带来的挎包里,掏出一只干荷叶包着的烧鸡,还有一瓶精装的运河大曲。 “师傅,我……我不会喝酒。”我望着酒瓶,有点怯生生地说道。 “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师傅用牙齿“咔吧”一下嗑开了“运河大曲”的铁盖子,哗啦啦地倒在了我拿来的两只白碗里,抬起脸来瞥了我一眼,“男人都是从喝酒开始,才变成男人的。” 师傅把一只酒碗推到我面前,刺鼻的酒气让我心里打怵,见我望着白酒一脸苦涩的样子,师傅微微地蹙了下眉,一双眼睛犀利地望着我:“喝,喝下去就没有烦恼了,喝醉了就什么也不怕了,醒了酒就什么都能想明白了,喝吧——” 师傅端起了面前的酒碗,仰起脖子先喝了一大口,放下碗来凝望着我。在师傅鼓励的目光下,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碗咕嘟灌了一口。一股火烧火燎的灼热立刻从心底窜起,我赶紧大张着嘴,朝外不停地呵着热气。 师傅撕了个鸡腿递给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吴平,不管你现在多大,如今进了厂,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人了,工人是什么?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领导阶级是什么?是要有革命自觉性和时代责任感的人,最基本的必须拿出点老爷们的样子,今后再遇到张胖子和小李欺负你,可以掉眼泪,但不能认怂。” “嗯。”我重重地点了下头。 “今后有什么事情要自己解决,不行的话就找我,谁让我是你师傅呢。”师傅继续开导道。 “嗯。”师傅的一席话,让我的心情平复了不少。 大概是酒壮怂人胆,几杯烧酒下肚,我的血液开始奔腾起来,望着师傅棱角分明的面孔,止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多日的疑惑:“师傅,听人说你从来不带徒弟,什么这次就带偏偏带了我?” 我的话让师傅有点意外,他一杯下肚沉吟了片刻:“我是不愿带徒弟,因为师徒是一辈子的关系,你带了他,就对他就有了责任,所以老话说师徒如父子,我不想对一个人一辈子担什么责任。”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带了呢?”我借着酒劲,大胆地继续问道。 “你还真把我问住了,我可能是实在抹不开面子吧。这些年大家都被这些千变万化的运动搞怕了,因次这次接班的政策一放开,大家都怕它再有什么变化,所以都想方设法地提前退休,好让自己的子女能来接班。像你这样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学徒工,一个人都带了两三个了,我再不带也实在说不过去了。”师傅没有绕弯子,实话实说地解释道。 “那你为什么会挑上我?”看见师傅难得敞开心扉,我得寸进尺地追问道。 “我既然要带徒弟,当然得挑一挑了,看中你是缘分吧,你单纯,朴实,看似木讷,但有股灵气, 还有点狠劲,这有点像我。不过,没想到你动不动就掉眼泪,像个小丫头似地懦弱。”师傅瞥了我一眼,调侃地说了一句。 师傅的话让我羞愧,酒还未醉脸却红了。 “吴平,作为师傅我真得说说,你从农村一下子来到城里,虽然只是个小县城,但是与你原来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了,困难,挫折,甚至是委屈,都不可避免,但是,千万别把‘难’字当作自己没有勇气和才能的‘护身符’。”师傅又喝了一口酒,接着开导我。 “师傅,你这话说得真好,我一定要有勇气面对困难,可是……我没读过多少书,才能就谈不上了。”我羞愧地应承道。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拿破仑说的,他可是历史上一个伟大人物,差点征服了整个欧洲。”师傅望着我笑了起来。 “他……拿个破轮子还能征服欧洲……”我疑惑地望着师傅。 “哈哈……你还真逗……”师傅止不住地笑出声来,“吴平,你太有才啦,还有这样解释拿破仑的。” 我被师傅笑得有点莫名其妙,看着我一副尴尬的样子,师傅终于止住了笑,耐心地给我解释起来拿破仑来。 “拿破仑·波拿巴,一位卓越的军事天才,1769年出生在法国科西嘉岛,他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执政、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他多次击败保王党的反扑和反法同盟的入侵,捍卫了法国大革命的成果。他还颁布的《民法典》,更是成为了后来西方国家的立法蓝本。他在执政期间多次对外扩张,创造了一系列军事奇迹,但是1812年兵败俄国,最后元气大伤,1815年复辟后,又在随后的滑铁卢之战中失败,最终病逝在被流放的圣赫勒拿岛。” “魏眼镜经常说兵败滑铁卢,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充满崇拜地望着师傅。就是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下午,我第一次知道了拿破仑,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与自己下吴洼毫不关联,离县城十万八千里的另一个世界,我第一次听到了那句世人熟知的名言“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会是个好士兵”,这一切对我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几乎颠覆了我以前所有的人生经验和理想。 “伟人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会由于灾难而成为伟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师傅又随口告诫着我。 “这又是谁说的?”我一脸艳羡地询问道。 “罗曼·罗兰,也是一个法国人。”师傅解释着。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我纠正了师傅的说法。 这又一次引起了师傅的哄堂大笑,于是我又知道了一个20世纪法国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最厉害的奖赏叫着“诺贝尔奖。” “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师傅笑着拍了下我的肩膀。 “师傅,我知道,这句话是毛主席说得。”我已经喝得有点迷糊了,不管不顾地抢过了话来。 整个晚上,师傅都在一边喝酒一边劝导我,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了许多自己不知道,不曾想,不关心的事情。在醉意朦胧中,让封闭狭窄的心灵,第一次开了条细缝,透出了一丝文明的光亮来。 (十五)师傅发飙 星期一早上,我踏进保全班门槛时,师傅已经坐在了他的土沙发上了。张胖子和小李是踏着上班的铃声进得门,有点溜溜湫湫地故意回避着师傅。许班长进来分配完任务,话音还未落下,两人就转身出了门。 我和师傅今天上午的任务,是修一台昨晚出了故障的并条机,师傅领着我进了大车间,来到现场匆匆交代了两句,就自己钻进了机器下面。我还是按照以往的样子,守在一堆工具旁,听着师傅的指令,把所需要的工具,一件件递进去传出来。 保全工干得不光是件又脏又累的体力活,也是件需要心灵手巧的精细活,因为需要将不同机器的零部件调准合缝,齿轮间隙大小合适,这既需要经验,更需要耐心细致。 我们师徒干活时,女工们都在周围远远地看着,师傅长得高大英俊,每次走在车间里,都会引来一片火辣辣的目光,所以才不断会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我们正在干活的时候,并条当班的大班长过来询问了一下,师傅在机器下面瓮声瓮气地回答她,中午下班前一定能修好。 早晨9点,是夜班与早班的交接时间,车间里开始人来人往,有点乱哄哄的。其实在纺织厂,都有着两种作息时间,现在的企业依然是这样。像我们这样早上来晚上回的,叫作“长白班”,和一般的党政机关,事业单位一样,白天工作八小时。还有一种叫做“四班三运转”,就是一个车间分四个班组,一天24小时都有人上班,人员换班,机器不停转。每个班组上完两个早班,两个中班,两个夜班后,休息两个班次,再回来上早班,常年如此,周而复始。 挡车工们上得就是“四班三运转”,她们刚刚换完班不久,许班长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一看见了我就挥着手喊道:“小吴,你们先停一下,童主任来了,要招呼大伙开个会。” 我拍了下师傅露在机器外面的小腿,冲着下面喊了两声,师傅才把身子从机器下拱了出来,没好气地抬脸望了一眼许班长,把将手中的7吋扳手朝地下一摔,两道浓眉凝成了一个疙瘩:“现在开个什么会,机器还修不修啦?” 许班长没有计较师傅的态度,在一旁陪着小心地解释道,“也不是我要开会,是车间让开的,快点吧,我的鲁大爷。” 我和师傅回到保全班时,大伙基本上已经到齐了,张胖子缩在黄师傅身后喝着热水,小李正与旁边人窃窃私语着,两人看见我和师傅走进来,目光都忽闪着躲到了一边。小蔡师兄偷偷给我打了个招呼,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我正要迈步过去,师傅却一把拉住了我,按在了自己的土沙发上。 矮胖的童主任领着车间文书匆匆进了门,许班长赶紧站起来,将两人让到了自己身边专门空着的椅子上。 “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开个会,是因为上星期六咱们车间出了件事。”童主任的嗓音尖细的像个老娘们,一开口就有点怒气冲天,“上班时间破坏劳动纪律,人家‘大奶’,噢,不对,人家刘娟的家里人找到了厂部,说是我们保全班的人耍流氓,还把孩子给撞伤了,要求我们严肃处理,否则绝不拉到……” 大伙原本都不明就里,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包含着同情、调侃、猥琐、幸灾落祸的各色目光,全都聚集到了我和张胖子、小李身上,我感到自己的心肝发颤,脊背一阵阵发冷。 童主任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骂了半天,每一句都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不断地叠压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自己竟然犯了这么大的罪孽,已经饱受屈辱的心灵,又一次彻底地崩溃了。我不知道童主任是什么时候住得嘴,只看见许班长讨好地递上一杯热茶,一双冷漠的目光扫过众人,停在了我的脸上。 “这个……童主任说的,大家都明白了吗?检验室刘娟的孩子伤了,人家里现在是不依不饶,你们看该怎么办吧?吴平,你先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十双目光好似几十枚利剑,齐刷刷地投掷过来,把我尚未愈合的心,又刺了个千疮百孔。我有点无地自容,羞愧中嗓子哽咽着,竟然一句话也说出来。我瞥了眼身旁的师傅,他面无表情,直直地凝视着前方,我记住了昨晚他的交代,努力隐忍着自己,不让眼里打转的泪水,再轻易地流下来。 周围一片沉默,静的掉一根针,都能清晰可辨。张胖子耷拉着脑袋,小李一副幸灾落祸的样子。许班长见我实在抽搐难言,无奈地把目光转向了他们两个:“吴平不说,你们就说说吧?到底是咋回事?” 张胖子目光飘忽,尴尬地嘿嘿讪笑着,小李捋着腮上的那撮黑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装出了一脸无辜的样子:“你们都别这样看着俺们好吗,人又不是俺和老张俩伤得?本来我们是和吴平闹着玩的,没想到这小子贼精,人小鬼大,借机楞往‘大奶’怀里扑,俺们俩拉都拉不住,最后还吃了人家一口奶,这才……” 小李猥亵的话语,引来一片暧昧的笑声,看到小李还想继续胡扯,童主任没了耐心,“别说屁话了!人家说孩子伤了,要50块医药费,我们说了多少好话,才没有闹到派出所去。现在别的不说了,钱——你们怎么掏吧?” “俺的个娘啦,50块啊?” “要人命,这也太黑了?” 屋子里像被捅了的马蜂窝,许班长使劲摆了几次手,也没能制止住乱哄哄的声音。童主任的胖脸憋得通红,许班长赶紧陪着笑脸,回身对着众人大着声地说道,“这样吧,50块钱?3人掏,老张、小李各10块,吴平……你是主要肇事者,就掏30吧。” 许班长话音未落,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只感到眼前漆黑,差点一个趔趄从凳子上摔下去。师傅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了土沙发上。我真是欲哭无泪,学徒工第一年每月才12块钱,我现在一分钱还没拿到,就要赔人间30块钱,这要是让爹知道了,自己还有活路吗? “谁要吴平出钱得?”师傅放开了我的胳膊,把小说向凳子上啪地一摔,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他一个小学徒,每天连口热饭都不敢吃,哪来的30块钱?你们要是真想这么解决的话,就扣我的吧,因为我是他师傅!” 师傅桀骜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许班长,弄得他尴尬地噏了两下朝天鼻,两眼不知该往哪里看了。许班长求助地瞥了童主任一眼,童主任却假装没看见,并没有理睬他。 “鲁豫老弟,扣你什么钱呢?你又没错。”许班长咧着嘴,满脸堆笑地冲着师傅说道。 “我没错?哪吴平错哪了?你当着童主任的面,给我们大伙说说。他妈的,有胆欺负人,就该自己有胆撑着,现在装什么孙子!既然你们非要让吴平做我的徒弟,那么我徒弟的事,我这个当师傅的就得管,而且管定啦!”师傅声调平缓,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屋里鸦雀无声,再没人逞口舌之快。我用战栗的目光望着师傅,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语的感动,这种感动,我似乎对爹娘都没有产生过。 童主任一脸尴尬,绿豆小眼骨碌了一下,扭过头在许班长耳边嘀咕了几句,就抽身站了起来:“这件事的情况,现在看样子是弄清楚了,你们保全班自己研究处理吧,我厂部还有个会,就先走一步了。” 童主任转身离去,跟屁虫文书也赶忙合上准备记录的小本子,屁颠屁颠地跟着跑了。 许班长怏怏地回过了脸来,瞪了一眼还梗着脖子,一副驴死不倒架样子的小李,无奈地开了口:“刚才……这个童主任指示,车间决定,这事主要是老张挑起的,老张出30块,小李也有份,就出20吧,吴平是被动的,就免了,钱就从每月的工资里扣,散会。” 许班长的话音刚落,张胖子和小李就跳了起来,许班长推诿地挥了一下手,蹙了下眉头没再睬他们,也快步朝门口走去。小蔡师兄在张胖子背后,按照电影中阿尔巴尼亚游击队的习惯,冲我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大伙乱哄哄地起身,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干活。师傅交代了我一句,就拿着工具箱先出了门。 “你小子别跟着鲁豫瞎闹腾。”小李揪住了我的衣袖,一脸忤逆地恶狠狠说道,“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爹娘现在还是反革命呢。” “放开我!”我夺过了小蔡师兄的活口扳手,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你小子,想干嘛?”小李没想到我会这样,一时有点发懵,呆了片刻,才色厉内荏地叫唤起来。 “你要是再敢碰我,老子就跟你拼命!”我猛地甩开了小李的手,挥了一下扳手,砰地摔在了小李坐过的椅子上,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说小李啊, 看来又有人能卸你的胳膊啦。” 在我的身后,响起了老黄师傅幸灾乐祸的笑声。 (十六)美女来访 这天晚上下了班,我跟师傅去浴室洗澡,到了才知道今天锅炉检修,浴室暂停一天。我们有点丧气地出了生产区大门,跨过人民路,进了对面的生活区,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一直疑惑的问题。 “师傅,你住哪儿呢?”因为我看过了集体宿舍后,知道了那里的混乱状况,想想师傅这么爱看书学习,没有个清净的地方呆着,真是够痛苦的。 “我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师傅瞥了我一眼,故作神秘地回答道。 “我看过咱们的集体宿舍,恁么多人挤在一起,哪还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呢?”我以为师傅在开玩笑,差点将自己那天晚上在生活区四处游荡,寻找殷红的事说了出来。 “我一个人住,真得很安静,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但是现在不行,厂里恁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弄不好自找麻烦。”师傅看我还是不信,就又打起了比方,“你以为你住在招待所,就没有人眼红,你爹花了大功夫,不仅搞定了那个疤眼,关键他还扛着个崔耀发的牌子。但是龙有龙路,虾有虾路,我没你爹的本事,可是有自己的路子。” “我爹有什么本事,真有本事还需自己退了,让我来接班?”我一脸不屑地说道。 与师傅分手后,回到招待所小院,我赶紧烧了两壶热水,在房间里把身子仔细擦洗了一把,现在,我已经养成了每天洗澡的卫生习惯,在车间里吃苦受累流了一身汗,不洗干净真得无法入睡。 我擦洗完了身子,一身轻松地倒了杯热水,拿着半张煎饼,夹了两块咸菜,漫步来到了前院,一屁股坐在楼前的石阶上。我一边慢慢地啃着煎饼,一边望着正在落山的夕阳想着心事,刚才师傅的话盘绕在脑海里,虽然不能全理解,但是对于爹的良苦用心,已经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初春时节温差大,太阳一落下去,空气就迅速凉了下来。我眺望着嫣红还未散尽的天空,刚要起身回后院的配电房,小院的铁门却猛然“咣,咣”响了两下。 “请问……有人么?” 一个空灵柔美的女声拂墙而入。 我心里扑通跳了一下,一时竟有些惶惑,这时候会有谁来呢?我犹豫着走到门前,低声问道:“你……是来住宿得吗?” “不是,俺有点事想打扰一下,能开开门吗?”轻柔的女声再次越过墙而过。 不是探亲住宿,哪是干什么呢?我疑惑地打开了院门,一个笋肩葱腰、婉约秀丽的身影闪了进来。 “今天厂里锅炉检修了,俺想来要点开水”因为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来人的脸庞,只见她扬下手里的脸盆,满口歉仄地说道:“以前,俺也麻烦过吴师傅的。”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平静了下来。爹在生活区管电,平日烧水做饭都用一只电炉子,看样子她跟爹挺熟,知道这个事情。 我重新栓好了院门,带着她转身往后院走,她步履轻盈地跟在我的身后:“小吴师傅,咱们俩见过面。” “你是哪个车间的?”我随口问道。 “就在咱们前纺车间啊,我在附房楼上做统计。”女人声如幽兰,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做统计……”我正在摸索着屋里的开关线,闻听此言,心里咯噔一下,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灯光亮起,我回过了脸来,温润的光影中,殷红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正笑盈盈望着我,迷人的眼神中似有春水流动。 “我这屋里太乱了……”我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朵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殷红嫣然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笑靥,“乱什么,你这里的环境真好,不像我们集体宿舍那边,才是整天乱糟糟的呢。” “哦……”我一时痴迷,心悬浮了起来。 “对了,我忘了说了,我姓殷,殷勤的殷,红色的红,我叫殷红。”殷红媚目顾盼,快人快语,自我介绍道。 “俺知道……”我目光散乱着,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你知道?你咋知道的。”殷红柔软的红唇透着轻灵,有点诧异地问道。 “俺听说的。”我绝会说出自己处心积虑的寻觅过程,只能心里麻乱地敷衍道,“噢,对了,你……你是要热水吧?俺这去给你打来烧。” 早春轻寒,夜色如练,我慌慌张张地拎着一壶水回来,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个跟头。 “哎呀……注意点。”殷红半坐在我的小床边,紧张地轻呼了一声。 “没事。”我含混地应了声,赶紧把水壶搁在了大电炉上。 “小吴师傅,说起来咱们还是老乡呢,你家在运河东边的下吴洼吧?俺家就在河西的大殷庄,一个公社哩。”殷红轻柔的声音,透着可人的气息。 “嗯……”我心慌意乱地应了一声。 “你属个啥?”殷红看出我紧张,悄悄转换了话题,问起了我的年龄。 “属虎的。那个……上次,我……我不是……”我纠结着上次在检验室,被张胖子和小李欺辱的事,想着对她解释一下,可是心中的屈辱和悲愤,让我欲说还羞,一时难言。 “别说了,我知道,厂里的工友都很善良,但是也有不怎么样的,那个一撮毛小李就欺弱怕硬,不是个好人。”殷红温婉的目光中透着善良,望着我款款地说道,“对了,你说你属虎?才虚十六呀,我比你大五岁呢,以后啊,你就叫我红姐吧。” 那一刻,望着殷红清澈明亮的瞳孔,白皙无瑕的肌肤,玫瑰花般娇嫩的双唇,我鼻翼翕动,泪凝于睫,要是说第一次见面,我被她魅惑动人的容貌,魔鬼惹火的身姿所吸引,变得难以自禁的话,那么现在我更为她善解人意的乖巧,悲天伶人的善良而倾心地感动。 “红姐……”我思绪游离,声音哽咽地叫了一声。 “哎——”殷红委婉地应了一声,挑起右手秀长的手指,往桌子底下轻轻地一点,“你……快把炉子的电通了吧。” “哎呦,对不起……”我顺着殷红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顿时红了脸,自己真是昏头了,水壶放在电炉上,竟然忘了推旁边的闸刀。 我赶忙接通了电源,炉丝立刻发出一阵哔哔啵啵的脆响,随即耀出了一片橘红色的光亮,小小的配电间也迅速地暖和起来。 殷红微侧着窈窕的身子,随手捡起我床上洗好,还没有收拾的衣物,双手麻利地折叠了起来。 “鲁豫是怎么做了你师傅的?”殷红俏脸一扬,瞥了我一眼。 “许班长给安排的。”我如实地答道。 “他从来不带徒弟,这回算是破了例,我看他对你真好。”殷红大概想起了那天师傅来救我的情景,一双剔透的目光探究地扫了过来。 “是。”我努力屏气凝神,由衷地回答到。 “你师傅呀,是少爷出身,丫鬟的命,他爹……你知道吗?就是打日本的时候,在咱这儿打过游击的鲁大个子。”殷红气若幽兰,轻轻地叹了一声。 鲁大个子?师傅的父亲是鲁大个子?殷红的话让我无比惊愕。在苏鲁交界区,鲁大个子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号,当年他打鬼子的传奇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 1947年华中部队北撤鲁南时,他媳妇一个“南蛮子”,还在我们家里住过了一宿。就是这段经历,成了奶奶挂在嘴边的骄傲,动不动给别人唠叨一番。 不一会的功夫,殷红就把我刚才杂乱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了枕头上。水壶也在这时突突地响了起来,沸腾的开水溅到滚烫的炉丝上,腾起了一团团嘶嘶的水雾,我从惊讶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提铁丝拧成的壶把,冷不防被烫了一个激灵。 “哎呀——小心点。”殷红探头过来观望,一缕乱发拂到了我的脸上,透着一丝淡淡的幽香。 殷红用毛巾包住了壶把,麻利地将热水灌进暖瓶里,晃了晃还剩半壶热水,有点羞赧地问道:“吴平弟,要是不麻烦的话,我……我想在这洗个头,你看行吗?” “行,你洗吧,我再去烧水。”我忙不迭地应承着,从殷红手中接过了茶壶,把热水一股脑地倒进了脸盆里,盆底下一对墨绘的鲤鱼,一下子摇头摆尾,好像活了起来。 我从楼前又打了满满一壶水,回到后面的配电间时,一股“大运河”香皂的气息扑面而来。殷红脱下了身上的棉袄,只穿了一件自织的开领毛衣,大概害怕弄潮了衣服,她散开了领口的衣扣,露出了天鹅般白皙的脖颈和一截如玉的腰肢,把柔美的曲线勾勒得愈加迷人性感。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我的目光滑入一条冰洁的幽谷,一双硕大的波涛汹涌的轮廓若隐若现,随着两条修长藕臂的律动,呼之欲飞,跃出一片如锦的玉泽……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一种崩溃的感觉,在头脑中弥漫开来。 “哎,愣着想啥呢?”一团飞起的泡沫,溅到了我的面颊,流到嘴角,有了一丝滑腻的苦涩,殷红轻撩了一下额前的湿发,媚眼如丝,疑惑地望着我。 “红姐,你……你像一个狐仙。”我如梦初醒,脸涨得通红,心像一只小鹿砰砰乱撞。 “狐仙……谁说得?”殷红羞赧地歪着脑袋,蛋清色脸颊飞起两抹酡红。 “俺奶,”我感到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你比俺奶说得狐仙还俊……”。 “是吗……”殷红一脸娇羞,止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啊……你个吴平,小小的脑子里胡想什么哪?我……我可是你姐……” 夜色氤氲,风光旖旎,电路的热量驱散了初春的寒意,随着水雾再次蒸腾而起,在殷红娇艳若滴的欢笑声中,我淤积在心中的最后一点阴霾,也渐渐地冰消雪融了。 (十七)开始读书 自打师傅为我出头,在童主任面前发了飙,接下来数天里,他一张冰冷生涩的面孔,让整个保全班都在风声鹤唳之中。张胖子低头垂目,小李也像霜打过的茄子,少了往日的精神头,我终于可以昂头挺胸,再没人拿“吃奶”的糗事来调侃我了。 这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蔡师兄偷偷地把我叫了出去,在大车间门外的柏油路上,趴着我耳朵悄悄道:“张胖子让我给你捎个话,说他那天跟着一撮毛小李作弄你,是纯属开玩笑,没有什么恶意,希望你们师徒俩原谅他。” “张胖子要赔礼,他自己怎么不来说,要你这个徒弟从中间传话?”我有点不满地瞪了小蔡师兄一眼。 小蔡师兄有点幸灾乐祸地瞥了我一眼:“他……这不是害怕吗?” “他是怕我,还是怕师傅?”我不满地揶揄了一句。 “当然是怕你师傅了,他能怕你吗?”小蔡师兄嘿嘿乐了起来。 “那他就不是真心道歉。”我哼了一声,对小蔡师兄说道,“只要他今后不再欺负我,师傅应该不会随意找他麻烦,但这次得事我得记着一辈子!” 傍晚下班的时候,我帮着师傅正在收拾工具,他突然侧过身子来问我:“你每天晚上在宿舍里都干些什么?” 我不知师傅问这话的意思,一时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躺在床上想美女吧:“没什么事,累了一天,吃完饭就上床睡觉。” 师傅直勾勾地望着我,沉吟了一下,说道:“我上次给你说过了,人不仅要有勇气,还要有才能,有了才能,才会更加勇气。” “我初中才上了一年半,还尽在学校跟魏眼镜捣蛋了,哪有什么才能?”我回避着师傅的眼睛,有点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我说了大实话,从小学到初中,课本中都是各种语录和口号,自己仅仅就是认了几个字,算能看懂书本了。 师傅沉思片刻,从自己的杂物柜里取出一本没了封皮的旧书,很郑重地递到了我手上:“有没有才能,不在乎你上学多少,苏联有个伟大的文学家高尔基,就没上过多少学,他后来写了一本书叫《我的大学》,就是记录自己在苦难中读书,在社会大学学习的经历,你现在的环境比他好多了,没事就学着多读读书,不仅能解闷,还能知道很多东西,生活有点意思。” 师傅的话让我感到很羞愧,其实我挺喜欢读书的,但当时淮北农村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哪家还有闲钱去给孩子买书。我除了在学校偷了“魏眼镜”半本破《聊斋志异》读了,至今真没认真读过一部文学作品。 “这本小说,打仗的,故事很好看,你拿回去晚上翻翻吧。”师傅望着我窘迫的样子,友好地拍了下我的肩头。 “师傅,俺记住了。”我将书抱在了怀里,使劲点了点头。 师傅笑了笑,又叮嘱道:“你可以先看看这样的文艺书籍,以后养成了喜欢读书的习惯,再慢慢看一些其它的书,年纪轻轻别光睡觉了,我们赶紧去洗澡吧。” 我把小说揣到了旧电工包,拿起自己的毛巾肥皂,跟着师傅出了大车间,朝厂后面的浴室走去。 春色已深,晚风变得清爽温润起来,走在春叶葳蕤的梧桐树下,一群小挡车工叽叽喳喳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听出来她们是偷偷议论我和师傅,止不住回过脸去瞥了一眼,小姑娘们立刻低下头去,羞涩地咯咯笑了起来。 “你好。”一位皮肤黑黑的大额头姑娘没有回避我的目光,而是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哎——你好。”第一次跟女孩搭讪,倏地一下红了脸。 这群姑娘也是进厂不久的学徒工,看到大额头和我搭讪,目光全都聚集在了我俩身上,瞅得我面红耳赤,赶忙扭过了脸。 看见我窘迫的样子,师傅止不住笑了起来,仰起头冲着蓝天吟咏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师傅,这是啥意思?”我不解地问道。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就是写你现在这样子。” “什么是《诗经》,它怎么能写到我?”听了师傅的话,我一时更糊涂了。 “这个《诗经》啊,是我们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集,大量地描写了男女爱情和女性的美丽。”师傅认真地解释起来。 “哪……哪不是流氓诗吗?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心里止不住嚷了起来。 师傅被我的无知弄得哭笑不得:“几千年前哪有资产阶级,我们中国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成熟的资产阶级。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是文学一个古老而常新的主题,爱情诗则是这美好情感的艺术结晶。这个《诗经》中的爱情诗,就特别地自由活泼,真实传达了少男少女之间相互爱恋,思念的心声……” “师傅,你……有过这样的爱情吗?”我看见师傅说得生动传神,又止不住追问了一句。 “我……”师傅的声音一下子断了,目光迟疑了一下,“算是有过吧,可惜最后弄丢了。” 我脱口而出:“她……能有殷红那么漂亮吗?” 我的唐突让师傅有点惊讶,他沉下脸来思索片刻:“她们属于不一样的漂亮……” “你们说我什么呢?” 身后响起了一声婉转的女声,我和师傅回过脸来,殷红微微歪着脑袋,一双剔透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俩。 “殷红。”师傅有些尴尬,脸一下子红了。 “在说我坏话吧?”殷红巧笑倩兮,饶有兴趣地望着师徒俩。 “红姐,俺们说你长得俊,像天仙一样。”我被那目光撩得乱了方寸,心砰砰地加快了节奏。 “我可没说……是吴平说的。”师傅听了我的夸赞,忙着辩解道。 “那你是嫌我丑喽?”殷红直视着师傅,不依不饶地娇嗔道。 “我没有嫌弃……”师傅的目光有些散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师傅心慌,一时感到十分有趣,殷红和我都乐了起来。 当天晚上回了招待所,我吃了煎饼,简单地洗漱后,把原本在桌子顶上的白炽灯,用一根绳子斜拉到了床头,躺在被窝里读起师傅借的小说,惊险曲折的情节一下吸引了我。这本封面残破,糊着厚厚牛皮纸的苏联小说,描写了卫国战争时期,一支红军侦察兵坐潜艇深入敌后,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下,最终胜利地完成侦查任务,安全撤回到大后方的故事。我如饥似渴地追着读下去,不知不觉就听到了墙外村里传来得鸡鸣声。 这是我人生中完整读过的第一本文学作品,这种遥远而陌生的传奇与我的生活毫无瓜葛,但是我却从这些用文字构成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人类的勇气和生命的美好。多少年以后,我曾在电视人物专访节目中,看到了对作家陈忠实先生的采访,他说自己在白鹿原上放羊时,看完了肖洛霍夫的《静静地顿河》,立刻感到眼前的渭河变成了奔流的顿河,自己成为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哥萨克,挥舞着雪亮的战刀,“乌拉——乌拉——”向着白匪军发起勇敢的冲锋。文学的力量给了人生活勇气,也带来了对未来的憧憬。 因为没有封面,我不知道这本小说的名字,直到二十多年后,我在北京潘家园看到了同样一本书。当我捧着这本封面泛黄,由北京大众出版社出版,盖着XX机关图书室蓝色印章的《北方人号远征记》,就象遇见一位失散多年亲人,一时激动难言。看到一个老男人如此动容,旧书摊精明的老板一分不让,我毫不犹豫地掏了腰包,最终花了210元买下了它。 第二天上班时,我一直在惦记着小说后面的情节。中午吃过饭,我按耐不住激动,悄悄与小蔡师兄聊起了书上的故事,我的讲述竟然也打动了他。小蔡师兄央求等我看完后,一定借给他看看,我害怕师父会怪罪,但是又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自此以后,每当我看完一本书,都会偷偷地转借给他,两人时不时窃窃私语交流一番。 我不知道转借书这事,师傅后来发现了没有,反正他没提什么异议。因为相互借着读书,我和小蔡师兄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彼此的友情更加磁石了,这种纯真的友谊,我们一直维持到了今天。 (十八)发工资了 每月10号是纱厂发工资的日子,对于这一天我已经期盼好久了。我几天前就在心里盘算开了,这第一个月的工资该怎么花:学徒工的工资总共14块钱,8块钱存下来给家里,剩下6块钱,买点生活用品,好好在食堂吃顿荤菜,还要去新华书店看看,买两本自己喜欢的书。自打师傅借书给我看,我对于书的渴望就变得越来越强烈起来,看着那些让自己爱不释手的文字匆匆来去,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自己也想拥有几本喜爱的书,这个愿望在心里一经产生,就象蒸馒头一样不断发酵,变得愈来愈强烈起来。 发工资前一天,我下班回到招待所,刚过了那片杂树林,远远地就看见了爹和他的那辆“大金鹿”。 “爹——你咋来啦?”我欣喜地奔了过去。 “明天发工资了,俺来领钱啊。”爹一改往日的严肃,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灿烂的笑纹。 “俺帮你领就行了,下次回家时捎回去,还劳你专门跑一趟。”爹跑了这么远的路来领工资,让我一时有些于心不忍。 爹没有接我的话,指着院门催促道:“先别说了,赶紧开门让俺进去,走了大半天,嗓子都冒烟了,得喝口水歇歇。” 我赶紧开了院门,把爹让进了院子,又帮他推着自行车,来到后面的配电间。爹从“大金鹿”上卸下两颗过冬的蔫白菜,还有包的严严实实的一摞煎饼。 “这是你下个月的口粮了,你娘昨晚烙了大半夜呢。”爹指着黄橙橙的玉米煎饼,不无夸耀地说道。 十六、七岁的男孩正在生长发育期,保全工又是个消耗精力体力的活,一天三顿煎饼从月头吃到月尾,从新鲜吃到发霉,着实令人心烦意燥。现在看到原来的小麦煎饼,又换成了玉米煎饼,我心里感到委屈,气有点不打一处来。 “俺都吃一个月煎饼了,这咋还换成玉米的啦……”我忍不住小声地嘟哝了一句,爹好像没有听见一样。 晚上,我又跟爹挤在一个被窝里,尽量趔趄着身子,远离他的一双臭脚丫。 爹没有感到我心里的不快,躺在床上兴奋地唠叨着:“我下午打听了一下,说是你崔叔学习快要回来了,这次咱们没有准备什么东西,下次我打家里捉两只没开叫的小公鸡,好好谢谢他。” “你以为谁都像疤眼一样,稀罕你的小公鸡?” 我没好气地呛了爹一句。 “什么疤眼?怎么没个礼貌……”爹听了我的抱怨,明显地恼了,“要是不送小公鸡,你能安生住在这里吗?你崔叔就好一口‘童子鸡’,说是能壮阳补肾,这个你还小不太懂.” “我懒得懂……”我嘀咕了一句,翻过身子,不愿再搭理他了。 “你在保全班干得咋样?” “嗯。” “跟大伙合得来吗?别跟鲁豫那样成天不搭理人。” “嗯。” “你老‘嗯’什么?” 爹看见我不愿搭理他有些丧气,莞尔片刻才喃喃自语道,“这个老许也真是太不给面子了,怎么为你找了这么个师傅,我那包‘飞马’烟算是白扔了。” “这个师傅怎么了?”我听到爹贬损自己师傅,忍不住又睁开了眼,“鲁豫技术好,待人也好,再说他爹是鲁大个子,俺奶不是最喜欢提这个事了嘛?要不是他……”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刹住了话柄。爹听我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忽地坐直了身子,“不是他……不是他咋啦?” “没咋啦?睡觉吧,明天一早还得上班呢。”我不想让爹知道鲁豫帮我打抱不平的事,就赶紧假装睡觉,闭上嘴不吭声了。 当天夜里响了第一声春雷,淅淅沥沥的细雨下了大半宿,我早上去楼前水台上洗漱时,惊讶地发现整个小院里,嫩绿的草芽像绣花针一样钻出了地面。 吃早饭的时候,爹说他领完工资就回去了,我有点惊诧地问他,“你把俺俩的工资都领了,我一分钱没有,下月咋过?” 爹有点诧异地望着我:“吃的有煎饼,厂里洗澡剃头都不要钱,肥皂毛巾每季度发,俺给你留一块钱,足够买个牙刷牙膏了,俺以前在厂里每月几乎都不花什么钱。” 爹的回答让我一时有口难辨,喉咙里象鲠了根鱼刺,憋屈的难受。 爹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他也重来不关注这些,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现在好啦,咱爷俩都挣工资,该能攒下钱了,过两年把家里的堂屋翻修一下,再盖三间大瓦屋,让你二妗子给你说门媳妇,我这辈子就算功德圆满了。” 爹说这话时清癯的脸颊涨得通红,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都绽开了,瞧着他一脸沉溺的神色,我刚下肚的玉米煎饼,在胃里泛起一阵酸气,差点呕了出来。 “俺结婚?还不知猴年马月呢……”我不满地扭过脸去。 “什么猴年马月?说快,就是眼前的事了。你二妗子来给你说媒,都跑了好几趟了。”爹有点来气,冲着我嚷嚷起来。 “俺要是不进厂,她会来来说媒?”我不屑地哼了一声。 望着爹又气又急的窘态,我心里有种解气的感觉,一扭头上班去了。等待我下班回来,爹已经回去了。我看见小床枕头下压着张2元钞票,看样子我的抱怨还是起了作用,爹给我多留了一块钱。 一个多星期后,我与师傅为了赶活,收工回到保全班时,已经没有人影了。我把散乱的工具收拾妥当,师傅拿了毛巾肥皂,等着我一起出了车间。晚风轻拂,步履匆匆,师傅边走便问:“最近,书看得咋样?”。 “好!有意思。”我瞟着擦肩而过的浴后女工,随口回应道。 “有什么意思?”师傅没发现我分心,在一旁继续问道。 “嗯……怎么说呢……”我收回了目光,转念认真想了下,“就是好玩,有时还挺感动,一本书读完了,还挂念着书里的人,老想着他们以后会怎么样了,再有……就是知道了世界上许的多地方,还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小子有点入门,开始往‘有才’上发展了,我当初带徒弟,算是没有选错人啊。”师傅高兴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在和师傅聊天的时候,我的眼睛又转动起来,在来来去去环肥燕瘦中扫描着,希望能看到殷红的身影。我们进了浴室,里边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在脱衣服时有意无意地捂着下身,师傅奇怪地瞅了我一眼:“你小子该好好练练肌肉了。” 听到了师傅的提醒,看着他身上线条流畅的一块块肌肉,再瞅瞅自己豆芽似的身形,顿时有点自惭行愧,不由地对师傅央求道:“师傅,俺……跟着你练武行吗?” 师傅已经脱好了衣服,**裸地盯着我定了好几秒:“你真想练武?那可是要吃大苦的。” 我看见师傅一脸严肃,心想着有门,不由地一阵窃喜:“师傅,俺保证能吃得了苦。” 师傅听了我的表态,沉吟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行——只要你小子能吃苦就行,但是记住了,一旦习武,终身吃苦。拳要天天练,俗话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就是这个道理。” “师傅,俺记住了。”我霎时有了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其实,我早想让自己强壮起来,一是不受欺负,二是走在车间里也能像师傅一样,引来一片火辣辣的目光。当然这都是自己的小心思,不能说给师傅听。 每天傍晚**裸地下到大池里,把身子浸泡在滚烫的热水中,驱走所有的寒意和劳苦,是保全工们一天最惬意的享受。我俩闭着眼睛,足足泡了20分钟,直泡得浑身皮肤松软,热气浸透了五脏六腑,师傅才站起来喊我打肥皂。我们在淋浴下简单冲洗后,相互帮着把对方的脊背搓得通红,不断有人上来和师傅寒暄,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人搭讪着。 “等会洗完了,你赶快回去吃饭,吃完饭,你到厂电影院门口找我,我请你看电影。”不知道为什么,师傅这几天的心情格外好。 听说师傅邀请我看电影,我顿时兴奋起来,说实话,自从接班进厂,我每天上下班经过电影院,听着里面传来的各种声响,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可是那一毛钱一张的电影票,让我望而却步,从没有踏进去过一次。 我和师傅出了浴室,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黛青色的天空悬起了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 (十九)师徒救美 朦胧的暮色中,我和师傅出了厂区大门,远远地就看到马路对面,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我们生活区有一两千人,比个市场都热闹,每天夫妻吵嘴,孩子打架,同室操戈……什么热闹的事都有。今天这门前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稀奇事。 师傅拽住一个小学徒:“前面怎么回事?” “听说有人在打架。”小学徒怯生生地回答道:。 “打架,谁打架?”师傅眉头微微一皱,追问了一句。 小学徒赶紧摇头,表示不知道。一位急急忙忙想赶过去看热闹的挡车工,听到了师傅的问话,赶忙一脸讨好地告诉说:“听说是前纺的胡秀美,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跟殷红掐起来了,还叫来了自己两个哥哥。” 听到殷红二字,师傅和我的脸都变了。师傅朝我一挥手,高喊了一声快走,两人拔腿就跑,穿过了马路,一头扎进了黑压压的人群里。 “让让,快让让!”我们一边扒拉着拥挤的人群,一边使劲往里挤。 师傅不管不顾,三下五除二,就挤到了最里面。我喘着粗气,也挤到了他身边,抬眼朝圈里一望,立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打,打这个狐狸精!” “这个‘破鞋’,平时傲得像个公主,早该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我看到两个光头大汉,把一个娇弱的女子摁着地上,任由旁边的刀削脸女人一边叫骂,一边恣肆地拳打脚踢。胡秀美,真是胡秀美,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的心忽悠一下沉到了谷底。 “天哪,这‘城北二虎’也忒狠了。”我身边的一个年轻女工嘀咕道。 “嘘……咱惹不起,别多事……”另一位中年女工赶紧小声告诫她。 听说是城北二虎,我立刻想起了在古钟楼下,被猴脸一伙欺负的事。还真是自己见过的那两个光头,他们竟然是胡秀美的哥哥。就在我思绪游离的瞬间,那个被摁在地上的女人,挣扎着抬起娇美的脸庞。殷红,真是殷红,只见她披头散发,一双饱含着屈辱的大眼,乞求地投向了围观的人们,众人嘴里发出了一阵唏嘘的叹息声。 “扒她衣服!”一撮毛小李在人群里兴高采烈地叫喊起来。 “对,看看她的骚X什么样?”几个社会上的小痞子,也跟着开始乱起哄。 城北二虎猥亵地相视一笑,给正捶胸顿足的刀削脸递了个眼色,刀削脸立刻伸出双手,猛地拽住了殷红的衣襟。 “啊……不要……”殷红一声惨叫,衣领已被吱啦一声,扯开了半边。 女人们不忍卒睹,纷纷背过了脸去,大多数围观的男人,也羞愧地低下了头,只有小李一伙在人群里,兴奋地发出了无耻的叫好声。 “求求你们了,不要……”殷红披散着头发,拼命护着白皙的胸口,满眼绝望地哀嚎着。 此刻,刀削脸胡秀美已经失去了理性,刚伸出手准备再次施虐,师傅忽然一声低吼,从我身边蹿了出去,一把攥住了刀削脸的手腕。 “鲁豫……你……你想干嘛?”胡秀美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出头,一张刀削脸上写满了惊诧。 “你们赶快住手。”师傅目光冷峻,低声吼道。 “你……你是想帮这个骚货?”城北二虎显然未受过这样的轻蔑,止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妈的不是活腻歪了,自己来找死啊?”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师傅脸色铁青,没有再回话,一双豹目乜斜着对方,随手褪下了身上的劳保棉袄,一扬手扔到了我的怀里,半旧的驼灰色毛衣里,显出胸部肌肉硬朗的线条。 看见师傅做好了决斗的准备,城北二虎一时恼羞成怒,两人彼此对了个眼色,放开还在地上哭泣的殷红,像两条疯狗一样,“嗷嗷”叫着,同时扑了上去。 “我要把你个小白脸撕碎了!”大虎两眼血红。 “在这个城里边,还没有人敢给大爷叫板!”二虎龇牙咧嘴。 霎时,人群一阵骚乱,胆小的女工闭上了眼睛,男工们也是一脸惊恐,小李和几个小痞子也目瞪口呆地没了声音。 “师傅——”我突然没有了胆怯,只感到浑身血液沸腾。 我把手中师傅的棉衣往身旁的小女工手上一塞,就要起身冲上去,却被那位中年女工一把拽住了。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会吃大亏的!” 就在我俩拉扯之际,大光头已经扑到了师傅的面前,挥起双拳朝他的面门砸去。千钧一发之际,就见师傅一个腾挪,不慌不忙地躲过了这重重的一拳。大光头见自己第一拳走了空,感到有点诧异,就在这一瞬间,师傅扭腰进身,没待众人看清楚,大光头已经一声惨叫,满面开花,踉跄着滚到了一边。 “哇……”众人不由地惊呼了起来。 后面的二光头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兄弟如此不堪一击,忽地一愣神,师傅乘机踏步向前,抬腿一个漂亮的勾踢,就听“啊呀”一声,二光头捂着裤裆,蹒跚着倒退了两步,一头栽到了路边,满脸的横肉与青石筑就的马路牙子,紧紧地啃在了一起。 “好——”我血脉贲张,一声大吼。 “好——”惊魂未定的人群,也爆发出了雷鸣般地欢呼。 就在众人为师傅喝彩的时候,在他身后的刀削脸恼羞成怒,突然从看热闹的路人手里,夺下了一把半旧的铁锨,双手抄起,恶狠狠地向师傅的后脑劈去。 “师傅注意……”我来不及多想,一下蹿了出去。 就在铁锨落下的瞬间,我抢上一步,拦腰抱住胡秀美,双臂一较力,横着把她扔了出去:“去你妈的……” 暗算的铁锨咣噹一声,顺着师傅的脊梁砍在了水泥地上,黑暗中撞出了一串簌簌的火星。我怒火中烧,紧跟两步,想再补上一脚,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按住了肩膀。 “想出人命啊?”一声断喝,让我回归了理智。 我一时有些后怕,回过脸去瞅了一眼,只见一位颓眉凸目的秃顶男人,正瞪着一双白翳的眼球,冷飕飕地逼视着我。 胡秀美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见了揪着我的秃顶,愣怔了片刻,突然大嘴一咧,失声恸哭起来:“崔书记呀,你可来啦——” 崔书记,崔耀发?我惊愕地望着这位目光晦涩、双颊暗淡的秃顶男人,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有过无数想象,爹感恩戴德,崇拜的五体投地,一口一个的“大恩人”?我们竟然在如此荒诞和怪异的环境中见面了。 这时,城北二虎带着青肿的眼圈,抹着脸上的血污,捂着自己的裤裆,痛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秃顶,一脸丧气地失去了刚才的张狂。 胡秀美看见秃顶还揪着我,突然“嗷”地一声,从地上捡起铁锨,嚎啕着朝我挥舞了过来。 我心里一惊正要躲闪,秃顶勃然大怒,手指着刀削脸,一连声地呵斥道:“胡秀美,快放下,你还想没干什么!” 胡秀美的五官在刀削脸上一下子凝结了,扬在半空的铁锨忽悠一下,定格在了那里,莞尔片刻,慢慢地从垂落的手臂上滑落下来,掉到了脚边的水泥路上,发出了凄惨的咣当声。 崔耀发目光透着寒意,愤愤地扫了众人一眼,那些梗着的脖子,顿时短了半截。有人怯生生地开始往后退去,一撮毛小李早跑得没了踪影,几个社会上的小痞子也停止了鼓噪。 崔耀发的脸像刷了一层浆糊紧绷着,他没有理会鼻破脸肿的城北二虎,也没看眼前的鲁豫和殷红,而是狠狠剜了狼狈不堪的胡秀美一眼:“也不嫌丢人。” 说完这句,崔耀发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望着他走进了厂区青灰色大门,胡秀美突然一声长嗥。放声大哭起来:“姓崔的,你不得好死……” 胡秀美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涕泗横流地撒起泼来,“姓崔的,你不要脸,你睡了我,如今又搞上了这个‘破鞋’,你……” 众人四散而去,像一群逃出追捕的麋鹿,忙不迭地将自己,隐进了弥漫的夜色中。 (二十)纱厂兽医 黑,渐渐布满天空,月光惨淡,无数的星星挣破夜幕探出来,春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着一种无言的忧伤。 “怎么样?”师傅走近殷红,伸出了一只手。 “没事。”殷红泪眼婆娑,拉着师傅的手,挣扎站了起来。 “伤得厉害吗?”师傅目光显出少有的柔情。 “腰有点疼,被他们踢得。”殷红樱唇紧咬,痛地哼了一声。 “这个混蛋城北二虎,今后要是再落到俺们手里,非废了他们不可!”我咬牙切齿地诅咒道。 “能走吗?” 在师傅的搀扶下,殷红试着迈开步子,又忍不住哼唧了一声。 师傅的脸色凝重起来:“吴平,你快扶着殷红,去厂医院看看。” “行。”我一时心如刀割,忙从师傅接过殷红的手, 路灯下,殷红努力隐忍着,抬手抹了下脸上的泪水,感激地望了师傅一眼。 “吴平弟,你放手吧,我自己能走。”殷红轻柔的声音里透着歉意。 “没事。”我感到了她的痛楚,使劲托举着纤细的腰肢。 我搀扶着殷红,慢慢地朝厂区大门走,第一次与女性如此亲近,又是这样一个绝色的美女,我的心里像揣了只野兔,咚咚地几乎蹦出了胸腔。 “今天要不是你们,我还不知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呢?”殷红薄薄的嘴唇里,挤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你知道在咱们县里,有谁敢惹‘城北二虎’?刚才恁么多人看着,都是敢怒不敢言,就是你和鲁豫站出来……” “有师傅和我,就不能让你受欺负。”我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 厂医院在生产区的东北角,我搀扶着殷红来到门诊值班室,匆匆忙忙地推开房门时,看了见当班的那位杨兽医,正在与一位来拿药的中年女工嬉笑着。 “哎呦,这是怎么啦?”看见我们进屋,他的镜片后立刻闪出了两道贼光。 “受了点外伤。”我厌恶他的眼神,隐忍着回答道。 “快坐,快坐,我这就给你检查。”杨兽医的小眼珠都快掉到了脚面上。 “哎哎哎……杨医生,我的药还没开呢?”正在看病的女工,不悦地叫唤了起来。 “知道了,这不来了急诊吗。”杨兽医不耐烦瞥了女工一眼。 杨兽医一边开着处方,一边不住地往殷红身上瞅,女工再想跟他说话,杨兽医脸色已经变了,三言两语就打发她赶快走。 女工吃了憋,拿着杨兽医的处方,在跨过门槛时,愤愤地抱怨道:“你个姓杨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见到俊的就发骚,永远就是个给牲口配种的兽医!” 女工的詈骂让我苦笑起来,女工骂得没有错。杨兽医以前确确实实是一名专职兽医,在县里的一个乡下牲畜配种站工作,后来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从乡下进了城,调来了我们纱厂,改行给人看起了病来。据张胖子说,因为看惯了牛羊猪驴,杨兽医刚到厂里来时,开药剂量大得吓人,还常写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名,吓得医院里的几个护士,都不敢按他的方子给病人配药打针。 “别听这个老娘们胡扯,我是正儿八经卫生学校毕业的。”杨兽医一脸奸笑着,双手自然地搭在了殷红的肩头,“殷红,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殷红杏目含悲,小声说道。 “你赶紧给看病吧,没见人伤成这样了吗?”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拨开了兽医的两只爪子。 “赶快扶她进去,让我好好检查一下吧。”杨兽医见我一脸正色,小眼睛中透着不悦,打开了里间检查室的木门,又忙不迭地要揽殷红的腰肢。 我推开了兽医的膀子,自己扶着殷红走了进去,杨兽医忙着让她躺在了一张铺着白床单的检查床上,乜了眼在一旁盯着的我,一脸急躁地挥了挥手:“人家女同志检查身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又不是医生,不知道赶紧出去吗。” 杨兽医把我撵了出来,就在身后“呯”地栓上了房门。我焦躁地在门诊室里转着圈,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能清晰地听见兽医一边啧着嘴,一边流里流气地故意问着,上身下身这里还是那里疼。殷红在兽医亢奋地折磨中,大概实在无法隐忍了,止不住地传来了压抑的啜泣声。 我心里窝着火,却又无处发泄,只能在外面转着圈干着急。我心里边骂着城北二虎,边想着该怎么整治一下这个不要脸的杨兽医。我恼怒地转到了杨兽医的医桌前,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幅人体解剖图,上下订着一溜图钉,我脑子一热,走过去随手拔下了四五颗,搁在了兽医刚刚坐过的椅子上。 大概足足折腾了20多分钟,杨兽医才打开了检验室的小木门,殷红泪凝于睫,一脸惨白地走了出来,看见在木门前焦急等待的我,赶紧拽住了我的胳膊。 “你的伤势看着不重,但是很容易发炎感染,这么好的皮肤,留下伤疤多难看。”兽医目光猥亵,面色潮红,“一定记住明天来换药,让我随时观察你的伤口。” 杨兽医把殷红和我送到了门口,还意犹未尽地唠叨道,看着他一脸无耻的样子,我恨不得狠狠地踹他一脚。 殷红惊魂未定,紧紧地依偎着我,瑟瑟发抖的身子,痛苦的喘息声,令人心碎。我们迈出值班室,刚走了没几步院,就听到屋里传来了杨兽医扯着嗓子的一声怪叫。 “怎么啦?”殷红嘴唇苍白,胆怯地望着我。 “没事,这小子腚让老鼠咬了。”我长吁了一口恶气. 我搀扶着殷红,刚刚出了厂区大门,树影里忽地闪出了个人影来。 “谁……”我心里咯噔一颤,止不住惊叫一声。 “别怕,是我。”来人压低嗓门,唤了声我的名字。 “师傅……”我一脸惊喜地看着他走到了我们身边, 路灯清冷的光影里,师傅的目光黑漆漆地望着殷红,柔声地问道:“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没事,要不是你们,我今天怕就过不去了。”殷红的双眸水汪汪的,惨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羞赧,“他们当着那么多人面羞辱我,是想让俺不活了……” “谁敢让你死,有我……有我们在,你甭怕。”师傅说了“我”后,瞄了我一眼,又改口成了“我们”,这让我心里一阵激动,为自己没有胆怯而庆幸。 “谢谢你们……”殷红哽咽着,有点说不下去了。 “红姐,别哭,师傅说了,今后有俺们,你就甭怕啦,连城北二虎都不是对手,看谁还敢欺负你!”我微微挺起了胸脯,慷慨地说道。 师傅看着我张狂的样子,粲然一笑,拍了下我的肩头:“不错,今天有种,还救了我一命。我会记着的。” 一朵乌云遮住了头顶的月光,周围的景色融入了灰暗的微光中,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了黛青色的天幕,好似一滴大大的泪珠,倏地的洒落在了人间。我们跨过了对面的人民路,走进了人声嘈杂的生活区, (二十一)她是什么人 一连几天,我都处在惶惑之中。尽管胡秀美仗着城北二虎,丧失了人性和理智,但她毕竟是一位女人,自己不该一时激愤,对她下手太重了。当然,最让我忐忑不安地还是崔书记,我对这位爹口中的大“恩人”有过无数种想象,可没想到是第一次见面,竟会这样地狼狈不堪。我不知道这事让爹知道,能不能气疯了,从此对我找了鲁豫这个师傅,更加地恼怒和后悔。 这天中午,师傅出去了,我独自坐在土沙发上看书。一撮毛小李撇着嘴,含沙射影地揶揄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跟着吊死鬼,就会了学上吊。” 我懒得理他,装作没听见,老黄师傅在一旁有些听不下去了:“人家看看书怎么啦?又没妨碍你什么事。” “俺最讨厌那些装逼的人,一个小保全工,以为捧了本书,就能让人高看一眼,就能骗车间的小丫头啦?”小李见有人接了茬,似乎一下子更来劲了。 “你这是什么话,看书有什么不好?你怎么不捧本书也骗骗别人。”老黄师傅有点不悦,跟着小李呛了起来。 “算了算了,人家爱干嘛干嘛,关别人什么事情。”张胖子赶紧站出来,息事宁人地打了个岔,“哎……你们知道吗,胡秀美为什么要去找殷红吗?” “你都说过十八遍,我们耳朵都出老茧了。”老黄师傅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胡秀美回家生孩子,殷红顶了她的位子,胡秀美回来不服气,找童主任理论,童主任不同意,推说是厂里安排的。” “那么,你知道童主任为什么没同意吗?”张胖子一下来了精神,赶紧接过黄师傅的话,不无得意地追问道。 “能有什么原因啊?胡秀美小学都没毕业,当统计员根本不行,她干统计的时候,咱们每月的加班费,她哪次给算对过。”老黄师傅摸着络腮胡子,脸上露出了鄙视的神色。 “其实,车间早就想把她换了,这次正好逮着个机会。这个胡秀美不识趣,又去找了厂里找了俺叔,俺叔说这事他们管不了,工作安排车间有自行调配权。胡秀美没办法了,只能自己去找殷红理论,两个人就戗了起来,胡秀美仗着两个哥哥,想出口这口恶气,没想到最后却让人搅了局。”一撮毛小李又不甘寂寞地插了进来,有意无意地炫耀自己的消息来自上头。 “殷红怎么都比胡秀美强,人和气不说,水平也不错,最起码上过高中生吧?”从来不插嘴的小蔡师兄,也赞同地嘟囔了一句。 “你个熊孩子,毛还没长齐,懂个屁?”张胖子见没人响应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就狠狠地训了徒弟一句,“什么殷红比胡秀美强?哪都是表面上的说辞,你们是猪脑子啊?” “弄了半天,你到底要说啥?”小李梗着脖子揶揄了一句。 “你是真笨,还是装笨?车间就那么几个好岗位,人人都眼睛滴血似地瞅着,每一个都是上头安排的,就这样还照顾不过来呢,唉……说到底呀,还不是嫩X比老X值钱吗。” 张胖子猥亵的比喻,引来了众人的哄笑。我心里一紧,想起胡秀美那晚的哭诉,像被刀子戳了一下,霍霍地疼痛起来。张胖子没有胡说,没有关系没有背景,你想在车间干个好工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殷红凭什么能顶了胡秀美的职,当上车间的统计员,难道真像张胖子说得如此猥琐和不堪?殷红,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在她娇媚绝色的容貌下,真得掩藏了一颗纵欲滥情的心,她伪装纯情和善良欺骗了师傅和自己?我不敢再想下去,一种无形的恐惧让我不寒而栗。 “哎……吴平,俺问你个事。”小李捻着腮上的黑毛,故弄玄虚地说道。 我感到有点溺水般窒息,脑子里一片空白,小李望着我呆滞的样子,涎着脸凑了过来。 “哎——哎——发癔症啦?”小李伸出爪子,抻了下我的衣袖。 “你想干嘛?”我哆嗦了一下,厌恶地躲开了他的手。 “在想什么呢?问你个事。”小李不看我脸色,继续没脸没皮地说道。 “俺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自从被他们捉弄之后,我内心的伤痛至今难以平复。 “你这个人,怎么恁么记仇,不就是上次开了个玩笑吗,最后刘娟的钱,也是我和老张掏的。”小李好像自己吃了大亏,一脸不屑地说道,“昨天,俺碰到了厂里的杨医生,他说那天你们去看伤时,他摸了殷红的大奶,真是又白又暄乎。” 看着小李一副春猫发骚的样子,我原本积攒在心里的怒气,又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放什么狗屁,摸你妈去!” “你……你小子疯了?敢开口骂我!”小李平日蛮横惯了,没想到我会当众骂他,鼻子一下快气歪了。 “骂你怎么了?我就骂你啦,想怎么样!”我不依不饶,腾地站了起来。 “妈的,你一个接班的小学徒,还真是想反了。”小李也忽地站起身,挥着拳头,恼羞成怒地朝我冲来。 “老子跟你拼了!”我顺手摸了根撬棍,挺身迎了上去。 “你俩干嘛?”老黄师傅眼见着要出事,腾地跳了起来,冲着张胖子喊道,“快——快——拦着两人。” 大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抱住了气头上的我俩。小李被张胖子几人拉到了门旁,小蔡师兄使劲夺下我手里的撬棍,把我按在了土沙发上。 “这小子疯啦,那么多年了,没见一个学徒工,敢这样横的,呸——”小李马脸煞白,呼呼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呸了一口。 “学徒工怎么啦?你再敢欺负试试看!”我砰地又跳了起来,指着门口怒吼道。 “大家都消消气,好好说话,小吴你也是的,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学徒。”张胖子回过脸来,对着我抱怨了一句,拉着小李恹恹地出了门。 压抑在心里的憋屈,一旦得到了发泄,我像秋风中晃动的枯枝,整个身体一下瘫软下来。我双腿扎在了原地,半天没能挪动地方。 “吴平,你这家伙还真牛,把一撮毛给治住了。”小蔡师兄趴在我耳边,抑制不住兴奋地赞许道: “师傅说过,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要是不惜拼命,再歹毒的家伙,也会惧你三分。”我不无得意地对小蔡师兄夸口道。 “你算是找了个好师傅,可我是倒了霉啦,今天晚上,张胖子还让我帮他,把偷得一盘8号镀锌丝弄出去。”小蔡师兄一脸苦涩地说道。 “他让你偷东西?”我凛然一震,瞪大了眼睛,“你答应他了?” “不答应怎么办?谁让他是俺师傅。”小蔡师兄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见我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又接着说道,“在我们这样的大厂里,谁逮了个机会,不朝外面偷点需要的东西。” 小蔡师兄的话惊到了我。1953年以前,我们下吴洼村还属于鲁南地区,作为孔孟之乡,“仁义礼智信”是亘古以来的传统,偷东西比偷睡人家小寡妇,更为乡邻们所不齿。只不过这样的传统,今天早已不复存在了。 下午快要上班的时候,师傅才兴冲冲地回来了,我没有说自己和小李差点打起来,害怕他再把小李的大臂整掉了环。师傅把我拉出了保全室,从袖筒里抽出一根寒光闪闪的铁棍,偷偷地塞到了我手里。 “这是干嘛的?”我疑惑地望着师傅,不解地问道。 “胡家哥俩能叫城北二虎,你以为是浪得虚名?我们这次跟他们结了仇,得防范他们报复。这是我刚去机械车间自己加工的,以后上下班,你就塞袖筒里,好作为防身用。” 我感激地接过师傅的礼物,在手里掂了掂,它不仅精巧灵活,而且两头尖利,好打好刺,果真是防身利器。 “谢谢师傅。”我的心充满了温暖。 “你不是想习武吗?今晚下了班,我们就去运河滩。”师傅看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又小声地说道,“我教你一套看家本事,鲁式‘十二式小擒拿’。” “真的?”我心潮澎湃,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练武练武,必须吃苦。既然学了,就别想半途而废,你得能忍住。”师傅目光坚毅地望着我。 “我保证!”在大车间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我冲着师傅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我兴高采烈地跟着师傅回到了屋里,正准备收拾工具出门干活,保全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请问,鲁豫,鲁师傅在吗?”一声悦耳的问候响了起来。 我们惊讶地转过脸去,只见殷红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前,一屋子人都痴呆呆地望着她,楞在了那里。 (二十二)河滩习武 师傅给我防身铁棍的当天晚上,就骑车带我去了城外的运河滩。在如银的月光下,伴着夜航小火轮的突突声,我在一次次被他击倒在地,又一次次被师傅提溜起来,抹去嘴角渗出的血沐,继续着同样摔倒,又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的难捱过程。 师傅教授的东西不是套路,就是一个个的实战动作,面对攻击自己的拳脚和器械,怎样躲避开后,顺势而为,一招制敌。如今中国的传统武术,已经流于表演和健身,所以针对现代搏击术,显得不堪一击。师傅教我的东西,就是为了实战,不求漂亮华丽,而要准确到位。 练了一个多小时,师傅让我休息一下,我浑身瘫软地一屁股坐到了河滩里,一边喘息着一边止不住问道:“师傅,你这些武功,都是跟谁学得?” “这擒拿武功是我们祖传的,我的功夫是父亲手把手教的,不图花哨,简单实用,招招都能制人死地。”这是师傅第一次给我讲起自己的父亲,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你爹真厉害,俺们这里都把他传神了,说他会飞檐走壁,练过金罩功,刀枪不入,双枪指哪打哪。”我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故事,由衷地赞叹道。 “那都是胡扯,他身上受过好几次伤。”师傅听了我的话,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我今天教你的第一招,看似简单,其实最实用,我给你讲一个关于它的故事。” “太好了。”我听说师傅要给我讲故事,立刻激动了起来。 皎洁的月光紧紧地洒在运河滩上,师傅沉吟片,开口讲了起来。事后我才明白了,他是想借着个真实的故事,来鼓励把功夫练下去。正是这样的坚持,让我在随后的漂泊中,获得了终身的受益。 1942年,抗战最艰苦的时候,鲁大个子带着一支百十人的游击大队,依旧顽强地坚持在运河两岸。日军为了以战养战,计划扩大开采鲁南的运河铁矿,位于抱犊崮的八路军115师传来指示,要求他们必须粉碎敌人这一阴谋。 运河铁矿位于苏鲁接壤的三国驿,是古往今来的交通要冲,以拥有丰富的铁矿石资源著称。日军占领徐州后,对运河铁矿进行了疯狂的掠夺。当时守矿的有7名日军和30多人的矿警队。他们从周边不断抓来劳工,因为过着非人的生活,已有数百人被迫害致死。 一个月黑风高,大雨瓢泼的晚上,鲁大个子带领两个中队的战士,分成了两个突击小组,潜伏在了铁矿的外面。午夜时分,打入的内线干掉了岗哨,前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喝完酒,打完麻将,刚刚睡下。鲁大个子一声令下,两个小组分别扑向了日伪住的东西两屋。 在东屋里,队员一声“我们是鲁大个子,缴枪不杀!”,伪军们就乖乖地举手投了降。西屋的日军就没有这么听话了,被整日习武的战士一阵大刀,才砍得爬不起来了。大家以为战斗结束,正想着打扫战场,睡在最里面一直装死的鬼子小队长,忽地爬了起来,朝着窗口的机枪扑去。一个小战士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小队长的腰,谁想到这家伙猛地一转身,扣住了小战士的脖子,一个柔道的绞技,就把对手勒昏了过去。事后他们才知道,这个小队长是个柔道高手,在日本国内的比赛中取得了很好的名次。 小队长扑到了窗前,抄起了歪把子机枪,对着面前的战士就要搂火。千钧一发之际,鲁大个子身子一矮,一招黑虎钻裆,掏到了小队长胯下,就那么稍稍用劲一扭,小队长哇啦一声惨叫,丢了机枪,双手捂住卵蛋,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旁边的战士赶紧上前,补了几刺刀,才将这个小鬼子捅倒在了地上。 “师傅,你爹太厉害!”师傅的故事惊心动魄,让我的心紧张地砰砰直跳。 “我父亲不是刀枪不入,而是靠着这些硬功夫,才一次次化险为夷,最后活了下来,你明白了吗。”师傅定定地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道。 “师傅,我明白了。可是……你爹……他咋成了反革命呢?”我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 “都是那些个坏蛋搞得冤案。”师傅咬着牙,愤愤地说道。 “其实,俺奶认识你娘,俺听她47年大军北撤的时候,你娘还在俺家住过一夜呢,”我心里一高兴,就把这个事情说了出来。 “是吗?”月光下,师傅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感叹道,“这么说来,咱俩真是有缘分呢。” “我奶说,你娘细皮嫩肉的可俊啦。”我看见师傅高兴,就把奶奶曾经讲过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哈哈——”师傅笑了起来,“我母亲是苏南的大家闺秀,还是个上海的大学生,自己跑到了苏北参加了新四军,后来认识了我父亲,他们北撤的时候,该有我大姐了吧。” “是的,俺奶说,那个南蛮子小媳妇带了个丫头,真看不出来是个做了妈妈的人。” 这天晚上,我与师傅练了很晚,也说了很晚,彼此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层。原本我以为这样的师徒情谊,会延续自己的今生今世,谁也没有想到,它最终会戛然而止,留下无法诉说的悲戚和遗憾。 我们回城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的午夜时分了,柔和的月光落在春天的树丫上,斑驳的光影在我们头上欢快地跳跃着,我坐在师傅的自行车后座上,忽然想起了白天殷红来找我们的事,就止不住地冲着师傅的脊背问道:“师傅,殷红说要请我们,你为啥不答应呢?” “哪有让女人掏钱请客的道理。”师傅在前面一边蹬着车子,一边随口说道,“扶危济困,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责任,君子谋道不谋食,不是为了求人回报的。” “可是……可是俺看她挺失望的。”我知道师傅说得有理,但是依旧有些不甘。 “是她失望了,还是你失望了?”师傅噗嗤一笑,马上猜透了我的心思 “俺有什么好失望的?”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赶忙否认道。 我们已经到了十字路口的古钟楼下,月光匝地,四阒静寂,少了白日的热闹,清冷的月光下,黑黢黢的古钟楼显得**而神秘。 “这事啊,等我忙完这阵子再说。”师傅沉吟了片刻开了口。 这段时间,师傅似乎确实很忙,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还有点不死心,就讷讷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能忙完?” “快了,我想要不了多长时间了。”师傅底气十足的回答道。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空旷的大街上少有行人,师傅使劲蹬了两脚,车轴发着清脆的声响,载着我在大街上飞驰了起来。 (二十三)初试身手 连着两个多星期,每天晚上一下班,师傅就把我带到城外,在春草萌发的运河滩上,开始了极端严格的训练。 鲁家十二式小擒拿,我已经学了四五式,师傅注重近身实战,让我在与他的一次次搏斗通汇贯通,每当我做出了动作,达到了效果,他就给我肯定和鼓励。我咬着牙硬挺着,没有不叫一声苦,充分体会到了习武是一件既艰辛又枯燥的事。 我凭着自己的悟性和身高,以及与小魏庄三红她哥一伙打架练就的灵活,从囫囵记住几个动作要领开始,在没有任何武术功底的情况下,通过一天天痛苦的反复演练,逐渐掌握了一些要领和技巧,并且感到越练越得心应手起来。 我除了跟着师傅习武外,也越来越爱看书了,从师傅那里借来的书,基本上两三天就看完了。我开始时只挑中国和苏联的战争小说,后来实在没有了,就开始看一些不甚喜欢的家长里短的东西,记得有巴金的《家》、《春》、《秋》和茅盾的《子夜》,我看起来有点费劲,整整花了两个多星期,才算囫囵吞枣地读完了。 这天是星期三,师傅告诉我,他请了假,要回地区一趟。我问他得多少天,师傅说星期六一准回来。那时候还没有双休日,星期六是要上班的,只有星期天才能休息一天。 “你这两天找机会,去给殷红说一声,星期天我们请他吃饭。”师傅对我轻声地吩咐道。 “在哪请她?”我心里一阵激动,赶紧问道。 “你告诉她,我们坐船运河过河,到卧龙湖苇滩里,打野味,吃野餐,怎么样?”师傅的眼睛了透出快活的光彩。 “太好了,打鸟是我的绝招。”我兴奋地跳了起来。 “好吧,那就一言为定,弹弓的事,我给你弄。”师傅像指挥员一样,坚定地挥了下手臂。 师傅又交代了我几句,“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不能偷懒。我拍着胸脯答应他,绝不懈怠。 我给师傅说的话,绝不是吹牛,在老家的孩子中间,我玩弹弓是一把好手,打鸟几乎百发百中。我最辉煌的成就,是在大运河里用弹弓,打上来一条二斤多重的鲤鱼。当时这条鲤鱼正浮上水面唤气,被我眼疾手快一弹射中,二狗蛋他们扑啦啦跳进水里,手忙脚乱地按住鱼头,抱住鱼尾,废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拖上岸来。小魏庄的三红她哥听了这事,扬言一定要超过我。整整一个暑假,他顶着毒太阳,拿着弹弓立在运河滩上,最后却连一只小虾也没有打到,受到了周围村孩子们的耻笑。 今天师傅有事不在,我没法去运河滩了,想着就在招待所小院里,把学习的拳脚演练一番。我准备下班后先上趟街,最近一直忙练武,牙膏已经用完了,凑合着好几天了。当时还是计划经济,商店都是国营和集体的,开门时间也是朝九晚五,只是为了方便城里职工购买,比一般单位的上下班时间推迟了半个钟头。 我踏着落日余晖,匆匆出了厂门,来到城中心的百货公司。我上了二楼,到了杂品柜,营业员马上要下 班了,有点不耐烦地在一张发货单上,写下了白玉牌牙膏一支。她把发货单夹在头顶的铁夹子上,用一根特制的竹棍使劲一敲,铁夹子就顺着一根铁丝呼地飞到了商场中心的收银台。 我跟着发货单来到收银台前,收银员按照发货单上写得商品金额,收了我的钱以后,在发货单上盖了一个章,证明钱已经收了,就又夹在来时的铁夹子上,打回到杂货柜台。营业员再取下发货单,确认我已经交了钱,才把我要买得牙膏给我。 我第一次经历这个繁复的过程,一时感到很稀奇,转脸瞅了瞅四周,看到鞋帽、布匹、日用品、文具、乐器等不同的柜台,都是通过一根根铁丝与收银台相连。我后来才知道这些在一根根铁丝上飞来飞去,带着顾客购物信息的铁夹子叫“榧子”,它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数据,铁丝就是电脑网线,各种柜台就是不同的用户终端,而收银台就是中心处理器。 我拿着买好的牙膏,走出百货公司时,周围的景色已经黯淡下来,街边的路灯还没有亮,古钟楼已经融入暮色中。我在经过文化馆时,看见里面黑压压地聚满了人,里面传来了阵阵激扬的乐曲。 “这是在干啥哩?”我好奇地走了进去,站在人群后面问道。 “干啥哩,你没看见啊,这不是在跳舞吗。”一个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小伙子,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跳什么舞?男女搂在一起,公开耍流氓。”一个老人啧着嘴,不满地回了他一句。 “耍流氓,那公安局咋不逮?你是看不惯新生事物,脑袋太陈旧了。”小伙子与老人顶了起来。 我不愿在听他们争论,好奇地拨开了人群,一直挤到了最前面,看见几对男女正搂抱在一起,围着文化馆的篮球场转圈圈。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跳交际舞,作为一个羞涩的农村孩子,我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人,但是看见一对对男女公开搂抱着扭屁股,还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新奇。 一曲终了,舞场上的几对男女携手走了下来,我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猴脸。猴脸坐到了一条长凳上,搂着身边一位穿着摩登的女郎,女郎故作忸怩的姿态充满了矫情。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了出来,跟着师傅练了多日,心里早就有点痒痒了,盘算着就此一试身手。 又一曲开始了,猴脸扯着女郎再次登场,这是一首快节奏的曲子,猴脸搂着女郎的细腰,甩头扭胯,踢腿转身,忙得不亦乐乎。我判断着猴脸运动的方向,悄悄地凑到了一处黑影里,等猴脸舞到我身边,瞅准他回身的瞬间,猛地伸出了右脚,使劲一勾,猴脸哎呦一声,来了个狗吃屎,扑倒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怀里那个摩登女郎因他拖累,也猝不及防倒地,一屁股压在了他的猴脸上。 猴脸在地上崴了半天,才勉勉强强地爬起来,一边抹着鼻孔里流出的血迹,一边岔开嗓子,呜呜呀呀地骂起人来。因为天黑人挤,一片混乱,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摔倒得。我趁着混乱,赶紧挤出了人头攒动的文化馆。 回到了招待所,月亮已经爬上了白果树梢,刚才一番畅快地奔跑,我浑身燥热,早已大汗淋漓了。我一鼓作气,在楼前把师傅教的东西,一招一式演练了两遍。而后才回到配电间,拿了空水壶回来,准备着烧壶水,好好冲洗一下。 我想赶紧上床,把那本托尔斯泰的《复活》读完。我现在已经看完了师傅珍藏的中国小说,不得不看这些外国的小说了。不过,这个俄国大胡子写得真好,尽管语句有点拗口,但是故事却深深打动了我。 在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里,我盘算着明天怎么去找殷红,告诉她师傅想野炊的事。水放满了,我拎起水壶刚要走,面前的院门忽然响了两声。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在黑黢黢的夜空中很突兀,我心里一个激灵,不由地紧张起来,刚刚练武疲惫,顿时一扫而空了。 “谁?”我闷着嗓子低吼了一声,随手拉亮了楼前的廊灯。 “喊什么?我是你曹姨。”一个暗哑的女声不耐烦地飞了进来。 疤眼曹姨,她这时来干吗,难道现在有人要住宿?我赶紧走到门前,哗哗啦啦地拧开了门栓,小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疤眼曹姨摇晃着肥胖的身子,提着一大包行李挤了进来。 “你这个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晚上说话不能小点声,吓死个人了。”疤眼曹姨不满地白了我一眼,扭头冲着身后柔和地唤了一声,“哎,快进来吧。” 果真有人要来住宿了,在这里独居了几个月,头回遇到有客人来,我好奇地伸过头去观望,岑寂的灯影里,一个灵动的身影跨过了门槛。 “吴平弟,你好……”殷红娉婷着走到我的身边。 我一下子瓷在了那儿,怀疑是不是眼花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还没有按照师傅的吩咐去找她,她竟然自己找过来了。我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疤眼曹姨一把拽到了旁边。 “别大惊小怪!上次胡秀美来厂里闹事,弄得影响很坏,厂部为了小殷的安全,安排她来这里住一段时间,你千万别出去乱说,听见了吗?”疤眼曹姨厉声厉气地对我说道。 “嗯……”我一时惊喜交集,稀里糊涂地点着头。 疤眼曹姨松开了我的手臂,嘴里继续催促道,“快去把钥匙拿来,我得给小殷打扫出一个房间。” “哦……我这就去拿。” 温柔的月光在我头顶快意地闪烁着,我忙不迭地拔腿朝后院跑去,连那只装满了水的钢精壶也忘拿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惊喜在心中蒸腾了开来。 (二十四)湖畔野炊 星期天一大早,枕头边的小闹钟就把我唤醒了,我来不及揉下眼睛,一咕噜爬了起来,忙着穿好了衣服,端着洗漱用的脸盆牙缸,来到了前院的水台边。 “红姐——红姐——”我扬起脸来,透过银杏树繁复的枝丫,冲着楼上喊了两声,这是我们昨天傍晚时的约定。 楼上的房门吱呀一声脆响,殷红俏丽的身影走了出来,她伏在栏杆上正要开口说活,忽然指着眼前的老银杏,一脸惊诧地呼喊起来:“吴平弟,你快看,老银杏发芽了。” 清晨的阳光清新而明亮,经殷红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头顶老银杏粗粝的树叉上,果然已经爬满了一丛丛嫩黄的叶苞。 “春天来了。”我欣喜地赞叹道。 “春天真来了。”殷红轻轻地拍着双手,婉转的声音让人心醉。 我与殷红收拾停当,一起出了门。我骑着借小蔡师兄的大“永久”,带着殷红来到了古钟楼下,与已经等候在这里的师傅见了面。师傅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夹克衫,身后背着一把高压气枪,18英吋“凤凰”车前把上,挂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军用背囊,看上去更加英俊潇洒。 “这是给你准备的武器。”师傅从这只苏军步兵背囊里,掏出了一把精巧的弹弓,笑着递给了我,“等一会可别让我看你笑话啊。” “太好了。”我止不住喜出望外。接过弹弓仔细端详了一下,八号铁丝做得把,汽车内胎做得皮条,软牛皮做得弹丸包,看起来既精致漂亮,又十分得心应手。 “咱们快走吧。”师傅对着殷红温柔地招呼了一声。 “走吧。”殷红杏目含嗔,一纵身就上了师傅的“凤凰”后座。 “走啦——”师傅一声欢呼,率先冲了出去。 “等下——”我忙着紧蹬了几脚,赶紧追了上去。 我们坐渡船过了运河,来到了南岸的大堤上,朝东面的卧龙湖骑去。阳光和煦,春风扑面,大堰下,拔节的麦苗翻起层层绿波,大堰上,我和师傅你追我赶,惊得殷红一路骄呼,双手紧搂着师傅的腰。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师傅一边骑着车,一边仰声背起古诗来。 “真好听,谁写得?”殷红伸出纤手,折下一缕拂面的柳枝。 “这是清代诗人高鼎的《村居》,它描写了美好的春色里,一群孩子放风筝的生动情景。”师傅侧过脸来,快意地回答道。 “师傅,你真有文化,再给俺们背一首吧。”我由衷地赞叹道。 “好吧,这也是我妈小时候教得。”师傅英俊的眉眼间透着自豪,“听好了,唐,李贺,《南园》,春水初生乳燕飞,黄蜂小尾扑花归。窗含远色通书幌,鱼拥香钩近石矶。” “师傅,这诗的后两句是什么意思?”我吁着热气,不解地问道。 “南园的春天,春水初生,乳燕始飞,蜂儿采花酿蜜,春天的景色透过窗户直入书房,鱼儿拥钩觅食,靠近了岸边的石头,使人欢欣不已。” 师傅的解释富有意趣,我无比羡慕地说道:“你妈妈真厉害,不像俺娘,一个字也不识。” “吴平弟,爹娘咱没办法选择,但是文化可以自己努力,你那么爱看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殷红目光含笑,对我鼓励道。 “殷红说得对,只要是爱读书,就一定会有出息。”师傅大声地附和着。 卧龙湖离县城30公里,我们一路说笑着就到了。春水潋滟,新苇无边,流水的哗哗声与芦苇的沙沙声,仿佛是一对情意绵绵恋人,在耳鬓厮磨,喃喃絮语。把一片寂寥的天地装点得生机勃勃,意趣盎然。我们找到了一处干燥的高岗,将两辆自行车锁在了一起。师傅取下背上的气枪,我掏出了口袋里的弹弓,彼此相视一笑,像电影中的地下游击队一样,紧握了一下对方的手掌。 “咱们比赛,怎么样?”师傅发出了挑战。 “行!比就比。”我自信满满。 “我用枪,你用弹弓,为了公平,我打两个,你打一个。”师傅掂着手里半新的高压气枪,提出了比赛的规则。 “不用,一个算一个。”我倔强地摇了摇头。 “好样的!”师傅潇洒地甩了下额前的头发。 我们钻进了浓密的芦苇丛中,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猎物,殷红跟在我们身后,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脚下湿润的滩地里,开满了早春的花朵,紫色的地丁,蓝色的苜蓿,黄色的翻白草,五颜六色,清香扑鼻。 “吱啾——”,一只“钻天棍”利箭般飞起,师傅举枪,瞄准,击发,啪得一声闷响,“钻天棍”在空中摇了几下翅膀,一头栽进了前面的苇丛中。 “打中了!打中了!”殷红扭动腰肢,高声地欢呼起来。 殷红的呼声惊动了四周,霎时间,几十只“钻天棍”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中窜上了天空,在它们“吱啾——吱啾——”叫声中,还夹着许多的白鹭,水鸡,野鸽子。我举起弹弓,瞄准一只野鸽子,拉弓怒射。这只在运河滩养了一冬膘的家伙,与闪着银光的弹丸迎头相撞,一撮灰色的羽毛在空中噗地散开。 “哎呀——吴平也打中了,太棒了!”殷红像一个快乐的小姑娘,蹦跳着,欢叫着,银铃班的笑声在河滩里回荡着。 不到中午,我们已经满载而归,师傅打开那只苏军背囊,像是变魔术一样,掏出了油盐酱醋和一只精巧的钢筋锅。师傅招呼我拿着一把军用匕首,来到河水边,开始拾掇我们收获的战利品,他麻利地开膛破肚,清洗腌制,我再把一只只地用苇杆穿好,丢进了钢筋锅里,殷红在一边看着,恐惧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在家里没见过杀鸡杀鸭啊,还这样害怕。”师傅把一只美军的大水壶递了过去。 殷红微微睁开了眼睛,玉面酡红,目光带露,不好意思地瞥了师傅一眼:“对不起,我在家里从来不敢看,更不敢做了。” “这些事,本来也不需要你这样小丫头做。”我看着殷红胆怯的样子,感到十分有趣,赶紧大大咧咧地说道。 “我还是小丫头?吴平弟,有没有搞错,我是你姐,你才是小孩呢。”殷红双眸如水,“厉声”说道。 殷红乖巧的神色让人忍俊不禁,惹得师傅爽朗大笑起来。 在芦苇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中,钢精锅里的棉籽油突突地沸腾开了,师傅将我穿好的鸟肉放进去,不一会诱人的香气,就在芦苇丛中弥漫开来。殷红把自己带来的凉拌黄瓜,番茄和几只大苹果拿了出来。师傅让又从背囊中掏出了四个罐头,用带着锯齿的匕首刺开了,也放在了殷红展开的餐布上。 鸟肉终于炸好了,我咽着分泌的口水,赶紧抓起了一串,一边呼呼地吹着,一边顾不得烫嘴,丝丝啦啦地大口撕咬起来。 “师傅,这真香,以前在家里,都是拔了毛直接用火烤,没有这样有盐有味道。”我嘴角流油,止不住地赞扬道。 看见我一副贪婪的吃相,师傅知道我肚里缺油水,赶紧又拿起一只肥肥的野鸽,递到了我的另一只手中。 “来,为了春天,干一杯。”师傅嘎巴一下,用牙齿启开了一瓶运河大曲,哗啦啦地倒在了我们面前的茶缸里。 “我不会喝酒。”殷红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白皙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你少喝一点,实在喝不完,我和吴平给你带。”师傅目若朗星,直视着殷红剔透的双眸。 “哪……好吧,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感谢你们啊。”殷红挺直了身子,羞涩地点了点头。 阳光温润地照在身上,近处的鸟鸣,远处的船声,醉人的花香,迷人的苇影,饱蘸着生命的早春令人陶醉。酒酣耳热之时,师傅放下酒杯,敞开了衣襟,一曲热情的歌声,在寂寥的天地间回荡起来。 “可爱地一朵玫瑰花,赛迪玛利亚,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听见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如云霞,你的歌声迷住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优美的旋律,我惊讶地发现在激昂的革命乐曲之外,还有这样一种出尘入境的美好,它像连绵起伏的群山,又像潺潺流动的春水,更像一个刚刚醒来的婴儿,焕发着如此美妙的生活原色,给我青春的懵懂的心,缀上了一种崭新的绿意。 “师傅,这歌太好听了,能教给我吗?”我一脸艳羡地乞求道。 “这是一首哈萨克民歌,我以后交给你。”师傅拿出了一只口琴,放在嘴上试了下音,扬起脸来对殷红说道,“我来给你伴奏,你跳一支舞吧,就是在厂里文艺汇演时跳得《北京的金山上》。” 殷红没有推辞,踩着松软的草地,款款站了起来。因为喝了酒,她脸颊酡红,媚眼如丝,更显风情万种。热情地旋律响了起来,殷红轻舒象牙般的手臂,披着柔媚的春光,带着甜意的微风,像美丽的蝴蝶般飞舞了起来。“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多少年以后,当我读起唐人诗句时,眼前立刻就会浮现出这个初春的午后。 这是我一生看过得最美的舞蹈,在这片芦苇漫天的湖滩中,她让一个正在长成的乡村少年,感受到了满眼的绿色,从此有了一种蓬勃的生命律动。 (二十五)师傅的住处 今天一大早来上班,我路过前院时,看到银杏树上,有两只春燕在啾啾地欢唱,在一楼的屋檐下,筑起了一个新巢。我朝二楼望了一眼,殷红的房间静悄悄的,难道她还没有起床?自从卧龙湖野炊后,我们早晨总会相约着一起去上班。 在这个初春的时节,因为殷红的突然而至,让招待所平寂无聊的小院,变得温馨生动起来。她的一颦一笑令我痴迷,我享受着两人“独处”的时间,美丽的绮梦带给了我虚幻的期盼。我看出来师傅也喜欢殷红,殷红似乎更喜欢他,这让我在内心深处,有了份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妒忌的复杂情感。 “红姐——红姐——”我仰着脸,冲上面唤了两声。 竟然没有人回应,我一时有些惶惑,难道她一大早就去上班了,为什么今天不喊我一声了呢。在那对被打扰了的燕子夫妇不满地啾啾声里,我有点失落地出了院门。 这天上午干活的时候,师傅又跟我说他下午有急事,需要请假回地区一趟,今晚又去不成运河滩了。最近一段时间,师傅老是请假,而且一走就是好几天,车间里平时请假很难,要班组同意后再报车间批准,可是许班长好像总对师傅网开一面,还为他打着各种各样的掩护,弄得张胖子和小李他们很有意见。 师傅的祖传的鲁家“十二式小擒拿”,已经教了我八式,还有最后的四式没有教,师傅看我有些失望,就忍不住对解释说,拳不在学得多,而在于练得精,往往制服对手的,就是你最熟悉最拿手的一两招,张飞的三板斧,打遍了三国所有的对手。师傅让我要将已经学习的套路反复练习,力争做到不加思索,下意识地手到擒来。 中午吃完饭,师傅问我最近还看不看书?我有点羞愧地说,因为每天下班后跟着他在运河滩习武,身体极端疲惫,回到宿舍很晚了,所以,往往没看上几页就昏昏欲睡,一本书读得慢了许多。其实,我说得并不完全是实情,因为有好多天傍晚,我拿着一本书,坐在前院的石阶上,表面上在故作翻阅,内心却胡思乱想,期待着殷红归来,找着各种话题与她搭讪聊天。 师傅脸上有些不悦,对我挥了一下手:“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事告诉你。” 师傅带我出了车间,并没有停下步子,而是直奔大门而去,我们跨过了马路,进了对面的生活区。 “师傅,俺们到哪去?”我看见师傅只管大步朝前走,止不住疑惑地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住哪吗?今天就带你去参观一下。”师傅瞥了我一眼,饶有兴趣地回答道。 “真的?”听了师傅的回答,我心里有点小激动,尽管我们师徒感情紧密,可是他的住处对我来说,却一直是个秘密。 师傅没有再说话,在前头领着我,穿过了宿舍楼,拐过了几排平房,最后来到了厂电影院的后面。这里紧邻生活区围墙,生长着几丛翠竹,杂草丛生,十分僻静,我看过好几次电影了,都从没有来过这里,更没有发现在竹林后面,电影院还有一扇小铁门。 师傅掏出钥匙熟练地开了门,里面的音乐声一下大起来,我进去后才知道,这里是舞台后面。电影还没有开始,舞台下稀稀拉拉地坐着几排人,我们从幕布后面穿过去,从对面下了舞台,看见一个狭窄的铁梯子。师傅嘱咐一声注意安全,就顺着铁梯往上爬,我们头足相抵,咧着身子转过了一个空中小平台,才到了最上面的一个小阁楼。推开阁楼的房门,地板上堆满了电影海报等杂物,墙角里铺了一张小床,床头搁着一只漆面斑驳的樟木箱子。墙上挂着我熟悉的那只苏军步兵背囊,一扇小窗户正对着墙外污浊的护城河。 我是第一次来到师傅的住处,感到整个过程就像电影《小兵张嘎》里,嘎子跟着罗金宝去找八路一样,穿街过巷,飞檐走壁,我嘴里喘着粗气,内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紧张和刺激。 “师傅,你怎么住在这里?”我环顾着这个逼仄的空间,一脸惊诧地感叹道。 “怎么?你能住招待所的配电间,我就不能住在电影院上头啊?”师傅眼神中透着得意,故意将了我一句。 “俺那是爹在生活区当电工的时候,利用他自己的小职权搞得,为了让我能继续住下去,还……还送了钦大肚子老婆疤眼两只小公鸡呢。”我有点不还意思地瞅了师傅一眼。 “我住这里是放电影的朋友私下安排的,他老子曾经是我父亲的警卫员,解放后在咱们县里当副县长,最近才刚刚平反了,又出来工作了,我们俩算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师傅看我一脸疑惑,就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师傅,你找我有啥事?”我想起了师傅刚才的话。 “噢……”师傅略微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想着怎么开口,“殷红……现在还住在招待所吗?” “嗯。”我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会问这事,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她……她又出什么事情吗?” “什么事情?”师傅听我这么一说,脸色一下紧张了起来, “你说她有什么事情?” “是不是最近胡秀美和城北二虎又要找她麻烦?”我紧张地问道。 听到我说出自己的疑问,师傅的脸色才变得轻松起来,“城北二虎与咱们打了一架后,肯定会四处打听我们的底细,只要他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后,估计不大会明着再来挑衅了。” “师傅,你真厉害,一人对付他们两个,还让城北二虎吃了亏,他们肯定是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不再敢来找事了。”我由衷地赞叹道。 师傅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他们不是怕我的身手,你没有听人说过吗?‘好手难敌双拳’,我一个人能对付他们两个,再来两三个也能打个平手,但是如果他们来了十来个人,恐怕吃亏的就是我了。” “你不是还有我吗?”我意气风发地说道。 “你呀……我估计苦练了这段时间,现在与城北二虎中的一个单挑,应该能凑合着不相上下,所以帮不了我什么大忙、我想他们之所以没来找我们的事,还是因为……” 师傅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地就停了下来,我有点着急的追问道:“哪……还因为什么?” “因为……现在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懂。”师傅的话又说了一半,瞥了眼天窗外的护城河,若头所思地继续问道,“当时钦大肚子的老婆,是怎么安排她去的?” “就在咱们去卧龙湖前,疤眼曹姨晚上带着她过来的,说是厂里为了殷红的安全,暂时在招待所避一避,免得胡秀美他们再来找麻烦。”我如实地复述着疤眼的话。 “其实那些都是胡扯,躲到招待所就没有事啦?” 师傅两条浓眉蹙了起来, 沉吟了片刻,才抬起脸来,一字一句地嘱咐我,“你最近注意照看好她,如果有什么事情,你能帮她就帮一把,如果实在不行了,就赶紧来叫我,记住啦?” “嗯。”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师傅,红姐真有什么危险吗?” “这个暂时说不上,反正你提高点警惕,千万别让她出事了。哦……对了,我那本《复活》你看完了吗?”师傅似乎略有隐忍,岔开了话题。 “我看完了,明天带给你,你这还有什么书吗?”我向师傅询问道。 “怎么样,《复活》还好看吗?”师傅走到床头,打开了一只紫红色的樟木箱子,在里面翻找了一下,又拿出了一本书出来。 “好看,看完了我半夜没睡着觉,你说公爵那样地忏悔,又是那样地真心,为什么马斯洛娃就是不原谅他呢?”我随口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她怎么没有原谅他,不是原谅了么?看来你是能读外国名著了。”师傅夸赞了我一句,将手里的书递了过来。 “既然是原谅了,可是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呢。”我接过了师傅手中书,依旧心绪不平。 “因为马斯洛娃不再是一个被欺辱的妓女了,她在革命者的教育引导下,有了新的人生追求和目的。”师傅耐心地给我解释着。 “公爵挺可怜的,看着有些憋人。”我还是止不住地叹息道。 “你还没有这样的见识,暂时理解不了,等你读了很多书,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后,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困惑了。”师傅息事宁人地继续开导我。 “那好吧,可是……能换一本书吧?我不想看这个教怎样打猎的书,有没有《复活》这类的。”我抖了下手中的《猎人笔记》,对师傅恳求道。 师傅听了我的话,止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这本可不单单是说打猎的书,它的意义不比《复活》差,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师傅的话让我有些羞愧,赶紧将这本《猎人笔记》揣到了怀里。跟着师傅爬下了黑魆魆的小铁梯,在半空中的时候,影院里响起了激越的枪炮声,我伸过头去瞅了一眼,幕布背面映着《上甘岭》的片名。 我和师傅出了电影院,眯缝着眼睛站在午阳下,我想问一下师傅,他最近为什么老请假,自己的鲁家十二式小擒,什么时候可以学完。但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多少年以后,我曾想到这个奇特的场景,偌大空旷的电影院里,黑乎乎的阁楼上,一个英俊的青年在秉灯而读,思索着自己的人生,期待着不确定的未来。这样的画面既诱人,也充满孤独,就像电影《夜半歌声》中的主人公,在被毁掉英俊的容貌后,也是在电影院黑魆魆的阁楼上,又自己毁掉了正常的心灵。当然,师傅不是宋丹平,情况也完全不一样了,可是有些宿命依旧无法逃脱,总有高尚和无耻,总有忠诚与背叛,人性的善恶,利益的取舍,出生的贵贱,仍然困扰着我们今天的时代。 (二十六)美女同居 春天的淮北平原,一望无垠的田野里色彩丰富,绵延悠长的运河两岸桃红柳绿,阳光灿烂的天空,总是令人无比地舒爽,有美女相伴的日子,更能激起人美妙的向往,我的快乐和骚动,抑制不住地写在了脸上。 “吴平,你最近是怎么啦,像打了鸡血似地。”小蔡师兄看着我,一脸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跟着师傅学拳来着。”我嘴角含笑,把话只说了一半。 “你师傅真好,什么都护着你,不像那个死张胖子,竟让我帮着他偷厂里的东西了。”小蔡师兄的一张丝瓜脸有点发青了。 “你不能再这么干啦。”我善意地提醒道。 “明天星期天,去我家下军棋吧,你还没去过我家呢。”小蔡师兄提议道。 “明天没时间。”我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他。 “你一个光棍,星期天能有啥事?”小蔡师兄疑惑地望着我。 “师傅找我给他帮个忙。”我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我骗小蔡师兄说有事,是因为我明天确实有事情。因为师傅回地区了,昨天晚上我下班洗完澡,急匆匆地回到招待所,刚踏进了小院,二楼的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晚霞中,殷红娉婷着走了出来: “吴平弟,你这个星期天有事吗?” “没事。”我望着那张俏生生的脸,忙着回答到。 “哪……能麻烦你帮我个忙吗?”殷红俯下了身子,有点歉意地问道。 “行。”我的心有点激动,止不住嘭嘭跳动起来。。 “好的,那就真是谢谢你啦。”那双剔透的眸子里,流露出快乐的光芒。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骑着一辆借来的三轮车出了门。因为疤眼曹姨反复交代过,所以为了避人耳目,殷红早早地就先出了生活区,在前面远远地等着我了。 因为是星期天,街道上没有了匆匆上班的人流,显得安静而开阔,我载着殷红出了县城一路朝东,太阳才刚刚跃出地平线。已是春暮夏至时节了,一潭清澈见底的蓝天上,飘浮着淡淡的云朵,微风吹过田野里,正在拔节的麦苗轻轻晃动,我浑身是劲地蹬着三轮车,在田间的小路上一路狂奔。 “哎呦……吴平弟,你慢一点,别把车子蹬翻了。” 殷红在我身后娇声呼唤起来。 “没事,红姐,俺稳着呢,你坐好了,心放在肚子里。”听到殷红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我的情绪更加亢奋起来。 远处的麦田上空,传来了布谷鸟咕咕的叫声,殷红指着前面一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小村庄,快乐地尖叫了起来:“咱们要去的西张庄到了。” 我们骑着三轮车,颠簸着进了西张庄村。这个位于运河堰下的小村子,与我们老家下吴洼有点相似,大概因为地势比较低洼,村民的地基都很高,乍一看就像一溜建在土台子上的土堡,十分地奇特有趣。我和殷红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村中央一户人家的高台前。 “刘老爷,你家来客了。” 一群跟在我们后面的孩子,还没等我们下车,就欢呼着爬上土台,拍打着院门叫了起来。 “哎——来了。”随着一声洪亮的回音,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拔开门栓,大步走了出来。 “刘大爷,我今天是来拉衣柜的。”殷红轻快地跳下车来,脆生生地跟老汉打了声招呼。 “等着你呢,快上来歇歇。”老汉站在高台上,眉开眼笑地招呼着我们。 我们爬上土台子,老汉把孩子们挡在了门外。这是一个典型的淮北农家院落,迎面是一溜五开间的青砖瓦房,这是主人会客和居住的地方,东西的两边还各有两间偏房,分别做厨房和杂物间。我们刚刚踏进院门,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就从堂屋迎了出来。 “你是小殷吧,上一阵就听老头子说,有一个天仙似的闺女,要来咱们家里买衣柜,我还纳闷了,老头子走南闯北见识不小,还从没这样夸过人呢,现在一看,真是比画上的天仙还俊。”大娘一把拉住了殷红纤细的小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怎么都看不够的样子。 “大娘看你说的,我哪有那么俊啊。”殷红弯弯的柳眉带着笑意,白皙无暇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红。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眼前的刘大爷是位老木匠,一个多月前,殷红在南门外的小集市上,看到他偷偷地卖一个大衣柜,松木的架子,泡桐的板,真材实料,做工精细。殷红喜欢的不行,可惜当时这个大衣柜已经有人买下了。因为那个时候农民卖自己的东西,还属于“投机倒把”行为,只能偷偷摸摸地私下进行,殷红就跟刘大爷商量,请老人家再给她打一个,老人就应承了下来。前几天老人把柜子打成了,又实实在在地刷了几遍油漆,感到一切都妥帖了,才按照她留下的地址,托人给她捎去了话,让她把这个打好得衣柜拉回去。 我们先去西厢房看了打好的柜子,果真用料精细,做工漂亮,殷红情不自禁地连连地夸赞。我们原本想拉了衣柜就走,但是刘木匠老两口非要留我们吃饭,这让我们有些过意不去,哪有来人家买了东西,还在人家吃饭的道理。殷红和我坚决推辞,老两口却比我们还坚决,最后我们只有客随主便。 我坐在堂屋陪着刘木匠拉呱,殷红不好意思坐着,就到西偏房的锅屋(淮北农村对厨房的俗称)帮着老太太做饭。我从刘木匠的言谈中才了解到,这老两口是一户比较特殊的家庭,因为老太太不会生养,所以他们至今无儿无女。一般在农村传宗接代是大事,女人不会生养,男人甚至他的家族,都会动离婚休妻的主意。老头是一个好手艺人,家里的日子过得不错,按理说休妻再娶不是难事,可是他走南闯北,是个看得开的明白人,对老太太十分专情,所以他们俩的感情很好。这在当时的农村,特别是落后的淮北农村,真是十分少见,后来我把这事给殷红说了,曾经让她唏嘘感叹了许久。 老太太干净利索,干活麻利,在殷红的帮助下,不一会就把饭菜端了上来。一盘凉拌粉皮,一碟子盐豆炒鸡蛋,几个炒素菜,最后,还有一大碗红烧鸡块。刘大爷非要我陪他喝几盅,不胜酒力的我几杯下肚,就面红耳赤,头脑开始有点犯晕了。 “小殷,你眼光真不错,我看小吴是个心地好,痴情专一的好孩子,人也长得高大英俊,你们这要是买了衣柜准备结婚啊,到时候一定通知大爷大娘一声,我们一准去喝你们的喜酒。”老太太的目光从殷红移到了我的脸上,笑盈盈地夸赞道。 大娘的话把殷红弄了个大红脸,她赶忙含羞带嗔地分辨道:“大娘,你说什么呀,这不是我的对象,我比他大多了,他是我……弟弟,我买大衣柜也不是为了结婚的。” “哎呀呀,你看看我,把话说错了。”大娘一听忙着认错,大爷在一旁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看着殷红娇羞的神态,我在一旁也十分尴尬,这半年里我发育迅速,再加上干体力活,又与师傅学了拳脚,人一下子高大健壮了起来,不再是柔柔弱弱的豆芽菜了,难怪老两口会把我误作殷红的男朋友。 殷红看我也在一旁讪笑,不觉更加羞涩了,明眸善睐,狠狠地白了我一眼:“你个小屁孩子,瞎高兴个啥。” 我们吃完了饭,殷红要帮着收拾碗筷,大娘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又喝了点茶,就想着赶紧告别了。我和刘大爷把衣柜抬出房门,下了高高的土台子,刘大爷手脚麻利地用两根细麻绳,把大衣柜牢牢地绑在了三轮车上,又前后左右地查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让殷红上了车子,扶着捆好的衣柜。老两口嘱咐我路上慢慢骑,别把新衣柜磕掉了漆。 因为喝了点酒,我腿有点打飘,再加上带这么个大物件,只能晃晃悠悠地往前骑着,不敢像来时那样使劲蹬了。 “吴平弟,你能行吗?”殷红有点不放心,在后面关切地问道。 “没事,一个保全工,如果还拉不了一个大衣柜,那也太白搭了。”我满不在乎地回答着,舌头却有点发直了。 “咱们慢慢骑,实在不行,就歇一会儿。”殷红听了我的语气,无奈地劝慰道。 “真没事……”我打了个酒嗝,回过了头来问道,“红姐,你买这个大衣柜,准备朝哪里搁呀?” “就搁在俺住的地方,哪……还能朝那里搁啊?”殷红轻扭了一下柳腰,微笑着回应道。 “红姐,你买大衣柜,是不是……真要嫁人啦?”我想起来师傅的叮嘱,就借着酒劲,说出了心中的疑虑。 “俺买大衣柜就要嫁人啦,俺要是再买张床呢,哪是不是更要结婚啦?”殷红噗嗤一笑,娇嗔地顶了我一句。 “不结婚谁买床啊?”我被她笑得有点发懵,不由自主地嘟哝道。 殷红忍俊不禁,朗声笑了起来,乜了我一眼打趣道:“俺要是嫁人,就嫁给你行了吧?刚才吃饭时大娘不是说,咱们俩是一对儿吗。” “那……那俺们吴家老祖林,可真是冒青烟啦。”我心中一阵激动,顺着殷红的话说了下去。 “想什么呢?你个小屁孩,我比你大五岁呢。” 殷红一脸娇羞,咯咯地笑着,伸出纤纤的小手,在我后背拍了一巴掌。 “大五岁怎么啦?俺就要娶你……”我酒壮怂人胆,干脆停下车来,扭过身子直直地望着她,嘴里发狠地说道。 “好啊,你个吴平,喝醉了发酒疯啊……”殷红满面桃红,夸张地举起手来,又给了我背上几下。 “俺没有喝醉,俺说的都是实话,我想娶你——”我仰天长啸,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还说还说还说……”我的脊背上响起了一阵雨点般的咚咚声,但是却像春雨润物一点也不痛。 阳光和煦,清风拂面,我们一路无忧无虑的欢笑声,飘荡在五月湛蓝的天空中。 当天下午回到招待所,我一个人将大衣柜背上了二楼,这是我第一次踏进殷红的房间,干净整洁,弥漫着女性特有的体香。晚饭的时候,殷红拿了挂面和两个鸡蛋来到配电室,我捧着香喷喷的鸡蛋面,真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了。 我与殷红聊了很晚,借着中午的酒劲,胡乱地评论着自己看过的文学著作,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了自己的生活理想。殷红神情恬淡,静静地听着,偶尔嫣然一笑。我当时真是狂妄地可以,似乎整个世界都揽入了怀中。第二天,当我醒了酒以后,着实后悔羞愧了好几天,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见殷红了。 (二十七)今晚加班 星期一上午师傅没来,许班长安排我跟着张胖子一起干活。整个上午我都处在极度的兴奋中,这种抑制不住的快乐,让小蔡师兄再次起了疑心 ,他背着张胖子偷偷地问我:“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好事,是不是你爹在老家给你说上媳妇了?” 我拍了下他瘦削的脊背,一脸同情地说道:“我看你这几天才魂不守舍,你是不是找媳妇啦?” 小蔡师兄抿着嘴,一脸甜蜜地回应:“你别说,我还真找媳妇啦?” “哪儿的?”我好奇地问道。 “现在还没定,等定下来,就给你说。”小蔡师兄卖了个关子,转身继续干活,就没有了下文。 一直到中午快上班的时候,师傅才急急忙忙地进了门,见到许班长说声抱歉,早晨没有赶上回县里的班车。许师傅讪笑着说没关系,看着许班长一脸讨好的神色,张胖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师傅转身装着没听见,只是微微地皱了下眉头,就招呼我拿工具出门干活了。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许班长来统计当月的加班数,他看了加班记录后,问还有谁漏掉没有?见大伙都不吱声,就在记录簿上签了字,抬起头来点了下我:“小吴,麻烦你跑一趟二楼,送到车间统计室去。” 我在保全班资历最浅,这跑腿的杂事基本都是我去做。我就接过许班长手里的记录簿。穿过大车间,爬上车间二楼,在路过检验室时,侧脸朝里面瞥了一眼,半敞开的门里,大奶刘娟正和几个女工说笑,想起了上次被这一帮女人暴打,心里依旧隐隐地作痛。 推开了车间统计室的房门,没有见到殷红的身影,只有一位面色冷峻的中年妇女,坐在里面的一张办公桌后面。 “殷红在吗?”我轻声地问了一句。 “怎么又找她?”冷峻的中年妇女头都没抬,不屑地撇了撇嘴。 “我没找过她。”我一时没转过弯来,随口解释道。 “我没说你?她让厂里叫走了,说崔书记找她。”冷峻妇女瞥了我一眼。 “崔书记……”我的心里一惊,不由地咯噔一下。 “你是来松报表得吧?把东西放她桌上吧,回头我告诉她。”冷峻妇女依旧板着脸,低着头补充了一句。 没有见到殷红,我悻悻地有点失落,想起冷脸妇女的话,一个几千人大厂的书记,直接找一个车间女工,会有什么事情呢?我心里猜忌着,惴惴不安地回到了保全班。大伙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这时放在墙角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张胖子随手接了,听到是童主任的声音,就递给了站在一旁的许班长。 许班长听完电话有点不悦,转过脸来望着大家说:“刚才童主任来电话,锅炉车间送煤机出了故障,机电车间下班找不到人了,厂部让我们去帮着修一下,看看大家谁愿意去?” 许班长话音未落,张胖子就举起了手来:“我去,算加班吧?” 张胖子主动要求加班,让大伙颇感意外,连许班长都有些发懵,疑惑地望着他油叽叽的胖脸:“你愿意去?” “只要算加班就行。”张胖子爽快的答应道,“不过我得带两个人去。” 大伙不知道张胖子又打什么鬼主意,都愣愣地杵在那里望着他,许班长想着赶紧把任务交下去,就一口答应道:“可以,除了小蔡,你看小吴行吗?” “行。”张胖子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跑不了,一脸苦涩地望着身边的师傅,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头对许班长问道:“两个学徒也算加班吧?” “算加班,当然算加班。”许班长忙着点头答应道。 “送煤机高空作业危险,一定要系好安全带。”师傅叮嘱完了我,故意看了眼张胖子。 “当然,当然,一定要注意安全。”张胖子乜着一双小眼睛,有点献媚地冲着师傅讪笑着。 许班长安排完工作,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等到保全班人走空了,张胖子拿出了几张饭票让我和小蔡先去食堂吃饭,他反常的的举动令我和小蔡有点心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吴,你带着小蔡快去吃完饭,今晚的任务不轻啊,我先去准备一下,你们吃完了,就赶紧到锅炉房去。”张胖子将手里的饭票硬塞给了我。 望着张胖子笑盈盈地转身离开了,我和小蔡半天都没缓过劲来,这个为人吝啬到极点的家伙,今天突然一反常态,真让人怀疑背后是个圈套。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招呼了小蔡师兄一声:“俺们吃饭去吧,保全班这几十口子人,真没有几个吃过张胖子的饭票呢。” 到了食堂买饭时,我们才发现这个张胖子太会算计了,他给我们的几张饭票,最高面额没有超过两毛,我和小蔡师兄算计了好大一会,才买了四个馒头和一盘豆芽炒粉丝。小蔡师兄一边吃一边吐槽,列举了自己跟着张胖子学徒的种种不堪。我听他倒着一肚子苦水,愈来愈感到了自己跟了师傅,是多么的正确和幸福。 吃完了饭,我和小蔡师兄出了食堂。初春时节温差大,气候不稳定,前几天暖活,今天又降温了,漆黑中透着一股寒气。锅炉房在厂区最里边,紧靠着浴室的西南墙根,我们本来应该往南走,可是出于对张胖子吝啬的不满,我提议两人转一圈消消食。小蔡师兄知道我的意思,欣然同意,两人就反方向朝北走去。 月亮只露出了弯弯的一丫,黛青色的天空映衬出无数的星斗,走在路灯掩映的柏油路上,除了车间里传来的机器声,周围失去了白日的喧嚣,我吹起了口哨,小蔡师兄合着我的曲子,轻声地唱了起来,这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里的插曲,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人人会唱。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快要来临, 我们的祖国即将获得自由解放。 “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小蔡师兄愤愤地举起了拳头。 “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我也在黑暗中举起了拳头。 两人一路说笑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厂门口,小蔡师兄转过身准备朝回走,却被我伸手一把给拽住了。 “咱们打这里绕到锅炉房去。”我指着那条通往厂部的水杉路,对小蔡师兄提议道。 “好吧,让那个张胖子再多等会。”小蔡师兄立刻点了点头。 水杉路只有头尾两盏路灯,因为这条路主要是厂部人员走,现在下班后杳无人迹,阴森森的有点瘆人,我和小蔡师兄一时间都不讲话了。 厂部的小楼就在前面了,我忽然看见门前昏黄的路灯里,有两个人在无声地拉扯着,心里猛地一个激灵,赶紧停下了脚步。 “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在打架?”我站在树影里,一脸惊悸地说道。 小蔡师兄吓了一跳,伸长了脖子朝前面望去:“啥也没有啊,你犯癔症啦。” “啥也没有?”我心有余悸, 定眼仔细再看时,树影婆娑,灯光昏黄,真得什么都没有了。 “你这两天有点不正常,是不是昏头了。”小蔡师兄疑惑地望着我。 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在心里不安地嘀咕着,又朝那个黑乎乎的小楼瞥了一眼。 (二十八)黑夜隐秘 我们来到锅炉房时,张胖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你两个小子咋搞的,又不是去吃喜宴,磨蹭了这么半天?”张胖子一脸不悦地说道。 小蔡师兄平日有点憷张胖子,被他这么一责备,脸刷地就红了。 我还在回朔刚才的事情,有点不满地瞥了张胖子一眼:“食堂下班吃饭的人太多,排了老长的队,再说就你的那点饭票,让俺们不知道买什么好,总要盘算着填饱肚子吧?” 听到我当面揭了自己的短,张胖子有点尴尬,忙着岔开了话题:“咱们快干活吧,等一会还有事,要让你们帮忙呢,别以为饭是白吃的。” “干活,还有什么活?”我知道张胖子贼精,不由地惊觉了起来。 “就一点小事,累不着你,等会再说。”张胖子像是怕人听见似地摆着手,示意我讲话声音小一点。 因为输送煤炭皮带机用不上了,热气蒸腾的锅炉房里,几个锅炉工正挥汗如雨,朝炉膛里一锨锨添着煤,锅炉班的值班大班长看见张胖子带着我和小蔡过来,像是见到了大救星一样,赶紧跑过来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支“丽华”烟,我和小蔡没有接,张胖子一把全拿了过来,嘴上叼了一支,又一边一支夹在了耳朵上。 “怎么回事?”张胖子指着皮带输送机问道。 “电路没有问题,就是皮带卡住了,应该是变速箱坏了。”锅炉班大班长划着火柴,殷勤地为张胖子点上了烟。 “这应该是机电车间的事情,你怎么找到我们前纺去了?”张胖子吐了口烟圈,故作不满地问道。 “别提那些机电车间的老爷们了,天天吊儿郎当,不到下班就没有人影了。”锅炉班大班长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这个厂里怎么也没有人管?”张胖子明知故问地说道。 “管……管谁?能去那里的,哪个没有点关系背景,厂里真敢管吗?” “所以,你惹不起他们,就只有欺负我们这些保全工了?” “那敢欺负你啊,是请你,求你,你看看我们当班的这几个兄弟,都抡了大半天铁锨啦,就这样温度还是上不去,前面车间来电话骂几次了。”锅炉班大班长一脸苦涩地央求道。 “哪……好吧,我们尽快给你修好。噢……对了,你这里有旧镀锌水管吗?我家里正好要打个机井,想着找几根用用。”张胖子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捻灭了。 “我们刚领了4、5根,你要多少?”锅炉班大班长有点愣怔地回答道。 “你要是还能领,就都给我吧。”张胖子到是爽快,一开口全要了。 “这么多,你怎么拿出厂去?”被张胖子明着讹诈,锅炉班大班长心里有些不甘。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张胖子的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管子你拿走,可是你要是被逮到了,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的。”锅炉班大班长无奈地说道。 “你放心,他们逮不到我,就是逮着了,也绝不会咬你的,就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张胖子又从耳朵上取下根烟,叼在了嘴角上。 “那好吧,这个传送机你们抓紧修,别让我们这些兄弟们再吃力费劲地抡铁锨啦。”锅炉班大班长虎着脸,没再给张胖子点烟。 锅炉班大班长说完转身走了,在张胖子的吆喝下,我和小蔡师兄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皮带传送机上锈迹斑斑的变速箱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就是有一个传动齿轮松了,导致皮带转不起来,其实问题并不复杂。 把那个松了的齿轮卸下来,我看到齿牙有两个崩了的小缺口,按道理这应该换新的了,但是因为一时找不到配件,张胖子说还能凑合着用,就拿起了板锉修了一下。要说张胖子吝啬小气,还有一肚子花花肠子,但是他的技术还是挺好的,像这样的钳工活几下子就搞定了,让我和小蔡师兄在一边暗 暗佩服。 我们正在装齿轮的时候,张胖子就跑去要镀锌水管了,等我们把齿轮箱调好又上了机油,张胖子才气喘吁吁地回到了锅炉房。我拉开电闸试了机,输送带呜地一下转了起来,几个正在铲煤的锅炉工看到输送机修好了,二话不说,扔下铁锨就跑了。 我和小蔡师兄收拾完工具,正准备去洗手,张胖子叫住了我们:“先别慌洗手,不是还有活要你们干嘛。” 我们跟着张胖子摸着黑来到了浴室后面,这里紧挨着厂区南面的围墙,张胖子从草丛里搬出了5根5米长的镀锌水管,对我和小蔡师兄吩咐道:“等会我绕到墙外面去,你们帮着我把水管子扔过来。” “你是让俺们帮你偷东西啊?”我这才明白过来,吃惊地问道。 “小声点,别嚷嚷,厂里谁个不这样。”张胖子竖起一根手指头堵在嘴唇上,让我小声一点。 “以前都是小打小闹,这次要是被逮到了,肯定会被开除的。”小蔡师兄本来就胆小,这会儿说起话来,声音都有点打颤了。 “你笨啊?怎么能被抓住,不知道跟上几次一样,看好了没人再干啊。”张胖子不耐烦地训斥着小蔡,当他的徒弟真是够倒霉的了。 “吴平,求求你了,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家里要打口手压井,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这些水管子了。” “手压井别的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这些水管子吗。”我不满地呛了张胖子一句,“这么长的水管子,怎么弄到墙外去?” 纱厂是重点防火单位,为了防火防盗,围墙比一般单位的都高,黑灯瞎火地把这些铁水管子弄出去,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张胖子望着4米多高的围墙,歪着胖脑袋琢磨了一下:“我看得这样办,你们两个人,需要有一个爬到墙上去,另一个把水管子递给他,他再从上面递到墙外给我。” 听了张胖子的馊主意,小蔡师兄在暗中没搭腔,我不悦地将脸掉到了一边。张胖子猜出了我俩的心思,怕我俩甩手不干了,趁我们还没有表态的功夫,赶紧说道:“吴平,你的身手比较利索,胆子也大,就麻烦你到墙上去,事成之后,我一定请你和鲁豫吃饭。”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师傅。”我知道张胖子口若悬河,他的许诺就等于放屁。但是事已至此,既然已经答应了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得干了:“张师傅,我可告诉你了,这事我也就帮你一次,下次绝对不可能了。” 听到我表了态,张胖子差点笑出声,头点得就像鸡啄米,忙着叫上小蔡师兄,把我搓上了自己的肩膀。我踩着张胖子的肩头,双手扒着了墙顶,一纵身就骑了上去。 “你看看人家吴平,多灵活,每次你都像个秤砣,连个墙都上不去。”张胖子回身,对着小蔡师兄抱怨了一句。 “你快点吧,俺骑在墙上着冷风,被人发现了算个啥?”我对着下面黑影厉声说道。 “好好,俺马上从大门绕过去,你俩耐心等一下。 ”张胖子扭着胖屁股,一溜小跑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夜色茫茫,四阒静寂,第一次干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生怕被人发现了,心里咚咚咚地打着鼓,我为了缩小目标,尽量附在墙面上,不安地扭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我一回头,发现脸前有扇透气窗,仔细辨别了一下,止不住慌乱起来,原来自己竟然是在女浴室的后面。这算是怎么一回事,要是让人发现了,还不当作流氓给抓起来,我心里一边暗自后悔,一边却忍不住好奇心,向透气窗里偷偷地望了一眼。其实,女浴室和男浴室没什么不同,中间也是一个大池子,四周环绕着一排淋浴头,只是因为女工人多,面积大出了好几倍。因为早已过了下班时间,此时里面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妈的张胖子,怎么还没有到。”我骑在墙头上如坐针毡,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的时候,女浴室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清晰地脚步声,不好,有人来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赶紧伏下了身子。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花容失色的面孔,原本动人的弧线被痛苦扭曲了,剔透的双眸中溢满了悲伤的泪水。殷红!她……她怎么啦?我忽地一个趔趄,差点栽下了4米多高的围墙。 昏暗的灯光里,殷红失声断气地抽泣着,她将花洒拧到了最大,一双纤手使劲揉搓着如玉的肌肤,似乎要把自己扯烂撕碎一般,任由狂放的水流劈头盖脸地喷泻而下,冲过自己苍白的面颊,合着泪水流过高耸的双乳,顺着饱满的小腹,隐入双腿间花蕊般的幽谷…… “吴平,吴平,你小子在干嘛呢?” 漆黑如磐的夜色里,响起了张胖子嘶哑的呼唤声,可是我身子却像筛糠一样颤栗着,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始终缓不出一句话语来。 (二十九)有口难言 那一天晚上,我回到生活区招待所,竖着耳朵听着前院的动静,在恐慌和忐忑中,万分焦躁地等待着。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听到院门的响动,殷红彻夜未归,不知去了哪里。 第二天上班时,我心神不宁,不是拿错了工具,就是没听见吩咐。师傅看出了我的异样,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想告诉他昨晚目睹的一切,可是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尽管他对我有过嘱托,可是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又该怎么告诉他。 上午一起干活的小蔡师兄,也感到我有些不对劲,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止不住悄悄地问我:“吴平,你这是咋啦?前两天像打了鸡血,今天怎么发蔫了。” 我心里烦躁不安,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胡乱敷衍道:“昨晚两只野猫在院子里叫春,扑扑楞楞地闹了一夜,俺出来赶了几次,弄得一晚上没有睡好。” 小蔡师兄看着我躲闪的眼神,坏坏地笑了起来:“我看不是猫仔叫春,而是你小子在叫春吧?” “去你的,你才叫春呢。”我使劲在他瘦削的肋巴骨上掏了一拳,把个小蔡师兄疼地龇牙咧嘴,忍不住叫唤了起来。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车间的那个跟屁虫文书。忽然探头探脑地推开了门,冲着门旁的老黄师傅问道:“鲁豫,鲁师傅在吗?” “找我有什么事吗?”师傅正和我一起整理工具,听到有人找自己,抬起了头来。 “鲁师傅,今年厂里还和往年一样,七月份准备搞一次文艺汇演,咱们车间去年那个舞蹈拿了第一名,今年童主任还要请你出马,再排个好节目。”跟屁虫眨巴着小眼睛,一脸讨好地说道。 “我家里最近有点事,两边来回跑,实在有点忙不开,可能没时间再排什么节目了。”师傅听了跟屁虫的话,有点为难地说道。 “你的情况,童主任都知道,你平时该请假请假,但是这个排练节目的事情,一定得承担下来,咱们前纺文体活动次次第一,都是你的功劳,这次更不能掉以轻心,把取得的荣誉弄没了。”跟屁虫有点急了,赶紧搬出了童主任。 “那好吧。”师傅沉吟了一下,不再推辞,算是应承了下来,“不过,要我负责,咱们还是老规矩,演员由我挑,每天下午五点集中排练,你得让各班组把人员的时间给调出来。” “这没有问题,你只要挑好人,我就去协调安排,咱们一言为定。”跟屁虫听到师傅答应了,乐得屁颠屁颠地走了。 我们拿着毛巾肥皂出了车间,在去浴室的路上,师傅对我吩咐道:“你今天晚上回去,见到殷红通知一下,让她明天下了班去县文化馆,我到那里借一间大教室,给咱们排练用,你到时候也去。” “我去干嘛?俺又不会跳不会唱。”我听了心里发虚,不解地望着师傅。 “你以为剧团里都是会跳会唱的啊?制景,拉幕,服装,道具,什么人都得有,我需要你帮忙。”师傅耐心地给我解释道。 “只要你说行,我就去。”我不愿辜负了师傅的信任,同时也对排练感到新奇,就忙着应了下来,可是转念想到了习武的事,止不住又问道,“师傅,那咱还有时间练武吗?我还有几招没学完呢。” “最近我都有事,明天又要开始排练,暂时不能去运河滩了,不过还是那句话,术不在多,而在于精,你先把学的东西练好了,我估计一两个人也难近你身了。”师傅的话让我不免有点遗憾。 洗完澡回到生活区,我与师傅分了手,穿过了杂树林,来到了小院门口,我的心情又麻乱起来。 我打开了小铁门走进院子,每次只要殷红在,总会从二楼探出身来,亲热地跟我打声招呼。看见她含笑的双眸,听到她柔媚的声音,我整个晚上都会沉浸在欢快的躁动中。可是此时,小楼上悄无声息,我的心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哎呦——你怎么站在这儿?”随着小铁门一声轻响,我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呼唤,待我闻声回过脸去,就见殷红猫一样走了进来。 “黑魆魆的树底下,直愣愣地站了个人,真是吓了人一跳。” 微光中,殷红妙目含笑,故作惊诧地拍着胸口。 “红姐,我……正等着你呢。”我看着她快意的样子,想起了昨晚啜泣的女子,一时竟有些恍惚了,这是同一个人吗。 “今天去浴室晚了,洗澡人太多。”殷红放下头顶挽着的乌黑,春水般的眼神湿漉漉地瞧着我,“说吧,你等着我有啥事?” “是……是师傅,他让我找你的。”我还没有缓过劲来,心情复杂地回答道。 “鲁豫……”殷红剔透的眼睛中火苗一闪,“他找我有啥事?” “今天车间来找他,说厂里文艺汇演的事情,师傅让我通知你,明天晚上五点,去县文化馆排练。”我囫囵着把师傅的意思告诉了她。 “这鲁豫也真是的,这事干嘛自己不来说。”殷红话语含嗔,透着一丝娇羞, “谢谢你啦,吴平弟。” 殷红在水台洗了下手,转身准备上楼。 我心里有点着急,止不住赶忙问道:“红姐,那个大衣柜,好使吗?” 殷红停下了脚步,有点疑惑地望着我:“好使啊,多亏了它,以前衣服只能叠在箱子里,多憋屈啊。” “红姐,什么样的衣服,穿在了你身上都好看。”我故意没话找话,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姿赞叹道。 “我喜欢自己做衣服,看了画报和电影上的样子,就琢磨着自己学着做。不瞒你说,咱们前纺车间小丫头,都喜欢买了布找我,我裁剪的衣服穿身上,绝对时兴妥帖。”殷红眉梢微挑,脸上流露出被人恭维的愉悦。 “这俺相信,俺奶说运河滩漂亮丫头,个个都心灵手巧。”我心里思忖着,嘴上随口迎合道。 “等过一阵子,我也帮你做一身,让你漂漂亮亮地好去相亲。”女人对衣服都有着本能的热爱,无论什么年代都是如此,这应该与她们的天性有关。 “红姐,你就别调笑俺了。” 我已经没有了谈衣服的兴趣,殷红的调侃让我心里感到不舒服。 “怎么是调笑你呢?吴平弟,你人长得高高大大,还爱学习爱读书,咱们纱厂恁么多的姑娘,还能找不到一个好媳妇。”殷红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忙着想来安慰我。 “红姐——”我实在憋不住了,岔开了话题,脱口说出心中的困惑。“我昨天去给你送报表,可是你人不在办公室,同屋那个大姐说你去厂部了,还说是崔书记找得你。” “你是啥时候去得?”殷红似乎被我的憨直吓住了,目光中游离出了一丝慌乱,“俺去厂部是送这个月车间的报表,跟崔……崔书记有什么关系,谁在这里胡扯的。” “可是……”我一时激奋,差点脱口而出,说出了昨晚窥见的一幕。 “可是?”殷红白皙的脸刷地涨得通红,秋水似的双眸含着惊恐,“可是什么,你知道啥了……” “俺……”我想问她是怎么干得统计,昨晚发生了什么,我还想问她张胖子、胡秀美、一撮毛小李口中的传言是否属实,可是话到了嘴边,被我生生地咽了回去,“俺……俺能知道啥?只是不凑巧,俺俩错过了时间。” “是呀——咋就那么不凑巧呢……”殷红紧张的面色柔和下来,露出了两个好看的笑靥。 “红姐,俺回后面去了,你……你上楼休息吧。” 我神情黯淡地道了声别,踽踽地朝后院走去。 暮色迷离,倦鸟归巢,残月初升,我驻足在配电室门前,望着二楼透出的灯光,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憋屈。黑暗中,我把师傅所教的八式擒拿,一招一式地反复演练,直到折腾的精疲力竭,才疲惫地回到了屋里,颓然地躺到了自己的小床上。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始终难眠,最后还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我梦见自己在混沌的天地间赤足狂奔,一股阴冷污浊的黑风紧追不舍,黑风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席卷着万物生灵,摧毁了日月星辰,就在我被黑风吞噬的瞬间,才猛然惊醒,直感到灵魂出窍,虚汗淋漓,浑身战栗,久久难以自持。 (三十)文化馆排练 第二天,还没到下班的时候,师傅就喊上我去浴室洗澡。我俩没有像往日在大池里把浑身浸泡的通红,借此消除一天劳作后的疲惫,而是赶紧冲到莲蓬头下,三下五除二地冲了冲汗水,抹干了身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匆匆地出了纱厂的大门。 马上就要到立夏时节了,白天已经变得很长,我们出了厂区大门时,夕阳还挂在路边的梧桐树梢上。师傅骑着他的“永久”,带我行驶在宽敞的人民路上,从空气污浊的车间里出来,呼吸着傍晚的空气清新迷人,我们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师傅嘴里哼起了歌儿,就是他要教我的那首《可爱的一朵玫瑰》。 “师傅,你咋会舞蹈的?跳舞都是女人的事吗。” 我坐在后车架上,透过师傅的肩头,己经望见了前面的古钟楼。 “你这是一种偏见,听谁说跳舞就是女人的事了,舞蹈大都是男女双人舞,阴阳平衡才美好吗,另外你看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常青指路那段两个男子的双人舞,也同样是那么的优美。”师傅瞥了我一眼,愉快地给我解释道。 “师傅,你能文能武,我要有你一半的本事就好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你多看看书,再好好练武,等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会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了。”师傅鼓励我说道。 “我能进城当工人,都让老家二狗蛋他们羡慕掉大牙了,还能有什么人生追求呢。”我不能明白师傅话里的含义。 “这个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一定能够明白,将来你有了阅历,你一定会感受的。”师傅没有下车,而是顺着古钟楼,直接骑进了文化馆的院子里。 我们一直骑到了后面的办公室才下了车,两个人还没有站稳,就有一男一女从里面迎了出来。 “哎哟,鲁哥,你可来啦?我在这里等你好一会儿了。”一张猴脸笑盈盈的冲到了我们的面前。 “这是文化馆的朱馆长,我们县里分管文教卫生的朱副县长的大公子,他弟弟在我们厂里放电影,我的住处就是他安排的。”师傅指着猴脸,笑着给我介绍到。 “什么朱馆长啊?鲁哥,你这不是臊我吗,不要说我才是个副馆长,就真是个馆长,哪怕是个局长,我也就是你的一个小老弟。”猴脸打着哈哈,一脸恭谦地佝偻着腰,“请问这位兄弟是谁?” 看见猴脸有点疑惑地望着我,师傅一脸正色地说道:“这位是我厂里的同事,也是我的兄弟,你叫他小吴吧,你们今后在县里,要对他多多关照。” “那当然,那当然,鲁哥的兄弟,当然也是我们自己的兄弟了。小吴师傅今后有什么难处?需要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要言语声,我们绝不推辞。”猴脸的瘦脑袋点得像鸡啄米。 师傅又给我介绍了猴脸身边那位时髦女郎叫小郭,这位面容娇好,丰胸柳腰的小郭,我也曾经见过,就是那天晚上我用脚绊猴脸,她一屁股坐在了猴脸脸上的那位。世界真是太小了,充满了太多的奇妙与荒唐,我竟然能够与猴脸再次交集,又因为师傅,有了这样一种“亲密”的关系。看着一副谦卑的猴脸,想着他与小平头一伙,捉弄我和老农时的嘴脸,真是宛若天地,判若两人,我又一次体会到了师傅能力的同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鲁哥,上次的事儿,我姐跟你说了吗?”小郭一把抱住了师傅的膀子,一张粉脸就贴在了他的肩头,嘟起红艳艳的小嘴,嗲嗲地娇嗔道。 “你姐姐那是和我开玩笑呢,你一个文化馆儿的大美女,怎么能够嫁给一个普通的保全工呢,你看我们的朱老弟,都追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金石为开了吧,其实,你俩还真是太合适了,就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师傅拂开了小郭的手臂,指着猴脸笑着说道。 . 听了师傅半真半假的玩笑,小郭柳眉一竖,不满地翻了下眼皮:“鲁哥,你可真是看走眼了,朱馆长那是风流才子,一肚子花花肠子,怎么会看上我呢?昨天听你打电话来,说要借我们的教室排练,一整天乐得像是着了魔一样。” .. “他有什么可乐的?”师傅不解地望着小郭。 “有什么可乐的,你问问他吗?还不是你们的殷红又要来了。”小郭一脸嫉妒地说道。 “你真那么喜欢殷红?”师傅听了小郭的话,微微地皱了下眉头,扭头望着猴脸。 “这样漂亮的女人,谁能不喜欢呢?最近好像听说你们厂的崔老扒又在打她的主意了。”猴脸一脸猥琐地笑着说道。 “什么崔老扒,女人不臊,男人能上得了手吗?”摩登小郭使劲地撇了撇嘴。 “这个崔老扒真他妈的太花了,只要是纱厂有点儿姿色的女人,他都不愿意放过,也不怕有朝一日被人给阉了。”猴脸愤愤不平的骂了一句。 “都别听人胡说,自古红颜多薄命,你们该对人宽容些,为自己积点口德。”师傅说猴脸的时候,犀利的目光也瞥了小郭一眼。 “就是,就是,鲁哥说得对,不足为信,那都是传言。”猴脸看到师傅不悦,赶紧就坡下驴,随声附和起来,惹得那个小郭又白了他一眼。 我们正说着话,殷红和八九个女工一起来了,大概以前曾在这里排练过,她们看样子是轻车熟路。 殷红看见了师傅和我,杏目含春,一脸喜气地感叹着:“去年咱们就是在这排练,得了个冠军,今年咱们不能落后,争取再拿个冠军。” 听了殷红的话,几个一起来排练的姑娘,也对着师傅唧唧喳喳地说开了。 “鲁师傅,咱们今年排个什么样的舞蹈?” “我们可是听说了,织布车间下了狠劲儿,说这次一定要超过我们。” “今年咱们厂里招工,把原来鼓楼中学宣传队的台柱子李琴也招来了,.她现在去了织布车间,那可是我们的劲敌呀。” “俺们说什么也得努力,不能让人看前纺车间的笑话。” “鲁师傅,咱们可都全靠你了。” 看见大伙七嘴八舌,师傅也显得很振奋,他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指着猴脸和小郭说道:“靠我可不行,我就会吹吹萨克斯,拉拉大提琴,我可不会编排什么舞蹈?咱们还得像去年一样,靠人家文化馆,靠咱们的朱馆长和我们的舞蹈家郭老师,咱们欢迎朱馆长和郭老师给我们讲讲话。” 在师傅带头的掌声下,猴脸激动的两腮通红,更像发了情的猴屁股,一双眼珠贼溜溜的在殷红身上打转:“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鲁哥把大伙带到我们文化馆,我们深感荣幸,一定做好服务工作,保证你们能够完成好自己的任务。下面还是请我们的郭老师,给大家讲话吧。” 猴脸把摩登小郭推到了前面,在众人的掌声中,小郭扭捏着身子开了腔:“既然鲁哥这样信任我,让我来教大家,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今天想给大家排练的是最流行的迪斯科舞蹈,希望大家能够学好练好。” 当时还没有录音机,也没有什么音响设备,只能在猴脸的协调下,请来了文化馆的小乐队伴奏。师傅吹起了一把很怪的号,我后来才知道它就是萨克斯。师傅给了我两个葫芦似的东西,说是叫做沙锤,让我根据音乐的节奏不时抖两下。我从来没有弄过这个玩意儿,开始时完全不得要领,在师傅耐心讲解下,我慢慢地听懂了音乐的节拍,逐渐可以抓住节奏了。这是师傅在教会我读书之后,又给了我一种美好的生命启迪。 那一天晚上,大伙都有些疯狂了,第一次接触如此奔放的舞蹈,完全颠覆了以前对于舞蹈的概念,它如此的狂放,如此的美好,如此的让人心醉神迷。望着那群扭动着的青春躯体,看着她们蓬勃颤动的胸脯,感受着曲线美妙的律动,我第一次没有了生理上的欲望,完全融入到一种对美好的赞叹之中。我看到师傅陶醉了,殷红陶醉了,所有人都陶醉了,可惜这样的陶醉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随后而来的遭遇,让我身心俱焚,陷入了一个痛苦的梦魇之中。 (三十一)梦魇啼血 因为师傅不断请假,把排练的事全权托付给了猴脸和小郭。猴脸对此表现出极度的热情,每天有事没事都泡在我们排练的教室里,围着殷红前前后后地打转转,看着他一副下贱的样子,我真想狠狠踹上一脚。猴脸大概在来排练的女工中,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态度立刻有了明显变化。他看到了我与殷红的特殊关系,感到有点碍手碍脚,只要师傅一不在眼前,就想着法儿地挤兑我,说我的节奏总是打得不对,没有一点音乐细胞,逼得我实在没有办法,最后窝了一肚子的火,只有自己找借口退了出来。 这天下班的时候,跟屁虫忽然来通知,说厂里唯一的两台抓包机坏了一台,童主任指示赶紧加班抢修。抓包机算是个大型机械,负责将开包后的棉花均匀地抓起来,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后面的工序去,它是整个纺织生产流程的头道工序,如果出了问题,后面的所有生产工序都会受到影响。 在众人的抱怨声中,许班长带着我们重新回到了车间,大伙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拆开了这台五十年代苏联产的老牙货,试了两次机后,发现是传动齿轮磨损后严重跑偏。这种配件国内早就没了,需要厂里机械车间自己加工,因为现在已经下班了,许班长去车间二楼向童主任汇报后,签好了配件的加工单,决定明天送给机械车间,等配件加工好了以后再来装上。 许班长望着拆了一地的零件,扫了大伙一圈,然后询问道:“谁愿意在这里值个夜班?这一地的东西要再丢几个,可就更麻烦了。” 大伙面面相觑,都不做声,人人心里都明白,看东西不算加班,开不出派工单,也没有加班费,是个无功无利的事情。 许班长见没人应承,就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小吴,你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事,今晚就委屈一下,帮大伙个忙,你看咋样?” 保全班里就数我资历最浅,尽管心里十二分不愿意,可是许班长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众人长长地舒了口气,顿作鸟兽散去。 师傅请了几天假,中午刚来上班,现在急着去文化馆排练,他看见我一脸的不乐意,就走过来安慰了我两句,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油汲汲的饭票,塞到了我的手里:“快去食堂吃点饭,文化馆我晚去一会,这儿我先帮你看着。” 我本想推辞,可看着师傅的神色,还是乖乖地接了饭票,拿了自己“工业学大庆”的搪瓷缸,出了车间大门朝食堂走去。 又一次到食堂吃饭,我站在打菜的窗口,探头探脑不知买什么好,卖菜的大师傅有些不奈烦,瞥了眼我手里的饭票,不又分说地夺过我手里的茶缸,“啪啪”两勺,盛了半缸白菜烩肉,又麻利地捏了仨个白面馒头递了出来,一挥手把我拨拉到了旁边,招呼起后边排队的人来。 坐在食堂的大圆桌上,饭菜呼呼啦啦地就下了肚,大概是缺油水太久了,我肚子早就撑圆鼓鼓的了,可是嘴里还是感到馋得慌。吃完走出食堂天刚擦黑,我匆匆回到车间,看到师傅已把拆散的零件都归置好了。 “等车间十二点一交完班,你就赶紧回去睡觉,下半夜不会再有人来拿这些破铁疙瘩,别傻瞅一晚上,明天早点来就行了。”师傅对我叮嘱一番后,才放心地走了。 车间里,入夜的机器声鼓噪而单调,我搬了个空纱轴箱子,在拆开的抓包机前坐下,无聊地熬着时间,肠胃的蠕动带来阵阵困意。 国有企业各种规章很健全,但是管理起来却挂一漏万,自打跟着张胖子偷了一次水管后,我就知道了平日里女工偷点纱线和布,电工顺点电线和灯,保全工拿点铁丝和铜管,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尽管厂门口的几个门卫老娘们十分骁勇,但在这样的“人民战争”汪洋大海面前,只能是杯水车薪,防不胜防。张胖子形象地比喻说,工厂是国家的,我们大伙都是国家的主人,咱怎么能把自己当外人呢?在家里拿点东西理所当然。 我听老黄师傅说,张胖子做得最奇葩的事情,是每天用自带的饭盒,偷偷去基建科的仓库里,挖一盒水泥带出去。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就是硬靠着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给自己老家的三间草房全都抹上了水泥地坪。 墙上的挂钟刚刚敲过11点,车间里就开始嘈杂起来,上大夜班的人陆续来了,人们在疲惫困倦中匆匆换完班,周围逐渐开始安静了下来。 我按照师傅的交代,认真地环视了一下车间前后,看到已经没有什么闲人过往了,这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拿上自己装煎饼的电工包朝外走。 夜色清淡如水,我走出黑魆魆的厂门,就加快了脚步。进到对面的生活区,在路过女工宿舍楼时,听到上面传来两声孩子的泣哭声。我的脚步声惊扰了杂树林里一群栖息的鸟儿,葳蕤的树丛里响起了一阵啁啾的骚动。 来到招待所小院门前,我摸索着掏出钥匙,刚想去捅门上的暗锁,小铁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一条缝。这门怎么没锁,我忽地想起了师傅的叮嘱,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 月光匝地,树影婆娑,小院很安静,我抬头望了眼二楼,殷红的房间里透着一丝灯光,并无异样。可能是殷红大意了,排练回来忘了锁门,我轻舒了一口气,返身锁好了院门,抬腿朝后院走去。 刚转过小楼的墙角,我的耳际忽然听到一阵呜咽声,心里不由地又是一惊。我忙停下来脚步,在黑暗中凝神细。声音时断时续,的确是从二楼传出来,好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巴,在拼命地挣扎。不好,别是殷红出事了?我的心一个激灵,从袖筒里嗖地抽出了防身的铁棍。 我小心翼翼地踏着台阶,垫着脚尖一步步爬上楼去,清冷的月光下,铮亮的铁棍闪着瓦蓝的寒光。循着淅淅沥沥的声音,来到了殷红的门前,我好不容易按捺住砰砰地心跳,在确认四周没有什么危险后,看见一条干裂的门缝透出一丝灯光,战战兢兢地把眼睛凑了上去。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里面的声息更加凄厉,我一时无法判明情况,更加心急如焚,正举起钢棍想要踹门时,一个光亮脑袋在我视野里忽地一晃,猝不及防间,好似五雷灌顶,我的身子一下僵在了那里。我认出了光头,此刻,这个自己仅谋一面,让爹感恩戴德的大恩人,正牛哞着压覆在一个花团锦簇的躯体上,一双被他高高擎起的大腿,象剥了皮的青蛙,闪着如玉的光泽,在一下下痛苦地挣扎着…… 月亮钻进了乌云,天地间黑如亘古,我一个屁股蹲,瘫在了楼板上,手脚冰凉,浑身颤栗,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悚,瞬间撕碎我的心肺,头脑里崩了多日的神经,啪地挣断了。梦魇啼血,一种无与伦比的疼痛,车裂般碾过了我的胸膛。 (三十二)爹又来了 黑暗铸就了一个狰狞的梦魇,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梦想。魏眼镜那半本《聊斋》上有这样的话,“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我真是一个痴迷的笨蛋吗?那个娇媚绝色,给我温馨,让我充满遐思的女人,竟然真如世人所传言的那样,是一个令人不齿的“破鞋”?说不出的失望,悲哀,愤怒,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开始畏葸起每一个夜晚,那个卑鄙又刺激的噩梦,让我难以接受,又无法忘却。我尽量早出晚归,避免与殷红见面;我看不进书,也懈怠了练拳;我失去了以往劳累后,酣畅的睡眠,总在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中惊醒,内心崩溃,下体狂躁,虚汗淋漓,痛苦不堪。我试图唾弃这个在自己心口扎了一刀,私交乱情的女人,可是我又脆弱地发现,在内心深处,自己始终无法真正地仇恨起来,这让我更加无所适从,痛楚异常。作为一个初涉社会的乡村少年,在那个时候,我还无法透析复杂的世界,更无法把握人性的真假美丑。 我的异样最终还是引起了师傅的注意,他有点的疑惑问我:“你这几天怎么啦?有点魂不守舍,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啦?” 我内心的苦楚,又不想述说,只有岔开了话题:“没啥事,就是我太笨了,连个沙球也颠不好,没能给你争脸。”。 “都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惦记这事?”师傅以为我在乎排练的事,还有些内心不甘,“这事小朱都给我解释了,你以前没有这方面的音乐训练,所以他担心到时候出问题,才让你这次暂时不参加了。不过,你要是真喜欢音乐,想学个什么乐器,我可以专门给你找个老师。” “猴脸……不对,朱馆长说得没错,俺确实不是音乐这块料,还是好好地跟着您,干自己的保全工吧。”我看到师傅真有点担心了,内心不忍,赶忙为自己开脱起来。 “你叫小朱猴脸,别说,还真是挺形象的。你真想跟着我,干一辈子保全工?”师傅看着我的脸色,意味深长地问到。 “那当然啦,我就想跟着你,保全工怎么啦,我就是愿意。”我挺起了胸脯,由衷地说到。 “可是,我要是不干保全了呢?”师傅双眉一耸,又继续问到。 “你干嘛,我就跟你干吗。”我望着师傅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表着态。 “你小子,还真有志气,我算没白带你这个徒弟,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到了什么时候,咱们都有这个情分。”师傅英俊的脸上浮出了满意的笑容,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天下班后,师傅没有去浴室洗澡,就急急忙忙去文化馆了。我和小蔡师兄相伴着,刚走出我们前纺车间的大门,就看见对面织布车间里,嘻嘻哈哈地走出了一群也准备去浴室的下班女工。 “蔡连孝——”一位身材苗条,眉清目秀的姑娘,看见了对面的小蔡师兄,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李琴?”小蔡师兄在众目睽睽之下,脸刷地一下红了。 李琴?这个名字这么熟悉,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去文化馆排练时,曾有人说起过她:“她是不是原来在鼓楼中学宣传队?”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小蔡师兄一脸诧异,疑惑地瞅了我一眼,“我们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还一起同桌了四五年。” “哎呦——你小子长得贼眉鼠眼,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同桌?”我趴在小蔡师兄耳朵边,不无羡慕地调侃道。 “嫉妒吧?不瞒你小子说,我正在追她呢。”小蔡师兄一对小眼睛里,闪出了得意的光亮。 “我还要排练呢,先走了。”李琴没有听到我们的议论,甜甜地打了声招呼,和同伴们转身一起走了。 “李琴,你这个星期有空吗?”小蔡师兄望着李琴窈窕的背影,急赤白咧地喊了起来。 “到时候再说。”李琴回过脸来,悦耳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 刚过了立夏时节,天气已经燥热起来,洗完澡与小蔡师兄分了手,我跨过马路回到生活区,还没有走出杂树林,就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正蹲在招待所门口,无聊地吸着旱烟,那辆自己熟悉的 “大金鹿”车把上,两只倒吊着的小公鸡,正垂头丧气地扑楞着翅膀,发出阵阵不甘地哀鸣。 “你啥时候到的?”我紧走了几步,来到了爹的面前。 “过了晌午就到了。”爹把旱烟袋往墙上磕了磕,站起了身子。 “你咋又弄两只鸡来了?” 我嗅着爹一身臭烘烘的鸡屎味,想起明天就是十号了,有点不悦地问道。 “这是给你崔叔带的。”爹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一脸喜庆地回答道。 听爹又说“崔叔”,我像吃了只绿头苍蝇,立刻有种说不出的恶心,稍稍隐忍了一下,才继续开口问道:“你咋不去厂里找俺呢?” “你在厂里忙,俺又没什么事,就在这里等会儿。” 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少有的关爱,他知道每次来领钱,都弄得我很不高兴。 “你晌午饭吃了吗?”我打开招待所的小铁门,把爹让进了小院里。 “就在这里,吃了大半张煎饼。”爹跟在我的身后,随意答了一句。 进到了院子里,我抬头瞥了眼二楼,上面没有什么动静,看样子殷红下班后,又去文化馆排练了。 我不想在前院停留,就拽着车把往后院走,爹却一把推开了我的手,埋怨地说一句:“拽什么?骑了一上午车了,也不让我先喘口气儿。” “咱们先回后面,我给你烧口水喝。”我知道爹的执拗脾气又来了,赶忙解释了一句。 “不忙。”爹把“大金鹿”推到银杏树下,一屁股坐到楼前的台阶上。 爹对这个小院再熟悉不过了,他饶有兴趣地环顾着四周,没有拿腰间别着的烟袋,而是随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皱巴巴的“联盟”烟,用两根焦黄的手指弹出一支,一点点地捋直了,惬意地叼在嘴角上。 “怎么……这里住人啦?”爹抬眼看见二楼晾晒的女人内衣,有点诧异地问道。 “嗯。”我含混地应了声,害怕爹再问下去,忙着赶紧岔开话题,“你平时不进城,每月一发工资就来,人都说你整天惦记着我那点钱。” “你的钱……这钱是你的?”爹听了我的抱怨,眯缝的双眼一下睁大了,“没有我,你能来接班?能领公家的钱?” “我接班符合国家政策,你不给我接,别人也接不了?”我不满地回一句。 爹被我怼得有点窜火,狠吸了两口烟,刚要开口教训我,小院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落日的余晖中,殷红娉婷着走了进来。 “哎呦……吴师傅,你咋来了呢?”殷红愣怔了一下,诧异地唤了一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今天怎么没去排练?望着殷红剔透的眼神,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下,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爹半张着嘴,一脸生涩地望着殷红,沉吟片刻才开了口:“小殷,你……这是结婚啦?” 殷红俊俏的面颊,陡然飞出两片酡红,她知道爹误会了自己,忙一脸羞赧地解释道:“哪里呀,我……只是暂住在这里。” “你说什么?暂住在这儿……”爹依旧狐疑地望着她。 “俺是来拿演出服的,今晚鲁豫说要彩排一下。”殷红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娇嗔地白了我一眼,“你们爷俩继续拉呱吧,我不打扰了。” 殷红低下头,快步上了楼,爹摘下沾在嘴角的烟头,使劲扔在了旁边的水池里,站起来一把拉过我,推着“大金鹿”就朝后院走。 “你这是干嘛呀?”我甩开了他的手,不满地嘟囔着。 “殷红……她怎么住这儿了?”爹虎着脸边走边问。 “你管这干吗?”我心中郁闷,故意反问道。 “你说说是怎么认识她的?是你小子偷偷让她来住得吧?” 爹焦急地支愣起眼睛,额头上那道车辙似的皱痕也撑开了。 “她来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有点恼怒地侧过了脸去。 “她一不是结婚,二不是过探亲假,那是谁让她来住的?”爹看来真有点急了,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 “我怎么知道?是疤眼……是曹姨带过来的,管我什么事。” 我望着爹急赤白咧的样子,一时竟有些幸灾落祸。 爹听了我的话,半天没再吭声,立在配电室门前好大一会,才一脸阴霾地开了口,“这个殷红,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最好离她远点,千万别招惹了是非。” “她是什么灯,与俺有啥关系?”我梗着脖子,嘟哝了一句。 “她……她没在这里,给你找什么麻烦吧?”爹提起眼皮,讷讷地问道。 “什么麻烦?她过她的,我过我的。”我一脸不屑地反诘道。 “没麻烦……没麻烦就好……”爹瞅着我的脸,喟然长叹了一声。 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墙外,故意装作没听见,爹见我不愿搭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平,你千万给我记住了,纱厂几千号人,什么女人都有,你可要把持好自己,我这都是为你好,别到时吃了大亏。” 爹嗟叹完了,自己也感到有点无趣,就指派我从“大金鹿”上卸东西,又是一个月的煎饼盐豆,外带了一捆苋菜和几个鸡蛋。 爹收拾好衣服,赶忙去厂里洗澡了。我呆呆地坐在配电室台阶上,望着前面二楼的窗口发呆,集聚的愤懑无处发泄,憋屈得人都有些要发狂了。 当天晚上,挤在了配电间的小床上,我不断地折腾着身子,爹也没了往日酣畅的呼噜声,最可气的是那两只刚开叫的小公鸡,不知道已经死到临头了,才大半夜地就扯开嗓子,“喔喔喔”的死命晨啼起来,沙哑的嗓音搅得人更加心烦意乱。 (三十三)拜见恩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在爹不断催促下,郁郁寡欢地出了门。在经过招待所前院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小楼上瞅了两眼。淡淡的晨雾中,楼上楼下静悄悄,不知道是殷红一大早上班去了,还是有意在回避着我们。 父子俩一路无话,匆匆出了生活区,过了人民路,在厂区大门口,我看见了上班人流中的小蔡师兄,我让他给许班长请一会假,就说自己陪爹到厂部办点事。小蔡师兄点了点头,冲着爹亲热地喊了声吴师傅,就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地走了。 通往厂部的小道两边,俊秀的水杉树早已枝繁叶茂。我跟着爹进了厂部的三层小楼,在路过行政科门前时,不由自主地朝里面瞥了一眼。半敞着的房门里,钦大肚子坐在办公桌后面,一改往日的骄矜傲慢,正探着身子,腆着脸与人说话。我感到那人的背影很眼熟,当他说起话来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师傅怎么会一大早就来这里了。 “赶紧走。”爹看我在门前打楞,一把将我拉了过去。 我懵懵懂懂地上了三楼,跟在爹一直来到走廊尽头,在挂着书记牌子的房门前,停下了步子。 “也不知道你崔叔在吗?”爹嘴里嘀咕着,上前敲了下门。 “谁呀?进来吧。”里面立刻有了回应,爹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我看见了一个光亮的秃顶。 “老吴啊,你怎么来啦。”秃头扬起脸来,一双有着白翳的眼里,浮出一丝虚幻的笑意。 “快叫崔叔!”爹从身后一把拉过我,推到了脸前,急迫地催促着。 望着这个正襟危坐的秃头,想着黑夜中龌龊的一幕,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吭哧了半天,就是叫不出口。 秃头有点差异地望着我,爹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偷偷在我的胳膊上使劲地捏了一把。 “崔叔……”我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叫了出来。 爹如释重负,拭了把额头沁出的汗珠,咧开了嘴角讪笑着:“崔书记,您别见怪,农村的孩子脸皮薄。” 崔书记似笑非笑地瞥了爹一眼,将一绺滑到耳边的头发捋回到秃顶上:“他的脸皮可是不薄。” “怎么,你们见过。”爹扭过头来,一脸惊讶地瞪着我。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呆呆地立在那里,崔书记不动声色地“嗯”了声,指着对面的长条椅招呼道:“老吴,坐吧,你退休回家还好吧?” “好——,挺好的,孩子这次能来厂里接班,多亏了您照应,你的恩情,咱得感激一辈子呢。” 爹的屁股还没落座,又情不自禁地欠了起来。 “不能这么说。” 崔书记随意挥了下手,嘴角又浮出了淡淡的笑纹,“你是我们纱厂的老同志了,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说,咱们毕竟还有个师徒名分吗?哈哈……” “崔书记,可不敢这么说,你是领导……”爹的脸因为崔书记的调侃,一下又涨得血红,不安地再次欠起了身子。 “坐……坐……”崔书记的屁股崴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转向了我,“你是叫……” “吴平。”爹未待我开口,就忙替我回答到,身子又欠了起来。 “口天吴,和平的平”看着爹一副窝囊的样子,我干脆张口自己补充道。 “噢——对了……” 崔书记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你是鲁豫的徒弟吧?鲁豫已经调来厂部,来做秘书了。” “崔书记,你说鲁豫他……当了厂里的秘书?”爹一时不敢信自己的耳朵,直愣楞地望着面前的秃头。 “现在结束十年动乱,开始拨乱反正了,这是昨天下午厂里开会研究决定的。”崔书记没有去看爹的表情,而是语气平缓地继续说道。 崔书记的话也让我震撼不已,怪不得刚才路过行政科时,看见钦大肚子对师傅一脸讨好的样子。 “你现在师傅提拔了,正好是个机会,我给童主任说一下,把你调整到车间电工班去吧。”崔书记一双染着白翳的眼睑里,透出了一丝吊诡的笑容。 “电工班?”这次是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心猛地忽悠了一下。 “跟你爹一样,也学个电工吧。”崔书记肯定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我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有了种窒息的感觉。莞尔片刻,就听到爹一声长啸,嗓音哽咽着呼喊道:“崔书记呀——,您可是俺们吴家的大恩人啊,吴平要是能学上电工,今后……今后该怎么报答您啊!” 崔书记没有理会爹的表忠,而是眨了下白翳的眼球,冲着我招了下手。我不明就里,忐忑地走了两步,他一张带着酸腐气的臭嘴,凑到了我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给你交代个事,你们前纺的小殷上次出了事,我让厂部安排她到招待所暂时住着,你好好关照她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给我。” “您放心!放心!这孩子老实听话,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您对他有这么大的恩情,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爹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一个劲地替我应承着,其实,他根本就没听见秃头崔书记,到底给我交代了什么。 崔书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爹急于表白打断了,他不悦地瞅了爹一眼,两道颓眉皱在了一起。 爹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紧驹偻身子,懦懦地赔罪道,“崔书记,俺……也没什么好东西送您,这次从家里带了两只刚开叫的小公鸡,我这就给厨房的鲍二师傅送去,让他中午给您炒个‘童子鸡’。” 从崔书记的办公室出来,爹在财务处领完了我俩的工资,决定立刻骑车回家,我知道他急着想把我当电工的“喜讯”告诉娘。 “好好听你崔叔的话。”爹临出厂门时,又回身叮嘱了一遍。 “听什么?”我恼怒地怼了他一句。 “崔叔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呗。”爹并没有计较我的态度,继续一脸喜庆地交代道,“到了电工班好好干,别辜负了崔叔的栽培,我走了。” 中午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被层层叠叠梧桐新叶过滤后,在爹的身上摇曳出圆圆的光晕,他转身紧蹬了几步,一骗腿上了“大金鹿”。望着爹远去的背影,想着崔书记那张贪欲的丑脸,我的心情无比抑郁,脊背上凉飕飕的一阵阵发紧。 (三十四)时来运转 爹离开的当天晚上,遍布县城的大小喇叭里,播出了一条重要新闻,省委决定给在十年动乱中被迫害致死的鲁景秋同志恢复名誉。 第二天,当车间里的人们还在对这条消息议论纷纷的时候,厂区大门口的宣传栏里,就贴出了“任命鲁豫同志为厂办秘书”的公告。 在车间保全班里,老黄师傅一上班,就一屁股坐到了鲁豫的土沙发上,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鲁豫这小子啊,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 “他算是过了啥苦日子,不就下了几天乡吗?” 张胖子冲着老黄师傅翻着白眼,“俺们世世代代都在地里刨食,进厂也一辈子是个吃苦挨累的保全工,俺们才是苦命呢。” “就是,保全工能提拔当干部,让俺们一辈子也不敢想呢!”另一位精瘦的老师傅也附合着说道。 一撮毛小李撇了下嘴:“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人跟人不一样。听俺叔说,鲁豫的娘也平反了,刚在地委当了组织部长呢。” 屋里一下没了声响,张胖子脸憋得发紫,“说什么都是扯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只能打洞,自古都是一个理。” “你生的儿子,连个洞也不用打了,你把所有的洞都打通了。”老黄师傅看见张胖子一脸愤懑的样子,不由地调侃起他来。 “就是,厂里的洞都通到你家院子里啦。”其他人也跟着哄笑起来,把个张胖子气得像吹猪一样,呼呼地喘开了粗气。 傍晚下班前,矮胖的童主任和跟屁虫文书来到了保全班,在大伙惊讶不解的目光中,童主任一双绿豆小眼停在了我的脸上:“大家都别忙着走,现在,我来宣布车间的一个决定。” 童主任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让大伙一时有点莫名其妙,小李不知好歹地舔着脸走了上去,一把搂住了童主任短粗的脖子:“童老大,有什么大事,是不是这个月又要想着扣我们的奖金了?” 小李的话音未落,保全班轰地一下乱了起来,张胖子和老黄师傅难奈不住,走上前去与童主任理论。 “童主任,你们就是整天琢磨着从我们头上扣钱,吸我们这些干苦力的血汗?” “车间要是真敢这么干,不要怪我们去厂里闹?” “你们都胡扯什么?”童主任一双绿豆小眼瞪得溜圆,气恼地梗着脖子,挣脱了小李的双手,“你个混蛋‘一撮毛’,要是再这样无事生非,看我不处分你,扣你的奖金,别怪我不给你叔面子!” 许班长看见小李闹得有些不像话,赶紧呵止住了大伙,一脸献媚地冲着童主任陪着笑脸:“童主任,小李平时就混球,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许班长又回过脸来,扫了众人一眼,厉声地说道:“大家都别闹了,听童主任讲话,谁说要扣大家奖金啦?造谣可耻!” 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许班长指挥着小蔡师兄搬过一张椅子,想请童主任坐下,童主任余怒未消,脸色通红地摆了一下手:“算啦,就这样站着说吧,也就是几句话。这个……鲁豫同志被提拔到厂部的消息,我想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所以根据这样的一个实际情况,经过车间研究决定,准备把吴平同志的工作也做了一下相应地调整……” 童主任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胖子就激动了起来,冲着许班长开始嚷嚷道:“老许,这个吴平,我可是不带了,你要是再为他找师傅,就找老黄吧,现在一个小蔡就够我操心的了。” 小李听了张胖子的嚷嚷,幸灾落祸地捅了我一下:“你看看你小子的这个人缘,我说你跟着鲁豫混,没什么好果子吃吧?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以后还能狗仗人势,再装个鳖孙子熊样吗。” “装你娘的鳖孙子!”我猛地掏了小李一拳,差点把他冲了个趔趄。 “鲁豫不在了,你小子还敢横?!”小李一时有点恼羞成怒,可是看着我一脸凛然的样子,自知赚不了什么便宜,就没有敢还手。 “老张,你胡闹什么,谁说吴平要给你们当徒弟啦?就是给你们当徒弟,你们看看自己这一个个的熊样,像个做师傅的吗?”许班长着急起来,一脸愠怒地瞅着张胖子。 童主任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息事宁人地冲着许班长点点头,想着赶紧把剩余的话说完:“好了,长话短说,鲁豫不能带徒弟了,吴平没有了师傅,像老张说的那样,咱们大伙也都很忙,不想再带徒弟了,所以车间决定将吴平从保全班调到电工班去。” 童主任借坡下驴的一席话,宛若晴空霹雳,一下子把大伙全都镇住了。过了片刻,小李才瞪大眼珠子,一脸疑惑地问道:“童主任,你是在开玩笑吧?”。 保全班里鸦雀无声,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了童主任,童主任的胖脸像打了鸡血,一下涨得通红,他用那双绿豆小眼不满地瞪了小李一眼:“你是平时开玩笑开惯了吧?组织的决定也能随便开玩笑!” “凭什么呀?” 张胖子突然冲上前去,一下挡在了童主任的面前,“就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不是这样的一个‘升’法吧,他……他小吴不就是一个徒弟吗,凭什么也能去电工班?” 童主任不屑地瞥了张胖子一眼,有点不悦地说道:“你又胡扯了,不要说这些没原则的话,这是组织上决定的,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你也是一个老同志了,哪有这么多的怪话!”。 “那……也让我去干干别的革命工作吗?老子也不想干这个鸟保全工了!”小李扇动着腮上的黑毛,也忤逆地叫喊起来。 童主任知道众怒难犯,冲着许班长点了下头,朝着早已吓得脸色发白的“跟屁虫”一扬下颌,撇下一屋子情绪激昂的保全工,匆匆出了门。 童主任拍屁股一走人,屋里原本闹腾的人们一下失去了目标,渐渐地没有了声音。我尴尬地站在人群里,听着刚才大伙七嘴八舌的议论,一时有点无地自容。 “好了,大伙下班吧。” 许班长发话让大伙都散了,张胖子和小李几个人嘟哝着,其他人开始收拾工具准备去洗澡了。 许班长走到了我的身边,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冲着我吊诡地一笑,趴在我肩头说道:“你呀,真是走了狗屎运啦,本来不够接班年龄接了班,刚干了两天保全就调到了电工班,其实,不是我给你找了个好师傅,而是你爹自己找了个好徒弟。” 许班长的声音不大,但是我知道大伙都听到了,他是故意这样做的,这是一个经过历练,有着复杂心机的男人,他想用这样的方式阐明原因,借此给我开脱,并且堵住了大伙的嘴。 没有了师傅,我心里空落落的,独自收拾了工具,拿上衣服出了车间,小蔡师兄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在我的身后叫住了我。 “你咋还没有去洗澡呢?”我不解地问道。 “等着你呢。吴平,咱俩人算是朋友吧,你的命咋这么好?跟了个好师傅,又调了个好工作。”小蔡师兄一脸艳羡地说道。 “师兄,你先别这么讲,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其实里面的原因,你根本弄不明白。”我实实在在地叹了口气。 “这还有什么原因?你小子最近读书,也读得矫情了。”小蔡师兄显然不满我的回答。 “真的,这里面的原因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一时半会也没有想清楚,反正古人的话没有错。” 看到我并没有故作姿态,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小蔡师兄一时也没了言语。一拨拨洗完澡的女工迎面走过来,腮红肤白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她们,竟然没有了平日的心动。 (三十五)老崔轶事 纱厂3000多号人,原本就是一个小社会,虽然平日没有什么交集,但是只要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像平静的河面丢入一颗石子,激起一片或大或小的涟漪。谁也没有想到,我这个毫不起眼的前纺保全学徒,竟然也会成全厂茶余饭后闲扯的话题。 人们认为师傅被提拔重用理所当然,可是,我从保全班跳槽当了电工就匪夷所思了,一个没权没势的接班学徒,凭什么本事走了狗屎运?各种虚假传言开始蔓延开来。你有时不得不佩服同胞的想象力,虽然那时候还没有网络,也没有 “人肉搜索”,但是那种执着的精神和执行力,毫不亚于今天的互联网时代,应该说是一脉相承。最后,有人挖出了我有位当大官的亲戚在省城,大伙仿佛才恍然大悟,自此以后就连班里对我不待见的几个人,也忽然友善恭谦起来。其实,这些“小道消息”全是空穴来风,我那位三爷爷九死一生挺过十年动乱,现在中风后卧床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明天就是周末,中午吃完饭,张胖子又吵吵嚷嚷招呼大伙打牌。我星期一就要去电工班了,这算是我在保全班的最后一天,有点失落地坐在师傅的土沙发上,看着张胖子一伙大呼小叫地数着“张子”。 “数张子”其实就是四个人打 “争上游”,它是我们纱厂人独特的叫法,只不过与一般打“争上游”不同,它被赋予了赌博耍钱的内容。最先出完牌的那个人,数另外三个人手里剩下的牌,每剩下一张牌就输两分钱,有多少算多少。往往一把下来,赢家能挣个一两块钱,最多的时候可以赢三五元钱,这可是我们学徒工小半月的工资啊。 小李好耍赖,刚上去打了几把,就因为偷牌,被老黄师傅给揪住了。小李犯了众怒,大伙一起把他哄了下来,他手里的牌没人愿意接,张胖子就硬拉自己的徒弟小蔡上去凑数,几圈张子“数”了下来,小蔡师兄半个月的工资就数没了,急得他抓耳挠腮,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小李在一旁观看,却上不了手,心里憋得难受,就悻悻走到了我的身边,有点神秘兮兮地凑到我的耳边问道:“听说殷红住你那了?” 他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我不愿搭理他,就装着没听见。小李讨了个没趣,自嘲地挤了挤眼睛,低声感叹道,“这下崔老扒搞破鞋,可是方便了。” “别你娘瞎扯?”我厌恶地把他的臭嘴推到了一边。 “你小子一定是嫉妒了,嫉妒了,嘿嘿……”小李砸吧着嘴,有点不死心地继续说道,“咱厂的鲜花都让老崔摘了,你爹这个徒弟可不简单啊。” 小李的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板起脸来地回了他一句,“你别一开口就是脏话,崔书记,他……有啥不简单的?” “你知道吗?你住的招待所,可是死过人的。”小李见我答了他的话,立刻有点兴奋,一脸诡秘地开了腔。 “死过人?”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有种说不出的震惊。 “这事跟老崔有关系,死的那个女的是夫妻分居的双职工,她丈夫在我们邻边县的乡下教书, 这个女人据说被老崔上了手,她丈夫过来探亲时发现了,就闹着要离婚,女人为了孩子不愿意离,男人就当着众人的面骂她破鞋,女人一气之下,一时想不开,便在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上了吊。” 这事我从来不知道,一时有点心惊肉跳:“你别胡说,要是死了人,这事……就随便拉倒啦?” “不拉倒怎么办?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你呀……是不了解老崔的底。” “他有什么老底,你给我说说?”我心里恓惶,脸上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你真想听?”小李故作神秘地望着我。 “你要是不说就算了。”我讨厌小李这幅猥琐的样子,故意装着要走人,抬起了屁股。 “你小子真是犟种,做稳了我给你说。”小李怕我真走了,赶紧一把拉住了我。在保全班他的人缘不好,难得有人正儿八经地听他讲话。 我坐稳下来,小李扫了眼屋里,见大伙都在关注张胖子的牌局,没有人注意我俩,这才凑到了我的耳边,悄声地说了起来。 “其实,老崔的家不在咱们县里,以前的事情大伙不太清楚,只是听说他曾在生产队当过会计,早就结过了婚,在农村家里有老婆,还生了俩个丫头。别看他长得不咋地,可是心眼活络,头上的头发都是整天琢磨,硬给琢磨掉了的。他是找了关系,花了烟酒,偷改了自己的年龄,弄到了带地工的指标(当时计划经济时期,因为国家征用农村土地,为了补偿农民,给的特殊的招工指标),神不知鬼不觉就离开了老家,来到咱们厂里上了班,这才有了跟着你爹当了个学徒的事。啧啧……” 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大恩人,还有如此特殊的经历,小李看着我一副惊诧的样子,不由地更加来了精神,扯着腮帮子上的黑毛,意犹未尽地继续聒噪着。 “后来,老崔又不知找了什么关系,认了当时俺们县里一个头头为六姨夫,慢慢地被提拔转了干,一路顺畅地走了过来,最后竟然成了咱们厂的一把手。他来厂里上班后不久,就想跟老婆闹离婚,可是那个乡下娘们死活不肯,就这样一直拖着,到现在也没有离成。可是,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好在咱纱厂也不缺女人,他如今大权在握,那些没关系,没背景,人又长得不赖的挡车工,要想分间房,涨个工资,调个好工种,多休几天探亲假,都难逃他的手心,这几年,他艳福不浅,真是风流快活……” 整个一下午,我都沉浸在小李骇人的话语里,心情郁闷,糟糕透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的时间,车间里的电铃声一响,我就赶紧收拾完东西朝门外走去。 张胖子看见我急匆匆地样子,酸溜溜地揶揄道:“不就是去个电工班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跟着鲁豫这个‘二球’货,还真是赚了大便宜……” 我没有理会身后的张胖子,径直出了车间来到了厂门口。两个当班的门卫正滴溜着双眼,巡睃着每一个进出的人,这是一帮让人生畏的老娘们,个个又厉害又泼辣。我前面有位腹部隆起的女工被拦下来,门卫非要摸摸她的肚子不可。女工不满地争辩起来,门卫就是不依不饶,最后双方都撒起了泼,彼此扯开了嗓子,面对面地高声叫骂开来。 “你又不是我男人,凭什么摸我的肚子?” “你昨天你还没有肚子呢,今天就被男人搞大啦,这怀孕也太快了吧?” 门卫的挖苦声引起了周围的哄笑。我正垫着脚尖朝里面看,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看什么呢,都等你好半天了。” 我转脸一看,不知何时,师傅站在了我的身后,几天不见,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人也显得更加英俊潇洒了。 “师傅,你找我?” “听说你小子去电工班啦?过两天我请你喝酒,祝贺一下。” “该我请你,你是我师傅,我还没有请过你呢。”我有点窘迫地回答道。 师傅眉角一挑,似笑非笑地乜着我,“你小子也学会这些虚头巴脑啦,你请我?你哪来的钱呢?等你不给你爹交钱了,再来请我吧。”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师傅看到我羞愧的样子,笑着刹住了话柄。 门卫的两个老娘们和“大肚子”女工已经相互揪住了对方的头发,女工肚子里的一大团棉纱也掉落在了地上,在周围一片呐喊助威声中,彼此哭喊叫骂的嗓门越来越高。 “今天跟我去文化馆,那个颠沙锤的不干了,你还得顶上去。”师傅不由分说地拉着我,挤过了看热闹的人群,出了厂区的大门。 (三十六)银杏冤魂 晚霞绯红,行人匆匆,师傅一路摇着车铃,轻快地穿行在人流中,不一会就带着我来到了古钟楼下。 “师傅,这上面写得是什么字?”我指着古钟楼上的牌匾,在他身后问出了自己多日的困惑。 “你是说牌匾上是什么字吗?”师傅仰着头,瞅着夕阳下斑驳的匾额,“‘玉振金声’,乾隆下江南时候题得。” “这个‘声’字,我以前就是没认出来。”我由衷地感叹道。 师傅继续解释道,“乾隆七下江南,都是从大运河坐得船,第六次在咱们这里下来,休息了一个晚上。他喜欢写字提诗,那晚可能是闲得发慌,手痒痒了,就写下了这四个字,不过同样的字,他在各地好像写了不少。” 我们进了文化馆,来到后面的教室,看见猴脸正伸着脖子朝外观望,见到我和师傅骑进来,连忙迎了出来。 “鲁哥,这几天没见,听说你高升啦。”猴脸一脸谄媚地说道。 “就是到厂部当了个小秘书,算个什么高升,还是出力干活。”师傅表情淡然地回答道。 “你这只是初步,将来肯定还得变化,说不定过两年就是书记了。”猴脸挤眉弄眼地继续拍着马屁。 “朱馆长,你看我像个书记吗?”师傅心情不错,与猴脸开起了玩笑,“别多说了,今天下班时,童主任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今晚要来看看,车间对这很重视,你们最近练得怎么样了?” “排练没有问题,咱们的小郭为了你,可是下了力气。就是乐队出了点问题,颠沙锤的小尤不愿意干了。”猴脸一脸苦相地说道。 “我听说了,没关系,‘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猪’,我把小吴又带来了,让他先顶上去。上次他已经不错了,至于乐感吗,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在排练中慢慢磨吧。”我看见师傅说这话时,猴脸的眼睛鼻子又皱在了一起。 我们到了不久,殷红就和排练的女工一起来了,她一进门看见了我,想上来打声招呼,却被师傅拦在了面前:“今晚童主任要来,大家抓紧做好准备,开始排练吧。” 师傅发了话,女工们开始脱外套,换高跟鞋,就在大家换衣服的时候,摩登小郭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她看见了猴脸身旁的师傅,抑制不住一脸惊喜。师傅不看她飞过来的媚眼,催促着赶紧开始排练,小郭撅着小嘴,一时有点不高兴。 大伙自觉地排成了两列,殷红站在最中间的位置。小郭总结了昨天的情况,又把舞蹈的要领讲解了一番,重点强调一定要做开,否则动作缩手缩脚不好看,小郭边说边做了几个动作,确实妩媚动人,充满了诱惑力。 乐队的人也来到了,师傅又把那副沙锤递到了我手里,小郭让我们乐队先准备,她开始嘴里喊着节奏,让大家跟着自己的动作走一遍,这个节目已经排练了多日,大家的动作比较娴熟了。因为第一次排练的时候,大家都穿着平常的衣服,动作幅度也不大,只是跟着小郭模仿,这次换了短裤蝙蝠衫,扩胸、转体,踢腿,当一排雪白的大腿,在我眼前刷地翘起时,我整个人都呆了,脸也刷地红到了耳根。 “大家辛苦了。”一套动作还没有做完,矮胖的童主任就推门走了进来,在他的身后不光有跟屁虫,还有一个光亮的秃脑袋。 “哎呦,崔书记,你怎么也来啦。”师傅略显惊诧,放下倚在身上的大提琴,赶紧站起身来。 “我来看看大家。”老崔泛着白翳的眼睛里,含着浑浊的笑意,望着迎了上来的师傅,双手亲切地握在了一起,“前纺车间是我们纱厂文体先进单位,我来给大家鼓鼓劲。” “鲁秘书虽然调到了厂部,还是不忘我们老前纺,这次夺冠还要靠你啊。”童主任赶紧接上话茬,拍了师傅一记马屁。 “鲁秘书可是你们前纺的骄傲啊。”老崔握着师傅的手,使劲摇晃了两下。 “我人离开了前纺,可是心还在前纺。”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跟屁虫立刻谄媚地笑了起来。 “好了,我们不耽误大家时间了,赶快排练吧。”崔书记环顾了一下众人,讪笑着催促道。 “哎——姑娘们,咱们打起精神来,把这些天的排练成果,给领导好好展示一下。”摩登小郭尖着嗓子喊了起来。 “乐队准备。”猴脸也挥着一条瘦膀子,指挥着我们抄起各自手里的家伙。 强烈的音乐轰然响起,在小郭的带领下,十几为漂亮的小媳妇大姑娘开始蹦跳起来。 “跳出活力,跳出魅力,跳出激情!”小郭一边领舞,一边呼唤着。 殷红目光空洞,脸色阴沉,虽然跟着节奏,还是有两次跳错了,特别是她170CM的身高,一双秀美的大长腿,在换队形时步伐大了,破坏了整个队形,弄得同伴一时手忙脚乱。好在这样的问题,并没有影响大局,一群美女含胸,塌腰,扭脸,翘屁股,当十几双大腿同时翘起时,童胖子和跟屁虫的眼睛直了,老崔的浮着白翳的目光中,更是闪出了贪婪的贼光。 “不错,不错,有新时代的风采。”老崔站起身来连连夸赞。 “感谢厂领导的关心,再创辉煌!”童主任带头拍起了巴掌,教室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这天晚上,老崔、童主任他们走了以后,大伙都很兴奋,因为老崔给猴脸、小郭和乐队的人带了礼物,一人一块印花布料;童主任表示所有车间参加排练的人员,当月奖金都是一等。让大伙感到郁闷地是,殷红似乎不在状态,原本舞蹈基础最好的她,老是出岔子,害得大伙停下来好几次,惹得小郭撂了次脸,当着猴脸的面发了火。 我原本心情就别扭,看见崔老扒更加愤懑,精神总是难以集中,再加上本身不熟练,老是颠不到节拍上。猴脸在排练结束时,当着师傅的面说我不行,他再另外找别人。师傅虽然有些尴尬,但是也无话可说,只有出了文化馆的大门,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已经接近子夜时分,流星带着清凉从夜空划过,昏黄的路灯透着疲惫的慵懒。师傅推着车子,与殷红并肩同行,一路愉快地说笑着,殷红浅嗔娇笑,已经没有了刚才忧郁的神色。 “等咱们这次汇演完了,再去卧龙湖野炊一次吧。”师傅笑着提议道。 “好啊,还是咱们三个。”殷红欢快地应承道。 “吴平,我给你的弹弓没丢吧?”师傅扭过头来,瞅着黑影里的我问道。 “没呢。”我跟在两人身后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烦闷。 “你小子弹弓打得还真不错,到时候咱们再比一次。”师傅继续说道。 “这不公平。”我脱口而出的话语,让师傅和殷红都愣怔了一下。 “为什么?”师傅有点疑惑地望着我。 “因为……你用枪,我用弹弓。”我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回到了生活区,师傅把我们送过了杂树林,来到了小院门前,有点恋恋不舍地说道:“厂部给我分了一间宿舍,过两天就搬过去。” “太好了,你搬了家,得请我们吃饭。”殷红剔透的眼睛迷人地眨了一下。 “那当然,就定在这个星期六。”师傅爽快地答应到。 夜风大了,漫过了黑魆魆的银杏树梢,发出了一阵呼啦啦的呜咽声,我和殷红站在了院子里,她打了个哈欠,手掩着嘴角对我说道:“吴平弟,今天不早了,赶紧洗洗睡吧。” 夜风强劲起来,拧着劲地撒起野来,我从配电室出来,端着脸盆来到前院,在水台边刚拧开龙头,忽然一阵阴风,使劲抽了下我的脸。我止不住抬脸仰望,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只见头顶银杏树的枝杈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红衣女子。 一瞬间,我头皮发麻,毛发倒卓,差点瘫在了地上:“你是……” 红衣女子眼睛泛着血色,目光凄楚地想说话,可是张着失血的双唇,拼命地挣扎着,就是发不出一丝的声音,我心里一个激灵,想起了奶奶曾经说过,鬼是说不了人话的。我猛然明白了眼前的事,这就是小李说得那个屈死的女工,一位乡村小学教师的妻子,她竟然至今冤魂不散,依旧漂浮在这个孤寂的小院里。 “我们虽然不认识,但是俺知道你的冤屈,俺就是一个来接班的小学徒,没本事给你鸣冤叫屈,请求你的原谅。你就在这里安稳地过吧,我们好好相处,希望你有云开雾散,洗清冤屈,重新投胎的那一天……”我突然没有了恐惧,对着红衣冤魂默默地念叨着。 红衣女鬼大概听懂了我的祷告,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惨笑,她的笑很美,生前一定是位漂亮的妻子,慈善的母亲,可惜了她的丈夫和孩子…… 这一晚,窗外的风始终拍打着我的窗棂,红衣女鬼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始终在我耳边萦绕。凌晨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开门起来小解时,稀疏的星空下,看见一缕乌蒙蒙的雾气,在前面的小楼上飘荡,始终环绕着殷红的房间。 (三十七)小蔡请客 因为一晚上没睡好,我第二天起得很晚,小闹钟已经过上午十点。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赶紧洗漱完毕,正在烧水准备吃煎饼的时候,隐约听到前院的小铁门响了起来。我循声走到了前院,疑惑地望了眼二楼,殷红的门紧闭着,人不知去了哪里。 “谁啊?”我扯着嗓子,冲着前面问了一句。 “吴平,是我,快开门。”小蔡师兄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我赶紧过去开了院门,只见小蔡师兄推着自行车,一头大汗地站在了门外。 “你怎么来啦,有啥事吗?”看着小蔡师兄气喘吁吁的样子,我疑惑地问道。 “昨天下午,你走了后,我们几个师兄弟合计了一下,都是一起进厂的兄弟,你现在高升走了,我们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小蔡师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表示个什么?还在一个车间吗,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心里一动,有点不安地回应道。 “话虽这么说,但是理不是这个理,不管怎么说,你是离开我们了。能当上电工不容易,今后大家都要仰仗你呢。”小蔡师兄的话,让人有点不舒服。 “谢谢大家一片好心,今后师兄弟有用得着的地方,俺一定在所不辞。”我真诚地说道。 “那就走吧,今天中午到我家去,大伙一起为你送行。”小蔡师兄说得特别庄重,就像我真得要离开远行了一样。 中午的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小蔡师兄用他的大“永久”载着我,顺着厂门前的人民路一直朝东,绕过了古钟楼,来到了县**门前。县**原址是过去的老县衙门,以前的建筑大都保留了下来,只是在过去的东西侧院,新砌了两栋三层的青砖洋楼。门前两座威武的明代石狮子,在刚刚过去的动乱中,因为破“四旧”,被砸掉了半个脑袋,此时,有点怪模怪样地兀立在树荫里。因为是星期天,在石狮子宽宽的青石底座上,坐满了无聊的老人,一群调皮的孩子围着四周,快乐地奔跑打闹着。 小蔡师兄从县**门前转进了一条朝南面的小巷子,带着我又骑了大约一百米左右,来到了一片居民区。我俩开始在一个又一个逼仄的小巷子里穿行,两边大都是带小院的平房,也有一些漂亮的小楼夹杂其间。小蔡师兄说这些小楼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自建的,周围老百姓称呼它们是“富农户”。 “前面就是我家了。”小蔡师兄指着巷子尽头的一个红砖门楼说道。 我们在巷子口下了车,相随着走在巷子里,忽然一阵声嘶力竭的狗吠声,从蔡家西面一座有着高高围墙的大院子里传了出来。我抬头仰望,只见院子里兀立着一幢气派的三层小楼,它的外墙贴满了当年很少见到的瓷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十分富丽堂皇。 “这是谁家?这么牛逼!”我指着小楼问道。 “卫生局赵局长家。”小蔡师兄瞥了下嘴。 “他家的狗挺恶的,叫起来这么凶。”我听到了院子里恶狗脖子上哗啦啦的铁链声。 “这个大狼狗见到人,就龇牙咧嘴地狂叫,还咬伤过一位邻居,只要他家里的大门开着,我们都得绕着走。”小蔡师兄气恼地说道。 “那就没人偷偷把它给弄死了。”自从我干了保全工,身体愈来愈壮实,特别是跟师傅学了八式小擒拿后,胆子和脾气也都见长了。 “赵家在县里有职有权,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谁敢去招惹是非,你别说也挺怪得,这个大狼狗虽然对邻里凶恶,可是只要看见上门送礼的人,就摇头摆尾一副奴才的样子。”小蔡师兄唏嘘地感叹着。 “真是狗眼看人!”我愤愤地说道。 “卫生局是个大单位,县里的医院,下面各乡镇卫生院,还有那些防疫站等等单位,上上下下一千多口人都属于姓赵的管,逢年过节的时候,来他家送礼的都踏破了门槛。”小蔡师兄的口气里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蔡家的房子就在赵家旁边,三间红砖起脊的简陋平房,院子的地方本来也不大,又在东边盖了几间偏屋,所以更显得十分拥挤。 我们进了院子,小蔡师兄的爸妈都在,还有两个星期天没有去上学的弟妹,满满登登地一屋子人。 小蔡的父亲蔡师傅是一位老钳工,技术好,为人和善,还烧得一手正宗鲁菜,如今退休在家帮着别人干点私活,小蔡的母亲就是一个家庭妇女,没有什么工作,所以蔡家五口人的生活并不太好。 我到蔡家时,老蔡师傅已经把凉菜端上了堂屋的方桌上,我们保全班同期的几个师兄弟也早就到了,大家非要让我坐在主位上,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 “蔡叔,这个上位该您坐,我一个小辈怎么能坐这呢?”我拉着老蔡师傅的膀子,把他朝上位让。 “今天,你就安安稳稳地坐上位,你们师兄弟好好喝,我就不参与了,给你们做好服务工作,以后你们的路还长,需要相互帮衬着走。”老蔡师傅说完这话,笑着去给我们炒热菜了。 我不能再推辞了,就坐到了酒桌的上位,我们这次进厂来到保全班的有八九位,小蔡师兄全部给请来了,其中有一两位因为性格的原因,我们并没有太多交往,如今大家来一起为我送行,真得令我非常感动。 小蔡师兄拿着一瓶运河大曲,给桌上每位的酒盅里倒满了酒:“今天,咱们这帮师兄弟,第一次聚到一起,为吴平老弟送行,祝贺他荣升电工班,希望他今后有更大的发展,我们喝之前,请吴平给大家说两句。” 第一次听到小蔡师兄这样说话,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正规的酒场,大伙都端起酒盅望着我,弄得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这个……今天,大家送我去电工班,我实在没有想到,谢谢小蔡师兄的张罗,谢谢各位师兄一片心意。”我真不知道怎样表达情感,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师傅的话,立刻随口说道,“俺人虽然离开了,但是心留在咱们保全班,俺们是永远的师兄弟。” 小蔡师兄带头拍起巴掌,在众人的掌声中,我的心头忽地热了起来,一扬脖子把手里的一盅酒灌了下去,大伙的掌声更热烈了。 “吴平,你小子真有本事,怎么能调到电工班?” “吴平,我们到时候有事就找你。” “我进厂时许班长也找了鲁豫,他可是他没同意带我。” “你真是找了个好师傅,走了狗屎运。” “在保全班我最佩服你们师徒俩了。” 这天晚上我们喝着聊着,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工友之间浓浓的情谊。我喝多了,但是没有醉,最后头脑还比较清醒,记得请忙碌了一上午的老蔡师傅上桌,恭恭敬敬地敬了他两杯酒。 吃完饭,我们在小蔡师兄住得偏房里打扑克下军旗,下“四国大战”,打“升级”“争上游”,大伙快乐地争吵着,尽情地打闹着,无拘无束,一直闹腾到了傍晚,惹得隔壁赵家的那只恶狗,一个下午都在不停地狂吠。 小蔡家的院门被人“砰砰砰”地擂响了,院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忤逆的叫喊声:“他妈的,吵什么!想闹事咋啦?” 小蔡师兄听到男人叫骂,脸色顿时变黄了,连忙示意大家:“嘘——大家小声点,赵家老二回来了。” “这个赵家老二是干什么的?看把你吓成这样子。”一位也是乡下来接班的师兄不屑地说道。 “这个赵家咱惹不起,不要说赵局长厉害,他女婿在公安局当副局长,大儿子当兵快回来了,老二是个混混,在市管会开车,有一帮狐朋狗友。”小蔡师兄泄气地回应道。 众人不再鼓噪,有人提议散了,我们收拾好准备出门时,小蔡师兄先探头出去,小心翼翼地朝四周观察了一番。大家鱼贯而出,在经过赵家大门时,都不由地秉心静气。可就是这样,还是招惹了院内的大狼狗,它已经撒开了拴着的铁链,扑到了门边,扒着门缝,冲我们龇牙咧嘴,叫唤地更欢了。 (三十八)我是电工 星期一,我早早起了床,去前院的水台边洗漱时,二楼上殷红的房间还没有动静。因为还有些杂物放在保全室里,自己想悄无声息地拿走,我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朝厂里走。 还不到上班时间,生活区静悄悄的,我跨过马路,进了厂区,走在绿意盎然的梧桐树下,听着耳边单调的机器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我穿过大车间,来到保全室门前,打开了门上的暗锁,当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止不住环顾了一下屋里,最后落在了那张土沙发上,竟有了一丝留恋的感觉,莞尔好一会,才关门离去。 我抱着一个小纸箱,来到车间前面的配电间,轻轻地推开了房门,一位值班的师傅抬起了头来。 “车间出什么事了?”他以为我是找他去维修机器的,拎着身边的电工包,慵懒地站起了身子。 “没事,我……我是来找夏班长的。”我看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有点羞涩地忙着解释道。 “他上班才来,现在还太早了。”值班师傅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有点疑惑地说道。 “没事,我是来报到的,就等他一会。”我放下了手里的纸箱子。 “哪……你坐吧,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呢。”值班师傅给我拉了条长凳,让我坐在了墙边。 8点钟刚过,夏班长就来了,这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听说以前是海军潜艇上的轮机兵,转业来到我们纱厂,技术很好。 “你是吴师傅的公子吧?在保全的时候是鲁豫的徒弟,童主任都告诉我了,欢迎你到我们电工班来。”夏班长人很友善,微笑着招呼道。 “俺是来给您当徒弟的。”知道了夏班长与父亲熟悉,我心里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别给我当徒弟了,我给你找了一位师傅。”夏班长正说着话,一位头发花白,长得白白净净的老师傅走了进来,夏班长一把拉住了他,“刘师傅,正好今天你上早班,这就是我给你说过得那个小吴,我们生活区原来电工老吴师傅的孩子,今天过来报道,就给你当徒弟吧。” 刘师傅慈眉善目,望着我点了点头:“好的,就跟着我吧。” 刘师傅说话有一股软软的南方腔,不似我们这里人说话那么硬,我赶紧走上前一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刘师傅。” 初夏的阳光从车间屋顶的天窗倾泻下来,把一个硕大的车间照得明亮而温馨,我跟着新认的老刘师傅,在车间里四处巡视,屁股后面颠着一只崭新的牛皮电工包,上面插满了新领得板子,老虎钳,电笔,螺丝刀,手里还拿着一个万用表,不时就会碰到几位小挡车工们热辣辣的目光,让我在羞涩和紧张的同时,有了一种虚荣的满足感。 “哎——你好,当电工啦?”我走过一排并条机的时候,那位自己认识的大额头姑娘,亲热地同我打着招呼。 “刚来电工班。”我瞥了一眼她还没有变过来的红润脸庞,赶紧走了过去。 “嘻嘻,肖美花,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啦。”我听到身后有人嬉笑着说道。 “我就是看上他啦,怎们样?你不喜欢啊?”这个叫肖美花的大额头姑娘到是个爽快人,不遮不掩地直接承认道。女孩子的相互打闹声,让刘师傅听见了,他打趣地瞅了我一眼,我的脸顿时红了。 整整一天,我跟着刘师傅,基本上搞清楚了车间电工的工作流程,因为必须保证24小时的电力供应,车间电工班与保全班的作息时间不同,是与挡车工一样的“四班三运转”。一个班有两位师傅,如果有学徒工,就跟着自己的师傅值班。我们除了要保障整个车间的供电外,每隔一个小时左右,就要到车间巡视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和安全隐患。因为车间所有机器都是24小时不停运转,一旦坏了没了动力,挡车工们就会马上来配电间找我们,当班电工需要判断电路故障,及时修理好。如果是电机烧了,就要拆下来,换上备用电机,烧了的送到机电车间去修理。 刘师傅是六十年代从江南支援过来的老技工,为人谦和,技术很过硬,与爹也比较熟识,待我非常和气。只是我总喊他“刘师傅”,而不是像队鲁豫那样,直接称作“师傅”,因为在我心中,“师傅”已经成了自己对鲁豫的专门称呼了。 我们今天当班的除了刘师傅外,还有一位万师傅,万师傅也带了一位姓王的徒弟,小王师兄家住在县城,看样子有些背景,说话的口气挺大的。下班后我们四人去浴室洗完澡,刘师傅和万师傅就回家去了。小王师兄问我想不想看电影,他说今天厂里的电影院有新片子。自打师傅离开了保全班,我就失去了读书的来源,正为晚上怎样打发时间犯愁,小王师兄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我的赞同。 我们俩人出了厂门,来到了生活区,在厂电影院门口,我掏出钱想着去购票窗口买票,却被小王师兄一把拉住了。 “你干嘛去?”他紧攥着我的手,不屑地问道。 “买票,我请你看电影。”我不解地望着他。 “买什么票,走——”小王师兄拉着我,直接上了台阶。 “哎——你的票。”门口检票的瘦子伸手来拦我俩。 “没看见吗,电工班的。”小王师兄不满地瞟了瘦子一眼。 “我知道你是电工班的,我是问他要票的。”瘦子指着我说道。 “他也是电工班的。”小王师兄的声调一下子高了八度。 “你们来看电影没问题,但是外人来了必须买票。”瘦子的嗓门也提高了。 “算了,算了,我还是买票吧。”看见两人呛了起来,我忙息事宁人地解围道。 “小吴,你就坐在这里等着,一会有人请你进去看电影。”小王师兄一把将我按在了门旁的长凳上,又声色严厉地补充道,“千万别走,千万别买票,我去去就回来。” 小王师兄一转脸走了,我万分尴尬地坐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大概过了不到十分钟,电影院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哄闹声。 “他妈的,电影刚放,怎么停电了。”电影院的值班主任跑了出来,看见瘦子急忙喊道,“快去打电话给厂里,看看怎么回事?” 正当大伙闹哄哄的时候,小王师兄又回来了,他朝我惬意地眨了眨眼睛,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 “哎呀呀——小王老弟,误会,误会。”值班主任匆匆来到我们身边,看见小王师兄一脸热情地邀请到,“这位是小吴吧,别的不多说了,两位赶紧进去看电影吧。” 小王师兄没有回答,站起身来,矜持地望了瘦子一眼,检票的瘦子一脸恼怒,又无可奈何地把脸调到了一旁。 “走吧,进去看电影。”小王师兄对我摆了下头。 “这部电影不错,陈佩斯爷俩太逗了,还有刘晓庆……”主人一边在前面给我们带路,一边热情地絮叨着。 我们在主任的亲自引导下,走进了黑乎乎的电影院,找了旁边的两个空位子刚坐下,头顶的灯一下子亮了。一阵电铃响起,放映孔里忽地射出了一道白光,放映开始了,头顶的灯又灭了。 (三十九)殷红没来 夏日的白天变长了,当我和师傅俩人来到钟鼓楼下,它上面高耸的飞檐正沐浴在晚霞之中,师傅按照上次的约定,要请我和殷红吃饭,他把这次的请客定在了县城最好的“红卫饭店”。 “师傅,你真是破费了,上这么好的饭店。”我是第一次进饭店,又是进这样高档的饭店,不免十分忐忑。 “又不是请你一个人。”师傅随口说了一句。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富裕,机关单位也还没有公款吃喝一说,况且今天又是周末,大家都回家去吃饭了,所以饭店的大堂里冷冷清清。师傅问一个刚烫了头发的胖丫头有没有包厢,她一边用身上油渍斑斑围裙擦着手,一边慵懒地应了一声,领着我们穿过大堂,来到了后院。 后院的面积不大,沿着北墙根有一溜亮着白炽灯的小房子,房门上挂着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布门帘,就像我们大车间两边的副房一样。师傅看来对这里很熟,他挑开最右边一个房间的门帘,挥手招呼我进去。 包间里放着一张油叽叽的四方桌,旁边围了四条同样油叽叽的长凳,师傅让我坐在了他的对面,没有去接胖丫头递过来的菜单,而是随口点了几个菜,并要了一瓶县酒厂生产的“运河大曲”。 “等一会有人还要来,是个女的,她要是问,有没有姓鲁的在这里,你就把她带到这个包间来。”胖丫头临出门时,师傅对她吩咐道。 两个冷盘先上来了,一盘油爆花生米,一盆凉拌肚丝,师傅用牙齿“咔吧”一下嗑开了“运河大曲”的铁盖子,还是像上次在招待所那样,哗啦啦地把酒倒在了中间的三只大白碗里,刺鼻的酒气立刻我心里有点打怵。 师傅把一只酒碗推到我面前,见我望着白酒一脸苦涩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怎么还是一副在爹娘身边没长大孩子的样子,不就是喝口酒吗,怎么也不能认怂啊?” “我没认怂,也不怕喝酒。”师傅的激将法让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不服地嘟囔了一句。 “对吗,这才像一个纱厂电工!”师傅捡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起来。 “红姐什么时候来?”我拿过了自己的酒碗,抬头望了一眼师傅。 “我昨天给她说了,她说下班后就过来,应该马上到了吧。”师傅看了眼手腕上的表。 “师傅,你这表很特别,怪好看的。”我以前没有见过师傅戴表,咋一看见有点奇怪。 “在机关工作,得有个时间观念。”师傅漫不经心地回答着,眼睛开始朝院子里瞥,“你说这表好看,它可是有来头了,是上级派发给我父亲的,正宗的欧米茄表。” 我不知道什么叫“欧米茄”,对手表也没有概念,只是看着桌子上的菜,有点恓惶地再次表示:“师傅,我得请你一次。” “你怎么还想着这事?好吧,等你有了钱,只要那时我还在这里。”师傅笑着,又把一粒花生米丢到了嘴里。 “师傅,你……你要离开咱们纱厂?”师傅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的心,我疑惑地望着他寻问道。 师傅听了我的话一愣怔,正在把玩酒碗的手也停了下来,沉吟了一下,才开了口,“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不能说就在这个厂里干一辈子吧?说不定将来那一天你也会走得。” “我能上哪去?能来咱们厂里接班,村里人就觉得俺家老祖林冒青烟啦。” 我一个劲地摇头,根本就不敢往这个事上想。 “哎——殷红最近住在招待所,一切还都好吧?”师傅岔开了话题,脸上显出了严肃的神色。 “她……”师傅突然提起殷红,我的心里一阵惊悸,那个可怕的梦魇立刻笼罩在了心中。 “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师傅两道剑眉竖了起来,有点焦急地盯着我的眼睛。 “没什么……”我垂下了眼帘,装作没事的样子,短促地呼了一口气,“她……挺好的。” “那就好。”师傅没有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又从门帘的缝隙间,朝院子里望了一眼。 “师傅,你……你喜欢红姐吗?”我垂下了头去,望着碗里的酒。 “你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师傅轻声地问道。 “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她?”我抬起头来,执拗地问道。 “喜欢。”师傅没有再敷衍,回答的时候,脸上显出少有的羞涩。 “我出去看看,红姐来了没有?”我直起身来,挑开了门帘,走了出去。 晚风轻拂,吹动着梧桐树叶哗哗作响,星空明亮,把一层银辉散在了高高的古钟楼上。在街道昏黄的路灯下,无聊的行人来来往往,对面的文化馆里又传出燥人的音乐,猴脸和小郭他们的周末舞会开场了。 我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内心却在激烈地翻腾着,我该不该把自己看到一起告诉师傅,让他断了对殷红的痴想?如果师傅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因为极度地失望,而愤怒地发狂?他会找老崔算账,会伤害殷红吗……我不敢再想下去,内心煎熬着,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怎么,殷红还没来?”不知什么时候,师傅来到了我的身边。 “你们怎么跑到外面来了,到底还吃不吃饭啦,我们的厨师等不了,你们再不上热菜,他可是就要下班了。”那个胖丫头找了出来,站在我们的身后,气呼呼地催促道。 “我们在等一个女的。”我不满地回过头去,狠狠地怼了她一句。 “现在还不来,就该不来了。”胖丫头见我发了火,声音低了下去,嘴里却还在嘟哝着,“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见过的多啦。” 我们回到了后院的包间里,还没有坐稳当,胖丫头就急匆匆地打帘进来,把一盘青椒炒肥肠,砰地一声撂在了桌面上,溅起的汤汁迸到了师傅的衣袖上,师傅不悦地对她埋怨了一句,胖丫头连眼皮也没有翻一下,不耐烦地转身走了。 “这个胖丫头,还是个急性子。”师傅苦笑着拿出了手帕,擦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咱们先喝吧。” “红姐不来了?”我还有点不死心,又嗫嚅地问了一句。 “不等了,她来了再说。”师傅的脸有点发青,端起了手里的酒碗,“来,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更加美好的明天,喝酒——” “为了……明天……”我端起了酒碗,心跳得厉害,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两下,咬着牙挤出了“明天”两个字。 当苦辣的液体又一次冲入食道,缓缓地流进胃里,我感到整个人开始燃烧起来了。在师傅半劝慰半强制下,我就像一台被加油的粗纱机,一口口往肚里灌着,直灌得自己头晕目眩,心里难受,天昏地暗。我听着师傅不停的絮叨,声音在我耳际愈来愈小。我从最初时的难受,到后来的麻木,眼皮愈来愈沉重,直至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 在这个初夏的夜晚,我醉了,醉得荒唐难堪,醉得一塌糊涂,最终心力交瘁,精疲力竭,伏案昏睡,可是殷红却始终没有露面。 (四十)你是破鞋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摸回招待所的,胃里像揣着一团火,油煎火燎般难受,当我“叮叮咣咣”打开了院门,赶紧踉踉跄跄地扑到水台边,顿时,一股腥辣的液柱,就像拧开了阀门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从嗓子眼狂喷了出来。 我浑身战栗,哕得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被掏出来抖擞了一遍,直到吐空了胃里的一切,又呕了半天浓浓的酸液,才勉强地止住了。 哕完了之后,我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摸索着直起了身子,拧开身边的水龙头,嘴对着“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冷水,就浑身乏力地一屁股瘫坐在了楼前的石阶上,软得象根烂面条,再也站不起来了。 皎洁的月光透过银杏的枝叶,斑驳地撒在寂静的小院里,晚上的情景开始逐渐回到我的记忆里。师傅今晚一反常态,可能是多年来第一次对人敞开心扉,絮叨地就像个老娘们。他强制我听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其实他的故事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传奇,与描写那个时代的小说比起来,更显得老套而乏味。可是,从他痛心疾首地宣泄中,我还是能够感受到一个人压抑了许久,突然爆发后,伤心欲绝的感觉。 十多年前,动乱一开始,师傅的父母就落了难,他与城市普通青年一样开始上山下乡,从地区来到了我们县,在紧邻鲁南的一个穷困小山村插队落户。几年后,当知青们开始投着各种门路,陆续被招兵,招工,甚至被推荐上了大学后,鲁豫越来越苦闷,感到了难以忍耐的孤寂。就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邻村一位俊俏的姑娘,走进了鲁豫的生活。 姑娘是回乡的高小毕业生,家境在当地富裕殷实,父亲是多年的生产队长,一位哥哥在外地当兵,一位哥哥在家务农。因为姑娘条件好,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是她眼光很高,一个也没有看上。有一次县里文艺汇演,各个公社都要出节目,她和鲁豫一起被抽调到公社宣传队。在排练一出新编柳琴戏的过程中,鲁豫英俊的外表,忧郁的气质,见多识广的头脑,能文能武的身手,迅速征服了姑娘的心。在彼此相处的日子里,姑娘有意无意地亲近鲁豫,思想上关心,生活上体贴,含情脉脉,欲说还羞,让师傅在昏暗生活中,有了一丝欢乐和慰藉。县里汇演一结束,姑娘迅速向鲁豫表了白,两人就水到渠成地在了一起。 可是,因为师傅的出身问题,他们的恋情受到了姑娘家强烈地发对,特别是那个貌似正直的老生产队长,为了拆散两人,出了许多的花招。年轻人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说不行,他们越朝一起凑,鲁豫对这来之不易的情感更加珍惜,忍辱负重地呵护着彼此的“爱情”。可是再好的狐狸,也斗不过狡猾的猎手,两人如漆似胶地相处不到半年,正在热恋之中,突然有一天,姑娘像春天里的浮云一样,呼啦一下没有了踪影。 师傅心情焦躁,遍寻不着,实在没有办法,不得不硬着头皮,敲开了姑娘家的房门。姑娘的爹——那位老生产队长出来了,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赶紧死了这份心吧!俺闺女已被公社推荐,马上要进城上大学了。” 鲁豫感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屈辱,那天晚上,他在冷风中像狼一样,围在老队长家院墙外,上上下下地转了大半夜,他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姑娘的啜泣,可是侧耳细听又没了声音。他下过无数的决心,甚至有了翻墙进去拼命的想法,但是,师傅最终想到了还在狱中的父母,想到了自己还没有开始的未来,在无比的痛苦中黯然离开了。 师傅诅咒姑娘的卑贱,痛恨老队长的狡诈,他其实可以不谈这场“恋爱”,但是他不能容忍被欺骗和戏弄。鲁豫自觉颜面尽失,心灰意冷,把自己锁进了知青点的房间里。社员们来叫他出工,他不搭理,房东来看他,他也一声不吭,就这样,鲁豫把自己整整关了一个星期,当他胡子拉碴走出房门时,人整整瘦了一圈,好像大病了一场。 经历过这场变故后,社员们惊奇地发现,那个孤傲自负,咄咄逼人,上工拖三拉四的知青不见了,换成了一个恭顺谦虚,干起活来不要命的鲁豫,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让村里人一时认为他精神出了毛病。 鲁豫还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渐渐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特别是那些大小队的干部们,更是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们谁都没少吸鲁豫递过来的纸烟,家里常煮他提来的猪下水。干部们的老婆闺女几乎都戴上了他从城里捎来的花头巾,特别那一窝窝半大的小子们,脚上穿得所有旧解放鞋,全是鲁豫通过关系,从县里武装部搞来的换装品。只是当有人在田头地垄间私下拉呱,窃笑起邻村那个老队长主动把闺女送上门,让公社主任睡了一次,才换了那个推荐指标时,鲁豫才收起拘谨的笑容,眼里流露出一股隐隐的肃杀之气。 “那姑娘后来去了哪里?”我止不住好奇地问道。 “在省里毕业后,回地区师范学校教书了。”师傅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就这样过了两年,经过大队支书与公社多次交涉,鲁豫终于得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他在离开村子前,把自己结算的100多元钱,全交给了生产队会计,让他设法买了口半大的小猪,余下的钱全打了4毛3分钱一斤的老白干。那一晚,他让供销社的酒缸见了底,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醉趴下了。若干年以后,一些冬日里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还不时提起这件事情,称赞鲁豫是他们那里知青中,最大度最有出息的一个。 夜风中,头顶的银杏树叶飒飒响着,像母亲在低吟的一首淡淡的催眠曲,我混沌之中,感到自己发冷的身子,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醒醒,怎么在这睡了呢?”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身子。 “你……”我四肢酸软,挣扎了半晌,才努力张开了沉重的眼皮。 “我是殷红,你红姐!怎么跟鲁豫喝成这样了,一个小破孩,喝那么多酒干嘛?”一个焦急的声音透着如兰的温馨。 深邃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我感到了屁股下石阶的丝丝凉意,止不住混沌地嗫嚅道:“我……这是在哪呀?” “在招待所,快回屋去吧,外边多冷啊。” 我感到被人用力往上拖拽着,身子十分别扭难受。我努力分辨着眼前这个晃动的黑影,清冽的月光下,终于看清了那张美丽俊俏的脸庞。 “你……别碰我……” 我的身子被人一晃荡,血液里沉淀的酒精又蒸腾了起来,我使劲甩着膀子,想着挣开拖拽我的这双手。 “小屁孩喝了点猫尿,发什么癫狂?”殷红可能被我扯痛了,愠怒地埋怨到。 “不要你管……”我汗毛倒卓,蹭地坐了起来,压抑多日的怒火喷薄而出,忤逆地咆哮起来,“我不要你管,你……你个破鞋……” “吴平,你说谁……谁破……?” “说你……”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没了底气。 “你……你个混蛋!”一记响亮的耳光,扯破了深夜的宁静,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银杏树上栖息的夜鸟骤然惊起,扑啦啦地飞上了漆黑的夜空。 在如墨的银杏树呜咽声中,我看见那个红衣女鬼朝我狠狠啐了一口,我的酒一下彻底醒了…… (四十一)阅览室的麻脸 夏至刚过,一场断断续续的细雨就不期而至,等到小雨一停,天一放明,太阳一露头,气温便迅速升高起来。可是,与眼前这阳光灿烂、生机勃勃的季节相反,我的心情却一落千丈,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忧郁和苦涩。 我感到自己无脸面对殷红,那天晚上的一记耳光,不仅让我醒了酒,更让我羞愧难耐,痛苦和懊悔。几天来,我反复在头脑里诘问着自己,为什么要酒醉乱性,去伤害一个对自己充满关爱的女人,就因为我目睹了她的私情?不齿于她的名声?这些是,又不全是,表面上是,内心却无法认同。我在经过了苦苦地思忖,不断地否定之后,胆怯地发现,自己对殷红的所有愤怒,全都源于内心的痴迷、自卑和妒忌。我喜欢这个美丽绝色的女人,在蓬勃的青春激情下,无法表达的痛苦,像一颗没有土地依存的种子,生长出可怕的畸形藤蔓,才有了这种丧理智的行为。 白天上班时,我屁股后挂着电工包,在车间里来回巡视,迎接着各种羡慕、讨好、暧昧、妒忌的目光,可是下班以后,当我脱去了车间里的光鲜,就成为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耗子。要是上中班和晚班还好,我可以错过与殷红相遇的时间,要是正好上早班,我就得早早出来,下班后独自去城外运河滩演习完拳脚,裹带着一身湿淋淋的汗水,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月高星稀,再溜回招待所。 这天,我一大早就到了车间,刘师傅安排我和小王师兄一起,去送一台烧坏的电机,到机电车间修理。我们用三轮车拉着电机出了车间,来到东南角的机电车间,办完了修理的手续,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在机电车间后面,有一排清砖砌就的低矮瓦房,其中一间的房门上用红漆写了“阅览室”三个字。自打离开了师傅以后,我就失去了阅读的来源,读书的习惯难以为继,已经好久没有看书了。 “这是啥地方?”我指着房间问道。 “不知道,从没来过。”小王师兄不感兴趣地摇了摇头。 我一时有点兴奋,放下手里推着的车子,走过去趴在玻璃窗上朝里瞧了瞧,只见里面灰呼呼的书架上,摆放着一排排的书籍和各种报刊杂志。 “这里可以看书呢。”这个意外的发现令我惊喜不已。 “快走吧,一天到晚累个半死,谁有功夫来看书,不如去看看电影啦,又不要钱。”小王师兄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仔细看了下门上写着的开放时间,是每天下午的5点到晚上10点。当天下班后,我匆匆地洗完了澡,就试着来到了这里,看见那间阅览室果真亮了灯。我推门进去时,里面只有一个浅麻脸的女人,坐在门前的一张书桌后,无聊地打着一件水红色的毛衣。 “你是哪来的?”麻脸抬起头,警惕地扫了我一眼。 “俺是前纺电工班的,这里能看书吗?”我有点心虚地问道。 “前纺电工班……我怎么没见过你?”麻脸瞪着三角眼,依旧不依不饶。 “我才接班来了大半年。”我赶紧解释道。 “有工作证吗?”麻脸指了指墙上的《阅览规定》,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有,没带。”我心里有些抱怨,谁天天来上班,还带个工作证啊。 麻脸听了我的话,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她搁下了手里的毛衣,像审讯犯人似地把我祖宗八代,各种社会关系几乎盘问了一遍。 “今天就算了,下次一定得带工作证过来。”麻脸最终点了下脑袋,将我放了进去。 阅览室不大,冷冷清清,四周都是一排排书架,飘荡着纸张霉变的酸腐气。麻脸是这里唯一的管理员,我是当晚唯一的读者,大概长期寂寞无聊,又正处在女人的更年期,麻脸与我稍微熟悉后,就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遇见亲人解放军,整个晚上都絮叨个没完没了。从她滔滔不绝的言谈中,我对她的身世有了一定的了解,这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寡居女人,老公公是一位苏中过来的老干部,在动乱中被迫害致死了。她是在老公公平反以后,从一家集体轧花厂调来我们纱厂,照顾性地干起了这样无聊而清闲的工作。我心里烦躁极了,可是还要假装热心地回答着她各种各样奇葩的问题,匆匆翻阅着几本《人民画报》和《解放军画报》。 “今晚时间到了,我们要关门啦。”麻脸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开始收拾起手里的毛线。 “不是10点结束吗?还没到9点半呢。”我也看了眼挂钟,疑惑地说道。 “俺每天晚上来上班,就为了你们几个看书人,你们该体谅一下俺的辛苦。”麻脸听到我的抱怨,不高兴地怼了我一句。 “我能借本书回去吗?”我站起身了问道。 “阅览室的书概不外借,只能在这里阅读。”麻脸不容置疑地答道。 我心里不悦,无奈地合上了书本,正要离开的时候,阅览室的门忽地被推开了,一个刀螂似的身影走了进来。 “哎呀——沙大姐,你还没走啊,俺来还书。另外,你要的痔疮膏,俺给你领好带来了。”灯光下那个多日不见的兽医,仰着一张青灰色的脸,将两支痔疮膏和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放在了麻脸的面前。 “哎呦,谢谢你啦。”麻脸喜笑颜开地将痔疮膏放到了装毛线的包里,又随手拉开了脸前桌子上的抽屉,“喏……这是今天才来得《大众电影》,我给你留着呢,知道你就喜欢看漂亮丫头。” “哎呦……太好了,这个封面上是谁呀?那么白净,整个一个眉眼跟咱厂里的殷红似的。”兽医猥琐地抚摸着封面上陈冲的脸。 “对了,你跟殷红的事咋样了?”麻脸看样子与兽医很熟,她的问话让我吃了一惊, “哎呀……别提啦,前两天晚上,俺在厂门口截住了她,缠了她一晚上,她说和人约了有事,俺都没放她走。可是,她就是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同意跟俺谈对象。”兽医的眉毛吊了起来,气呼呼地说道。 “这样的女人就是贱,有几分姿色,眼睛就朝天了,你要是真把她给办了,她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关键你得下得去手,就像当年俺家老王对俺一样。”麻脸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浅浅的麻坑泛出了紫色的光泽。 “就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早就想下手了,可是……她最近下了班就去文化馆排练,厂部的鲁豫有事没事盯在那里,没有个好机会。”兽医原本就相距很近的眼球,因为恼怒挤到了一起。 “俺就不相信没有这个机会,还是你自己不上心,恁么漂亮的女人,你再不下手就晚了。”麻脸故意撇了下嘴,激了兽医一句。 “就是,就是,俺这两天就把她办了,看她从不从。”兽医直楞着眼睛,愤愤地说道。 我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小院里静悄悄的,殷红去排练还没回来。我赶紧回到配电间,拿了脸盆牙缸来水台边洗漱,头脑里还琢磨着麻脸和兽医的对话,看样子那天殷红没去吃饭,是被兽医给缠住了,今天从兽医的表态看,他是铁了心地要继续纠缠殷红,我得设法把这事告诉师傅,让他去对付这个卑鄙的兽医。 四阒静寂,月光匝地,我望了眼头顶空荡荡的银杏树,上面那个红衣女鬼不知游荡到哪个角落去了。 (四十二)师傅升官 第二天早上,我走在上班的路上,琢磨着抽时间去一下厂部,将兽医骚扰殷红的事告诉师傅。刚刚跨进了厂门,就看见门旁的宣传栏前,黑压压地围满了人。我好奇地伸过头去,只见玻璃橱窗里贴着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关于大力开展夏季劳动增产竞赛的通知”。 “又是劳动增产竞赛,这他妈的有什么好挤的?” 我嘟哝了一句正要离去,旁边一个门卫老娘们白了我一眼,“你看到啥啦?什么劳动增产竞赛,俺们是看旁边那张任命书呢!” 听了她这么一说,我才踮起了脚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从人头顶上往玻璃橱窗下部瞅过去,只见在大红纸的劳动竞赛通知下面,还贴着一张十六开的红头公文纸。 《关于鲁豫同志的任职决定》 经组织考察,上级批准,今任命鲁豫同志为地方国营××棉纺织厂行政科科长(正股级)。 ××县人事局(大印) 师傅当官了,还是行政科长,那个要了爹两包烟的钦大肚子干嘛去了呢?我满心疑虑的思忖着,周围乱哄哄的议论不绝于耳。 “鲁豫提干了,这他妈的也忒快了吧?才刚到厂部当秘书几天呀。” “谁让你没有个好爹娘呢?你要有,你也能行!” “钦大肚子哪去了,他不是行政科长吗?” “你老兄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钦大肚子在动乱中有问题,早就被县里给拿下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什么时候,张胖子挤到了我身边,皮笑肉不笑地戳了戳我的后脊梁:“吴平,你师傅是老母猪下崽——又生(升)了,你小子也该水涨船高了吧?” 周围有人听到了张胖子的话,目光哗啦啦地朝我投来,我狠狠瞪了张胖子一眼:“一条破船,到处漏水,能涨个狗屁。” 整个白天,我都心神不宁,原本是打算去找师傅的,可是他现在升迁了,再去找他合不合适,我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中午休息过后,那个叫肖美花的大额头姑娘来到了配电室,说昨天刚修的一台细纱机又停了。刘师傅说可能是继电器又烧了,让我带一个新的赶紧去看看,因为这事最近时常发生。 我跟着大额头来到她的工位,拆开了那台细纱机的电源盖,里面顿时飘出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用随身带来的万用表量了一下,果然是昨天新换上去的那个继电器又烧了。 “这他妈的质量也太差了。”我忿忿不平地嘟哝到。 这批货是厂里的后勤科刚采购回来的,都是南方一些小乡镇企业的产品,生产不规范,而且质量太差,原本需要镀银的交流触点,现在只有一层薄薄的铜皮,这其中的猫腻,大伙心知肚明,刘师傅已经骂过好多次了。 在我干活的时候,肖美花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在一旁殷勤地帮我递着工具。 “你家是在下吴洼吧?”她圆鼓鼓的胸脯无意地蹭了下我的手臂。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瞥了她一眼,这丫头除了额头突出外,眉眼长得还算周正。 “俺老家跟你是一个公社,就在你们邻村的小魏庄。”肖美花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脖子,与抹了香粉的脸蛋显得泾渭分明。 “小魏庄?你认识三红他哥吗?”我把烧坏的继电器拆下来,随手扔到了一边。 “俺跟三红可是好姐妹,她没少在俺耳边说你呢。”肖美花扬起脸来,甜甜地回应道。 “她肯定不会说我好话,俺跟她哥是冤家。”我摇了下头,开始上新继电器的螺丝。 “才不呢,她说你学习好,怪喜欢你的。”肖美花胸脯又蹭到了我,羞赧地瞥了我一眼,“你今晚有事吗?俺……俺想请你去看电影,说是印度的,才好看呢。” “对不起,我今天没时间。”我被她蹭得有点心猿意马,一个内角螺丝半天也没对上眼去,赶紧把胳膊肘往外捅了一下,肖美花止不住“哎呦”了一声。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我破例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边吃边往阅览室里走。一进门,就把上午新领得两个40瓦灯泡“孝敬”了上去,看见昨天兽医来送痔疮膏,我就知道了这个麻脸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人。 “哎呦,这真是太好了,俺家的灯泡正好坏了。”麻脸夸张地叫了起来。 夜晚的阅览室依旧十分冷清,头顶的两盏日光灯发着丝丝的响声,我今天没有去翻画报,而是在一排排书架上寻觅起来,有些书是在师傅那里看了的,但是大多数没看过,我随手捡起一本残破的《林海雪原》,坐到桌子前读起来。才随便翻看了前几页,我就有点放不下手了,白山黑水间荡气回肠的英雄传奇,冰封雪飘中的爱情故事,顷刻间吸引了我。看着看着我才知道,以前看得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故事竟然来源于这里。 麻脸在一旁还是不厌其烦地唠唠叨叨,大概是说今天人事局任命师傅的事。她一边感叹一边抱怨,说自己的公公也是老干部,可惜没撑住死早了,这个社会就是人一走茶就凉,他们没有了师傅这样的后台,现在是虎落平川,心尤不甘。 书里的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我有口无心地应付着麻脸,看到了“白茹的心”那章时,不知是那个缺德鬼撕掉了两页,恨得我牙齿痒痒直想发飙。 八点刚过,麻脸就说今天家里有事,她要提前关门了,看到我一脸失望的样子,麻脸瞅了眼桌上的两个灯泡,潇洒地挥了挥手:“这本书你先拿回去看吧,记着明晚还回来就行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两只灯泡不是白送的,在千恩万谢之后,我夹起了这本《林海雪原》,一溜烟地奔出了门去。 在回招待所的一路上,我依旧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穿过那片黑魆魆的杂树林,我感到自己就像杨子荣独闯威虎山,穿行在松涛阵阵的林海间。打开院门走进小院,招待所里悄无声息,小楼上也未见光亮,我正想返身去锁院门,黢黑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轻盈的的脚步声。 “哎……等等。”殷红柔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我心里一个激灵,她今晚咋回来的这么早?朦胧中,就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闪进了门来。 “别挡在这儿,快让我们进去呀。”殷红来到我的面前,埋怨地说了一句,语调中透着抑制不住地欢快。 我赶忙往后退了半步,打量着殷红身后的来客,从体型上判断出是个男人,一个恐惧的念头瞬间掠过脑海,难道又是崔老扒? “吴平。”那个黑影突然开了口,熟悉嗓音差点抻断了我的神经。 “师……师傅……”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夹在腋下的书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哎呀——能不能进去说话,站在门口像个什么样子?”殷红侧过脸去,对着我俩嗔怪道。 “怎么才回来,又去运河滩锻炼啦?”师傅弯下高大的身躯,从他的脚边摸索着,捡起了地上的小说,轻轻掸了掸递了过来。 “没……俺……俺去阅览室看书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蹦出了胸口,手忙脚乱地接过了书本。 “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得经常练,别让我白教你了。”师傅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回身揽住了殷红的柳腰,“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去上班呢。” “师傅,你……也早点休息。”我话一出口,就感到了不妥,脸刷地一下红了。 黑暗中,师傅看不到我的脸色,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揽住殷红朝楼上走去。到是殷红扭过了身来,羞赧地冲着我摆了下手,“吴平弟,明天见。” 月亮挤出了浓厚的云边,浮上了葳蕤的银杏树梢,我抹了把脑门上的虚汗,踯躅地向后院走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仿佛一切都宛若梦中。 (四十三)小蔡的女友 那天晚上,我在梦中化作了年轻的203首长,与美丽纯真的“小白鸽”缠绵了一夜,直到“小白鸽”羞涩脸蛋忽然变成了殷红凄美的面孔,我才从梦中幡然醒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晨曦微露,天色迷蒙,我起床简单洗漱后,夹起那本昨晚没有看下去的《林海雪原》,悄悄地出了配电室的房门。 我蹑手蹑脚来到前院,薄雾游荡在茂密的银杏枝叶间,小楼上殷红房门紧闭,四下静悄悄的。我的脚步声惊扰了银杏树上的一群麻雀,他们不满地“啾啾”叫着,呼呼啦啦从我头顶腾空而起,冲入了氤氲的晨雾之中。 我一夜没睡好,头昏脑胀地来到车间,两人值夜班的师傅见我这么早就来接班了,喜出望外,赶紧交代了两句,就屁颠屁颠地下班走了。 我独自坐在值班室,脑子里乱哄哄地依旧是昨晚上师傅与殷红柔情蜜意的神态,心里五味杂陈,充满了浓浓的醋意。我知道自己的荒唐,如果不论彼此的家庭条件和社会地位,师傅和殷红的确是郎才女貌,无比地般配,而自己无论年龄和现实条件,都与殷红毫无交集之处。殷红今后跟着师傅,生活和前途将会一片光明。我心里苦闷,却无法怨恨师傅,更无法怨恨殷红,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丧气地让人癫狂。 两个小时后,上早班的人才来接班,一直到车间里乱哄哄的人快走完了,刘师傅才打着哈气,两眼通红地姗姗来到,他昨晚肯定又是搓了一夜的麻将。 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蔡师兄来配电室找我,让我今天下班后到他家去,说有事要告诉我。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他一脸贼兮兮地不愿当众说出来。 今天基本平安无事,等到与上中班的交接完毕,我去浴室匆匆洗完澡,就直接出了厂门,顺着人民路往小蔡师兄家走去。 初夏的阳光伴着热乎乎的晚风,吹得人浑身疲惫慵懒,因为正是下班时间,街道上人来人往,我尽量地缩着身子,在人群中穿行,很快就到了古钟楼下。从县**门前朝南钻进巷子里,我望着四周十分相像的小院,竟然一时迷失了方向。那时候没有手机,更没有微信,联系起来十分不方便,我只能按照自己的记忆,朝在护城河旁边走。兜兜转转地问了好几个人,最后还是在大狼狗凶恶的叫声里,发现了那栋豪华的赵家小楼,才算是确定了蔡家的方位。上去敲门后,小蔡师兄赶紧把我让了进去。 小蔡师兄带着我朝西偏屋走,他一推门,就看见到一个眉目清秀的漂亮姑娘,正坐在小蔡的床边,我止不住一个愣怔,不知道该不该朝里迈腿了。 “这是我同学李琴,在俺们厂的织布车间。”小蔡师兄煞有其事地介绍着,偷偷冲我挤了下眼睛。 李琴站起来羞涩地一笑,弄得我一时不知所措,赶紧问了声:“你好。” “这是我的师弟,哦……不对,现在是前纺电工班的师傅了,他叫吴平。”小蔡又给李琴介绍了我。 “你就是鲁豫的徒弟吧?我早就听说过你了。”李琴眼神里流露出欣喜,不由地叫出了声来。 “你是听小蔡师兄说得吧?”我随口问道。 李琴白皙的脸蛋微微一红:“哪里是听他说得,你们打了‘城北二虎’,师徒俩的名气在厂里可大啦。” 李琴的夸奖让我不好意思起来:“就打了一次架,这个坏名声传遍全厂了,还有那个女孩敢找俺?” 李琴“扑哧”一下笑:“你现在不仅有了名气,还做了电工,师傅当了行政科长,有职有权,想找你的小丫头多着呢。” 我本想自嘲一下,被李琴这一夸,脸顿时红到了耳根:“我一个乡下上来接班的穷小子,哪敢想着在城里找个洋媳妇,最后还得跟我爹一样,回家里去说一个算了。” 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话,在一旁撇着嘴揶揄道:“别耍那个洋腔了,咱们车间的肖美花,一天到晚喊着要跟你谈对象,你就是看不上人家。你小子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啊?一般女孩入不了你的法眼,就想找殷红那样的天仙。” 小蔡师兄突然提起殷红,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李琴看我愣在了那里,不满地乜了小蔡师兄一眼,赶紧替我解围道:“殷红有什么好的?就是长了个好模样,名声那么差,那个男人敢娶她?” 李琴原本是想替我说话,可是听她轻蔑殷红,我心里却十分不爽,止不住脱口而出:“要永远宽恕一切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没有一个人是不需要宽恕的,所以,就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去惩罚、蔑视别人。” 李琴被我的话唬住了,小蔡师兄赶紧插话道:“吴平,你小子不该当保全工,当个电工也亏了,你该去当个哲学家。” 小蔡师兄的话让我羞愧,忙着解释道:“这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师傅借给我的那本《复活》,托尔斯泰就是这样写的,我觉得好,就背了下来。” 李琴回过神来,冲着小蔡师兄嗔怪道:“你看看人家吴平,跟着师傅学着读书,你看看你,跟着那个张胖子,就学会偷东西了。” 听李琴说到这事,我心里一惊,也忙着追问道:“师兄,你怎么还跟着张胖子干这事呢?上次不是说好了,咱们再也不干了吗?” 我和李琴这么一说,小蔡师兄的马脸立刻变了颜色,憋哧了好半天,才嗫嚅着说道:“我也不想干,可是他每次都逼我,怎么说他也是我师傅啊。” 李琴杏目圆睁,瞪着小蔡师兄:“你就不能学学吴平,有点志气,师傅怎么啦?他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干啊?” “师兄,千万别再干啦,你这个样子,早晚非出事不可。”我也苦口婆心地劝解着。 “不干了,绝对不干了,他再逼我,我就去找许班长。”小蔡师兄咬着一口细碎白牙,狠狠地说道。 “还有……”我瞥了一眼李琴,努力用平和的口气说,“你也别哪么讲殷红了,其实俺们都不了解她……” 那天晚上,我又在小蔡师兄家吃了晚饭,老蔡师傅非逼我喝两盅,可是我想着上次喝醉后失态,推说晚上还有事,婉言谢绝了。 吃完了饭,我就赶紧告辞了,小蔡师兄把我送到了门口,晕乎乎地趴在我耳边,喷着酒气问道:“怎么样?俺已经把李琴拿下了。” “你小子好好珍惜吧,别再跟着张胖子偷东西了。”我扯开了他抱着自己脖子的细手臂。 我走过赵家的大铁门时,院子里的大狼狗又扑到了门边,扒着门缝丧心病狂地叫起来。我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他妈的,老子那天非弄死你个市侩的畜生。 我一路溜达着回到了厂里的生活区,路过电影院前面时,里面清晰地传来了拉兹和利达深情的对唱。《流浪者》我已经看过两遍了,可是止不住还是踏上了台阶。检票瘦子还守在门旁,我直直地走了进去,他只是抬起脸来瞥了一眼。 电影已经放了一半,望着银幕跃动的光影里,那个大眼睛高鼻梁、性感迷人的女主角,我竟然又联想到了殷红。她们其实完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不同,种族不同,出身更是有着天壤之别,唯一相同的就是妩媚动人的容貌。利达和拉兹最终幸福地走到了一起,殷红与师傅也会有幸福的未来吗…… “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拉贡纳特法官的话又一次黑暗中响起,我心头猛地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四十四)你娶她吗 电影放完了,人们散场而去,我坐在角落里没有动。瘦子打着哈欠来清场,马马虎虎地进来看了一眼,就啪地拉下了照明的电闸,我听到他在外面大厅里,对着一个勤杂工吩咐道:“明天上午10点第一场,你早点来把场子打扫一下。” 上面的放映员也下来了,彼此之间打趣寒暄了几句,接着就是稀里哗啦的脚步声,随着两扇大门砰砰地关闭,一切都归于了寂静。黑暗中,我站起了身子,略微舒展了一下筋骨,就慢慢地朝着舞台后面走去。 我翻过了舞台,来到了那个狭窄的小铁梯前,双手抓住两边的扶手,一步步地朝上爬去,过了一个转弯平台,又摸黑朝上爬了十几级,就站在了原来师傅住宿的阁楼门前,我缓了下情绪,轻轻地推了半掩的房门,一轮皎洁的月光清水般流泻了出来。 昏暗的光影中,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屋里依旧是当初的模样,只是师傅的东西和那只樟木箱子不在了。我跨过被归置到了一边的杂物,走到了那扇大大的玻璃窗前,拉开了窗栓,推开了两扇紧闭的窗户。微风徐来,繁星点点,夜色抹去了万物的色彩,月光却构成了一个幻境般的天堂,举目望去,护城河水波光粼粼,梧桐树下路灯斑驳,没有了白日的嘈杂,世界也变得安宁纯净了。 我坐在了空荡荡的床板上,望着寂寥的夜空,忽然有些想家了。此时此刻,爹娘和小妹妹应该已经入睡了吧?二狗蛋他们在干什么呢?是在一起乘凉吹牛,还是又翻山去鲁南看电影了?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大半年没有回过家啦。这大半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想起来都有些眼花缭乱,师傅,殷红,小蔡师兄,张胖子,许班长,一撮毛小李,还有童主任和崔老扒……想到崔老扒,黑暗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双泛着白翳的眼睛,他当着爹的面趴在我耳边,冷冷地说得那番话,又回响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倏然一惊,顿时心烦意乱起来。他会知道师傅和殷红的关系吗?如果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会把我赶出电工班吗?我的心突突跳着,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自己是否该向师傅坦白,说出曾经目睹的一切?可是,如果真要那样,必定会给殷红一个致命的打击,毁了她眼前的幸福和似乎美好的未来…… 我在阁楼上坐了很久,努力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可是它依旧是一团乱麻,直到我被嗡嗡乱飞的蚊子,在腿上胳膊上咬了好几个大包,阵阵奇痒才让我从痛苦的纠结中,清醒了过来。 我下了陡峭的铁梯,打开了那扇隐蔽的后门,回到了招待所的时候,已经快到12点了。 殷红房间还亮着灯光,我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后院,钻回自己的配电室。晚上在小蔡家吃多了,胃里翻腾得有点难受,我拎起暖水壶,想倒杯水喝,可是壶里却空空如也,一滴水也没有倒出来。这时我才想起来,早上走得太匆忙,把平时烧水这事给忘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拎着水壶出了门。 我站在银杏树下,努力把龙头拧到最小,可是夜色里“咕咕”的流水声,依然清晰撩人。我感到有双眼睛在俯视着自己,不由地往上瞥了一眼,还没看清红衣女鬼的面容,楼上的房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吴平,回来啦?”师傅低沉优美的男中音,在头顶响了起来。 “师傅。”我轻轻地应了一句。 “天太热了,排练回来一身汗,先给我们烧壶水吧。”逆光中,师傅伏在栏杆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明天,麻烦你跟夏班长说一下,领个新电炉回来,给这楼上房间里也装个插座,我们好烧烧水,也省得老去后面麻烦你了。” “嗯。”我默默地点了下头,拎起水壶朝后面走去,“我烧好了,就给你送过来。” “好,谢谢啦。”师傅挥了下手,扭头进屋去了。 爹装得这个电炉有2000瓦,一壶水很快就烧开了,我舔了下焦干的嘴唇,用抹布包住废铁丝拧成的壶把,先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这才拎着它朝前院走去。 我踏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殷红门前,看到房门虚掩着,正想上前敲门,屋里的一幕却让我一下住了手。殷红云鬓散乱,坐在床边,依偎在师傅的怀中,脚下是一只描花的搪瓷盆。师傅揽着她的纤细的腰肢,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热烈地亲吻,一只不安分的大手探入了高耸的乳胸,搅扰得女人面色桃红,娇呓不止。 “师傅,水……烧好了。”我内心狂乱,声音止不住地颤栗着。 听到了我的话,殷红惊讶地抬起了头,忙不迭地扯出胸前的大手,瞬间亮出了一片水嫩的粉白。 “我把水搁门旁了。”我撂下水壶,赶紧扭身就走。 “哎——吴平,站一下。”我刚转到楼梯口,就被追出来的师傅叫住了。 “师傅,你……还有事吗?”我面红耳赤,手心里都是汗。 “我跟殷红的事,你今天没在外对人说吧?”师傅走到了我的身边,悄声地问道。 “没……”我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他。 “那就好!我俩这事,特别是我在这里的事,别到厂里乱说。”师傅神色严肃,郑重地交待道。 “嗯。”我伫立在那儿,心里有些乱,“师傅,你怕人知道吗?” 我的诘问让师傅楞了一下,沉吟了片刻回答道:“不是怕人知道,只是现在我刚到厂部工作,外面有一些小的议论,你可能也听说了。暂时不说我和殷红的事,以免影响不太好,你懂了吗?” 师傅的目光充满了宽慰,我的心里忽地一动,止不住脱口问道:“师傅,你……真要娶红姐吗?” 我的话让师傅很错愕,眼里浮出一丝恍惚:“我们才刚开始,至于结婚吗……还早呢。” “那么说,你是想娶她的,对吗?你说你喜欢红姐的。”走廊的阴影中,我凝望着师傅的眼睛,执拗地问道。 “当然啦,你……怎么想问这个事?”师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仿佛一块巨大的滚石碾过了心脏,我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鲁豫——你干嘛呢?快给我拿鞋子,盆里的水都凉了!”屋子里传来了殷红娇嗔地呼唤声。 “哎——来了。”师傅亲热地应了一句,在我肩头使劲地拍了一下,“厂里的情况挺复杂,我的这个事还不能声张,你千万记住了。” 月光给幽静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灰,头顶的银杏树开始沙沙沙作响,我看到红衣女鬼凝视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到底要给我说什么呢?我定定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摇了摇头,最终也没有再开口。 夜色更加浓厚了,北面的院墙外,远远地传来了两声农家吠叫声,南面隔着杂树林,集体宿舍里又有两个婴儿在啼哭,我转过了小楼的墙角,楼上的灯光啪地熄灭了,我的心也一下沉入了黑暗之中。 (四十五)殷红道歉 时间一晃,六天就要过去了,我今天晚上这个夜班一结束,这一轮运转就要上完了。整个上半夜,我都在看柳青的《创业史》,自从与麻脸搞好关系后,我在那里借书就便利了。因为被书中的故事吸引住了,等我意识过来,看到桌上的闹钟,已经过了11点半。 踏着夜色一路急匆匆地赶到车间,刘师傅和小王师兄已经到了。另一位师傅今天请了假没来,说是他的父亲生病住了院。刘师傅带着我俩在车间巡查了一遍,回到配电室,交代了几句,就倚在墙壁上打起盹来。小王也打着哈气,趴在桌子上睡了。深夜没有人来人往,一般不会有什么大事,就是机器出了问题,当班的挡车工来叫,我们也是简单判断一下,交给第二天上早班的人去修。 我一直在看带来的《创业史》,把这部作家一辈子也没完成的书看完了,时间也过了凌晨3点。人困得实在不行,我悄悄离开配电室,穿过大车间,来到自己以前的保全室,用钥匙开了门,摸黑走进去,躺在了师傅留下的那张土沙发上。我每次上夜班都会来这里休息,刘师傅他们是知道的,真要是有什么事情,他们会来这里找我。 我昏昏沉沉睡到了早晨,听到开门声才醒了。我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到了小蔡师兄的惊呼声:“哎呀,吴平,你咋在这儿呢?” 我为了避免碰到保全班的人,以前都是早早地就离开了,因为这两天一直在惶惶不安中没有睡好觉,所以今天晚上实在疲劳,一不留意就睡过了头。 “别乱叫唤,俺就是在这里找个地方睡了会儿。”我一下子醒了困,赶紧对小蔡师兄示意道。 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小蔡师兄却一把拉住了我:“吴平,你……能给我弄一捆照明线吧?” “你要这干嘛,家里装个电源,也不需要一捆啊?”我打着呵气,略感惊讶地问道。 “这个……俺不是我正跟李琴谈着吗?她家要盖房子了,所以让我问问你,帮着弄一捆照明线?”小蔡师兄一脸苦涩地说道。 “真是李琴家要的?你们才谈了几天,你小子就学会拍老岳父马屁啦?”我有点不相信,调侃地问道。 “嘿嘿……”小蔡师兄回避着我的目光,尴尬地陪起了笑脸,“真是她家要的,不是她,我还不朝你开口呢。” “好吧,俺找机会,帮你领上一捆,可是,我给了你,你怎么拿出去呢?”我有点担忧地问道。 “这个……你就别管了,我这几次跟着张胖子,也算是学到了一些这方面的毛窍。”小蔡师兄听我答应了,长舒了一口气。 “你不要跟张胖子学了,千万别出什么事啊。”我好心地再次提醒道。 “这你就放心吧。”小蔡师兄被我说红了脸,赶紧拍了拍瘦削的胸脯。 早晨交接完班,刘师傅招呼我去食堂吃饭,我原本想要推辞,可是刘师傅热情邀请,我就跟着他去了。刘师傅在窗口买了四个馒头、两碗稀粥、两个咸鸭蛋和一点咸菜,我们师徒俩边吃边聊了起来。 “小吴,明天你准备干什么?”刘师傅细声细气地问道。 “没什么事,洗洗衣服,看看书。”我喝着稀饭,随口应了声。 “要是没什么大事,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刘师傅望着我。客气地询问道。 “刘师傅,我是你徒弟,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别对我客气。”我赶紧表态说。 “好的啦,有一户人家要装个灯,跑跑电线,明天我们去帮他们一下。”刘师傅解释道。 “这算什么事?”我听了刘师傅的话,有点不以为然,“明天我到哪去找你?” “明天上午,九点钟,我们在十字路口的钟楼哪儿见,你把我们工具都给带上。”刘师傅对我吩咐到。 我回到招待所的时候,上午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师傅和殷红都去上班了。我赶紧洗了洗,上床去补觉,一直睡到了下午,才起来吃了点东西,拿起毛巾肥皂,回到厂里来洗澡。在浴室里碰到了好几天没见的保全班工友,还有那个说要劫殷红的兽医。 “哎呦——俺得个乖乖,你这是被驴踢啦?咋肿成这个样子了?”一撮毛小李指着兽医的下身,止不住嬉笑了起来。 “胡说什么?太下流了。”兽医双手护着腿裆,恼怒地瞪了小李一眼。 “你护个什么?”张胖子也看见了,一脸猥琐地哈哈大笑起来,“一定是被母驴踢得吧?要不怎么专踢你那玩意儿。” 张胖子和小李的话引起了周围一片哄笑,兽医一张臭脸羞燥地像猴屁股,恼怒地一转身跳进了大池里,被蒸腾的热水烫得叽哇乱叫起来。 洗完了澡,我去了一趟阅览室,把看完的《创业史》还了,又借了一本《新儿女英雄传》。自从有了两个灯泡的交情,麻脸对我越来越亲近起来,家长里短地聒噪个没完。我实在烦躁得不行,耗了一个多钟头,翻完几本新来的画报,赶紧逃离了阅览室。 幽兰的天空缀满了繁星,银白的月光铺洒在路面,我踏着车间细碎的机器声,跨过了灯光昏黄的马路,走进了生活区的大门。黑魆魆的杂树林里,鸣响着单调的蝉鸣,我走过湿滑的红砖小路,来到了招待所门前,小心翼翼地刚打开小铁门,小楼走廊上的路灯“吧嗒”一声亮了。 “回来啦?”一个曼妙的身影如一弯上弦月,皎洁地玉立在温润的光影中。 “嗯……”我有点不知足措,含混地应了一声 “吴平弟,干了一天活,怪累的,以后早些回来吧。”殷红穿着一套粉色睡衣,轻轻地走了过来,两条大腿逆光中更显修长。 “我……我在阅览室看书的。”我心如鹿撞,咚咚地跳着。 “喜欢看书才能有出息。”殷红站在了我面前,如一束黑色的玫瑰,流露着别样的风韵,“吴平弟,对不起,那天不该那样对你,还……打了你一巴掌,这几天我后悔死了……” 殷红流盼的美目里透着真挚,淡淡一笑中含着窘迫,她温柔的声音里似乎带着钩子,让我的心一下子就碎了,“红姐,是我混蛋,酒喝多了胡说八道,你……你能原谅我吗?” “哎——说什么呢?是我不好,伤了你,你还是个小孩子,有些事你不知道,红姐心里的苦,你……”殷红微微垂下了眼帘,哽咽着没有说下去,一头如漆的乌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如玉的面颊。 “红姐,别说了。”我鼻子酸酸的,赶紧岔开了话题,“师傅呢?” “他今天家里有事,坐车回地区了。”殷红抹了下泪水,扬起了脸来。 月光躲进了云彩里,大地开始沉睡了,我躺在配电室的小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窗外的黑夜像一张柔软的大网,它抹去了万物的色彩,不知道又制造了多少悲欢,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四十六)赵家大院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稳,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想起今天答应刘师傅的事情,赶紧起床洗漱一下,啃了半张硬煎饼,喝了几口白开水,就急忙往厂区里跑。我到车间配电间拿了两套工具,出了厂门顺着人民路,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古钟楼前。 星期天早上,道路上行人不多,我站在文化馆门前,两眼四下观望,大概过了几分钟,刘师傅就骑着他那辆半旧的自行车,从北面缓缓地蹬了过来。 “刘师傅——”我喊了一声,迎了上去。 “小吴,吃了吗?”刘师傅下了车,关切地问了一句。 “吃过了,工具我都带来了。”我将手里的两个电工包扬了一下。 “上车来,我们走吧。”刘师傅将夹在后座上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拎到了前面的车筐里,示意我坐到后面去。 刘师傅带着我绕过古钟楼,继续朝东骑了一百来米,到了县**门口转头往南,不一会,就来到了小蔡师兄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前,我感到有些纳闷,止不住在他身后问道:“刘师傅,咱们要去谁家呀?” “去卫生局赵局长家,是夏班长昨天安排了活,让我们帮他一个忙,怎么……你认识这里?”刘师傅转过脸来,疑惑地瞟了我一眼。 “你说什么赵局长?俺……不认识……”我的心忽悠了一下,怎么这么巧啊,竟然是去这户人家,我立刻想起了那条凶恶的大狼狗。 我们在巷子口下了车,刘师傅推着车子走在前面,我提着两个电工包跟在了后面,还没有靠近赵家的高墙院门,就听到了一阵声嘶力竭的狗叫声。刘师傅似乎已经司空见惯,走上前去砰砰地敲响了铁门上的两个大铜环。 “有人吗?家里有人吗?”刘师傅一口带着蛮音的普通话,喊起来有些阴阳顿挫。 “谁呀?”里门的房门吱呀一响,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女声。 “这是赵局长家吗?”刘师傅在狗吠声中又问了一句。 “你们找谁呀?”女人来到了门前,趴着门缝朝外张望,漏出了一只肿眼泡。 “我们是县里纱厂的,昨天老夏说你们家里有点电路的活,让我们过来帮帮忙。”刘师傅对着门缝说道。 “你们真是纱厂的?拿工作证给我看一下。”女人还是没有开门的意思,竟然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是来帮她忙的,怎么变成我们求她似地?我心里不爽,止不住正要发火,刘师傅却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红皮的工作证。递到了门缝里。女人用一双白胖的手指,把证件夹了过去。她看着上面的照片,又在门缝里比对了一番真人,才犹豫着抜开了门栓。 “想进你家,比进县**还难。”我在跨进门去的一瞬间,心有余悸地瞥着院子里面,恐怕那条大狼狗会偷偷地扑过来。 “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平时来找我家老赵的人太多了,都是求他办事的。”胖女人唏嘘着,一张白胖的大脸泛着饱满的油光。 “你家那狗呢?你看好了,别让它咬了我们。”刘师傅也怕恶狗,在一旁提醒着胖女人。 “没事,没事,我们家的大黄可温柔了。”胖女人指了一下门旁,只见那条半人多高的大狼狗,拖着大尾巴,摇头晃脑,一副谄媚的样子。这还真应了小蔡师兄的那句话,它可能把我们当做了来送礼的人了。 我第一次看清赵家的大院子,果真是豪华气派,地面上铺着水泥花砖,右面是一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着几株石榴树,上面结满了拳头的青果实。左面是一个一个有着假山凉亭的大水池子,放养了许多鲤鱼、鲫鱼和草鱼混子,看样子是送礼没吃完的。迎面的小楼更是一身的土豪气,宽宽的走廊上,挺着一辆崭新的“幸福250”摩托车,这在当时就相当于一辆豪华大奔。 我们走进楼里,胖女人拿出几双绣花拖鞋,让我和刘师傅换上。我是第一次知道进家门还需要换鞋,当我把一双电工胶布鞋脱下时来,刺鼻的酸腐气让胖女人皱起了鼻子,她让我赶紧把鞋子提到了门外。 “你们家的房子真大啊?”刘师傅一边爬着高高的楼梯,一边感叹道。 “我们家人多,这还不够住,两个儿子将来要结婚,只有这一处房子怎么行呢,老赵想着把旁边那户姓蔡人家的地皮买下来,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肯,这样的小市民,跟他们讲不清道理的。”胖女人撇着嘴,气哼哼地说道。 我们爬到了三楼,胖女人把我们领到了东面的一个大房间,从这里可以俯视小蔡家的院子,一切请清楚楚,一目了然。屋子的地面铺着实木地板,刚刷的清漆亮闪闪地非常耀眼。 “这是给俺们老大准备的,一直也没有装修。老赵原打算让他在部队多干几年,找人托门路提个干,可是他受不了那个约束,说什么也不干了,这几天就要退伍回来了,所以我才急急忙忙地收拾,先得把电给他安装好吧。”胖女人一脸娇嗔地抱怨道。 “大姐,你让我们干什么?”刘师傅打断了她的唠叨,从我手中接过一个工具包,指着屋里雪白的墙面问道。 “噢——这里装个吊灯,这里装两盏壁灯,这些地方多装几个插座,将来用起来方便。昨天卫生局后勤夏科长已经把东西都买好送来了,说是请他弟弟派人来安装,今天你们两个就来了。”从胖女人的口中,我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我们电工班夏班长的哥哥在卫生局工作,为了拍局长马屁,找到了他弟弟,安排我们来给他干私活。 今天赵家的这些事情,对于我们来说是小菜一碟。刘师傅和我又去楼下搬来了一张梯子,为了保护亮闪闪的木地板,还在下面铺好了一层废报纸,这才开始钉线卡,掏墙洞,打木楔子,安装灯具,固定插座。那时候还没有如今的预留线槽这样的装修风格,全部是在外面跑明线,其实这样的安装有它的好处,便于维修,所有问题一目了然。 刘师傅是建国初期南方正儿八经技工学校毕业的,技术好,活儿也干得漂亮。我开始一根电线怎么也放不直,刘师傅让我在一个圆柱上捋了一圈,整个就顺滑平整了。等我们干完了活,正好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我们正在收拾东西,说不在赵家吃饭的时候,胖女人手里拿着一条“大前门”上来了。 “两位师傅活干得真不赖,今天就不留你们吃饭了,这是人家送老赵的香烟,你们拿两包去抽吧。”胖女人瞅着头顶漂亮的吊灯,喜滋滋地说道。 “那就谢谢你啦。”刘师傅伸过手去,想接她手里的那条烟,胖女人却一下子收回了手去。 就在我们有点不太明白的时候,胖女人哧啦一下撕开了外面的包装,从里面掏出了两包烟,递到了刘师傅手上,弄得刘师傅一脸尴尬。 “这个女人真不是个东西。”刘师傅和我走出了巷子口,才忿忿不平地骂了一句。 刘师傅平时为人谦和,很少发脾气骂人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非要给我,我说什么也不要,两人推让了好久,最后我接了过来,又揣进了他的兜里,刘师傅直说不好意思。 我们在十字路口的古钟楼下分了手,我在路过文化馆门口时,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旋律,心里不由地一惊,就拎着电工包走了进去。我转到了后面的教室里,音乐声更加响亮起来,我凑到窗口朝里观望,竟然看到小郭正指挥着殷红和前纺的姑娘们在排练,乐队里竟然还有师傅的身影。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让我感到很惊奇。 “大家停一下,咱们汇演就要开始了,所以车间才专门安排大家,今天下午脱产来排练。大家一定要珍惜这个时间,把动作做好做到位。这个挺胸踢腿的动作,每个人再做一遍,我一个个来纠正。” 小郭倒是十分认真,开始一个个地压肩膀,抬大腿,有两个不太柔软的姑娘,被她掰得龇牙咧嘴。 我看到师傅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这里,赶紧缩了下脖子,躲到了一边。我悻悻地走出了文化馆的大门,背后教室里的音乐又响了起来,忙了一个上午,此时忽然有些人困马乏,肚子也饿得叽里呱啦地叫了起来。 (四十七)小蔡出事 我现在无论上什么班,都是尽量早出晚归,自打师傅住进来之后,我尽量回避与他见面,那种近在眼前的亲昵和情欲,对我来说是一种难言的心理折磨。 那个年代,人们对于婚前同居,还是抱着一种不齿的态度,所以师傅和殷红的特立独行,总是偷偷摸摸地避开人们的耳目。我也在为他和她保守着这个秘密,却让还没有开始恋爱的自己,沉入了一种近乎失恋的痛苦之中,这种莫名其妙隐忍让我有些抓狂。刘师傅看我最近干活提不起精神,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关切地询问了几次,都被我敷衍了过去。 这天上午,我刚在车间巡视完,回到值班的配电室,还没有坐下来,小蔡师兄的女朋友李琴就急匆匆地来找我了。李琴能歌善舞,是这次织布车间演出的骨干,平时在厂里也是个令人瞩目的俊俏姑娘,刘师傅望着我俩在一旁窃窃私语,意味深长地冲我眨了下眼睛,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他一定理错了人物关系,误将李琴认作我的女朋友了。 “吴平,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事想找你说一下。”李琴脸色苍白,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充满了焦躁。 “好的。”我跟着李琴出来门,来到了大车间里。 “小蔡出事了。”李琴压抑着声音,嗓子里带着哭腔。 “你说什么?小蔡师兄怎么啦?”轰鸣的机器声中,我一时没有听清楚,大声地追问道。 “小蔡……他出事啦,让保卫科关起来啦。”李琴放开了嗓音,一双丹凤眼中含着泪光。 “小蔡……被关起来了,为什么?”我心里凛然一惊,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偷了你们电工班的一捆电线。”李琴低声啜泣起来。 那个年代,还没有完善的法律法规,不存在什么非法拘禁的问题,企事业单位的保卫部门随意关押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猛然想起来小蔡师兄问我要照明线的事,脊背上嗖嗖地窜出了一阵凉风:“那是他来问我要的,说你们家要盖房子,需要走电源的。” “我们家盖什么房子?你听他胡扯!”李琴急得脸都红了,抹了把眼泪,愤愤地说道,“他骗了你,他是给张胖子要的,真是太不争气了。” “给张胖子要的?张胖子也被保卫科抓住了?”我感觉心脏差点蹦出了胸腔,一股无名之火腾地在身子里点燃了。 “张胖子跑了,当时没有抓住,现在人家什么也不承认,全部推给了小蔡,小蔡是有嘴也说不清啊。” “混蛋张胖子,算个什么师傅!小蔡师兄怎么搞得?这不是昏了头吗?他给我们发誓再也不跟张胖一起偷东西了吗?怎么还骗了我,又……”我心情烦躁,真是恨铁不成钢,可是看到李琴又开始淌眼泪了,就赶紧打住了嘴里的抱怨。 “你能想想办法,把小蔡给弄出来吧,千万别让厂里开除了呀。”李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 “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李琴的话让我愣住了,脑子一时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 “你去找找行政科鲁科长吧,他不是你师傅吗?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李琴紧盯着我的眼睛,一脸乞求地说道。 我头脑里飞快地转着,权衡了再三,看来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可是师傅会答应吗?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波动着,最后还是犹豫地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安慰了李琴几句,让她回织布车间去等消息。我回到配电室后,给老刘师傅打了声招呼,就出了车间大门,去西北角的厂部找师傅。 自打师傅调来厂部后,我从来没有来找过他。我来到了原来钦大肚子的办公室,上前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回音。看样子师傅不在里面,我到旁边的档案室,问了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他说鲁科长在三楼的会议室开会。 我忐忑不安地上了三楼,循着讲话声找到了会议室,犹豫了片刻,最后才大着胆子把后门推开了一条缝。 “你找谁?有什么事吗?”坐在最后排一位烫发的瘦女人,疑惑地对我问道。 “俺想找一下师傅,不……是鲁豫,鲁科长,有急事。”我一时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 烫发女人拍了下前面人的肩膀,说有急事找鲁科长,让他一级级地往前传话,我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师傅站起身,朝后面观望了一下,弓着腰朝我走来。 “你有什么事?不能回招待所再说嘛,这里正开着会呢。”师傅把我领到了楼梯口,皱着眉头不悦地问道。 “我……我真有急事找你。”看着师傅怨怼的神色,我一时有点不自在,但还是咬了下牙,把小蔡师兄的事说了。 “你管这个事干么?”师傅看着我,嘴上不满地埋怨道,“他这不光是违反了厂里的纪律和规定,在社会上就是盗窃行为,事可以拘留判刑的。” “师傅,这不是小蔡想干的,是……是张胖子逼他的,他是小蔡的师傅,小蔡不听他的能行吗?”我看到师傅一脸严肃,真有点着急了。 “这事真不好管,我刚到厂部没几天,就去为一个偷盗厂里东西的人说情,这影响多不好,你也才调到电工班,应该处处注意自己的言行,现在已经不是咱们当年跟城北二虎打架的时候了。” 师傅整了下自己的衣领,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全毛中山装,上衣的口袋里别着一只黑色的钢笔,显得十分潇洒和精神。 “好啦,我要进去开会了,你也赶紧回去上班吧。” 师傅转身进了门,我呆立在原地,心里不是个滋味。有人从里面出来了,看见我还直直地立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我下楼出了厂部,走在枝繁叶茂的水杉树下,心里空落落地翻腾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到小蔡师兄还被关在小黑屋里,想着李琴还在期待我的回音,最后一跺脚下定了决心,现在只有这样试一试了。 我进车间,匆匆上了二楼,车间办公室的那位中年女人告诉我,殷红在前面的检验室。我来到挂着检验室的房门前,听着里面叽叽喳喳的说笑声,踌躇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房门。 “谁呀?”房门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人看见是我,不由地惊呼了一声,“”哎呀…… “对不起,俺……俺来找一下殷红。”我看清了面前这位就是那个喂孩子的李娟,顿时面红耳赤,想到被张胖子和小李捉弄时,自己被她的奶水淋了一脸一头,一时有些羞愧难言。 “殷红——”李娟看到我一脸羞赧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地“扑哧”一笑,回过头去冲着里面喊了一声,“那个英雄救美的小帅哥找你来了。” “谁找我?”随着一声轻快的回应,殷红那张清秀绝俗的瓜子脸,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 “哎呀,吴平弟,你找我有事?”殷红忽闪着漆黑的双眸,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她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塞在了工作帽里,显得既美丽又精干。 “我……我找你有点事,能出来说一下嘛?”我心咚咚乱跳,话音有些颤抖。 殷红带着我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前面就是车间的风机房,除了每季度的检修外,平日一直锁着没有人来。 我将小蔡师兄的事又讲了一遍,殷红娥眉微蹙,抿着樱唇,静静地听完我的叙述,思忖了片刻才开了口:“你跟鲁豫说了吗?” “我去厂部找了,师傅正在开会。”我没有说被师傅拒绝的事,而是充满期盼地央求道,“红姐,你去帮我给师傅说说吧,小蔡既是我的师兄,又是好兄弟,与师傅也算是工友,谁让他没像我一样,遇上个好师傅,整个人被张胖子坑了。” 看我急出了一头汗水,殷红嫣然一笑,“吴平弟,你别着急,我今天晚上就给鲁豫说,让他帮着把小蔡弄出来。” “还有……红姐,千万别给他开除啦,那样小蔡一辈子可能就完了。”我赶紧补充道。 “不会的,你放心吧。”殷红冲着我眨了下眼睛,光洁如玉的面颊上显出了两个好看的笑靥。 “谢谢你了,红姐!”我感激地望着她,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殷红后来是怎么与师傅说的,第二天下午,小蔡师兄终于从保卫科的小黑屋子里出来了。几天后,厂部在生产区大门口贴出了处理决定,给予小蔡师兄警告处分,延长半年学徒期。这一决定也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平常大家小偷小摸不断,只要是没有被发现,或者没有人去告发,也就算了。但是,一捆铜芯电线价值上百元,这在当时绝对是个大数目了,一旦被抓了现行,按规定是要移送派出所处理的,被开除出厂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自打这事以后,小蔡师兄跟我的关系更铁了,李琴也对我也感激不尽。尽管后来一切都变了,但是,我与小蔡师兄的友谊却一直保持了今天。 (四十八)请假回家 淮北平原的六月,到处是一望无际的金黄,沉甸甸的小麦经历了半年的风霜雨雪,终于到了成熟的季节。对于乡下的庄户人来说,夏收夏种无疑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了。 因为我们厂里有一大部分职工家在农村,所以车间里早有人心神不宁了。按照每年的惯例,这个时候只要是不影响正常生产,车间各班组都有权自由调班,轮流请假回家,去帮着农村的家人忙完收种。 看到许多人兴冲冲地走了,我心里也有点痒痒的,已经进厂大半年了,我还没有回过一次家。几经踌躇之后,我找到了夏班长,忐忑地提出了请假回家的要求,没想到这个潜艇轮机兵二话没说,就爽快地准了我一个星期的假。其实,因为电工班很少有家是农村的,所以调起班来比较容易。知道我要请假回去后,刘师傅主动帮我找其他师傅们协商,很快就帮我调出了一周的时间。 我按耐不住兴奋,去保全班找小蔡师兄借自行车,小蔡师二话没说,立马就把车子推给了我,这是一辆七成新的加重“永久”,小蔡师兄平时宝贝的不行,一有空就在保全班里擦洗上油,弄得油头粉面地像个街上的小流氓。 “吴平,今天去我那吃饭。”小蔡师兄的瘦脸上写满了真诚。 “怎么又是你请我,该我请你吃饭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因为自己囊中羞涩,所以真得从没有请人吃过一顿饭。 “ 前几天我出事,蹲在保卫科的小黑屋子里,真是万念俱焚,死的心都有了。张胖子唯恐躲不及,小李巴不得看笑话,当时想能救我的只有你,最后果真如此,咱们真是亲兄弟啊。李琴说无论如何要请你一次,这可是她的意思,你走之前,说什么也要满足一下我俩的心愿。”小蔡师兄搬出了李琴,说得情真意切。 “要不,等我从家里回来再说吧。”我已经不忍心再拒绝了,有点犹豫地提议道。 “别等你回来再说了,就在今晚,算是给你回家割麦送行。”小蔡师兄的这个理由,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只有点点头同意了。 “你两口子千万简单点,就到你家去吃个便饭。”我忙着补充道。 “好嘞。”小蔡师兄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 当我骑着加重“永久”,兴高采烈地回到招待所时,殷红正在银杏树下,揉搓着满满一大盆衣服,斑驳的阳光在她脚下流动着,律动的身影显得愈加俏丽。 “回来啦。”见我走进了门来,殷红扬起藕嫩的手臂,抹了下溅到脸上的水珠。 “红姐,我请了假,明天回家去割麦。”望着殷红温婉的目光,我伫下了步子,自从上次求她救了小蔡师兄,我一直心存着感激。 “我本来也是想回家,可是你师傅回地区了,说是省里马上要给他父亲开追悼会。” 她依然在我的面前称呼鲁豫为你师傅,这让我保持着些许的亲切感。 “你要跟着一起去开会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看见她跟师傅秀恩爱,我的心里依然有些不自在。 “说是家属都要参加,鲁豫让我一起去。”殷红灵动的眼神忽闪了一下,如雪的脸庞浮出一丝红润。 “噢……红姐,你们准备结婚了吗?”我听了她的话,心头又有些酸酸的,看来这个阴影一时半会还难以抹去。 “事情太多,我们还没考虑呢。吴平弟,我……我可能跟他一起,离开咱们纱厂了。”殷红说这话的时候,缓缓地低下了头去。 “离开纱厂?你们要去哪儿?”我吃了一惊,止不住脱口问道。 “鲁豫想调回地区,说是马上要地市合并了,这是一个机会,最近就在跑这个事情呢。”殷红一边揉着衣服一边对我解释道。 “啥叫地市合并?”殷红的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我们的地区没有了,将来由市里直接来管我们这些县了。”殷红侧过脸来,微笑着瞥了我一眼。 “哦……”我敷衍地应了声,推起自行车赶紧往后院走时,思绪不觉地有点飘。我心里想着不是什么地市合并,而是殷红和师傅真要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我骑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去了他家。又是老蔡师傅亲自掌厨,弄了大大小小一桌子菜。老蔡师傅拉着我,坐在了他的右手,一脸感激地站起来,非要给我连敬三杯酒。 “蔡师傅,这可使不得,俺是晚辈,怎么能让你敬酒呢。”我忙不迭地也站了起来,赶紧拉老蔡师傅坐下来。 “不行,今天我一定得敬你,没有你,小蔡现在可能工作都没了。”老蔡师傅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盯了儿子一眼,小蔡师兄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能……不能……要感谢,其实还得感谢人家殷红,是她找了我师傅,我师傅才答应下来的。”我心里一着急,就把实情说了出来。 “你说是殷红,殷红找了你师傅,你师傅才同意的?”李琴扬起了一张俊俏的小脸,满眼疑惑地望着我问道。 “嗯……是啊。”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么说,殷红和你师傅在谈恋爱喽?”李琴的脸上显出了惊诧的表情。 “这有什么奇怪的,郎才女貌,我看挺合适的。”小蔡师兄瞅着李琴,有点不明就里地赞赏道。 “怎么就合适啦?这太有点不可思议啦,难道鲁豫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李琴不满地回了小蔡师兄一眼,有的急切地朝我问道。 “你说殷红是什么人?”又一次谈到了这个问题,李琴的态度让我受不了,“她一个弱女子,想奔一个好生活,与师傅看对了眼,现在相互爱上了对方,有什么错误啊?” “我只是……”李琴看我有些生气,嗫嚅着还想解释,小蔡师兄忙给她递了个眼色。 “好了,咱们喝酒吧,你们得好好谢谢人家吴平,对了,还有那个殷红。”老蔡师傅赶紧给息事宁人提议道。 我至今也不明白女性之间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就她们而言,善良、勤劳、学识之类的品质,一般不会让人嫉妒。而美丽、财富、家庭这类天生东西,往往成为嫉妒的因素。女人之间分担痛苦容易,而分享快乐则是一件不太能的事情,就是如今所谓的好闺蜜,心里不能真正做到。女人间的嫉妒,不仅是弱者对强者的忿忿不平,这个问题真是太复杂了。 我们在老蔡师傅的提议下都端起了酒杯,彼此相互碰杯时,我还能够感受到李琴内心的不快。以后饭桌上的气氛多少有点尴尬,尽管蔡家父子努力想调整大家的情绪,但是都能看出我和李琴还存有着心结。 今晚的酒喝得不尽兴,八点刚过,我就推说明天一大早要回家,告辞了走出蔡家的门。 小蔡师兄送我出来,在门外的黑影里,趴在我耳朵边小声嘀咕道:“我知道殷红在你心里的地位,李琴说话有点过,你别往心里去,女人之间相互喜欢妒忌,特别是漂亮的女人谁看谁都不服气,哪像我们老爷们之间的情感——义气。” 我体谅到小蔡师兄的苦心,没有再提这事,只是重重地拍了下他消瘦的肩膀,故作大度地说道:“没事,咱们兄弟不见外,什么都别说了,谢谢你的大永久,等一个星期后,咱们回来再见。” 我们告别的响动,惊扰了隔壁赵家的大狼狗,它又扑到了铁门前,爪子哗啦啦地扒着铁门,冲着院子外汪汪汪地狂吠起来。 “这条死狗,整天乱叫。”小蔡师兄厌恶地跺了下脚。 “哦——对了,赵家退伍的大儿子回来了吗?”我忽然想到了上次干私活的事,就随口问了一句。 “前两天刚回来,怎么……你认识他?”小蔡师兄有点诧异,我怎么会知道赵家的事情。 “一个月前,我和刘师傅到他家装过电,就是为了他回来。”我实话实说,抬头望了眼赵家高高的院墙,小蔡师兄就没有再说话了。 (四十九)深夜罪孽 大“永久”被小蔡师兄拾掇得真好,我双腿轻快地蹬着,一路呼呼地骑得飞快。来到了厂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心里一动,想着明天要回家一个星期,该去借本书带回去看看。想到这里,我车把一拐,进了厂区青砖大门,直奔后面的阅览室而去。还好,来到阅览室门口,看见屋子里的灯没有灭,麻脸今天还没有走。 “沙师傅,俺想借本书看看。”我推开阅览室的房门,让一脸孤寂的麻脸吃了一惊。 “你个小吴,天天来借书,按规定是不能这个样子的。”麻脸每次都要说这话,不是她不想借给我,而是为了显示权威,让我对她始终心怀感激。 “是是是……,你说得对,可是这个书看不完,心里头痒痒的慌。”我脸上陪着笑,忙到后面的书架上选起书来。 我简单地挑选了一下,拿起了一本封面残破的《敌后武工队》,来到前面麻脸的面前:“沙师傅,俺就借这本书了。” “好啦好啦,借给你,噢——别忘了,下次帮我搞一套日光灯来。”麻脸这事已经给我说两回了。 “我心里记着呢,等下次大班长领灯的时候,我一定设法给你搞一套。”我嘴上应承着,心里想不给她弄一套,看样子是不行了。 我骑着自行车出了厂门,过了马路,进到生活区,电影院前的路灯下,一堆堆休闲乘凉的人们还没有散去。孩子们四处乱窜,逼得我下了车子,推着朝后面走去。有一处打牌的人聚得最多,远远地就听见了张胖子吆五喝六的叫唤声。 “吴平——”我身后响起来一声亲切的呼唤。 我回身看见了路灯下那个光亮的大额头:“肖美花,你还没睡?” “这是你买得新车?”肖美花看见我手里的“永久”,惊喜地询问道。 “我哪有钱买车,就是有钱,又到哪里去弄自行车票啊(当时买东西还需要票证)?”我不喜欢她一惊一乍的样子,不由地皱了下眉头,“这是我借小蔡师兄的,明天回家割麦。” “哎呀——这么不凑巧,我是后天才能调班回家。”肖美花的眼里流露出无限地失望。 “就是,你怎么不早说,要不我可以带你的。”我故意这么说道,算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我先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骑一百多里路呢。” 我转身想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车把:“吴平,什么时候,俺想请你看场电影?” 看着她大额头下执拗的眼神,我心里一时有些不忍:“等俺有时间,还是俺请你看吧。” “那一言为定。”姑娘眼里闪出了两束兴奋的火花。 “好好好……一言为定。”我赶紧推起车子,逃循似地朝后面走去。 穿过了黑魆魆的杂树林,我推开小院铁门进去时,看到二楼上亮起了灯,看样子殷红是排练回来了。大概是想到马上要回家了,有种说不出的兴奋,再加上今晚喝了点酒,我一时半会没有了瞌睡,于是拿起从麻脸那里借来《敌后武工队》,躺在了配电间的小床上,一页页的翻看了起来。看了前面的几页,我就被这个敌后斗争的故事吸引了,想着回去有空的时候,把这本书给二狗蛋他们读一读。 桌上的小闹钟已经过了11点,我也感到有点困了,就放下了小说,准备洗漱一下睡觉,明天还有100多里路要骑呢。 夜色葱茏,残月一缕,我端着脸盆牙缸来到前院,刚把脸盆放到了水台上,正要弯腰去拧水龙头,突然一阵诡异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在静谧的夜色中十分突兀。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师傅回来啦? “别这样,别这样,今后你再也别想这样了!你个畜生……”我听到了殷红压抑地啜泣声。 “我就是畜生,都快个把月了,你想憋死老子啊……”半掩的门扉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狂躁的低吼声。 “哗啦”,是什么撕裂了,“啪嗒”,又有被打碎了,我的心被猛地捋了一把,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哎哟……”男人陡然间发出一声哀号,“你个破鞋,快放手……” “不……你说,别再碰我!” “好好……你快松手,我不碰你,你敢捏我的下面,哎哟……”男贪婪的嗓音变成了痉挛的诅咒,“你不要脸的全靠着我,才……才有了今天,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疯了……我今天非睡了你不可……” “我不欠你的,我不是胡秀美,我有对象了,今后你别再想了!”女人的啜泣也变成了压抑地哀鸣。 二楼的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了,在我的震惊的目光里,殷红呜咽着冲下楼来,我一时来不及回避,触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哎呀——”殷红一声惨叫,捂住了胸口扯烂的衣襟,转身朝后院奔去。 “我看你能跑到哪去……”晦涩的光影里,一个光亮的脑袋双手捂着裤裆,趔趔趄趄地追下来:“你个破鞋,老子今天非办了你不可,哎呦……” 望着龇牙咧嘴的崔老扒,我心里恓惶,茫然不知所措,嘴唇颤栗着,竟然叫了一声:“崔叔……” 崔老扒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在这里,泛着白翳的眼球有些慌乱,嘴里痛苦地丝丝啦啦翕动着,一时显得万分狼狈。 愣怔了片刻,他才缓过了神来,忤逆地伸出手来,“滚开!” 他一把将我拨拉到旁边,咬牙切齿地朝后院瞥了一眼,心有不甘地一瘸一拐朝门口走去,小院的铁门在他的身后,发出了一声暴戾的咣当声。 殷红的哭声从后面隐约传来,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我无助地伫立在如墨的树影下,红衣女鬼坐在枝头上,对我手舞足蹈地呐喊着,时间没有抹去她心中的仇恨。奶奶说过,鬼也有灵魂,有痛苦,就是没有了欢乐。 我不敢去劝殷红,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劝她,心里悲愤难耐,又无比自责窝囊,我在小楼的台阶上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殷红自己回来了。 月亮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黑暗中我看不清殷红的脸,只听到她如丝的喘息声:“吴平弟,你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回家呢。” “红姐……”我胸口愤懑,懦弱地叫了一声。 “今天的事情,别告诉你师傅。”殷红双手掩着撕烂的衣襟,默默地转身上楼去了。 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天上连一弯月牙,一丝星光都没有。子夜时分的风漫动着银杏树梢,满树的枝叶舞动的声响,凄凉而惨然。 (五十)出卖师傅 天才刚刚放亮,我就强打气精神,推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悄悄地出了门,一夜没有睡好,睡着了又噩梦不断,此时真有点身心俱疲。 夏日的晨雾,丝丝黏黏地粘在皮肤上,湿湿滑滑地很不舒服,我走到前院的时候,在老银杏树下往上瞟了一眼,二楼悄无声息,一切宛若平常。不知道殷红怎样了?我心情凝重地打开了院门。 天色尚早,人声杳无,我蹬着大“永久”,刚出了生活区大门,一个湿漉漉的人影从晨雾中钻出来,一下挡在了我的车前。 “你小子可来了?” 许班长吸唆着朝天的鼻孔,一脸疲惫地抱怨道,“崔书记让我在这等你好半天了。” “崔书记,他……等我干啥?我得赶紧回家割麦呢。”我心里恓惶,敷衍着想赶紧离开。 “吴平,你是真不明白吗?你要是没有崔书记罩着,一个小小的学徒工能从保全调到电工班?你是回家割麦重要?还是见老崔重要?”许班长一手抓住了“永久”车把,不由分说地把我拖过了马路,拽进了厂区青灰色的大门。 晨雾开始消散,水杉树上的露珠滴滴答答淋在头上,凉飕飕地滑进脖颈,我竟连打了两个寒噤。我被许长久拖拽着来到厂部的小楼前,两个正在扫地的勤杂工看见了,停下手中的扫帚,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 穿过了空无一人的走廊,我被趔趔趄趄地带上了三楼,在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前,许长久没有上前敲门,就一把将我抵进了门去。 “崔书记,小吴来了。”许长久弓着腰,讨好地打了声招呼。 崔老扒没有回话,一脸枯寂地坐在办公桌后,泛着白翳的眼球含着血丝,腮上一道明显的抓痕,看样子是昨天晚上留下的。许长久打了声招呼,就转身退了出去,我像暴露在鹰爪下的雏鸡,孤零零地站在门旁,呆呆地望着了面前这个龌龊的秃头。 “小吴,从你接班进厂,到安排去电工班,我尽量照顾你,可是你却辜负了我的希望,怎么能来糊弄我呢?”崔老扒阴鸷的双目,上下扫视着我的全身。 “糊弄?我……没糊弄……”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心虚地垂下了眼睑。 “没糊弄?小吴,你爹可是个老实人,你咋不和你爹学学呢?”听到我的辩解,崔书记嘶哑的嗓音透着恼怒,“我让厂办安排殷红住在招待所,上次嘱咐你照顾一下,她有什么事情,都要及时给我汇报,可是你做了吗?” 崔老扒毫不掩饰地询问,让我倍感耻辱,虚汗止不住冒了出来。 “说吧——”他刚想站起来,却痛苦地一咧嘴,捂着裤裆,跌坐在了椅子上,“这个‘破鞋’又跟谁……搞在一起了?” 听到从他嘴里骂出“破鞋”两字,我心里顿时充满了无言的愤怒。我的头脑有点发热,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瞬间,竟想抬起头来,怒斥这个毫无廉耻的家伙,甚至想将他置于胯下,狠狠地捶上一顿。可是,这只不过是一次虚幻的想象,最终我还是目光散乱,畏惧地垂下了脑袋,一声也没有吭出来。 “说吧,他是谁?说了赶紧回家,你有半年多没回去了吧……”崔老扒见我依旧沉默不语,声音里带着诱惑。 我的头脑在激烈斗争着,爱恨情愁交织在一起,慢慢地,一种压抑的声音从心底升起,我最终扬起了脑袋:“鲁豫——他俩在一起了。” 岔路何去无方向,那一刻,我没有了幻想,也没有了畏惧,我只想为殷红做点什么,让她自此不再受到欺辱和伤害,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安安稳稳地生活!其实,人生有太多的苦难,我们无法改变,也无力改变,但是我们绝不能失去改变的勇气。 崔老扒乖戾的表情,瞬间凝结在了无肉的脸上,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愤懑,呆愣了片刻,泛着白翳的眼珠子才转动起来,“你是说鲁豫,他俩在一起了?” “是师傅。”我挺直了身子,直直地望着前方,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知道了,今天这事就这样吧,你谁也不要说,尤其是不要告诉鲁豫,听清楚了吗?”崔老扒若有所思地挠着秃顶,颓眉间流露出吊诡的神色,“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还有百十里路要走呢。” 我出了崔老扒的房间,刚刚踏出办公楼大门,许长久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哎……小吴,等等。” 我假装着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去,来到水杉树下,准备推车子的时候,许长久才追了上来:“我喊你没听见吗?” “还有事吗?”我淡淡地转过脸去。 “小吴,你呀……有时候真不知好歹,我后悔当初把你交给了鲁豫。”许长久乜斜双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许班长,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推起车子,不想再啰嗦。 “把这个带上,崔书记给你的,让你捎给你爹。”我这才发现许班长的手里,还提着两瓶精装的“运河大曲”,“你呀……比你爹差远了,该跟他好好学学。”。 我和许班长讲话的时候,背后那两个勤杂工都看在了眼里,此时她们远远地望着我,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艳羡,窃窃私语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看人家崔书记多讲究啊?老吴都退休了,还处处想着他。” “就是,这小子要不是沾了书记的光,能一来接班就干上电工吗?” “崔书记真是不赖,他才和老吴做了几天师徒呀,对老吴那么照顾。” “听说鲁豫也帮了不少忙呢?” “这老许多贼精,当初鲁豫吃瘪的时候,没人愿意做他的徒弟,知道他要时来运转了,老许赶快就安排这小子当了徒弟,谁想到就让他走了狗屎运。” “这爷俩真是命好,一个有个好徒弟,一个找了个好师傅,啧啧……” 我走到厂区大门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上班时间,我车把上挂着叮铛作响的两瓶酒,引来了众人好奇的目光。我感到有点羞愧难耐,只想着赶紧走出去,快快离开这里。 “吴平,你小子怎么还没走?又跑厂里来干什么?”小蔡师兄在人群中看见了我,朝我走了过来。 “去车间有点事。”我一边敷衍着,一边指着两瓶“运河大曲”,“这两瓶酒,你拿回去给蔡师傅喝吧。” “胡说什么?”小蔡师兄伸手阻止了我,“难得你小子有孝心,还知道给老爹买两瓶好酒。” 阳光扯碎了湿漉漉的晨霭,一出头就火辣辣地有点灼人,我穿过老南门出了城,登上高高的运河大堰,早就汗流浃背了。我将自行车扎在了路边,拎起了那两瓶“运河大曲”,在手里掂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大吼一声:“去你的崔老扒——” 我卯足了吃奶的力气,朝大堰下使劲扔了出去。两只酒瓶就像一对流星,在晨光中划出两道闪烁的光影,噗通一声消逝在了远处的草丛中,惊奇了一群栖息的麻雀,扑啦啦地飞上了瓷蓝色的天空。 (五十一)二狗蛋有女人了 我一口气骑了百十里,中午的时候就到了家。当我顶着晌午的日头,从村口大堰上溜进了村里时,一路上不仅没有孩子追随,甚至连个人影也没有见到。 我满心疑惑,一边蹬着车子,一边东张西望,快要到家门口时,才看见二狗蛋和他娘拖着满满一车麦棵子,一步一喘地从村北边疾步而来。 “骡子——”二狗蛋看见我,丢下了车把,远远地奔过来,到了跟前一把抱住了我,“你小子成了城里人,就把俺们忘了吧,一走大半年不回来,真地想死俺们这些人啦。” “我也想你们,这不是学徒期不让请假吗,要不早回来看你们啦。”我与二狗蛋热烈拥抱着,第一次没有讨厌他那张臭嘴,“怎么样,我走了之后,三红她哥没来找咱们下吴洼麻烦吧?” “防空洞没了,他们也不来了,再说大家都忙了,俺好长时间没见过小魏庄的人了。”二狗蛋看我还在关心三红她哥的事,有点不屑地撇了下嘴。 “你俩别光高兴了,咱地里还忙着呢,等收种完了,你再和大平好好唠唠。”张寡妇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冲着我家院子,仰着脖子喊起来,“老吴家嫂子,你家大平回来喽——” 张寡妇的嗓音未落,院子里就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娘顶着一头麦草花冲出了门来。 “大平,儿啊——你咋回来了呢?”娘看见我一脸地惊喜,赶紧上前拍着我身上的浮灰,一时笑得合不拢个嘴。 张寡妇与娘打了声招呼,拉着还想与我聊几句的二狗蛋,急急忙忙地走了。这时,有几个牵着毛驴,拉着麦棵子的乡邻走过来,大伙友善地跟我打着招呼。几位大娘大婶敷衍了几句“长高了”、“长胖了”、“有出息”的奉承话,就步履匆匆,各自忙自己的事了,弄得虚荣心很强的娘多少有点失落。 “大家今年咋这样忙呢?”我感到有点奇怪,止不住对娘问道。 娘拉着我朝院子里走,不无嗔怪地絮叨开了:“去年秋后,淮北的小岗就偷偷地分了田,后来逐渐地蔓延到了俺们这儿,上面曾有人下来纠正过,但是法不责众,最后只有算完啦。” 当天晚上,我从爹的嘴里听到了“包产到户”这个词,我这才理解了大伙的做派。乡亲们第一次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收获着完全属于自己的希望,所以家家户户都卯足了劲,谁也没有了以往干活时偷懒耍滑、打趣逗闷子的闲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跟着爹娘下了地,小妹妹的学校放了“麦忙假”,也跟着到田里来帮忙。半年多不见了,她整整窜高了半个头,越来越像我的大妹妹了,昨天一见到她,我竟然产生了幻觉,感觉大妹妹还活着,一时心里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天高云舒,沉甸甸的麦穗随风摇曳,我和爹在前面埋头割麦,娘在我们身后打要子(用小麦编简单的绳子),捆那些割倒下来的小麦,小妹妹将娘扎好的小麦,一捆捆往田头送,准备收工的时候,统一拉回去晾晒。小妹妹拗着娘的意思,非把我买回来的新褂子穿在了身上,惹得娘在弯腰干活时,动不动直起身子,心疼地提醒她,别把新衣服给抹脏了。 整整干了一天活,地里的小麦收了三分之二,明天只要早点起来,估计再有半天的时间,基本上就可以割完了。不过接下来的活计也不轻松,脱粒,扬场,晾晒,进仓,哪一样都是劳力费神的重活。 等我们收工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和爹坐在家院子里休息,小妹妹扯着嗓子直喊饿,娘不顾劳累赶紧生火做饭,淮北农村的女人都是这样辛苦劳作一辈子。 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想找我讲话,我累得不行,不愿开口,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这割了一天麦,比我在保全班时干活累多了,不要说我在电工班轻松自在。庄稼人为了一年的生机拼命,可是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和懈怠。 我有大半年没有回来了,虽然疲劳但是很兴奋,吃完了娘做得的简单饭菜,就想着去找二狗蛋聊聊天,娘叮嘱了一句,早点回家休息。 昨天晚上,我就去找过二狗蛋,可是却扑了一个空。张寡妇告诉我,二狗蛋去山后看未过门的媳妇了。我心里有点失落,这小子累了一天,还有这样的心境,真让人有点难以理解。 我们这里原本也属于鲁南,是20世纪50年代国家重新进行区划后,才调整到了淮北地区,所以生活习惯和亲缘关系,与山后面的鲁南有着天然的联系,二狗蛋新说得这门媳妇,就是山后鲁南的。 一弯新月挂上了柳梢,初夏的夜晚令人陶醉,我踱着步子来到二狗蛋门前,从半掩的院门外瞅进去,就见这小子正在院子里,对他娘张寡妇发着火,这娘俩你一句我就一句地相互呛着,看见我进了院子,也没有个停息的迹象。 “你这个混蛋东西,真是叫女人迷住了,白天干这么重的活,晚上还要朝山后跑!”张寡妇咬着牙数落着。 “我往山后去怎么啦?谁让你给俺说媳妇的,俺又没有耽搁白天下地。”二狗蛋扭着脖子,不服地犟着嘴。 “女人的身子就是刮男人的钢刀,你这样身子骨能受得了吗?小命也不想要啦!”张寡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好啦,好啦,我今天不去了,我陪着骡子聊天,这总行了吧?”二狗蛋冲他娘摆着脑袋,转身拉我去了他住的西屋。 “别聊得太晚了,明天你俩都得下地干活哩。”张寡妇又在窗户边喊了一句。 脱去了白日的暑气,晚上的空气很宜人,可是一进二狗蛋房间,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人头脑发晕,我听到张寡妇啪嗒一声栓了堂屋的门,就赶紧对二狗蛋提议道,咱们去运河滩走走吧。 我与二狗蛋悄悄出了家门,一路溜达着出了村口,站在高高的运河大堰上举目眺望,黛蓝色的天穹中繁星点点,墨玉色的河面上浮金跃银。 “你小子现在是重色轻友,俺大半年回来一趟,你却一晚上跑的没了踪影。”迎着徐徐吹来的夜风,我望着二狗蛋调侃道。 “骡子,你是不知道,这个女人长得咋样先不说,就是这身子喜欢死人啦,做了还想做,一时都不够。”二狗蛋两只小眼睛亮闪闪的,像一只发情的公狗。 “你小子就这点出息啦!”我不屑地揶揄了一句。 “你还是个童子鸡,你不懂啊,这个真是太爽了,你只要一沾上就上瘾,比……比吃肉还馋人,白天干活再累,一空下来就想着这事了。”二狗蛋啧着嘴,一副贪婪的模样。 二狗蛋的话勾起了我的思绪,想起了前天晚上的一幕,心情立刻愤懑起来,二狗蛋看见我没有搭腔,止不住地又发起骚来:“骡子,噢……不对,大平,城里女人漂亮吗?” “当然漂亮了,比咱们这里的皮肤白,会打扮,衣服也光鲜。”我心里想着殷红的事,没有思考就随口答道。 “有稀罕你的女人吗?”二狗蛋舔着脸,又继续追问道。 “有啊,多着啦,我们厂有好几千女工呢。”我想起了自己走在车间里,小挡车工们火辣辣的目光。 “那你不是在大花园里,蜜蜂采花真是爽死啦! ”二狗蛋羡慕地叫唤起来,“那么,有你喜欢的女人嘛?” “有啊……”我的眼前浮现出殷红娇艳绝伦的模样。 “她长得俊吗?” “俊,宝润如玉, 超凡脱俗,就像老人说的运河滩里勾人魂的狐仙。” “你跟谁学了这么多酸词?”二狗蛋不满地翻了我一眼,抹了下嘴角流出的垂涎“哪……哪你睡过她吗?” “你脑子里想得啥?怎么这么流氓!”二狗蛋的话触到了我的痛楚,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你真没睡过?看样子俺这辈子是睡不上城里洋媳子啦……”二狗蛋丧气地垂下了头。 “睡你媳妇去吧!”我抬起了腿来,踢了二狗蛋一脚,转身朝大堰下走去。 “你……你这是咋啦?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真是个骡子脾气,”二狗蛋在身后追了过来。 月色依旧清新,村头树影婆娑,劳作一天后的下吴洼陷入了梦乡,只有躲在草丛中的青蛙在放肆地“呱呱”不停,叫得人心情止不住地烦躁不安起来。 感谢读者 感谢各位读者,能够喜欢并阅读这部不像网络小说的作品,看着每天的点击量上升,成了作者写作的动力。写作不为利益,单纯交流的快乐,让写作更加纯粹。以后的故事会更曲折,更好看,因为生活本身就比任何想象更加丰富多彩。感谢生活,感谢网络,感谢阅读这部作品的大家。 (五十二)父子呛声 今年开春后就风调雨顺,麦收时节又是艳阳高照,一连五六天的时间,我们全家四口人起早贪黑,白天晚上连轴转,割麦、拉麦、打场、脱粒、晾晒,一气呵成。人是褪了一层皮,腰也累得快折了,可是,望着西屋两大褶子黄橙橙的新麦,想着明年春天再也不会缺粮了,心里的踏实和舒坦真是难以言表,幸福之情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七天的时间一溜烟就没了,明天我就该回厂上班了。娘早早地做好了晚饭,为了犒劳大家,不仅凉拌了黄瓜番茄,切了两个自家腌的咸鸭蛋,还特意炒了盘青椒干烤鱼。最后,娘又让妹妹去村口会计“四眼”家开得小卖部,打了半斤散装的“老白干”(山芋酿造的一种苦涩浓烈的烧酒)。自打生产队不行了以后,“四眼”就在村口开了这个小店,他的头脑比别人灵活,以前在队里抠集体的钱,如今开始抠乡邻的钱了。 “开饭啦。”娘疲惫的脸上带着喜悦,欢快地招呼大家赶紧上桌。 “来啦。”爹将旱烟袋别到了腰带上,搓着手走了过来,他如今已经与一个乡村老汉无疑了。 “有什么好吃的?”小妹妹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到了桌子上,拿起筷子就朝盘子里戳。 “洗手去,一个大姑娘家的,注意讲究卫生。”我朝小妹妹吼了声,她翻着眼瞥了我一下,双手像爹一样地在裤子上搓了搓。 “洗手去,养成个卫生的好习惯。”我不依不饶,冲着妹妹继续说道。 妹妹在我严厉的目光下,悻悻地站起身来,走到了井台边,使劲地按了几下手压井,等到水流冲出来,赶紧伸过了手去。 “你这是进了城,学会洋毛病啦。”娘看见妹妹噘着嘴,对我埋怨道。 “大平说得对,这不是洋毛病,讲究卫生能防病,今后三平要养成卫生的习惯。”爹瞥了娘一眼,第一次肯定我的观点。 “咱都这么多年不讲究了,也没见到得个什么病吗?”娘在我面前扫了威风,抱怨地小声嘟囔着。 “没见得病,那是小病,等到大病了,你见过哪一个治好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初你爹让你上学,你死活不上,什么事都不懂,还好认个死理。”爹有点来气了,挺着脖子教训道。 “好了好了,我头发长见识短,比不上你们爷俩城里人,我不文明不卫生,你们吃我做的饭,也没出什么事吧。”娘看到爹真不高兴了,赶紧息事宁人地扯了火。 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啃着新麦摊得煎饼,呼呼啦啦地喝着绿豆稀饭,迅速忘掉了争执的不快,个个吃得眉飞色舞,齿颊生香,爹更是把小半斤“老白干”酒喝了个底朝天。 我一边吃一边想,要让小妹妹养成一个好的卫生习惯,不仅要饭前洗手,睡前洗脸洗脚,还要做好个人卫生,好好清洗下身,这是我在厂里干活时,偶尔听几个小丫头私下嘀咕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她能好好读书,将来不说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个中专,也能成为一个文明的城里人。 因为想着事,等我吃完饭,大家早就吃好了。小妹妹吵着要出去玩,娘一边应承着,一边拾掇着碗筷,等忙完了这一切,就领着小妹妹出去串门了。娘生性活络,好热闹,爱显摆,这收麦的一个多星期里,大概有点憋屈坏了,早就想着找人拉呱聊天了。 中午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放了两大桶井水,一个下午的大太阳曝晒过来,透着一股暖暖的阳光气息。我栓好了院门,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舀起一大瓢温呼呼的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彻。抹去了几天的疲惫,换了身干净的衣裤,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的橼床上,惬意地仰望着西边火烧似的浮云,心里开始琢磨起明天回去的事了。 爹因为喝了酒,双颊酡红地坐在我对面的石磨上,一边吧嗒着手里的旱烟,一边没话找话地跟我拉着呱。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经不再抽纸烟,开始与乡下老汉一样,叼起了长长的旱烟袋。娘私下对我打趣说,你爹这是为了省钱,好给你盖房娶媳妇,我感到这太荒唐可笑,不以为然地跟娘辩解了几句。 “这段时间在厂里干得咋样?”爹将嘴里的烟雾吐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挺好的。”我不经意地随口说道。 “现在,俺是放下心了,老刘虽说是个南蛮子,但是人厚道,技术也不赖,比那个傲气的鲁豫强得没个影。”我感到爹大概有点喝多了,开始不自觉地说起醉话来。 “刘师傅是挺好的,可是鲁豫也不赖,对俺不错,教俺技术,护着俺,还借书给俺看。”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最听不得爹说师傅不好。 “你懂个啥?他鲁豫是一个少爷坯子,从小养尊处优,是落了难才到了纱厂,迟早是要走得,他骨子里跟俺们就不是一路人。”爹大概一激动,被烟呛了一下,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走不走与我有个啥关系?反正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我想到了殷红说得要调动回地区的事,心里烦躁地跟爹呛了起来。 “学了个什么?就是读点没有用的闲书?”爹听了我的话十分不悦,但是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毕竟在他的眼里,我是真地长大啦。 “读书怎么啦?读书能够改变命运,劳动能够创造未来,这是书上说的,你就在家里好好供三平读书吧,将来考上个学校,也能到城里去工作,你就一个接班的指标,现在被我占了,这对于她来说,是不公平的。”我将最近琢磨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没想到啊?你小子进城这几天,长劲不少,不光能说大道理了,还是一套套的。你崔叔就是脑子活,特别能说的人,你小子将来啊,能有他一半就好喽。”爹莫名地亢奋起来,又挑起说了无数遍的话题,“说实话啊,你能出了保全班当上电工,咱可真地要好好感谢你崔叔呢。” 原本说得好好的,一听到爹提起崔老扒,我心里顿时感到厌恶,特别是他一口一个“崔叔”,更让我恼怒不已。我气得闭上嘴,望着西边淡去的晚霞,不再理爹了。 “你崔叔这个人啊,真是讲究,对我们有大恩,”爹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还在继续往下捋,“噢,对了,殷红还住招待所吧?”。 这几天,人累得个七死八活,事情都好像淡忘了,此时静下来,被爹这么一提,那股愤懑的情绪又翻腾了出来,我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 爹磕灭了手中的烟袋锅,侧过脸来瞅着我,无奈何地叹了口气:“你小子真是翅膀硬了,爹娘的话都听不进了,俺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平时看你小子长个大憨个子,其实是个‘闷声坏’,自己的儿子,俺还不了解你呀……” “俺坏什么了?殷红住不住在那儿,跟俺有什么关系?那是厂办和崔……,他们安排的,我能不让人住吗?” 我原本不愿搭腔,但是被爹一激,差点把“崔老扒”说了出来。爹惊诧地望着我,憋哧了半天,才忧心忡忡地说道:“你小子可别犯倔,千万别不要捅出什么漏子来,不是自己的事就别管,遇事多听你崔叔的,这样才能不吃亏。” 我的心情被彻底搅坏了,不由地噌得坐了起来,不耐烦地翻身下了床:“你崔叔,你崔叔,他是谁的崔叔?厂里几千号人,我一个小学徒,上哪儿去天天听他的话,这不是瞎扯吗?” “你……” 爹被我这一戗,竟一时找不出词来了,见我趿拉着鞋往门口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这要去哪?” “去上茅房。”暮色中,我怨怼地回了一句。 “你小子就是不爱听,俺也得给你说,你可别被一个女人弄昏了头,听到了吗?”爹扯起了嗓门,在我背后干吼着。 初升的月牙还清淡无光,我“咣当”一声拉上了院门,把爹的唠叨彻底隔绝在了高高院墙里。村头的打麦场上,依然灯火通明,机声隆隆,那是抓阄排在最后的几家人,还在挑灯夜战。 我本来想去二狗蛋家,可是一转念止住了步子,这小子收种完了,想必又去了山后鲁南,找未过门的媳妇睡觉去了,一股说不出的嫉妒之火,从心里忽地窜了出来,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殷红。 我犹豫了片刻,踱步往村外走去。因为久不回家,所有都生疏了,邻居门前的那只黑狗看见我过来,朝前猛扑了两步,色厉内荏地“汪汪”叫了两声,立刻引来了村里村外一片犬吠,我的心更加烦躁不安起来。 (五十三)疤眼捉奸 早晨不到五点,天就大亮了,为了避开中午的暑气,我早早地推着大“永久”出了门。百十里河堰路已经是轻车熟道,不慌不忙一口气就骑了下来,当进了南门桥,回到了县城,正好是吃中饭的时间。 因为是星期天,县城的街道上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尽管才走了一个星期,可是当我绕过古钟楼,顺着人民路一直往西,远远地望见厂区高高的青灰色门楼时,竟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进了红砖墙围着的生活区,这一路绷着的劲松了下来,此刻,我感到口干舌燥,裤裆麻簌簌的,肚子也咕咕咕叫起来。我匆匆地抹把汗,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刚到了电影院门前,就被眼前乱哄哄的一幕镇住了。 道路上人声嘈杂,满是靸着拖鞋的男女,他们像一群刚泛了蛋的母鸡,显出少有的激动和兴奋,拥挤着朝院子后面跑。我心里犯着糊涂,忙抓住身边一个熟悉的挡车工,问出了什么事?她也是稀里糊涂地说不清楚,只讲大伙都是往后面招待所看热闹的。 招待所出事啦?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连人带车被人流裹带着,不由自主地往前涌去。刚走进那片杂树林,就看见招待所里里外外黑压压地都是人,好不容易挤过了那条红砖铺成的小道,我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歇斯底的叫骂声。 “你们大伙快来看,这对狗男女大白天耍流氓!” 我把车子往围墙外一锁,一头钻进了人群里,在一片抱怨和尖叫中,硬是用胳膊肘捅开了一条缝,拼命挤进了院子里。刚跨过小院的门槛,就看见久违了的疤眼曹姨像一头发飙的母熊,正在手舞足蹈地跳着脚骂人。 “你个姓鲁的,刚提拔当了干部,就腐化堕落,上班时间来这里睡女人,你不要脸啊!” 众人顺着疤眼的手指,越过银杏树浓密的枝叶,齐刷刷地投向了二楼。在众目睽睽子下,师傅站在走廊上,眉头紧锁,一脸铁青。在他的身后,殷红依着门框,玉齿紧咬,缄默无语。 疤眼捶胸顿足,还在继续撒着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姓殷的,你个破鞋!呸——,你是什么人都敢勾搭啊,丑事都干到了我们招待所来了,你个烂货……” 听着疤眼的污言秽语,楼下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一撮毛小李一脸幸灾落祸,带着厂里几个坏小子,开始不断鼓噪,挑逗着鲁豫,希望能看到一出闹剧。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挤到了小李的身边,伸出两个手指,在他大腿根使劲一拧,小李向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腾地蹦了起来。 “哎呦……谁他妈的掐我大腿根?”小李的一张马脸涨的通红,瞪着一双小眼珠子惊叫了起来。他的怪叫转移了大伙的视线,人群里发出来一阵嘲讽的哄笑,连那个正发泼的疤眼都愣怔在了那里。 就在人群乱哄哄的时候,疤眼忽然扯起嗓子,嚎啕大哭起来,“哎呀,我的个天哪……我的个老天爷啊……” 刚才还声色俱厉,一转眼就悲伤欲绝,让围观的人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崔书记呀,你老人家可来啦……”疤眼象被流氓欺辱了的处女,泪雨滂沱,大放悲声。 人们随着疤眼的目光回过了脸去,在中午强烈的日光下,一个光亮的脑袋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跨过了门槛。四周的喧嚣声陡然低了下来,人们开始往后面躲闪,忌惮地闪开一条路,崔老扒目光阴冷,一步步走到了前面。 “书记呀——”疤眼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扑上去一把扯住了崔书记的衣襟,刚才的暴戾荡然无存,竟像一位争宠的小妾,“嘤嘤”地啜泣起来。 “我的个好书记呀……你可要给俺们做主啊……你们说俺家老钦有问题,硬给撸了下来,为了工作,他基本上吃住在厂里,三年没上我的床呀……” 女人涕泗横流、声泪俱下,她的哭诉引来一阵窃笑,疤眼似乎受到了这笑声的鼓舞,突然又提高了声音:“你们看看呀,现在都提拔了什么人?这个鲁豫,不上班来搞破鞋,让我捉住了,还……还打了俺一巴掌,呜呜……” “放屁!胡扯个什么?”崔老扒一声断呵,甩开了疤眼的手,罩着白翳的眼里,透出鄙夷的神色,“老钦的事和这有什么关系?他有问题是上面定的,真是一窍不通!” 正痛哭流涕的疤眼,像一只被断了电的喇叭,忽然一下没了声响。崔老扒秃眉紧皱,用手指点着疤眼,低声地训斥道:“你看你,象个什么鬼样子?整个一个没头脑的泼妇,!” 疤眼看着他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一下子蒙圈了,象捅破的皮球一下瘪了气,咧开大嘴干噏了两下,却没敢再发出声来。 崔老扒大步跨上台阶,凸顶上滑落的一绺头发,在耳边呼呼漂浮着,目光寒砭人的环顾着众人:“你们看够了吧?还想看什么!” 看热闹的人群像被掐了头的蚂蝗,畏惧地往后面缩去,堵在小院门口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外涌,一个顶着满头塑料发卷的中年妇女才刚挤进来,就被溃散的人潮推了回去,在混乱中衣襟钩在了门把上,“吱啦”留下来了半边,随着她的一声尖叫,即刻传来了一片哄笑声。 人潮在眼前迅速退去,疤眼象一条被搁浅的咸鱼,还在淅淅沥沥啜泣着。崔老扒抿好了秃顶的那绺乱头,狠狠剜了女人一眼,嘴角涎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纹。 我早已热汗散尽,脊背上生出一阵凉意。楼上已经没了师傅和殷红的身影,我才猛然想起了院外的自行车,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出门去。 大“永久”歪倒在院墙边,从家里带了那包新麦烙的煎饼,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又经过无数双脚的践踏,像一堆残破不堪的旧报纸,这个月的口粮算是全完了。 (五十四)偷鸡不成 纱厂刚刚提拔的行政科鲁科长,在上班时间搞“破鞋”,并且让招待所管理员捉了“奸”,这条花边消息立刻象插了翅膀,在厂内厂外迅速传播开来,一时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初,男女关系还是个大忌,弄不好就会身败名裂。我刚在公社读初一那年,学校后勤管理员李大胡子,就是因为这事完蛋的,最终还搭上了一条人命。 这个李大胡子据说去过朝鲜,他自恃家庭出身好,又是一个退伍兵,平时在学校里为人骄横苛刻,得罪了身边和社会上许多人。李大胡子有个弱点是比较好色,虽然家里有老婆孩子,但是又与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胖丫勾搭上了。公社驻地有几位农民,通过关系长期给学校送菜,不时地被李大胡子欺负,克扣过好多次他们的菜钱。这几位农民有点气不过,就找了位以前的老私塾先生出主意,最后当场在学校食堂的案板上,抓了李大胡子和胖丫搞“破鞋”的现行。 当时,这件事情曾轰动了十里八乡,成了县里的一大新闻。李大胡子被公社民兵绑着游街三天,开除公职回家种地去了。胖丫被人骂作“破鞋”,自感无脸见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上供销社院里一棵老楝树,在上面吊了脖子。她和老银杏树上的冤魂女鬼相似,一个“破鞋”称呼,就能让一个女人致命,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我从家里回来的当晚,殷红到后面的配电室找我,说师傅叫我上前面去吃饭。因为疤眼中午一闹腾,整个下午我都惶惶不安,跟着殷红来到了二楼,看见房间里的三联抽屉桌上,摆着几样小菜和一瓶酒,师傅坐在了旁边的床沿上。 “师傅——”我恓惶地喊了一声。 “来来——坐下,今天你割麦子回来,辛苦了,我们给你接风。 ”师傅声音平静地招呼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殷红默默走过来,坐在了师傅的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在她身旁是我去西张庄拉来的大衣柜,亮闪闪地泛着好看的漆光。 “师傅,今天中午疤眼来闹,我刚回来……”我为没有像对付城北二虎那样,为他和殷红挺身而出,感到后悔和自责。 说实话,我并不怕疤眼,可是想到自己还要在这里住下去,我当时竟然犹豫了,这可能就是一种所谓的成熟,我为自己这种成熟而懊恼不已。 “疤眼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师傅给我倒了一杯酒,有点不解地说道。 “师傅,可能……可能是我说的,崔老扒……”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抬头看了眼殷红,只见她白皙的脸上,瞬间闪出了一丝惶恐,“上次爹来带我去见崔老扒,他问我你有没有对象,我说你和红姐正在谈恋爱。” 殷红轻舒了一口气,剔透的眼神透出感激,师傅没有吱声,沉吟了片刻,才不屑地哼了一声:“得教训一下疤眼。” 师傅眼睛里又闪出逼人的英气,我的热血顿时沸腾起来:“师傅,你说怎么办吧?我跟着你。” “咱们现在不比对付城北二虎了,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要动动脑筋。” 师傅端起酒杯,与我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下去。 当天晚上,师傅并没有说他要怎样做,话语里透着一股骇人的气息。以后的两天里,疤眼“捉奸”的事继续发酵,而且似乎越传越邪乎了。 这天下午,我上中班,随着交接班的人流刚走进车间,就看见师傅出现在了车间门口,他显然是故意选这个时候来的。师傅迎着一簌簌诧异的目光,微笑着走过观望的人们,潇洒地上了副房二楼,来到了车间的办公室。 当时办公室正在开调度会,师傅气定神闲地走了进去,大伙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童主任的小绿豆眼瞪成了两粒圆葡萄:“哎呦——鲁科长,你怎么来了?” “鲁科长,快请坐。”周围人纷纷站起身,有的给他让座,有的准备倒茶。 “对不起,耽误大家点时间。”师傅粲然一笑,摆摆手示意大伙不要忙了,“我有个小事来找童主任,说完了马上就走。” “鲁科长,你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来,吩咐就行了,何苦亲自跑一趟呢。”童主任一脸过意不去,点头哈腰地回应道。 “自己一点私事,怎么好意思打电话,我是来给殷红请假的,家里人非让搞一个什么订婚仪式,我俩想回一下市里。”师傅的口气淡定从容,却把一屋子人震了个七荤八素。 “哎呀——鲁科长,祝贺啊!”童主任率先反应了过来,摇晃着扁胖的脑袋,大声地感叹道。 “恭喜鲁科长,你真有眼光,娶了咱们的大美女。”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殷红找了你,算是掉进福窝里去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可要请俺们喝喜酒啊。” 一时间,刚才还面面相觑的人们,纷纷迎合起来,四处笑脸盈盈,满屋子的恭维赞叹声。 鲁豫与殷红定婚了!这消息好似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一对青年男女正常恋爱,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合情合理,那场被人精心谋划的“捉奸” 闹剧,成了一场自取其辱的悲剧。 第二天,厂里就传开了这样的消息,鲁豫准备要告疤眼了,说她辱骂诽谤青年干部,对现实社会心怀不满,为自己男人钦大肚子鸣冤叫屈。在当时,这样的“大帽子”还是很吓人的,据说疤眼曹姨听到消息后,双腿一蹬,翻着白眼,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当天下午,我在车间碰见了正在干活的张胖子,他特意跑过来,偷偷地竖了下大拇指:“你师傅真不简单,上次跟城北二虎是斗狠,这回是四两拨千斤,一个‘回马枪’杀得太高明了,到底是官家出身,深得权术精髓,看来还真是个当官的料。” 一个星期后,厂里的决定出来了,疤眼信口开河,随便辱骂他人,污蔑现实大好形势,给予停职待岗的处理。就在众人唏嘘感叹,我正为殷红庆幸,感到出了一口恶气的时候,一撮毛小李的一番话,却让我如鲠在喉。 这天在车间里,小李贼头贼脑地将我拉到了一旁,趴在我耳边悄声说道,“你知道吗,鲁豫这么一闹,疤眼老曹因祸得福了。” 我历来不相信他的鬼话:“她都停职了,还得什么福?” “怎么不是福啊?她可以名正言顺不上班了。”小李不无羡慕地啧着嘴。 “不上班有什么好的?”我还是有点不解。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她不来上班了,工资奖金还一分不少,这都是老崔一手安排的。” 小李的话让我想到了崔老扒吊诡的笑容,就像误吞了一只绿头苍蝇,立刻有了一种难言的恶心。 (五十五)离别忧伤 傍晚,我下班以后去了一趟阅览室,想把那本借了多日的《敌后武工队》还回去,本来这次回家割麦还想着可以抽空给二狗蛋他们读一读,如今看来,自己的想法真是天真可笑了。当年的小伙伴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许多人都像二狗蛋一样,家里已经给说好了亲事,有事没事就往未来的老岳父家跑,那还有工夫来听我读书讲故事。 夏日的白天很长,我来到阅览室的时候,太阳还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依旧没有落山的意思。阅览室里的日光灯已经亮了,多日不见得麻脸了,我的出现让她显得很兴奋,忙着站起来,招呼我坐在了她对面的长凳上。 “哎……听说你师傅要和那个‘破鞋’结婚啦?”麻脸伸过头来,诡秘地冲我小声问道。 “哪个‘破鞋’?我不知道。”听到麻脸说话辱没殷红,心里充满了厌恶。 “就是……就是你们前纺车间那个……俺们医院兽医小张想追求的那个……叫殷红的。”麻脸拉着个长调,说出了殷红的名字。 “你说是红姐啊?什么‘破鞋’,就因为她长得俊俏,又为人善良,厂里那帮混蛋就变着法地贬损人家,就是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产生的变态心理。”我故作才明白过来,话里夹枪带棒地怼了麻脸一番,这才正色地说道:“师傅要和殷红结婚了。” “你喊她红姐,你们是亲戚?”看见我一脸恼怒,为殷红感到忿忿不平,麻脸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们一个公社的。”我没有否认,而是郑重地点点头。 “你师傅可惜了,恁么好的条件,却找了个挡车工。”麻脸撇着嘴唇,显出惋惜地表情,“这事也不知道鲁家是怎么同意的?” “红姐是干检验的,不是挡车工。再说他俩恋爱结婚,与鲁家有什么关系?”我看不惯麻脸损人的做派,又不满地替殷红辩护起来。 “这个你不懂。”麻脸到没有生气,只是望着我不屑地瘪了下嘴,“鲁家的条件多好,在咱们这里赫赫有名,想攀他们家的人多着呢。再说鲁家除了闺女,就是鲁豫一个独子,怎么能娶一个就是长得俊俏,要什么没有什么的丫头。她殷红算什么?门不当户不对。” 麻脸的话让我心里憋屈,却一时又无理反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门当户对”。在我的思想中,它低俗荒唐,完全不屑一顾,那个时候我所有的爱情知识,全部来自于中外小说的描写,“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在天原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那些虚化的故事中,灰姑娘无论怎么坎坷和不幸,最终都是会与王子结婚,从此过上了美满幸福的生活。 “对不起,沙师傅,书搁这了,我先走了。”麻脸的一番话,搞得我很不舒服,我站起身来,把小说放在书桌上。 “怎么,今天不借书啦?”麻脸扬起脸来,感都有些意外。 “最近太忙,没时间看了。”我压抑住不快的心情,迈步朝门口走去。 “哎——小吴,下次来的时候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套日光灯呢?”麻脸在我身后不知好歹地喊起来。 “嗯……”我装作没听清楚,含混地应了一声,赶紧走出了门去。 夕阳西下,天空一片深红色的云霭,高大的青灰色门楼下,两位正在闲扯的值班门卫,看见我走过来,老远地就扯着嗓子喊道:“小吴,听说你师傅要和殷红结婚啦。” 今天不知怎么了,什么人见我都问这事,我心烦意乱地又一次解释着:“他们是订婚,结婚还早呢。” “哎呀——你说这个殷红,真是命好,找了鲁家这样一个大靠山。”其中一个老娘们唏嘘感叹道,“他们不是要订婚吗,鲁豫带殷红回市里啦?”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不愿再与她们啰嗦,瞧见有两三个洗完澡的女工走过来,赶紧指着她们小声说道,“你们快看,那面来人了,身上好像揣着东西。” “是嘛?在哪儿?”两个老娘们就像警犬嗅到了猎物的气味,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过去,我趁机赶紧溜出了大门。 天空的云朵五彩缤纷,徐徐的晚风吹散了白天的燥热,生活区的路灯下,又聚集了一堆堆乘凉的人们,我害怕再遇到什么人纠缠,就溜着路边,匆匆地走过去。过了杂树掩映的红砖小路上,我打开了小院的铁门,暮色中看见银杏树下,殷红地坐在一条长凳上,手里摇着芭蕉扇,正仰望着天边的晚霞,独自在想着心事。 “吴平弟,回来啦。”殷红看我走进门,温润地打了声招呼。 “师傅还没回来?”我望着她曼妙的身姿,心情异样地问道。 “他呀……先回市里去了。”殷红线条优美的面颊上,显出两个娇美的笑靥。 “哪……你不去吗?”我疑惑地望着她。 “他回去先安排一下,我明天早晨走,你能送我一下吗?我带了点东西,是给他们家里人的礼物。”殷红含颌低首,显出一丝羞赧。 “红姐,你们调动的事办好了吗?”我转过脸望着消逝的晚霞,心里有种难言的失落, “他妈妈在市里组织部,这事情办起来不难,你师傅想给我找个清闲的地方。”殷红说这话的时候,娇俏的瑶鼻得意地皱了一下。 “师傅想得真周到,你今后跟着他,可以享点清福了。”我尽管心里不舒服,嘴上还是真诚地祝福道。 看见我准备朝后面走,殷红轻轻拍了下身下的长凳,剔透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期待:“哎——吴平弟,先别走,能陪我说会话吗?” 瑰丽的晚霞已经褪去,青黛色的天空挂上了一冷月,我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踱了过去,坐在了殷红的身旁,心止不住咚咚跳动起来。 “吴平弟,你知道吗?有一个人能懂你,包容你,呵护你,给你一个永久的承诺,这该是多大的幸福?对我们女人来说,还能再有什么奢求吗……”殷红理了下飘洒的长发,微蹙的眉头松开了,她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清澈的眼眸中有了闪闪的泪光。 “缘分这个东西有时候真是注定的,有了缘分就一定要珍惜,哪怕再大的委屈,你都要能够承受,因为爱一个人就足够了。”她哭了,轻声抽泣着,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作喜极而泣,女人在这样的人生节点上,总是喜欢用泪水与过去告别,以此来翻开新的一页。 望着她绝色的容貌,听着她如兰的倾诉,我的心像波涛中的小船,在剧烈的颠簸摇荡。我无法理解殷红的心境,只是为自己感到有些悲凉,纵然有许多无奈,我依旧在心里祝福她寻觅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月亮从东边慢慢升起来,银色的月亮点缀着深蓝的夜空,远处的杂树林外面,隐约传来孩子们淘气的打闹声,我站起身来,悄悄地说道:“红姐,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去送你。” “吴平弟——”殷红漆黑的眸子闪瞧了我一眼,声音略带哀婉,她忽地里起身来,一把将我搂在了饱满的胸前,“今后……常去市里看看红姐。” 殷红松开了手臂,扭身朝楼上走去,我呆呆地立在原地,默默地望着她曼妙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五十六)愿跟你走 师傅和殷红走了大约一个星期,这天早晨刚上班不久,传达室给厂办送来当天的报纸和邮件,小李的叔叔厂办李主任在一堆套红的报纸中,看到了一封从地区寄来的挂号信,信封上用工整有力的行书写着“崔耀发书记亲启”,下面的落款竟署着“鲁豫”的名字。 “这家伙搞什么名堂?才请假回去了几天,写个什么信呢?”李主任有些奇怪和纳闷。 因为老崔上午去县里开会了,李主任就把这封信暂时搁到了一边。 下午一上班,县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带突然人来到厂里,厂部的李主任赶紧把他们带到了书记室。副部长见到了老崔,拿来了一份市组织部的调令,崔老扒打开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 调 令 》(×市组1978第217号) 根据工作需要,经组织研究决定,今奉调××县绵纺织厂鲁豫同志来团市委工作,请于本月20号前来市委组织部报道。 XX市委组织部(盖章) 等到副部长一行离开后,李主任突然想起了早晨那封挂号信,赶紧连滚带爬地取了来,老崔展开后,连读了两遍,又思忖良久。 “李主任,把鲁科长这封信和调令,马上就在厂里广播一下,鲁豫同志调往市里工作,被组织提拔重用了,这是我们全厂的光荣。”崔老扒轻掸了一下折叠的信纸,对李主任严肃地说道。 “好的,好的,鲁科长被提拔,的确是俺们的骄傲。”李主任弓着身子,点头哈腰地迎合着。 “对了,你再写一篇编后案,或者是评论什么的,把这事的意义好好总结一下,这对你我,对我们的未来,都有好处。”崔老扒又在李主任身后交代了一句。 “好的,好的,我一定写好,让领导满意。”李主任满口应承着。 当天下午4点钟,正是交接班的高峰期,厂部楼顶的大喇叭和各车间的有线广播,在一阵欢快的《祝酒歌》后,响起了厂部女播音员激扬的“县普”声,她在宣读完了鲁豫的调令后,又声情并貌地朗诵了鲁豫给崔耀发书记的来信。 在信中,鲁豫深情地回顾了厂领导的细心培养,以及工人师傅的热情帮助,衷心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他解释了自己不辞而别的原因,首先是因为新的工作在等待着他,其次也怕给大伙添麻烦,白白浪费了干“四化”的时间。 在播完鲁豫来信的后面,广播室还播出了一篇“编后感”,这是小李他叔花了一个下午的大作。“编后感”对鲁豫进行了热烈地褒奖,说他是个好工人,好干部,大于作为的时代青年,上级对他的提拔重用,受到了纱厂全体干部职工的热烈拥护。为了印证这个观点,文章里还引用了厂里职工的所谓讲话,并且重点提到了我的名字,说鲁豫的徒弟吴平表示,一定要好好向师傅学习,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努力奋斗。 车间在广播这些的时候,我刚刚交接完班,正在厕所一边大便,一边看一本新来的《中国青年》,并没有注意到广播里在说什么。等提好裤子,出了厕所的门,就碰上了准备收工的小蔡师兄,他一脸坏笑地把广播内容转述给了我,当即把我臊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这时,一群叽叽歪歪的挡车工正好下班路过这里,见到我就嬉笑着喊起了“四化”接班人。 “接你娘的班!”我冲着领头的那个小娘们,横眉冷目地骂了句脏话。 悻悻地回到配电室,一撮毛小李正在等我,他递过来一个军用黄挎包说,“这是俺叔让拿来得,说是鲁豫在信上交待给你的。” 我打开了黄书包,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工作服,几本旧小说,还有一把我早就想要的军用匕首,小李在一旁羡慕地看着我,不住嘴地夸赞:“你小子今后要享福喽。” “享什么福?”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不享福?不享福你能到电工班?听俺叔说,鲁豫还在信里关照你了呢,那些内容崔书记没让读。想想也就怪了,当初许长久不知哪根筋转了,就把你交给了鲁豫。” 小李的瞎咧咧,让我心里不是滋味,特别是他叔的那篇狗屁文章,更让人恶心透顶,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鲁豫走了,那殷红呢?也跟着调走了吗?” 小李听了我的话,一时有些错愕,腮边的一撮毛扇动了好几下:“鲁豫是作为‘第三梯队’干部培养的,殷红算什么?就一个普通纱厂女工,凭什么去市里?” “可是他俩准备结婚了,能不调走吗?”我一时有点焦躁,止不住地追问道。 “这……还没听俺叔说呢。”小李瞟了我一眼,拍拍屁股走了。 我拾掇好东西,准备去洗澡时,一路泛起了嘀咕,师傅已经提拔走了,那么殷红调市里的事,也应该很快解决吧?看样子师傅真是很慎重,想着给她挑一个轻松地工作,当然,师傅应该有这个能力。 洗完了澡,我出来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要了一碗稀饭,简单地吃完后,就慢腾腾地朝回走。割麦回来的那天,娘偷偷塞给了我30元钱,她说自己已经与爹达成了协议,今后再也不去领我的工资了。至于在家给我娶媳妇盖房子,所需要的钱,由她和爹来积攒。听了娘的话,我心里很难受,我说自己不会在老家找媳妇,希望他们不要费力劳神地给我盖什么房子。娘说,哪有娶媳妇不盖房子的?就是在城里找了媳妇,家里也要盖房子,否则会被人笑话。我拗不过娘的主意,就说随你们便吧,盖好了房子,你们自己搬进去住,反正家里的房子也确实该修缮一下了。 过了马路,进了生活区的大门,大额头肖美花冷不丁地堵住了我:“吴平,你不是说要请俺看电影的吗?” “过两天吧,我一定请你。”我有点无奈地说道。 “你看我票都买好了,不要你请,还是我来请你。”肖美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电影票,一脸喜悦地在我面前晃了晃。 “你买票干嘛?今天什么电影?”我看见姑娘一脸期待,实在有点不忍心,就勉强地点了点头。 跟着肖美花朝电影院走,我故意快了几步,肖美花比我矮了一个头,只有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门口路灯下,乘凉的男女看见我俩过来,止不住调侃地哄笑起来。我一时面红耳赤,非常不好意思,肖美花到是昂着头,一脸骄傲的表情。 电影已经开演了,走过检票瘦子身边时,肖美花将两张票递给他,瘦子一时非常错愕,犹豫地看着我,不知道该不该收,我冲他点了点头,赶紧一转脸,钻进了黑乎乎的场子里。 《五朵金花》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这是重新放映的老片子,所以整个场子里稀稀拉拉地没有几个人。 “哎——给你这个。”肖美花软乎乎的胸脯靠了过来,她亲热地将一包炒熟的葵花籽,塞到了我手里。 “我不喜欢吃这个。”我将瓜子塞回她手里,忙着咧了下身子,尽量保持着安全距离。 “这个电影你没看过?”我无聊地问了一句。 “看过了。”肖美花眼睛一亮,诧异地望着我。 “看过了,干嘛还要来看?”我奇怪地望着她高高的额头。 “跟你没有看过啊。”肖美花有点羞赧地低下了头。 “肖美花,你知道鲁豫调市里去了吗?师傅临走的时候,说也要帮着把我调去市里。”我随口撒了个谎,故意诓她,只为了打消她心里的念头。 “太好了,俺也想去市里,俺也像殷红一样,跟着你去市里,大地方多好啊。”肖美花激动地叫了起来,一把又挽住了我的胳膊。 这真是个油盐不进,不解风情的丫头,我哭笑不得,一时无话,颓唐地瘫坐在了座位上。 (五十七)归来无声 进入7月份后,整个淮北地区就干旱少雨,每天一大清早,蝉就高声大叫,告诉人们又一个火热的日子开始了。在跟肖美花看电影的第二天,我又值了一个早班,下午准备交接班的时候,夏班长来通知我,说是下面上中班的一个师傅请了假,让我帮着再顶个中班。因为上次我请假回家,调休了一星期,到现在没有完全补齐,所以也没什么话可说,只能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我等车间交接完班,就赶紧去食堂买了两个馒头,另外还多打了一碗菜汤。从这个月开始,我能支配自己的工资了,时不时到食堂打打牙祭,对于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是一个无比惬意的事情。 重新回到车间,另一位当班师傅还没有到,我独自提上电工包,去车间例行巡查。因为大伙昨天下午听了广播,几个比较熟悉的挡车工,见到我走过来,就七嘴八舌地调笑起来:“哎呦,接班人,你师傅高升了,你也该接他的班,去厂部工作了吧?” “我要是去了厂部,第一个就把你给开除了。”我狠狠地说道。 “好啊,你要把我开除了,我就去你家,让你养活俺们娘俩,反正俺那口子在千里之外,整整一年都快要旱死啦,正好有你这个‘童子炮’,给老娘好好浇浇地。”女工毫不示弱,嬉笑着接过了我的话。 与这些结过婚的挡车工打闹,你永远也赚不了便宜,我被弄得哭笑不得,赶紧落荒而逃,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阵放肆的欢笑。 “哎——快看,那不是殷红吗?”我巡查到车间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女工惊诧的声音。 “在哪?在哪?”我的周围响起了一片骚动。 我吃了一惊,赶紧抬起头来,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在车间晦涩的灯光里,就见一个婉约的身影,娉婷着走了过来。 “真是殷红。” “她不是请了假,跟鲁豫订婚去了吗?” “就是,鲁豫都调走了,她看样子也得走。” “鲁豫也真是的,那么好的条件,怎么找了她呢?” “就图她俊呗,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咱说话嘴上该有个把门的,殷红又没招惹你……”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殷红恬静地去了二楼,我站在远处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开来:殷红不是请了假,跟师傅回去订婚了吗?现在师傅调走了,她怎么突然独自回来了?难道她的调动也搞好了,这是回来办手续的……我真想立刻跟上去,向她问个明白。 我心里空落落地回到了配电室,另一位当班的师傅已经到了,他一见到我就说有点急事,需要立刻去处理一下,让我独自先顶一会儿。电工不像保全工那样,实际的工作量很难考核,因此值班的纪律相当松懈,真应了小蔡师兄说得那句“吊儿郎当是电工”。因为都是两人值一个班,所以有一人脱岗,是常有的事情。 我烧了壶热茶,捧着本《电工基础》看起来。书是刘师傅借给我的,这是他在南方上技校时的课本,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了,上面圈圈点点画着红蓝笔水。刚才突然见到殷红的事情,搞得我有点心烦意乱,书上原来就生涩难懂的公式图表,此刻全都在眼前打起晃。我实在读不下去了,索性一甩手丢下课本,任凭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桌上的闹钟刚敲了八点,一位中年女工匆匆推门进来,说她们头顶的日光灯灭了,让我赶紧过去看看。我提着电工包跟着她来到车间,远远看见车间最后面的一溜日光灯的确不亮了,我抬头判断了一下,很可能是这路的保险丝爆了。 因为光线不足,挡车工没法接断了的线头,许多人都焦急地等待在一边。这是不能耽误的事,我赶紧朝楼上跑去。当初建厂时正值1958年,为了“多快好省”,车间的厂房设计很不合理,照明线路的配电箱竟被安到了二楼的空调风机房里。 车间二楼副房南面是行政办公的地方,风机房在最里面的角落处,此时办公室的行政人员早已下班了,整个楼道了空无一人。 我来到风机房,使劲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铁门,屋里黑洞洞的,一股强劲的巨风迎面扑来,两台巨大的电机发着阵阵吼叫,骇人的声响震得我心肝发颤。因为车间要常年保持恒温恒湿,所以这两台大电机是用来将管道中循环的冷气或热气,吹到车间各个角落去的。 我顶着巨风,从电工包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拧开墙上落满灰尘的配电箱盖子,发现果然有一路铡刀下的保险丝烧了。 我用嘴咬着电筒,腾出两只手来干活,当我把生锈的螺丝拧开,把新的保险丝重新换好,也就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两台电机旋起的冷风已将我全身的热量都快吸完了。 关闭了风机房的铁门,我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牙齿不由自主地“咔咔”打着颤,当我蓬头垢面的下了楼,跌跌撞撞地回到配电室时,那位一起当班的师傅已经回来了。他见我牙关紧咬,脸色铁青,赶紧询问我出了什么事情。 当我淅沥糊涂地说完了风机房的情况后,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催我赶紧回去歇歇,下面的班由他一人来顶。我没有推辞,拿起毛巾肥皂就匆匆出了车间。 我昏昏沉沉地来到浴室,里面早已空无一人,就连浴室的管理员也下班回家了。因为没有人再来放蒸汽给池水加温,所以浴池里的热量正在一点点丧失。我脱了衣服,赶紧下到水池中,浸泡在丧失了温度的池水里,我的头脑开始逐渐清晰起来。殷红应该回到招待所了,这会儿还没有上床休息吧?我要赶紧回去,问问她到底是咋回事?就算是她睡下了,我也要把她叫起来,弄个明白。 **的肌肤变得愈来愈冷,我赶紧爬出大池,一阵凉风袭来,禁不住连打了两个寒噤。我去打开了淋浴的喷头,流出来的也全是冷水。他妈的,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浴室管理员,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什么个背景,整天对人吆三喝四的。我上下牙花一边打着颤,一边急忙用毛巾擦干了身子,胡乱地把衣服套到了身上。 出了静悄悄的浴室,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待到出了厂门,走进对面的生活区,我的身子才逐渐开始回暖。夜已经很深了,电影院的电影早就放完了,路灯下的乘凉的人群已经散去,只有几个下象棋的还在那里。张胖子赤着膊,一身赘肉抖动着,正在与人争论着,为该不该悔这步棋,嚷嚷得不可开交。 夏夜的星空辽远开阔,月光下的小院平静安详,我站在老银杏树下举头仰望,披着一层银辉的小楼悄无声息。殷红不在,她去哪里了?我有点不死心,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来到了殷红的房门前。 “红姐——”我使劲地敲了两下,门里没有人回应。 天空依旧清澈透明,月亮还是那么洁白安宁,我听到银杏树叶哗啦啦地响动起来,那个脸色惨白的女鬼,不知何时坐在了树叉上,正眨着无神的大眼睛,裂嘴朝我微笑着。你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心里无声地交流着,女鬼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脸色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忽然一声哀叹,眼里流出两行血泪,默默地背过了脸去。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猛地一下收紧了,再想去呼唤她时,女鬼已经飘然而去,只留下一树月光,阵阵蝉鸣。 (五十八)天要变了 从早上开始,天就阴沉了下来,一场期待多日的暴风雨,看样子正从鲁南沂蒙山区徐徐而来。 昨晚天气闷热,再加上心里有事,所以没有睡好,一大早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想着自己夜里回来时,只有一位师傅在值班,要是今天上班后夏班长发现我不在了,可能会有什么想法,所以就强忍着起了床。 我晕乎乎地出门时,又在小楼前唤了几声“红姐”,楼上依旧悄然无声。看样子殷红一夜未归,她到底去哪呢?我一边思忖,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自从上次给赵家帮忙后,刘师傅就常带我出外干点私活,大都是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家。每次干完了活,主人总会在寒暄后,塞给我们几包烟,刚开始我不知怎么办,丢了挺可惜,又不想白送人,于是就偷偷地学着抽,渐渐地便有些上瘾了。 因为天色还早,一夜暑气这时才有些消融,人们正在香甜的睡梦中。我出了生活区,跨过马路后,丢了还剩小半截的烟头,空着肚子吸烟,嘴里苦涩难耐,厂区是严禁烟火的。运转了一夜的机器声单调疲乏,我踏进车间时,看见办公室那个跟屁虫文书,正在黑板上贴着一份什么通知,他总是一大早就来,给主任抹桌子倒茶,想想也挺不容易的。 跟屁虫看见了我,远远地瞄了一眼,就转身上楼去了。这小子一大早搞什么名堂?我有点好奇地走上前去,黑板上一纸湿漉漉的通告,吸引了我的目光。 《通 告》 殷红,女,现任前纺车间乙班统计员,在本月×日下午,未经请假,擅自脱岗,达10天之久。为严肃劳动纪律,以儆效尤,现决定撤销其统计员工作,调回原班组,并扣当月工资20元。 前纺车间 (盖章) 那一瞬间,我好似五雷击顶,眼前一片电石火光,整个人都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当我从茫然中清醒,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砰地一声撞开车间办公室的房门。跟屁虫正拎着暖水瓶给童主任泡茶,被我突如其来地吓了一跳,手里一哆嗦,那个青花瓷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顿时身首分离,碎成了几瓣。 “你……你想干嘛?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跟屁虫紧皱着眉头,一脸恼怒地说道。 我没有理会他的恼怒,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脖领,把他的小身板提拎了起来:“下面的通告怎么回事?” “放手,赶快放手,你……你要干什么?”跟屁虫双脚离地,踢踏着双腿,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外面的通告是怎么回事?”我双眼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发怒的猎豹,低吼了起来。 “这……这……这俺也不知道,是厂部通知,童……童主任安排的。”跟屁虫似乎害怕我要吃了他,嘴唇一个劲地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 “鲁豫呢?我师傅呢?不是他来请了假吗,怎么能是无故旷工?”我不依不饶,继续抖擞着跟屁虫。 “俺……俺真不知道,是上面安排的,你放我下来,俺就是个干活的。”跟屁虫的脸都吓白了,牙齿嘎嘎地打着颤。 这小子看样子真不知道,我一把丢开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整整一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无比地焦虑和愤怒。师傅风风光光地离开,殷红却狼狈不堪地回来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虎着一张臭脸,在车间里转悠时,所有人都看出了不对劲。大家都读了黑板上的通告,可是没有人与我说笑,也没有人打听师傅和殷红的事情,几个喜欢与我调笑的小娘们,也都远远地躲着我,任由我像困兽一般,四处寻找着发泄的对象。 下午4点交接班,我走出了配电室,车间里的广播又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厂部播音员的一口“县普”再次响起:“下面播送一个通知,为了庆祝夏季劳动竞赛取得胜利,进一步丰富全厂职工的文化生活,今年全厂的文艺汇演,将于明天晚上在县人民剧场举行。届时,将邀请县委县**及有关单位领导出席,各车间单位要认真组织好干部职工观看。我们希望各代表队能以饱满的革命热情,唱出时代旋律,舞出‘四化’人生,预祝演出圆满成功。” 作为市管县以前全地区最大的企事业单位,纱厂每年一次的文艺汇演,绝不仅仅是全厂3000多职工的事情,她们和他们有着无数的亲缘和社会关系,几乎牵扯到了这座小城的角角落落。同时,纱厂又囊括了全县绝大多数的美女,如今集中出来进行展示,让所有的人们充满了无限的期待。据说,20年前第一届汇演,是在生活区刚刚落成的电影院举行得,当天晚上小小的生活区里,几乎拥来了小城所有的人口,到处人欢马叫,四面鸡飞狗跳,电影院还没有凝固的墙体几乎被挤倒,踩掉的鞋子随处可见,女人晾晒的衣裤更是丢了不少,还有几个老人孩子被挤伤了,在医院抢救了好几天,才幸运地没出人命。所以自此以后,每年的汇演都转移到了县城最大的人民剧场,它也成为了那个文艺贫乏年代,整个小城人民梦寐以求的一场狂欢。 就在宣布了汇演时间不久,这条振奋人心的消息,就迅速地传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我在浴室里洗澡,随着人流走出厂区时,满耳都是人们议论明天演出的事。 天依旧阴沉沉的,气压很低,闷热的难受,真应了那句老话:“久旱难雨”。杂树林里的红砖小路因为返潮更加湿滑,我心不在焉地走在上面,差点滑了一跤。回到招待所小院,二楼依旧没有任何声响,我丧气地坐在楼前的台阶上,不一会儿,院子的铁门被人哐哐地敲响了。 “谁?”我没好气地站起来,走到门前问了一声。 “后勤科的。”来人在门外应了一声。 我打开了小铁门,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出现在了面前:“殷红在吗?” “你们找她干嘛?”我心里咯噔一下,把他们拦在了门口。 “是厂部李主任让俺们过来,督促殷红赶紧搬走,她违规住在这里那么久了,大家都很有意见。”后勤科来人不满地说道。 “谁说她是私自住进来的,当初不是疤眼领来得吗?”我心里郁闷,不由地争辩起来。 “老曹就因为无视厂里的规定,私自安排人员来招待所,已经被厂办停职了,所以才要把殷红赶紧清理出去。”来人振振有词,让人一时无话可说。 “她好几天没来了。”我没好气地撂下脸来。 两人看我不太好惹,一时面面相觑:“那好吧,俺们明天再来。” “明天来个屁,明天全厂都去看演出了,你们来找谁啊?等这两天见了她,俺给她说。”我不耐烦地准备关门了。 “那好,你见了就通知她,俺们过两天再来。”两人因为是奉命而来,不愿意自讨没趣,说完就灰溜溜地走了。 天光渐渐地暗了下来,四周没有了一丝风,四周闷热的像个大蒸笼,我洗完澡的身躯早又被汗湿透了,不由地更加心烦意乱。 (五十九)绝美出演 早晨起来,西北的天空更暗了,隐隐约约有雷声滚动,久旱之后,所有的人都翘首期盼的一场淋漓极致的透雨,在闷热憋屈中苦熬了两三天后,依旧姗姗未至。 昨天晚上,我悄悄地打开了楼下的一个房间,摸黑把几件简单的吃住用品搬了进去,因为我住得小配电间,此时早就像一只烤箱,人在里面待上几分钟,就有要被蒸熟烤焦的感觉。我把房子选在了殷红的下面,是考虑到她一旦回来,自己马上就可以知道。 我在这极度的闷热中,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直到凌晨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等到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我冲出门去,在水台边三下两下脱光了身子,接了一盆凉水,把自己浑身浇了个透。 我坐在无精打采的银杏树下,勉强吃了几口泛着霉味的煎饼,又咕嘟咕嘟灌了一大缸凉水,看看离下午上班的时间还早,就无聊地掏出一支烟来,心情烦躁地叼在了嘴上。我正在吞云吐雾,一支烟还没有吸完,头顶“咕咚”响了一声,我有点疑惑,站起身子往楼上望了一眼,刹那间,好似五雷轰顶,把我惊得个目瞪口呆,殷红,竟然像一只无声的白猫,悄然矗立在了我的眼前。。 “红姐,你……你在家……”我像半截木头戳在那儿,好半天才嘴唇哆嗦着,说出了半句话来。 殷红两汪秋水空洞地望了我一眼,如玉的脸颊浮出了一丝残笑:“吴平弟,是不是今晚要演出啦?” “是……县人民剧场……通知了。”我的声音依旧难以连贯。 “噢……哪……俺得准备一下。”殷红又给了我一个悲戚的笑容,修长的手指撩了下额前的乱发。 她回过身去,走进了房间,只留下神情恍惚的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像一个没有了思想的木雕泥塑。 下午四点,我一走进车间,就感觉到了与平日不同的气氛,来接班的人大都垂头丧气,而下班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我走过一排排细纱机时,看见有几个小挡车工正央求着师傅,能不能帮自己顶一个中班,好让自己去看一眼今晚的演出。 我茫然地走进配电室,刘师傅已经到了,他看见我的脸色不好,就关切地问了一句,我只说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就拎起了电工包,准备去车间巡查了。从闷热的室外走进凉爽的车间,人渐渐地清醒了不少,我惦记着突然现身的殷红,难道她一直就在屋里?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了。 大额头肖美花正撅着个嘴,一脸不悦地在并条机前忙碌着,看见我与刘师傅走过来,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哎——吴平,你也没去看演出?” “嗯,值班。”我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周围的目光都向我们这边瞧过来,肖美花显得有点得意,一脸兴奋地继续说道,“咱们等一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吧?” “噢——对不起,我今天肚子有点不舒服。”我怕她再啰嗦,赶紧说了一句,快步朝刘师傅追去。 “小吴,这个小丫头不错,对你那么痴心,将来是个过日子的人家。”刘师傅看到了刚才的一切,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趴在我耳边悄悄地劝了一句。 “刘师傅,我爹不同意,他准备在老家给我找一个呢。”我实在不想谈论肖美花的事,就扯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我们巡视完了一圈,回到配电室刚刚坐下,小蔡师兄就鬼头鬼脑地钻了进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朝我神秘地招了招手。 “有什么事就说。”我没有心情跟他打哑谜,就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吴平,你今天真不去看演出啦?李琴说她们织布车间的舞蹈挺好看的。”小蔡师兄说这话的时候,抬眼看了眼刘师傅。 “小吴,要是想看演出,你就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能行。”我还没有回答小蔡,刘师傅就在一旁开了口。 “这……这能行吗……”我正烦躁着,听刘师傅这么一说,心里不由地一热。 “没事的,我们不感兴趣,你们年轻人喜欢。”刘师傅看出了我的心思,善解人意地说道。 “你看,刘师傅都答应了,你就陪着我一起去吧。”小蔡师兄喜笑颜开地走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 “哪……刘师傅,俺去啦。”我望着对刘师傅,激动地说道。 天色阴沉,四下无风,小蔡师兄气喘吁吁地带我,骑车来到了十字路口,远远地就看到古钟楼下人山人海,像发了洪水一般,把周围的道路堵得个水泄不通了。一些穿着白制服的公安,在涌动的人潮中维持秩序,他们声嘶力竭,汗流浃背,有几个头上的大盖帽都不翼而飞了。 “赶紧把你的大‘永久’推到文化馆去,千万别弄丢了。”我下了车子,对着小蔡师兄大声喊道。 我俩把大“永久”推到了文化馆后院,找了一个隐秘的僻静处锁好了,才匆匆忙忙地朝剧场挤去。我们像两叶在惊涛骇浪中搏斗的小舟,一路颠簸,一路惊魂,最终凭着年轻力壮,挤上了剧场的台阶,涌到了那个苏式的门厅里。今天在这里把门的除了厂保卫科的人,还有七八个公安,我俩掏出了各自的工作证,被几双眼睛反复验证后,才得以放行。看见我俩朝里面走去,大门口一群抓耳挠腮,想混进去的社会青年,满脸嫉妒地哄闹了起来。 剧场早就坐得满满登登了,头顶上十几台吊扇在呼呼地转动,依旧难以驱散扑面而来的燥热。舞台上紫红幕布还没有拉开,舞台下中间的领导们已经入席,猴脸朱馆长竟然与那个小平头也坐在其中,他俩的身旁是一位穿着“的确良”军便服的男子,油头粉面地像个电影里的特务。 “这孙子是谁?”我指着猴脸身边的小平头问道。 “我们邻居赵文,卫生局赵局长的儿子,旁边的就是他哥哥赵武,才复员回来的。”小蔡师兄愤愤地说道。 原来是赵家兄弟。我想起了被他们欺辱的情景,又想到自己还不明就里地去为他家干过活,心里一阵恶心,懊恼地不行。 我和小蔡师兄没有地方坐,被后面进来的人挤到了舞台的下面,我正在思忖着该怎么办时,侧面的幕布忽然被拉开了一角,轮机兵夏班长探出了半个脑袋。 “哎呀——小吴,太好了,赶紧上来。”夏班长看到了舞台下的我,使劲地招起手来。 我拽着小李赶紧攀上了舞台,顺着幕布钻进了后台,夏班长一把抓住了我,没问我为什么脱岗,而是一连声地抱怨道:“这个小王太不靠谱,让他今晚来做舞台用电保障,到现在也没有个影子,你就在这里看着,千万别出什么问题,我还要到那边配电间去。” 电铃响了三遍,剧场里灯光转暗,大幕徐徐拉开,办公室李主任和那位半老徐娘的厂部广播员,走上台来开始报幕,他们激昂的话语,映着画得像猴屁股的两腮,让人在火辣辣的环境中,更感到了一种无形地燥热。 节目一个个登上台来,我一时有些震惊了,纱厂3000多人中,果真是藏龙卧虎。机修车间的笛子独奏不亚专业水准,消防队的样板戏联唱字正腔圆,织布车间的舞蹈《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把整个晚会推上了**,李琴不愧是个文艺骨干,眉目传情,舞姿优美,在她的带领下,织布车间的一群姑娘像蝴蝶翩翩飞舞,美不胜收。我看到不仅小蔡师兄的眼睛直了,就是台下的赵家兄弟也一脸贪婪,几乎流出了口水来。 在千呼万唤中,前纺车间的现代迪斯科《青春啊,青春》终于登台了,激扬的音乐骤然响起,大幕哗地拉开,领舞的摩登小郭率先出场,一个惊艳的造型,就获得了满堂喝彩。殷红带领十几位姑娘出来了,她们排成一排,抬着秀丽的脸庞,挺着丰满的乳胸,随着激烈的鼓点,扭动着窈窕的腰肢,挥舞着迷人的手臂,整齐的舞步似轻云慢移,又像旋风疾进,台上台下的人们在那一刻全都惊呆了。渐渐地,他们的目光越过了美艳的小郭,集中在了殷红曼妙的身姿上,只见她长发飘舞,媚眼如丝,光彩照人,风韵荡漾,略带哀婉的神色,更是摄魂夺魄,极尽妖娆,那一刻,我又一次有了灵魂出窍之感。 音乐在一排如玉的大腿举起的瞬间戛然而止,偌大的剧场里竟然鸦雀无声。莞尔片刻,雷鸣般的掌声才突然响起,紧接着,剁脚声,尖叫声,呼喊声,口哨声,几乎要把高高的屋顶给掀翻了。摩登小郭激动地满脸通红,姑娘们的大腿也迟迟不愿放下,整个剧场里激情荡漾,那些平日正襟危坐的官员们更是目瞪口呆。我紧紧地盯着殷红,却见她脸色惨白,就像一只吐完了丝,精力耗尽的春蚕,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坐在了舞台上。 (六十)暴风雨来了 夜色漆黑,路灯昏黄,我们走出剧场时,马路上人群早已散去,天气更加闷热难耐。 演出结束时,因为还有颁奖环节,我只得继续守在后台。由县里的领导和专家现场打分,评出了一二三等及鼓励奖,织布车间的舞蹈《边疆泉水清又纯》和前纺车间的舞蹈《青春啊,青春》,荣获并列一等奖。观众已经开始纷纷离场,崔老扒邀请县领导上台颁奖,我看见了激动的小郭一行,也看见了童主任和跟屁虫,队伍里却少了殷红的身影。崔老扒似乎也在寻找,颓眉鼠目地四处打探,眼睛里的诡谲之光令我心寒。 高高的古钟楼像一个隐身巨人,黑魆魆地俯视着脚下的小城,头顶刮起了阵阵阴风,路旁的梧桐树叶在飒飒摇动,那场期盼已久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了。 “吴平,天太热,咱们找个店,喝上两杯,为李琴庆贺一下。”小蔡师兄兴致很高,对我俩提议道。 “对,咱们去庆祝一下。”李琴还沉浸在兴奋之中,在一旁热烈地迎合到。 古钟楼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两人的脸,却能从他们的话语里,感受地抑制不住的喜悦。 “闹腾一天了,还是赶紧休息吧,俺今天偷着出来,被大班长发现了,明天还不知道该怎样交代呢?”我惦记着殷红,心情麻乱,只想着赶紧回去。 “你今天给刘师傅请了假,而且还帮着救了场,夏班长应该感激你,说不定这月还能多发点奖金呢。”小蔡师兄心情很好,不管不顾地拉住了我。 当时虽然还是计划经济,但是早已不是铁板一块了,县城一些有背景有头脑的人家,开始明目张胆地做起了小生意。在县汽车站旁边的私人住户,就沿街开了一溜的小饭馆。当我们三人步行来到这里时,喝小酒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场面依旧十分热闹。 因为天气太闷热,店家在太阳落山后,就在门口扯上一盏白炽灯,把桌凳全都搬到了室外,类似于我们如今在城乡中常见的大排档。我们选了其中一家坐下,店主十分热情,拿着一张手写的菜单,指点着我们点菜。在小蔡师兄和李琴研究菜单的时候,我环顾了一下周围,竟然看见不少纱厂的工友,估计他们也是看完了演出,来这里散心小聚的,此时,一桌桌的都在吆三喝六碰着杯,早就喝得面红耳赤了。 我们的几碟小菜还没有上来,身后就响起了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李琴——老同学,几年不见了,还是这么风采。” “哎呦——你也在这儿啊。”我还没来及回头,对面的小蔡师兄就嗖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说咱们的校花跟谁来吃饭呢?原来是你呀……小菜包子。”来人伸出手来,猛地拍了一把小蔡,把他拍了一个趔趄。 我仰面看清了来人,竟然是那个赵家公子赵武,在他忤逆的目光中,小蔡师兄畏畏缩缩地陪着笑脸, “李琴,什么时候赏个脸,我请你去红卫饭店,让小菜包子也去坐陪。”赵武挽了下衣袖,正要再拍小蔡的肩头,我站起来一把接住了他的手。 “是李琴的朋友吗?要不坐下来,咱们喝两盅?”我按照师傅教授的技巧,逆着关节一使劲,赵武顿时龇牙咧嘴地放了手。 “武哥,快过来,你还少一杯呢?”对面的灯光下,猴脸和小平头几个人,正脸红脖子粗地冲这边挥着手。 “下次吧,下次再聚。”赵武嘴里喷着酒气,头脑还算清醒,知道了我的手劲后,没有再放肆,悻悻地回过身去时,依旧没忘撩拨面前的美女,“李琴,别忘了,我到时候请你,约几个老同学,红卫饭店的雅座见。” 经过赵武这么一闹腾,把刚才欢乐的气氛搅没了,小蔡师兄有点发蔫,李琴也一脸尴尬,我赶紧打开一瓶“运河普曲”,在三人面前各满上了一盅。 “来——咱们为李琴演出成功,干一个。”我举起酒盅提议道。 “谢谢吴平。”李琴说话时,推了一把闷闷不乐的小蔡。 “干一个。”小蔡望着李琴,忙着端起了酒盅。 “我以为今天殷红不来的,你们前纺绝对不是我们布间的对手。”李琴一杯酒下肚,弯弯的柳眉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粉。 “殷红怎么可能不来?她是咱们的厂花,又是车间的台柱子。”小蔡师兄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反应竟有些迟钝。 “你是真傻呀?鲁豫不要她了,自己又受了处分,好工作也弄丢了,要是我啊……哪还有脸面来演出?大庭广众,那么多眼睛瞪着,还不知道丢人啊。”李琴翘着薄薄的双唇,恼怒地白了小蔡一眼。 “吴平,你说这是咋回事?”小蔡师兄被女友抢白,感到有点丢脸,就把眼睛转向了我,“你师傅不是和殷红订婚了吗?有鲁豫和他们鲁家撑腰,老崔和厂里这些人还敢难为她?” “我不是给你说了吗?鲁家人根本看不上她,她是给撵回来的。”李琴不依不饶,又抢白着小蔡一句。 “你听谁说鲁家人看不上殷红?”我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针刺了一下,“我师傅呢?他……为什么就没有护着自己的对象。” “我也是听人说的。”李琴上次因为殷红的事与我杠起来,这次说话有点小心翼翼,“鲁豫原本也想护着殷红,可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他最终还是没有扭过家里。” 我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闷热难耐之中,脊背上窜出了一股骇人的冷气。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说得真是师傅吗?是哪个顶天立地,文武双全,敢作敢为的鲁豫吗?我不敢相信,却又无法怀疑,心里有了一种崩溃的感觉。 我告别了小蔡和李琴,顺着昏暗的人民路,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去。 星辰杳无,阴风更甚,我掏出一支被汗水浸湿的香烟,连划了两三根火柴,才勉强地燃着了。刚深深地吸了一口,就感到一股汗水浸透的怪味,呛得我止不住咳嗽了起来。我心情烦躁地丢了烟卷,把还剩的小半包也掏了出来,使劲捏成了一团,丢在了路边的阴影里。 我醉醺醺地走下来,汗水顺着前胸后背,哗哗地往下淌。生活区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电影院前路灯下,那些聚集着打牌聊天的人群,黑影里四处乱窜的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隐约的雷声阵阵传来,暴风雨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了。 走过黑魆魆的杂树林,里面的知了都热得没了声音。我在院子外摸索了好半天,才把铁门上的暗锁打开,踏进小院的一瞬间,惊动了一只栖息的猫头鹰,它从银杏树冠上扑啦啦地飞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留下了两声瘆人的啼叫。 远处的雷声已经清晰可闻,黑暗中阵阵阴风更加冷森,我醉眼朦胧中看见对面的树叉上,红衣女鬼头上黏着湿漉漉的长发,脸部肌肉向下收缩着,正冲我拼命吐着舌头,凄惨的目光中透着难言的诡异。 我的头皮有点发麻,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正准备回身去关院门,逆风中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好像是东西重重摔在了空洞的地板上。我簌地转过了身,太阳穴一阵抽搐,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头顶的银杏树在哗啦啦作响,眼前的小楼兀立在幽暗之中,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吗?我猛然想起楼上的殷红,难道是崔老扒又来了?这个落井下石的无耻混蛋!一股无形的怒火顿时冲上了脑门。 混蛋崔老扒!我嗖地抽出防身钢棍,深吸了两口长气,给自己壮了壮胆,又从随身的电工包里摸出一柄强力电筒,屏住呼吸朝楼上走去。那个红衣女鬼望着我,兴奋地手舞足蹈,我顺着黑洞洞的楼道,朝二楼最东头的房间摸去。我将电工专用手电推到了最大档,煞白的光影驱赶了眼前的黑暗,给了我少许的镇定。 殷红的房门敞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我停下了脚步,脑海里浮现着曾经目睹的罪恶,一股凉意透进了骨髓。我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慢慢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手电的光柱瞬间刺破了室内的黑暗。光柱划过了老旧的桌椅,晃过了空空的床铺……没有崔老扒,也没有殷红,什么也没有,就在我感到疑惑的时候,床前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凝聚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倏然一惊,像被一只大手突然捏住,血液一下子凝固了。这缩卷着的东西是什么?丢弃的旧衣物,偷跑进来的野物,还是……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本能地想转身逃走,可是四肢扎在原地,竟然一时无法挪步。白色的物体没有动弹,也没有反扑,我抹了把汗水模糊的双眼,鼓足勇气,缓步向前。我先用铁棍捅了下,见它没有动静,这才半蹲着身子,仔细辨别起来。不是衣物,不是野物,这是一个卷曲的人体,她侧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置于母体熟睡的婴儿。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如同雷轰电掣,惊得目瞪口呆,在手电明亮的光影里,殷红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天鹅般颀长的脖颈上,缠绕着半截挣断的棉纱,青紫的嘴角上,流下了一抹玫瑰般的血痕。手电砰地掉在了地上,我噗通一声双膝着地,一把将殷红瘫软的身体揽入了怀中。 “红姐——红姐——”我拼命地摇晃着,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咔嚓”一道犀利的闪电,骤然扯破了诡秘的黑幕,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似乎要把整个宇宙震碎,积聚了多日的滂沱大雨终于从天而降,似大潮涌动,淋漓尽致地挥洒着,发出了雷霆万钧的咆哮。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好像一根炫目的金线照亮了大地,在闪电亮起的刹那,殷红流血的嘴角嗯咛了一声,一颗豆大的泪水从长长的睫毛间隐出,流过了苍白无血的面颊,慢慢地滑落在了我颤栗的手臂上…… (六十一)得活下去 整整一个晚上雷电交加,老天像被捅了个窟窿,倾盆大雨直着往下倒,凌晨时分才慢慢收住。 第二天一大早,我急匆匆地去了趟车间,找到夏班长请了假,谎说自己昨晚演出回来,跟着几位工友吃饭,拉了一晚上肚子,现在浑身发软难受,想请人帮我顶一下今天的中班。夏班长为人原本善良,再加上我昨天帮他救了场,马上让我好好地休息一天,并且督促我赶紧去医院看看。 整整一个白天,我都提心吊胆地守在楼下,手里捧着一本小说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像一只机警的狐狸,竖起一双耳朵,聆听着楼上的蛛丝马迹,生怕有什么遗漏了,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 我猜想,昨天晚上殷红选择结束生命,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可是这个充满爱恨情仇的空间里,当她面对即将得到了的死亡时,一定触景生情徘徊了许久,是我突然回来的开门声,促使她在慌忙中作出了最后的抉择。她应该感谢那条废棉纱,这种车间里随手可得的东西,看起来又粗又结实,其实强度并不高,它作为绞索,难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殷红也因此侥幸地捡回了一条性命,没有成为这个诡异的招待所里第二个冤魂。 黑夜能泯灭了一切罪恶,却无法洗尽人间的悲怆,仅仅几周的时间,一对在众人面前高调宣誓婚姻的男女,一个无限风光离去,一个差点黯然损命,扑朔迷离的情感变故,实在让人难辩真相。我不相信李琴演出当晚的话,但是这种传言渐渐地越传越凶,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心里,对师傅产生了怨怼之情,这种情绪让我非常纠结,也异常痛苦。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理解当初殷红飞蛾赴火,投入这场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爱恋之中,说实话,这场一开始就实力悬殊的交集,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命运的赌博。我能够理解地是一个绝美慧黠的女子,走出如此不堪的一步,其中人心善恶带来的心灵伤痛,一定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永远都难以想象和无法深及的。这个被人爱恋、妒忌、糟践的女人,以她的不服命运的决绝,又一次颠覆了我的思维,让我撕碎了以前的怀疑,开始重新审视,甚至敬重起她的品格来。 当晚霞消退之后,天地间变成了银灰色,一场淋漓尽致的透雨之后,天气也爽快起来,这是在淮北平原夏季少有的清凉。 我从自己住的配电室,端着一锅熬得浓浓的稀粥,踏着被暴雨打落一地的碎叶,小心地来到了前院,站在楼下望着与暮霭交融在一起的小楼,正犹豫是否上去的时候,殷红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暮色里,殷红缓缓地走出门来,乌黑的长发随意盘了个发髻,清秀的脸庞尽管还有些苍白,但是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漆黑的眸子,依然妩媚迷人,那一瞬间,我痴痴地站在楼下望着她,殷红看见了我的目光,秀气的嘴角浮出浅浅的笑意,烟霞轻笼间透着一丝凄楚。 我的脸微微有些发烫,尴尬地扬了下手里的铁锅:“红姐,我熬了点稀饭,你吃点东西吧?” 殷红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下来,扬起脸来正要与我说话,却突然柳眉一皱,显出了痛苦的神色,我心里一慌,刚想放下铁锅去扶她,殷红却急忙摆了摆手,赶紧俯身到了水台边,干哕了几口。 “红姐,你……你没事吧?”我心里恓惶,焦急地问道。 “没事……”殷红稍稍站稳了,娇弱地倚在了粗砺的银杏树上,高耸的酥胸微微喘息着,“吴平弟,能帮我烧点水吗?我想洗一洗。” “行,你等着。”我一时有点受宠若惊,因为从昨天到现在她除了哭泣,这是讲得第一句完整的话。 “昨晚……吓着你了吧?”殷红秀长的食指捋了下额前的碎发,长长的睫毛无力地扇动了一下,“我现在没事了,真的……你放心吧。” “红姐……你不该……”我心里难受,一时有点语塞。 殷红没有回答,微微点了点头,眷恋地环顾着暮色中的小院,抖擞开了挽在头顶的长发,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叹了一声:“这儿真安静啊……” “是的,天都要黑了。”我不明就里地应了一声,忙把饭锅递了过去,“红姐,还是先吃点吧。” “哎呦……”殷红正要伸手接我手里的饭锅,忽然脸色又是一变,忙不迭地再次躬下身子,趴在水台上大口地哕了起来。 因为一天没有进食了,殷红吐得都是墨绿色的酸水,看着她挖心掏肺难受的样子,我稍稍宽慰了一点的心,又揪了起来。在使劲吐了一阵后,殷红可能感到好受了一些,她喘着粗气打开水龙头,将哕出来的污物冲洗下去,抬起修长的手臂,抹了抹嘴角,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红姐,你都一天没吃了?喝两口暖暖胃吧?” “谢谢啦。”殷红细长的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向我投来了感激的一瞥。 殷红接过了饭锅,缓缓地上了楼,我冲着她羸弱的背影大声喊道:“红姐,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是世间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宁可受尽世间的痛苦和灾难,也千万不要走到这个地步。” 楼梯上,殷红哆嗦了一下,我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悲哀,止不住继续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叫罗曼·罗兰的伟人说的,咱们没有权利糟践自己,俺们要珍惜自己的命。”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殷红环视着招待所小院,轻声感叹的模样,始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在心里反复掂量,最终拿定了主意,不管有什么样的问题,也不管担怎样的责任,哪怕就是挨批评受处分,我也要把殷红偷偷地留在了招待所,不让她再到集体宿舍遭罪,在做这个决定时,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自豪的悲壮。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等在了殷红的楼下,因为昨天请了假,今天下午还要去值中班,所以想着赶紧把这事给殷红说了。殷红大概比昨天的状态好了一些,按照往常上班的时间七点多钟也起来洗漱了,看见我等在了楼下一时有点诧异。 “红姐,你就不要走了,还在这里住着吧。”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这能行吗?厂里不会允许的。”殷红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你别管了,厂部也不会来这里检查的,再说疤眼停职了,这里我说了算啦,咱们注意点,不让人猜忌就行了,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最近在城里亲戚家暂住。”我不想让她担心,把自己想好的理由都说了。 “吴平弟,让你担了这么大的责任,我……”殷红泪凝于睫,激动地说道,“不过,我就暂住一下,不给你惹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你就安心地住着。”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吴平弟,真不知怎么赶谢你,说实话,我……我正愁着怎么办呢。”殷红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白皙的脸颊上显出两朵绯红。 我还没有来及回话,殷红的脸色一变,似乎又要干哕,我以为她遭了这么大的难,身体一定受了什么损伤:“红姐,你是不是病了,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殷红右手捂着嘴,左手摆了摆,努力控制着自己。作为一个毛遂未开的小伙子,我当时不太理解殷红的难处。 殷红在招待所偷偷地住下来,这期间后勤科的人来过一次,我没有让他们进小院,直接说殷红已经搬走了,两人有点将信将疑,但是看我打了包票,也就有了回去复命的依据,反正我算是这里的管理员,责任他们也不需要负。从此,我开始像一只运河滩的草狐,时刻支楞起脑袋,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片脆弱的宁静。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偷偷地打开了通往外面的后门,从这里出去就是城关乡的麦田,殷红每天踏着窄窄的田埂,绕到前面的大路上,再从那里去厂里上班。 这个朝外的小门几乎没人知道,是当年为了与周边生产队搞好关系,免费给他们临时架电的。如今生产队已经解体,农民们都包产到户了,所以这个紧闭的小门,已经好几年没有开过。爹还没退休时,出于安全的考虑,曾要求厂里把小门堵上,但是后勤科一直说太忙,这事后来就被人遗忘了,谁想到如今却给我提供了方便。 (六十二)副排长 时间,在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连一个小小的波澜都没有。殷红也像她说得那样,仿佛真得没事了,苍白的面颊微微有了血色,忧郁的眼神也开始平淡起来。虽然,我无法知道她真实的内心,却不得不佩服她的坚韧,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基本恢复了以前的模样。 只是有一天晚上,殷红见我下班回来,从袖筒里抽出一根铮亮的铁棍,感到十分好奇。 “吴平弟,你这是要干什么?”殷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红姐,你别怕,这是师傅给俺防身用的。”我随口说到。 殷红脸上闪过一丝惊悸,眼神立马黯淡下来。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打哪以后在她面前,就再也没有提过师傅。我们开始回避一切关于师傅的话题,可是,这种貌似平静的生活却仅仅维持了极短的时间。 “小暑”过后的一天,我下午下了班,在浴室洗完澡后,去了趟久违的阅览室,正在寂寞的麻脸一看见我,坑坑洼洼的脸上顿时泛出了激动的光泽。 我屁股还没有落坐,她就嘟嘟噜噜地絮叨开了:“小吴呀,最近工作怎样?你们车间的李娟是不是又怀孕了,啧啧……,才刚生了一个丫头,这又怀上了。俺听说他们家是三代单传,老婆婆说什么也想要个男孩。他们家跟卫生局赵局长家有亲戚,在医院弄了个假的残疾证明,撒谎说自己的孩子有残废,又找了咱们厂的老崔,帮着申请了一个二胎指标……” “这要是还生个女孩咋办?”我感到耳朵不堪折磨,忙着打断了麻脸的话。 “这……”我的质疑让麻脸一时语塞,但并没有堵住她的嘴,“这……这就是他们的事情了。不过,你知道那个原来管招待所的老曹吧?她和我一般大,如今可是享福啦,这几天办了内退,坐家里拿钱不上班了。这都是老崔给的人情,她男人以前与老崔都是一伙的,现在拨乱反正,钦大肚子出了事,老崔还是念着了旧情……” “这个钦大肚子和崔……是一伙的,钦大肚子有问题,老崔怎么就没有事情呢?”我实在不愿她瞎啰嗦,就顺着她的话,问了个困扰自己的问题。 “这个……”麻脸的神色显得有点紧张,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 我知道麻脸喜欢打听小道消息,就继续追问道:“这事……我就是有点不明白。” 麻脸嗫嚅着一张瘪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老崔的六姨夫在县当权,一直死保着他,不过就是这样,现在还是有人在跟着告,老崔脑子多灵活啊,也正在四处活动,给自己找新的靠山呢……” “像这样的坏人,早该给拿下了。”我丢下手中正看得新画报,愤愤地说道。 “你……你怎么也这样说?他跟你爹可是有着交情呢,你要不是靠着他,能进了电工班?”麻脸直愣愣地望着我,脸上的麻坑都泛起了紫色。 “有个屁交情。”我一脸恼怒地怼了一句。 “你们这是在说谁呢?”这时,阅览室的房门一下被推开了,那个猥琐的兽医走了进来。 “哎呦,好久不见,听说提拔当院长了?”麻脸一脸讪笑地迎了上去。 “呵呵——现在不是讲知识化吗,组织上重视科技人才,俺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兽医咧着嘴,得意地说道。 “这样的话,你再想娶那个狐狸精殷红,还不是十拿九稳啦,到时候……可得好好请俺们啊。”麻脸一脸谄媚地恭维到。 “一定,那是一定的,俺这几天正追着这个小女子呢。”兽医的一张驴脸上,两只小眼睛闪出了熠熠的贼光。 这个兽医又忘了上次的教训了,看样子我得再想个点子,好好地治治这个家伙,让他从此对殷红死了心。我心里琢磨着,拿起刚才捡好的一本书,站了起来:“沙师傅,这本《红与黑》,俺先借走看看了?” “哎呀——这个小吴,别光顾了借书啦。”麻脸丢下兽医,忙不迭地追了出来,“你说得那个日光灯管,什么时候给我拿来呀?” “班上还没有领呢,等领了就给你。”我敷衍了一句,赶紧朝前走去。 出厂区青灰色的门楼,快要落山的太阳依旧像一只大火球,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过了马路,进了生活区,在刚刚亮起的路灯下,纳凉的人们已经开始聊天打牌了。我穿过枝叶繁芜的杂树林,在满耳“知了”的聒噪声中,来到招待所小院门前。因为殷红私自住在这里,我警觉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掏出钥匙,迅速打开了院门。 我刚侧身闪进院子,就与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还没待明白是怎么回事,耳边就响起了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同志,对不起,你……你没事吧?” 我揉着昏花的眼睛,忍痛抬起脸来,眼前的一幕,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一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壮硕军人,正威风凛凛地伫立在自己的面前。 “吴平弟,你回来啦?”殷红娇靥含笑,从来人身后闪了出来。 “红姐,这是……”我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一时还在懵懂之中。 殷红杏目顾盼,黑漆漆的双眸瞥了下军人,忙着给我们彼此介绍道:“这是吴平弟,我们车间的电工,住在后面的配电室里,这位是部队的副排长,你……彭大哥。” “彭大哥?”我没有接殷红的话茬,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汗水湿身,纽扣一直扣到脖子的军人。 副排长“啪” 地一个立正,刷地给我行了个潇洒的军礼:“你好,吴平同志。” “你……”副排长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汗水又哗地一下流了出来。 副排长看见我慌张的样子,黝黑的脸膛透着骄矜,得意地咋吧了下嘴,使劲将崭新的“的确良”军装抻了抻,我立马就注意到了那上面,有着四个鼓鼓囊囊的兜(当时干部军装是四个兜,战士只有两个兜)。 “小殷,我先走了。” 副排长依依不舍地望了殷红一眼,迈着铿锵的步履踏出了院去。望着他短粗的身影融入了晦暗的杂树林,我赶紧上前栓好了院门。 “彭大哥……是你亲戚?”我回过身来,疑惑地望着殷红。 “什么亲戚呀?”殷红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显出一副让人心怜的羞赧,“他……是来相对象的。” “相对象,跟谁?”我脑子一下没转过弯,不解地追问道。 殷红的粉腮微微泛红,双眼空洞地望着远方,沉吟了好半晌,才懦懦地开了口:“他名字叫彭大壮,是来和我相亲的,他家也在咱们北面,他当兵快六年了,去年被评为‘五好战士’,还入了党,今年刚提了干。他爹一直当大队书记,他娘原来是妇女队长,他舅是……” 殷红带着哀愁的笑意,嘴角微微上翘,好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实在不忍心再听下去,忍不住地打断了她的话:“红姐,别说了……” 初升的月亮发着淡淡的银灰,几颗苍白的小星星在天际闪烁着,暮色中,殷红轻咬着滴水的樱唇,漆黑的双眸中似有泪光在闪动。 “唉——咱们还得过日子啊……”我的耳旁响起了一声如泣如诉的叹息。 (六十三)攻克堡垒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见后门哐哐地响了两声。这么早谁会来敲这扇隐蔽的小门?我赶紧一咕噜下了床,心里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难道……难道是殷红每天从这里进出,被厂里的什么人发现了,厂办的人找过来了?想到这儿,我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谁?”我靸着鞋奔了过去,试探着小声问道。 “小吴吗?是我,我是彭大壮。”外面的回音中气十足。 彭大壮,彭副排长,他怎么知道这里的?我记得他昨天是从前门走的。我从细细的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彭大壮排长那张黝黑的脸。 “你等一等。”我来到自己原来住得配电间,从门后面拿了挂着的钥匙,又反身回来打开了门锁,彭排长矮壮的身子灵活地闪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后门的?”我望着他粗眉厚唇的脸庞,疑惑地问道。 “这有什么难的?我昨天在这里的时候,就把阵地仔细观察好了。”彭大壮的粗眉向上一耸,嘴角露出一撇得意的笑容。 “你……你把这里当阵地啦?”我心里不悦,说话就没了好气。 “不打无准备之仗吗?”彭副排长没有计较我的态度,而是铿锵有力地说道。 “你是准备来打仗的?”我又好气又好笑,止不住地揶揄道。 “作为一个革命军人,谈恋爱也要像攻克堡垒一样,上面一仗我输了,这一仗一定要打赢它!”彭副排长半握着拳头,有力地挥了挥,仿佛在做着战前鼓动。 “好吧,你去攻克堡垒吧,噢……对了,好像你的堡垒不在,她是上常白班的,一大早已经转移了。” “我知道她一大早上班去了,我就是来看看,她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得,我探亲来家闲着也是闲着,能帮她一把,就帮她一把。”彭副排长虔诚地说到。 看来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彭副排长似乎已经将这里当成家了,一点也没有了见外的感觉。 “可是,你的堡垒还有别人惦记着呢。”我锁好了院子后门,嘴里故意嘟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的话引起了他的警觉,副排长黑眉毛顿时竖了起来。 “我们厂里的小医院,有个原来是兽医的医生,最近一直在打红姐的主意,天天在纠缠她呢。”我将昨天在阅览室知道的消息,告诉了眼前这位满腔热情的副排长。 “有这种事情?”副排长的粗眉拧成了一个疙瘩,黝黑的面孔颜色更深了。 “你可要抓紧,想办法断了这个兽医的念想,他是一个流氓,整天‘花’俺们厂的小丫头,什么事都能做得来。”我进一步恐吓着他。 “他要是敢动殷红一指头,看我不把他给废了。”副排长两眼冒出火光,好像兽医就站在他面前似地。 我领着彭排长来到了前院,无奈地站在了银杏树下,冲着二楼扬了下脸:“你上去吧,要是门锁了,你就在走廊里等一会吧。” 我没有让他到自己房间,是想着外面天太热,他要是感到受不了了,就会知难而退,自己离开这里,没想到彭排长应了声“好嘞”,喜滋滋地上了楼。 我在楼下望着他一直往西走,来到了殷红住的房间,轻轻地一推门,门竟然吱呀一声打开了。彭排长回过身来,冲着楼下的我得意地一招手,悔得我牙根痒痒,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装着没听见,不给他开后门了。 一连几天,彭大壮总是一早到,像在部队上早操般地准时,可是晚上却走得愈来愈晚,当我在银杏树下的黑影里,眼望着楼上暧昧的灯光,烦躁地演练着师傅教的八式小擒拿时,心里有着说不出地滋味。 这位彭大壮副排长越来越有主人翁意识了,为了讨好殷红,他将所有该做不该做的事情,能做不能做的事情,全部大包大揽地做了。有一次我上完早班回来,看见彭大壮正端着个小脸盆,在水台边洗女人的衣服,好几只胸罩裤衩,花花绿绿的一大盆。 “彭副排长,你在部队拥军爱民的时候,帮助群众洗衣服时,也做过这样的好事吗?”我在一旁酸溜溜地问道。 “没有过,都是地方同志帮着我们洗衣服,不过啊,我这是在给自己的对象洗,与拥军爱民无关。”彭大壮不吃我这一套,抬起粗黑的脖子,一脸灿烂地回答道。 “你们都快成一家子啦,感情发展的挺快嘛?”彭大壮的回答,让我极度地不舒服,故作吃惊揶揄道。 “这次是千载难逢的战机,这么俊的女人,人还这么好,我不赶紧把她捕获了,还不马上就会被敌人俘虏了?例如那个兽医,我已经把他搞翻了。可是还会有别的敌人出现的。我觉得现在我们全连,不……全营,全团,全师的战友都一定羡慕死我啦。”彭大壮一脸得意的表情,让我心里憋得难受。 “哦,小吴,我想要马上结婚,到时候你得多喝两杯,殷红可是把你当成了亲弟弟,说你还几次救过她。”彭大壮提起一只红裤衩,得意地抖了一下。 “我不会喝酒,一喝就醉。”我心里气鼓鼓的,差点撂下脸来,赶紧扭头走了。 这天下午,我在车间巡视的时候,碰到了小蔡师兄,他和张胖子一伙正在拆一台梳棉机,小蔡师兄看见了我,赶紧走了过来,偷偷地将我拉到了一边。 “我告诉你个事,我昨天看见殷红了。”小蔡师兄的瘦脸上,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 “看见有什么稀奇的,她现在天天在车间挡车,又不是在二楼检验室了。”我不明白小蔡师兄要说什么,不以为然地回道。 “你说什么呢?要是在车间看到,俺还要跟你说。”小蔡师兄有点着急,止不住提高了声音,“俺是在家门口看见的,她去了隔壁姓赵的家里。” “你说什么,她去了那个赵局长家?”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星期天晚上,我送李琴回家,出门就看见她从赵武家出来,是赵局长两口子送出门来的,好像还有一个当兵的,脸面没有看清楚,个子不太高,跟她在一起。”我知道小蔡说得是副排长彭大壮,可是他们跟赵家有什么关系呢? 离开了小蔡师兄,我感到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头脑一阵阵发懵,这个彭大壮跟赵家是什么关系?我在心里猜忌着,原本不爽的心头更加郁闷了。 烈日暴晒了一整天,空气中透着滚烫的热浪,杂树林里的树木个个垂头丧气,只有那些不知好歹的知了,在枝头发出一阵阵破碎的尖叫。我回到招待所小院时,彭大壮正呆立在银杏树下,痴痴地等着殷红回来。 “你下班看见殷红了吗?”副排长听到开门声,激动地站了起来。 “没有,可能去浴室了,还没有回来吧。”我心里装着疑惑,就站住了脚步,“你认识赵武和赵文吗?” “他俩是我的老表,怎么,你认识他们?”彭大壮兴奋地说道。 “那么赵局长是你的舅舅喽?”我想到了那栋贴着瓷砖的大院子,还有那只凶恶的大狼狗。 “是表舅,俺娘的一个姨表弟。那年俺当兵验身体的时候,心肺有点杂音,是他出力帮了忙,最后才过了关。表舅可是俺们家的大恩人。”彭大壮黝黑的脸庞,充满了一种崇敬的神情。 又是一个“大恩人”!我的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这时,后院的小铁门“吱呀”响了一声,彭大壮像一只绷足了劲的弹簧,腾地一下弹了起来。 (六十四)因祸得福 星期天正好是我轮休,因为天气闷热难以入眠,晚上熬夜看小说,早晨就没有起床,等我端着脸盆去水池边洗漱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我来到了银杏树下,看到殷红正翘着脚尖,在二楼走廊上嗮衣服,裙子下露出一双如玉的小腿。 “吴平弟,今天休息啊?”殷红看见了楼下的我,剔透的眼神里透着笑意。 “彭大哥呢,今天怎么没有来?”我有点好奇地仰脸问道。 “他呀,回去准备了。”殷红放下脚尖,扶着栏杆,俯身望着我。 “他要回部队啦?”我一时感到有点惊奇。 “不是,是……是回去准备结婚的。”殷红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白皙无瑕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红。 “结婚?你们……你们真要结婚啦!”我心里忽悠一下,这才认识几天啊,马上就要结婚啦,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 “哎……他们家催得紧,再说……也是有原因的。”殷红目光投向了远方,咬着薄薄的双唇,轻叹了一声,“这次他回家探亲,原本就是要结婚的,他原来说好了的未婚妻,是他们老家镇小学的一位民办老师,两家已经喝了订婚酒,也过了彩礼了,可是就在他回来前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啦?”望着殷红纠结的神情,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他原来未婚妻教书的这个乡,换了个新来的书记,是一位刚刚解放出来的老干部,在动乱中受批判,倒霉的时候老婆死啦。这个新书记有一次去小学检查工作,正好碰到了你彭大哥的未婚妻,也该是巧了,他一眼就看上了人家。” “哪……后来呢?”我急迫地问道。 “后来……后来这个书记就找人去说媒,许诺只要女方答应嫁给他,就立刻帮着办转正手续,让她成为在编的公办教师。” “这个……这个书记多大啦?还找一个小丫头……”殷红的话让我惊诧不已,在当时人们的环境中,这类“老少配”的事情还是很少见的。 “听说大了将近20岁,那个书记的儿子就在女方的学生,要不书记怎么会恰巧认识她呢。”殷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也有些忿忿不平。 以后的故事我应该能够猜到了,彭排长的未婚妻开始还有点犹豫,但是在书记的强力攻势下,面对着改变命运的机会,在实实在在利益的诱惑下,最终对彭家悔婚了,做了这个大自己20岁有权男人的填房。 “彭家就能忍了这口气?俺可听彭大哥说了,他的舅舅是咱们县卫生局的赵局长?”我将头脑中的疑问说了出来。 “就是啊,你彭大哥的结婚介绍信也开了,婚假也请了,他们家人气得要告书记破坏军婚,可是,对方说你们根本还没有结婚,再说女方又坚决悔婚,书记又是有权有势,据说马上要提拔成副县长了,所以他们最终也没有办法。这个书记还算有点良心,找到了他表舅赵局长,将他们给女方的彩礼钱全退了,还送了点小礼物,赵局长在县里也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关系,不敢得罪这个就要提拔的书记,所以最后就说算了,咽下这口气吧。” 殷红把一缕散在脸前的乱发,轻轻地抚到了耳后,露出了白皙饱满的额头,蛾眉间显出一丝黯然。殷红讲述真地把我惊住了,真不知道这个粗黑矮壮的彭排长,还有着这样的一段的伤心婚恋。 “后来,后来……他们就找到了你?”我垂下头来,呐呐地问道。 “是啊……”殷红仰起颀长的脖颈,明彻的双目透着不甘,“就在他们彭家人感到丢了脸面,正束手无策的时候,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就是我们前纺细纱的大班长,就给他介绍了我,本来说是见见面,谁想到你彭大哥一眼就看上我啦。” “他的命真好。”我心里郁闷,不由地小声地嘟哝道。 “什么?你说什么?”殷红一下低下头来,清丽的脸庞挂着疑惑,“你说他……他命好?” “俺说……彭大哥真是命好,不知祖上积了几辈子德,能够因祸得福,能娶上红姐你。”我压抑了几天的情绪,突然迸发出来,我扬起脸来,望着殷红漆黑的双眸,愤愤不平地大声说道。 “吴平弟,你……你个小孩子,再胡说什么呢?”殷红美目流盼,一脸娇羞,呆呆地望着我,一下子愣住了。 “就是,能娶上你,是他彭大壮上辈子积了德!”我执拗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差点脱口喊出,我也想娶你,你能嫁给我吧。 殷红白皙的脸蛋刷地红到了耳根,她扭了下身子,倚在了栏杆上,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过了半晌,才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你了,吴平弟。” 阳光穿过银杏树茂密的枝叶,斑驳地照射在身边的水台上,院子外的杂树林里,蝉儿在高声喊着热死啦,我的心里却像沉入了冰窖,在这火辣辣的正午时分,冷得瑟瑟发抖。 我后来了解到,就在那位民办老师悔婚,执意要嫁给丧偶的老书记,彭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给他们介绍了殷红,当这位欺霜胜雪的美人一出场,当即就把彭家人惊了个七荤八素,彭排长更是喜出望外,立刻有了灵魂出窍之感,他立刻以军人的坚定顽强,发起了最后战略总攻,让殷红似乎“无法招架”,在半合半张欲拒还迎中,彻底地缴械投了降。 这天我在车间里碰到了一撮毛小李,他看见我就高声叫唤道:“小吴,你知道殷红要结婚了吗?” 尽管车间里机器轰鸣,人声嘈杂,但是他的这一嗓子,还是引起了极大地反响,周围的人们一下子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嚷嚷了起来。 “你说什么。殷红要结婚啦?” “她不是跟鲁豫吹了吗?人家不要她了。” “怎么又要结婚了,跟谁?难道鲁豫回心转意了。” “吴平,快说说,你师傅出尔反尔,到底是咋了吗?” 我被围在了众人中间,面对着这群爱好八卦的女人们,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李怒声道:“你们别听一撮毛胡扯,他嘴里除了会发骚,能有一句正经话吗?” “吴平,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胡扯了,殷红今天去厂办开结婚证明了,是俺叔盖的章。听说对方是个军人,好像还是卫生局赵局长的表外甥呢。”小李梗着个脖子,一张驴脸挣得通红,不服气地冲我吼道。 “这是真事吗?” “哎呦——这个殷红真有本事,能丢了一个又找一个。” “还是赵局长的亲戚,赵家可是有权有势,殷红的命就是不错。” “还是因为长得俊,男人那个不被她迷住。” 趁着人们围住小李,我赶紧脱身走了出来,乱七八糟的声音让我心烦意乱,只想着赶紧逃循而去。 彭副排长一去就是三四天,因为当时还需要的政审等琐碎环节,他在部队老乡的帮助下,迅速搞定了一切手续。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彭副排长执拗地要在回部队前立即完婚,好在一切都是现成的,只不过换了个新娘而已。这塞翁失马得来的艳福,让彭大壮和他的家人扬眉吐气,一扫被退婚带来的晦气和阴影。 殷红到厂办开了证明,申请了婚假,就名正言顺地住在了招待所里。彭排长回来后,看着他兴高采烈地与殷红出双入对,强烈的失落感像一只巨大的车轮,每天都在胸口反复地碾压,让我感到了一种难言的隐痛。 (六十五)婚礼喋血 一个多星期后,彭排长和殷红的婚礼在古钟楼下的“红卫饭店”隆重举行,彭家的亲戚,纱厂里的工友,以及各种来路的宾客,将县城中心这座当年最好饭店全都占满了。门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着,大堂和后院里宾主济济一堂,四处欢声雷动,到处热闹非凡。 婚礼上,来宾最多的当然还是我们纱厂的人,仅仅我们电工班就占了两桌。我走进大堂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张胖子不由分说地硬拉到了保全班那一桌。许班长忙着起身给我让座,小蔡师兄手疾眼快,把一条长凳稳稳地塞到了我屁股底下,老黄师傅一把将我按坐在了中间。 结婚仪式由文化馆的猴脸和摩登小郭主持,新郎的表舅、县卫生局赵局长代表男方亲属讲话,一撮毛小李的叔叔,厂办的李主任代表新娘单位讲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家深院高宅的主人,这是个方头大脸,有着一对肿眼泡,头发后梳得一丝不乱的富态男人,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十足的官气。 据说,赵局长原来第一个就邀请了崔书记,可是他“正好”去市里的工业局开会了,这让赵局长多少有点不爽,讲话时流露出了抱怨的情绪,李主任赶紧诚惶诚恐地道了歉,并做了一番详细地解释。 台上领导的致辞还未完毕,台下各桌的来宾就觥筹交错,把杯换盏地喝开了。我心中不爽,情绪也不高,原本不打算喝酒,但是架不住保全班众人的齐声相劝,你一杯,我一杯,只要是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了,不知不觉就十几杯落了肚,桌上的两瓶“运河大曲”很快就见了底。 “快拿酒来——”一撮毛小李扯着嗓门叫唤着,司仪赶紧又把两瓶递了上来。 “吴平,你小子就是有福气,你爹是崔书记的师傅,你又是鲁豫的徒弟,脱离了咱们保全班,从此不要再吃苦受累,成了一个屁股后面掂包的电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张胖子平日嗜酒,又没有什么酒量,逢酒必醉,是个有名的“一喝就倒”,此时,他的舌头已经有点发硬了,一个劲地拍着我的肩膀。 “就是,就是……”环眼豹鼻的许班长脸色潮红,一边附和着张胖子,一边用手里的筷子“嘎巴”一撬,又打开了刚刚拿上来的第三瓶酒。 “鲁主任走时,还在信里专门关照了你小子,最后还让俺叔送东西给你,从古到今,哪有师傅给徒弟送礼的?就你小子有这个待遇。”一撮毛小李翻着白眼,忙不迭地补充着,“人家鲁豫现在可是领导了,这次听俺叔说,鲁豫在地区团委当什么青工部部长了,据说和老崔是一个级别呢。” 桌上的一帮人,又开始闹哄哄地灌我酒,我左抵右挡,还是不胜其劝,“咕咕噜噜”又是几杯下了肚。 饭店外面又响了几声爆竹,两个要饭的“叫花子”在门口闹腾开了,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副竹板,“噼里啪啦”边打边唱着祝喜的“荤曲”,惹得屋里喝酒的和外面看热闹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被保全工班众人灌得淅沥糊涂,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酒喝到了这份上已经不难下咽了,我豪气冲天一杯接一杯地干着,全然没了不爽的感觉,只是头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开始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吴平,吴平,快起来,新郎新娘子来敬酒了……”我正伏到了酒桌上昏昏欲睡,突然被人扒拉着站了起来。 醉眼朦胧中,我看见一身红衣红裤、媚眼如丝的殷红,手里挽着比自己矮了小半头,一身崭新绿军装的彭大壮,十分滑稽地立在了我的眼前。 “吴平弟,俺们给你敬酒,衷心地谢谢你。”原本就天生丽质的殷红,略施了粉黛,此刻更显得光彩照人,惊艳绝伦。 我摇晃着身子,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哆嗦着拿起倒桌上的酒杯,象征性地跟新郎新娘碰了一下。 “小吴,多喝点,殷红把你当亲人,你就是我的亲兄弟,今后我不在的时候,还得请你好好照顾她。”彭副排长搂住了我的脖子,一脸真挚地叮嘱道。 “俺……”我头脑在恍恍惚惚中,觉得该说句什么祝福的话,可是肚里有股火焰直往嗓子眼窜,似乎一张口就要喷溅出来,赶紧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巴。 新郎在司酒人的引领下,已经走到了前边一桌,殷红故意落后一步,痛惜地拉着我的衣襟,小声地埋怨道,“吴平弟,酒有得喝呢,千万别跟他们拼酒,这些保全班的人,一个个都是见酒不要命的主……” 就在殷红与我嘀咕的当口,张胖子从电工班那桌拼酒回来,踉踉跄跄地拦在了殷红的面前。 “新娘子,别……别走啊,咱俩还没碰……杯呢……” 张胖子趔趄着已经站立不稳了,摇摇晃晃地直往新娘高耸的怀里拱,吓得殷红忙着朝我身后躲去。 “老张,快放开,新娘子还有好几桌酒没敬完呢。”许班长看见张胖子已经失态了,赶忙走过来帮着打圆场。 “胡扯,她还没……没敬我呢,来干杯!”张胖子颤颤巍巍地抬起手里的酒瓶,“吧嗒”一下撞掉了殷红手里的酒杯,自己又一仰脖子“咕嘟咕噜”地灌了两口。 见到张胖子真是喝醉了,许班长想护着殷红赶紧离开,可是张胖子却不依不饶,揪住殷红的衣袖就是不放,非要让她把一杯酒喝了不可。 “那小子,有福气!”张胖子嘴里喷着酒气,朝远处正跟人说话的新郎一指,拧着脖子说起了胡话,“咱们厂,不……咱们县,咱们地区,最漂亮的小娘们,让他娶了,这小子真是牛啊……” 许班长有些发急了,忙着想把张胖子扯开,嘴上还一个劲地劝道,“老张别胡扯了,什么小娘们?人家殷红还是个大姑娘呢,你快坐下吧!” “什么大姑娘?,咱厂里漂亮的……还……还有大姑娘吗?胡秀美,李娟,还有你……殷红,都是破鞋,他们这些从外面回来的,根本不知道,你们只有骗他们才行,哈哈……” “妈的张胖子,我砸死你个混蛋!”混沌中,我拎起桌上一只空酒瓶,冲着那颗摇晃脑的猪头挥了下去。 “噗”地一声闷响,正在手舞足蹈的张胖子定格了半秒,紧接着白眼一翻,像根滑出碗边的烂面条,“滋溜”一下钻进了桌底。霎时,四周就像被捅了一竿子的马蜂窝,“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吴平,你小子这是干什么?” “你疯啦!真喝醉啦?” “快拉着他,又出人命了……” 我两眼空洞地望着面前晃动的人影,许班长像一只急红了眼的大马猴,在捶胸顿足地吆喝着。许多人涌了上来,小李、老黄、小蔡师兄,还有刘师傅……他们七手八脚地按住了我的肩膀,抱住了我的腰,我的手指被人往外掰得生疼,那只空酒瓶被夺走了,“叮叮当当”地滚落了水泥地上。 我本能地反抗着,在激烈地扭动中,肚里的火焰再次升腾而起,我终于无法抗拒,不由地喉咙一敞,五颜六色带着腥腐气的暖流,立刻喷溅了出来。 “红姐……”在周围一片惊呼、谩骂和躲闪中,我猛地大呼一声,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十六)酷暑难眠 盛夏七月,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瓦蓝瓦蓝,炽热的太阳高悬在空中,热得鱼不敢露出运河水,热得小鸟不敢飞出柳树丛,只有那些深藏在树影里知了,一声接一声叫得震耳欲聋,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瘫坐在运河滩头,背依着一棵老垂柳,拿着师傅送得我那本《复活》,汗流浃背地一页页翻读着,已经整整五天了,我一大早就来到这里。在殷红的婚礼上,我酒醉后给张胖子开了瓢,他的脑袋在医院缝了3针。幸亏那晚我喝得烂醉如泥了,否则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三天后,车间通知我去接受处分,从二楼办公室下来,在大车间里遇到了独自干活的小蔡师兄,他看见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赶紧关切地走了过来。 “情况怎样?童主任和跟屁虫没有报复你吧?”小蔡师兄扯着我的衣袖,急迫地问道。 “停职一星期,扣一个月奖金。”我悄声说道。 “不重啊……他们没有为难你。”小蔡师兄惊叹了一声。 “怎么不重?一个月奖金没了。”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你打伤了人,按道理算轻伤害,派出所拘你几天,厂里都能开除你。现在厂里没找你麻烦,只是车间轻描淡写地给个处理,你还不知足?”小蔡师兄的口气,让我感到了一丝后怕。 “哪……这事到底为什么?师傅走了,我算是得罪了崔老扒,跟厂里其他的人又没有交情。”我疑惑地望着小蔡,心里一时有点想不明白。 “你傻啊?鲁豫不在了,他的影响还在。你记得一撮毛说过的话吗,你师傅临走前,叮嘱过崔老扒等人,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现在鲁豫官运当头,蒸蒸日上,崔老扒日子不好过,会不会被拿下还不好说,他急需与上面搞好关系,难道还会为个张胖子,去得罪鲁豫?”小蔡师兄的小身板不行,可是小脑袋瓜倒挺好使。 “张胖子可不是个愿意吃亏的主,平时无理赖三分,这次怎么会忍了,也没有闹腾呢?”我心里还是存在着疑惑。 “你们俩为什么打起来得?还不是张胖子引起的,他本身就理亏。再说,他现在也不敢得罪殷红了,人家有赵家做靠山啦,这次他得了五十元医药补助,还能休一星期的病假,得了实惠卖乖,也是理所当然。”小蔡师兄的话,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头顶没有一片云,河滩没有一丝风,河面上不时驶过的小火轮,突突的马达声都显得无精打采。 我白天来到河滩里读书,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我在招待所楼下开了个房间暂时栖身,却成了一个新噩梦。尽管彭大壮长得不咋样,但还算一个敦厚之人,我对他本来就不喜欢,他的粗俗更让我受不了,打内心感到厌恶。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他以自己惊人的体力,搅得我寝食难安。不论白天黑夜,楼上随时传来的剧烈颤动和喘息,撞击着我敏感的神经,灼燃着我的身心,让我隐忍难耐,痛苦不堪,接近疯狂。 午后的河道里拂来了一阵久违的清风,我举目朝远方望去,西北的地平线已经黯淡了,乌云正快速地集结,朝南面一点点弥漫过来。 我合上小说,在风中连划了几根火柴,燃着了嘴边的半截香烟。这本师傅离开时留下来的《复活》,我已经看过许多遍了,今天一早出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又随手拿起了它。聂赫留朵夫,喀秋莎,一个贵族,一个妓女,这个发生在十九世纪俄罗斯广袤土地上,充满了怜悯与赎罪,温暖而伤感的故事,总是在我心中掀起了一次次的波澜。正是这本《复活》,让我有了对崇高的渴望和幻想。多少年以后,早已人过中年的我,并没有得到多少生活的恩赐,可是,我却越来越感到心灵的高贵,对于一个灵魂的重要性,有时候甚至超过了生命。我学会了同情,学会了悲悯,学会了在星空下痛苦地忏悔,这一切,都应该感谢这个留着灰白长髯的俄罗斯老头,感谢这本穿越了时代的《复活》。 乌云铺天盖地压了过来,河滩里风声大作,身旁的柳絮狂舞,我在树干上捻灭了烟头,对着寂寥的河滩大吼了几声,将连日的郁闷吐出了大半,心肺变得轻盈了许多。 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隆隆地在耳际炸响,我站起身,夹着书本,翻过了高高的运河大堰,开始在咆哮的狂风中奔跑起来。我越过了马路,进了生活区,穿过了呜咽低吟的杂树林,一头闯进了招待所的小门。 银杏树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彭大壮光着脊梁,正在水台边用力搓洗着满满一盆衣服。殷红慵懒地斜倚在树干上,凝望着面前的男人,裙裾摇曳,长发飞扬,一副玉树临风的醉人神态。 “回来啦?”见我破门而入,殷红仰起头来,给了我一个恬淡的微笑,“你彭大哥的探亲假结束了,明天就要归队啦,等会儿你上楼来,陪他喝两杯,算是给他送行吧。” “吴平兄弟,饭菜我都做好了,等会过来,咱哥俩喝一杯。”彭大壮梗着粗壮的脖子,瓮声瓮气地应和到,双手还在洗衣盆里扑腾着。 “对不起,我……在食堂吃过了。”我刚扯了个谎,头顶就响起了一声霹雳,随着惊天动地的轰响声,滂沱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劈里啪啦直响,焦渴多日的地面,立刻腾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彭大壮拽着殷红,一下钻进了身后的走廊里,我也赶紧撒腿朝后跑,因为自己住在前楼,吃饭的锅碗瓢勺还在配电室。当我手忙脚乱地转过墙角时,看见一只被雨水抽得前仰后合的蛤蟆,正张着大嘴,冲着天空呱呱欢叫,头脑里一分神,脚下竟然差点滑了一跤。 在后面的配电间里,我将早晨剩下的半张煎饼,胡乱地填进了肚子,就顶着倾盆暴雨,跳着脚蹿回了前楼。连日的酷暑让人倍受煎熬,在这暴雨带来的清凉中,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早早地上了床。我本来还想再看一会《复活》,可是此刻却头脑发沉,眼皮发涩,聆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睡到了半夜时分,我被肚里一泡尿憋醒了,两眼惺忪地摸下床,打开房门走进小院里,只见夜空如洗,星辰满天,暴风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我转到了小楼的墙角处,对着草丛“哗啦啦”地撒完,人顿时舒畅了许多。在清爽的夜色里,我痛痛快快地吁了口气,在满耳的蛙鸣声中,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响动。这声音丝丝缕缕,如吟似叹,从头顶的楼上传来,象狂飙掠过我的心头,让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懵懵的睡意顿时消散了。今天,彭大壮就要回部队了,他们这是又在……我感到血液哗啦啦地冲上了头顶,一种难以抑制的本能诱惑,差点冲垮了并不牢固的理智堤岸。 夜风拂来,树叶舞动,在女人浅哼**声中,夹杂着男人粗粝的低吼,搅动的声音好像是末日来临。在这几乎可以嗅到了欢欲气息中,我忽然想到了崔老扒泛着白翳的狰狞目光,想到了师傅缱眷柔情的脸庞,愤怒、憋屈、沮丧、痛苦、失望交织在一起,几乎抽空了我的意识,黑暗中,不由地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喷薄而出…… 幽兰的天空上,启明星圆润明亮。头顶的银杏树,身边的小楼,都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如时间卡壳一般的安静,我的耳边没有了蝉鸣,没有了蛙叫,没有了头顶树叶的摩挲声,世界,或许本来就该是这般的安静。 (六十七)殷红走了 当天下午,彭大壮就走了,这个粗黑矮壮的军人就像一股飓风,卷起了冲天狂飙,呼啸而来,又倏然而去,忽地就无影无踪了。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彭大壮留给我的印象既刻骨铭心,又模糊分裂,我记住了他强健的身躯,热切的欲望,彪悍的行为,却忽略了他的表情、言语、甚至没有特点的面容,这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想起他来总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无奈和困惑。 彭大壮走后的当天晚上,我就开始犯愁,如今是所有人都知道殷红住在招待所,怎样才能让她名正言顺地继续住下去呢?第二天在班上,我又想了整整一天,依然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下午下班的时候,从凉爽的车间里一走出来,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人立马就像钻进了一个大窑场,没迈上几步,就面红耳赤,大汗淋漓了。经过了一整天的暴晒,厂区柏油路两旁的梧桐树,已经被烤得无精打采,那些走在路上衣着单薄的挡车工,也失去了往日欢笑打闹的兴趣。 我穿过热浪蒸腾的人民路,进入了生活区的大门,一群放假的孩子迎面跑过来,只有他们不畏炎热,依旧放肆地欢笑打闹着。穿过蝉声鼓噪的杂树林,来到招待所的小院前,大门竟然是敞开的,院子里人头涌动,一片忙碌的景象。我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赶紧快走了两步,冲进了院子里。 楼前的水台边,只见殷红身着一件人造棉的碎花裙,一头如墨的黑发散在身后,正指挥着人们捆扎搬运东西。在银杏树下散落崭新的五斗橱,三联桌,缝纫机,新式的“凤凰”坤车,以及捆扎好的大包小包,那只我从西张庄拉来的大衣柜,也依靠在了她身后的树干上。 “红姐,你这是要干嘛?”我立在了门旁,不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哎呦——吴平弟,你回来啦。我这是正在搬家呢。”殷红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目光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搬家?你不在这住啦,朝哪里搬?”她的话让我感到惊诧。 “我这是……这是搬到他表舅家去,你彭大哥走了,他表舅非让我搬过去,他们家房子大,平日里也住不完的。”殷红抿着嘴,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你要到赵局长家去住?”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赵家两兄弟,还有那条龇牙咧嘴的大狼狗。 “嗯,吴平弟,这些日子里你照顾着我,你彭大哥临走时,让我好好谢谢你,你……你以后有空,就来我住得地方玩啊。”当着众人的面,殷红白皙的脸颊泛起两朵红晕。 “没事,都是应该的,俺……来帮一下吧。”看见殷红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不愿意扫了她的兴。 门外传来了几声汽车喇叭响,殷红惊呼一声:“搬家的汽车来啦!” 众人赶紧迎出门去,只见一辆印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已经开上那条红砖铺成的小道。因为地势低洼常年积水,小路平日就长满了青苔,现在正是夏季雷雨过后,道路就更加湿滑,救护车歪歪斜斜地开了一大半,司机就控制不住方向,车轮呼啦一打滑,一只左后轮下了小道,在水坑里哧哧啦啦地搅起一团泥浆。 望着歪倒在杂树林里的救护车,那些来看热闹的大人孩子们,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欢笑声。来帮忙的彭家亲戚都傻了眼,殷红也一时没了主意,急得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我望着从车上下来,一脸无奈的司机,默默地转身回到了后院,从自己住的配电间门后,搬出了一架钢管焊成的小钢梯,斜扛在肩头来到了小楼前。 “别都愣着了,一起去推车吧。”我板着脸冲着彭家亲戚喊了一声。 几个男人跟在我屁股后面,来到了陷住的救护车旁。我下到路边,双脚踏进浮着青苔,泛着腥臭的稀泥里,将钢梯子一头塞在了车轮下,一头搭在了红砖小路上,司机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赶紧上车把发动机打着了火。彭家那几个来帮忙的男人,原本不想下去双脚粘泥,但是看见我板着一张臭脸,己经站在了稀泥里,也犹豫着纷纷卷起了裤腿,磨蹭到了救护车的屁股后面。 殷红娥眉微凝,站在人群后面,望着我脸上充满感激。我稍稍目测了一下车头前方,对着推车的几位男人挥了下手:“大家都听俺招呼,我喊一二三,咱们就一起用力!” 在我的指挥下,救护车狂吼起来,车轮几经挣扎,终于呜地一声拔出了泥潭,重新驶上了红砖小道。司机小心翼翼地开到了小院的前门,殷红已经恢复了刚才的神态,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中,像一只运河滩越冬的白天鹅,将那些帮忙的彭家亲戚们支派地团团转。 我带着一身泥水,悄悄地扛着钢梯,回到了后院。因为没法立刻洗濯,我湿淋淋地坐在了门槛上,听着前院人欢马叫的动静,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郁闷。汗水和污泥在皮肤上结成了甲,浑身实在难受的不行,我干脆回到屋里拿了个短裤和毛巾,偷偷开了那扇朝北的后门,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我带着一身腥臭的泥水,在路人惊讶的目光中,汗流浃背地出了城,来到了自己跟师傅练武的运河滩,囫囵着脱光了衣服,只穿着一个小裤衩,就一个猛子扎入了河水中。 喧嚣的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我像一天滑腻的草鱼,在水中缓缓地潜行着,浑身的燥热迅速散去,一直焦躁的头脑也逐渐清晰起来。 当我钻出水面时,已经离开岸边几十米了。不远处,有群孩子在水里追逐打闹,一个个水淋淋的小脑袋,就像当年自己与二狗蛋嬉戏时一样,运河边长大的孩子们,似乎天生就会凫水,夏天的酷暑更增添了他们水中的乐趣。 一条小火轮拉着一串载煤的货船,突突突地行驶过来,我赶紧翻过身子,仰脸漂浮在水面上,一个个袭来的涌浪,将我的身体托起又抛下,就像是童年在老榆树下荡秋千一样。 天空波平如镜,蓝得像一泓深潭,我忽然记起了魏眼镜在我们调皮时,曾摇头晃脑地反复说过的一句话:庄子曰: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在这一刻,我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当所有的梦想都破灭后,留给灵魂和肉体的只有失落和伤痛。 这天傍晚,我仰望着明丽蔚蓝的天空,听着小火轮突突的航行声,在河面上漂浮了很久。没有了灼热的苦恼,身体的惬意带动了大脑的遐想,看着阳光从金黄变成火红,最后一点点慢慢地黯淡了下去,我忽然对未来又有了一种渺茫的渴望。 (六十八)秋风渐起 白驹过隙,夏逝秋至,当暑气消散,秋风渐起的时候,招待所小院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许多个夜晚,我心绪茫然地独坐在小楼前,透过银杏树逐渐染上金黄的枝叶,遥望着湖水般明净的苍穹,在草虫的一阵阵微鸣中,回想着这里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恍若有了一种隔世之感。 因为我是电工,需要四班三运转,与长白班在上下班的时间上没有交集,所以自从殷红从厂里搬走之后,我们虽然在一个车间工作,见面的几乎并不多。我们偶尔在车间相遇,都是克制地打声招呼,我曾多次想问她在赵家是否舒心,可是想到她已嫁作人妇,不知这样的关心是否合适。毕竟我现在与她只是同事和老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曾经因为师傅而建立起的友谊,连提也不能提了。 好几次,我找机会去小蔡师兄家,想打探一下隔壁赵家大院里殷红的生活,可是,因为我不与小蔡师兄在一个班组了,上班时间又不一样,再加上他正与李琴在热恋中,所以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再加上赵家与周围人不来往,那只大狼狗又凶狠异常,就是在小蔡师兄家里,也无法得到隔壁殷红的信息。 这天,我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看见了小蔡师兄和李琴坐在一个角落里,便端着个钢精饭盒走了过去。这个钢精饭盒是师傅走时送给我的,自从有了它,吃饭的时候,就再不用拿爹留下的那只“工业学大庆”白瓷缸了。 小蔡师兄见我过来,赶紧朝里挪了挪,招呼我坐在了他身旁。对面的李琴抬起脸来,与我打了声招呼,我看见她眼圈微微泛红,不由地瞥了小蔡师兄一眼,借故调侃道:“怎么啦?小蔡师兄欺负你了。” 李琴没有回答,被我一说,泪水开始在眼圈打起转来,小蔡师兄望着我,无奈地说道:“我哪敢得罪她啊?是……” “是什么?”望着他欲说又止的神色,我有点着急,“你怎么也学会只说半截话了。” “哎……这两天遇见倒霉事啦?”小蔡师兄一脸苦逼地叹息了一声,“你认识的那个赵武,以前不是我俩的初中同学吗,上次见到李琴以后,就一直要请她吃饭,我俩一直推辞着,可是最近他直接找到了李琴,说是看上她啦,非要与她处对象不可。” “咱们夏天那次演出后吃饭,他不是看见你和李琴在一起了吗?你直接跟他说你们已经在处对象,这不就行了吗。”我有点不解地问道。 “李琴跟他说了,可是他耍无赖,非让她跟我断了,去跟他好。为这事我也找过他,让他别再骚扰李琴了,可是他不仅没有理我,还打了我一耳刮子。”小蔡师兄摸了下脸颊,一脸愤愤地说道。 “真是岂有此理,这也太欺负人了吧,你带着我去跟他说说。”我听到小蔡师兄被欺负,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赵家势力大,咱们惹不起他。”李琴泪眼婆娑地说道。 “不就是个卫生局长吗?你们还是邻居,怎么能这样欺负人?”我听了李琴的话,止不住叫了起来。 “就是得,所以才更讨厌,更让人难受。”小蔡师兄一脸痛苦的神情。 我停下了筷子,头脑子里快速地盘算着,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浮现了出来。 “这个赵武,他……他是怎么骚扰你的?”我对李琴问道。 “我上下班的时候,他都会在路上截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李琴吸了下鼻子,小心地说道。 “她现在天天提心吊胆,我也想着能去接送她,可是你知道,俺上的长白班,她是四班三运转,时间上凑不到一块去。”小蔡师兄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扫了俩人一眼,果断地提议道:“今天李琴下班,你就别送她了,我去送她。” “你能行吗?那个赵武可是个混蛋,还有他的弟弟赵文,喜欢打架,喜欢欺负人,是城区有名的一个霸王,他……会听你的?”小蔡师兄瞅着我,一脸担心的样子。 “你放心好了,这个赵武再厉害,能比‘城北二虎’还牛?我一定帮你把事情摆平了。” 这大半年下来,我的个子猛窜了一截,已经超过了一米八五,在保全班时整天干体力活,胸脯和胳膊上绷出了团团的肌肉,特别是跟着师傅练了“小擒拿”,在运河滩经过残酷打磨后,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十足的底气。 “吴平,那就全靠你了,千万别出什么事啊?”小蔡师兄尽管心怀感激,还是有点不太放心。 “没事。”我为了稳定他们的情绪,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当天下午4点,我与上中班的师傅交接完毕,就匆匆出了我们车间,李琴早已立在对面的织布车间门前,在等我了。 “现在时间还太早,等天晚一点再回去吧。”我盘算着可能会与赵家兄弟动手,有了上次对仗城北二虎的教训,我就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行啊,这会儿回去,赵武还不一定能在。”李琴立刻点了点头。 “要不……咱们先先去厂里看个电影吧?”我其实已经想好了怎么做,只是用询问的口气说了出来。 “好啊。”李琴听了我的话,脸上显出惊喜的神情。 我和李琴转身朝厂门口走去。一对青年男女亲热地走在一起,我怕别人看见了产生误会,就快走了几步,把李琴甩在了身后。我俩一前一后刚出了厂门,竟然迎面遇见了骑着“凤凰”坤车的殷红。她似乎过得很滋润,飞瀑般的黑发愈加靓丽,洁白的雪肌更加晶莹,弯弯的峨眉,慑魄的丽目,高耸的乳胸,散发着少妇独特的妩媚。只是衣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让身体看起来略显丰腴。 “红姐,你来上班?”我望着她剔透的眼神,讷讷地打了声招呼。 “哎呀——今天午觉睡过了,你看看,这都要迟到了。”殷红忙下了车子,快人快语地说道。 “殷红姐,你别着急,注意下身子。”我身边的李琴望着殷红的腰身,止不住关切地叮嘱了一句。 “没事,还早着呢。”殷红如玉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她轻拂了下微凸的小腹,感激地对李琴问道,“你这是和吴平弟一起出去呀?” “我俩去看个电影。”李琴不知道是随口一说,还是故意为之,殷红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噢……好好,你们赶快去看电影吧,吴平弟,你可要好好待人家,你看人家李琴长得多俊,你以前还说自己在城里找不到媳妇呢?”殷红回过脸来,笑盈盈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红姐,你误会了,我跟李琴不是在谈……”我知道殷红是误会了,急赤白咧地想赶紧解释清楚,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琴一下子打断了。 “殷红姐,你赶快去上班吧,我们也得走了,电影快开演啦。”李琴扯了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赶紧跟她走。 “你干嘛不让我解释完?”我望着殷红离去的背影,有点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 “解释有啥用?你……是不是像小蔡说得那样,现在心里还惦记着她?你没看见么,人家已经是孩子的准妈妈了。”李琴酸酸地白了一眼,弄得我一下子没了声音。 我们默默地过了马路,一前一后进了生活区,李琴的话点到了我的要害,我的心情顿时灰暗起来。的确,在我的心灵深处,隐忍的暗恋依旧难以泯灭,这与她是否嫁做人妇,与她有没有孩子都无关。我懂得自己的期盼都是海市蜃楼,却仍然深陷其中,苦苦地难以自拔。我不知道这样的痛苦,究竟还会延续多久。 (六十九)初会赵家兄弟 离开了殷红,我的心情有点低落,太阳才刚刚偏西,我们走进生活区,还没有到电影院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于淑珍甜美的嗓音,“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啊……” 在“啊……啊……”的歌声里,我俩踏上台阶,李琴要去售票口掏钱买票,我很自然地挥了下手:“电影都放了一小半了,还买个什么票?” 我领着李琴推门直接朝里走,检票的瘦子正在打瞌睡,听到响动猛地一个激灵,本能地刚伸手想拦,抬眼看清楚了是我,立刻低下头,嘴里嘟哝了一句:“电工班的。”。 这个电影我已经看过两遍了,虽然田春苗变成了唐招娣(电影《春苗》和《甜蜜的事业》主演都是李秀明),但是还是那样光彩照人,看到田春苗这次不再找城里的医生,而是与糖厂司机田五宝谈起了恋爱,我就不由地想起那年与二狗蛋去看《春苗》,深夜里从后山回来,憧憬着娶一个洋媳子的事。真是世事弄人,一切恍若眼前。 李琴见我坐在一旁不吱声,在黑暗中好奇地问道:“怎么电工班的看电影,就可以不买票吗?” 我心里想着刚才遇见殷红的事,就随口说道:“因为电影就要靠电,我们是管电的,我们不给他电,他就没有影。” “什么电和影的,我真有点糊涂了?”李琴还是不太明白。 “因为他们要是收了我们的票,我们就会给他们找麻烦,动不动就停他们的电,他们找领导也没有用,我们就说跳闸出事故了。”我嘴上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心里却感到有点发虚。, 李琴一双大眼睛在银幕的光影里睁得溜圆,不无羡慕地望着我:“怪不得小蔡总是说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去电工班,你们真是牛啊。” 因为只看了下半部电影,李琴有点不甘心,我又陪着她看了下一场的前半段,等我们走出电影院时,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 “你说现在赵武会在你家哪儿吗?”我望了望天色,有点担心地问道。 “应该在俺家那里,这几天他是痴了心,天天不见不散。”李琴没有了刚才看电影的兴奋,有点胆怯地小声说道。 李琴家住在县化肥厂宿舍,她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母亲是化肥厂工人。我们一路向东过了古钟楼,然后转到了一条往北面的小路。去李琴家的方向,正好与小蔡师兄家的方向相反,想到他每天不仅要上下班,还要来接送自己的恋人,也真是够不容易的。 化肥厂宿舍在县城的西北角,四周是郊区农民的菜地,只有一条长长的石子路与外面想通,稀稀拉拉地亮着几盏路灯。李琴越往前越紧张,不由自主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除了上次送殷红去厂医院,这是第二次被姑娘紧紧地挽着,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心脏不由地砰砰乱跳起来。 “李琴,你可是回来了,我都在这里等了快一小时了。”路边黑魆魆的田埂上,一摇一晃地走出来了两个人影,一个留着大包头,一个剃着小平头。 “怎么……换男朋友啦?”看见李琴紧挽着的我,大包头赵武不由地一愣。 “这两人是谁啊?”我停下了步子,故意指着赵家兄弟对李琴问道。 “他们姓赵,是兄弟俩。”赵琴畏惧地躲到了我的身后。 大包头赵武凑到了我的脸前,甩了下额前遮住眼睛的长发,冲着我气势汹汹地问道:“你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上次纱厂文艺汇演后,在汽车站旁的小酒馆,我与赵武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当时天黑看不太清,再加上他喝醉了,所以对我并没有什么印象。 “兄弟在里面多年,这才刚出来两天,你当然不认识了。”我把身子往后撤了半步,似笑非笑地耸了下眉毛,“你们俩在这里干嘛呢?” “我们是来等李琴的,她是我哥的女朋友。”赵武身后的小平头赵文跳了出来,挡在了他哥哥的前面。 看到赵文矮墩墩的身材和一脸的青春痘,我心中的气腾地一下窜了出来,这个仗着自己老爹和家庭的混蛋,早就忘记了曾经欺辱过一个乡村少年的事。 “你哥的女朋友?她从小就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屑地撇了下嘴 ,冲着李琴问道,“你问问她,现在到底是谁的对象?” “是他们硬拦我,要相处什么对象的,我不同意,他们就不罢休。”李琴看到赵家兄弟气势汹汹的样子,说话的声音都哆嗦了起来。 我感到一股热血直往上涌,指着大包头狠狠地说道,“你小子今后离她远点,要不老子不客气啦。” 大包头赵武听我说才从局子里出来,一时有点胆怯了,可是小平头赵文在县城横行惯了,朝我继续龇牙咧嘴地吼道:“你想怎么样?在县里还没有几个敢跟老子叫板的,难道俺哥俩还怕你不成!” 我干脆扯开了李琴挽着的手,轻轻舒展了一下双臂,冲着小平头直接说道:“今天这事,看样得有个了断,老子就冲你弟俩叫板了,你们兄弟俩都一起上吧,俺们谁输了,她就是谁的女朋友。” 我的气势让赵家哥俩有点惊诧,小平头给大包头递了个眼色,挺着身子凑了过来。好手难敌双拳,恶虎还怕群狼,师傅的教诲在耳边响起:在人数处于劣势时,你必须先声夺人,避免群殴,各个击破。 说时迟那时快,我大吼一声,猛进半步,一招虚晃,趁小平头慌忙应对之时,反手扣住了他的右腕,往外使劲地一拧,只听见一声惨叫,小平头赵文已被我扭倒在了地上。我不待他明白过来,迅速提起拳头,对着那张扁脸砰砰就是几锤,直打得这小子蒙头转向。 “你……还要上吧?” 我放下哭爹喊娘的小平头赵文,腾地跳了起来,回身再去擒他大包头赵武,还没等我近到身前,赵武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大哥饶命,大哥饶命,俺不知你是山上(监狱)下来的,有眼无珠,我们今后再也不找李琴的麻烦了。”赵武一边作揖一边求饶,吓得嗓音都变了。 “滚——,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俩,非拧断你们的脖子不可!”我抬腿来,踢了赵武一脚。 “不敢……再也不敢了!”赵武的大包头披散在眼前,他忙不迭地又给我作了个揖,从田埂的黑影里推出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喊了声还在地上**的小平头赵文,兄弟俩连滚带爬地骑上车子,一溜烟地就跑没了影。 飒飒的晚风拂过脸庞,我抹了把额头上沁出的冷汗,跟师傅练了这么多天,第一次对仗大获全胜,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估计这赵家兄弟今后再也不敢来截你了。”我望着粉腮滴水,花容失色的李琴,不由地长吁了一口气。 “吴平……”暮色中,姑娘一声娇唤,猛地扑到了我的怀里,柔软的胸脯紧紧地抵在了我的胸口上。 “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顿时手足无措,身子一下僵在了那里。 沉默了片刻,我才回过神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脊背,挣脱出了她的怀抱,“没事了,没事了,赶快回家吧,我……我还要回去给小蔡师兄说一声,别让他一直担着心。” 风悄无声息地吹着,似乎在耳边轻柔地呓语,路灯下,李琴泪凝于睫,我面红耳赤,说完这句话,不待她回应,赶紧转过身而去,顺着黑魆魆的田埂,一路狂奔了起来。 (七十)二狗蛋成亲 中秋节前一个多星期,好久没有进城来的爹,突然在领工资的10号,又骑着大“金鹿”来了,并且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二狗蛋下星期要娶亲了。当我十分不情愿地将当月工资交给他时,爹竟然摆了摆手:“你自己留着花吧。” 我尽管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向家里交钱了,但是爹的态度依旧让我有点诧异:“俺留个五块钱就够了,你不是还要盖房子吗?俺今后还是交钱吧。” 爹没有看我,而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家里盖房子的钱,俺跟你娘再苦一点也就够了,你的工资自己留着花吧。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在老家找了,这想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啊。” “俺才不管她是城里,还是乡下的?俺压根就没想娶媳妇。”我有点愧疚地嘟囔了一句。 “人家二狗蛋都要娶亲了,明年这时候孩子都抱上了,你连个人也没有找,既然老家的看不上,就自己在城了寻摸一个吧,能过日子就行,你以为真能找个天仙啊?”爹的话里有话,不满地哼了一声。 爹走后的第二天,一件新鲜事轰动全厂,织布车间一位貌不惊人的挡车工和她的保全工丈夫,双双拿到了市师范学院迟来的通知书,这是国家恢复高考后,我们纱厂第一次考出去的大学生。据说这对夫妇都是老初中生,一直有着大学梦,这两年在上班之余,两口子抽出一切时间潜心苦读,终于修成正果。 “听说,两口子考上了大学,厂里还不愿意放呢?”刘师傅在班上开会时,止不住地感叹道。 “这两口子也是有毅力,硬是找到了省里的招生办,后来是地区分管教育的袁市长亲自过问,才最后解决了问题。”夏班长补充道,作为海军潜艇轮机兵,他对知识十分尊重。 “哎,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摊到了好时候啦,我要是现在还年轻,我也去复习高考,毕业后回老家南方去。”刘师傅羡慕地回应道。 “我们是没有机会啦,小吴,你们都还年轻,好好去补习一下,说不定还有机会呢。”夏班长扫了一圈众人,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初二还没读完,怎么可能去考大学啊?”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吗,赶紧低下了头。 会后,我向夏班长请了两天假,因为二狗蛋要结婚,自己说什么都应该去道个喜。中秋天气,早晚已经略带凉意,算好了婚礼的正日子,我一大早就骑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往回赶。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我一路没有停歇,赶到家时正好是正午时分。 从高高的运河大堰,一溜烟地下到村口,就听见到村里面到处人欢马叫,锣鼓唢呐响彻云天。当我推着大“永久”经过自家院子,来到了二狗蛋家门口时,就见五台披红挂彩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与我正好打了个对面。 “新娘子来了——小娘子来了——”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响起,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正在哄闹的人群中愣神时,耳朵上夹着两支香烟的原大队会计四眼叔,从人缝中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 “哎呀——大平侄子,你回来啦,正好快来帮忙,去背新娘子下轿。”四眼叔呲着一口大黄牙,冲着门里喊了起来,“二哥,你家大平回来了,俺让他来背新娘子了。” 我把车子扎在了门口,糊里糊涂地随着四眼叔,来到了第一辆拖拉机前,上面有人将盖着红头帕,穿着一身红的新媳妇扶了过来,四眼和几个叔伯辈的男人接了,将新媳妇放到了我的背上。 “哎呦,是大平呀。” “大平回来了。” “大平背新媳妇正好,有地位有身份,这样的小叔子到哪里去找呀。” “就是,二狗蛋没有亲兄弟,现在有大平来帮忙,真是脸面有光,将来日子一定会兴旺。” 由自家兄弟背嫂子进门,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我背着新媳妇朝院子里走,听到得满耳都是对自己的议论,新娘微微隆起的小腹抵着我的腰,我搬着她的两条粗腿,在众目睽睽中,脸几乎红到了耳根。 “好了,快放下吧。”爹显然是今天婚礼的“大总”,看见我背着新娘还想朝前走,忙着对身边的二狗蛋吩咐道,“风海(二狗蛋的大名),快过来把新媳妇接过去,领着她到堂屋去,准备拜天地啦。” 在响器班子欢快的唢呐声中,我懵懵懂懂地放下了新娘,二狗蛋拉着新媳妇的手,转身朝堂屋里走,我看到他娘张寡妇的脸蛋上涂着两圈水红,正一脸喜庆地地端坐在里面的一张太师椅上。这张椅子是当年土改时,下吴洼农会从邻村地主家搬来得,平日一直放在大队部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用得上,就借给谁家去用。 “一把麸子一把枣,闺女小子往家跑。”我娘带着村里的婶子和大娘,手托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放满了麦麸、花生、栗子、干红枣,一边唱着,一边往新郎新娘身上撒,这在我们那里叫作撒福(取撒麸之谐音)。 随后开始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礼毕入洞房。酒席借了隔壁我们家的院子,这边的程序一完成,早就亟不可待的人群,呼啦一下全往门外拥去,我正想随着人群一起往外走,却被娘一把给抓住了。 “大平,别走,帮着娘去给风海小两口‘暖被’去。” 我随着娘进了二狗蛋住得东偏房,里面被新石灰刷得雪白,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没有了以往的腥臭味。一张新打得枣木大床上,整齐地码着新娘家陪嫁的“四铺四盖”,满屋的人拥着二狗蛋和他新媳妇站在床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鲁南女子,皮肤透着健康的小麦色,身材略显粗壮,眉眼倒是挺顺溜。 娘指挥着四个本家嫂子开始“温被”,首先要铺第一层褥子,四人各抻着四个角,先找找方向,认准哪边是东哪边是西,然后双手同时往东再往西,嘴里喊着:“东一抡,西一抡,闺女儿子一大群——”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娘将准备好了的枣、栗子、花生等撒在床上,祝福新人早生子,早立子,“花”着生,嘴里还高喊着:“东一把,西一把,生个儿子享荣华——” 接下来便是第二层褥子、第二层被,娘再一次喊着“东一抡,西一轮,闺女儿子一大群——” 众人起声回应道:“被边挨被边,生个儿子当大官——” 将四铺四盖全部铺到床上,大家让我手端着一红盆,与另一个同辈小男孩,坐到宣软的床被之上,因为被子太软,我一坐下去,就陷在里面了,小男孩大概已经受过了训练,他将我手里盆子上的硬币抓了起来,一边摇着盆一边嘴里喊:“骨碌骨碌盆儿,你得儿子我得侄儿——” 众人哄笑着大叫:“再来一遍!” 小男孩因为害羞,垂着眼皮,又重复了几遍,声音越来越弱,我止不住跟着大喊了一声:“骨碌骨碌盆儿,你得儿子我得侄儿——” 众人一下子笑翻过去,二狗蛋也咧着一张大嘴跟着笑,他的新媳妇此时羞红了脸,赶紧拿着一个红包,塞进了小孩的衣兜,我也一骨碌从床上滚了下来。 温完被,娘带着大家纷纷退出去,我趁机将30元钱,塞到了二狗蛋的手里,二狗蛋推辞着:“你家的礼金已经收过了,一家不能出两份礼。” “这是俺给你和嫂子的一点心意,祝贺你们新婚大喜,与礼金无关。”我趴在二狗蛋耳边说道。 二狗蛋听了我的话不再推辞,偷偷地交给了旁边新媳妇,她赶忙喜滋滋地掖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静静地挂在西南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在院子里,远处的几声犬吠,墙角里蝈蝈的几声唧令,更增添了乡村夜晚的宁静。喧嚣吵闹了一整天,此时,我坐在院子里,望着头顶幽黯的银河,心情依旧难以平静。 “大平,外面下露水了,进屋去吧。”娘走出堂屋,唤了我一声。 “我不困,你们累了一天了,先睡吧,我一会就进屋里去。”我回过身来,应了一句。 “大平,城里有看上的丫头吗?”娘轻轻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 “娘,娶亲这事,对俺还早着呢,俺想趁年轻时,多读读书,多干点有意思的事,省得将来老了后悔。”我第一次说出了这几天来,心里一直盘算的事情。 “你进了城,心思大了,这娘能懂,可是无论怎样,娶妻生子,还是人生最大的事。你们老吴家这一支,到你已经三代单传了,唉……” 随后的时间里,我和娘都没有再说话,彼此望着幽兰的天空,静静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七十一)来了好事 参加完二狗蛋的婚礼,我从家里回来以后,主动要求中秋这天加个班,让家在县城的师傅们好好地过了个团圆节。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这天正在上中班,夏班长有点神秘地来到值班室,通知我去车间办公室一趟,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点莫名其妙地上了二楼,找到了那个被自己怼过的跟屁虫。 “夏班长说你找俺有事?”我警觉地望着他,一脸正色地问道 跟屁虫白了我一眼,从桌上拿起两张表,有点不情愿地递给了我:“这是两张报名表,你拿回去填一下,市工业局要举办一期培训班,厂里安排你去脱产学习半年。” “你说什么?让我去学习……”我心里泛着嘀咕,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为什么让我去?”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厂里的决定,学习半年结业后,在市工业系统承认相当于中专学历,以后定级,涨工资,都管用。”跟屁虫秘书看着我,不无妒忌地回答道。 我拿着两张报名表下了楼,一路上还是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个天上的馅饼,怎么会掉到了我的头上。穿过大车间的时候,我迎面碰到了小蔡师兄,他和两个保全班的工友正准备下班,看见我手里的报名表,好奇地问我这是要干什么,我就解释说自己要去市里学习了。 “你小子,真是走了桃花运,什么好事都摊到了。”小蔡师兄看着我的报名表,羡慕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什么桃花运?你才走了桃花运呢,李琴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配给你小子啊,还真是有点亏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竟有了一丝醋意。 “呵呵……”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赞许,得意地嘿嘿笑着,“上次真得好好谢谢你,回来后这几天,李琴动不动就在我面前说你好,还抱怨我不争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你这个样子。” “赵武,最近没再找李琴麻烦吧?”小蔡师兄说李琴赞扬我,让我心里感到有点得意。 “赵武到是没敢再惹她,可是,她现在也不敢再去我家了。 ”小蔡师兄有点苦涩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难道李琴还怕他们?”我不解地问道。 “她是怕在俺家门口遇到赵武,因为你说李琴是你女朋友,他才不敢再骚扰她,如果赵武知道是我的女朋友,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小蔡师兄无奈地瞥了我一眼。 这还真有问题。当时我就想着为李琴解脱,没料到留下了一个后遗症。 我沉吟片刻,心生一计:“俺明天上大夜班,中午到你家去,故意带着李琴让赵武看见,俺就说你是俺表哥,我们两家是亲戚,这样李琴今后到你家去,也就名正言顺了,量他们也不敢再骚扰了。” “行,你明天中午去我家吃饭,也算我和李琴给你送行了。”小蔡师兄高兴地赶紧点头。 第二天我上大夜班,睡懒觉上午起得很晚,饿着肚子朝小蔡师兄家走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我昨天听小蔡师兄说,赵武被他爹安排去县医药公司开车了,中午一般都会回家吃饭。我朝南出了生活区,顺着人民路往东走。想着赵家兄弟不是什么好鸟,而殷红住在赵家大院里,与他们朝夕相处,会不会像羊入虎口,心里止不住地担忧起来。 深秋的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带着清爽,我在古钟楼下看到了李琴,她大概在那里站很久了,看见我走过来,白皙的脸蛋显出欣喜的神色。我上前与她打了声招呼,自从那晚与赵家兄弟对仗后,她冲动地给了我暧昧地一抱,我就尽量避免和她碰到一起了。 “快走吧,小蔡该在家等急了。”李琴美目顾盼,闪了我一眼。 “他是在着急等你,又不是等我。”我故意开了句玩笑。 这时候,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我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希望能在小蔡师兄家门前遇到赵武。我们来到了西城河边,在通往蔡家的巷子口站住,等了不大一会,就远远地看见大包头赵武,骑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一摇一摆地晃了过来了。我给李琴使了个眼色,我们赶紧走进了小巷,肩并肩慢慢地踱着步子。 我们的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车铃声,赵武不耐烦地叫唤起来:“好狗不挡道,还堵着不让人走啦?” 我听到了赵武的声音,猛地回过头去:“你小子在骂谁?你才是龇牙的狗!” 赵武一脸恼怒,单腿点地,抬脸看见是我,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大哥,我再没去找李琴,我……我对天发誓。” 看见这小子一脸惊恐的怂样,我在心里差点笑出声来:“怎么……你小子也住在这里?” “是……是……我就住在这儿。”赵武的嘴唇止不住打起了哆嗦。 “噢——原来是这样,俺姨家姓蔡,也住在这条巷子里。”我有意瞥了一眼李琴,故意对大包头赵武说道。 “啊……你说得是蔡师傅家啊?太巧了,我们是邻居,这个……这个李琴原来不是小蔡的女朋友吗?”赵武小眼转了一下,浮胖的脸上透着疑惑。 “李琴确实是小蔡的女朋友,但是小蔡是我老表,你小子又想打什么坏主意啦?”我不想再隐瞒,盯着赵武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道。 看见我拧着眉头,一脸的恼怒,赵武赶紧应声道:“不敢,不敢。” “快滚蛋吧,你要是再敢欺负我老表,别怪俺下次挑了你的脚筋,俺已经在里面快10年了,也不怕再进去蹲几年。”我一脸的戾气,指着赵武鼻子,恶狠狠地警告着。 “是是……”赵武忙着点头哈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 看着赵武进了赵家的大门,我和李琴准备继续往前走,还没来及转身,就见殷红一脸诧异地站在了我俩身后。 “红姐……”我压抑住心里的激动,轻声地唤了一声。 “又见到你们俩了。”殷红剔透的眼神打量着李琴,狡黠地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着她瓜子脸上暧昧的微笑,我当着李琴的面,一时感到十分地尴尬。 “殷红姐,我们是去小蔡家的……他是吴平的朋友。”李琴到是很大方,接过殷红的话,笑盈盈地说道。 “吴平弟,你们有事赶快去吧,我就住在这里,有空过来玩啊。”殷红冲着我俩浅浅一笑,也转身上了赵家的台阶。 “红姐,我……要去市里学习了,得脱产半年,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就……就给小蔡师兄说,让他告诉我。”我看见她掏出了钥匙,在她身后急迫地说道。 “谢谢你,吴平弟……”殷红回过脸来,感激地闪了我一眼,推开了赵家大院的门。 就在殷红关门的瞬间,那条被铁链拴着的大狼狗瞧见了我们,立刻凶狠地狂吠了起来。大概是听到狗叫声,前面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小蔡师兄探出了半个身子,一脸灿烂地冲我们招着手。 (七十二)脱产学习 秋日的天空变得又高又蓝,白云如羽毛般在空中轻盈地飘过,和煦的阳光清爽迷人。我是头一次来到大城市,一路上问了许多人,转了两次公交车,才找到了这所“市供电局职工培训中心”,它位于市郊的一片山脚下,那个时候还没有污染,也没有雾霾和PM2.5,小山上已是层林尽染,透着一番醉人的秋色。 我拎着衣物和洗漱用品,走进培训中心的门,按照指示牌上提示的方向,来到了行政楼的报到处,看见房门敞开着,就一直走了进去。 “同学,你是来报道学习的吗?”一位戴眼镜的女老师看我走进来,忙着站了起来。 “俺……我是来参加市工业局培训的。”我看见女老师一脸和蔼,心里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下来。 “你是哪个单位的?” 女老师笑吟吟地问道。 “我是XX纺织厂的,我叫吴平。”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脚边,从背着的电工包里,拿出了介绍信。 女老师在登记簿上查到了我的名字:“你是最后一位来报道的同学了。” “对不起,有点事耽搁了。”对我来市里学习,厂里议论纷纷,特别是电工班里更有人不服,我是怕再有什么问题,直到值完了这一轮班后,才匆匆来市里报道的。 女老师给我办完了注册,发了一张入学注册表,然后对我说道:“你去总务科交伙食费,领取书本吧。” 我出来报到处,来到了二楼的总务科,看见里面有一位姑娘也在缴费领书。为等在了旁边,等到她办完了手续,才将手里的注册表递了上去。 “请你交72元钱吧。”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对我说道。 “交钱?不是不要钱吗。”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止不住脱口问道。 “我们的住宿和书本都是公家提供,但是每天的伙食标准是1元钱,单位补贴6毛,自己还要拿4毛,半年六个月,一共72元钱。”花白头发的男人耐心地给我解释道。 “噢……”我赶紧低下头,从电工包里掏出一个纸信封,将里面的钱全部倒了出来,数了数只有62块8毛,这是我自己攒的和借的全部家当了。 “这……”我一时窘迫的不行,脸都憋红了,“俺……我钱不够,能不也能先欠着,我下月一定全交了。” “这可能不行。” 花白头发的男人显出为难的神色。 “差多少?我先借给你吧。”那个在我前面缴费的姑娘正要离开,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又转了过来。 “这……这怎么行呢?”我望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连忙摆手拒绝了。 “这怕什么?我们是同学,要在一起学习半年呢,你下月再还给我不就行啦。”小姑娘椭圆形脸蛋上透着真挚。 “哪……哪就谢谢啦,我下月一发工资,马上就还给你,要不……我给你写个借条吧。”我一时心里激动,有点语无伦次了。 “你真有意思,写什么借条啊。”小姑娘忍俊不禁,噗呲一下笑出了声来。 我交了费,和小姑娘一起抱着书本出来,对着身边的姑娘感激地说道:“真是谢谢你啦,你叫什么?” “我就袁圆,是市区供电局的,我刚才听到你叫吴平,你是从县里来的吧?” 袁圆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笑着对我说道。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我是XX县纱厂的。”从短短的几句交谈中,我就对这个村街美丽的姑娘充满了好感。 我们就这样一路聊着,一同到了宿舍楼前,才彼此分了手。 离开学校一年多后,我又重新坐进了课堂,因为牵扯到文凭问题,培训班办得很正规,上下午都有课,晚上还要安排两节自习。班上的五十多号人,年龄参差不齐,全都来自地区各机关和下属各县的企事业单位,能来这里学习的基本上不是有后台,就是有很硬的关系,所以大多数人都挺狷狂和傲气。 我上得这个培训班,是市工业局为了贯彻上级精神,培养一批专业人才,为下属国营企事业单位专门开办的,除了我上得电器班外,同时还有机械、锅炉、建筑等专业班。我们这个电器培训班的地点,就设在了原来的地区供电局招待所,现在这里叫做市供电局职工培训中心,住宿上课,吃喝拉撒,全在这里。 因为这个培训在全市工业局系统内部承认学历,可以作为今后单位内部定级升职的资本,所以各单位争斗的很激烈,我虽然不能够确定,但是我认为小蔡师兄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就是师傅的影响和他临走时对我的关照,一定起了重要的作用。时至今日,我依旧对他心怀感激,他在这方面确实有情有义,什么时候都没有否认我是他唯一的徒弟。如果他也能如此对待自己的情感,如此对待殷红的话,我可能会对他敬重终身。 我的同位竟然就是袁圆,班主任在排位的时候,尽量安排男同学与男同学一位,女同学和女同学坐在一起,这样安排最后多出了一男一女,因为我们两人是班上最小的学员,袁圆只比我大了一岁多,老师就将我们安排坐在了一起。 袁圆个子不太高,大概只有1.65米左右,但是身材窈窕,一点也不圆圆的,反而是有点瘦削,特别是她的皮肤白皙细腻,仿佛吹弹可破,不太像我们北方的女孩子,我在熟悉以后曾问过她一次,她说自己妈妈是南方人,难怪继承了江南女子钟灵毓秀的神韵。 这次来学习,我特别的兴奋,但是也感到了生活的压力,吃饭是集体统一包伙,伙食费标准挺高,费用公家补助大半,自己只需要掏一小半,这本来是件有利于学员的好事,却让我叫苦不迭。另一件事就是学习了,我只在初中上过一年半,所以学习基础非常差,第一天听老师讲课,就如同听“天书”一样。 “袁圆,这个概念、原理、公式,都是什么意思?你听懂了吗?”我在课间的时候,一脸苦涩地对同位问道。 “这个不难啊?都是初中的物理知识,你不是上过初中吗?”袁圆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我初中才上了一年半,就去厂里接班了。”我不敢说自己没有好好学习,竟跟魏眼镜捣蛋了。 “这样吧……”袁圆抿着小嘴唇,略微思索了一下,“我借一套初中课本给你,你自己先学起来,如果不懂可以问老师,我也可以帮助你。只有这样,你才能跟上班。” “你觉得能行吗?”我心里打着鼓,实在没有底气。 “我看你自学能力挺强的,只要下苦功夫,就一定能学懂,慢慢把基础打好了,这样学习就会轻松起来。”袁圆乌黑的眼眸中充满了鼓励。 “好吧,我一定下苦功夫。”自从跟着师傅爱好读书以来,我真地感到自己知识的匮乏,实实在在地有了学习的动力,“你可要多帮助我啊?” “没有问题,我妈妈曾经是化学老师,如今还在地区教育局教研室,如果我还不懂,可以去问她,或者是他们教研室别的老师。”袁圆看见她的话对我起来作用,高兴地满口答应道。 第二天,袁圆就给我带来了全套的初中课本,这套课本纸张已经有点发黄变脆,袁圆告诉我,这是她妈妈以前在学校时自己用的教材。我看着里面圈圈点点的红兰墨水笔迹,一种少有的庄重感油然而生,止不住暗下决心,一定不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 (七十三)同学袁圆 寒露一过,天说凉就凉了,这天下午还是阳光灿烂,傍晚时分就刮起了阵阵西北风。 这天晚上,我吃了晚饭后,早早地从宿舍来到了教室,因为离上晚自习还有一点时间,我从自己的电工包里掏出了一本小说,打算调节一下大脑。这几天,我一直在自学初中代数和物理,学得我是头晕脑胀,满脑子都是公式和定理。 “哎——你怎么这么早就来看书了,学习真是挺刻苦的。”不知什么时候,袁圆站在了我的身后。 “哪里刻苦了,我这是在看会小说,休整一下大脑。”我被袁圆这么一夸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你喜欢看小说?”袁圆忽闪着大眼睛,有点诧异地问道,“你在看是什么书啊?” 我拿起了手里的书,合上封面,给她看了一眼:“是一本苏联小说,法捷耶夫写得《毁灭》。” “你喜欢看苏联小说?”袁圆一下来了兴趣,两只大眼睛更亮了。 “嗯,还有俄罗斯的小说。”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最喜欢哪位作家?”袁圆拿过了我手里的小说,看着上面我们纱厂的图书章,继续问道。 “托尔斯泰,他写得《复活》太好了。”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吴平,你挺了不起,看了这么多书。”袁圆止不住惊叫了起来。 “哪里,我是原来的师傅引导着,才开始喜欢阅读的。只是可惜我在乡下的学校里,本来上学就晚,见识也少,又没有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现在不仅基础太差,而且也有点晚了。”我真诚地回答道。 “读书没有早晚,你脑子挺聪明的,只要有恒心,没有什么学不会的。”袁圆把话题转到了我的功课上。 “我一定好好向你学习,争取能够不掉队。”我被姑娘的热情感染了,为自己打着气。“对了,你最喜欢看什么小说?” “我啊,最喜欢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写得太有意思了,我有时候都把自己融进了作品里。”我的询问,让袁圆激动了起来。 “你说得这本书,我可惜还没有看过,不过,我在看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时,就把它想成了俺家旁边的大运河,都是流淌在故乡土地上,延续了祖先血脉的生命之源。”我深有感触地回应道。 “你挺深刻,还悟出了哲理。”袁圆的小脸红扑扑的,欣喜地望着我。 我们越谈越兴奋,我第一次了解到袁圆不仅喜欢读书,而且读过很多的书,比我的知识面宽多了。我俩在以后的学习之余,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她把自己喜欢的《傲慢与偏见》借给了我,我看完后,在于她讨论伊丽莎白和姐姐简·班纳特最后是否找到了彼此想要的生活时,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气得小姑娘一整天没有理我。但是,袁圆作为一个家境很好的城里人,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反而是在这样的争论中,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渐渐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这天晚自习结束时,我和袁圆并肩走出教室,刚到了走廊上,一阵冷风忽然袭来,袁圆不由自主地“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喷嚏。 “冷吧?”我赶紧关切的问了一句。 “挺冷的,这样回去肯定要感冒了。吴平,能找件外套给我穿吗?”袁圆皱着小鼻子,一副让人怜惜的样子。 “我……没啥衣服。”姑娘突然提出的要求,让我一楞神,可是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妥,赶紧忙着解释道,“我……平时只有工作服。” “就工作服吗,挺好的,我还以为你小气呢。”袁圆闪了我一眼,故作生气地抱怨道。 我心里忽地一动,赶忙跑回宿舍,翻出那件师傅给我的咔叽布工作服。因为平时舍不得穿,现在还有着九成新的样子。当我拿着衣服回来时,袁圆感激地说了声谢谢,立马就在路灯下套到了身上。 “哎呦,这天怎么说冷就冷了呢,吴平你有多高啊?这衣服穿在我身上,是不是像咱们学校后面云台山上道士的袍子。”袁圆挥舞着两条长袖子,嘻嘻哈哈地感叹着,看着她的滑稽快活的样子,我也被她逗乐了。 “再给你一个任务,”袁圆俏皮地抬起脸来,明亮的眸子恳求地望着我,“送我回家吧?我家门前有条小巷子,黑黑的,每晚回去都有点提心掉胆。” 姑娘的突发奇想,让我一下犯了难,“我……,我没骑车带过人,再说,外面的路,我也不熟悉。” 因为是头一次来到大城市,我既怕迷了路,更怕乱花钱,来了几个星期,几乎没出过培训中心的大门。我们所隶属的这个市,是位于苏鲁豫皖交汇处的一个经济重镇,离我所在县城有百把里路。这里自古是一个繁华的城市,在国家还没有实行市管县体制时,各个县是属于省**派出的管理机构——地区行署来管理的,行署虽然设在了市里,却是与所在城市平级的一级行政机构,现在全国大多数地方实行了“市管县”,地区各个行政机构撤销后,就把功能全都并入了市里。我从来没有在城市里骑过车子,再让我带上一个人,所以心里真有点打怵。 袁圆见我一脸愁云,小嘴止不住撅上了:“你……就是不想送我呗?” “真不是!”我赶紧实话实说,给她解释道,“我没有在城里骑过车子,怕带着你出了什么事,我到是无所谓,把你一个小姑娘摔了,我怕是担待不起。” “要是这么说,我的车子骑得绝对顺溜,你在身后帮我壮壮胆就行啦。”小姑娘的眉头松开了,笑着提议道。 “哪……我怎么回来呢?”我一时有点木讷,头脑没转过弯来。 “你一会把车子骑回来,明天早上我自己坐公交车来上课就行了。” “那……好吧,不过……还是我带你吧?” 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让一个姑娘骑车带自己吧?这也太丢面子了。 七十年代末的淮北城市还没有什么夜生活,再加上天气又突然降了温,这时候的马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袁圆的“凤凰”是没有横梁的女车,车身是玫瑰红色的,这种型号的车子在当时十分紧俏,我在县城里还从来没有见过。 我第一次在城里骑车带人,车子又小巧灵活,我紧张地抓着车把,动作有些僵硬生疏。袁圆看见我抖抖索索的骑车样子,在后座上故意扭了两下身子,这让我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到是“扑哧”一声乐了起来。 城市的街道很宽,两边的路灯明亮,我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车也骑得顺溜了,其实载着一个小巧的姑娘,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负担。 “这个星期天,我们去云雾山踏秋吧?哪里的红叶已经开了,可美了。”袁圆在我的身后小声地提议道。 “行,我也听说过云雾山,可是还没有去过呢。”我几乎没有思索,就一口应答了下来。自从来到市里,与袁圆在一起聊天,我发觉自己不说“俺”了,而是很自然地说起了“我”。 我奋力地往前蹬着车子,身后却渐渐地没了声音,我害怕袁圆睡着了,刚想侧过脸去喊她一声,忽然间,一双柔软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一个温暖的身子怯怯地依偎过来,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脊背上。 冷风中,我猛地打了个激灵,车把扭了两下才稳住。我的心砰砰地跳动起来,呼吸一下变得不顺畅了。袁圆可能是累了困了,你小子千万别花思乱想!我在头脑里反复告诫着自己,努力挺直了身子,再不敢随意扭动了。 银白的月光洒在马路上,冷风依旧在耳边呼呼作响,我的心里却热乎乎的。浓稠如墨的夜色保守着一切的人间秘密,使人有了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我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殷红,不知她最近过得还好吗?我机械地交替着两腿,心里胡乱地思忖着,呼吸也变得沉闷急促起来。 (七十四)云雾山中 一个星期紧张学习下来,明天就是周末了。今天不上晚自习,下午放学的时候,袁圆与我约定明天早上过来,一起骑车去云雾山看枫叶。 培训中心要求全体人员都住校,我们宿舍一共住着四个人,除了我是县里来的之外,其他三人的家都在市区,一位是市供电局的技工,另外两位是市重型机械厂的电工。三人的情况与袁圆类似,虽然学校有规定,但是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一般都会回家去住,所以大多数时间里,基本都是我自己独处一室。 我当天晚上去学校的浴室洗了个澡,又赶紧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完了。最后在宿舍看了一章初中物理,这是我一直坚持的事情,我还让袁圆每天监督我,害怕自己因为惰性,拖拉着完不成任务。袁圆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据她说自己上学很早,去年高考只差了两三分,我问她为什么不再考了,她说自己两个哥哥都在外地,爸妈希望身边有个子女,所以她考虑了爸妈的感受,就干脆先工作了。 星期天一大早,我刚在食堂里吃完早饭,袁圆就骑着那辆玫瑰红的“凤凰”坤车,按照我们的约定准时来了。小姑娘今天穿了一套白色带粉边的运动服,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轻松活泼的辫子,头顶上还卡了一副硕大的黑色墨镜,既美丽可爱,又健康活泼,这样时兴的打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把我整个人都看愣了。 “怎么啦,发什么呆啊?” 袁圆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有点俏皮地问道。 “你……今天特别精神。”我赶紧移开自己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赞叹着。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招待所大门,我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自行车,一偏腿跨了上去。我撑着两条大长腿,回过脸来等着袁圆,姑娘欢快地瞅了我一眼,扯着我的衣服,一下跃到了后座上。 “坐好了。”我回头叮嘱了一声,放开脚朝前蹬去。 “你不怕在市里骑车啦?”袁圆哧哧笑着揶揄了我一句。 “你还没我家那口小猪仔重呢,带着你跟没带东西一样。”我双手握着车把,轻松地调侃道。 “你说谁是小猪仔呢?!”袁圆嗔怪地捏紧小拳头,在我的后背咚咚地敲了两下,可是一点都不痛。 朝阳刚刚从东方升起,阳光像无数的金针刺破秋日的薄雾,给清晨的街道和周围的景物披上了一层金辉。我弓着身子轻快地蹬着车子,袁圆在我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笑,将一路欢乐散在了清脆悦耳的鸟鸣中。 云雾山在市区的北郊,主峰海拔360多米,山势蜿蜒起伏,状似神龙,昂首向东北,曳尾于西南,在一马平川的淮北平原显得十分突兀。这里不仅自然风光秀美,而且历朝历代的文化古迹众多,因此成了苏鲁豫皖交界处的著名景点。 来云雾山观红叶,从古至今都是文人雅士的一大喜好,也是普通黎民百姓的一大乐趣,今天天气晴朗,又是周末时间,所以当我俩骑车到达山下时,顺着山门向上望去,山道上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攀登了。 我和袁圆将自行车寄放的山下的停车处,给了两分钱的看车费,就并肩踏上了蜿蜒的山路。那时候不像现在,巴掌大的一块绿地都会圈起来收费,整个云雾山风景区没有人收钱,而且登山的道路还有许多条,便于周围的百姓的进出。 “这里真漂亮。”我走在石阶上,环望着两边参天古树,感受着四处鸟语花香,由衷地感叹道。 “你们老家不是靠近鲁南吗,应该也有山丘吧?”袁圆已经有点出汗了,白皙无瑕的脸蛋红扑扑的。 “我们老家那里的山上都是石头,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马尾松,几十年都还不到一人高,不过也是很壮观,不是这种山清水秀的美,是一种浑厚粗壮,甚至有点苍茫的美。”我一边思考一边比较着。 “吴平,你不像一个初中生,倒像一个大学生,不仅说起来一套套,还都挺有道理的。”袁圆笑眯眯地赞扬道。 “你别笑话我了,我哪里像个大学生,初中才读了一年半。如果有空的话,你去县里玩玩,我陪你去我们那里看看。”我有点羞涩地红了脸。 “好啊,咱们一言为定。”袁圆看见我不好意思,又赶紧解释道,“我妈妈常说,有文化和有文凭不是一回事。” “可惜,俺没有好好上学。”我不无遗憾地感叹了一句。 “你只要像现在这样努力,没准就能考上大学呢。”袁圆走了过来,轻轻地拉住了我的右手,“咱们继续朝上爬吧。” 握着姑娘纤细的小手,我的心里突然慌乱起来,袁圆忽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娇羞地瞥了我一眼:“刚刚才夸了你,可是现在你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有什么不对?”我一时有点蒙圈,左手尴尬地挠了下脑袋。 “还整天爱看外国小说,怎么一点也不绅士啊?”袁圆不满地撅着小嘴,抖了抖斜背在身上的大挎包。 “噢——对不起,我就是个土孩子,真不是什么绅士。”我一边自嘲着一边赶紧伸过手去,从袁圆的娇柔的肩膀上,接过了她的那个大挎包,“你这是带得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重?” “我带得是可口可乐,蛋挞,大列巴,还有好吃的熏红肠。”袁圆弯弯的柳眉微微上翘,薄薄的双唇里蹦出一连串欢快的话语。 说实话,袁圆说得这些东西,我可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想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就是大多数城里人也不一定知道。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差距,是一种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继续往山上爬,在半山腰处看到石壁上有几十处石刻壁画,大字如斗,小字如蝇头,真、行、草、隶各色字体,完全像会计“四眼”家那本被他当作宝贝的古碑帖。一路上,我的心都在砰砰地跳动,我感到自己和袁圆的手心都有了汗水,但是两人的手始终没有分开。袁圆更是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解着,这里她大概经常来,对一些文化掌故和传说娓娓道来,不由地让我更加刮目相看。 “袁圆,你懂得真多。”我们停在了乾隆下江南时,登临云雾山题写的御碑亭前,望着老佛爷极其夸张的大字,由衷地赞叹道。 “其实,我也是听我爸爸说的,当年他做地下工作时,在山上的兴缘寺住过很长时间,与当时的住持法师成了很好的朋友。”袁圆有点羞赧地低下了头。 兴缘寺原名大佛寺,初建于唐朝中期,大雄宝殿、钟楼、藏经楼等古建筑,不仅雄伟壮观,而且精美绝伦,特别是大殿中的那尊唐代大石佛,有约三丈多高,据说与云岗和龙门石窟的大佛同样富有盛名。 我们手牵手走进了大殿,在大石佛前袁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虔诚的神态,感到十分有趣,也就学着她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起来。 “你在祷告什么呢?”等到袁圆祷告完了,我好奇地问道。 “这个不能说,说出来了就不灵了。”袁圆凝乳一样的面颊上,映出两抹好看的嫣红。 “你是团员吧?”我脑子一转,随口问道。 “是啊,怎么啦?”袁圆忽闪的大眼睛里透着疑惑。 “共青团员应该是无神论者,你的祈祷能灵验吗?”我有意逗趣地说道。 “怎么不灵啦?只要是美好的事物,都是会得到祝福的。”袁圆像一个小姑娘吵嘴一样,冲着我嚷嚷起来,“我看见你也拜佛了呢?” “我……我不是团员,在学校连个红小兵也没当过,是个调皮捣乱的孩子王。”我忍俊不禁地偷笑起来。 出了兴缘寺,我们来到了后山的观云亭,这里是云雾山最高处了,放眼望去,碧空如洗,群峰连绵,层林尽染,万紫千红。在我们的脚下,枫叶好似燃烧着的火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把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展示在千山万壑中。 “云雾山美吗?” “当然美。” “市里好吗?” “当然好。” “你想来吗?” “不可能。” “我要是想办法让你来呢?”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远处疑惑地收回了目光,侧过脸来望着如花的姑娘,此时,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也定定地看着我,在彼此的目光交融中,我感到一阵心悸气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来。 “袁圆……我……我是个乡下孩子,文化低,家庭条件也差,可能……可能不适应城里的生活。” 天空又高又蓝,几朵白云如羽毛一般,从我们的头顶轻盈地飘过。我们一路忐忑地下了山,彼此似乎都能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在存车处领回自行车,我默默地骑了上去,袁圆搂着我的腰,坐在了车后面,我们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 “哎——吴平,你下星期天有事吗?”袁圆在我身后柔柔地开了腔。 “没事,就是看看书,洗洗衣服。”我小心底答道。 “那帮我个忙行吗?” “行,只要能帮得上。” “我表姐马上要结婚了,她的新房里需要装些灯和插座,因为我在供电局工作,他们让我给帮个忙。”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些个活计对我来说手到擒来,在县里我常给人帮忙。”我松了一口气,信心满满地回答道。 “每年农历2月19日都会举办云雾山庙会,可好玩可热闹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玩吧。”袁圆接着我的话,温润的脸颊贴着我的脊背。 “那时候该学习完了,我早回县里去啦。”我实话实说地回答道。 “我不让你走。”小姑娘赌气地说道,“我一定能说到做到。” “别……”我的心止不住一阵颤栗。 秋水渐寒的傍晚,夕阳染红了路边飘落的梧桐,晚风透着丝丝凉意迎面拂来,让人感到在这深秋成熟的季节,热烈奔放中已经包含了一种冬日将近的不安。 (七十五)专家小院 一个星期又转眼过去了,早上起来宿舍里凉飕飕的。因为天气已经转冷,县里来的同学大都回家拿衣服去了,我因为跟袁圆有约定,所以就没有能回去。 吃完了早饭,我在宿舍一边看书一边等袁圆,过了九点钟她才来到,一见面就抱怨自己起晚了,唧唧咋咋地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麻雀。我们一起出了培训中心,在她的指引下,我一路蹬着车子,走大街穿小巷,从城西来到了城东,最后钻进了一条僻静的胡同里。 这地方看样子过去的住户非富及贵,一溜高高的院墙后面,是一栋栋各色各样的小洋楼。在巷子最里面一幢高高的西式门楼前,袁圆从后座上跳下了车子:“吴平,咱们到了。” 我听了她的提醒,赶紧双手捏住车闸,看着袁圆走到紫红色大门旁,拉响了里面的门铃。 门铃叮叮当当地响了好一会,紫红的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五十多岁精明干练的女人走了出来,从她的利索典雅的打扮来看,应该是个有文化有地位的女干部。 “小圆圆啊,这么早就来啦?” “柳阿姨,我表姐他们呢?” “一大早,就和你五子哥哥上街了,最近俩人都太忙,好不容易今天抽出点时间,相约着去买买结婚用得东西。”柳阿姨一边笑盈盈地说着话,一边把我们往院子里邀请,“哎——别在门口站着啊,快进来吧。” 柳阿姨保养得很好,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说话微微有点蛮音,她望了一眼袁圆身后的我,脸色和蔼地问道:“这位……就是你请来的电工师傅吧?” “就是他,我们培训班的同学,从下面县里来的。” 袁圆笑靥微露,甜甜地睨了我一眼。 柳阿姨冲我点了下头,转身领着我们跨进了院子:“其实啊……这些事情,本来可以让市委后勤处派个师傅来干,可是我怕太张扬了影响不好。我和你伯伯以前的老同志、老战友太多了,要是知道了你五子哥哥结婚都会来。现在不是提倡移风易俗吗,我们当干部的应该带个好头。” 柳阿姨与袁圆热切地聊着,还不忘回过头来问了我一句,“哎——小伙子,你贵姓呀?” “我姓吴,您就叫我小吴吧。”我向前跨了一步,忙不迭地回答到。 柳阿姨家的院子很大,一棵盘桓遒劲的紫藤架后面,是一幢精巧的小洋楼。小洋楼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外墙上的爬山虎叶子已经落了,纵横的藤蔓像一张坚实的丝网,紧紧包裹在小楼的四周。 上了小楼的花岗岩台阶,推开厚重的松木大门,迎面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客厅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套宽大的皮沙发和几个茶几,沙发的皮面已经磨得发亮起皱了,可是从它气派的身型来看,依然能感受到当初的华丽和富贵。 客厅正中的墙面上有一个砖切的壁炉,我在外国小说的插图中见过,知道它是有钱人冬天取暖用得。 在壁炉的上方挂着一张很大的合影照,女主人穿着端庄典雅的列宁装,我认出这是年轻时的柳阿姨,男主人身着笔挺的干部装,口袋里别着两只钢笔,高大英俊的模样看上去很威严。环绕在他们周边的是五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女孩都穿着漂亮的布拉吉(我在苏联小说中知道的),唯一的小男孩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得无忧无虑一脸灿烂。 踏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柳阿姨引领着我们上了二楼,转过一间挂着山水画的漂亮书房,我们走进了一个朝阳的带着卫生间的大套间。 “这样的新房好气派,我表姐不要太幸福啦?” 袁圆环顾着粉刷一新的空房间,轻快地转了个大圈,夸张的表情惹得柳阿姨笑意连连。 “这都要怪你爸爸,组织上给他安排好几次了,他就是不要,还在那个机关大院里挤着。我们小圆圆今后要是结了婚,该到那里去住呢?”柳阿姨拍了下袁圆瘦削的肩膀,不无打趣地说到。 “哎呀——柳阿姨,你都说些什么呀?我才不像表姐那样急着嫁人呢,我一辈子都不结婚,跟爸妈在一起多好啊……” 柳阿姨介绍说,这套房子是五十年代初,为苏联专家建得专家楼,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帮助我们建设一座大型磷矿,这个磷矿是当年建国之初,国家的100项重点工程之一。看着这宽敞气派的房子,听着袁圆和柳阿姨的对话,想着自己蜗居的小小配电室,还有那些结婚生了孩子,依旧挤在集体宿舍的挡车工,我心里有点酸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袁圆在房间里四下逡巡,我赶紧将吊灯、壁灯、插座和电线整理好了,按照装配顺序摊在了地上。我请柳阿姨拿来两张凳子,把它们摞在了一起,让袁圆用手扶住,给我当上下的梯子用。 我爬上了凳子的顶端,用一根削尖了头的空心钢管,开始在墙上掏起洞来。掏好了一排洞后,我往每个里面打了个小木塞子,订好了线扣,排上了电线,把一盏莲花吊灯和两盏玻璃壁灯装了上去。 由于工作量不大,当我把开关、插座一一装完,全部收拾停当后,袁圆由衷地赞叹道,“好啊……吴平,真是心灵手巧,活儿干得不赖,难怪你学习起来,脑子挺好使的。” 听了别人的夸奖,我一时有点得意,就不过脑子地随口说道:“这些都是小意思,等你要是准备结婚了,事先给我打声招呼,我一定过来帮你收拾得更好。” “胡说什么呢?谁要你收拾。” 姑娘含羞带怒地白了我一眼。 就在我们说笑的时候,柳阿姨走了进来,看着有棱有角的电线,四平八稳的吊灯,服服帖帖的壁灯,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执意要留我们在家里吃饭,说保姆已经买好了菜,并且开始做了。我忙着推辞说自己还有事情,赶紧给袁圆递了个眼色。 “柳阿姨,您就别忙了,我爸爸昨天刚从北京开会回来,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了,怎么也得回去陪老爷子吃顿团圆饭。”袁圆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找了个理由推脱着。 柳阿姨听了袁圆的话,就不再坚持了,只是笑着打趣道:“老袁工作挺忙的,回家吃顿饭也不容易,你两个哥哥又不在家,就一个宝贝女儿,趁还没有出门嫁人,就多陪陪爸爸妈妈吧。” “看你柳阿姨说的……”袁圆的脸颊染起一片红晕,有点羞涩地瞥了我一眼,我装作没有看见,继续低着头收拾好工具。 我们一同下了楼,刚来到院子里准备推车走人,忽然,门头上的那只电铃又“叮铛叮铛”地响了起来。 “大概是你表姐他们回来了?” 柳阿姨的话音未落,袁圆已经欢快地朝院门口扑了过去。 院门一开,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姑娘从外面款款地走了进来,还没待她回过神来,就被袁圆一把给抱住了。 “新娘子,你今天真好看!那么漂亮的新房子,我都羡慕死啦……” “小圆圆,你怎么在这里?”漂亮姑娘有点吃惊地问道。 “我是来给你收拾新房的,累了一上午啦,你还不好好谢谢我!”袁圆一脸灿烂地继续撒着娇。 “哼,这个五子,还真能使唤人啊?连我们的大小姐都敢用。”漂亮姑娘弧线优美的脸上,故意显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才不是大小姐,我是真正的工人阶级。”袁圆噘着嘴,顽皮地争辩道。 我猜这个漂亮的姑娘一定是袁圆的表姐、柳阿姨未过门的儿媳妇了,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一下就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看着姐妹俩亲热地没完没了,我只能站在一旁呆呆地等着。我用力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把工具包挂到了车把上,忙了整整一个上午,此时肚子开始叽里咕噜叫起来,真觉得有点饿了。 就在两个姑娘说笑的当口,一个脸上带着白口罩,身穿高档毛料制服的高大男子,推着一辆崭新“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步履稳健地走进了院子来。 “哎呀!”袁圆惊呼一声,放开自己的表姐,撒娇地捶打着来人,“我现在可以不喊你‘五子哥哥’,喊你姐夫吧?” “还是叫五子哥哥亲切,姐夫是外人吗?”男子捋了下被袁圆扯皱了的袖子,光鉴的头发优雅地向后一甩,嬉笑着和小姑娘打着趣。 看着男子洒脱地摘下口罩,我止不住“哎呦”一声,霎时呆在了那里。 (七十六)树落叶了 在我看见师傅的同时,他也瞥见了院子里的我,彼此四目相对,一时都感到十分惊诧。 “师傅。”我走上前去,诺诺地开了口, “你……怎么会在这儿?”师傅一脸疑惑,直勾勾地望着我。 “你说什么?他……他就是你师傅?”袁圆瞪大了眼睛,指着身边的鲁豫,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师傅蹙了下眉头,稍稍侧过了脸去,对身边的袁圆表姐解释道:“这是吴平,我当年在县里上班时,带过得一个学徒。” “真是太巧了,你们还真是师徒呀!”袁圆听了师傅的解释,兴奋地拍着手。 师傅大概不喜欢袁圆的率真,冲着我淡淡地点了点头:“吴平,好久不见了,今天真是太巧了。” “的确是太巧了,小圆圆,你们都别走了,一起在这吃个饭吧?”袁圆的表姐神情温默地望着我,对袁圆轻声细语地发出了邀请。 师傅望着袁圆的表姐,的嘴角闪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吴平,这是何晓楠,你就叫她晓楠姐吧,她在市财政局上班,我们……我们是……” “我们是什么?”何晓楠听到师傅犹豫的话语,不满地乜了他一眼,“我们昨天刚领了证,马上就要结婚啦,到时候欢迎你来喝喜酒。今天真是巧了,遇到了鲁豫在县里的同事,又是小圆圆的同学。等会儿吃饭的时候,你可要好好给我们讲一讲你师傅,我们还不知道他在县里到底干了些啥?特别是跟那个叫什么红的事,我们都很想听听呢……” “这……”何晓楠的话音如同一根针,猛地刺中了我的心尖。 “晓楠,别说了。既然都是熟悉的人,大家就赶快进屋去吧。”不知什么时候,柳阿姨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恬静的话语里透着一种威仪。 望着骄矜的何晓楠,师傅有些尴尬,欲言又止,一时没了声音。我心里憋屈地难受,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不了,我还有事,师傅,晓……晓楠姐,柳阿姨,我先走了。”我忙着给师傅鞠了个躬,赶紧转过身去,跨出了那扇漂亮的欧式院门。 “这小伙子怎么啦?”我的身后传来柳阿姨不解地询问声。 “他不吃饭就算了,刚接班的一个农村孩子,性格上有点生僻。”师傅的声音里含着无奈。 “哼——你是怕他说出自己跟那个‘破鞋’的糗事吧?”何晓楠的语气依旧不依不饶。 “别瞎闹了,两人都要结婚了,还像个孩子似地吵啊吵,那里有一个机关干部的样子?”柳阿姨语气严厉地制止道。 深秋的阳光透过梧桐稀疏的枝头,柔和地洒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一路麻木地彳亍向前。一辆公交车正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停在了路边的公交站台上,我紧追两步上了公交车,身后响起了袁圆急促的呼唤声。我手抓着头顶的扶手,向后面的车窗望去,只见跃动的光影里,姑娘骑着车子追了上来,她高举着右手,像一只碧海中的白帆。车里有人看见了追车的袁圆,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提醒司机停下来等一等。可是司机大概对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脚下的油门一点没松。公交车的速度越来越快,白色的帆影也越来越远,最终消逝在了茫茫的人海之中。 第二天上午,袁圆的小脸一直板着,在课堂上,我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只要一下课,就装作上厕所,赶紧躲了出去。就这样忐忑地上完了四节课,中午下课的铃声一响,袁圆却趁我还没有来得及逃开,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硬将我拽出了学校。 “袁圆,有什么事,咱们能吃完饭再说,好吧?”我自知理亏,赶紧息事宁人地央求道。 “我请你客,边吃边说。”袁圆瞪了我一眼。 “你这是干什么呢?咱们不在学校吃饭,非要出来自己破费,不是浪费吗。”我心虚地抱怨道。 “我高兴,昨天你帮了我的忙,今天应该我请你。”袁圆没有给我好脸色,撅着小嘴执拗地说道。 “哎——你袁圆怎么也搞得这么庸俗。”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装出了一副感叹的样子。 “哼……我就是庸俗,庸俗怎么啦?”小姑娘摆出了一副斗嘴的架势,“你昨天跑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大街上。” “我没有跑,咱们回来不是一路,我就自己出来坐公交了,省得你再来回绕路。”我胡乱地编着理由。 “别强词夺理!”袁圆见我狼狈的样子,终于忍俊不禁的笑了,“罚你今天请客。” “好,好,我请,我请。”我赶紧告饶,忙着答应下来。 袁圆拉着我来到了街对面的一家鲁南羊肉馆,因为我们学员是这里的常客,店里的老板自然十分热情。我故作大度地让袁圆点菜,袁圆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随口要了两碗羊肉汤,一盘凉拌羊肝,一盘爆炒羊肚,两碗大米饭。等到饭菜汤都上齐了,她又把自己碗里的米饭拨了一半给我。 “你不是南方人嘛,怎么能吃这些腥辣的东西?”我望着眼前的饭菜,有点疑惑地问道。 “你说错了,我妈妈是南方人,我可是土生土长的淮北人。”袁圆乜了我一眼,有点得意地回答道。 尽管培训班的伙食不错,但是对于我来说还是太寡淡了,看着桌上诱人的美食,想着都是自己的血汗钱,我毫不客气地动起了碗筷。 “真是好吃啊,我爷爷当年为了替人顶债,就在市里一家鲁南羊肉馆,给人白干了好几年。”我一边吃一边感叹道。 “好吃就多吃。”袁圆望着我贪吃的样子,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哎——我问你,五子哥哥,就是你师傅,在你们厂里工作时,是不是和一个女工有过一段不清不白的情感?” “你……你问这干嘛?”我一口饭卡在了嗓子里,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是……是你表姐让你来问得吗?” “也是也不是,我自己也特别好奇。听说,她长得很妖媚,要不是这样,五子哥哥怎么会被她迷住?最后弄得神魂颠倒,还差点跟柳阿姨和家里决裂了。”小姑娘说这话时,口气了充满了愤愤不平。 我一下子没有了胃口,放下手中的饭碗:“这么说是师傅没有顶住压力,最终抛弃了红姐?” “红姐?你怎么叫她红姐?你跟她很熟吗?”小姑娘一时显得十分诧异,瞪着大眼睛凝视我,“听说她的生活作风不好,人家都叫她‘破鞋’,五子哥哥多优秀啊,怎么会糊涂到找这幺一个人,差点自毁了大好的前程 。” “这……”望着袁圆纯洁透彻的眼睛,我心中像刮起了十级飓风,我相信这个善良的姑娘无意去伤害别人,可是当她轻蔑地说出“破鞋”两字时,我却感到了一种极端的愤懑和恐慌。 袁圆似乎也感到用词有点不当,白皙的面颊微微有点泛红:“嗯……我……我主要是想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真的无法告诉你,因为我自己至今也不清楚,或者说没有想明白。我只能这么说,师傅与红姐真心相爱过,如果撇开了家庭、身份和地位,他们真得很般配,很般配。如果没有师傅命运的变化,他们能够平静地生活在一起,我想应该会很幸福的。我记得《红与黑》中有句话,‘在礼的制约下,能导致一切情的枯竭’,不知道用在师傅和红姐身上合适不合适,可是我的理解只有这样了……”我真得无法对这个生活优裕又纯洁多情的姑娘,说清楚红姐所经历的人生苦涩和荒唐。 袁圆泪凝于睫的眸子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哀伤:“你是想说,王子和灰姑娘不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 “当然喽,所以那是童话,是讲给孩子们听得,我们大人怎么能相信它呢?同样的……公主和贫儿也不可能,因为……因为他们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我感到原本迷蒙的东西,开始清晰透彻起来,有些东西是根本无法逾越的。 那天中午吃完饭,还是袁圆付得钱,当我要抢着付钱时,小姑娘在我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故作无所谓地看着牙印中渗出的血丝,大度地说了句并不好笑的笑话,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自卑还是自尊,有时两者交织在一起很难分清楚。 梧桐树焦黄的枯叶,在我们的头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们的心也犹如这落叶一般,充满了一种无奈的孤寂。 (七十七)风云变化 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星期,霏霏的雨丝带来了萧瑟的秋意。班上的同学大都换上了厚厚的外套,几位年纪稍大的学员,已是毛衣加身了。我因为没有回去拿衣服,只能在薄薄的衬衫外面,套上一件稍厚的工作服,白天坐在课堂上还能勉强撑得住,可是早晚在室外的时候,便感到有点冷得受不了啦。 周末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星期六的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吃完了午饭就出了门,直奔市区东面的长途汽车站。因为周末坐车的人多,我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张临时车票,没有座位只能站着,这在当年应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汽车出了市区,周围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了,金色的稻谷随风摇曳,成熟的大豆在哗啦啦地欢笑,晚秋的玉米也换上了黄色的锦袍。我想到这次不能回家,心里不觉地有些愧疚,今年的秋收秋种自己帮不上忙,只有靠爹娘两个老人了。 长途车一路颠簸,80多公里的路程,走了近三个小时,回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没有回自己住的招待所,而是急匆匆地去了厂里,昨天我在学校的传达室,借了个电话打回来,知道刘师傅今天正好是上中班。 走进高大的青灰色厂门,梧桐树叶几乎落光了,那天笔直的柏油路上,三三两两的女工迎面走来,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顿时油然而生。踏入絮花纷飞的车间,穿行在一台台隆隆作响的机器间,嗅着那股甜兮兮的霉湿气,我远远地看见了大额头肖美花,她正在专注地接一个断了的线头,我为了不惊扰到她,赶紧一低头,快步闪了过去。 来到了车间配电室,推门进去时,看见刘师傅果然在里面。师徒两人有几个月不见了,彼此感到十分的亲切。我向刘师傅简单地说了下自己学习的情况,刘师傅把帮我领好的劳保用品,一并交给了我。东西有一大包,刘师傅已经给我捆扎好了,我简单地看了一下,其中不仅有一条绒裤,一双电工胶皮鞋,还有一件劳动布面料的大棉衣。 我谢了刘师傅,就赶紧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毛巾和肥皂,准备去浴室洗澡。刚出了配电室的门,就迎面遇到了一撮毛小李。 “吴平,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李象遇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膀子,“你知道吗?崔老扒调走了。” “你说什么?谁……调走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老扒!他不在咱们厂里啦,上个月被调到县工业局去了。”小李一脸惋惜地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了小李的话,一时悲喜交集。 “不太清楚,可能与他在动乱中的问题有关,他六姨夫这次没能保住他,听说上面还正在清查呢,说不定会和钦大肚子一样,从此完蛋了。”小李无比遗憾的感叹道。 “那么……现在……谁当书记了?”自己才走了几个月,厂里的形势竟然风云突变,让我一时难以接受。 “现在不是书记当家了,从咱们县化肥厂调来个南蛮子当厂长。他本人姓侯,长得也像猴子,是六十年代大学生,按什么知识化的标准,被突击提拔起来的。”小李扯了下腮上的一撮毛,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说道。 “这几个月变化太大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呵呵——你没想到吧?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小李的一张臭嘴又叹了一声。 “还有什么变化?”看着小李杞人忧天的神情,我忍不住地追问了一句。 “崔老扒被调走后,猴子来当了厂长,俺叔被提拔做了副书记,咱们的童大主任调到了厂办,当了厂办主任,还有那个跟屁虫文书,现在成了俺们前纺车间的主任了……” 在车间隆隆的机声里,我内心剧烈地翻腾着,看着小李一双贼呼呼的眼睛,我急切地想打听一下殷红的消息,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我一路恍惚着来到南面的浴室,在热气蒸腾的大池子里,见到了正在泡澡的小蔡师兄,他看见我也是十分惊诧,赶紧地挤到了我的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学习结束了?”小蔡师兄语气中透着重逢的喜悦。 “还得几个月呢,我是回来拿点冬天的衣服。”我一边用毛巾撩着热水,一边轻声地回答着。 “咱们厂的事,你听说了吧?”小蔡师兄神秘兮兮地问道。 “简单地听说了,哎……殷红最近怎么样了?”我不关心厂里的变故,而是开口问起来殷红,这让小蔡师兄有点吃惊。 “你呀——真是重色轻友,什么大事都不管,心里就惦记着殷红……”小蔡师兄望着我,揶揄地抱怨着,“她呀——也不在咱们厂里了。” “什么?她……她不在我们厂里了?”我大脑一时空白,止不住惊叹了起来。 “你小声点,先听我说。”小蔡师兄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大家没有注意,才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道,“你别这么大惊小怪,殷红上个月调走了,去了县人民医院。” “你说什么?她……她去了县人民医院,这怎么可能,她又不是医生,连个兽医都不是,怎么能给人看病呢?”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忽地从水池里站了起来。 “你呀……怎么是个死脑筋,你以为医院里都是医生啊?”小蔡师兄也站起身来,在旁边拉了我一把,“咱们去搓背冲淋浴吧?你听我我慢慢给你说。” 我随着小蔡师兄来到了外面的淋浴间,我们在给彼此搓背的时候,小蔡师兄告诉我,殷红在县医院的收费处当收费员,据说是先借调了过去,人事关系暂时还在我们厂里。 “她在赵家还好吗?”我朝小蔡师兄问道。 “赵家深宅大院的,再加上那个大狼狗,平时谁也不会朝那里去。我只在家门口碰到过殷红几次,看样子气色还不错,就是怀孕大了肚子,还是那么光鲜漂亮,人长得俊,什么时候都俊。”小蔡师兄止不住地赞叹道。 我们洗完了澡出来,小蔡师兄邀我去他家吃饭,我想着还有去厂里的阅览室借几本书,就婉言地推辞了。与小蔡师兄分手后,我又回到车间的配电室,拿了放在那里的劳保用品,就去了西北角的阅览室。 “哎呦——小吴,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你在市里学习完啦?”麻脸知道我外出学习的事,一见面就显得十分亲热。 “还没有,我回来拿点东西,顺便想再借几本书。”我放下手里抱着的东西,从随身背得电工包里,拿出了几本看完的小说。 “你怎么领这么多肥皂,一个人能用得完吗?”麻脸看到我发得几条“大运河”肥皂,故意尖声尖气地说道。 “哦……沙师傅,你要是需要的话,就拿走两条吧。”我猜到了麻脸的心思,赶紧对她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麻脸嘴上假意推辞,两只手已经拉开了身边的抽屉,将两条肥皂塞了进去,随便还多带了两副棉纱手套。 因为给了麻脸东西,所以我又顺利地借了几本书。阅览室里的中外小说,我基本上看完了,这次为了凑数,我借了两本鲁迅文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个猫头鹰一样的老人的思想和文字,还显得十分生涩和隐晦。 正值夕阳西下,天空和大地笼罩在一层橘红色轻纱中,我出了阅览室,朝厂区大门走去,跨过了人民路,进了生活区,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前纺的工友,止不住要停下来寒暄几句,这样一路聊一路走,等我穿过了杂树林,打开了招待所小铁门,已是天光散尽的时候了。 秋风瑟瑟,暮色凄凄,银杏树金黄的落叶铺了一院,双脚踏上去飒飒作响,就像踩在了一条松软的地毯上。我去市里学习以后,这里大概就没有人来住过。 残月东升,树影朦胧,我望着夜色中的小楼,不尽感慨万端,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如今却人去楼空,恍若隔世。师傅走了,殷红也走了,彭大壮走了,崔老扒也走了,他们都离开了纱厂,只留下那些揪心的回忆,撕扯着我灵魂。我会离开纱厂吗?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袁圆充满期待的大眼睛…… 一只夜鸟掠过了树梢,在小楼的后面凄惨地叫了两声,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那是一只栖息在杂树林里的夜猫子。 当天晚上,我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早早地睡下了。因为多日未见阳光,被褥透着一股潮气,冰冷湿硬,让人非常不舒服。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着准备好的东西,直奔汽车站,挤上了最早的一趟客车,回市里去了。 (七十八)师徒再见 今天傍晚下课后,我走在校园里,忽然听见了几声悠长的雁鸣,抬起头来瞧见一群迟归的大雁,排着一字长龙,从西面的天空掠过,朝着南方的天际线匆匆而去。 “在看什么呢?”我正在遐思之时,身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问候。 我回过了身来,看清来人的面孔,止不住惊呼起来:“师……师傅……” “你好——”看见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师傅抿了下额前的一丝落发,微笑着说道,“来到了市里,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忘了师徒的情分啦?” “哪能呢……”我话说了一半,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怎样回答了。 师傅注意到我的尴尬,继续笑眯眯的说道:“要不是那天袁圆带你来我家,我还不知道你来市里学习了呢。” 师傅看见我一时还有些恍惚,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傅:“今晚我尽一下地主之谊,请你吃个饭,咱们现在就走吧。” “我这就去叫袁圆,她还在教室里呢。”我转身想去个叫袁圆,却被师傅一把拽住了。 “今晚就我们师徒两人,咱们还像在县里那样喝酒。”师傅随意地摆了下手,否定了我的想法。 师傅带着我出了培训中心的大门,绕到了学校后面的山脚下,沿着一条悠长的山路朝上面走去。寂静的黄昏中,我们并肩而行,彼此一时都没有说话。秋风卷着山间泛红的枯叶,轻轻地飘落在脚下的小路上,我们大约走了一公里多路,来到了半山腰一个神秘的大门旁。 “师傅,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站在门前,踌躇地问道。 “你进去就知道了。”师傅按响了大门边一个按钮。 里面响了几声电铃,一位门卫模样的男人打开了铁门上的小窗户,露出了半张警惕的小脸:“你们找谁?” “我是朱经理的朋友,今晚在这里定了个餐。”师傅语气平和地答道。 我们走进了铁门,师傅在前头带着我,又爬了几十级台阶,桂花的馨香越来越浓。在一个桂树掩映的斜坡上,伫立着一座气派的西式建筑,我感到就像是到了小说中描写的欧洲庄园。 “师傅,这里真漂亮。”我惊诧于眼前的景色,由衷地感叹道。 “这里是当年一位从欧洲来的神父自建的别墅,我们市里的医学院和附属医院,当年也都是他兴建的。这位洋神父一生在中国传教,去世后就葬在了后山上,墓地在十年动乱被毁坏了。”师傅站在别墅前的平台上,给我讲述着这里的历史,“现在,这里是咱们市委的内部招待所,主要接待上面来的领导和重要的外宾,这里的朱经理是我的一个好哥们。” 我们走进了小楼,立刻就有一位精致妆容的女服务员迎上前来,在问明了师傅的身份后,把我们引到了一张铺着洁白桌布,已经摆好了酒菜的餐桌前。 “先生们,请慢用。”女服务员躬身为我系上了脖子上的餐巾。 “谢谢,我自己来。”我诚惶诚恐的表情,让美女服务员忍俊不禁,抿着小嘴偷笑一下。 “怎么样,这里还不错吧?”师傅举起面前的酒杯,对我微笑着。 “像是在天堂。”我也举起斟满红酒的水晶酒杯,第一次体会着这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生活。 “你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师傅将红酒举到了唇边,轻轻地品了一口。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疑惑地望着对面的师傅,也学着他抿了一口。 “你有没有感觉到,袁圆挺喜欢你的,只要是他们袁家想办得事情,我想就没有不可能的。”师傅放下酒杯,饶有兴趣地说道。 “我俩?我俩相差太大了。”我埋头吃起一块香喷喷的牛排。 “什么相差大了?你是说年龄吗?”师傅大概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不是年龄,是家庭条件。”我心里恓惶地说道。 “这一切,只要袁圆肯帮忙,都是会改变的。”师傅看来是当真了。 “哪……那么当初,你……为什么不帮红姐改变呢?”我垂下眼帘,嗫嚅着问道。 “这……”师傅的脸一下涨红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沉吟了半晌,才随口回应道,“因为……因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 在我的心目中,师傅无论是勇斗城北二虎,还是智取疤眼曹姨,都是那样的沉稳睿智,现在彼此说到了殷红,我头次看到他如此地窘迫,不一样的轨迹,但有一样的宿命,我的心头针刺般地疼痛起来。 “她还好吗?”师傅侧过脸去,望向窗外一棵高大的枫杨树。 “你是说红姐吗?”我明知故问,冲着师傅空洞的目光。 夕阳透过枫杨树的枯枝照射过来,他的脸显得有些虚红。师傅微微点了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其实,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我就有一肚子的话要责问他,可是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我本能地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半包皱巴巴的“云龙”牌香烟,手指颤抖着划了好几次,才划着了一根火柴。 “你学会抽烟了?”师傅眉头紧皱,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刚学会。”我熟练地吐出一团烟雾,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思绪,“你走后不久,她就嫁人了。她的爱人是一个英俊威武的军人,个子比你还有猛,他对红姐非常好,两人也特别的恩爱。红姐现在过得很幸福,可能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噢……对了,我这次回去,听说她已经调到县医院了,不久可能就要随军去南方了……” 我尽着自己的想象,描绘着殷红的生活,我要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内疚,痛苦,我要让他为自己的背叛,背上一生的心灵重负。 “你……你说什么?她怀孕了?”烟雾中,看见师傅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我想孩子一定高大漂亮,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我的烟燃到手指,忙着捺灭在了烟灰缸里。 一个人不能做亏心事,它会让你心里永远难以安宁。我残酷地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扼杀在了这个深秋的傍晚。醉眼惺忪中,我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一滴泪水竟然顺着腮边流了下来。你心里可以流血,但是不能再流泪,这是师傅曾经的教诲,他就是面前这个身体已经微微有些发福的男人嘛? 晚风飒飒,林涛震荡,我搀扶着大醉而归的师傅,行走在路灯昏暗的山路上。踏着哗哗作响的落叶,血脉贲张的我止不住扯开了嗓子:“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作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 朦胧夜色中,我寂寥的歌声唤醒了师傅,他勾着我的肩头,努力地挺起了脑袋:“这……这是到哪啦?” “我们马上就要下山了,等一会到了学校,我去把袁圆叫出来,让她送你回家去。”我冲着师傅大声地喊道。 “回家,回家……”师傅嘟哝着,一歪头又昏睡了过去。 我使劲拖拽着他沉重的身躯,朝着灯火珊阑处,一步步艰难地走了下去。 (七十九)毕业考试 初冬的早上,树叶落尽的枝头,凝起一层厚厚的白霜,晨雾散去之后,温润的阳光照在校园的后山上,呈现出了一幅洁白沉静的美景。 我们的课程已经上完了,最后的毕业考试马上就要进行,学校留下来一周的时间,让学员们自由复习。因为牵扯到承认文凭的问题,所以这次考试比较严格,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那些家住在市区的同学,也为了集中精力复习迎考,不再每天回家去了。 天一亮,我就到后山看书去了,之所以没有去暖和的教室,一是那里人太多,乱哄哄地难以静下来,二是我感到在室外,人的头脑比较清晰,便于思考和记忆。当我将《电工基础》和《工厂供电》两门课中的公式、定理,统统背诵记忆了一遍后,就到了早餐时间了。 我夹着课本朝山下走,路过那扇神秘的大铁门时,想到几个月前曾与师傅在这里奢侈了一把,心中不由地充满了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要告别了。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似乎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甚至可以说,喜欢上了这种单纯的读书生活。可是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我要将回复到原来的生活之中,止不住充满了不舍和留恋。 快到山脚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枫杨树下,伫立着一个清秀的身影,待我走到近前才认出来,竟是袁圆依着树干,在悠闲地读着一本外国小说。 “马上要考试了,你一大早起来,还有闲心读小说。”我知道袁圆的成绩在我们班里数一数二,每次考试对于她来说都轻松自如。 “我是看书累了,想换换脑筋。”袁圆剔透的大眼睛透着惊喜,拍了拍挂在树叉上的书包,在拉链敞开的书包里,果真是几本专业教科书。 “我要是有你的三分之二能力,就一定努力争取考个大学。”我打心里羡慕袁圆,自己是咬着牙才跟上学习的课程。 “你呀——只要这样认真地学,就一定能考上大学。”袁圆清丽的脸庞上,浮出了一丝俏皮的微笑。 “借你吉言,看样子……我还真要认真学下去。”袁圆的肯定让我很高兴,但是考大学对我来说,真有点可望而不可及。 “早餐开始了,咱们下去吃饭吧。”我轻声地提议道。 “好,走吧。”袁圆小说塞到了书包里,拉上了拉链,背在了身后。 袁圆的这款双肩包,小巧精致,十分漂亮,在当年很罕见,大多是舶来品。她的生活和品味是我们所不能企及的。 “等考完了试,我把那套初中课本还给你了。”我边走边说道。 “你看完了吗?”小姑娘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翻了我一眼。 “看了一大半,囫囵着算是读懂了。”我眼望着前方,实话实说道。 “那就送给你了,希望你能读完它。”袁圆赶上了我的步伐。 “谢谢你啦,我……一定争取读完它。”我嗫嚅着说道。 那次离开了师傅家之后,我就开始有意地疏远袁圆,不再像以往那样嬉戏聊天,努力让彼此的交流,变得恭敬和礼貌,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袁圆的这种暧昧状况,必须赶紧无疾而终。袁圆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变了样,她曾经多次想与我把事情摊开,我却以种种理由拒绝沟通,朝夕相处的两个人,心灵上却隔了一座山,让彼此的内心都十分痛苦。袁圆尽管心生怨念,表面却依旧平和安详,表现出了良好的教养,让我从心底感到佩服。 “你复习的怎么样了?”袁圆看见我沉默不语,关切地问了一句。 “《数学》有好大一部分是高中内容,我初中代数还没看完,所以掌握得不太好,其余的专业课吗,还算是马马虎虎。”我想到即将到来的考试,心里不免紧张起来。 “这次我们考试的题目,是请市教育局教研室出得,我可以找老师给你重点辅导一下。”袁圆停下脚步,拉了我一把。 “这……这太好了。”我望着面前的姑娘,心里充满了感激。 红红的太阳升起来,朝霞染红了东方的天空,当我们回到学校时,已经有同学吃完饭出来了,我俩赶紧朝着食堂走去。 无论你准备的怎样,考试的日子还是来到了,因为我一直在抓紧复习,所以前两天的专业课考得还算可以。最后一天,上午是《经济学概论》,死记硬背不难通过,马马虎虎考完后,就剩下午最后一门《数学》了。 中午吃完饭,我就去课堂赶紧看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昨天晚上,袁圆把我带到了一位姓王的老师家,王老师是袁圆妈妈的同事,是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从苏南来支援我们淮北地区的。虽然袁圆没有明说,但是我能够感到,这次的题目,王老师应该参与了出题。王老师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比我们乡下的老师,水平要高出了一大截。他没有给我讲具体的题目,而是把我们学习的《数学》课本拿来,将所有的概念和定理,给我细细捋了一遍,让我有了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王老师家里出来,我骑车带着袁圆,在寒风中止不住地赞叹:“我上学的时候,要是有王老师来教我,数学课一定呱呱叫。我的那个乡下初中,根本没有大学生,校长魏眼镜学历最高,也就是个中师毕业,还是教语文的。” “市里这么好,你又不想留下?”袁圆在我身后,喃喃地说道。 听到姑娘幽怨的声音,我的心忽悠沉了下来,我害怕不小心又刺激了她,于是赶紧闭了嘴。随后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学校临分别时,我才满怀愧疚道了声感谢。 最后一场考试,两点钟准时进行,教室里顿时紧张起来。我拿到卷子一看,前面的填空题和判断题,基本是概念填充和定理应用。这些题目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难度,但是只要概念稍有一点模糊,就极容易出错。好在昨晚王老师给我理了一遍,如今思路比较清晰,我一路做下来都很顺,直到最后两道大题,才把我难住了。 我抬起头来,瞄了眼旁边桌上的袁圆,只见她正在挥笔急书,看样子是在做最后的冲刺了。我一时没有思路,算了算自己的分数,最后两道大题各占15分,我上面的题目即使全对,最高也才能达到70分。如果有一两题出了问题,就可能会不及格,所以这最后的两大题,无论如何需要做出来一题,才能保证数学最终过关。我仔细分析了一下,那道代数题太难了,就把目光盯到了另一道立体几何上。我的空间感不错,初中平面几何算是自学完了,两者的定理方法基本相同,我决定把它给证明出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在演草纸上一遍遍画着草图,已经有人交卷了,我瞄了下袁圆,她也已经放下了笔,正在痴痴地望着我。看见我的目光扫过去,袁圆给了一个鼓励的笑容,我抹了下额头渗出的汗水,指着试卷上的题目,坚定地挥了挥拳头。袁圆明白了我的意思,忽然在空中画了一个角,又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也给我挥了一下拳头。就在她挥拳的瞬间,我灵光一现,有了石破天惊之感。我赶紧埋下头,顺着袁圆提供的思路,从四面体的右下角开始证明,一路势如破竹,最终证明了这个四方体与内接圆柱的体积相同。 在我搁笔的一霎那,终考的铃声响了起来,我摇晃着走上前去,最后一个把试卷交到了讲台上。有人拍了下我的手臂,我侧过脸来,看到袁圆一双清澈明亮的瞳孔,正在定定地注视着自己。 “应该能及格。”我的嗓音止不住有点哽咽了。 袁圆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薄薄的双唇透出了一丝娇美的微笑。 (八十)新年到了 我们的训班赶在新年前结业了,毕业典礼安排在了元旦的前一天,据说市工业局和教育局的领导要亲自莅临,给第一期优秀学员颁奖。 我们班上一共有50多位学员,其中有五位因为数学不及格,没有拿到结业文凭,需要两个月后再回来补考。我的平均分数是78分,最高的《电工基础》,得了89分,最差的是《经济学概论》,得来69分,最玄的还是《数学》,虽然考了71分,但是如果那道立体几何没有做出来,指定会不及格,如今想起来,还感到有些后怕。全班最高分数毫无疑问是袁圆,平均分数93分,几乎各门功课都是第一名,大家对这个小妹妹表示祝贺,特别是那几位考试没有过关,需要春节后回来补考的同学,更是拉着袁圆的手不放,恳求她一定帮忙复习,让自己能顺利过关。因为这张文凭牵扯到今后的工资和定级,所以大家都十分重视,让我们第一次感到了知识的力量。 这次市工业局的培训班,有好几个不同专业,我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学习,毕业典礼确定下午三点,集中在了市人民剧院举行。 我吃完饭回到宿舍,三位室友都在收拾东西,准备今天毕业典礼一结束,就可以回家去了。他们都比我年纪大,虽然脾气性格不同,可是平日对我都像老大哥一样,十分关怀和照顾。以前朝夕相处没有什么感觉,如今一说要分别,还真有些恋恋不舍。 刚刚过了两点钟,班主任就到每个宿舍通知大家集合,统一坐大客车去市人民剧院。大客车是市供电局的行政班车,袁圆与几位女同学先上了车,我上车后自觉地走到了最后面。班主任清点人数后,就请司机师傅开车,客车徐徐地出了培训中心大门。 今天是阳历年的最后一天,客车行驶在市区的道路上,街两旁的商家店铺都挂起了大红灯笼,拉起了“庆祝元旦”的红色条幅,充满了浓浓的喜庆气氛。 我正扭着脸朝车窗外看时,前面的座位传来了一阵欢快的笑声,有一位老大姐尖着嗓子叫道:“哎呀——小圆圆,这是什么个针法,真好看。” “我们的小圆圆,不仅学习好,而且还心灵手巧。”旁边另一位女同学也接上了话茬。 “教教我们呗,我这次回去后,要给我那口子也织一件。”这是一位来自县里的老大姐,半年多的时间里,感到自己亏欠家人不少。 “小圆圆,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这是在给对象织得吧?”第一位说话的老大姐开起了玩笑。 “小圆圆,说说呗,什么人你能看上?”县里来的那位大姐也跟着开始起哄。 “你们都说什么呀?这条围巾是给我哥哥织得,他在北京工作,那里天气太冷啦。”袁圆娇羞地喊了起来,惹得大家又是一阵欢笑。 那个年代,女人们都喜欢织毛线,围巾、帽子、手套、毛衣、背心,各种各样的花式不仅体现着她们的才智,经纬之间更是渗透着她们的情感,女性的细腻和精致,曾温暖了一代男人,也温馨了一个又一个的家庭。 市人民剧场在市中心,这也是一座当年的仿苏建筑,只不过比我们县的人民剧场更加宏伟气派。我们在门前的广场上下了车,走进剧院的时候,里面早就人头济济,四处一片欢声笑语了。我们大家都来自各个不同的单位,年龄层次不同,市里县里的都有,里面还有大量的家属和孩子,不会像真正在校学生那样守规矩,所以聊天的,抽烟的,嗑瓜子的,打毛衣的,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广播里的音乐停下来,主持人喊了好几声,鼎沸的人群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我们是按照专业和班级就坐的,想着这个典礼与自己关系不大,我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远远地看见坐在女同学中间的袁圆,手里正一刻不停地在织着一条银灰色大围巾,就是上面领导开始讲话的时候,她的双手也没有停下来。 领导们讲完话,就开始给学员颁发结业证书,一个班一个班地上台去领,我们的班长是市重型机械厂的一位老电工,他将我们全班人的结业证书都领下来后,就在座位上吆喝着发了起来。 欢快的音乐还在继续,主持人宣布下面的议程:“下面——开始给本期培训班的优秀学员颁奖。” 台下的嗡嗡声小了下来,大伙竖起耳朵,伸长脖子,齐齐地朝主席台望去。主持人先是宣布了机械班的获奖学员,接着是通讯班、驾驶班和锅炉班的,每个班获奖者都是10人。他们不仅获得了一张奖状,胸前佩戴上一朵大红花,并且还有一条印花床单和两个保暖瓶的奖品,这些奖品在今天简直无足轻重,可是在当年却算得是重奖了。 最后才轮到了我们电气班,主持人开始宣读获奖名单:“袁圆,张鑫,刘爱民,李成武……” 我也探着头朝前看,一个个念到名字的获奖者站起身来,在大伙的欢笑和掌声中,喜气洋洋地走上台去。主持人继续念着名单,当最后一个“吴平”的名字响起来时,我正一脸懵圈地随着大伙傻笑着拍巴掌。 “吴平,叫你呢。”身边有人提醒我。 “叫我……叫我干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继续与人争辩着。 “你获奖了,是优秀学员。”大伙着急了,齐声向我说道。 我被身边的同学推起来,慌慌张张地穿过人群,在爬主席台阶梯时,脚下差点踩空,身子一个趔趄,引来了下面一片哄笑声。我从来没经过这样的场面,面红耳赤地上了台,却不知该站在哪儿,正在手足无措时,袁圆迎上了一步,将我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我从一位笑眯眯的矮个男人手里,接过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奖状,又有人递过来了床单和暖水瓶,最后按照要求转过身,不知什么人给我的胸前挂上了一朵大红花。我看了眼身边的袁圆,姑娘也是胸佩大红花,手里抱着满满一怀的东西。 “这算是咋事,怎么弄得好像结婚办喜事?”我瞅了一眼自己胸前的大红花,小声地给袁圆抱怨道。 “你胡说什么?你跟谁在结婚办喜事啊?”袁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皙的脸上飞出了两朵红霞。 看着姑娘娇羞的神情,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这时摄影师喊大伙看镜头,要给我们几个人合个影,我赶紧板住了脸,将身子朝一边咧去,想离开袁圆远一些。摄影师喊着“1、2、3”,就在快门“咔嚓”响起时,袁圆却偷偷扯了我一下,将身子靠了过来。 结业仪式结束后,市歌舞团为我们这期培训班,举行了迎新年文艺晚会。这是我第一次看专业水平的演出,的确有一种震撼的感觉。我们每一个专业班也出了一个节目,我们电气班的节目是女生小合唱。当袁圆和另外四位年轻的女同学,穿着苏式军装,带着船形帽走出大幕时,全场一下子轰动起来。因为当时中苏关系还没有恢复,我们还在批判他们是修正主义,但是苏联的一些老电影已经恢复上映了。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歌声把人们带到了卫国战争的烽火之中,我沉湎于这优美而又伤感的旋律,想起了《北方人号远征记》的侦察兵,《青年近卫军》里的共青团员,《从小要爱护名誉》里的谢尔盖﹒拉古诺夫……仿佛感到自己正端着转盘***,高喊着“为了祖国!”顶着枪林弹雨,在英勇地前进…… 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我悄悄地站起身来,朝着剧场大门走去。天上飘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随着北风,在空中摇曳着晶莹的身姿,调皮地飘落到我的发梢和肩头。我独自走在昏暗的人行道上,袁圆的歌声依旧在我的耳边回荡。   “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调皮的雪花钻进我的眼眸,温润了我的泪腺,我的眼睛不由地有些湿润了。 (八十一)泪别清晨 毕业典礼结束了,我当晚睡得很沉,成绩已经尘埃落定,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我的心情轻松了下来。 元旦临近中午,我才从梦乡中醒来,在学校食堂吃了中饭,匆匆地赶到汽车站,买了张第二天一大早的车票。我准备下午上街逛逛,出来学习半年多了,中间仅仅回去过一次,还没有能回家看看,真得很想爹娘和妹妹了。 我从汽车站售票厅出来,坐公交车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元旦假日人潮涌动,我上下挤了一圈,给娘和妹妹各买了一件外套,给爹买了个棉背心,准备春节时当作礼物送给他们。我拎着东西出来,看看天色尚早,就漫无目标地溜达起来。我不愿马上回去,害怕袁圆还在学校,面对即将的分别,我不忍看她那双幽怨的大眼睛。 市中心的广场上,有一群老头老太太在做甩手操,我裹紧了身上的劳保棉衣,在一旁无聊地观看起来。进厂一年多,我个子猛窜了一大截,足足长出了一个头,以前的旧棉袄早就没法穿了,多亏了这件大棉衣,粗粝的面料下絮着厚厚的新棉花,让我能够抵御住冬天的严寒。 傍晚,我缩着脑袋回到学校,吃了最后的晚餐,人员基本走光了,明天食堂就停伙了。我回到空空的宿舍,打开了屋里那个两千瓦电炉,冰冷的空间慢慢地暖和了起来。供电系统用电不要钱,入冬后招待所给每个宿舍都配了个电炉子,一方面可以取暖,一方面方便烧烧热水。因为都是资深的电工,所以不用担心我们的用电安全问题。 在寒风中流浪了大半天,身体已经很累了,可是,大概马上就要回去了,洗漱完毕躺到了床上,我却思绪万千毫无睡意。我忽然想起了殷红,她如今怎么样了,在赵家生活得好吗?我又想到了师傅,想到了何晓楠,他们的婚姻人人羡慕,可是这与爱情有关吗?我还想到了那个威仪的柳阿姨,她肯定记不住自己多年前曾住过一晚的房东了,可是那个为她烧过水做过饭的老太太,却足足念叨了她大半辈子,当然我也想到了袁圆…… 我实在睡不着,就索性披衣坐了起来,把那本还没看得《鲁迅文集》拿了出来。我上次回去从麻脸那里借了几本书,其它几本都读完了,就剩下这本一直没有读下去。我搞不懂这个像猫头鹰一样的老头,为什么总写一些晦涩荒唐的故事,让一群疯癫狂妄的人,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可是,就在这个寒风凄凉的冬夜里,我不知不觉地沉湎了进去,突然喜欢起这些生僻的文字来,我又记起了那个写《复活》的俄罗斯老人,他和这个中国老头说过同样的话:“我知道,我是个疯子。”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猛然惊醒时,窗外已经呈现出了淡淡的鱼肚白。我赶紧起床洗脸刷牙,拎起收拾好的行李,匆匆出了校门。 夜色渐残,启明相随,我在车站前下了公交车,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气喘吁吁地踏上候车室的台阶。一个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来人裹着一条深红色大围巾,露出的半边俏脸上,一双大眼睛怨怼地凝视着我的脸。 “袁圆,这么早,你咋来了?”我心里愧疚地打了声招呼。 “吃饭了吗?”晨霭中,袁圆柔声地问道。 “我不饿。”我窘迫地应了一声。 姑娘没有再说话,轻轻地扯起我的衣袖,拉着我下了台阶,走进了车站广场边一个炉火正旺的早点铺。 “来啦,二位,里面请。”早点铺老板呵着冷气,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们在一张矮桌边落了座,袁圆要了四个包子和一碗热粥,顺手推到了我的脸前。 “一块吃吧?”我讨好地询问道。 “我吃过啦。”姑娘轻轻摇了下头。 “谢谢啦。”我不再推辞,乖乖地接过她递来的筷子,赶紧垂下了脑袋,窸窸窣窣地喝起粥来。 吃完了饭,浑身有了些热量,我和袁圆出了早点铺。姑娘没有理我,径自朝前走去,我手足无措地跟着她,刚回到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面的喇叭就开始吆喝起来:“七点钟去××县的班车开始检票了。” 我站下身来跟袁圆告别,一直默默无语的姑娘哆嗦了一下,扬起脸来望着我说道:“记住,有事就给我写信。” 我恓惶着不敢看她的眼睛,嘴上故作轻松地答应着:“当然了,咱们是同学嘛,人说,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三辈子同学就该……” 我嗓子忽然有些发涩,没能再说下去。 袁圆从随身背着得漂亮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包裹好的物件,塞到了我的手里:“拿好了,留个纪念。” “这……”我捏着软软的包裹,愣怔了一下,想开口问是什么东西,却被姑娘温默的眼神制止了。 “谢谢。”我把包裹抱在了怀里,一扭头进了检票口。 汽车徐徐地开出了车站,透过玻璃上的霜花,我看见袁圆伫立在广场上,正朝这边瞧过来,我贴着车窗向她挥了挥手,姑娘的右手刚举起来,就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眼眶也有些濡湿,为了不被发现,赶紧背过了脸去。 汽车出了城区,清冷的车厢里,我打开了怀中的包裹,一条厚厚的银灰色围巾包裹着一套崭新的高中数理化课本。在前天的毕业典礼上,我看见袁圆一针一线编织过这条围巾,但是绝对没有想到,它竟是给我的。 在湿漉漉的晨雾中,汽车颠簸着朝前驶去,我竖起了棉衣的领子,小心翼翼地把围巾系在了脖子上,绒绒的触感摩擦着我的脸颊,佯装坚实的心,立即被融化了,一股热乎乎液体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涌出了眼帘,滴入了围巾细密的经纬之间。 阳光冲出凝寒的大地,淡淡的嫣红润染着寂寥的田野,元旦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开始了。 (八十二)厂长老侯 我回到了县城已是中午,步行经过十字路口,望着阳光下高高的古钟楼,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顺着人民路一直往东,两旁枯叶落尽的梧桐树下,还残留着零星的污雪。看样子在元旦前夜,这里的雪比市区大。市里仅仅飘了几朵雪花,一个多小时就停了。 我走进生活区,迎面碰到的不少工友,大家看我带着行李,问我学习是否结束了,相互少不了寒暄一番。路过电影院时,正赶上散场,人群乱哄哄地涌出来,男人目光迷离,女人脸色潮红,下台阶时还在热情议论,似乎仍旧沉浸在影片的情景中。 “吴平,你回来啦?”电工班小王师兄领着一个姑娘,正从台阶上走下来。 “王师兄,看什么电影?咋这么多人。”我认出了他的姑娘,是我们前纺乙班的挡车工。 “《庐山恋》,太过瘾了,直接就啃上了。”小王师兄像一只刚踩完蛋的小公鸡,兴奋地眼睛都红了。 “什么就啃上了?”我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下一场马上开始了,你赶紧自己去看吧,一看就知道了,真是太过瘾啦。”小王师兄没有解释,而是啧着嘴,指了指电影院门前的招贴画,那上面画着一对俊男靓女,正相互依偎着,坐在一处险峻的山崖上。 “吴平,你回来啦?”随着一声惊呼,我看到大额头肖美花,已经立在了我的面前,“电影太好看了,俺今天正好轮休,陪你去看下一场。” “你……你这不是才看完吗?”我吃惊地望着肖美花,感到她的脸蛋比过去白净了许多。 “我这才看了两遍,你问问他们,都看了四五遍了吧?”肖美花眼里放着亮光,指着小王师兄他们说道。 “我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过两天班里弟兄们给你接风。”小王师兄没有理睬肖美花,拉着自己的女友走了。 我也想赶紧离开,却被肖美花一把拉住了:“你怎么搞的,下一场就要开始了。” “对不起,肖美花,我才刚回来,你看看,这行李还没搁下呢。”我忙不迭地解释着,挣脱了肖美花的“魔爪”,赶紧朝后院逃去。 “俺明天上早班,等俺下午下了班,咱们一起来看电影好吗?”肖美花不依不饶,在我身后大声地喊道。 “我明天得回乡下一趟。”我胡编了一个理由搪塞着。 回到了招待所,我就立刻把自己的被褥抱出来,晾晒在了小楼前的铁丝上。大概是昨天睡得晚,今天早上又起早了,我吃了点煮熟的挂面后,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晒着暖暖的太阳,竟然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待我一觉醒来,阳光已经开始西斜了。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带好回来的报道材料,匆匆地出了招待所的小铁门。我进了厂区,顺着那条熟悉的水杉路来到厂部,找到二楼办公室,上去敲了下门,得到里面的应承后,就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多日不见的童主任,正佝偻着矮胖的身子,在听面前一个瘦子训话,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童主任。” “哎呦,小吴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学习完啦?”童主任直起了腰杆,笑盈盈地问道。 “这位是?”他面前坐着的瘦子,抬起一张颧骨凸起的猴脸,疑惑地望着我。 “侯厂长,他叫吴平,是我们前纺车间的电工,刚从地区脱产学习回来。”童主任又躬下了身子,讨好地解释道。 “是不是市里组织的那期培训班?”猴脸厂长的两腮鼓动了一下。 “就是这个培训班,为各企事业培养技术骨干的。”童主任赶忙点着头。 “厂里是怎么安排他去得?我原来在化肥厂,都是安排有经验的老师傅。”猴脸的目光犀利起来。 “这个……”童主任油光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当初是崔书记……啊不,是老崔决定的。” “你们原来的管理太混乱。”猴脸抱怨了一句,一双圆溜溜的小眼逼视着我,“你认识老崔吗?” “我就是个小工人,不认识什么老崔小崔。”看着猴脸怪异的表情,我不爽地回了一句。 “你……”猴脸没有想到我会冲他,脸色刷地变了。 看见我与猴脸顶怼起来,童主任一时有些着急,赶紧给我递了个眼色,趴在猴脸的耳朵边,小声地嘀咕起来:“他是鲁豫的徒弟,鲁豫你应该知道吧,市委组织部柳部长的大公子,老崔也是看了鲁豫的面子,不……是柳部长的面子,这才安排他去的……” 猴脸的面色凝重起来,他斜着瞟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老童,刚才那个事情,就按照我说得意见办。”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办。”童主任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等到猴脸消失在门外的走廊上,才脸色一变,愤愤地抱怨道,“这个南蛮子太霸道,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童主任,这是我回来报道的手续。”我没有看童主任的脸色,把手里的材料递了过去。 “你把这些材料送行政科吧,按照市里的规定,你可以高定一级。”童主任一边翻看我的材料,一边絮叨着,“小吴,你真是占了大便宜,我刚才说与老崔无关,其实你不仅要谢谢鲁豫,也是托了老崔的福。” 行政科换了一位科长,是原来厂部的女文书,为人还比较谦和,我办完了手续出来,就想着去车间一趟。新年刚过,春节临近,车间里弥漫着节前的忙乱。在配电值班室,我见到了夏班长和几位值班的师傅,大家看见我都非常热情。我告诉夏班长,自己已经回来报道了,问他什么时候给我安排工作。夏班长让我先好好休息两天,工作等下星期再说。 出了厂部办公楼,我想去医院拿点消炎药。这几天比较忙乱,昨天又吹了一天冷风,我感到嗓子有点疼,我从小就有扁桃腺肥大的毛病,可能是又有点发炎了。我来到了东南角的厂医院,门诊室里凑巧又是兽医在值班。他正在给一个女工认真地听胸口,我推门的声音,惊得两人都抬起了头。 “哎呀——吴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李琴激动地站起来,兽医拿着听筒的手,从她高耸的胸前滑了下去。 “李琴,是你啊?我……我今天刚回来。”我也有点意外,忙笑着回答道。 “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了,最近去哪啦?”兽医上下打量着我,有点疑惑地问道。 “哎——别提了,在局子里呆了大半年。”我看着他猥亵的神色,脑筋一转弯,就随口胡扯了一句。 “什么?你出事啦!”兽医顿时来了兴趣,小眼睛一下瞪圆了,“说说,咋回事,是不是搞女人了?” “还真是这事。”我心里感到好笑,这个兽医真是色鬼转世,两句话就开始下路了。 “你呀……”李琴忍俊不禁,差点要笑出声来,我赶紧瞥了她一眼。 “怎么样,女的俊吗?能比得过咱们纱厂原来那个殷红吗?”兽医***地盯着我,急迫地追问道。 “那怎么能比呢?整个就是凤凰和土鸡。都怪我那天晚上喝了酒,醉醺醺地没有看清楚,真是丑得一塌糊涂,现在后悔死啦。”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见兽医嘴角的垂涎,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对了,那个女的好像是你老家的人,好像还跟你是一个姓。” “是吗!”兽医大吃一惊,脸色都白了,“我……我咋没听说过呢……” “这事全厂都传遍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不会真是你本家妹妹吧?”李琴也故作严肃,顺着我的话调侃起来。 兽医有点恼羞成怒,等我和李琴一起走出来,两人再也憋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李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你个吴平,说起谎话来像真得一样。”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这个兽医会不会到处传播,真说我曾经耍流氓,在看守所蹲了半年。”我止住了笑,一脸遗憾地对李琴说道。 “不会的,家丑不可外扬,我说是他本家妹妹,他一定会偷偷打听,等知道你骗他,准保气个半死。”李琴抹着眼泪,使劲捶了我一下。 “咱们不说兽医了,说说你们吧,什么时候结婚,请我吃喜糖啊?”我望着李琴玩笑道。 “结什么婚啊?”听了我的话,李琴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小蔡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就那么一个小院子,总共五六间平房,满满地住了一大家子人,我们真要结婚了,到什么地方去住呢。” 纱厂住房是最困难的事情,我看到李琴一脸愁容,赶紧劝慰道:“你们就是再困难,还能比那些带着孩子,现在还挤住集体宿舍的人困难吗?不论小蔡师兄家房子大小,好歹县城有一处自己的地方,我现在要是结婚了,恐怕只能住在露天地里呢。” “要是跟你结婚,我就是住露天也愿意。”李琴嘤咛一声,瞟了我一眼。 “你这是在说气话。”我一脸尴尬,忙把话岔开了。 寒风袭人,暮色已浓,我与李琴在车间门前分了手,就赶紧朝着后面的浴室走去,冬日的白天总是黑得很早。 (八十三)春节将临 因为夏班长说下星期才给我排班,所以还有两三天休息时间。我原来打算回家一趟,但是想到还有20多天就过春节了,现在回去有点不值得。 我当晚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起来后,把自己的衣物床单全洗了,又把多日没人打扫的招待所小院,前前后后地打扫了一遍。中午,我正在配电间里下挂面,忽然听到前院有人敲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开了门一看,是一位眉清目秀,三十岁出头的女工。 “师傅,你好,我是来这里住得,这是厂办的手续。”女工把手里的一张通知单递给了我。 我看了下通知单,面前的女工姓吕,是筒摇车间的挡车工,来这里住宿的原因是丈夫休探亲假,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春节就要来临了。 “吕大姐,快请进来,我这就去给你们开房间。”我对这些没有住房,一年只能见一次面的女工们,打心里充满了同情。 “师傅,谢谢你啦。”姓吕的女工感激地说道。 “吕大姐,你叫我小吴就行了。”我赶紧回身朝后院走去。 我从配电室门后,拿来了小楼房间的钥匙,征求了一下吕大姐的意见,开了楼下最东边一间的房门。吕大姐说自己马上将丈夫和孩子带过来,我说去给他们烧壶热水,吕大姐连声表示感谢。 等我拎着一壶烧开的热水,回到了前院的时候,吕大姐一家已经在收拾房间了。吕大姐的丈夫是一名军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很是威武。他们的儿子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可能在集体宿舍被束缚久了,这会儿正撒着欢地在楼前的台阶上跳来跳去。 “你好,小吴师傅,我们是一家人,我也姓吴。”高个军人看见我,走上前来敬了个军礼。 “你好,吴……吴大哥,这是给你们的热水。”我一时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最后还是叫了一声大哥。 “我们来给你添麻烦了。”吴大哥提过了水壶,客气地说道。 “添什么麻烦?你们一家人一年才团聚一次,真是太不容易了,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说。”我真诚地回应道。 我后来才知道,吴大哥的部队在新疆戈壁滩,是进行**试验的,条件非常艰苦,他虽然已经是正连级干部,家属也达到了随军的标准,但是吕大姐和孩子却没有办法过去。 当天下午,又来了一家人,女工是我们前纺车间的,丈夫也是一位军人,在东海前哨的一个海岛上戍边。我跑前跑后地为他们帮忙,这些淳朴的女工和他们的军人丈夫都十分感激,送了一些带来的土产给我,我想推辞却没有能推辞掉,心里感到十分地温暖。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我带着两位军人老大哥去厂里洗澡。因为厂里有规定,外人一般不能来厂里洗澡,我需要给管理员说明这里的特殊情况。浴室管理员平时很夹生,但是这次二活没说,就让我们三人进去了,大家都十分同情这些两地分居的夫妇。 我们才脱了衣服下到大池里,长白班的人就涌了进来,我与保全班的工友相互问候,一时都感到很亲切。 “吴平,我昨天就听李琴说你回来啦,正想着要去找你呢。”小蔡师兄下了大池子,呼呼啦啦地走到了我的身旁。 “找我有啥事?”其实我也正想着找他呢。 “我正和李琴商量着今年‘五一’结婚,过了春节得请你去我家,帮着把我房间的电线,开关,插头和灯具,重新拾掇一下。”小蔡师兄兴高采烈地说道。 “这没问题,大好事情啊,昨天李琴怎么没跟我说呢?”我一时有些疑惑,不由地随口问道。 “她还有点不甘心,嫌我们家住得太挤啦。”小蔡师兄神情有点黯淡了。 “昨天我也听李琴说了这事,还劝了她一番。”我指着大池外面,正在彼此相互搓背的两位军人,“你看看这些老大哥,在外面当兵吃苦,每年回来一趟,连个安稳的家都没有,你们和他们比起来,应该算是太幸福啦。” “李琴就是心气有点高,老把俺家与隔壁的赵家相比,说人赵家怎样怎样,有时候弄得我挺心烦。”小蔡师兄轻声地抱怨道。 “这应该不是什么心气高,是比较爱虚荣一点,女人可能都有这方面的小毛病,咱们多包容一点吧。”我赶紧劝慰起小蔡师兄来。 “你明天晚上到我那儿去吃饭吧,我爸妈最近可是老念叨你,你正好也能帮我再劝一下李琴。”小蔡师兄一脸真挚地邀请着我。 “你知道殷红最近怎么样了吗?”我没有答应小蔡师兄,而是问起了殷红,自从昨天回来以后,我就一直想知道她的情况。 “人家都结婚生孩子了,你心里还放不下啊?”小蔡师兄抿着嘴,偷偷地笑道。 “你胡扯什么?我在市里见到了师傅,是他让我打听得。”我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就把师傅给拉了出来。 “怎么……你见到鲁豫啦?”小蔡师兄惊讶地问道。 “我们是师徒,我去了市里半年多,当然要见面了。”小蔡师兄的话让我心里很别扭。 “他还惦记着殷红吗,那当初为什么把人家抛弃了?”小蔡师兄愤愤地说道。 “我又没谈过恋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两人分手肯定有各种理由,外人谁个能说清楚?”我心里鲠了一下,嘴上却还在为师傅开脱着。 “反正我觉得鲁豫做得太不地道,以前我也特别敬重他,可是这事……”小蔡师兄生涩地回了一句。 “咱们不说我师傅了,还是说说殷红吧,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打断了小蔡师兄的话。 “她已经生了孩子,现在可能都满月了吧,我夜里听到过几次孩子的哭声。”小蔡师兄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爱人回来了吗?”我急迫地追问了一句。 “这个……”小蔡师兄瞥了我一眼,又沉吟了片刻,“因为赵家深宅大院,平时不与我们来往,所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太楚。我好像没有见到他的爱人,应该是一位老太太照顾她坐月子,我在巷子里碰到过几次,眉眼和殷红长得很像,应该是她妈妈吧。” 看样子,小蔡师兄知道的也就这些了,我从大池里站起来,对着他毫不客气地说道:“我们明天晚上去你家吃饭。” 两位军人老大哥在上边喊我,我赶紧应了一声,爬出了大池子,跟着他们去了淋浴间。 当我正在打肥皂洗头的时候,有人凑到了我的耳边,小声地嘀咕道:“这会招待所是不是热闹了,你小子别弄得连个觉都睡不好了。” 我忙抹了把脸上的水,张开了眼睛,看见张胖子正***地瞅着自己,心里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人家为了我们吃苦受罪,一年就能团聚一次,你能别再说这些混蛋话了,好吗?” 张胖子自讨了一个没趣,看见我横起了眼睛,哼哼唧唧地转身走了:“你这小子,怎么学得跟鲁豫一样,一点个意思都没有了。” 我没有再理他,赶紧冲洗完毕,喊上两位老大哥,一起穿好了衣服,出了人头攒动的浴室。 当天晚上,我独自去看了《庐山恋》,果然十分好看,不仅是优美的风景,更是男女主人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多少年之后,我因为公务上了庐山,又一次在山上的影院里看了一次影片,并且按照电影里的景致,把庐山逛了一遍。郭凯敏演得男主角,从眉眼到身形上都与师傅有点相像,只是张瑜演得女主角虽然换了那么多套衣服,依旧没有红姐那么俊俏迷人。 铃声响起,影片结束,我站起身来朝外走。散场的人群中,有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我。肖美花拤着腰,恼怒的双眼瞪得溜圆:“你不是说今天回乡下了吗?为什么骗我!” 我一时面红耳赤,脑子急遽一转:“本来是要走得,可是……可是招待所今天来客人了,我得帮着接待打扫,所以就没有走成。” “你到底是电工,还是招待所管理员?”肖美花不依不饶地质问道。 “你也知道,现在招待所没有管理员,因为我住在那儿,厂办让我帮着管理一下,我能不答应吗。”我故意吭吭哧哧地回应道。 “那好,明天再陪我来看一次电影。”肖美花看见我满怀愧疚的样子,噗嗤一下乐出了声。 “你还要看啊?”我心里叫苦不迭,嘴上止不住地回应道,“好好好,明天我只要有时间,就一定找你去。” 说完这话,我赶紧一溜烟地奔出了电影院,肖美花在后面再喊什么,我都装作再没有听见。 (八十四)萧瑟寒夜 今天一大早,我起床打开房门,一股寒气迎面扑来,顿时把人穿了一个透心凉,淮北平原已到最冷的时候了。 整个一个上午的时间,我都在小院里楼上楼下忙碌着,拿着厂部通知单的女工纷至沓来,一户户人家把原本空落落的小楼,一下子塞得满满登登了。灰白的阳光虽然失去了热力,却没有阻碍孩子们快乐的心情,他们终于有了玩耍的空间,在老银杏树下奔跑着,嬉戏着,追逐着,叽叽喳喳的说笑声,给这个平日寂静小院,增添了欢乐喜庆的色彩。 一直忙到了下午,我才回到自己的小配电间,刚刚下了一锅面条,还没有来得及盛到碗里,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就领着一群孩子,又推开了我的房门,冲着我急迫地喊道:“叔叔,叔叔,又有一个阿姨来找你了。” 我放下手中的小铁锅,跟着孩子们来到了前院,看见一位年轻的女挡车工,一脸娇羞地站在小院的铁门前。 “吴师傅,我……我想问一下,咱们招待所里还有房间吗?”女工看见我走过来,不好意思地问道。 “厂部上午就安排完了。”我抱歉地说道。 “噢——那就算啦,谢谢你啦,我们到外面租房子去吧。”女工水盈盈的双眸里满是失望。 “你们是一家三口人吗?” 我知道县城私人的房子虽然不少,但是短时间内要想租到一套合适的房子,其实也并不容易。特别是过年期间,租房的费用也挺高的,对于一个普通职工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我就是两人,还没有孩子,他明天午才能来到。”女工呐呐地说完,准备转身离去。 “你丈夫也在部队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是的,他是海军,开潜艇的。”女工驻下了脚步,又望了我一眼。 “这个……三楼最西面,还有一间储藏室,放了一些公用的被褥,你们要是不嫌弃,我将它打开来通通风透透气,你们就住那里行吗?”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她失望而去,就小心地提议道。 “行!当然行喽。小吴师傅,太谢谢你啦。”女工的俏丽的目光闪出了兴奋地光亮,激动地连声感谢着。 “那好,我先去开房门,给你们打扫一下。你去厂部办个手续,并且告诉他们,这里真的再也没有房间了,千万别再安排人来了。”我对着女工无奈地说道。 自从疤眼曹姨被免职以后,招待所就没有了管理员,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省心省力的好差事,所以,想到这里来得人很多。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找门路走关系,让厂办实在难以平衡,最终干脆一个也没有安排。就这样,我倒多了一份额外的事情,成了这里的义务管理员。 冬日白天很短,刚过了下午五点钟,最后一缕阳光就溜得无影无踪了,我从招待所出门时,小楼上下灯火通明,每一扇窗户里传出的欢声笑语,让凛冽的寒风都带了一缕温馨的色彩。我忽然想到自己这次回来,竟然没有见到银杏树上那个红衣冤魂,难道是冬日的寒冷,让她躲到了别处,还是眼前欢乐的气氛让她暗自伤神,悄然离开了?我忍不住朝枝叶落尽的树杈上,又多瞅了两眼。 冬日的傍晚,灰暗的街道上人影憧憧,我顺着人民路到了古钟楼下,大街两旁的路灯才亮了起来。旁边的百货公司是早已关门了,对面的文化馆里传来了激昂的音乐,大概是猴脸和摩登小郭一伙不畏严寒,又在灯光球场上跳开了迪斯科。我走过红卫饭店门口时,打里面飘出的饭菜香气,极大地刺激了我的嗅觉,嘴里的唾液迅速分泌,肚子也咕噜噜地叫唤起来。从市里回来几天,总吃清汤寡水的面条,肠胃真有点缺少油水了。 我走进了饭店门旁的小店,买了两瓶简装的“运河大曲”,每次去小蔡师兄家吃饭都是空着手,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了。我顶着呼呼的北风,来到护城河边蔡家所在的小巷子,在路过赵家黑乎乎的大门楼时,竟然没有听到那只恶狗的叫声,不觉地感到有点愕然。 我到小蔡师兄家时,他们一家人都已在等我了,我将两瓶“运河大曲”拎到了桌上,老蔡师傅连连抱怨说:“哎呀,小吴,来家里吃一顿便饭,你还带什么东西来呢?” “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两瓶酒,算是孝敬你老人家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赶紧回应道,“你们对我太好了,走的时候给我送了行,这次学习回来又请我吃饭。” “别这样说,你和小蔡是好师兄弟,处处帮着他。你家又不在县里,来吃顿饭算什么,就当这里是自己家好吗。”小蔡师兄的妈妈一脸慈祥地劝着我。 李琴听了蔡妈妈的话,不屑地瞥了小蔡一眼:“人家吴平现在可不是他师兄弟了,人家现在是电工,这次学习回来就是定级,都比他要高一级,何况他因为上次的事,要延长半年学徒期呢。” 小蔡师兄被李琴揭了短,忙哂笑着对我提议道:“不说了,不说了,吴平,咱们先干两杯。” 我在端起酒杯时,瞅见小蔡的弟妹对视了一下,不满地翻了李琴一眼。以后的时间,大家又恢复了正常的吃喝,席间小蔡妈妈借故问我有没有对象,旁敲侧击地说了要给小蔡和李琴办婚事的情况。 “蔡师傅,大姨,师兄真是好命,找了李琴这样漂亮的对象,还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县城又有这样一处自己的房子。你们知道吗?今天整整一天,我都在招待所安排来人。咱们纱厂里有3000多人,一大半都像我这样家在农村,招待所只有30间房子,按家属回来的时间排队,大多数来探亲的人都住不上。我看到他们为难的样子,心里特别不好受。”我附和蔡家二老,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 “哎……大厂有大厂的难处,纱厂什么都挺好的,就是这住房太紧张了,好在咱们再差,也给孩子们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小蔡妈妈感叹道。 “就是,我要是能有你们这条件,就好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小蔡和李琴。 小蔡师兄忙不迭地点着头,李琴却一声不响地端起酒杯,独自喝了一杯酒。 我在蔡家吃饭喝酒的时候,耳朵一直捕捉着窗外的动静,可是并没有听到小蔡师兄说得孩子哭闹,只有冷风摇曳树梢的沙沙声。我看时间不早了,就赶紧向蔡家告别,李琴也要跟我一起走,小蔡师兄想挽留她,两人龃龉了起来,弄得我和老蔡师傅夫妇都很尴尬。 李琴最终还是跟着我出了门,在黑暗的小巷里,我埋怨了李琴一句:“你这样子,让蔡师傅老两口怎么想?” 李琴呐呐地回了一句:“他们又为我想了多少?”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在路过赵家大门时,不由地停住了脚步,我心里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踏上台阶,敲响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谁呀,来了来了。”院子里立刻有了回声,一个女人小跑着来开门了。 “马上过年了,她以为是来送礼的。”李琴在一旁小声地嘟哝到。 大门打开了,探出一张女人油光光的胖脸,大概是因为光线太暗,或者是她早就忘记了,女人竟然没有认出给他们家跑过电的我。 “你们……你们找谁?”胖女人看我们手里没有拿东西,显出了疑惑的神情。 “我们是殷红的同事,想来看看她和孩子。”我给李琴使了个眼色。 “就是,殷红在吗?”李琴赶紧附和道。 “她不在,去医院值班了。”胖女人明白了过来,厌恶地瞟了我俩一眼,身子往后一撤,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他们家的大狼狗呢?”我下了台阶,不解地问道。 “听小蔡说,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大狼狗有点发疯,开始咬送礼的人了,赵家将它暂时送到亲戚家去了。”李琴一反在蔡家的不快,笑着回答道。 “这个鬼天气!”我望了眼黑黢黢的天空,对着李琴叹息道,“我赶紧送你回家吧。” 瑟瑟的寒风呼呼地刮过,将地上的落叶卷了起来,走在行人寥寥无几的大街上,我和李琴都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八十五)心烦意乱 星期一清晨,天还是灰蒙蒙一片,我就早早地起来了,揉着惺忪的眼睛,到楼前打水时,整个水台都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碴。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头顶上的银杏树杈上,只有几只不畏严寒的小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整天真是太冷了。”筒摇车间的吕大姐端着一大盆衣服,从一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吕大姐早。”我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 “我今天是早班,这一家人换下的衣服,得赶紧地洗出来。”吕大姐嘴里呵着热气,笑盈盈地说道。 “大姐,这水太凉了,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烧壶热水吧。”我刚才准备漱口时,一口冷水差点把我的牙冻了下来。 “小吴师傅,真是太谢谢你啦。前几年我们来住的时候,那个管理员老曹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问,还动不动刁难一下。”吕大姐搓着双手,感叹地说道。 等我烧好了一壶水,给吕大姐提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上早班的人都起来了,大家抱怨着寒冷,相互道着早安,手忙脚乱地洗漱着。我一趟趟地给大伙送着热水,得到了一片赞扬声。 眼看着就要到上班的时间了,吕大姐端着一碗热粥,拿着两个烤得焦黄的馒头,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咸鸭蛋,送到了后院的配电间。 “小吴,你为我们忙了一个早上,快抓紧吃点东西吧。”吕大姐热情地把饭菜递给了我。 “大姐,谢谢你啦。”我激动地说到。 太阳升起来了,毫无热力地挂在东边的天空上,我随着上班的人流走进车间,一股湿润的暖气扑面而来,听到熟悉的机器声,我竟有了一种赶紧工作的冲动。 夏班长还是安排我和刘师傅一班,半年多时间里,我们师徒已经相当默契了。夜班的同事走后,我跟着刘师傅开始例行巡视,在大车间里看到许班长正指挥着保全班,准备拆卸一台昨晚停了的细纱机。 “小吴,回来啦?”许班长吸着朝天的鼻孔,热情地走了过来。 “回来好几天了。”我停下脚步,与他握了下手。 “哎——崔书记前几天还问过你呢?”许长久把我拉了过去,凑到了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说崔……他问过我?”我一时有些惊诧,怀疑地望着许班长,“他不是有问题,被撤职了吗?” “他有什么问题?就是有些人想整他。”许长久瞪着一双凸出的红眼球,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不过,崔书记可不是好惹的?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现在虽然有点背时,不过好歹算是挺过来了,指不定那天就能回来啦。” “他回不回来,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心里翻腾着,嘴上却嘟哝了一句,抬脚准备离开。 许班长有点急了,一把拉住了我:“怎么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关系,你能当电工,你能去市里学习?你小子可别忘恩负义啊。” 许长久的话让我不爽,但又无法辩驳,我虽然想努力摆脱崔老扒的影子,但总与这个龌龊的灵魂纠缠不清。就在我沉吟的时候,许长久又开了腔:“你别以为这个姓侯的来纱厂是什么好事情,他的本事比老崔差多了,指不定俺们大伙都得跟着他倒霉。” 刘师傅在前面喊我了,我赶紧拔脚追了过去。回到了值班的配电室,我放下工具,倒了一杯开水,端到了刘师傅的脸前:“刘师傅,我们这个新来的侯厂长,为人到底怎么样?” 因为刘师傅爱人在化肥厂工作,他的家就住在化肥厂里面,所以对这个厂长老侯应该有所了解。刘师傅听了我的话有点愕然,抬起头来望着我问道:“你没有什么事得罪老侯吧?” “没有啊,怎么啦?”我看到刘师傅担忧的表情,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听了我的回答,刘师傅的神色才缓了下来:“怎么说呢?老侯这个人啊,就和他的姓一样,精得像个猴子,喜欢赚便宜,不能吃一点亏,而且报复性特强,谁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他准会想一个歪点子,狠狠坑你一下。” 刘师傅平时为人宽厚,从不在背后搬弄是非,现在他的这番话,让我感到十分震惊,想着回来报到那天,在办公室与老侯不期而遇,后背有点冷嗖嗖的:“他报复……会怎样报复呢?” “怎么说呢?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吧。”刘师傅端起脸前的茶缸,用嘴吹了吹热气,“他这个人比较自私,与我们邻居相处的都不太好,有一回他儿子与邻居的小孩产生矛盾,最后打了起来,他儿子吃了点小亏。本来孩子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但是他认为这是邻居有意欺负自己,就想了个歪点子,去孩子们读书的小学,找到了住校的工宣队告发,说邻居的孩子说了反动的话,辱骂伟大领袖,他儿子是与坏人坏事作斗争,才与对方打起来,最后还吃了亏。这在当时是一个政治事件,工宣队不能不重视,他们先让打架的孩子停了课,又多方调查核实,弄得一时风声鹤唳。最后,虽然不能具体落实,但是大人去学校作了检讨,接受批判教育,弄得灰头土脸。小孩子没有成为小反革命,却受到了一个严厉的处分,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这……这也太歹毒了吧,比崔老扒还要狠啊。”刘师傅的话,让我一时毛骨悚然。 “所以说,这个老侯不好惹,干什么事情尽使阴招,到我们厂来了,不是什么好事情。”刘师傅又喝了一口水。 “这样的人,怎么能提拔呢?”我心有余悸地问道。 “他不是有张大学文凭吗,现在提倡什么知识化,咱们这里科技人才缺乏,他是赶上这趟车了。”刘师傅止不住仰头感叹道。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车间二楼打来电话,说是统计室的两盏日光灯不亮了。我拎着工具上了二楼,来到统计室门口敲了半掩的房门:“我是车间电工,是你们要修灯吗?” “进来吧!这黑灯瞎火地让人怎么干活。”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尖利地抱怨声。 殷红在统计室时,我曾来找过她几次,知道这个房间后面没有窗户,所以要是没了灯光,还真没法工作了。我走进门去,影影绰绰看见一个人影,就随口问道:“你们进线的闸刀在哪儿?” “不知道,我又不是电工。”女人刻薄地说道。 我从电工包里掏出了手电筒,拧亮后对着四周墙壁照了一圈,看到了房门后面的照明闸刀:“给我拿个凳子来。” “真是麻烦。”女人不满地抱怨着,拖了一张椅子过来。 这娘们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登上了椅子,打开了闸刀。 我用电笔试了一下,哧哧地冒出一串火星,看样子是闸刀老化,拧保险丝的螺栓滑丝了。上次来修的电工图省事,直接将保险丝拧在了上面,这样接点的电阻大,更容易发热,所以没两天又烧断了。 “这次你可得给俺们弄好了,别再三天两头地出问题了。”女人的尖声又响了起来。 我强忍住不快,掏出一个新的闸刀,花了好一番精力,才装了上去,把闸刀一推,两盏日光灯刷地亮了。 我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抬头不由地愣住了:“你……” “你……你不是去市里学习了吗?”胡秀美也是一脸惊悚,半张着大嘴望着我。 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她竟然又回检验室了,我不愿意再啰嗦,赶紧收拾好工具,转身朝门口走去。 “哎——小吴,你等等。”刀削脸的嗓音忽然温柔起来,一双有点狐媚的双瞳,竟然闪出了一泓秋水,“你……你师傅还好吧?俺哥前两天还陪着崔书记,去市里看过鲁豫,鲁部长呢。” “你说什么?”胡秀美的话像晴空霹雳,把我震了个目瞪口呆,“你别胡扯了,我师傅会见你们。” “这有什么不能见得,朋友不打不相识吗,鲁部长可不像你这么小心眼,鲁部长还请他们一起吃了饭呢。”胡秀美看着我急赤白咧的样子,得意地哧哧地讪笑起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我第一天来上班,竟遇到这些出人意料的事,真真假假弄得我如鲠在喉,心烦意乱。 (八十六)酒宴荒唐 今天一大早,天就阴沉沉地,灰黄色的浊云在空中低低地涌动,瑟瑟的北风像一把飞舞的利剑,刺透了身上厚厚的棉衣,寒到了每个人的骨缝里。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天气预报说,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我已经与人调好了班,也与小蔡师兄说好了借车的事,准备后天一大早就回家过年。我走在上班的路上,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心里不由地暗自祷告,期望大雪能晚下两天,不要阻碍了自己回家的行程。 接班后在车间例行巡视完,我就掏出高一的《代数》,放在桌子上看了起来。 “如果你自学完了,就去考大学吧。”刘师傅在一旁笑着说道。 “我基础太差,真要是自学完了,估计考大学也已经超龄了。”我一脸惭愧地回答道。 “你才多大,现在抓紧学,就一定能赶上。”刘师傅对我鼓励道。 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刘师傅接了后说我有封信,被传达室送到了车间办公室。我闻讯心里一惊,赶紧出门上了二楼。 办公室里正在开调度会,车间行政人员和各班的大班长都在。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见跟屁虫正在讲话,刚想着等会再来,刀削脸胡秀美在里面瞅见了,站起来喊了我一声。 胡秀美忙不迭地走出来,把一个粉红色的信封递给了我:“这是哪个小姑娘寄来得呀?” “不是什么小姑娘,我在市里学习时的一个同学。”看着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我随口说道。 “那一定是个女同学。”胡秀美故作不信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愿跟她啰嗦,谢了一声转身想走,却被胡秀美给拉住了:“今天晚上,有人在红卫饭店请客,让我叫你一起去。” “有人请客,干嘛要我去?”望着曾经“不共戴天”的刀削脸,我心里感到有点荒唐。 “你怕什么,还能吃了你啊?大家交个朋友嘛。”刀削脸高高的胸脯蹭了下我的手臂。 “对不起,我晚上有事。”我转过身朝楼梯走去。 “俺哥刚从市里回来,鲁部长给你捎了点东西,晚上喝酒时给你。”胡秀美在我身后叫了起来。 回到配电室,我打开了袁圆的来信,里面是一张心形的贺年片,袁圆用娟秀大字写着:吴平,祝春节快乐。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心里止不住一阵激动,我想着明天也去邮局买一张,将它寄到市里去。 傍晚时分,云层更厚了,洗完澡出来,天色已经阴暗下来,我一路走一路盘算着,自己该不该去饭店,胡秀美说得话可信吗?进了生活区一路往前,刚过了飘着暮霭的杂树林,就听到了招待所里好像有人在吵架,我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赶紧加快了脚步。招待所院子的铁门敞开着,我急急忙忙跨进小院,眼前的一幕让我大吃一惊,只见那个多日不见的疤眼曹姨,正在跳着脚撒泼。 “曹姨,你……你怎么来了?”我一脸惊诧地问道。 “好了,小吴来了,你问问他,这个储藏间是给人住得吗?”疤眼见到我,像一下有了靠山,嗓门更大了。 “我们是厂办安排来的,吴师傅说这里能住。”那位年轻的挡车工脸涨得通红,一脸委屈地辩解道。 “到底怎么回事?”望着疤眼乖戾的神态,我一时有点疑惑,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储藏间都是被褥,他们在里面生火做饭,要是失了火咋办?”疤眼不依不饶地聒噪到。 “我们就两个人,一直很注意,也没在里面做饭。”年轻女工被疤眼憋屈地几乎要哭出声来。 “曹姨,你不是退休了吗?现在我是这里的管理员,为了解决大家的困难,就安排他们住在储藏间了,安全问题大家都会注意,再说厂办也批准了。”我不想让她再胡搅蛮缠下去,坏了大伙过年的心情。 “退什么休啊——”我的话好像一下 戳了马蜂窝,疤眼一声长嚎,拍着手跳起脚来,“这个新来的姓侯的不是个玩意,他说以前老崔的安排不算数了,说我不到退休年龄,非要我再来上班不可,否则就不发工资,他……他以前跟我们家老钦有过节,是来整我得啊……” 我这时候才明白了疤眼来这里撒泼的原因,赶紧息事宁人地劝解道:“曹姨,这新来的老侯是不地道,现在马上要过年了,还有意折腾你。这样吧,你还是回家休息,好好准备过年,咱们还像过去一样,我给你在这里看好了,保证不出事情。厂办要是有人来问,我就说你天天来这里,工作积极认真,到时候工资奖金一分不会少,你看看咋样?” 大概自打钦大肚子吃瘪以后,再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了,疤眼曹姨一时感动起来,直接抹开了泪水:“还是小吴你好啊,现在这时候还来帮我,你跟你爹一样,都是好人啊,你进厂还是俺们家老钦帮忙办得呢……” 大家听见她说起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不由地感觉到十分好笑。有人拿来了一包丈夫带来的东北木耳,我赶紧塞到了疤眼的手里,搀扶着她朝门外走去。待我从门口转回来时,还能远远地听到她委屈的哭声。 “各位大姐大哥,没事了。”我招呼大家赶紧回屋,吕大姐的丈夫走上来,使劲地拍了下我的肩膀,众人都欢笑了起来。 经过疤眼这么一闹腾,天已经黑了下来,我来到红卫饭店的时候,大厅里的十几桌已经坐满了人。那时候还没有单位年终聚餐的习惯,但是年底好友们在一起坐坐,单位答谢一下协作部门,下级请上级吃顿饭,已经开始逐渐形成了气候。我又见到了那个胖丫头,她恭敬地正站在门前,对所有进来的客人笑脸相迎。 “你现在这个服务态度,真让我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我指着墙上的标语夸赞道。 “现在俺们承包了,大家多劳多得,这几天生意特别火。”胖丫喜滋滋地对我说道。 胖丫把我带到了一个包间的门口,我才发现以前的布门帘子不见了,全都装上了带花格的木门,胖丫敲了一下把门推开,里面正在把酒换盏的人们,一下子扭过了脸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到了我的身上。 “对不起,打扰了,胡秀美让我来拿一下鲁豫捎来的东西。”我看见了里面坐着的刀削脸,招手示意了一下。 “哎呀——你是吴平兄弟吧,快进来,快进来。”坐在上首的一个大光头急忙站起身来,冲着我热情地招呼道。我认出他就是城北二虎中曾被师傅一拳崩了脸的大虎。 坐在门旁下首的一个瘦高个,闻讯一把将我拉了进去,刀削脸胡秀美尖着嗓子给我介绍道:“这是俺家那口子,在县医药公司上班。” “这是我们医药公司的秦科长”旁边的另一个家伙赶紧补充道。 我被这个秦科长拖拉着,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在众人的簇拥下,最后竟坐到了大虎的身边。我扬起脸来环顾了一周,心里感到万分地荒唐,竟然有了胡彪献图进威虎山,给三爷祝寿吃百鸡宴的感觉。 “这是吴平,我们的好兄弟,团市委鲁部长在俺们纱厂工作时唯一的高徒,这次我跟着崔哥去市里,在鲁部长的引荐下,见到了他妈妈柳部长,崔哥的事情马上就要解决了。”大虎按着我的肩头,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 “为崔大哥东山再起,咱们大家走一个。”光头二虎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喝——”酒酣耳热的众人纷纷起身,乱七八糟地吆喝着。 整整两个小时,在乌烟瘴气的酒桌上,我凄入肝脾,如坐针毡,怀抱着师傅捎来的东西,望着城北二虎丑陋的嘴脸,有了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崔老扒和师傅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利益关系,只是为殷红感到无比地悲哀和痛惜。 当我终于摆脱了烂醉如泥的城北二虎,踏上北风凛冽的街道,一种醍醐灌顶的清爽,让我几乎忘却了身上的寒冷。“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我忽然想起了雨果的这句话,心头像坠了块大石头,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八十七)风雪归途 在红卫饭店吃饭的第二天,我给刘师傅打了声招呼,就骑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翘班溜出了厂门,先去邮局买了一张贺年片,给袁圆寄走了,又将厂里发得各种过节供应卷,到一个个商店换成了一件件商品。当我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的时候,阴沉沉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花。 当天晚上,狂风似困兽哀鸣了一夜,当我早晨推门一看,天地间已是苍茫一片了。寒风虽然小了些,可是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散着,看样子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望着眼前的情景,走还是不走?我一时也拿不定了主意。 简单地吃了早饭,我站在窗口反复掂量,最后寻思,凭自己年轻力壮,一百多里就是步行,一天功夫也能到了。决心一定,人就变得无所畏惧起来,我像当年爹一样,将两个猪头挂在了车把上,又再一次紧了紧后架上的带东西的纸箱子,毅然决然地推起大“永久”,一头扎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我踏着没踝的积雪,急不可耐地出了县城,跌跌撞撞地攀上了高高的运河大堰,河套里呼啸而来的西北风扑头盖脸吹过来,顷刻间,就把我从上到下一下灌了个透心凉。我憋足了劲,顶风冒雪,抖抖簌簌地骑了不足五里地,就再也骑不动了,不得不下来推着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了不一会,人就累得像狗熊一样,呼哧呼哧喘开了粗气。 这时,风雪又突然癫狂起来,要是像这样一蹦一滑地扭秧歌,就是天黑了也难以到家。是继续朝前走,还是现在就回去?在这前不靠村后不靠店野外,我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了。 我正在犹豫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车鸣声,一辆苏制的嘎斯吉普,像一头披挂着雪毡的愤怒公牛,冲出飞舞的雪幔,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歪歪扭扭地朝我冲了过来。 “哎呦……”我赶紧躲避,猝不及防间脚下一滑,连人带车栽了下去。 狂风呜咽中,我“吱溜”一声滑到了路边,顿时像一只旋转的陀螺,顺着陡峭的大堰翻滚而下,在天旋地转中失去了知觉。风雪冰冷地抽打在脸上,麻酥酥地有些胀痛,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头脑才渐渐清醒过来。慢慢地挣开眼皮一看,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混沌,这是什么地方?我仔细判断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趴在了河滩下的雪窝里。 “哎——”咆哮的狂风中,传来了隐约的呼唤声。 我挣扎着抬起头来,循着断断续续的声音朝上望去,只见苍茫的天地间,一团悦动的红色在急速下滑,戗起了一片海潮般的雪浪,顺着陡峭的大堰,朝我身边飘浮而来。当那团鲜艳的红色滑到了我身旁时,我看到了大红围巾包裹着的一张俏脸。 “吴平弟!怎么会是你?”殷红惊诧地瞪大了双眸。 “红姐……”我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雪弥漫,寒风砭人,在这个冰雪肆虐的荒滩野外,这个让自己一直记挂着的女人,竟然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没摔坏吧?”殷红忙着伸过手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咱们快往上爬!不然会冻死的。” “你怎么现在才回去?” 在殷红用力拉扯下,我使劲地站起身来。“我今天才值完班。”殷红喘着粗气,回头看了我一眼,“你什么时候学习回来的?”。 “刚回来20多天。”我努力别过身子,想为殷红遮挡些风雪。 当我们相互支撑,连滚带爬,一步一滑地攀到堰顶时,早已筋疲力竭,大汗淋漓了。我喘息了好大一会,才狼狈地捡起雪地上两个猪头,把歪在路旁的大“永久”,勉强地扶了起来。 殷红走到吉普车旁,“砰砰”地拍打着车门: “司机师傅,这是我本家弟弟,同一个乡里的,咱们把他捎上吧。” 风雪中,一个胡子拉茬的司机袖着手,极不情愿地下了车,在他不耐烦地催促和指点下,我手忙脚乱地将大“永久”绑到了吉普后面的货架上,然后才提起两个猪头和纸箱子,打开了车后门钻了进去。 迎着狂风,吉普车加足了马力,又摇摇晃晃地上了路,我赶紧掏出一包“飞马”烟,笑着探过头去,放在了前面的仪表盘上。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殷红,将怀中的婴儿换了个手,侧过脸来,给了我会心的一笑。 “这是卫生局的梁师傅。”殷红白皙的脸颊冻得通红,柔声细语地介绍到。 “梁师傅好。”我充满感激地叫了一声。 “嗯。”胡子抬起眼皮,朝我笑了笑。 身边没有了狂风暴雪,凉透的身心慢慢地暖和起来,我偷偷地打量着身旁的殷红,清澈的双眸,弯弯的柳眉,薄薄的双唇,娇嫩的肌肤,虽然多日不见,她依旧那样美丽迷人,只是身材比以往丰腴了一些,大概因为生育的缘故,散发着一种女性成熟的娇媚。 “是儿子还是女儿?”我望着她怀里熟睡的婴儿,轻声地问道。 “儿子。”殷红忽闪着两汪秋水,慈祥地望着怀里的婴儿。 “红姐,彭大哥过年没回来吗?”我想到了招待所里的人们,不由地开口问道。 “彭大哥?”殷红的眼中闪出一丝哀怨,莞尔片刻,才呐呐地说道,“大家过年都想休假,他才提干不久,没好意思跟大家争。” 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哪……这个孩子,他还没见过?” “没有。”殷红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人家彭排长这是在要求进步呢。”此时风雪小了一些,胡子司机撕开了面前的盒,叼起一支“飞马”烟。 “我前几天去找你,赵武的妈妈说你值班了。”我望着前方,心悬浮了起来。 “是吗……”殷红警觉地瞥了我一眼,“怪不得那天我值班回来,那个老太婆阴阳怪气地说有人找我呢。” “你……你在那里,住得好吗?”我顺着她的话语,说出了自己最想问的话。 “怎么说呢……”殷红的神色黯淡下去,声音轻地像一根羽毛。 胡子喷出的烟雾,把正酣睡的婴儿熏醒了,他舞动着小手,扯起着嗓子,“哇”地一声啼哭起来。殷红敛起空洞的目光,掀起了半边衣襟,将高耸的胸脯凑到了孩子的嘴边,婴儿的啼哭立刻转化成了快乐的吸吮声,一股浓腻的乳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因为身旁坐着两个男人,殷红忸怩地扯了扯衣襟,白皙的脸颊染上两抹绯红, 我赶紧将目光调开,却看见面前的胡子司机,心猿意马地拨弄着方向盘,两只贼溜溜的眼睛直往殷红怀里钻。 “哎呀——”随着殷红一声惊呼,吉普车像一个醉汉,剧烈地抖动起来。 “快——”我也意识到了危机,不管不顾地怕打着胡子的椅背。 胡子一下回过神来,双手使劲掰着方向盘,手忙脚乱地踩住了刹车。嘎斯车发出一连串毛骨悚然的怪叫,随着巨大的惯性,依旧跌跌撞撞地朝路旁滑去。在女人尖叫,孩子嚎啕中,我两眼一闭,死死抓住了前面的座椅。 “嘎吱吱——”老嘎斯像一艘搁浅的渔船,拖着完全抱死了的四轮,在高高的雪浪中,犁出了两道黑色的泥辙,伴随着金属刮擦和撕裂的声音,终于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 胡子惊恐万状的脸上爬满了豆大的汗珠,一只车轮在他的身下,已经悬空在了高高的大堰上。 (八十八)无聊的大年 因为风雪的缘故,整个春节过得邋里邋遢,天气阻隔了人们走亲串友的步伐,我也是窝在家里哪也没去。 那时,电视机在城里还是个稀罕物,农村人家根本没有,春节男人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牌赌钱,女人们在一起东家长李家短地闲扯。我因为回来得匆忙,忘了去疤眼那里借几本书带回来,现在每天在家闲得无聊,吃饱睡足就是发呆,直盼着天赶紧放晴,自己好提前回县里去。 我无聊的时候,脑子就杂乱起来,想得最多地还是殷红与袁圆,两人在我的头脑里交织盘桓,让我在虚幻和现实之间不断地转换,搞得自己身心无比疲惫。 这天吃了晚饭,爹饭碗一推,进出去打牌了,小妹妹也赶紧溜了出去,我正想跟着娘去锅屋(鲁南地区农村对厨房的称呼)里帮着洗碗,就听到院门被人啪啪地敲响了。 娘赶紧走出去开了大门,对着堂屋里的我喊了一声:“大平,大平,二狗蛋找你来玩啦。” 我刚拉开堂屋的房门,二狗蛋顶着一脑袋雪花,双手袖在棉袄里,跺着脚走了进来:“大平,咱俩好好地拉拉呱,俺就在你这里住了,今晚不回去啦。” “你一个有家有口的人啦,在俺这里这算个啥,你媳子没有意见啊?”我望着他揶揄道。 “哎……什么有家有口的?烦都烦死了,哪有俺们兄弟在一起痛快。”二狗蛋一脸苦相地感叹着。 我将二狗蛋带到了自己住的西厢房,回身盯着他问道:“你真是不回去啦?你媳妇不会睡不着觉,再过来找你吧?” “她才不会找呢?整天缠着个丫头,白天都累得直打瞌睡,巴不得我离得越远越好呢。”二狗蛋往地上吐了口痰,唏嘘着抱怨道。 “她不喜欢你了,可是,你能离得了她吗?俺记得那年割麦的时候,你狗日的白天累的像个驴,晚上还要赶几十里路去山后找她。”我想到二狗蛋曾经痴迷的样子,不由地笑出声来。 “哎——别提啦,那时候天天都有呱拉,现在每天说不上几句话,还一说就吵,就剩下晚上那个事了。”二狗蛋没有生气,而是自嘲地说道。 二狗蛋老婆年前生了个丫头,如今才二个多月,这让婆婆张寡妇和二狗蛋都很失望,在当时的淮北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有句不近人情的话是“宁可让有儿气死,也不让无儿愁死”,就是二狗蛋和他妈张寡妇真实的心态。 我摊开了床上的被子,二狗蛋脱了湿棉鞋,就要往被窝里钻,我赶紧把他呵止住了。我出门到锅屋里,打了一盆热水回来,强逼着二狗蛋洗脸洗脚。 “大平,你小子到底是城里人啦,越来越讲究啦?”二狗蛋不情愿地一边洗,一边撇着嘴说道。 “你小子脸不洗,脚不洗,你媳子能让你钻她被窝啊?”我没有生气,而是打趣地问道。 “什么不让钻?她自己也不洗,脚比我还臭呢。”二狗蛋无所谓的语气让我听得直犯恶心。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与殷红相见时,被她浴后水色温润的身姿所吸引,感叹起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异。女人的魅力有身材容貌,更有文明和教养,这可能是我本能地排斥在家里找个媳妇,比较隐晦的深层次原因吧。 “从今往后,你们睡觉前都洗洗吧,这样脚不仅不臭,还暖活,人也舒坦,该多好啊。” 我嘴里劝慰着二狗蛋,心里就想起了小妹妹,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跟她谈一谈,告诉她一个女孩子必须注意个人卫生,不仅要洗脸洗脚,还要每天清洗一下自己,这是我在市里学习时,偶尔从袁圆口中学到的知识,因为我们那里的女生都是这样做得。 等二狗蛋洗完了脸和脚,我自己也洗好了以后,才钻进了暖呼呼的被窝,因为嫌弃二狗蛋嘴里的味道,我拿起枕头,躺到了他的脚头。 “骡子,你小子睡过女人吗?”白炽灯柔和的光线里,二狗蛋舔着脸问道。 “你小子怎么整天就琢磨这些事?”我有点反感地乜了他一眼。 “男人不说这个,还能说什么呢?你说说嘛,在城里这些天,到底睡没睡过?”二狗蛋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 “没有!我没找对象,又没结婚,哪有这样的事情。”因为实在无聊,我就顺着他的话茬,实话实说起来。 “其实啊,女人就是那回事情,你一睡了就放不下,可是天天让你睡,你又会感到没有意思啦。”二狗蛋吸了一下鼻子,又想往地下吐痰,被我制止住了。 “为什么?你不是给我说,这是最有意思的事嘛?”我故意呛了他一句。 “我也说不准,反正白天撅着腚刨地,晚上上床睡媳子,天天都是这样,一辈辈都这样,你觉得能有劲吗?我真想跟你那样,去过一下城里人的日子,睡一个水嫩嫩的洋媳子,就是死逑也值得了。”二狗蛋口涎欲流,显出一脸地憧憬。 “你小子,这是要成精啊?开始思考人生啦。其实,城里啊,也不是什么人的日子都好过。”我有点感叹二狗蛋的变化,不过还是实打实地给他泼了瓢凉水。 “大平,你这是说自在话,你和你爹在咱们村里谁不羡慕,全村上百户人家上千口人,就你们家得了三爷爷的恩惠,这还要说是你爷爷头脑好使,最早看出三爷爷有出息的……”二狗蛋又喋喋不休了起来。 二狗蛋的话有点刺激了我,按照他的说法,我算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但是我真是一个城里人吗?我与师傅、袁圆几乎毫无共同之处,就是与小蔡师兄、李琴他们比起来,也似乎不尽相同,爹的生活轨迹就是我的未来? 我背靠着墙,头枕着双臂,没有再搭腔二狗蛋,自从师傅引导我看书,我感到自己的心眼活泛了起来,特别是这次去市学习后,我的内心更加地蠢蠢欲动,我开始向往城市,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我甚至有点后悔拒绝了袁圆,是不是因为自己固执的一念之想,就失去了一次命运变化的绝好机会…… “哎……你小子在想什么呢?俺跟你说话,你咋不搭腔呢?”二狗蛋见我没有搭理他,在被窝里踹了我一脚。 “你小子要是还想折腾,就赶紧回家找你媳子去,要是不想回去,就闭上嘴,赶紧睡吧,我可是困了。”我说着拉灭了头顶的电灯,侧身躺了下来。 二狗蛋看见我不再理他,无奈地嘟囔了几句,也不得不躺倒下来,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阵阵呜咽的鼾声。 窗外的积雪映着月光,白皑皑的照得屋里十分亮堂,我仰脸望着屋顶,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殷红的身影又在不知不觉中,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个春节她过得咋样,一定不会像我这样寂寞无聊,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中听到了爹打牌回来的开门声。 (八十九)无奈相亲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熟睡中,就被起床撒尿的二狗蛋给弄醒了,起来陪着他吃了几口早饭,刚把二狗蛋送出门,准备回屋里再睡个回笼觉,却被娘给叫住了。 “大平,快把屋子拾掇一下,下午你二妗子要带人来咱家。”娘喜气盈盈地说道。 “她又不是第一次来咱家,收拾个屋子干什么。”我没有停步,打了个哈欠,继续往屋里走, “别走呀。”娘上前一把拉住了我,顺手理了理我的头发,“你二妗子今天要带个姑娘来咱家。” “娘——你这是干嘛?”我心里一个激灵,明白了过来。 娘看出我不乐意,赶紧解释道:“不像二狗蛋他媳妇那样,女方家不是山后面鲁南的,是咱邻村小魏庄的,说是家里办了厂,这几年发了财。” 娘的话让我更不舒服,直着嗓子喊了起来:“娘——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现在不想找媳妇,就是真要找,也不在老家找。” “你这说得都是混账话,恁么老大不小得了,看看人家二狗蛋都有闺女了,你还能不说亲啊?现在凭着咱家的条件,在这里能说个好样的,你要是想在城里说,就是能说上一个,哪也肯定不怎么样。”娘有点急了,拉着我不松手。 “谁说我找个不咋样的?我要动一下心思,这次兴许就能留在城里了。”我心里一急一气,原本憋在肚子里的话,就秃噜了出来。 “你吹吧,这毛病跟你爹一个样。县里的姑娘都不易说,还有市里的姑娘愿意跟你?说实话,你娘长这么大,也就去过一回市里,要不是你爹带着,还差点摸迷了路。”娘以为我在吹牛,扑哧一声笑了。 “好吧,我吹牛,到时候给你带回来一个,保证让你在村里显摆一辈子。”我的火被娘一下子点燃了,梗着脖子嚷了起来。 “好好好,俺信,俺信,但是今天下午的这个,你还要见,难得了你二妗子一片好心。”娘看我的犟脾气上来了,害怕我真地撂挑子,赶紧撤下火来。 “她爱来不来。”我甩下一句话,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已经过了困的时候,我索性穿好了衣服,围上袁圆送我的大围巾,没有给娘打招呼,就独自出了家门。 我踽踽地出了村口,爬上上了运河大堰,整个河滩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皑皑白雪。河面上少了南来北往的船只,航道已经完全封了冻。河堤上光秃秃的柳树枝杈间,听不见了叽叽喳喳的鸟鸣,甚至连呼啸多日的北风都停了,整个的世界一片寂寥悠静。 灰白的太阳,冰冷地挂在天上,我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娘一大早的那番话,依旧在我的脑海里翻腾。记得有本书上说过,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痛苦的,爱一个人,也许就有了绵长的痛苦,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没有经历过痛苦的爱情是不深刻的,可是,我虽然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却已经感受到了痛苦,我的人生应该是缺憾悲催的了。 站着寒冷的雪地里,嘴里呼出来的团团热气,在银灰色的围巾上,凝成了一层细碎的霜花儿,我揉了下冻得通红的脸膛,继续思忖着,有些事情想起来很美好,可是在你经历时并没有珍惜,荒废了本来可以很好的现实,我和袁圆的关系是这样吗?我是不是太固执,太不识时务了…… 踏着脚下坍塌的防空洞,我走下高高的大堰,在河滩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片枯叶落尽,枪刺般的挺立的白杨林中,树丛中三个紧挨着的小雪堆映入眼帘,我的心立刻像被针刺了一下,霍霍地疼痛起来。那下面躺着三个少女,其中就有一个是我苦命的妹妹。因为她们是女子,所以按照下吴洼的风俗,是不能归葬吴家祖坟的,只能孤零零地放逐荒野。短短一年时间,她们就开始被人遗忘了,甚至连爹娘都很少提及她们了。 我从运河滩回到家,心情一直不好,娘以为我不愿意相亲,有点痛心疾首地继续唠叨开了:“大平,你看看咱们村跟你一般大的,大都说好了亲事,咱们的条件比他们都好,你这个样子让俺跟你爹多没有面子。” “我说不说亲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真要按国家的《婚姻法》,二狗蛋他们都没到法定年龄,现在结婚是违法的。”我随口说起了《婚姻法》,想着让娘赶紧闭嘴。 “哎呦,儿呀——,你进了几天城,就学得上不着天,下不挨天啦,俺们违什么法啦,人家公安咋不来抓俺们?”娘撇着嘴,对我的话毫不买账。 “好了,好了,娘——我服你啦。”我想拔腿赶紧逃循出去。 “嫂子,嫂子,大平在家吗?”就在我和娘相互争吵的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女人极具夸张的呼叫声。 “你二妗子她们来了。”娘忙赶紧努了下嘴,示意我别再吱声,伸手掸了下衣襟,快步迎了出去。 还不待我们走出堂屋,院子的大门就呼隆一声被推开了,扁脸二妗子扭着肥胖的腰身,一张裤腰嘴咧到了耳朵根,满脸堆笑地喊道:“嫂子,我给你把人带来了,你看多好的闺女啊,跟你家大平真是绝配啦。” 娘拉住了准备后撤的我,急急忙忙地回应道:“他二妗子,你们来啦,赶紧到家里来坐。” 我看到在扁脸二妗子身后,一个身材壮硕的姑娘缩着头,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院子,等到两人来到我和娘的面前,我不由地一下子愣住了:“你……你是三红吧?” 那个曾经骗我给她抄作业,最后也没有给我一只橡胶“气球”的三红,一张大脸涨得比猴屁股还红,诺诺地叫了一声:“吴平。” “哎呦,你俩认识啊。”二妗子的扁脸上透着惊喜。 “我们是同学,还同过位。”我不满地瞥了眼二妗子。 “哎呦——真是天作之合,二嫂子,你就不要犹豫啦,下半年就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吧。”二妗子咯咯笑着,拽着了娘的一只手,使劲地摇晃着。 “那真是太好啦。”娘也迎合着二妗子,裂开嘴笑了起来。 就在娘与二妗的欢声笑语中,我饶有兴趣地观察起这个昔日的同桌,我从她成熟的大脸上,看出了她对这门婚事充满了渴望。看来娘说得没错,我这个接班进城,刚刚转正的学徒工,在当时贫困落后的淮北地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你哥最近干什么啦?”我瞅着三红问道。 “他跟着俺爹在家开了个柳编厂,把运河滩的柳条子割了,编成柳框柳篮,县里供销社年年来收。”三红耸了下粗粗的眉毛,低着头回答道。 “三红家这几年可是发了,我那个本家哥哥和嫂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大队干部,脑子就是好使,他们编的东西说是全卖给外国人了。”二妗子的眼里透着待价而沽的得意。 接下来的整个相亲会谈,都是娘与二妗子在你来我往,斗智斗勇的过程。三红在一旁喜滋滋的听着,我却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我头脑里胡思乱想着,根本没听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为眼前的一幕感到滑稽尴尬,直到娘依依不舍地拉着昔日的冤家对头,似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一样,手牵着手走进了家门,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瘫软地站起来,嘭地锁上了自己西厢房的房门。 “大平,大平,你看这闺女不错吧,身子骨长得壮实,一看就能生养,比二狗蛋媳子强多了。你们不还同过学吗,这知根知底地多好啊。”娘在堂屋里里,砰砰地敲着我的房门。 “娘,你能让我安稳一会吧,二狗蛋在这儿一晚上,我被他搅得没睡好,现在就想着歇歇。”我不耐烦地冲着门外吼道。 “你这个犟种!”娘气急败坏地骂道。 我把头蒙到了被窝里,不再搭理外面的声讨,娘骂了一会感到无趣了,才停下了声音,我听着她的脚步缓缓地出了堂屋。 (九十)抓紧回城 一个春节,就这样狼狈不堪地过去了。等到正月十二风雪一停,我不顾娘的担心和劝告,推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久违的太阳出来了,白花花地有点晃人眼,大堰上的路面湿滑难行,我小心翼翼地骑在上面,好几次差点人仰车翻。走了大约10多里地,前面就是小魏庄了,想到二妗子带三红来相亲的事,心里感到十分滑稽好笑。 我刚到了小魏庄的村口,就看见河堤有几个人,正伸长了脖子朝前眺望,我骑车来到了近前,认出竟是三红和她哥一伙。 “你……你今天回县里去?”三红看到我骑车过来,一张大脸写满了诧异。 “年过完了,得赶着回去上班。”我有点尴尬地下了车。 “大平,是你啊?好久不见。”三红她哥也转脸认出了我来。 “你们……你们这是在等啥呀?”看到这个昔日的“冤家对头”,我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 “你这是上哪去?”三红她哥说话的时候,腮帮上的一颗黑痦子跳了两下。 “人家刚才不是说了吗,回城里上班。”三红在一旁埋怨道。 “这都要到晌午了,到俺家吃了饭再走吧。”三红她哥瞥了眼妹妹,裂开嘴笑了。 看到三红她哥一笑,我的心猛跳了几下。在我们相邻的两个村子,我和三红她哥算是彼此的孩子头,平时两个村的孩子们对仗,在虚张声势叫骂挑阵时,我就不眨眼地盯着三红她哥。我不怕他上蹿下跳地摆架势,只要是他最后这么一笑,这仗就要立刻开打了。所以,眼前他这么一笑,令我立马条件反射地想着如何应付的手段。 “你紧张什么?咱们现在是亲戚,到了年底,你就是我妹夫了,还怕我把你带村里去黑啦?”三红她哥见我脸色变了,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膀。 “过去你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我更不怕你黑我啦。”我也放松了心情,跟着他笑了起来。 “哈哈——哪咱们快回村吧。”三红她哥欢笑得黑痦子都变成了紫红色。 “我这得赶紧回去,前几天下雪耽误了,明天一大早就得上班。”我连忙摆手谢绝到。 “进城当了工人,就看不上俺们啦?”三红她哥掏出了一包“大前门”,弹出一支,递给了我。 “哪能看不上你,现在你是当老板了,我就一小工人。”我想着赶紧脱身,就胡乱地恭维道。 “哈哈哈哈——”三红她哥得意地大笑起来,“我们就是在等县供销社的车,说好今天来厂里拉货,马上开春了,我们的柳编活要忙起来了。” “你们赶紧忙吧,我这就走了,再说刚吃饭不久,这才走了10几里地。”我听他这么一说,推起车子准备开溜。 “那就等到下次吧。”三红她哥看样子真有事,也没有强留我的意思。 “还是吃了饭吧,等一会,跟拉货的车一起回县去。”三红一脸诚挚地继续挽留道。 “我还骑着车子呢,不太方便。”我谢了一声,赶忙骑上了大“永久”。 中午的阳光照在大堰上,多日的积雪开始融化,在车辆和人行的碾压下,立刻变成了乌黑的泥浆。我努力掌稳车把,也不敢使劲蹬车,就是这样,浑身上下还是沾满了泥水。今年春节回家这趟,真是来去不顺。就这样原本只要半天的路程,等我跌跌冲冲到了县城,已经整整走了一天。 春节期间的街道十分地热闹,马路上的雪基本清理干净了,路两旁的没来及清理,也被川流不息的人们踩脏了,踩实了。我路过古钟楼时,旁边的红卫饭店里熙熙攘攘,对面的文化馆里更是人欢马叫,我没有减速,一路摇着车铃,使劲地往前骑,想着快点回到宿舍,放下东西就去厂里的浴室,这一个春节在家没法洗澡,早就感到浑身刺挠,痒兮兮地难受了。 太阳垂到了西边的树梢上,气温马上就降了下来,我推着大“永久”,一只脚刚踏进院门,就被一个迎面而来的雪团,砸了个满脸开花,惊慌之中就见一群打雪仗的熊孩子,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 “小吴师傅,回来啊。”听到有人进了院子,住在一楼的吕大姐推门出来,看见是我,热情地招呼到。 “吕大姐,新年好,路上化雪不好走,你看看这身上弄得,我得赶紧去厂里洗个澡。”我指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裤说道。 “正好,你吴大哥也想去,愁着没个熟人带他呢。”吕大姐高兴地笑起来。 我到后面配电间放好东西,赶紧拿了换洗的衣物出来,大哥的丈夫吴大哥已经在前院等着我了。他说自己的探亲假马上到了,大后天就要回部队。我骑着大“永久”,带着吴大哥到了厂里的浴室,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给管理员递了一支烟,请他又放了一番热气,把已经有点冷却的池水重新烧热了。我和吴大哥在池子里把自己泡得像只大红虾,上来打好了肥皂,又相互搓了背,在淋浴间冲洗干净后,穿衣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 我们回到了招待所,吕大姐非拉着我一起吃了晚饭。明天就是我的早班,又骑了一天的车子,好好泡了个澡,我本来又累又乏,想着早点上床睡觉,可是整个晚上,不断有人过来要热水,我只有守着个大电炉子,一壶壶地给他们烧,一直熬到了夜里一点多钟。虽然感到很辛苦,但是我真是毫无怨言,这些两地分居的双职工实在不易,马上又要面对一年的分别,每个人心里都饱含着不舍和苦涩。 因为太疲劳,我这一晚睡得很沉,是院子里孩子们玩闹把我惊醒了。赶紧起来洗漱好,吃了点家里带来的煎饼,就推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车出了门。这一次因为风雪阻隔,我足足借了它十几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着上班后紧还给他。 我到车间的时候,夜班和早班已经交接完毕,紧赶慢赶还是有点晚了,当我推开了配电值班室的门,正好碰到老刘师傅准备去巡查。我赶紧搁好东西,跟着出了门。因为还没有过完正月十五,大家还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所以车间里的人都很懈怠。我巡视完去了趟保全班,张胖子说小蔡师兄因为春节调班,这两天正好轮休,在家里没有来上班。回到值班室,看看没多大事情,我从包里拿了袁圆送得高一《代数》,顺着节前读过的内容继续往下看。因为基础太弱,我有几个问题没有搞明白,心里不由地有点焦急,想着如果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学完高中课程,一时差点失去了信心。 下班后,我洗完了澡,就回到招待所,将几张新烙的小麦煎饼包好,准备去蔡家还车时,送给他们尝尝鲜。走在街道上,白天融化的冰雪开始慢慢凝结,沿街屋檐的冰溜子还在滴水,落在行人的头顶或脚下,引起人们的一声惊呼。我从县**转道向南,走进小蔡师兄家的小巷子,在路过赵家大院时,没有听到那条狼狗的狂吠,心想可能是最近上门送礼的人太多,大狼狗还没有被带回来。 我敲响了蔡家的大门,出来开门的是老蔡师傅,他看见是我十分高兴。他告诉我,小蔡师兄没有在家,可能出去找李琴了。我对他表示感谢后,将在上班时擦拭干净的大“永久”,帮着推到了院子里,并将带来的小麦煎饼送给了他。 老蔡师傅要留我在家里吃饭,我推说自己还有事婉拒了,等我出了蔡家,路过赵家大院时,不由地朝那扇紧闭的紫红色大门瞅了两眼,也不知道殷红和孩子回来了没有?我忍不住想上去敲门问一下,但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感到有些不妥,暮色中,只有悻悻地离开了。 (九十一)有人求我 随着大地冰雪消融,冬天的余音接近了尾声,春的脚步开始悄然临近,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阳光开始和煦,风儿也变得温顺起来,下班后去浴室洗澡时,南墙外不时传来远处小火轮的汽笛声,大运河上停航的运输船,又南来北往地繁忙了起来。 招待所早就人去房空,我的生活又一切照旧,但是,厂里的气氛却有了些许的变化,听人们在私下议论,说是厂长老侯一伙人,正在谋划着一场大的变化,美其名曰顺应时代潮流,实行现代企业制度。我前几日刚看了电影《乔厂长上任记》,一时被鼓动得热血沸腾,对改革充满渴望贺和热情,但是,老侯会搞出个什么名堂呢?自打听了刘师傅讲述的故事,我总是对这个人品堪忧的南蛮子心有余悸。 这天我上早班,中午吃完饭,刚回到了配电值班室,大额头肖美花就来找我,让我一时感到有些意外。 “吴平,俺有事找你,求你给帮个忙。”肖美花脸蛋红扑扑的,可能是因为着急,额头更加明亮了。 “你说什么事吧?只要我能帮上忙。”我赶紧站了起来。 “是俺们家的事情。”肖美花望着我,有点急迫地说道,“家里不是包产到户了吗,年前,有勘测队到俺家的地里调查,说是地下有个石膏矿,年后,乡里找了个有钱人来承包,说是要在俺家地里开矿。俺爹和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就找了社会上一些小混混,前几天硬把已经返青的小麦铲了,还把俺爹打伤了。” 听了肖美花的叙述,我心里感到一阵恓惶,这种事情在农村很常见,虽然很气人,但是也没有办法:“我能帮你什么呢?” “你不是上面认识人吗?求他们能给俺们说个话,不让乡里再欺负人,把那些打人的无赖抓起来。” “我跟你一样,就是个小工人,上面能认识谁?”我感到好笑,她这真是心急拜错了庙门。 “你不是有个三爷爷在省里当大官吗?再说你师傅鲁豫,现在也在市里当了干部,你帮着我,去找找他们,你的人情我一定不会忘记。”肖美花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我三爷早就瘫痪了,再说我都没见过他,能给你办个什么事情。鲁豫是我师傅,可是这事……”我想起了小蔡出事时我去找师傅,他一口拒绝的态度,一下子就没有了底气。 “你三爷爷不行,找你师傅也行啊。”肖美花赶紧接上了我的话茬。 “这个……我师傅是团委的,有没有什么职权,可能帮不了你,再说……自打他走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所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有点心虚地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肖美花失望地悻悻走了,看着她无奈的眼神,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下午下了班,我洗完澡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去了趟久违的阅览室,正在一边翻阅近来的书刊,一边听着麻脸鼓噪的时候,小蔡师兄突然找到了这里。 “吴平,我找你有个事。”小蔡师兄在门口对我招了招手。 今天真是有意思,怎么总有人找我有事,我在心里琢磨着,跟着小蔡师兄出了门,站在了阅览室的屋檐下:“有什么事情?弄得你慌里慌张的。” “吴平,我求你的这个事,你可得帮我这个忙啊。”小蔡师兄一脸苦涩,冲着我诺诺地说道。 “出什么事了?赵武这个混蛋又不老实,还在难为你们?”我望着小蔡师兄,一时有点不解。 “不是赵武的事,是……是我们的事……”小蔡师兄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们……你们有什么事,李琴不跟你谈啦,是不是要和你吹?”他没头没脑的回答,让我更不解了。 “也不是,是……”小蔡师兄脸憋得通红,被我一追问,弄得更加磕巴了。 “你到底怎么啦,不能痛快一点吗?你要是不愿意说,我就回去看书啦。”我故意转身要走,小蔡师兄一把拉住了我。 “李琴……她……她怀孕啦?”小蔡师兄终于把憋着的话,说了出来。 “怀孕啦?李琴……”小蔡师兄的话,弄得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哪……哪是你的吗?” “废话?当然是我的啦。”小蔡师兄不满瞥了我一眼。 “李琴怀孕,你找我有什么用?你想做什么检查,该去厂里的医院找兽医啊?”我看见他脸憋得像个紫茄子,忍不住地调侃道。 “吴平老弟,你别开玩笑了,我都快愁死啦,你说我们还没有结婚领证,这个生育指标也没有,这要是让厂里知道了,未婚先孕,光是违反计划生育这一条,两个人都够开除了。” “哪……你们还不赶快结婚。”我心里一阵惊悚,突然想起当初师傅离去后,殷红在不停地呕吐中,那种绝望的眼神。 “要是能结婚就好啦?”小蔡师兄差点都要哭出来了,一脸悲凄地说道,“我们谈恋爱,李琴家里一直不愿意,嫌我们家条件差,嫌我是一个小工人,她妈已经找人给她说了位副县长的儿子,正逼着她同意呢。” “你们生米都已经做成了熟饭,不要再藏着掖着了,正好让李琴她妈和副县长的儿子死了心吗。”我有点冲动地鼓动道。 “你说得轻巧,没有她妈同意,她连家里的户口本都拿不出来,更别说到厂里去开结婚证明了,我们结个屁婚?”泪水已经在小蔡师兄的眼眶里打转,差一点就要流了出来了。 看着小蔡师兄痛苦的样子,我才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想起二狗蛋关于娶洋媳子的理论,想到了殷红与师傅,突然有了一种难言的悲哀,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这他妈的算个怎么回事?其实,我当初的愤怒不仅幼稚而且天真,时间已经过去30多年啦,今天“性”对于每个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奢侈的事情了,但是真正的婚姻对于穷人来说,依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要说城里的天价住房,就是农村愈来愈高的彩礼,也让众多有情人难成眷属。我在敲击这行文字时,一个悲剧信息跳了出来,中原某地农村因为彩礼之争,新婚之夜新郎扼杀新娘后,悲壮地投案自首。 “那该怎么办呢,我能帮上你什么忙?”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蔡师兄,心里惶恐地问道。 “现在还能有办法?只能……只能让李琴先流产啦,什么事以后再说吧。”小蔡师兄佝偻下身子,叹了口气。 “哪……你找我有什么用呢?”我更有点糊涂了。 “你不是认识殷红吗?与她的关系又挺好的,她如今在县医院工作,你帮我去求她帮帮忙,行吧?” “这……”我一时有点语塞,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吴平,求求你了,我是真没辙啦。”小蔡师兄一脸乞求地望着我。 “好吧,我去试试。”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啦。好兄弟,过了这关,我请你去红卫饭店喝酒。” 小蔡师兄长舒一口气走了,我的心却一下子纠结了起来,等我踯躅着回到了阅览室,看到麻脸正将忙着将耳朵从窗边移开,这个操蛋娘们显然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谈话,我皱着眉头不悦地瞅了她一眼。 “哎……现在你们这些小年轻啊,真是太不要脸啦,没有结婚就搞大了肚子,还有脸去到处说?这个生活作风问题,要是在我们那个时候,不把你开除就算不错的了。”麻脸显然没有注意我的脸色,还在自说自话地聒噪着。 “谁说他们不想结婚啦?”看见麻脸一副张狂的样子,我心中的火气再也按耐不住,一下子迸发了出来,“有情有义的男女,凭什么不能终成眷属?我看有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麻脸的嘴半张着,像一只没闭上的鸡**,她显然没有料到一贯恭谦有礼的我,会突然这样质问她:“小吴,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直视着麻脸一双灰暗的眼睛,继续不管不顾地发起飙来,“这个混蛋的环境,把所有人的事情全都搞操蛋了!” “小吴,你……你怎么变流氓了?”麻脸的脸因为充血,深深浅浅的坑点瞬间红得有点发紫,“你……你不想再借书啦?” 麻脸的威胁让我恼怒到了极点,我蹭地站了起来,冲着她大声吼道:“借书,借书,这个阅览室是你家开得?你想干嘛就干嘛?书读到了这个份上,再读还有个什么用处!” 我把手中的杂志啪地往桌上一摔,在麻脸惊愕的目光中拂袖而去。 (九十二)再见殷红 第二天上午,我一直等到9点钟,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门,虽然昨天应承了小蔡师兄,可是为了这种事去找人帮忙,特别是去找殷红帮忙,我想起来就感到十分别扭。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因为天气严寒,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走在冰雪初融的街道上,转过了城中心的古钟楼,我顺着县**西面的大路一直往北,大约又走了20来分钟,就到了县医院的大门前。 我走进院子里,在门诊大楼转了一个圈,问了好几个人后,才在大楼最西面的楼梯旁,找到了挂着牌子的收费处。收费处共有三个对外服务的小窗口,前面排队加塞的人流不断,哀叹声、抱怨声、争吵声,看着就让人心里焦躁。 我既不拿药也不看病,所以不好意思朝人群里挤,只有伸长了脖子垫着脚尖,在晃动的人影后朝小窗里瞅,终于在拥挤最厉害的第三个窗口里,看清了殷红那张白皙漂亮的瓜子脸。殷红手脚麻利地在收费、盖章、找钱,忙得不可开交,一些**咪咪的男人专门挤在她窗口前,故意问这问哪,流连忘返,迟迟不愿离去,惹得后面排队的人不停地起哄抱怨。 我为了不打扰她,就退到了一边,呆呆地等候着,心里依旧像十五字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挨到了中午下班的铃声响起来。殷红探出手来关上了收费的小窗口,围堵在那里的人们才开始恋恋不舍地散去了。 大概又等了五六分钟,看见殷红和另外两个收费员拿着饭盒走了出来,我赶紧朝前一步喊了声:“红姐。” 殷红一抬脸看见是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顿时亮了:“吴平弟,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我找你有点事。”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垂下眼帘嗫嚅着说道。 眼前的殷红穿着一件胸前印有县人民医院的白大褂,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在脑后随意地挽了个漂亮的发髻,如雪的肌肤,点漆的双眸,高耸的乳胸,依旧苗条的腰肢,既不失少女的清秀绝俗,又显出了少妇的绰约风姿,吸引着大厅里每一位过往男女的目光。 “咱们到那边说吧?”殷红看出了我的尴尬,扯了下我的衣袖,朝旁边的楼梯后面努了下薄薄的嘴唇。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来到了僻静的楼梯后面,殷红一双剔透的眼神,探究地望着我。 “这个……你知道我们保全班的小蔡吧,他是我来厂里结交的一个最好的兄弟,他有一个女朋友,是我们厂织布间的李琴,你见过的……”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这个李琴吧,最近……最近怀孕了,因为他们还没有结婚,所以……所以……” “我明白了。”殷红看我纠结的样子,蛾眉微蹙,莞尔说道,“你是说他们不想要这个孩子,其实……头胎还是生下来比较好,怀孕几个月了?要是来得及的话,他们还是赶紧结婚吧。” “这个……我也是这么劝说他们,可是情况真得不允许,因为……这个原因太复杂啦,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所以他们才求我来找你……”我已经面红耳赤,有点语无伦次了。 “他们自己想好啦,这个可不能后悔啊?”殷红仰起脸认真地问道,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女生未婚流产还是一件及其庄重的事情。 “他们这应该是想好了,否则也不会来告诉我一个大老爷们。”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你让他们明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来这里找我吧。”殷红露出了一对好看的笑靥。 “真替他们谢谢你啦。”我如释重负地喘了口粗气。 “你什么时候来的,一定还没吃中午饭吧?” “我上午就来了,看到你一直在忙,就没有敢打扰。”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实话实说。 “那赶紧跟我去食堂吃饭吧?离开纱厂快一年了,也不知道厂里的情况怎么样?你给我聊聊吧”殷红精致的眉宇间透着喜悦,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了我。 跟着一位绝色美女朝医院食堂走,不时有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殷勤地朝她点头打招呼,他们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瞟到我的脸上,流露出隐忍不住的妒忌,弄得我一路忐忑不安。 医院的伙食不错,比我们纱厂食堂好多了,殷红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随便她安排。殷红看样子与食堂的卖饭师傅关系挺好,他舀到殷红碗里的一勺子红烧肉,比别人足足多了三分之一,惹得身后一位排队的圆脸小护士,不满地撇了半天嘴。殷红大概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好像没有看见似地将菜碗塞到了我手里,顺便又要了四个大馒头。 我端着菜碗,殷红拿着馒头,找到食堂后面一张僻静的桌子,殷红安排我坐了下来后,又去打饭口向大师傅要了一双筷子,打了两碗青菜豆腐汤端了过来。 “吃吧,我们食堂的红烧肉不错。”殷红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笑吟吟地坐在了我的对面。 “红姐,谢谢你了,我是来请你帮忙的,现在还让你破费,管了我一顿饭。”我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不是也替别人帮忙的吗?我在厂里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了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殷红拿起一个大馒头掰了一小半,把剩下的一大半递到了我的手里,“快吃吧,你还在长身体呢,这三个馒头都是你的。” “红姐,我可不是孩子了,我学徒期早就完了,在地区学习回来后,还比同时进厂的高定了一级呢。”吃着香喷喷的红烧肉,啃着暄软的大馒头,我的心里热乎乎的。 “吴平弟,看你这兴高采烈的样子,不会是谈了女朋友了吧?”殷红美目流盼,樱唇含笑,打趣地向我问道。 “哪有什么女朋友,我一个小工人谁会看上我啊?”望着殷红让人心悸的大眼睛,我的脸颊微微有点发烫。 “小工人怎么啦?我们的吴平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人长得高大英俊,你看刚才跟我过来吃饭的时候,我们这里的小护士一路上都在偷偷瞅你吗?” “别说了,红姐,你要是再夸我,这顿饭可是吃不下去了。”被殷红这么一夸,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 “我真不是夸你,吴平弟,你人长得好又爱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要是年轻个六七岁,一定会想着法儿嫁给你的。” 我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直视着面前这张精美绝色的面孔,抑制不住激动之情:“红姐,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在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殷红白皙的脸颊蓦地红了.她羞涩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轻颇动,沉吟了片刻,才深深地吞了一口气:“可惜红姐老了。” “红姐,你才二十多岁,怎么就老了啦?你……你才是真俊呢,就像神话里的狐仙,人又温柔又善良,那个……那个男人娶了你,都是几辈子的福气。”我忙不迭地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的话,一着急脸色也由绯红变成了青白。 殷红一双大眼睛里射出惊喜,光润如玉的面孔上红晕更鲜艳了,一瞬间显出了少女般的张惶:“吴平弟,别说了,我……我哪有这么好啊……” 殷红扭过脖子,敛住了嘴角的笑意:“快吃吧,我等一下还要回去给小壮喂奶呢,这孩子越来越可爱了。” “红姐,你在赵家过得好吗?那个……赵家兄弟俩没有为难你吧?”我又一次地询问道。 “赵家的房子挺大,条件也挺好,赵武兄弟和我每天都上班,平时很少见面。再说我给小壮请了个保姆,她是我老家一个本家妗子,为人忠厚本分,对小壮和我特别好,处处护着我们娘俩。你彭大哥每月按时寄钱回来,说是下半年就可以回家探亲了。”殷红很腼腆地对我一笑,垂着头小口地吃着手里的馒头。 “那么赵局长,他们两口子对你们怎么样呢?你真准备在赵家这么住下去吗?”尽管殷红的语气轻柔平缓,但是我还是能够从她神情上,感到其中并不十分如意,就忍不住关切地继续问道。 “他舅舅对我还……还不错,就是他妗子有点阴阳怪气的,不过我一般不与她计较,也还算能过得去。先熬几年吧,等你彭大哥升到连级的时候,我和小壮就能随军去了。”殷红理了下垂到脸上的一缕散发,雪白皓腕上一个斜斜的淤青非常显眼。 “你手是怎么搞得,咋青了恁么一大块?”我指着她手腕上的淤青问道。 “哦……这是……这是我早上不小心撞门上了。”殷红明净的大眼睛显出一丝慌乱,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赶紧扭过头去望向了窗外。 “红姐,彭大哥不在家,你要遇到什么难处,就对我言语一声,我虽然是个小工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就是豁上性命也帮你摆平啦。”我凝望着殷红鼻梁挺阔曲线优美的侧影,像是对她又像是对自己咬着牙说道。 “谢谢你……”莞尔了片刻,我才听到一声如兰的回应。 中午的阳光从明亮的玻璃窗中透射进来,窗外一排白杨树挺立在道路旁,这种淮北最常见的树种高耸俊秀,新叶未萌的灰白色枝干像一根根枪刺,挑破了雪后一碧如洗即将立春的蓝天。 (九十三)期待春天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小蔡师兄和李琴去了医院,殷红已经在妇产科门前等我们了。手术进行得很快,大约不到40分钟,李琴就从手术室出来了,小蔡师兄一脸苦涩地迎上去。 “做完了?”小蔡师兄轻声问道。 “嗯……”李琴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痛苦和内疚的神情,我的心情也十分复杂。本是一对相恋的爱人,却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一个已经成型的生命,却被无奈而粗暴地抛弃了,人的命运真是难以琢磨。殷红大概看出了的我情绪变化,默默地投来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她与李琴打了声招呼,嘱咐她好好休息,又对那位帮忙的妇产科女医生表示了感谢后,一直把我们送出了门诊大楼。 西边的晚霞渐渐隐去,薄薄的暮霭蒸腾起来。我陪着两人朝回走,小蔡师兄推着大“永久”,后座上载着脸色蜡黄的李琴。我听着李琴对恋人从人品到条件,从家庭到能力,痛彻心扉地谴责和抱怨,对自己未来的爱情和婚姻,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惶恐。 “别说了,李琴,小蔡师兄心里也不好受。”我轻声地劝了一句。 “他不好受,他知道我躺在手术台上那种无助吗?我不只承受着身体的伤痛,还承受着心灵的伤痛啊,那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啊,我心里憋得难受,现在好悔好悔啊……”李琴双手掩面,泪水渗出颀长的指缝,打湿了面前的衣襟。 我们听着李琴淅淅沥沥的啜泣,一时沉默无语,默默走在春寒料峭的黄昏中。 “春天,大地从冬寒里苏醒复活过来,遍野是望不到边的绿海,衬托着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种种野花卉,一阵潮润的微风吹来,那浓郁的花粉青草气息,直向人心里钻。无论谁,都会把嘴张大,深深地向里呼吸,像痛饮甘露似的感到陶醉、清爽。” 昨天晚上,我读着冯德英的《苦菜花》入睡,今天一大早推开房门时,忽然就感受到了书中的情景,于是,我也不由地张大了嘴,痛快地吸了口初春的气息。 今天轮到我上早班,坐在车间的配电室里,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和煦而透明,就在我放下手中的《物理》课本,对着窗外发愣的时候,夏班长急吼吼地推门走了进来。 “老刘,小吴,今天下午要开全厂大会,你们留一个人值班,其余的都去参加。”夏班长望着我和刘师傅说道。 “怎么这个时候开全厂大会?”刘师傅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有点不解地问道。 “说是厂里要宣布新的改革措施。”夏班长回应说。 “这个老侯,我可是知道,他是学化工的,又不是学纺织的,再说也没有什么管理经验,能搞出什么个改革措施?”刘师傅皱起眉头,不屑地说道。 “所以大家都担着心,下午一定得去听听。”夏班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反正我是要调回南方去的,管他怎么折腾吧?”听了刘师傅的话,我才知道他最近正在积极活动,想着调回南方老家去,接收单位都找好了。因为他是老技校毕业的,专业技术很过硬,所以当地好几家企业都想要他。 “小吴,你就去吧,你们年轻人的日子还长,这些东西与你们的关系最大。”夏班长转过脸来,冲着我说道。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听到大家都在议论下午的事,一撮毛小李端了个饭盆走过来,看见我身旁有个空位,就一屁股坐了过来。 “你知道今天下午老侯要出什么鬼吗?”小李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人在厂办。”我知道他一定听到了什么风声,就故意揶揄了一句。 “听俺叔说,这个老侯前几天回南方老家转了一圈,回来后就在办公室里和童主任叽叽咕咕,憋了一个多星期,弄出来一个什么绩效考核办法。”小李神秘兮兮地说道。 “什么叫绩效考核办法?”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有点诧异地问道。 “我也不太明白,听俺叔说,好像没有奖金了,把工资拿出来一部分当奖金浮动。”小李思忖着,拧了下腮上的黑毛。 “什么?不发奖金还要扣工资,这算是怎么回事!”我恼怒地啪得一下,把筷子摔倒了桌面上。 “你小子小声点,自打跟了鲁豫,什么都没变,就是脾气变坏了。”小李瞥了我一眼,不满地抱怨道。 “你叔这帮人在上面,闲了蛋疼,就会琢磨我们这些干活的。”我没有理小李的茬,继续恼怒地说道。 “这关我叔什么事?都是那个姓侯的出得鬼,他现在是一人说了算,比起老崔在的时候差多了。”小李也有点急了,止不住提高了嗓音。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往嘴里了最后一口饭,腾地站起身来。 当天下午,当我随着大队的人流涌进去时,平常十分宽敞的空间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一下子显得杂乱拥挤起来。自打那次看完了《庐山恋》,我已经好久没进到这里来过了。 以老侯为首的一干厂领导,已经在台子上就坐了,童主任晃着圆脑袋,在要求各车间清点人数。电影院原本可以坐下千把号人,如今除了上班请假的人员,大部分都闻讯来了,除了走道上站满了以外,后来的人只能在门外呆着,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周围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站着坐着的人。 我没有座位,挤在过道上有点喘不过气来,就又拼命挤了出去,转到了电影院后面,用师傅留下来的钥匙,开了那扇隐蔽的小铁门,潜入舞台后面,顺着铁梯子爬到了那个转弯的小平台上。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望过去,眼前的一切都有了一种怪异的荒诞感。 童主任宣布大会开始,由小李的叔叔宣读绩效考核方案,他在宣读的过程中,不时激起全场的起哄和嘘叫。我立在高处,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主要的内容和中午小李说得差不多,第一是取消每月奖金,实行绩效工资,就是我们每人原来的工资,拿出来三分之一,根据工作量和效益上下浮动;第二,改变现行的产品结构,研发适应市场的新产品。这样的方案静下心,细细思忖一番后,你不能说不对,但是如何浮动,怎样浮动,并没有详细说明。研发新产品固然是好事情,但是以我们厂的能力,更让人心里存疑。不管怎么说,这套东西让人们第一次意识到,几十年的规则发生了改变,他们的命运要被折腾了。所以,李书记的话语还没有落声,就被现场的声浪淹没了。 “这是哪个混账东西弄出来的,我们的工资是国家规定的,我们的级别是国家评得,你们有什么权利胡乱搞。”我听着了张胖子声嘶力竭的咒骂声。 “就是——这是国家的企业,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现在你们就随便说了算啦,你们凭什么!”张胖子的呼声,得到了群起的响应。 “大家不要胡乱议论,下面听侯厂长讲话,他要给大家具体阐明实现绩效考核的意义,以及实现厂长负责制的重要性。”童主任矮胖的身子站了起来,冲着台下使劲地呼喊着,可是没有人买他的帐,人们的喧哗声更大了。 我没有再听下去,悄悄地下了铁梯,从后门溜了出去。我在市里学习的时候,从老师的言谈话语和同学们的议论中,预料到了变革即将到来,所以与今天会场上的工友相比,算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我当时极其天真地认为,按照自己的能力,再加上扎实肯干,如果工资真要实行浮动的话,应该会比现在有很大得提高,所以,对这个猴脸搞得这个绩效考核并不反感。 我出了生活区,没有再回车间,而是一路溜达着出了小城,伫立运河滩头,煦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极目远眺,大堰上杨柳青了,河道中春水涨了,我开始对未来有了些许的期待。 (九十四)湖水依旧 今天我下了大夜班,随着人流走出车间时,看到厂区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枝头,早已绽满了嫩绿的新芽。 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和煦的春风吹拂在脸上,心里暖洋洋地萌生出了一种律动,“清明到,雀儿噪,柳叶长,春光俏”,奶奶在世时,每年清明都会唱这首童谣。我记起了去年与师傅、殷红去踏青野餐的事儿,转眼一年过去了,卧龙湖的芦苇又该发了新芽,南飞的野鸟也该回来了吧?对了,接下来两天休息,何不约上小蔡师兄一起,去卧龙湖散散心。想到这儿,我停下了脚步,转身往回走,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了身后几位前纺挡车工。 “哎呀,死吴平,这是想干啥?”一位年轻的姑娘故作惶恐,捂着胸口,惊叫了起来。 “你个吴平,进厂一年多,这就学坏了,想吃老娘们的‘豆腐’?”一个小媳妇吃哧哧笑着,挺着高耸的胸脯,朝我顶了过来。 “对不起,我……这是猛然想起了个事,得赶紧回车间一趟。”这些泼辣的女工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我的脸微微有点泛红。 我逆着人流回到车间,来到了保全班门前推门进去,屋里只有许班长和小李,其余的人大概都出外干活去了。许班长正与小李在咬着耳朵,看见我探头进去,一时有点诧异。 “小吴,你这是有什么事吗?”许班长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了我一声。 “我找一下小蔡师兄,有个小事想跟他说一下。”我站在门旁回答道。 “进来坐坐,小蔡跟张胖子去机械车间,拿昨天加工的零件了。”小李眨着小眼睛,朝我招着手。 我走进了房间,习惯性地坐到了师傅留下的土沙发上,小李赶紧也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边。 “你知道吗?老崔可能要回来了。”小李一脸得意地望着我。 “崔老扒?他……他要回来了?”我感到有点错愕,回脸看了眼许班长。 “听说上面审查下来,他在10年里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跟着别人闹了一番,属于认识上的问题,组织的结论已经下来了。”许长久噏着朝天的鼻孔,肯定地点了点头。 “组织?你是指我师傅,还是他妈妈?他们到底给崔老扒帮了什么忙?”我的心里一时充满了愤懑,盯着许长久发红的眼球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别崔老扒,崔老扒地叫,崔书记可是待你不薄,你没有他能有今天?你不该忘恩负义。”许班长的脸拉了下来,不满地瞪着我。 许班长的话让我很不舒服,正想着要反驳他,张胖子和小蔡师兄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张胖子在前面轻松地甩手,身后的小蔡师兄满头大汗,吃力地拎着一个刚加工好的配件,气喘吁吁地走进门来。 “小蔡师兄,我找你有点小事。”我不再理会许班长和小李,站起来对小蔡师兄使了个眼色。 “你找我有什么事?”小蔡师兄被我拉出了门外,有点不解地问。 “我刚上完这**夜班,这两天休息,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你们长白班不是也休息吗?”我急促地说道。 “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就别绕弯子只管说。”小蔡师兄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不是要你帮忙。马上就是清明了,咱们后天带上李琴,到卧龙湖去野炊,玩一天咋样?”我有点兴奋地提议道。 “好啊——最近李琴心情不好,老是与我闹别扭,正好带她去散散心”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话,欣喜地回应道,“可是,她们织布车间,正按照老侯的意思,在忙着试织灯芯绒,不知道能不能请下来假来。” 跟别人调个班吗,无论如何带上她,你是个男人,对小丫头该温柔体贴,多一点浪漫。”我忙给小蔡师兄支起招来。 “你别净跟我扯大道理,你又没谈过恋爱,就从书本上看了点东西,以为取到了什么真经。”小蔡师兄一脸不屑,揶揄地撇了下嘴。 “不管怎么说吧,你去不去?”我红着脸说道。 “去!干嘛不去。”小蔡师兄与我击了下掌。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骑着一辆老“飞鸽”(天津产的名牌自行车)出了门,车子是昨天向刘师傅开口借得。太阳刚刚露出脑袋,朝霞映红了东方的天空,我来到城中心的古钟楼前,等了不一会,就见到小蔡师兄骑着他的大“永久”来了,李琴穿着一件漂亮的格子外套,喜气洋洋地端坐在车子的后座上,整个人收拾的既精神又漂亮。 “你不是说不好请假吗?李琴怎么能来啦?”我与小蔡师兄开着玩笑。 “他不知道想什么心思?”我的话又引起了李琴的一阵抱怨,“你们男人啊,都是这样,没得到的时候,成天甜言蜜语,一旦到了手,就慢慢地开始厌烦了,想着怎么甩开了。” “别人会这样,但是我保证小蔡师兄绝对不会,他离开你非疯了不可。”我赶紧替小蔡师兄打开了圆场。 “你不烦我,就算不错了。”小蔡师兄瞥了李琴一眼,垂下了脑袋。 “你看天气多好,咱们赶紧走吧。”我害怕两人再掐起来,破坏了出游的心情,赶紧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三人出了南门桥,从渡口过了大运河,就顺着高高的大堰一路向东,朝着卧龙湖方向飞驰而去。道路两旁,参天的白杨树随风舞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大堰外面,返青的小麦挺直了腰板,摇曳着沉甸甸的脑袋,小草萌发的河滩里,梨花、桃花争奇斗艳,红的像跳动的火焰,粉的像婴儿的脸蛋,散发着醉人的气息。 “小蔡师兄,咱们以后约好了,每年春天都来卧龙湖踏青,你说怎样?”我心情愉悦,诚心诚意地提议道。 “好啊,咱们每年都来。”小蔡师兄高兴地应承着。 “现在咱们自己来,等以后结了婚,就带老婆孩子一起来,等我们老了,就带孙子们过来,打鸟,钓鱼,放风筝。”我脑洞大开,憧憬着未来。 “你们这都是一厢情愿,将来就算有了儿孙,他们也不一定愿意跟我们来,再说,我们的儿孙会一辈子在咱这里吗?”陶醉在美好的春光里,李琴的情绪也开朗明媚起来。 “是是,李琴说得对,他们要是不来,就我们自己来,我们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过舒心,过得有意思。”我本来最后想说“过得浪漫”,这是自己从书本上学来的,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改成了“过得有意思”,因为在那个时代,“浪漫”还会被人说成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吴平,你的心思比我们大,将来说不准也会和鲁豫一样,离开咱们这个小县城呢。”因为是好朋友,小蔡师兄知道我平日的想法。 “是啊——,我要是有本事,就离开这里,到大地方去。”因为是在朋友面前,所以我豪情满怀,不由地大言不惭起来。 “吴平,你一定能做到,我相信你。”李琴止不住赞许道,小蔡师兄眼里有了些许醋意。 沿着运河大堰溯流而上,我们一路说笑着,30多公里的路程转眼就到了。当我又一次站在烟波浩渺的卧龙湖旁,当初与师傅和殷红来此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望着芦苇丛生,蒲草茂密,新荷数里的草滩水面,一切都恍若昨日,却早已物是人非了。 小蔡师兄见我目光空洞,呆呆地眺望着远方,有点疑惑地问道:“吴平,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啊?” “哦……眼前的景色真美。”我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咱们走吧,下滩里打鸟钓鱼去。” 我按照依稀的记忆,在芦苇丛中带着小蔡和李琴,找到了原来那处干燥的高岗,将两辆自行车锁在一起后,掏出了师傅给我的那把弹弓。小蔡师兄也将背着的一个长布袋取下来,从里面拿出了几节鱼竿,我们相约着一个打鸟,一个钓鱼,中午到这里相聚烧烤。李琴本来非要跟着我去打鸟,我推说沼泽丛中有水蛇,把她给吓住了,只有乖乖地跟着小蔡师兄去了水边。我看着小蔡师兄接好了鱼竿,下了诱鱼的水窝子,抛下鱼钩开始钓鱼了,才握着弹弓朝苇丛深处走去。 脚踏着松软潮湿的滩地,我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猎物,凭着自己从小练就的手艺,不一会就收获了十几只“钻天棍”,还有三四只肥肥的野鸽子。中午的伙食有了着落,我就开始倦怠起来,嗅着满鼻的花香,寻寻觅觅地踱着步,想着能不能再弄一些别的猎物。 我在一片荷塘边坐下,看着一大群蜻蜓在碧绿的荷叶间嬉戏,想着从萌动的春,到炎热的夏,又经过了娴熟的秋,再走过含蓄的冬,不久后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荷花,将宛如临凡沐浴的仙子,娇羞无语,含笑伫立,不由地充满了无穷的感叹。我掏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惬意地吸了起来,暖洋洋的春阳下,我的眼皮有点发涩,眼前亭亭玉立的荷叶,渐渐地幻化成了一张娇媚的面孔,“打中了!打中了!”,殷红扭动纤细的腰肢,银铃般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回荡开来…… “哧溜”一声,一个黄色的身影从苇丛中跃起,蹦跳着朝前面的草滩窜去。野兔,一条肥肥的野兔,我浑身一个激灵,腾地一下跳了起来,紧追两步,拉弓怒射,就在银色的钢珠追上野兔的瞬间,“啪”地一声清脆枪声,正在狂奔的野兔,一头栽倒在了嫩绿的草丛中。 (九十五)雾气迷茫 “哎呀——打着啦——”一声优美的女生欢叫起来。 我头脑一时有些恍惚,扬起脸来朝前方望去,明媚的阳光透过摇曳的芦苇,有点晃人眼睛,光影朦胧中,我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轻盈地奔跑了过来。 “太厉害了,五子哥哥,你的枪法太准了。”红色的身影拎起了倒地的猎物,举起来使劲地摇晃着。 “你怎么这么野,哪像个小姑娘嘛?快放下来,小心没死咬你一口。”一位身着黄色风衣的窈窕女子追了过来。 “你听说过兔子咬人的吗?”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肩扛着一支长枪,笑着走出了隐身的芦苇丛。 “怎么没有听说过?兔子急了还咬人吗。”红衣女子撒娇地嚷嚷开来。 “你们的胆子都挺大的,都算是巾帼豪杰。”在高个男子身后,还有矮胖瘦三位男人,其中的矮个也扛着一只相同的长枪。 “让我看看,多年不打枪,是不是退步了。”高个的男人走到近前,从红衣女子手了接过野兔,仔细地看了一下,忽然就仰起脸庞,四处寻觅起来。 一圈男女感到不明就里,那位头发油亮的矮个止不住问道:“五哥,你……你这是在找啥呢?” 高个男人没有回答,将猎物朝对方手里一塞,稍稍判断了一下,就大步流星地朝我这边走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拨开芦苇,带着一阵哗啦啦地杂响,最终站到了我面前时,彼此四目相对,惊得我一时无语,最终才唤了一声:“师傅,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猜就应该是你,别人的弹弓没这样出神入化。”师傅指了下我手中的弹弓,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昨天就从市里来了,在县一招住了一晚,是陪母亲来这里扫墓的。” “扫墓?给谁扫墓?”我心里不解,痴痴地望着师傅。 “我父亲当年是游击大队队长,我大舅就是这个大队的政委,42年反扫荡的时候,为了掩护大队转移,大舅牺牲在了运河边,他的墓就在县里的烈士陵园。”师傅给我解释了起来。 “你说的是柳政委,我从小听过他的故事。”师傅的话让我明白过来,心里霎时肃然起敬。 “对,他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我妈妈就是他带出来参加革命的。”师傅的口气里充满了自豪。 “哪……你怎么来卧龙湖啦?”我看见那两个红衣黄衣女子和三个男人,也远远地朝这面走了过来。 “妈妈今天被老同志请去吃饭了,大家就想着出来踏踏青,他们问什么地方好玩,我就想到了这里,带着几个人过来了。”师傅看见我目光直直地往远方看,回过头去瞥了一眼,“真是太凑巧了,有个人特别想见你,非要跟着我们一起过来,昨天一到了县里,就让我带着去找你,可是我怕自己回纱厂太张扬了,就没有答应她,正想着今天回到县城后,让人通知你去一招吃饭呢。” “五子哥哥,你在干吗呢?快过来吃饭啦。”红衣女子挥着手,悦耳的声音擦着芦苇梢传了过来。 看着对面的人走近了,师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点紧张地向我问道,“你是和谁一起来得?殷红,她……来了吗?” 看着师傅的神态,我的心鲠了一下:“她怎么可能过来,她的孩子那么小,我……是和小蔡师兄一起来得。” “噢——”师傅轻舒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活泛了起来,“那你赶快去叫上他们,我们中午一起聚餐吧。” 我正想着是不是该拒绝师傅,袁圆和她表姐季晓楠,以及三个男人已经走了过来,初春晌午的太阳温暖而慵懒,我与袁圆的双目交睫在了一起。 “吴平!怎么会是你?”袁圆水盈盈的双眸透着惊喜,声调都有些变了,“真是太巧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阳光洒落在湖面上,我的眼睛像是切洋葱,有了种想流泪的感觉。时光如水,它能够抚平一切,却无力恢复原样了。 “袁圆,你好。”我努力用平静的语音说道。 “你好……”袁圆的眼中有了晶莹的闪光。 “小吴?”猴脸朱馆长讪笑着,向我伸出手来,“真是太巧了,没想到你们也能有这样的雅兴。” “你们……你们怎么认识得?”那个被我教训过得的赵武,看见我们彼此寒暄,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只有那个背着一支长枪,头发油亮的矮个子,一头雾水地望着鲁豫问道:“五哥,你们这是……” “这位是小吴,你五哥在县里纱厂唯一的徒弟,我们小圆圆在市里培训时的同学。”季晓楠目光缱倦,朝我努了一下嘴。 “哎呦——,哪……那算是自己的兄弟啦,真是缘分,咱们一起聚餐吧。”油头矮个谄媚地提议道。 “这位是咱们县王书记的二公子,财政局王科长,他们俩算是亲戚。”师傅指着油头矮个和赵武给我介绍道。 “他大哥是我家姐夫。”知道了我和师傅的关系,大包头赵武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王二公子的哥哥,就是小赵的姐夫,是县公安局副局长,我们今天打猎的这两支小口径****,就是他从局里借给我们的。”师傅有点看不起赵武的作派,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拍了下手里端着的长枪。 “我们赶紧去野餐吧,把这只野兔烤了。五子哥哥,你说这是你的一个绝活,可不要骗人啊?”袁圆走了过来,挽住了我的手臂,冲着师傅娇嗔地说道。 “好好,怎么能让我们的袁小姐饿肚子呢?”师傅朗声笑道。 我轻轻地拂下袁圆的手臂,对着师傅推辞道:“师傅,我就不去了,我这边还有两个人呢。” “你说得是小蔡和李琴吧?把他们一起叫过来。”师傅把手一挥,不容分说地对我吩咐道,一瞬间我又让看到了那个强壮自信,魅力十足的保全工。 中午过后,天上生出了许多浮云,辽阔的湖面起了淡淡的雾霭,我们围坐在湖岸上一株大柳树下,旁边除了我们的两辆自行车外,还有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和一辆挂着公安牌照的北京212吉普。 师傅依旧带着那只苏军背囊,像是变魔术一样,掏出了油盐酱醋,王二公子指挥着赵武和猴脸,从吉普车上搬出了全套的锅碗瓢勺。我不知道小蔡师兄竟然是钓鱼高手,他和李琴开始剖鱼洗鱼时,师傅指挥我去收拾那只肥肥的野兔。袁圆高高兴兴地跟着我来到了湖边,我拿着师傅给我的那把军用匕首,麻利地开膛破肚,剥皮清洗。袁圆恐惧地遮住了眼睛,一副惹人怜爱的表情。望着她纯美婉丽的面容,一瞬间,我竟有了一丝错觉,仿佛殷红回到了身边。 “你在厂里怎么样?”袁圆双手托着粉腮,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还是那样,我在市里学习的时候,厂里换了个厂长,成天喊着要改革,把我们的奖金弄没了,工资三分之一浮动,还不知怎么样呢,但愿能比以前强。”我一边往雪白的兔肉上抹着食盐,一边忧心忡忡地说道。 “跟我去市里吧?”袁圆的目光似一泓春水,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我真不适合……那……那种生活。”我心头一热,慌乱中差点说出你们那种生活。 “你啊,自尊心太强。”袁圆的目光黯淡下来,鼻翼翕动,轻叹了一口。 “你要是说我自卑,我更能够接受。”我耷拉下了脑袋,没有敢再看袁圆的眼睛。 炊烟袅袅,肉香扑鼻,油锅了的杂鱼还在吱吱地响,大家已经吃上喝上了。王二公子打开了一瓶茅台,这是我第一次喝这种国酒,酱香型的口味却让我很不适应。小蔡师兄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显得很拘谨。王二公子的目光始终在李琴白皙的脸蛋,傲人的身体上打转转,弄得李琴心猿意马,欲羞还喜。季晓楠又提议我们说一说师傅在纱厂的轶事,大家知趣地说着赞美的话,弄得季晓楠十分无趣,面露愠色。 毕竟还是早春,当太阳开始偏西,低絮的风儿立刻就有了凉意,湖面上的水雾袅袅上升,渐渐地汇成了一片醇厚的雾海。微醺的师傅在分别时,在我耳边悄声道:“真不知道你小子是假傻,还是真傻,以后就好自为之吧。” 袁圆与我告别时,眼圈有点发红,上了车还探出车窗,一直向我挥着手,直到小轿车跟着吉普绝尘而去,消逝在葱茏的暮色中。 归途中,我们彼此极少言语,小蔡师兄实在憋不住,开口向我问道:“最后告别时,鲁豫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傻!”我低吼一声,使劲朝前蹬去。 厚厚的雾气遮住了夕阳,周围的景色若隐若现,一群水鸟掠过水面,迅速融入了漫无边际的白幕之中。 (九十六)支援布间 从卧龙湖回来的第二天,我又轮到上早班了,上午刚到车间不久,夏班长就来通知我,去二楼车间办公室开会。 我心里感到奇怪,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一个小电工,又不是什么干部,开个哪门子会?” “你以为都是干部开会啊?”夏班长瞅了我一眼,又对正在喝茶的刘师傅说道,“老刘,也通知你去了。” 我们师徒俩上了二楼,来到车间办公室,看见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除了有跟屁虫主任外, 厂办的童主任和小李的叔叔也来了。胡秀美正张罗着给大家倒水,扬起刀削脸,看见我立在门口,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把坐在面前的两位,硬给拨拉到了一边,给我和刘师傅空出了两个座位。 “大家安静一下,今天叫大家来,是因为厂里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给在坐的各位传达,具体情况请厂办童主任来说。”跟屁虫说完开场白,使劲拍了几下巴掌,看见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来跟着相应,满脸尴尬地坐了下来。 童主任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咱们长话短说,今天叫大家来,就是为了落实上次全厂大会的精神,支援新产品的开发。” “咱们也要搞什么新产品啦?”大家知道织布车间试产灯芯绒不顺利,以为自己也要开始折腾了,不由地议论纷纷开来。 “大家别吵吵,听童主任往下说。”跟屁虫赶紧站起来摇着手,想让大家安静下来。 “我们车间现在是织21支纱,32支纱,今后也要搞高支纱,不过现在主要是帮着布间把灯芯绒搞出来。”童主任一张胖脸憋得通红,不由地放大了声音,“但是,现在织布车间遇到了一些困难,厂里决定从技术力量最强的我们前纺车间,调一批技术骨干支援他们。” “把我们调到布间去啊?”一个中年女工惊呼起来。 “现在不是计件工资吗?要是他们的灯芯绒弄不出来,我们在那里又没有工作量,这个奖金该怎么拿?”另一位女工忧心忡忡地问道。 “你别想着奖金啦?奖金不是取消了吗,现在工资还有三分之一是浮动得呢。”中年女工回过脸,不悦地打断了她的话。 “哪……我们的工资怎么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矮胖的童主任。 “这个……这个厂里肯定要有综合考虑的,我需要去请示一下侯厂长,看看能不能给你们平均奖。”童主任眨着绿豆小眼,胖脸上油光光地渗出了一层细汗。 “你们根本没想好啊,这就诓我们去布间啊?”有人带头喊了起来。 “就是,就是,才给个平均奖啊?我们不去。”人声又杂乱了起来。 我没有跟着大伙瞎嚷嚷,知道嚷嚷了也没有什么用,就坐在凳子上看着大伙吵闹。李书记端坐在一旁,悠闲地喝着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刘师傅凑到了他的面前, “李书记,你们能到不知道吗,就凭着我们现在的设备,这些五十年的老牙货,能勉强维持运转就不错了,再怎么折腾也难以创新。我前一阵探亲回了南方老家一趟,人家乡镇企业都在更新设备,只有这样才能提高产品质量,才有可能让产品升级换代。”刘师傅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些都是侯厂长的主意,是他拍板决定的。”李书记呷了一口茶,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 “你们也给老侯说说,不能让他这样地瞎搞。”刘师傅有点急了,说话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平和。 “侯厂长有自己的想法,别人说了也没用,这一点吗……还是过去崔书记比较民主。噢——对了,你和侯厂长不是老乡吗?你去给他说说吧?也许他会听你的。”李书记又呷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瞥了对方一眼。 “这……”刘师傅被他一下怼住了,嗫嚅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天下午,我和刘师傅作为来支援的保障人员,就去了织布车间。我们前纺车间机器声也很大,但是这里的有梭织布机的响动,简直是排山倒海,震耳欲聋。我和刘师傅还没走完半个车间,就被震得心里发慌,只想干哕。真不知道那些常年在这个环境中工作的女工,一天八小时是怎么忍受得。 我想看一看李琴,就在车间里找了一遍,却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心想大概今天不上早班。织布车间以前织21支和32支纱的白坯布,因为我们没有印染能力,所以布织好了后,就要外运到南方的印染厂印染。在计划经济时期,都是国家下达生产任务,然后统一进行调配,所以不存在销售问题。如今市场逐渐放开了,特别是南方的一些乡镇企业迅速崛起,对我们的冲击很大,产品转型升级势在必行,可是,厂里的这个灯芯绒,真能试验成功吗?刘师傅与小李叔叔的一席话,让我心里充满了疑虑。 终于熬到了下班,我赶紧收拾好东西,一溜小跑地出了织布车间,在去浴室洗澡的路上,遇见了从对面前纺车间出来的小蔡师兄一行。 “今天,我被安排去织布车间了。”我与小蔡师兄打了声招呼。 “上午就听说了,你见到李琴了吗?”小蔡师兄冲着我问道。 “我也在车间里找了一圈,没有见到她,是不是今天不上早班?”我心里有些疑惑。 “不对啊?她今天也轮到上早班,要不昨天怎么能去卧龙湖?你以为现在布间这么紧,她真能请下来假啊?”小蔡师兄一脸懵圈,声音也急迫起来。 “哪……今天她怎么没来呢?”我一时也有些困惑,“别是昨天在湖滩里受凉了吧?” “可能,自打上次她……她那个以后,就一直说自己身体不好。”小蔡师兄真地着起急来。 “那你下班后,赶紧去看看吧?”我心里也有些异样,就忙着催促到。 洗完了澡,我与小蔡师兄分了手,去食堂简单喝了碗稀饭,吃了个馒头,就缓步朝回走去,路过生活区电影院的时候,看见人们呼呼拉拉往里面走,看样子下一场电影还没有开始。我朝售票窗口旁边的电影招贴画好奇地看了一眼,上面是陈冲那双标志性的大眼睛,今天影片的名字叫作《海外赤子》。陈冲的家庭及其经历,在当年是一段令人羡慕的传奇,足以成为众多青年男人的偶像,据小道消息,各行各业有幻想症的男人给她写得情书,每天都可以用麻袋来装。 我跟着人群走了进去,找了个前排靠走廊的空座位,电影开始后,一对男女摸黑进来,坐在了我的身后。那个男人一边看电影,一边叽叽歪歪地与女人调着情,影片不断发展的情节,女歌唱家清脆婉转的歌喉,都没有能阻挡住两人龌龊的言行。我气鼓鼓地回头瞥了一眼,借着放映机投射的灯光,发现竟是杨兽医带着个烫了卷发的饼脸女人,心里更感到恶心,后来实在有点受不了,就站起身来继续往前面走。因为是新上映的电影,所以电影院里几乎座无虚席,我最后在最前排的边上,又找了个空座位,仰着脖子看完了整场电影。说实话,这部电影没给我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是《我爱你,中国》那首歌曲,却很激动人心,以至于流传到了今天。 春夜十分迷人,一颗颗幽蓝的星星,在天空上神秘地眨着眼睛,明镜般的月光清如流水,皎洁地倾泻到了广阔的大地上。我回到招待所小院,在前院的老银杏树下站住,心里回荡着电影里的歌声,举头凝望起天空来。我忽然记起袁圆给我说过的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最能震撼我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此刻,在广袤的星空下,我感到了一种强烈的震撼,白天的郁闷逐渐淡去,心灵有了一种纯净和豁达之感。 夜色里,一阵清脆地敲门声响起,把我从幻想和感叹中唤醒,我疑惑地朝着小院的铁门走去。 (九十七)春夜难眠 夜阑人静,明月高悬,大地万物都进入了梦乡。将新来的一家安排好了,我才回到后面住的配电间,疲惫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今天晚上来住的这一家三口,妻子是我们前纺的女工,丈夫是一位当兵的,驻军在中原某地。春节期间他被安排战备值班,过了正月才批了探亲假回来。夫妻俩有个漂亮的女儿,大约四五岁的样子,我以前在生活区见过,是个文静秀丽的小姑娘。今天一个晚上,我都没见她说一句话,爸爸无论怎么讨好她,都没能换来她的一个笑脸。挡车工大姐无奈地对我解释,小女孩子比较羞涩,一年才见一次爸爸,以前的印象都模糊了。看着妈妈心酸的表情,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每天忍受着织布间的噪音,我熬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我见过几次李琴,问她灯芯绒实验怎么样了?她一脸苦笑地说,起绒环节怎么也不过关,侯厂长己经安排去请南方的师傅了。 我将这事给刘师傅说了,刘师傅撇了撇嘴:“欲先攻其事,必先利其器。” “你是说这个灯芯绒,咱们搞不成了?”我一脸苦涩地问道。 “我看难。”刘师傅双手揉着耳朵,嗡声嗡气地应了句。 “那咱们还得在这儿熬多久?”我闻听此言,心沉到了谷底。 “等老侯不再折腾吧。”机声隆隆的车间里,刘师傅的脸苦成了一大把。 “他不在这儿折腾了,还会去别处折腾吧?”我还想说下去。 “反正不管我的事了,我马上就要调回老家了。”刘师傅端起紫砂茶杯喝了一口。 马上就要到下午交接班时间了,我心里麻乱,想抽一支烟,就郁闷地走出了织布间。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刺得双眼有点睁不开,我来到梧桐树影下,从工作服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烟来,正想着燃着了,忽然看见来接班的人群里,大额头肖美花走了过来。 “肖美花——”我喊了一声。 肖美花听见了,微微点了点头,又朝前走去。 “哎——肖美花,我有事问你?”我赶了两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你找我有什么事?”肖美花明亮的额头在阳光下发着光,目光冷淡地瞥了我一眼。 “你……你家地的事,怎么样了?”我有点愧疚地问道。 “地早没有啦,给人家开石膏矿了。”肖美花没有看我,而是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 “哪……他们赔钱了吗?”我嗫嚅着问道。 “赔了,一亩100元,五亩500元。”肖美花的目光没有变化,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哪……你家人现在怎么生活?”我心里着急起来,关切地问道。 “不种地,也得想办法活着。”肖美花把目光转向了我,我看到里面有泪水在闪光。 “你有什么事,我……我们帮上忙的吗?”我怯懦地低下了脑袋。 “你帮不上忙,谁也帮不上忙。”肖美花回了我一句,推开我朝前走去。 头顶的阳光依旧灿烂,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凉。 春日的白天变长了,我下班洗完澡,回到招待所小院时,落日像一个红彤彤的火球,还在远方的树梢上露着半边的笑脸。我打开院门时,看见昨晚住进来的小姑娘,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着一个小风车,她看见我穿着工作服进来,扬起稚嫩的小脸,给了我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 “小丫头,你好,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呢?爸爸妈妈呢?”大概是看惯了厂里穿工作服的叔叔阿姨,她对我到显得一点也不陌生。 “妈妈上班了。”小姑娘垂下了小脑袋。 “那你的爸爸呢?”我蹲下了身子,亲切地问道。 小姑娘忸怩地翻了我一眼,嘟着小嘴不说话了,显然,她不想谈论自己的爸爸。 我心里一酸,拉过小姑娘的小手,给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着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叔叔知道,你的爸爸特别地爱你,他为了给你,给妈妈,给我们大家一个安稳的生活,所以不得不去很远的地方,我们都很感激你爸爸,敬佩你爸爸。” 我的这番话大概话在小姑娘的心中起了作用,我看见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出一丝欣喜。我继续轻柔地说道:“你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小姑娘,能答应叔叔一个事情吗?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叫一声爸爸。” 小姑娘懂事地轻轻点了点头,脸忽然扭到了一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在鎏金的夕阳下,走廊上一个高大的男人抹了下眼睛,悄悄地背过脸去。我的心被戳痛了,摸了下小姑娘头顶的一对羊角辫,缓缓地站起了身来。 我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有失眠了,这天晚上躺在小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灯芯绒试验毫无希望,自己在布间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刘师傅要走了,肖美花家的地没了,小姑娘叫没叫她的爸爸……白天所有的事情都搅在了脑海里,让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最后,我毫无例外地想到了殷红,上次在医院见面时,她说自打孩子出生后,彭大壮还没有回来过一次呢,她的孩子到底叫个什么名字?我上次竟然没有问一下。 星光灿烂,银河壮丽,幽兰的夜空一往无垠,我披衣起床,走出了配电室。风儿带着一丝清凉,吹在皮肤上很舒爽,我举头仰望,忽然有了一种无尽的哀伤,宇宙无穷,人生有限,我们为什么要活着,而且要这样活着,如白驹过隙,一代又一代,有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无奈,这么多的遗憾……那天,我站在小院里,想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就是当月10号了,我一直睡过了中午,起来赶紧去楼前的水台边洗漱完毕,匆匆下了一点挂面吃了, 下午接班的时间也就要到了。我没有看见一楼住的小姑娘一家,我想这个乖巧的小姑娘昨晚大概叫了爸爸,爸爸带着她和妈妈出去逛街了。想到了这些,我竟然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为自己做了件有意义的事,而暗自得意起来。 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睡着了又做起各种奇形怪状的梦,我头脑晕乎乎地出了生活区大门,来到厂里后,直接去了前纺车间的配电间。夏班长果然在里面,每月的这一天,他总是全天都在。 “来领工资啊?”夏班长招呼了我一声,把一**资条裹着的一小叠钞票,递到了我的手上,“自己数数吧。” 我接过钱,还没来及看,刘师傅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冲我点了点头,就从夏班长那儿把自己的这月工资拿到了手里。 “怎么少了这么多?”刘师傅惊诧地抬起脸来,直愣愣地冲夏班长问道,“是不是统计算错了。” “没错,就这么多。”夏班长无奈地点了下头,“说是这个月的新产品试验任务没有完成,全厂工资都向下浮动。” “这可是真坑人,我就知道这个老侯心眼不好,我为了调动,这几个月来回跑,工资几乎都扔在路上了,现在老侯这样干,对我真是雪上加霜。”刘师傅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别担心了,你这是一时困难,等调到南方就拿大钱了。关键是我们这些人,只能呆着这里,以后该怎么办?”夏班长望着刘师傅劝慰道。 我看了下自己的工资,因为基数比较小,所以少的没有刘师傅他们多,但是也比平时少了七八元钱(我当时工资20多元,以前加奖金有30多块钱)。我去厂部的财务室,为父亲领了当月的退休金,好在他的工资没有浮动,这多少让我心安了一些。我拿出自己的15元钱,放到了爹的工资里,打算等下次一起捎回去。 (九十八)老侯查岗 因为大家收入的普遍下滑,南蛮子老侯的所谓改革,惹得全厂怨声载道,一片哗然。老侯为了显示自己的态度,专门指示厂办的大笔杆子李书记,写了一篇语气强硬、情绪激昂的评论——《我们的改革就要敢于硬碰硬》。当天下午,各车间久违的广播又响了起来,当那个半老徐娘用怪异的县普播音的时候,我和刘师傅正在车间里巡视着,隆隆的织布机声里,根本就无法听清其中的内容。 “这个破喇叭怎么又响了。”刘师傅使劲地喊道。 “你说什么?”在织布车间呆了一个多月,我感到自己的听力明显下降了。 “你听清他们说得什么了吗?”刘师傅趴在我耳朵上说道。 “好像要干碰什么硬……”我只是断断续续听出了一言半语。 “这个老侯真能出鬼主意,硬碰硬碰谁啊?就是来碰我们这些普通职工,找我们麻烦吗?”刘师傅大概明白了过来,恼怒地说道。 “没想到这个南蛮子真会折腾。”一句话随口蹦出来,我才意识到刘师傅也是南方人,一时有点不好意思,“我……我这是说老侯的。” “这种人就会瞎折腾。”刘师傅到是没在意,冲着我又接了一句。 马上就要到交接班的时间了,我和刘师傅回到值班室,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棉絮,一边去各自的铁皮柜子里,拿了毛巾肥皂和换洗衣服。 刘师傅抬头看了下墙上挂着的三五牌挂钟:“整天吵死了,我们先去洗个澡,回来等他们接班的人一到,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电工班平时比较散漫,所以下班前提前溜号洗澡,几乎成了一件惯例。在飞絮弥漫的车间呆了八小时,我身上早就痒痒的难受了,我们师徒俩拿好了东西,出了车间,直奔后面的浴室而去。 我们到浴室的时候,浴室门的才刚开,我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走进去望着热气蒸腾的一池清水,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我们在池子里泡了20多分钟,下早班的人才陆续来到了,几个厂消防队值班的也下到了池子里。 “这个老侯真能出鬼,这倒底搞得是什么玩意。”一个年纪较大,有点秃顶的消防队师傅抱怨道。 “就是,今天俺们亏了在那儿打牌,没早过来洗澡。”一个瘦高个唏嘘起来。 “还是你小子机灵,看见老侯来了,能把桌上的牌塞到了裤裆里。”另一位留着小分头的对着瘦高个赞叹道。 “老猴子看见你不站起来,瞅了你小子老半天,你今天算是给大家挡了事,晚上大家请你喝两杯。”秃顶对着另外几人提议道。 刘师傅去外面的淋雨间洗头了,我在大池子里听到他们的议论,一时感到有些好奇,就在一旁问道:“你们说得是怎么回事,老侯今天咋得啦?” “你是不是早溜班了?”瘦高个与我平时认识,就瞅着我问道。 “是,我们来洗澡了。”我点了点头,还是不明就里。 “老侯不知哪根筋转了,今天突然心血来潮,带着厂部的一帮人下到各车间,突击检查劳动纪律和安全生产情况。”年纪比较大的秃顶回答道。 “不知道查到你们没有?要是查到就倒霉了,看样子老侯是下了决心,一定要杀鸡给猴看,严肃处理呢。”小分头一边朝身上撩着水,一边同情地望着我。 听了他们的议论,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赶紧从大池子里爬上来,在淋浴间找到了刘师傅,把刚才听说的事情讲了一遍。刘师傅的脸色也有些变了,说了声咱们快点上去,我们师徒俩就简单抹干下身子,穿好衣服,匆匆地赶回了车间。 等我们来到车间配电室,上中班的两个师傅已经来了,他们告诉我俩,老侯一伙人才刚刚离开。 “刚才老侯来得时候,刚好有台试验灯芯绒的织布机电路出了问题,人家当班的挡车工在四处寻找你们,刚好给老侯他们碰见了。”一个师傅告诉我们说道。 “据说老侯当场就发了飙,说你们是故意破坏改革,拿灯芯绒实验当儿戏,表示一定要严肃查处。”另一位师傅补充道。 这真是打哈气闪了腰,喝凉水塞了牙,今天怎么这么倒霉,我和刘师傅都感到十分丧气,自己竟然被老侯他们给抓了个现行。 当天晚上,我回到生活区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一撮毛小李,他告诉我说,这次突击大检查,就是老侯要给大家个下马威,名义上是整顿劳动纪律,实际上是要来整人的,你们被他碰上了算是倒霉。 在忐忑不安中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厂里,上午大伙对老侯昨天检查的事议论纷纷,我从消息中听到,这次突击检查下来的情况十分糟糕,老侯已经故意放出风来,一定要来个杀一儆百,以此强化劳动纪律,巩固自己的“改革”成果。 下午交接班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敢再溜班,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当车间的小广播再次响起时,每个人都立刻竖起了耳朵。广播里先是对昨天被查出来违法劳动纪律的人,按照车间顺序一一点了名,我和刘师傅也列在其中。在这之后,厂办还配发了一条评论,评论还是小李的叔叔李书记亲自撰稿的,高屋建瓴,文采飞扬,从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高度,强调了整顿劳动纪律,节约生产成本,提高工作效率的必要性。表达了对我们这些损害工厂利益,破坏劳动纪律,自由散漫坏人坏事坏事做斗争的决心。号召大家以我们这些被查处者为鉴,吸取教训,振奋精神,奋勇拼搏,夺取灯芯绒实验的胜利,不辜负县委、县**和全县人民的希望,让我们纱厂再创辉煌。 三天后,厂部的处理决定终于出来了,刘师傅被扣了一个月奖金,我不仅被扣了一个月奖金,还从电工班被踢了出来,重新回了前纺保全班。最倒霉的是筒摇车间一个刚接班的小学徒,就因为偷拿了两只纱线,想回家给弟弟织双袜子,被老侯在厂门口搜了出来,受到了留厂察看一年的处理,差点丢了自己的饭碗。 对于这样的处理决定,大伙都替我感到委屈,夏班长要在红卫饭店摆了一桌,为我压惊送行。我的心里很难受,倒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家里,特别是对爹交代。我想给师傅去一封信,请他帮我一把,因为他说过我们是永远的师徒,有什么事情就去找他。但是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值完这一轮班后,我就要回到前纺保全班了,当我垂头丧气地经过厂区的大门时,看见宣传栏前挤满了人,我知道那里贴着厂里的决定,正想要偷偷绕过去,就见小蔡师兄从里面挤了出来。 “吴平,你这是咋搞得?弄了一大圈,又回到我们保全班来了?”小蔡师兄的瘦脸上显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怎么……你不欢迎我回去啊?”我努力压抑住心中的痛苦,故作轻松地说道。 “吴平,你今天有事吗?我请你去看电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额头肖美花也站在了我的身旁。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看到他正烦着吗,看什么电影?”小蔡师兄一脸鄙夷地怼了肖美花一句。 “人心烦了,才要看电影解解闷吗?”肖美花白了小蔡一眼,不满地说道。 “好,今天不要你请我,让我来请你。”我没有理小蔡师兄,冲着肖美花点了点头。 “不需要,票我都买好了。”肖美花的眼睛里放出亮光,高兴地掏出了两张,举到了我的面前。 “你买什么票啊?我们看电影还要……”最后那个“票”还没说出来,声音忽地一下缓在了嗓子里,我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电工啦。 “咱们走吧。”肖美花看出了我表情的变化,轻轻地拉了我一把。 (九十九)突然离别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古人充满智慧的预言,在我的身上又一次应验了。我在织布车间上完了最后一个夜班,有了两天的轮休时间,因为要回前纺保全班了,电工班的夏班长亲自组织全班工友,在城中心的红卫饭店真地办了两桌,隆重地为我送行。当天晚上,大家不停地安慰我,一遍遍地给我劝着酒,刘师傅心情复杂地给我赔着不是,说是自己没有把我带好,让我离开了电工班。 一场酒喝得昏天黑地,小王师兄和另两位师兄喝高了,在酒桌上当场吐了酒,我这次不知怎么搞得,竟然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喝醉,反而是越喝越清醒,只是脸色惨白,直冒虚汗,夏班长以为我要出事,吓了个够呛。 夜,像一幅淡青色的幕布,笼罩着运河边这座宁静的小城,我们步履踉跄地走出饭店的大门,在树影斑驳的街道上相继散去。刘师傅有点喝多了,勾着我的肩膀不松手,夏班长怕出什么问题,就嘱咐我把他送回家。刘师傅的家住在县化肥厂,我架着他一直朝东北走去。 “小吴,我对不起你,是我带……带你去洗澡的,弄得你在电工班呆不住了,我给你赔礼……”刘师傅喷着酒气,在我的耳边继续絮叨着。 “刘师傅,不怨你,我去电工班,又到市里学习,老猴子知道了,本身就不乐意,回来的时候,我又顶了他,这是他有意整我,我心里明白。”我怕刘师傅吐在我身上,使劲地拍着他的后背。 “小吴,等……等我回了南方,在那里站住了脚跟,就……就想办法把你也弄过去,保证比在这里强得多,你……你不是想去南方吗?”昏晕的月光下,刘师傅瞪大了血红的眼睛。 “行——只要有机会,我就去跟你干,我真不愿在这儿呆一辈子,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知道刘师傅说地是醉话,但是他的心却是真诚的。 化肥厂偏居城北一隅,周围都是城关乡的农田,我上次为小蔡师兄出头,在这里对阵过赵武赵文兄弟。将刘师傅送到了家,我独自一人踏着夜色朝回走,大地已经沉睡了,化肥厂的机器声若隐若现,周围村庄偶然一两声犬吠,更显出四周旷野的宁静。 微风轻抚,路灯昏黄,经过这一路的折腾,我感到酒劲有点上来了,就在我昏头昏脑地朝前走时,一辆北京212吉普车鸣着笛迎面驶来,大开的两个车灯直晃人眼。吉普车驶过我身边时,略微降低了一些速度,我看见摇开得的车窗里坐着的司机,竟是上次在卧龙湖见过的那个王二公子,他的身边是一位俏丽的女子,因为光线太暗我没有看清楚,吉普车一晃就过去了。 我稀里糊涂地睡到了后半夜,因为口干醒了过来,起身喝了一顿凉开水,人也变得清醒了过来。喝酒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一但醒了酒就睡不着了。我上床熄了灯,披衣坐在了黑暗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痛痛快快地吸了一口。 晚上的情景又回到了脑海里,我想起刘师傅在路上说的酒话,自己难道真有可能离开纱厂,离开这座淮北小城,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吗?我的思绪开始飘散起来。忽然,我记起了回来路上看到的那辆吉普车,王二公子为什么要半夜开车去化肥厂,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怎么有点眼熟,天哪,我的心咯噔一下,一时有点心惊肉跳,她不会是李琴吧? 我止不住喟然一声长叹,下了床来到屋外,随便舒展了一下筋骨,就开始在西斜的月光下,将师傅教授的那八式小擒演练起来,多日的无聊和懈怠,使我的架势都有点变形了,我咬着牙硬是打了整整两遍,一直折腾到精疲力竭,才重新回到了屋子里。 我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被“咚咚”敲门声再次唤醒。睁开眼睛,已是旭日东升,阳光灿烂的清晨了,我赶紧下床,打开了房门,只见那位才住进来不足一周的挡车工,脸色苍白地站在了我的门前。 “小吴师傅,打扰你了,我是来还钥匙的。”这位前纺车间的大姐不好意思地说道。 “还钥匙?为什么?你们不在这住啦?”我望着她,不解地问道。 “她爸爸……她爸爸昨天下午,突然接到了部队发来的加急电报,命令他立刻终止探亲,马上归队。”大姐的眼圈红了,那个秀气的小姑娘拽着她的衣襟,一双大眼睛愣愣地望着我。 “这到底出了什么事?人过了节后才匆匆赶回来,现在屁股还没坐热,怎么说走就走啦?”我心里为大姐着急,就止不住地问道。 “我们也说不清楚,军令如山倒,谁让他是军人呢。”大姐泪凝于睫,嗓音里充满了不舍。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赶紧弯下腰来,冲着小姑娘问道:“你和叔叔有个约定,没有忘了吧,你叫没叫爸爸啊?” 小姑娘回避着我的目光,羞涩地垂下了修长的睫毛。大姐看着怯生生的孩子,轻叹了一口:“这个孩子是我独自带着,人变得特别执拗,他爸爸这次回来怎么逗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叫一声。” 目送着这对母女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些嫁给军人的女工们,因为丈夫长期不在身边,自己又要“三班倒”,生了孩子以后,要么送回农村交给公婆带,要么就跟自己一起挤集体宿舍,这都需要有极大的忍耐力,日子才能正常地维持下来。我忽然想起了在医院吃饭时,殷红说彭大壮恓惶的眼神,不知道现在他回来探亲了没有?我真希望他能将殷红赶紧随军带走,只要她能够幸福,我愿意从此永远思念痛苦下去。 我拿起了扫帚,开始在小楼前后打扫起来,自从疤眼曹姨离开后,招待所就没有了管理员,觊觎这个闲差的人很多,所以这个岗位就迟迟定不下来,我顺理成章成了临时管理者。想到自己被老猴子弄回了保全班,要是他知道我还住在这个招待所里,没准也会将我赶了出去。想到这儿,我一下子有点恐慌,心也不由自主地砰砰跳了起来。 当天中午,挡车工的丈夫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妻女,我去厂里找到上长白班的小蔡师兄,借了他的大“永久”,帮着大姐母女俩,将军人送到了汽车站。 在站台上,小姑娘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一直扭着头不看爸爸,军人亲吻她的脸颊,最后乞求她叫自己一声,在我们鼓励的目光中,小姑娘小嘴蠕动着,小脸憋得通红,可就是没有叫出声来。军人失望地拥抱了一下妻女,匆匆登上了已经发动的客车。 正午的阳光明媚灿烂,挡车女工的身体却像风中的芦苇,在扑簌簌地颤抖。客车从我们的眼前缓缓地滑了出去,军人探出头来,使劲地挥着手,就在他准备缩回身子时,小姑娘突然扯开嗓子,冲着远方高喊了一声:“爸爸——” 稚嫩的声音在春阳下回荡着,车上的爸爸大概听见了,又一次探出头来,朝着母女俩挥着手。 小姑娘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在“爸爸——爸爸——”的哭声中,客车越走越远。此时,怀抱着女儿的妈妈,也早已花容失落,泪雨磅礴了。 在回来的路上,母女俩一直都在抹眼泪,我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们,只能在一边默默地陪伴着。来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古钟楼上的一个高音喇叭里,正在播出一篇县广播站记者采写的通讯报道,《纱厂改革动真格,奖惩措施不含糊》,这篇狗屁稿件最后还上了当时的省、市两级报纸。 第三天早上,我来到车间以后,去配电值班室,交了自己的电工包和所有的工具,就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保全班,重新过起了早八晚五的“长白班”生活。 (一百)李琴走了 时光如行云流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着,转眼间,我已经进厂快两年了。 岁月,在风吹雨淋中抹去了我的青涩,让我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学徒,变成了一个熟练的二级工。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我会漫不经心地叼上一支香烟,在车间干活的时候,我会与擦肩而过的挡车工嬉闹调笑。由于我参加了专业的技能培训,所以出师后,我的级别比一起进厂的工友高了一级,就是我重新回到了保全班,我的级别还是没有变化,这是计划经济最后的福利了。 这次重回保全班,工友们不仅没有嘲笑我,而且都十分客气,小李动不动就同我套近乎,就连与我有过节的张胖子,也是一个劲地陪着笑脸,这到让我不免有点尴尬了。 我有一次闲聊时,不解地向黄师傅问道,“我回来了,大伙是不是有点看不上,怎么搞得恁么客气?” “你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师傅讪笑地说道。 “什么个意思?我现在应该是落地凤凰不如鸡,怎么还能成为骆驼呢?”我没有明白黄师傅的意思。 “你自己看不出来啊?虽然你现在一时吃了憋,可是背后有鲁豫撑腰啊,他的前途可是比咱们厂这个老猴子大,再说,你不是在省城还有个三爷爷吗,那可是一个大靠山。”老黄师傅有点羡慕地回答道。 “你们真能瞎猜。”我听了老黄师傅的话,感到又无奈又好笑。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因为有事去仓库领料,在车间外的大路上,竟然遇到了多日不见的李琴。她胖了不少,原本有些单薄的身子,圆润了起来,白皙的皮肤光洁如玉,淡淡的柳眉仔细地修饰过,剔透的眼神里含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快意。 “李琴,你是越来越漂亮了。”我脑海里浮现出了王二公子送她的事,嘴上却故意开起了玩笑。“小蔡师兄可真赚大发了。” “胡扯什么呀,我又不是小丫头了,还能越变越好看?”李琴脸上涨起了一层红晕,眉宇间闪出一丝得意。只要听到别人夸自己漂亮,无论真假,女人都会感到愉悦和快乐。 “你做通家里人的工作了吗,跟小蔡师兄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也好早点准备份子钱喝喜酒啊。”我望着李琴漂亮双眸认真地问道。 “喝什么喜酒呀……”李琴的脸色黯淡了下来,“等等再说吧,我要离开咱们纱厂了,今天就是来办手续的。” “你要调走?去哪里?”李琴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 “县里刚刚成立了‘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我要调到那里去,劳动局把调令都办好了。”李琴粲然一笑,看见我一脸惶惑,又接着说道,“咱们有时间再聊吧,我跟厂里人事科约好了,别让他们等烦啦。” 我目送着李琴拐上厂部的水杉路,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了起来,这真是一个说变就变的时代,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急剧地转换着,我又想起了在师傅的那句话,谁能保证自己在纱厂呆一辈子呢?我的视野里已经没有了李琴的身影,她还会与小蔡师兄结婚吗?我一路想着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又似乎割舍不开的问题,缓缓地朝前面走去。 “哎呀,小吴,这么多天不见,你怎么不来看书啦?”我正想着心事,身后响起了一个娇嗔的女声,疑惑地回过头来一看,竟然是多日不见得麻脸。 “你……你来上班啦?”自打上次因为小蔡师兄和李琴的事,我狠狠怼过她一次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厂里的阅览室。 “今天好几本新杂志都来啦,我这就给你收着,你等会下班后,过来拿回去看吧。”麻脸一改往常怨妇的模样,这到让我一时有点不太适应。 “你……你还是先借给杨兽医,噢……医院的杨医生吧。”看着麻脸坑坑洼洼哂笑的脸,我疑惑地说道。 “别提那个兽医啦,真不是个东西,我给他介绍了自己一个离婚的表妹,他把人家骗上了床,睡了几次又不要人家了,真是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呸——”麻脸一下激动起来,脸上的凹点又呈现出青紫色。 我想起了上次看电影,见到兽医和那个烫花头女人,止不住有点好笑。 “小吴,我最近家里盖了新房子,就在北面的县医院后面,你帮我领点开关插座电线,再来两套日光灯。”我算是明白了麻脸为什么不计前嫌,主动与我修好的意思啦。 “你不知道厂里最近的事情吗?”我俯视着麻脸的眼睛。 “什么事情?”麻脸满眼困惑。 “我重新回到保全班,已经不是一个电工啦。”我微笑着说完这句话,看着麻脸的表情在脸上凝固了,慢慢地恢复了恣肆的面目。 回到了班上,看到小蔡师兄正打算下班,我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小蔡师兄被我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一双小眼睛不相信地看着我,额头上的两道抬头纹都出来了:“吴平,你今天是怎么啦?” “没什么,以前总在你家蹭饭,这次就是想与你喝个酒,自打我回到保全班,咱们还没有好好聊过呢。”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那好吧,你现在工资比我高了一级,是该出点血啦。”小蔡师兄的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我们去浴室洗完澡,骑着大“永久”出了厂门,小蔡师兄回过头来,对着坐在后座上的我问道:“咱们是去红卫饭店吗?” “你这真是想宰我啊?”我捅了他一下,故作愤愤地说道,“我这样的条件,能上得起红卫饭店吗?去汽车站门前。” “好好好,听你的,去汽车站。”小蔡师兄被我捅得一哆嗦,一边告饶一边不服的抱怨道,“吴平,你真是个铁公鸡,请客还不上饭店,我算是服了你啦。” 天渐渐地暗了,皎洁的月光洒在大街小巷,我和小蔡师兄来到汽车站门前,看到这里的小饭店门口,已经吊起了一串雪亮的白炽灯,小城的食客们占据了各家的桌子,有一些来早的已经端起了酒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和小蔡师兄找了一圈,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热情的店主立刻拿来了一份手写的菜单。 我们要了两个凉菜,又安排了四个热炒,拿了一瓶运河大曲,就开始喝了起来。我想起了下午见到李琴的事,就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今天下午我见到李琴了,她说是来厂里办调动的。” “她一直在厂里不安心,想着能到个轻松的单位去,这次是她家里的一个什么个亲戚帮得忙,说是去了新成立的市场管理单位。”小蔡师兄低着头一边吃菜一边说道。 “哪……你们现在怎么样,什么时候打算结婚?”我想把看到王二公子的事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我家里倒是急,可是她的家里还是不同意,我爸妈正找人去做工作,去说合呢。”小蔡师兄依旧低着头说道。 “哪……那就抓点紧吧。”我不忍再问下去,就找了个理由站了起来,“我去催一下,炒菜怎么还不上来。” 我走进店铺里,看见店主正在催促那个汗流浃背,光着膀子炒菜的厨子。在他们面前的案板上,放着一溜配好的菜肴,正等待着下锅。可能是今天的生意好,店家和厨子都很高兴,炉子里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蹿,盈盈的火光映红了他们抑制不住的笑脸。 我回身望了眼门外,食客们都在快活地大口吃喝着,大声谈笑着,彼此吆喝着,只要小蔡师兄佝偻着瘦削的脊背,一声不响地独自坐在黑影里,显得落寞而孤单。我想他一定知道了李琴与王二公子的事,只不过依旧心存幻想,自欺欺人罢了。我心里有点堵得慌,说不清是为朋友,还是为自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一百零一)纱厂伤痛 刘师傅终于调回南方去了,临走前,我执意为他送行,在汽车站门前的小饭店请了一次。我们彼此师徒一场,刘师傅对我多有照顾,如今一旦离别,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见一面。 “小吴,只要是你愿意,我回老家后,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把你调过去。在我们南方老家,现在乡镇企业红火得很,只要你有技术,不愁找不到饭碗,而且挣钱比这里多得多。”刘师傅一脸真挚,再次提出了他的想法。 “刘师傅,你五十年代老技校毕业,电工技术那么过硬,我跟你没法比。”我有点心虚地回应道。 “你的技术不赖,又脱产学了半年,有理论有实践,只要再好好积累一点经验,将来肯定比我强。”刘师傅在一旁对我鼓励着。 “好吧,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希望,好好磨练技术,可是……可是我现在不干电工,干保全了,就是想使劲,可能也使不上了。”我嗫嚅着说道。 “这个混蛋老侯,心眼太小了,他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在生产上,不知道在搞什么歪门邪道。”刘师傅听了我的话,也不由地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大家心里都酸酸的,分别在即,有着一份说不出的惆怅。 自打回到了保全班,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过去,袁圆给我的高中课本因为太难,我失去了最初拿到它们时的动力,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得很慢,高一的课程才自学了一大半,还有一些问题稀里糊涂地没有全搞明白。 自打春天卧龙湖一别后,我与师傅和袁圆就完全断了联系,我有时候甚至感到,自己似乎从来没认识过他们,彼此的生活也从没交集过。我突然没有了任何的生活目标,自足而散漫地过着每一天,我甚至相信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就像爹一样直到退休,再让我的孩子来接班,当然,前提是我必须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才行。可是,我对自己的婚姻也失去了信心。 这一年,天气热得特别早,刚过“五一”就有了酷暑的感觉,更让人焦灼地是南国边陲突燃的战火。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部队会催促那位小姑娘的父亲归队,他无疑奉命回去后,就立即开赴前线了。 每天晚上,在生活区的电影院门前,都是人头攒动,因为在那里新架起了一台波兰产的17英寸黑白电视机,下班和轮休的工友们拥挤在荧屏前,关注着几千里外的前方战事。因为这里有许多前线军人的妻子,她们每天寝食难安,战争离她们很近,甚至比那些亲临战争的人更加提心吊胆。在各种宣传媒介的宣传之外,一些小道信息也纷至沓来,大家每日窃窃私语,相互打探着消息,搜寻着南国边陲的一切信息。 这天早上,我和小蔡师兄在车间里修一台细纱机,自打我回到保全班以后,每次许长久来派活,他都要求和我在一起。大概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许长久基本上都满足了,这弄得他原来的师傅张胖子很郁闷,因为他的脾气坏,又好捉弄人,所以很少有人愿意与他搭班干活。现在,他只有带着两个新徒弟单干,出不了活还要扣钱,弄得他一天到晚瞎嚷嚷,两个接班的小徒弟更是一惊一乍。 我们刚开始干活不久,早班和中班就开始换班了,前来接班的正好是那位自己熟悉的吕大姐,她看见了我很高兴,上前热情地打了声招呼。 “吕大姐,吴大哥最近怎么样了?”我望着吕大姐,想到了她的丈夫,他是春节前,第一位入驻招待所的职工家属。 “他们还在戈壁滩,现在的实验很忙,前几天来信还向你问好呢。”吕大姐笑盈盈地回答道。 “他们没有上前线吧?”我这几天脑子里全是这事,不由地随口问道。 “他们是科研部队,怎么会上前线呢?哎——现在想来,虽然是相隔太远,生活又艰苦,但是比起 整日担惊受怕,真是算太有福气啦。”吕大姐回身望了一下四周,又接着感叹道,“你看看四周,光是我们这个班的姐妹,就有好几位丈夫在前线,真不知道她们每天怎么熬得。” 吕大姐的话让我和小蔡师兄都沉默了,莞尔好一会,吕大姐才扬起脸来问道:“这台机器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噢——我俩一定加紧,估计中午吃饭以后,我们加班不休息,下午两点钟前应该能搞定。”我知道老猴子搞了浮动工资后,大伙原本的工资大幅度下降,现在又都是计件制,如果我们的机器不修好,会影响吕大姐的当月收入。 这天中午,我和小蔡师兄在食堂简单吃了点饭,就回到车间继续加班,过了下午两点,终于把机器修好了。正当我们试车的时候,车间大门涌进了一群人,除了小李的叔叔和办公室童主任外,还有几位身着军装,神情肃穆的现役军人。 大伙感到有点奇怪,伸长了脖子看着他们上了车间二楼,不久后,这群人又在跟屁虫主任的引领下,匆匆地来到了我们的生产场地,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一排隆隆作响的细纱机,来到了一位正在挡车女工的面前。我认出了她就是春节后来招待所住了几天,丈夫奉命归队的小姑娘的妈妈。 车间的人们都聚拢了过去,领头的军人轻语了几句,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将一个硕大的信封哆嗦着递了过去。女挡车工的脸色顿时由灰黄变得惨白,她双手推搡着信封,顽强地拒绝着。 旁边有人看不过去了,想帮着接下来,女工一把夺过来紧紧地搂在了怀中,一屁股瘫坐在了水泥地上,掩住面孔嚎啕大哭起来。 当班的工友们忙着过去搀扶她,可是她却像身上无骨一样,酥软地怎么也站不起来,那撕心裂肺的悲泣声,几乎掩住了机器嘈杂的轰鸣。 “哎……她是第一个。” 吕大姐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叹息道,她的感叹令周围的人们悲戚失色,许多人也悲愁垂涕,跟着抹起了眼泪。 战争,如此贴近地搅动着小城,搅动着纱厂,搅动着人们和平的生活;牺牲,让我们这些享受着安宁的人们,第一次感到了军人的崇高和伟大。厂里断断续续地接到《烈士通知书》的女工由一而二再三,在我住得招待所前的杂树林旁,出现了一排红砖灰瓦的平房,那是厂里为了优抚这三位烈士遗孀,临时突击盖起来的简易房。 对这些有了住房的女工来说,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曾是她们最大的一种奢望,如今,当她们生龙活虎的丈夫,永远凝聚成了墙上默默无语的照片时,才换来了这样两间简陋的房子。只是,现在这缺少了男人的房子,还能叫一个“家”吗?我每天路过这排“寡妇房”(张胖子私下起得名)时,总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哀伤,不由地加快脚步匆匆而去,因为我害怕见到那位忽闪着晶莹大眼睛,睫毛象两把小刷子,再也无法喊出“爸爸”的小姑娘。 熬过了一季的酷暑,天空开始澄清透明起来,当丝丝秋风有了凉意的时候,我和小蔡师兄又去了一趟卧龙湖。站在水天一色的湖边,满目尽是密密丛丛摇曳的芦苇,她们相互慰藉着,抵挡着愈来愈重的寒气,相互支撑着,开始准备迎战着即将肆意妄为的西北风。 “吴平,你说,咱们是不是就像这芦苇,青了又黄,随风侍弄,自生自灭,无足轻重。”小蔡师兄目光空洞地凝望着远方,轻拈着一片飘落在面庞的芦花,淡淡地说道。 “芦苇虽然轻盈柔弱,应该也有着一份坚强,咱们看到大风能吹倒小麦玉米,却好像从来没有吹倒过芦苇。”我指着一只在苇丛上飞翔的鸥鸟,回答着小蔡师兄的提问。 “是因为它太轻了吗?”小蔡师兄轻声嘟哝道。 “不是,因为它有韧性。”我回答的时候,目光依旧在远方。 在那里,夕阳西斜,湖面洒金,一束束芦苇像火焰一般,灼灼地燃烧了起来。 (一百零二)秋尽立冬 已经是晚秋时节,平静的天空一尘不染,无垠的大地寒气初生,在一场紧张的收割之后,转眼间大地上一切都开始褪色了。叶子一片片落下,带着丝丝的遗憾,给小城的角角落落涂上了一层衰黄的色彩。 这个月的10号,每个人都惊呼自己的工资又少了。恼怒地人们找到了车间,那个跟屁虫主任解释说,因为新产品开发遇到困难,所以厂里准备抽调一部分资金,去江南购买新的设备。购买设备为什么要扣工人的工资,大家把跟屁虫团团围住,让他给一个说法。面对着群情激昂的众人,原本就胆小甚微的跟屁虫,一张小脸都吓绿了。 我没有跟着张胖子等人去二楼车间办公室,而是坐在师傅留下的土沙发上,看着一本高中语文课本。相比起数理化来说,语文的阅读和学习,对于我来说比较简单惬意。我基本上把高中三年的语文课本通读了一遍,重点要点,语法句式,也都基本掌握了,如果高考只考语文一门,我现在就敢上高考的考场。 “吴平,你怎么没去二楼,找车间评理?”小蔡师兄气呼呼地推门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张胖子、小李一行人。 “你们找了,有用吗?”我扬起脸来,瞅了他一眼。 “人家小吴不缺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像俺们一大家人,就指望这点个死工资啦。”张胖子撇着嘴,对我揶揄道。 “你别胡说!小吴怎么不缺钱?钱还能咬手啊?是人家小吴看透了,知道跟着你这样糊弄,解决不了问题。”小李捋着腮上的黑毛,不满地冲了张胖子一句。 “你说不闹不找,能解决问题吗?”张胖子原本就在气头上,被小李呛了一下,顿时又火了起来。 “你找车间有什么用?这个跟屁虫能解决问题吗?要找也得找老猴子,都是他出得鬼,当年崔老扒在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些事情?”小李本身就不太买老张的帐,现在一激动,也跟着叫唤了起来。 “就是,老崔虽然有点色,可是比起老猴子还是强多啦,最起码没有扣我们的工资,没有还有奖金呢。”众人跟着附和起来。 我没有心思听他们吵架,就悄悄地起身,开门走了出去。在车间里,我看见许班长迎面走过来,就赶紧一扭身,拐进了两排正在开动的细纱机中间,一抬头,看见了正在值班的肖美花。 “谢谢你,上次请我看电影。”自打上次她请我看了一场电影后,我还没有答谢过她呢。 “谢什么,不就是看了场电影吗?”肖美花的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 “我……我请你吃顿饭吧?”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 “算啦,现在大家就这点工资,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肖美花看了我一眼,自顾自地转过身去,麻利地干起活来。 看到肖美花不再理自己,我悻悻地迈开了步子,朝着车间大门走去。出了车间,跨过树叶落尽的柏油路,我来到了对面的织布车间,原本机声轰鸣,震耳欲聋的车间,此刻却异常地寂静,所有的织布机都停了,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几个值班的人影。 我踽踽地走到一位值班女工面前,轻声地打了声招呼。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无聊地织着毛衣,抬起头来看见是我,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怎么回事?为什么车间停产了?”我环顾着空旷的车间,探究地问道。 “前几天就通知了,今天中午以后开始停产。”女工苦笑着回答道。 “现在灯芯绒不搞了,还织以前的白纺布吗?”我急于想知道一个答案。 “我们也不太知道,只是听说是白纺布现在不好卖了,到底还织不织,厂里说正在研究呢。”女工怅惘地摇了下头。 当天下班以后,我洗完澡没有回招待所,而是顺着人民路一直朝东,转过古钟楼,出了南门桥,翻过运河大堰,来到了久违的运河滩。望着晚霞中一群南归的大雁,我憋住了劲,把学过的鲁家八式小擒拿,认认真真地演练了两遍。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运河水像一条繁星闪烁的银河,潋滟着伸向远方。我没有吃晚饭,此刻却一点也没感到饿,听闻着的秋虫的唧令声,眼望着垂柳蜿蜒的身姿,想开了自己的心思。说实话,我厌倦了眼前一成不变的生活,从心眼里渴望着彻底的改变,可是,从今天织布车间停产,我知道安稳日子不会长久了,又不能不对未来充满了忧虑。如果说纱厂是一颗老银杏树,老猴子搞得这一套,到底是在拯救这颗濒危的大树,还是在吞噬它最后的果实,而根本就不在乎大树的死活?一种现实的危机,已经在每个人的心中泛滥开来。 清冷的月光照映着大运河,鱼鳞微波,河水墨绿,船影懵懂,构成了一副和谐的画面。酷暑终于过去了,这个动荡而伤感的夏天,在以后的岁月里,竟然成了我永远难忘的记忆。 立冬前的一个周末,好久没有进城的爹突然来了,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他踌躇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二妗子又帮我说了一个对象。 “这次绝对靠谱,比上次你的那个同学三丫好看多啦,特别是家里条件很好,就只有一个弟弟,我和你娘都十分满意。”爹瞅着我的眼色,舔着脸说道。 “你们两个都满意了,还来找我干什么?”又是这种近乎荒唐的事情,实在让我有点啼笑皆非了。 “你这是什么话?又不是给我们说媳妇,是给你说媳妇,当然要你自己去看喽。”爹屏气凝神没有发火,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 “你们还知道是给我说媳妇啊?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们那时候就有《小二黑结婚》了,现在都什么年月了,怎么还整天想着包办婚姻?”我虽然气不打一处来,但是看到爹的样子,还是搂住了心里的火。 “我们已经约好了,想明天带你去女方家相亲呢。”爹没有顾及我的情绪,还在自说自话地劝导着。 “我不去,要去你们自己去。”我不想再给爹什么希望,阴沉着脸一口就给回绝了。 爹大概早就预料到了我的态度,虽然一时脸色有点难看,还是对我好言相劝道:“大平,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家里和你差不多大的都成了亲,有的孩子都会走了,二狗蛋的媳妇都怀上老二了。” 又拿二狗蛋说事?我的火再次冒了出来,干脆调过脸去不再看他。爹见我没有反驳,以为我可能有点“开窍”了,赶紧趁热打铁,继续打起了感情牌:“我和娘本来早就为你的婚事着急上火了,可是俺们又怕委屈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一直都在帮你精挑细选着,这回二妗子介绍的姑娘,不像她娘家侄女三丫那样了,俺们偷偷去看过,人长得的确周正,她爹在大队当会计,有个哥哥在外地工作,所以俺们这才做了主,帮着你应承了下来。” 爹还在不厌其烦地唠叨着,一时间,我感到肺里有股浊气在不断膨胀,已经到了难以承受,不吐不快的程度。 我噌地打床边站起来,直楞着目光,打断了爹的话:“你别说了!你和娘也别瞎操心了,我就是不想找个家里的。” 爹原本以为看到了希望,却没料到我依旧顽固不化,他双眼颓唐地望着我,嘴角抽搐了半天才喊出了声:“别以为自己进城就了不起啦,咱家的条件你也知道,你就是个普通的小工人,你自己找?你能找个啥!” 我心中的火终于按耐不住,对着爹不依不饶地嚷道:“我的事你别操心!” 爹嘴角颤栗,目光狼藉,在我的吼声中,无奈地败下阵来,见我实在刀枪不入铁了心,只有推起那辆陈旧的“大金鹿”,气急败坏地走了。当我明白过来,追出招待所院门,爹已经踏上那条红砖小道。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两声,爹头也没回,想到他上午骑了百十来里路,现在连口水也没喝,心里不免有些愧疚。我想着追上去,劝他明天再走,可是干张了两下嘴,竟然没有了与他吵嘴时的勇气。 (一百零三)三红她哥 因为爹匆匆离去,整个下午,我的心里都很烦躁,傍晚下班收拾好以后,我没有立即回生活区,而是顺着人民路独自一人逛起街来。 冷风萧瑟,充满寒意,我一路溜达着来到了古钟楼下,看到文化馆里十分热闹,就无聊地走了进去。灯光球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帮跳舞的人,我看到了满场飞的摩登小郭,她的舞伴换成了一个龅牙男人,不是那个猴脸朱馆长了。我静静地在一边观看着,一支舞曲下来,小郭双眼迷离,扭着腰肢,挽着龅牙走下场,来到了我站着的地方。 “小郭,还认识我吧?”站在球场的水银灯下,我看到小郭煞白的脸上,原本血红的嘴唇泛着紫色。 “有点眼熟,你是……”大概经常有男人与她搭讪,小郭一脸矜持地问道。 “你是谁啊?”龅牙看到我比他高半个头,有点妒忌地冲我吼道,“别在这里乱套近乎,靠远点。” “你还记得鲁豫吗?”我没有理会龅牙,望着小郭继续说道。 “哎呦——记起来啦。”小郭一双妩媚的眼睛,顿时弯成了两个月牙,“你是鲁豫的徒弟。他最近怎么样啦?听说上次他们来县里,也没有来看看我,真是人一富贵发达,就忘记老朋友啦。” “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他了。”我说这话的时候,龅牙显出一脸谄媚的神色。 “啊呀——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鲁书记的朋友,得罪啦,得罪啦”龅牙咧着嘴,在一旁满脸赔笑地说道。 “你喊他鲁书记?”我有点奇怪地瞥了龅牙一眼。 “对呀,你不知道吗?鲁豫现在是团市委副书记啦。”龅牙满脸兴奋地说道。 龅牙的话一出口,我的心延宕着一沉,莞尔片刻,才朝小郭问道:“你们朱馆长哪去啦,我怎么没有看见他?” “他现在是朱局长了,刚提的文化局副局长。”摩登小郭撇了下好看的嘴角,有点酸酸地说道。 “就是,鲁豫都当副书记了,朱哥还不该当个副局长啊?”龅牙赶紧讨好地补充道。 “什么朱局长?要不是他老子,就他那个烂水平,当个舞蹈老师都不够。”小郭没有买龅牙的帐,又怼了他一句。 龅牙没有在乎摩登小郭的态度,大度地笑了一下,朝我伸出了手来,“你好,我是这个馆新来的副馆长,我姓尤。兄弟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 “我是纱厂的保全工。”我没有与他握手。 球场的水银灯下,龅牙的脸色又变了,他怀疑地瞪着我,似乎在判断我是不是骗子。下一曲的音乐又响了起来,小郭面露愠色,不耐烦地问他还跳不跳,龅牙收敛了困惑的表情,赶紧屁颠颠地跟下了场。 第二天,我正在上班的时候,一个门卫老娘们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是厂门口有个大老板找我。我一头雾水地跟着她,来到了厂门口,看见一辆红色的苏联拉达轿车,停在了青砖门楼的外面。 看见我走出了大门,一个肥胖的男人从狭小的车门里费劲地钻出来,我一时没有认出是谁,直到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才不由地吃了一惊。 “你来找我?”看着已经胖的变了形的三红她哥,我差点笑出声来。 “嘻嘻,俺就是来找你的。”三红她哥一张大脸闪着油光,眼睛笑起来都嵌在了肉里,脸上那个黑痦子更明显了,像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 “你找我有啥事?”我有点困惑地望着他。 “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你什么时候下班?俺中午请你吃饭,上红卫饭店,俺们边吃边聊。”三红她哥豪气地拍了一下手中的真皮老板包。 “那等我中午下了班再说吧。”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帮他什么忙,不过看样子,他是真地发达了。 中午一下班,我就匆匆地出了厂门,朝着城中心的古钟楼走去,待我一路嘀咕着来到红卫饭店,三红她哥已经带着一个人,在饭店门前等我了,他的那辆红色的拉达轿车,就霸气地停在饭店的门旁。 “吴平,来啦?”三红她哥满脸堆笑,一只熊爪般的胖手伸了过来。 “进去吧。”我随口说了一句,没有与他握手。 来到后院的包间,我一推门看见了三红,她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嘴唇画得血红,像一个年画里的大头娃娃。在她面前的大圆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圈冷盘,红绿杂色,荤素齐全,显得特别隆重。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有点太破费了吧?”我侧过脸来对三红她哥说道。 “这算什么?现在——咱们不缺这两个钱。”三红她哥咵地一下,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皮,一脸豪情地说道。 “快来坐吧。”三红伸手邀我去上座。 “我就坐在这儿吧,让你哥坐上首。”我们相互谦让了半天,才最终落了座。 “你们的草柳编生意看样子很好,一定挣了大钱吧?”我望着满桌子的菜,随口问道。 “草柳编能挣什么大钱?”三红她哥用一双筷子,啪地打开了一瓶精装的运河大曲,“现在早不干这个了。” “你不干草柳编了,那你现在干啥?”我有点不解地问道。 “俺们家开矿了,开石膏矿。”三红咧着血红的大嘴,笑着给我面前的碟子里,搛了一筷子凉拌猪肚。 “你们家开石膏矿了?”三红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就在俺们公社的前肖庄,那里地下有石膏,而且品质特别好。”三红她哥一边说着,一边咕噜咕噜地给我面前的酒盅倒满了。 “你们在前肖庄开的矿?”我忽然想起了肖美花的哭诉,心里猛地鲠了一下。 “对啊,这次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个忙,帮着我把手续给办下来。”三红她哥自顾自地端起了酒盅,硬跟我碰了一下,一口喝了进去。 “我给你们办手续?你们已经开了矿,现在还没有手续?”我一时更感惊诧,赶紧追问道。 “别提啦?俺们开矿占了那户人家的承包地,他们天天跟着闹,俺们是红白两道都用了,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将这家人摆平了,可是,市里的矿产局还是不批,说俺们没有开采资格。他们其实就是把俺当着了摇钱树,动不动就来检查一下,每次都要给钱给东西,好酒好烟伺候着,才能将他们打发走。但这终究不是个办法,俺听说你跟市里的大领导有关系,家里还有人在省城当大官,所以就找到你这里来了。”二红她哥发着牢骚,脸上的胖肉都气得哆嗦了起来,黑痦子也更紫了。 “那都是胡说八道,我一个小工人哪能帮这样的忙?你真是找错人了。”我心中充满愤懑,又不好发泄,只能敷衍地说道。 “吴平,只要你答应,需要多少钱直说。”三红她哥哗地拉开了老板包,从里面掏出了厚厚一叠“大团结”,啪地拍到了我的面前,“我们家三红从上学时就喜欢你,今后咱们成为了一家人,你就辞了这纱厂的差事,咱们哥俩联起手来,一定能干成大事情。” “真对不起,我确实帮不了这个忙。另外,我想劝你一句,别干这样违法的事情。”我站起身来,又冲着三红说道,“咱俩也不太合适,我下午还得干活,现在厂里效益不好,再不上班就吃不上了。” 看见我转身朝门外走去,三红和他哥一时面面相觑,大概他们从没有见过有人面对这样一大笔金钱,能够熟视无睹,如此淡定。 在我踏出门槛的时候,三红她哥才缓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咋呼起来:“吴平,你小子头脑有毛病了吧?” “大哥——”三红带着哭腔喊起来,“他……他就是这样的人。” 初冬午后的阳光,依旧带着丝丝暖意,我走出红卫饭店的大门,正在店门口招呼客人的胖丫有点诧异:“你咋不吃饭就走了?” “这里太贵了,我吃不起。”我咧着嘴开了句玩笑。 “有什么意见,就给我们提吗?”胖丫一脸真挚地问道。 “没意见,都很好。”我回过脸来说了一句。 “哪……哪你干嘛走——”胖丫的声音从我身后追了过来。 我没有再回答,绕过了古钟楼,顺着人民路朝西边走去。 (一百零四)暮色惊魂 当天下午,我就去车间找肖美花,可是正好轮到她今晚上大夜班。我心里着急,十分烦躁,傍晚下了班,就立即回到生活区,在女工宿舍楼前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人帮着我把肖美花从宿舍里喊了出来。因为晚上要上大夜班,她正在宿舍里睡觉。 “你找我有什么事?”肖美花睡眼惺忪的下了楼,看见我很吃惊。 “你家的承包地是不是让小魏庄的人占了?”我急切地问道。 “是啊,怎么啦?”肖美花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事,脸上现出了疑惑的神色。 “他们占了你家的地,什么手续也没有,你赶紧去告他们。”我忙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告他们?到哪里去告?”肖美花的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来。 “去市里告,我给你写一封信,你去市里找一个人,请她帮你一把。”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异常坚定地说道。 “是找鲁豫吗?”肖美花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不是,找另一个人,她……比师傅有用。”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知怎么打了个嗝。 肖美花闻讯,忙着把我请上了楼,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女工宿舍,其中的混乱和拥挤,完全超出了以往的想象。我与肖美花商量着给袁圆写了一封信,请她帮着将肖家的事情反映上去,这是我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心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安。 马上就要冬至,白日已经很短了,等我给肖美花写好了信,出来的时候,天早已经完全黑透了。清冷的路灯下,没有了往昔打牌、下棋、聊天的人们,也没有了成群结队疯跑的孩子,显得异常萧瑟冷清。只有厂里的电影院传来些许响动,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电影了。在经过杂树林前那排“寡妇房”时,我听到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哭声,就象受了传染,立刻又有一个加入进来,形成了一个悲泣的小合唱。 夜幕低垂,凉风渐劲,我来到黑漆漆的小院门前,掏出钥匙,正去开院门上的暗锁,突然,一个黑影闪到了我的眼前。 “谁?”我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喊了一声。 “哇——”一个孩子的哭声在浓稠的暮色中响起,紧接着传来了一个女人低沉的啜泣:“吴平弟,是我……” “你……”当我定下神来,终于看清了来人面孔时,不由地大吃一惊,“红姐……你……怎么会是你?” 我的心里差点蹦出了嗓子眼,废了好大劲,才哆嗦着将钥匙插进了锁眼,打开小院的铁门,赶紧把殷红母子迎了进去。 “别关门,还有行李呢。”殷红踏进了院子,转过身子悲戚地说道。 因为实在慌乱,我竟然没有发现门外的黑影里,还停着一辆自行车,前车把上挂了一个大包裹,后面的车架上捆了一只小小的樟木箱子,我赶紧将车子和行李一并推了进来。一个羸弱的女人抱着孩子,在惊慌失措中推着载满行李的自行车,真不知道她是怎样从城南走到这里来的。 “红姐,你们先在这等着,我……我去后面配电室拿钥匙。”我大脑根本来不及思考,就慌乱地交代了一句,赶紧朝后院跑去。 当我叮叮当当地拎着一串钥匙跑回来时,殷红已经抱着孩子坐在了老银杏树下的水台上,她大概真是累急了。我拎起车上的包裹和木箱,带着抱孩子的殷红爬上二楼,打开她原来住过的房门,摸索着找到了门后的灯开关线,拉亮了屋里的那盏日光灯。 “吴平弟,麻烦你帮我抱一下小壮。” 还未待我开口,殷红已经将怀里的孩子交到了我的手上,自己转身解开了那个用床单兜起来大包裹,拿出了里面的被褥,利索地铺起床铺来。 “红姐,到底发上了什么事?”我怀里抱着孩子,别扭地立在原地不敢动,生怕再把孩子弄醒了。 殷红满脸悲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麻利地收拾着床铺,尽管此时她鬓发散乱,神情疲惫,却依旧像暗夜里的一朵百合,遮掩不住迷人的典雅和绝色。 “好了,把小壮抱过来吧。”殷红直起了腰来,随手理了下脸边滑落的乌发。 我将熟睡的孩子交给了殷红,她将小壮轻轻地放在了床上,扯开被子盖好了,又将四周仔细掖了掖,这才回过身来,一屁股瘫坐在了床沿上。 “红姐,到底是咋得啦,发生了什么事?”我再次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 殷红鼻翼翕动,轻咬朱唇,缓缓抬起头来,眼睑中早已集聚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吴平弟,你彭大哥……他……他牺牲啦。” “你说什么?彭大哥他……怎么啦?”我以为自己听岔了,两眼一黑,感到脚下的楼板直往下沉。 “你彭大哥,他牺牲了,呜呜……”殷红双肩剧烈抽搐,泪水哗啦啦地流过了如玉的脸颊。 我的心象被钢刀猛戳了一下,顿时感到了一股锥心啼血的疼痛,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阵痉挛。彭大壮,彭排长,这位个子敦实,行为粗粝,像风一样来去的军人,忽然又像风一样消逝了,这……这难道是真的吗?命运,为什么总是捉弄弱小的人们,给他们演绎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难道真是天妒红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殷红的泪水慢慢凝固了,看着她痛苦绝望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凝成了冰块。 “为什么这么晚带小壮出来,赵家难为你们啦?”我好半天才喘过气来,止不住悄声问道。 我的话又勾起了殷红的悲伤,她的泪水再次像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哽咽了好半天,我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大概20天前,殷红收到了彭大壮牺牲的消息,就在她沉浸在无限的悲愤之中时,平时就觊觎她美色的男主人,却有意无意地骚扰起她来。开始他还做得比较隐晦,只是说些不三不四暧昧的话,看到殷红一味地隐忍,最近两天竟然动手动脚了。 今天傍晚,局长老婆出外喝喜酒了,赵武哥俩也不知下班后,浪到了什么地方去了,殷红刚回到家正在给小壮喂奶,赵局长突然闯进了她的房间,一把搂住了她的纤腰,一张臭嘴就往她敞开的怀里拱。殷红在本能地惊叫中,狠狠地打了姓赵的一记耳光,这个猥琐的家伙竟然恼羞成怒,与殷红厮打了起来。就在他即将得逞的时候,那个为人刻薄,时常对殷红母子冷言冷语、明讥暗讽的局长老婆突然回来了,她看到丈夫正与殷红厮缠在一起,顿时醋意大发,用最卑劣和肮脏的语言,辱骂殷红是狐狸精,并且毫无人性地将这对孤苦伶仃的母子赶出了家门。 无家可归的殷红母子,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找到了我这里,偏偏我又帮着肖美花在写信,等我回到招待所的时候,她已经在冷风中抱在孩子,等了足足两个小时了。 “姓赵的这一家子畜生,老子迟早要找他们算账!”我咬牙切齿地狠狠骂道。 “算啦,吴平弟,他们有权有势,咱们惹不起躲得起,再说……再说他还是彭大壮的本家舅舅,哎……”殷红泪凝于睫,垂下眼帘,轻叹了一口。 “什么本家舅舅?整个是一畜生!” 我一拳砸在了床沿上,惊醒了熟睡的小壮,孩子哇地哭出了声,殷红赶紧躬身抱起了儿子,在怀里摇晃着小声哄起来。 夜深沉,人未寐,我下楼时,瞥见树上的那个冤死的女鬼,又在不安地絮叨着。我朝女鬼祈求道,楼上住着与你一样可怜的人,希望你能好好保佑他们,女鬼似乎听懂了,惨白的脸上显出一抹温柔笑意。 回到后院的配电间,我没有洗漱就躺到了小床上,回想着这一天的离奇经历,心绪起伏,辗转难眠,就像这漆黑的夜幕一样,浓稠的实在无法化开。 (一百零五)殷红母子 淮北平原初冬的傍晚,玫瑰色的云块在磁蓝的天空中,徐徐变化着形状,时而像巨人,时而像雄狮,时而又像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我出了车间,在冷风中匆匆朝浴室走去,顺便抬头瞥了一眼正在变换着的云朵,恰巧就看到了那朵抱着孩子的白云,心情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当我从泪眼婆娑的殷红口中,知道了彭大壮牺牲的消息,内心顷刻间掀起了一阵激烈的狂澜,一个多星期以来,我总是努力回想着这个曾搅乱了自己生活的排长,可是除了他粗壮的身体和冲天的情欲外,整个音容笑貌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十分模糊了。我感到有些悲哀,不仅为了这位本县第五位南疆烈士,也为了被他遗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他又一次毁灭了一个女人对未来的希望。 初冬阳光正以最大的斜角照射在大地上,每一个物体都在清冷的红晕中,拖上了一个长长的阴影,刚才还明亮的天空,此时已经灰蒙蒙的了。 我洗完澡出来,就赶紧朝回走,自从我收留了殷红母子后,我原本平静的生活就变得杂乱起来。上班时魂不守舍,一下班立马就往招待所赶,因为殷红早就在那里翘首期盼了。 刚出了生产区的大门,我被一撮毛小李给拉住了:“你小子这是忙着干嘛?慌里慌张,顾头不顾腚的。” “你有什么事吗?没事就别缠着我,赶紧回家抱孩子去。”我没好气地想将小李拉我的手,给扒拉开。 “俺要是有孩子抱就好了,连个媳子都娶不上,哪来的孩子啊?要不你帮着给我介绍一个?”小李瞪着一双贼眼,拉着我依旧不愿放手。 “你小子品行太差,手脚还不干净,厂里恁么多的大姑娘小媳妇,哪个看见你不是绕着走。”我没好气地恶心了他一句。 “你就这么不待见俺,你有什么可牛的?现在也不是当电工的时候了。”小李被我说得有点急了,可是依旧腆着脸,冲着我继续聒噪道,“俺给你说个事,你知道吗?小蔡出事啦。” “小蔡出事了?他今天不是请假了吗,能出什么事情?”我心里凛然一惊,有点怀疑地望着小李,以为这个家伙又在戏弄我。 “真不骗你,俺要骗你,就是畜生,听说小蔡今天早晨跳河啦。”小李嘴里赌着咒,不太像是危言耸听。 “你是怎么知道的?现在人怎么样了?”我也有点急了,瞪着眼睛问道。 “俺是听厂部的人说得,人被一个摆渡的船工救了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事情,下午城西派出所的人都来厂里调查了。”小李一边捋着嘴角的黑毛,一边有点得意地说道。 “他……他为什么跳河?”我心里猜测着,扑通扑通地乱跳。 “据说这小子失恋了,李琴跟他分了手,一时想不开,就跳了运河。”小李眨巴着小眼睛唏嘘道。 听了小李的话,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自打王二公子介入,李琴调出纱厂,我就有了不详的预感。我想小蔡师兄也应该知道这个结局,只是不敢面对,还想自欺欺人罢了。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在痛苦中,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真没看他如此痴情,还有这样的勇气。我因为急于回去,没办法去看小蔡师兄,便不再同小李啰嗦,赶紧转身离开了。 暮色苍茫,冷风更甚,我进了生活区,不由地加快了脚步。穿过杂树林来到小院前,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看到四周杳无一人,才迅速地打院门,闪了进去。银杏树下停着殷红结婚时彭家给的26吋凤凰坤车,二楼最西边的房间里透出一丝灯光,因为老银杏树稠密的枝杈遮挡了视线,在院子外面很难看出里面住着人。 我知道刚才耽搁了时间,现在肯定有点晚了,就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推开半掩的房门,殷红早已穿好了棉衣,焦躁地站在屋子的中央,等着准备离开了。 “对不起,今天有点事耽搁了。”我赶紧对着殷红抱歉道。 “饭我热在了锅里,你赶紧吃,我走了,已经要迟到了。”殷红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对了,别忘了小壮夜里醒了,给他喂一遍水。” “你放心,快走吧,出后门时候注意安全,后面田埂上的路不好走,天已经黑了。”我还没有看清殷红的眉眼,她已经一阵风似地出了门。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到殷红下了楼,又推起车子奔了后院,紧接着就是一身压抑的开关门声,周围的一切便安静了下来。 我先看了看床上熟睡的小壮,而后才来到桌前打开了饭锅,从里面端出了一个煎鸡蛋,两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我坐下来一边吃,一边为殷红走夜路担起心来,为了避人耳目,害怕再生事端,我又把招待所后墙上的小铁门偷偷打开,殷红每天上下班都从这里进出,外面的那段田埂小道又黑又不安全。 自打被赵家人赶出来以后,殷红就请求他们收费室的主任,将自己的上班时间进行了变动,与我白天的时间错开来,每天都排成了夜班,这样我们就可以轮流来看护小壮了。彭大壮牺牲后,他的抚恤金还没有批下来,没有人定期给殷红母子汇钱了,殷红在赵家的时候,就打发带小壮的亲戚回去了,这才出现了赵局长趁虚而入的事情。 我看到殷红这样黑白颠倒的生活,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就提出该想一个办法。殷红说让她母亲过来帮着带小壮,可是又害怕自己在这里住的事,被厂里的人知道了,到时候被他们赶走。因为厂里住房紧张,住招待所需要厂办批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俩琢磨了好久,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能暂时这样先熬着,等过了春节,殷红给小壮断了奶再说。 这一个多星期里,我都是像今天一样,一踏进二楼的房门,早已等候着的殷红潦草地交代几句,便推起自行车旋风般掩门而去,我就暂时成了这个不满周岁吃奶孩子的保姆了。小壮还算好带,这孩子不认生,少哭闹,常常会堆满讨好的笑脸,冲我咿咿呀呀地打招呼,在苦难中生长的孩子,大概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和灵性。 说实话,让我这样一个大小伙子干这个活,的确是有点勉为其难,尽管殷红反复地给我辅导交代,夜里一定要给孩子喝一次奶粉把一次尿,可还是有两次我睡着了,让孩子遭了一夜的罪。遇到这些问题,我也会感到琐碎和烦恼,可是一想到这对孤儿寡母凄苦无助,再看见殷红每天满怀歉意的眼神,享受着她细腻温柔的照料,一切便又都释然了。 吃完了殷红留下的晚饭,我下楼简单洗漱了一下,又回了趟自己住的配电间,拿来了一本高中的立体几何。因为我做保全工需要看图纸,所以空间感很好,在地区学习的时候,又钻研过平面几何,对那些证明定理比较熟悉。特别是最后一次毕业考试,我将的立体几何题做了出来,大大地提振了自己的信心。我虽然不知道现在学习这些能有什么用,但是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隐约幻想,我记住了袁圆鼓励自己的一句话:知识一定能改变命运。 傍晚知道了小蔡师兄的事,我的脑子一直在翻腾着,今晚的书有点读不下去了,想着自己曾经为李琴堕胎忙前忙后,还去医院找过殷红,就感到了一种无聊和荒唐。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爱情可以使人心升华到至善之境。可是在我身边,却是每个人在利益面前,一次次对情感的背叛。相对于现实利益的诱惑,那些所谓的爱情是如此地懦弱。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些无论贫穷或富贵,无论疾病和苦难,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只存在于书本里,因为现实中的或缺,它们才如此诱人,令人向往…… 一个晚上,我就在这样胡思乱想着,直到最后阵阵困意袭来,歪倒在了小壮的身边。 (一百零六)古钟楼塌了 第二天,殷红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来,夜里起来给小壮喂水和奶粉,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此时的觉还没有完全补回来。 “红姐,你回来啦?”我懵懂地爬起身来,望着神色疲惫的殷红。 “小壮怎么样?晚上没闹吧?”殷红脱去了身上厚重的棉衣,显露出灵动绰约的身段。 “没闹,睡得挺好的,水和奶粉我都喂了,还把了一次尿。”我的目光随着殷红的身体移动,看着她将一壶冷水提到电炉上,这只电炉是我从后面配电间拿过来,给他们烧东西取暖用的。 “吴平弟,谢谢你了。”大概刚从寒风中走进来,殷红双颊带着一缕回春的酡红。 望着她温婉动人的神态,我一时有点心慌气短,赶忙将目光移开了:“红姐,我下去再睡一会,中午想看看小蔡去,听说他出事了。” “小蔡……”殷红扬起脸来,面露惊讶之色,“你说的是那个带女朋友来医院的小蔡吗?他出什么事了?” “就是他,说是女朋友吹了,人想不开跳了运河。”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哎……又一个想死的。”我的话还是戳痛了她,殷红带着悲哀感叹道。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小蔡师兄没出什么大事。”我拿起桌上的立体几何,急忙补充道,“红姐,你赶快休息吧,我下楼了。” “吴平弟——”我刚准备转身出门,却被殷红叫住了,她走到了门旁,张开双臂,轻轻地揽住了我:“辛苦你啦,我替你彭大哥和小壮谢谢你……” 殷红如兰的气息,吹拂着我的面颊,望着她剔透的双眸,歉意的神色,一股泊泊的暖流,从我心底涌了出来:“红姐,千万别这么说,你和小壮就是我的亲人,为了你和小壮,我死都不怕。” “吴平弟,别这样说,咱们都得好好活着,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爹娘,更为了小壮他们……”殷红的眼里闪出晶莹的泪光,她努力微笑着,忽地踮起了脚尖,在我的面颊上迅速地吻了一下。 一瞬间,我如遭电击,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殷红羞赧地闭上了眼睛,垂下头去,泪水打湿了我的胸口。 这个初冬的早晨,当我走在枯叶落尽的梧桐道上时,没有感到一丝的寒冷,从头到脚都热乎乎的,初生的太阳也显得格外清晰明亮。 上午快下班的时候,我刚回到保全班,大额头肖美花就来找我了,她将我叫了出去,在车间轰鸣的机器声中,一脸喜气地说道:“俺前天休班去了市里,找到了供电局,你的信,俺送给袁圆了。” “怎么样?她帮你了吗?”我在一旁有点急迫地问道。 “她把信看了,说是帮着俺们去找,真是谢谢你了。”肖美花的言语里充满了感激。 “那就好,她同意帮忙,这事就有希望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这几天一直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袁圆长得真漂亮,人也和善,一点没有城里看不起人的样子,她还请我去供电局食堂吃了一顿饭呢。”肖美花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望着我的脸,有点妒忌地问道,“俺看袁圆挺喜欢你的,你们……你们是不是处过朋友?” “袁圆可不是一般人,家里条件好得很,与我们不是在一个层次上,我们跟她没法比。”我敷衍着回了一句,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想……今天晚上请你吃顿饭,在红卫饭店。”肖美花扭捏着说道,涂粉的脸上显出羞涩的红晕。 “等这事办成了再说吧。”我没有拒绝她,只是委婉地推辞道。 早晨还是阳光温润,中午我吃完饭出来,天空已经变得忧郁阴沉了。铅灰色的云层覆压着地面,走在梧桐叶落尽的人民路上,浓郁的寒气包裹了全身。我一路朝东,还没有走到城中的十字路口,就看到那里人声鼎沸,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加快脚步,走近了一看,只见两台伸着吊臂的挖掘机,正在用两个硕大的铁斗,一下下往古钟楼的腰部砸,屹立千年的古钟楼浑身颤立,却不甘倒下,在顽强地抵抗着。 “这是要干什么?”我一脸惊恐地朝旁边一位伸长脖子的男人问道。 “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啊?在拆钟楼呢。”长脖子男人挤着小眼,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拆古钟楼……为什么?”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为什么?说是它在十字路口碍事,影响了城里的交通,现在要改变城市旧貌,实现四个现代化,它挡了前进的道路了。”旁边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回应道。 “什么影响城市道路?这都是他们的托辞!我听说这是新来书记的主意。他在俺们临县当了七八年书记了,这次省里动干部,他原本以为能提拔到市里去,可还是平调来了俺们这里。”一位老人接下了话茬,愤愤地说道,“据说他一来就在县城转了一圈,又亲自去请了城西的童瞎子,童瞎子掐指给他算了半天,最后说这个古钟楼挡了县大院的风水,要是不拆了,他的书记还是升不上去。” “这也太荒唐了吧?” “书记还信迷信?” “那个童瞎这几年可是发财了,大小领导都往他家跑。” 老人的话引起了周边的共鸣,人们大声地吵嚷起来,现场顿时闹哄哄地乱成一片。挖掘机的声音还在一下下震响,后面的人群开始朝前面拥挤,前面的人群刹不住脚,一下子冲过了用草绳拉了一圈的警戒线。 “他妈的,想死啊?快——快——堵住他们,别让人进来啦!”两个高胖的光头男人,手里提着木棍,指着众人吼叫着。 “快滚回去!快滚回去!” 在城北二虎的指挥下,一帮看场子的小混混,如狼似虎地扑向了众人,他们轮着手中的木棍,又是砸又是捅,在一片鬼哭狼叫中,众人惊恐地止住了脚步。一位原本来看热闹,不知怎么被裹挟进来的乡下孩子,捂着被砸破的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地痛哭着,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染红了他的半边脸。 “不能拆啊——,不能拆啊——”一位须发如雪,拄着拐杖的老先生,跌跌冲冲地挤了进来,拦在了两辆挖掘机的前面。 “你想干什么?不怕死啊?”气急败坏的城北二虎冲了过去,手里的木棍指着老先生的鼻子。 “孩子,不能拆啊,这是文物,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老先生没有畏惧,忙不迭地对着众人解释道。 “什么宝啊?就是一个破砖楼,你要想要,我赶明再给你盖一个。”城北二虎中的大虎讥笑着抹了把光脑袋,放下了手里的木棍。 “真是个宝啊,这样元末明代的古钟楼,在咱们淮北地区不多见,都快有一千年啦,58年都没毁,不容易啊……”老先生仰起头来,捋着银白的胡须。目光温润地望着古钟楼,苍老的声音中充满无尽的感叹。 “于二爷,你老别胡闹了,赶紧回家去吧。”小喽啰里有人认出了老人,跟着叫唤了一句。 “不——,你们要是敢胡闹,我就与这钟楼共存亡。”于二爷用拐杖猛戳了一下地面,立直了身子坚定地说道。 “他妈的,别管他了,赶紧给我拆吧!”城北二虎恼羞成怒地挥着木棍,冲着挖掘机嚎叫起来。 两台挖掘机又“咣咣咣”地响了起来,千年前能工巧匠的手艺,终究难以抵挡现代机械的野蛮,古钟楼的结构开始松动,表层的青砖开始散落。于二爷拄着拐杖,双目紧闭,飞扬的尘土洒在他的身上,脸上,白色的须发上,老人入定一般,执拗地伫立在原地。 “于二爷,快过来吧!” “二爷——,不值得个死!” “二爷——,你老胳膊拗不过大腿。” 人们已经不再关注还在肆虐的挖掘机,也没有注意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古钟楼,而是把目光全部投射在了这个倔强的老人身上,一声声苦苦规劝着。我望着老人沟壑纵横的面颊,竟然有了一种热血澎湃的感觉,这种感觉好久没有了,还是我与师傅为解救殷红,怒怼城北二虎时出现过,是老人的淡定和从容折服了我。 “不好——”有人惊呼起来。 我随着众人仰脸望去,只见古钟楼顶端的铸铜塔顶,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在猛地战栗两下后,带着不甘和愤懑,朝着地面砸了下来。 “于二爷——”我大喊一声,飞扑了上去。 就在我一把搂住老人,抱着他嶙峋的身体,转身跑开的一霎那,笨重的铜顶擦着我的脊梁轰然着地,带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鸣响。 “哎呀——快看,出宝啦——”腾起的尘烟还未散尽,站在最前面的人们就呼啦一下扑了过去。 在人们的面前,从镂空的塔尖里散落出了大量的银锭,铜钱,珍珠,玛瑙……发疯的人们潮水般涌上前去。城北二虎挥舞着木棍,试图呼唤手下的喽啰驱赶,可是,他手下的喽啰们也血红着眼睛,跟着匍匐在地上抢起宝贝来,没有人再听从他们声嘶力竭的叫骂。 我使劲挤出人群,把于二爷抱到了对面文化馆的台阶上,老人拄着拐杖,目光空洞地望着即将坍塌的古钟楼,乌黑的嘴唇哆嗦着,两颗浑浊的老泪,滑过了清癯的面颊。 (一百零七)计上心头 我把于二爷送回了家。于二爷的家在南门桥边,是一处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宅子,老人因为古钟楼被毁,自己无力阻止而深感自责,气郁攻心,一回家就瘫倒在了床上。 于二爷的女儿看见我把老人送回来,止不住连声地感谢。我说这都是应该的,于二爷的品行让我敬佩。在与她的言谈中,我知道于二爷解放前毕业于燕京大学,抗战时回到家乡,后来一直致力于地方教育,多年前从地方师范学校退休回来。于二爷的五个子女也都从事教育,在省市县各级学校教书育人,是一个典型的教育世家。与我聊天的于老师,是于二爷最小的女儿,在县中教化学,是于家唯一留在老家的孩子,主要就是为了照顾老人,因为于二爷那也不愿去了。 告别了于老师,出了她的家门,此时天空更加阴冷,县城大街上的广播里说,一股西伯利亚孕育的寒流,正在逼近淮北平原。我拐进了蔡家所住的巷子,在经过赵家那扇厚重的紫色大门时,想到殷红母子的遭遇,一股无名之火打心底升起,止不住朝着大门使劲啐了一口。 我来到蔡家院门前,敲了好半晌,才听到里面有人走出来:“外面谁呀?你找哪个?” 我听出是小蔡师兄的声音,就趴在门缝上,冲里面大喊了一声:“我是吴平,来看看你。” 里面的小蔡师兄犹豫了一下,才稀里哗啦地打开了锁着的院门。我走进院子里,看见小蔡师兄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披着一件大棉袄,原本就瘦的身子骨,这下显得更加单薄了。 “你这是怎么啦?干嘛给自己弄成这个熊样子?”我跟着小蔡师兄进了他住的西偏房,看见被子还摊开在床上,就知道他一直睡在床上。 “吴平,你说我是不是太窝囊了?”小蔡师兄一转身,又缩回到了床里,扯过被子盖住了腿。 “你是太窝囊了!”我没好气地应答了一句,“你要是不这么窝囊,李琴早就成你媳妇了,说不定你儿子都有啦。” “我……唉……”小蔡师兄低下了头,眼圈有点发红了。 “师兄,不是我说你,但凡能硬气一点,你也不会让李琴跑了,咱们不说人家世俗,你们俩同学恁么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有很好的感情基础,要不……要不也不会去医院。”我看到小蔡师兄苍白的脸有点发红,依旧不管不顾地直抒胸臆,恨铁不成钢地接着说道,“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了,你要是再有点骨气,就是李琴跑了,也不该做出大冬天跳运河的蠢事,这样不仅让李琴更看不起你,我也看不起你,就是别人也没有谁会同情你,都是在看你的笑话。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事吗?” “纱厂那么多的人,县城又那么小,这事一定早传遍了。”小蔡师兄没有看我,低着头回答道。 “我是听一撮毛小李说的,你想想他能说出什么个好话?”我使劲拍了下床铺,拍得小蔡师兄扬起了瘦脸。 “我……我是太窝囊了。”小蔡一脸苦闷,小声地应承道。 “你这事李琴知道吗?”我盯着小蔡师兄又问道。 “肯定知道了。”小蔡师兄嗫嚅着瞥了我一眼。 “你看看,人家知道了也没来看你,说明你们的缘分已尽了,你还这样要死要活的,哪里还像个老爷们啊?”我想到殷红在招待所上吊的事,就将那股没有发出去的怒气,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不仅是对小蔡师兄,也是对着自己。 “吴平,别说啦,我这几天也算想明白了,我这事做得确实太蠢了,不太像一个老爷们。”小蔡师兄抬起了头来,眼圈虽然红红的,但是没有再落泪。 “李琴现在的男朋友,是不是那个王二公子?她从纱厂调去‘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也是他们家帮忙安排的吧?”我瞅着小蔡师兄继续问道。 “就是他把李琴调到‘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大概刚才起床给我开门时有点受凉了,小蔡师兄不由自主地噏了一下鼻子,“王二公子与隔壁的赵家还有亲戚关系,赵武、赵文的姐姐就是王二公子的嫂子,这个县城当官的全他妈的是‘狗连裆’的亲戚。” “这个我知道,那次在卧龙湖,我们碰到师傅,他都介绍过了,狗日的赵家一伙,怎么什么倒霉的事,都能牵上他们。”我心绪难平,愤愤地骂了句粗话,“哎……对了,赵家的那只狼狗回来啦吗?怎么我过来时没听见它叫唤?” “你说那个狼狗啊?早让赵武自己给剥了,狗皮还晒在他们家楼顶上呢。”小蔡师兄转怒为喜,扑哧笑出了声。 “为什么?”我有点不解地望着他,疑惑地问道。 “你是知道的,这个畜生让赵家训练的特别贼,只要是送礼的上门就不咬,要是不送礼的就咬,上一段时间赵局长陪上面来人,喝酒喝得胃出血,在家里养了几天病。他的亲家王二公子的爹听说了,抽空来家里看望他,谁想到大狼狗看见王副书记进门,手里没有提礼包,就呼哧一下扑上来,咬住了王副书记的大腿根,当时就呼呼地冒血,把赵家人整个吓坏了,据说要是再深一点就到了大动脉,要是再往上一点,裤裆里的玩意就没有啦,所以当天晚上,大狼狗就让赵武给一棍砸倒,直接剥了皮,哈哈……”小蔡师兄的眼光终于活动了,止不住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屋里怎么这么暗?”我嫌屋里有点暗,就去拉床头的开关线,可是头上的灯并没有亮起来,“灯咋不亮了,是不是灯泡坏了?” “我……我出事那晚就不亮了,我看过了,不是灯泡的事,可能是外面的电线老化,有点接触不良。”小蔡师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快点穿衣服起来,找个梯子和老虎钳子,我帮你看看。”我站起身来,对着小蔡师兄催促着。 乌云密布,冷风嗖嗖,小蔡师兄拿来了梯子,我让他扶稳了,把身子包裹严实后,就一下下爬到了房顶上,周围的一切顿时尽收眼底。 这是我第二次观察赵家的大院子,此时里面静悄悄的,几株石榴树早就落光了叶子,花园里种着的几大丛黄色的菊花,还没有完全谢败,迎风傲霜开得很孤艳。那个水池子里不时泛起浪花,我仔细看了一下,里面满满登登一池子的鲤鱼、鲫鱼、草鱼和鲢鱼,看样子是人送了礼,至今还没有吃完。我突然在铺满花砖的院子里,看见墙角丢着一辆婴儿车,多日的风吹雨淋已显得有些破旧,心里不由地忽悠一下,这该是小壮没有来得及拿走的东西。 “你怎么啦?没事吧?”小蔡师兄在下面看我望着前面发呆,赶紧提醒我注意安全。 “没事,我这就检查。”我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弓着腰走到墙角处,开始检查电源的进线接头。 我很快找到了原因,其实问题很小,就是风吹日晒电线老化,绝缘胶布里有一股线头断了。我重新拧好后,小蔡师兄屋里的灯就亮了。 干完了活,我站在屋顶上仔细环顾着四周,小蔡师兄不明就里地问道:“你还愣着干嘛,风这么大,你不嫌冷啊?” “你别说,你们家这里的风景还真不错,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现在到上面这么一看才发现。”我把目光越过赵家小楼,看见后面有几颗高大的白杨树上,此时树叶已经落尽,周围的视野非常好。 “你真是跟着鲁豫读书,读得有点发癔症了,大冷天的有什么风景可看。”小蔡师兄擤了把流出来的鼻涕,在下面对着我催促道, “你扶好梯子,我下来了。”我又瞥了一眼屋后的白杨树,一个念头在心中忽地一闪,让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一百零八)我要复仇 几天后,小蔡师兄来上班了,尽管没有人说什么,可是经此一劫,他自己变得心灰意冷,整日少言寡语,只有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敞开心扉,说些掏心窝子的话。 自打从蔡家回来后,我就一直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并且开始着手准备起来。我回到后面的配电室,找出了上次师傅给我做得那把弹弓,为了不让自己失手,秘密地进行了恢复性的训练。因为下班后需要照顾小壮,我不能去野外或者运河滩练习,就只有守在招待所的小楼上,对着老银杏树上的麻雀开战。 有一天周末,我因为不上班,就趁着小壮睡着的时间,在招待所小院楼上楼下伏击了一整天,当殷红回来看见一锅红烧麻雀时,惊得粉面失色,一连串地啧啧称奇。 “吴平弟,你这是在哪弄得?”殷红剔透的眼睛充满疑惑。 “就在院子里,我又没有出去。”我不无得意地说道。 “在院子里?在院子里怎么能弄到这么多麻雀?”殷红还是有点不相信,继续追问道。 “用弹弓打得啊,那次在卧龙湖,你不是见识过我打弹弓的威力?”因为心里高兴,我随口回答道。 听我提到了卧龙湖,殷红白皙的脸上,快乐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看着她表情的变化,我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又碰到她心底的痛处了。 “咱们不说了,赶快吃饭吧。”沉吟了片刻,我轻声地提议道。 “你怎么想起来打麻雀啦?”殷红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闲了没事,就想起来了。”我故作无心地应了声。 “你不是在看高中的书吗?你那么聪明,只要好好努力,说不定将来就能考个学校呢。”殷红温婉地望了我一眼。 我知道自己有点张扬了,这原本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所以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就是殷红和小蔡师兄也不行。接下来的数天里,我完全沉静下来,偷偷地演练着,直到认为十拿九稳了,才选了个日子决定出门。 这天,殷红在值了一轮的夜班后,终于有了两天轮休时间,我跟她说自己晚上要去小蔡师兄家,帮他修一下好几天不亮的电灯,重新布一下老化的线路,就不回来吃晚饭了。殷红正在忙着洗一大堆衣服,没有意识到我口气的变化,只是嘱咐我注意安全,回来后就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她来带小壮了。 下午干活时,我故意向小蔡师兄问道:“最近你们隔壁的赵家怎么样?赵家那两个兄弟还闹腾吧?” “哪能不闹腾呢?有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爹娘,还有那样的关系,天天疯着呢。”小蔡师兄回答道。 “那个赵局长最近没上哪去吧?”我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句。 “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了他呢,现在卫生局买了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司机每天都来接他上下班,几步路都要坐车,威风着呢。”小蔡师兄无奈地叹了一口。 “真是能瞎嘚瑟。”我愤愤地说道。 傍晚下班时,我故意拖拖拉拉,等大家都走完了,才去浴室洗了澡。到食堂吃饭时,我下狠心买了一碗白菜烩肉,又吃了两个白面馒头,但是没有喝稀饭,因为我怕到时想小便,耽误了晚上的大事。 冬日夜晚,月黑风高,我怀揣着那把已经与自己心手合一的弹弓,在黑暗中潜入赵家的小楼后面,这里我已经认真地勘察过了地形。四下黢黑,杳无人影,我迅速攀上了一株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找到了一个稳定的支点。寒风顺着我的脸颊直往脖子里灌,为了不让自己的双手冻僵,我骑在树杈上,紧搂着脸前的树干,两手交织着插在袖筒里。我忽然想起来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幕,此时,自己就像保尔准备对付德国军官一样,瞪着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赵家黑魆魆的大院子。 隔壁蔡家的堂屋里,响起了老蔡师傅的二胡声,我看见小蔡的弟妹,已经进进出出好几趟了,可是赵家的院子里,却是黑乎乎的一片宁静。虽然不知道赵武哥俩又去哪里祸害了,但是我判断赵家那个刻薄的女人应该在屋里,因为小楼里亮着灯光,而且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就在我感到浑身的热量即将散失殆尽时,忽然听到了一阵汽车的马达声,它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前面的巷子口。来了!我凛然一震,心不由地砰砰跳了起来。汽车引擎声又由近到远,赵家厚重的院门砰砰响了起来,随着一声酒后张狂的叫门声,院子里的路灯啪嗒一声亮了,从那座贴满瓷的豪华小楼里,走出来一位顶着一头碎花卷的蠢胖女人。 “怎么又喝醉啦?”碎花卷胖女人娇嗔地埋怨道。 “市里卫生局的老朱来了,你知道这小子现在升官啦,原来在地区只是防疫科的科长,这次地市合并,他当副局长啦,我能不陪他喝两盅吗。”方头大脸的赵局长脚步踉跄着跨进了院子。 望着这个两眼浮肿,一脸色相的男人,我心中的怒火腾地冒了出来,红姐,今天为你报仇的日子到了。 “小武……小文……回来了吗?”赵局长扯着嗓子,含混地问道。 “这两个小祖宗不疯到半夜能回来啊?小武可能又去看那个骚货了,在家的时候就整天惦记着她,小文更不省心,说是把人家中医院一个小护士肚子搞大了,人家不依不饶要跟他领证呢。”碎花卷胖女人气哼哼地说道。 我迅速从怀里掏出了弹弓,搭上了我在机修车间精心磨圆的硬石子,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瞄着那个倒梳着大背头的光亮前额,把弹弓的皮条拉到了尽头。本来我是准备用打鸟的钢珠,但是害怕这样会出人命,最后才换成了现在精选的硬石子。 “真是两个不省心的东西。”赵局长打着酒嗝,讪笑着詈声道。 “你还笑,都跟你这个当爹的一样,是个花花肠子的风流种。”碎花卷胖女人戳了下男人的额头。 机会来啦,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手猛地一松,弹丸带着哑然的呼啸飞了出去。打弹弓其实与打枪一样,到了得心应手的阶段,完全不是靠瞄准而是凭感觉。就凭着这个感觉,我听到赵局长哎呦一声,一把捂着脑袋,随即就来了个狗吃屎。 “哎呦……哎呦……”赵局长趴在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哀嚎了起来。 “咋啦?咋啦?我戳得有那么重吗?”碎花卷胖女人还没有明白过来,有点不屑地撇了撇嘴,弯下腰去想扶丈夫。 “你个蠢女人,我的头……我的头破了……哎呦……”院子里的路灯下,我看到有股乌血从赵局长的手指尖渗了出来。 “哎呦呦……老赵……你……你这是咋啦?!”碎花卷胖女人也看到了乌血,止不住跟着哀嚎了起来。 我赶紧将弹弓往怀里一塞,呼呼啦啦地滑下树来,拔腿跑出了小巷子。十几分钟后,等我绕上大路,停下奔跑的脚步,就大口地喘息起来。因为一路狂奔,再加上精神高度紧张,此刻感到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在清冷的路灯下,我迎着嗖嗖的寒风,一直喘了好半天,待心绪稍稍平复后,才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故作镇静地吹着口哨,顺着人民路疾步往西,朝着纱厂的方向走了回去。 (一百零九)赵金宝 西伯利亚寒流一路南下,席卷了淮北平原,迅速侵入运河两岸,下半夜狂风大作,雪花骤然而至,早晨起来,整个世界蓦然失去了色彩,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因为昨晚的事情一夜忐忑,殷红冒着还在飘落的雪花,到后面的配电间来,叫我去楼上吃饭时,看见我精神萎靡,两眼通红,以为我又熬夜看书了。 “吴平弟,你不能睡得太晚,白天干的是体力活,得注意休息,别年纪轻轻就把身体搞坏了。”殷红心痛地说道。 吃完了早饭,我赶紧往厂里去,想着找机会问下小蔡师兄,赵家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害怕因为天黑,自己的手头稍微有点偏差,弄瞎了姓赵的一只眼睛,这样可就成为刑事案件了。 踏雪而行的人们步履蹒跚,呼吸化作一团团飘散的白烟,我跟着人群进了生产区,缩着头来到车间,刚推开保全室的房门,就看见小蔡师兄一反常态,正眉飞色舞地说着话,在他的身旁围了一圈人。 “你说这能是谁干得呢?”张胖子砸吧着嘴,冲着自己的徒弟问道。 “赵家有权有势,他们父子作恶太多,仇人也不是一两个,谁知道是什么人干得?”小蔡师兄因为兴奋,眉眼都有点变形了。 “这事要是想查,就一定能查出来,赵家的女婿是咱们王副书记的大公子,又是县公安局副局长,现在老丈人遭人暗算了,这事让他们丢了多大的面子,能不专门安排下面的人侦破吗?”一撮毛小李不屑地乜了小蔡师兄一眼。 “你快拉倒吧,就他那个烂水平,还能破案子?他在公安局就只能分管后勤,捞点好处油水,还整天傲得个一头屎,不就是仗着他老子的势力吗?”老黄师傅不买小李的帐,怼了他一句。 “你们说得是什么事情?”我故作一头雾水,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啦?小蔡家的邻居,卫生局赵局长,昨晚让人打破头啦。”小李看我坐到了土沙发上,赶紧凑了过来。 “怎么打得?”我显出惊讶的表情。 “好像是被人从院子外面,用石头给砸得。”小蔡师兄瞥了我一眼,呐呐地回了一句。 “不是石头砸的,说是弹弓打得。不过,打得好!听说这个姓赵的是个老流氓,县医院的那些小护士,被他搞了不少。”我还没有来及答话,老黄师傅就愤愤地骂了起来。 “这么说来,跟我们原来的崔老扒有得一拼,都不是个好东西。”坐在黄师傅边上的老师傅接了一句。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咱们厂这个老猴子,比以前的崔老扒还不如!”张胖子用手里的活口板子,使劲地敲了一下水泥地面。 “你们听说了吗?老崔马上就要回来了。”因为提到了崔老扒,小李顿时兴奋起来,一脸神秘地说道。 “他要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众人听了小李的话,都不由地吃了一惊,赶紧伸过了头来问道。 “这事半点假也没有,他的任命都下来了,回我们厂担任工会主席。”小李看见众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地感到十分得意。 “真是有意思?崔书记变成崔主席啦。”这条消息不到中午,就传遍了全厂,有人欢喜,有人气愤,有人感叹,在车间内外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中午吃完饭,小蔡师兄一把拉住我,顺着厂区的柏油路朝南走,绕到了锅炉车间的后面,这里堆着积雪,枯草有半人多高,身后就是当年张胖子带我们偷水管的围墙,倒挂着长长的冰溜子。 “你把我弄这来干嘛?”我心里有点发虚,嘴上还故作强硬。 “你说我把你弄到这里干嘛?姓赵的那个老流氓的脑袋,是不是你用弹弓打得?”小蔡师兄黑着小脸,一双小眼瞪着我问道。 “怎么……出事啦?”我知道自己瞒不住,就反问了一句。 “今天一大早,赵家的女婿带了几个公安,在俺们那条小巷子里折腾,分析弹着点,排查嫌疑人。他们挨家挨户敲门,吵得鸡犬不宁,最后让一个小公安去爬后面的白杨树,结果爬了一半就滑下来,摔在雪地上,痛得嗷嗷叫。”小蔡师兄瞅着我,一口气说完了。 “这帮家伙还真行。”我听了小蔡师兄的描述,心头咚咚地打起鼓来。 “不过,你也别害怕。”小蔡师兄看我脸色变了,忍不住噗嗤一笑,“今天从树上摔下来的那位,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私下偷偷告诉我,这个分管后勤的王副局长,平时在局里特别蛮横,大家都不喜欢他。这次他越权把刑警队叫过来,从上到下都不舒服,再加上姓赵的名声太坏,就是被人打破了个脑袋,他们没谁人愿意下功夫,真地去查这事儿。” 小蔡师兄的安慰,让我的心里平静了许多:“你替我在你同学那里打听着,有什么事情赶紧告诉我,我好提前想办法。” “行,赶紧把你的那个破弹弓扔了,别让他们人赃俱获就行。”小蔡师兄使劲地点了点头,“吴平,你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们那片被他们赵家欺负惨了,邻居都在背后高兴着呢。” 当天下班后,一回到招待所,我就将那个弹弓,偷偷地扔到了招待所的小楼顶。多年后,纱厂的生活区被一个开发商征用,招待所小楼被农民工用挖掘机推倒,那把锈迹斑斑的破弹弓也被永远地埋入了地下,再没有人知道它当年的壮举了。自打这件事以后,我再没有玩过弹弓,白白地浪费了这门挺好的手艺。 殷红在医院上班的时候,也听说了姓赵的事,下班回来,把我盘问了半天。我害怕她担心,也怕女人经不住事情,死活没有承认。并且告诉她说,小蔡师兄当天晚上看见了那个人,是一位带着棉军帽的大块头。 “也该整治一下这个坏蛋,他干的坏事太多了。”殷红半信半疑地说道。 “这是罪有应得,别人不把他脑袋打烂,早晚我也要将他脑袋打烂。”我顺着殷红的话发着很。 “别……你可别惹事。”殷红娥眉微蹙,赶紧制止到。 我警觉地过了半个多月,每天上班下班,一切平静如常,并没有谁来找过我,也没有什么人怀疑我。小蔡师兄更是时刻关注着我的事,不时地向他的同学打听,弄得他同学怀疑是他干得了。我怕小蔡师兄弄巧成拙,反倒是坏了事情,就不让他在四处打听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再没有谁去提它了。 我后来根据小蔡师兄的信息,认真地分析了一下原因,首先是姓赵的得罪人太多,想惩治他的人不少,无法一一排查,另外,就是小蔡师兄同学说的,那帮公安也感到这事太荒唐,并且对那个骄横的王副局长不太买账,没有尽心尽力去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那时的技术条件比较落后,没有现在满街的监控探头,要是有这些家伙的话,我估计那个在部队当兵喂了三年猪的副局长,就是再怎么蠢,也一定能够为他的老丈人,抓到我这个作案者的。 姓赵的在脑震荡休息了一个多月,又去卫生局上班了,权利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真的比命还重要,失去了它就失去了一切。不过,据说姓赵的坏脾气收敛的不少,并且害怕再有人来寻仇,患得患失地有了抑郁症前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再梳大背头了,为了掩盖自己额头上那个耻辱的伤疤,改留起了日本小姑娘的刘海来。这样,方头大脸的赵局长居然有点像**武打明星洪金宝了,在录像厅遍布县城大街小巷的时候,我们的赵局长就有了个“赵金宝”的雅号,这也应该算是他吃了亏后,得到的唯一好处吧。 (一百一十)今日冬至 今年刚入冬不久,就遇上了一次寒流,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等到天晴雪化后,气温有所回升,暖融融的太阳让人们一时忘却了冬日的寒冷。 这天,我正在车间里和小蔡师兄一起干活,电工班的夏班长来找我,说是有事请我帮忙。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来到了久违的值班配电室,看见里面聚集了几位电工班的老师傅,大家见到我进来,客气地打着招呼。 “夏班长,找我什么事?”我有点不解地问道。 “小吴,是这样,咱们厂里的棉纱最近不好卖,所以厂部决定适应市场,试产化纤纱,并且对现在的设备进行改造。我们电工班的力量不足,请示了一下车间,想暂时把你调回来,到电工班帮助工作。”夏班长有点尴尬地解释道。 “这不是笑话吗?我一个保全工帮助电工,有点不对路子。”我明白了夏班长的意思,感到有点荒唐,不悦地回答到。 “小吴,你知道,当初把你弄出去,不是我们的意思。你专门学了电工,又是老黄的徒弟,理论和实践都没得说……”夏班长继续劝解着我。 “当初就不该把小吴弄走,这个老猴子心里不知怎么想得?”旁边的一位师傅不待夏班长说完,就愤愤地打断了他的话。 “就是,咱们整个电工班,只有你和老黄师傅,还有小吴看图纸行,现在整个车间的设备都要升级改造,那么多的电路图要读懂看透,老黄师傅调走了,小吴又被弄到了保全班,就剩下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这不是胡闹吗?”另一位师傅也冲着夏班长发起了牢骚。 “所以,我这不是想着把小吴弄回来吗?为了这事,我跟车间主任磨了好几天,他才私下里偷偷松了口。”夏班长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那个跟屁虫,只会看领导脸色,一点个主心骨都没有。”说话的师傅又接上了话茬。 “夏班长,真的谢谢你了,我其实在哪干活都行,但是,这个让我回保全的决定,是厂里公开宣布的,现在我偷偷摸摸回来了,名不正言不顺,算个怎么回事?所以我还是干我的保全吧。”我很感激夏班长和大伙,只是不想给跟屁虫面子。他为了讨好老侯,就把我弄走了,现在需要了,又把我暂借回来,借完了还要走,这不是戏弄人吗。 我拒绝了夏班长,重新回到车间里,小蔡师兄看我脸色不好,就问我是什么事情,我不愿意再啰嗦,随口说道:“他们有点小私活,想请我帮忙,我这几天太忙,没有时间。” “就是的,我也发觉你这一段时间有点奇怪,你在忙什么?天天一下班就急匆匆回去,是不是谈女朋友啦?”小蔡师兄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你找了个李琴都跑了,我还能谈到什么女朋友?”我揶揄了他一句,话一出口,就感到有点不妥,看见小蔡师兄的脸有点绿了。 冬至这天,气温骤降,连日的温暖戛然而止,我傍晚下了班,就急忙往回赶。还不到下午5点,天就基本上黑透了,我一路顶着寒风出了厂区大门,跨过马路进入生活区,已经感到从头凉到了脚后跟。 穿过黑乎乎的杂树林,脚下的枯叶哗啦啦地作响,我四处环顾了一圈,没有见到人影,这才来到招待所小院前,掏出钥匙开了门上的暗锁。小院静悄悄的,二楼西面的房间里透着灯光,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瞥了眼银杏树,看见那个好几天未见的女鬼,不知什么时候又漂浮在了树叉上,眼里没有了往日的肃杀,默默地显出一丝温润。我冲她打了声招呼,没有回后面的配电室,就直接上了二楼。 当我匆匆推开殷红的房门时,却见她一身家居打扮,正卷着衣袖,在使劲地揉着一个面团,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珍珠般细密的汗珠。 “你不上班啦?”我有点疑惑地问道。 “怎么?想累死我啊?”殷红拍了下手上的面粉,扬起如玉的手臂,撩了下额前的乱发,“咱老家的规矩你忘啦?冬至饺子夏至面,今天是冬至,我跟别人调了个班,我们包饺子吃,你快去买点肉和大白菜来。” 望着殷红剔透的眼神,我的胸中一热,赶紧应了声,放下身上的工具包,就转身出了门。 “带钱了吗?骑我的车子,快去快回!”殷红在我的身后叮嘱了一句。 “带啦。”我在走廊上高声地回应道。 我骑车出了生活区,街上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一路上黑黢黢的少有人行。在缺了古钟楼的十字路口旁,县副食品公司早关门了。我没有犹豫,顺着大路直奔城南,那里有一家才放开不久的农贸市场。 我走进南门市场的时候,里面熙熙攘攘,聚满了下班后,来这里买菜的人流。院子的四角竖起了四盏水银灯,把周围照得雪亮,每一排的摊位前,还亮着一溜白炽灯,买卖双方热烈地砍着价,到处是闹哄哄地一片。 所谓的南门市场,其实就是一个封闭的大院子,这里原来是县里的木材厂,过去计划经济的时候,靠着出售国家调拨木材生存。如今,没有了计划调拨,木材厂也就没有了生意,他们便把硕大的院子出租了出来,当做了一个买卖农副产品的自由市场,木材厂的职工靠着租金勉强生活。在这个市场里,不仅买东西不要各种供应的票证,而且肉蛋蔬菜样样新鲜,只是价钱比公家卖得稍贵一些。 我推着自行车,一路寻找着,来到了几户卖肉的摊子前,看好了一块五花肉,正在与摊主讨价还价时, 听到前面的摊位上,有一群人吵闹了起来。 “他妈的,那帮孙子又来要钱了!”卖肉摊主气呼呼地骂了一句,大砍刀咚地剁在了面前的砧板上。 我闻讯回过头去,只见一群人正在纠缠着一个卖大蒜的小贩。这伙人气势很盛,虽然服装不一,但是都带了一个红袖箍。十年动乱后,红袖标几乎绝迹了,现在突然又遇见了这么一群,显得十分突兀扎眼,让人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 “这伙人是干什么的?”我一时有点困惑。 “能干什么?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整个就是一群土匪。”卖肉摊主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你们不是正当做买卖吗?这是**现在允许的,与投机倒把有什么关系?”我还是感到有点不解。 “他们才不管这些呢,就知道来要钱,一帮混蛋!”卖肉摊主从砧板上拔下了大砍刀。 “不能这么说吧?我看那里还有一个女的。”红姐和小壮还在家等着呢,我安慰着卖肉摊主,想赶紧把肉买回去,。 “女土匪!比那些男的还阴。”卖肉摊主听了我的话,似乎气更不打一处来。 前面已经动起了手,吵骂声、哭泣声、起哄声,乱作一团。我看到一个小平头夺过了卖蒜小贩的杆秤,小贩刚要挣扎着去抢回来,却被他在大腿上吧嗒一下撅断了。小贩冲了过去想说理,立刻被一群人按在了地上。那个带着红袖箍的年轻女人吐沫星飞溅,一边拤着腰指挥着男人,一边责骂着小贩和围观起哄的人们。 水银灯清冷的光源下,这伙人的脸色显出青灰色的狰狞,我远远地观察着这一幕,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认出了那个凶恶的小平头,就是被我教训过的赵家二公子,我也认出了那个颐指气使的年轻女人,心里涌起一丝悲凉。不是亲眼目睹,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文静清秀,甚至有点羸弱的挡车工,能够眨眼变成一个充满暴戾,肆虐无辜的女魔头。难道就因为她有了背景和靠山,戴上了一个象征权利的红袖箍? 我感到一种说不出荒唐,不再与卖肉摊主讨价还价,随便割了块五花肉,又买了两棵大白菜,赶紧骑上自行车,踏着暮色匆匆而去。 (一百一十一)无言悲凉 我顶着冷风,使劲地蹬着车子,一路骑了回来。刚进生活区大门,迎面碰见了肖美花和两个前纺的挡车工,她们大概今天轮休,刚吃完了晚饭,出来溜达散步。我因为心里有事情,所以就假装没有看见,脚下一使劲,想着赶紧溜过去。 “哎——吴平,急急忙忙跑什么,有事给你说呢。”肖美花一把拉住了我的自行车后车架。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我无奈地下了车子,冲着她问道。 “人家肖美花是想找你看电影呢。”她身旁一位年轻的女工调侃起来。 “看什么电影?我今天有事。”我没了平日与她们插科打诨的心情,一心想着赶紧离开。 “你一个单身汉,能有个什么事情,看不上我们小肖啊?你们保全班可有不少人都在惦记她呢?”又一位年长些的女伴也插上了嘴。 “你们都胡说什么?我们真有事情。”肖美花脸上显出了一份羞涩。 “你说吧,啥事?”我不想浪费时间,就当着众人面问道。 “就是……就是俺们家承包地的事。”肖美花瞥了一下周围同伴,呐呐地开了口,“真得要好好谢谢你。” “你家的事解决啦?”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解决了……”肖美花的声音小了下去,“乡里和小魏庄的人前几天来找过,给了俺们5000块钱。” “你说什么?5000块钱?”我一下瞪大了眼睛,不解地追问道。 “就是一亩地1000块钱。”肖美花扬起大额头,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神色。 “哎呀——小肖,你家里这回可是发啦。”那位中年女工惊叫了一声。 “肖美花,你再也不要每月省钱给家里了,你弟弟娶媳妇的三间大瓦房,这就有着落啦。”那个年轻女工也跟着感叹道。 “你们都知道个什么?”我啪地扎住了车子,恼怒地咋呼到,“肖美花家的地没了,这5000块钱能顶个屁用,5000块钱能够一家人吃用一辈子吗?” 我凄厉的喊声把三个人吓住了,她们面面相觑地望着我,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吴平,别这样,要不是你帮忙,这……这5000块钱也没有,他们有钱有势,能服个软,赔你一点点钱,这就不错了,你还能怎么样呢?”肖美花嗓子里带着哭音,嗫嚅着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愤懑,为自己曾经的天真和狂妄而羞愧自责。 “你帮我谢谢袁圆,也多亏了她……”肖美花真诚地说道。 “我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啦……”我扭过头去,跨上自行车,钻进了黑暗里,逃循似地落荒而去。 我穿过了黑黢黢的杂树林,刚打开小院的铁门,就听见了楼上小壮的犀利哭闹声。黑咕隆咚的院子里,那个女鬼在银杏树上挥舞着干瘪的手臂,龇牙咧嘴地冲着我,无声地呼唤呐喊着。我的心咯噔一下,不知道上面出了什么事情,把手了的车子往老银杏树上一靠,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楼去。 我砰地推开了殷红的房门,小壮的哭声骤然增大。我的眼前好像刚刚经过一场浩劫,到处一片狼藉,粗花瓷碗摔成了几瓣,已经擀好的饺皮,像天女散花,撒了一地。殷红衣衫不整,跌坐在床边,半边白花花的胸脯裸露出来,一双充满悲戚的大眼睛,惊恐地望向破门而入的我。 “臭流氓……” 殷红愤怒地咆哮了起来。 臭流氓!殷红的哭声让我怒发倒竖,血脉贲张。 还未待我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呼地朝我窜来,把堵在门口的我,差点撞了个趔趄。我一下明白了过来,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揿住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蛋,举起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哎呦……”身下的流氓一声惨叫,头上的那顶篮布叶舌帽被掀掉了,露出一个光亮的秃脑袋。 “臭流氓!”我把肚里窝的一团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攥紧的拳头里,一下下打得流氓声声哀嚎。 “别打了,混蛋,快住手,哎呦……”臭流氓挣扎着抬起头来,一双浮着白翳的三角眼里满是恼怒和痛苦。 “你……”我突然一个激灵,举在半空中的拳头,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你……你个小兔崽子……哎呦……” 崔书记捂着流血的鼻子,龇牙咧嘴地冲着我咆哮起来,“你他妈的这是干什么?我听说小殷回来了,过来看看她,你……你小子发什么飚!” 我目光空洞,有点发懵,崔老扒忤逆地甩开我的手,狼狈不堪地站了起来:“你小子这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子真是瞎了眼,算是白看好你了!” 崔老扒挺直了身子,咻咻地喘着粗气,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面粉,一边恼羞成怒地低吼道:“你个小混蛋东西,回去告诉你爹吴大贵,就说我崔耀发又回纱厂了!” 崔老扒一脸乖戾,一把将我捅到了旁边,瞥了眼正在地上啜泣的殷红,心有不甘地踏出门槛,轻蔑地啐了一口:“呸……他妈的一个破鞋,还装什么贞洁!” 听到崔老扒的咒骂,我霍地抬起头来,血呼啦啦地直往脑门上冲,牙齿顿时咬得“格格”作响。破鞋?破鞋!我又听到了这卑鄙屈辱的诅咒,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腾地涌起,像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 “狗日的崔老扒!”我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怒不可遏地追出门去。 “你他妈的给我站住——”我在走廊上,捡起掉在地上的一颗白菜,朝着楼下那个灰暗中反射着光亮的秃头,狠狠地砸了过去。 “哎呦——”崔老扒触不及防,被砸了个满头开花,我打弹弓手头准,百发百中的本领,又一次发挥得淋漓尽致。 崔老扒捂住了脑袋,气急败坏地转过头来,冲着楼上跳着脚骂道,“你小子,他妈是疯啦?!敢跟我……” “崔老扒你听着——”我双眼冒火,青筋突暴,截断了他的话,指着崔老扒的秃脑袋,一连声地怒吼道,“你他妈的要再敢来碰殷红一个指头,别怪老子撅断你的后腿!” 寒风中,我声嘶力竭的吼声似沉雷滚动,阴影中的崔老扒止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嘴里像塞进了一块毛屎坑的石头,吐不出,也叫不出,一下子卡在了那里。 “快滚——,再不滚,老子阉了你个狗日的!”我锥心啼血的声音,又一次撕破了夜空。 崔老扒倒退了两步,大概害怕我真会下来拼命,顶着一头碎菜花,忙不迭地撒腿就跑,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像一只打断了脊梁骨的丧家犬,一溜烟地消逝在了茫茫的黑暗中。 夜色如磐,寒风凛冽,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悲愤地转过身来,看见殷红不知何时,无声地依门而立,站在了我的身后,大敞的房门透出的灯影里,她一双惊恐的大眼里蓄满了泪水,正悲戚地望着我。 “红姐,没事了……”我克制着心中的愤懑,柔声地劝说道,“进去吧,外面太凉,我想他再也不敢来了。” “吴平——” 猝不及防间,殷红一声悲泣,猛地扑入了我的怀中,象江河溃决,山崩地裂,奔流的泪水在战栗中,濡潮了我的胸口,我的身心立刻没入了滔滔的洪流中。 “别……” 殷红发烫的脸颊紧紧抵在我的胸前,一双柔润的手臂死死地抱住我腰身,我感到了她丰腴的胸脯下砰砰的心跳, “红姐……” 那一刻,我有了种窒息的感觉,我清晰地感到一股泊泊的暖流,从心中冉冉升起。我战战兢兢地张开了臂膀,把这个美丽绝色又命运多舛的女人,这个给了我温馨和希望狐仙,这个浑身散发着乳香的年轻母亲,紧紧地揽进了自己青春而坚实的怀抱中。 (一百一十二)真正的男人 我每天依旧上下班,但是这看似重复的生活,却被赋予了崭新的内容。在招待所这个僻静逼仄的天地里,我,红姐,小壮,像三只彼此依偎的小家猫,小心翼翼地规避着外面的风霜雪雨,诚惶诚恐地呵护着脆弱的安宁,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自己的天堂。 今天早晨醒来,我看到久违的阳光隔着窗玻璃照射进来,暖暖地洒在屋内的地板上,我望了一眼夜班回来,刚刚熟睡的红姐和依旧酣睡的小壮,独自悄悄地起了床。我蹑手蹑脚地开门下了楼,在水台边简单地洗漱后,又上楼拿了红姐为我准备的早餐,仔细锁好了小院的铁门,就匆匆上班去了。 一轮橘红色的朝阳从东方升起,黄灿灿的光亮驱散了多日的雾障,给氤氲的大地涂摸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多日集聚的残雪还未化尽,脚踩上去发出一阵嘎吱的脆响,脸上的皮肤冻得冰凉,可是心里却如同这温润的阳光,明媚而绚烂。今天,红姐在值完一轮夜班后,我们又可以在一起,过上两天其乐融融的团聚生活,我的心情就像这放晴的天空一样,充满了暖融融的温暖阳光。 在短短的时间里,红姐就把我迅速地培养成了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也成就了我一个男人的责任和力量。我就象一夜暴富的乞丐,这从天而降的幸福让我如醉如痴,也让我变得坚韧和强大起来。 我跨进厂区青灰色门楼,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车铃声,小蔡师兄骑着那辆大“永久”,追到了我的身旁。 “吴平,我告诉你一件事。”小蔡师兄趴在我耳边,一脸神秘地说道。 周围都是来上班的人,我有点不解地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情,你搞得这么鬼鬼祟祟?” “我昨天看到崔老扒了。”小蔡师兄没有顾及我的情绪,依旧神秘地小声说道。 崔老扒又回到厂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大家早就知道了。那晚,我为了保护红姐,怒怼崔老扒后,听到他口出狂言,不由地嗤之以鼻,不过后来的事实,却又一次证明了我的幼稚。 “看到崔老扒怎么啦?我也见过他。”我不知道小蔡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蔡师兄不再卖关子了:“昨晚我下班回家,在巷子里碰到了崔老扒,我当时吓了一跳,感到很奇怪,他来这里干什么?后来看到赵‘金宝’迎了出来,原来他是去赵家的。” “崔老扒跟赵家很熟悉吗?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我也有点吃惊,追问了一句。 “以前没有见过他来过,你记得上次殷红结婚的时候,他都没有出席,赵‘金宝’还很有意见呢。”小蔡师兄摇了下头。 “他去赵家干什么?”我也感到挺奇怪,就继续问道。 “他是去喝酒的,后来又来了许多人,赵家的亲家王副书记也来了,还有许多县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在赵家的小楼里闹腾了一晚上。”小蔡师兄撇着嘴回应道。 整整一天,我都在期待和不安中,盼着时间能快点过去,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许班长却突然过来,通知我们继续加班,因为老猴子要试产化纤棉了,需要抓紧把车间的设备调试完。 大伙满心抱怨,一直干到了晚上九点,才将手里的活勉强干完了,我赶紧收拾工具,顾不得小蔡师兄的招呼,匆匆去浴室洗了澡,急急忙忙地出了厂区。 风声凄厉,冷月孤悬,室外滴水成冰,街上路灯黯然,冬日的寒冷,让人们躲进了温暖的室内,那里是一个个属于自己的家。 我轻轻地打开了院门,为了不惊动红姐娘俩,踮起脚尖摸上了楼去。房间里漆黑一团,我刚想拿钥匙去开门,屋里的灯“啪嗒”一下拉亮了。 “门没锁。” 温润的灯光下,红姐慵懒地欠起身来,我被冷风吹透了的心,立刻酥软了起来。 “外边冷吧?” “还好,小壮睡了吧?今天晚上许班长让大伙加班,明天上午可以晚去,咱们能睡个懒觉了。” 我带着一身的冷气钻进了被窝,立刻嗅到了一股紫外线曝晒后温暖的郁香。电炉将房间烘烤的温暖如春,忙完一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飞马”烟,叼在了嘴上美美地吸了一口。红姐用手扇了一下脸前的烟雾,小声地嗔怪道:“别抽了,小小年纪,干嘛学这个呢。” “又不是花钱买的?不抽浪费了。”我把大半截香烟捺灭在了床前的水泥地上。虽然离开了电工班,但是因为我的技术不错,常有电工班的人来找我,私下为人干点水电安装的活。 红姐忽闪着漆黑的眸子,慵懒地凝望着我的脸,虽然彼此相处多日,但是像这样感受着对方的呼吸,静静相拥的时刻却并不多。 “吴平弟,你说,我是个坏女人吗?” 红姐悻悻地开了口。 “你是个好女人。”我未加思索随口答道。 红姐仰起一张俏脸,剔透的双眸定定地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莞尔片刻,才轻轻地舒了口气,颓然地摇了摇头。 “你今天怎么了?”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真的,我不是个好女人,” 红姐怨怼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幽怨,“有些话,我在心里憋得好久,早就想说说了……” 我不想她再提伤心的事,红姐却翘起食指,按住了我的嘴唇上:“别说话,听我说……” 红姐撩了下额前的乱发,光洁的面颊贴在了我的胸口上,我第一次听到了她敞开心扉的泣诉。 “我18岁一进厂,就被崔耀发盯上了,他为了得到我,不择手段,软硬兼施,无论我怎样躲避反抗,最终还是让他得了手,我曾恼羞地想去死,也想着要去告他,可是……后来还是认了命。你知道那个李娟吗?她的丈夫忍不下这口气,带着老婆四处上访,最后被崔耀发整得很惨。说到底,你没权没势,连时间都耗不起,唉……” 苍白的月光透过窗帘,洒下了一地的冷清,我感到后脊梁骨直冒凉气,心如朔风袭过,卷起了一片凄凉。 红姐拭了下脸上的泪珠,又继续说道:“鲁豫是主动来找我的,他说早就看上我了,特别是你们师徒俩把我从城北二虎手里救下来,我真地动心了,我想着自己终于有个靠山,再也不怕崔耀发了,哪怕做牛做马,也死心塌地跟着他,可是,他……最后还是走了。我不明白人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说出的话不算数?我真是觉得自己太贱,一时铁了心地想去死,可就是死,也没那么容易啊……” 寒风拍打着窗棂,好似在幽怨地哭泣,我拉灭了头顶的日光灯,把红姐紧紧地搂在了怀中。第一次听她敞开心扉,第一次走进她的心灵,我心绪难平,凄楚难言,我知道有时承受痛苦,其实比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 “张胖子说得挺对,彭大壮不知道我的过去,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可是却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嫁了,我就是图他条件好,小壮将来能有指望,可我们在一起只生活了那么二十多天,他就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甚至连个模样都有点记不清了。你说,我们就求能过个踏踏实实的日子,怎么会那么难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一时憋闷的难受:“红姐,咱们从今往后,不管日子过得好赖,都不再憋屈自己了,挺直了腰杆,看看他们还能咋地,你说好吗?” 红姐望着我咬紧了牙关,一脸狷狂的神态,郁结的眉头舒展了开来,“你呀,样子到像个男人了,其实和小壮一样,还是个磨人的孩子……” 红姐的话让我有点泄气,看着我沮丧的样子,抿着的嘴扑哧一下笑了,翘起手指戳了下我的额头,“逗你呢?你呀,现在是个小男人,不过,我要看着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窗外冷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我有些陶醉了。 (一百一十三)许班长请客 自打小蔡师兄告诉我崔老扒去赵家喝酒的消息,我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私自收留了红姐母子,本认为做得十分小心,在整个生活区几乎没有人知道,可是崔老扒却能毫不费力地找到这里,让我心中产生了极大地疑惑,看来事情并不是我想得那么周密。 我把这件事情悄悄告诉了小蔡师兄,他惊得小眼睛差点跳出了眼眶。我知道这小子胆子虽然不大,但是贼心眼却不少,我请他帮我分析一下,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透露出去的。 小蔡师兄瞅了我半天,最后才不屑地说了句:“我都能看出你最近一反常态,每天像是丢了魂似地来去匆匆,别人难道不会有感觉,老话说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蔡师兄的话让我出了身冷汗,看样子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了。崔老扒真地是回来了,他要对我使个什么坏,还真够我喝上一壶得,我一时有点提心吊胆,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为了红姐和小壮的安全只能硬挺着,更加提高警惕。 就这样揪着心过了一个多月,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的心渐渐地放下了一些。这天中午吃完了饭,我回到保全班,正在那条土沙发上打盹,一位今年刚进厂不久的学徒工来通知我,说是许班长在车间门口等着我,说是有事情要跟我说。 许班长找我有事,却不到班里来,我感到有点奇怪,心里嘀咕着来到了车间门口,看见对面一棵树叶落尽的梧桐树下,许班长正吸着朝天的鼻孔,一双眼睛瞅着这边。他看见我走出门来,赶紧冲我招了招手。 “许班长,你找我有事?”我走到他身边,疑惑地问道。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晚想请你出去坐坐。”许班长脸上堆着笑容,轻松地说道,“你回到保全班这么多天了,还没有时间给你接个风呢。”。 “给我接个什么风?我回来又不是……”我原来想说回来又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和小蔡关系不错,晚上也把他喊着吧,别的人就不要通知了,我们是小范围地聚聚,你下了班就去红卫饭店,包间我已经订好了。”许班长友好地拍了下我的臂膀,眼神里飘过一丝诡秘的神色。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的心里实在不踏实,还想再细问一句,可是许班长已经转身进了织布车间。这又让我又感到很奇怪,织布车间的灯芯绒实验失败后,原来的白坯布又因为难销停产了,布间除了留几个值班的人外,其他的人都暂时放假了,许班长去哪里干什么? 我匆匆地回到了车间,把小蔡师兄叫出保全室,将刚才许长久给我说得事,原原本本地给小蔡师兄讲了一遍。听完了我的话,小蔡师兄的两条老鼠眉毛也皱了起来。 “老许真是这样给你说得?”小蔡师兄满脸狐疑地望着我。 “是,他就让我喊上你,别人谁也不告诉了。”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完后就去织布间了,那里都已经停产了,不知他去那儿干嘛?” “你没偷偷跟着过去看一下?”小蔡师兄警觉地问道。 “没有,我跟过去看什么?”我一时没有理解他的心思。 “他一定是受了什么人之托,那人就在织布间等着呢,他是给人回话去了。看样子今晚你还真是个重要人物呢。”小蔡师兄煞有其事地分析起来。 “我是什么重要人物?我不就是一个小保全工吗。”我看到小蔡师兄一本正经的样子,止不住感到有点荒唐。 小蔡师兄没有理我的茬,又思忖了一下:“这样吧,他们不是让我也去吗?我今晚就先过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我探明了情况再找个借口出来,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是什么好事情,你就赶紧走。” “好吧,就这样办。”我嘴上赶忙答应,心里十分感激,不愧是一起进厂的好师兄弟,关键时候能向着自己,帮着自己扛事情。 我回到了保全班,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就去了趟电工班的配电值班室。今天值班的两个电工我都熟悉,就谎说保全班的电话出了点问题,到这里借他们的电话用用。当时的电话还不能直拨,需要厂里的总机转出去,我让他们转到了县人民医院的总机,等到接通后,再转到了药房的分机上。 “你是哪里?要找谁啊?”接电话的是个女声,说话的口气有点冲。 “请你帮我找一下殷红好吗?”我抬眼看了一下值班室,尽量轻柔地回答道。两位值班的电工都在打瞌睡,没有谁注意我说的话。 电话里的女声离开话筒,就在那儿大声喊起了小殷,我听到远处红姐应了一声,有了走过来的脚步声。她今天上白班,一大早就把小壮带走了,这也是无奈的办法,因为总不能一直跟别人调夜班吧。 “我是殷红,你找谁?”红姐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打电话过去,有点奇怪地问了一句。 “红姐,我是吴平。”我回了一句,又看了眼值班室里的两位,才又接着说道,“我今天晚上有点事,可能晚点再回去。” “是不是又去给人帮忙?注意安全。”因为我常被人叫着去干点电工的私活,所以红姐并没有感到意外,“你晚上还回来吃饭吗?” “不回来吃了,我干完活就回去,你就不要等我了。”我随口应了一声,就赶紧挂了电话。 凝重的太阳低垂在西边的天幕上,几抹残破的浮云镶嵌在周围,更显出冬日黄昏的冷凝和苍凉。我和小蔡师兄洗完了澡,骑着他的大“永久”,顶着寒气出了青灰色的厂门,一路来到了没有古钟楼,显得光秃秃的十字路口,我车把一拐,进了旁边的文化馆。天基本上全黑了,灯光球场上的舞会还没有开始,文化馆的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暮色里,我看到摩登小郭穿着一件时髦的大红外套,正指挥人在搬音响设备。那时还没有盒带式录音机,只有一台电唱机和一些唱片,文化馆新添了电子管的功放设备和喇叭,所以不需要人为的小乐队了。 我在人群后面的阴影里,找了个角落处呆下来,跟小蔡师兄交代了两句,就看着他出了文化馆的大门,直奔对面的红卫饭店而去了。 太阳落山后,气温直转极下,我依着墙边的大“永久”,心神不宁地等待着,不一会,就感到手脚冰冷,脸也有点麻木了。灯光球场上的水银灯亮了起来,随着轰鸣的音乐声,舞场上一对对不畏严寒的男女,脱去了棉衣,相互搂抱着,欢快地扭跳了起来。摩登小郭脱去红外套,里面还是一件大红的高领毛衣,在一个个男人的追逐下,叽叽咯咯地欢笑着满场飞舞。 我缩着脑袋袖着手,头脑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等了多久,有人在我的背后拍了一巴掌,我醒过神来侧脸一看,小蔡师兄正仰着瘦削的小脸,在黑暗中瞪着我。 “你到底去不去?崔老扒刚刚到啦。”小蔡师兄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你说什么?崔……崔老扒来了?”我的头脑一时没有转过来,止不住惊讶地问道。 “嗯,他来了,看样子是他想找你,让老许请得客。”小蔡师兄点了点头。 “他……他找我干什么?”我倏然一惊,心不由地砰砰跳动起来,自从那天晚上怒怼崔老扒后,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主动找自己。 “你去还是不去?”小蔡师兄有点急迫地问道。 “不去,肯定不能去。”我赶紧将拿着的自行车钥匙,塞到了小蔡师兄的手上,“你回去旁敲侧击地打听着,看看他们今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等明天上班时候告诉我。” “好吧,我刚才说是出来上厕所,回去怎么说你不来了呢?”小蔡师兄又问了一句。 “你傻啊?回去什么也别说,我明天见了老许,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告诉他下班时候,老家突然有人来找我,让事情给耽搁了。”我回了小蔡师兄一句,就赶紧人群后面溜过,匆匆地朝文化馆门口走去。 寒风渐劲,路灯昏黄,我一路加快脚步朝回走,心里想着这会红姐应该吃过晚饭了。崔老扒竟然没有与我结怨,反而要来请我吃饭叙谈,这是不是一场鸿门宴?我想起爹曾经的一再告诫,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一百一十四)忐忑的平静 一年的功夫,眨眼又快要过去了,临近元旦的这些天,厂里和车间都十分忙乱,虽然老猴子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我们这一年的工资还算是勉勉强强发上了,但是,看着厂子的效益不断下滑,明年的情况会怎么样?真是谁也说不准。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冷季节里,忐忑不安的人们感到了心里比身上更加地寒冷。 入冬时候,下了场中雪后,天就一直干冷干冷的,太阳毫无热力地升起又落下,每天等到我们下班的时候,已是万物如黛,天地朦胧了。我和小蔡师兄一起出了车间,走在去浴室的路上,几个遇见的小学徒工冲我们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恭敬地喊了声师傅。我矜持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一丝感叹。 “时间真快,就这么一晃眼,我们都成老师傅了。”我瞥了眼小蔡师兄,随口说道。 “人都是这样的,咱们不知不觉就会像你爹和我爸那样,退休回家了。”小蔡眼望着前方,情绪低沉地应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啦?一整天都情绪不好?”我看着小蔡师兄阴沉的脸,止不住地问了一声。 “哎——没什么……”小蔡师兄沉下了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事就说,别憋在心里。”我伸手拍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吗?李琴她……”小蔡师兄刚开了个口,又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李琴……她到底怎么啦?你们是不是和好了,又来往啦?”我看到小蔡师兄痛苦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故意说道。 “再来往……怎么可能?”小蔡师兄叹了一口,“李琴元旦要结婚了,跟那个王二公子。” 寒风微光中,小蔡师兄脸色铁青,痛苦扭曲,我一时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有紧紧地搂住了他瘦削的肩头。 浴室里蒸腾着热气,大池子里站满了人,我和小蔡师兄脱了衣服,下到了热水中,找了个角落的坐了下来。从严寒中一路走来,人从里到外都凉透了,浸泡到热腾腾的请水中,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和惬意。朦胧的雾气中,有几个不知道是哪个车间的小学徒在热烈的议论着。 “快点洗吧,别耽误了今晚的联欢会。”一个瘦高的小学徒催促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在咱们厂的演出呢。”一个矮一点的兴奋地接上了话。 我听了他们的话才想起来,昨天车间就贴出了通知,说今晚在生活区的电影院里,召开新年联欢晚会。 “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以前咱们厂多风光啊,演出都在县人民剧场。”旁边的一位老师傅也听到了议论,不由地感叹道。 “这又是老猴子的改革,不仅改了地方改了时间,还将全厂文艺汇演,改成了迎什么新年联欢会。”另一位泡在水里的老师傅回了一句。 “现在的演出有个什么看头?前纺没有了殷红,织布间没有了李琴。”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我透过水雾认出是多日不见的杨兽医。 “杨兽医,你老婆肚子都大啦,你小子还是贼心不死啊?”泡在水里的师傅探起身来,揶揄了兽医一句。 听到有人说到李琴,我身边的小蔡师兄止不住打了个哆嗦,我赶忙在水里拉了他一把,站了起来:“走——咱们到上面搓背去。” 我们洗完澡出来,天早已黑透了,走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清冷的路灯把人影拉得很长,两人彼此都没有再说什么话,走出厂区青灰色的大门时,我忍不住侧身问了一句:“你……不去电影院看看演出?” “哪还有这个心情。”小蔡师兄嘟哝了一句,转身骑上了他的大“永久”。 我心里也不舒服,目送着小蔡师兄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迈开步子朝马路对面的生活区走去。在路过电影院的时候,看到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社会上的小混混,尽管没有了殷红和李琴,没有了以前的规模和气势,但是纱厂演出,毕竟还算是小城一件文化大事,依旧具有相当的吸引力。 我走过树影婆娑的杂树林,在冷风中打开了招待所小院的大门,看到老银杏树后面二楼的房间亮了灯,赶紧快步走上了楼去。 红姐已经回来了,手里抱着牙牙学语的小壮,一脸闷闷不乐地坐在床沿上,烧好的稀饭和馒头摆在了面前的桌子上,正在等我回来吃饭。我看到红姐满怀心思的样子,不解地问她怎么了?红姐沉吟了一下,才给我说到,今天她上班的时候,彭大壮的表弟赵武来找她,说是他姐夫的弟弟要结婚了,通知她元旦去喝喜酒。 “这都算什么事情呀?你与他姐夫的弟弟都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了,还有这样想着收礼发财的吗?”我想起了刚才小蔡师兄的话,就立刻叫唤了起来。 “也不能这样说?当初我和你彭大哥结婚的时候,人家是来了礼金的,所以现在通知你去,是应该去得。”红姐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这一段时间里她的气色好了许多。 “要真是这样,你就应该去了。”我有点丧气地说道。 “可是……我想让你陪着我和小壮一起去。”红姐仰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 “我……我不去,我跟他们又没有什么交情,我去算个什么呢?”我心里感到有点别扭,不爽地摇了摇头。 “你……你就算……就算小壮的干爹。”红姐的面颊显出一时红润,似乎害怕我不同意,赶紧说道。 “小蔡师兄刚才也跟我说起这事,我……我真得不想见到李琴,再说,我要是去了,也没法给小蔡师兄交代,我更不想看见他们赵家的人。”我使劲摆了摆手,一口回绝道。 “可是……”红姐明亮的双眸有些凝滞,眉目间闪出了一丝哀怨,“我想让你跟我去,是因为……因为我想让他们赵家人看见,我身边有个男人,有个高大英俊健壮的男人,让他们死了心,再也不敢打我的坏主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完红姐的话,心忽地撂了下来,望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态,焦急地问道,“那个混蛋赵武他爹又骚扰你啦?” “这次不是他,是那个赵武的弟弟赵文,最近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有事没事地来医院找我,赖在我们的收费室里,胡扯八道地不愿走。”红姐吹弹可破的脸颊,罩上了一层深深的忧虑。 “他妈的这姓赵的一家人,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听说这个赵文已经将县中医院小护士的肚子搞大了,不是正准备结婚吗?”我捏紧了拳头,手心里已经汗涔涔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赵家的事?”红姐娥眉一挑,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看着她怀疑的眼神,我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这是我那天爬在大杨树上,用弹弓打赵局长脑袋的时候,听他那个臭婆娘抱怨的。 “那次,赵武他爹的脑袋被人打破了,他们家女婿带着公安到处查,不会……不会真是你干得吧?”红姐又想起了这件事,紧张地声音都有些变了。 “不是,都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怎么可能会是我呢?”我回避着红姐的目光,故意调侃了一句,弯下腰去,把小壮从红姐回里接过来。 “吴平,你可千万别吓唬红姐,你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情,让我们娘俩该……该怎么办啊?”红姐看我抱着小壮,一双秀目中闪烁着不安。 “你放心,我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会好好保护你和小壮的。”我心里沉甸甸的,脸上却挂着笑容,故作轻松地应承着。 “那就好,咱们赶快吃饭吧,你干了一天的活,一定是饿了。”红姐的目光温柔了起来,站起身来,走到了桌子边。 当天晚上,我和红姐躺在床上聊了很久,我忽然感到自己有点恍惚,又有点害怕,想到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情,失去了眼前的安宁和美好,该是一件多么悲催的事情。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看样子现在与过去真是不一样了,我回身把红姐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一百一十五)元旦是新年 自打我同意陪着红姐和小壮,一起去参加王二少爷的婚礼后,红姐立刻就忙碌了起来。在当年12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她专门调休了一天,一大早起来吃了饭,收拾停当后,红姐就拉着我要出门上街。 我有点不解一时感到困惑,问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等一会就知道了。我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也就不再追根刨底了。我们将小壮包裹严实了,推上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打开了招待所后墙上的小铁门,两大一幼三个人就迈出了墙外。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毫无热力,田野上毫无遮拦的北风扑面而来,我呵着热气,把那条袁圆送我的银灰色围巾裹住了脑袋,尽量站在上风口为红姐和小壮挡住寒风,使他们娘俩能少受一点罪。我们踩着冻得硬邦邦的田埂,蹒跚着步行了十多分钟,才走到了东边的大路上。我上去先稳住了车子,待红姐抱着小壮在身后坐稳后,就使劲点了两下地面,朝着南面的来路飞驰过去。 在红姐的指点下,我们穿过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来到了南门桥边的一条小巷子里,这里离于二爷的家不远,我上次送老人家时来过,我骑到一户门头上挂着“夏记裁缝店”的小店门口,红姐让我停下车来。 “到了,下车吧。”红姐柔声说道,松开搂着我腰的手。 “到这来干什么?”我有些疑惑地问道,“难道你要做衣服吗?” 我知道红姐心灵手巧,衣服都是自己裁剪做的。她的裁剪技术是在纱厂检验室没事的时候,自己看裁剪书琢磨出来的。那时候,还少有成品服装卖,红姐喜欢看电影和画报,自己按照在上面看到的设计剪裁,服装式样十分新颖时尚,穿在她凸凹有致、轻盈灵动的身体上,总是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总是引来身边小姐妹们的纷纷效仿。 “不是给我做,是给你做的,给你做件像样的中山装。”红姐听了我的话,嗔怪地扬起俏脸,笑着瞥了我一眼。 “给我做?我不需要衣服。”我拍了下厚厚的工作服棉衣,赶忙说道。 “你就这样陪我去喝喜酒啊?这不是让我在赵家人面前丢脸嘛?”红姐边说边挑开了门上的厚棉帘,将我拉进了裁缝店里。 裁缝店里生着一个很大的散碳火炉,一位带着花镜的老师傅看见我们进来,忙着站起来和红姐打招呼,听他们之间的寒暄,彼此应该很熟悉。 “这是我本家的二舅老,咱们这一带有名的裁缝师傅,打仗的时候陈老总打这里经过去延安,在二舅老这里做了身衣服,陈老总直夸二舅老的手艺,在延安开大会的时候都穿着呢。”红姐快人快语地给我介绍道。 “二舅老好。”我听了红姐的话,赶紧给老人鞠了个躬。 “小红,这小伙子好,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你的眼光不错啊。”老人上下打量着我,笑盈盈地夸赞道。 老人的话让我和红姐都红了脸。老人赶紧回身让徒弟给我们上了茶,安排红姐母子落座后,自己亲自拿着软尺,给我上下量起了尺寸,最后,他又与红姐一起商定,选中了一块深蓝色的迪卡面料。红姐要给老人做衣服的钱,老人怎么都不肯不要,说是送给自己外孙婿的见面礼,彼此推拉礼让了好半晌,直到我们出门时,红姐才悄悄地把钱,放到了老人做工的案板上。 新年元旦这一天,我和红姐收拾一新,待到上午十点多钟,就抱着小壮出了门,骑车朝着大东关而去。王家的婚宴是在县城东边一家新开业的酒店举行的,这也是县里吃喝最豪华的地方了,比原来古钟楼下陈旧的红卫饭店气派多了。接亲的十多辆各色小车,几乎集中了县里各部门的车辆,它们排成了一溜长龙,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游了一遍,锣鼓声鞭炮声响了一路,引来城里居民和进城赶集农民的争相围观,一时堵塞的街道热闹非凡。王副书记家为了酬谢各方来宾,也为了广收礼金,在此整整包了三天的酒席。 我和红姐在酒席上一亮相,就搅乱了整个婚礼的气氛,我一米八五的身高,穿着夏裁缝精心裁剪的迪卡中山装,占有了必要的颜值高度。红姐穿了一件自己裁剪的米色短风衣,里面是手织的白色高领毛衣,式样都是她在电影海报上看到的。尽管已经生育,手里还抱着孩子,但是她精致无俦的容貌,丰腴修长的身姿,依旧惊艳绝伦,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表嫂,你来啦?”不知何时,赵武赵文哥俩一脸猥琐,挤到了我们面前。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壮的干爹。”红姐玉指微翘,指着我对两人说道。 “我们见过面。”我接着红姐的话,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瞪着赵家兄弟,“我现在是殷红的对象。” “你……你是她对象?”赵武面露惊色,脸都有点吓歪了,磕磕巴巴地说道,“你……你原来不是李琴的男朋友吗?” “李琴算什么?她能跟殷红比吗?”我故意撇了下嘴,一脸不屑地说道,“彭大壮是你们的表哥吧,他如今牺牲了,是个大英雄,今后你们更要好好敬重红姐,敬重烈士英魂。” “那是,那是,我们一定敬重,一定敬重,你们赶紧坐吧,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赵家兄弟俩头点得都像鸡啄米,一脸惊慌地走开了。 王家的婚礼上,县里几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彼此寒暄恭维,相互觥筹交错,喝得,说得,吹得,侃得,热火朝天,又各怀目的。我和红姐稳稳地坐在角落里,却能够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目光。我看到了那个坐在主桌上像武打明星的赵局长,他的目光猥亵贪婪,我也看到了他身边的老婆烫花头,她的目光嫉妒而歹毒。一身大红的新娘子李琴依旧很漂亮,站在那个五短身材的王二少爷身边,欢笑的眉目间似乎藏掖着一种隐忧。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两次,她都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迅速的躲避开了。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公安局副局长,他要是知道自己咬牙切齿想抓到的人,正在与自己同室喝酒的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立马疯掉。 我感到有一束阴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慢慢地回过身来,看见了那双泛着白翳的眼睛,崔老扒在主桌旁边的副桌上,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没有回避,目光略带蔑视地迎了上去,彼此眼神交错的瞬间,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一丝慌乱,崔老扒赶紧调过了脸去,故意与身边的人聊起什么闲话来,我也收回了目光,瞅了身边的红姐一眼,好在她是背对着前面,没有感觉到刚才的一幕。 “咱们走吧。”我附在红姐耳畔悄声说道。 “嗯。”红姐矜持地点了下头。 我护着红姐和小壮站了起来,旁边一位带孩子的妇女劝我们再等一下,她说新郎新娘马上就要来敬酒了,我推说自己还有事情,谢绝了她的好意。领着红姐母子,悄悄地离开了热闹的酒席大厅。 冬日阳光通透地照在午后的街道上,我把小壮抱在了怀中,红姐依偎着我的臂膀,推着自行车走在我的身旁。这是我们第一次相依相随地走在阳光里,第一次如此坦荡地走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迎面而来的人们纷纷侧目,眼光里饱含着惊叹、羡慕、欣赏和妒忌。 秋叶落尽的梧桐伫立在道路两旁,宛若衣袂飘忽的古装少女,美得清爽逼人,冷艳又高贵。我的脸上和心里都在微笑着,有美女相拥,有真爱流淌,我感到自己的心灵犹如春天般舒畅。我和红姐悄声地说着话,默默地踱着步,我们都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明天,一直走到地老天荒。 (一百一十六)节前风波 元旦一过,春节就不远了,老猴子一伙决定做化纤棉,因此带人又去南方考察了。厂里的生产形势不好,大伙的心思都散乱了起来。 这天一大早,我踏着硬邦邦的路面来上班,刚到保全班还没有坐稳,小蔡师兄就走了进来,他一张小脸胡子拉碴,人显得很憔悴。 “你这是怎么啦?”我有点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问你一个事。”小蔡师兄把我叫出了门去,拉到了大车间里,“听说,你前几天去喝李琴的喜酒啦?” 我“嗯”了一声,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小蔡师兄似乎并没在意,而是继续盯着我问道:“你是和殷红一起去的?” “是……”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真地在谈恋爱啦?”小蔡师兄的眼神里透出一股莫名的神色。 “怎么说呢……就算是吧。”我心里有点打鼓,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合适,她比我大,还有孩子,还有就是……” “不是……”小蔡师兄摇着头,忙着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是觉得不合适,我是羡慕死你啦,你们去了李琴的婚礼,据说把那一伙人都给镇住了,那样一个天仙似的美女能喜欢你,真是你们老吴家祖林冒青烟了。” 小蔡师兄的话让我有些得意,这是我与红姐在一起后,听到的第一个由衷的赞叹:“其实,你心里明白,我喜欢殷红,现在能在一起,真地不容易,现在感到特别幸福。” “唉……可惜啊……”小蔡师兄望着我,长叹一声,“现在像殷红这样善良又痴情女子真是太少了。” “你也不要灰心,没有了李琴,咱们纱厂那么多女工,你也能找一个好的,绝对不比她差。”我对小蔡师兄宽慰道。 小蔡师兄尴尬地笑了笑:“我找不找到好的还说不准,你老弟这辈子算是没白过了。” 我们回到保全班,许班长已经来了,正在分配上午的工作,我和小蔡师兄还是一组,带着两个学徒工,给调试好的机器保养加润滑油,准备迎接化纤棉的生产。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有点亢奋,一直不停地在吹着口哨,小蔡师兄受到我的影响,情绪也慢慢地好转起来。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一位新来的小学徒过来找我,他是一撮毛小李新带的徒弟。 “吴师傅……”小学徒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李师傅让俺来告诉你,说是你爹打老家来了,正在生活区门口等你呢。” 小学徒的话让我十分诧异,爹已经很长时间不来了,他每月的工资都是我代领着,准备过年的时候回去一并交给他。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他怎么突然自己跑来了,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我回答一声知道了,将手边的活赶紧做完,给小蔡师兄说了一声,就匆匆出了车间。来到厂门口,还没有跨过马路,就瞧见爹在生活区门前,正一脸焦灼地朝这边探望。 “你找我有事?”我小跑着过了马路,来到爹的脸前。 “怎么搞得,你不能请一会假吗?”爹小声地抱怨道。 “我这就是请假出来的。”我也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走,咱们回宿舍说去。”爹推着大“金鹿”,扭头朝院里走去。 “有什么事你快说,我还正值着班呢。”我有点沉不住气了,不知他葫芦里又卖得什么药。 “在这怎么说?你不怕丢人,我还要这张老脸呢。”爹阴沉着脸厉声道。 “丢人?丢啥人了?”我一头雾水,不知他哪根筋又转了。 “丢啥人?你自己还不知道!”爹看到身边不时有人来人往,话说了一半又憋住了。 他推起车子倔倔地走在前面,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悻悻地跟着他往回走。两人一路无语,来到了招待所门口,爹“啪嗒”一声扎下车子,示意我去开院门。我不情愿地掏出了钥匙,拧开了小铁门上的暗锁。 当我俩一前一后踏进院子时,小楼上的红姐大概听到了动静,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因为今天她调休,所以穿了身家居的棉衣裤,乌黑的秀发在脑后简单盘了个发髻,当她在走廊上俯下身子,看清了我身边还站着爹时,不由地“哎呀”一声,白皙的脸颊飞出了两朵酡红。 “吴师傅,你来啦?”红姐撩了一下额前的乱发,本能地掩了下衣襟,羞赧地冲着楼下唤了声, 爹没有显出惊讶,只是蹙着眉头“嗯”了一声,我朝红姐使了个眼色,无奈地跟着爹,转身朝后院走去。 爹一踏进配电室,就赶紧掩上了房门,眼睛直楞楞地望着我,像审问犯人似的冷冷地开了口,“你……说说吧?” “说什么?”我这时才明白他来得目的,故作不知地反问了一句。 配电室已经好久没人住了,这里被我和红姐当作了平日的厨房,爹两眼滴溜溜地在杂乱陈放的锅碗瓢勺间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个能坐的地方。 “你和殷红是咋回事?她怎么又住这儿了?” “她住在这儿怎么了?”爹苛责的神态让我极不舒服,看样子我和红姐的事情,他应该全都知道了。 “你小子,放着阳光道不奔,非要走那独木桥,给你好好地介绍对象你不要,偏偏……你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吗?殷红那可是军婚,你破坏军婚,是在犯罪啊,还敢一起出去喝喜酒,真是丢人现眼!”爹的腔调都有点变了。 “什么军婚?她男人都牺牲了,他们是孤儿寡母,你懂不懂法律。再说我们是老乡,一起去喝喜酒怎么啦,相互照顾一下,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你还嘴硬,你惹恼了你崔叔,真是太不识抬举了,要不是他,你能来接班,能当了电工?她殷红是个什么东西,厂里人谁不知道,你跟她搞‘破鞋’还有理啦?” “爹……”我再也无法隐忍,终于咆哮了起来,“我接班是政策允许的,你可以骂我,可是你不能这样说殷红,你在纱厂里干了半辈子了,你拍着良心说说,他姓崔的是一个什么东西,你难道心里没有数,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恣肆的吼声把爹一下镇住了,望着我悲愤至极而扭曲的面孔,爹的眼中闪出一丝惶惑,我咬紧了牙关继续一字一句地说道:“‘破鞋’?你也说殷红是‘破鞋’?一个女人被人欺凌,被人侮辱是‘破鞋’!他崔老扒在咱们纱厂为非作歹这么多年,是个什么东西?你整天让我一口一个地叫他‘崔叔’,你才是非不辩,好坏不分呢,我来接班如果没有国家政策,他能做到吗!” 爹被我桀骜的话语弄得面红耳赤,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嘴唇嗦嗦地噏动了半晌,也没能再缓出一句话来。 “这事是谁告诉你的?是姓崔的自己,还是我们的大班长许长久,要不就是一戳毛小李?”我恼怒地继续责问道。 “你……你说个啥?你们的班长是许长久,你不在电工班啦?”爹抓住了我的话,一脸惊诧地问道。 “对呀,当初崔老扒让我去电工班,是想着我给他帮忙一起干坏事,如今老猴子上台了,他不吃崔老扒那一套,我就又被弄回了保全班。咱们的命运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愿再与爹啰嗦,“咣当”一声拉开了房门,转身朝外走去。 爹犹豫了一下,还是追了出来,在我身后痛心疾首地喊着:“大平,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听劝,你崔……,这个老崔可不好惹,你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别看他现在是吃了憋,你小子要是不听我的话,今后吃亏还在后头……” “爹,我想走自己的路,我不想像你那样过日子了,我不相信他一个崔老扒真能毁了我的一辈子。”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脸来对爹认真地说道。 我们相随着来到了前院,爹扬起脸来朝上瞭了一眼,红姐依旧站在二楼走廊上,一脸悲戚地唤了声:“叔……” 小壮的哭声从房间里“哇”地响起,我冲着红姐安慰了一句,没有再顾忌爹的情绪,昂着头,大步跨过招待所的小铁门,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去。 (一百一十七)春节加班 春节前我让人捎信回家,说是厂里今年生产任务紧,我要在厂里加班,今年春节就不回去了。其实这样做得目的不单单是跟爹较劲,主要还想怕回去后彼此别扭,再弄得娘整天唉声叹气,过节的气氛都没了。 红姐知道我想不回去后,一连几天劝慰我别给爹娘置气,后来听了我说得道理,又看到我意志坚决,就表示自己也不回家了,就在这里陪着我过节。我当然想让红姐和小壮留在这里,但是招待所马上就要有人来住了,到时候人多眼杂,乱糟糟地不好办,再加上考虑到红姐的父母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小壮了,内心一定十分想得慌,就没有答应红姐的要求,让她带着小壮回老家过节去了。 因为要分别十几天的时间,红姐前一天晚上就与人调好了班,我们早早地将小壮哄睡了,钻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彼此缠绵交谈了许久。在我们一起生活的过程中,红姐对我总是体贴入微,善于照顾我的情绪,甚至有时候还有点纵容,我现在想来可能是她比我大几岁,在我们恋人关系中,又包含了几分母爱的成分,另外,她总是对我有一份感激和亏欠的情愫,这也是导致我们最终结局的一个重要原因。 红姐带着小壮走后不久,招待所里就变得一片欢腾了。与往年一样,因为探亲的人太多,有许多人住不上,只有到外面去租房子住。我将红姐的东西暂时搬到了楼上储藏室里,自己回了后面的配电间,空出房子来让给了探亲的人。 大年三十我替别人加班,下午四点多钟就提前回到了招待所,看见院子的老银杏树上挂了两只红灯笼,围在树下放炮的一群小孩子告诉我,是二楼西面的一个解放军叔叔自己扎制的。 这个军人就是去年那个住在储藏间的潜艇轮机长,黑黑的脸膛却心灵手巧,他的那位去年结婚的俏丽羞涩的挡车工妻子,如今挺着大肚子,马上就要临产了,轮机长整天咧着个嘴,欣喜之情难以抑制,感染着每一个住在这个小院子里的大人和孩子,我们都为他们夫妻俩高兴。 前一天晚上,轮机长提议住在这里的家庭搞一个聚会,大家一起吃年夜饭,他让大肚子的妻子来邀请我一起参加。 我找到电工班夏班长,说明了这里的情况,请他帮着领回了一只大电炉和一只1000瓦的碘钨灯。为了安全起见,我将电炉装在了轮机长夫妇的房间里,让他们夫妻俩用起来方便,同时也能时刻为楼上楼下的住户供应热水。我又在院子里的老银杏树上,挂上了那盏1000瓦的碘钨灯,把除夕的小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孩子们开始燃放起爆竹烟花时,女人们忙着炒菜做饭,男人们将自己从四面八方带来的各种烟酒,统统拿上了餐桌,小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难忘的一个春节,我们在暖暖的房间里聊天划拳喝酒,天南地北地说着各种奇闻异事,坐在这些夫妻分居历经艰难的老大哥中间,看见他们彼此敞开心扉,快意地大声说笑,大口喝酒,我的心胸也如沐春风,痛快舒畅。大家在说笑中想起了去年住在这里的吕大姐,今年她随军去了新疆,我们都很想念这对好脾气的老哥大姐。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洋河、汾酒,竹叶青、剑南春、二锅头,最后又干掉了两瓶贵州茅台。中间还有一些酒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们男人欢笑,女人们兴奋,孩子们更快乐,我们能喝的不能喝的全都喝醉了。 纱厂的女人虽然长相,脾气,性格等方面千差万别,但是有一样是相同的,大都开朗,乐观,能吃苦,懂感恩,这是我一生最好的同事,最亲的兄弟姐妹。 大年初三,快到中午了,我还在自己的配电间里睡懒觉,昨天晚上因为无聊,我看小说看得很晚。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听到有个大孩子在门外大喊,“吴叔叔,吴叔叔,有人来找你了。” 我知道这些在纱厂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懂得母亲上班的辛苦,一般不会打扰正在休息的人,他们现在这样地喊我,一定是真有什么事情。 我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顿时愣在了那里,只见二狗蛋领着个扎小辫的小丫头站在门前,他的身边是挺着大肚子的鲁南媳妇,而我的小妹妹也一脸恓惶地拎着个包袱,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我的眼睛却一下子睁大了:“二狗蛋,三平,你们……你们是怎么来得?” “哥——俺们是坐车来的。”小妹妹看到了我,跨上一歩,兴奋地叫了起来。 “坐车?哪来的车坐?”我一脸迷惑地问道。 “骡子,你不知道吧?年前,打俺们那儿往县里通汽车啦。”二狗蛋使劲擤了把鼻涕,顺手抹在了配电间的门框上。 “你喊谁骡子呢?”小妹妹听二狗蛋喊我的诨号,噘着嘴恼怒地乜斜着他。 “噢……对不起,三平,俺这是叫习惯了,你哥不是刚才也叫我二狗蛋吗?”二狗蛋尴尬地对小妹妹陪着笑脸。 “你本来就叫二狗蛋。”妹妹别过小脸,不悦地嘟哝道。 二狗蛋听了我妹妹的抢白,还想要再分辨几句,却被他鲁南的媳妇扯了下衣襟,这才挠了挠脑袋,自嘲地笑了。 我赶忙将将他们迎进了配电间,小小的空间立刻人满为患了。小妹妹带来的包袱里,是娘给我炸得萝卜丸子,盐豆炒鸡蛋、还有一大块卤煮好的羊肉。小妹妹说我没回去,娘第一次朝爹发了火,爹一直闷着头抽烟,竟然没回嘴,也没吱声。小妹妹的话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赶紧去二楼库房,拿出几条公用被子,挂到前院晒太阳。又想着怎么安排大家的住宿,最后决定让二狗蛋媳妇带着孩子,和我的小妹妹住库房,我跟二狗蛋在配电间小床上挤一下。 我害怕二狗蛋臭脚丫的气味,想着带他们去厂里洗个澡,小妹妹听说洗澡很兴奋,二狗蛋媳妇却忸怩着不太愿去。当时农村妇女还缺少见识,不习惯去公共浴室,最后还是二狗蛋连吓唬带威胁,她媳妇才勉强同意了。我自己拿了换洗衣服、毛巾、肥皂,又给小妹妹和二狗蛋媳妇找了两条红姐医院发的白毛巾,就一起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在厂区的柏油路上走着,二狗蛋的眼睛就不够用了,看见一群群洗浴过后,青丝飞扬、肤色水白的女人,与我当初的羞涩完全不同,两只小眼睛闪着贼光,气都有点喘不赢了。几位经过的小姑娘,目光带刺,不满地瞥了二狗蛋一眼,弄得我浑身不自在,脸火辣辣地有点发热发烫。 “你别这样总往人身上瞅。”我对这二狗蛋的耳朵悄声说道。 “嗯嗯……”二狗蛋嘴了嗯嗯着,眼睛却没有动地方。 我侧过脸了看了眼身后,扯着孩子的二狗蛋老婆低头顺眼,到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对二狗蛋没了辙,只能偷偷地撤了一步,为了避免太尴尬,抱起了二狗蛋的闺女,与妹妹走到了一起。 二狗蛋媳妇偷偷瞥着四周,有点怯生生地对我说道:“孩子他叔,你这里恁大的,有多少人啊?” “全厂有3000多人,分好几个车间,还有幼儿园、洗澡堂子、医院、电影院……我晚上带你们看电影去。”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介绍到。 “哎呦……俺的娘来,恁么多人,这里真是太好了,城里人真是过‘四化’了。”她一脸惊诧地回过身来,对着我妹妹说道,“三平,你将来可得好好的,让你哥想办法把你也弄来,到城里过好日子。” 妹妹兴奋地一脸绯红,不知深浅地点了点头。我看着她一脸向往的神色,想着真该好好跟她谈谈,让她认真上学,将来能考上个什么学校。 到了浴室门口,二狗蛋媳妇又扭捏着不想进去了,急得二狗蛋开口大骂,小妹妹在一旁噘着嘴,眼圈都红了。 我又是鼓励又是劝解,眼看闹得不可开交时,忽然看到大额头肖美花正端着脸盆走过来。我赶紧求她帮着把二狗蛋媳妇、我妹妹和小孩子一起带进去,有了女人的帮助和劝抚,二狗蛋媳妇终于跟着大家一起走了进去。 我和二狗蛋進到男浴室时,不知不觉间已经急出了一头汗。下到了热气蒸腾的大池子里,浸泡在滚烫的热水中,二狗蛋使劲搓着自己的腿裆,龇牙咧嘴地直喊舒服。 我瞪了他一眼,嘴上臭他说:“把光搓下面,把你的臭脚好好洗洗,我给你带了双袜子,等会好好穿上,别晚上熏得人睡不好觉。” 二狗蛋已经完全沉浸在泡澡的快乐中,根本没有计较我的态度,听了我不满的抱怨,嬉皮笑脸地移过身子,对在我耳朵小声嘀咕道:“大平,你小子这是到了天堂啦,恁么多女的,还都恁么俊,你就没有找上一个?” 我知道他又发骚了,便学着一撮毛小李,在水中摸索到了他的腿裆处,伸手轻弹了一指,二狗蛋触了电似地“叽哇”一声,引来了周围人们的侧目。我心里有点得意,想着二狗蛋如果真见了殷红,估计眼珠子能当场掉到脚面上。 我们洗完了澡,在浴室门口等了好一会,才看见二狗蛋媳妇脸红扑扑地拉着孩子走出来,我妹妹也一蹦一跳地跟在了她们的身后。 “嫂子,咋样?”我关切地问了一句。 “好好,太好了,真像是运河滩花蛇像脱了层皮,舒服死啦。”二狗蛋媳妇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羞涩,一脸喜庆地指着闺女对男人夸耀道,“你看看你家小立,是不是白嫩啦?” “小立,得劲吗?”二狗蛋弯下腰去,搂着闺女问道。 “得劲。”小立的脸也是红扑扑地,奶声奶气地说着,的确显得白嫩了许多。小丫头的话引得大家笑了起来,二狗蛋媳妇羞赧地瞥了我们一眼, 傍晚的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身上,尽管带着丝丝凉意,但是大家在热水中泡透了身子,此刻一点也没感到寒冷。 走在前面的小妹妹,回过脸来催促道:“快走呀,快走呀,咱们晚上还要看电影呢。” 我和二狗蛋夫妇听了小妹妹的话,彼此说笑间赶紧加快了脚步。 (一百一十八)深夜闲谈 我带着二狗蛋一家和妹妹三平出了厂门,一时有点犯愁了,这大过年的该去哪里吃饭呢?去红卫饭店吧,那里饭菜太贵,实在有点舍不得。我头脑一转,就想到了汽车站旁边的小饭馆,但是转念又一想,这大过年的人家饭馆会开门吗?我虽然在心里泛着嘀咕,可实在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去,就想着碰碰运气吧,领着大伙朝城东走去。 好在小县城不大,我们走了不到20分钟,就来到了汽车站门前的那条街,远远地就看到那里不仅亮了灯,而且一片热气腾腾。到底是时代起了变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钱可以赚,就会有人来赚这个钱,人们已经不太在乎什么节假日了。 天气太冷,所以没有了夏天的大排档,吃饭喝酒的人全都挤在小屋里。每间不大的店堂,都是一桌挨着一桌,满满登登全是食客。大家后背贴着后背,彼此说笑划拳,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相互干扰,又各自为乐。 我让二狗蛋点菜,这小子也不客气,拿过老板递过来的手写菜单,一下子把鸡鱼肉蛋全点齐了,想到自己掏腰包,真让我心里有点霍霍地疼。 “三平,城里好吗?”我望着身边的妹妹,随口问道。 “哥,太好了。”妹妹一脸兴奋地回应到。 “你以后想来城里吗?”我进一步地试探着。 “俺……俺咋来啊?家里就爹一个人退休,又不能让俺们两个人都来接班。”妹妹瞪着一双稚气的黑眼睛,有点不解地反问道。 妹妹的话让我有点羞愧。是啊,爹就一个接班名额,给我们哪一个人,他(她)的命运就会得到改变。因为我是长子,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所以,认为由我来接班天经地义。当然,以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自打大妹妹不幸夭亡后,我的内心就掀起了波澜,特别是我跟着师傅开始看书思考后,逐渐意识到这是不公平的,是自己剥夺了她们同样应该拥有的权利。现在这件事情已成定局,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地帮助妹妹,让她好好读书,将来靠自己的知识改变命运,除了这样一条道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好在现在已经恢复了高考,给无权无势的百姓孩子,留下了这样一条千百年来的晋升之路。 “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个中专或者大学,这样就能进城里来了,我全力以赴帮助你,看看这样好吗?”我充满渴望地注视着妹妹的眼睛。 “哥,俺学习不好,脑子太笨了。”妹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只有像二狗蛋媳子一样,嫁给二狗蛋这样的人,在家里苦一辈子。”我心里着急,顾不上二狗蛋夫妇都在身边,趴在小妹妹耳边,低声嘶吼起来。 妹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愣了片刻,才恹恹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我的心里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忙着讨好地对她说道:“你只要好好读书,要什么纸笔书本啦,需要花什么钱啦,哥全给你包了。” “你们兄妹俩在嘀咕什么?菜上来了,还不赶紧吃饭,别凉了。咱们不是还要看电影吗?”二狗蛋用手抓起一个凉拌猪蹄,张开大嘴啃了起来。 “对对对。赶紧吃饭,你还要喝两杯吗?”我一边回应着,一边提议到,第一次做东道主,我想着努力做得好一些。 “就是,吃饭那有不喝酒的,来一瓶。”二狗蛋倒是不客气,接着我的话叫开了。 待我们吃饱喝足,二狗蛋喷着酒气,打着饱嗝,一行人出了饭店。我带着大家回到了纱厂生活区,在电影院门前买了4张票,自打我离开电工班以后,就很少来电影院来看电影了。 当天晚上的电影叫作《不是为了爱情》。如今我对这部电影除了名字以外,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二狗蛋十分兴奋,出了电影院还在啧啧地咂嘴。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二狗蛋还处在亢奋中,睡不着觉非要与我聊天,我们坐在被窝里,天南海北地胡侃起来。 “大平,你小子进了城,这真是过了好日子,俺这辈子还得在地里刨食,看样子,没有个出头之日了。”二狗蛋头枕着胳膊,上半身倚在墙上,对着我感叹道。 “谁说非要在地里刨食啦?我听原来的刘师傅说,他们老家的农民全都自己办起了工厂,人都在厂里上班,不用在地里刨食啦。”前两天刘师傅在南方打来电话,邀我去他们那里的一家乡镇企业,他说自己办了病退,已经在那家厂里工作了,比在原来的国有厂子里多拿好几倍的钱。 我听了刘师傅的鼓动,心里也是一阵发热,但是我没有办法办病退,就是有办法,当时也不敢,所以就婉言谢绝了。刘师傅在电话里替我惋惜,说将来你小子一定会后悔的。多少年以后,当我的生活起了巨大的变化,虽然没有为当时的选择后悔,但是证明了刘师傅的话是正确的。 刘师傅在电话中还给我透露了一个信息,就是我们厂的老猴子正在南方搞一个项目,与他认识的一个老板谈什么合作的事情。我对这样的消息不感兴趣,刘师傅对我的态度有点不以为然,说你真是在小地方呆傻了,年纪轻轻地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将来吃了大亏就晚了。 “大平,你这里那么多女人,你真地就没有个对象吗?” 二狗蛋又问我有没有媳妇的事。 “有啊,已经找好了。”我不想再隐瞒,就痛快地回应到。 “真的。”二狗蛋两只小眼顿时泛着绿光,止不住地叫嚷起来,“那你今天晚上咋不喊来,让俺们见见呢?” “她长得太丑了,所以不敢见你们。”我故意调侃地说道。 “真的?”二狗蛋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地望着我,沉吟了片刻,才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咱们一个农村人,能找个城里媳妇就不易。甭管丑俊都行了。” 看到他为我遗憾,又想着开导我的滑稽样子,我实在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小子真是狗脑子,你想想我长得人高马大,也算是英俊潇洒,怎么能找个丑媳子呢?” 二狗蛋知道了我在耍他,气得在被窝里蹬了我一脚:“你吹吧?哪……人到底长得俊不俊?” 我自豪地说:“比天仙还俊。” 这回二狗蛋又不相信了,撇着嘴揶揄道:“大平你真能吹,不管你长得好赖,就你这条件,要是在俺们乡下,可以说什么女人随便挑,要不你二妗子也不会天天上门给你去说媒?可是你要在城里,就不算什么啦,今天俺们去洗澡堂子见到的那些个女的,你能找上哪一个都行,都对得起你们老吴家啦。” 二狗蛋的话让我心里十分不爽:“俺凭什么就不能找个天仙?等下次俺带回去让你瞧瞧,真得比天仙还俊,不把你的眼珠子震下来,你就一辈子喊俺骡子。” “真那么俊?”二狗蛋涎着脸,咕咚咽了下口水,半信半疑道,“要是真能那样,你小子就算这辈子没有白活了。” 二狗蛋跟着我进厂洗了把澡,又坐在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对我是一肚子的羡慕嫉妒恨,兴奋地拉着我东拉西扯地胡聊,一直到了院墙外远处的村子里隐约传来了二遍鸡叫,我们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俩起得很晚,直到妹妹从前院过来敲门,我和二狗蛋才从呼呼大睡中醒来。早饭我煮了一锅粥,啃着家里带来的新磨的小麦煎饼,吃着家里带了的盐豆炒鸡蛋,心里舒服而温暖。几个人香喷喷地吃完了饭,小妹妹就嚷嚷着要我带她去逛街。二狗蛋媳妇帮着我把碗筷收拾妥当,一行人就满心欢喜地出了门。 (一百一十九)市场睹暴 新年的小城热闹非凡,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民路上,中午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而舒服,马上就要立春了,刮了一冬的西北风,此时已经轻柔了许多。 我带着妹妹和二狗蛋一家出了生活区的大门,小妹妹领着小立,欢跳着走在了前面,我们三个大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俩的身后。人民路两边,数百家露天摊位沿街铺开,历书、财神、门神、窗花、鞭炮、花灯、衣物、食品、土特产、各色百货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城里放假的职工,从下面乡村赶来的农民,围在各个摊点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我给妹妹和小立各买了一串棉花糖,两个孩子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兴奋地叫了起来。不管是在什么时期,进城买衣服永远是女人最热衷的事情,二狗蛋的媳妇站在一个卖花布的摊子旁,翻动着一匹匹各种印花布料,脚步就走不动了,她与二狗蛋热烈地讨论着,想给一家人扯身新衣服。 我又趁着二狗蛋夫妻俩带着小立去了前面,赶紧又从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串糖葫芦,偷偷地递到了妹妹的手里,妹妹香香甜甜地咬了一口,一脸灿烂地笑了起来。我们兄妹俩说着话,在前面比肩接踵的人群里,已经看不见二狗蛋一家的身影了,我赶紧拉起小妹妹的手,在人群里拥挤着往前赶。才走了几十米,前面的人流忽然堵塞住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垫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朝前面望去,只见一群穿着灰色制服的大盖帽,正在撕扯着一对中年夫妇。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俺们就是卖点小玩意儿,犯什么法啦?”一个女人在拼命地叫喊着。, “你们这是赌博行为,扰乱市场秩序,必须没收罚款。”一个女大盖帽指着夫妻俩,厉声呵斥着。 “大叔,他们都是什么人,这是在干什么?”我向身边一位老人小声地问道。 “工商在检查呢。”老人瞥了我一眼解释道。 “工商?工商是干什么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名词。 “工商就是过去的‘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现在改叫工商局了,个个人模狗样,都带上大盖帽了。”老人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 看热闹人群都朝着这边涌来,我被人群夹带着也不由自主地迈开了步子,小妹妹被挤散了落在后面,吓得尖声哭喊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扒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把拽住了妹妹的手。 此刻,前面的吵闹声,更加地响亮了起来,一个胖子跟两个大盖帽扭在一起,胖子一边厮打,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俺们就是摆个小摊,让大家乐一乐,赌什么博啦,你们这是土匪!” 胖子的骂声特别熟悉,我的心忽悠一下,赶紧仔细瞧了一眼,竟然真地是张胖子。这家伙放假竟然没有回家过年,而是从乡下叫来了老婆,在这里弄了几包香烟,摆起了一个收费套圈的小场子。 “你说谁是土匪?敢骂执法人员,你这是犯法!”一个大盖帽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冲着被扭住的张胖子就是一记耳光。 张胖子的腮帮子立刻显出了五个手指印,他本来张着大嘴还想挣扎,又被这个暴戾的大盖帽左右开弓连打了几耳刮子,一下子就像撒了气的皮球瘪了下来。 看到张胖子被打,我的心里像被蜜蜂蛰了一下,有股说不出的酸痛,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妹妹的手挤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大盖帽的肩膀:“你们有事说事,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就凭这个!”大盖帽转过了脸来,指着头上的帽徽说道。 其实,我早就认出了这小子,不由地怒从心生,血直往脑门上冲:“凭这个你更不能打人,这个是国徽,它代表的是老百姓。” “你……你想干什么?”赵文也认出了我来,发憷地朝后面咧着身子。 “没想干什么,就是说你们打人不对,戴着国徽打人更不对。”我手下一使劲,赵文立刻嘴歪眼斜地哎呦一声。 几个正在与张胖子夫妇厮扯的大盖帽,看见赵文吃了亏,忙着丢开俩人,呼啦啦一下子围了上来,我赶紧让小妹妹躲到一旁,撤身闪到了张胖子背后。师傅说过“好手难敌双拳”,我知道自己的八式小擒拿,肯定对付不了这七八个壮汉,脑子里飞快地思忖着怎样脱身。小妹妹突然一声惊哭,让我一下子陷入绝望中,他妈的二狗蛋,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要是他来照看着妹妹,我就能撤身先跑了,今天看来只有豁出去硬拼了。 “三平别哭,朝边上靠靠。”我对着啼哭的妹妹大吼一声,顺势舒展了一下筋骨,准备着迎战,盘算着大不了就是弄个鱼死网破。 “住手!”一个犀利的女声突然响起,让剑拔弩张的两方凛然一震。 “李股长,这小子干扰执法,还想打人,不能放过他!”一个黑脸大盖帽,恣肆地指着我的鼻子喊道。 我随着黑脸的目光转身望去,看到了这位股长,同样的大盖帽下,是一张憋得通红的面孔。李琴,这个昔日的挡车女工,如今的工商局李股长,正一脸恼怒地瞪着我们。大概是已经生过了孩子,她比以前丰腴了许多,脸上画了淡淡的妆容,比以前显得更加光鲜漂亮了。 “都别动手!”李琴手指着围观的众人,对着黑脸不容置疑地说道,“不要在这里闹了,今天过节人多,咱们赶紧去别的地方看看。” 一群大盖帽还有点不甘心,放开了我和张胖子夫妇,在黑脸的带领下。气呼呼地继续朝前巡查,围观的人群立刻分开了一条通道。李琴将头上的大盖帽扶正了,一双秀目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装作不认识似地转身走了。目睹着李琴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地平缓了下来。妹妹忙着挤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依旧止不住地呜咽着。 “别哭,没事了,咱们继续逛街吧。”我抚摸着妹妹瘦弱的肩头安慰着。 “哥,这里一点也不好玩,俺再也不要进城里来了,咱们赶紧往回转吧,呜呜……”小妹妹抹着眼泪,鼻涕粘到了我的衣袖上。 “吴平,你小子怎么还是这么骠,在家里就喜欢打架,到了城里也不安生,刚才真把我吓坏了,你能弄得过那些个大盖帽?”二狗蛋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一脸惊魂未定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还说我呢?你小子到现在也没个出息!说起女人来特有劲,每次打架就乌龟似地缩在后面。刚才你要是能站出来帮我,就是真打起来了,我也能少吃点亏吧?”在我不屑得目光中,二狗蛋脸红的像个猴屁股,缩着脖子嘿嘿地干笑起来。 张胖子收拾完被踩坏的香烟和套香烟的竹圈,手里握着一把地上捡起来的散烟卷,在各种牌子里找了支廉价的“云龙牌”递过来:“吴平,抽支烟,这次可得好好谢谢你,要不是碰到了你,我还不知道被他们罚多少钱呢?听说领头那个女的李股长,还在俺们纱厂干过,一点个情面也不讲,这帮龟孙子真他妈的不是人!” “你不好好回家过年,跑这里弄这些破玩意干什么?”我没好气地抬起手来,挡住了他递过来的烟,“你也真是太抠了,什么钱都想挣,什么把戏都能出。” 张胖子皮糙肉厚的脸上,五个手指印还没有消失,冲着我满眼讨好地讪笑着:“这……这不是想多挣点钱嘛,过两年我就能退了,到时候让家里老大来接班了,我得给他在家里盖处房子,预备将来娶媳子。” 在农村要想娶媳妇,就得盖房子分家,就像我们今天城里年轻人结婚,要有房有车一样,我爹就我一个儿子,都吃力劳苦的想盖房,张胖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要想都安置好了,真是够他受的了。 “钱也不能这个挣法,要是今天真算你赌博,罚了款,你不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我看到张胖子微微有点浮肿的脸,心里不由地有了些许恻隐之心。 这时候的天突然阴了下来,圆圆太阳躲进了灰色的云层里,阴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起来,身上刚刚泛起的一丝暖意,顿时坦荡无存了。集市上的人们缩着脑袋,开始四散而去,摆摊的卖主们也开始收摊。街边挂着的灯笼,对联,衣物,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车来人往的街道,一下子空寂了下来。 我拉着妹妹朝回走,心里也像脸上的皮肤一样越来越冷。二狗蛋抱着闺女小立紧跟在我的身后,大概看到我心里不悦,也就乖巧地没有再胡咧咧。 当晚,一股寒流开始由北向南反扑过来,裹带着一路的春雪,洋洋洒洒飘落而下。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窗外的风雪和鸣声,我开始想红姐和小壮了,一种离别的愁绪从心底涌出,在这个月隐星无的夜晚一点点飘散开来。 (一百二十)小蔡远行 一场春雪席卷了淮北平原,那绵绵的白雪过后,整个世界又换成了素裹银装。因为风雪的耽搁,二狗蛋一家和我的小妹妹一连住了五天,将我一个月的工资消耗殆尽,弄得我既心痛不已,又着急上火,天天去汽车站询问,打听回程的班车是否开通了。 红姐和小壮在我的无限期盼中,过了正月十五才回来,当他们披着一身疲惫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一把将母子俩揽进了怀中,紧紧地拥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湿润了,一种似乎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我差点流出泪来。 招待所住的人家都离开了,我们又搬回了二楼的房间里,大电炉不断散发的热量,让空间里温暖如春,小壮跟着妈妈在自行车里坐了一天,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红姐,咱们结婚吧?”我充满期待地望着红姐剔透的双眸,将自己琢磨了一个春节的愿望提了出来。 红姐的眼神飘浮了一下,汗涔涔的肌肤透着热情过后如兰的幽香:“吴平弟,你的心思我知道,可是我比你大,又结过婚,还带着个孩子,你家里爹妈会同意吗?” “我自己找媳妇,管他们什么事,我就是要娶你。”我坐起身子,拍了下结实的胸膛。 “你还年轻,今后一定会有出息,我和小壮会成为你的累赘。”红姐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瞥了一下熟睡的小壮。 “我乐意,只有你和小壮在我的身边,我才会感到做什么都有意义,才会感到生活是幸福的。我不会让你们离开我,不管什么力量都不能分开我们。”我像是对着红姐,更像是对着自己,狠狠地说道。 一滴温湿的泪水,带着甜甜的苦涩,落到了我的嘴角边,我的心止不住咚咚地激跳起来。 短暂的春寒,仅仅是昙花一现,雪女儿便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愈来愈强劲的东南风漫过平原山岗,刮落了杂树林枝叶上毛松松的雪球,融化了人民路两旁梧桐树干上干瘪的残雪,留下了无数清澈的涓涓细流,也带回了空中啾啾的燕鸣。 这个春天与往年不同,充满了一种不安的躁动,随着男女裤脚一寸寸增大,在夜晚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了几个拎着“鞋盒子”四处游荡的小年轻。我在车间听电工班几个县里干部子弟说,那播放着软绵绵歌曲的“鞋盒子”,就是从南方走私来的录音机,几个月前,刚在市里开始流行,现在就传到了我们县里。 纱厂门前本来就是一些游手好闲的小年轻喜欢游荡的地方,现在有了“鞋盒子”这种时髦玩意,他们成群结队更加张狂。厂里的保卫科已经向派出所反映了几次,派出所里的人和这些家伙都是熟人,就不大爱管这样的闲事,说这是自由化,应该是由***门来管理,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这天是周末,红姐一大早就去值班了,我中午简单地吃完饭,抱起小壮出了门,坐在楼上的走廊里嗮太阳。小壮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他在会叫了“妈妈”后,就开始歪着脑袋看我,我原本想教他喊自己“叔叔”,可是心里又有些不甘,教他喊别的吧,我又觉得不妥。虽然我向红姐求了婚,但是她的态度始终暧昧,让小壮叫自己什么好呢?我一时真的没有想好。 午后的阳光温暖慵懒,小壮吃完了奶粉,眯缝着小眼睛,开始有点打蔫。我望着老银杏树新芽萌动,也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小院的铁门被人咚咚咚地敲响了。 我抱着小壮下了楼,来到了铁门前,有点疑惑地问了句:“谁呀?” “吴平,是我,小蔡。”门外面响起了小蔡师兄的声音。 我打开院门,把小蔡师兄迎了进来,对他不约而至,一时有点不解:“你这家伙,今天怎么来这里啦?” “吴平,你小子真是幸福啊,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了。”小蔡师兄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一脸艳羡地感叹道。 “谁让你小子自己不争气,本来李琴都怀上了,你还让她给跑了。”我揶揄地瞥了他一眼,小蔡师兄被我说得不好意思,狭窄的小脸微微有点胀红。 “李琴哪能跟殷红比?十个李琴也抵不上个殷红。说实话,我看了恁么多的电影,里面一个个明星,还真没有一个比殷红漂亮的。按说你小子就是个纱厂的一个小保全工,虽然长得高大英俊一点,但是没有职,没有权,没有家庭地位,也没有什么钱,在社会上真地什么都不算。可是不知道你使了什么迷魂术,能让殷红这样的天仙跟了你,我真是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小蔡师兄眼里透着妒忌,唠唠叨叨地感叹着。 “这事啊……你还真是难以想明白。”我心里十分得意,嘴上却故作无所谓地随口答道,“你以为所有女人,都像李琴那样地爱钱爱权,我和红姐真算是苦难见真情。” “你们有什么苦难?别吹大牛了,不就是你师傅走了,他男人又牺牲了,你乘人之危,将美人纳入了怀里,你这样的小伎俩,居然也能得逞,我想一定是殷红病急乱投医,让你个傻小子一步登天,中了这个大彩。”小蔡师兄其实并不了解红姐,我也从来没有给他深入讲过红姐的事,所以,他只能凭着常人的理解,去胡乱猜测了。 我不愿再跟他说自己和红姐,就转过话题问他:“你来这里找我,不会就为了瞎扯吧,到底有什么事?” 小蔡师兄听了我的问话,面色一下子收紧了,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吴平,我准备停薪留职,去南方做生意,手续马上办好,这个月就要走了。” 小蔡师兄的话让我感到愕然:“你去南方?你去那里干嘛?人生地不熟的,你能干什么?” “我跟着本家一个表叔去,上个月他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南方的老板,两人一路聊得特别投机,老板邀请他带几个人去给自己帮忙,说是能赚到大钱。”小蔡师兄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止不住放出炯炯闪亮。 “哪……哪我就祝你将来发大财。”看着小蔡师兄一脸憧憬地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像被搅扰得水面,突然泛起了一圈圈波澜,“不过,南方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原来在电工班带我的刘师傅,调回南方老家后就辞了工作,说是如今在一个社队企业干活,比在厂里多拿好几倍,他也打电话来邀我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小蔡师兄的小眼珠一下瞪大了。 “主要是我心里没有底,咱们好好地国营企业,有国家保障着,你不是原来连集体企业都不愿去吗?”我心里有点忐忑,说话时没了底气。 “我看你这是借口,现在还说什么国营企业,老猴子折腾完了布间,听说又要折腾我们前纺了,你还指望他能把我们搞好?”小蔡师兄盯着我,不屑地说道。 我一时感到十分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蔡师兄眼神里,却显出了少有的张狂:“哼……到时候,我一定让李琴看看,让她后悔死。” 他心里还是没有放下李琴,我不免有点为他悲伤:“你难道是为了李琴才去得?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看见她了,人家现在红袖箍换成了大盖帽,还当上了什么鼓掌(股长),过得风风火火的,绝对不会为了你后悔。” 我原本不想拂了小蔡师兄的兴致,但还是忍不住地撂下了这句话。 小蔡师兄沉吟片刻,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怎么说呢?你要是说与李琴一点关系也没有,这肯定不对,但是也不全是为了她。吴平,你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活得挺窝囊,我这次是下了狠心,想着活出点人样子来。” “你有这样的狠心,就一定能把事情办好,将来挣了大钱,成了大老板,我可能就去投靠你了,到时候,你可别不认我这个穷弟兄啊。”我半真半假地给他鼓了鼓气。 “那是一定的,咱们是师兄弟,又是好哥们,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我第一次看到小蔡师兄如此信心满满地说话,他已经沉浸在了对未来的幻想中,在那一刻,我们其实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 “那……咱们就这样一言为定。”我说这话的时候,小壮呀呀地哭了两声,大概是我们的谈话,影响了他每天中午规律的睡眠,有点不高兴地抗议起来。 小蔡师兄一脸同情地望着我怀里的小壮,有点不无遗憾地说道:“原本我也是想动员你去的,现在看来你不仅天天搂着个仙女,连孩子都齐了,一下子掉进了温柔乡中,肯定没有心思远走高飞了。” “我是没你这样的志向,另外话又说回来了,我也没有你那样的本家表叔,谁领着我去挣大钱啊?将来就靠你啦。”我心里有点酸楚,止不住自嘲了一句。 “等我回来过年的时候,咱们才能见面了。噢……对了,你要是还需要用自行车,就直接到我家里去推,我跟家里人都说好了,你随时都可以去。”他的话让我心中荡起一阵温暖。 送走了小蔡师兄,我把院门关好了,抱着小壮上了楼,把他哄睡着了,放回屋里后,就一个人踱出来,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发呆。小蔡师兄刚才的这一番话,深深地触动了我的神经,我想起了师傅当年酒醉时的感叹,也想起了袁圆送别时的期待,尘封在心底里的一丝念想,又像春天的小草般不安地萌动起来。 我记起了在地区培训班最后那个晚上,自己看《鲁迅文集》,那位像猫头鹰一样的老先生,在书里曾这样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我现在算是被小蔡师兄的一番话弄醒了吗?不过,我真地感到了一种不知朝哪里走得悲哀。 围墙外的田野里,隐约传来了孩子的欢笑声,几只彩色的风筝,飘舞着飞升起来,在磁蓝色的天空下越飞越高,似乎要撞上那几朵潇洒的白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梦想,都像这漂浮的风筝,需要靠自己的努力拉扯,才能不断向上,其实,就算线断了又能怎样?算先天不足,时运不济,最后无法到达自己梦想的天堂,整个努力向上的过程,似乎也会是幸福的。 那天下午,我在二楼的栏杆上伏了很久,直到落日流金,归鸟穿林,冷风渐起,那几只徜徉的风筝,也融化在了血色的天光里。 (一百二十一)红卫饭店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企业兴起了停薪留职,这种变化让人感到既新鲜又好奇。厂里一些有点关系有点能耐的人,虽然开始跃跃欲试,但是真正迈出这一步的人并不多。当瘦瘦弱弱的小蔡师兄,这个在别人眼中老实胆小的保全工,要率先停薪留职,让许多人都感到说不出的震惊。 小蔡师兄告诉我,说自己要离开的那天晚上,我把消息告诉了下班回来的红姐,她也是感到很惊诧,问是不是李琴结婚的事,让小蔡受到了刺激,才想出了这样的一个主意。我知道她在医院的环境里,相对比较安稳和封闭,对外面的变化并不太关注。我听了小蔡的话,内心里也是波澜起伏,也有了想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的冲动,可是,我并没有见自己真实的感受告诉给红姐。 “今天,收费室的主任给我说,我已经在这里借调一年多了,他正催着院里的领导,把我的劳动关系从纱厂调过来。”红姐喜滋滋地对我说道,大概是因为高兴,白皙的脸颊染上两抹红润。 “真是太好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我也止不住的为红姐高兴,“你看现在我们的纱厂,让老猴子瞎折腾,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连个工资都发不全了,还美其名曰改革,说不定哪一天,连现在的工资都发不上了呢。” 我知道医院收费室的老主任很友善,对红姐和下面人很好。红姐不仅有能力,而且工作认真,任劳任怨,所以令老主任十分喜欢。红姐真要是能调过去,她的未来就不用发愁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我约了几位同时进厂的师兄弟一起,说了小蔡师兄停薪留职,要去南方的消息,提议大家请他一顿,算是为他送行了,我下定决心选了红卫饭店,虽然这里贵一些,但是菜的口味很好,大家多出点钱,心里也舒服。争得了大家的同意,我就开始张罗起来,老黄师傅知道了,也主动要求参加。我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出了厂门,顺着人民路朝东走去。 还没有到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我就看到在被城北二虎强拆了的古钟楼处,立起了一座双蹄跃起的汉白玉小马,走进了一看,小马雕塑的的底座上,还歪歪扭扭地刻了“腾飞”二字,是王二少爷的爹——王副书记亲笔题写的。王副书记是县书协的名誉主席,提这两个字按理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不懂书法,看这两个字笔画弯曲盘绕,似两条难看的蚯蚓,比我们村会计四眼的字差多了。 “这是那个狗日搞得,怎么看也不象个马,就象是一只小狗在扑着想咬人。”一位才从文化馆出来的中年人,指着汉白玉小马,压低了声音骂道。 “对呀,马跑起来,怎么可能后面两个蹄子一起落地,只有狗扑起来想咬人的时候,才是这个样子吗!”旁边一位进城卖菜的农民随声附和着。 “多好的钟鼓楼啊,三百年前鲁南大地震都没震倒,这就不声不响地给给拆了,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不知道这算不算破坏文物?”我听到了身后一位老人悲悯的叹息声。 “老人家,您的比喻真是太形象了。”我回过头来,认出他是于二爷。这位白须飘飘,仙风道骨的老人令人敬佩,我赶紧鞠了一躬,与老人打了声招呼,“于二爷,是您老啊,最近好吗。” “我的身子骨倒是没有什么问题。还算是硬朗,只是这一帮败家子,把个好好地钟楼拆了,让人痛心疾首啊,唉……”老人认出了我,仰天长叹了一声。 “于二爷,您老也别感叹了,旧的不去新的不吗,现在他们不是要带着咱们实现‘四化’吗,原来的古钟楼应该是碍事了吧?”旁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开导着老人。 什么碍事啦?你不知道,就不要胡扯!”中年男人瞪了妇女一眼,止不住愤愤地说到,“你知道为什么要把古钟楼拆倒吗?就是为了这个汉白玉的小马,这个东西可是真不便宜,你知道它花了多少钱吗?我听说花了几百万呢。” “俺的个娘呀,这不是造孽吗?”进城农民惊得张大了嘴,露着一口烂牙花子,半天也没有能闭上。 “主要这是王副书记小儿子干的工程,这小子就是这一拆一建,可是赚了一大笔。”中年男人的脸色发灰,目光中充满了无奈。 “别说了,别说了,带大盖帽的过来了。”那位妇女小声地嘟哝着,示意大家别再议论了。 我与于二爷又寒暄了两句,老人邀我有空一定去他家坐坐,他要与我喝上一杯,祖孙俩好好聊聊。我表示改天一定登门求教,谢过了他之后,转身朝着旁边的红卫饭店走去。 正是中午最热闹的时候,饭店的大厅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食客们正在把杯换盏,猜拳行令,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因为十字路口过去就是县**,所以有各部门的招待大都安排在这里,一个大院的人彼此熟悉,相互间打着招呼,你来我往,其乐融融。 我在大厅里四下打望了一番,,终于在后门旁边看到了正在催促服务员上菜的胖丫,看到她颐指气使的样子,应该是个管大堂的小头头了。 “哎——胖丫,忙着哪?”我走了过去,在一旁喊了一声。 胖丫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望着我,一张大脸又胖了一圈:“哎呦——你呀,找我有事吗?” “看你管着这么一大批人,忙得不可开交,你是不是当官儿了?”我随口与胖丫开了一句玩笑。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这里开始承包经营了,承包的经理是我的二姑父,他安排我在前面,管着这个大堂呢。”胖丫一脸得意地对我说道。 “主任,那边的客人在催菜呢。”一位服务员小跑着过来,冲着胖丫喊道。 胖丫对着服务员叮嘱了两句,才又回过头来:“你有什么事情吗?我这正忙着呢。” 我看到胖丫实在太忙,就不再与她多罗嗦了,赶紧把要请客的事情给她说了:“我有个保全班的兄弟停薪留职,最近要到南方去发展,我们兄弟为他送行,今天晚上想在你这里订一桌。” “这事啊?你到后面去跟经理讲吧。对了,你应该都认识他,我二姑父原来也是你们纱厂的,还是个干部呢。”胖丫手笑盈盈地指了下后院,“我就不带你过去啦。” 胖丫转身去忙了,我按照她的指点,穿过大堂来到了后院,在一圈包间旁边,找到了一个挂着经理室牌子的小房间。敲了几下房门,里面有人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我就推门走了进去。 我的脚步刚踏入房间,抬眼看着一位方头大脸的胖子,就愣在了那里,竟然一下子忘了说话。 “你是……老吴的儿子吧?”钦大肚子到是也认出了我来,从一张宽大的土沙发上站起身子,挺着孕妇一样的大肚子,拉高了声音率先开了口。 “钦……”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了,叫钦科长显然不合适,叫钦叔又不愿意,最后只有叫了声,“钦经理,我不知道你调到这儿来了。” 钦大肚子没有察觉出我内心的变化,依旧打着哈哈地说道:“你没有想到吧,我会在这里。现在还有什么调动的事情,我不是因为……”钦大肚子说到了这里,脸色略微尴尬,止不住打了个磕巴,“因为身体不好,提前内退了吗,现在承包红卫饭店,生意还不错,比在纱厂当个鸟股长强多啦。说吧,你到这里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我想在这里定一桌餐,就是今天晚上。”我这才反应了过来,忙着说道。 “哎呦——不错啊,也到这里来喝酒啦?你看看,我要不是当初心软,你就差点没能进厂来。你实打实地没有到接班的年龄,你爹可是糊弄不了我。”钦大肚子咧着一嘴黄牙,两只眼睛几乎挤成了一条缝。 看着钦大肚子似笑非笑的样子,我又想起了爹的两包大前门,心里止不住地一阵冒火。 “哪……曹姨呢?她怎么样啦?”我想起了疤眼曹姨,自打她离开后,我可是一直在义务劳动,顶着她招待所管理员的缺。 “你曹姨也在这里,干财务会计,今天晚上你请客,找她给你打个九五折,怎么着都是老熟人了。”钦大肚子伸过熊掌般油叽叽的手,在我肩膀上亲热地拍个一下,“你回去后,告诉纱厂的人,要是他们来我这里吃饭,我一视同仁,都给你们打九五折。” 我晕乎乎地出了红卫饭店,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才似乎清醒了过来。这真是一个急剧的变化的时代,一切都有点匪夷所思,刘师傅调走了,小蔡南下了,老猴子得势了,崔老扒又回来了,就连钦大肚子都因祸得福,承包发了财,可是我呢?我的命运会怎样?前方的路迷惘不清,我的心急剧地翻腾了起来。 (一百二十二)天气回暖 送走了小蔡师兄,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上班的时候都感觉到有点不适应,没有了一个知心的人聊天交流,心里空唠唠的,总觉得少了点东西。 给小蔡师兄送行的那天晚上,我们在红卫饭店喝到了很晚,大家一杯又一杯地与小蔡师兄碰杯,嘴上说着祝福的吉利话,心里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是妒忌,是羡慕,是担忧,还是自己内心也有所不甘,当时我们谁也弄不清楚。后来,大家都喝醉了,胖丫和服务员因为要下班,所以过来催了好多次。我不记得钦大肚子和他的老婆疤眼曹姨,到底给没给我们打九五折,我只记得自己扶着小蔡师兄,走到了十字路口的小马雕塑前,就哇啦哇啦地呕吐起来。我们从肚子里哕出的秽物,喷在了小马雕塑的基座上,让王副书记那些弯弯曲曲的金色题词,沾满了一股又难闻又腥烈的酒臭气。 清明过后,随着天气一天天转暖,市场上突然出现了各色轻便、结实、鲜亮的化纤布,它们不要供应的布票,城里乡下人都可以随便购买,立刻就成了抢手货。而那些原本吃香的棉织品,却开始滞销了。我们厂生产的21支棉纱和棉布,以前供不应求,现在因为国家已经不调拨了,在市场上少有人问津,开始在仓库里越聚越多,几乎都要堆积如山了。 作为一名普通职工,虽然我们依旧上班下班,可是看到市场这样的行情,拿着那份不断减少的工资,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了。就在大家着急上火的时候,南蛮子厂长老侯又一次去南方考察,不久后,就风尘仆仆地归来了。他这次给大伙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不是什么考察成果,而是弄回来了一批雪白轻柔的化纤棉,我们在做了多日准备后,终于可以开始纺化纤纱,织化纤布了。 因为关系到整个纱厂的生死存亡,关系到大家将来的饭碗,再加上又有了上次织布车间试验灯芯绒失败的教训,所以,这次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就连那些平日里最懒惰最散漫的人都紧张了起来。厂里和车间都开了动员大会,从厂长南蛮子老侯,到厂办童主任,再到车间的跟屁虫,直至我们保全班的大班长许长久,层层表态,层层落实,大家似乎也是卯足了劲儿,要把这件事情办成。 因为我们前期做好了设备的调试,所以这次的试产没有什么波折,几天后,我们就生产出了合格的产品。厂长老侯带着小李的叔叔李副书记等人,专门来到了我们前纺车间,挨个各班组进行慰问。他们来到我们保全班的时候,我们刚刚劳累了一天,正准备着下班,个个汗流浃背,身上油叽叽的工作服都没来及换。 跟屁虫率先推开了房门,点头哈腰的把老侯一行迎了进来,许班长赶忙站起身来,一撮毛小李带头噼里啪啦地鼓起掌,可是大伙都没有跟着动,让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侯厂长知道大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新产品试制了出来,非常高兴,今天带领厂领导一起,专程来慰问大家。保全班的工作非常重要,为了试制新产品,大家加班加点,不怕苦,不怕累,把设备调试的非常好,使得我们的试制工作取得成功,下面,我们请侯厂长给大家讲几句话。”童主任尖细的嗓音在房间里回荡起来,一时显得很刺耳。 “大家欢迎——”跟屁虫使劲地拍着巴掌,依旧没有几个人跟随,他不满地盯了许班长一眼。 老侯似乎没有在乎大家的冷淡,挥着一双灵活的前臂,用一口蛮声蛮气的普通话,挣着青筋暴凸的细脖子,兴奋地讲了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大家辛苦了,我们现在适应市场需求,把化纤纱纺了出来,这在我们纱厂的历史上,终于实现了提档升级,改革初现成果,值得好好庆贺。今后,我们要再接再厉,重振雄风,让我们企业在奔‘四化’的征程中更上一层楼。” “大家鼓掌!大家……”这回老侯的话音未落,许班长就大声地叫唤了起来。 许班长的话才喊了一半,小李他们的拍巴掌的手还刚举起来,张胖子就跨前一步,直着嗓门冲老侯问道:“侯厂长,你重振不重振雄风,俺们管不了,俺们工人就想着自己的工资、奖金的事。你给个痛快话吧,俺们现在是力也出了,劲也使了,试验也成功了,化纤纱也纺出来了,这个月的钱能给多少吧?” 张胖子的突然发问,让老侯极为尴尬,童主任和跟屁虫的脸都有些挂不住了,跟屁虫小声责怪道:“老张,你是一个老职工了,怎么这么没有素质?领导是来慰问我们的,现在厂里的生产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给大家难堪吗?” “你们有什么难堪的?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月月拿不全工资,我们愧对家人,我们才难堪呢?”老黄师傅没有买跟屁虫的帐,也站了出来,对张胖子随声附和道。 有了人带头,大伙立刻七嘴八舌,纷纷跟着喊了起来。童主任,跟屁虫急出了一头汗,许班长一个劲地给众人作揖,要大家先安静下来,可是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已经没有人理会他们了,就连小李也跟着嚷嚷了起来。我瞥见缩在人群后面的李副书记,到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眉眼间溜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 “大伙安静!大伙安静!”厂长老侯脸色铁青,像一只吃了辣椒的老猴子,抓耳挠腮地尖叫起来,“只要大伙努力,让我们这个月的生产任务完成,我保证大家的工资恢复到以前,再多发一些奖金。” 众人听了老猴子声嘶力竭的叫喊,莞尔片刻之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侯厂长英明——” “侯厂长万岁——” “侯厂长伟大——” “侯厂长,你就是齐天大圣——” “你们都胡扯什么?怎么能这样比喻厂长?齐天大圣是个妖猴。”童主任不满地训斥着小李。 “我们的厂长本身就姓侯,就是天上的那个会瞎闹腾的妖猴。”众人没有理会童主任,继续欢呼着。 跟屁虫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趁着大家欢呼的时候,给许班长使了个眼色,赶紧护着还在频频向大伙招手的侯厂长几人,急匆匆地转身跨出了门去。 我们要发全额工资,还要有奖金了,这样的好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厂。在下班的路上,在洗澡的浴室里,人们兴奋地议论着。许多人真地相信了老猴子的承诺,对未来有了新的憧憬。 今天小壮又被红姐带去上班了,我不用急急忙忙地回去,下班洗完澡后,就想着去阅览室看一会书。麻脸已经通过关系调走了,说是去了新成立的县图书馆。新来的管理员是原来织布间的一位年轻姑娘,织布间的人员都暂时停岗了,她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却被重新安排到了这里。 初春的傍晚,温差比较大,这会太阳还没有落山,气温已经降了下来。我来到阅览室的时候,里面除了新来的管理员,没有什么其他的人。我与她打了声招呼,就拿了几本新到的杂志,坐下翻阅起来。 “你认识我表姐吗?”管理员与我搭讪起来。 “你表姐?她是谁?”我不明就里地回了一句,眼睛还在杂志上。 “文化馆的小郭。”管理员随口回答到。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惊,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小姑娘的模样里还真有几分摩登小郭的影子:“当年我师傅带我到文化馆的时候,我们认识的。” 小姑娘大概与麻脸当年一样,一个人守在这里实在无聊,所以没话找话说:“听说今天侯厂长到你们前纺去啦?” “是的,要给我们发奖金呢。”我又将目光垂了下来,杂志上一篇关于青年自学成才的文章吸引了我。 “你千万不要信他的话,当初他也是这样给我们说的,后来什么也没有。现在我们都下岗了,就给十几块钱的生活费。”小姑娘瞪着一双酷似小郭的圆眼睛,一下子提高了嗓门。 “你们当初是没有试验成功,没有织出来灯芯绒,我们现在是纺出来化纤纱了,不一样的。”我笑着对小姑娘解释道。 “我们没有织出来灯芯绒,是我们的原因吗?那样的设备,谁也织不出来。这些情况难道侯厂长心里不清楚,我听人私下里说,他实际上是用我们厂的设备,为南方一个什么关系的小厂培训人的。这些来我们车间的人说是什么南方技工,其实什么技术都没有,还是我们在教他们呢。”小姑娘不满地嚷嚷了起来。 管理员的这一番话,让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我想起了老刘师傅当年的评价:这个老侯真是比老猴子都精。以后的时间里,我总是集中不了精力,脑子里反复琢磨着小姑娘的话,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书也看不下去了。我不明白的是老猴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为南方小厂培训人?他真要是把纱厂弄垮了,他这个厂长还干不干了?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真相大白的一天,我才悟出了其中的奥秘。可是这个后来公开了的秘密,却因为种种原因难以查证,最后却只能不了了之了。 (一百二十三)报告会上 当早春的寒气渐渐退去,淅淅沥沥的一场细雨过后,春天的脚步就真真正正地到来了。运河滩两岸的垂柳萌发出了嫩绿的新芽,回归的布谷鸟在天空欢快地歌唱,县城大街小巷的人们脱去了笨重的棉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又一个春天,就在这姹紫嫣红中不期而至了。 我们的化纤纱生产很顺利,织布车间也重新开工,生产出了合格的化纤布,南蛮子老侯兑现了自己的部分承诺,我们当月领到了全额的工资。许班长从车间财务把钱领回来,发到了大家的手里,让每个人签字的时候,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吴平,你小子说老侯吹牛皮,不会兑现俺们的奖金,你看人家这不是兑现了吗?”一撮毛小李瞥着我问道。 “这只是发了俺们该发的工资,哪有什么奖金啊?你小子是看花了眼吧?小吴说得没有错,”张胖子数完了钱,不满地抬起头来。 “就是,这个老猴子太鬼了!又在忽悠俺们,哪有什么奖金啊?”老黄师傅也数完了钱,愤愤地说道。 “这次能把工资发全就不错了,自打老侯来到咱们厂,每月都在不断地少钱,虽然都是自己的工资,这会儿能比上次发得多了,总比得扣钱强吧。”许班长息事宁人地劝慰了一句后,又接着说道,“还是崔书记在的时候好啊,比起崔书记来说,这个老侯可是差多了。” “就是,老崔在的时候多好啊,咱们又有工资,又有奖金,还不需要这样的瞎折腾。老崔的能力比这个老猴子真是强多了。”许班长的话引起了小李的感叹,扯着嗓子跟着嚷嚷了起来。 “你还别说,这个崔老扒虽然好色一点,当时真得把咱纱厂搞得不错,比这个南蛮子瞎搞强。”张胖子接着小李的话,也止不住地感慨了一句。 “唉——不管谁好谁坏吧?反正现在真地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老黄师傅轻轻地叹了口气。 因为许长久挑开了话头,大家都跟着唏嘘了一番,有些人开始念起来崔老扒的好来。我没有插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到许长久挑唆起大伙的情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懑。因为领到了全额的工资,人们感到了一种满足,对未来似乎也有了一丝新希望。 晚上下了班,我在厂里浴室洗完澡,回到了招待所的时候,看见红姐正挽着袖子,在银杏树下的水台上洗衣服。她脱去了沉重的棉衣,乌黑的长发盘在了头顶,贴身的毛衣勾勒出绰约的身姿,随着身体的律动,显得楚楚动人。 “小壮呢?”我匆匆锁好了院门,走上前去,揽住了她略显丰腴的腰肢。 “小壮在楼上睡着呢。”红姐扬起白腻的脖颈,明彻的双眸透着娇羞,沾满肥皂泡沫的纤手,捉住了我的手臂,“你饿了吧?晚饭已经做好了,我马上洗完了,咱们就开饭。” “哎……你今天不是上夜班吗,怎么现在还不走?”我忽然想了起来,有点诧异地问道。 “今天,我休班了,咱们的收费处又进了个新人,是从城南纺机厂调来得,因为厂里的效益不好了,她家里跟县上有关系,就想办法调了进来。因为这样,我们重新排了班,每人一个星期多休息一天。”红姐笑盈盈地说道。 我听了红姐的话,想起了她调动的事,就急忙地问道:“那么……你调动的事情,他们怎么说啦?” “我们主任说,医院已经将报告送到了卫生局,现在就等着局长最后签字,可是……”红姐双睫微垂,神色黯淡了下来。 我知道她说的局长,就是赵武的爹“赵金宝”,现在这样的情况,报告明显是卡在了他的手里。我感到有些沮丧,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红姐,只能恹恹地告诉她:“这个月,我们的化纤纱纺了出来,工资也算发全了。” “日子能过好就行,别的就不管它啦。”她反过来劝慰起我来。 第二天中午,许班长来通知大家,明天上午集体去县人剧场听报告,这是我们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听的第三场报告了。当时,在国家的层面上,南疆自卫反击战已经转化成了持续的领土斗争,学习新一代“最可爱的人”,成了八十年代初的时代旋律,各种级别的前线英模报告团开始在全国巡回演讲。因为我们纱厂是县里最大的企事业单位,前线的军功章上又有许多挡车工的一半,所以,每次来了不同层级的英模报告团,都会特意给我们纱厂安排一个专场。 这次的报告是市里组织的,因为驻扎在我们市的一支部队,春节以后从南疆轮战回来,地方上请求部队组成了一个英模报告团,在我们全市范围内进行演讲。下班的时候,车间的小喇叭响了起来,一撮毛小李的叔叔在广播里强调,要求所有休班的和在厂里上班,暂时能走开的人,都去接受教育,如果点名未到的,扣发当月工资。 晚上,我回到了招待所,把这件事情给红姐说了,她说她们的医院也接到了通知,卫生系统的报告是安排在后天的上午。 我们早晨到厂里后,各车间集体列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厂门,杂乱地顺着人民路朝东走,路过城中心那匹汉白玉小马雕塑时,我看到自己和小蔡呕吐的痕迹,还沾在褐灰色大理石基座王副书记的大名上。 报告会照例还是在县人民剧场召开,这座始建于1958年的县人民剧场,年龄正好与我们的纱厂同龄,我已经多次描述过它了,在这个被老百姓称为小冬宫的建筑里,我曾经目睹了红姐的风采,也见证了李琴的才能,可是如今才短短的几年时间,却早已物是人非,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时代了。跟着大伙的脚步,爬上了高高的台阶,走进乱哄哄的剧场,顿时劣质香烟的气味,呛得人直想咳嗽,满眼都是油叽叽的工作服,四周响着“哔哔叭叭”的嗑瓜子声,整个人就象掉进了一个硕大的耗子窝。 当我们找到座位,屁股才刚刚落座,墙上的时钟就指到了九点整,台上的喇叭响起了《再见吧,妈妈》的旋律,参见会议的领导和嘉宾从舞台侧幕鱼贯而出,相互谦让着走上了主席台。 “你们快看,鲁豫……” “是鲁豫!咱厂的鲁豫……” 当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时,立刻引起了台下一片骚动。师傅缓步走到台前,与跟在身后半步的崔老扒小声交谈着。崔老扒一双泛着白翳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一脸谦卑地在连连点头。 “鲁豫——”在一撮毛小李的带领下,保全班几个好事的小青工扯开嗓子,冲着台欢呼起来。小李还激动地爬到了座位上,边喊边朝着鲁豫挥着手。 鲁豫似乎没有听到大家的叫喊声,对台下的欢呼和议论充耳未闻,一脸淡定地坐到了主席台中央的座位上,又跟身旁一位挂着军功章的断臂军人,小声地攀谈了起来。我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细细地打量着卧龙湖畔一别,已经多日不见了的师傅。 师傅依旧眉眼俊朗,只是因为微微有些发福,脸比以前圆润白皙了许多。他原来理的短寸平头,已经变成了一丝不乱的后奔式,高档的全毛风衣下面,是一套刚刚时兴起来的灰西装,里面洁白的衬衣上打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跟电视上的领导一模一样,显得既成熟又庄重。 小李一伙大喊大叫了一番,看见鲁豫没有反应,不由地有点泄气,就转过来跟我开始起哄,搞得我一时有些狼狈,却强忍着不敢发火。大概是我们闹腾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师傅不由地蹙起了眉头,朝这里瞥了一眼,我看到他目光扫了过来,赶紧把脑袋耷拉到了胸前。 主持会议的崔老扒开始介绍领导和战斗英雄,当他介绍到团市委副书记鲁豫时,台下立刻又是一片杂乱的欢呼声,鲁豫将一缕滑到额前的乱发抹平,矜持地微笑着,欠起了身子,冲着台下点了点头。 崔老扒介绍完毕,台上的军人按照次序先后发言。其实,他们的英雄事迹早已广为流传,只是现在看到了真正的当事人,又听了他们的亲口描述,更感到荡气回肠,无比悲壮。 最后作报告的是那位失去了一条胳膊,挂着一等军功章的副排长,他刚开始演讲的时候,我的烟瘾有点犯了。我不愿意自己抽烟让师傅看到,就悄悄地站起身来,从剧场的侧门溜了出来。 (一百二十四)鲁副书记 我走出了闹哄哄的剧场,来到了侧面的院子里,早春的太阳高挂在半空中,纯净的天光中,透着一尘不染的幽蓝。我将身上的工作服棉衣拢了拢,眯缝着眼睛,坐在了门前台阶上的阳光里,掏出刚才吸剩了的半截“云龙”烟,划着一根火柴,重新续上了火。 独臂英雄的声音清晰地从剧场里传来,我吸了一口烟,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种失落。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位副排长,那个在我脑海里已经开始模糊了的彭大壮,这个粗壮的男人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演讲,不仅给自己带来荣誉,也会给自己家人的生活带了改变。可惜,他永远地沉默了,除了内心痛苦的家里人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记着他呢?烟卷即将燃尽,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了几个烟圈,目光空洞地望着烟圈一点点化开,最后变成缕缕游丝,在空中飘散而去。 突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头,把我从悬浮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仰起头来,看见一张男人英俊的面孔。 “……”我本能地张开了口来,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梗住了,现在还该不该叫师傅呢?我一时有些犹豫。 “会抽烟啦?”师傅双手插在衣兜里,俯身望着我说道。 “哎,玩呗……”我躲避着师傅的目光,扔掉了手中的烟头,用脚捻了几下,站起了身子。 师傅把我浑身上下扫了一遍,才又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去年在卧龙湖边见了一面,你小子变化挺大,个头长高了,人也成熟了。” 师傅似乎没有显得生疏,他的夸奖让我有些尴尬。 “最近,你怎么样?厂里的生产还好吗?”师傅没有理会我的尴尬,随口继续问道。 “也没有什么,反正还是出力干活。”我本来想说自己又回保全班了,可是感到不太好,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回答了下一个问题,“厂里的情况不太好,我们开始纺化纤棉了,是老猴子……,噢,侯厂长从南方弄来的。” “现在,我们的改革正在大踏步前进,要打破原有的计划经济模式,所以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师傅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带着领导高瞻远瞩的意味,他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改革吗,就要有阵痛,有牺牲,这是必须的。” “可是,这个阵痛,是不是该我们来承担?牺牲,也是要牺牲我们这些人吗?”我没有深刻的认识,所以不太理解师傅的意思。 “不只是你们,其实啊……我们大家都有牺牲。”师傅的双眼望着前方,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我不知道师傅说得是什么牺牲,对于我们这样的底层职工来说,真得难以理解他们在这张变革中的付出。 师傅不在与我理论,收回了目光:“吴平,还记得袁圆吗?” “袁圆……”师傅的突然发问,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小姑娘挺好玩的,到现在还关心着你,让我这次见到了你,一定代她向你问声好。”鲁豫的眼角飘过一丝笑意,“你还不知道吧,她已经是市供电局的团委书记了。” “她……她也是书记了?”我心里又是一惊,一时有些语塞。 师傅没有理解我的疑惑:“怎么?你看不上人家进步啊?女孩子就不能当干部啦?妇女能顶半边天吗,你年龄不大,脑子还挺封建。” 听了师傅的话,我一时忐忑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进步,她当书记,应该是意料之中的,我……我怎么会大惊小怪呢?” “你呀……”师傅看见我着急的样子,宽慰地笑了一下,“其实,你也可以进步快的。我曾经说过你傻,看来你还是没有悟出来,还是傻啊……” 我没有反驳,也跟着他笑了一下。 师傅慢慢地敛住了笑容,莞尔了片刻,又轻轻地开了口:“她……殷红,还好吗?” “殷红?”我有点错愕,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你是说红姐吗?她……挺好的,儿子都一岁多了。” 师傅的目光有点漂移,犹豫了一下,又接着问道:“听说,她爱人在前线牺牲了?你告诉她,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她现在真的挺好,生活安定,人也很幸福。”我扬起脸来,望着师傅微微有些发青的面孔,小声地回答道。 “你……你能帮我通知她一下吗?说我想见见她。”师傅侧过脸去,盯着院子里一棵刚发芽的水杉树,语气低沉地说到。 “她……”我没想到师傅会提这样的问题,心里不免地有点慌乱,“她大概不希望别人在打扰她的生活。” “你去通知,就说我想见她,一定要见到。”师傅的语气急促起来,眉宇间又闪出了在纱厂时的执拗。 师傅的话语刚刚结束,剧场里面就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独臂英雄的事迹报告结束了。 “下面——,我们请团市委副书记鲁豫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哗——”扩音器里崔老扒高亢的声音未落,就再次响起了雷鸣般掌声。 师傅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时,习惯性地伸出了右手,准备与我握手告别。我还不太习惯这种官方礼节,因为在车间大家都是互拍肩膀,或者当胸一拳。就在我发懵的时候,剧场里已经哄乱起来,师傅有点不悦地抽回了手,转身踏上了身后的台阶。他步履稳健,没有一丝慌乱,身上那件做工考究的毛料风衣被风鼓了起来,在他身子两旁飞起,宛若一对临空欲飞的灰色翅膀。 “师傅——”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师傅没有回头,消失在了黑呼呼的门洞里。 听完报告,中午回来后,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盘算着师傅的嘱托,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给红姐说,又该怎样给她说。当天晚上回到招待所,我们吃好饭,收拾完,我上了床,依靠在床头,望着正在濯洗的红姐,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犹豫着把白天见到师傅的事情说了个大概。 红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闪出两道犀利的光亮:“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就问了下你的事。”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问我什么事情?你们……讲小壮了吗?”红姐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像一头中了箭的母兽,狠狠地逼视着我。 “没有。”我心里发虚,赶紧回应到,“真没有,他只是想明天见见你。” “他见我干什么?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红姐听我这么说,才收回目光,狠狠地回了一句。 “师傅也没有什么想法,就是想问你有什么困难,他想帮你一下。”我想到了现实的问题,就跟着劝了一句。 “吴平,你和鲁豫是师徒关系,你们之间有多少情份,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但是,我与鲁豫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今后你别跟他再谈起我,更别提到小壮的事,我希望你能记住了!”红姐像一只护犊的母豹,眼神有种张牙舞爪的拼死劲,让人看了心生胆寒。 红姐收拾好,默默地上了床,翻身朝里挤进了小壮的被窝,当我涎着脸也想钻进去时,被她一脚踹了出来。这是红姐第一次朝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的心突突跳着,忽然有点后怕。 黑暗中,我瞪着双眼仰卧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我感到红姐也没有睡着,她一定也在思忖着冥冥之中,一个人命运的荒诞和无常。 春夜无眠,月光萧瑟,四周静的有点让人心颤,连墙外远处村庄传来的犬吠都清晰可闻。 (一百二十五)有人打架 第二天,我回到招待所的时候,红姐已经带着小壮回来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圈红红的有点肿胀,我想她可能见到了鲁豫,但是,到底是她自己去见了他,还是师傅找了她,便不得而知了。至于师傅见没见到小壮,他们之间又谈了些什么,更像是一个秘密,红姐始终都没有提及。 厂里的生产形势很好,我们纺出来的化纤纱,织出来的化纤布,立刻就被南方来的大卡车给拉走了。看到这样的情景,大家的心里都很高兴,以为终于找出了一条脱困之路。第二个月,我们的工资不仅发全了,而且还有了久违的奖金,虽然比以前少多啦,但是这足以让大伙欢欣鼓舞。许多人对南蛮子老候的看法开始改变,认为他还是很有能力的,是一心一意为纱厂着想的。 发工资的这天下午,我带着几个学徒工,维修完一台细纱机,从大车间刚刚回去,还没有走到保全室的门前,就看见外面围了一群人,屋里乱哄哄地有人吵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位来看热闹的小挡车工瞟了我一眼,说屋里有人在打死架,我赶紧拨开众人进了房间。 眼前的一幕让我有点吃惊,张胖子正骑在倒地的小李身上,使劲地掐着他的细脖子,小李挣扎着想要翻身起来,拼命地揪着张胖子稀疏的头发,两人互不相让,污言秽语,咒骂着对方的祖宗八代。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两人平日的人品了,保全班的人围在旁边,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只是在动嘴劝解,却没有谁真得上去拉架。 我虽然对俩人都没有好感,但是总不能让他们这样纠缠下去,就将手里拎着的一包工具,塞到了身边的一个小学徒手里,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张胖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张胖子此时占了上风,正在与小李僵持着,现在被人猛不丁地拉了起来,心里很恼火,回过脸来就想发狠,看清楚是我,才憋着气没敢发。被他按在身下吃了亏的小李,趁机一咕噜爬了起来,伸手掏到了老张的胯下,张胖子脸色一变,痛苦地嚎叫起来。 我本来是好心拉架的,现在小李不给自己面子,心里的火窜了起来,抬起腿来就是一脚。小李被我踢到了旁边,显然也不服气,挺着消瘦的小身板,又要往前冲。众人看见我拉架了,也就不好意思地拥了上来,小李被老黄师傅等人给拽住了。 “你俩打什么打?平时不是好的像一个爹弄出来的吗,今天这是怎么啦?”我没好气地对着两人吼道。 “谁跟他妈的一个爹?张胖子你敢占我两个加班,你他妈的瞎眼了!”小李指着我身后的张胖子,依旧跳着脚地骂道。 “谁多占了你两个加班了,值班日志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那是我的加班,你小子凭什么对我耍赖。”张胖子也是不依不饶地回骂着。 我听了两人的话,有点糊涂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到底是谁的加班?” “吴平,是这样的,上个月车间让我们加了两个班,老张和小李都参加了,可是在加班的记录上,老张不知怎么搞成了四天,小李却还是两天,所以两个人就为这事吵了起来。”老黄师傅在一旁对我解释道。 “我是越听越有点糊涂了,你们不是都加了两个班吗?怎么有的四个,有的两个呢?”我不解地望着老黄师傅。 “那两天你有事请假了,我不知道是许班长记错了,还是他把咱们的加班记录交到车间后,车间统计的人给弄错了。反正这个事情大家都清楚,就是都加了两个班,给老张的四个一定是弄错了。自打那个胡秀美又搞统计了,这样的事不奇怪。”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黄师傅也有点生气。 “那你们两个打什么?不是记错了吗,改过来不就行了吗,怎么能是谁占谁的便宜啦?”我有点生气地对着张胖子和小李质问道。 “就是的,大家都没有计较,张胖子不愿把两天改过来,小李就说是占了他的便宜,就这样两人打起来了。”旁边的另一位师傅插了一句嘴。 听了旁边人的解释,我一时感到有点儿哭笑不得,就冲着小李问道:“张师傅多了两个加班,与你有什么关系?怎么就占了你的便宜啦?” “小吴说的对,我多拿两天的钱,又不是拿他的钱?你小子就是妒忌,想把我的好事给搅黄了。”张胖子听我说话帮他,一下子又来了劲。 “老子就是要给你搅黄了,你凭什么比俺们多拿两天的钱?”小李也跳起脚来继续叫道。 两个人像一对红了眼的公鸡,眼看着又要扭斗到一起,我干脆侧身闪到了一边:“你俩再打吧,我看你们就是打到明天,打出狗脑子来,还会有谁来给你们拉架?” 我的气话一出,立刻把两人镇住了,他们侧过脸环视四周,人们大多讪笑着一副乐见其成的神态。张胖子和小李都有点沮丧,他们知道如果我走了,还真不会有人再来认真劝架了。 “你两人的狗肉帐,我也理不清楚,希望你俩别再掐了。”我甩手朝门外走去,看热闹的人们在我面前散开了。身后的张胖子和小李没了声音,保全班的人开始收拾工具,准备着要下班了。 原本一天的好心情,被张胖子和小李这么样一闹,顿时变得有点灰暗。下班后去浴室洗澡,在大池子里泡着,见到了电工班的夏班长下来,他也听说了张胖子和小李打架的事,走到我身边止不住地感叹道,现在大家真是人人自危,不知道明天到底会怎样?我说,咱们这个化纤棉不是生产的挺好吗,要是按照这样干下去,估计咱们纱厂还有希望。 夏班长听了我的话,两眼朝旁边瞅了瞅,趴到我耳边小声地说道,千万别相信这个老猴子,他这个化纤棉不知道是怎么搞来的?我前几天被厂里派到南方去学习,你师傅老刘请我吃了一顿饭,他在饭桌上告诉我,现在咱们弄的这些化纤棉,据说都是高价买来的,拉回来纺织几乎没有什么利润。 我听了有些吃惊,老侯干这种陪钱赚吆喝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还能够长久维持吗?夏班长叹了口气,说他也弄不明白。 我出了厂门,回到了招待所,红姐看我脸色不好,以为出了什么事,我就将张胖子和小李因为加班费打架,还有夏班长给我说的事给她讲了。 “哎……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俩谁不知道啊,都是斤斤计较的人,你干嘛为了他们生气。”红姐笑盈盈地劝慰道。 “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自己,你说说原来挺好的纱厂,现在棉纱卖不出去了,搞化纤又是什么高价棉,这样一天天亏下去,难道真有吃不上饭的那一天吗?”我一脸忧虑地望着红姐。 “你要是吃不上饭了,我就来养着你。”红姐的一双小手捧着我的脸,开心地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口,“你们现在效益不行了,我们医院的日子却越来越好,医生给病人开处方,用药越来越多,说是有制药厂的人偷偷地给钱。我们药房的效益也跟着水涨船高,我这个月的奖金就能比上月多一倍。” 听了红姐的话,我的心情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加地郁闷了,一个壮小伙子不能自食其力,不能养家糊口,到头来还要一个女人养活,说出去是件极端丢脸的事。红姐发觉自己的话有点说重了,赶紧娇嗔地陪起笑脸,小壮也在一旁呀呀地乐着,我的情绪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我就是有点不明白,咱们现在这是怎么啦?越来越走味了,咱们拼命干活的钱越来越少,像王二少爷、城北二虎、钦大肚子……这样的人到是发了财。”我抱起小壮,在他稚嫩的小脸上使劲亲了一下,小壮被我的胡茬子扎得小手乱舞,咯咯笑着眯缝起小眼睛。 “咱们就是个小工人,那些社会上的大事也管不了,只要小壮和你能好好的,咱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姐娇美的身子又靠过来,柔软的发丝滑过我的脸庞,望着她光洁如玉的面颊,我心里更隐隐地有了一种不安和担忧。 ((一百二十六)被逼搬家 短暂的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初夏的雷声过后,带着梅雨的湿闷,气温就一直往上窜。每天下班后,我抱着小壮,在二楼的阳台上依栏而立,看着火烧似地西边天空上色彩变换的云朵,听着杂树林里的蝉鸣,长一声,短一声,吟唱不绝,搅扰得人心情烦躁不安。 尽管南蛮子老侯拍着自己的胸脯,发誓要让纱厂重振雄风,可是到了这个月底,我们的奖金又没有了,刚刚才有点信心的工友们,又变得诚惶诚恐起来。电工班夏班长曾经给我说过的话,也在厂子里悄悄地传播开来,据一些消息灵通的人说,我们现在所发的工资,其实都是用厂里的资产做为抵押,从银行弄出来的贷款。我不知道这样的消息是不是可靠,只是听了这样的风声,大家更加惶惶不安,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工资再发不上了。 春天的时候,张胖子和小李因为两天加班费,言语不合打了起来,自此以后,张胖子与小李就断了交往,两人见面互不理睬,彼此连话也懒得说了。这样的情况在其他的班组也发生了,为了相差的几块钱明争暗斗,相互挑剔,甚至拳脚相向,已经不太稀罕了。 这天傍晚,大伙干完了活,正在休息间里等着下班,厂办童主任带着一个后勤科的人,突然推门而入。 “吴平在吗?”童主任一进门,就瞪着一双王八似的小绿豆眼,在房间里四处睃巡起来。 “干嘛?” 我正坐在师傅留下的那张土沙发上,跟老黄师傅闲扯着,听到童主任忽然叫我,一时感到很愕然,就慵懒地站起来,应了一句,“童主任,您大驾光临,找我一个小保全工,有什么大事情吗?” “这个……”童主任似乎有点尴尬,沉吟了一下,才回答道,“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要不跑到你们保全班干吗?” 童主任这么一说,我更有些糊涂了,止不住又与他开了个玩笑:“你不会是要把我调到厂部工作吧?我一个初中水平的人,当文书肯定不行,只有当个办公室主任可能还合适。” 童主任听到我的调侃,一张胖脸有点挂不住,尖细的嗓门不由地提高了八度,“别耍贫嘴了,你当主任,我干什么?我来找你,就一个事情,通知你赶紧从招待所搬出去。” 我心里毫无准备,听了童主任的话,脑子嗡地一下就乱了:“这是为什么?我不住那,我住哪?” 童主任大概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薄薄的两张嘴皮不屑地撇了一下:“现在厂里在深化改革,侯厂长领导大家进行规范化管理,你已经不是电工了,住在那里不合适,长期以来,别的职工意见都很大。” 我像被人一下子捺进了水里,顿时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他妈是谁说的?我住配电间又不影响别人?你说得到底是谁有意见?” “你影响不影响别人,你自己应该知道?你住在招待所本来就不合适,另外,你还没有经过厂部批准同意,私自安排别人入住,这已经违反了厂里的规定,本来是应该给你处分的。”童主任一双小眼盯着我,蛮横地嚷嚷着。 我心里的火腾地升不起来,猛地一挥手,啪地拍到了旁边的铁皮柜子上:“你们不是已经处分过了吗?我现在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你来一个,我扛着,你再来一个,我就挑着。” 童主任看到我两眼发红,面露凶色,心里也有些发怵:“你小子别跟我耍横,又不是我不让你住得,这是厂里研究后的决定。这次对宿舍和住房统一进行清理,由我们工会的崔耀发主席具体负责,你如果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意见,你就去跟他谈谈。” “我跟他谈个屁!又不是他让我搬的,我找他谈什么?”我握紧双拳,差点冲了上去。 “吴平,你冷静一下。”跟着童主任的后勤科来人,看到我歇斯底里的样子,赶紧息事宁人岔开了话题,“你搬出来以后,在厂里住的问题。不用担心,我们早给你安排好了。这次全厂的集体宿舍清理后,空出了好多床位,崔主席还专门交代了一下,要对你好好照顾呢。” “童亚娥!”张胖子在童主任身后,突如其来地喊了一嗓子,把正专注着看我们争论的一屋子人,全都吓了一跳。 当大伙转过头,不明就里地看着他时,张胖子继续对着门外,旁若无人地高声调笑道:“童亚娥,又找人去喂奶啊?” 大伙的目光随着张胖子,一起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胸部丰满的女工,正跟着当班电工,打我们保全班的门前经过。 “童亚娥,你别老找电工呀,这些小子都被淘空了,还是俺们保全班的有劲又实在,你看,这里还有好几个没开封的小‘原炮’呢!” 张胖子假装着要把身边的一个小学徒往外推。 听见了屋里张胖子的吆喝声,电工侧过了脸来,拍了下腰间的工具包,朝屋里扮了个鬼脸。 “你妹子才有奶呢,找她去喂你吧!”叫童亚娥的女工有点恐慌地朝后撤了一步,狠狠地剜了张胖子一眼,泼辣地詈声骂了起来。 霎时,屋里屋外响起了一片快意的哄笑声。 张胖子见女工落入了自己的圈套,得意地指着我身边的童主任,一脸猥亵地嘲弄着:“你哥在这呢,你先喂给他吧!” 童主任的胖脸红的像个卤猪头,尽管恼羞成怒,却又不便发作,只能干憋着,咻咻地喘着粗气。因为张胖子说的没有错,这个叫童亚娥的女工,确是他的一个远房的本家妹妹。 张胖子以他一贯口无遮拦的“无赖”作风,为我默默地出了口恶气,望着童主任气急败坏的狼狈相,我对张胖子在感激的同时,也为曾经打破过他的脑袋,而也生出了一丝的愧疚。 无情的事实摆在了面前,当天晚上,红姐知道事情原委后,恨得牙根痒痒。她实在气不过,没有听从我的劝阻,第二天就跑到了厂部,找到了童主任。红姐强调自己是借调到县医院,工作关系如今还在纱厂里,按照厂里的规定,她作为南疆烈士的家属。也应该同样分到两间小平房。童主任听完了红姐的申述,先推说生活区已经没地方盖房了,后来又说这样的事情他管不了,应该去找具体分管的李副书记。 红姐来到了一撮毛小李叔叔的办公室,这位一脸色相的李副书记,听了红姐的申诉,没有立即回答,一双溜溜转的贼眼在红姐浑身上下扫了一遍,最后才酸溜溜地开了腔:“你又不缺房,你不是在赵局长家里住得好好的吗,干嘛要回来住呢?” “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亲戚家吧?按规定,我应该分到这烈属福利房子的。”红姐没有明白李副书记话里的意思,还一门心思地想着据理力争。 “现在这事不归我管,它是归工会的崔主席管,要不……你先跟他反映一下吧,也许他能帮你想想办法,你们以前不是很熟吗?” 看着李副书记暧昧的笑容,听着他话里有话的贬损,红姐顿时像误吞了一只死苍蝇,差点恶心地哕了出来,她努力控制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带着一腔悲愤和屈辱,逃离了李副书记的办公室。 回来后,红姐不吃不喝,黯然伤神,默默地流了一晚的泪,我怒火中烧,真想立刻就去把这个狗日的小李叔叔给骟了。 “搬走吧,我就不相信没有了我们的立身之地。”冷静下来后,我不得不考虑该去哪儿住了。 “可是,我们能去哪呢?赵家打死我也不能回去了,要不我带着小壮搬回集体宿舍去,可是……你又怎么办呢?”红姐梨花带雨的眼神里充满焦躁。 “你带个孩子,现在搬回集体宿舍,别人能容得下你吗,再说,我也不能让你和小壮受那份罪呀。”我挥手打断了红姐的话,让她赶紧断了这个念想。 “那该怎么办呢?”红姐双眼无助的问道。 “去外面租房子,现在咱们县城边上的农民日子好过了,这几年几乎家家都盖了新房,咱们出去好好找找,寻一户合适的人家,租一间房子住。”我想到电工班有人租房子的事,斩钉截铁地说道。 “看来只能这样了,总比挤集体宿舍强多了,就是得多花一笔钱了。”红姐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无奈地应承道。 夏夜的月光象隔着一层薄雾穿过老银杏树的枝叶,凄凉地撒落在楼前的空地上。小壮已经在楼上睡着了,这个世界对于他还没有烦恼。我揽着红姐走出了门去,依偎着站在二楼的走廊里。眼前的小院静悄悄的,一种说不出的不舍与惆怅象雾一样,在我们的心中点点滴滴地漫延着。红姐把脸贴着我的胸口,泪水渐渐濡湿了我的衣襟。 (一百二十七)西张庄 为了租房子,在以后的连续两天,我和红姐跑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这几年县里有点本事的人家,都偷偷盖起了私房,因此对外出租的房子很多。可是,这些房子对我们来说,不是租金太贵,就是不太合适带孩子居住。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我还是找到了小蔡师兄的父亲老蔡师傅,他听了我们的情况后,赶紧托了自己的几个朋友,最后说是在县城边的村子里,为我们找到了一户合适的人家。 第二天下午,我和红姐出了生活区,顺着人民路一直往东,远远地就看到蔡师傅推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在十字路口的小马雕塑下等我们了。蔡师傅带着我们往北出了城区,我们一路走一路疑惑,等来到了村口,心里不由地激动起来。西张庄,怎么会是这里呢?我们进了村子,来到了出租房子的人家,站在隆起的房基下,我和红姐不由地对视了一下,顿时,心里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哎呀呀,怎么这么巧,是你们两个啊。”老头刘木匠迎出门来,紧走两步,握着我的手,一脸惊诧地说道。 “大爷,要来麻烦你们了。”我的双手被捏的有点痛,想到几年前给红姐买大衣柜的事,一时感慨万千。 “这算什么话?你们能来俺这住,俺们老两口高兴着呢。”老头一脸真诚地摇着我的手。 原来,刘木匠不仅是个好木匠,徒子徒孙一大帮,还是个有着一身好武艺的武把式。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结交了不少朋友,拜了把子的兄弟就有好几拨,老蔡师傅就是其中的一拨。 老太太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也一溜小碎步地跟了出来,激动地一把拉着红姐的小手,瞅了瞅她,又瞅了瞅我:“那年,你俩来买大衣柜的时候,俺就看出来是一对小夫妻,问你们俩,还不好意思承认呢,你看看,现在孩子都有了吧?” 老太太的话,把我弄了个大红脸,红姐也羞涩地低下了头。老蔡师傅看到我们原来是熟人,就笑着和大师兄打了声招呼,准备骑上“大永久”先走了。老头焦急地一把拉住师弟,非要留他晚上喝一杯。 老蔡师傅看着老太太,打趣地说到,你的血压那么高,我嫂子看见我陪你喝酒,又该数落我了。老老蔡师傅走后,老两口赶忙把我们迎进了堂屋里。 “大爷,大娘,俺们带着个孩子,不会吵着你们吧?”红姐想着老两口清静惯了,有点惴惴不安地问道。 “吵个啥?俺们就是太清净了,想有个孩子,有个响动呢。”刘木匠还没有说话,老太太就抢着开了腔。 “就是就是,这人一老就喜欢个热闹,你大娘晚上不仅能为你们做饭,平时还能捎带着照看孩子呢。”刘木匠赶紧接过了大娘的话茬。 看得出来,老两口对我们来租房子,真是特别地高兴,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到是特别地喜欢孩子。 “大爷大娘,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定下来了。”红姐侧过脸来瞅了我一眼,又回过脸去,有点羞赧地对老两口说道,“我俩的经济条件不太好,可能给不了你二老多高的租金。” “别提租金的事?俺们租房子不是为了钱,就是想让家里多点人气。以前也有人要来租房,可是,俺看见他们那些个样子,就不想租了。你们两口子多好,人又善良,长得又那么俊,看着养眼喜庆。”老太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和红姐有点过意不去,就想着尽量多给一点租金,老两口却坚决不多要。大爷说你们离开家,来县城接班工作不容易,他自己曾经走南闯北,对外面的艰辛,有着切身地体会。大娘赶紧随声附和,看到这老两口如此善良,我们自然是感激不尽,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们准备第二天就搬家,下午一回到招待所,我和红姐赶紧收拾东西。小壮显然不知道生活将要发生的变化,瞪着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望着我们。 “你说咋这么巧?我们又碰到了这老俩口。”红姐的脸上少了多日来的忧郁,终于有了一丝的喜悦。 “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善人者,人亦善之。”我高兴地回应道。 “咱们给人的租金是不是太少了?”红姐还在为这事有点惴惴不安。 “是有点少,可是咱们就这个条件,以后咱们住在那里,多为老人干些活,他们年纪大了,就是咱们的亲人啦。”我开导着红姐。 我们原来以为东西并不多,可是这要是一收拾起来,零零碎碎的还真不少,等到我们基本上忙完了,也是月上三竿的时候了。红姐忙着开始做饭,我抱着小壮出了门。我们来到了小院子里,坐在了水台边的石阶上,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想着明天就要离开这个熟识,已经住惯了,感觉就是家的地方,心里止不住十分酸楚。 头顶上新萌的银杏叶片,发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颊。多日不见,不知去了哪里的那个女鬼,正坐在树叉上,一脸悲戚地望着我俩。小壮大概也看到了,小小的孩子没有害怕,大概纯洁的心灵,更能够感受到人性的善良。 “你们要走了,为什么呢?”女鬼默默地问道。 “因为我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在心里回答着。 “这里又要孤寂啦。”女鬼无声地感叹了一句。 “谢谢这几年来,你对我们的保佑和陪伴。”我低下头来,望着怀里的小壮,从心里感激地说道。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接着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再没听到女鬼的回音,待我疑惑地抬起头时,早就不见了她的身影。 红姐做好了晚饭,也下得了楼来,看见我在月光下,对着老银杏树发呆,悄悄地依偎到了我的身边。 “都是我们连累了你,让你在这儿住不成了。”红姐委婉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怎么是你们呢?我本来也是不该在这里住的。”我揽过红姐柔美的肩膀,轻声地安抚着。 “不管怎么样,这里也算是你的一个家。”红姐的眼睛中,透出晶莹的泪光。 “你和小壮在哪里,那里就是我的家。”我把红姐搂紧了,狠狠地说道。 第二天,我去厂里请了半天假,借了机修车间一辆拉器材的三轮车,带着行李和红姐母子,离开了招待所。在出生活区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了肖美花和一群女工,她们诧异地望着我俩,肖美花厚厚的嘴唇成了一个大大的o字。我和红姐没有说话,只是报以了友好的一笑。 自此以后,我们就在县城西北这个叫作“西张庄”的地方安顿了下来。刘木匠老两口把五间正房的两间东屋租给了我们,搬过来的当天晚上,老人口看见我们十分疲惫,非要带着小壮去他们屋里睡,说是让我们小两口好好休息一下。 小壮不认生,对两位善良的老人很友好,喜得一辈子没有自己儿女的老两口眉开眼笑。红姐开始时还有点担心,我怕老人们失望,就稍稍劝了红姐两句,顺水推舟,随了他们的心愿。 窗外月光如水,我和红姐洗漱完,相互依偎着躺在床上,经历了这段时间的曲折和动荡,终于有了现实的安宁,我们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我忽然响起了书中的一句话,如果说不幸有千万种的话,那么幸福似乎只有一种,与自己相爱的人拥吻在无人打扰的暗夜中。 红姐剔透的眼神瞭了我一眼,柔美的脸颊带着娇羞:“吴平弟,你说我们过了这个坎,以后的日子会不会好起来。” “必须好起来。”我双手枕在脑后,感受着红姐肌肤的温润,止不住开始憧憬起未来,“我们要让小壮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再将来……” “再将来就当个大官,也让咱们能扬眉吐气地过日子。”红姐打断了我的话,轻吻了我一下。 “对,当个大官。”我随声附和道,可是一转念,又有点恓惶,“咱们没权没钱没背景,就是一个小工人,咱们的孩子能当大官吗?还是……还是当个医生吧,当个好医生,有真本事的医生,这样,我们老了就不用愁了。” “对,当个医生,当个好医生。”红姐俯下身子,如兰的幽香,在我面前飘荡着。 窗外,墨绿色的天幕上,缀满了闪闪的星光,银河像细碎的流沙,斜躺在寂寥的苍穹上,大地已经沉睡了,除了偶然一声狗的吠叫,似乎更增添了春夜无声的静怡。 (一百二十八)有客来访 这一年夏季,淮河流域暴雨成灾,像天河决了口子,电闪雷鸣之中暴雨哗哗地连着天下,真让人担心屋顶都要被砸漏了。 鲁南的客水从沂蒙山呼啸而下,顺着中运河冲进了淮北平原,为了保连西铁路和307国防战备公路,**决定在玉马湖周围炸坝滞洪。省军区派来了工兵部队,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运河西大堰炸开了一个大豁口,咆哮着洪水顷刻间漫过了一望无际的田野村庄,已经秀穗的玉米和结痂的大豆化作了一片泽国,滞洪区共涉及两县六个半乡,那半个乡镇里就有红姐的老家“大殷庄”。 因为家里遭了灾,红姐的心情一直不好,我一直小心地安慰着她,为能多省点钱出来贴补家里,原本就省吃俭用的红姐变得更节俭了。我们的生产到是热火朝天,可是奖金却再也没有见过,好在红姐的收入不错,奖金不断小有提升,大老爷们不挣钱养家,这让我心里有点憋屈。 因为县里的几家企业都出现了问题,所以有头有脸有关系的人,都想着法儿朝机关事业单位调,红姐虽然还是三班倒,只是因为她们的收费室又来了两个新人,所以她的轮休时间更多了。 不知不觉间,大半年的时间又过去了。在一个初秋的下午,因为是周末,红姐去医院值班了,房东大爷中午喝了点酒,在屋子里休息,大娘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带着小壮在院子里玩,忽然听见有人敲院子的门,就走过去开了。 来人个头不高,烫了一头黄色的卷发,穿了件花里胡哨的绿底短衫,戴了一个没有去掉商标的大蛤蟆镜,把一张小黄脸遮住了大半。看到这样一个刀螂似的怪物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我感到有点滑稽,心里想着房东老爷子怎么还有这样的一个徒弟。 “里后(你好),请问这里是吴平先生的家吗?”刀螂仰着蛤蟆镜,舌头打着弯,冲着我问道。 “你找吴平?我就是,你是……”我一时有点犯糊涂,不知道这个怪物竟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里(你)就是吴先生吗,幸会啦,幸会啦。”刀螂忙不迭地伸出带着几个金镏子的右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亲热地摇晃起来。 “你是来找我的吗……”我被他摇晃的心里发虚,脑子飞快地转动着,寻找所有关于刀螂的记忆。 “哈哈,吴平,不认识了吧?看看我到底是谁?”刀螂拿下了蛤蟆镜,嬉笑着把脸伸到了我的面前。 “小蔡师兄……”我惊呼一声,望着这个顶着一头烫花的脑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回来啦?怎么弄成这个鬼模样!” “我是昨晚回来的,听我爸说你们搬到了这里,就想着赶紧来看看你。”小蔡师兄一脸阳光地说道。 房东大娘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走出来观望了一下,我将小蔡师兄介绍给了她,老太太望着小蔡师兄的奇怪打扮,笑弯了腰。还差点岔了气。 我将小壮交给了老人,把小蔡师兄让到了屋里,他掏出了一块没有指针的数字手表给我,说这叫电子手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被他的故事镇住了,小蔡师兄眉飞色舞的讲述自己如何跟着表叔,神出鬼没,坑蒙拐骗,走私手表,贩卖衣服,倒腾油料的奇迹。一个不敢想象的江湖世界,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南方,让我胆战心惊,心洞大开,感触万端。我甚至有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一脸油滑的刀螂,就是那个曾经懦弱的纱厂保全工,那个需要自己时时罩着的师兄小蔡了。 “现在咱们纱厂已经不行了,你跟我去南方干吧?你小子头脑灵活,身体素质又好,还会一手好拳脚,像**的武打明星,一定能成大事业的。”小蔡师兄一双小眼睛熠熠发光,充满地期待地瞅着我。 “我……我现在走不开,你看小壮还这么小,得有人给红姐搭把手。”我第一次在小蔡师兄面前失去了自信,嗫嚅着回答道。 “这有什么关系?你要是真想跟殷红过下去,就带着这娘俩一起去,不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到了南边,就不知你还能不能抓得住她了……”小蔡师兄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点漂移。 “我估计她不会愿意去得,她现在在医院挺好的。”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讪讪地回了一句。 “他妈的,离开纱厂都混得不错。”小蔡师兄愤愤地骂了一句。 “噢——对了,你知道李琴吗?她现在可红火了。”因为小蔡师兄挑起了话题,我不由地想起了李琴,一不留心就说了出来。 “别提她啦,李琴不是殷红,我现在想来,跟她分开一点不可惜。你不知道啊,南方的小姐那是真俊,又白嫩又风骚,你只要给钱,保准把你服侍的舒舒服服。”小蔡师兄不屑地撇了下嘴,色眯眯地望着屋里墙上的一本挂历,那是红姐医院春节发的,上面是《大桥下面》的演员龚雪。 “你……你现在也睡……”我闻听此言,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有什么,只兴你在家里睡美女,就要让我在外干憋着啊,这也太不人道了吧?”小蔡师兄呲着牙,满不在乎地说道。 看来,这个世道真是变了。我要留小蔡师兄吃晚饭,他说自己就回来两天,是给表叔帮一个忙的,明天一大早就要走,所以没时间吃饭了。他临走时拍着我的臂膀,继续劝了我一句,希望我能好好考虑一下他的话。 送走了小蔡师兄,我一个下午头脑都懵懵懂懂,红姐下班回来,看见我捏着那只电子表发呆,不知道我在发什么癔症。 吃晚饭的时候,我将小蔡师兄来的事说了,红姐听完后淡淡地说道:“你别羡慕小蔡,我要是过那样的日子,那一天都不会踏实。” “人家可是赚大钱,我要是也能这样,你们娘俩今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我有点不满地反驳道。 “我们娘俩的事你不要考虑,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你一没钱二没权,要是真想去南方,那也得靠自己的本事,你那么聪明,现在好好读书,大概还不晚,到时候,可能真有本事带我们走出去,过好日子呢。”红姐放下了碗,收拾东西准备着朝外走。 看到红姐出了门,我的心里有点失落,也随着步出房去,准备到隔壁房东那里去接小壮,院子里充满了优雅的菊香,房东大爷侍弄的几盆菊花已经全都开了。 傍晚的秋风软绵绵的,吹着人身上很舒爽,我听到西偏屋的厨房里,大娘和红姐一边刷锅洗碗一边聊天,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事,两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悄悄打开了院门,下了高高的台坡,朝着村外走去。西张庄因为就在运河大堰下边,地势算是比较低洼,乡亲们为了预防夏季的洪水,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建在土台子上,高高的土台子下面是一道深深的排水沟,每家每户都像是一个个小城堡。 夕阳正在缓缓地落下,田野里飘起了淡淡的雾气,几只归鸟从头顶飞过,更显出旷野的寂寥。这天傍晚,我在田埂上走了很久,直到暮色苍茫,一轮皎洁的孤月挂上了东边的天空。 (一百二十九)小壮病了 “小寒”过后,一股强冷空气南下,寂寥的原野顿时江河冰封,大地失色,万物凝结。白天,人们缩着脖子呵着热气,步履匆匆地行走在毫无生气的街道上,傍晚太阳一落山,转眼间就如同溜入了一个大冰窖里,让你片刻也不愿多在外面停留。 比这个季节更令人畏惧,更让人寒心的事情,是我们纱厂的效益在急剧下滑,仿佛一夜之间就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了。早就有人嘀咕,南蛮子老侯从南方搞回的那些化纤棉,都是被倒了几手的高价货,几乎无利可图,整个就是在赔钱赚吆喝,现在,这一切真地变成了现实。纱厂陷入了极端的危机之中,红姐所在的人民医院生意却越来越红火,她虽然还没有调入,奖金比那些正式职工少了许多,但是还是水涨船高,收入上涨了不少。 小壮已经一岁多了,会喊妈妈,会叫爷爷和奶奶了,这把房东老俩口乐得不行,疼爱地就如同自己的亲孙子。我不知该怎么教他称呼自己,当孩子瞪起黑亮的眼睛探寻地望着我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郁郁难言的感受。 前天,小壮突然感冒咳嗽起来,刚开始我和红姐都没在意,因为小家伙身体一直挺好,从没有什么头痛脑热过。红姐从县医院拿了些药回来,自己喂给小家伙吃了以后,症状似乎好了一些。 这天晚上,原本安静的小壮突然哭闹不止,我和红姐轮流抱着他哄,好不容易才让他睡着了。 下半夜,我睡得正香时,红姐惊呼着把我推醒,说小壮烧得厉害。我迷迷糊糊爬起来,一摸孩子的额头,确实热乎乎地烫人。我一下子被吓醒了,仔细一看,小家伙呼吸急促,小脸都憋得有点发紫了。 我在红姐不住声地催促中,赶紧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跟她一起抱着小壮,推起自行车,心急如焚地出了门。 夜色正酣,寒风凄厉,我一手摁着手电筒,一手用力地撑着车把,瞪大双眼辨别着眼前的景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车子像打摆子一样颠簸着。红姐紧抱着小壮,一个劲地念叨快点快点,我本来从被窝中醒来就头昏脑胀,一下又投入瑟瑟的寒风里,更是心烦意燥,再被这样一唠叨,心里不由地有点窝火。 前面终于看见路灯了,我加快速度冲上了柏油路,当我汗流浃背地骑到县医院时,胸口呼哧的像一只破风箱。我们急匆匆地来到急诊室,使劲地敲打着值班医生的门,大声地吆喝了好半晌,一位值夜班的男医生才开了门,慵懒地把我们让了进去。 值班男医生认得殷红,看见怀里的小壮微微有些抽搐,立刻紧张了起来,他扒开小壮的衣服左听右听,检查完毕一遍后,一边开处方一边埋怨起我们来。 “你们怎么搞得?孩子都烧成这样了,为什么现在才来?” 医生说要留院观察,先让给小壮挂水,等白天再做进一步地检查。红姐一脸阴霾,泪眼婆娑地瞅着我,愤愤地抱怨开了:“都是你,睡倒了就叫不起来,要不也不会这样的。” 我一路就被红姐唠叨的上火,现在身上的汗水冷透后,浑身湿漉漉地透心凉,再被她这么一埋怨,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也板起脸来,直起嗓门吼了起来:“你什么事都怪我?下午小壮不好受,你干吗不带来看?要知道他是你的孩子,你是他妈,我算什么……” 红姐剔透的双眸怨艾地望着我,两行泪珠从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我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赶紧刹住了话柄。 红姐唬着脸不再理我,吃力地抱起小壮,拿着开好的处方转身往门外走,我赶紧上前想帮她,却被她一下甩开了。 红姐吃力地抱着小壮,敲开了药房的窗**钱拿药。我捧起一大堆瓶瓶罐罐,窘迫地跟在她的后面,气喘吁吁地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了护士值班室。 一个小护士在小壮手上扎了两针都没找到血管,在小壮撕心裂肺的哭闹声里,红姐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按照小护士的吩咐,赶忙脱下了小壮的袜子,捧起他的小脚丫,针管里终于见到了回溯的血流。红姐拭了把眼角的泪水,轻轻地抱起小壮,我小心翼翼地举起了输液瓶,与她并肩朝观察室走去。 观察室里灯光灰暗,稀稀拉拉坐在几排长椅上,散坐着几个精神恍惚的病人和陪护的家属,我们寻了个最里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你回去吧,还能睡一会,明天要上班呢。”红姐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 “我……不累。”我讨好地望了她一眼,谨慎地回答道。 “你回去吧,我一人能行。”红姐又劝了我一句。 “红姐,刚才……我是急糊涂了,我知道……我不该那样说。”我心里忐忑,愧疚地解释道。 “没事,你回去歇歇吧,我一人真能行。”红姐目光中透着怜惜,似乎还没有完全消了气。 “红姐,你千万别当真,我确实是急了说胡话,小壮和你都是我的亲人,我……”我知道自己伤害了她,继续怅然地表白道。 红姐没有再说话,轻声叹了口气。已经折腾了大半夜,现在又挂上了水,小壮大概好受了一些,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把带来的工作服棉袄,盖在了他们娘俩的身上。 观察室里生着一个高大的散炭炉子,长长的烟囱弯曲着通向窗外,在静谧的夜晚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不知什么时候,红姐也倚在我的肩头,疲惫地打起了盹来。 深夜的寒风噼噼啪啪地拍打着窗棂,光秃秃的树枝在室外的路灯下摇曳不定,我尽管浑身疲惫,却丝毫没有了睡意。我将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投到了红姐憔悴的面孔上,看着她阖上的长长的睫毛,听着她发出的轻微鼾声,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惆怅。 凌晨的时候飘起了雪花,打在玻璃窗上飒飒地响,等到天光微明的时候,我站起来朝窗外望了一眼,已经是银装素裹,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一百三十)彭家来人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值班的男医生就叫我去办住院手续,我跟着他来到了医生值班室,他严肃地告诉我说,孩子可能不仅仅是感冒。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问可能是什么毛病?他没有明确回答,孩子的心脏有毛病,但是具体什么问题,需要等上午会诊完后,才能确定下来。他让我先有个心理准备,特别要安抚好红姐,因为女人的感情可能比较脆弱。 我头脑有点发懵,拿着开好的住院单,在缴费窗口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才勉强凑足了小壮的住院押金。交完了费用,我准备买些早点来,就赶紧出了医院的大门。 雪已经停了,灰蒙蒙的天地间,狂风还在肆无忌惮地刮着,枝杈上的雪绒被风扫下来,凉飕飕地直往人衣襟里灌,冷得人心惊胆寒。 我双手捂着冰冷的面颊,踽踽地走在大街上,路面上的积雪被人踩踏和车辆碾压后,变成了粘稠脏污的黑水,只有路两边的雪还像一块完整的白毛毯,上面有几串孩子上学时,故意踏上去的小脚印。 我在医院对面的一家早点铺子里买了四个菜包子,双手热乎乎地兜着捧了回来,红姐正翘首以盼,在观察室里焦急地等待着我。 “赶紧吃饭吧,包子还是热的。”我把包子递了过去。 “小壮的情况咋样?”红姐没有接我递过来的热包子,而是一把拉住我的手。 “说是要住院观察。”我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哪……医生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红姐执着地追问道。 “小壮可能是急性肺炎,要住院观察治疗两三天,下午医生来会诊。”我不想把医生的原话告诉她,“你先吃饭,我等会打电话,给厂里请个假。” “唉……”红姐没有再说什么,“你先吃吧,我现在还不饿。” 上午,小壮住到了儿科病房后,我在医生办公室借电话,给许班长请了一天假。刚回到病房里,就看见一大帮人,在反复给小壮前后左右地听,最后一位秃顶的老医生开了单子,支派着我和红姐抱着小壮去检查。红姐告诉我,这是儿科虞主任,五十年代大学毕业,从南方来支援淮北地区的,业务非常好。后来,我们带着小壮,按照虞主任的要求,做了一连串的透视、心电图等检查,整整折腾了一个上午。 中午的时候风停了,太阳钻出了厚厚的云层,雪后天晴,气温下降,钻心透骨冷得让人胆寒。下午一上班,虞主任就把我和红姐叫到了办公室,说这次小壮是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已经上基本控制了,但是心脏可能有点问题。红姐吓得一哆嗦,差点没有站住,我心里有准备,一把扶住了她。虞主任莞尔地说道,通过初步诊断,孩子可能患有比较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因为县医院的条件有限,所以需要到大医院去,进一步确诊和治疗。 这个结果无异于晴天霹雳,让红姐陷入了惶恐之中。一下午,我们都晕乎乎的,整个人像在梦幻中一样。 因为红姐在医院上班,许多人听说了小壮的事,都抽空过来安慰她几句。特别是她所在的挂号收费处的几个姐妹,轮流过来陪我们说了好一会话。 红姐可能很少和人谈起自己的情况,大家知道她丈夫牺牲后,自己带着个孩子不容易,第一次看到我在她身边,都露出了惊诧的目光。我不想在这时候给红姐添堵,就赶紧说自己是她在县里工作的表弟。 因为红姐是赵家人安排进医院的,大家都知道她和赵局长的关系,不知道是什么人给赵家透露了消息。快到傍晚的时候,赵局长在院长的陪同下,带着彭家老小十几口人,出现在了小壮的病房里,自从赵家与红姐闹翻了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接下来,红姐和彭家人的谈话很激烈,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息,彭家来人的主要目的就一个,劝说红姐放弃小壮的抚养权,由他们来负责小壮今后的治疗和生活。彭家人说自打彭大壮牺牲后,小壮就是他们唯一的独苗苗了,只要红姐答应他们放弃对小壮的抚养权,他们会考虑给红姐一定的经济补偿,至于今后红姐改嫁等等问题,他们一概都不过问了。 在彭家人与红姐谈判的时候,我倚在病房的门框上冷眼静观,感到了一种极端的荒谬,所有的人伦亲情,都抵不上对于传宗接代的幻狂。红姐紧紧搂着小壮,杏目圆睁,桀骜地拒绝了彭家的要求。彭家人大概也有心理准备,好言相劝,软硬兼施,絮絮叨叨磨蹭个没完没了。最后,他们看到实在没了希望了,竟然气急败坏地放出了狠话,如果小壮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绝了他们彭家的“后”,他们会活活劈死红姐。 我浑身的血液就是在这一刻被点燃了,无法遏止的怒火在心中腾地燃烧起来,我好似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你们凭什么欺负人?小壮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是她的儿子她的肉,是她的‘根’她的‘后’,于情于理都是她的!” 我桀骜地嘶鸣,让彭家人断了声息。他们开始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对我与红姐的关系也不在乎,这时却被我的吼声吓住了。看见我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彭家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没人再敢啃声了。 “你……你是什么人?来管我们彭家的事?”过了半晌,额前留着刘海的赵局长才缓过神来,眨巴着眼睛色厉内荏地责问道。 “你们彭家的狗屁事我不管!可是红姐的事我必须管,因为她是我姐,我是她的亲弟弟,小壮是我亲外甥!”我两眼喷火,似乎要焚烧掉眼前的一切,一副要把人撕碎的样子,“你们都是什么东西?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 “我不跟你理论。”赵局长眼望着我,尴尬地拂了下额前的刘海,露出了那个黑魆魆的伤疤,“殷红,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别自找没趣。你们……你们也不要不识好人心,想通了就来找我。” 赵局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悻悻地蹭出了病房,灰溜溜地先撤了。 “哪……那我们也先走了。”彭家被赵局长招募来的七大姑八大姨们,看见赵局长一跑,也立刻偃旗息鼓,纷纷退出了病房,作鸟兽散去。 夕阳把一抹血红洒进了房间,涂抹在了雪白的墙面上,早已心力交瘁的红姐长叹一口,止不住一个趔趄,瘫倒在了我的怀中。 (一百三十一)说客李琴 我们怒怼了“赵金宝”和彭家人,在小小的县医院产生了极大的反响,当时在场的医院几个头头也十分尴尬。院长让人把红姐叫去,亲自做工作,目的依然是同意放弃小壮的抚养权,把孩子交给彭家人。红姐再一次拒绝了,弄得院长很没有面子。 当时,我们都在气头上,并没有完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在以后的几天里,我们像两只警惕的豹子,强硬地支撑着。 一天晚上,一位值班的年轻住院医把我和红姐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这是一位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伙子。 “你们为什么不同意把孩子给他们?”年轻医生的提问很直接,我心里的火一下子又窜了出来。 “我们凭什么给他们?这是我们的孩子。”要不是看到小伙子一脸纯真的表情,我差点又跳了起来。 “你们相救孩子的命吗?”年轻医生没有受我情绪的影响。 “这还用说嘛?他就是我们的命。”我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边的红姐。 “想救他的命,你们就该同意他们的要求。”年轻医生继续不依不饶地说道, “为什么?”我和红姐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因为钱。”小伙子的回答直截了当,“我毕业前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实习,就碰到和你们孩子一样的病例,也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种孩子的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尽快动手术,而且越早越好,否则很难活到成年。当然手术不仅有风险,而且费用还很高,至少需要两万块钱钱,可这是能挽救孩子生命的唯一办法。” “两万块?”我和红姐又惊叫了起来。 要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万元户”才刚刚成为一个富人的标志,两万元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当时,我和红姐两人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还不足七十元,就是整天不吃不喝也攒不了这么多钱。 “所以,你们的利益和孩子的命比起来,那个更重要?他们要是有钱能救孩子,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年轻医生的话还在继续,但是我们已经听不进去了,两万元?两万元!两万元……说不出的绝望和悲伤,几乎将我们再次击倒。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值班室的,红姐一直在默默的流泪,我知道她内心一定无比地痛苦纠结,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她。病房中的患儿和他们的家长都睡着了,小壮也睡了,睡梦中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我轻轻地搂着红姐抽搐的肩膀,望着病房窗外的一轮冷月,心里七上八下想着主意,直到后半夜,才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迷糊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那位管小壮病床的年轻住院医,又把我偷偷地叫了出去,我以为他是要和我谈小壮病情的,一路上心里咚咚咚地直打鼓,恐怕再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来。 到了医生的办公室,小伙子一推门,我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里面竟然坐着大包头赵武和李琴。两人见我走进来,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吴平。”已经是少妇的李琴胖了一圈,白皙圆润的脸上挂着一份忸怩,比以前更显出滋润的美丽。 “老哥,你好。”赵武撩了一下遮住眼睛的长发,冲我一脸讨好地讪笑着。 “你们找我有事?”望着两人点头哈腰的样子,我心里有了七八分明白。 “这个……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就是……”赵武有点磕磕巴巴地陪着小心,让旁边的李琴看不下去了,她瞥了在大包头一眼,忙着接上了话茬,“就是我们想来找你,做做殷红的工作,让她把孩子交给这边吧。”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情,我心里感到有点滑稽可笑,看来他们为了留住自己这个所谓“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所有的点子都想到了。 “你们觉得这事可能吗?”我努力笑着对李琴说道,“你也有孩子,你也是一位母亲,如果是你,你会这样做吗?” 李琴的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目光游离,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赵武丧气地对李琴抱怨道:“都是你硬拉着我来的,怎么样?大哥他……肯定不会同意嘛,对不起了,吴哥,我们也是受家里人之托,是他们让我们来找你的。” “你们也别为难,这是肯定不行的。”我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为难李琴,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朝外走去。 “吴平,你等等。”我刚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李琴在后面追了出来。 “这是给殷红孩子的,我知道救不了什么急,就想着表达一下心意。”李琴拿出一张刚刚发行的百元大钞,硬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掂量着票面上的四个伟人,他们慈祥地排成了一溜,深情地望着自己身后的祖国和人民,一脸笑眯眯的样子。 “谢谢你的好意,人都得讲究个有来有往,可是我不知道今后怎么与你来往,这样就得欠下人情了,我想殷红肯定心里不安,所以这钱我真不能收。”我看着李琴略微尴尬的表情,把钱塞回到她的手里。 李琴侧过了脸去,目光怆然地望着走廊尽头:“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来往了……” 我的心一阵抽搐,恍然间,仿佛又看到了小蔡师兄那个女友的模样,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沉默了片刻,才抬起脸来回答道:“我看过你在市场管理的样子,那一次,你把我和我妹妹都吓着了。” 李琴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疑惑,她大概没有明白我说得是什么事情,因为那已经是她如今无法改变的生活状态了。她就这样地一直凝望着我,直到我转身离开,依旧这样疑惑地望着我。 三天后,小壮的烧退了,我想再让他住院,观察两天,可是红姐说小壮可以在家里吃药巩固,坚决让我办了出院手续,我知道她是心疼着钱,知道这样的住院毫无用处。。 回到了租住的家中,为了宽慰红姐,我强打起精神,有意表现出少有的轻松和幽默。我第一次主动做起了家务,抢着做饭洗碗,甚至偷偷地洗起了三口人的衣服。我更加宠爱小壮,生怕哪儿做得不周到,让他受了委屈。可是这些也只能换来红姐惨然的一笑,看着她悲戚的眼神,恍惚的神态,我揪心地难受,真怕她那一天顶不住彻底崩溃了。 (一百三十二)回家借钱 入冬的第一场雪后,纱厂的情况更加糟糕,当月10日,我们心情忐忑地等了一天,也没有发工资的消息。大伙来到二楼车间办公室,将跟屁虫团团围住,跟屁虫苦着一把脸,沙哑着嗓子一遍遍解释,厂里资金周转困难,工资延迟发放。 在随后的几天里,大家翘首期盼着自己的辛苦钱,可是依旧杳无消息。厂里人心浮动,充斥着对南蛮子一伙的疑虑和不满,张胖子鼓动大家去厂部直接找南蛮子老侯,一撮毛小李不屑地撇了下嘴,老侯去南方有一个多月了,根本不在厂里。 我脑子里整天都是小壮的事情,他需要大把吃药,需要增加营养,需要尽快做手术,可是如今连工资都发不上了,这么一大笔钱从哪里来呢?我心里苦闷的几乎发狂,在苦思冥想了几天之后,偷偷下了决心,准备硬着头皮回家一趟。 这天,红姐上班刚离开,我就把穿得严严实实的小壮交给了房东老两口,麻烦他们帮忙照看一下。我推说自己老家有点急事,需要立马回去一趟,请他们等红姐下班后告诉她一声,我今晚可能回不来了。 想了大半夜的心思,头昏脑涨地推着自行车出了村,登上无遮无拦的运河大堰,呼啸的寒风迎面吹来,人才算是完全清醒了过来。我骑的还是小蔡师兄的“大永久”,这是我昨天中午去向老蔡师傅借的。下班后偷偷骑回西张庄,放到了搁杂物的西偏房里,没有让下班回来的红姐知道。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逶迤的河水失去了欢快,冰冻的河面迟滞艰涩。在这样的鬼天气里,河滩没了飞鸟走兽的影踪,路上的行人也稀稀拉拉,我一边使劲蹬着车子,一边继续琢磨着怎么跟家里人开口,娘应该没什么问题,主要是爹听了我的原因,会不会当场就急眼,跟我拼起老命。 一路顶着西北风,百十里的路途歇了好几歇,一直折腾到了下傍晚,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了下吴洼。 冬至后的天早早就黑了,我下了大堰进了村,四周静悄悄地没了人影。我带着一身寒气推开院门,娘听到了声响从墙西边的锅屋(淮北农村对厨房的称呼)里探出头来。 “大平,你咋回来了?"借着门里的光亮,娘惊喜地叫了起来。 “爹呢?他在家吗?”我望着又惊又喜的娘,心里忐忑地问道。 娘没来及回话,就赶紧把我拽进了堂屋,使劲拍打着我身上的浮土,上下左右地仔细端详了半晌。 “你这是咋的啦?快一年不回家啦?俺想着去看你,可是你爹就是不带俺。你们爷俩真是一对冤家。”娘把我按到桌边坐下,才缓过了神来告诉我,“你爹出外干活去了,还没回来呢。” “干活,干啥活?”我一脸不解地问道。 “今年咱村新上任的杲书记,让他弟弟包了村北头那个旧窑厂,你爹在那和泥、倒砖坯,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他就想多攒点钱,好给你盖房娶媳妇。” 娘的表白出乎我意料,把我刚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堵了回去,我心里不是滋味,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小妹妹叫了我一声,悄悄放下饭碗,翻起我随身带来的电工包,见里面空空的连块糖也没有,小嘴立刻噘得老高。 我冲着妹妹歉疚地笑了笑,娘不满地瞪了小妹一眼,责备了两三句,就给我盛来了一碗玉米粥,一边嘱咐我先慢点喝,一边随手掏了小半碗新酿的盐豆,拿起三个鸡蛋,又转身回锅屋里去了。 我喝着热乎乎的玉米粥,啃着香喷喷的小麦煎饼,望着一脸不高兴的小妹妹,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放寒假,最近考试没?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小妹妹继续喝着稀粥,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上回不是给你说了吗,要好好学习。”我皱起了眉头。 “没忘,但是我不想去城了啦。”小妹妹微微抬起头,乜斜了我一眼。 “为什么?城里不好玩吗?”我不满地追问道。 “不好玩,还是咱们这里自在。”小妹妹并没有在乎我的态度,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待在乡下,将来嫁给二狗蛋这样的男人,给他生一堆孩子,像娘一样操劳一辈子。”我恼怒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瞪着眼睛望着她。 小妹妹见我发了火,就伏在桌子上不吭声了。娘端着一碟香喷喷的盐豆炒鸡蛋回来,看见我们兄妹在斗气,赶紧嚷了妹妹两句。妹妹气鼓鼓地放下碗筷,一转身出去了。 我心里不痛快,也没了胃口,就在这个时候,屋外的院门“吱呀”一响,院子里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爹带着一身冻硬了的泥浆,扛了个平头铁锨推门进了屋。 爹瞧见到我一楞神,我立即收拾起不悦的心情,讨好地搁下饭碗,站起来跟他打了声招呼。爹冷冷地瞟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爹出门在水台边用冷水洗了脸和手,回屋换了一件干净的旧棉衣,就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我对面。娘赶紧给他盛了一碗玉米糊糊,递上了一张煎饼。我把刚炒的盐豆鸡蛋,朝他脸前推了推,爹像没有看见一样,没动一筷子。 爹吃完了饭,掏出旱烟袋点着了,我也放下了饭碗,默默地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说。趁着娘在收拾碗筷时,我鼓足了勇气开了口:“爹,我想从家里拿点钱使。” “干嘛用?”爹平时眯缝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有点突兀地望着我。 “有点急事。”我一脸歉疚地说道。 “急事?是水上岸了,还是火上墙了?”爹的目光中充满了警觉。 “比这还急,救人命呢……”我心里不安地扑腾着,嘴上却努力让话说得平稳些,在路上我就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生气,要耐下心来跟他们磨蹭。 “谁的命?你不是好好的吗。”爹疑惑地瞪着我。 “不是我,是一个孩子。”我还是有点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两分。 “孩子?谁的孩子?”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额头的皱纹都绷开了,“你小子犯什么混事了?” “你别乱想,我能犯什么事?是小壮,红姐的孩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不及时看,会丧命的。” 我原本想好了一套话,被爹这一逼问全乱了套,只能赶紧把话挑明,实话实说,不再绕弯子了。 “殷红?你……你们还在一起?”爹的脸颊涨得通红,脖子上绽起了两根青筋,混沌的双眼透着说不出的恼怒,“老崔的话你真当耳旁风啦?” “这跟崔老扒有什么关系?这是救人命的!你说,给不给吧?!”我一路上的精心盘算,全都枉费了心机,看到爹的这副神态,终于按捺不住,脸红耳赤地争辩了起来。 爹“啪”地把手中的烟袋扣在了桌面上,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大声地嚷道,“你个小兔崽子,真是个败家子!现在厂里工资都发不出了,俺哪有钱?!” 爹噌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他和娘住的左厢房,“砰”地一声带上了门,把我和娘晾在了堂屋里。 我原本做好了艰难谈判的准备,可是现在还没有开始,就一下给怼了回来,有点恼羞成怒地怒吼了起来:“你真是老糊涂了,就知道钱!钱!钱!要钱不要命啦?” 娘望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一时束手无策,过了半晌,才喃喃地叹息道,“这个老东西,有话就不能好好说,你也是的,我这辈子咋就遇到了你们这爷俩了,一对的犟种……” 我不顾娘的劝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出门推起院子里的自行车,娘以为我犯了脾气要连夜骑回县城,赶紧心急火燎地追了出来:“你这么晚了,要去哪呀?” “我上二狗蛋家住……”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句。 (一百三十三)冬日暖晨 夜色里,我赌气出了家门,一阵北风袭来,刺骨的寒冷令我止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我缩着脖子,推车来到二狗蛋家门前,敲了好半晌,才听到院子里有人出来。 “谁呀?”张寡妇的声音尖利地响了起来。 “张婶,我是大平。”我抖抖索索地应了一声。 张寡妇稀里哗啦地给我开了门,转身冲着西屋喊着二狗蛋的名字,等到我跟着二狗蛋回到他臭烘烘的家里时,浑身都感到快要冻僵了。 因为上次他们一家进城,受到了我的热情招待,二狗蛋媳妇看见我一脸喜庆。可是等了好大一会,也没见我掏出该给孩子老人带的糕点,不免有点落寞,神色也黯淡了。 二狗蛋听说我要在这里借宿,就把老婆孩子赶到张寡妇的东屋去住了。我已经冷的不行了,就不管不顾地钻进了他们夫妻俩腥臭的被窝。 “哎呀,骡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二狗蛋也赶紧上了床,呲着牙有点意外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回家拿些东西,跟爹拌了几句嘴,就出来找你聊天了。”我不愿说回来的原因,就编了个理由敷衍他。 “听说你们纱厂不行了,真是这样吗?”15瓦白炽灯昏暗的光影里,二狗蛋一脸疑惑地望着我,似乎期待着我的答案。 “你听谁说的?”我不知道百里之外的下吴洼,怎么会知道县城里的消息。 “俺是听会计四眼说的,前两天你爹在窑厂干活的时候也说了。他那么大的年纪了,还在干着和泥、托砖坯的累活,真是不容易啊,说是要挣钱盖屋,给你娶媳子呢。” 二狗蛋的话让我心里一紧,想着刚才爹佝偻着背劳累的的样子,心里顿时有点说不出的难受。 “你也在杲支书家的窑厂干活?”我有点不解地问道。 “你知道的,姓杲的原来是咱们村的小户,不知道怎么找上了市里的关系,支书就让他们给干了。这伙人太黑,包了村里的窑厂,砍了运河滩的树,说是增加村集体收入,钱其实都进了支书个人的腰包。”二狗蛋噏了下鼻涕,愤愤地说道,“我过年后进去邻村的石膏矿,不给狗日的干了。” “是三红他们家开的矿吗?”我心里一惊,止不住问道。 “就是,你在咱们村的时候,三红她哥是咱们的手下败将,如今人家是发了财啦。你知道吗?三红和咱们村杲支书的儿子定亲啦。”二狗蛋又朝床下,噗地吐了口唾沫。 真是世事弄人,怎么都是这样的人发财啦,我想到了大额头肖美花,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心里不由地一阵波澜。 看见我没有回应,二狗蛋以为我不高兴了,就赶紧岔开了话题:“骡子,你这次怎么没把媳子带回来呢?你上回说她长得像狐仙,不会是骗人的吧?你真能娶上这样的女人。” “等今年开了春,我就带回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狐仙,到时候怕你眼珠子都得掉出来。”我身上刚刚暖乎过来,就随口说道。 “真得……”黑暗中,我看不清二狗蛋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夸张的声音。 我没有了再聊天的兴趣,就推说自己骑了一天的车子,实在太累想睡了。 阴冷的冬夜,静寂的村庄,二狗蛋很快就入了梦乡,我却实在睡不着,只能又坐了起来。我点了一支烟,静静的斜靠在土墙上,想象着爹为了给我盖房子,在冷风中辛劳和泥的样子,不知不觉眼睛有点湿润了。我知道家里的钱来之不易,每一分都是爹娘的血汗,现在厂里的情况又这么差,爹为了我娶亲,或者说为了吴家的香火,还要吃苦受累地区干活,我真是于心不忍。 我做好了拿不到一分钱的准备,可是让我恼怒得是爹的态度,我无法容忍他对红姐和小壮的蔑视,特别是对于红姐的情况,他心里应该是一清二楚,可是就因为他对崔老扒感恩戴德,让他昧着良心轻视这对可怜的母子,这让我心里极端的不舒服。我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回去,不再给爹娘添麻烦了。 东边的天空刚泛白,我就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出了村口。在二狗蛋腥臭的被窝里辗转了一夜,此刻,我的心情就像这严寒的空气,从内到外透着悲凉。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其实你再单薄再孤独,多大的问题也得自己咬着牙扛起来。我后悔这次没有考虑周全,就冒冒失失地回来了。 四野朦胧,冬雾弥漫,刺骨的寒风在耳畔狂笑,我吃力地爬上黑呼呼的运河大堰。 “大平——,大平——”我还没有骑上车子,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的急促的呼唤声。 我疑惑地停住脚步,回脸望去,只见一个人影破雾而出,正匆匆地朝我追过来:“大平,你等等。” 喊声由远及近,人影逐渐清晰起来,不一会,娘迈着碎步,一路小跑地追到了我的眼前。 “大平,你走也不打声招呼,眼里真得没有这个家啦?”娘不满地蹙着眉头,气喘吁吁地一连声埋怨道。 “我就请了一天半假,今天上午得赶回去,下午还得上班呢。”我心里别扭着,嘴上敷衍着。 娘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小包袱塞到了我的怀里:“这是俺早起刚蒸得馒头,还热乎着呢,你是多大的人了,就知道斗气,早饭也不吃,上百里路能骑动啊?” “俺不饿,俺自己挣钱能养活自己。”因为心里还憋着昨晚的火,我没好气地回了娘一句。 “还生你爹的气啊?” 娘心疼地瞄了我一眼,嘴里却不悦地数落开来,“你爹是心疼钱,那钱是他一个汗珠摔八瓣换来的,能不心疼吗?可你爹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俺跟他过了这么多年,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他疼你,怕你吃亏,怕那个姓崔的跟你过不去呢……” “别说了……”我心头有些不忍,知道对于这个深爱着自己儿子,没有多少文化缺少见识的农村妇女,昨天的事一定让她难受极了,“娘,我没怪你们,你赶紧回去吧,我真得要走了。” “大平——”娘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袖,脸上显出了怅然的神色。 “干嘛……还有事?”我以为娘还要给我啰嗦,想推起了车子尽快离开。 “你等等……”娘显然是有点急了,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揣进了怀里,摸索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扎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哆嗦着递到了我手上。 “这是啥?”我一时有点困惑,诧异地问道。 “这是……这是你爹让俺拿给你的。”娘的声音颤抖的厉害,她恓惶地撩起棉袄的袖头,抹了下有点湿润的眼睛。 “啥东西啊?咋包的这么严实。” 我扎住车子,用牙齿撕咬了一番,才解开了布包上系死的绳疙瘩,一层层地翻开包布皮,最后,一块花手帕漏了出来。我疑惑地望了娘一眼,才慢慢地将手帕打开来了。 “啊……”一瞬间,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人呆住了。 手帕里是一迭钞票,一迭厚厚的钞票,可这是怎样的一叠钞票啊?最上面是块儿八角的杂乱小票,底下才是一张张10元面值的皱巴巴的“大团结”,它们带着深深的汗渍,泛着淡淡的霉味,每一张无论残旧都被细心地抚平了,上面横七竖八地用橡皮筋紧紧地勒着。 “娘……” 我痴痴地望着娘的眼睛,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这些年,俺和你爹攒得钱,全在这儿了,一共一千八百三十六块三毛。”娘大概误解了我的意思,一边忙着解释一边直往我怀里推,“本来是想着给你盖房娶媳妇的,昨晚你爹折腾一夜没合眼,今早上起来说还是救人要紧,就让我全拿来了。大平,别再生他的气了,家里攒下来这点钱,也是真不容易……” 我的心猛地一抽搐,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愧疚从心底涌出,视线渐渐地模糊了。 “娘……”我终于颤着声唤了一句,赶紧扭过了脸去,抑制不住的泪水像开闸的洪水,噼噼啪啪地落在了手里的布包上,“谢谢,谢谢你和爹……” 初生的阳光刺透了粘稠的晨雾,冬日的大地抹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我已经骑出了老远了,忍不住扭过脸回望时,看见娘依旧站在寒风中目送着我,丝丝缕缕的雾气缠绕在她的身旁,在高高的大堰上显得那么渺小而瘦弱。 “娘,回去吧——”我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用力地挥了挥手。 娘也朝我挥着手,我不敢再停留,赶紧回过身来,重新跨上自行车座,顺着破雾而出的运河大堰,迎着扑面而来的粉红朝阳,卯足了全身的力气,轮换着两条腿,使劲地朝前蹬去。 (一百三十四)钱,钱,钱 冬日,白天很短,下午4点多钟,天地就开始变了颜色,我回到了西张庄时,太阳已经落到了河滩里,快到张灯时分了。 我告别了娘之后,又动了心思,顺道去了周围村里的几个同学和亲戚家,看看能不能再借到一些钱。我应该能够想到,当时的农村刚刚解决了温饱,哪家都不富裕,手里怎么会有闲钱往外借呢,最后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路过三红所在的村子时,我在大堰顶端看到了一幢新起的楼房,有三层高,上下十八间,外面贴着像赵局长家一样的白瓷砖,兀立在一片红砖和土坯平房里,显得豪华而气派。不用说,这一定是三红的家了。一瞬间,我的心忽悠一下,手中的车把一拐,差点就溜下河堤进了村,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就是再没有办法,也不能找他们去借钱。 我浑身疲惫地跨进院门时,红姐也刚好下班回来,我还没来及张口,就被她不由分说地给抻进了屋里。 “你这是去了哪里?也没有个交代,这一晚上把我担心死了。”红姐杏目圆睁,一脸的怨气。 我因为不辞而别有点愧疚:“没事,我回家了一趟。” “你回家了?家里出啥事啦?”红姐白皙的脸颊显出慌乱的神色。 “家里没事,我就是回去看看。”我看到她紧张,赶紧安抚道。 红姐没有说活,剔透的双眸望着我,看到她一脸疑惑的样子,我赶紧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娘给的小布包。 “这是啥?”红姐惊慌地一下瞪大了眼睛。 “钱!给小壮治病的钱。”我把那沓带着体温,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人民币打开来,捧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哪来的?你……你昨晚去哪了?!”红姐的俏脸刷地变了颜色,忙不迭地追问道。 我本还想在逗她一下,但是见她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赶忙照实把回家去借钱的事说了。 “吴平……”红姐一下扑入我的怀中,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 “别哭,别哭,咱该高兴呀……”望着怀里梨花带雨的美女,我故作轻松,嘻嘻哈哈地劝慰着。 红姐泪眼婆娑,娇媚的嘴唇狂风暴雨般落在了我的面颊上,顿时点燃了我心中的万般柔情,多日的痛苦和焦躁消怠了彼此的情感,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烈地拥抱了。 冬日最后一抹余晖透过窗户,照射在泥土夯筑的厚实墙壁上,润染出一层温馨的橙晕,我倒在了床上,忘情地亲吻着。由于害怕老夫妻会随时带小壮回来,我们不敢彻底放开,红姐羞赧地催促到,快点。两人的空间里充斥着万千缠绵,这突然而至的喜悦,让彼此积聚多日的压抑,像火山一般从心底喷发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红姐喃呢的声音唤醒了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些天只想着小壮,让你犯了这么大的难。” “别这么说。”我心潮涌动,忙用唇堵住了她的话语,“咱们是一家人,你和小壮都是我的亲人,为了你们,我啥都愿做。” “可这钱是你娶媳妇的呀?我心里不安……” “娶什么媳妇?你就是我媳妇,小壮就是我儿子……” 红姐摩挲着我的头发,稍稍侧过了一点脸来,浅笑着挪开了一点身子,羞赧而满足地撇了撇嘴,“别瞎说,我是你姐,不是你媳妇,你还年轻,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到时候呀,会娶个好媳妇的。” “我谁都不要,就要你和小壮,我们三人就这样过一辈子,只要有你们在,再大的风雨都能抗过去!” 我紧紧地拥抱着这可人的身躯,像是对红姐,更像是对自己,言之凿凿地发着誓,那一刻,我真地幻想就这样彼此相依相偎着,直到日月暗淡,地老天荒,生命消弭。 夕阳最后一抹残红笼罩着我们的身体,温润着我们的脸庞,时光仿佛在悱恻缠绵中停滞了,直到院子里响起了房东的脚步和小壮“呀呀”的呼唤声。 随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们开始为小壮的医疗费奔波起来,有了我“借”钱成功经验的鼓舞,俩人几乎把能够想到的亲友统统扫荡了一遍,可是收获却寥寥无几,所有知情人都认为我们是急疯了,在做一件完全不切合实际的事情。 这一天,我正在班上修一台昨晚坏了的细纱机,几个徒弟心跟在一旁,帮我拆卸着零件,传递着工具,大都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如今工厂不死不活得,他们进厂来,已经没有了我当初的荣誉感。我听他们几个人私下里嘀咕,想着去南方碰大运赚大钱。 “吴师傅,有人找你。”一个小挡车工走过来,冲着我说道。 “找我,在哪?”我有点错愕地抬起头来。 “在配电间,让你快点过去。”小挡车工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和电工班没有关系了,他们找我有什么事情?我心里猜测着放下了工具,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给几个小徒弟交代了两句,让他们接着干活,就独自朝着前边的配电室走去。 来到配电室,我刚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一阵欢声笑语,只见调走两年多的刘师傅,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椅子上,四周围了一圈老同事,彼此相谈正欢。 “小吴,快过来。”刘师傅看见我,赶紧站起身来。 “刘师傅——”我有点意外,打了声招呼,走到了他的身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来县里的,跟老板来谈个项目。”刘师傅笑眯眯地回答道,他人胖了不少,气色也比以前好了。 我有点不解地:“我们都快吃不上饭了,这里还有什么项目?” “县里的工业企业确实不行了,但是资源优势可是我们南方不能比的,煤炭,矿石,就是那个石膏矿。”刘师傅随口回应着。 听到他说石膏矿,我一下子警觉起来:“石膏矿?你是说我们老家那里的石膏矿吗?” “就是,我们准备跟他们合资。”刘师傅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刘师傅看见我没有回答,就进一步解释道:“我现在是办了内退,被聘到了一家私人企业,这次跟老板来,就是谈合资办矿的事情。” “刘师傅,我晚上请你吃饭吧。”我心里有些恓惶,当着众人的面,不想再说下去,“我先过去了,那边的活还没干完。” 我打了声招呼,想着赶紧离开,刘师傅却把我叫住了。 “哎……大家先坐着,今晚我们老板请客,让大家都去。我有个事情先跟小吴说一下。”刘师傅给周围的人说完,就径直走过来,把我拉到了门外的大车间里。 “听说殷红的孩子病啦?”因为车间噪声大,刘师傅趴在我耳朵边,大声地问道。 “你听谁说的?”我一时有点惊诧。 “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和殷红的事,厂里都传遍了,你小子真有种,我没有看错你。”刘师傅使劲拍了下我的臂膀。 “我们正为这事着急呢。”我知道自己和红姐的事情早不是秘密了,就想着把心里的苦闷吐出来。 “缺钱?”刘师傅盯着我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到。 “是的,缺钱,缺很多钱。”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不由地深叹了一口气。 “殷红我了解,是一个少有的好女人,你小子要是一个男人的话,就别让她犯难了。”刘师傅没有客套,望着我继续说了下去,“我这次来,一是谈合资的事情,第二就是想为老板挖些人。我在纱厂那么多年,知道这里的情况,国有企业培养了那么多人,像你这样的,受过专业电工培训,可是却让你做了保全工,不是太浪费了吗?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自己有钱才是真的。” 刘师傅戳到了我心里的痛处,我猜到了他的意思,止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刘师傅,别说了,你是想让我跟你去南方吗?” “就是的,我们老板人不错,再说有我在那里,你去干了,绝对不会吃亏。这样有一份好收入,或许孩子的病也就有救了。”刘师傅的眼睛里流露出期待的光亮。 这是我一个多月奔波后,听到的最靠谱的一句话,不由地怦然心动。我感激地握住刘师傅的手,“刘师傅,谢谢你,容我好好想想。” 离开了配电间,刘师傅得话一直在脑海里回荡。钱,钱,钱,为了小壮,为了红姐,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干。 (一百三十五)祸不单行 刘师傅当天晚上请电工班喝酒,我没有去参加,首先自己已经不是电工班的人了,另外就是心里忐忑不安,实在没有去喝酒的心情。刘师傅第二天就回去了,他们没有去市里坐火车,因为他和老板是开车来的。他们开的车和三红她哥的一样,是一辆奶油色的苏联“拉达”,在当年就和如今的“大奔”一样。 刘师傅回去以后,又给我打来了一次电话,问我考虑的怎么样了。他已经将我的情况告诉了他的老板,老板很高兴,催着他与我联系。我这几天一直在不安地盘算着,去还是不去?去,可能会有一个好的收入,对目前三个人的生活,以至于将来小壮看病都有好处。可是红姐是否会同意,家里爹娘会怎么想?要是我下定了决心去南方,是去刘师傅那里,还是干脆再往南,去找小蔡师兄,我在心里反复地掂量着。可是,就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又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红姐所在的收费处主任通知她,说是医院的领导找到她有事。红姐来到了楼上的院长办公室,那个刚刚上任的中年男院长,忙着把她让到了面前的沙发上。 看到院长泛着油光的大脸上让人猜不透的笑容,红姐心里忐忑着不安地开了口:“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个……确实有一件事情,牵扯到了你,不知道怎么给你讲。”院长有点为难地啧了下嘴。 “院长你就说吧。”红姐努力让自己的面色保持着平静。 中年院长虽然是一位**中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为人到是还不错,听了红姐的表态,就实话实说,不再绕弯子了:“这个……怎么说呢?你知道现在**部门为了解决财税改革后的困难,开始缩减行政事业单位的经费开支,第一步就是要清退行政事业单位临时用工人员。” 红姐的心咯噔一下,再也淡定不起来了,白皙的面颊噌地涨红了,“院长,你……你是说我要被请退回去吗?” 望着红姐焦虑的眼神,院长抹了下油光光的额头,似乎有点于心不忍:“小殷,你是知道的,我们医院的人事权在卫生局,你的业务能力很好,工作又努力,我早就想把你正式调进来,可是卫生局那边一直打着坝,问题我想你也清楚,主要是赵局长不同意,所以我们也无能为力。” “这个我知道,我没有怨你们。”红姐的眼神黯淡下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不过事情还没有那么糟……”院长知道红姐和小壮的情况,看着她失望的神色,心里也有点着急了,“我知道现在企业不景气,有能力的人都削尖脑袋朝行政事业单位调,卫生局赵局长那边说了,只要……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就可以正式调入县医院,拥有一个事业单位编制。” “他要什么条件?”红姐警觉地扬起脸来,一双剔透的眸子直直地望着院长。 “就是……你把孩子的抚养权交给对方,这样就能……”院长可能也感到这事很难开口,莞尔片刻,才看着红姐的眼睛低声说道。 “这不可能!”红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像一只受伤的母兽,娇柔的身上显出一种骇人的气势。 “小殷,你先别激动,你听我说,我是为了你好,你还年轻,将来还要结婚,还要有家庭。现在,孩子暂时交给彭家,先过了这一关再说,你看这样好不好……”院长也有点急了,他的确是为红姐着想,希望能劝她回头。 “院长,谢谢你的好意,孩子我谁也不会给的。”红姐眼神里显出一种少有的坚定,她朝院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院长室。 当天晚上,红姐回来后一言不发,吃完饭呆呆地坐着不说话,我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劝她。 “红姐,你……别难过,只要我们俩努力,不倒下,接着想办法,就没有过不去的关。”我说这话时底气明显不足。 红姐没有说话,望着我惨然一笑,笑得我心里一阵发毛。为了让她看到希望,我差点将自己又准备去南方的事说了出来,但是考虑到不能再刺激她了,最后还是忍住了。 第二天,我请假陪着红姐去医院办理了有关手续,我帮着她到工作了快两年的收费室收拾东西时,昔日的同事们都依依不舍。因为红姐为人善良,苦活累活都抢着干,与大伙相处融洽,所以大家都对她印象很好。 收费室主任拉着红姐的手,眼圈有点发红,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殷,你的情况大家都了解,我们也没有办法,希望你能想得开,今后有什么需要大家的事,我们一定全力帮忙。” 红姐到是显得很平静,说自己在这里工作期间,得到了大家的帮助,她真心地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第三天一大早,红姐就收拾好了,我们吃完了早饭,把小壮交给了房东夫妇,就同骑着一辆自行车朝厂里来了。一路上,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我们始终保持着微笑。红姐去厂办人事科办好了手续,依旧回到了我们前纺车间,重新做了一名“三班倒”的挡车工。 在如今动荡不安的情况下,红姐的突然归来,又引发了一场七级地震,在众人的心中掀起了一阵狂澜。一时间,各种猥亵的传奇再次流传开来,成了一些心怀叵测者嘴上反复猜忌议论的话题。但是,厂里大多数工友对红姐的遭遇,还是表现出了善良的同情,特别是一些同为军属的姐妹们,在她上班的时候,不时来嘘寒问暖,让我们在焦躁和绝望中有了片刻的温暖。 对于我和红姐来说,这真是最糟糕的日子,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在我们最需要钱的时候,因为红姐回到了厂里,我们的收入大大地减少了,真是雪上加霜。现在,我们俩断断续续的打折工资,仅能维持日常的开销,至于小壮看病所需要的钱,似乎一点指望都没有了,真让人欲哭无泪,从外到里来了个透心凉。 如果说白天的忙碌会暂时冲淡一些忧愁,那么到了晚上,当我一筹莫展地躺在床上,凝望着窗棂上的一弯冷月,听着身边红姐不经意地叹息,总有一种心如刀绞的痛楚。 我为了给小壮筹钱,曾瞒着红姐去试着卖了次血,共得了三十多块钱。这事后来被红姐发现了,她伤心欲绝,痛哭着阻止了我的蠢行。其实这也确实是一种自戕,我就是在短期内把身上的血全卖光了,也难以凑够两万块钱,穷人的血和生命在这样的时候,几乎变得分文不值了。 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听从刘师傅的建议,停薪留职去南方谋生。我想到那里只要自己好好干,或许能有一份好的收入,给小壮和红姐一丝希望。 (一百三十六)突如其来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下班人群里,内心却感到异常的孤独,几天来一直琢磨的问题又萦绕在了心头,我该怎么给红姐说自己要去南方的事情?一切的问题似乎都没有了方向,小壮的病能有救吗?我们的未来会怎么样?我感到自就像掉进了一个冰冷的漩涡,整个人都在不停地旋转着下沉,我努力地想去抓住什么,可身边好像连一根稻草也没有。 在厂门前,我遇到了骑车来上班的红姐,她充满疲惫的面孔依旧惊人的美丽,苦涩的生活似乎没有摧残她的容貌,到显出一种被命运打磨后独特的魅力来。她要把手中的自行车交给我,让我骑着回家,我接过了车子告诉她,等他上完中班回去时,我骑车过来来接她。因为西张庄地处郊外,一个女人夜行实在不安全,我绝对放心不下。其实,大多数的女工下夜班都有人来接,现实环境的变化使得小城失去了安宁,人们的不安和担忧都变得越来越大了。 我骑车回到了西张庄时,已是日落河滩,暮色四合时分了。爬上了高高的土墩子,我一进院子,大娘就从在西偏房探出身子来,告诉我小壮已经吃了东西,被房东大爷带出去玩了。现在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大爷有了一个整天捧在手心里的干孙子。我谢过大娘,把自行车扎在了院子里,前脚刚进屋门,大娘就在后面喊我,说有人来找我了。都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找到这里?我疑惑着出了门,只见黑乎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漂乎消瘦的身影。 “吴平。”黑影突然开了口,把我吓得心肝猛地一颤,差点掉到了地上。 “怎么会……会是你……”我止不住惊叫了一声。 当我把小蔡师兄带进自己住的东厢房,我的心还在噗通噗通地乱跳,我随手拉开了屋里的白炽灯,忽如其来的光亮下,又是大半年未见的小蔡师兄,脸色泛黄发暗,原本就消瘦的小身板又瘦了一圈,更像一道诡异的闪电。最不可思议地是,他的一头染过色的黄卷毛没有了,光秃秃的头皮上刚长出了一层黑黑的发茬,只是胸口还挂着那个我见过的“蛤蟆镜”。 “你……你这是怎么啦?”我一脸惊诧地问道。 “吴平,我……我回来了。”小蔡师兄一脸惭愧,垂下了脑袋。 我心里翻腾着,想问他为什么回来,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一梗竟然没有问出口。 小蔡师兄在床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杯开水,吹了好一会才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我就在他面前望着他,也沉默着没有吱声。这样过了好大一会,小蔡师兄才扬起了脸来:“吴平,你知道吗,我倒霉了,还差点丢了命。”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原本忐忑的心里又是一阵恐慌:“你不是跟着你表叔,在南方干得挺好吗?” “表叔死了。”小蔡师兄搁下手中的茶杯,又是一声叹息,眼泪不知不觉的滑过了脸庞。 “表叔死啦……”小蔡师兄的神色让我又吃了一惊,“为什么?生得什么疾病,这么快就没了?” “他没有生病,是被人害了。”小蔡师兄的小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恐惧。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我的心情也忽悠一下沉到了水底,不自然地打了个寒噤。 小蔡师兄又是一阵沉默,脸憋的通红,似乎集聚了半天的气力,莞尔了片刻,才使出了浑身的力道,吁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在以后的时光里,在灰黄的灯光下,我通过小蔡师兄断断续续的讲述,终于了解了事件的一个大概。原来,小蔡师兄的表叔当初带着他去了南方一个海滨城市,给当地一个很有势力的老板当马仔,主要帮着老板搞一些海上电子产品的走私,因为老板给上下左右都交了钱,所以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板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挣得盆满钵满。小蔡的表叔带着他们这些小马仔们,也算吃香喝辣,个个都有了点小钱。 可是时间一久,每天看着老板挣大钱,小蔡的表叔止不住眼红了,心眼就活络起来,想着是自己给老板鞍前马后打理,老板才有了今天的花天酒地,与其跟着别人,干嘛不自己出来带着人单干。他们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偷偷地离开了老板,开始了自己独闯的岁月。表叔为了不与原来老板争利益,没有去做电子产品的活,而是铤而走险,选择了利润更大的买卖走私汽柴油。他准备干上一年半载,赚了大钱后就上岸,然后吃喝玩乐一辈子。 一天夜里,就在小蔡他们的租的渔船刚刚从公海回到内水,就被埋伏的海上缉私艇追上了,狂风暴雨里走私渔船触礁翻船,小蔡凭着自己在大运河风浪里练就的一身好水性,靠一件救生衣侥幸上了岸。他急匆匆回到自己隐秘的驻地,准备向表叔报告海上的遭遇,可是当他到了住的地方发现,这里早已是人去楼空,好像根本就没有人居住过一样,并且他们所有人积累的钱物,也全都不翼而飞了。 小蔡开始以为表叔卷了他们的钱财潜逃了,于是疯狂地四处寻找表叔的下落,一个多月后,几如乞丐的小蔡师兄终于有了表叔的消息。那是一天中午,从早晨就饿着肚子的小蔡师兄,晕倒在了一个电线杆子下,当他在毒日头下被几个流浪儿用尿嗞醒,晃动的光影里,看到了电线杆上一张发黄的小广告,它的内容不是什么包治性病,而是认领一具无名尸体。广告上面附着一张不太清晰的黑白照片,死者好像是溺水而亡,人被水泡得整整大了两圈,但是。小蔡师兄还是从那缺了的一小块耳垂,认出了表叔的脸来。表叔的死相很难看,吓得小蔡师兄心惊胆战,他连滚带爬地跑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硬座,连夜离开了那个“桥头堡”,逃回到了我们淮北平原运河边的小县城。 听完小蔡师兄的话,我鼻子里直出凉气,好半天缓着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世界,也是我不敢想象的生活,可是我却感到这样的生活,似乎在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想到了自己这几天来一直盘算远行的事情,顿时脊梁骨上窜起了一股凉气。 小蔡师兄临离开的时候,在出门前悉悉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默默地递到了我的手上,我借着灯光打开封口一看,是一叠四个伟人的百元票子,刹那间,手像被蛇咬了一样,不由自主地抖擞了两下。 “这是俺唯一剩下来的钱了,不足三千块,你拿着给孩子看病吧,希望孩子长大后,能过上一个好日子。”小蔡师兄好像还没从自己的讲述中缓过来,嘴唇青紫着说道。 “我……我们怎么能要你的钱,这都是你拿命换来的。”我忙着把信封塞回到了小蔡师兄的手里。 “正是拿命换来的,才要用来救命吗。”小蔡师兄执拗地又拉过了我的手,有点着急地说道。 “你千万别这样,师兄,你还要靠它来娶媳妇呢。”我不想让气氛搞得太悲戚,就随口开了一个玩笑。 “娶个什么媳妇?”小蔡师兄挥着手臂,裂开嘴苦笑着,“我什么女人没见过,身子被掏空了不说,心也真得是死了。你就和殷红好好地过吧,虽然她大两岁,还带个孩子,但是死心塌地对你好,况且还那么漂亮。” 我与小蔡师兄为了这个信封,又彼此纠缠了很久,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表示算是借给我们的,我才接了过来不再坚持了。小蔡师兄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脸上拂过一丝异样的满足。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把他送出了院门,站在高高的门槛上,目送着他单薄的身影下了土岗,迅速飘落在无尽的夜色里。 (一百三十七)找上门来 小蔡师兄的回归,给了我当头一棒,因为他又断了我出外闯荡的念想。我开始重新评估自己去南方的风险,如果出去了后不仅没有赚钱,还如小蔡师兄这样倒了霉,几乎将命搭进去了,不仅不能治小壮的病,还会成为红姐的和家庭的累赘,绝对是得不偿失。 当天晚上,红姐下了中班,我骑车接她回到西张庄,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待红姐洗漱完毕,我才将小蔡师兄给的钱,从枕头底下掏了出来。 “你这钱是哪来的?”红姐白皙的脸一下涨得通红,眼里闪出惊恐的神色,“你……你不会又去卖血了吧?” “我的血哪儿有这么值钱?”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哪……这钱是哪来的?”红姐疑惑地瞪着我,继续追问道。 “小蔡师兄给得。”我如实回答道。 “小蔡?他不是去南方做生意了吗?” “回来了。”我害怕红姐受凉了,伸手将她拽进了被窝。 我简单地将小蔡师兄来看我,并且硬要给小壮钱的事说了一下。在叙述中,我没有提及他回来的原因,更没有说小蔡倒霉,差点丢了性命。我认为在红姐的思维里,还难以理解外面正在惊变的世界。当然,这一切变化我也不太理解,毕竟自己安居于小县城,从来没有城市生活的经验,更不要说那个遥远的南方了。 “咱们不能要小蔡的钱。”红姐伏在我胸口,细腻的面颊热乎乎的,“他这钱挣得不容易。” “这样吧,我们不是要他的钱,现在不拿着这钱,小蔡师兄也不愿意……”我把红姐搂紧了一些,抚摸着她如绸缎般细腻的肌肤,缓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把这些帮助,都一分不少地记下来,算是我们借他们的,我们不赖账,这辈子一定要还清了。” “咱们能还清吗……”红姐听了我的话轻叹一声,如兰的气息潮潮地吹在了我胸口上。 “一定能还清,你相信我……”我的声音在房子里空洞地回荡着,在我们的身边,小壮嘤咛了一声,张开了小眼睛。 “哦——宝贝,快睡吧。”红姐赶紧转过身去,把小壮搂在了怀中,“我们把小壮吵醒了,小壮不高兴了……” 小壮抻了下小胳膊,砸了咂小嘴,又进入了梦想。红姐为小壮掖好了被角,轻轻地翻过身来,“咱们得记住人家的恩情,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要还了这个情。” “放心吧,相信我。”我垂下头来,在她温润的嘴唇中吻了一口。 “我相信你,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红姐也热烈地回吻了我一下,“快点睡吧,忙了一天,你明天一大早还要去上班呢。” 第二天忙了一上午,中午刚收工回到保全室,那个二楼统计室的胡秀美,忽然推门走了进来,让一帮正准备去吃饭的老爷们吃了一惊。 “哎——吴平,我找你呢。”胡秀美在门旁看到了我,一脸灿烂地说道。 我正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把早晨带的饭盒拿出来,听了她的话一时有些惶惑:“你找我……” “就找你呢。”胡秀美因为咧着嘴笑,原本窄长的刀削脸更长了。 “你来找人家吴平干嘛?人家现在可是有主的人了。”许班长正好走进来,看见胡秀美挡在面前,伸手在她的大屁股上摸了一把。 “哎呦——你个死老许,敢揩老娘的油!”胡秀美哇呜一声,佯装生气地捣了许班长一拳。 在两人的相互挑逗中,大伙呵呵笑了起来。胡秀美也很得意,刀削脸顿时裂开了花。我没有跟着众人傻乐,有点不解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咱们出去说吧。”胡秀美收起了笑容,刀削脸微微有点泛红,显出犹豫的表情。 “你这个胡秀美,还真看上我们的小吴啦……”众人看到胡秀美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继续不依不饶地撩拨着她。 “你们呀……都是一帮猪脑袋,整天不琢磨正事,人家小吴要是能看上我,我就敢跟俺家老秦离婚,跟了他。”胡秀美挺着丰腴大胸,毫不畏惧地回怼着众人,还故意朝我飞抛了个媚眼。 “你就不怕你家老秦从医院公司弄点砒霜,拌到你的食盆里,把你这个不要脸的妇人毒死啦。”张胖子仰着胖脸,讪笑着说道。 “哼——,自古只听说武大郎是被潘金莲毒死的,还没有听说武大郎敢毒死潘金莲的呢?”刀削脸不懈地冲着张胖子瞪了一眼。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家老秦身板瘦,心眼也窄,说不定真能演一出武大郎毒死潘金莲呢,哈哈……”张胖子的调侃,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实在没有心情看胡秀美与大家打哈哈,就赶紧走了过去,拦住了她还要胡闹的话头:“到底找我什么事情?你不是要出去说吗?” 正是中午吃饭时候,车间里来来往往都是人,挡车工看见我与胡秀美走在了一起,投来了一片诧异的目光。 “你看这到处是人,咱们到车间外边去吧。”胡秀美也感到周围异样的眼神,眼里竟露出一丝不自在。要知道她平日在车间挺横,有崔老扒的关系,又仗着哥哥“城北二虎”,并不把周围的人放在眼里。 “你到底要干嘛?就不能在这里说吗?”我有些莫名其妙,真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了。 嘴上这么说着,脚步还是跟着出了车间。我们相随着来到了锅炉房后面,这里就是我曾帮着张胖子朝墙外扔钢管的地方。 “吴平,听说你……你和殷红在一起啦?”胡秀美两只丹凤眼忽闪一下,露出一丝窘迫。 “这与你有关吗?”我警觉地反问到。 “不是……你……你别误会……”胡秀美看我脸色变了,一时有点语无伦次了,“吴平。你别误会,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之前与殷红有点矛盾,那不是都过去了吗……” 听胡秀美又提红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对仗“城北二虎”的事,火气止不住窜了上来。 “你有什么快说吧,别搞得神乎乎的!我可没功夫在这逗你玩。”我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做了个转身要走的样子。 “别走……”胡秀美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看见我厌恶的眼神,又赶紧松了手,“我听说殷红的孩子病了,你们现在正四处借钱……” “这与你有关系吗?”胡秀美没头没脑的话,让我更加警觉起来。 “我有钱,不……我们有钱,不是,是我哥哥有钱。”胡秀美的刀削脸扭曲着,像一只刚摘下来的歪茄子。 看到我瞪着她不言语,胡秀美才有继续说道:“我们想给钱,不……想借钱,不……也不是……是有事想找你……” “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到胡秀美忽然提钱字,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一时有点糊涂了,“你是想学周扒皮给我放高利贷,还是要学做好人,掏钱做善事……” “不是放高利贷,也不是善事,是这么回事……”看到我的目光柔和下来,胡秀美这才定下神来,“你们不是想给孩子看病吗?需要的钱我们先帮垫上,只是这个事你帮忙办成了,这钱就不要还了,还可以再给你们一笔。” 天下能有这样的好事?望着眼前胡秀美一脸虔诚的模样,心里不由地想到城北二虎暴戾狡诈的神色:“你们在县里呼风唤雨,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花这么大的筹码?再说,我一个小保全工能帮什么忙?” “怎么能这样说呢?现在谁敢看不起你。”胡秀美媚眼如丝,话语里充满诱惑,“我们是真的有事找你。” 胡秀美见我沉默未答,以为自己的诱饵起了作用:“是这么回事,你们老家那儿的石膏矿挺红火,开矿的人家都挣了大钱,我们也想参与进去弄个矿。” 胡秀美的意思我已经猜到了几分,她见我在认真听着,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批准开矿这个事,咱们县里做不了主,要市里的矿产局批,我们打听了一下,矿产局的孙局长是鲁豫的三姐夫,所以想请你帮个忙。” “这事……找我师傅,能有用吗?”我心里七上八下,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在咯咯打颤。 “管用,当然管用。”胡秀美直愣愣地望着我,忙不迭地点着头。 “可是,如果这事没有办成,我师傅不肯帮这个忙,这钱……你们能先借给我们吗?”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视野里那张原本急迫躬谦的脸上,渐渐地变幻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这恐怕……不行,咱们不是讲好了吗,办成了,不光给你们治病的钱,还再给你们一笔补偿……” 我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黑暗吞噬,极度的羞辱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着还在喋喋不休的那张刀削脸,止不住大吼一声:“你给我滚蛋——” (一百三十八)市里求助 刀削脸胡秀美讹诈的事,让我像吃了一只绿头苍蝇,恶心了好几天。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生出种种悲观的念头,一个个的企望破灭了,就会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凄凉。 这天晚上,我送完上大夜班的红姐,顶着西北风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午夜时分了。小壮早在被窝里睡着了,小嘴不时噏吮一下,似乎在梦中还回味着母乳的香甜。红姐说今年春节后就给小壮断奶,把他放在老家不带回来了,我心里空落落地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明天就是星期天,我们长白班例行休息。我一时没有睡意,想找本书来看,在不经意间翻出了那套袁圆送我的高中课本。望着自己才看了个开头的《高一物理》,我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一个奇诡的念头跃了出来,当即把自己吓了一跳。 在这个漆黑如墨的寒夜,这个忽闪出来的念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的心。书翻了两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在辗转难眠中,我苦思冥想,再三权衡,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逐渐开始清晰起来。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当红姐早晨下班回来,推开房门的时候,我才从疲惫的睡梦中醒来。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了床头上,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小壮,小家伙早已经醒了,正爬了我身边,瞪着一双黑葡萄般纯真的眼睛,笑眯眯的望着我。经过了一夜充足的睡眠,孩子的嘴唇有了红红的血色,不似白天因为心脏供血不足而微微泛白了。小壮虽然还不懂事,但是似乎也知道我们的辛劳,醒来后从来不哭闹,真实个又乖有令人疼爱。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看了会书,可能太晚了,一下子睡过了,饭也没有起来做。”我一翻身爬了起来,抱歉地对红姐说道。 “你别起来了,再睡一会吧。我明天该着轮休了,现在一时也睡不着,等我喂完了小壮,做好了饭喊你吧。”红姐抱起小壮,坐在了床边,解开衣襟,将半边丰腴如雪的胸脯凑到了小壮的嘴边。 “你在看什么书?”红姐一边给小壮喂奶,一边伸手拿过我枕边的《高一物理》,有点疑惑地瞥了我一眼,“你好长时间没看了吧?这上面画得道道,还是过去的印子。” 看见红姐指着书上红笔画得重点,我一时有点不好意思,苦笑了一下,为自己开脱道:“现在哪有时间看书,我得好好干活赚钱。” 我说话的时候,拉过小壮一支小手,使劲亲了一口,小壮立刻停止了吸吮,回过小脸,冲着我咯咯笑了起来。 “红姐,过年后还是把小壮带回来吧,别把我们爷儿俩分开。”我继续逗着小壮,舔着脸向红姐央求道。 “小壮都快要2岁啦,该断奶了,我这次把他放在家里,让爹娘帮着看个大半年,我们俩拼命干活赚钱,小壮可能就有救啦……”红姐说到这儿,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眼圈又微微有点发红。 “红姐,小壮一定会好起来的,咱们一定能有手术的钱。”看着红姐泪凝于睫,我的心也一下子抽紧了。 “但愿老天开眼,能救救我们的小壮。”红姐摸了下眼角,声音缓在了喉咙里。 “一定能,我保证……”望着红姐楚楚动人的神态,我咬了咬牙,心中翻腾了一夜的想法,此刻更加坚定了起来。 “我相信。”红姐感激地瞥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抱紧了小壮的身子。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反复盘算着心中的计划。反正是走投无路了,还要什么脸面,我羸弱地一遍遍为自己开脱着,现在只能豁出去赌一把了。小蔡师兄见我坐立不安,害怕我出什么事。我犹豫了一下,说自己的计划,打算去到市里一趟,看看能不能弄到小壮的救命钱。 “你小子现在有了难处,又想起人家了,是不是有点不地道。”小蔡师兄撇了下嘴,一张小脸上写着大大的怀疑。 “我也是没有办法,好在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不会往心里去吧,再说……这是救人命的事情……”我底气不足地回答道。 “但愿如此吧……”小蔡师兄仰起头来,长出了一口气。 等到红姐两天轮休结束,我按照预谋好的计划,一大早骑车与她一起到了厂里。我将自行车钥匙给了红姐,说下班要帮人做点私活,晚饭就不回家吃了。待她进车间,我赶紧出了厂门,直奔县汽车站而去。 我早晨出门前,像上次回家借钱那样,如法炮制地跟房东老两口撒了个谎,让他们等红姐下班回来后,告诉她我有事,要回家一趟,今晚就不回来了。 我来到汽车站,坐上了早晨发往市里的班车。这辆破客车摇摇晃晃,一路颠簸,中间还爆了一次胎,直到中午时分,才磨磨蹭蹭地进了市区。车子一到站,我迫不及待地下来,顾不上口干腹饥,一路打听着换了两路公交车,才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中,找到了市供电局的大门。 在门口的传达室里,一个带着老花镜的老门卫听说我是来找袁圆的,把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不仅要了我的工作证,还上下三代地盘问了半天,最后。老门卫才将信将疑地摇响了桌上的内部电话。 电话接通了,可是里面的人说袁圆去食堂吃饭了,要等她回来后再进行转告。我只有谢了老门卫,在传达室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来,静等着袁圆的回音。 已经有两三年没来过市里了,眼前的街道不仅变宽了,周边也多了一些高楼,当然最让我开眼的还是那些走在马路上的女人们,不论高矮胖瘦,也不管男女老幼,全都穿着一种紧裹着大腿和屁股的裤子,如果不是有不同的颜色做区别,真好像是光着屁股一样,让人不忍目睹又想入非非。几个月后这种裤子也在我们的县城里流行起来,我这才知道它竟然有一个大气的名字“健美裤”。 因为一大早就没来及吃饭,又整整颠簸了一个上午,我此刻已经是饥寒交迫,肚子“咕咕”乱叫,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吴平,怎么会是你呀?” 就在我心慌气短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惊讶的呼唤,我赶紧仰起头来,只见袁圆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已经伫立在了我的面前。 “进城来看看你呀?”我使劲抱着膀子,咽下了一口胃里泛出的酸水,故作轻松地咧开嘴笑着。 “亏你还说得出来,都一两年过去了,才想起来看我呀?”袁圆漆黑的眸子闪了我一眼,嗔怪地瞥了下好看的小嘴。 “走吧,到我办公室去。”袁圆恍若无人地拉住了我的手,想将我从台阶上拽了起来。 “我自己来。”我又咽了涌到口腔的酸水,有点不好意思地忙把手抽了回来。 当袁圆亲切地领着我走进大门时,那个老门卫瞪着一双昏花的老眼,从变了形的镜片后面望着一脸灿烂的袁圆,显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我下意识地瞟着身旁的袁圆,从她白皙的脸颊蔓延到颈间,一股淡淡的清香从那里飘散而来,让人感到一种女性温柔甘美的气息。我的目光也好奇地移到了她的双腿,看见她也穿着一条紧绷绷的裤子,不过不是光屁股的那种,到有点像我们发的回纺布工作服。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就是风靡世界的“牛仔裤”,它们刚在城市里时兴起来,只是感到它包裹着袁圆的两条大腿,显得健美而性感,十分地好看。 袁圆发现我在她身旁没有了声息,侧过了脸来瞥了我一眼,弄得正在研究她大腿的我,猝不及防间,一下子红了脸。 (一百三十九)忐忑期待 市供电局的院子挺大,长满了合抱粗的大柳树,穿过铺满水泥地坪的院子,袁圆把我带进了一幢镶着大玻璃窗的高楼。 开始爬楼梯时,一路上与吃完饭端着饭盒的男女老少擦肩而过,人们一边亲热地跟袁圆打着招呼,他们奇怪这个平日里一颦一笑之间都透着高贵的姑娘,今天怎么打心底里透出一股欢乐柔软的气息。最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那些猜忌探究的眼神弄得我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袁圆带我来到五楼,又穿过了长长的走廊,进了挂着“局团委”牌子的办公室。刚推开房门就闻到了一股优雅的清香。我循着香气四处看了一眼,发现窗台上放着两盆盛开的鲜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寒冬里的鲜花,感到十分地好奇,可是我并不知道它就是当时价格跟现在房子一样疯狂的“君子兰”。 “坐吧。” 袁圆欢快地把我按在了一张沙发上,又泡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递过来,可能是久坐办公室的缘故吧,袁圆略微胖了一些,皮肤更加地白皙细腻,衬托着精巧的五官,显得愈发典雅漂亮了。 “你胖了点。”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躲闪着袁圆直视的目光。 “是吗?”见我窘迫的样子,袁圆笑吟吟地有点得意,那年头夸人胖还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可能是整天坐办公室,身体活动少了的缘故。不过,我想你不会是为了我看胖瘦,专门来到这里的吧?”袁圆夸张地耸了下眉梢,俏皮地说道。 “哪里……我……” 面对这个聪颖慧黠的姑娘,我知道不必绕什么弯子了,可是要直截了当地说事情,真还一时张不开口。 “我确实有件事情,来求你帮忙的。”恓惶了片刻,我才一咬牙说明了来意。 “我说你不会无缘无辜发善心来看我的吧?” 袁圆蹙了下眉头,故作失望的样子,“讲吧,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想向你借点钱。”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憋哧着把话说出了口。 “借钱?要多少?”我的话显然出乎了袁圆的预料,她一脸惊愕地望着我。 “当然是越多越好,要是少,我也就不大老远地来找你了。”我心里急迫,已经顾不上羞涩了。 “你干吗要这么多钱?”袁圆目光闪烁警觉地注视着我。 我猜想自己的要求一定让袁圆误解了,对于刚从阶级斗争大熔炉中走出来的人们,思想上的弦还会不自觉地就紧绷了,更何况她还是一位后备领导干部,一个国家重要部门的团委书记,袁圆一定以为我做了什么坏的事情了。 当我花了足足20分钟把事情的原委详详细细地说明白后,袁圆脸上的表情才恢复了正常,目光重新柔和了起来。当然,我讲述的内容有所保留,我没有告诉她,我想请她帮助的人就是红姐,就是她表姐至今无法释怀的“情敌”,当然,我更没有涉及到自己和红姐的事情。 “吴平,你挺高尚的啊!”袁圆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小壮是个烈士的孩子,红姐是我的工友,又是我的老乡”我说这话时心里发虚,有点愧疚调开了目光,不敢直视袁圆的眼睛,“我只是想帮帮他们,救救孩子。” “不过,这可是一大笔钱呢?一两个人谁也拿不出来,你容我想想办法吧。” 袁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忙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哎呦——,我都忘问了,你还没吃饭吧?” 我刚才一紧张也忘了这事,现在经袁圆这么一提醒,顿时感到饥肠辘辘,胃里的酸液霎时又涌了出来。 “没事,不太饿。”我强忍着说了句谎话。 “还能没事?都到什么时候了,我们食堂现在是没饭了,快走吧,咱们出去吃。”袁圆抬起手来看了下腕上一块精巧漂亮的小坤表,一把拉起我就朝门外走去。 我们出了供电局大门,袁圆领着我来到街对面一家挂着“正宗山东羊肉汤”的小饭馆里,先让老板拿了两个烙馍,又叫了一碗香气扑鼻的羊肉汤,当我风卷残云般开始吃喝时,袁圆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我。看着袁圆温默的眼神,往日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我下意识地扯了扯脖子上已经浆洗得起了毛的围巾,心里也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吃饱了?”我抹了下嘴巴,满足地放下碗筷。 袁圆忙着起身给我付了粮票和钱,我没有刻意地去推辞,也没有去跟她争着付钱,只是在身后默默地望着袁圆,在她那里我永远会感到自己的距离。 冬日的午后阳光灰白,冷飕飕的风呼呼地刮着,我们并肩出了饭馆,回到了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她漂亮吗?”袁圆幽幽的声音飘到了我的耳际。 “谁?谁漂亮吗?”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你的红姐?”袁圆没有看我,目光幽怨地投向了远方。 我心里似乎灌满了水,被袁圆轻轻地一握,一股悲凉顿时从心底散开,刚才片刻的轻松也烟消云散了。 当天晚上,袁圆把我安置在了市供电局招待所,也就是我们曾经共同学习过的地方。住宿的钱也是她掏的,假如没有袁圆的话,我可能要在车站或者马路上过夜了。那时住宿还是需要介绍信的,男女没有结婚证无论如何不能住在一起的,如果被查夜的警察捉住,不像如今嫖了娼交点罚款就没事了,是要通知双方单位来带人的,最终搞得个满城风雨。 晚饭是在袁圆家吃的,尽管我一再推脱,袁圆还是坚持把我带了回去。袁家是一套宽敞的公寓楼,明亮整洁,透着一股书卷气。在袁家我才知道袁圆有两个哥哥,一个在首都当兵,一个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袁家里只有袁妈妈一个人在,袁圆说她爸爸去外地开会了。 袁妈妈热情开明很有修养,并没有因为女儿带了个乡下小伙子来,流露出什么惊讶和恼怒。当袁圆介绍说我就是上次那个借课本自学的小电工时,袁妈妈非常高兴,似乎对我亲近了许多。直到今天这也是我交往过的官宦之中,能够感受到人情和尊重的唯一一家。 袁妈妈问我高中的课程学了没有?我坦白地告诉她因为感到比较难,所以才开了个头。袁妈妈鼓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并建议我去报个职工补习班,她还认真地告诉我,如果补习好了可以去参加高考,说不定就能考上个大学呢。 第一次得到一位有地位有知识有教养女士的夸奖,我心里热乎乎地充满了感动,夜深人静之时,对面铺上一位来自邻县供电局的股长早已鼾声如雷,我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一次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未来,我想起了红姐曾经的提醒,感到自己是不是真该去继续读书?这大概是改变自己命运,给红姐和小壮一个安定生活的唯一途径了。 窗户的点点星光透着寒气,在夜空像我眨着疑惑的眼睛,我感到自己的思绪正在漂浮起来,最后竟然破窗而去,向着寂寥广袤的空中飞去,我终于在困惑和疲倦之中,带着灿若晨星的梦想淡然地睡着了。 (一百四十)落荒而逃 翌日清晨,我刚洗漱完毕,袁圆就顶着一头寒气,匆匆来到了招待所。她见我精神不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止不住赶紧告诉我,小壮所需要的看病钱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你能有什么好办法?”我急迫地追问道。 “这个……你等一会就知道了。”袁圆故意卖了个关子 我俩出了招待所大门,在街边一个早点摊子上,简单地喝了碗豆汁,吃了两个牛肉包子,我要抢着付粮票和钱,被袁圆一把拉住了,她酸溜溜地开了句玩笑,“你还是攒着将来娶媳妇吧。” 我一笑了之,没有计较,当我们吃完饭,重新回到马路边时,我很自然地推过袁圆的自行车,袁圆泱泱地暼了我一眼,扭过了脸去。我骑车带着袁圆,一路没怎么讲话,彼此沉默之中,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骑行了大约二十分钟,我在袁圆的指点下,拐进了一条两旁长着高大雪松的僻静马路。又骑行了一百多米,见到了一个宏伟气派的大门,袁圆在我的身后说到了,我懵头懵脑地刹住了车子。我抬头仰视,看清大门两旁写着一红一黑大字的两个牌子,心里陡然一惊。一群破衣烂衫的男女聚集在大门旁,哭天抢地,一队蓝色大盖帽正推搡着想要驱走他们。 “看什么?快走!”见我们呆立在门口,两个大盖帽走过来厉声呵斥道。 我腿脚一软,跨下了车座,不明白袁圆怎么把自己领到了这儿。 “同志,我们是来办事的。”袁圆一脸镇定,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微笑着递了过去。 大盖帽接过证件,认真地看了,脸色顿时缓和下来,他指我问道:“这位是……”。 “我的同事。”袁圆从容地答道。 一位大盖帽拿出一个黑皮本子,递到了袁圆的手中:“今天一大早就碰到了这批来市里告状的人,说是家里的承地被村里占了,堵大门闹了好半天了。” 袁圆登了记,看见我还在注视着那群告状的人群,赶紧拽了下我的衣袖,大盖帽挥手把我们放了进去,我有点怜悯地说道:“我们车间一位女工家的承包地也被人霸占了,开了个石膏矿。” “这事多着呢,现在就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袁圆目光如水,不屑地回答道。 “可是,他们凭什么先富的……”我不愿与袁圆争论,嗫嚅着小声辩解了一句。 此时,正是机关上班的时候,走在这个树木参天的大院里。一位位衣衫整洁的男女擦身而过,大家小声而有礼貌地打着招呼,没有像我们厂里那样勾肩搭背的场景,更没有嬉笑打闹的人群。 我跟在袁圆身后,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一辆小轿车迎面而来,冲着我们按了声喇叭,我忙着朝路旁躲闪,小轿车却“嘎吱”一声,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圆圆——”小轿车挂着帘子的后窗摇了下来,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冲袁圆招了招手。 “爸爸——”袁圆眼睛一亮,扑到了小车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位儒雅男人亲昵地抚摸了一下袁圆的脑袋,小声地与她攀谈了几句什么话,又转脸来冲着我礼貌地点了点头。袁圆的爸爸挥了下手,小车朝着我们进来的大门驶去,远远地就看见那两个大盖帽挺胸立正,“啪”地敬了个标准的举手礼。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一时忘了迈步,直到袁圆过来叫了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与袁圆相处以来,虽然我曾经问过她,但袁圆一直没细讲过自己的家事,此刻,我按耐住砰砰的心跳,忐忑地问道:“你爸是市里的大官吧?” “什么大官呀?”袁圆见我诚惶诚恐的样子,抿着嘴笑出声来,“他呀……就是一般的工作人员。” “一般工作人员?你别骗我啦,”我知道袁圆在逗我,一时有点心急,“这个小壮的事,你爸他能帮忙吗……” “找他……哪还不是找我吗?”袁圆剔透的眼神乜了我一眼,“你就别瞎想了,快走吧,我已经把要找的人约好了。” 望着袁圆欢快的身影,我心里有点五味杂陈,同样是女人,同样的聪颖,同样的美丽,红姐与袁圆人生却有着天壤之别,这种高低贵贱生下来就命中注定了,就像刚才对待那些被无辜霸占了土地的告状农民,一切高尚的言辞和说教都无法让人信服,只会颓生出无言的悲凉和愤懑。 又穿过了一片树叶水杉林,我们在大院深处找到了一幢三层小楼。袁圆让我把自行车锁到了车棚里,带着我穿过一楼幽暗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前,我看到门旁挂着一块烙印着“××市妇联”的黄铜牌子。 袁圆走上前去,轻轻敲了两下门,随着一声轻快的应答声,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女干部探出半边身子。袁圆热情地叫了声“黄姨”,女干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忙着把我俩让进了屋子。 袁圆给我介绍道:“这是我们市妇联办公室的黄主任。” “黄主任。”我恭敬地叫了一声。 黄主任把我们让到一张沙发坐下,边倒水边透过厚厚的眼镜片上下打量我:“你个小袁圆,有什么急事啊,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找到男朋友了?” “黄姨,看您说什么哪……”袁圆白皙的小脸一下红了,娇羞地嗔怪了一声。 我有些尴尬,忙站起来接过黄主任递过来的水杯。袁圆就像在自己办公室一样,神色自然地说明乐我俩的来意。 袁圆说完了,又小声提醒我:“你把小壮的事情,向黄主任具体汇报一下吧。” 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合,在袁圆不断地提示下,磕磕巴巴地总算把小壮的事情囫囵着说清楚了。 黄主任听完我的“汇报”,沉吟着没有开口,袁圆在一旁望着她,有些焦急地问道:“黄姨,我们来找你,就是想能不能通过妇联发个倡议,在全市开展一个捐款活动,帮帮这位南疆烈士的后代。” 直到此时,我才彻底明白了袁圆带我来这里的用意。我紧张地望着黄主任,心怦怦地激跳着,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黄主任扶了下眼镜,目光迟滞地扫了我一眼:“这种事情……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以前都是下面报上来后,我们转给市民政局,让他们来处理,看看能不能给一些补助。但是,你们这一下要两万多元,数目也太大了。现在让我们来发通知,搞一个捐款活动,这可是大事,我们妇联的几个主任都下去检查工作了,等她们检查工作回来后,我找个时间专门汇报一下吧。不过……这个事,你爸爸袁书记知道吗?” “他……不知道,是我自己来找您的。”袁圆没有多想,随口说道。 “噢……是这样啊,你们这事需要按组织程序,由当事人所在的单位提出申请,写好报告给县妇联,由她们签署意见后,再报给我们,很复杂的。对了,小吴,你是哪个单位的?” 以后黄主任又说了什么,我都没再往心里去,我知道她是在敷衍,如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会为一个与有自己毫无利益,影响不了前途和乌纱帽的孩子去费力劳神呢。告别黄主任走出来,袁圆有些怅然若失,我看她神情暗淡,就安慰着说咱们走吧,袁圆略略踌躇了一下,一把拽着我,爬上了二楼的台阶。 “你还要去哪儿啊?”我挣扎着不愿上去。 “我们去团市委, 去找你师傅,他一定会帮忙的!”袁圆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口气里充满了不甘。 “我师傅?他……在这楼上?”我的大脑嗡地一下,望着袁圆问道。 “当然喽,上面就是团市委,他就在上面办公,我们快上去。”袁圆有点急躁,快人快语地催促道。 我不能去见鲁豫,不能……在犹豫的片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红姐犀利的眼神,我无权违背红姐的意志,再去刺痛她伤痕累累的心灵,我知道她就是死,也不会接受这样帮助的。 就在我揪着心,不知所措的当口,两个姑娘谈笑着从楼上走了下来,她们迎面看见了袁圆,一声呼唤就亲热地搂在了一起。袁圆也仿佛见到了救星,一把拉住了来人,不管不顾地倾诉开了。两位姑娘听完了袁圆的叙述,说鲁书记正好在楼上.转身就要领我们上楼去,我故意拉在她们的后面,等袁圆三人转过楼梯的拐角,赶紧一溜烟地奔下了楼。我一路狂奔,穿过了林木森森的大院,在大盖帽惊诧的目光中,冲出了那个威严的大门,冲上了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在中午明亮的阳光下,我的心情无比沮丧,为自己异想天开而懊恼不已。此时,我不知道袁圆发现我再次不辞而别,会怎样的失望和愤怒;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会不会深深地伤害了她的纯真,让她自此失去了罕见的善良,对穷人变得冷漠和刻薄起来。 (一百四十一)黑夜遭袭 我带着无限的懊恼,落落寡欢地来到了车站,买了一张车票,登上了回程的客车。车子里的人很多,我没有座位,一路站着,摇摇晃晃,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了县城。 天空尚有几丝淡淡的红霞,大地已经隐入了缕缕寒气之中。我双腿麻木,踉踉跄跄下了车,来到车站旁的一家小面铺。我面对着尘土飞扬的街道,一屁股坐在长凳上,要了碗素陷饺子。一天没东西下肚了,我此刻手脚发麻,浑身酥软,虚汗直冒,整个人蔫的几乎要昏倒在地。 面铺的老板娘是个有点姿色的中年女人,说话响快,为人自来熟,她一边飞快地擀着饺皮,一边还不忘跟客人唠上几句。 我原本不想说话,但是在她的热情询问下,还是有气无力地应答了几句。老板娘听说我在纱厂上班,似乎一下来了精神,她告诉告诉我,她的男人也在纱厂上班,是机电车间的一个钳工,问我们熟悉不熟悉?这个小小的县城几乎家家都有人在纱厂上班,我实在没有精力,也不想去思考她男人是哪一个,就敷衍着说不太熟悉。 老板娘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依旧啰里啰嗦地唠叨着,先是抱怨丈夫的工资拿不全,又骂南蛮子老侯恣肆无能,后来竟念叨起过去日子的好来。她说崔书记当权时,自家吃喝不愁,厂里的灯线管件从来不缺,就是一些纱头布料也是随意送人。她喋喋不休一番后,竟然神秘兮兮地问我,你听说了没有,你们的崔书记可能又要上台啦? 崔老扒还能再上台?我打心里不相信,但是此时已经饿得两眼直冒金星,不想与她分辨,只是毫无气力地摇了摇头。老板娘很失望,瞥了我一眼,一副怀疑的表情,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还说自己是纱厂的呢?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灵通,什么都不知道呢……” 热腾腾的饺子终于端了上来,里面几乎全是白菜粉条,只有一些肉皮渣渣。早已饿得发狂的我,顾不了这么多了,赶紧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晚霞散尽,夜色浓重地蔓延开来,我吃完饭出了小面铺,街面上冷风夹杂着的浮尘迎面扑来,灌得我连打了几个冷嗝。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等会见了红姐,该怎样解释这次的不辞而别。借钱的糗事绝对不能讲,跟着袁圆到市妇联求助,更显得无比荒唐,至于差点去找了鲁豫,那是打死也不能提了。我这次心血来潮,独自去市一趟,没打到狐狸还惹了一身骚,算是倒霉透顶了,心情郁闷地真想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因为肚子里有了食,身上也生出了几分力气,我踏着一路落叶,顺着人民路一直往西去。昏黄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看见自己不断变换的影子,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从城东到城西,穿过了大半个县城,等到我出了城区,下了柏油路,四周一下没了灯光,黑漆漆的田野里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睁大了眼睛,踏着坎坷的乡间小道摸索着往前走,过了好大一会,眼睛才逐渐调节过来,朦朦胧胧地分辨出了周围的景物。我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地绕 过了一段长长的水渠后,前方有了些许的光亮,西张庄就在前面了。 顺着土路进了村口,幽暗中眺望到了家的轮廓,一股温馨涌上了心窝。自己心情一激动,就忘了脚下的地面不平,差点一步踏空,栽到了路边的排水沟里,脚脖子重重地崴了一下。 冷风凄厉,四阒无声,我蹲下来使劲揉了下脚踝,似乎没有太大的问题,就咬着牙忍着疼,继续往前走。夜黑天冷,庄稼人大都早早地上了床,又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终于摸到了自家的院子前。我抬头看到了下,院子里似乎亮着灯光,想必是红姐和小壮都在家里。我稍稍喘息了一下,正要往土台上爬,忽然,两条黑影从凸起的台顶,呼啦一下扑了过来。 “狗?!”我吃了一惊,本能地想呵住它们。 两条黑影没有吭声,也没有狂吠,一直扑到了我的眼前,才忽啦一下抻直了身子,竟开口说起人话来:“吴平,我们等你几天啦。” 是人,不是狗。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努力分辨着对方的模样:“你们……” 我疑惑的话音未落,黑暗中左颊就重重地挨了一击,猝不及防间,巨大的冲力让我一个踉跄,仰面摔在了土台下面,连着打了两个滚。 我脸颊麻木,头懵懵地痛,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上就刮起了一场肆虐的狂风。辨不清方向,分不出点数的拳头,把我像一面大腰鼓擂得“咚咚”直响。我狼狈不堪地紧缩着身子,本能地用双臂护住脑袋,像一只蹙卷的刺猬,尽可能地躲避着致命的伤害。 “你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求你办个事情还他妈装,你以为自己是鲁豫徒弟,就没有人敢动你啦?狗屁——”一个公鸭嗓子在咬牙切齿地诅咒着。 “现在鲁豫走了,就是不走也不会帮你这个小兔崽子啦!敢跟我们崔哥对着干,敢护着那个破鞋女人,还敢欺负俺妹妹,今天不挑了你的脚筋,俺们就不是城北二虎了!”另一个声音透着不屑和残忍。 城北二虎,我终于明白了过来,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心底升起。 由于天太黑,我又穿着厚厚的棉衣,按照师傅教得那样使劲缩卷着身躯,除了脸颊挨了一拳,火辣辣地痛之外,两个家伙的拳脚大多落在了我的后背和四肢上,并没有伤及什么要害处。 城北二虎一直使蛮力,大概也有点打累了,呼哧呼哧地喘开了粗气。我指节骨攥得咔咔作响,默念了一遍师傅传授的要诀,瞅准一个家伙再次抬腿踢我的瞬间,猛地拱起身子,舒展开手脚,左手护头,右手顺势往上一捞,掐住了他的裤档,骤然发力,霎时,犀利的北风中响起了一个男人凄惨的哀嚎。 这突然响起的哀嚎声,唤醒了隔壁院子里的一条看家狗,它立刻狂吠起来,听到有同伴叫,刹那间引来了一片犬鸣。这突然的变故,让另一个家伙打了个愣,我抓住个机会,迈步进身,右手再次急速地往他双腿间撩去,朦胧中,就见这家伙身子一矬,也闷叫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我顾不得周身的疼痛,赶紧立起身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狂呼起来:“抓贼啦——,抓偷鸡贼啦——,有贼进村偷鸡啦——” 在静寂的夜空下,我急中生智的呼喊,立刻就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回响,在一片门闩开启的乒乓声里,四下传来了一阵阵怒吼。 “别让他们跑了——” “抓偷鸡贼啊——” “揍他们——,往死里揍——” 因为每年冬闲时节,乡下总一批游手好闲的无赖之徒,喜欢在黑夜里走村串户地偷鸡毒狗,搅扰得十里八乡都不得安宁,他们是农民们最恨的一帮家伙。 不远处,已经有许多手电光在晃动,群情激奋的呐喊声近在咫尺,城北二虎顾不得眼前的我了,赶紧爬起来,像两条断了后腿的丧家犬,狼狈地捂着裤裆,驹偻着腰,一颠一颠地消逝在了黑暗中。 “吴平——”我头顶的土台上现出了一片光明。 逆光中,我看见一个婉约的身影扑出门来,浑身一下子就酥软下来,一屁股瘫坐在了屋台下的黑暗中。 (一百四十二)心头添堵 我在医院门前下了车,把红姐的“凤凰”扎在了门旁,正要朝大门里走,身后有人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袖。我诧异地回过脸来,见是一位用花头巾包着脸的女人,她一脸凶兮兮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公安的大盖帽。 “交钱。”戴绿色大盖帽的女人,指了下自己胳膊上的红袖箍。 “交什么钱?”我有些疑惑,挣开了她的手。 “一毛钱,看车费。”女人把耷拉到眉毛上的大盖帽朝额头上推了推。 “以前这里不是不收费吗?”我有些气愤,止不住提高了嗓音。 “上星期开始收费的,公安局改革管理方式。别啰嗦了,快交钱吧,我还忙着呢。”女人不屑与我啰嗦,一双三角眼瞪着我。 “怎么这一改,哪儿都要收钱了。”我一边嘟哝着一边从口袋里掏钱,一不小心扭了下身子,腰部一阵钻心地疼。 红袖箍女人收了我的钱,一转身又抓住了一位老者:“刚才喊你,你装着听不见,以为不交钱就能溜?我可是火眼金睛,一直在这瞅着你呢。” “真不愧是公安的家属,眼睛比孙猴子都贼。县城巴掌大的地方,全都让你们给占完了,现在上个茅房也要收费。”老者嚷嚷着想挣脱女人的手,“企业下岗,大半年没工资了!” 这里有人吵架,周围一些闲人迅速聚拢过来,我没有心情再看热闹,赶紧走进了医院大门。 在门诊挂了号,我就去了二楼外科。值班医生门前排了好几个人,我就顺着大伙坐在了走廊里的联椅上,等着护士过来叫我的号。 昨天晚上,我顶着寒风从市里回来,与城北二虎一番拼命后,被赶来抓“偷鸡贼”的乡邻们发现了。他们帮着红姐将我抬回屋里,大伙见我脸颊肿胀一身青紫,顿时群情激奋,当即有人要出去,继续追赶“偷鸡贼”。 “这些个偷鸡贼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大家还没睡就敢来了,还……还打伤了人。”房东大爷气得嘴唇哆嗦,怒气冲冲地吼道。 “赶紧去派出所报案吧,不然他们还会来的。你看把大平这孩子打得……”大娘心疼我,催着大爷去派出所报案。 “我没事,你们别去了,这样的小事,派出所也不会管。”我咬着牙从床上欠起身来。 有几个年轻人不服气,还嚷着去派出所报案,我赶紧给阻止了。我推说天太黑,没看清楚“偷鸡贼”的面目,报案也是白报,我的一番话让众人泄了气。 红姐泪眼婆娑地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等乡亲们散去后,才询问我这次去了哪里。我按照路上盘算好的理由,说最近有人介绍了一位能治心脏病的老中医,我就抽空去寻访了一下。因为不知道是真是假,怕让她失望,所以就没给她说。红姐听了将信将疑,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因为穿着厚厚的棉衣,又按照师傅教的办法,护住了身体的要害,所以并没有受内伤。可是红姐怕有什么问题,说什么也要我去医院检查一下。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就应付着答应了,但是说什么也没让她陪着过来。 那时的医院都没有暖气,走廊里冷如冰窖,我把身上的工作服棉衣裹紧了,低着头想心事。这次从市里铩羽而归,不仅伤害了善良的袁圆,还被“城北二虎”偷袭受了伤,感到十分憋屈。我盘算着自己恢复好了,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教训一下“城北二虎”,当然,这些都不能让红姐知道。 一位小护士走过来叫我名字。我腿坐的有些发麻,站起来使劲跺了两下脚,才慢慢跟着她走进了医生办公室。这里面生了个大火炉,人一下暖和起来。 “你哪儿不舒服?”对面的男医生捂着大口罩,头发油光光的,抬眼瞥了我一下。 “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不小心,在家门口摔了一跤,腰有点扭了。”我捶了下腰部,随口说道。 “你是纱厂的吧?”医生挥了一下手,让我坐到他面前的方凳上。 “你怎么知道我是纱厂的?”我有些诧异,止不住又瞅了他一眼,顿时像吃了只苍蝇,泛起一阵恶心,“你怎么到这啦?” “兽医”见我认出了他,笑嘻嘻地摘了口罩,露出了一张猥琐的面孔:“有什么没想到?现在纱厂那个熊样子,不得赶紧找门路,还准备给老猴子陪葬啊。” “兽医”得意地用手中的圆珠笔,轻轻地敲着办公桌面。 “现在厂里还在生产,暂时有点困难,只是工资发不全而已……”我对老猴子没好感,对厂子也充满担忧,但是听到“兽医”诅咒,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你还抱幻想啊?县里谁都知道,纱厂靠着借贷发工资,这个老猴子还在瞎折腾,我看纱厂离倒台真不远了。”“兽医”不懈地撇了撇嘴嘴。 “纱厂是公家的,有着好几代人的心血,再说它又是我们县……不对,是我们地区的支柱产业,国家会让它倒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认识的,自小所受的教育让我还怀有幻想。 “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死脑筋,你就等着吧……”“兽医”龇出两板黄牙,啧啧地咂了下嘴。 我心里反感透顶,不想再与他理论:“要倒霉也是我们,你不是混到县医院给人看病了吗。” “兽医”没有听出我的暗讽,得意地在我面前继续显摆:“你难道真不知道,厂里人都想办法往外调,我这只是先走了一步。” “你们有本事有关系,能够走的了,我一个小工人,没权没势没关系,能朝哪里去啊?”我说这话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哎——对了,你不是鲁豫的徒弟吗?你师傅如今发达了,你赶紧找他帮帮忙,他只要开个口,你的事还能不好办。”“兽医”依旧没有转移话题的意思。 “师傅回市里好多年了,我们已经断了联系。”我赶紧打断了他的话。 “哎……我来到这里才听说,殷红被从医院退回去,到厂里后跟了你小子,怎么样,你们过得好吗?这个女人真是狐狸精变得,千古造化,绝色盖世,你小子真有艳福不浅,使了什么手法把她弄到手的?是不是被她吸干了精髓,受不了来医院看病的,嘿嘿……”“兽医”一脸下流,尖尖的嗓音里充满了猥亵。 我像被啮齿动物咬了一口,一股热血直往头上涌。我从袖管抽出铁棍,砰地一声砸在了“兽医”的爪子旁。 “哎呦——”“兽医”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呼啦跳了起来。 “你……你小子疯啦……”“兽医”丑脸涨成了猪头,一连声地尖叫起来。 “你小子再敢胡说,老子砸烂你的脑袋。”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兽医”以为我要揍他,吓得想往门外逃。我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收起了铁棍,在我跨出门槛时,差点与闻声而来的小护士撞了个满怀,她也尖叫了一声,直直地看着我扬长而去。 今天,红姐上中班,我傍晚回来时,她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吃完饭后,红姐开始洗洗刷刷,我在一旁逗小壮玩,想起上午在“兽医”那里听到的话,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红姐,我听说这个月工资还可能会减。” “是啊,这个月形势不太好。”红姐麻利地铺着床铺,不经意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们做点小生意吧,这样才能多些收入,给小壮攒钱治病。”我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也在想这个事情,我们不怕吃苦受累,可是我们没有本钱,没有门路,能干什么生意呢?”红姐放下了手里的活,扭过柔美的腰肢,侧坐在了床沿上。 “我想去南方看看有什么机会?先赚些钱做本,而后进一些时髦东西来卖,这样就可以慢慢攒钱了。”我绕着弯子,终于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红姐听了我的话,蛾眉微蹙:“你不是知道小蔡的事吗?南方不是那么好混的,没钱没势的穷人到哪儿都发不了财。” 听了红姐的话,我一时语塞,红姐看出了我的心思,抿着薄薄的双唇,如水的目光忽然闪了一下:“吴平,你现在为什么不读书了?” “读书……”我的心腾地跳了一下。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也是能改变命运的工具。”红姐笑了一下,一双剔透的眼神望着我。 “红姐,你……你还知道高尔基的话?”我心情放松下来,打趣地说道。 “怎么?看不起,我从小也爱读书,也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不比你差。”红姐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小壮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困惑地望着我俩。红姐悄悄地走过来,温柔地搂住了我的腰,将秀美面颊靠在了我的肩头:“吴平弟,好好读书吧,你将来会有出息的,我和小壮跟着你享福……” 一股暖流从心中怦然升起,我侧过脸来,轻轻地吻了下红姐清凉的嘴唇。红姐阖上了美丽的眼睛,一颗泪水从长长的睫毛中溢出,划过了如雪的脸颊,流到了两人嘴边,咸咸的,苦苦的…… (一百四十三)重拾书本 我把自行车推进了停车棚,从袖筒里抽出了防身的铁棍,塞进随身背着的旧电工包里。自打被城北二虎暗算后,我又重新带上了师傅给我的这根防身铁棍,前两天第一次小试锋芒,就让那个可恶的“兽医”吃了回瘪。 在红姐的督促下,我又重新拾起了袁圆送给我的那套高中课本,一有闲暇,就捧着一章章地认真阅读。我毕竟只有初中文化,虽然下了死功夫,随着知识点不断深入,感到理解越来越难了,越来越力不从心,许多东西反复理解,依旧是弄了个半懂不懂,心里不由地有些焦躁。 今天,我来得比较早。进了大车间,打开保全室的门,房间里空荡荡地还没有来人。我没有去开水房打开水,而是一屁股坐在了师傅留下的那张“土沙发”上,从电工包里掏出了一本高二《代数》,顺着昨晚睡觉前读到的地方,继续地读了起来。这个“土沙发”现在成了我的专座,只要我坐在上面静静地看书,别人就不会来打扰我。但是,我没有像师傅以前那样严厉,休息时总喜欢招呼几个小学徒来坐坐。我也会像师傅当年一样,和他们谈谈读书的事,我总想让他们明白,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读书即使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会让自己的心灵透亮起来。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小蔡师兄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和我一样的劳保棉大衣,只是因为身材瘦小,看起来像松松垮垮地裹了床小棉被。 “你不是也早来了吗?”我抬起脸来,笑着回了他一句。 “我是一个人无聊,不想在家里呆,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跟我不一样。”小蔡师兄眨了下小眼睛,打趣地说道。 “红姐让我早点来看书,怕小壮一早醒了闹腾。”我实话实说地回应着。 “吴平,在咱们的保全班,当初就数鲁豫和你小子聪明,你们师徒俩还真是彼此找对了人。现在你师傅离开了,你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也一定能离开这儿。”小蔡师兄瞥了眼我手里的书本,由衷地夸赞道。 “我和师傅没法比,他爹是鲁大个子,不在一个层次上。但是,借你吉言,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能有本事多挣点钱,好给小壮治病。”我目光有些散乱,说这话时心里似乎有点虚。 小蔡师兄没有看出我表情的变化,眼中到是露出一丝同情:“吴平,我知道,你这是让逼得,你真是对殷红母子俩好的不要命了。” “其实,我不仅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自己,你说咱们这个厂还有什么前途?南蛮子一伙吃里扒外,我看迟早要毁了。我现在要是一个人倒无所谓,怎么们都能凭力气吃上饭,可是……红姐他们娘俩怎么办?况且小壮看病还要花一大笔钱。”我将心里的迷惘和担忧说了出来。 “那你就好好读书吧,争取像咱们厂里的那对一样,也能考上个学校,将来有个好的工作,不用再我们这儿受苦了。”小蔡师兄对我鼓励到。 “这也正是我现在想的。”我瞅了眼手上的《代数》,不由地苦笑了一声,“可是,我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通?我的底子太差了,初中还没上完。” “哎——殷红对你真好,你为他娘俩吃什么苦都值。可惜,我……我咋就找不到这样的媳妇呢。”小蔡师兄岔开了话题,止不住继续感叹,“你们什么时候把婚礼给办了呀?我早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小蔡师兄无意的一句,一下子刺到了我的心尖。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怔了一下,继续低头读起书来。是的,我早该给红姐一场婚礼了,一来表明我们的关系,二来让小壮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这还要争得家里的同意,娘那儿应该没什么问题,爹呢,他会同意吗?想到这里,心不由地麻乱起来。今年春节……今年春节回家,我一定把这事跟爹娘摊牌,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明年一定把婚结了。红姐……她是多好的女人啊,天上仙女,地上难找,我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到这样内外都美的女人……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保全班的人陆续来了。最后进门的许班长脸色有些苍白,看样子好像今天夜里没有睡好。他噏着朝天的鼻孔,人像是感冒一般,瓮声瓮气地给大伙布置完上午的活,自己就一扭屁股走了。我最近听大伙背后说,他也正在走门路,想着从纱厂调走。 下午的时候,我们长白班还没有下班,上中班的人就来了。红姐今天上中班,我伸着头在来接班的人群里看到了她,忙放下手了的活走了过去。 “小壮在家谁带着?”我故意找话,问了句。 “大爷大娘给看着呢。”红姐微笑着对我眨了眨眼,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小壮你不用担心了,我这儿有件事,等你下班了来找我,我告诉你。” “有事不能现在就说嘛?小壮一人在家,大爷大娘也忙了一天,挺辛苦的,我还是抓紧回去。”我望着红姐神秘兮兮的样子,感到有点奇怪,她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小壮已经安顿好了,你下了班就来找我吧。”红姐没有解释,剔透的目光依旧含着笑。 我回到了修了的机器旁,指挥着几个小学徒,赶紧把手里的活儿干完。回到保全室,还没到下班时间,我拿了毛巾肥皂,准备去浴室里洗把澡了。如今,厂里生产不景气,大家的心里都没有底,各种小道传言满厂飞,像“兽医”这样有门路的都悄悄溜了,老侯一伙似乎也没有了再搞什么突击检查的心思了。 “我昨天听人说,老侯几个人又去南方考察了。”老黄师傅走进房门,把手里的工具放在了桌子上。 “他妈的,这个老猴孙子,他是不是也想溜啦?”正在准备去洗澡的张胖子,闻讯在门口站住了。 “你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黄师傅随口应答到。 “他们瞎折腾,把个好好的纱厂搞垮了,自己却想脚底抹油,这不是太混蛋了吗?”小蔡师兄小脸憋得通红,也愤愤地接上了话。 “你懂个屁!我们大伙都在瞅着他呢,看他个老猴子能往哪儿跑?”因为小蔡曾是他的徒弟,张胖子恼怒地瞪了小蔡一眼,粗鲁地骂了一句。 我来到后面的浴室洗澡时,没有像以往一样下大池泡澡,而是抓紧时间冲了冲淋浴。我心里七上八下,一直琢磨红姐到底有什么事。 待我穿好了衣服,回到了车间,正是吃晚饭时间,机器都暂时停了。我在一排细纱机尽头看到了红姐,她正在一边吃着家里带了的东西,一边与几位挡车工说着话,远远地见我走过来,赶紧起身迎了过来。 “你吃完饭了吗?”红姐柔声细气,关切地问道。 “回去再吃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就不能回家再说?”我焦急地问道。 “这是给你带的饭,等会吃完了,就去县总工会。那个地方你应该知道,就在文化馆的后面,从老钟楼……哦……不对,钟楼没有了,就从现在的小马雕塑那里,朝南边一拐弯就到了。”红姐没容我插嘴,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我……我去总工会那儿干嘛?”我望着红姐娇美的面容,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看到我纠结的样子,红姐莞尔一笑:“我给你报了个职工业余高中补习班,每星期上三个晚上的课。” “什么?你……你给我报了补习班,这……这要多少钱啊?”我望着红姐漂亮的双眸,心里不由地一阵颤动。 “不贵,一学期才120块钱。”红姐趁周围没有人,疼爱地抚了下我的脸颊。 “120块钱!这还不贵啊?我们……我们不是还要攒钱,给小壮治病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止不住地喊了起来。 红姐大概预料到了我的反应,长长的睫毛微微地扇动了一下,薄薄的双唇娇嗔地轻声道:“别在这大喊大叫,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咱俩在吵架呢?你只要是学好了,将来有了本事,我和小壮不就有了依靠了吗?相比起来,现在这点钱算得了个什么。” 红姐的回答让我一时语塞,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吧——”我想着小壮一天天长大,想着他天真快乐的神情,想着我早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好起来,让他健康长大。就咬着牙,使劲点了点头,“我一定好好读书,让你,让小壮,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我和小壮都相信你。”红姐白皙的脸颊透出一抹淡淡的红粉,她四处瞥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注意这儿,迅速踮起脚尖,撅起娇嫩欲滴的红嘴,在我的嘴上使劲地吻了一下,顿时,一股玫瑰花瓣的清香溢满了我的唇间。 我的心在咚咚地激眺,兴奋地转过来去走了几步,又止不住回过身来,在已经响起的机器声中,冲着红姐大声地喊道:“我今晚下了课,回来接你下中班,咱们一起回家——” 西北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拂过脸颊,我内心却像揣着一团火,一点也没有感到冬夜的寒冷。头顶是清澈迷人的夜空,在无际的天宇上,晶莹的星星闪烁着动人的光芒,我使劲蹬着屁股下的“凤凰”,沿着一路通透的灯光,朝着红姐告知的目标飞驰而去。 (一百四十四)夜校苦读 我与红姐分别,骑车赶到县工会时,院子里的教室已经亮起了灯。我循着人声从窗口望进去,教室里已经坐满了男女老少。在20世纪80时代初,读书还是一件高雅的事情,无论你是在行政事业单位,还是在厂矿企业,人们普遍认为弄一张文凭,对于自己未来的发展很有必要。 我按照红姐给我的报名通知书,找了两三间教室,问了好几个人后,才找到了高中补习二班。我悄悄地从后门走进去,找了个靠墙角的位子坐下来。教室屋顶上挂了几盏日光灯,讲台上临时靠墙架起了一块大黑板,看起来好像是办公室临时改造的。隔壁的文化馆灯光球场上,激昂的迪斯科音乐震耳欲聋,这“嘣嚓嚓”的喧嚣穿墙而来,摩登小郭他们又在发泄自己的精力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位红脸小胖子走了进来,四下瞧了瞧,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把自己的电工包朝一边移了移,给他让出了半张桌子:“你好。” “你好,我姓齐,是县医药公司的。兄弟,你是哪个单位的?”红脸小胖子掏出一盒香烟,友好地抽了一支递给我。 “我姓吴,是咱们县纱厂的。”我摆了摆手,没有接他递过来的烟。 “你是纱厂那个部门的?我一个堂哥就在你们前纺电工班,他姓夏。”红脸小胖子把烟卷叼在嘴角上,咝地一下划着了火柴。 “你说的是夏班长吧?我认识,我也曾在电工班呆过。”听说他是夏班长的堂弟,我心里一下有了几分好感。 “你原来也在电工班?那现在是从纱厂调出来啦?”红脸小胖嘴里喷出了一口烟来。 “我能到什么地方去?还在纱厂,回保全班了。”我随口回答着。 “还在纱厂?又回保全班啦……”红脸小胖有点不相信地瞪着我。 “对……”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纱厂形势不太好,县里正在想办法呢。我堂哥正在找人往外调动。”红脸小胖又吸了一口烟,使劲摇了下头。 “你在哪里工作?”我不想再说纱厂的事,也问了红脸小胖一句。 “我吗……”小胖子脸上显出了一丝得意,“我原来在纺机厂,倒闭了前就调到了医药公司啦。” “你在医药公司?哪……你认识秦科长吗?”我想起了那次与“城北二虎”喝荒唐酒,认识的胡秀美丈夫。 “你是说我们的秦经理吧?他早就不当科长了,我进医药公司就是花钱请他帮得忙。”红脸小胖一激动,圆脸蛋更加红了。 “他当经理啦……”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我们正在说着话,一位女老师抱着一摞书本走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愣住了,心想怎么会这么巧呢。 “大家都不要再讲话了,我们马上就上课,前面几位同学请上来,帮着我把这堂化学课的课本发下去。”我熟悉的于二爷女儿,县中的于老师在讲台上亲切地说道。 我们在墙外迪斯科音乐中,一共上了四节课,前两节是于老师的化学,后两节是一位男老师上的语文。我拼命地竖起耳朵,努力听着老师在黑板前声嘶力竭的讲解。 下课已经过了十一点,我赶紧收拾东西,顾不得跟红脸小胖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地出了教室。今天的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洒在街道上,给安静的小城笼罩着一片静怡的银辉。我一路使劲蹬着自行车,快到纱厂的时候,迎面碰到了下中班的人群。因为现在厂里的形势不好,女工们没有了往日唧唧咋咋的欢笑声,那些来接女人下班的男人们,也大都闷着头骑车,好像彼此竞赛一样,顺着路灯昏暗的街道,朝着各自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厂门口的路灯底下,我看到了正在翘首等待的红姐。我在她身边刹住了车闸,单脚点地停了下来,红姐剔透的眼神中,透出了一股喜悦的神色。 “今天的课你上的咋样?”红姐上了车后座,搂住了我的腰,娇柔的脸颊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挺好的,到底是有老师教课,以前自己看不明白的东西,老师一讲就懂了。哎……你知道吗?我认识的那个于二爷的女儿,就是咱们县中的于老师,也在这里给我们上化学呢。”我一边骑车一边兴奋地说道。 “那你可得太好了,有什么问题就好好地问老师。”红姐也很高兴,欢喜地回应道,“你今后呀——就好好读书,家里的活我来做。” “家里的活我能干,只是这个学习吧,要想学好,得有个奖励机制……”我心里暖暖的,止不住回过脸撩了一句。 “你想要什么奖励呢?”红姐看透了我的心思,故作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如果我每次考试考好呢,你就得让我好好地……”我话还未说完,几记粉拳就落在了背上。 “学好应该的,要是学不好,看我们娘俩怎么惩罚你!哼……”红姐故作恼怒的声音里透着水一样的柔情。 夜色温润,月光圣洁,我们紧紧地依偎着,在车轮沙沙声中,听到了彼此咚咚的心跳声。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三四个月下来了,我带着红姐母子俩的希冀,学习十分刻苦,成绩也在一点点上升。因为有了上次帮助于二爷的事情,所以于老师对我十分器重,不时给我开开小灶,我的化学成绩进步最快。但是还是因为基础太差,整体成绩在班级里只能勉强属于中上等,与自己的同座红脸小胖不相上下。 为了让我能安心读书,红姐在上班劳累之余,几乎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我有时学习累了,抱起小壮逗他玩,时间只要一长,红姐就会从我怀里把小壮抢过去,对着小壮柔声细语地说道:“大平叔叔要学习,他和你一样,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为了督促我,红姐还真地采取了“奖惩”措施,每当我懈怠偷懒的时候,她就会把小壮放在中间,不让我碰到她。而每当我在单元测试中考了高分,她就会当着小壮的面,给我一个热烈的亲吻,在浅吟**中极力满足我的需要,让我体会到一个男人成功的喜悦和骄傲。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期末考试也要开始了。这天下午,我早早地干完了活,回到保全班捧着书本正看书,一个电工班的小学徒推门进来,说有一个找我的电话打到了车间的配电室里。 “是找我的吗?哪里打来的?”我有点疑惑地抬起头。 “就是找你的,好像是市里打来的,是一个女的,声音挺好听。”小学徒一脸恭敬地望着我。 “市里打来的,还是个女的……”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地狂跳起来,“你……你没有问她姓什么吗?” “问了,她说姓袁。”小学徒笑吟吟地回答到。 “姓袁?”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摆了摆手,“你……你就说我不在厂里,没找到我。” “哪……好吧。”小学徒一脸疑惑,轻轻地点了点头。 袁圆,是她打的电话,她找我会有什么事情?难道还会来兴师问罪吗?都这么多天了……我正心烦意乱地猜测着,突然看到小学徒还站在门口没有走。 “你……你还有事吗?”我有点吃惊地问道。 “吴师傅,我……我想拜你为师,好好学拳,揍那个一撮毛小李,他整天欺负我。”小学徒说这话的时候,气得眼睛鼻子都歪了。 这个混蛋一撮毛小李,调到了电工班还是恶性不改,我站起身来,愤愤地说道:“你……你就说是我表弟,看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你吧。” 小学徒慌乱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没有停下脚步,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我要赶紧洗一个澡去,千万不能耽误了晚上的课。 (一百四十五)手砸伤了 春节前,寒流突然而至,凛冽的北风如万马奔腾,从村头窜到村尾,绕过院墙,越过屋顶,呼啦啦地咆哮了一夜。 早晨起来,天光晦暗,四野苍白,地上铺满了厚厚的冰霜,树上挂满了亮晶晶的冰凌,整个世界都仿佛冻住了。 红姐今天上早班,我们一起出门时,小壮还没有醒,红姐一脸歉疚地去敲房东的门,老俩口正在屋里围着炉子吃饭。红姐恳请他们帮着照看一下小壮,大娘赶紧应承了下来,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饭,给正在吃饭的大爷交代了两句,就一溜小跑地奔我们住的西屋去了。在这里借住的这些日子里,我们打心里感激两位善良宽厚的老人,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有时候会为无以回报老人而羞愧。 今天晚上,补习班就要期末考试了。昨天下班回家,我几乎一夜没睡,争分夺秒地看书复习。下半夜,红姐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还在灯下苦读,不由分说地将我拽进了被窝里。在床上,我依旧难以入睡,迷糊着在梦中似乎背了一夜的定义和公式。 我推着自行车,与红姐一起走出村口,一阵凌厉的寒风顿时迎面扑来,身上虽然穿了厚厚的劳保大衣,可是依旧感到透骨的寒冷。我赶紧缩起了脑袋,关切地望了眼红姐,她也将头脸用大围巾严严实实地了裹起来。因为风太大,车子一时没法骑,我们踏着一地飒飒作响的落叶,呼哧呼哧地走过田间小道,直到上了城边平坦的柏油路,这才随着步履沉重的上班人流,一路“叮叮当当”地摇着车铃,骑着自行车朝纱厂驶去。 来到厂门口,我没有下车,也没有放慢速度,趁着两个门卫老娘们没注意,脚下猛地使劲一蹬,吱溜一下钻过了青灰色的门楼。红姐在后座上没有注意,猛地一忽闪,赶紧勾住了我的腰。看见我们没有下车就溜进了大门,跟在身后几个骑车的小青工,也想学着我们冲进来,被两个刚反应过来的门卫堵在了大门口,我们的身后立刻传来了一阵犀利的叫嚷声。 来到了车间外,我俩下了车。我将自行车推进了车棚时,红姐也跟着走了进来。 “今天考试别紧张,你的基础差,只要把平时水平发挥出来就行了。”红姐望着我血红的两眼,止不住心痛地嘱咐到。 “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小壮失望。”我理了下额头的乱发,使劲地点了下头。 “我们娘俩给你加油。”红姐举起小小的粉拳,在我眼前用力地晃了晃。 “有你和小壮,我什么都不怕。”那一刻,我的心里暖洋洋。 红姐踮起了脚尖,在我脸上吻了一口,周围几个小挡车工看到了,止不住哧哧笑起来。我一时有点不好意思,红姐一脸大方地冲小姐妹们笑了笑。 我们走进在车间后分了手。红姐转身离去,我穿过一排排纺织机,朝保全班走去。在路上,我碰到了一撮毛小李,他屁股后面颠着个电工包,正在与两个准备下班的小挡车工调笑。小李看见我过来了,傲娇地招呼了一声,我想起电工班小学徒说他欺负人的事,心里盘算着等自己空下来,一定好好教他两手,让这个仗势欺人,狗改不来吃屎的小李再尝点苦头。 我整个上午都有点心不在焉,一边干活一边想问题。几个跟着我干活的小学徒,见我一直都板着个脸,以为我心里不高兴,所以干活时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错惹我发火。他们与我刚来接班时一样,还在一种青涩和懵懂之中。 在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了。我们回到保全班,收拾好了工具,小学徒们去食堂吃饭了,我独自一人到大车间找了红姐,两人在一排细纱机边上,吃完了家里带来的冷饭。最近一段时间为了能省钱,我与红姐再没有去过食堂,饭都是这样从家里做好带来的。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给许班长请个假,明着说自己晚上要考试,自己需要好好看看书,让他行个方便,不要再给派什么活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大伙都没有吱声,只是张胖子在一边直撇嘴,我没有与他计较,只当做没有看见。 大伙都出去干活了,屋里静悄悄的,伴着门外传来的机器声,我一边做数学题目一边复习概念。数学复习的差不多了,我刚拿起物理课本,房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了。 “吴平,快去帮我看看吧,那台破机器又出毛病了。”大额头肖美花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 “……”我抬起脸来,想说自己下午休息,但是看见她一脸焦急,额头上渗着汗珠,话到嘴边没有吐出来。 肖美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烦躁地抱怨道:“本来工资就拿不全了,这机器还整天出毛病,真地不让人活啦。” “你别急,我去给你看看。”我没有再多想,放下了书本,起身去柜子里拿了工具,招呼着肖美花朝门外走去。 肖美花挡的这台并条机,早就到了该保养的时候,这个星期我已经为她修了三次啦。如今,厂里生产不景气,维护的费用几乎没有了,只能是老马拖破车,勉强地维持着运转。 “三红他们家还在你家地里开着矿?”我为了安慰肖美花的情绪,一边干着活一边扯起了闲话。 “哎——别提啦,现在不光是俺家的地,周围的地也都被占了。”肖美花一脸愤恨,气呼呼地说道,“在我们村里又开了好几个大井口,听说县里好多有权有势的人都入了股,领头的是胡秀美的两个哥哥,就是曾经跟你和鲁豫打过架的城北二虎。” 听到她说“城北二虎”,我的心里止不住一阵悲愤,看来他们是批下来了手续,难道师傅真地给他们帮了忙?想到这里,我的心呼啦一下乱了,脑子一开小差,手上的铁锤就敲到了指甲上,疼得我忽地一下跳了起来。 “怎么啦?伤到了吗……”肖美花一下惊叫起来,看见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一连声地问道。 “没事,没事……”我攥着自己的手指,疼得张大嘴呵着气,好半天都没有缓过劲来。 “怎么啦?”不知什么时候,小蔡师兄站在了我们的身后,一脸紧张地问道。 “吴平把自己的手砸啦。”肖美花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是自己的手受了伤,惊惶地声音都变了。 “你赶快去厂里医院看看。”小蔡师兄拉过我的手,看到我整个指甲全都紫了,急忙催促到,“你不是晚上还要上课吗,这剩下的活我来干。” 俗话说十指连心,我已经疼得一头冷汗,来不及说声谢谢,就捂着肿了的大拇指,匆匆出了车间=大门。 厂医院原本不大,没有几个医生护士,现在连“兽医”都调走了,只剩下了两位女护士在勉强维持着。她们给我简单地清洗了一下伤口,抹了点紫药水,又上了点消炎粉,最后包扎起来。从厂医院出来,我的一只手都麻木了。 下班的时间没到,我就已经出了厂门,等我到达县工会时,太阳还没有落山。我独自坐在冰冷地教室里,忍着手指的疼痛赶紧看书。同学们陆续来了,教室里热闹了起来,因为是第一次大考,洋溢着少有的紧张气氛。我的同位红脸小胖子又是最后一位来到,当他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的时候,监考的于老师已经开始发考卷了。 当天晚上,我们连续考了两场,第一场是数学,第二场是化学。我感到自己的数学考得不好,最后一道大题共有三问,我绞尽脑汁猜做出了一道。化学是我平时最喜欢的一门课,再加上于老师教得好,所以我几乎没有感到什么难度,很顺利地就做完了。出来与人对答案,只错了两道填空题。 夜色深沉,冷风萧瑟,我随着众人出了总工会的大门,与红脸小胖子告了别。在路过县文化馆的时候,我看见了摩登小郭,她与一位高个男子搂抱,与我擦肩而过,亲腻地聊着今晚跳舞的事。因为考试太紧张了,我几乎忘了受伤的手指,现在思想一放松,整个手又火烧火燎地疼痛了起来。 (一百四十六)喜从天降 期末考试连着考了三天,我的手也整整疼了三天。按照纱厂“四班三运转”的规律,红姐今天该上中班,但是,细纱班新上任的大班长又给她调了两个早班。这位新上任的大班长是一位军属,她对红姐的遭遇十分同情,班上的小姐妹们也都跟着她,总是变着法地照顾红姐娘俩。 我的手还没有好,所以来上班的时候,红姐非要骑车带我。一路上,我抖擞着坐在车座上,紧紧抓住红姐的后衣襟,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连带着红姐一起摔个人仰马翻。 这两天考试紧张,自己的心情不佳,再加上左手受了伤,干活不太方便,昨天坏了的那台梳棉机还没有修好。一个上午,我带着两个小学徒,继续修这台机器。看着我们磨磨蹭蹭的样子,小挡车工过来求了好几次,两个小学徒没好气地怼她道:你没见师傅的手伤了吗?弄得小姑娘心里不悦又一脸无奈。 中午11点半,车间里的电铃准时响起,轰鸣的机器声逐渐停息了下来,到了午间吃饭的时间了。我直起腰放下工具,吩咐两个小学徒等下午两点上班,就来将机器装起来试车。两个小学徒工应声答应后,将工具和零件收拾到一起,和我打了身招呼,就转身去食堂吃饭了。 我先回了趟保全班,洗了下手和脸,才转身出了门,准备去找红姐一起吃饭。车间那只多日没响动的喇叭,突然哇地叫唤了起来,传出了关牧村“唻唻唻”的歌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把人吓了一跳,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我绕过一排细纱机,朝车间后面走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红姐,她带着一顶白色的工作帽,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纱箱上,正在与几位同班组的姐妹说着话。我加快了脚步来到她身旁,顺手提了个空纱箱,颠倒了自己的屁股下。红姐见我坐到了身旁,忙把一个饭盒递到我手上。周围几个正在吃饭的女工,看见我俩默契的样子,嬉笑着开起了玩笑:“小吴,看殷红对你多好,什么时候吃你俩的喜糖啊?” 红姐微微一笑,剔透的眼神羞赧地瞥了我一眼,低眉垂目没有回应,赶紧自顾自地吃起了饭来。 “殷红,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太不易,小吴人长大高大俊气,心眼又好,你俩真是特别般配,赶紧把事儿办了吧。”女工们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劝慰着。 “各位姊妹,你们累了大半天了,能不能闭下嘴歇歇啊?”我看见她们还不依不饶,赶紧把话给打断了。 大伙嬉笑着转移了话题。我随手打开手中的饭盒,里面是两个白白的大馒头,馒头底下是辣椒炒好的萝卜干。馒头是红姐昨天晚上蒸的,萝卜干是房东腌好送我们的,它们现在被红姐用油和辣椒一炒,透着诱人的清香。 我拿起了馒头刚想啃,忽然发现萝卜干下面,还有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我心里一惊,抬眼去看红姐的饭盒,大概早料到我会这样,红姐赶忙侧过了身子,几粒干硬的馒头渣从她秀气的嘴角散落了下来。看到红姐略显憔悴的面容,我的心头一酸,迅速搛了个荷包蛋,塞进了她的饭盒里,红姐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原本嘻嘻哈哈的女工们,看到了我俩的一幕,忽地就没有了声音,那位丈夫从前线回来的老大姐,眼圈微微有些泛红,把脸扭到一边,止不住轻叹一声。 喇叭里关牧村的歌声停了下来,响起了厂部女播音员久违的“县普”声:“职工同志们,职工同志们,下面播送一条重要通知……” 刚经历过十年动乱,大家对广播还都有着天然的敏感,特别是一听到“同志们”这样庄重的称呼,往往都会心里一紧,不知道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职工同志们,下面播出市总工会、市妇联和市团委向全市职工、妇女和青少年朋友们发出的一封倡议信,希望大家认真收听。” 车间里带饭来吃的人们,不由地放下了碗筷,正在走动的人们也纷纷停下了脚步,大家惊诧地竖起耳朵,认真地倾听起来。 “各位工人同志们、妇女姐妹们和全市的共青团员们,在这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冬季节,让我们用热情和爱心,伸出阶级友爱的双手,去帮助和拯救一个生命垂危的儿童,他不仅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子弟,更是我们南疆烈士的骨肉,他……”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激跳起来,慌乱中,我瞥了一眼身旁的红姐,她满脸疑惑,手上举着的半个馒头,也僵在了嘴边上。 我忽然想到了前几天,市里打来的那个电话,止不住悲喜交集,浑身一阵阵战栗起来。此时,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不敢正视红姐的眼睛,慌乱中直想赶忙逃走,可是双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小殷,你的孩子有救啦!”那位明白过来的老大姐走了过来,一把搂住了红姐的臂膀,嗫嚅着说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红姐薄薄的嘴唇战栗着,泪眼婆娑的双眸直直地望着我,一连声地喃喃地自语道。 “小殷,广播了在说你家小壮的事呢,孩子……孩子真有救啦,你……你该高兴啊……”老大姐泪水盈眶,轻轻地拍着红姐的肩头。 红姐一下瘫软在了大姐的怀中,在遭遇了无数的失望和痛苦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如坠梦中,一时难以承受,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在空旷的车间里萦绕着,周围的姐妹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纷纷围拢了过来。大家都为红姐和小壮高兴,许多人背过脸去,偷偷抹起了泪水。我更是悲喜交集,此刻终于站了起来,赶紧拿着饭盒,悄悄地转身走出了人群。 我回到保全班,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我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转了好几个圈后,默默地拎起工具包,走回到那台梳棉机前,一个人默默地收拾起来。我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愧疚:袁圆,这个美丽而高傲的姑娘,并没有因为我的怯懦而心生怨恨,依旧凭着本能的善良,为小壮打开了一扇希望之窗。 两个小学徒回来的时候,那台梳棉机已经被我装好了。在回保全班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几个工友正在与红姐攀谈着,尽管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也看不清她们的表情,可是我心里明白,她们都是来安慰和祝福红姐的。有几位大概想把钱塞到红姐手里,红姐推辞着不愿接受,彼此相互拉扯了起来。 我的眼圈发热,视线再次模糊了。 (一百四十七)一年又一年 这一年,在磕磕绊绊中,总算艰难地熬过去了。按照惯例,厂里腊月二十八开始放假,这天下午因为干活有点晚了,当我骑车赶到县工会的时候,补习班已经开始上课了。因为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堂课,所以主要是各位对这次考试进行讲评,我进门报告了一声,就赶紧走到了教室最后面自己的座位上。 这次考试的试卷已经发下来了,放在了我的课桌上,我没有先看试卷,而是急迫地拿起成绩报告单,仔细看着上面的各项分数,心止不住砰砰直跳。 “吴平,你总说自己底子差吗,怎么这次考的比我还好?”同位红脸小胖子瞅着我的成绩报告单,不无羡慕地说到。 “我每次上课都比你来得早,从来没有迟到过。”因为心里高兴,又与红脸小胖子很熟了,所以止不住调侃了一句。 最后一堂课,我们的班主任于老师来了,她把班里的同学这次期末的成绩排了个名次,一位位都念了出来。我没有想到自己的总分竟然是全班第二,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于老师在全班人面前,把我好好地表扬了一番:“你们看看吴平同学,人家是业余时间来学习,而且原来的初中还没有上完,如今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实在是他刻苦努力的结果。我们这里有许多同学都是上过高中的,成绩怎么还不如人家,大家都要好好反思一下。” 放学的时候,于老师把我叫住了,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我告诉她自己准备明天就走。于老师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她的父亲于二爷想约我去家里坐坐。于老师说老人入冬后腿脚不利索了,天天待在家里闷得慌,知道我在她班里学习,早就想让女儿请我去聊聊天了。我对于二爷的风骨非常敬重,赶紧表示自己过完节回来,一定去登门拜访,聆听老人家的教诲。于老师又对我进行了一番鼓励,说的我心里热乎乎的。 我回到西张庄,已经过了夜里11点,因为知道我今天成绩要出来,红姐把小壮哄睡以后,一直躺在床上看书等着我。我心里高兴,一进家门,却故意作出垂头丧气的样子,红姐香唇微张,望着我的脸色都变了。 “考得怎么样?”红姐目光如炬,一下坐了起来。 “不太理想。”我故作心情沉重地应答道。 “把成绩单给我看看。”红姐面靥酡红,急迫地伸出两条如雪的手臂,一把将我刚取下来的书包拿了过去。 “数学112分,附加题对一半;物理110,全对,化学98分……你,考得不是挺好吗,怎么……”红姐充满疑惑地仰起脸来。 “不好,才全班第二名,比第一名整整差了7分。”我装作满腹“委屈”一脸不甘的样子。 “好啊——吴平,你胆敢骗我!”红姐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被子,娇媚灵动的身子跳起来,一把死死地箍住了我的双臂,翘起薄薄的双唇,在我的脸颊上就是一个大大的香吻。 “我原本可以考得更好。”面对红姐的激情,我真心遗憾地说道。 红姐剔透的双眸透着迷人的妩媚:“吴平弟,红姐没有看错你,我和小壮有希望了。今晚姐要好好奖励你。”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红姐就分别骑着两辆自行车,带着小壮和少得可怜的年货,一起往家里赶。我还是骑得小蔡师兄的自行车,一晃都向他借了七八年了,车子已经由新变旧,我们却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今年是闰年,虽然还在腊月里,可是已到了“七九”时节,俗话说“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单”,真是一点都不假,阳光铺洒的运河大堰上,我们还没骑出十多里地,就已经是一身地细汗了。 清风和煦,天空湛蓝,大堰下的田野上,麦苗返青,一望无边,仿佛绿色的波浪。几朵初春早放的紫色野花,在绿波中微弱而顽强地摇曳着。因为小壮看病的钱有了着落,红姐这段时间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我们一路欢快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几十里路就甩在了身后。 路途中间我们休息了两次,在大堰底下找了个朝阳避风的地方,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水。因为小壮马上就要两岁了,所以必须考虑给他断奶了,红姐这次下决心把小壮放在家里一段时间,暂时不带回来了。望着小壮娇嫩的小脸蛋,听着他简单纯真的呓语,我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虽然自己和小壮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可是这一把屎一把尿地带了过来,早就融入了浓浓的亲情,特别知道了他的病情后,我对他更多了一份娇宠和怜爱。 路过三红家所在的村子时,我在大堰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座高大的洋楼。此刻,洋楼早已经张灯结彩,喜庆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从那里传来,看样子他们已经提前过上节了。 “这家人家是干什么的?房子盖得真气派。”红姐随着我的目光望过去,不无感叹地说了一句。 “干什么的?村里的书记,现在家里开石膏矿。”我没有好气地哼了一声。 “怪不的呢?这几年都是这样的人发了财。”红姐收回目光,愤愤地说道。 “咱们车间的肖美花你认识吧?她家的地就被这家人霸占了,为这事我还找过袁圆,最后不了了之,也就赔了一点钱。”我随口说到了袁圆,心里不由地一阵发热。 “该怎么好好谢谢人家呢,她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红姐望着我,眼圈又微微有点泛红。 “过了节,我们抽空去一趟市里吧,到时候找到袁圆,当面谢谢她。”我怕红姐再流泪,赶紧安慰到。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了。 天气晴好,一路顺畅,中午时分,我们就快要到家了。红姐和我的家同在一个乡(过去叫公社),只是隔着一条大运河,分列运河两岸。我老家的村子吴姓居多就叫“下吴洼”,而她家的村子是殷姓家族世居的地方,因此就叫“大殷庄”,前年鲁南发大水时为了分洪炸了运河西大堰,红姐家的“大殷庄”受了灾,秋后水退了,水稻玉米也绝收了一季,红姐省吃俭用,整整帮了家里一年。 因为红姐要渡河回家,我送娘俩到了运河边的渡口,红姐抱着小壮,我帮红姐把车子推上了渡船,将后座上带的年货重新绑紧了,又忍不住亲了小壮两口。小壮摇晃着圆乎乎的小脑袋,咯咯地笑着躲避我硬硬的黑胡茬。我原本坚持要送红姐过河得,却被她给拒绝了,只有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岸上。 正午的阳光倾泻在舒缓的春水上,潋滟的河面一片浮金跃银。开船了,渡工们脱掉上身的黑棉衣,有力地喊着号子,使劲地摇着橹,侍弄着斑驳的渡船,徐徐地朝对岸驶去。目送着娘俩渐渐远去,想到这次分别后,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见到小壮,我的心中忍不住有了种湿漉漉的惆怅。 (一百四十八)爱是什么 当我顶着午后的阳光,像爹当年那样一路摇着车铃,从大堰上溜进村里时,一群正在村口的孩子自顾自地闹腾,既没有谁唱歌,也没有谁惊呼,甚至都没有人翻眼皮看一眼。自从前几年农村分了地,现在过年吃上猪头,已经不算什么大事啦,自行车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村里过节的氛围已经很浓了,许多人家都粉刷了院墙和房子,相比之下,我们家焦黄陈旧的院墙显得有些寒碜,想到它曾经被“四眼”看上作为刷标语的好地方,不尽有种岁月倥偬之感。 乡邻看见我回来,依旧友好地打着招呼。我推开了自己院子的铁门,闻声走出堂屋的娘看见我从车把上卸下两个可怜的猪头,止不住地埋怨道,过年吃的东西你爹早准备好了,你还带两个猪头回来干啥。 我有点尴尬地提着两个猪头,跟着娘进了锅屋,看见一碗碗做好的麻花、丸子、红烧肉、大鲤鱼,炖鸡、馒头、粉条……己经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案板。 除夕晚上,娘做了整整一桌菜,我帮着从锅屋端进了堂屋,娘随即把一壶温好的酒拿了进来。爹坐在主位上把三个小酒盅,搁到了我、娘和他自己的面前,我一时有些诧异,望了对面的爹一眼。 “你也老大不小了,陪你娘和俺喝两盅。”爹没有看我,先端起了酒杯,安然地开了口。 在院门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我忸怩地站起身来,红着脸端起了面前的酒盅,冲着爹满是皱褶的面孔庄重地唤了声,“爹,辛苦了,我……敬您老一杯。” 娘望着我一脸严肃的表情,大着嗓门笑起来。爹不悦地白了她一眼,端起自己的酒盅,一饮而尽。在妹妹的起哄下,我又接着陪爹喝了一盅。当火辣辣的液体流进体内,我的眼眶不觉地有点濡湿了。 妹妹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呼道:“娘,咱家还没放炮呢?” 娘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真是忙糊涂了,怎么能不放炮就吃年夜饭呢?大平快带你妹妹去把咱的炮放了。” 听了娘的话,我赶紧站起身,拿了放着香案上的那挂一千响鞭炮,拉着妹妹疾步穿过了院子,来到了大门外。二狗蛋领着媳妇和一对儿女也在门前放炮,看见我出来,扯开嗓子叫了声:“大平,明天来俺家喝酒。" “好的,弟妹,我明天上你家拜年。”我冲着二狗蛋的鲁南媳妇友好地叫了一声,点燃了手里的鞭炮,随手挂在了门旁的杨树枝上。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在夜色里闪着夺目的光焰,我抬起头来遥望着幽兰的天空,不由地思念起红姐和小壮来,此时此刻,他们也在放鞭炮吃年夜饭吗?等我和妹妹再回到屋里时,爹已将小半壶酒喝完了。 从大年初二开始,亲朋好友间走动起来。村里人的日子好过了,左邻右舍请客时,就彼此心照不宣地暗中较上了劲。不断有人来家里找我去陪客,每当这个时候,我还没来及表态,娘就一脸喜庆地立马应承了下来。 按老家的风俗,只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和有出息有地位的人,才会被人邀去给客人陪酒,我虽然只是个工厂的小保全工,可在乡邻们眼里也算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他们并不知道纱厂的事情,也管不了它景气还是不景气。 我走东家串西家,整天嘴里喷着酒气,竟然没正儿八经地在家吃上几顿饭。我年初三在会计“四眼”家是彻底喝醉了。“四眼”现在是村委会副主任,他的儿子学习很好,去年参加高考上了个中专,“四眼”在村里人前人后显摆,我们喝酒时他让儿子也上桌陪客了。 县里规定是大年初十上班,我因为惦记着红姐和小壮,过了初五就想回去,可是娘说“三六九,出门走”,新年要图个吉利。为了让娘高兴,我在家多待了两天,准备初九的下午再走。 在乡下没过完正月十五,没逛完庙会闹完花灯,这年就算没有过完。新年期间的乡村一反平日的寂寞,在外的人们都赶回家过年了,夜晚也变得十分欢腾热闹。年初五的晚上,全家人吃完晚饭,妹妹丢下饭碗,就跑出去玩了。爹也准备出去打牌,一年中间他难得轻松两天。 我帮着娘收拾着碗筷,娘讪笑着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哪有大老爷们干这活的,以后就是自己成了家,也不能围着锅台转,男人是应该干大事情的。” 我讨了个无趣,就独自回到东厢房,躺在床上打开高三的物理课本,用心地研读起来,下学期就要开始学了,我要抓紧自己先预习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娘探进脸来望了我一下,端着一笸筐花生和栗子走了进来。 “看书呐?” 娘掸了下衣襟,坐到了我的床头,“明天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千万别忘了,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整天丢三落四的。” “没有了,该带的都带来。”我放下书本坐直了身子,接过娘手里的笸筐搁到了一边。 “大平……” 娘迟疑了一下,凝望着我的眼睛,莞尔片刻才又开了口,“你和那个殷红……咋样了?” 娘直勾勾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这事一定在她心里憋了许久了,我回避着娘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应了句,“挺好的。” “哪……哪你真打算娶她?”娘脸色凝重了起来,悻悻地追问了一句。 我一下被娘问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时有点语塞,自己跟红姐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两人还真没认真谈过这事情。当然不是我没去想,而是每次提起来,红姐总是敷衍着搪塞了过去,我隐约地能感受到在她的心里,这个结始终还有完全打开。 “娘,别问了,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望着娘鬓角飘散的白发,我的心里有些麻乱。 娘才轻叹了一口,“我听你爹说,那个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虽说长得个天仙样,可惜了是个二婚,还有一个孩子,你要……要是还在农村种地,咱也就算了。可现在你在城里上班了,再娶个二婚来家,这面子上总有点转不过来,再说她是过来人,经历的事情多,心里想啥你不一定能掰清楚,人说后娘难当,其实这后爹更不好当啊……” “娘,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我埋怨声了一句,捡起床头边的课本,佯装着读起书来。娘住了嘴,一时静默无语,过了好一会,见我不再吭声了,才站起身来悄悄地掩门出去了。 我没了学习的心境,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我丢下手中的课本,仰面躺在床上。 当天晚上,娘的话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我第一次审慎地回顾起与红姐交往的过程,苦难相遇,彼此慰藉,相互支撑,是红姐开启了我的懵懂之门,给了我成熟和自信,一切似乎应该水到渠成了,可是我每次提出结婚的问题,红姐总是扯开了话题,刻意地回避。我明白在红姐的心里还有阴影,一位遭遇欺骗的女人对新的爱情会有本能的恐慌,我应该在未来的日子里让她重新树立起生活的希望,让她相信爱情并没有失去本原的力量。爱情是什么?就是两条原本独自流淌的小溪,不期而遇汇聚到了一起,激起了动人的水花,这美丽的波浪时间欲久,交融愈深,他的习惯就是你的爱好,他的轻松就是你的笑声,他的忧伤就是你的泪水,他的沮丧就是你的痛苦,因为你们已经密不可分,成为一条开始孕育生命的河流了。 窗外,树影婆娑,风声萧瑟,一弯上玄冷月透过窗棂,映照在床边的空地上,我思绪漂浮,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公鸡第一遍啼鸣声。 (一百四十九)石膏井下 大年初六,我一直睡到了中午,才昏昏沉沉起了床。家里人都吃过晌午饭了,娘见我起床了,赶紧招呼了一声,忙着到锅屋给我端来了饭菜。 春节过后,在淮北农村基本上每天都只吃两顿饭,一顿在早上十点多,另一顿要到下午的四点左右。这个习惯自古由来已久,主要是为了节省粮食,度过即将到来的春荒。现在,虽然可以吃饱肚子了,但是这个习惯却还一直保留着。 我端着碗,坐在院子里早就不用了的磨盘上,正吃着饭的时候,二狗蛋过来找我,一推开院门就直着嗓子喊:“大平,你怎么才吃饭哪,下午有啥事嘛?” “没事。你有什么事吗?”我看见他兴冲冲的,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什么药,止不住反问了一句。 “我还真找你有点事。”二狗蛋腆着脸,有点诡秘地说到。 我随手将吃完的碗放在了磨顶上,抹了把嘴:“说吧,你小子找我有啥事?” “好事。你赶紧收拾一下,推上自行车,帮我去办个事。”二狗蛋看见娘从锅屋里出来,随口打了声招呼,“婶子,我让大平去帮我个忙。” “好啊,你让他去吧。只是别让他喝多了,大平的酒量不如你。 ”娘以为二狗蛋又是喊我去陪酒,一脸快意地答应着。 我与二狗蛋骑着自行子出了村东口,身后的运河大堰越来越远,平坦坦的麦田一望无垠铺展到了天边。熬过严冬的阳光已经有了足够的暖意,照在人的身上无比惬意,极目远眺,鲁南的山峰宛若一抹黛蓝,涂抹在了地平线的尽头。二狗蛋的屁股底下是一辆崭新的加重“飞鸽”,我们使劲蹬着车子,朝着小肖家村飞驰而去。 “大平,今天晚上请你喝酒。”二狗蛋喘着粗气得意地说道。 “你小子去石膏矿,到底有什么事?”我刚才听说是要去石膏矿,就一下动了心。 “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二狗蛋继续卖着关子,呲牙咧嘴地笑着。 “你在矿上干活,三红他哥对你咋样,一月能开多少钱?”我了解二狗蛋的脾气,你越是求他,他越是拿样给你看,索性就岔开了话题。 “三红他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和‘半夜鸡叫’的周扒皮有得一拼,不过该给我们的钱,他也不敢扣,要不就没有人给他家干活啦。”二狗蛋摘了头上的棉帽,丢到了面前的车筐里,顺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继续说道,“你问俺一个月能开多少钱?这么说吧,反正比你在纱厂拿的多。” 二狗戏谑的话,让我一时感到窝心,有种说不出的惶惑。这次放假前,私下里听张胖子嘀咕,过年以后,老猴子又要搞什么新的“改革”,不知道这回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二狗蛋看见我没有接他的话,侧过脸来瞥了我一眼:“你想啥呢?过了前面那个村,马上就到了。” 我俩从一条小路绕过小肖家村,穿过了大田边的一小片杨树林,眼前出现了一个用红砖围起来的大院子,院子里矗立着一座高高的井塔,乌黑的铁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二狗蛋溜着贼乎乎的双眼,放慢了车速,嘴里嘟哝道:“菩萨保佑,今天三红他哥不在。” “你小子在嘀咕什么?”我听了他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有点不解。 “別吱声。”二狗蛋急促地打断了我的话,伸着脑袋四下探望了一番,才走到大院子门前,去敲那扇高大的铁栅栏门。 随着二狗蛋的敲门声,栅栏门后面出现了一个带毡帽的猥琐瘦子,他瞥见了二狗蛋身后的我,立刻露出了警觉的神色。 “没事,这是俺朋友大平,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弟兄。”二狗蛋一边招呼瘦子开门,一边冲着他解释道。 “昨晚上老板打了一宿麻将,听说输了大几千,看样子今天没心情过来巡看了。车,我给你准备好了。”带毡帽的瘦子打开铁栅栏门,把我们放进了大院子里,又伸出头去四下张望了一番,赶紧把门锁上了。 这里应该就是肖美花家的承包地,如今上面堆满了从地下挖出来的矿石,青灰色的石块中夹扎着白花花的石膏。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二狗蛋把我叫过来,是让我帮着偷几车矿石。他和这个瘦子过节前已经商议好了,准备趁着放假没人弄几车出去,拉倒北边鲁南的小水泥厂卖了,弄些零用钱花花。我对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很不屑,但是想到哭诉的肖美花和为富不仁的三红一家,心里就憋得不舒服,便没有拒绝二狗蛋。 因为白天拉石膏目标太大,二狗蛋和瘦子决定天黑后再动手。看着太阳还在天上老高,二狗蛋怕我感到无聊,就提议说让我下矿井去看看。我还从来没有下过矿井,就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三人来到井口,瘦子合上了电闸,井架上面的一个绞盘呼呼啦啦转起来,带动着两根钢丝绳不一会就将一个铁栅栏笼子提出了井口。 二狗蛋打开了边上的一扇小门,领着我上了这个铁栅栏笼子,带毡帽的瘦子说声你俩注意了,就再次按动电闸,铁笼子带着我和二狗蛋,朝着黑洞洞的井口坠了下去。我是第一次坐这个破玩意,随着头顶井口越来越小,天变成了一个五分钱的硬币,人晃晃悠悠地进入了黑暗之中,心也止不住扑腾扑腾地激跳起来。 “这个钢丝绳不会断了吧?”我在铁笼子的震荡中,大着声音不无担忧地问道。 “没事,我们天天坐,两三吨石膏都能提上去,我俩才多少分量。”二狗蛋在黑暗中耻笑着我。 大约下了一百多米,我俩终于看到了井底,二狗蛋赶忙仰起脸来冲着上面大喊:“曹山矿,你个狗日的,快把机器停了。” 瘦子曹山矿在上面应了一句,回声嗡嗡地传下来,铁栅栏笼子砰地一声触到了井底。 “哎呦,这个狗日的曹山矿,要摔死老子啊。”二狗蛋气得骂了一句。 二狗蛋下了铁栅栏笼子,拧亮了手电筒,将身旁一块电源板上的闸刀推上去,一溜灯光顺着我们面前的巷道亮了起来。二狗蛋在前面领着,我俩一前一后走进横着的巷道里。我曾在电影上看到过煤矿景象,矿?里面黑乎乎的像是地狱。可是这里却与电影上放的情况不同,井筒子好似一个冬暖夏凉的大涵洞,并没有煤矿中一排排支撑的枕木,关键是它还非常干燥,灯光在白色石膏石的反射下,显得非常明亮。 “这里面还真不错,四次光亮像个神仙洞,上面不会塌下来吧?”我一边朝里走,一边不无担心地望着头顶上。 “你放心好了,这个周边都是石膏,坚固着呢。再加上石膏也吸潮,所以干燥,就是见不着太阳,里面也是这个样子。”二狗蛋带我走进去了几十米,就停下了脚步,不再往里走了。 “那个瘦子是你的朋友?”我随着二狗蛋站住了,靠着矿壁望着他问道。 “你是说曹山矿啊?不算是什么朋友,就是个干活的搭档。这小子不是咱这里的人,是三红他哥从市里煤矿上找来的。听说他家在苏北里下河的一个乡下,他爹是被招来挖矿的矿工,后来出了矿难瘫痪了,他娘熬不住跟人跑了,这小子就没了人教养,一直在社会上散混着,那里有饭就朝那里去,是个有奶的就认娘的东西。”二狗蛋轻蔑地说完,挥了下手里的电筒,拔腿朝回走去。 “这样的人你得小心,我第一眼看他,就觉得这小子不地道。”我跟在二狗蛋身后提醒着,“今后,别跟他一起偷石膏了,防着别吃了亏……” “ 俺也知道他是个混蛋,就是利用一下这小子。”二狗蛋在前面应了一声。 这之后,我和二狗蛋都没有再说话,寂静的巷道里响着两人的脚步声,空洞的声音让人内心的不安一下子放大了。 (一百五十)红姐惊艳 春节的十天假,一晃就过去了,离家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了,可是头脑里一直胡思乱想,辗转反侧总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进了梦想,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快到了晌午时分。 我起了床,急急忙忙洗漱完毕,端着娘热好的饭菜来到院子里,在暖暖的阳光下,一边香甜地咀嚼着,一边看着娘把东西往自行车后架上绑。过去爹每次要走的时候,也是娘给他往“大金鹿”上绑行李,时间轮回,如今她又开始给我绑行李了。 因为当时还没有电话手机,我不知道红姐回去了没有。想着还有百十里河堰路要赶,我吃完饭赶紧搁下碗筷,略略收拾一下,推起大“永久”准备出门,忽然听到院子外面一片人欢马叫。 “大平他妈,大嫂子哎——你们家来贵客喽——”扁脸二妗子尖细的嗓音打门口传了进来。 还没待我和娘明白过来,院门“呼啦”一下就被人挤开了,在一大群神情亢奋的乡邻簇拥下,一位风姿绰约的高挑美妇推着一辆坤车,己经笑盈盈地踏进了门槛。 “红姐,你……你咋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止不住地惊呼起来。 “我咋不能来?”红姐捋了下额前乱发,漆黑地眸子闪瞧了我一眼,笑吟吟的娇嗔道,“我来给吴师傅和大婶拜个晚年,也正好找你一起搭伴回城呀。” 在我惊诧的目光里,红姐深深地给娘施了一个大礼,“婶,新年好——” “这……这是……”娘突然目睹这从天而降的佳人,一时竟痴痴地忘了回礼。 原本宽敞的院子此刻一下逼仄起来,院墙上也骑了一排半大的孩子,尽管已经没有了插脚的地方,外面还有人拼命想往里挤。这个运河滩头偏远的“下吴洼”平时少有外人光顾,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绝色美女,顿时引起了巨大轰动,比正月十五闹花灯还热闹。 二狗蛋在他黑脸鲁南媳妇背后抠着鼻屎,噏合的嘴角垂涎拉得老长,他的两个孩子被后面人推的直朝前冲,二狗蛋媳妇一把没拽住,小儿子扑通一声跌在了红姐脚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你挤什么东西?把俺孩儿磕着了。”二狗蛋媳妇恼怒地回过身去,一巴掌打在身后邻居小男孩的头上。 “不是俺挤得,是后面人拥俺的,你凭什么打俺?”小男孩仰头怒视着二狗蛋媳妇,脚步不稳地指着身后状告道。 小男孩的身后是村里的几个老光棍,此刻已经顾得上与二狗蛋媳妇斗气,一个个眼珠子瞪得扁圆,好像恨不能抠出来,直接粘到红姐的身上。 红姐看见孩子跌倒了,赶紧将手里的自行车往我手里一推,俯下身子把二狗蛋的儿子抱了起来:“好孩子别哭,姨姨给你带糖吃了。” 红姐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掏出了两粒水果糖,塞到了孩子的手里,孩子抽泣着止住了哭声。二狗蛋媳妇挤上来接过儿子,仰着一张黑红的圆脸羡慕地瞅着红姐,有点诚惶诚恐地问道:“你……你就是大平的媳妇?” 红姐粉面桃花,羞赧地不知该怎样解释。娘却如大梦初醒,回过了神来,一把拉住梨花带雨的红姐:“闺女,你……是来找俺家大平的?” 看见娘一脸花痴的样子,我忍不住埋怨道,“娘,你这是咋得了?快让人进屋坐坐吧。” 看着人欢马叫一院子黑压压的人,我实在不愿让红姐再尴尬,赶紧让开了身子,想把她往堂屋里领。 “啥咋得了?” 面对周围一片贪羡的目光,娘平日的虚荣心又不自觉地爆发了,她满脸春风,左顾右盼,一把扯过了红姐的手,嗓子里带着笑声,故意当着众人寻问到,“你……你这是哪里的闺女呀,今年多大了?” 大概是一时高兴地昏了头,娘竟然没将眼前的红姐,跟那个让她耿耿于怀的“小寡妇”联系到一起。红姐白皙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她知道自己俏丽的容貌和窈窕的身姿,欺骗住了众人的目光。 “这闺女真俊啊,就像天上的仙女。” “大平娘,能讨到这样的儿媳妇,你可真有福气啊!” “就是,人家大平是城里的工人吗……” “妈的,好女人都让城里人给睡了!俺们快四十了,连个媳妇也寻不下,至今女人味都没闻过。” 到处是人头攒动,乱哄哄的议论不绝于耳,我有些经不住这架势了,赶紧把手里推着的自行车往身旁一扎,从娘手里夺过红姐的小手,拉着就想往屋里去。 “天不早了,赶快回去吧。”不知什么时候,爹已经不动声色地站在了我们身后,我俩一转身,正与他打了个照面,“你俩还有大半天路要赶呢,到了县里天也快天黑了。” 红姐含羞低首,面颊酡红,一时有些诚惶诚恐,莞尔片刻,才充满感激地唤了声:“吴师傅——” “不留你啦,抓紧和大平一起走吧。”爹地和颜悦色地笑了笑,拍了下我车后座上捆绑的行李,“各位乡邻们让一下,两个孩子还要赶路呢。” “二哥,你们老吴家的祖坟一定冒青烟了。”会计“四眼”满脸堆笑地对爹赞叹道。 扁脸二妗子好不容易挤到了红姐的面前,一张裤腰嘴“啧啧”地咂着,满脸都是献媚讨好的笑容,“闺女,你爹在县里当什么干部呀?” “我爹跟你们一样,也在村里干活。”红姐对二妗子的问话有点不解,实话实说到。 “嘿嘿,你骗人哩,像你这样如花似玉,掐出水来的小姑娘,能是咱们农村人?俺是大平的二妗子,今后少不了有事进城求你们呢。”二妗子平日里除了乡村大小干部,对自己的邻里从没过好脸,这次她还真是误会了,以为红姐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子女。 “别瞎扯了,你的事没一件是正事儿。”爹邹起眉头,厌烦地回了二妗子一句,赶紧吆喝着拨拉开面前的人群,护着我和红姐双双朝门口走去。 拥挤的人群散开了一条缝,二狗蛋凑到我脸前,唏嘘着朝红姐挤眉弄眼,被他媳妇一把揪着耳朵扯到了一边。 走出了院门,爹看见娘还抓着红姐的手不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冲着红姐嘱咐到,“天不早了,快跟大平走吧,一路注意安全。” 红姐剔透的双眸噙着泪水,此时不由地夺眶而出,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爹,突然弯下腰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了,叔……” 爹清癯黝黑的脸上闪出一丝羞涩,他忙着打断了红姐的话,嗓音也有些发梗了,“别多说了,孩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你们好好地过活吧……” 爹的目光飘过了红姐的头顶,迅速地瞄了我一眼,一把拽过还期期艾艾的娘,蓦地转身走进了院门。 走在出村的土路上,一群半大的孩子像当年“押解”爹一样,在我们前后左右撒着欢。待我和红姐爬上了村口高高的运河大堰,一个脑后留着根小辫子的男孩领了个头,所有的孩子都直着嗓门跟着吼起来。 “春天到,夜猫叫,城里来个小媳妇;小媳妇,长得俊,跟大平叔一枕睡……” “胡唱个什么,赶紧回家!” 我回过身去,狠狠地说道,还故意挥着拳头。红姐听了孩子们的话,一张粉脸涨得酡红,她连忙拉起我,冲恋恋不舍的孩子们友好地挥了挥手,率先跨上自行车,使劲地朝前骑去。 蓝天碧透,春水流涎。河堰下一丛丛不知名的黄花迎风绽放,河堰上一行行杨柳的枝头嫩黄的芽尖飘逸舒展,分别十日宛若三秋,我痴迷地贪看着红姐妩媚的身姿,不知不觉间竟然忘了蹬车。 “看什么?几天没见不认识啦!”红姐媚目如丝,含情默默地回了我一眼。 望着红姐明媚的笑靥,我忽然感到昨晚的胡思乱想有些荒唐,从今天爹的态度可以知道,尽管他和娘还有所不甘,但是已经认同了我们。 “想什么呢?快走啊——”红姐放慢了车速,在前面清脆的呼唤着。 “来啦——”我紧蹬了两脚 加快速度,刷地一下,从她身旁超了过去。 “哎,等等——”红姐又在后面急迫地喊了起来。 和煦的阳光、湿润的泥土,舒爽的午阳,高高的河堤,两辆自行车你追我赶,伴着垂柳纤柔的舞姿,把一路“叮叮铛铛”的铃声,抛洒在了生机勃勃的春风里。 (一百五十一)砸三铁 春节后一上班,厂里就开始私下风传,上面又有了新精神,说是要加大国有企业改革力度,南蛮子老侯已经去市工业局开会了。 这天下午,大伙都没有出工干活,围坐在保全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 “俺听说,老侯这次在市里开会,拍着胸脯表态,要继续带头改革,他提出了一个‘砸三铁’的方案,受到了市里头头的表扬。”张胖子两块腮帮子霍霍抖动,瓮声瓮气地说道。 “‘三铁’……他妈的,什么叫‘三铁’?”老黄师傅对这个词不太明白,睁大了眼睛望着张胖子。 “这个我也不太明白,好像我们的工龄什么都不算数了。”张胖子转过了脸,朝着刚在厂部开完会回来的许班长问道,“老许,厂里会议咋说的,这是个啥意思啊?” 许班长噏合着朝天的鼻孔,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侯厂长传达了市里会议的精神,这个‘三铁’就是说俺们现在都有铁饭碗、铁工资、铁位子……” “许班长,你说什么?这不都是国家的规定吗?固定岗位,固定工资,再说我们又不是当官的,有什么铁位子啊……”我仰起头来,抛开了手里的课本吗,惊诧地问道。 “他妈的,这算什么改革,变着法儿整我们吗。”小蔡师兄听了我的话,不满地随声附和着。 “狗日的老侯!”张胖子滕地一下跳了起来,愤愤地骂了一句,“这帮混蛋如果真把俺们砸死了,厂子砸没了,他南蛮子还怎么当厂长呢?” “你张胖子整天就是个小算计,遇到大事就转不过弯来。你还替人家老侯发愁,他现在巴不得把厂子砸没了呢。”老黄师傅气呼呼地瞪了张胖子一眼,“老侯的这个‘改革’,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是折腾咱们老百姓,把咱们改得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自己就越改越好,越改越富了。” 张胖子此时可能气疯了,又转过脸来,冲着许班长瞪着眼睛,咄咄逼人地质问到:“俺就不明白了,纱厂是国家的企业,是人民的财富,如果厂子真要是让老猴子弄没有了,这几千号人怎么生活?**会饶了他南蛮子?老许,你和上面走得近,你应该了解情况,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许班长一下卡了壳,目光散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又不是咱们想改的,都是老侯他们要改的,他们又不是笨蛋,能把自己给改坏了?现在明摆着,公家的东西改到了私人腰包,我们一个小工人能有什么办法,你去找老侯拼命啊?”一位老师傅接上了张胖子的话,一脸无奈地嘟囔着。 “还说俺们是工厂的主人,怎么什么权利都没有了?就真这样让老侯他们欺负啊……”张胖子的胖脸憋得通红,冲着铁皮工具柜就是一脚。 一屋子的人都没有了声音,铁皮柜沉闷的回声在房间里久久回荡。我此刻脑子里也是一片迷蒙,手中的书本已经读不下去了。 当天晚上,红姐下了中班,看见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前读书,而是早早地躺到床上望着屋顶在发呆,不由地感到十分诧异。 “下学期马上就要开学了,你咋不温习一下功课?”红姐端起了脸盆,准备去院子里打凉水。 “你今天听说了吗?”我侧身望着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听说什么啦?”红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移到门口的脚步,止不住停了下来。 “老侯他们要‘砸三铁’。”我怒气冲冲地掀开被子,一下坐了起来。 “噢……这事啊,他砸他的,我们过我们的,咱们有手有脚,不偷懒耍滑,就算纱厂真不行了,还能找不到活干,吃不上饭吗?”红姐明亮的瞳孔透着清澈,不急不躁地缓缓说道,“吴平,厂子里的那些事情啊,咱们也管不了,他们爱咋折腾则折腾,现在我们就两件大事,一是你要好好读书,二是给小壮治病。你可不能分心掉链子,让小壮和我俩失望啊……” 我心里有点惭愧,低下了脑袋,咬着牙回应道:“红姐……,我一定不让你俩失望。” 一周时间,在纷纷扰扰的骚乱中度过了。星期一上午,“砸三铁”动员大会在厂里影剧院如期召开。人们早早地来到了这里,因为牵扯到每个职工的利益,除了实在不能走开的人员外,全厂几乎所有的职工都来了。我们算是来的比较早的,可是等赶到剧场时,里面已经黑压压的没有了座位,我们只有站在了中间的过道上。因为厂里影剧院只能容纳一千多人,生活区电工在剧场外面临时扯了个大喇叭,房前屋后,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参会的职工,一张张骄躁不安的面孔,四处想起的议论甚至争吵声,压盖住了大喇叭里欢快的歌声。 上午九点,大会准时开始,老侯带着一拨人鱼贯而入,上了演出的舞台。会议由小李的叔叔,厂部的李书记主持。我看到了主席台上崔老扒,他作为工会主席坐在了主席台的边上,一双泛着白翳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台下,依旧透露着阴森的邪光。南蛮子老侯先传达了市里会议精神,随后开始分析纱厂的困境,他列举了无数存在的问题,多到几乎可以绕地球一圈。最后的结论是:这些问题都是因为大家工作稳定,工资稳定,生活有保障造成的,因为这样,就不思进取,没有竞争意识,,所以,造成了今天全场的困难局面。 “那么按照你们的说法,俺们工作稳定,生活有保障不对喽?”一个尖细的女声率先响了起来。 “你们瞎折腾以前,我们怎么不困难?现在你们给弄困难了,连我们的饭碗都保不住,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你们还要瞎折腾啊?”一个粗粗的喉咙在台下吼了起来。 “大家不要妄议我们的‘砸三铁’,这是我们纱厂的改革大计,不‘砸三铁’能行吗?不改革纱厂能发展吗,‘砸三铁’的目的,就是让大伙的生活过得更好——”李书记因为早有准备,在台下一片纷乱之中,腾地跳了起来,像一只红脸公鸡,充满了战斗性。 “自从你们开始折腾了,俺们的日子就没好过,一天比一天难。现在你们再把‘三铁’一砸,我们连个生活保障也没有了,这不是还不如不改吗——”四周沸腾的声浪高涨起来,淹没了李书记的公鸡嗓音。 台上,南蛮子老侯一伙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冲着台下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但是,已经没有人再在听他们的了,不知是哪一位率先振臂高呼,顿时会场内外一呼百应,吼声震天。 “反对‘砸三铁’!” “我们工人要吃饭!” “工人是工厂的主人!” “打到狗日的老侯!” “要求查清老侯吃里扒外,搞垮纱厂的罪行!” 激昂的声音在剧场内外回荡,又透过高音喇叭响彻了半个县城。我们没有跟着呼喊,一直静静地站立着。我看见崔老扒也没有站起来,他静静地稳坐在座位上,扫望着眼前的一切,脸上又显出了诡谲的神情。 会后的几天里,各种小道消息风传,有的说我们的诉求已经引起了县里、市里的重视,我们的利益可以保住了。也有人说,上面认为我们是瞎胡闹,是在对抗“砸三铁”,决定先拿我们开刀,下个月就要开始了。还有人分析认为,尽管现在只拿百分之六七十的工资,但这绝对是暂时的困难。厂里有的老师傅说,******,国家都没有让纱厂下马,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了,怎么会让纱厂倒闭,让工人没饭吃呢?一时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担忧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一百五十二)蔡家遭难 无论日子怎样,也无论生活怎样,春天依旧灿烂起来。田野的小麦挺直了腰杆,开始噼噼啪啪地拔节;娇黄的迎春花随风绽放,点缀在房前屋后;纯净如水的蔚蓝天空上,飘荡起孩子五颜六色的风筝。我和红姐的心情也随着这个透明的时节,有了一丝淡淡的轻松。 自从在全市开展了募捐的活动以来,团县委、妇联、工会陆续有人来厂里看望红姐,但是,都是些虚幻的嘘寒问暖,我们最需要的钱却没有人提及。我对这些人心存疑虑,害怕他们只是哗众取宠,让小壮生存的希望落空。好在前几天袁圆打来了电话,说是捐款的事情得到了广泛的支持,正在积极推进之中,这才让我们看到了光明,在苦涩中有了希冀。 老侯开始“砸三铁”了,砸得人心惶惶,民怨沸腾。我相信红姐的话,只要我们不偷懒耍滑,无论他们怎样折腾,我们都能生活下去。厂里的事情我们管不了,给小壮治病有了希望,红姐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她对从未谋过面的袁圆充满感激,年前就嚷着要去市里感谢一下。我心中一直泛嘀咕,害怕牵出其中的师傅来,就找了理由敷衍着没有答应。 这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小蔡师兄把我叫了出去,说是晚上想请我和红姐去家里吃饭。我说今晚自己还要到补习班去上课,小蔡又说那么就改明天吧。我有点疑惑,问他有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地说明天去了他家再说。 第二天晚上,我骑车带着红姐出了门,一路上猜测着小蔡请客的原因,暮色缥缈中来到了蔡家所住的巷子口。我推着自行车往巷子里走,红姐不安地跟在我身后。因为顾忌小蔡的邻居赵家,她是我好说歹说才愿意来的,我知道这里曾给她留下了痛苦的记忆。 我刚走过赵家大门,身边的铁门就哗啦一响,身后的红姐在触不及防间,与突然而出的赵局长老婆顶了个照面。她拉着我的手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大妗子……你好。”红姐眼中闪露出惶恐,怯怯地叫了一声。 “谁是你大妗子……”赵家婆娘看清了眼前的红姐,浑身横肉一抖,就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刚死就熬不住啦,就勾引别的男人,你就是个闲不住骚货。” 赵局长老婆的污言秽语,让我怒火中烧,止不住地斥责道:“你这个混蛋老娘们,凭什么骂人?” 平时可能真没人敢惹这个臭婆娘,她听了我的话暴跳如雷,冲着我就发起飙来:“你是她野男人吗?你凭什么护着她!” 红姐早已气得花容失色,泪凝于睫,我一把将她护在了身后,指着臭婆娘的鼻子厉声警告道:“你要再敢出言不逊,我就堵住你这张臭嘴!” “你敢把我怎样?哎呦……我的个娘啊……”这个吐沫星子乱飞的泼妇,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哎呦一声惨叫,一屁股顿在了地上,抱着脚哀嚎了起来。 “哎呦,大姐——你……你这是怎么啦?”一位刚下班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走了上来,一脸讨好地弯下了腰。 此时,我们的身后已经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邻里,大家见到这个平日骄横的赵家婆娘吃了亏,七嘴八舌,幸灾乐祸地吵吵开了。 赵家婆娘还在涕泗横流地哀嚎,我转身拉着红姐,一闪身隐进了蔡家已经打开的院门。 “怎么回事?我听到是赵文他妈在骂人。”小蔡师兄一脸疑惑地望着我。 “我们刚才路过的时候,看到她坐在地上抱着脚哭,说是自己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我随口回答道。 “该!这个坏女人,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小蔡师兄咬牙切齿地诅咒着。 “就是,这个婆娘太恶了,该遭到报应。”我应和着他的话,侧过脸来望着红姐粲然一笑。 红姐此时还有点发懵,我凑到她小巧的耳朵旁:“我刚才狠狠踩了赵家泼妇的脚面。” 红姐微微有点惊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我怎么没有看到,哼——怪不得你爹说你是闷声坏呢。” “我只对坏人坏,对媳妇和孩子好着呢。”我悄声地补了一句。 “谁是你媳妇。”红姐掐了我胳膊一下,抿着好看的嘴唇偷偷地笑了。 跟着小蔡师兄来到堂屋,里面空荡荡的,当中一张八仙桌上几个凉菜已经摆好了,我不解地环顾一下四周问道:“蔡师傅和大婶呢?” “已经搬家走了,到别处租房子去了。”小蔡师兄的声音里透着苦楚。 “搬家?你们住得好好的,干嘛要搬家?”我骇然一惊,不解地问道。 “一言难尽,今天请你们俩来,也是为了这个。”小蔡师兄的瘦脸阴沉下来,看到我们追问的目光,支支吾吾地继续说道,“吴平,我要调走了。” “你要调走了,你要调到哪去啊?”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生于县城最下层,无权、无钱、无后台的“三无”青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有种痴人说梦的滑稽感。 “我说得是真话,我真要调走了,调到县医院干后勤,做水暖工。”小蔡师兄的声音都变调了。 好似似冰河乍裂,乾坤扭转,我痴痴地望着小蔡师兄,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蔡师兄看见我震惊的表情,痛苦地垂下了脑袋。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是行政事业单位清退临时工吗?”红姐也是花容失色,止不住颤着声问道。 “我是正式调过去了,劳动局的调令昨天就拿到了,今天下午在厂里把手续都办好了。”小蔡师兄垂下了眼帘,声音哽咽了。 “这是好事啊,你伤心什么?我们又不是见不到面了,怎么……”我心里风云激荡,认为小蔡师兄是因为脱离苦海,喜极而泣。 “好他妈个X!”小蔡师兄猛地一拍桌子,声嘶力竭地怒吼起来,“房子没了,家也没啦……” 小蔡师兄仰天长啸,惊悚的表情令人恐惧,我和红姐面面相觑,被他的神色弄得透不过气来:“房子?你的房子怎么没啦?” “被隔壁狗日的赵家霸占了!为什么我能调到县医院,这是俺爹用自己的家换得,明天这里就不姓蔡啦,呜呜呜……”小蔡师兄伏在桌子上大放悲声,一个大男人痛心疾首的样子令人心碎。 整个晚上,我们都心情压抑,从小蔡师兄随后讲述中,我知道了赵局长对位于城河边的蔡家老宅觊觎已久,曾经多次通过中间人想出高价买下来,都被老蔡师傅严词拒绝了。如今,纱厂风雨飘摇,在赵家人的威逼利诱下,老蔡师傅为了儿子的前途,经过了极其痛苦的抉择后,决定将住宅低价卖给赵家,以换取这个坏种赵局长的帮助,将小蔡师兄调到了县医院去。 “这不是强取豪夺吗?!”红姐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悲声地叹息道。 我内心郁闷,小蔡师兄眼睛血红,两人不再说话,端起酒杯一下下碰着,根本不顾身边红姐的劝阻。 院子门被乒乒乓乓地敲响了,红姐以为蔡家人回来了,就急急忙忙地去开门。黑暗中一群绿色大盖帽呼啦啦冲了进来,在红姐的悲泣和小蔡的惊呼中,不由分说地将我扑倒在地,几个大汉扭着我的胳膊,带上了一副铮亮的手铐。 “你们他妈的要干嘛?老子犯什么法啦?!”我浑身瘫软,梗着脖子,醉醺醺地嘶吼着。 “好啊——小子,敢算计老娘,真是吃了豹子胆啦。”迷蒙中,我看到了赵家婆娘拤着水桶腰,扭曲的肥胖的身躯,彪悍地在一旁指挥着,“小卢,你们给我打,给我使劲打!” 有人上来,朝我脸上猛捣了一拳:“你敢随意滋事,还敢打了我们局长的丈母娘,你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啊!” 一股粘稠的液体从我的鼻孔中喷出,流到了被酒精麻木的嘴边,一股甜甜腥味溢满了口腔。 “你们凭什么打人!”我听到耳边红姐一声尖叫。 “我们是警察!”又一拳砸了上来,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百五十三)曹山矿 我努力睁开了半只眼睛,混沌的世界有了一丝光亮。我想动一下麻木的身子,可是浑身好似灌了铅,费了好半天劲也没能动弹一下,只是下意识地哼了一声。 “他妈的,这小子醒了。”有人啪地踢了我一脚。 “满嘴的酒味,怎么喝成这个样子。”旁边的人附和着,也踢了我一脚,“老子蹲了两个多月了,连酒腥味是什么都忘了。” 我连续挨了两脚,被彻底踢醒了,身体在撕裂般的疼痛中,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我使劲眨了两下肿胀的眼皮,意识重新回到头脑里。 “这……这是在哪?”我仰视着一圈垂望的头颅,慢慢地张开了嘴,努力使自己的话语清晰一些。 “在哪?还在红卫大酒店喝酒呢……”一个脸色冷峻、目光犀利的汉子嘲讽地说道,“你小子看来真是昏了头了!告诉你吧,这里是看守所,关犯人的地方。” “关犯人的地方?我……”我心中忽悠一下,艰难地转动着脑袋,扫望了一下四周。 头顶上有一个高高的铁窗,一缕灰白的光柱从那里探射进来,映照在了对面的墙壁上。从阳光照射的角度来判断,现在应该是上午时分了。 “你……你是叫吴平吧?”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弯下腰来,把脸凑到我的面前。 “你……”我看着他有点熟悉的斗鸡眼,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是曹山矿,小魏庄石膏矿的那个……你想起来了吗?”一脸猥琐的瘦子咧开嘴,一口酸臭的气味冲人鼻子。 “你怎么在这里?”我缓缓地坐起身子,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唉……别提啦,前几天,二狗蛋和我又弄了次石膏,没想到被老板发现了,二狗蛋这小子跑得快,撒腿溜了。我被他们给堵住了,就……弄到这儿来了。”曹山矿挤着斗鸡眼,有些无奈地说道。 “怎么……你和他认识?”脸色冷峻的汉子听了我俩的对话,从后面一把将曹山矿给薅了起来。 “三哥……他是纱厂的,叫吴平,我们曾经在小魏庄的石膏矿上见过。”曹山矿眨着贼呼呼的眼睛,堆起了谄媚的笑容。 身材高大的三哥手一松,把曹山矿甩到了一边,蹲下了身子,单腿跪地,瞪大眼睛瞅着我:“你是吴平?” “是……”我咬着牙,望着这个叫三哥的汉子,点了下脑袋。 三哥的脸色一下变了,立起身子对周围吩咐道,“你们他妈的还愣着干嘛?赶紧把吴老弟弄铺上去。” 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地铺上。三哥又甩腿狠踹了曹山矿一脚,“操你妈的曹山矿,瞅了大半天了,为什么不早说这是你吴大爷!” 三哥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你是鲁豫的徒弟,跟着他一起干过城北二虎?” “嗯,”我身子靠着监室的墙壁,不知道这个三哥到底想干嘛,“你认识我师傅鲁豫?” “我和你师傅算是半个朋友,听说过你们和城北二虎对仗的事。”三哥肩膀一耸,把曹山矿的尖脑袋抵到一旁,“你这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 我费力地将昨晚的事简述了一遍,三哥的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你惹了赵家的那个臭婆娘,这事看来有点麻烦了,你不知道他女婿是这里公安的王局长,他爹是县里的副书记,在这个小县城势力可是大得很啊?” “知道。”我苦笑着回答道。 到了这时候,一直凝视着我的三哥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你一时半会难出去了,赵家不会轻易饶了你的。” 随后整整一天,没人过问我。我疲惫地仰躺在地铺上,每顿饭都是三哥安排人端到了手里。我看出三哥绝对是这里的老大,别人都得听他驱使。我几次想开口问一下他进来的原因,最后还是忍住了没问。 晚上,三哥安排我睡在了他的身边,因为我进来时没有带被褥,三哥就让我和他同盖一床薄棉被。我们睡在高高的铁窗下,这里比较通风,并且远离门后那个尿桶,骚味相对小一些。猥琐的曹山矿和一个强奸犯被安排睡在了尿桶旁。 初春时节,早晚的温差很大,下半夜的冷气弥漫开来,冻得人直打寒噤。我脸颊肿胀,浑身酸痛,想着红姐这会儿一定急疯了,心里七上八下,久久难以入睡。我需要见红姐一面,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看看怎么才能想办法赶紧出去。自打听了三哥的分析后,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情不由地有些灰暗。 第二天早晨,吃完了门外送来的派饭,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警察打开了监室的铁门,命令三哥组织人去院子里的菜地除草。我在外面的时候,来过这个位于城东的看守所,高墙铁网,周围是麦田,不知道院子里还有菜地。 我忍者伤痛走到了铁门前,冲着老警察问道:“同志,我被你们莫名其妙地弄了进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见家人,让他们给我送个被褥啊?” “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叫我同志,该怎么叫我,让他们教教你!”老警察横眉竖目,指着我厉声训斥道。 “这里叫**,他是王**。”三哥看见我也想睁眼,赶忙过来拉住了我。 三哥抵了下我的腰,我知道在这儿没必要逞强,就别别扭扭地叫了一声:“王……**……” 王**余怒未消,冲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怎么关进来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这里关进来的人,没有一个不叫冤的。你家人来不来看你,送不送被褥,我也管不了,会有人通知他们的。” “还有……就是我什么时候过堂?”我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谦恭的笑容,有点急迫地问道。 “真是没见过,还有人急着要过堂,”王**皱了下眉头,转身离开前又吩咐了一句,“老三,你赶紧把人组织好,等会我来带你们。” “哎——王**,我就算是犯了事,也该有个人来审吧,什么时候审我啊?”我隔着铁栅栏门,追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别着急,好好在这蹲着吧,该审的时候啊,自然就审啦——”王**干瘪的声音在密闭的走廊那端响了起来。 我本想跟着三哥一起去菜地,他摆了摆手没同意,说上午也许要提你过堂,还是在这里等着吧,你要真是一时半会出不去,以后有的是干活时间。三哥他们走了,小小的监房里就剩了我一个人。昨天整整睡了一天,身上的伤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心情却更加烦躁起来,我在狭小的监室里转着圈,盘算着下面可能会发生的情。 铁栅栏门哗啦一声闷响,正在琢磨的我停下了步子,就见尖瘦的曹山矿像一只仓鼠,佝偻着身子,从门缝里溜了进来。 “你个狗日的,怎么不干活,自己炮回来了?”看见曹山矿鬼鬼祟祟的样子,我感到有点诧异。 “我刚才肚子有点疼,王**让我先回来了,三哥他们还在干活呢。”曹山矿皮笑肉不笑,露出了一口黄黄的烂牙。 我退回到地铺坐了下来,曹山矿讨好地凑到我的身边:“吴平,我听二狗蛋说你们俩是打小一起光屁股的好友。” “我俩是邻居。”我不愿跟他说话,还想着能接回刚才的思路。 “嘿嘿……”曹山矿没在乎我的情绪,继续腆着脸搭讪道,“二狗蛋说你弹弓打得特别好,打小鸟一打一个准。” “你别听他胡说。”我受不了曹山矿嘴里的臭气,止不住侧过了脸躲开他,“我从来不打小鸟,要打也是……” “哪打啥……”曹山矿闻我此言,斗鸡眼里霎时闪出两束贼光。 曹山矿贼眉鼠眼的样子,嚷我打心里厌恶,就随口敷衍道:“别他妈的胡说,我从来不玩弹弓。” 曹山矿愣怔了一下,似乎还不死心,又腆着猴脸追问了一句:“二狗蛋可是把你吹得神乎其神,说你在运河水里打过大鲤鱼,你难道真不会玩弹弓?” “有谁见过用弹弓在河水里打鱼的?二狗蛋从小就好吹牛,不光吹自己有多大能耐,还喜欢拿别人来说事。”看见曹山矿总抓着打弹弓不放,我心里不由地一下警觉了起来。 曹山矿看我一副厌恶的表情,不愿再搭理他,脸上显出一丝沮丧。这时候,监室的铁栅栏门再次响起,三哥和那些去菜地干活的人回来了。 (一百五十四)过了次堂 第三天上午,我与三哥正坐在地铺上闲聊,监室的铁栅栏门咣当一声,王**拎着一串钥匙,站在了铁栅栏门外。 “吴平,出来。”当年的拘留人员没有号服,也没有什么编号,都是直接叫名字。 我听到王**叫自己,赶紧站起来应了一声,在这里面憋了两天了,终于有人来叫自己,心里不由地咚咚直跳,说不出是紧张还是靴子落地的释然。 三哥跟着我来到门边,在我走出门槛时小声地叮嘱道:“过堂千万别耍脾气,记住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千万别信他们说的任何话。” “老三,你给他嘀咕什么呢?”王**不满地瞪了三哥一眼,“等会儿你再找几个人,今天去厕所把粪出了。” 我来到了走廊上,就听见三哥在铁门里骂道:“你个狗日的曹山矿,没听见王**的话吗?今天和强奸犯一起去厕所干活。” 我跟着王**出了监区,走过每天放风的水泥院子,又穿过了一道有人持枪站岗的大铁门,来到了看守所的前院。这里有一排带走廊的审讯室,每个门上都有编号,我被王**带到了最左边那间,推开小铁门送了进去。 当时的审讯室很简陋,就是一张办公桌,后面坐两个办案人员,前面一张方凳是给被审讯人坐的。在办案人员身后的墙壁上,白纸黑字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审我的两人都穿着绿警服,大盖帽搁在面前的桌子上。两位警察中一人头发已经花白,无精打采地抽着烟。另一个看样子是才入职的小青年,与我年龄不相上下,正襟危坐,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年龄?籍贯?工作单位?”花白头发喷出一口烟雾,眼皮都没有抬。 “吴平,22岁,家住XX乡下吴洼村,在县纱厂前纺车间干保全工。”虽然有了充分的准备,但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心脏还是止不住砰砰乱跳。 “你是下吴洼的?”花白头发扬起了脸来,混沌的目光直视着我,“那……咱们省里原来的吴老……你听说过吗?” “他是我三爷爷,跟我爷爷是堂兄弟。”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事,只有如实地回答道。 我忽然感到了一丝的滑稽,自己从小到大怎么总是跟“三”打上了交道:三爷爷,三红,现在又来了一个三哥…… 花白头发看到我情绪的变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正在笔录的年轻警察望了他一眼,两人不经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 花白头发抽了口烟,继续地问道:“知道自己为什么进来吗?” “不知道。”我故意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打了王局长的岳母……咱们县爱卫会的魏绒花主任?”花白头发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是语气明显地缓和了不少。 “县爱卫会?魏主任?谁是魏……主任?我不认识……”我故作不知地反问了一句。 “魏绒花主任,就是……就是卫生局赵局长的老婆,我们王局长的岳母。”年轻警察有点沉不住气,瞪大两眼直视着我。 “我没有打她。”我移开了目光,心里想着三哥的叮嘱,瞅着那幅标语否认道,“那天晚上,我们去小蔡师兄家吃饭,在门口偶然碰见了这个魏……主任,她无缘无故地开口辱骂红姐,我气不过就回了她几句。” “两个女人吵架,你一个大男人干嘛参合进去?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花白头发不满地训了我一句。 “你们可能有所不知,红姐的丈夫是南疆烈士,还是这个魏……什么花的外甥,她曾经多次刁难和欺辱烈士的家人,我们也向有关部门反映了,就是没有人出面来管,才造成她更加有恃无恐……”我说到了激动处一时控制不住,差点站了起来。 “你想干嘛?给我好好坐下。”年轻警察看来是有明确目的,现在看见我一脸不服的样子,猛地拍了下桌子,桌面上的两只大盖帽忽地跳了起来。 “现在是我们在审你,你给我好好想想,除了这一件事外,还干了些什么?听说你弹弓打的很好……”年轻警察扔下了记录的钢笔,双眼恼怒地盯着我。 我的脊梁窜出一阵凉风,这才意识到曹山矿昨天为什么一直套我话。难道他们知道了我打破姓赵脑袋?不可能啊……当时夜黑风高根本没人看见。他们应该是听了曹山矿的话,知道了我会打弹弓,主观上猜测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下面的事看起来有点难办,我脑子里一边盘算着一边使劲地咬了咬牙。 “你说什么?打弹弓,这个……小时候玩过。”我虽然努力按耐住心跳,脸上还是有了些许的不安。 “哎——小邹,别问这事啦。”花白头发瞥了我一眼,打断了年轻警察的问话,“我们王局长老岳父说自己的脑袋被人打了,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也没有个真凭实据。再说,王局长已经查了好长时间了,不是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吗,我看如今他都有点神经质啦,见到一个进来的就让问这事。” 年轻警察没想到花白头发会这样说话,在一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花白头发似乎没有注意到同伴的尴尬,随手拿起桌上的大盖帽扣到了自己的脑袋上,指着年轻警察的记录本冲着我招呼道:“好了,你的事我们基本弄清楚了,你过来在这里按上手印,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吧。” 当我走上桌前正准备按手印时,王**闻讯进来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有点诧异:“刘所长,你们……你们这就审完啦?” “审完了。”花白头发并没有避讳我,故意不耐烦地说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吵架闹点小纠纷。这个王局长也真是的,怎么把人就给关进来了,双方教育教育不就行了么。” “可是,上面说他有重大嫌疑啊……”王**嗫嚅着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上面说?那就让上面来审吧,别把这些破事往下面来推。我可是一名老侦察兵,也在南疆打过仗,血里火里滚爬过,这种小事情还能弄不明白。”花白头发语气很硬,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当然,当然,刘所长,你是战斗英雄,副营级转业来咱们局,才安排当个城西所副所长,是有点不大合适,不太合适……”王**赶紧赔着笑脸。 “小伙子,今后干事别冲动,千万别再惹事了,听到了吗?”花白头发制止住还想说话的小邹,意味深长地拍了下我的肩头。 “嗯,我记住了……”我不由地心头一热,知道自己又遇到好人了,赶忙点了下头。 监室的铁栅栏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了,我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四处搜寻着,三哥走上前来看我脸色铁青,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急迫地问道:“出事啦?我不是交代你别信他们吗。” “他们到是能信,就是狗日的曹山矿不可信,这小子想要黑我呢。”我怒火中烧。恶狠狠地说道。 “曹山矿?他……刚才被放出去啦,说是没什么大事了。”三哥一脸疑惑地回答道。 当天晚上,我在被窝里把今天的事悄悄说了,三哥听后好久没有吱声。听了花白头发刘所长的话,我的心情明媚了许多,感到自己大概明天就能出去了。 三哥说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让我别高兴的太早了:“赵家不会因为你省里那个没了权的三爷爷,就对你网开一面,毕竟他们已经怀疑是你打了姓赵的脑袋,他们会想方设法弄证据的,只是一时半会不敢对你来硬的。今天他们放了曹山矿,一定有什么新想法,可能会让他去找你那个朋友,从他那里再套点你的事情。” “真他妈卑鄙。”我听了三哥的话,心情又紧张起来“二狗蛋是个没头脑的人,这事看了不太妙……” “就是知道你会打弹弓也不怕,他们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只要你咬紧牙关死也不认!”三哥在一旁安慰着我。 第二天,果然如三哥所料,没有人放我出去。王**白天来寻监时,我趴在铁栅栏门后问他,他也好像没听见一样。傍晚的时候,王**开了监室的门,叫我出去拿东西,我跟着他来到了前院,在会见室里竟然见到了夜校同学红脸小胖,他手里提溜着一床薄被和一网袋洗漱用品。 “小齐,怎么会是你?”我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是你老婆打听到我二叔在这里当教导员,辗转找到了我,让我想办法把这些给你送进来的。”小齐一双小眼睛痛惜地望着我,“你这是怎么啦,咋进到这里来了?” “哎——一言难尽,红姐……好吗?”我急迫地问道。 “红姐?你老婆吗……她看着还可以,”小齐有点犹豫地说道。 “能问问你二叔,我这事什么时候能完了,什么时候能出去?”我抓住了小齐的胳膊,声音中充满了期待。 “这……”小齐为难地望了眼在门旁守着的王**。 “好了,会见时间到了。”王**使劲咳嗽了一声,从小齐手里拿过东西,一把塞到了我的怀里。 (一百五十五)春风一缕 在我的身后,铁门咣当一声关闭了,我使劲揉了揉肿胀的眼睛,视线逐渐清晰了起来。呼吸着清新醉人的空气,我的头脑依旧有点发懵,仿佛一切还在梦中。 “吴平——”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在我耳畔响起,没待我反应过来,红姐身子已经扑了上来。 “你怎么来了?”我的心砰砰激跳,眼眶止不住有点湿润了。 “他们……他们在里面打你了吗?”红姐热乎乎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肩头。 “我是能随便被欺负的人吗?”我努力抑制着情感,抚摸着红姐弧度优美的脊背,故作轻松地说道,“里面的伙食不错,还认识了个朋友,就是天天坐着没事干,实在闲得发慌。” “你快别这么说,你在里面到没啥,殷红这两天可是要急疯啦。”小蔡师兄走上来,接过了我手里拎着的被子。 “你别安慰我了。”红姐泪水涟涟地抚摸着我的手腕,在那里有一道被夹铐出来的伤痕,紫黑色的一圈像是纹了身。 昨天,我在睡觉时还和三哥嘀咕,据他的经验判断,我至少该在里面待上半个月。上午王**突然开了监门,让我带好东西赶紧出狱,弄得我一时措手不及,都没能跟三哥好好告别一下。 “对了,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来的,他们昨天还说……”我看见红姐又要抹眼泪,忙把话咽了回去。 “你进去后,殷红怕你在里面受罪,又怕你在里面冻着饿着,四处找人想办法,最后打电话到市里,找到了什么人,才把你放出来的。”小蔡师兄拍了一下我胳膊,望着啜泣的红姐,仰脸感叹道,“你小子真是命好,我怎么就找不到这样貌若天仙,又心善如佛的媳妇呢。” 小蔡师兄由衷的夸赞,让红姐破涕为笑,一下羞红了脸:“你个小蔡,哪有这样调侃师弟的。” “你打电话到市里找了谁?”我听了小蔡师兄的话,赶忙问道。 “我打电话去找了袁圆。”红姐看到我惊诧的样子,说话的嗓音又哽咽了,“你不会感到我太唐突吧,我……真的没有了办法,不知道你在里面会受什么样的罪……” “哦……”我长吁了一口,抬头望着身后的高墙,搂紧了红姐的腰肢,“红姐,谢谢你,还有袁圆,你俩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要不是你们,我现在可能还在里面蹲号子呢。” “走吧。”小蔡师兄把我的东西放在“大永久”后架上,招呼了一声先上了车。 温暖的阳光披散在田野里,我载着红姐,不急不缓地骑行在小路上,心情舒畅了起来。 东南风吹来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黄淮平原上的春意渐渐浓郁,小道两边各色野花竞相开放,白的,黄的,紫的,粉的……五颜六色,五彩斑斓。燕子在田间翩翩起舞,小蜜蜂在原野嗡嗡采蜜,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微风吹过一片接着一片麦苗,泛起层层绿浪。 在清明的丝丝细雨中,厂部二楼会议室里举行了隆重的捐赠仪式。会议由厂工会主席崔耀发主持,厂长老侯宣读了给全厂南疆烈军属的一封慰问信。来自县民政局、县总工会、县妇联和团县委的头头脑脑,一起见证了这个**的时刻。 会议尾声,县总工会主席把全市职工捐赠的两万两千元钱,郑重地转交到了殷红的手上,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县文化馆的摄影师按动了快门,县广播站的记者还做了现场报道,各种来路的领导们纷纷与殷红合影,男人不自觉地抚摸她的俏肩柔腰,勉励她继承烈士遗志,不辜负全市职工的爱心和帮助,女人握着她纤细的小手摇晃着,希望她教育好下一代,努力接好革命的班。 在极度煽情的氛围中,殷红被邀请上台做了表态发言,她在讲话时几度哽咽,衷心地表达了对组织的谢意。她还感谢所有帮助过她的人,是他们的爱心涌现,让自己的儿子有了生的希望。最后,殷红强烈要求厂里按有关规定,与其他南疆烈属一样,能够分得一间属于自己的住房。她说这事情已多次向李书记和童主任反映过,但是他们总是敷衍推诿,直到现在也没有解决。 红姐的讲话让县里头头们面面相觑,老猴子更是尴尬不已,据说他当场发了飙,诘问分管职工福利的崔老扒为什么没有汇报?弄得崔老扒面红耳赤,虚汗淋漓,万分恼怒。 天擦黑,在下班的路上,我不安地骑着车,手心沁出了丝丝细汗。红姐坐在我身后,死死抱着鼓鼓囊囊的电工包,我俩一路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地到了家。 简单地吃了几口饭,红姐就锁紧房门,把捂在被窝里的那包钱,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说实话,我们活到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两大沓崭新的“四大伟人”钞票,散发着阵阵油墨的芳香,让人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红姐让我在一旁监督着,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每沓钞票。在无数次或多或少的恐慌后,最终确信了数目准确,才大汗淋漓地嘘了一口气。 “明天赶紧存银行吧,放在家里不安全。”我一脸欢快地提议道。 红姐瞥了我一眼,摇着细长的食指,小声地唏嘘道,“这怎么能行,你见过谁家存这么多钱,要是被外人知道了,还能安全啊?” “那放在家里能安全吗?”我有点疑惑地问道。 “咱这儿是农村,一家一院,再说大叔大妈整天在家里,应该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事情的。”红姐秀眉微蹙,思忖着说道。 “红姐……”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们把小蔡师兄的钱还了吧,这可是他拿命换来的。” “对,我一高兴都给忘了,咱们明天就把钱给他,现在蔡家连房子都没有了,小蔡还没有娶媳妇呢。”红姐扬起俏脸,剔透的眼神撩了我一眼,“还有你爹妈给你娶媳妇的钱,也还给他们,两位老人吃苦受累,省吃俭用不容易。” “我们家的钱就不用还了,这本来就是给我娶媳妇的,现在我娶了你,不正好给你了吗。”我讪笑着伏在红姐的耳际,在她白皙的脸颊使劲亲了一口。 “哎呦——”红姐侧过脸来,故作不悦地剜了我一眼,“还是还给他们吧,让他们盖几间新房子,住得舒适安生一点。” “好吧,小蔡师兄说我娶了个好媳妇。”我的心情荡漾地感慨到。 红姐听了我的话,眼圈微微发红,放下手里的钱,走了过来,将脸贴到了我的怀中,“吴平,遇到你才是我一生的幸运,你是个真正的男人,让我和小壮有了依靠。” 泪水涌出了红姐的眼眶,颤抖的声音透着缱绻的柔情,我们就这样相拥着,倾听着对方的呼吸,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不知道过了多久,红姐才懦懦地说道:“吴平,谢谢你为小壮做的一切,要是没有你,小壮就没救了。” “别哭了,红姐,现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吗。”我吻着红姐泪水婆娑的双眼,内心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春夜静谧,星空舒朗,明月高悬,把清如流水的光辉泻入窗棂,激情燃烧之后我们相拥而眠,与大地上的万物一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一百五十六)七月流火 春暮夏至,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纱厂的生产开始急转直下,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南蛮子老侯砸“三铁”,就把一个还在苟延残喘的工厂,迅速地砸入了濒临崩溃的边缘。七月流火的日子里,人心却像数九寒冬般冰冷,这年夏天在我的记忆中,成了一个永远忧伤的符号。 我们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厂里人心动荡,秩序混乱,那些有本事有关系的人,早就削尖脑袋往外调,好的去了县直行政事业单位,差的去了供电、邮电、石油公司等国家垄断企业。电工班呼呼啦啦走了十几位,我们保全班也走了两三人,只剩下我们这些无权无钱无背景的人,还在胆战心惊地干耗着。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深切体会到了小蔡父亲当初卖房的远见,牺牲了自己后半生,为儿子谋了个安稳的日子,是喜是悲真是难以说清楚。 这天早晨,太阳刚一出头,地上像已着了火。我顶着一头大太阳,在知了狂躁的叫声中,汗流浃背地蹬着自行车,一路喘息着来到厂里。车间的机器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像是在替外面的酷暑呐喊助威,轰响声令人异常烦躁。我一路上看见好几拨挡车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立刻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坏事情。 我走进保全班,屁股还没有落座,张胖子就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冲着一屋子无精打采的人嚷嚷道:“哎哎哎……大家听说了没有,南蛮子老侯辞职了。” “你说什么,老侯……他辞职了?!”老黄师傅一声惊叹,把众人的心提了起来。 “老侯……老侯这个狗日的不干了。”张胖子的胸口波澜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气,使劲地点了点头。 屋里的人一下子炸了窝,七嘴八舌地叫唤起来,我的心也差点跳到了嗓子眼,早晨不祥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你看看……你看看,我是怎么说来的……”一贯沉稳的老黄师傅眼睛此刻都红了,“我说这个小子早晚会来这一套,你们还不相信,他这是早就谋划好了,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老黄,你这是咋啦?南蛮子自作自受,砸‘三铁’没有把我们的位子砸掉,他到是先把自己的厂长位子砸掉了。”张胖子没有明白老黄师傅的意思,洋洋得意地继续说道。 “老张……你平常那么多小心眼,俺们保全班谁都没有你会算计,可是一到大事上你就完蛋了,鼠目寸光,少个脑子。”望着张胖子幸灾乐祸的样子,许班长厌恶地噏合着朝天鼻。 “我怎么鼠目寸光了,你难道还想让南蛮子再干啊?”张胖子见众人不理他的茬,梗着脖子不满地怼了许班长一句。 “你是真傻啊……”老黄师傅忍无可忍,啪地将工具包砸在了桌子上,“人家南蛮子这是被你把位子砸了?他是借着这个事‘就坡下驴’,早给自己铺好路子了,要不然他敢辞职?不信你辞一个给我看看,明天就得喝西北风去。” “就是,听说南蛮子已经在南方老家注册了一个私人企业。"大概因为老侯辞职,感到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许班长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捅了一句。 “他前一段抛售厂里的棉纱,辗转倒卖,有意让往来账目混乱,就是为了中饱私囊。”另一位老师傅愤愤不平地骂开来。 “他妈的,这个龟孙子不得好死!”张胖子似乎被众人骂醒了,立刻像头发怒的狮子暴跳起来,“你们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他口口声声说这砸‘三铁’,砸的不就是我们的饭碗吗,不就是在变个理由诓人吗?” “这事必须向县委反映,不能便宜了这个中饱私囊的南蛮子,把这个贪污犯抓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看着一屋子群情激奋的保全工,许班长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抹笑意,他扭头四处环顾了一圈,赶紧安抚起大伙来。他说厂里有人已经在牵头,准备写请愿书向县里反应情况了。他要求大伙听他统一安排,由他与厂里其他部门协调,共同维护大伙的利益。看见许班长一反常态,真有点豁出去的样子,我一时竟有些惶惑,隐隐地有这种说不出的别扭。 火辣辣的太阳照了整整一个白天,大地上弥漫着灼人的热浪。晚上下班回到家,我和红姐匆匆吃了点饭,赶紧洗好了澡,搬着两个小板凳,坐到了院子里不敢动弹了。 天色渐渐暗了,晚风有了一丝舒爽。树上知了的叫声停了,稻田里阵阵蛙鸣声却热烈了。经历了一天的狂躁,人的心终于暂时平静了下来。 今年天气刚刚一热,房东老两口就去了山东,到胶东海边的侄子家避暑去了,整个院子里就我和红姐两个人了。红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小背心,高耸的胸脯,颀长的双腿,洁白的肌肤,暮色中透着一个女人特有的娇媚。 我摇着大芭蕉扇,还在琢磨着白天的事:“红姐,你说这个南蛮子是不是早就盘算好了,一到纱厂就没安好心,要坑害我们?” 红姐微微低着头,正将一头长发盘到脑后:“是不是早盘算好了,这个没人会知道,但是侯厂长故意让南方那些私人公司拖欠我们货款,据说是私下早就说好了的,等他辞职后回去后,就与对方平分利益。” “这不是合起伙来欺骗国家,变着法儿把公家的钱装腰包吗?”我用毛巾擦了下脖子上的汗水,一脸愤懑地问道。 “可人家说这是改革,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是必须经历的阵痛。”红姐啪地打死了一只落到大腿上的蚊子。 “可是这个孩子生下来,给了他们有权的,这个经历的阵痛却是让我们来承受的。”我心里窝火,又愤愤地说道,“眼下得赶紧把这些事向县里反应,让他们组织力量去把货款追回来,这可是我们大伙的钱。今天上午许班长说已经有人在写请愿书了。” 红姐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粉面凄楚地深叹一口:“我们一整天也在说这事,就是不知道工人的意见有没有用,县里到底会不会听。” “红姐,我想……要不然我们就趁着现在厂里乱的时候,抓紧带小壮去省城治病吧。”我虽然对眼前厂里的危机十分担心,但是更让我们担心的还是小壮的病情。 “这个……”红姐目光空洞地望着夜空,莞尔片刻,才怏怏地回应道,“等到过了夏天,秋天凉快一点再说,到时候大人孩子都不遭罪,你说好吗?” 我知道红姐的顾虑,没钱的时候,她每天心急火燎,现在有了捐款,她又患得患失。毕竟这是一个有着巨大风险的手术,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恐惧和担忧可想而知。 “医生说这个手术越早做越好,这样孩子越容易恢复。”我望着红姐,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知道,可是小壮才两岁,我怕……孩子太小,承受不了这样的折腾。能不能等小壮再大两岁,咱们再去给他做手术?”红姐的喉咙哽咽了一下,与其说是忧心忡忡地与我商量,还不如说是自己内心在纠结。 “我过两天再去医院问问吧。”为了缓解红姐的情绪,我退了一步说道。 月亮升起来了,小院里一片银白,周围也凉爽了许多,我瞥了眼还在想着心事的红姐,止不住轻轻地劝了一句:“天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咱们回屋里睡去吧。” “我明天上中班,你一早就要去,你先去睡吧,我在这里再凉快一会。”红姐抬眼望着我,下巴抵着双膝没有动,淡淡地说着。 “那好吧,你别太晚了。”我站起身来。 皎洁的月光透着忧伤,照在红姐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只蛐蛐在墙角鸣叫起来,如泣如诉的呓语让人有些心碎。 (一百五十七)工作组进厂 八月下旬,在这个天热得连蜻蜓都贴着树荫飞行,生怕阳光灼烧了翅膀的季节,火热的人民来信像雪片般飞进了县**各级部门。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为了救活这个全县的支柱企业,县**派出了一个联合工作组,大张旗鼓地进驻纱厂,接管了老侯辞职后群龙无首的企业。工作组的到来似乎给绝望中的3000多职工带来了希望。在大伙的强烈要求下,工作组为了平息众怒,答应派人赴南方调查老侯的问题,追讨那些拖欠的货款。 厂里厂外人心惶惶,有些人却一反对常态,变得异常亢奋。原本对领导唯唯诺诺的许班长,已经好几次鼓动大伙向上面反映情况了。隔壁电工班的一撮毛小李也是上蹿下跳,隔三差五地跑过来,把许班长偷偷拉到门外,趴在耳边窃窃私语。我讨厌这个一身媚骨、欺软怕硬的小李,看见他与许班长鬼鬼祟祟的样子,打心里反感,尽量想着离他们远点。许班长看到我不积极参与他们的事,还让几个小学徒别跟着瞎闹腾,心里非常不高兴,私下里找我谈了次话。他从老猴子一来厂就把我踢出电工班,聊到了后来将我赶出招待所,还故意刁难红姐,不按照烈属规定给她安排住房……拉拉杂杂,事无巨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来激起我内心的愤怒。 “让我搬出招待所的是童主任,南蛮子老侯他不一定知道。”我没有接许班长的茬,轻描淡写地说道,“不给殷红分房子,背后是崔老扒使得坏,欺辱她的是那个操蛋的李书记,也不是老侯的事。” “你怎么现在替老侯说话啦!哪把你赶出电工班的,能不是老侯吗?”许班长有点急了,吸着两只朝天鼻孔瞪大了眼睛。 “他……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人的,老刘师傅是南方人,不是也处理了吗。”我还是不接他的茬,又不温不火地答了句。 “吴平,我真是看错你小子子,怎么这样没尿性了?”许班长提高了嗓门,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我现在啊——只想过安稳日子,还有……就是帮着红姐治好小壮的病,厂里你们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吧。”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拿起工具准备朝门外走。 “吴平,你小子整个变了,有美女在怀,年纪轻轻就废了。”许班长在我狠狠地甩了一句话。 我是变了,经历了这些年的事情,心里真有了巨大的变化。这应该感谢师傅,是他教会了我读书,让我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人生的定力,虽然因为红姐的事情,我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原谅他,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依旧会感谢他的。 第二天中午,在许班长的鼓噪声中,我悄然离开了保全班,顶着骄阳出了厂门。为了安抚红姐的情绪,我准备跑一趟县医院,再咨询一下小壮治病的事。 从纱厂到县医院不过两三公里路,在似火的骄阳下,当我骑车到达时,衣襟还是湿透了。问了好几个人,我左转右转,在院子最后的一排平房里,找到了正打牌的小蔡师兄。看见我推门进来,他有些惊讶,忙把手里握着的牌,递给了一位观战的同事,热情地把我拉到了呼呼旋转的吊扇下。 “你小子怎么有空,想着来找我了?”小蔡师兄大概过得比较惬意,几个月不见,原本的一张狐狸脸已经胖成熊猫了。 “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还想找个医生,咨询一下小壮看病的事,殷红还是一直担心,迟迟不愿去省里动手术。”我无奈地对小蔡说道。 “这医生不都说过了吗?越早治疗越好。”小蔡师兄有点诧异,转而又感叹起来,“你对这母子俩真是上心,比孩子亲爹都好。” 小蔡师兄带着我去了前面的门诊楼,找到了正在午休的儿科主任,这位有着一嘴龅牙,平日为人很刻板的南方人,是20世纪60年代大学毕业后,来支援淮北地区的。主任知道小壮的情况,他听我说了心中的顾虑,督促我们只要有钱,就极早去大医院治疗。关于风险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感冒挂水都有风险,但是你不冒风险,就只有不要命了。主任让我把这些道理告诉自己的妻子,孩子小还没有发育成熟,所以看病宜早不宜迟,应该尽快去手术。他说到红姐是我妻子时,小蔡师兄冲我撇了下嘴,让我感到有些尴尬。 在送我出来的路上,小蔡师兄询问道:“听说县里的工作组进纱厂了?” “南蛮子老侯突然辞职,说是回南方老家了。”我随口应了一句,头脑里还在想着回去怎么做红姐工作的事。 “哎……还是人家南蛮子高啊。”小蔡师兄直着目光感叹了一句。 我停下步子问道:“你在外边听到了什么纱厂的情况吗?” 这个问题其实一直在我头脑里萦绕,只是我不愿意让红姐担忧,更不愿与许班长他们讨论罢了。 “老侯早就不想干了。”小蔡师兄原本不大的两只眼睛,挤成两条小细缝,“他早就开始动手啦,现在,他老家私人厂子已经做得风生水起了。” “他真有自己私人厂子啊,你有什么依据吗?”我瞪大了眼睛,有些急迫地追问道。 “你知道俺老爹退休时是七级钳工,前一阵被老侯给聘到南方去了,一月给200多块钱呢。”小蔡师兄的胖脸上露出了一丝隐秘的笑容。 “老猴子真可恶,贪污了纱厂钱物,办了自己的厂子,这回工作组去南方一准能查出来。”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咬着牙说道。 “你拉倒吧……你真是太天真了,你以为老猴子那么傻啊,他其实比猴子还精。”小蔡师兄看我有些激动,不屑地撇了撇嘴,“如今南方家家开厂,集体私人企业热火朝天,他的厂是以他弟弟名义办的。再说了,当初与我们有业务关系的那些企业,现在转手的转手,改制的改制,破产的破产,当事人都换了几茬了,你去了怎么查人家?连厂子都没有了,人也都不在了,你找谁调查,找谁要钱去。” 小蔡师兄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雷贯耳,惊得我浑身一阵抽搐:“这么说……你当初是知道了这些事,才想办法调出纱厂的?” 小蔡师兄没有回答我:“现在啊……有权的都想方设法往自己口袋里弄钱,老百姓小命始终攥在人手里,你要不坑蒙拐骗,就能一辈子吃苦受穷,我在南方时就已经看明白了,所以才想法……” 小蔡师兄没有再往下说,仰天长叹一声。我们在医院门口分了手,中午的太阳象个大火炉,火辣辣地烧烤着大地万物,我骑行在已经软化的柏油路上,头脑一阵阵地发懵。顶着一阵阵扑面的热浪,当我回到厂里整个人都要昏倒了。 当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阵雨,消退了几天的狂躁,我和红姐坐在院子里,聊起了白天的事情。 “你说,厂里的这个货款,还能追回来吗?”红姐剔透的眼神望着头顶的夜空,轻声问了一句。 “红姐——我们还是早点带小壮去省城吧,我……真有点想他了。”我从远处收回了目光,望着夜幕那曼妙的身姿。 天空繁星闪烁,像是无数航标灯漂在河上,我在银河右边看到了那颗耀眼的牛郎,此时,他正深情地遥望着对岸的织女,期盼着一年期盼的日子。 “七月七是不是快到了?” 我的大脑有些飘忽,轻声地嘟哝了一句。 “你……咋想到这个来了……”红姐说着依偎了过来,把凉凉的身子投进了我的怀中。 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光尾,消失在了梦幻般的银河深处。 (一百五十八)要承包了 登上运河大堰,极目远眺,夕阳洒在宽阔的大运河上,像成千上万枚金针在闪耀,小火轮鸣叫着犁开了潋滟的河面,拖带着身后的货船。推起了层层金色的波浪。 我缓步下到了河滩里,蹚过萋萋的荒草,走到了一片凸起的空地上,脱了汗衫,光着脊梁,伸臂蹬腿,舒展开筋骨,心里默念了几遍师傅教授的口诀,开始演练起那套没有学完的鲁家“十二式小擒拿”。多日没有演练,整套动作有些生疏,我连打了五六遍,才将气韵连贯了起来,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才收了手。 夜色见浓,暗红色的晚霞开始消退,一望无顷的河滩模糊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温润的草香。今天红姐上中班,我们的补习班不上课,一时心血来潮,下班后就没有回西张庄,而是出城来到了这里,想着放松一下心情,等到12点红姐下中班后,接她一起回家去。现在,纱厂人心惶惶,管理愈加松懈,我害怕出什么事情,只要是红姐上中班或者夜班,我都坚持来接送她。 看看四下没了人影,我脱光了身上的衣物,一个猛子扎进了河水里,畅快地游了个来回,在习习的晚风中上了岸,重新穿好了衣物,开始慢慢地往回走。 今天上午,工作组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传达了他们经过三个多月调查研究,出台的一份长达万言的改革方案,公布出来给大家来讨论。这份报告的实质是实行承包经营,通过面向全社会公开竞聘厂长,让一个经济能人来管理我们,带领我们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搏击风浪,学会游泳,进而重振纱厂昔日雄风。这个承包经营的报告一出笼,立刻像一颗重型**,在会场上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承包经营就是好!一‘包’就灵!”一撮毛小李带头高呼起来。 “好个屁!国家的财产怎么能给私人!”张胖子在我身边跳了起来。 “坚决拥护工作组!”一撮毛小李继续兴奋地呼喊着。 “他妈的,这不成了给资本家卖命啦?”张胖子冲着小李的后脑勺骂开了。 “张胖子,承包经营这是上级要求的。”小李回过头来,狠狠地怼了张胖子一句。 “你小子懂个屁!以前南蛮子再怎么折腾,纱厂还是公家的,还不敢太放肆,现在私人承包了,个人说了算,不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啦?”张胖子气的脸红脖子粗,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想着纱厂是你自己的家,你想干嘛干嘛,想偷东西就偷东西啊?”小李梗着脖子挑衅道。 “狗日的一撮毛,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小子就没偷过厂里的东西。”张胖子被人大庭广众揭了短,怒火中烧,止不住吼了起来。 “你俩瞎叫唤什么?自己先掐起来了,这算怎么一回事?”老黄师傅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插在两人中间劝了开来。 主席台上,工作组代表继续宣布,这个月的工资将及时发放,顿时引来了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就像垂死的秧苗迎来了一场小雨,人们又有了一丝苟延残喘的希望。 我走过南门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离红姐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我就想着去厂里那个图书室看看,只是不知道它还开不开门。来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在那匹取代了古钟楼的小马雕塑前,我听到了旁边文化馆传来的音乐,就神差鬼使地走了进去。以前人潮涌动的灯光球场上,稀稀拉拉地没有几个人了,摩登小郭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慵懒地坐在球场边一条长椅上,翘着二郎腿,无聊地修着自己的手指甲。 “郭老师,你好。”我走上前去,站在小郭身旁。 “哎呦……你咋来了,好长日子不见了。”小郭抬起眼来,一张描画精致的脸略显夸张。 “我天天在你们后面的工会上课。”我笑嘻嘻地解释道。 “你在工会上补习班啊?怎么,还想着考大学啊?”小郭理了理裙摆,热情地站起身来。 “就我现在的水平,没敢想考大学,只是想着弄个高中文凭。”摩登小郭的话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到底是鲁豫的徒弟,还挺有追求吗。”摩登小郭夸了我一句,“噢……对了,我上个星期去市里,见到你师傅了,他还问起你呢。”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提到了师傅,我心里一动,“他最近好吗?” “好着呢,他老婆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柳部长乐得不行。”小郭快人快语,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鲁豫说他最近调换工作了,已经从团市委出来,到一个区里当常委宣传部长了。” “噢……他又当部长了。”我心里一颤,随口应了声。 “这个部长,可是提拔了。”小郭怕我不理解,忙着解释道,“我也马上要调到市里去啦。” “那得祝贺你了。”我抬眼环顾着稀稀拉拉的灯光球场,心里想着小郭说得师傅的事。 “我已经拿过结婚证了,马上要结婚了,对象在市公安局当科长。”小郭一张俏脸抑制不住喜悦,“他还是你师母季晓楠介绍的,我俩……算是一见钟情吧。” “你要嫁到市里,尤馆长怎么办?”我想起了那个龅牙,在嘴边比划了一下。 “他呀……他当然还在这里,他又不可能去市里。”小郭知道我说的是龅牙追求她的事,白皙的面颊微微有点泛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当我们在这里说龅牙的时候,尤馆长弓着脊梁像个大虾米,从对面走了过来。 “小郭,今天来的人多吗?”尤馆长呲着龅牙,有点讨好地问道。 “你自己看不见啊?自打钦大肚子他们开了舞厅,谁还来咱们这个破球场跳舞啊。”小郭没好气地说道。 听到小郭说起了钦大肚子,我一时有点错愕:“钦大肚子?他不是承包红卫饭店了吗,怎么又开舞厅啦?” “钦大肚子现在可是不简单,生意越做越大,两口子不仅开饭店,还开起了舞厅,灯光故意弄得黑乎乎的。”龅牙显然不认识我了,气哼哼地说道。 与小郭告别后,我出了文化馆,顺着人民路回到了厂里。那个阅览室居然还开,只是麻脸调走后,那个接替她的摩登小郭的亲戚也调走了,现在是一位中年女工在管理,她原来在筒摇车间的挡车工,因为工伤断了两个手指,被照顾到了这儿来的。 工作组没有说空话,这个月的工资果真按时发放了,不仅发了这个月的钱,还补了一个月的工资,让大家稍稍喘了口气。可是,许班长私下告诉大伙,这都是工作组为了树立威信,缓解矛盾,靠着县财政的担保,在银行借的贷款。张胖子大大咧咧地说,管它贷款不贷款,我们厂是公家的,银行也是公家的,反正都是公家的,谁也不欠着谁。听了张胖子的话,许班长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大伙刚刚放松的心情又恐慌了起来。 (一百五十九)二狗蛋残啦 长空寂寥,秋水渐寒,在众人的期盼中,工作组赴南方的调查人员终于回来了。几天后,从工作组内部传出了消息,经过了他们的认真调查,纱厂部分货款没有收回来,是因为市场变化的客观原因,说南蛮子转移国家资产,没有什么确切证据。这样的调查结果出乎意料,在纱厂内外又掀起了一轮波澜。早晨一上班,保全班的人都没有出外干活,大家群情激昂,议论纷纷。 “我早说了,老侯贼精,怎么会让人抓住把柄呢?”许班长吸着两只朝天鼻孔,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 “听说老侯把调查组搞得晕头转向,调查的人不想让问题复杂化,就这样草草地给出了结论。”有人附和着许班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俺听说可不是这回事,是这次去调查的人被南蛮子买通了,收了他的不少的好处,所以才这么不了了之的。”张胖子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在一旁不服地高声争辩着。 “就是……要先人不知,除非己没为,工作组如果真要是想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问题。”在一旁的老黄师傅张口发了言,这次站在了张胖子一边。 在大伙七嘴八舌地争吵时,我坐在角落里那张已经脏旧不堪的土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昨天老师在数学课上讲的几个概念,我还没有完全弄通,今天作业的最后一题还没能做出来。 一个挡车工突然推门进来,急促地四下张望着,冲着大家问道:“吴平,吴师傅在吗?” 听到有人找自己,我放下了书本,站了起来:“你找我,有事吗?”。 “吴师傅,有人在厂门口等你,说是你家里有急事,让你赶快过去一下。”挡车工说完话,就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听说家里出了急事,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顾不得跟许班长打个招呼,就拔腿就往门外跑。车间外的秋阳明媚动人,我心砰砰跳着一口气跑到了厂门口,远远地就看见爹一脸焦急地等在了那儿。 “爹,你咋来了,家里出什么事?”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咱家没有事,是胡寡妇家出事了,他儿子二狗蛋出事了。”爹两眼血红,看样子是一夜未眠。 “你是说二狗蛋,他……他咋得啦?”我急迫问道。 “在矿上出了事,腿断了,俺们连夜把他送到了县里,正在医院做手术呢,医生说不知小命能不能保住。”爹的嘴角泛着白沫,看样子至今没喝水。 “爹,你在这等一下,我请个假跟你一块过去。”我转身朝厂里奔去。 二狗蛋的手术做了几乎整整一天,在一位50年代从南方支援淮北的老医生主刀下,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半条右腿却没有了。二狗蛋的鲁南媳妇哭成了一个泪人,他们脏乎乎的三个孩子被红姐带到了西张庄,一连照顾了好几天,最后在爹的反复督促之下,才被张寡妇极不情愿地接回了下吴洼。 一个星期之后,我与躺在病床上的二狗蛋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你到底是咋回事,咋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发问道。 “别提啦,俺可是被曹山矿坑苦了,中了这个狗日的圈套。”脸色苍白的二狗蛋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曹山矿,他怎么坑得你?”我急迫地追问道。 “自打上次俺俩偷石膏出了事,俺就不在三红他哥那个矿上干啦。狗日的曹山矿从县里放回去后找到了俺,说是俺俩被三红他哥害了,不能便宜了他们,谋划着再去矿上偷点矿石,来补偿一下这次的损失。俺开始不想再干了,可是这个狗日的一直在鼓动俺,俺经不住他的鼓动,想着三红他哥还欠着俺两个月工钱,就决定跟着他再干一次。”二狗蛋说到这里停住了,眼睛瞅到了病床旁小桌上,那里有我刚刚提来的一小篓苹果。 “都瘸了,还这么馋。”二狗蛋媳妇撇着嘴,拿起了一个苹果,出门到洗漱间去了。 “俺知道你下边会问啥,俺为什么被他坑了一次,还相信他,跟着他再干,俺……俺这是迫不得已。俺把你嫂子支出去,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事。”二狗蛋吸了下鼻涕,使劲地往床下吐了口痰,“俺……俺在三红他们村里,有了个相好的,当然,比你家弟妹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比你嫂子漂亮多了,身子白嫩绵柔,就像一个小棉花套,但是每次去她那里,都得给她钱,所以……” 望着二狗蛋浑浊的眼神,我一股怒气打心底涌起:“这算什么相好的?你这不是花钱干……还差点把命搭上了。” “嘘……”二狗蛋忙支起半边身子,示意我别再往下说了,他的鲁南媳妇拿着那只水淋淋的苹果走了进来。 “吃吧,往死里吃,你闺女儿子这几天搁在家里,那个疯老婆子还不知道怎么弄他们的呢。”二狗蛋媳妇把苹果塞到了男人的手里,拧着眉头愤愤地说道。 “你接着往下说,后来又是怎么回事?”我故意打断了二狗蛋媳妇的话。 “后来,俺们就在一天晚上,又去了一次矿上。曹山矿说矿上人今天歇班,他给看门的人说好了,塞了点钱给人家,今晚让俺们拉几车膏石出来。俺们到的时候,天才刚刚黑下来,俺说太早了,这小子就有点不耐烦了,说矿上反正没有人,早干完早回家,不是还有人等你……”二狗蛋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停顿了一下,抬头瞥了眼正站在窗台边的媳妇。 二狗蛋媳妇一脸烦躁,正目光空洞地瞅着窗外,没有认真听我们的聊天。 二狗蛋莞尔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俺俩进了矿里,果然有人在接应,曹山矿和看门的装车,我朝外拉膏石,三里外的大路上有一辆大五菱拖拉机。我们跑了好几趟,终于快将车装满了,曹山矿跟了出来,让我再回去拉最后一车。俺刚下了大路,身后的大五菱突突突开动了,他们这是要撇开俺,自己吃独食。俺明白过来,转脸就想去追,心里一着急,人和手推车一下栽到了大沟里,当时就昏了过去。那个手推车是矿上的,整个都是钢管焊成的,一下子砸在了小腿上,就这样小腿没了。” “狗日的曹山矿!”我一拳头砸在了床框上,把二狗蛋媳妇吓了一跳,“等我见到了这小子,一定把他的腿掰折了。” 二狗蛋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因为医疗费不够,差了300多块钱。我向红姐开口要钱时颇为犹豫,嗫嚅了半晌才开口。红姐二话没说爬上床去,打开樟木箱子,从最底层掏出了那包钱来,把上面扎得紧紧的纱布一层层打开。当她将300元交到我手上时,我接钱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红姐,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小壮。”我知道这是小壮的救命钱,真不忍心就这样拿出去。 “这本来就是大伙给的救命钱,眼前就有一条命得救,正好先派个用场吧。”红姐目光如水,柔声地劝慰道。 “谢谢你,红姐……”我的声音一时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 (一百六十)花痴的叫花子 自打工作组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宣布纱厂要承包经营之后,在厂内厂外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这是全县最大的企业,是许多人许多家庭安身立命的地方。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厂里的职工,南蛮子砸“三铁”的阴云还压在大家心头,现在这个所谓的承包,更让人们感到了生存的危机。在不断的动荡和各方的博弈中,具体的承包方案迟迟没有出台,就像那只没有落地的皮靴,让人心里七上八下,愈加恐慌不安了。这样的煎熬一晃几个月下来了,从酷暑到深秋,直到寒风渐起,又一个冬天来临了。 傍晚,灰暗的天空中,北风夹着落叶在呼呼吼叫,我夹杂在步履匆匆的下班人群里,缩着脖子急急忙忙地朝厂门口走去。我又摸了把自己的上衣口袋,那儿装着今天下午刚领的工资,比上个月又少了一半,看来工作组借贷发工资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了。 地平线上只残留着一条残红,四周的景物已经融入混沌之中。我上的夜校补习班马上又快要期中考试了,对我这样水平的学生,所有的功课都不能稍有松懈,我脑子里想着复习的内容,刚走出纱厂青灰色的大门,忽然发现在厂门外闹哄哄地聚着一群人,心里不由地感到有些惊诧。自从去年全国开始“严打”以来,纱厂门前已经安静好些日子了,难道今天又出什么事清了?我 着头往里面瞟了一眼,原来是一群人正无聊地围着一个“叫花子”起哄。这几年农村都能吃饱饭了,冬季出来要饭的几乎绝了迹,现在怎么会有这么一位“叫花子”,还跑到我们纱厂门口来了。 “叫花子”披了件周身绽花,浑身泥污,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军大衣,须发蓬乱,嶙峋的脸颊上一道黑亮的伤疤显得分外丑陋。一撮毛小李带着两个电工班的小家伙正在戏弄他。“叫花子”袖着双手,兀立在那里,对小李等人不理不睬,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直瞅着厂门,在每一位进出的女工身上滴溜溜地打转。 “他妈的,这还是个‘花痴’啊。”小李似乎看出了端倪,抓住下班路过的一个小挡车工,就使劲地往“叫花子”身上推搡,“没见过女人吧?来来来,给你来个真的!” 被小李抓在手里小丫头,才接班进厂不久,一时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尖叫,好不容易挣脱开来,气恼地抹着眼泪跑走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觉得“叫花子”有些面熟,可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无论小李三人怎么胡闹,“叫花子”始终不理不睬,一副不谙世事的淡定样子。小李看到“叫花子”实在不睬自己,不觉地有些上火了,他偷偷地走到“叫花子”的身旁,猛地扣住了“叫花子”的脖子,想一下把他摔个大马趴。可是“叫花子”十分激灵,熟练地一错身,就化解了小李的招数,还顺势一屁股把小李撅了个趔趄。 人群“哗啦”一声哄笑起来,小李偷鸡不成折了一把米,顿时有点恼羞成怒,他一把拽住了“叫花子”的衣袖,哧啦一声扯下了半只来。“叫花子”见自己的衣服被破烂了,实在忍无可忍,一瘸一拐地追打起小李来。 小李在人前人后灵巧地兜着圈子,一边吸引“叫花子”的注意力,一边暗示那两个跟他起哄的小电工,让他们转到“叫花子”身后,一脚踢掉了他靸着的破解放鞋。“叫花子”自知身体残疾,跑起来不是这帮人的对手,就光着一只乌黑的脚丫子停下来,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嘘嘘喘着粗气。 这恃强凌弱的行为太过分了,围观的人们不满地劝说起来,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自行车往人群后面一扎,挤进人群拍了下小李的肩膀。 小李听到大伙都在指责他,心里十分不悦,正憋着一股气,还没回脸看清楚是谁,就一下甩开了我的手,随口骂了一句粗话,“XXXXX,你想干嘛?” 我原本只是想好心劝他别闹了,却在大庭广众之间,被他平白无故地恶骂了一句,心中原本窝着的火苗腾地一下被点燃了,我抬起脚来对着小李尖削的屁股,狠狠地一脚踹了下去:“去你妈的,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这一脚让小李猝不及防,不由地“哎呦”一声,踉跄了好几步,最终一个狗抢屎扑倒在了地下,围观的众人传出了一片叫好声。 小李在众人面前丢了丑,顿时恼羞成怒,在地上崴了几下,指着我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起来。我原本看他被摔得很狼狈,心里还有一丝不忍,可这随后而来的污言秽语。立刻把气得我七窍生烟。我呼地从袖筒里抽出防身铁棍,明晃晃地举着就扑了过去。几个围观的老师傅见势不妙,赶紧上来一把将我抱住了。 “吴平,不能这样,会出人命的!”下班路过的老黄师傅在我耳畔大声喊着。 在人们的谴责声中,两个跟着小李起哄的小电工“吱溜”一下没了踪影,自知理亏的小李望着我手里锃亮的铁棍,色厉内荏地蹦跶了几下,就在众人的劝慰下,自找了一个台阶,灰溜溜地落荒而去。 “快走吧,别在这里惹他们了。”我把“叫花子”臭烘烘的破解放鞋踢给了他,“叫花子”抬起带着伤疤的脸,目光中有了一丝异样,感激地点了点头。 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我额角上青筋还在霍霍的跳动,老黄师傅把我的自行车推了过来,劝我消消气,别跟小李一般见识。我对老黄师傅道了声谢,经过这无中生有的一番闹腾,看样子今晚上课又要迟到了。 我从县工会里的夜校上完课出来,再骑车回到郊外的西张庄,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钟了。我推着自行车一进院子,见自己住的东厢房里亮着灯,心里不觉地有些奇怪,红姐今天应该是上中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种不安的情绪立刻涌上了心头。我赶紧放好了车子推开了房门,红姐果然在屋里。 “你怎么没有去上班?”我有点惊讶地问道。 “车间没有原料了,大班长让我们提前回来了。”红姐正在洗漱,扬起脸来无奈地笑了一下。 “让南蛮子这么一折腾,咱们这个厂完了,这个承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叹了一口气,端起了脸盆朝门外走去。 等我打好洗脸水回来,红姐还抿着嘴坐在床边,目光中透着一丝忧虑:“听说你今天下班的时候,和一撮毛小李打架了?” “没有打架,就是两人拌了嘴几句嘴,他欺负一个在厂门口的‘叫花子’,我训了他几句。”为了不让红姐担心,我故作轻松的敷衍道。 “‘叫花子’,什么‘叫花子’,现在还有人要饭吗?”红姐白皙的脸上显出一丝诧异,扭过了好看的身子,有点奇怪地问道。 我怕她再提自己和小李打架的事,想着分散她的注意力,就边洗脸边跟她讲起了傍晚的事:“你别说,我傍晚遇到的那个‘叫花子’还真有点奇怪,安安静静地不吵不闹,可是只要有女人过来,一双血红的眼睛就不安分了,直盯着人家的脸蛋看,特别是那些漂亮的,小李说他是花痴,我看还真有可能。” “你们男人那个不花痴?谁不喜欢往漂亮女人身上瞅?”红姐美目含笑,乜了我一眼。 “我就不看,我谁也不看,我只看你,因为谁也没有你漂亮。”我洗完脸,将手里的毛巾往盆里一丢,凑过来在她的润泽的面颊上就是一吻,红姐反应快,故意一偏头,我的吻就落在了她雪腻的脖颈上。 “我就知道你的坏心思。”红姐看到我的企图落空,孩子般嗤嗤笑起来。 “你别光顾了笑,这两天上班注意点,要是被花痴看见了,妈呀——这么漂亮的天仙,还非得出事不可。”我故作生气,继续逗着她。 “放屁!”红姐啐了我一口,剔透的眼神透着得意,嘴上却故意抱怨道,“还说漂亮呢?都让你和小壮两个孩子折磨的没个样子了。” “谁说你不漂亮啦,你每次上街,没有男人不回头的,个个眼睛都直了。” “你这么一说呀,我还真要见见这个‘叫花子’了,最好让他把我捋走了,让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你敢……” 在这个苦涩的冬夜,我们彼此笑着打闹着,看到红姐久违的笑脸,听着她温婉的声音,我的心中也疏朗了许多。 (一百六十一)寒灯夜话 在冬日的寒风中,这个穿着少了半只袖子破军大衣的“叫花子”,不吭不哈,不打不闹,蜷缩着身子,继续徜徉在纱厂门口。每当有女工经过时,他就会扬起那张挂着紫红色刀疤的面孔,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弄得人心里有点瑟瑟地发毛。 第二天晚上,红姐又是早早地回了家。我正在房间里复习功课,抬头看见红姐推门走进来,诧异地问道:“我还准备11点去接你呢,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红姐一边脱着厚重的棉外套,一边幽幽地答道:“说是厂里的材料不够了,现在每个班都要匀着用,我们今天的定额用完了。” “每个班匀着用?还不如一个班集中生产呢。”我不满地抱怨了一句。 听了我的话,红姐弯弯的眉梢扬了下:“现在我们挡车都是按计件发钱,你一个班用了别人的定额,别的班没活干了,拿什么发钱,怎么生活呢。” 听了红姐的话,我心里不舒服,就岔开了话题,随口问道:“你回来的时候,那个叫花子还在门口吗?” 红姐咬着薄薄的双唇,瞥了我一眼:“他不是叫花子。” “他不是叫花子?你……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叫花子?”我一时不明就里,略微有点吃惊。 红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白皙的面颊透出淡淡的红粉:“他又没有要饭,怎么能是叫花子呢?” 红姐的回答让我一时语噻。是啊,真是挺怪异的,他没有在门前要饭,也没有乞讨别的东西:“不叫叫花子,哪该叫个啥呢?叫流浪汉?” 红姐开始低头收拾床铺,莞尔片刻,才回答道:“他应该不是流浪汉,他……应该是有家的……” 我看到红姐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时好奇,不由地又追了一句:“他有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每个人都有家,要不然他是从哪里来的?”红姐理好了床铺,拿起脸盆出门去了。 望着红姐出门的背影,我心里一时有些惆怅,知道她心里可能思念小壮了。等红姐回到屋里时,我故作轻松地提议,过几天抽空回趟家,去看看小壮。红姐听了我的宽慰,脸上露出一丝落寞的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 随后的几天,这个有点花痴的“叫花子”依旧像幽灵一般,从白天到晚上都在厂门口游荡,让打门里进进出出的女工们心生恐惧。门卫值班的几个老娘们撵了他几次,“叫花子”都置若罔闻。最后,门卫没有了办法,就打电话给了城西派出所,派出所问明了情况后,说他又没打人没骂人,也不偷钱不毁物,也没有耍流氓调戏妇女,真地想收容他的话,该找民政部门去解决。 纱厂进出的人们在忐忑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就在人们已经适应了“叫花子”的存在时,他却在一个晚上突然消失了。那天正好是红姐上夜班,我被屋外两只呜咽叫春的野猫闹得心烦意乱,它们在周围的房顶墙头上蹿下跳,搅得我整夜都没有能够睡踏实。 “叫花子”就像一个神秘的飞碟,来无踪去无影,竟让大伙心里一下空落起来。当天中午,保全班的人不由自主地议论开来。黄师傅说“叫花子”怎么就自己跑掉了。许班长说他不是自己跑掉的,是省里领导要来市里视察,为了不影响县里的形象,他被县民政局集中收容,用车拉到外地后给扔了。张胖子不服许班长的说法,说“叫花子”是小李一伙人偷偷打跑了的,小李记恨因为“叫花子”吃了亏,才私下里做了这样龌龊的事。不管怎样,有关“叫花子”的风波总算过去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几天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了。 元旦过后,天气愈加寒冷,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像一把把刀子无情划过人们的眉眼,咝咝啦啦的疼痛直往心里钻。今年与往年不同,除了立冬后飘了点小雪花,至今都没有下一场像样的大雪。俗话说:冬天不下雪,春天难耕种,大运河边的人们尽管被冻的缩着脖子,依旧忧心匆匆地期盼着大雪的降临。 这天晚上,我早早地就去了夜校。这学期的功课已经学完,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各科老师轮流到几个班去,做临考前的最后辅导。老师上了一堂课,其余的时间让我们自习,教室里十分安静,我同座的红脸小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腥臭的烟雾熏得人头昏脑涨,呛得人只想咳嗽。 “你不能少抽两支?”自打听从红姐的劝告戒了烟后,我已经对这种恼人的烟味有些厌烦了。 “这《力学》他妈的太难了,我一晚上也没有整出一道题来。”红脸小齐又使劲地抽了一口,弯腰把剩下的小半支烟在地上捻灭了。 就在我与小齐说话的时候,坐在我们前排的一个女生回过脸来,捅了下我的胳膊;“那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我抬起脸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一张须发杂乱的面孔,正隔着门上的玻璃,冲我挤着眼睛。三哥!我心猛地一抽搐,赶紧丢下手里的书本,立起了身子,急迫地跨过小齐臃肿的身躯,冲到了门旁。 “三哥,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拉开了房门,想去抓三哥的右手,可是却一把捏了个空,一下子愣住了。 “哎——丢了。”三哥用左手把头上遮住了眉毛的旧棉军帽,往上稍稍推了下,落下来使劲拍了把我的臂膀,“要不是我丢了这支臂膀,不仅出不来,可能还得死在里面。” “你的手……这是咋回事?”我有些发懵,依旧攥着松软的棉袄袖子。 “不说这个啦,这么晚来找你,就是让你赏我口饭,我现在是身为分文,一天没东西下肚啦。”三哥硬朗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羞赧。 “我去给老师请个假,咱们这就去旁边的红卫饭店。”我听了三哥的话,心里一阵发紧,赶紧答应道。 “别去什么红卫饭店了,你也不是有钱有权的主,咱们就去汽车站门前吧,有口热酒润润嗓子就行。”三哥晃荡着衣袖,在我耳旁压低了声音。 我回到教室,向红脸小齐借了50元钱,又去办公室跟于老师请了假,到车棚推出自行车,带上等着我的三哥,匆匆出了工会大门,顶着呼啸的寒风朝汽车站奔去。 我们来的有些晚老,再加上天冷客人少,汽车站前的小酒馆开始打烊,已经不接待客人了。我们一连问了好几家,才有一位小老板愿意捅开炉子,再为我俩炒几个热菜。我们坐下后,要了两瓶精装的“运河大曲”,三哥嘎巴一声咬开了瓶盖,还没有等老板把菜端上来,就一抑脖子灌了两口。 在这个星月全无,寒风刺骨的夜晚,我与三哥一共喝了三斤多。在酒桌上,几乎都是我在不停地问话,三哥被动地应答着。我急迫地想了解眼前这个神秘而沉闷的男人,可就是这样,也仅仅明白了一个大概。三哥与师傅曾经是发小,他的父亲与师傅的父亲曾经是生死战友。后来,两人因为观点不同闹翻了。在三哥的父亲遭人揭发,被说是曾经叛变过敌人,三哥的父亲要求鲁大个子出面,为自己的清白作证,但是,鲁大个子尽管没有落井下石,却为了自保不愿出面,最终致使三哥的父亲身陷囹圄,惨死在了西北戈壁滩上。三哥从小落难,四处漂泊,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叛徒,一直想要寻求真相。在他成年后的追访中,逐渐发现问题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历史上真得出过叛徒,但是到底是谁,却一时真假难辨。就在他发现了蛛丝马迹,想进一步追查真相的时候,却莫名地被人告发,在严打中以流氓罪逮捕。三哥说,他感到是有人害怕他揭露了真相,是想着要置他于死地。 我与三哥在午夜时分走出了小酒馆。因为我早早地就把五十元钱全交到了小老板的手中,他才毫无怨言地等了我们这一晚,要知道当时吃这样一顿饭菜,是不会超过二十元钱的。 夜色如磐,街灯灰暗,风吹到脸上又冷又疼,我邀三哥去西张庄凑合一晚,他摆了摆独手拒绝了。三哥用左臂使劲地拥抱了我,呵着酒气,凑到我的耳边:“兄弟,你师傅鲁豫是个聪明人,跟他爹鲁大个子一样。你三哥是一个笨人,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我还会走下去,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心里能够敞亮开来。” 我眼圈有点发热,声音止不住打着颤:“三哥,你下一步要去哪儿?” “我先去南方,当年的发小大都去那儿发财了。”三哥又用力拍了下我的脊梁,“我不会忘了你的,在号子里就认了,咱俩有缘,算是一路人。” 三哥放开了拥抱我的左臂,扭过头去,步履踉跄地走了。萧杀的寒气浸透了我身上厚厚的工作棉衣,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一只寒鸦惨叫几声,从路边的梧桐枯枝中掠过,夜深人静中凄凉又悲怆。我醉眼惺忪地看着三哥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一百六十二)新的憧憬 补习班的期末考试结束了,我破天荒地获得了总分第一名。公布成绩的时候,于老师在课堂上当着众人的面,把我好好地夸奖了一番。学校明天就停课了,等到过完春节,再上半学期课,我们就完成高中学习了。当初红姐给我报名时,为了能省钱给小壮看病,我还很不情愿。 今天,红姐上中班,我准备去接她。看看离她下班的时间还早,我一边慢慢地收拾着桌子,一边盘算着先去厂里阅览室呆一会。我准备起身出门时,同位的红脸小齐笑嘻嘻地拉住了我。 “吴平,你不能就这样走啊?”小齐腆着一张小胖脸讪笑着说道。 “不这样走,还怎样走?天不早了。”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也太不仗义啦,考得这么好,还不表示表示,请我们哥几个搓一顿。”一位在县**后勤科工作的小家伙在旁边插嘴到。 “我们纱厂工资都好几个月没发啦,现在吃饭都成了问题,身上真没有钱。”我实话实说,双手拍了一下两边的口袋。 “吴平,又不是让你请我们去红卫饭店,就是去汽车站边上小店随便吃点,你怕个什么呀?”小齐不依不饶,继续鼓动着大家。 “就是,就是……”周围人随声附和着。 “我今天真有事,就是要请客也得改天。”我背起了书包,扒拉开小齐朝门口走去。 “吴平,你小子真是个铁公鸡,上次怎么那么大方,请了一次客花了五十块钱。”小齐有点不高兴了,在我身后嚷嚷起来。 “那是我亲哥,情况不一样。”我没有再声辩,转身出了教室。 上次请三哥吃饭,我向小齐借了50元钱,事后托老黄师傅找了点电工私活,累死累活地才刚刚还上。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红姐,现在实在不能花钱请客了。 院子里,几棵落叶梧桐在寒风中摇曳,像一群哭泣的孩子发出呜咽声响。隔壁的文化馆上空漆黑一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来每晚热闹的露天舞会没有了。据红脸小齐说:自打摩登小郭嫁到了市里后,那个龅牙尤馆长就没有心思再把舞会办下去了。 走廊的灯影里,于老师迎面走了过来:“小吴,能来我办公室一下吗?” “好的,于老师。”我感激地应了一声。 我们从前面的院子转到了教室后面的办公室。一进门,于老师就拉过一张椅子让我坐下,自己又回过身去,从办公室中央的散碳炉子上拎起茶壶,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端着走到了我的面前。 “于老师,谢谢您。”我赶紧起身接过茶杯,望着这位自己无比敬重、像母亲一般慈祥的老师,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别说谢谢,我是老师,教好学生是自己的本分,特别是工会这个补习班又收了大家的学费,所以我更应该教好你们。”于老师秀气的眉毛挑动了一下,微笑着坐在了我的面前,“我一直想与你谈谈,但是看你每天忙忙碌碌,就怕耽误了你的时间。现在马上要放假了,想占用你一点时间。” “于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能听到您的教诲,我求之不得。”我有点面红耳赤,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快坐下。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天,不是什么教诲。”于老师拉着我的手,让我在椅子上重新坐下,“你进步快,这次考得很好,我特别高兴。我发现你理解力很好,而且还非常刻苦。” “还是老师教得好,我就是下了点笨功夫。”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后脑勺。 冬夜的灯光透着温润,散碳炉子将丝丝暖意散发在不大的空间里,听了于老师的夸赞,我的心也像炉中通红的火苗,呼呼地燃烧了开来。 “小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想着改变一下当前的生活状况?”于老师委婉地继续问到。 “打算……”于老师的问题一下把我问住了。 我有什么打算?我想纱厂能好起来,可是现在连工资都快发不上了;我想南蛮子老侯这样的混蛋能够受到惩处,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了。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厂子毁了,如今在南方活得有滋有味,听说还发达了起来;我想与红姐结婚,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是纱厂眼前这个样子能实现吗?当然,我最想的还是赶紧带小壮去看病,期待他能够渡过难关…… “你……有没有想过明年考大学?”于老师见我沉吟不语,又莞尔地开了口。 “考大学……明年……”我以为自己没听清,一下愣在了那里。 “对——明年考大学,你有这样的信心吗?”于老师目光柔和,依旧轻声细语地说到。 “考大学……明年……我能行吗……”我脑袋发懵,紧张地有点提不上气来。 “对,明年,考大学。”于老师肯定地点了点头,轻柔的语气中带着希冀和鼓励,“你们下学期高中课程就学完了,还能有半年的复习时间,虽然有点紧张,但是,只要自己有信心,抓紧时间复习,就有成功的可能。” 我突然感到浑身燥热,目光散乱地投向了窗外,呼啸的冷风吹散了烟囱中排除的烟雾,梧桐树枝颤抖的响声更加杂乱起来。 “说实在的……我……有过这样的想法,也有人鼓励过我,但是,真的让我去考大学,心里还是发虚,这事对我有点遥不可及,毕竟……”我收回了目光,不安地垂下头来。 “小吴,我觉得你能行!我教了大半辈子子书,一个人是不是读书的料,我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当然,外因都要通过内因起作用,你首先自己得有信心,其次就是要下苦功夫,否则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于老师进一步鼓励着我。 “您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就下决心拼一把。”我的嗓音止不住微微打颤。 于老师脸上显出了宽慰的笑容:“今天傍晚,我来咱们补习班的时候,我父亲还问我,你这次考得咋样?我告诉了他,你这次考了全班第一名,老爷子非常高兴,就嚷嚷着要我劝你考大学。他老人家说不管到了哪朝哪代,读书都是咱们穷人家孩子的唯一出路,有了知识有了本事,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的心象大海澎湃起来,一时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谢谢老师,谢谢二爷他老人家,谢谢你们,我一定努力……” “虽然放假了,但是你有什么问题,就可以随时去我家里问。老爷子一直惦念着你,还希望你去家里跟他聊天呢。”于老师站起来送我出的房门。 冬夜寒冷,行人稀少,我出了县工会的大门,心里依旧抑制不住咚咚地跳动着。空空的大街上迎面驶来了几辆自行车,我低头看了下腕上的“钟山表”,纱厂已经下中班了。迎面的人流越来越多,大家擦肩而过脚步匆匆,我赶紧摇着车铃使劲蹬起车子,来到厂门口的时候,红姐正在翘首以待。 (一百六十三)严寒已至 元旦前夕,淮北平原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初雪并不大,如柳絮般随风轻飘,可是随着西北风越吹越猛,雪也越下越密,铺天盖地,喧嚣迷离,将运河两岸织成了一张白色的大网。 清晨,天色灰暗,狂风肆虐,我推着自行车出了门,哆哆嗦嗦地下了高台,在没踝的积雪中没走两步,就一个趔趄,摔倒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好在积雪很厚,身上也穿的厚实,只是额头碰到了一块石头上,没感到疼痛,寒冷中一阵发麻。自行车是没法骑了,我爬起身,一步一滑地回到院子里,将自行车放到了西偏房,又再次出门,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去。 风雪中的青灰色厂门,像一个孤立的落魄老人,当我与工友们拉拉杂杂地聚拢过来时,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人们的眉毛上挂着雪尘,呼出的热气在围巾领口处凝成了冰霜,踏着叽叽嘎嘎的积雪,走在树叶落尽的梧桐之间,像一个个白盔白甲的武士,最后摇摇晃晃地分散到了两边的车间里。 我掀开车间大门上的双层棉帘,车间里冷嗖嗖的,以前身着单衣的挡车工,竟然大都穿着棉衣。车间里有一半机器停工了,以往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消停了不少,四周弥漫着一种落魄之感。我走在两排开动的机器之间,迎面碰到了大额头肖美花。 “好久没有见到你啦,我还以为你和红姐一起,去省城给孩子看病了呢。”肖美花脸上没有扑粉,红扑扑的显得很精神。 “我们打算过了年就去,现在天太冷啦,春天出门方便一些。”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侧过脑袋看了她一眼。 “你的脑门咋啦?”肖美花喊了一句,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在机器吵杂声中,我还是听清楚了。 “我的脑门……”我诧异地举手一摸,黏糊糊地一阵刺痛,“噢——上班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脑门磕石头上了。” “要不要到厂医院去包一下。”肖美花关切地转到了我的面前。 “没事,大冬天不会发炎,已经不流血啦。”我掏出红姐早上塞在我口袋里的手帕,按了按肿胀起来的额头,转身准备离开。 “哎……小蔡,他喊你没事,去家里玩。”肖美花在我身后又追了一句。 “你说什么?小蔡……,他叫我去家里玩……”我回过脸来,望着肖美花黑里通红的面庞,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嗯。”肖美花的脸上显出一丝羞赧,“他昨天晚上给我说的。” “昨天晚上……”我感到有点匪夷所思,楞在了那里,“你……,难道你和小蔡师兄谈……谈对象啦?” “嗯。”从天窗折射进来的昏暗光影中,肖美花的大额头泛着亮光。 “这……这小蔡真行,人都走了,还在厂里勾搭了一个……噢,不对,找了个对象,他表面蔫儿吧唧的,内里头可是真行啊!”我不知该怎样表达,一时有些感慨万端。 “好吧,我有空一定去找小蔡。”看着肖美花窘迫的样子,我止不住开了句玩笑,“今天,你就告诉那小子,他要是敢欺负你,敢欺负我们纱厂工友,我就把他的小胳膊拧折了。” 我走进保全室的时候,一屋子人正围着许班长在聊天。看见我推门走进来,原本正眉飞色舞的许班长一下闭了嘴,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有点尴尬。 “怎么不聊啦?有什么好事吗,是不是要补发工资啦?”我脱下身上的电工雨衣,随口问道。 “大家瞎侃呢。”许班长吸了下朝天鼻,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今天特殊情况,许多人迟到了,上午车间没给派活。” “大家正说到你呢,哎呦……你额头怎么啦?”老黄师傅不满地瞥了眼许班长,抹了把腮帮上新长出来的胡茬。 “没事,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蹭破了点皮。”我想知道他们在说我什么,故意用轻松地语气调侃了一句,“是不是昨天干活出了什么问题?” “吴师傅,你干活没得说,怎么会出问题呢?俺们是在说你……”一位小学徒不明事理,刚说了一半就被张胖子呵住了。 “哪……你们说我什么事情呢?”我一时来了“兴趣”,掉过脸来直直地盯着许班长。 “也没说你啥,就是聊些过去的事,聊你与鲁豫的事情。”许班长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不自然地打了个圆场。 “许班长在回忆崔老扒当年的事,念叨他在厂里当书记的时候,纱厂如何风光呢。”老黄师傅挥了下手,瞥了眼许班长。 “怎么想起唠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啦?”我知道许班长他们与崔老扒的感情,听了老黄师傅的解释,心里有点不舒服。 “没有什么,就是瞎扯,大家都没有事吗。我听说鲁豫在市里的鼓楼区当副书记了。”许班长站起身来。 “不是说当宣传部长吗,怎么又当书记啦?这……进步太快吧……”张胖子一张大嘴变成了“O”字。 许班长转身出门时,冲着大伙交代道:“大家再聊会吧,我去车间看看,今天还有什么活安排吗。” 许班长走了,没有人再理张胖子。我走到自己的土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正从电工包里掏书,张胖子挪到了我的身边。 “吴平,你听说了吗?纱厂真要承包了。”张胖子一脸萧瑟地小声说道。 “上次开会时,工作组不是已经说了嘛。”我没有抬脸,把一本《代数》习题集掏了出来,这是上次于老师送我的。 “上次他们要承包,俺们坚决反对,还去县里反映了,可是没有用,他们还是要这么干。”张胖子脸色发白,一副忧心匆匆的样子,“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承包的嘛?向社会公开发放,所有人都能报名,听说跟你打架的胡秀美哥哥‘城北二虎’也报名啦。还有几个挖石膏矿的,领头就是你们邻村的。你说这是要干什么?国家和人民的财产怎么能给私人,给坏人呢?” 听说“城北二虎”报了名,我不由地一惊。张胖子说挖石膏矿的,一定是三红她哥。心中感到说不出的荒唐,一种无限的悲凉涌了出来。 张胖子见我没有回话,将一张浮肿的脸凑了过来:“吴平,你家里有人在省里当官,你又是鲁豫的徒弟,该到上面找找,反映一下情况,别让他们把纱场给卖了。” “你现在别胡说,人家不是卖了纱厂,是承包经营,厂子还是公家的。”我心里不好受,可是望着张胖子的目光,嘴上却不愿随着他的话讲。 我们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周围的人都转过脸来,竖起了耳朵认真听我们的争论,毕竟这关系到每个人的命运。 “照这个样子,明天是承包,后天还不把厂子卖啦。”张胖子不满我的回答,呛了一句,冷嗖嗖的话语像一把的匕首,扎到了我心窝里。 “这帮混蛋!”我终于绷不住,咬着牙骂了一句,“可是……我没有亲戚在省里当官,至于我师傅鲁豫,你认为能指望上他吗?” 我说完了这句话,低下头去看手中的书,可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张胖子见我不想再理他,无奈地转身走了。四周的人们散开来,几个小学徒出了房门,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虽然才来到厂里,却早就没有了我进厂时的感觉。 一天都没有什么事,大伙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起,很少有人说话。冬日本来白天就短,再加上暴风雪,下午刚过了四点,天就完全暗了下来。张胖子收拾东西准备去浴室洗澡,老黄师傅叫住了他,说锅炉坏了一个,白天暖气都不足,怎么会烧洗澡水呢?张胖子骂了一句,拎起雨衣抖了抖,披在身上就出了门。 许班长正好推门进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张胖子没说话,直耿耿地走了,许班长一脸狐疑地瞅着,小声嘟哝了一句:“这不没到下班时间吗,怎么就走啦。” 老黄师傅也正准备朝外走,听了许班长的话回了一句:“又没有什么事,干嘛不早回去,这里快成个冰窖子了。” 狂风夹杂着暴雪打得人睁不开眼,没有一丝停下来的迹象。我捂着脑袋走在旷野里,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热气,感觉走不到西张庄,自己可能就会被冻死。 (一百六十四)风雪如晦 连日的大雪没有停息,越下越大,越来越密,越积越多。早晨起来向窗外望去,天地失去了边界,万物没有轮廓,整个世界白茫茫混沌一片。 我与红姐穿戴严实,相互支撑着步履蹒跚地走出村口。呼啸的北风卷起浮雪恣意地漫天抛洒,单调的吼声令人胆怯,刺眼的白色让人眩晕。我们跌跌冲冲地走过了旷野,走上了城里的道路,身前身后多了一些晃动的身影,各种脚印交错在了一起,风中一片吱吱的声音,构成了一幅杂乱的画面。我们跟随灰压压的人流,涌进了生活区的大门,喘息在聚集到了影剧院门前。几乎没有人说话,像是一尊尊白色的雕像,一身雪甲静默在如晦的天地间。 早在三天前,工作组就通知了全厂职工,经过县里批准同意,纱厂承包方案出台了。通过初审的候选人将在今天将公开亮相,登台阐述各自的承包方案,经全厂职工评议后,再由工作组确定承包人,最后报请县里批准。 这个决定一传出来,不仅是纱厂内外,整个县城都动荡起来。早就听说候选人酝酿十分诡秘,其中的博弈非常激烈,满天的小道消息飞在狂妄的风雪中四处飘散。 影剧院里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台阶上也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晚来的我们只能站在了室外的风雪里。肆虐的狂风夹杂着簌簌冷雪,象一柄柄锐利的刀剑,一刀刀划在人们暴露的脸颊上,人们仿佛都已经失去了感觉,静默在阴郁的天地中。 “职工同志们,大家安静一下,大会马上开始了。今天因为下大雪,天气太寒冷了,所以我们尽量节省时间,现在,我们先请县工业局副局长、纱厂工作组组长赵武同志讲话,大家欢迎……” 寒风渲泄着疯狂的力量,似乎要将树叉上的高音喇叭掀翻下来,距离上次南蛮子砸“三铁”不足一年,纱厂的这个第一轮公开承包大会又即将开始了。在一阵丝丝啦啦的交流声里,一个男人喑哑的声音响了起来,随着大风的呼啸,声音忽高忽低象得了伤寒。 赵武……是不是“赵金宝”的那个大包头?这小子什么时候当了副局长,还成了纱厂工作组组长?听到喇叭里熟悉的声音,一瞬间,我感到匪夷所思,说不出的荒唐。 “赵武……赵局长……是不是卫生局那个赵……混蛋的儿子?”我自问自答,忿忿地骂了一句。 “就是他,不是他是谁……”身旁有人应了一句。我扭过脸来,看见张胖子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我的身旁。 “你还不知道吧……卫生局赵局长还没到年龄,就主动提出退下来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把儿子提拔起来。正好工业局副局长也到了年龄,这一批也退下来了,让出来一个位子。王县长就是咱们本县的人,当干部那么多年,就没离开过老家,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新来的县委书记也让他三分。他跟赵家是儿女亲家,有他帮着赵家运作,赵武这小子就被破格提拔了上来。”张胖子挤着一双没有睡好红肿的小眼睛,呵着热气说道。 “他妈的,当官也能接班。”我咬着自己麻木的嘴唇,心头的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什么时候又到了我们厂里,还当上组长了呢?” “咱们有人听一撮毛说,这次想承包咱们厂的人太多,谁都想吃这块大肥肉,报名的人都有各种关系。原来的那个组长实在摆不平了,就知难而退,声称这几个月心力交瘁,心脏病发作了,请假住进了县医院,辞去了工作组长的职位。后来县里谈了好几位,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都不愿意来,用各种理由推脱不干。赵家这个龟孙子不是刚当了个局长吗,急于建功立业,不知天高地厚,就主动请缨来了。”张胖子在风雪中憋得直喘粗气,好不容易把这段话说囫囵了。 头顶的树杈上掉下一大团雪,砸在了一个包着围巾的女工头上,引起来一阵惊叫,丝丝啦啦的喇叭里,大包头赵武的话已经说完了。主持人李书记接下来宣布承包候选人上台发言,第一个点名的叫胡坚强,话音刚落,静穆的人群就骚动起来,一片嘈杂的声音盖住了呼啸的狂风。 “这家伙是谁?”我抹了把头上的雪花,又问了张胖子一句。 “这还能是谁呀……胡秀美的大哥,城北二虎呗。”张胖子咬着厚嘴唇,呼呼啦啦地说道。 我头脑嗡地一声,回脸瞅了眼红姐,只见她目光黯淡,一脸冰霜,心里不由地一阵绞痛。 “俺们挤里面去看看吧。”张胖子推了下头上油叽叽的火车头棉帽,心有不甘地提议道。 红姐闻听此言,拉住了我的胳膊。我也想看看除了城北二虎,还有些什么妖魔鬼怪,就抽出了胳膊来,搂住红姐的肩膀,凑到她冰冷的耳旁,悄声地安慰道:“别怕,什么也别怕,有我在,没有谁能伤害咱们。” 嘶鸣的喇叭又将树叉上的一团积雪震落,雪团像冰坨子一样兜头砸下来,把正朝前挤的张胖子砸了个踉跄。在人们不满的抱怨声中,我随着张胖子挤上了台阶,挤进了影剧院的大门。终于看到了舞台上两盏贼亮的碘钨灯了,那个磕磕巴巴,错字连篇,正在费力读着手中稿子的“城北二虎”中的大虎,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一脸横肉在不停地颤抖,光头上蒸腾起一团雾气。 接下来上台的是三红她哥,大概是太兴奋了,他的脸也涨成了绛紫色,像一只上糖色的酱猪头,夺目的灯光下,脸上的黑痦子愈加突兀。几年不见,他更加胖的不成样子了,一身看起来很高级的毛料西装,捆绑在肥硕的身躯上,雪白的衬衣领口箍着短粗的脖子,一条猩红的领带耷拉到胯裆处,象一条没有擦抹干净的鼻涕,沾到在凸起的肚皮上。 三红她哥也是读手中的稿子,这稿子一定是花了钱,不知哪位干秘书的人写得八股,华丽无比,高调连篇,否则,就三红她哥肚里的那点墨水,说不出这样的言之无物的屁话。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国家的矿产,老祖宗留下的宝贝,怎么就能成为某个私人的了,让他们巧取豪夺发了财。我想起了大额头肖美花,想起了可怜的二狗蛋,想起了那个混蛋曹山矿,真恨不得跳上台去,把这个家伙拽下来,也折了他一条狗腿,再狠狠地捶上一顿。 三红她哥后面发言的是钦大肚子,这家伙开了几年饭店发了财,肚子也更大了。只不过可能油水太多,糊住了心肺和喉咙,讲话的时候喘得相当厉害,像一个走了气的破风箱。但是他恍然入戏,话语激昂,好像已经进入了角色,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整个发言听起来不象是竞争演说,而象是就职宣言,令人感到十分滑稽可笑。 钦大肚子在台上讲话时,疤眼曹姨在台下边带着一群人,卖命地给丈夫呼喊鼓劲。钦大肚子没说上两句话,疤眼就站起来带头鼓掌,下面的人也赶紧跟着叫好,那个红卫饭店的服务员胖丫也在其中,是巴掌拍得最响的一位。 钦大肚子在一片叫好声结束了发言,他站起了身子,躬下肥胖的身子,谦逊地走到主席台中央,与坐在那里的大包头赵武握了下手。当了官的赵武,大包头已经改成了领导人标准的后奔式,骄横的神色与他爹愈来愈神似,眼睛中流露着目空一切的狂妄。 小李的叔叔李书记又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会场,矜持地清了清嗓子:“下面,请今天最后一位候选人,崔耀发同志上台发言。” 李书记话音未落,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我看到一撮毛小李带着一伙人跳到了凳子上,手舞足蹈地叫着好。在小李的身旁,许班长满脸通红地鼓动着人们,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当崔老扒光亮的脑袋出现在主席台一侧时,狂热的情绪达到了高峰。崔老扒一脸平静地环顾了台下,泛着白翳的眼睛里似乎波澜不惊,看着他镇静的神态,阴鸷的眼神,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 在人群拼命朝里面挤的时候,我逆流而上,挤出了影剧院。大片的雪花飘落到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我站在台阶上四下寻望,满天的鹅毛大雪中,我看见了红姐,迎着刺骨的寒风,大踏步地走过去。红姐也看到了我,急匆匆地迎了上来,狂舞的风雪中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走吧。”我用宽大脊背遮住狂啸的寒风,捧起红姐冰冷的脸颊。 “我们回家。”红姐赧然一笑,剔透的眼神月白风清。 风雪愈来愈猛,寒风摇撼,飞雪怒号,我们相互依偎着,一步步朝前走去。 (一百六十五)莫名焦虑 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在春节前十几天终于停下来了。灰蒙蒙的天空下万物失色,天连着地,地连着天,是无边无际灰茫茫的世界,就像混沌未开的远古时代。 承包竞争大会开过后,人们的心更加忐忑不安起来。腊月十五这一天,工作组通知召开一次职工代表会,一个单位派一个代表参加,最后征求一下大家对承包候选人的意见,许班长代表我们前纺保全班去了。 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到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许班长才兴冲冲地回来了。一推开保全室的房门,他就嚷嚷着让几位小学徒帮着把手里一叠东西,发到了室内每个人的手上。 “大家先别忙着走,等把表填完了,今天下班前要交上去的。”许班长吸着朝天鼻孔,环顾着四周,大声地吩咐到。 我坐在最里面的土沙发上,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东西一看,是张对承包候选人的群众调查表,上面印着每一位候选人的名字,第一名就是刀削脸胡秀美的哥哥。 “咱们的工作组自从来了小赵局长,工作大有起色,他这次要求充分发扬民主,征求每个职工的意见。”许班长掩饰不住兴奋,继续地对着大伙絮叨着,“你们拿到了这张表,就在自己认可的候选人名字上打勾。记住了,只能打一个勾,多了作废。最后每人签上自己的名字,一人一票,防止作弊搞乱了。” “这都是什么人?打勾不是判了死刑吗。”张胖子瞪着一双浮肿的眼泡,瞅着纸上的名字,气哼哼地说道,“他妈的,我没见到一个好玩意。” “就是——怎么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企业,交给这些个东西呢?”老黄师傅甩着手上的调查表,附和着张胖子抱怨到。 “老黄,你也是个老师傅了,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这些候选人都是经过反复酝酿,县里认可的,有能力带领我们走出眼下困境。”许班长害怕老黄师傅的情绪影响了大家,语气中显出一丝焦急。 “咱们不说别的,单说这个‘城北二虎’,打架斗殴,欺行霸市,就是个混混无赖,连老祖宗留下来的古钟楼都敢拆,他真要来承包了纱厂,我们这些人落到了他的手上,还能有个好?!”老黄师傅抬起脑袋,怼了许班长一句。 “就是,这个钦大肚子也不是个好东西!”一位比我晚接班两年的师弟愤愤地说道,“他当行政科长那会儿,俺顶替来厂里接班,什么手续都齐全,他硬说俺填的表不对,非逼着俺给他送了50块钱。” 师弟忿忿不平的话音未落,保全室的小铁门被人砰地一下推开了,大家一起扭头朝门口望去。 “哎呦,各位师傅们都在啊……”钦大肚子的老婆疤眼曹姨晃着硕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进来。 “大家辛苦了,来来来,吸支烟,大伙请吸烟……”疤眼手里捏着一包上海产的红“牡丹”,一支支抽出来,塞到众人的手里。 “老曹,你……怎么有空来啦?饭店生意那么好,准备着不开啦?”张胖子接过疤眼递过来的一支烟,迅速夹到了自己的耳朵上,又麻利地从疤眼的烟盒里,顺手再抽出了一支。 “哎呀——你个死老张,哪有这样调侃你老大姐的?”疤眼拧着一脑门褶子,娇嗲地瞥了张胖子一眼,一副让人恶心的样子。 “还是真让你老张说着了,现在饭店竞争太激烈,俺们家老钦不准备开了,想着回厂里来跟着大伙一起干。还希望大家多捧捧场,你们手里的这张调查表啊,可一定得写咱们家的老钦!许班长,回头帯大伙去俺们家的红卫饭店,我请大家喝酒……”疤眼一把攥住了许班长的手,使劲摇晃起来。 屋里的人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疤眼来的目的。许班长脸憋得通红,气呼呼地一把甩开了疤眼的胖手:“老曹,纺织厂车间不准有烟火,你不知道?再说,大伙选谁不选谁,要看个人意愿,你这样做是违反组织规定的,亏了你们家老钦还在纱厂当了那么多年的行政科长呢,这点道理都不懂!你……你赶紧出去——” “呸——你个姓许的,许舔腚眼子,别给老娘唱他妈的高调了,你不让大伙选俺家老钦,不就是想让大伙选哪个崔老扒吗?你过去吃了他的好处,是他的狗腿子,现在还想着让他回来?你学着崔老扒,在车间搞女人,娶小老婆,俺们家老钦当年饶了你一回,没有处理你,你不知恩图报,还忘恩负义,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还敢让我走……”疤眼曹姨撒起泼来,跳着脚骂开了,张胖子想上前劝一下,被她一把推了个趔趄。 小小的保全室里乱作了一团,我用调查表擤了把鼻涕,随手揉成一团,扔到土沙发下的垃圾篓里。我转身在自己的工具箱里,拿了毛巾肥皂,绕过撕扯在一起的疤眼和张胖子,对着大伙不急不缓地问了句:“今天浴室开门了,你们都不去洗澡吗?” 因为浴室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开了,我的问话立刻得到了一片响应,人们顿时纷乱起来,丢下那些调查表,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我在许班长恼怒的目光中,快步走出了保全室。 正是中班吃晚饭的时间,车间里的机器几乎都停了,我夹在来来往往的挡车工中间,朝着车间大门走去,有人在身后一把拽住了我。 “吴平,俺正要找你,今天晚上,俺哥他们想请你吃饭,想……想向你赔礼道歉呢。”刀削脸胡秀美扯着我的衣袖,一双狐狸眼谄媚地望着我。 这也太无耻了!我黑夜遭袭的账还未算,现在就要找我和解,他们翻云覆雨,真是一对混蛋。 见我没有开口回绝,胡秀美的眉目间露出喜悦:“俺哥就是想让你帮个忙,因为你人缘好,厂里许多人都听你的,请你让他们在工作组发的调查表上帮着给俺哥打个勾……” 车间顶上的日光灯亮了,惨白的灯光下,胡秀美的刀削脸泛着青紫色。我没有再理会她,扭过身子继续朝车间大门走去。 当天晚上,我踏着冻得硬邦邦的积雪,一步步走回到西张庄。红姐已经在家里将晚饭做好了。屋外寒气逼人,室内也冷若冰窟,我喝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稀粥,身上才暖和了一些。吃完了饭,我和红姐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相拥着钻进了被窝,靠着彼此的体温,来慰藉着冰凉的身心。 “你说,这些人马上就要来纱厂了吗?”红姐贴着我的胸口,眼含幽怨的问道。 “过完年就会来。”我轻抚着红姐如玉的肌肤,安慰着她的情绪。 晚风愈来愈猛,窗棂在嘎嘎作响。红姐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黑魆魆的天空,目光中似乎有水在流动:“看样子,纱厂是没救啦。” “厂子就是黄了,咱们也不怕。于老师让我这半年好好复习,争取参加明年的高考。我想,按照自己的情况和补习班往年录取的比例,考个中专应该还行。到时候,你和小壮就跟我走,在我上学的地方安定下来,找个事情先干着,我也可以课余时间出来干活,等熬到我的毕业,分配了工作就一切都好了。”我听着红姐如兰的气息,第一次向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崔耀发能回来吗?”红姐神色黯然,似乎没有在听我的话,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 我的心咯噔一下,忙着支起了身子,凝望着怀中的红姐:“他回来怕什么?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现在吃饭不要粮票,哪里都能找到活干。听刘师傅上次回来说,南方的老板到处要人,就凭我现在的技术和能力,就是考不上学校,也能养得了你和小壮。” “吴平,姐真的没有看错你,可是……”红姐一声娇吟,呼出了万般柔情。 “可是什么?没什么可是的……”看着鼻翼翕动、泪凝于睫的女人,我的心一下子融化了。 夜色如磐,风声更劲。黑暗中,我们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一百六十六)除夕之夜 淮北平原这场狂风暴雪,在肆虐了半个多月后,直到新年前夕才渐渐停下来。风雪渐止,微光初露,运河两岸,家家户户的房屋披上了洁白的素装,房前屋后的杨树枝变成了鹿角般的银条。孩子们高兴极了,成群结队地在堆雪人打雪仗,在村口的大堰上滑雪,在村外的河滩里溜冰,冻得手脸通红,无忧无虑的嬉闹声,在苍茫的天空中回荡。在我后来的印象中,家乡似乎再没有下过这样深沉而透彻的大雪,不知道是环境和气候的变化,还是我开始衰退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 我和红姐顶风冒雪,在年前不管不顾地回了家。因为大雪封冻,运河渡口停航了,红姐思念着小壮,没来及喘口气,就沿着运河大堰又跋涉了十多公里,从下游302公路的大桥上过了河。我原想着送红姐到家,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同意,我猜想她心里可能有所顾虑,不愿让我们的关系给村里人知道。在当时的淮北农村,寡妇再嫁还是一个很难堪的事情,更不要说是一位烈士的遗孀了,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在我没有回家的大半年时间里,爹和娘悄无声息地翻建了原来家里的住房,把五间土坯房变成了大瓦房,以至于我站在院子里疑惑了半天,以为自己走错了人家。这次,为了让我回来住得舒适,也为了驱赶新房子的潮气,一贯节俭的爹竟然在堂屋里支起了一个烧散碳的大炉子,他还找了一些废铁皮,自己敲敲砸砸做了几节烟囱,将废气排到了屋外,使得原本冰冷的屋子里,充满了融融的暖意。 吃年夜饭的时候,娘告诉我今年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为爹被聘到了鲁南那边的一个私人缫丝厂,每月的工资比在厂里拿的还多。我有点不解,现在我们纱厂这样的大企业都不景气,为什么这些私人企业反而好起来了? 爹平日不爱说话,如今可能是心情好,又加上与我喝了几杯,所以脸红红地开了口:“咱们纱厂人多包袱重,管理混乱,老侯这些当官的吃里扒外,想着自己的私利,挖国家的墙角;再加上现在又没有了计划调拨,原料买不到,棉纱卖不出去,所以才一天比一天难啦。我听说人家南方的纱厂的棉纱都搞到60支了,咱们还生产过去的21支纱,真是太低档了,没有任何优势,怎么与人家去竞争?” 我平日里除了读书,还比较关心时事,可是听爹说的这些话,依旧感到很诧异:“你都退休回到在村里好几年了,还懂什么叫竞争,知道这么多个事。” “这些都是俺在缫丝厂听人平时拉呱说的。”爹见我夸奖他,脸上放出了光彩来,“你看看现在人家私人企业,老板经营多灵活,只要是有钱,就没有办不来的事,再紧俏的蚕茧也照样能弄来。” 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不觉地脱口而出:“咱们工人还得靠着国家,靠着集体,这些私人老板就是剥削,不会真为工人着想的,恁么多年都以为自己是工厂的主人,其实你什么也不是,就是个两手空空的无产者。如果纱厂真不行了,我的工资没了,你的退休金也没了,咱们该怎么活下去?” 我的语气不太好,爹端着的酒杯悬在了半空,一滴浓浊的运河大曲洒在了桌面上。 “大过年的,不能说些高兴的事吗?大平,你看你都二十大几的人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和你爹抬杠?”娘看见我们爷俩大眼瞪小眼地喘粗气,赶紧在一旁劝慰道。 “哎……你不懂……”爹垂下了手里的酒杯,轻轻地摇了摇满头的白发,眼神黯淡了下来,“我老了,就是没了工资,回到乡下,怎么着也能吃上口饭,可是大平该咋办,他将来咋办……” 爹在我面前一直倔强,这是第一次显出悲怆的样子,我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爹,你也别太担心,我年轻力壮的,就是纱厂真不行了,去别处也能找个饭碗。再说,你现在都能有活干,我好赖还有技术,真能过不下去吗?” “哎——现在这都是咋搞的,咋搞的吗……”爹红着眼睛站起来,把酒杯往面前一磕,踉跄着朝住的西厢房走去。 娘害怕他摔倒了,急忙也站了起来,上前一歩想扶爹一把,却被爹用胳膊肘推开了:“别扶俺,俺没醉,俺还不能倒,大平还没有娶媳妇,闺女还没出门子,俺……俺不能倒,还不能倒……” 看着爹睡下后,娘才转身回来,她弯腰拎起烧开的水壶,把散碳炉子使劲捅了捅,空了心的火头忽地燃起来,火光映红了对面小妹的脸蛋。 “你这次期末考的咋样?”我仰起脸来,望着小妹问到。 小妹没有回答,一低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饭。娘看着我直愣愣的目光,无奈地冲着小妹不满地唠叨道:你哥问你呢,咋不说话了?平时在家里,俺说上一句,你就有十句怼着俺,你哥现在问你话,你咋不说了?” 小妹不悦地翻了娘一眼,将脑袋偏到了一边。娘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对我抱怨起来:“你就别再问她了,她上个月就下了学,我和你爹怎么说都没用,人家就是不想上了。” 听了娘的话,我原本憋着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将筷子啪地拍到了桌子上:“你十五六岁就不想上学了,你想干啥?想着将来像二狗蛋媳妇一样,嫁给那样一个人,在地里吃苦受累,刨一辈子土疙瘩!” “我才不嫁给二狗蛋呢?我要嫁就嫁给家里有石膏矿的。”小妹抹了下嘴角,将碗推到了一边,仰起了脸来,“你读书又能咋样,不是又要回来种地啦?邻村三红姐他家那么有钱,人家当初看上你,你就是不愿意,好日子不想过,非要娶一个小寡妇,还带个孩子,你……你才是真傻呢。” “你混账……这都是什么思想,跟谁学的?看我不抽死你!”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大脑,气急败坏地举起了巴掌,直直地就要朝下劈去。 “你打……你打死我才好呢,我早就不想在这个家里过下去了!”小妹妹乜斜眼睛,毫无畏惧迎了上来。 这是我的妹妹吗?是那个天真又俏皮的小姑娘吗?我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感到自己的心头在滴血,不知不觉间她长大了,少女白皙光洁的面颊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闪出无知无畏的光亮,我颤栗的手臂渐渐垂了下来。 在一旁吓傻了的娘看见我放下了手掌,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拉到了身后,恼怒地埋怨着:“你这个死丫头,还不快回自己屋里去,你哥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小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领娘的情,气哼哼地转身离开了桌边。娘望着她出门的背影,不无痛惜地责备着:“你这个丫头啊,怎么好赖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呢……” 小妹妹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砰地带上院门出去了。我愣怔了片刻,娘拉住了我的衣袖:“你别跟这个死丫头生气,眼下这些丫头们聚在一起,就是整天羡慕谁家有钱,谁家富裕,都不想上学,就想着将来能找个有钱人家,有吃有喝,不用干活出力……” “娘——你是不是真糊涂啦,咱们这样的人家,祖祖辈辈土地里刨食,一没官二没财,不上学读书,踏踏实实干活出力,怎么会有饭给你吃?”我看见娘一副护犊子的模样,气恼地抚开了娘的手。 我裹紧了身上的工作服大衣,推门走进了院子里。因为是除夕夜,十里八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时有“钻天猴”带着火光窜上天空。雪后的空气冰冷刺骨,我步出院门,一人独自朝村口走去。积雪早就冻成了冰板,在脚下叽叽咯咯地响,我一连打了几个趔趄,才找到了平衡的感觉,就是这样,在爬村口的大堰时,还是止不住滑了一跤,好歹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摔得并不重。 站在高高的大堰上,隔着宽阔的河面朝着西边望去,对岸黛青色的天空中,也不时有鞭炮声隐约传来,我不知道是不是红姐家所在的村子。我想象着红姐此时正抱着小壮,享受着母子团聚的快乐,一种难忍的孤独涌上了心头,苍凉之中,一颗眼泪不知不觉划过了冰冷的脸颊。 (一百六十七)新年的愤怒 大年初一,爹一大早就出了门,去给族里的长辈拜年。爹本来叫着我和妹妹一起去,娘见我有点不太情愿,就给拦下了。她说马上也有人来给我们拜年,你们爷俩都走了,家里没个男人不好,就让大平留家里吧。爹想了一下,有点失落地带着妹妹走了。 新年第一天,邻里相互拜年是传统。爹和妹妹出门不久,屋里就陆续来了好几拨客人。娘忙着给大人端茶倒水,给孩子拿糖果零食,我就陪着天南海北地聊天。男人们总是问我工作,问县里的情况,女人们往往打断话题,说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她们好来喝喜酒。自打去年春节红姐惊艳亮相后,就鼓起了村里人对我婚事的巨大热情。娘看见我尴尬的样子,本想过来打岔,可是说着说着竟也汇入其中,话题已经从订婚成亲,转到过日子生孩子了,弄得我哭笑不得。 扁脸二妗子还没有进院门,就传来了极具夸张的笑声。娘赶紧端着笑脸迎出去,手挽着二妗子走了进来,我不明白她们是什么时候,忽然变得亲热起来的。我一看到二妗子这张扁脸,心里就很不舒服,当她又提起红姐的时候,我实在忍无可忍,推说昨晚吃坏了肚子,急等着要上厕所,站起来溜出了家门。 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路上的积雪开始逐渐融化,黏糊糊的道路一走两脚泥。我没有地方可去,就来到了隔壁二狗蛋门前。我敲了好半天院门,二狗蛋他娘张寡妇才拉开门闩,探出一脸倦怠的马脸。 “婶子,我来给你拜年。”我堆起笑脸。 张寡妇没有回话,而是上下乜着我,见我两手空空,没带什么拜年礼物,脸扯得更长了。 我有点尴尬,忙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塞到了她的手里:“婶子,年前下大雪,回来的路上不易走,我没打城里带什么年货,这是给婶子的一点心意。” 张寡妇见钱眼开,拧着的颓眉松开了,招呼我进了院子,冲着东厢房骂开了:“二狗蛋,这个鳖崽子,还在屋里挺尸啊,大平来给俺们拜年了。” “嫂子、小孩都还没起床?”我有点诧异地问道。 “哎——别提那个丧门星,自打俺儿残了腿,那个小贱人就没一天好脸色,整天找茬跟二狗蛋吵嘴,动不动就赌气回娘家,年前就带着孩子走了,连年也不在这儿过了。”张寡妇吐沫星子乱飞,几乎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估摸着……她是不是嫌弃俺儿子,在老家那边找下相好的了。” 我把脸撤远了一点,息事宁人地劝慰到:“婶子,这些事可不能乱说,你该劝劝两口子好好过日子,我看嫂子还算是个善良人。” 就在我和张寡妇说话的功夫,二狗蛋架着一对双拐,从东厢房里挪了出来:“娘——你别瞎扯了,快让大平进屋里来吧。” 二狗蛋胡子拉碴,脸色憔悴,不满地瞪着张寡妇。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不敢跟你媳妇说一句大话,整天就敢冲你娘发飙,跟你死去的爹一个德行!”张寡妇撂下一句,扭身回堂屋去了。 二狗蛋把我迎进他住的东厢房,自己又上床缩卷到了被窝里,伸手从窗台上拿过半包鲁南产的卷烟,抽出一支递给了我。 “戒了。”我摆了摆手,把烟推了回去。 “大过年的,你这是怎么回事,跟嫂子闹别扭啦?”我实在忍不住屋子里弥漫的酸臭气,把床边的一扇小窗户开了个缝,一股清新干冽的空气透了进来。 “大冷天开啥窗户?”二狗蛋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你这里一股味道,真不像过日子人家,难怪老婆孩子要回走。”我回了他一句,坐到了床边。 “她才不嫌臭呢,他是嫌我腿断了,不能到矿上挣钱了。”二狗蛋发着牢骚,点燃了手里的纸烟,使劲抽了口。 “这怪不得嫂子,你要不是为了个相好的,去偷石膏卖钱,中了曹山矿狗日的奸计,能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我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 “他妈的,女人就没个好东西,都是为了钱。”二狗蛋狠狠地拍了下被子里的残腿。 “别说女人不好,是你小子守不住裤裆,自己瞎折腾闹得。”我听到二狗蛋抱怨,调侃了一句。 二狗蛋一时没了话,我看他痛苦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事到如今,也别想那么多啦,过去的就过去吧。你现在这样,只要装个假肢,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还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别再折腾了,把嫂子和孩子接回来,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装假肢,哪要多少钱啊,俺这样子能拿出来吗?”二狗蛋仰起脸来,望着我说道,“大平,我去偷石膏,一是为了钱,另一个是气不过,你说,地下的这个石膏矿,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财富,按理说应该是大伙的吧?再说大了,该是国家集体的吧?现在,怎么能变成三红他哥这伙的私人财产呢?” “这个……”我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卡了壳,“这个怎么说呢……矿是三红他哥挖出来的,就应该是他们的吧。” “放屁!他们凭什么能挖大伙的东西?你我要是也想挖,人家能给挖吗?”二狗蛋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到。 我被问得有点脸红,不知该怎么解释了:“咱们……没有钱,上面也没有人,就是想挖,人家也不会批啊……” “这就对了,现在只要有权有钱,你就能随便挖矿,就能把大伙的变成自己的,这他妈的是不是太没有道理了?”二狗蛋红着眼睛吼起来。 二狗蛋一时的愤怒也勾起了我心中的忧愁,想到春节后厂子即将被个人承包,国家几十年的积累,工人几代的心血,最后会不会像石膏矿一样,也变成了私人的财产?就有点不敢想下去了。 “不说了,咱们管不了这些,还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我立起身子,把窗户重新合上。就这一会功夫,自己已被寒气吹了个透心凉。 “不说了。”二狗蛋叹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小眼睛里又透出了贼光,“大平,你那个对象还没吹吧?” “没吹,咋啦?”我看见他浑浊的眼神,不知道这小子又想什么坏事了。 二狗蛋抓住了我的手,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小子真有福,找了个狐仙样的女人,不过,这样的女人心思野,弄不好会被咬你的手,就像俺那个相好的,就坑了俺……” “别提你那个相好的,红姐怎么会跟她是一路人呢?她跟你就是为了钱,我们相处是有感情的,而且是患难见真情。”我甩开了二狗蛋的手。 “患难见真情?如果不患难了呢,那真情还在不在?”二狗蛋打了个嗝,嘴里窜出一股烂牙花子味,“恁么俊的女人还找不到个有钱的男人,凭什么跟了你个穷小子?我看那……是人家落难时把你当着救生稻草,一旦上了岸,就会把你扔了。你小子可得多个心眼!俺就是你这样才吃了大亏,还丢了半条腿呢。” 来时心情不错,这一会儿功夫,就被二狗蛋搅得心烦意乱,我不愿再坐下去了,站起身子准备回家。 “我不听你小子胡扯了,我得回去啦。家里上午来人拜年,我是嫌烦,跑出来透口气的。”我把来这里的原因说了出来。 “俺就知道你小子的心思,天天有狐仙样的女人睡,魂早被勾走了,恐怕连爹娘也不想了,还能想到俺们这些兄弟。”二狗蛋撇着嘴,露出一丝坏笑。 “只有你才不想爹娘,不想老婆孩子。”我不愿再跟他斗嘴,拔腿要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哎……那个祸害了你,最后跑了的曹山矿,最近有什么风声吗?” “还要什么风声?这小子就在三红他哥的矿上,听说三红他哥还让他当了个管事的小头目。”二狗蛋咬牙切齿地说到。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偷了矿上的石膏,跟三红他哥不对付,逃跑了吗?”我吃了一惊,不解地望着二狗蛋。 “哎——俺现在想来,曹山矿可能早就跟三红他哥串通好了,故意来整治俺的。”二狗蛋垂下了脑袋。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屋檐下的冰溜子在滴水,地面上的冰全化了,被四处拜年的人们踩成了一片泥泞。我脸颊冰凉,走到家门前停下来,靠在院墙上琢磨着二狗蛋刚才的话。爹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面前,问我为啥不进去?我说想在这里晒一会太阳。爹疑惑地望了我一眼,说你娘把饭做好了,赶快进去吃吧,别让饭菜都凉了。我跟着爹走进院门的一瞬间,一个复仇的念头忽地闪了出来。 (一百六十八)寒夜追凶 天擦黑时,我裹紧大衣出了门,刺骨寒风扑面而来,人像一下钻进了冰窖里,浑身上下残余的热气顿时被吸空了。我默然抬头,天空黑漆漆的,星星和月亮全给乌云吞没了,远处鲁南的山峦隐入了苍茫暮色之中。我把心中的计划又盘算了一遍,感到没有什么差错,才跨上小蔡师兄的“大永久”,小心翼翼地蹬着朝着村外驶去。 残雪在车轮下吱嘎作响,为了防止车轮打滑,我使劲卡住车把,努力保持着平衡,就是这样,还有惊无险几次差点摔下田埂去。远处的村子里不时传来零星鞭炮声,惊起一阵不安的狗吠,那是一些不畏寒冷的孩子依旧在夜色里玩耍。我边骑边想:这个时候二狗蛋肯定早上了床,缩卷在腥臭的被窝里开始胡思乱想了,但是,他一定不会想到此时会有人准备踏破黑夜和寒冷,为了他不惜舍身一搏。 黑魆魆的四野,寒风嘶嘶作响,前方仿佛蹲着一头怪兽,张着大口,随时准备扑过来,将人一口吞噬掉。出了村口,头脑被冷风一吹,我才发现忘了带那根防身铁棍,刚才光在琢磨计划,竟把它忘了。自打那年对付了城北二虎,师傅给我这根铁棍防身后,我结合他教的鲁家小擒拿,琢磨出了一套近身交战的方法,并在不断的演练中日趋成熟。多年之后,当我在南方一家宾馆的客房里,看到一位刀把脸港台男人,舞动着瘦胳膊瘦腿,嘴里念叨“双节棍,嘿嘿哈哈……”时,竟然会产生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再回去拿铁棍已经来不及了,我来不及多想,使劲蹬起了车子。 在黑暗中骑了一段之后,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眼前的夜色,呛着冷风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终于看到前面的些许光亮,大额头肖美花家所在的小肖家村到了。我分辨着地面上的景物,找到上次二狗蛋带我来的那条小路,绕过了小肖家村,来到那片孤零零的杨树林前。我摸黑将大“永久”锁在了林边一棵白杨树下,朝那圈黑乎乎的矿场围墙走去。 我到了那扇铁栅栏门前,伸手摸了下里面的铁栓,发现已经落了两把大锁。院子里,井架和堆起的矿石一立一蹲,像两个兀立在黑夜中的怪物,我稍稍喘了几口热气,正打算探头朝里面看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忽地扑到面前,隔着铁栅栏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一股腥臭的热气直喷到我的脸上。我吓得朝后一仰,差点摔了个跟头。我惊恐之后定下神来,才看清栅栏里的怪物原来是一只散放的大狼狗。真是不叫的狗才会咬人,这只狼狗一定受过专门训练,扑到我身旁都没有叫唤,要不是隔着粗壮的铁栅栏,手无寸铁的我一定早吃了大亏。 “谁呀?”随着狼狗持续的低吠,院子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亮起了两道明晃晃的强力手电光,我忙身子一撤,闪身躲到了门外的阴影里。 “你叫唤什么?是不是输了牌,想不给钱啊?”一个公鸭嗓子响起来,我听出来是狗日的曹山矿。“这时候有谁会来,恁么冷的天,快冻掉卵蛋啦!” “俺才不像你呢,每次输牌就赖账。”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满地回了一句。 “他妈的,俺现在一说话,你小子就敢回嘴,是不是长本事啦?”曹山矿扯着公鸭嗓子骂了起来。 “算啦,算啦,队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小子昨天不是给你下过跪吗,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啦。”另一个声音谄媚地劝解道,转脸又呵斥起那位不知趣的家伙,“你小子狗改不了吃屎,还敢给队长回嘴。” 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来到了铁栅栏门前,谄媚的家伙呵住了狼狗,几道手电光从里面探射出来,在我眼前摇晃着。 “哎——哎——队长,你看,没有什么人,可能有个野兔什么的窜了过去,二黄看走了眼,在瞎叫唤呢。”又一个谄媚的声音响了起来。 “俺看呀,是二黄最近发情了,想找个母狗配对呢。”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猥亵地又开了口。 “俺看是你才发情啦?现在又不是春天,哪有公狗发情的。”黑暗中,曹山矿笑了起来,尖利的声音异常刺耳。 “就是,就是,这个小东北不懂,二黄还没到发情的时间呢。”那个谄媚的家伙赶紧随着曹山矿的笑声附和着。 “好了,牌不打啦,俺赢的钱也不要了,你们明天打壶酒喝吧。”曹山矿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办,不耐烦地打断了谄媚者的话语,“俺晚上出去有点事,你和小东北俩回屋告诉李矮子,好好看着场子,别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候老板不饶俺,俺也饶不了你们。” “又是到相好的家去吧?”谄媚的家伙讪笑着问道。 “你们可不能告诉别人,更别让老板知道了,要是老板知道了俺溜了岗,看俺怎么收拾你们。”曹山矿口气忽地严厉起来。 “不会,不会,不过呀,队长你自己要小心一点,要是让下吴洼的二狗蛋知道你为了夺他的相好,设计让他丢了条小腿,他一定忍不住这口气,会来找你算账的。”那个不识时务的小东北又开了口。 “你个小东北,会不会说话,现在二狗蛋腿都没了,还会来找队长算什么账?就算是他来了,也不是咱哥几个的对手,你怎么竟戳队长的心窝子呢?”谄媚者赶紧教训了小东北一句。 “算啦,算啦,小东北赶紧把二黄牵走,让李矮子喂点东西吃,二黄肯定是饿了才乱叫,咱们光顾着打牌了,把它给忘记啦。”曹山矿看样子有点着急,没有再跟那个小东北计较。 大狼狗被那位不知趣的牵走了,另一位谄媚的家伙掏出钥匙,哗啦啦打开了大门上的锁。 “俺走啦,你赶紧把门锁了。”曹山矿猥琐的身影走了出来。 我的心被烈火燃烧着,止不住握紧了双拳,眼瞅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迈开两条野狗般的瘦腿,消失在了黑乎乎的杨树林后面。我努力隐忍着愤怒,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脚步,避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杨树林在冷风中发出哑哑的响叫,曹山矿深一脚浅一脚地加快了步子,朝着前面的小肖家村走去。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曹山矿大概听到了后面的声响,有点疑惑地站住了身子。我放开大步追了上去,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已经赶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手扣住了他的细脖颈。 “别动,要不然弄死你!”我压低嗓门,一声低吼。 “哎呦,娘呀——”在胳膊肘的憋屈中,曹山矿一声哀鸣,瘫软下来。 “把裤腰带解了,这深更二半夜不会有人来救你。”我咬着牙继续命令道。 曹山矿哆哆嗦嗦地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我顺势将他的两只手绑了,随后一路拎着他的衣领,摸黑回到了杨树林边。曹山矿一看到阴森森的杨树林,吓得浑身酥软,扑通一下跪在了雪地上。 “这……这……这位鲁南好汉,饶俺一条狗命吧,俺家里上有八旬老母,还有老婆孩子,求您老开恩,饶俺一条狗命……”曹山矿大概以为我要把他拎到树林里干掉,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你怎么知道我是鲁南好汉?”黑暗中,望着曹山矿癞皮狗的样子,我感到又愤怒又可笑,这小子大概是平日坏事做多了,我进一步恐吓道,“老子今天问你几个事,你小子要如实回答,否则,我现在就把你弄死在这个杨树林里。” 曹山矿一听我的话,使劲往地上磕了个头,“好汉饶命,俺都说,俺干的坏事全交代,**,千万别弄死俺,俺家里上有八旬老母,还有老婆孩子……” “别他妈瞎说了,这里哪有**,你小子还以为自己是在牢里呢?再说哪个好女人会跟你这样的无赖,更别说有孩子啦,还有你小子早就死了爹娘,哪里还有八旬老母,你以为自己在演戏背电影台词呢。”我气不打一处来,摸黑使劲踹了他一脚,“别再耍赖了,赶紧起来,老老实实跟我走,要敢在路上不老实,我随时废了你。” 夜幕更加浓重,周围黑沉沉的,走过肖家村头时,寒风中传来几声看家狗忧郁的吠声,我一手推着大“永久”,一手牵着捆绑曹山矿的裤腰带,踩着叽叽嘎嘎的残雪,踏上了回下吴洼的归途。我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却没有料到一场恶斗就在眼前了。 (一百六十九)铩羽而归 当我摸黑回到下吴洼,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候。我不想此时回家,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再进行一番盘问和揣测。我悄悄地绕到了二狗蛋家屋后,把大“永久”扎稳了,踩着后面的货架子,把头伸到了二狗蛋窗前,敲了几下关着的木窗板,轻轻地喊了两声二狗蛋的名字。淮北地区农村的房子都是面朝南而建,只在北面留一个很小的窗口透气。这个小窗户的位置很高,一是为了防偷,二是为了保暖,还有就是为了家庭的隐私。 “谁啊?”屋子里响起了二狗蛋瓮声瓮气的声音。 “是我……”原本以为这小子会睡得很死,没想到一敲窗就有了回应。 “大半夜爬什么窗子,老子前天输了钱,今天你们就是再缺人,老子也不想去摸牌了。”二狗蛋大概把我当做喊他赌博的人了。 “没人找你打牌!我是大平,你悄悄去把院门开了,我有事进来给你说。”我猜这小子大概是孤枕难眠,所以才没有睡死过去。 “你小子搞什么鬼,半夜爬什么窗户,不能敲门吗?”二狗蛋一边说着一边不情愿地下了床。 “我有要紧事,不想让你娘知道。”我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又怕他开门时弄出大动静,赶紧叮嘱了一句,“你小子轻声一点,别把你娘吵醒了。” 我跳下后车架时,右腿触了一下地,痛的一咧嘴,差点叫出声来。黑暗中,这一棍挨得不轻,要不是手里的大“永久”挡了一下,估计右腿有可能就废了。如果那样,今晚肯定逃出了众人的追堵,最后的结局不堪设想。我忍着腿痛,蹒跚着回到了前面,等了好一会儿,二狗蛋才披着一件老棉袄,嘴里吹着丝丝热气,龇牙咧嘴地给我开了门。 二狗蛋开门的声音不大,还是惊醒了张寡妇:“二狗蛋,你个小鳖崽子,又要去打牌啊,家里的几个钱都让你赌没了,这个日子还过不过啦?!” “俺不是去打牌,是大平来找俺有事。”二狗蛋回过身去,对着西厢房不满地应了一声。 “这么晚了,你们还有个什么事情?俺看大平也是没个女人暖被窝,心里恓惶的睡不着觉吧。”房间里又传来了张寡妇戏谑的声音。 “你胡说什么嘞,俺看是你睡不着觉吧。”黑暗中二狗蛋压低嗓门,恼怒地怼了张寡妇一句。 “好啊——你个小兔崽子,敢说你娘啦,看我不起来打断你另一条腿。”张寡妇的嗓音一下高了八度,西厢房里传出了稀里哗啦的动静,“你在外面充孬熊,对媳妇装孙子,就知道对老娘逞威风!” “婶子,外面实在太凉,你千万别再起来了。”我赶紧息事宁人地劝解到,“我就是你说的那样,没个女人睡不着觉,所以来找二狗蛋唠唠闲话。” 二狗蛋偷偷撇了下嘴,把我让进了院子里,反身去插上了院门。张寡妇此时又在自己屋子里喊了一句:“马上就要天亮啦,二狗蛋——你个鳖羔子,别再开灯了,省点电钱吧。” 张寡妇的话让我感到不爽,二狗蛋没有再理会他娘,在前面拄着双拐,带我来到东厢房门前。我锁了大“永久”,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地进屋,顿时,一股腥臭气扑面而来。我浑身早就冻透了,牙齿咯咯打颤,早就顾不上嫌弃,一把掀开二狗蛋的被窝,坐到了他的床上, “你小子,这是在搞啥名堂,深更半夜有什么事啊?”二狗蛋也上了床,冲我嘀咕了一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吟了好一会。二狗蛋看我坐着不说话,一头雾水,更有点莫名其妙了。 “大平,你这是演的哪出戏,怎么不说话啦?”二狗蛋伸手推了下我的肩膀,痛得我一个趔趄。刚才为了护住脑袋,我的大臂挨了几下重击。 “刚才,我去找曹山矿那个狗日的啦。”我揉了一下大臂,低声说道。 黑暗中,二狗蛋惊诧地叫起来:“你说什么?你……你去矿上找曹山矿啦?你怎么这么憨……” “小声点,你别再叫唤啦。”我冲着他低吼了一声。 “你……你没吃亏吧?!”二狗蛋拉了下床头的开关线,15瓦白织灯亮了起来,他瞪大双眼仔细瞅着我的脸,“你脸上咋这么多血,在矿上遇见三红他哥一伙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三红他哥,黑暗里看不清楚,反正有十来个人。”我试图抹掉脸上的血迹,可是它们早就干涸了,“你小子赶紧把灯拉灭,要不你娘又该瞎叫唤啦。”。 二狗蛋拉灭了头顶的灯,微蓝的晨曦从南面的窗户透进来,周围的景物开始有了朦胧的轮廓。我在二狗蛋的催问下,简单地说了来龙去脉。自己今晚想着找到曹山矿,追出他故意设局,压断他腿的阴谋,好让三红他哥一伙吃官司,最终为他讨回一笔赔偿金。没想到自己考虑不周,没有打着狐狸,反而惹了一身骚,差点吃了大亏。二狗蛋听了我的话,知道我是为他出头,心里既感激又难过,眼圈微微有点泛红。 “大平,你真是个爷们,是俺的好兄弟,你这可是为了俺,才……才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啊……”二狗蛋噏合着鼻子,抽泣变成了哭腔。 “你小子就别再挤眼泪啦,我今天已经够倒霉的了。”我看着二狗蛋的样子,心里很激动,嘴上却故作不耐烦地说道。 “你去找他们,怎么不给俺说一声。”二狗蛋止住了哭腔,唠唠叨叨地说开了,“这几年,三红他哥发了不义财,又得罪了鲁南那边的几个同行,时时怕被人算计,所以豢养了一批打手,在矿上和小肖家村附近,明里暗里设了好多道岗,一般摸不清门道的人去找他,一定得吃大亏。” “怪不得曹山矿这小子敢耍滑头。”我愤愤地说道。 “好在你跟着鲁豫学了一身武艺,要不啊……你今天不死在那儿,也得像我一样丢条腿。”二狗蛋瞅着我,止不住地感叹道。 我听了二狗蛋的话,才明白今天自己太莽撞,过分自信和轻敌了。我以为制服一个曹山矿不在话下,没想到三红他哥内心歹毒,对自己和石膏矿早有防范。当我在黑夜里绑着曹山矿,刚刚走到小肖家村口时,忽然就出现了十几条黑影,曹山矿这混蛋心里有数,拼了命地叫唤起来,他的声音像杀猪般凄厉,在黎明的黑暗中特别刺耳。 我猝不及防,仓促应战,躲过几次致命的刀棒,额头被划伤了,身上也挨了几下,特别是腿上的一棍,几乎将我击倒。俗话说好手难敌双拳,再加上还推着自行车,更是招架困难。情急之下,我已经顾不得曹山矿了,赶紧瞅准机会,给扑上来的家伙一脚封裆,在他的惨叫声里,推着大“永久”急跑两步,骑上车子冲出了包围圈。在冰冻的路面上,自行车的速度极快,但是人跑起来却相当困难。我不管不顾地一路高速骑行,逃生的本能激发了我的潜力,大“永久”竟然没有打滑,也没有摔倒。我就这样一路狂奔着回到了下吴洼。 天亮以后,我让二狗蛋起床,给自己打来一盆热水,将脸上的血迹擦洗干净了,才推着大“永久”回了家。娘听见门闩响,从做饭的锅屋出来,看见我走进院子,感到十分惊讶。娘问我一大早去哪里了?我按照与二狗蛋统一的口径,说二狗蛋昨夜突然肚子痛,过来让我送他去了趟乡卫生院。娘说夜里怎么没有听到敲门声,我说二狗蛋怕吵醒你们,去屋后面敲了我的窗户。娘说后面的窗户那么高,二狗蛋怎么爬上去的?我们没有再回答,敷衍着说自己太困了,在娘疑惑的目光中,强忍着右腿的疼痛,快步朝堂屋走去。 随后的几天,我一直期盼着红姐能早些来约我回城。我右腿受伤,走路不利索,最终还是被娘察觉了,我解释说那晚送二狗蛋去医院,回来的路上不小心翻了车,在大堰上滑了一跤。过了大年初八,红姐还没来找我回城,我心理焦虑,几次想过河去找她,可是又怕她不高兴,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 大年初九,我一大早就骑车往回赶。临出门时,娘给我的车架上绑了许多吃的东西,这让我心里很愧疚。想当年,爹在厂里上班时,每年往家里驮年货,让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如今,我的生活竟然如此不堪,要从家里往回带东西了。 村口大堰上的雪基本融尽了,但是道路依旧泥泞不堪。我一路骑过来,在路过三红家村子时,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大院子和里面气派的四层小楼。在初升阳光下,那扇重新刷过的红漆大门,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异常夺目。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心开始瑟瑟颤抖,我扭过脸去,咬了咬牙,使劲蹬着脚下的车子,一直过了二里多地,才叹出一口长气,受伤的右腿在霍霍地疼痛。 (一百七十)红姐没回来 化雪一路泥泞,我在运河大堰上辛苦骑行,回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我推着车子疲惫不堪地走进西张庄,满脸欣喜的房东老太太为我开了门。见我独自一人进门,老太太疑惑地伸长脖子朝我身后张望。 “小壮他妈呢?小壮呢?她们娘俩到哪去啦?”老太太冲着我急迫地问道。 “我先回来了,红姐回大殷庄去接小壮了。”我为了安慰这个热心的老人,随口编了个理由。 老太太听说红姐去接小壮回来,白净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我早就对小壮妈说过,让她早把小壮接回来,你们两人去上班,孩子就交给俺和你大爷,俺们有一年多没见这孩子了,心里真是想得发慌。小壮走的时候会叫爷爷奶奶了,现在该不会把俺们给忘了吧?” “怎么会呢?别看孩子小,但是谁对他好他知道,小壮心里一直记得你们,总呀呀地说想城里的爷爷奶奶了,嚷嚷着要回来。”我为了让老太太开心,应着她的话说下去。 “俺们小壮就是聪明,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老太太笑逐颜开地把我迎进了门,“看你这一身泥,路上化雪不好走吧?快回屋里去洗一洗,把衣服换了给俺帮你洗。” “大娘,不用了,我自己明天自己洗。”我心里暖暖地推辞道。 回到我们住的东厢房,屋里已经被打扫的窗明几净,这对老人真是太好了。我刚放好带回来的行李,老太太就提着两个暖水壶走了进来。 “大娘,这是打家里带来的一点土产,你和大爷尝尝。”我将娘腌得一块五花咸肉和一只肥肥的咸鸡递到了老太太面前。 “这怎么行呢?你们自己留着吃吧。”老太太放下水壶,连忙摆着手,“你们回来了,家里有人气,就热闹了,你大爷都快望穿双眼啦。” “我们也想你们。”我将栓咸肉和咸鸡的绳子塞到了大娘的手里,“这是俺爹娘让带给你们的,我们住你们这里,得到你和大爷的照顾,真是太谢谢啦。” “谢什么?你们住着这里,我们打心眼里高兴。”老太太感激地接过礼物,指了下四周,“下过雪后,这两天太阳好,被褥都给你们晒了,就盼着你们回来呢。俺这就去做饭,等你大爷遛弯回来,你们爷俩好好喝两杯。” 从下午开始,大娘在厨房里又蒸又煮又煎又炒,弄了一大桌子菜,好像又过了一回大年。老木匠见到我早早回来,自然十分高兴,他一辈子走南闯北,喜欢交朋友喜欢热闹,因为无儿无女,早就冷清地受不了啦。老木匠人豪爽酒量也好,为了不拂他的好心情,我也放开了自己练出的酒量,陪他一杯杯喝起来。 “小壮他妈啥时候带孩子回来?整个大年都在下雪,路上怕是不好走,咱们爷俩要不去接他们一下?”大爷几杯酒下肚,一开嗓子又提到了小壮。 “他们这两天就该回来,路上的雪也快化完了,不需要我们再去接。”我虽然不知道红姐啥时回来,嘴上却肯定地回答着。 “俺听说你们纱厂要给私人啦,这不是在胡闹吗?”老木匠脸红红地喷着酒气。 “不叫给私人,应该叫承包经营。”我按报纸上的说法解释了一句。 “国家的财产让私人去折腾,这还不是瞎胡闹?如果在以前啊,这应该是犯罪的!”老木匠眯着的眼睛直吼吼地说到。 “现在都兴这个,再说厂子不行啦,这大概也算是个办法。”我知道自己讲不清楚道理,端起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 “纱厂可是咱们地区最大的企业,当年多红火啊,你们纱厂里的人走在街上,个个都昂头挺胸,让人羡慕掉大牙,现在,怎么说不行就不行啦?”老木匠放下筷子,垂着眼帘叹了口气。 “现在,这个谁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说清楚……”一提到厂里的现状,我心里就恓惶,“至于国家财产是不是被人糟践了,我们这些小工人还真管不了。虽然一直说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可是我们什么时候也没有真当过家。” “要是今后真把纱厂给私人了,你们厂里几千号人怎么办?”老木匠目光忧郁地凝视着我。 “实在不行就下岗呗,现在不是已经开始砸‘三铁’了吗。”我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有种引颈待戮的凄凉。 “孩子啊,你别担心,如果纱厂真不行了,你就跟着俺学木匠吧,俺保证你成为一个最好的木匠。”老头咵地一声放下酒杯。使劲拍了拍我的肩头,“你要记住了,作为一个男人,遇到再大的事儿都得直起腰,千万别趴下了,你得为小壮娘俩撑起一片天来。” “你这都是什么老黄历啦,现在谁还学木匠啊?”老太太端着一碟菜走了进来,嗔怪的冲着丈夫笑着,“人家吴平有技术,会手艺,比你强多啦。” “你别看不起木匠,俺可是凭着这门手艺,一辈子没让你受过委屈。”听到大娘怀疑自己的手艺,大爷不满地梗起了脖子。 “对对对,你的手艺好,远近闻名,你一辈子没让俺吃过委屈。”大娘赞赏着老伴,眼神延宕过来,温柔地望着我,“你大爷说得对,是个男人就要顶天立地,你和殷红就是下岗了也不要怕,俺和你大爷这些年有点积蓄,你们三个就跟着俺们过,一时半会不用犯愁。” 大娘的话似一缕清风,我刚想开口说谢谢,不知怎地竟有些哽咽了。 半夜,我在干渴中醒来,酒劲已经消散大半,意识开始清醒起来。屋里的灯一直亮着,床边方凳上放了半碗凉开水,地上搁着一只热水瓶,这一定是在我酒醉睡下后,大娘怕我半夜口渴,细心放置在这里的。我心怀感激地喝了水后,随手拉灭了电灯。月光从窗外浮射进来,水一样在地面晕染开来,没有了白日里的喧闹,偶尔几声犬吠更增添四野的静谧,夜色中的村庄真是无比美好。 我没了睡意,半靠在床头想起心思。此刻,不知道红姐是不是也辗转难眠,望着月光在惦念着我。红姐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按时回来,是感到自己带着小壮不方便,怕引起我们村里人的误会?还是小壮身体不好,病又加重了?要是这样的话,更需要赶紧回来带他去省城……人有时候就不能胡思乱想,思绪一旦放开了就再难收回,我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 随后的几天,红姐还是没有回来,那时除了写信和打电报,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我感到愈加坐立不安。刘木匠老两口也有些着急,老木匠又提出去河西红姐家看看,我虽然恨不得立刻飞过去,但是想到红姐的顾虑,还是强压着心头的焦躁,劝大爷再等两天,如果正月十五上班了,红姐和小壮还不回来,我们就一起去河西殷家庄。 我去小蔡师兄家还“大永久”,在那里见到了大额头肖美花,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肖美花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初三就来了,她想和小蔡师兄趁这几天假期去市里逛逛。小蔡师兄问我殷红怎么没一起来,我告诉他殷红还没有回城。小蔡师兄和肖美花都有些诧异,问我是什么原因,我实话实说自己也闹不明白。肖美花又问我去没去过他们村,我有些警觉地问她听到了什么,她说自己回来前听三红她哥矿上的人讲,把一个企图来矿上捣乱的人打瘸了。我不自觉地抚了下还在隐隐作痛的右腿,问她是不是一个叫曹山矿的家伙说的,她说就是这个猥琐的瘦子。我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小蔡师兄一脸担忧地劝着我,你现在也算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啦,千万别再一时冲动惹出什么事情来,他听我说过二狗蛋被三红她哥和曹山矿害瘸了腿的事。 我在小蔡师兄家呆了一下午,又在他们的一再挽留下吃了饭,出门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灰暗的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发出丝丝啦啦沙哑的声音,我独自走在墨色的街道上,就像一根虚无的荒草充满了孤寂。 红姐,你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一百七十一)早春凝寒 西边的晚霞正在消散,残雪消融的运河滩上,我挥臂蹬腿舒展开筋骨,脱下身上厚厚的棉衣,挂在一棵垂柳的枯枝上,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师傅教的口诀,就在没踝的枯草中拉开架势演练起来。受伤右腿已经基本恢复,但是动作幅度一大还隐隐作痛,我痛快淋漓地打完全套后,又重新再来了一遍。腾挪跳跃之间,我的面前显出了曹山矿那张尖嘴猴腮的脸,心里怒火不由地喷溅出来,一拳一脚一个侧踹,都似乎打在这个坏东西的脊梁上。我越战越勇,越打越猛,一个旱地拔葱,跃起身子,呼啸着踢出最后一记旋风脚,双腿才刚刚落地,身后就传来一句响亮的喝彩声。 我双臂回笼做了收势,回过脸去打量来人。萋萋荒草间,一位老人白须飘飘,执杖而立,夕阳下鎏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身影。 我微微有些喘息,看清来人,惊诧地叫了一声:“于二爷,怎么会是您老人家。” “人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真是好身手。”于二爷拄着拐杖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握着于二爷鱼鹰般干瘦的手掌,我的眼睛四下环望着:“于二爷,您不会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吧,于老师他们呢?” “儿孙都回来过年了,嘻嘻哈哈闹了一个春节,我今天是自己出来散散心,人老了有时图个热闹,有时也想着独自静静。”于二爷一对深陷的眼睛里透出孩子般狡黠。 “你老身体硬朗,一定会长命百岁。”我望着于二爷慈祥的目光,由衷地祝福道。 “人生无常,百年不求,一切都顺其自然。”于二爷放开我的手,笑着捋了把下巴的胡须,“你练得这套拳脚可是少见,该叫作‘鲁式小擒拿’吧?你看样子是得了真传,可是为啥只打了八式就收了呢?” “这是师傅鲁豫在厂里时教我的,您老真是见多识广,怎么知道‘鲁式小擒拿’?”我有点吃惊,因为师傅说过这是鲁家秘传。 “当年抗日的时候,我也跟着鲁大个子练过,可惜老朽愚钝,天生善文难武,最终也没有学成。”于二爷从树叉上摘下棉衣,拍了下浮尘,“看你这一身大汗,赶紧把衣服穿上。” “你认识鲁大个子,还跟他学过拳脚?”我接过老人家递过来的棉袄,充满好奇地问道。 “抗战那会,俺们俩一起共过事。”老人的脸严肃起来,深邃的目光投向了远方,“当年根据地实行‘三三制’,老百姓民主选县长,我和鲁大个子都是候选人。就在城中心的老钟楼下,我们几个候选人背后一人搁一个大海碗,十里八乡选出的代表都来给投票,一人手里捏一颗黄豆,支持你的人就朝你的碗里投,最后谁的黄豆多谁就当选。” “哪……最后,谁碗里的黄豆多呢,您还是鲁大个子?”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惊喜地问道。 “你猜猜?”于二爷没有直接回答,目光中又闪出了孩子般俏皮。 “肯定是你当选了,这还用猜吗?”我跟着于二爷边朝大堰上走边打趣到。 “非也,非也,我比鲁大个子少了两颗,他当了抗日民主**的第一任县长,我只当了个副县长,那个时候真是全民一心,救亡图存,共赴国难啊。”于二爷沉溺在了回忆中,饱经沧桑的目光透出清澈的光亮。 “您老还当过县长?”我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当时在古钟楼下,进城来看选举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大伙都不相信自己说话能算作数。自己选的人能当县长。”于二爷没有接我的茬,依旧沉浸在回忆中。 “那时真是了不起,可惜现在连咱们的古钟楼也没有保住……”我掩饰不住内心的惆怅,跟着感叹起来。 “唉——,人老了就喜欢说过去,可惜了那个古钟楼,一千多年啦,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却毁在了这帮不肖子孙手里。”于二爷的愤怒之情溢于言表,他用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扫了一棍脚下的茅草。 早春凝寒,冷月初升,我搀扶着于二爷下了运河大堰,过南门桥进了城,街边的路灯已经亮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年的气氛又掀起一个小**,孩子们成群奔跑玩耍,不时有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于二爷一路与街坊打着招呼,从大伙恭敬的话语中看出来,他们对老人家充满了敬重。 我将于二爷送到了家门口,老人执意要我进去一起吃饭,我推辞说刚才练拳脚出了一身大汗,需要趁着今天纱厂浴室开门,赶紧去洗一把澡。老人看我实在不愿意打扰,就没有再坚持,告别时握着我的手叮嘱道:“有空就到我这里坐坐,俺听小闺女说你这次考试得了第一,是一块读书的料,心里替你高兴。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有大胸怀,大作为,千万别偷懒,辜负了自己的前程。” “谢谢二爷,您老的话我都记在心了啦,我一定努力,不辜负您和于老师的信任和栽培。”我握着老人血管突起满是摺皱的大手,心突突地跳着。 告别了于二爷,我加快脚步朝厂里赶。我下午离开西张庄来厂里时,看到后面锅炉房烟囱冒起了黑烟,向人打听了一下,说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工作组破例安排浴室下午开放。因为厂里生产不景气,浴室已经停了个把月了。 来到纱厂大门前,看见青灰色的门楼下聚集了许多端着脸盆、拿着洗漱用品的男女,正在与几个门卫老娘们七嘴八舌地理论着。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以前不是家属都可以来洗澡吗?”大伙群情激奋,杂乱地嚷嚷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今天没有纱厂工作证一律不能进。”门卫老娘们都是见多识广,能吵能缠的人物,拤着腰堵在门口,毫不示弱。 听到门卫的吆喝,我心头一紧:坏了,自己也没有带工作证。自打从家里回来后,我至今没有好好洗把澡,现在又出了这么一身臭汗,再不洗洗是绝对不行了。以前谁也没把工作证当回事,现在厂子都不行了,这个工作证反而有用了,真是岂有此理。我来不及多想,就从人缝中挤了过去。 “工作证?”一个胖娘们一把拽住了我。 “忘带了,我是前纺保全的,我叫吴平。”我讨好地讪笑着。 “没有工作证不能进。”胖娘们乜了我一眼,不屑地答到。 “你不认识我吗?”我压着心里的不快,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到。 “算了,让他进去吧。”一位瘦子看见我俩要呛起来,偷偷扯拉下胖子的衣袖,“他是在前纺保全班,跟殷红拉扯个生病的孩子,也是不容易。” 我进了厂区大门,直奔后面的浴室而去。浴室里比大门前还热闹,大池里像下肉饺子,淋浴头前挤满光屁股的人,我脱好衣服刚在大池边坐下,就听到有人喊我名字。雾气氤氲中,我一边往身上撩着热水一边探头观望,就见一个黑胖的身子在向我招手。 “小吴,你怎么才来?”张胖子在水中费劲地移了过来,整个人蒸得像一头褪毛的黑猪。 看见池子中间人挨着人,我不太情愿地摆了摆手,张胖子见我不愿过去,呼呼啦啦地来到了我面前,在他的身后我看到了一头热汗的老黄师傅。 “小吴,你听说了吗?俺们厂的承包方案已经报市里啦。”张胖子哼哼哧哧地把我拉进了池子里。 “小吴,快来泡泡热水。”老黄师傅赶紧挪了个地方,让我蹲在了他身旁,“你能不能去市里问问鲁豫,到底是谁要来承包俺们纱厂?” 冰冷的身子突然浸没到热水里,我一时还不适应,赶紧拿双手在身上快速地抹擦着:“问我师傅?问他有什么用,他又管不了这事,他能知道什么?” “你还是不是他徒弟?难道不知道鲁豫现在调到市计经委当副主任了。”张胖子以为我在敷衍,气咻咻地说道。 “鲁豫现在就分管咱们企业承包的事。”老黄师傅也急迫地补充道。 在鼎沸的人声中,我一时有些恍惚:师傅当计经委副主任了,还分管我们纱厂承包的事……我直勾勾地望着张胖子:“师傅真能管这事?” “当然了!”张胖子和老黄师傅屏着呼吸,一脸期待地望着我,“咱们的承包方案要市计经委批准,最后就是鲁豫说了算。” “看来咱们纱厂有救啦。”我抑制不住兴奋,忽地从水中站起来。 我的吼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声,蒸腾的雾气中,人们探过头来望向这里,以为有什么人吵架了。 我在热水中摊开四肢,感到体内的寒气正慢慢溢出,心里充满了少有的舒畅。我想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红姐,让她知道纱厂有救了,我们也有救了,可是,明天就要上班了,红姐至今还没有回来,我的心不由地又沉重了起来。 (一百七十二)市里的消息 黄昏谢去,夜幕铺开,我一路走回西张庄,刘木匠一见我就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小壮他妈回来好一会了。” 我闻听此讯,一时百感交集。老木匠回身一边栓院门,嘴里一边嘟哝着:“可是,小壮没回来……” 我火急火燎地穿过院子,推开了东厢房的木门,看见红姐正坐在床边,给我整理白天晒干的衣服。尽管只有半个多月未见,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我猛地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 “红姐,你可回来……”巨大的喜悦让我一时有些哽咽。 红姐低眉含笑,双手环绕着我,娇羞嗔怪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久违的热吻燃烧着彼此,集聚的欲望似火山喷发,我一把将红姐抱到了床上。 激情过后,我俯下身子,继续轻吻着滴水的红唇,从腋下抱住红姐的柳腰,把头埋在她白嫩的脖子间:“红姐,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红姐无力地松开了抠住我后背的双手,轻轻喘息着说到:“有点一言难尽。” 我伸出舌尖,舐去红姐脸上的汗珠:“为什么不带小壮回来,这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怎么样?” “小壮挺好的。”红姐还是和以前一样,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今天不说这些了,好吗?小壮的事以后再慢慢地告诉你。” “好吧,有什么事情咱们共同承担。”几天来的焦虑云开雾散,我咬了红姐鼻尖一口,心里流淌着蜜一样的甘甜。 “我听张胖子他们说,咱们纱厂的承包方案已经报到市里了,最后需要市计经委审批,他们说现在计经委分管这件事的是我师傅……”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忐忑地望着红姐的眼睛。我不知这么多年了,自己再次提到师傅,是否还会勾起红姐伤心。 红姐没有回答,漆黑的眸子凝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才柔声说道:“你相信鲁豫吗?” 红姐哀婉的回应让我有些惶恐:“红姐,你知道的……不管怎么说,师傅……他对我们的情况都了解,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应该会为大家着想的,毕竟,他也做过保全工,也是从纱厂出去的……” “但愿纱厂能起死回生……”红姐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树梢,银色的月光洒进屋里,我放缓语调轻声说道:“我们抽个时间去省城吧,医生说带小壮的病早治效果会更好。” “嗯……”红姐的声音似流水般缥缈。 窗外起风了,院子里的白杨树飒飒舞动起来。红姐伏在我的胸口似乎是睡着了。天上的浮云遮住了月光,四周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承包牵动着纱厂每个人的神经,人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最终的消息。鲁豫的名字似乎成了一柄照亮黑暗的火炬,重新燃起了纱厂人们的希望。鲁豫是咱们厂里的人,鲁豫了解厂里情况,鲁豫是鲁大个子的儿子,鲁豫有背景有能力,鲁豫痛打过城北二虎,鲁豫从崔老扒手里夺过殷红,鲁豫不会让这些人把纱厂毁了的,鲁豫,鲁豫,鲁豫……一连几天,我的耳朵里都响彻着鲁豫的名字,它搅得我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不断有其他车间的工友来找我,询问承包方案的消息,弄得我好像是市计经委领导一样。我一遍遍地给来人解释,我和师傅已经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承包的事情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大伙催着我去市里打听,有人出面给我凑差旅费,说是不让我个人吃亏。我知道这是大伙病急乱投医,只有无奈地推辞道:就是去市里找到师傅,这样重大的事情,他也不会随便告诉我的。 我的推脱让工友们很失望,不甘心的人们行动起来,推举出张胖子等几个人作为代表,继续去市里反映情况。几天后,张胖子几人们坐着市计经委的“尼桑”面包车回来了,他们不仅去了市计经委,还见到了主持工作的副主任鲁豫。鲁豫认真听取了他们的要求,还代表市领导请大伙吃了顿饭。 鲁豫宴请的地点是在豪华的“云雾山大酒店”,位置就在我和袁圆曾经游玩过的云雾山下,这是市里为了接待上级来人和贵宾刚刚新建的,据说里面的服务员都是在全市选拔出来的。在众人的簇拥下,张胖子有点狷狂,笑说服务员给自己倒酒时,他故意装作喝醉了,偷偷掐了把服务员的小臂,弄的那位雪腻粉**孩娇羞失手,撒了他一裤裆优质“洋河大曲”。 张胖子的描述引来了众人的起哄,老黄师傅在一旁不耐烦地问道:“你们就去市里潇洒了一回,俺们纱厂承包的事到底怎样了?” “就是,就是,俺们纱厂到底包给谁了?”众人止住了笑声,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张胖子扬起浑圆的胖脸,傲娇地扫了众人一眼:“这个吗……鲁豫到是没说啥,不过他对俺们大伙表了态,说市里一定会维持纱厂运转,咱们这几天的生产不是正常了吗。” “正常个屁?俺听说是工作组的赵局长找到了县卫生局,让纱厂给各乡镇卫生院生产点棉布,用来做病床上的被褥,这样的活能干几天啊。”一位小个子电工在人群后面不满地嚷了一句。 “这就说明上级在给俺们纱厂想办法吗。”张胖子翻着眼皮,不满地怼了小个子一句,“鲁豫说,一定会考虑俺们大家的意见,一定会保证大家的利益,找一个能够带领纱厂走出困境的人。” “这不是废话吗,你看看那几个来竞争的人,哪一个能带领我们走出困境?”老黄师傅焦躁地回了张胖子一句。 这时候,又有一群人涌进了屋里,把保全班不大的空间挤了个水泄不通,刚刚进来许班长一屁股坐在张胖子身旁:“谁说都不行啦,俺看崔书记就行,当年在他手里,俺们纱厂多红火,都是那个南蛮子老侯瞎胡搞,才让纱厂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拉倒吧,老许!老崔那会儿吃的是计划经济饭,让谁来干,纱厂都不会倒台,现在不一样了。”老黄师傅使劲摆了摆脑袋。 “谁说崔书记不行啊?我看比南蛮子不知强到哪里去了,他懂行,有脑子,还有关系,要是他再来带着大伙干,一定不会有问题。”一撮毛小李应和着许班长开了言,语气有点咄咄逼人。 “你小子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崔老扒,现在怎么又叫起崔书记来啦?”有人在小李身旁揶揄到。 “你小子胡说什么?俺啥时候叫崔……崔老扒啦。”小李的辩解引起一阵嘲讽的笑声。 小李脸上挂不住,有点急眼了,回过身去一把揪住了说话的那位,两人拉拉扯扯地动起手来,众人赶紧去拉架,屋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我拿过自己的电工包,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今天晚上工会的补习班开学了,我想着早点过去找一下于老师,跟她说说自己这学期的复习计划。 我在大车间里见到了来上中班的肖美花,她告诉我说小蔡师兄想约我和红姐,过几天一起去卧龙湖踏春。我说现在这样的情况,哪还有心思游玩,肖美花说就是因为怕我心情不好,小蔡师兄才想着约我们一起去散散心的。我能够体会到小蔡师兄的好意,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俩已经成为了不是亲人却情同手足的好兄弟。我说回去与红姐商量一下,只要是她不反对,我们就定个时间一起去。说实话,已经好几年没有去那里了,刚才肖美花一说出来,自己还真有些心动了。 我出了纱厂大门,骑着红姐的自行车上了大路。晚风吹在脸上已经不再凛冽,惊蛰已过,春分将近,天地变得舒朗起来。因为被张胖子和小李闹得,我出来的时间有些早,在路过文化馆大门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 “小郭,你不是调到市里去了吗?”我手上使劲捏了车闸,停在了摩登小郭的面前。 小郭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吃惊地抬起头来,看清站在面前的我,妖娆的眉梢一扬,眼圈竟有点发红了。 “你这是怎么啦?”望着小郭略显憔悴,却依旧水盈盈的面容,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离婚啦,又回县文化馆了。”小郭拢了下额前乱发,目光黯淡,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你离婚啦,这才多长时间,为什么?”我一时感到吃惊。 “他们家人看不起我,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将来好在仕途上有发展。”小郭鼻翼翕动,泪盈于睫,说话的声音变了调,“开始他还挺坚决,一直和家里扭着,可是后来慢慢地就变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开始看你漂亮穷追不舍,只要得到了你,等那些新鲜劲过去了,就不会再感到珍惜啦。” 小郭的话让我有些尴尬,她到没有什么感觉,继续絮叨着自己的不幸:“其实,我只是借调去市里的,他们一直不愿意给我办调动。” 我们正说着话,呲着龅牙的尤馆长也从大门里走出来,他看见我有些不悦,敷衍着打了声招呼,就拉着小郭一同离开了。我恍惚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好一会才重新迈开了步子。 (一百七十三)春水有痕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骑着红姐的“凤凰”坤车,小蔡师兄骑着他的大“永久”, 带着红姐和肖美花四人一起出了城。 运河上新建了一座水泥大桥,沟通了南北的交通,古老的渡口没有了生意,说是不久后就要停摆了。我们从桥上过了运河,顺着南大堰一路向东而行,小蔡师兄提出要和我比赛,我回身告诉红姐坐稳了,搂紧住我的腰,就直直地往前冲去。东南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两条腿在空中飞快地画着圆弧,人好似在空气中游泳一般。 运河滩芳草萋萋,美丽的小花点缀其间,大堰两旁垂柳依依,阳光透过嫩绿的枝叶,斜斜地洒在道路上,一群群小鸟从身边飞过,留下一声声清脆的啁啾声。不时有骑车的青年男女被我们超越,他们也是去卧龙湖春游的,这些年,县城里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行政机关和事业单位涨了工资,个别有权有背景的人发了财,去卧龙湖踏春游玩的人逐年多起来。 我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沉湎于眼前的美景,不由地想到多年前与小蔡师兄和李琴游卧龙湖时的约定:每年春天都来卧龙湖,结了婚就带老婆孩子一起来,等到老了就带孙子们过来,打鸟,钓鱼,放风筝。 “你想什么呢,咋不说话了?”小蔡师兄追到我身边,呼呼地喘着粗气。 “想那年游卧龙湖时,我们曾说过的话。”我放慢了速度,侧过脸去,“每年春天都来卧龙湖踏青。” “是啊,一晃好多年了,这日子过得不顺,人被反复折腾,就没了春游踏青的心境。”小蔡师兄也感叹起来。 “红姐,你以前去过卧龙湖吗?”肖美花一脸喜庆地从小蔡师兄身后探出了她的大额头。 “多少年前去过一回。”红姐从我腰上松开了手臂,缱绻地说道。 “春天的卧龙湖很美。”我怕肖美花的话勾起红姐的回忆,就赶紧把话岔开了。 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鸣着喇叭从后面驶过来,我们赶紧朝路边避让,“桑塔纳”在经过我们身旁时减了速,摇开的车窗里探出了摩登小郭的脑袋,她一脸春光灿烂地向我招着手,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忧伤。 “吴平,你们这是上哪去啊,是不是去卧龙湖啊?”摩登小郭打招呼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身边坐着的龅牙。 “吴平,你好。”“桑塔纳”在我们前面停下来,前排的车窗也摇开了,赵武——赵副局长抿着油光光的大包头,很有风度地叫了我一声。 我不得不停下来,屁股没有离开车座,双脚扎在了地面上:“没什么好的,凑合着过日子吧。” 赵武莞尔一笑,没有计较我的态度:“我前几天去市计经委见到了鲁豫主任,汇报纱厂承包的事情,他向我问起你的情况,非常关心。你星期一上午来工作组办公室,我想找你谈一谈。” 赵武的语气很庄重,肖美花听他提到鲁豫,抑制不住激动地问道:“赵局长,鲁豫……鲁主任说俺们纱厂到底该咋办吗?这个承包的事情定下来了吗?到底是包给了谁啦?” “小蔡,这是你现在的女朋友啊?素质有点问题?”赵武身边摸着方向盘的赵文,一脸鄙夷地乜斜着小蔡。 “她一个纱厂女工,既不欺男霸女,也不狗仗人势,素质有什么问题?”我憋着一口气,拎起前车把,将车轮惯了一下。 “吴平,咱们走吧。”红姐见我面露愠色,怕我忍不住发作起来。 赵文一双贼眼扫到了红姐身上,滴溜溜地充满猥亵之色:“表嫂,我们家老娘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啊,她让我见到你说一声,希望你能常回去看看,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说开吗,毕竟还是一家人,怎么说小壮还是姓彭,还是他们老彭家的根吗?” “吴平,快走。”红姐别过了脸去,使劲扯了下我的衣襟。 为了红姐的面子,我强忍着没有发火:“我们走。” “吴平——别忘了星期一来找我,这是鲁豫主任,鲁老大交代的……”赵武在身后又扯着嗓门喊了一句。 在摩登小郭娇媚的尖叫和赵文放肆的笑声中,“桑塔纳”呼啸着冲了过去,在早春干涸的大堰上卷起了一阵尘埃。 意想不到的路遇破坏了大家的情绪,红姐看见我和小蔡师兄一声不吭,就偷偷给肖美花递了个眼色:“今天的天气真好,咱们别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大家唱首歌吧?” “殷红姐,你嗓子好,又能歌善舞,你给我们大家唱一首吧?”肖美花见红姐开了口,赶紧接上她的话茬。 “好吧,看着吴平和小蔡骑车辛苦,我们就算慰劳一下他们吧。”红姐嫣然一笑,轻声应了下来,“可是我好长时间不唱歌了,你们别笑话。” “殷红,你可是我们纱厂的大明星,当年你一开嗓子就能震了全厂,不对,震了全县,甚至震了咱们地区。”小蔡师兄听红姐要唱歌,情绪也缓和了下来,打心眼里赞叹到。 “好吧,那我就唱了,唱首刚在广播里学得新歌。”红姐理了下额前飞扬的头发,余味悠长的歌声响了起来。 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 打着一朵细花阳伞 晚风有轻轻地呼唤在回响 亲亲别后是否仍无恙…… 这首台湾校园歌曲当年很时兴,红姐不知什么时候学会的。自打从家里回来后,我发现她时常若有所思,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态,但是一看见我注意她,就会立刻回复过来,眉梢眼角溢出浓浓的温情,给我一个精致秀美的笑容。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心事,有几次想开口问,可是又怕无意间伤害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看到她高兴的样子,听到她动情爽朗的歌声,我心中的快乐也蔓延开来。头上绿色的叶子飞快地掠过,这种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感觉真好。 我们到达卧龙湖畔,才刚过了上午十点钟。早晨走的时候自觉不晚,可是湖畔已经有了不少游人,原本寂寥的荒山野湖,如今也热闹了起来。我们想寻找个清净之处,在湖堤上又朝南骑了二十多分钟,避开聚集的人群,顺着渔民下湖打渔的一条小道,钻进了刚刚返青的芦苇丛中。一片茫茫碧水扑入眼帘,十几座小岛破水而出,把明镜般的湖水点缀得更加迷人。火燃起来了,炊烟缭绕;水烧开了,在吊锅中咕咕作响。我和小蔡师兄拔了一些新苇摊在地上,红姐又将一块加工过得包装布铺在了上面,四人一起席地而坐,把各自带来的东西朝外掏。红姐为了这次春游,昨晚上烧了几个小菜,醇香扑鼻,勾人食欲。小蔡师兄从医院食堂买了些熟食,有香肠、烧鸡,另外还有一瓶精装的58度“长青大曲”,我们边吃喝边欣赏卧龙湖秀丽的景致。 小蔡师兄打开“长青大曲”,咕嘟咕嘟倒满了两茶缸,一缸放到了我的面前,自己举起了另一个茶缸:“吴平,为了咱哥俩的友谊,干!” 我也举起了茶缸:“也为了我们纱厂能好起来,兄弟姐妹们有口饭吃,干!” 中午的阳光倾泻下来,卧龙湖面银光跃动,波光潋滟。周围有野鸽子扑扑啦啦地飞过,我没了弹弓不能打,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自从上次为红姐报仇,打破了赵武他爹的脑袋,就再也没有亮过这手绝活了。气温在逐渐升高,再加上半茶缸白酒下肚,我感到一股热气从腹中涌起,沁出了一身细碎的汗珠。 “吴平,你说那个混蛋赵武,他有何德何能,凭什么当了咱们工业局的副局长?”小蔡师兄一口酒下肚,瘦脸憋得通红,喷着酒气愤愤地说到。 我头脑发热,身子瘫软,听到小蔡师兄的质问,心中五味杂陈:“凭什么……凭他爹是局长,他姐夫也是局长,他姐夫的爹还是副县长呢……” “他姐夫的弟弟也是局长,弟弟的连襟是乡里的书记,连襟的爹是县里的书记,书记的儿子是乡长,书记的哥哥是市里的组织部长……整个县里、市里当官的全能串起来,都是狗连裆的关系。”小蔡师兄的眼圈红了,扯着嗓子嚎起来。 “市里?市里组织部当家的不是柳部长吗?她是我师傅鲁豫的娘,鲁大个子的老婆,我还见过的……”我头脑开始发懵,舌头也大了起来。 “你这是哪百年的消息啦?柳部长早已经退了,现在书记的哥哥接了班,以前他是市里办公室的主任。”小蔡师兄有点气急败坏,发怒的样子让我刮目相看,他没有了在纱厂时的窝囊样,连这些狗连裆的事都整明白了。 “小蔡兄弟,别恼火,当官的事情咱们也搞不明白,我们当工人的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求个平安温饱。”红姐柔声地劝慰道。 “咱们能过安稳日子吗?纱厂要是真完蛋了,你,吴平,还有美花能去哪?厂里几千人怎么生活?我是暂时逃出来了,可是家让姓赵的霸了,现在就是想娶美花,也没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这……该怎么办……”小蔡师兄悲愤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将最后的小半缸酒灌进了嘴里,四周的景物开始漂浮起来:“师兄,别害怕,你……你马上就娶了肖美花,你也去西张庄租房子,就租老木匠家的,他们人好,我们做邻居,将来有了孩子就跟小壮一起玩,彼此从小就是朋友,就像咱俩一样,一样……” 我酒力难支,仰面躺了下来,小蔡的哭诉,红姐的劝慰,肖美花的幽怨,声音都越来越小。瓦蓝瓦蓝的天空上,白云不断地变化着形状,一会儿像雄狮乍醒,一会儿似鲤鱼跳跃,后来又有了玉兔、金钟、奔马……千姿百态,再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西斜,小蔡师兄和肖美花不见了,只有红姐俯着身子,直勾勾地望着我,剔透的眼神似一汪春水,透着说不清的怜爱。我一时有些困惑,经不住地问道:“红姐,你这是怎么啦?我……我睡了多长时间,小蔡师兄他们呢?” 红姐没有说话,轻轻地张开了手臂,将我的脑袋搂进了怀中,一双瞳仁飘荡过来,投向了烟水空蒙的湖面。 “这样真好,我希望能永远这样……”红姐紧紧地搂着我,瓜子形的脸上发出蛋清色细腻的光泽,曲线优美的身上流淌着母性的光彩。 远处,一条拖轮乘风破浪拉着一排驳船驶来,激起一层一层细浪,凌波争流,湖光雪涌,为卧龙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小蔡师兄和肖美花手拉手地从湖边回来了。 (一百七十四)不辞而别 去卧龙湖踏春的那天,我们回来的很晚,第二天早晨骑车上班,感到腿脚有些酸痛,心想着自己这两年锻炼少了,体质已经不如以前了。 吃完午饭,我回到保全班,捧起一本复习资料看起来。复习资料是于老师借给我的,她说这上面的例题都很典型,让我抓紧一题一题做下去。工会补习班已经开课两星期了,这学期来的人数少了一大半,我的同桌红脸小齐也不来了,听说他拿到了高中文凭,已经被单位提拔成了副股长。班上又来了一批新人,都是去年高考的落榜生,他们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家长逼着来的,期盼着今年再战,最终能考取个学校,未来有个好出路。 下午没什么活干,车间通知打扫卫生,我正在看书的时候,张胖子哼着小曲进来了,自打他去市里上访回来,感觉自己像立了什么大功,一连几天都有酒场,把大伙凑的盘缠钱喝了个精光。 “吴平,工作组叫你去谈话。”张胖子看见我,破了嗓子喊起来: “找我谈什么话,我又没去上访。”我眼睛没离书本,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俺刚才去厂部打探消息,碰到了赵局长,他让俺通知你过去的。”张胖子抹了把胖脸上虫子般汗水,端起大茶缸,咕嘟咕嘟牛饮了几口。 “你小子又喝多了,瞎胡扯吧,工作组找小吴干什么?”老黄师傅在一旁撇着嘴揶揄到。 “俺怎么是瞎胡扯?”张胖子拤着腰,不满地剜着老黄师傅,“要不是俺们几个去市里上访,纱厂早就让外人给弄去了,大伙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吗?” “你们去找了又能怎样,纱厂真就不承包了?”老黄师傅垂下眼帘,随口嘟哝了一句,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张胖子抬杠。 “怎么没有用?听说市里马上就要派调查组来了。”张胖子见老黄师傅不吭声了,又转过头来催促我,“吴平,你小子听到了吗?赵局长忙着呢。” “他忙关我啥事!”我怼了张胖子一句,站起身来收拾东西,“老子还忙呢。” “你小子真是个犟种,不识抬举!就因为你跟鲁豫的关系,人家赵局长才高看你一眼。”张胖子冲着我的背影,无奈地发着狠。 天空蔚蓝,白云朵朵,午后的阳光嗮在背上,有了热突突的感觉。我缓步出了厂门,因为晚上要上课,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会书。我出来时没有给许班长请假,自打厂里生产不景气,工资没了着落,班组长说话就没了权威,迟到早退成了家常便饭。 当天晚上,我从补习班回到西张庄,已经快到夜里十一点了,进屋的时候看到红姐还没睡,捧腮凝睇在想心事,我进院弄出的响声,竟然没能惊动她。 “你回来啦。”看见我进屋,红姐才回过神来,“今天怎么这么晚?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端饭。” “下了课,又去找于老师问了几个问题,以后我回来晚,你就别等我了。”望着红姐局促的神情,我有点内疚,“红姐,你在想啥呢?” “没想什么,就是有点犯困,发了会呆。”红姐眼神有些恍惚,一缕乱发滑落到了如玉的额头上,“你知道吗?下午市里调查组来了。” “他们……还真来了?”我有点惊讶,想到了下午张胖子的话。 红姐转过了身去,解开盘在脑后的发髻,乌云般的长发披垂下来:“你师傅……也来了……” “我师傅?他……也来了……”我心里一动,不安地凝视着红姐。 红姐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落落寡欢地说道:“你赶紧吃饭吧,厂里通知明天不能迟到,说是要给检查组一个好印象。” “都这样了,还要他妈的有什么好印象。”我咬着牙骂了一句。 第二天一大早,红姐就起来了,忙着为我做早饭,她今天上大夜班。因为工作组最近通过关系,又从周围地区拦了点活,任务还比较急,所以早中晚三班又运转起来。我知道红姐昨晚睡得不踏实,劝她多睡一会,可是她说已经睡不着了。 调查组的到来,像春风吹醒了荒原的野火,让人们的希望又复燃起来。整整一天,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被各种猜测、议论、打探淹没。调查组雷厉风行,开始找人去谈话了,张胖子他们几个上访的人被招去了,车间干部和班组长也去了。每一个被谈话的人回来,都会被大伙团团围住,急切地打探着谈话的内容,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揣摩着调查组的神情语气,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细节。看着一张张惶恐的脸庞,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力的苍凉。 快下班的时候,车间主任跟屁虫走进了保全班,在他的身后是吸鼻子的许班长。跟屁虫在打牌的人群后面看见了我,堆着一脸笑容走了过来:“吴平,调查组让你去一趟。” “找我干嘛?我不去。”我头埋在书本里,没好气地说道。 跟屁虫躬下腰来,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道:“是你师傅鲁豫,鲁主任想见见你。” “吴平,别耍小孩子脾气。”许班长赶紧趴在我另一只耳朵边,劝慰到,“你和鲁主任关系特别,帮俺们说上几句话,就说俺们坚决拥护工作组的决定,希望纱厂能尽快承包经营。” “你……你说什么?”我惊诧地仰起脸来,疑惑地瞪着许班长,“大伙不是不愿意承包吗?” “嘘……小声点”许班长压低了嗓音,面带鄙夷地瞥了眼正把牌甩得哗哗响的张胖子,“你别听张胖子招摇撞骗,跟着他们胡闹,纱厂承包是上级定下来的方针,怎么可能就让人随随便便搅黄了。” “就是,这个承包是大势所趋,纱厂只要承包了,就有活路了。”跟屁臭的嘴巴几乎要咬到了我耳朵边。 不待我再提疑问,两人就把我拽了起来,推搡着朝门外走去。一圈打牌的人还在大呼小叫,谁也没有注意到我们三人。 从厂部小楼出来,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暗红色的晚霞洒在天的尽头。我骑着自行车出了厂门,头脑还想着刚才与鲁豫的对话。他明显地胖了,小肚子微微凸起,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孔圆润起来,泛起一层淡淡的油光。坐在他面前,我有些局促,他努力放缓语调,让彼此的谈话轻松一些。他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找赵武,我说自己曾为了小蔡师兄,与赵武打过架。他沉吟片刻才说,当初不该教我“鲁氏小擒拿”,我说要是你不教我这个,我可能混的不如现在。他说我教你拳脚,是让你自卫防身,不是去和赵武打架的,人家现在是赵局长,管着你和纱厂的事。我说赵武就是当了县长,也不会比城北二虎好到哪去,尽管他们的爹娘老子、家庭地位都不同。师傅的眉头皱了起来,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最想能够继续读书。 他故作朋友间调侃一样,忽然问道:“听说,你和殷红在一起了?真是挺有意思的,你是知道我们曾经关系的。” “她与你没关系了。”我感到喉头有些发梗,将目光飘向了窗外,“你离开了纱厂,去市里当了干部,她男人离开她,上了前线。” 鲁豫圆润的脸腾地红了,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你成熟了,有思想了,不是当初那个从乡下来接班,动不动就抹眼泪的小学徒了。” 我内心也有些潮湿,用手揉了揉眼睛:“是你教会了我读书。” “好自为之吧。”鲁豫怅然若失地伸过了手来,我们像男人一样地握了握手。 晚霞中的田野,笼罩着金色的寂静,天边洁白的云朵,也变得火带一般鲜红。几头水牛被人赶着从远方走来,它们在运河滩吃了一天的嫩叶,积蓄着精力,准备即将忙碌的春耕。 我其实看得出来,鲁豫还是念及以前的感情,想要帮我一把的,只是我把他的这个念头给掐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只是感到有种释怀的舒爽。 踏着暮色,进了村子,我推开院门,看到自己住的东厢房没有亮灯,一时有点诧异:红姐这么早就走了?听到院门响动,正在堂屋里和面的老太太走了出来。 “哎呦,吴平,你可回来了,小壮妈有点急事,中午就回老家了。”大娘搓着手上粘着的面,有些急迫地说道。 “她回老家了,为什么?”我心里咯噔一声,涌起了一股阴云,“是不是小壮有什么事?” “小壮没啥事,说是一切都挺好,是她大哥来找她的,说是家里有点事情。”大娘看到我张惶的神情,忙着解释到。 我听说小壮没事,心才放了下来,以为是大娘说错了,就笑着纠正道:“大娘,红姐是家里的老大,有个一弟弟一个妹妹,没有哥哥。” 大娘听了我的话一愣,若有所思地想了下:“那男的看着比她大,长得显老也挺丑,小壮妈告诉俺是她哥哥,如果她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两人是一奶同胞的兄妹呢。” 老太太拉我一起吃晚饭,让我陪着老木匠喝了几杯,一大碗油渣白菜面吃得我满嘴油香,一头大汗。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弯新月,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红姐为什么不辞而别,家里到底出了啥事?我的思绪悬浮起来,久久难以入眠。 (一百七十五)但愿有救 这几天,我只要是在厂里,就不断会有人来问:鲁豫找你说了些什么?我说:就是问了问这几年厂里的情况,聊了一些曾经的事情。人们忙着追问:那么现在纱厂承包的事呢?我说:不知道,他没有说。我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众人满意,有人猜测是我故意隐瞒,作为鲁豫唯一的徒弟,他一定给我安排了后路。众人的不断来访和追问,把我弄得不胜其烦,说实话,我当初真该问问师傅,纱厂未来到底会怎样。 红姐已经回家三天了。当我踏着暮色急匆匆赶回西张庄,看到租住的空荡荡房间,心中充满猜忌和惆怅。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脑海里全是红姐不辞而别的原因:父母亲病了?小壮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再或者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就像大额头肖美花遭遇的那样,承包地被三红他哥霸占了?另外,她怎么会有一个哥哥,为什么从没有听她说过……我努力追寻着所有的答案,愈想愈不安,愈想愈睡不着,以至于白天无精打采,在补习班上课时思想开了小差,没有听清于老师的提问。 晚上下课后,于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小吴,你最近怎么啦,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于老师,对不起,这几天厂里的事闹得心烦,刚才我没有集中精力。”我不好意思地检讨到。 “我知道纱厂的事,恁么大个企业怎么会到了这种状况……”于老师心痛地感叹了一句,顿了下,才继续说道,“但是,一个人不能因为困难和挫折,就随随便便就放弃了希望,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于老师的语气中透着少有的严肃,我感到愧对了这位关心自己的老师,窘迫地低下了头:“于老师,我记住您的话了。” “小吴,拿破仑说过一句话很有道理,最困难的时候,可能就离成功不远了。希望你能记住老师的话,不要放弃,不要退缩,这才是一个男子汉该有的气质。”于老师镜片后面的目光透着母亲般慈祥。 “于老师,谢谢你,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希望。”听了我的表态,于老师脸上露出了笑容。 自从这次谈话后,我努力调整心态,上课时集中精力,尽量不胡思乱想,我的表现让于老师很欣慰。 红姐是第五天傍晚时候回来的,几天时间里,人明显消瘦了不少,但是神情并无异样,还是那么恬静娴雅。红姐说自己急匆匆回去,是因为村里要重新划分承包地,她早就转了户口进了城,所以家里的承包地指标有变化,要她回去确认办手续,当然另外一方面,也是想回去看看儿子了。我来不及想承包地的事,关切地询问小壮身体怎样了?红姐说小壮情况不错,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我说自己也特别想小壮,盼望着能把他带回来。我又把医生的嘱咐说了一遍,劝她还是早些和我一起带小壮去看病。红姐这次没有推脱,说等厂里承包的事安定下来,就带小壮去南方。 “哦——对了,大娘说是你哥来找你的。”我忽然想起房东老太太的话,“大娘还说,你哥跟你长得不像一奶同胞,说……挺丑的……”。 红姐一个愣怔,灵动的双眸凝住了,莞尔片刻才开了口:“他……他不是我亲哥,是我大姨家的哥,长得怎么会像呢……” 红姐吞吐着说完,轻轻出了口气。因为从没听她细说过家里的情况,我一时好奇,止不住又问道:“你大姨家在哪个村子,这回怎么让他来找你呢?” “我大姨家在我们邻村,她生了六个孩子,家庭挺困难的,我这个大表哥打小就被他叔带去了新疆,是在那里长大的,最近几年才回来。”红姐清浅一笑,脸上恢复了平静。 “哪……有时间让他来县城玩两天,我还没有与这个大表哥见过面呢。”我听了红姐的话,解了几天来心中的一个疙瘩。 “他……可能来不了,他最近就要走,要回新疆去了。”红姐面露难色,柔声地说道。 “这……真有点遗憾,等他下次再回来吧,咱们请他好好聚聚。”我兴奋地提议着。 “下次……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红姐垂下了目光,有点落寞地收拾起床铺,“你忙了一天,晚上又去上课,我也骑了大半天自行车,真得有点累了,我们赶紧睡吧。” 红姐弓着身子,露出半截迷人的腰肢,我从身后搂住她,在修长的脖子上深吻了一口:“红姐,你不辞而别,让我胡思乱想了好几天……” “吴平弟,都怪红姐走得太匆忙,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你……”红姐回过头来,在我的唇上回吻了一下,声音里透着一丝温婉的忧伤。 黛蓝色的夜光透过窗子,晕染了床头屋角,一阵激情的暴风骤雨后,红姐在我怀中疲惫地睡着了,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像是梦中受了什么委屈。黎明时分,我在一个伤感的梦中惊醒,脊梁上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第二天一大早,红姐与我一起去上班。在路上,我心里一直在盘算:鲁豫和调查组还没有走,他会与红姐私下见面吗?我心里有了酸酸的醋意。 我们迟到了大半个小时,走进保全班,里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张胖子正背对着门与人神吹,身边竟然站着一撮毛小李,这家伙自从当了电工,最近很少来保全班露面。小李见我走进来,脸上显出不自在,去年冬天他在厂门口欺负一个“叫花子”,最后和我动了手,以后在车间碰面,彼此就形同陌路之人,连个招呼也不打。 “哎……吴平,你知道吗,鲁豫和调查组,昨天晚上撤走了。”张胖子扭过脸,忙着搭讪到。 “走了好,在这里搅扰得大家不安。”我不愿多啰嗦,风轻云淡回了句。 “前两天大伙问你,你小子还不愿意说实话,不告诉俺们,鲁豫给你漏了什么底,现在大家才知道,纱厂准备交给市外贸局啦。”张胖子夸张的声音在屋子里嗡嗡作响。 “纱厂交给市外贸局了,这是听谁说的?”我吃了一惊,自己从没听过这样的消息。 “你小子还装?”张胖子不满地斜瞟了我一眼,“小李都告诉俺们了,这是鲁豫和调查组临走时,给厂里头头们私下透的底。” “这消息能靠谱吗?”我不太相信一撮毛小李的话。 “老张,我走了,这还都是内部消息,没有正式宣布呢,你不要对什么人都乱讲,到时候给领导添麻烦。”小李听到我的质疑,感到伤了脸面,没有正眼看我,带着一脸狷狂走了。 一撮毛小李刚出门,张胖子就气恼地抱怨道:“刚才小李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俺们纱厂真要属于了市外贸局,市里还不得花血本支持俺们。” “老张,你就别再想好事了,就是上面给钱,没有个懂行的人,按照现在这样管理,这纱厂也经营不下去。”许班长闻声走了进来。 “就是,人人偷布、偷面纱、偷电料,还偷……水泥,这纱厂怎么也得给偷垮。”老黄师傅说这话时,故意瞥了眼张胖子。 “老黄,你这是什么话,当初谁没拿过厂里的东西,你不是也朝家里拿过铜管吗?”张胖子听人讽刺自己,瞪起眼睛回怼到。 老黄师傅已经憋了好几天了,此刻一下子跳起来,两人互不相让,周围人赶忙劝架,一时间鸡飞狗跳。 以后的几天里,纱厂要被市里收回的消息在发酵,不仅传遍了纱厂,也传遍了县城各个角落。大伙一直悬着的心,又稍稍放下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这个纱厂只要还是国营企业,大家有集体这个靠山,怎么也不会弄到衣食无着、老无所依吧。晚上回到家,红姐也忍不住问我,这是不是鲁豫想的办法,给纱厂一条活路。我本不太相信一撮毛小李的话,对这位师傅现在的心思也摸不准,但是几天来各种消息听下来,心里也有些恍惚,开始半信半疑起来。 “但愿纱厂能有救。”我为了宽慰着红姐,只有随口应允道。 (一百七十六)春天过了 “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季节,俗话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随着气温的回升,田里的小麦在拔节生长,水稻也开始播种育苗了。 岁月倥偬,草木葳蕤,位于运河大堰下的西张庄,环绕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 不知名的野花散落在村头屋后,上班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着天上变幻莫测的白云,呼吸着清新怡人的空气,生活的重负,世事的烦恼,都暂且抛到了一边。 我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侧过脸向身后问道:“红姐,趁现在春光明媚,不冷不热,我们抓紧时间带小壮去省城吧?” “嗯。”红姐在我身后应了一声。 “哪……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想着越快越好。”听到红姐应允,我心里一喜,“我们这几天就把小壮接回来吧?” “这个……”红姐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下,“小壮大啦,会四处跑了,我们每天都要上班,接回来了谁看着他呀?” 红姐的回答让我有些撒气,如果没个人来带孩子,小壮的确没法接回来。红姐感到了我情绪变化,将面颊贴在我后背上,轻声柔语地劝慰道:“等厂里的事情有个分晓,我们就带小壮去省城,不过,我心里吃不准,真有点害怕……” “别害怕,大城市医院水平高,我又去县医院问了,他们说小壮的病一定能治好。”我握住了红姐环在腰间的小手,“小壮一定会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你看看他妈妈这么漂亮,儿子绝对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他会长大,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你胡说什么呀……”红姐噗呲一笑,在我背上轻轻地捶了一下,“还说什么漂亮呢,我都成老太婆了……” “谁说的?你要是不漂亮,世上就没有‘美丽’这个词了?”我心中荡起一缕温情,由衷地赞美到。 微风醉人,暖意拂面,田野中,回响着布谷鸟清脆的叫声,我们一路谈笑着。 早晨为了等红姐,我迟到了一个多小时,进车间时,正赶上了挡车工交接班。我就与红姐分了手,来到了大车间西北角的保全班,里面已经窝了一屋子人,张胖子一大早就拉人打起了牌。 老黄师傅因为前几天与张胖子吵了架,正一个人坐在土沙发上发呆,看见我进了屋,忙朝我招了招手:“吴平,你怎么才来?老许来找你好几次了。” “许班长找我?他没说有什么事吗?”我看了下手腕上的“钟山”表,已经快9点半了。 “我也不太知道,老许让你来了后,就去车间办公室。”老黄师傅胡子拉碴,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我有些纳闷,转身出了保全班,在车间附房二楼,迎面碰上了多日不见的胡秀美。这个刁钻的女人一张涂满**的刀削脸拉得老长,像是受了什么大的委屈,与我擦肩而过时没有打招呼,而是气呼呼地白了我一眼。 主任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我推门进去时,看见许班长正和主任跟屁虫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什么事情。许班长听了跟屁虫的话面露喜色,一对朝天的鼻孔更大了。 “哎呦——吴平,你怎么才来,主任让我找了你好几趟。”许班长看见我进来,敛起了笑容,有点夸张地指了指跟屁虫。 “找我有什么事?”我跨进房门,立住了身子。 “当然是好事啦……”许班长拉过了一张椅子,示意我坐过去,“你小子别堵在门口啊,过来坐着说。” “吴平,经过车间慎重考虑,也根据你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准备把你重新调回电工班。”跟屁虫似笑非笑地冲着我开了腔。 “把我调回电工班?为什么……”我心里忽悠了一下,感到有些诧异。 “自从咱们纱厂大刀阔斧的改革以来,遇到了许多困难和问题,最近一段时间呢……电工班调出的同志比较多,车间生产受到了一定的影响,所以决定你重新回电工班,发挥应有的作用。”跟屁虫伸过手来,像首长爱抚自己的下属,宽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吴,还不赶快谢谢主任!”许班长看见跟屁虫拍我肩膀,赶忙随声附和道,“你以后啊,不要动不动就使蛮耍横,辜负了主任对你的很关心。” 我看着跟屁虫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就不舒服,听了许班长谄媚的话,心里更是不由地冒火:“你们没人干活就想到我啦?当初我在电工班干得好好的,你们把我弄出来了,现在,我在保全班干得好好的,你们又想叫我回去,我凭什么就回去啊?” 跟屁虫听了我的回答,一脸错愕的表情,许班长见我不买账,赶紧继续打圆场:“小吴,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不理解领导的苦心,当初把你调出电工班,那是老侯他们干的,主任也是奉命而为。这次让你回电工班,还是鲁豫临走时交代的呢,要不……”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师傅,” 我站起来打断了许班长的话,“要不是因为他,在这时候你们怎么会有心思去关心一个保全工呢。” 看见我没有领他们的情,跟屁虫脸气得煞白,我不再理会他,抄着手退了出来。 中午,气温很高,我脱了身上的厚工作服,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汗背心,准备去找红姐一起吃饭。几位小学徒看到我胸口和手臂上的肌肉羡慕不已,问我什么时候能再教他们几手拳脚,好不受厂里那些小纰漏的欺负。我没有思索,心里一高兴就答应了,几个小伙子激动地当场就要磕头拜师。 下午没什么事情,我就坐下来抓紧时间看书。自从于老师找我谈过话,我为了激励自己,在每册课本的封面都写了这样的话:困难与折磨对于人来说,是一把打向毛坯的锤,打掉的应是一些脆弱的铁屑,锻成的将是一把锋利的钢刀。这是我在《契科夫小说集》里读到的话,书还是师傅以前送我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看完了一章例题解析,就晕晕乎乎地有了困意,本来只想着小息一会,没想到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激越的歌声将我唤醒,车间里暗哑了半年的小喇叭,突然再次响了起来:“全厂职工同志们,五一劳动节就要到了,县工作组经过多方努力,为大家争取了一些福利,每人鸡蛋半斤,豆油半斤,粉丝二斤……” “他妈的,这是抽什么风,过年都没发东西,现在瞎搞个啥?”老黄师傅抬起头来,一脸差异地说道。 “怎么样?这回大伙都看到了吧,咱们厂现在一归市里管,日子马上就不一样了,呵呵……”正在打牌的张胖子把手里的牌一丢,手舞足蹈地大声嚷起来。 大车间里传来了欢呼声,一段欢快音乐随后响起。音乐结束,沉浸在喜悦中的人们又听到了女广播员高亢的声音:“下面播送一条重要通告:全厂职工同志们们,为了加快国有企业改革的步伐,探索符合市场经济的管理机制,在县委县**的高度重视下,经过市计经委审核批准,XX纺织厂第一轮承包的发包工作已经胜利结束。” “这是怎么回事?发包工作结束了?” “发包?发什么包?” “不是不承包了吗?我们归市了啦……” “别瞎嚷嚷,赶紧往下听。” “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充分认识到,承包经营是进一步巩固砸‘三铁’成果,清晰企业产权,理顺运营体制,规范生产管理,重振XX纺织厂雄风的重大举措。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经过自主报名、群众评议和综合考察三个阶段,最终崔耀发同志中标,由他来担任XX棉纺织厂厂长,承包期5年……” 就像地球末日突然来临,整个车间在一阵沉默之后,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 广播还没有落音,张胖子就跳了起来:“他妈的!这是搞什么鬼——” “这……这……这鲁豫刚走,说我们归市里了吗……”老黄师傅支棱着嘴,喊叫的声里带着一股哭腔。 “太好了,太好了……”许班长噏合朝天鼻,抑制不住狂喜,抡起一把榔头,把身边的铁皮柜敲得叮当乱响,“真是十年河东转河西,当初就不该让崔书记下台,让南蛮子一伙上来瞎胡闹!” “他妈的张胖子,你们是怎么上访的?回来还吹牛皮,说不承包了,我们都归市里了,你他妈的把我们给你集的钱都吐出来!”老黄师傅眼珠子血红,睁得都要掉到地上了。 “呸——狗日的计经委,狗日的鲁豫,他们……他们竟然骗了老子,还他妈的重振雄风,重振个狗屁!”张胖子没有接老黄师傅的茬,歇斯底里地咒骂起来。 “什么崔书记,崔厂长的,别替崔老扒逞能,他绝对不是什么好鸟,以前的所作所为咱们都见识过,他上来了可能更坏事。”老黄师傅两眼冒火,斜乜着许班长说道。 “小吴,小吴,你应该高兴啊,崔书记是你爹的徒弟,你去电工班的事更没问题了。”许班长忙转过脸来对我求助道。 我如鲠在喉,把目光投到了窗外,透过摇曳的树影,望向了无垠的蓝天,人们永远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我的视线和思绪一起变得迷蒙起来…… (一百七十七)暴风骤雨 巨雷在低低的云层中滚过,闪电似一把把利剑劈向大地,滂沱的大雨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成碎片。我穿上雨衣准备出门时,红姐在身后抱住了我。 “别去了吧……”隔着厚厚的橡胶雨衣,我依旧能感到她浑身在微微地颤栗。 “没事。”我扭过脸来,拉住了她的手。 “雨这么大,雷这么响,我有点害怕……”红姐嗫嚅着,声音轻的象一片羽毛。 “别害怕……”我再次垂下头去,望着她湿润的大眼睛,轻轻地吻了下她温润的樱唇。 身上的雨衣难以抵挡瓢泼的雨水,没法骑行的自行车推在手中,成了一个笨重的累赘,我还没有走出村口,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昨晚,聆听着窗外的狂风暴雨,我久久难以入眠,起身找出一本小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书是师傅以前给我的,我己经读过不止一遍了,穷途末路的马尔梅拉多夫再次对我说:“你以为这半俄升酒会让我‘快乐’吗?我渴望的不是快乐,而是悲痛和眼泪”……苦难,流水一般侵蚀着人生,在痛苦之中,人们体验着生的坚硬,挣扎了半天毫无结果,我们沦落成了自己生活的看客。 在霹雳燃烧的风雨中,平日骑车只需20多分钟的路程,我足足跋涉了一个多钟头。绕过城那匹被暴雨抽打的汉白玉小马,来到了县人民剧场,看见门前己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小冬宫”挑高的屋檐下,县梆子剧团组成的鼓号队,正在卖力地吹奏着“冬天里的一把火”,雨水从仿巴洛克式的屋顶飞流直下,人们像花果山群猴一般,踉跄着穿过飞流而下的水帘,争吵着,咒骂着,挤进了“小冬宫”高耸的大门。 剧场内,人声鼎沸,地面湿滑。座椅上,披挂着滴水的雨衣,走道里,堆着黏糊糊的雨伞。浑身湿漉漉的男女挤在一起,一位年轻女人失声尖叫,痛斥着身边“吃豆腐”的男人。我被后面的人推挤着朝前走,聚光灯下的主席台上挂着“国营XX县棉纺织厂第一轮承包大会”的横幅下,看到了高高地攀坐在椅背上一撮毛小李,他正亢奋地与几个小混混在高谈阔论,坐在他的身旁的许班长和老黄师傅你一言我一语还在争辩着,乱糟糟的空间里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随便在过道旁找了个座位,身边是几位筒摇车间的挡车工,她们唧唧咋咋地说着话,气愤地骂着工作组。像平日有演出活动一样,剧场内的电铃在九点准时响起,矮胖的童主任球一般滚上台来:“大家按照各单位划分的区域,抓紧时间找座位坐下来,承包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邦子剧团的鼓号队已经从剧场门口转移到了主席台前,《百鸟朝凤》的曲子再次奏响,县里各有关部门的领导鱼贯而出,广播站记者扛着全县唯一的日立Z31摄像机,台上台下地奔忙着。摄像的小伙子留着一头长发,需要时不时地甩下脑袋,将挡住视线的碎发掠开,白净的脸上写满了傲气。 “这个广播站摄像的是谁?以前咋没见过……”一位年轻的挡车工小声地问着身旁的同伴。 “听说是文化馆小郭的弟弟,前一阵才从食品公司调到广播站的。”她身边的同伴应答到。 “食品公司杀猪的,这也能到广播站当记者?”在她俩的身旁,另一位女工惊叹起来。 “杀猪的怎么啦?”又一位中年挡车工感到她们都有些少见多怪,“你只要背后有关系,上医院‘杀’人都行,咱们厂的那个兽医不就去县医院,每天给活人开刀吗?” “可惜啦,咱没关系…”年轻女工叹了口气。 “没关系,可以找吗?你年纪轻轻的,长得也漂亮,去找个家里有能耐有背景的,不就能调个好单位了吗?”中年挡车工戏谑着。 年轻女工有些不高兴了,曳着脸争辩起来:“找个有背景的?你看看咱们厂的殷红,算是天姿国色了吧,先前找了个鲁豫,有背景有能耐吧?最后怎样了,还不是……” “嘘……”有人瞟见了我,赶忙小声制止,“快别说啦,什么人有什么命……” 突然,掌声如爆炸般响起,在许班长和一撮毛小李等人的欢呼声中,颓眉秃顶的崔耀发在赵局长亲家县里王副书记的引领下,缓步走上了主席台。几日不见,老崔胖了不少,脸颊也鼓了起来,只是头顶的毛更稀疏了,秃脑壳在聚光灯下闪着油光,那双泛着白翳的眼睛里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得意。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全体职工同志们,为了适应新形势要求,根据县委县**的指示精神,经过半年多的前期准备,终于迎来了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现在,我宣布——国营XX县第一轮承包大会现在开始,鸣炮奏乐——” 一撮毛小李的叔叔、纱厂李副书记亢奋的声音在剧场内回荡着,鼓号队卖力地吹奏起《我的未来不是梦》。门外,四挂千头大鞭噼里啪啦声震耳欲聋,可是,正当人们准备捂耳朵的时候,鞭炮声却戛然而止了,台下立刻响起了幸灾乐祸的哄笑和尖叫声。台上的李副书记急赤白咧地责问童主任,声音由扩音器传了出来,混乱中有厂办的人过来报告,说几挂鞭炮都在暴雨中受了潮,一时半会是炸不响了。没有了鞭炮助威,仅凭着梆子剧团的鼓号,热闹的气氛顿时减了色,李书记尴尬地宣布进入下一程序,请县计经委领导宣读对纱厂的承包决定。 县计经委主任鼓着腮帮子宣读完决定,台前的鼓号队换了曲子,奏起了《采槟榔》,“高高的树上结槟榔,谁先爬上谁先尝……”一撮毛小李领着众人高歌起来。崔耀发大概在为刚才鞭炮哑火而不悦,蹙着颓眉站起身,对着摄像机镜头挤出了一丝笑容,谦恭地从面孔浮肿的王副书记手中,接过了那本烫金聘书。 “胡汉山回来了。”有人感慨着。 “这崔老扒真有本事,怎么什么年代都能走时。”有人愤怒着。 “这到底是为什么?市里不是来人调查了吗,他们真不知道崔老扒是什么货色……”有人质疑着。 “现在蛇鼠一家……”众人悲鸣着。 主持会议的李副书记,此时又站了起来:“下面——,请崔耀发同志与县计经委签署承包合同——” 小李叔叔的话音未落,剧场门口就响起了一阵激烈的叫骂声,疤眼曹姨带着一干人呼啦啦闯了进来。 疤眼曹姨冲到了主席台前,看见厂办童主任已经迎上来,堵住了上台的阶梯,就捶胸顿足,扭动着蠢肥的身子,放开了悲声:“哎呀呀——台上的王书记啊,俺家老钦可是你的人啊,俺们逢年过节都给你送礼,那个年也没有落下啊,你全家在俺们饭店吃喝,俺们从来没有收过你一分……” 台上,县里的王书记浮肿的胖脸憋得通红,小李的叔叔象一只马猴抓耳挠腮,台下,疤眼曹姨涕泪横流,不管不顾地继续喊着冤仇:“这次纱厂承包说好了让俺家老钦上的,怎么临了换成了他崔老扒啦,你为了头上的乌纱帽,不敢得罪那个瘪犊子鲁豫,柿子专拣软的捏,就敢欺负俺们老钦没后台,今天要是不能讨个公道,俺就死在这里啦——”。 “赶紧把她给我弄出去,快——快——”台上的李副书记气急败坏,一连声吼道。 “好你个姓李的,你是个什么东西,俺还不知道吗?你就是崔老扒的一条狗啊,当年你偷睡了人家小媳妇,人家男人追着砍你,还是俺家老钦出面给你擦的屁股……”疤眼曹姨拤着腰毫不示弱,前排的张胖子一伙带头鼓掌叫起好来。 一撮毛小李跳过人群,一把按住了疤眼的脑袋,疤眼身边的胖丫眼疾手快,上手揪住了小李的头发,双方的人马一拥而上,撕扯在了一起,拳头相交,耳光互披,男人咒骂,女人尖叫,会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台上的王副书记浮肿的脸已经气得由红变白,崔耀发泛着白翳的双眼差点滴出血来,小李的叔叔嘶哑着破锣嗓子,一遍遍呼唤大家保持秩序。童主任带着厂保卫科人员冲进来,众人生拉硬拽,想将疤眼一伙弄出了会场……我的脊背上呲呲地直窜凉气,站起身来,拿了身边的雨衣,挤出了喧嚣的剧场。 一道闪电划破了乌云,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涌动,我嗅到了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马尔梅拉多夫绝望的呼喊在耳边响起:“一个人必须有条路可走啊!”我们的渴求和梦想,为什么总是被命运的黑暗所吞噬,这个世界的悲伤太深了…… (一百七十八)红姐的决定 肆虐的暴风雨在这天中午终于停歇了,当工友们开完承包大会从县剧场回来时,我已经吃完了午饭,坐在保全班的土沙发上,开始做一道《高中化学练习册》上的综合题。 “小吴,怎么没见你去开会?”许班长兴冲冲地推开了门,看见我在屋里不悦地问道。 “我开了一半就回来了,里面人太多,有点喘不开气。”我轻描淡写地回了句。 “俺们咋没见着你?”老黄师傅踏进门来,身后保全班的人鱼贯而入。 “我看见你们跟电工班坐在前面,人太多没能挤过去,就与筒摇车间的人坐在了后面。”我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习题。 当天下午,厂里的浴室开门了,说是为了祝贺承包大会成功召开,我还没有等到下班,就随着人们蜂拥而去,在熙熙攘攘中洗了把澡,等骑车回到西张庄时,红姐已经做好了晚饭。在小饭桌上,我简单地给她说了上午承包大会的事,红姐神色恬淡,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吃完晚饭,红姐挽起袖子,开始收拾碗筷:“吴平弟,我们带小壮去省城看病吧?” “你说什么……”我一时有些诧异,抬头望着红姐:“你……你下决心啦? ” “嗯……”红姐停下手来,轻柔地点了下头,剔透的双眸凝视着我,“我们这个月底就走,你看看怎样?” “这个月底……行啊,哪……我们什么时候去把小壮接回来?”我感到有股暖流在心头涌动,一时有些激动。不知是不是今天承包大会的事刺激了她,红姐终于拿定了主意。 “那好吧,我们就这样定了,至于什么时候接小壮,我想……等快走的时候再回去接他吧。”红姐拎起暖水瓶倒了半盆热水,把要洗的碗筷泡在了里面。 “我这几天就跟爹联系,问他要三爷爷的地址,让他们帮着联系省城的医院。”我兴奋地站起身来。 雨后的夜空,清朗如水。红姐收拾好碗筷,走到了窗前,神情温默地凝望着婆娑的树影。我静静地走上前去,轻轻揽住了红姐温润的肩膀,我们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样相拥着,沉醉在了淡淡的月光中。 夜色深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犬吠,更衬托出了村庄的静谧。在多日的焦虑不安后,红姐依偎在我的怀中,静静地睡着了。随着轻柔的呼吸,红姐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望着她美丽清秀的面孔,想着她内心的惆怅和不安,我的心中也延宕出一种难言的苦涩。 初夏时节的淮北大地,阳光明媚,草木茂盛,生机盎然,清徐的微风吹过运河滩,麦子在不知不觉中变黄了,接下来就又是一个老少弯腰的大忙季节。我给从未谋面的三爷爷写了封信,按着爹给我的地址寄了出去,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回音。红姐看我患得患失的样子,不断地安慰我:三爷爷身体不好,大概不方便回信,只要我们有了三爷爷家的地址,到了省城可以自己去找,不愁问不到地方。 在随后的日子里,红姐早起晚睡地忙碌起来,家里能洗的东西洗了,能刷的东西刷了,能拆的东西拆了,该晒的东西,也全部晒了。房东刘木匠老两口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由地泛起了嘀咕,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敲开了我们的房门。 “小壮他妈,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是不是打算离开俺们西张庄,准备搬家去别处住啦。”老太太满眼忧虑,小心翼翼地探询道。 “谁说要搬家了?您二老对我们这么好,在您这住着这么舒坦,只要是您不嫌弃我们,我们就打算在这儿长住下去了。”我心头一热,赶忙着解释道。 “那敢情好啊——”老太太看了一眼红姐,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你们这几天又洗又涮的,整日忙个不停,就像个要走的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大娘,我们这是准备去省城给小壮瞧病,可能要去那么一段时间,所以就把该洗的该晒的东西整理一下。”红姐笑盈盈地抬起手臂,擦了下额头粘上的水滴。 “是这样啊——怎么不早说呢?”老太太听了红姐的话,进门时蹙着的眉头打开了,“自打你们三口子来俺家住,俺们老两口的日子就有了生气。这几天,你大爷看见你们俩又洗又晒,以为你们想要搬走了,一直唉声叹气,干什么都提不起劲,还老跟我怄气,现在好啦——你们不是要搬走,哈哈,我这就去给老头子说明白……” “大娘,你俩就是我们的亲人,就是小壮的爷爷奶奶,只要小壮能好起来,以后一定会孝敬你们二老的。”红姐说到动情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了。 “大娘,我们给小壮瞧好了病,马上就回来。”我真诚地对这位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的老太太说道。 “这太好了,你看看小壮这孩子多喜人,他一定能过得去这个坎,欢欢生生地好起来的。你大爷说了,今后俺俩人的这个家,就全给小壮这孩子了。”大娘走上前来,拉着红姐潮湿的双手,神情有些激动。 “谢谢您和大爷,真的谢谢你们……”红姐泪凝于睫,俊俏的凤目里充满了感激。 红姐洗完了一大盆衣裳,站起身来轻轻捶着后腰,我一直想着老太太的话,忍不住地劝说道:“红姐,你这是何苦呢?我们又不是一年半载不回来了,干嘛这么起劲地折腾。” 红姐扬起下巴,冲着我粲然一笑:“这一走还不知道多长时间呢,你……又不是一个喜欢洗衣做饭的人。” “又不是一个人来去,身边有你这样勤劳又贤惠的媳妇,我还怕吃不上饭,没人洗衣服吗?”我望着红姐一副严肃的样子,嗤嗤地笑了起来。 红姐一双瞳仁似秋水流过,她没有再分辨,默默端起洗好的衣服,走出了门去。我当时并没往深处想,认为她是对小壮的治疗心里没底,在用不停的劳作麻痹自己,排解内心的不安和担忧。 第二天,我们拿着各自大班长签字的请假报告,相约着来到车间二楼的主任办公室,跟屁虫主仼瞅了一眼,苦着一张脸说到,你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请假呢?难道不知道厂里马上就要承包了,以前的工资标准和福利都不算数了,一切都按照承包人定的规矩办,你们如果非要请假的话,工资就一分钱也没有了。 “这他妈的是什么逻辑!”我猛拍了一下桌子,指着跟屁虫怒声责问道,“我们是去给孩子看病,是去救孩子的命,你们如果不发一分钱,我们怎么生活!这纱厂到底是国家的,还不是他崔老扒的?” 跟屁虫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故意耸了下肩:“你管这个这纱厂是不是国家的,反正它不是你吴平的。如今纱厂承包了,就是崔厂长说了算,他是这样规定的,我们只有这样执行。” “既然纱厂还是国家的,怎么能不执行国家规定呢?”我努力压抑着愤怒,继续与他争辩着。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要是不服,就直接跟崔厂长说去?!”跟屁虫不耐烦地甩了下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妈的,老子这就跟你一起去找崔老扒!”我一把封住了跟屁虫的衣领,猛地将他提溜了起来。 “吴平,快放手……”红姐惊呼一声,冲上来拉住了我。 红姐的眼里充满了悲愤,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紧攥着的右手一松,跟屁虫才双脚着地,一屁股瘫在了椅子上。 “咱们走吧。”红姐轻轻地挽住我的胳膊。 我不再理会跟屁虫,拉着红姐的手,砰地一声带上了办公室的房门。 (一百七十九)淡淡的忧伤 又到了麦香四溢的时节,车间里开始纷乱起来,人们暂时忘记了眼前的忧虑,又忙着请假调班,准备回家夏收去了。 补习班也暂时停了课,我下了班就忙着回家,干了一天的活,出了一身臭汗,想着赶紧回去冲洗一下。纱厂的浴室不开了,对我们这些整天汗流浃背的人来说,是一件烦恼的事情。 出了城,下了大路,骑行在夕阳下的麦田间,饱满的麦穗已经被金色填满,再过个把星期,田野里就会闪现出一个个挥着镰刀的黝黑脊梁来。今年不能回去帮爹娘收麦了,我心中有些内疚,不过如能把小壮的病治好,今后和红姐一起快乐生活,付出一切就都值了。 昨天下班前,我给小蔡师兄打了个电话,今天中午抽空去了趟县医院,小蔡师兄带我又去找了那位一嘴龅牙的儿科主任。龅牙主任将一封已经写好的信交给了我,让我带着它去省人民医院找他的一位老同学,他在信里介绍了小壮的情况,希望老同学能给予照顾帮忙。龅牙主任又给我说了许多注意的事项,他表面为人刻薄,讲话有点大舌头,南方口音听起来费劲,实际上是一位热心肠的好人。 我拿着龅牙主任的信准备离开的时候,小蔡师兄悄声告诉我,大额头肖美花怀孕了,他们打算等收了小麦就结婚。我说你家又不是农村的,收不收小麦有什么关系。他说自己已经请好了假,准备跟肖美花下乡,去帮肖家人割麦子。我打趣说他真是个好女婿,还没有娶媳妇,就知道给岳父家干活了。小蔡师兄没有理会我的玩笑,轻声叹了口气,说结婚的房子还没租好,自己现在是一脑门的烦心事。 今天红姐轮休,我到家刚坐上饭桌,两碗热气腾腾的白面条就端了上来。刘木匠老两口这几天不在家,被他们一位结婚的小徒弟接走,去鲁南那边喝喜酒了,西张庄的小院里只剩下了我和红姐。红姐特意给我的碗里加了个荷包蛋,自己则又是一碗冷冷清清的素面。我将荷包蛋一分为二,硬放到了她的碗里,两人呼呼啦啦吃得很香,租住的这个小小家里充满了温暖。 初夏的夜晚美丽安详,两人简单吃完饭,就抓紧洗漱早早地上了床。凝望着窗外的星空,倾听着彼此砰砰的心跳,想着这样的宁静即将逝去,心里不免有种淡淡的忧伤 月色如银,微风无声,我俯下了身子,吻了下红姐柔软的嘴唇:“我今天听小蔡师兄说,肖美花怀孕了。” 红姐扬起脸来,剔透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关切地问道:“小肖怀孕啦,哪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小蔡说准备收了麦就办。”我继续亲吻着她如玉的面颊。 “他们不是在租房子吗,让他俩也来西张庄,这里的老乡们都很好。”红姐搂着我,婉转地说到。 我抚摸着凝脂般的肌肤,心里涌出万般柔情:“红姐,等给小壮治好了病,我们也结婚吧?” 红姐没有回答,歉疚地一笑,温润的脸颊贴在了我的胸口上。 “那……好吧。”我把还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如今,小壮的病还没有看好,前景还难以预料,这时候提结婚的事,自己不免有些自私。 夜深了,我们相拥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红姐用湿热的樱唇回吻着我,发出一连串湿湿的娇声:“吴平弟,我爱你……” 红姐媚眼如丝,轻咬着自己的手指,在我们最热烈的时候,我依然能够感到,即将面对所有的未知,她依旧没有打开最后的心结,似乎在用这种异常的痴迷,来平息心中的不安和担忧。 我平躺下身体,喘息着说道:“红姐,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红姐无力地咬了我肩膀一口:“吴平弟,我真想给你生一个孩子,可是我真害怕,会像小壮一样……” 红姐的身子在微微痉挛,我轻咬着她耳垂,努力地开导着她:“不会的,小壮这一定是特殊情况,我们这次去省里的大医院,也顺便把自己的身体好好检查一下,再生一个孩子,我保证健康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 “吴平弟……”红姐抿着小嘴,沉默了片刻,“我们这个星期天抽空去一趟市里吧?” 我捧着红姐的俏脸,心里一时有些不解:“我们就要去省城了,现在去市里干嘛?” 红姐理了下散落在脸上的鬓发:“我想去市里谢谢袁圆。” 我有些恍惚,努力定了定神,轻轻地吻了下她的眼睛:“我们下星期就要走了,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安排,等我们从省城回来后,再抽时间去感谢袁圆吧。” 红姐没有吭气,秀气面颊沁出细细的汗珠,稍稍迟疑后,语气坚定地说道:“不行,就这个星期天去,她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让小壮有救了,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她,没有说一声谢谢,我心里不安。” 我了解红姐的脾气,平时看似温顺的她一旦倔强起来,谁也难把她劝回头,我只有呆呆地回了一句:“哪么……我们什么时间去接小壮呢?” 红姐看见我讪讪的样子,微笑着亲了亲我的脸:“等我们从市里回来,就去接小壮。” “这次我要和你一起去。”我看着红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嗯……”红姐夸张地应了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夜,如此的寂静,红姐把头埋进我怀里,疲惫地睡着了,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听着她如兰的呼吸,一道温润的光芒透进了我的心房,我陷入了甜蜜的幻想中,又一次憧憬起自己的未来。 星期天一大早,我和红姐就起身去了汽车站,赶上了去市里的第一趟班车。一路上,我心里都在打着鼓,我不知道红姐了解到袁圆与鲁豫的关系后会怎么想?也不知道袁圆见了红姐会不会不高兴?毕竟季晓楠是她的表姐,她们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更害怕袁圆说漏了嘴,让红姐知道了捐款的内幕,牵扯到了鲁豫的身上,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我们到市里已是中午了,换了两次公交车才到了目的地。市委家属院的门卫很严肃,对我和红姐仔细盘查后,才允许我俩进了院子。我硬着头皮敲开了袁家的房门,袁妈妈开门见到是我,一时有些吃惊。她把我俩让进了家里,忙着叫阿姨倒茶拿水果,我忐忑地说明了来意,袁妈妈歉疚地告诉我们,袁圆现在不在家,她到省委党校脱产学习了。 听了袁妈妈的话,我如释重负,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故意问袁圆去省里学习什么,袁妈妈说是“第一届青年干部培训班”。我们带来两只小公鸡和一些土特产,袁妈妈说什么也不要,彼此推让了几个回合,看到红姐差点掉了眼泪,袁妈妈才勉强收下来,随后,她送了我们两大盒写着外文字的巧克力饼干,非要我们拿着不可。袁妈妈想让阿姨给我们做饭,我和红姐推说在来的路上吃过了,这才谢绝了她的盛情。袁妈妈劝我俩在市里玩一天,我正有着自己的打算,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袁妈妈问我们是否找好了旅馆,我说正打算去找呢,她当即给市**招待所打了个电话,安排我们今天晚上住到那里去。袁妈妈的热情让我俩感动,也让红姐对未曾谋面的袁圆又增添了几多好感。 出了家属区大院,红姐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我在一旁小心地劝慰道:“袁圆在省城学习,我们去那里可以抽空去找她。” 中午的的阳光直射下来,晃得人有点睁不开眼,走在梧桐树的浓荫下,热浪扑面而来。我决定先去招待所住下,于是搂住红姐的香肩,朝来时的那个公交站台走去。 (一百八十)山中别话 那年,我在市里培训时为了给一位省里来讲课的老师送资料,跟着袁圆去过一次市**招待所,按照记忆找到这儿,发现早已物是人非,原来的招待所早就没了踪影,眼前是几幢气派的居民住宅楼。我们向几位过往的行人打听后,才知道这里的招待所五年前就拆迁了,新的市**招待所搬到了云雾山下,改名叫作了“云雾山庄”。 云雾山在市区西北面,我和袁圆曾去那儿看过红叶。按照路人的指点,转了两次公交车,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我们才来到了云雾山下。我看了下腕上的“钟山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今天从县里出来的太早,此时已经饿得不行了,我们在景区的大门旁找了家小面馆,红姐要了碗青菜素面,给我来了一大盘芹菜猪肉水饺。我们边吃饭边向店老板打听云雾山庄的位置,这位圆头圆脑的老板瞥了我一眼,用一口鲁南话告诉我们那里不对外接待,你就是有钱也住不进去。老板为人很热情,建议我们在附近找家私人客栈,经济实惠也还算干净。我听了他的话有点尴尬又有些得意,没有再多做解释,就说是去那儿找人的,面馆老板这才比划着告诉了我们大致的方位。 我们从小面馆出来,按照面馆老板的指点,拐上了一条松林掩映的柏油路。画着双向两车道,却很少有车辆通行,显得十分幽静。我们沿着这条安宁的道路走了两公里,累出了一身热汗,腿脚都有些麻木了,才看见一个没有任何标志,外观朴实的大门。红姐疑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问我是不是这儿?我一时也不敢断定。隔着铁栅栏门正朝里张望,一名穿着黄警服、斜戴着大盖帽、没有警徽警号的门卫走出来,瞪着双眼问我俩是干什么的。我忙陪了个笑脸,说是来住旅馆的,并且告诉他已经有人安排好了,他上下打量着我和红姐,问了我们各自的姓名,才将信将疑地回门卫室打电话去了。 过了不大一会,门卫再次走出来,仿佛换了一副新面孔,脸上挂满璀璨的笑容,他手脚麻利地开启了旁边的一扇小铁门,殷勤地把我和红姐迎了进去。 “哎呀,你这位老兄,怎么不早说是袁书记的亲戚呢?”门卫说这话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车笛声,他忙着回门卫室去开电动大门,还不忘回过头来叮嘱我们,“你俩就这样一直往前走,服务台在那栋一号楼大厅里。” 初夏的午后已经很热了,走进绿树成荫的云雾山庄,丝丝山风迎面拂来,人顿时凉爽了许多。这个山庄真大,一路没有碰到什么行人,飒飒的风声在耳边轻盈地欢唱,闪烁的阳光透过松林缝隙洒在道路上,一辆小轿车从我们身边滑过,发动机的声音迅速消失在前方山林里。这里真像刚才面馆老板说的那样,如果没有袁妈妈的特意安排,真是有钱也住不进来,普通人想进来走走都不可能。我挽着红姐的手臂缓步而行,心中涌出一丝少有的惬意。 找到了那座鲜花环绕的一号楼,豪华的大门前一位男服务员将我们引进了地面如镜的大厅,总服务台里面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问了我的名字,又看了我的纱厂工作证,一边麻利地办着入住手续,一边偷偷地瞄着一旁的红姐。 红姐被她瞅得有点不好意思,就随口问道:“小妹妹,你在这里工作多久啦?” “在这里快三年了。”小姑娘显然见过大世面,落落大方地回答到,直起身子将办好的房卡递给了我,“这位姐姐,您长得真俊,皮肤真好,就像这云雾山的仙女一样。我们这儿接待的人可多啦,漂亮的电影明星也住过好几位,可是,您比那些漂亮的演员还漂亮。” 听了小姑娘的夸赞,红姐一下子羞红了脸,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羞赧地回应着:“哪有你说得那样漂亮,我又不是个小姑娘,儿子都快两岁啦。” “哎呦……还真是看不出来,你俩都有孩子啦!”小姑娘扭过脸来望向了我,“大哥,你真是个有福的人,娶了这样一位仙女,还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服务员的这一席话令我又惊又喜,红姐在一旁羞红了脸,我赶忙谢过了小姑娘,拿起两人的行李,拉着红姐上了旁边的电梯。 站在房间明亮的落地窗前,我才得以观看到山庄的全貌,它坐落在一处幽静山凹里,除了我们住的这栋大楼外,还有数幢小别墅掩映在绿荫秀竹中,整个庭院内绿坪如茵,曲径迂回,蝉鸣虫唱,不仅有江南园林的优雅精巧,又带有淮北民居青砖黛瓦的自然纯朴。海拔360多米的云雾山主峰屏立东方,渐斜的阳光映照在远处的山脊上,山势蜿蜒起伏状如一条奔放的神龙。 “这里真美,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一双温润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 “真要感谢袁妈妈,如果没她安排,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兴奋地回过脸来,亲吻着红姐弯弯的柳眉。 房间中央是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厚重的地毯,漂亮的壁灯,索尼牌彩电,洁白的寝具,恒温恒湿,充满了温馨和浪漫。因为刚才走了好远的路,红姐脱去鞋袜,翘着一双漂亮的脚丫,坐在柔软的大床上:“我能感到袁妈妈非常喜欢你,袁圆是不是也很喜欢你?” “我们是同学,培训时坐同桌,她对我学习帮助很大。”我从红姐的目光中游离开来,望向了窗外的山峦,“袁圆很善良,没有什么官小姐的坏脾气,也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同学。” “哪么,她……喜欢你吗?”红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执拗地望着我。 “我和袁圆是朋友,她对每个人都很好,”我的心里有点酸楚,“你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应该属于两个层次的人。” “喜不喜欢……其实与差距没什么关系。”红姐垂下眼帘,女人无论怎样大度,在情感方面似乎都是排它的。 我知道红姐的心思,决绝地说道,“这种事……我想都不会去想的。” “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袁圆家人都很好,他们不会因为你的家庭出身看不起人,你们要是真能够成了,你会大有前途的,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开了……”红姐抿起薄薄的嘴唇,剔透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忧伤。 “红姐,你想哪去了,我和袁圆绝对不可能,我和师傅不一样,绝不允许你和小壮离开我!” 红姐坐直了身子,眼圈有点泛红,双手抱着蜷曲的双腿,两颗清泪流到了嘴角边。 我知道提起了师傅,又勾起了她的伤心,鼻尖也有点发酸:“红姐,是我不好,不该再提过去的事……” 红姐抹去泪水,抿了抿嘴角:“吴平弟,你别自责了,我不是因为你说的话,而是因为我自己……对不起了……” 我颤栗着俯下身来,亲吻着她咸湿的嘴唇:“红姐,我们是亲人,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晚饭,袁妈妈也给我们定好了,优雅的餐厅里,温润的灯光下,几样精致的淮扬小菜,色香味俱全,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那是自己吃过的最美佳肴。 当年的通讯还不发达,普通人家几乎没有电话,手机还没有诞生,但是,对于袁家来说,通讯联络已不成问题了。袁妈妈在接待我们的时候,就已经与袁圆通了电话,我们的吃住都是袁圆交代安排的,只是我和红姐当时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而已。 月光,透过轻薄的丝质窗帘,映射出群山柔美的身姿。我望着红姐柔美的面孔,悄声地说道:“云雾山的秋天特别美,等小壮病好出院了,我们就带他来看红叶。” “嗯……”红姐嘤咛一声。 月光如水,松涛阵阵,这一晚,在云雾山庄这张柔软的大床上,我睡得无比安心,无比舒畅。 (一百八十一)不期而遇 清脆的鸟鸣中,我睁开双眼,一张俊秀的脸庞映入眼帘:如潭的双眸,挺直的鼻梁,樱红的唇瓣。室内的冷气开的很足,红姐斜倚在床头,如瀑的长发垂在丰满的胸前,正呆呆地凝望着我。 “红姐,你醒啦?”我有些慵懒地随口说到。 晨光中,红姐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角里似乎闪着隐约的泪光。 “怎么啦?”我心里一惊,忽地坐了起来,在席梦思微微的颤动中,大脑完全清醒了过来。 “没什么,看你睡得香,就没有打扰你。”红姐扭过脸,嗓音有些哽咽。 我从枕边拿过“钟山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半。红姐把滑落的鸭绒被拉到了脖颈下,我看着被子里显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红姐——”我小心地说出了自己来时的打算,“我们上午去逛逛市百货大楼吧,我想……想给她买一身新衣服。” 按照我们老家的传统,青年男女在结婚前,男的都要给女的买一身新衣服,用作婚礼上的礼服,为了表示喜庆,颜色几乎都是大红色。红姐明白我的意思,撩了下脸颊散落的秀发,莞尔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我深呼了一口气,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为了给小壮看病,我俩省吃俭用,不敢多花一分钱,我多次向红姐求婚,她都委婉的拒绝了,现在,我提议给她买衣服,红姐没有再推脱,说明她委婉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在心头激荡开来。 我猛地下开了被子,晨光中的肌肤洁白晶莹,看着眼前迷人的美丽,我屏住了呼吸。红姐媚眼流波,轻笑到:“好看吗?” 看着她妩媚的表情,我的心几乎要融化了,我紧紧地抱住红姐:“从省城回来,我们就结婚。” 星期天的百货大楼,人头攒动,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擦肩而过的男女频频回首。红姐衣着朴素,不施粉黛,乌黑微卷的长发,清秀绝色脸庞,高挑性感的身材,衬托出迷人的美丽。看到众人艳羡的目光,红姐有些羞赧,我的虚荣心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红姐小声提议说:“我们先去给小壮买个玩具吧?他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玩具呢。” “好啊,我们给他多买两个。”我没有再多想,拉起红姐的手,就往二楼的儿童商品区走去。 儿童玩具柜台是商场最热闹的地方,唧唧喳喳挤满了大人和孩子。货架上,红红绿绿的玩具让人目不暇给,我们花了好大劲才凑到了柜台前,一时拿不准注意,不知道该买个什么东西好。 一对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妻正低头挑选玩具,面前的玻璃台面上已经摊了一大堆东西,我朝红姐使了个眼色,指了指,示意看看他们买什么,给做一个参考。抱在妈妈怀里的孩子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咿咿呀呀”地笑着,探着身子想去抓面前的东西,孩子天真烂漫的神态感染了红姐,她的眼神中流淌出了母性的光彩。 “小宝贝,你真漂亮,能告诉阿姨吗,你是男孩还是女孩?”红姐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握住了孩子圆乎乎的小手。 “我们当然是男孩子喽……”听到有人赞美自己的宝宝,年轻的妈妈笑吟吟地抬起头来,瞥了一眼红姐。 看见对方投来的目光,红姐一下楞在了那里,对方的笑容也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我的心猛地一揪,止不住“哎呀”了一声。 鲁豫站在抱孩子的何晓楠身边,疑惑地扭过脸来:“吴平,是你?” 红姐花容失色,嘴唇微微颤抖,何晓楠脸色阴郁,狠狠地乜了鲁豫一眼。 “红姐……”我囫囵着答了一句,想赶紧带红姐离开。 “哎……你们的钱……拿到了吧?”鲁豫神情复杂,朝红姐点了点头,示好地问道。 “钱?”红姐目光空洞,一脸疑惑,我的心咯噔一下,早就乱了方寸。 “红姐,我们快走吧。” 我不管不顾地,一把拉住红姐,拔腿就想走。 “等等。” 何晓楠伸手拦在了面前,一脸恣肆地说到,“殷红,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你孩子看病的钱,是鲁豫偷偷帮你弄得,这事要不是袁圆嘴不严,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呢。你当初怎么跟我表示的,要和鲁豫一刀两断,绝不来往,可是你们到现在还暗度陈仓,藕断丝连,你真也是太有心计,太不要脸,太恶心了吧……” “你……你胡说什么!”鲁豫看见何晓楠撒泼,一张脸涨成了紫猪肝,“什么叫偷偷摸摸帮忙?这个募捐活动是团委和妇联几个单位共同发起的,是拥军优属,建设精神文明,‘五讲四美三热爱’,你怎么能扯到个人恩怨上呢……” “姓鲁的,你别给我唱高调,这儿不是你在台上做报告的地方!”何晓楠恼羞成怒,将孩子往鲁豫怀里一塞,跳着脚撒起泼来,“你们说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我?殷红,你真是太不要脸了,鲁豫,你也太虚伪了,你们都以为我好欺负呀……” “别说了,请别说了……” 红姐痛楚地阖上了双眼,泪水早已漫过了扭曲的脸颊,“天哪……” 这儿的吵闹引来了众人的围观,一种难言的悲凉让我崩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位冠冕堂皇的男人还是我曾经崇拜的师傅吗?许多少年之后,在我历经了诸多悲欢离合,目睹了无数世态炎凉后,每每想到这一幕,仍然会痛彻心扉,难以释怀。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游离的思绪中清醒,四周睃巡过去,到处是鼎沸的人声,红姐,红姐呢?我恍然若梦地环顾着人流。 “殷红走了。”鲁豫还抱着孩子立在原地,身边的何晓楠已经不见了。孩子盯着桌上的玩具,用力扭着小屁股,依然想把它们抓起来,成人的世界的恩怨对他来说还毫无意义。 “走了,红姐走了?”我惊愕地瞪着鲁豫,仿佛没听清他的话。 “走了。”鲁豫的眼袋微微有些浮肿,圆润的脸颊上失去了往日硬朗的线条,“吴平,你说殷红的孩子会不会是……” “师傅,你想多了。”我扬起脸来,定定地望着他,“小壮是红姐的孩子,你知道这个孩子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吗?当初彭家知道孩子生病了,想来要孩子,说她只要放弃抚养权,就给她弄个事业编制,把她调进县医院,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小壮是她的命,比她的命还要重要。” “我知道了,知道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鲁豫不死心,还想继续说下去。 “鲁书记,对不起,我得走了。” 我转过身去,急促地呼唤起来,“红姐——红姐——” 我拼命挤开了壅塞的人群,穿行在一个个柜台间,我寻遍了楼上楼下,找遍了每一个犄角旮旯。没有!到处都没有红姐的影子! “红姐——红姐——” 我绝望地冲出了百货大楼,夏日午后粗粝的阳光倾泻在马路上,商店林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无论我怎样高声呼叫,歇斯底里的呐喊,我嘶哑的嗓音都会立刻淹没在了城市的喧嚣中…… (一百八十二)红姐丢了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红姐像一片轻盈的浮云,打了个强烈的回旋,神奇地消逝在了这座人如潮涌的城市里。我在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拼命寻找,直到天擦黑,才一个人孤独地回到了县里。 西边地平线上,最后一抹红云失去了暖色,灼热的晚风吹得人胸闷气躁,听见我推开院门的响动,房东老太太从堂屋走了出来:“小吴,回来了?你们这两天去哪啦?” “我们去市里办了点事。”我低着脑袋,踽踽地走进了院子,“大娘,你们也打鲁南回来啦?” “昨晚就到家了,原本小徒弟还想多留俺们住几日,可是你大爷想着小壮要去省城看病,就急着要回来见见孩子。”老太太说话的时候,探着身子朝我身后瞅,一脸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么去市里了,俺和你大爷还以为你俩回老家接孩子去了,小壮妈呢?” 我心情复杂,欲哭无泪:“我们今天在市里逛街时,碰见了我师傅鲁豫,他是鲁大个子、鲁专员的独子,下放后招工进了纱厂,跟红姐处过一段对象,差一点就结婚了,后来鲁豫调回市里,两人最终分手了。他媳妇大概知道师傅和红姐过去的事,见面就说话欺辱红姐,我与她理论的时候,红姐气走了……” 自打我们来到西张庄,租住进了刘家,我还是第一次说起这事。 “哎呀……你看看……”老太太听了我的话,急得一拍大腿,脸色都变了,“这是咋闹得,殷红心气那么高,咋能受得了这个呀……” 刘木匠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也从堂屋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一边用蒲扇使劲扇着脸上的汗,一边怜惜地安慰着我:“小吴,你先别急,市里恁么大,你俩可能走散了,殷红又不是个小孩子,丢不了的,她一定会自己想法回来的。” 幽怨的夜空中,一片透明的灰云遮住了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黑魆魆的运河滩头,柳树丛里的知了聒噪得人心烦意乱。我推说自己太累了,谢绝了老两口的好意,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简单冲了一把澡,就一头栽到了床铺上。枕席间,散发着红姐淡淡的体香,满腹的忧愁郁结在心中,让人心力交瘁,却久久难眠。在似睡非睡中,我有好几次仿佛听到了红姐细碎的脚步声,赶紧一把扯开蚊帐起床出门,惊起一对栖息的夜鸟扑棱棱飞起,环顾左右,天宇深邃,四阒空寂。 翌日,红姐还没有回来。我一大早就顶着扑面热浪,匆匆来到了厂里。在前纺车间,我找到了红姐所在挡车班的大班长,这位年近五旬的大姐看见我,惊得一脸褶子都绽开了。 “你……咋还没有走呢?” 老大姐半张着嘴,诧异地望着我问道。 “我……去哪?”我心乱如麻,不解地反问到。 “小殷不是请了长假,说要去省城给孩子看病吗,你怎么没有一块去呢?她一个人带个生病孩子,在那儿人生地不熟的,这怎么能行啊。”老大姐快人快语,话语里充满了担忧。 我闻听此言,心里咯噔一下,来不及细作解释,就忙着告辞了。 整个白天,我在酷热中寻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把红姐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遍,还是一点音信都没有。红姐到底能去哪儿?难道还没从市回来,或着直接去了省城,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中午时分,我骑车来到了县医院,见到了正准备去食堂的小蔡师兄。 “你见到殷红吗?她来过医院吗?”我劈头就问。 小蔡师兄一脸惊诧:“你这是怎么了,小壮又有问题啦?” “没有,我就问你见到殷红了吗?”我不愿解释,直愣愣地追问着。 “没见到,你们这是怎么啦?你和殷红吵架了……” “没有,我们没吵架,可是,红姐丢了……” “丢啦?她一个大活人丢啦?这怎么可能,你这到底是咋回事……” 我心中凄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小蔡师兄大概从没见我这副样子,慌忙把我拉到了他的后勤室。我喝了几口他递过来的凉开水,才在呼呼旋转的电风扇下,说了这次我们去市里,遇见鲁豫两口子的事情。 “吴平,咱俩是好兄弟,我说了,你先别瞪眼睛啊,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小蔡师兄观察着我的脸色,若有所思地说道,“殷红她……又去找鲁豫了,或者是鲁豫找到了殷红,因为他对小壮起了疑心,会不会去交涉这事了……” “你别胡想了,小壮是红姐的命根子,当年彭家那样威逼利诱,她都没有就范,怎么会屈服鲁豫这个负心郎呢。”我知道小蔡师兄没恶意,但还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吴平,你别这么天真,殷红和鲁豫毕竟有过不一样的感情,现在只要鲁豫能回过头来服软,为了孩子,他们就有可能……” “别说了,这绝对不可能,你还是不了解殷红,她不是那种人。”我没有让他再说下去。 烈日似火,草木低垂,空气仿佛一点星火就会爆炸,今年的酷暑似乎来得格外早。出了县医院的大门,走在浓密的梧桐树下,我浑身大汗淋漓,心头却阵阵发冷,尽管我不相信小蔡师兄的话,但是这些话依旧让我心神不宁。我漫无目的地骑着车,不知不觉来到了护城河边,绝望中抬头看见了那条熟悉的小巷,几番犹豫还是走了进去,来到了那个威严的红漆大铁门前。 来开门的赵家婆娘见到我,惊得脸色都变了。因为他们占了蔡家的地盘,现在的院子更加宽敞,里面不仅新起了一个假山,鱼池上还建了个四角凉亭,更加豪华气派了。 “你……你想要干什么……”大概想到了当初把我送进了局子,赵家婆娘一边虚张声势,一边胆怯地想合上铁门。 “殷红,在这儿吗?”我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滚烫的铁门。 “殷红……她怎么会来这儿……”赵家婆娘听到我说殷红,嘴唇颤抖着磕磕巴巴地回了一句,“你……你可别胡来啊……” 听说殷红不在,我扭头就走,赵家婆娘却突然换了副嘴脸:“小吴……你停一下,上次……上次俺们是场误会,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啊,我这就向你赔礼啦。” “是场误会?你向我赔礼……”我盯着婆娘谄媚的胖脸,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向你赔礼,上次真是有点对不起,让你进看守所吃了几天苦,俺们不知道你是市委袁书记的本家外甥,老赵把我骂了好几天,他一直准备着请你吃饭,当面向你赔礼呢……” 我忽然像吃了一只绿头苍蝇,恶心的只想呕吐,这些家伙平日倚仗自己的权势,恃强凌弱,但是对于更大的权势又卑躬屈膝,奴化的人格,畸形的心理,令人又可恨又可怜。 傍晚时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西张庄。一进小院,房东大娘就心疼地把我拉进了堂屋,为我打好一盆凉水,让我擦把汗,赶紧坐下来吃饭。 大爷摇着蒲扇抽着旱烟,忽然瓮声瓮气地开了口:“小吴,你们不是要给小壮去看病吗?殷红这闺女会不会回了老家,自己去接小壮啦?” “对啊……”大娘立马接过了话茬,“孩子可是娘的命根子,小壮他妈无论去哪儿,都不会丢了孩子呀,她一准是回去接孩子啦。” “是啊……”我恍然大悟,“我……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 红姐一定直接回了老家,她是去接小壮了,我感到心里豁然开朗,看来自己真是急昏了头。老太太说的对,红姐不管去哪儿,也一定会带上小壮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小壮的。想到了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两三口扒完了碗里的饭,推起自行车二话没说,就准备连夜出门去。 “天黑了,还有百十里路呢,可得小心!” 刘木匠老两口知道劝不住,送我出了院门,在身后一遍遍地叮嘱着。 “我知道,谢谢大爷大娘了。”我一分钟也不想耽搁,毅然决然地上了路。 (一百八十三)石破天惊 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渐渐升到了高空,一片半遮半透的灰云,淡淡地遮住了月光,田野上仿佛笼起一片轻烟,灰蒙蒙地如同坠入梦境一般。我无暇顾及白日奔波的劳累,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双腿象上了劲的发条,拼命地蹬着车子。夜航的小火轮拖带着黑魆魆的木船,突突突地行驶在青黛色的水面上,河滩里徐徐的夜风驱散了白日的酷热,我顺着银色铺就的运河大堰一路向北,不顾一切地向前飞驰而去。 我骑过了三红家的村子,赶到曾送红姐和小壮过河的渡口,已是午夜时分。月色西沉,河水低吟,静静的渡船兀立岸边,四周的芦苇沙沙作响,我把自行车扎在大堰上,敲响了旁边渡工棚屋的小门。 “谁啊?”里面传来了渡工苍老的声音。 “大叔,我有急事,想过河去。”我急迫地恳求到。 “过河啊?现在不行,早晨六点开船。”里面的渡工咕噜了一句。 “大叔,我真有急事,能不能帮个忙。”我按压着心里焦躁的火团,低下嗓子继续恳求着。 “有急事也不行,上面又规定,晚上摆渡不安全。”屋里的渡工被打扰了,带着少许不耐烦。 “哪……还有过河的地方吧?”我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再往前走20里地,你从302公路大桥过去吧。” “这……”这我当然知道了,只有无奈地答了句:“好吧,打扰啦。” 我来不及沮丧,也来不及歇息,赶紧又骑上“凤凰”车,鼓足勇气继续往北。 灰云飘散,月光如水,路过黑乎乎的下吴洼时,村子里连声犬吠都没有,我朝着自家的方向瞥了一眼,爹娘劳累了一天应该睡熟了,他们这会儿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正骑车路过家门。大概又多走了十几公里后,终于绕上了柏油路,从这里的运河大桥过了河,又顺着对面的西大堰折返回来,等到我终于摸黑找大殷庄时,已是月晦星稀,北斗东升的黎明时分了。 此刻,大殷庄还沉浸在梦乡里,我一路狂奔,大口喘着粗气,杂乱的脚步声引起一阵犬吠。我忐忑地走近村口一户人家,敲响了那扇枣木院门。黑暗中,过了好半晌,院子里才传出一位老人的询问声,我应答了一句后,伴随着一阵呼噜呼噜的咳嗽,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清冽的月光下,一位睡眼惺忪的老人探出了半边精瘦的身子。 “你是哪来的?这深更二半夜的,有什么事啊?咳咳……” “请问,你们这里有姓殷的人家嘛?” “咳咳……俺们……俺们这里叫大殷庄,都姓殷,没有杂姓,咳咳……” “不是,我……我是要找殷红的,就是在县里纱厂上班的那个?” “你找小红啊?咳咳……”迷迷怔怔的老头打了个激灵,咳得更加厉害了,“你……你是……是小红的同事啊?咳咳咳……” “是的,我是……”我囫囵着想说明来意,“我找她是想……” “你怎么才来?” 老头终于止住了干咳,啪地拍死了腮帮上一只蚊子,“你来晚了,事早办完啦!” “事办完了,办什么事?”我不明就里,心咯噔一下。 “能办什么事?当然是喜事啦……”月色下,干咳的老头半张着嘴,一脸疑惑地瞅着我,“难道……你不知道?那……你来干什么的?” 我更是大惑不解,心突突地狂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喜事……” “喝喜酒,当然是办喜酒啦。”老头揉了揉眼睛,故意打了个酒嗝,又引起一阵咳嗽,“结婚啊,咳咳咳咳……能不办喜酒的吗?咳咳咳咳……这你也不懂啊,咳咳咳咳……” “结婚……谁结婚?”我一时如坠雾中,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就是小红呀?前几年她结婚时,家里没来及办,这次是回来补办的,你们是一个厂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她结婚?笑话……她孩子都有了,还办什么喜酒,结什么婚?你老是在骗人吧……” “看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孩子有了,这个规矩就不走啦?你们这些个城里人啊,真是的……” 红姐回家了,这两天在办什么婚礼,这是怎么回事,真是太荒唐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老头喝酒喝糊涂啦,还是睡觉睡糊涂了……我一时头脑嗡嗡作响,转身朝村里冲去。 “你……你到底是干嘛的……咳咳咳咳……”老头破风箱一般的干咳在我身后传来。 红姐的家应该不难找,根据我们家乡的风俗,只要是办喜事的人家,无论是娶是嫁,头三天晚上都不能灭灯,而且越亮越吉利,乡里俗称“三天明”。以前大户人家办喜事,都要点一盏大大的气灯,平日省吃俭用的穷人家,也要点两盏小风灯,这两年家家户户都通了电,就改在院子里扯上电灯了。地 夜风沁身,冷汗浸衣,走在高低不平的村道上,我内心如焚,思乱如麻,几次差点人仰车翻。 如弓的残月歪歪斜斜地坠到了槐树的枝头,朦胧的树影交织出了一股忧郁的哀愁。我看见村西头有一个亮灯的院落,深一脚浅一脚走近了,看清门扉上贴着暗红色一对“鸿喜”字时,像被人在“三九”天扒光了衣服,不由自主地瑟瑟哆嗦起来。 我正想举手敲门,发现院门半掩着并没有上拴。我颤抖着把门推开,小院里清辉满地,一盏15瓦白炽灯悬在房檐下,放射出安静温馨的光芒。我疑惑着踏进门槛,正想问屋里有没有人,堂屋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灯影里走出一位披着单衣、脊背微驮的男人。 “请问……这是殷红的家吗?”我的声音哆嗦着打了个弯儿。 逆光中,来人没有作答,而是一直朝我走来。直到眼前,我才分辨出来,这是位六十开外满脸沟壑的老汉。 “你是吴平吧?”老汉伫下了脚步,飞速地溜了我一眼。 “是……”我顾不上礼节,急迫地问道,“殷红……红姐……她是不是住在这儿?” 老汉迟疑了一下,莞尔片刻,才轻声应道,“是……俺就是她爹。” “大叔……”我一把抓住了红姐父亲粗砺的双手,“你老快告诉我,红姐她……她在吗?” “黑灯瞎火的,甭站在外面了,进屋来说话吧。” 不知啥时候,一位老妇人从殷红爹身后闪出来,灰黄的灯光中,从她依稀可辨的眉眼上,我读出了红姐的影子。 因为电灯被扯到了外面,堂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摇曳的烛光中,土墙上的人影被拉得老长,在怪异地晃动着。红姐母亲递过来一张小木凳,我按耐着焦躁的心绪,慢慢坐了下来。 “红姐……小壮……他们都睡吗?” 我环顾着东西厢房,努力压低了嗓音,迫不及待地寻问到。 红姐父亲垂下了眼帘,沉默着递过来一支纸烟,我摇了摇手拒绝了。红姐的父亲把烟抽了回去,在指甲盖上磕了磕,随手叼在了自己的嘴角上,划着火柴燃着后,重重地吸了一口。 “他们走了……” 隔着袅袅的烟雾,红姐父亲的面孔暗淡而漂浮。 “走了?他们……”我蹭地站了起来,“红姐跟谁走了?” “跟小壮他爹走了。” “小壮爹?”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这怎么可能呢?望着红姐父亲无奈的表情,我心惊肉跳地小声问道,“我师傅,他……他真得打市里找过来啦……” “你师傅?你师傅是谁?他……他不是打市里来的,是打南边回来的。” “打南边回来的?哪……他到底是谁……” 当殷红爹噏合着嘴角郁郁地说出那个名字时,我眼前一片电石火光,两眼一黑,瘫倒在了地上。 (一百八十四)原来是他 在这个更夜未尽晨光微露的黎明,在这个酷热中的淮北农家小院,当我听到殷红爹嘴里念出“彭大壮”的名字时,如五雷轰顶直接瘫倒在了地上。殷红爹娘吓坏了,一起过来手忙脚乱地拉我,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重新扶到凳子上,看着我哆嗦着坐稳了。 “大叔,你别骗我了……”我直视着面前殷红爹沟壑纵横的面孔,双唇止不住地颤栗,“你老……是在讲笑话吧?” “唉——咋能骗你呢?是真的……”殷红爹垂下苍老的脑袋,一声长叹象生锈的铁钉,直直地锲入我的脑袋。 “彭大壮,他……他不是牺牲了吗?”我目瞪口呆地惊呼着。 “小壮他爹没死,彭大壮……他又回来了……”殷红爹的目光飘忽着望向了门外,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亮了起来。 这真是太荒诞,太奇幻了?彭大壮竟然没有牺牲,又活着回来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应该是假的!是他们不同意红姐和我在一起,编造出来骗我的……内心巨大的疼痛几乎碾碎了我的思维。 殷红爹告诉我,彭大壮历经了数次血战,他所在的连队减员三分之一,一路接替着从副排长升到排长,从排长提升到副连长,直到部队停止进攻,接到回撤的命令时,他除了裤裆被打了个洞,衣袖烧了半只外,脸和手臂有擦伤外,浑身上下没有大问题。 “枪炮不长眼啊,俺们是见过小鬼子,也经历过打淮海的,人不可能总走时运……”殷红爹沉重的叹息,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小壮爹太大意了,撤退回来为了走得快,竟然带队上了大路。敌人的排炮打过来,轰轰隆隆响过后,四下里就没有他的踪影,连里人以为他给炸碎了,找不到他就撤回了国,他其实被炮弹震晕了,滚下了山沟,被撵上来的敌人俘虏了……” 彭大壮谎称自己是一名炊事员,他那个模样也确实像个伙夫,后来一位拉肚子掉队的同连战士也被敌人押来了,无意间喊了他一声副连长,彭大壮的身份就暴露了。敌人审他,吊打,站坝子,关小号,彭大壮吃了大苦,咬紧牙挺了过来。双方交换战俘后。彭大壮按规定被隔离审查,这样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因为没有叛变情节,也不存在率众投敌,他是在受伤昏迷情况下被俘的,上级结论认为他作为一个干部,在敌人的战俘营没有积极组织斗争,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表现比较消极,最后给了个处分,在部队淀粉厂劳动了好几年,把副连长职务撤了,当作战士复员回家。 “彭大壮回来了,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 “他受了处理,干部也被撸了,自己觉得没脸见人,也怕影响小红和孩子,复原回到县里。在纱厂门口转悠了好几天……” “他在纱厂门口好几天?” “结婚匆匆忙忙,没几天就走了,彼此连个大模样都记不清了,再加上他受伤坐牢后模样变了,小红也没有认出他来,他也不敢去叫小红……”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直勾着双眼看女人,被一撮毛小李戏弄后咆哮的“叫花子”,又记起了那晚令人心法意乱的野猫叫春,红姐早晨回来后失魂落魄的眼神……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红姐的春节晚归,突然地不辞而别,对求婚一再推脱,他们早就在谋划今天,只是不想,不愿,或者是无法面对我,告诉我。一切都仿佛是一种必然的宿命,我感到自己像一个溺水者,已到了窒息的边缘。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大殷庄的,我感到自己的意志已经消失,头脑一片空白。周围已经没有了酷暑,也没有了蝉鸣,我飘忽在无尽的河滩里,一直向南,向南,周围的景物也像褪了色的照片,变得虚幻缥缈了起来。 蝉儿的聒噪响彻运河滩头,远处的大堰外就是下吴洼,我四肢瘫软地躺在杨树丛中,静静地看着阳光在叶缝闪烁移动。 “红姐——”在空寥的运河滩,我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 燃烧了一天的烈日,抛下身边炽热的云朵,一点点地坠入了地平线。不知疲惫的知了还在枝头破碎地高叫,仿佛想要挽回暗淡下来的天色。一股轻风纱一般从河面缓缓走来,头顶的树叶“沙沙沙”细响开来。酷热开始消退,蓝幽幽的夜色里,流淌的河水宛如一首悲伤的乐曲,蚊虫的袭扰唤醒了我麻木的躯体。我一天没有进食,浑身瘫软无力,可是却一点也不觉得肚子饿。我慢慢地翻过了运河大堰,摸黑走进了下吴洼,我不想自己的样子吓到了爹娘,就小心绕过了自己的家,轻轻敲响了二狗蛋的院门。 (一百八十五)秋去冬来 淮北平原的秋天,蓝天白云飘逸,田野稻穗金黄。随着秋风渐劲,梧桐叶开始像烤烟一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铺满了那条繁华的人民路,令人生出“自古逢秋悲寂寥”的感觉。 我早晨上班,走过西张庄村口,就看到田野里染了一层白霜。一路骑车到了厂里,刚进那座青灰色的厂门,一辆黑色的“凌志”就跟了进来,在我的后面鸣了两声喇叭。我刹住自行车让它先过,“凌志”在我身旁吱嘎一声停了。 棕绿色的车窗玻璃摇下来,崔老扒探出一颗光亮的脑袋:“哎……小吴……” 我有些吃惊,自打他回来后,我们还没有碰过面。倒不是我故意躲着,也不是害怕,该来的都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你爹最近没来县里?”崔老扒又追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稳了下神,淡淡地回道:“没来。” 崔老扒身子像吹涨的气球,原本刀螂尖脸变得饼圆。我听一撮毛小李说,他回纱厂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厂部的那辆老“伏尔加”换成了眼前这辆崭新的日本车,神气活现地乘着它来来往往。 崔老扒泛着白翳的眼里含着满满笑意,好像忘了我们彼此的怨怼:“我与你爹有师徒之谊,什么时候也不会忘啊,下次他来县里,你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请他吃饭……” “哎呀,老板……”一股香风扑出车窗,一个娇嗲的声音带着钩儿。 这位坐在崔老扒身边的妖艳女人,应该就是他从南方高薪聘来的女秘书。女人披着酒红色长发,血红的嘴唇,打着暗色的眼影,夸张的胸脯似乎随时可能迸裂紧身的衣裙。 女秘书偷偷朝我挑了下眼角,白嫩的小手拍着崔老扒的大腿:“老板……快走吧,赵局长通知我们,上午还要去工业局开会呢。” “好好,小吴,我过几天再找你,走吧,哈哈……”崔老扒打着哈哈,摇上了车窗,“凌志”吐出一溜白烟,拐上了那条水杉小道。 望着“凌志”后的白烟,我心里翻腾起来,崔老扒回来后,一个月风平浪静,我以为他忙着瞎折腾,没顾上我,现在看来,他是想起我来了。 走进前纺车间,正是交接班时间,肖美花捧着凸起的肚子,疲惫地站在细纱机前,我走过来打了声招呼。崔老扒承包后,不知从哪弄来一批化纤棉,车间的机器开动起来,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保全班的人基本上到齐了,因为厂子承包后,崔老扒制定了新的奖罚措施,迟到一次就扣发半月工资,大伙一时半会探不出个深浅,就连隔壁电工班那些没能力调走,原本吊儿郎当的电工们也都准时来上班了。 许班长是最后一个走门的,人还没有迈过门槛,就听到了他夸张的嚷嚷声:“发工资啦——发工资啦——” 许班长的声音就像一瓢救命水,淋在了垂死的禾苗上,一屋子懒散的人嗷地一声尖叫起来,张胖子拍着大腿,差点跳上了桌子:“他妈的,终于发钱了。” “不光这个月发钱了,还再补一个月的工资呢。”许班长得意地扬着脑袋,朝天的鼻孔里刺出两撮黑毛,故意拖着长腔,斜着瞥了我一眼,“怎么样?还是咱们的老崔厉害吧?!我当初说了,有的人还不相信——” “有什么高兴的?你们知道这些钱是咋来的?都是借的银行贷款,”看见许班长得意忘形的样子,老黄师傅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上面使劲压着几家银行,人家捏着鼻子不得不贷。” “管他贷不贷款呢?只要崔老扒能贷来款,能给发上工资就行啦。”张胖子见钱眼开,不满地怼了老黄师傅一句。 “老黄,你真是杞人忧天,银行给了钱,你还怕再从口袋掏回去啊?”许班长害怕大伙冷场,赶紧附和着张胖子继续煽动,“崔厂长能弄来钱,这是崔厂长的关系和本事,你换了别人试试!” 看见大伙都在为发钱兴高采烈,没有人理自己的茬,老黄师傅气得一跺脚,转身走了。许班长望着老黄师傅的背影,吸着朝天鼻孔不屑地哼了一声。 熬过了炽热的夏季,舒爽的秋天一眨眼作别了,当萧瑟的寒风漫过南门桥外的运河滩,红姐已经走了大半年了,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离去的真正原因。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淮北小城,这位绝色美女的神秘消失,曾引发了不小的震动,有关她“失踪”的各种猜测,被人们茶余饭后不断演绎,不断地丰富,成就了一个个离奇又神秘的“香艳”故事,真不知道若干年后,这些故事能否被有心的文人发掘整理出来,编进一本新的《聊斋志异》中,永久地流传下去。 我在极度痛苦中暂时放弃了无谓的寻找,红姐父亲交给我的那封写在小学生练习簿上的信,被我一直压在枕头底下,因为无数次地阅读,无数次地揣摩,信纸早已破损了,不得不裱糊在一张厚厚的牛皮纸上。尽管每个字都烂熟于心了,还是会时常拿出来翻一遍,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就像见到了红姐温润的眼睛,感受到她迷人的气息,在它的陪伴下,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 吴平弟: 我走了,带着小壮跟你彭大哥一起走了。 这段时间我痛苦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怎么跟你说清楚这件事情,我不知道离开后自己会怎样?你又会怎样?可是为了小壮,我还是不得不走了。 你是个好男人,对我和小壮的照顾呵护,让红姐感激不尽。好弟弟,不管你怎么怨恨我,我都会一辈子为你祈福的。听我一句话吧,你还年轻,没有了我们的拖累,你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书了,一定别让我和小壮失望呀。 现在你彭大哥回来了,市里捐的那2万多块钱,麻烦你让袁圆把钱还给大伙。她的大恩,我会记一辈子的。 我和小壮跟着你彭大哥去南方了,你彭大哥对小壮很好,一心想挣够钱给他看病,他是个好人。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再见吧,好弟弟,祝你一生幸福…… 你的红姐 元旦前,小蔡师兄带着于老师到厂里找到了我,于老师没有提及我的事,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慈爱,她温柔而坚定地要求我,当天晚上就去补习班,抓紧把拉下的功课补上来。我感到心里一阵发热,泪水差点没忍住,几乎夺眶而出。自打那天以后,我压抑住内心的思念,每天下班之后,就跟着一帮高考失利,却不甘心回去种地的农家子弟一起,过上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昼伏夜出的苦读生活,我不愿辜负了红姐的希冀,艰难挑战着自己的命运。 (一百八十六)意想不到 走出教室,来到院子里,才知道下雪了,我抬着头朝天上看,昏黄的路灯下,飘飘洒洒的雪花像无数的精灵扇动着翅膀从天而降,亲吻着我的脸颊,抚摸着我的头发,有几朵落到了我的嘴角,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一股清爽的冰凉麻酥酥地溢满了口腔。 我走出了县工会的大门,与几位补习班同学挥手分别,转身蹬了两脚上了车座,在寂寥的大街上骑行起来。地上的雪还不太厚,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浅浅的印辙。我在十字路口绕过小马雕塑,顺着大路一直往东,清冷的路灯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树杈,在洁白的雪面留下交错斑驳的树影,让人感觉仿佛在延伸的铁轨上向前。清冷的夜风迎面吹来,吹醒了自己懵懵发昏的大脑,我掌稳车把,边骑边琢磨起下午的事来。 今天临下班时,许班长带着跟屁虫来到保全班,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厂办矮胖的童主任。 “小吴——”许班长一进门,就冲着我笑嘻嘻地开了口,“童主任过来找你,通知个事情。” “找我?怎么动了厂办主任的大驾。”我瞥了眼许班长身后矮胖的童主任,心里不由地砰然一动。 “小吴,咱们去二楼车间办公室谈吧。”跟屁虫憋屈着一张脸,装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心里明白,看样子该来的事终于来了,自打遇见了崔老扒,这一个来月的时间里,我都在等候着这一天。 “你们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没什么见不得人吧?”我埋下头,一边收拾工具,一边不屑地答到。 当时,作为一名国家正式职工,我明白只要没什么大错,崔老扒是没有权力开除我的。他想要报复,顶多给我弄个更苦更累的活,另外再找机会穿穿小鞋,扣扣奖金工资。问题想到了极致,做了最坏的打算,心里也就释然了。 跟屁虫听了我的话,面露不悦,我乜了一眼,又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怎么啦,不太好说?是不是要把我弄到大车间去干保洁工?” “你小子啊——从来就没个正经,和你爹一点也不像。”童主任摇晃着胖脑袋开了口,并故作亲近地拍了下我的肩头,“要不是你们爷俩长得太像了,真让人怀疑你是不是他的种。” “说吧,你们找我到底干嘛?”我最烦人来阴的,不想再跟他们啰嗦了。 “通知你调动一下工作。”童主任故意邹起眉头,一张圆脸有些无奈。 我心里很平静:“调动工作?还不是让我去扫地吗,难道又要调我回电工班?” “你小子啊,就是脑瓜子好用。”童主任一拍大腿,尖细的嗓音愈加刺耳,“好了,不再跟你打哈哈了,我来传达厂部两点意见;第一,调你回电工班,经过厂部研究,认为不能让一个受过专业培训的电工,长期在保全班干杂活,是对人才的浪费……” “童胖子,你说的这是什么屁话,什么保全班干杂活?没有俺们吃苦受累,这满车间的机器能转吗?棉花能变成纱线吗?”老黄师傅不满地嚷嚷起来。 “老黄……”跟屁虫怕大伙闹腾起来,赶紧打断了老黄师傅的话,“童主任就是随口一说,你乱较什么真啊。” “小吴,关于把你调出电工班的问题,是上一任厂领导做出的不恰当决定,现在应该予以纠正。这个第二点吗,你还是搬回厂招待所去住,厂里为了减员增效,决定生活区不再设专门的电工了,因为你以前住在那里,比较熟悉情况,平时就兼任生活区用电管理。” “这……”我真是有点发懵,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 “好了,就这样吧,明天就做工作交接。”不待众人回过神来,童主任一转身,扭着矮胖的身子走了,跟屁虫赶紧跟着出了门。 “怎么样,小吴,我说崔书记……噢……不对……咱们的崔厂长,就是个讲究的人吧……”许班长激动地噏合起鼻子,使劲地拍了我一巴掌,“你小子真是员福将,你爹可算是带了个好徒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许班长的话让我如坠雾中,更有点真假难辨了。 “他妈的,厂子都快要完蛋了,去当个电工,有什么了不起的?”张胖子瞧着许班长的样子,气呼呼地骂了一句。 “就是。”老黄师傅也随声附和到。 头顶的雪越下越大,没了柏油路没了路灯,车子在田埂上蹦跳着直打滑,我下了车推着,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许久,才看到了西张庄微弱的灯光。自打红姐离开后,每次下班回来,心里都会涌出难言的惆怅。 第二天凌晨,雪停了,我心里忐忑不安,因为晚上没有课,傍晚下班后,就去了县医院,想找小蔡师兄聊聊。 初雪之夜,天地清澈,一弯月牙挂在西南天边,清冷的月光浸润着大地,我俩来到了汽车站前的夜市。多日没有来了,这里突然红火起来,许多下岗职工支起了小吃摊,卖面条,摊煎饼,炒小菜,烧肉串……小蔡师兄带我来到一处摊位前,老板娘认识小蔡师兄,忙着招呼我们坐下。我俩要了一盘凉拌猪肚,一盘绿豆饼拌千张,一盘油爆椒盐花生米,又让老板炒了盘青椒肉丝,一瓶“洋河大曲”一人一半倒进瓷碗里,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师兄,你说我怼过崔老扒,还动了手,现在他却我调回电工班,还让我回招待所住,你说这事蹊跷吧?”我使劲喝了一口,放下酒碗,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这事要说蹊跷,背后一定有原因,我猜如果不是崔老扒下套,就是他对你有什么顾忌。”小蔡师兄胖乎乎的脸闪着油光。 “他要是给我下套,也不需要费这么大的曲折?再说我一个小工人,他对我能有什么顾忌呢?”我依旧有些不解。 “吴平,你还记得上次被赵文他妈弄到看守所里的事吗?” “这……当然记得……” “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是殷红找到了你的那位同学,她让上面打电话过来的,对吧……” “嗯……对的,你是说市里有人替我说话?可是……我就认识师傅和袁圆,难道是他们……”我有些发虚,不太敢相信。 “这还不够吗?吴平,你小子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小蔡师兄眨巴着小眼睛,继续分析道,“鲁豫作为‘第三梯队’,已经去省党校脱产读文凭了,年纪轻轻的副处级干部,今后的前途无量。至于你说的那个同学袁圆,老子是市委副书记,今后也会不得了。听说崔老扒专程去拜访过鲁豫,你是鲁豫的唯一徒弟,他就是再恨你,一时半会也不会对你下手。” 小蔡师兄真的不比从前了,经历过南方一场生死历练,再加上去了县医院,见识和地位不同了,现在分析起问题,竟然头头是道了。 “吴平,作为师兄弟。我得劝你两句,现在殷红走了,抛弃了你,你小子应该另作打算了,鲁豫……还有你那个相好的同学,只要能抓住一个,你的好日子就会来到,前途一定比我们好。”小蔡师兄垂下眼帘,有点悻悻地说道。 “师兄……”听他醉言醉语地说到了红姐,心里不觉又有点恓惶,我赶紧摆了下手,“咱们不说这些,喝……” 当天晚上,我们俩都喝醉了,彼此面红耳赤了,黏黏糊糊地说了许多话,最后帐是小蔡师兄结得,他说自己现在比我有钱。 夜色朦胧,残雪未消,我俩勾肩搭背,歪歪扭扭第相互扶持着,我吹起了口哨,小蔡师兄边走边扯开了嗓子,我立刻跟着他吼起来。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快要来临, 我们的祖国即将获得自由解放。 两个男人粗粝的歌声在冷寂的街道上,飒飒地飘荡开来,在幽黯的苍穹下传的很远。 (一百八十七)新的生活 我与小蔡师兄喝酒的第二天,就去电工班报道了。我指挥着保全班的几个小学徒,把师傅留下的那张土沙发搬进了配电室,正在值班的一撮毛小李吃惊地叫唤起来:“吴平,你小子这是要干嘛?” “不干嘛,你叔安排我,来这里上班啦。”我故作轻松地回了一句。 “我叔……他让你……来电工班了?”这小子脑子大概一时没转过弯,满脸诧异地盯着我。 “你就别瞎想了,凭着你叔那个副书记,还没这么大能耐安排人来电工班。”跟小李一起值班的一位老师傅接过他的话,揶揄地撇了下嘴。 这时候,电工班的大班长走了进来,见到我赶忙打招呼:“小吴来啦,真是太好了,这一段时间,咱们这儿有点能耐的都走了,进来的都是些二半吊子,只能换个保险丝,连继电器坏了都不知道,真是太需要你这样的人啦。” 大班长说话时故意瞥了眼小李,旁边的老师傅会意地一笑,小李的脸顿时恹恹地变了色。大班长当场给我排了班,从明天起开始上早班。今天白天没有事情了,我就想着赶紧搬家了。出了青灰色的厂门,踏入了对面的生活区,在路过电影院门前时,门口的大喇叭里正在“吼哈吼哈”打得激烈。虽然纱厂的行情不好了,这里的生意到很红火,听说崔老扒上台后,就把电影院包给了刀削脸胡秀美,胡家把它改成了录像厅,城北二虎安排人专门看场子,白天放些武打片,晚上10点以后,就放港台带颜色的艳情片,吸引小城那些游手好闲的男男女女。 穿过那片熟悉的杂树林,就看到了久违的招待所小院,我推开小铁门进去时,看见老银杏树下的井台边,那位丈夫从前线幸运回来的老大姐,正双手浸泡在冰凉的水里,使劲揉搓着一大盆衣服。马上就要到春节了,探亲的人们住了进来,招待所又热闹了起来。 “小吴——”大姐仰脸看见我,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大姐,这一大早,就不闲着啊?”我走上前问候到。 “快过年了,都得拆拆洗洗,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大姐直起了腰,搓着冻红的双手。 “我又回电工班了,还分管咱们生活区的电,今天就要搬回来住了。”我苦笑着解释到。 “哎呀……这真是太好了,你大哥这次探亲回来就问:小吴还在厂里吗,怎么不在招待所住了?今天等你搬回来,晚上我好好炒几个菜,招呼住在这里的人家,大伙集体给你接风。”大姐一脸欣喜地说道。 “我也真是想这些老大哥了,今晚咱们好好聚聚。”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心里有些激动,“你们太不容易,一年就团圆这么几天……” “哎……小吴,殷红还没有一点消息吧?”老大姐温柔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这都快大半年了,她们娘俩能去哪儿呢?”老大姐一脸苦涩地感叹着。 我看着头顶的银杏树杈:“她们……说是去南方了。” “唉……你说殷红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个生病的孩子,能去南方干啥呢?咱们纱厂就是再不济,也还算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这样自己在外,该怎么生活呢?”大姐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扯开了话题,转身朝楼后的配电室走去。这大半年的时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于彭大壮还活着的消息,更没有说出红姐离开的原因,我不想让人去臆想红姐的情感,也害怕触动心中的隐痛。 中午,我回西张庄与刘木匠告别,在这里住了好几年,这对无儿无女的善良夫妻,已经将我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大娘一听说我要搬走,就抹开了眼泪,大叔让我陪他上桌喝了几杯,两眼通红地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安慰老两口,说自己会常来看他们的。大娘在送我出门时,千叮咛万嘱咐:以后要是找到了红姐和小壮,一定要让他们回来看看。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刘大爷动情地说,西张庄就是你们的家,他们老两口将来走了,这里的财产都留给小壮。听了老两口的话,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为了不让他们更加伤心,赶紧转身下了高高的土台子,推着绑满行李的自行车出了村。 以后的日子,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车间值班的时候,只要没有什么事情,就静静地坐在已经“嗞嗞”作响的土沙发上,看于老师给我找的那些复习资料,抓紧做上面的各类复习题。下了班,如果当天补习班没课,就赶忙回到招待所,简单吃点东西后继续苦读。自打于老师亲自找到我,让我回补习班继续学习后,我就知道自己没了退路,只能踏着这条道一直往前闯了。 春节前一天下午,我正在车间值班,一位小挡车工来找我。我以为是哪台机器出了毛病,刚想拎着工具包跟她出门,小挡车工却摆着手,说车间外面有人找我。我感到有些奇怪,疑惑着出了车间,看到厂区梧桐叶落尽的水泥路上,站着一位身材窈窕,梳着波浪长发,穿着拤腰薄呢大衣的女人。 “是你找我吗?”我试探着走上前去。 “就是来找你的。”女人扭过身子,显出一张五官精致的小脸。 “是你……”看见摩登小郭弯着一双柳眉,亮出一对好看的小酒窝,笑盈盈地望着自己,我还是吃了一惊。 “吴平,我来请你喝喜酒的。”小郭伸出一双秀气的小手,递过来一张大红的请柬。 “你……要结婚了?新郎是谁?”我略微有点莫名其妙,想想自己与她并无深交,工作地位颇为悬殊,怎么会来请自己喝喜酒呢。要知道在小小的县城,这点十分重要。 “你认识的,也是我们文化馆的。”小郭说这话时一双媚目有点飘忽。 “是……尤馆长吧?”我试探着猜到。 “嗯……”小郭低下漂亮的小脑袋,白皙的小脸上闪出一丝恍惚。 “祝贺你。”我心里想着那个丑陋的龅牙,嘴里言不由衷地说到。 冬日的白天太短,此刻还不到傍晚,天空已经有些灰暗了。小郭扬起脸,赧然一笑:“能陪我出去走走吗?这些天心里有些烦。” 我略微迟疑,最终还是点点头。我让她暂时等一下,自己回到车间,向一同值班的师傅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点事想出去一下。 我们出了纱厂,各自骑着自行车,过了南门桥,翻过了运河大堰,来到了残雪犹存的运河滩。我一路上心里怪怪的,不知道这位摩登小郭要给我说什么,也弄不明白她怎么会找一位并无深交的人说话。今年是少有的暖冬,除了前几天的那场初雪,气温一再在零度徘徊。我们将各自的自行车锁在了大堰下,踏着枯萎的芨芨草走到运河边,这时的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一轮橙黄明净的初冬月,低垂在了东南的天空上。我们已经看不清彼此的脸,在朦胧的夜色里,对着大运河粼粼的波光,小郭像是对我,更像是对着自己,滔滔不竭地倾吐开来。我没有说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在这个妩媚妖娆女性独白中,感受到了一位貌似生活优渥、处处受宠、让人羡慕的小城美人身体的屈辱和内心的挣扎。 “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我感到一缕完美的情感,羽化在了月色朦胧的夜色里。 “今天不说完这些,我可能就会疯掉的。”小郭的声音如水般缠绵波动。 “我们不能算朋友,也不算是太熟悉,你让我知道这些内心的秘密,不会感到很恐怖吗?”我喘了口粗气,忧虑地问道。 “不会……”小郭侧过了脸来,如兰的气息吹到了我的脸上,“在这个地方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你能让人信赖。” “为什么自古红颜多薄命,为什么人生会是这样的?”此刻,我又想到了红姐,心中充满了瑟瑟的悲怆。 “怎么样,如果你现在求婚,我就……嫁给你。”小郭低徊的声音在月色里绵绵地响起。 “对不起,我不是局长,也不是馆长,只是个小电工。”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犹如河水中一条看不清的墨鱼。 “我认识袁圆,也听鲁豫说了你俩的事,我是没有办法与她相比……”小郭忽然偎进了我怀中,滚烫的小脸搁在了我的肩头。 我的心在咚咚地激跳,手心里都是汗,我强忍着没有张开臂膀,去搂住这薄呢大衣里美妙的躯体。 “我和袁圆就是同学,什么事也没有。”我抑制住内心的热流,努力让语气平缓舒畅。 小郭离开了我的怀抱,仰起头来直视着我,两双目光碰到一起,我脊梁略弯了一些,轻轻地转过了头去。 “你太骄傲了,连袁圆都这么说你。”小郭抬起小手,暧昧地拍了一下我的脸颊,深深地叹了口气。 升起的月亮硕大而清新,黑色的波涛上闪着旖旎的金光,夜行的拖船突突突地由远及近,汽笛声清晰而空灵。我俩一起回到了城里,我把小郭送到了小马雕塑边,为了不引起别人的误会,在这里挥手分别了。当我回到招待所时,小楼上绝大多数的房间都熄了灯,不时有令人羞涩的声响传出。我回到楼后的配电间,发现屋里的灯亮着,不由地心里一紧,以为是自己早晨上班时忘了关,待我推开未锁的房门,惊讶地看见爹手里拿着锤子,正在钉那张早就摇晃了的木头长凳。 (一百八十八)三爷爷走了 父亲看见我进来,使劲拍了下修好的木凳,放下手中的锤子,直起了腰。 “爹,你咋来啦?”我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诧异地问到。 “你三爷爷走了。”爹举头望着我,苍老的目光里透着悲伤。 “三爷爷走了,啥时候?”我心里忽地一凉。 “说是前天夜里。”爹垂下了脑袋,额头上两道皱纹更深了,“省里让家乡代表去参加追悼会,村里的杲书记来家通知,让俺代表老家的亲属去。” “杲书记,为什么他不去?他应该算是三爷爷最近的外甥了。”我迈步进了屋,随手关上了房门。 “他由多滑头,见风使舵,看人下菜,要是你三爷爷现在还在省里的位子上,还有着权,他还能不去?早就削尖脑袋去了。”爹一路骑车戗了冷风,不由地使劲地咳嗽了两声,“如今这人都死啦,没有用了。” “三爷爷走了,可是他儿子不还在省里当干部吗,应该还有权吧?”我想起了奶奶生前曾经说三爷爷有个独生子很有出息。 “别提啦!就是为这事,你三爷爷病才加重的。你这个小叔像你三爷爷一样,脑袋瓜子特别好使,上山下乡那么多年,七七年一恢复高考,就到北京上了大学。毕业后回到省里,年纪轻轻就成了处级干部,前一阵子还说要下来锻炼,准备再提拔的,可是……”爹莞尔一下,叹了口气,又继续说到,“他去年自己辞了职,一个人去了美国。你三爷爷气得不行,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你小叔回答说不想搞行政,想去国外做学问。” 听到爹叹息,我心里却有另一番感受:“其实……小叔挺让人佩服的,不愿意靠爹娘,想着自己干。” “佩服个什么?”爹气恼地梗着脖子,“把个大好前途毁了,要是他不去美国,还在省里当着干部,他姓杲的这次敢不来吗?” 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父子俩此后没有继续交流,爹为三爷爷心里难受,躺在床上没有了以往的鼾声,一夜翻来覆去没睡踏实。 清虚的夜空,四阒静寂,连前面的小楼都没有了响动。橙黄的月光从窗外流泻进来,我望着浮悬的光影,闻着爹的臭脚丫味,脑子不由地翻腾起来。我从一生传奇的三爷爷,想到了那位远去美国的小叔,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这位从没有谋面的小叔,竟然会在以后与我发生瓜葛,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我又想到了鲁豫,想到了袁圆,也想到了一起蹲过班房的三哥,最后还是想到了红姐,半年前,我们还准备着带小壮去省城投靠三爷爷,现在却已物是人非,红姐离去,三爷爷也不在了……我就在这样一直胡思乱想着,一晚上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昏头昏脑地下了两碗面条,和爹一起胡乱吃饱后,就拎着爹从家里带来,准备路上充饥的煎饼咸菜,骑车把他送到了县一招,因为村里通知他说,去省里参加追悼会的人在这里集中乘车。我跟回南方的刘师傅曾经来过这里,进来后发现有了新变化,招待所迎面的那座青砖老楼后,又起了一座新大楼。我们来到了这座新楼前,看见屋顶黄色琉璃瓦下面,那个可供小轿车上下的气派门廊里,已经挂起了四盏大红灯笼,每个上面都写着一个斗大的金字——“庆”、“祝”、“春”、“节”。 院子里,走道两旁的冬青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簌簌金光,我和爹站在空空的院落里,探头探脑地左右观望,一时没有了主意。 “爹——你确定在这里坐车吗?”我有些疑惑地问到。 “老杲就是这样通知的。”爹一脸无助,有点恓惶地回答到。 我让爹站在院里别动,独自走进新楼里,在大堂的服务台里,看见了一位睡眼惺忪的女服务员。她听了我的话,有些怪异地瞟了我一眼,指着服务台对面的一个玻璃门说,今天要去省里的人都在餐厅吃早餐,县里带队的王副书记昨晚住在这儿,就没有回家去。 确认了爹没说错地方,我退了出来,爷俩站楼前的太阳地里,袖着手开始等待。冬日的天气虽好,阳光却毫无热力,寒气顺着领袖的缝隙,丝丝滑滑地抚上前胸后背,身上的热气不一会就全吸走了,人像掉入冰窖般瑟瑟发抖。 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人已经冻得透心凉了,才看到一辆黑色桑塔纳和一辆奶油色国产面包车绕过老楼开了过来。大概是听到了车来的声音,从新楼里探出一位身姿卓越的女人,看着两辆车子停在了门前,回身打开玻璃门招呼起大家。率先走出来的竟然是县工业局的副局长赵武,他让那位漂亮女人闪开,自己亲自拉住了玻璃门,白白胖胖的县委王副书记在一众簇拥下,缓步走出了玻璃门。 “小郭主任,都到齐了吗?我们准备出发吧。”王副书记肿着一对眼泡,抚了下光亮的大背头,微笑着对身旁的漂亮女人说到。 “去省里参加吴老追悼会的人,都准备上车了。”漂亮女人环顾了一下,大声地招呼起来。 我听到招呼声,赶紧提起爹的小包袱走上前去:“这边……这边还有一位。” 漂亮女人转过脸来,一双妩媚的丹凤眼扫到我身上:“吴平,是你?” “小郭……”我认出面前的摩登小郭,一时也十分诧异。 “小郭已经不在文化馆了……提拔成**接待办副主任啦。”赵武腆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接待办?”我一时没有转过弯。 “我前几天才调到**接待办的。”摩登小郭还不太适应郭主任的称谓,赶紧打断了赵武的话,“你这也是接到通知,去省里的吗?吴老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三爷爷。”我回过脸去,把爹介绍给了小郭,“这是我父亲,吴老的侄子,通知他作为亲属代表去省里的。” “大叔你好,你就坐这辆大面包车吧。”小郭友好地招呼爹一声,催他赶紧上车。 爹一脸局促地上了面包车,大概因为小包袱里的煎饼、盐豆有异味,在众人的侧目中,狼狈地走到了最后一排落了座。王副书记不经意地瞟了这边一眼,猥亵的目光碰到了小郭,小郭白皙的面颊泛起羞赧的绯红,这不经意的交流,我和赵武都感觉到了。王副书记上了最前面的那辆桑塔纳,赵武赶紧跟了过去,坐到了桑塔纳副驾驶位上,两辆车一前一后鱼贯而行,开出了县一招大门。 “你是怎么来的?”送别的众人,小郭主任侧过身问我。 “我的自行车放在大门口了。”我指着前院说到。 “我现在要去上班,你送我一下好吗?”小郭主任说这话时,目光有些飘忽,似乎有些不自然,“昨晚……我在招待所住的……” 看着女人娇羞的神色,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嘴上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你一个**招待办大主任,坐我一个小工人的破自行车,就不怕丢了身份?再说,要是让你家的尤馆长看见了,不会跟我拼命吧?” “他呀……管不了我。”小郭鄙夷地撇了下秀气的嘴角。 冬日清晨,寒冷无风,天空一碧如洗,红彤彤的太阳又大又圆,明亮无比却毫无热力。一支柔软的手臂不紧不松地环绕在我的腰间,我骑车穿行在上班的人群里,感受到脖颈之间能一股如兰的热气。各种目光从四周投来,让我如芒在身,清冷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身后这位以前的摩登小郭,今天的接待办副主任小郭,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甚至还有些沉醉的喜悦。 “你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去看电影。” “我今晚上要上课。” “你想考大学啊?” “县中的于老师让我今年试试,明年我就过了报考年龄了。” “你要是真离开这里,就把我带走吧。” “哪……我可是担待不起,尤馆长我都惹不起,更不要说王……”我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住了话头。 “我早晚要离开这里……”小郭主任愤愤地说道。 阳光从枯叶落尽的梧桐树杈间透过,在灰赭色路面画出横七竖八的阴影,上班的人们步履匆匆,太阳已经升过树梢了。 (一百八十九)红姐的声音 淮北入冬天以后,或早或晚都会来一场大雪,今年的雪来得较早,纷纷扬扬下了几天,雪停了之后,天阴一直沉沉的湿冷湿冷。往年只要一进了腊月,厂里的人心就开始浮动起来,热烈地掰着手指头算离过大年还剩几天了,但是,今年大伙没有了这样的劲头,好像都被这鬼天气给弄蔫了。招待所住满了探亲的人们,丈夫和妻子的脸上也失去了应有的欢乐,就连那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也似乎没有了淘气的精神头。很少有人提过年的事情,甚至有人盼着年能过得晚些,或者不要过年了,因为有传言说县里的几家国有银行已经忍无可忍,下决心过年后就断了给纱厂的贷款。 爹去省城的第三天,省电视台的新闻里就播出了三爷爷追悼会的消息,我是当天晚上在生活区活动室看的,身边挤了一堆急着等待看《射雕英雄传》的人们。港版的《射雕英雄传》是县电视转播台私下播放的,在本县及周边地区引起了轰动。一到傍晚,小县城几乎万人空巷,人们急迫地朝着有电视的单位和人家挤,我也是因为看了这部电视剧,才去县新华书店买了一套金庸的书,在紧张复习的间隙抽着空读完了。 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结束后是本省新闻,播音员刚说观众同志们晚上好,耐不住性子的人们就开始吵嚷起来,第一二条都是省领导开会的消息,当黑白屏幕上出现三爷爷追悼会的横幅时,满满登登的活动室里早已是人声鼎沸,像开了锅的热粥。 “哎——这不是咱们县的吴老吗……”电视机前的一位老保全工感叹起来。 “你管他是谁呢?还不赶紧播完了,好让大家看《射雕英雄传》”他身边的一位小学徒不屑地嚷着。 “就是,郭靖这小子看着憨,可是命真好,漂亮女人都喜欢他……”小学徒的伙伴跟着附和到。 “你们这些小家伙懂什么?吴老可是老革命,是咱们县出的最大干部。”老保全工不乐意了,指着两个小伙子骂了一句。 “大干部有屁用,与你有什么关系,又不能提拔你当纱厂的厂长?”小学徒也不满地顶了一句。 “你懂个屁!当然与俺有关系,也与你们有关系,要不是他,就没有咱们的纱厂,你我就不能进厂里来当工人,端这个国家的饭碗。”老保全工发起火,梗着脖子叫唤起来,他的吼叫一时压住了嗡嗡作响的人声。 “老吕说得对,咱们的厂子就是吴老批下来的,当年为了把这纱厂批到咱们县,吴老还受到了批评,挨了处分,十年动乱中吃了大苦。”一位四十多岁的挡车工在一旁帮起腔。 “可惜了,咱们纱厂衰败了,现在连工资也发不上啦,不知道吴老在世时知道不知道?”被叫作老吕的保全工深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了能咋样?现在这样的形势,再加上上下下的祸害,能不衰败吗……”中年挡车工愤愤地接着话。 听着两人的聊天,周边安静了下来,纱厂的命运牵动着人心,一时悲哀的情绪感染到了众人。大伙都不太不出声了,认真地盯着屏幕看了起来。电视里新闻还在播放,哀乐声中省领导正与家属握手,我第一次见到了三爷爷的儿子——我的那位去了美国的远房堂兄,他高高的个子,神似遗像上的三爷爷,一副机敏聪慧的神态。我也看到了爹,他被堂兄挡在了身后,只露出了半张沧桑的脸。 “哎呦,你看,老吴,咱厂里的电工老吴,他也去了!”保全工老吕也看到了爹的半张脸,指着屏幕又惊讶地叫唤起来。 “是老吴,是咱们生活区原来的电工。”中年挡车工也看到了,肯定地点着头,“早就听说他是吴老的侄子。” “你看看,人家这才有用,人家是亲戚关系,才可能调出纱厂,去县里机关找个享福的工作。”刚才那位闭了嘴的小学徒,又忍不住开了口。 “又胡扯了!吴老这样的干部多正直,老吴师傅是他本家侄子,在咱们厂当一辈子电工,老吴师傅退休,他的儿子顶班,也是进了咱们厂,就是前纺电工班的小吴……”老吕师傅抬眼看到了坐在墙边的我,随手指给了众人。 小学徒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了我。说实话,只是听亲人们说起,没有过接触,我与三爷爷并没有怎样的亲情,对他的去世也不是怎样的悲伤,可是,在这一刻,我心头忽然有些酸痛起来,在新闻结束,《神雕英雄传》开始后,我的情绪还没缓过来。这种情绪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回到招待所,睡在了配电间的小床上,我依旧想着遗像上的三爷爷,想着在电视上的美国堂兄,想着爹的半张老脸,还有鲁豫、袁圆和一起蹲过班房的三哥,因为我在电视里上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世界怎么会如此奇妙,我们这些家庭、身世、地位、经历都完全不同的人,冥冥之中,竟然会交集在一个老人的葬礼上,让人无奈,令人感叹。 这一夜我没能睡踏实,早晨出门时,我呛了几口凉风,一路上嗓子有点发痒,一进大车间,就止不住连声地咳嗽起来。就在我咳嗽的时候,看见张胖子带着两个无精打采的小徒弟,缩头缩脑地从保全班走出来,他看见了我,原本阴沉的脸忽地放了晴,迈动一双粗短的小腿,一溜小跑地冲着我奔了过来。 “小吴,吴平,小吴师傅……”张胖子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襟。 我站住了脚,疑惑地望着他的胖脸,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小吴,跟你说个事,我这个……最近不是……”张胖子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见我止住了咳,才接着说道,“准备着过年后就给儿子娶媳妇吗,刚刚盖好了三间新瓦屋,你也知道现在俺们厂这个熊样子,工资都欠了快一年了,我这个新房里的电呀,还都没有接,就是想……求你帮个忙,给我弄些电线、开关,还有几套灯具,我今晚请你客……” 我有了种要癫狂的感觉,止不住想起他在锅炉房,逼我和小蔡师兄偷钢管的事,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知道我们纱厂已经成这个熊样子了,怎么还在惦记着往外偷东西?老侯他们当官的是明着偸,你们就想方设法暗着偷,现在又把个崔老扒请回来,接着再糟蹋。老张你也不想想,要是真把厂子给整垮了,他们当官的没事,我们这些工人咋办?难道大家全都去喝西北风?!” 张胖子见我真的生了气,虚浮的脸上有些恓惶,可是嘴上却磕磕巴巴地继续央求道:“小吴,这个厂里的事咱管不了,就是因为不让他们当官的多占便宜,咱们才得趁着现在多捞一点。俺……俺跟你爹关系不错,以前有点对不住你,主要都是那个狗日的一撮毛小李使得坏,我这人没有头脑,又好开个玩笑,所以你多包涵,跟你赔个不是,请你原谅,这个事你一定得帮忙,我今晚上真请客,咱们去车站前的小饭店,菜,你随便点……” 这个张胖子真是个人才,我被气得一时无语,止不住又咳嗽起来。张胖子看见我转身想走,又想拽我的衣袖,被我一甩手挣脱了。 “小吴,这事就拜托你啦——”张胖子毫无忌讳地嚷了起来,“晚上下班俺来找你,请你去车站前饭店喝酒——” 张胖子的喊声惊扰了几位经过的挡车工,她们好奇地望着我哧哧地笑起来:“这个死张胖子,说要请你客,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是真的吗?” 挡车工的调侃弄得我哭笑不得,一脸尴尬地走进配电室,两位值夜班的师傅早就在等着下班了,看见我寒暄几句就一溜烟地跑了。早班的另一位师傅还没有到,我独自把配电柜的仪表抄了一遍,才独自出门去车间巡查。在大车间,我看见了大额头肖美花,我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说今年不回去了,小蔡师兄让她在他家里过。我打趣说,你还没过门就是蔡家人了,肖美花有点不好意思,说准备开了春就结婚,小蔡师兄的父母已经去他们家提过亲了。肖美花说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问我怎么还没请假回去,我说爹去省城参加三爷爷追悼会还没回来,我想等着他到了一起回去。 因为一直惦念爹,我浑浑噩噩地熬了七八个小时,连想看的书都没有看下去,打算做的题目更是没心思做。与我同班的师傅始终没来,听说他正在跑关系调动,花了不少钱已经有些眉目了,所以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小李常唠叨,不过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下午交接班的时间还未到,大车间的许多机器都停了,我彳亍了一圈,巡查完刚回到配电室,正准备收拾东西下班,张胖子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拽着我就往外跑,我想着他是急着来叫我去喝酒,气有点不打一处来。 “张胖子,还没下班呢,你又发什么疯?” “电话,快……殷红的……” 我的头脑嗡地一下,触电似地乱了方寸:“你说什么?殷红的电话……” “对,殷红的电话,她以为你还在保全班,就打到我们那里啦,你快点……”张胖子憋红了脸,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来不及思索,一把甩开了张胖子,整个人就冲了出去。我在车间里一路狂奔,砰地推开保全班房门,众目睽睽之下,不管不顾地扑到了那架老式电话机旁,拾起搁在一旁的听筒,颤栗着捧到了耳边。 “喂……喂……我是吴平……”我对着话筒大声地呼喊着。 听筒里是交换机“嘶嘶啦啦”的杂音,半天没有回应,我的心快要蹦出喉咙了,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泊泊地流过脸颊。 “喂……喂……”过来好长一段时间,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一声隐忍的话语才夹杂着“嗡嗡” 的电流声,仿佛从天边飘到了我的耳际,“吴平弟,是你吗?真是你吗?我……” “喂,红姐,你在哪儿……”我不管不顾地大声吼着,痛彻心扉的声音在保全班回荡着,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呜呜……”电话那头依稀传来了女人的啜泣声。 “你……你在哪儿呀?红姐……”我心急如焚,声音却突然梗住了。 “我在南方,你……你还好吗?”红姐的又断断续续地传来,依旧显得遥远而恍惚。 “你还好吗?小壮呢?手术做了吗?”我顾不上回答,急切地追问着。 “小壮,我们正在凑钱呢,红姐对不起你,呜……” 我的身子一直在战栗,那些曾经的温馨绮梦般回旋在头脑里,一股无言的悲怆噬咬着我的灵魂,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大张着嘴却缓不出一句话来了。 “吴平弟,你要好好读书,你能行的,一定行……”红姐的话突然中断了,刺耳的交流声再次响起, “喂——,喂——,红姐!红姐……”我泪流满面地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吼叫,可是,红姐的声音再也没有传过来。 我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踏着周围人惊悚的目光,踉跄着冲去了保全室,冲出了大车间。天又下雪了,今年的雪真多,洁白的雪花飘然而下,犹如一个个手持魔法棒的小精灵,我扬起脸来,使劲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我冲着漫天飞雪,迎着呼啸的北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一百九十)残雪难融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才渐渐地停了下来。厂办通知今年过年不调班了,全都在年前停产放假,刚过了腊月二十四,车间里就停了机,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星期,大家就陆续回家去了。连天的大雪使气温骤降,大雪过后天气异常寒冷,爹还没打省城回来,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顶着严寒去县里的汽车站等了几回,最终也没有看见爹的身影。 招待所里住满了探亲的人家,却没有了往年欢乐的气氛,因为纱厂前途未卜,不知道过年后会是个啥样子,大伙忧心忡忡,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到了腊月二十七,离过年还有三天了,我实在放心不下,就想着去县大院找小郭问问,看看县里去省城参加追悼会的人回来了没有。我踏着尚未融化的积雪出了门,一路步行到了县大院。这里曾是原来的明清两朝的县衙门,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在十年动乱中被当作“四旧”,一只被打掉了耳朵,一只被砸烂了双眼,如今这两个无耳缺眼的狮子又被重新矗立在了大门两边。 县大院我来过好几次,虽然没有我跟袁圆一起去过的市大院威严,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去的。在过去衙役值更的门卫处,我被两位穿警服的门卫反复排查了一番,讲了具体去找什么人,才最终得以放行。我在这所老县衙里转了一大圈,问了好几位路上出行的干部,才在大院最深处,找到了县接待办的牌子。这里原本是当年知县大人的私邸,是他和家人居住的地方,当年主人精心设计过,整个小院好似一个私家花园。冰雪之中,园内的花木全都凋零了,只有几株老梅开得正艳,蜡黄的花瓣透出阵阵幽香,残败之中显出一种别样的美,传递着古代文人的审美雅趣,与现在十字路口那匹腾飞的小马不可同日而语。 小院正门的堂屋里烧着一个大散碳炉子,一根黑黑的马口铁烟囱伸出屋外,朝着天空大口大口地吐着灰黄的浓烟,我推门进屋时,两个男人正围坐在火炉前聊天。我问小郭主任是否在这里上班,两个男人端着茶杯没有立即作答,而是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起我来。 “你找我们小郭主任有什么事?”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老男人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被两人上下瞅得不自在,硬着头皮回答道:“我是小郭主任的一个朋友,找她有点私事,她在吗?” “小郭主任的朋友……还是私的事?”黑框眼镜身边留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故作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 “真是有意思啊,咱们这个小郭主任来了不久,找她的男人都快踏破门槛了,老的少的都有,怪不得她和小尤结婚才几天,就天天地打架。你别看小尤瘦不拉几的,下手还挺有劲,又重又狠,还净往女人的那些地方打,嘻嘻……” 黑框眼镜和大背头对了下眼,止不住呲呲笑了起来。 我强压着自己别发火,不想再与这两个猥琐男人费口舌,就在我转身拉房门准备离开时,身后的大背头又开了口:“你找小郭啊——,她今天一大早就被王书记叫走,又搞接待去啦……” 我心情郁闷地刚走出接待办小院,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迎面而来,还未待我反应过来,就“滋啦”一声停在了我的面前,小郭身着一件墨绿色薄尼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典雅的绸丝巾,从打开的后车门里婀娜着钻了出来。 “哎呀……吴平,你怎么来啦,是找我吗?”小郭婉转地一声呼唤,雪腻的俏脸上泛起一抹红润。 我还没来及回话,敞开的后车门里又探出来一个圆圆的脑袋,“赵金宝”的亲家、县里的王副书记沙哑着嗓子,冲着小郭微笑着提醒道:“小郭,今天晚上的宴会别忘了,我马上打个电话给你家小尤,向他说明一下情况,让他懂得接待工作的重要性,不要再拖你的后腿了。” “知道了,我的大书记。”小郭故作娇柔地应了一声。 “好了,你这里还有来客,我先走啦。”王副书记暼了我一眼, “砰”地拉上了车门。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开走的桑塔纳,一时有点发懵,直到小郭过来扯了下我的衣袖,才回过了神来。 “走吧……”小郭没有了刚才的轻挑,温润地望着我,“别傻站在这儿啦,有什么事去我办公室说吧。” 我假装没看见小郭伸过来的手臂,故意拉下了半步,跟在她的身后重新踏进了小院。经过堂屋的时候,我看见黑框眼镜和大背头站在窗后。正伸长了脖子朝外探望。小郭的办公室在小院的西厢房,雕花的楠木门框上写着“主任室”,小郭打开了门上的暗锁,把我让了进屋后,自己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拉上了蓝布窗帘。 “大白天的,你拉窗帘干嘛?”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没见过堂屋里的那两位吗?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小郭浅哼了一声,斜乜了我一眼。 我读懂了小郭眼里的意思,脸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热:“哪……我们这样拉上窗帘,不是……更不好吗?让他们以为有什么瓜田李下的交易。” “他们越是这样想,我就越要这样做,让他们心里痒痒,让他们去猜测,去造谣,让他们难受……”小郭贝齿轻咬,杏目含愠,恨恨地说道。 “你这是何必呢?”我望着小郭梨花带雨的脸庞,不无怜悯地叹了一口。 “你过来坐吧,我给你沏杯茶。”小郭把我让到了对面的沙发上,随手打开了旁边一个立柱状的取暖器,两只长长的红外线发热管迅速亮起来,随着风机的轻轻转动,一股股暖风吹拂到了我的脸上。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新玩意,一时有些好奇。 “没见过吧?”看见我诧异的神态,小郭嫣然一笑,有些得意地说到,“这是日本产的红外线取暖器,是王书记托一个海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他这次从省城回来送给我的。” 我正在探究这个新奇东西,忽然听到小郭这么一说,顿时兴趣全无。小郭感到了我的异样,悻悻地不再说下去,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忽然,小郭快步走到了门后,一脸恽怒地将门猛地拉开,靠着房门上偷听两个男人“哗啦”一下跌进了屋里。 小郭毛发倒卓,娥眉高挑,手指着黑框眼镜和大背头吼道:“你们也算是两个大老爷们,想听就大模大样地进来吗,干嘛整天做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 “郭主任,你误会了,误会了……”一脸龌龊的黑框眼镜手忙脚乱地把滑落的眼镜,重新戴回到了鼻梁上,“咱们是来向你请示工作的,看见你正与这位同志谈话,就没敢进来,想在外面等会儿。” “就是,就是……”大背头一边拍打着裤子,一边随声附和着。 “哪好——你们有什么事,现在就说吧?”小郭一脸不屑地抱着膀子,直愣愣地凝视着两人,厉声责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你们先谈,先谈,我们……我们等会再来汇报。”两个语无伦次的家伙,狼狈地退出了门去。 小郭嘴唇泛白,泪凝于睫,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吴平,你都看到了吧,我每天都和什么人打交道,在什么环境中活着,你说憋屈不憋屈?” “别生气啦——”看到小郭怒火中烧的样子,我压低了声音小声地劝慰到,“你啊,衣食无忧,只是受点小委屈,他们也不敢把你怎样,该满足了。你看看我们,还不知道年后会怎样,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了,要是真这样,全厂几千口人上有老下有小,该怎么活下去啊?” 我的话起来作用,小郭逐渐冷静下来,看见她白皙手臂上有一条青紫的伤痕,我想起了刚才黑框眼镜说的话:“你和尤馆长是不是闹矛盾了?他……当初可是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你追到手的啊……” 我的话音未落,小郭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我知道自己触到了她的痛楚,一时有些后悔。小郭哽咽了好一会,才止住了抽泣,怨怼地瞥了我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啊……惦记得的都是女人的身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当我颓唐地走出接待办小院时,黑框眼镜和大背头又从堂屋里探出头来,碰到了我恶狠狠的目光,一下子缩回了脑袋。走出县大院,来到人流涌动的街道上,鞭炮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我心情紊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小郭最后的话语依旧在耳边回荡着:我恨这儿,一定要离开。一种莫名的伤痛直刺心窝,我连打了几个寒噤,身子莫名地颤抖起来,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拯救不了她,只能尝试着去拯救自己。 “大平,你这是要去哪?” 一声呼唤令我抬起头来,爹一脸倦容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直勾勾地望着盯着爹苍老的脸,莞尔了好一会,才叫了声:“爹——” (一百九十一)冰释前嫌 这个春节我打算不回家,把这个想法忐忑告诉爹时,他只是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生气,而是点头答应了。爹的态度让我十分愕然,原以为两人会有一番唇枪舌剑,最终不欢而散。 我鼓足勇气说出了准备考大学的想法,我过了年就24岁了(这是上世纪国家规定可以参加高考的上限年龄),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因为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像三爷爷一样出外闯一闯。爹默默地听着我慷慨激昂的表达,没有插话,也没有惊诧,直到我一口气说完了,爹始终一言未发。 “爹——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 “我不是在胡说,我确实想走,想离开这儿。” “嗯。” “这是我一直的心愿,与纱厂现在好赖无关。” “嗯。” “你……你是咋想的呢?” 爹望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看见他目光空洞的样子,我止不住有些心虚。 雪后的夜晚,即使没有月亮,四野依旧很明亮,招待所前面的小楼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哭声,这哭声惊扰了一只夜栖在老银杏树上的猫头鹰,它凄厉地长叫了两声,噗噗拉拉地划过小院,消逝在了墙外青黛色的夜空中。 爹从桌上拿过随身背着的电工包,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精美的小纸盒,转身递到了我的手上。 “这是啥?”我望着小盒子上的英文字母,疑惑地问道。 爹坐回到了我身边:“这是你小叔让俺捎给你的。” 我有些不解:“我小叔?” “你三爷爷的儿子,你的堂叔,俺们这辈人里,就数他最小。”爹盯着我手里的小包装盒,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原本啊……等你三爷爷火化完了,就赶紧回来的,是你小叔硬留着多住了几天。当年你三爷爷回下吴洼探亲时,他还是个上小学的毛孩子呢。” 大概是在家人的安抚下,前面楼上孩子的哭声小了。爹接过我递给他的茶缸,放在嘴边喝了两口。我没有吱声,将刚打来的一壶冷水,放到了通红的电炉上,听爹继续往下说。 “你小叔在国外见过了大世面,他和你三爷爷一样,是个要强的人。他原本可以在你三爷爷的翅膀下过安稳日子,可是非要自己去外面闯荡。就是这么一走,比你三爷爷走得还远,漂洋过海,走到了美国,现在把博士都读了下来,说是在世界一家有名的机构搞研究呢。” 爹的口气让我吃惊,要知道他去省城前,还对这位小叔不愿当官,辞了职出国一肚子不满,现在竟然赞赏了起来。 “三爷爷的官可是比鲁大个子大多了,小叔要是走仕途,一定会比我师傅鲁豫有条件,有前途。” 我想起电视上小叔沉稳睿智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敬佩,止不住随声符合到。 “鲁豫没法跟你小叔比,他们不是一路人!”爹不满地打断了我的话,“你三爷爷原本也是想让他走仕途的,也铺好了路子。其实啊,到了你三爷爷这样的位子,根本就不需要自己说话,只要有那么一个意思,底下人就早把一切安排好了。可是,你小叔有自己的想法非要走自己的路子不可。” “小叔有志气,这一点像年轻时的三爷爷。”我由衷地赞叹道。 爹轻叹了口气,不知是赞赏还是感叹,指了下我手里的小包装盒,又接着说到:“这是你小叔从美国带回来的一个电子计算机(他弄不清计算器和计算机的区别),说是给你学习用的。你小叔看到了你写给你三爷爷的信,了解了你现在的情况,知道你想学习想读书,非常高兴,让我回来好好鼓励你。俺这回听了你小叔的话,回来一路上也想明白了,别的都是假的,只有本事是自己的,古人说艺不压身,俺们老百姓一无钱二无权,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只有读书一条路,读书读好了,有了真本事,咱就不怕官不怕商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不怕过不上好日子。” 我感到有一股洪流直冲脑门,眼睛忽然有些模糊了起来,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忙将脸扭向了窗外。爹一直在县城上班,平时很少回家,小时候都是娘在管着我们,与爹交流少,见面说不上几句话。我算一个比较乖巧的孩子,象爹说的那样有心眼,娘又重男轻女,所以我很少挨大人的打,等到我渐渐地长大了,与爹的交流更少了,后来我有了自己的想法,常常忤逆他的意思,彼此间就只剩下了冷战和对抗。 人真是要去大地方,爹才去了趟省城,思想就有了大变化:“你小叔原本还打算给小壮安排看病的事,他说如果在国内治不好,可以安排去美国,我没有瞒他,说了你和殷红的事……”爹嘴角有些微微抽搐,浑浊的眼里闪出一缕忧伤,“现在都过去了……你今年想不回去,哪……明天我一人走,年是年年有得过,大学只能考这一次了,你就按自己的意愿好好复习,拼一把,别以后后悔了,埋怨俺们一辈子!” 热乎乎的泪浸湿了眼眶,我的呼吸也一下子急促了起来,我想说声谢谢,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好了,天不早了,俺明天上午就走,你娘和妹妹该早等急了。”爹的神色有些激动,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对了,俺这次从省城带了好多好吃的,有饼干、糕点……都是你小叔买的,非要让俺带回来,俺捡两样给你妹妹尝尝,其余都留给你,晚上复习饿了,就垫一垫。” 爹弯腰去拽地上那个印着“上海旅行”的帆布旅行包,这是他从省城新带回来的,我赶紧拉住了爹的手:“别了……你都带给娘和妹妹吧,我这月有工资,想吃什么自己买,饿不着。” 下半夜,天晴了,一轮皎洁的明亮浮出云海,月光穿透玻璃窗氤氲的霜雾,把狭小的配电间照的十分明亮。爹一路劳顿太累了,此时已经发出了阵阵沉稳的鼾声。小小的电炉把空间烤的温暖如春,我双手枕在脑后,倚靠在床头上,思绪万千,毫无睡意。我在心里反复盘算着时间,估算着自己现在的情况,数理化三门功课是强项,语文、政治也说得过去,其中,作文最好,屡屡被老师表扬,还被作为范文在补习班里点评。作文这事应该得益于鲁豫,是他教会了我读书,大量阅读开阔了我的视野,也增加了思想的深度。我最大的短板是英语,除了26个英文字母和极少的单词外,几乎算是空白。该怎么补上这块短板呢,我思前想后,决定明天就去拜访于老师,与她商讨一下,请她给拿个主意。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也该去看看于二爷,给他老人家拜个年。 第二天上午,爹吃了早饭,就匆匆忙忙地骑车回去了。我送走了爹,换上红姐当年给我定做的那套中山装,穿好了厚厚的工作服大衣,提着一包爹从省城带来的糕点,就骑车出了门。雪后初晴,和煦的阳光透过梧桐的枯枝洒落下来,给路面绘上了一个个金色的光斑。因为地面残雪未尽,十分湿滑,我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穿行,绕过了十字路口的小马雕塑,一直往南,最终来到了于二爷的小院前。我敲门后不久,一位戴着眼镜的姑娘开了门,我说明了来意,姑娘热情地把我请进了小院,冲着堂屋喊了一声:“姑姑,你有一位同学来找你。” 于家的堂屋中间,摆上了一张硕大的红木八仙桌子,热气蒸腾的饭菜已经上了桌,于二爷在一众儿孙的簇拥下,端坐在上首,已经捏上了小酒盅。老人看见我进来,忙招呼我快上桌,弄得我手忙脚乱,十分不好意思。虽然我一再地推辞,还是被于老师一把拉住,按在了于二爷的身边。这是一个善良又有修为的人家,席间长幼有序,其乐融融,我渐渐地不再拘谨,也融进了这和谐美好之中。 当于二爷了解到我是省里吴老的侄孙时,老人家端起酒杯,恭敬地站立起来:“我要给这位老哥哥敬一杯酒,虽然他已经驾鹤先去了,但是依旧让我们大伙充满敬意,不是因为他当了大官,而是因为他为父老乡亲做了好事。” “二爷,您老说的是纱厂吗?”我止不住问到。 “非也。” 于二爷将手里的酒洒到了地下,随后,给我们讲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一百九十二)莫名的瘟疫 于二爷说的故事,我在儿时曾听奶奶讲过。当年打走老蒋,分了土地,大伙正准备好好种地,寻思着能不再挨饿、吃饱穿暖的时候,东北的邻国却又燃起了战火,然而祸不单行,这年夏天整个鲁南地区暴雨不断,上游的淮河流域又突遇百年洪灾,上下游来水汇聚到了中运河里,早已失修的大堰不堪重负,顿时四处崩塌。 下吴洼溃堤的那天晚上,月光惨淡,酷热难耐,后半夜还在村口乘凉的人们,听到了河滩里响起一阵飓风掠过的呼啸声,爷爷一咕噜爬了起来,一把拽起了还在酣睡的爹,扯着嗓子喊道:“来水了,快去救你娘!” 那时候,淮北农村还相当封建,女人们再热也只能待在家里,不敢像男人一样出门乘凉。爷爷和爹一路狂奔进了村,刚把奶奶拉出了家门,洪水已经进了院子,没到了人的大腿根。爷爷和爹架着奶奶蹚到村口,还没来及爬上残存的大堰,就与洪峰不期而遇,一个大浪头扑面而来,瞬间将一家三口卷到了水下。爷爷和爹自小在运河边长大的,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俩人死死地拽住奶奶不丢手,拼了命地踩着水露出头来。就在这生死之间,爷爷抱住村口的那颗百年老槐,和爹一起将奶奶推上了树杈,爷俩又拼着最后的气力爬了上去。 一家三口熬到了天亮,放眼望去,天地之间没有了家,没了下吴洼,白茫茫一片浑水中,村庄田畴皆成泽国,露出的树梢像招魂的幡帛在水中瑟瑟摇曳着,人尸、死畜、杂物四处漂流。吴家三口在树上苦熬两天,打死了一条爬上树身的赤练毒蛇,才终于盼来了带着干粮的救援木船。这一年,下吴洼两季绝收,淹死了二十几口,二狗蛋他爹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不是淹死的,而是想浑水摸鱼,在大堤上遭蛇咬了,中毒身亡的。 这年冬天,国家一方面出兵抗美援朝,一面调集人力财力,下决心治理淮河。国家成立了治淮委员会,各级**都成立了治淮指挥部,我们省里指挥部挂帅的就是三爷爷。在凛冽的西北风中,下吴洼的青壮年推着小车,带着粮食、工具和铺盖卷,在大雪中步行了二百多里路,与各地民工一起汇聚到了治淮工地,几十万人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到处人声鼎沸,四下红旗招展。 六百多年前,黄河发大水夺了淮河水道,打乱了淮河水系,淤积了大量泥沙,抬高了水位,自此,淮河就没有了入海之路,一遇大雨无法宣泄,只有任其决堤泛滥, “鱼游城关,船行树梢”,“赤地千里,饿殍载道”,“遗骸满路旁,犬号鸟啄皮肉碎”,百姓苦不堪言。历代官府都曾想过治淮,但因工程浩大,力不从心,又缺少科技,最终只能望水兴叹。现在,刚刚走出战乱,还一穷二白的国家制定了宏伟的计划,决心不惜代价,疏通淤积的河渠,向南开挖入江通道,向东开挖入海水道,根治千年水患,造福子孙万代。 此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几十万民工热情高涨,咬牙苦干,一个壮劳力甩开膀子一?头刨下去,冰冻的地上只留下个白印子,施工困难,进度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地区总指挥鲁大个子急得跳脚,每天在工地来回乱窜,可是任凭他吼这个骂那个,把下面八个县带队的头头搞得战战兢兢,进度还是上不去。面对省里每天的进度指标,鲁专员着急上火,牙花子发炎,这与他当年拎着两把盒子炮,带着武工队打游击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正在鲁专员焦头烂额之际,一位整天躲着他的副县长,兴冲冲地找上了门来,报告说有了加快进度的好办法。鲁大个子闻讯一下跳起来,带着秘书和副县长钻进了地委那辆新配的苏联“嘎斯”吉普。“嘎斯”车在崎岖的大堰上一路狂奔,来到了下吴洼村的工地上。鲁大个子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河道里烟雾升腾,号子嘹亮,民工们挖土担泥,一排热气腾腾的景象。下吴洼村的工作面比旁边深了两米多,进度快了足足有四五天。 “这是俺们下吴洼村的老吴,办法就是他想出来的。”副县长一脸喜庆地拉着我爷爷,屁颠屁颠地站到了鲁专员面前。 鲁大个子看见我爷爷,急走两步,一把握住了满是泥土的双手:“老吴啊,多年不见啦,我的老嫂子还好吗?” “鲁队长……”大庭广众之下,爷爷还是喊了当年的称呼。 副县长一脸疑惑,望着激动握手的两人:“你们认识……” “这是我打游击时的老房东,四六年咱们队伍北撤的时候,我和小柳在他们家住过三天,是他家的老嫂子给我那个大丫头接得生。”鲁大个子握着爷爷的手使劲地摇晃了两下,“老吴大哥,你不知道我在地委工作吗,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和小柳啊?” 众目睽睽之下,鲁大个子一番话让爷爷很感动:“鲁队长,如今俺们分了地,能糊上口了,你现在工作那么忙,俺们又没有什么事,就想着不去打扰啦……” “怎么能这样说呢,我们打江山,就是要为了人民解放,如今国家这么困难,还拿出钱来治理淮河,根治这千年水患,大家不再受灾,不再流离失所,逃荒要饭,能过上好日子!” 鲁大个子慷慨的话语,引来了下吴洼人一片欢呼。 十年后,当大炼钢铁的小高炉断了黑烟,万吨粮的地里白茫茫一片无比干净时,爹埋葬了饿死的爷爷,在风雪中走出家门,带着奶奶爬上火车,准备去南方要饭时,他曾经不甘地对饿得没了力气的奶奶说道,咱们去找一下鲁专员吧,当年在淮河工地上,他对俺爹说有什么事就找他,还说你给她媳妇接过生,要让俺们过上好日子呢。脸如菜色的奶奶摇了摇头,颤抖着裹紧身上的破棉袄:打仗那些年,帮过鲁大个子的人多着呢,现如今都去找他咋办?他能招呼的过来吗,不指望靠他了,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在治淮工地上,爷爷告诉鲁专员,他们分了三分之一的人去湖滩里割芦苇,运回来在河道里燃着了,将表面冻土层融化,这样扒河的人就好挖土了。虽然看着分出了人力,扒河的人数少了,实际上却提高了效率。 鲁专员握住了爷爷的手,又是一阵晃悠,兴奋地连声赞叹:“老吴大哥,你真是为我们救了急,这个方法太好了。” 鲁专员扭过头去,冲着秘书和那位副县长高声说道:“你们看看。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啊,万里长城怎么修的?是百姓修的!如今这千里淮河怎么治?还是要依靠人民群众!你们赶紧把老吴的经验总结一下,让咱们八个县的所有队伍都向下吴洼学习,都派人去湖塘割芦苇,用来烧火化土,加快工程进度。另外,地区那面‘夺标红旗’也给我扛过来,就插在下吴洼村的工地上,地委要给下吴洼村记上一功!” 临上“嘎斯”时,鲁专员问爷爷还有什么要求,爷爷嗫嚅着说道,还需要再分出一点人来。鲁专员问为了什么?爷爷说这几十万人聚在一起,除了吃饭干活,还得拉屎屙尿,现在每天的尿屎没人处理,住的窝棚四周都快堆满了,不仅臭的要命,等开春气温一高,还会让人畜生瘟病。鲁专员哈哈大笑,扯着嗓子对身边的副县长说道,赶紧按照老吴说的办,每个村专门派两个人干这事。鲁专员使劲拍了把爷爷的肩头;咱们地区的 “治淮英雄”指标有你一个。 后来,下吴洼的经验不仅推广到了全地区,还推广到了整个治淮工地,爷爷成了工地的质量监督员,爹也做起了专职粪便运输员,只是鲁大个子许诺的那个“治淮英雄”称号,最终被村里的老杲得了,他是那位副县长的表外甥,奖励了一面红锦旗,还有200斤的小麦,回去不久就当上了村干部,后来接了我姥爷的班,干上了村里的支书。 就在大家战严寒斗风雪,高歌猛进,大干快上的时候,一场怪病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出力的民工一个个病倒了,莫名的“瘟疫”笼罩着治淮工地,引起了从上到下巨大的恐慌。 (一百九十三)谁能救命 县城真的是太小了,凡是在此生活过的人们都会有这样的体会:你走路,在拐弯抹角的地方,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熟人;你吃饭聚餐,在饭馆里和邻桌上,都能碰到或远或近的亲戚;就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起了冲突,一大帮闻讯赶来的亲戚朋友,都会在对方一群人里见到自己的熟人,最后动手的两人经过彼此介绍,竟会发现自己二舅的表弟的媳妇的外甥女婿的堂兄弟,是对方三姑家二姥爷的侄孙的四叔的姑丈,感叹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亲戚之间怎么会打了起来。于二爷给我讲的治淮故事,我就曾多次听奶奶讲过,只是彼此版本不同,于二爷讲的应该称为纪实,奶奶讲的就纯属于民间传奇了。不过,我知道了那位向鲁大个子邀功的副县长,就是纱厂阅览室麻脸女人的老公公,还是我们下吴洼姓杲人家的表亲,在随后的故事里,还有更加奇特的事情。 莫名的瘟疫在迅速蔓延,不到五天,八县民工呼呼啦啦地就有千把号壮劳力倒下了。这样的情况在别的民工队伍中也出现了,省指挥部接到了各地区的上报,三爷爷赶紧组织医疗队下工地调查情况,他们驱车赶到了最先发病的下吴洼村,早已等候着的鲁专员一行赶紧迎上前来。 “老鲁,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三爷爷黑着脸下了车,大步流星地朝堤下走去,那里是成片低矮的民工窝棚。 “我们八县病倒3000多号了。”鲁专员紧跟着三爷爷的步伐,佝偻下高大的身子,压低嗓音回答道。 “你们调查了吗?是不是粪便没处理好,引发了恶性痢疾?抗战那时候我在胶东,一个旅的战士就因为拉肚子,差点都站不起来了,当时和现在一样紧张,‘反扫荡’鬼子都快进山了。”三爷爷眉头紧锁边走边说。 “我们每个村都配备了粪便运输员,所有的粪便都及时处理了。”鲁专员心里拿不准,嘴上就不敢否认。他知道老领导的脾气,自己虽然也算一名硬汉,但在这位八路胶东独立旅旅长面前,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多年以后,我在电视剧《亮剑》里看到桀骜不驯的李云龙,在老师长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一下就想到了这个特殊的见面场景。 “可能是这样的原因……”麻脸的老公公,那位副县长小跑着跟了上来,“前两天,下吴洼村在扒河的时候,在淤泥里挖出了一尊大铁牛,有好几千斤重,俺请了这儿的一位老秀才认了上面铸的篆字,是宋代铸的镇淮神兽,挖出这个神兽的第二天,下吴洼就出现了这样的怪病,有人说是下吴洼人冒犯了河神,这怪病是神灵降下的瘟疫……” 正疾步而行的三爷爷猛地刹住了脚步,扭过身来指着麻脸的老公公,怒不可遏地吼道:“你是不是唯物主义者?!在这样的时候,不信科学信神灵,思想和立场有严重问题!说小了,你这是想推脱责任,不作为!说大了,你这是理想出了问题,忘记了自己举拳头时的誓言,我要报请省委,对你进行处理,开除你的党籍!” 三爷爷的怒吼似狂飙回荡在淮河滩头,裂帛之声令人不寒而栗,麻脸的老公公连打了几个寒噤,脸上渗出了豆大的冷汗,鲁大个子的脊背又弯了下来。我记得麻脸曾给我说过,她的老公公在治淮的时候受了风寒和惊吓,落下了心悸气短的毛病,后来在十年动乱中,被革命小将一顿恐吓就要了小命,不知是不是这次事情。三十年后,我曾专门去淮河参观,在大运河与淮河交汇的立交水道边,看到了当年爷爷和爹扒出来的那尊镇淮铁牛,它与历代铸造和雕琢的鉄虎、石狮等镇河神物放在了一起,供来此参观的游人欣赏拍照。这些饱含期待的镇河神物没能清除水患,自己却都葬身鱼腹,淹没于滚滚的洪涛之中,如今被人们重新发掘出来,成为了千年历史的见证。 整整一个下午,三爷爷钻了一个窝棚又一个窝棚,最后来到了爷爷和爹的窝棚前,他挥手阻挡了随行的众人,独自钻进了低矮的窝棚,一屁股坐到了爷爷地铺的麦草上,紧紧握住了这位本家哥哥青筋裸露的双手。 “二哥……”三爷爷声音有些哽咽,眼圈也湿润了,“你一辈子跟着弟弟受苦,现在……情况咋样?” “老三……”爷爷拉着三爷爷的手,喘息着想坐起来,三爷爷连忙将身上的将军呢大衣,披在了爷爷的身上。 “俺没事,只是恶心,呕吐,尿不出来……”爷爷依在三爷爷的怀里,指着躺在一旁的爹说到,“只是你侄子比较重,心悸、气急,身上都肿了,我没什么关系了,你……你一定得想法子,救救他,别让俺们老吴家断了后……” “二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侄子,对不起下吴洼的老少爷们,也对不起跟着我们治淮的乡亲们……”三爷爷的泪水顺着腮帮子流下来,他咬牙强忍着,一字一句地发誓道,“二哥,你得相信**,一定会治好俺侄子的病,治好乡亲们的病,一定能把淮河治好,让大伙都过上好日子!” 当时已经浑身浮肿的爹记住了三爷爷的话,后来,他将这话告诉了奶奶,奶奶在爹大婚的典礼上,把这段故事讲给了新过门的娘,她唏嘘着说道,要是没有了你三爹,你老公公和你男人就完了,俺们吴家这支就断了嫡系血脉啦。娘明白奶奶的心思,很争气地第一胎就生了我,可是后来却连生了两胎女儿,再也没了男丁,让奶奶多少有些遗憾。可是,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吴家的血脉到了我,还是无可挽回的断了,不知道天堂里的奶奶知道这些,会有怎样的感叹和遗憾。 据说,三爷爷在当晚的紧急会议上拍桌子骂了人,这样的情况,后来在建纱厂时又有一次,对于在官场历练多年的三爷爷来说,这种非理性的事情只此两例,因为他早已不是那个运河滩顽劣的孤儿了。 省里的医疗组长苦着脸报告:“现在工地上的病人都很严重,已经有了周围性水肿,血压很低,脉压差却很大,周围动脉能听到枪击音,有几个怕是快不行了。这样的情况,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初步检测结果也没有发现什么感染的细菌和病毒,现在只有盼着国家抽调的医疗专家,等他们到了以后,有了确切的结论,我们才能采取有效的措施……” 三爷爷粗暴地挥手打断了组长的话:“现在这时候,没时间再说这些无用的话了,等国家抽调的专家坐火车到省城,再转汽车到我们这里,那几个不行的民工早就没了命,别的病人也怕是危险了。我们等不了,现在的情况是你们不行,我们也不行,哪你们说说谁能行?” 三爷爷话音一落,底下一片静默,沉吟了片刻,医疗组长抬起头来,推了把滑到鼻梁下的眼镜,望着三爷爷血红的眼睛,缓缓地开了口:“要想有救,只有鼓楼医学院的于教授了,他是从美国哈佛医学院回来的博士……” “这个人不行!” 医疗组长话音未落,鲁专员一下站了起来,他指着麻脸的老公公急迫地说道,“我知道这个鼓楼医学院的于教授,他是我们X县那个于二爷的亲哥哥,只关心自己的学问,思想比较落后,当年老蒋逼着医学院去台湾,他还差点跟着走了。” “这个跟思想没关系!”三爷爷啪地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他能在战乱中回国,就说明他有爱国心!他最后没有跟老蒋走,就说明他认为国家有希望!我不相信他看着老百姓的疾苦会无动于衷,他会不拥护我们治理淮河为民造福?难道这个瘟疫病还有什么阶级性吗?!” 三爷爷以军人的决断,命令鲁豫他爹立即去找于二爷,连夜开车奔省城,去把于教授请过来。后来,民间艺人将三爷爷的这段经历编成了“淮河大鼓”四处传唱,三爷爷也因为那句“瘟疫没有阶级性”而屡遭磨难,在十年动乱中被打断了两腿,造成了终身瘫痪。 (一百九十四)如此良药 鲁专员带着三爷爷的恳请信,连夜找到了老熟人于二爷,他们是抗战时的合作伙伴,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已经多年不相见了。在鲁专员的心中,于二爷脾气倔,爱挑刺,很固执,要不是因为这次事情特殊,省委吴书记又下了命令,他是不会想着去见这位 “老朋友”的。鲁专员见到了于二爷,简单地说了情况,于二爷二话没说,就跟着他上了车,连夜直奔省城。当年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众多铺着柏油、笔直平坦的国道和省道,都是一般的乡村土路,还因为多年战乱而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三百多公里的路程,两辆“嘎斯”吉普蹦蹦跳跳地开了近十个小时,等到了省城,进了医学院大门,找到了于教授的家,已是傍晚日落时分了。 于教授的家就在医学院后面,是一栋三层西班牙式样的小洋楼,于二爷在楼前率先下了车,急匆匆地上前按响了小楼的门铃。出来开门的是于教授夫人,笑容清浅,妆容精致,一看就是位知书达理的典雅女士,她出身于浙江湖州蚕丝富商之家,原来是于教授的学生。 于夫人开了门,看到风尘仆仆的于二爷一行,止不住十分惊诧:“二弟,你们怎么来了?” “大嫂,我们有急事要找大哥,他人在家吗?”于二爷已经顾不得礼数,对着这位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大嫂急切地问道。 “有什么急事,先进家门再说啊,你看身后还有这几位客人呢。”于夫人温文尔雅地淡淡一笑,继续热情地邀请着众人。 “真的来不及进家了,人命关天,大哥在吗?”于二爷手把着门框,急迫地喘息着说到。 于夫人听到人命关天,又见于二爷焦急的样子,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你大哥在学院实验室带着人做实验,已经有两天多没回来住了,一天三顿饭都是我在家里做好了,让佣人给他和学生们送过去的。” “那好,我们这就去找大哥。抱歉了,大嫂,我这次不能进家了,改天再来看您和子侄们。”于二爷匆匆告别,领着大伙转身就走。 “二弟——你们再急也要吃顿饭啊,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于夫人追出门来,于二爷一行已经上了“嘎斯”吉普。 这里原来是一所教会医院,是一位美国耶稣会传教士马林神父在1882年募捐修建的,后来改成了医学院,是这个东部省城第一所近代医疗和教育机构,为当地和周围地区培养了一大批专业人才。于二爷的哥哥于教授当年就考取了这所大学的西医科,毕业后又获得了全额奖学金资助,飘洋过海去美国留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学院的建筑中西合璧,也是当初马林神父请了一位美国建筑师和中国工匠一起联合设计的,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礼堂、食堂、宿舍等都是古代传统宫殿式样,但是,整个校园规划又是欧美近代的空间格局,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古味留香,又充满了人性化设计和现代气息。此时,日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满院郁郁苍苍的雪松,照射到路两旁美丽的建筑上,展现着这所名校独特的韵味和魅力。 于二爷和鲁专员一行没心思欣赏这样的美景,他们一路问了几位饭后在校园里散步的师生,七拐八弯地找到了于教授所在的实验楼,经过门卫的通报,终于见到了因为连续熬夜,眼圈通红,一身疲惫的于教授。于二爷见到大哥,急忙说明了情况,鲁专员又掏出了吴书记的亲笔信,于教授匆匆读了一遍,眉头马上拧到了一起。他差人叫来了自己的两个助教,简单交代了几句,来不及脱掉身上的白大褂,就挥着手对鲁专员和于二爷说:赶紧走。于二爷问大哥要不要回家说一句,带点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于教授瞪了弟弟一眼:“你们不说人命关天吗,快走,要不真来不及了。” 两辆“嘎斯”吉普又是一夜急驶,披着微露的晨曦驶上了淮河大堰,一夜未眠眼圈红肿的三爷爷疾步迎上前去,紧紧握住了跨下车来的于教授的双手。于教授没有客套,让三爷爷带着直接进了下吴洼村的窝棚。 “有什么症状?”于教授仔细看了两位重病号,直起腰来问守护在一旁的医疗组长。 “心衰竭、水钠潴留、周围性水肿、静脉压高、两肺底有湿啰音、胸腔有积液、腹水和心包也有积液……”医疗组长和手下很负责任,已经对病人进行了详细的检查和对症治疗。 “你们有没有对病人的口液和粪便进行化验,检查出什么细菌和病毒吗?” 于教授摸着病人的脉搏,进一步询问。 “常规检查都做了,没有发现什么细菌和病毒……”医疗组长有些沮丧,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会不会是什么新型的病毒,因为我们的条件有限,一时检测不出来……” 于教授没有回答,站起身来,走出了窝棚,对着在外面焦急等待的三爷爷说道:“吴书记,我看这不是什么细菌或者病毒感染,要是那样的话,人一定会发烧的,免疫系统要进行抵抗,与细菌、病毒作战。现在,综合表现出来的症状判断,病人应该是得了急性暴发性脚气病……” “您说什么,他们得了什么病?” 不待三爷爷回答,身边的鲁专员就叫了起来,“脚气病能这么严重吗?我们行军打仗时,都得过脚气病,抹抹药不就好了吗,怎么还会要人命啊?”。 于教授听了鲁大个子的话,露出无奈的笑容,他没有理会鲁大个子的质疑,继续对着三爷爷说道:“这个和你们当年被真菌感染的脚气病不一样。我也是咱们这儿的人,对家乡的情况很熟悉,这绝对不是什么瘟疫,也不是什么传染病,是因为乡亲们生活艰苦,每天挖河又要付出巨大体力,他们吃东西全靠咸菜下饭,长期缺乏新鲜蔬菜吃,造成了维生素B1缺乏,准确地说是患了心脏血管型脚气病。” “不是瘟疫,这就太好了!”三爷爷看于教授查出了病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他对这个脚气病还是不理解, “于教授,现在这个情况,该怎么办呢?你是教授,是专家,我们全听您的。” “需要抓紧补充维生素B1。” 于教授扭过脸,对医疗组长吩咐道,“这几个重病人现在就需要服用,人还能救得过来。” “好的,我们马上就去找药品。” 医疗组长赶紧应答到,可是答应完了,脸上又显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维生素B1,这些重病人可以保证,还有这么多病倒的人怎么办……” “是啊……”三爷爷脸色又凝重起来,两眼紧盯着于教授,“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你让我来想一想……”于教授扬起了脑袋,对着清晨凛冽的北风,双手揉搓着发胀的太阳穴,微微地阖上眼睛。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于教授的身上,大家摒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他的思考,急切地等着他拿出主意来。 也就是短短几分钟,可是人们感到几乎过了一整年,当于教授睁开眯缝着的眼睛,面对着一双双渴望的目光,沉吟着说道:“据我所知,这个维生素B1在米皮糖中含量比较丰富,要是让大家都能吃到米皮糖,就可以解决问题,可是,我们淮北是玉米、豆子、小麦等旱作物的产地,不出产稻米啊……” “好——”三爷爷凛然一振,大声地喊了出来,“于教授,你说的这个米皮糖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是有目标,再难我们都能想办法解决。” “吴书记,这个米皮糖就是书上说的米秕,也就是我们俗话说的精米上的细糠。”于二爷仰起头来,对着三爷爷解释到。 “对——我们只要有足够的米皮糖,每天放在大锅里煮水饮用,一天每人喝上三大碗,我想在半个月时间里,就能控制住病情,生病的这些民工就能迅速恢复健康。”于教授使劲点了点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镜片后放出光彩来。 “太好了!”三爷爷一声嗟叹,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他止不住使劲拍了下巴掌,“我马上向省委报告,去省里的各个碾米厂购买调运米皮糖。” 一轮旭日跃出淮河大堰,驱散了飘渺的晨雾,惆怅的人们舒展了眉宇,然而他们没有想到战胜天灾易,避免人祸难,问题总是难以预料,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一百九十五)一声枪响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种脚气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厉害,但是三爷爷和鲁大个子,甚至是麻脸的老公公那位副县长,却懂得这样的道理:就是自己不懂,但是要找懂的人,听从他们的意见,按照他们的办法去做。这个简单的道理是三爷爷这群人在惨烈的战争中,经历无数挫折和失败,穿越一次次生死后,总结出来的刻骨铭心的经验。正是因为有了这样朴素而深刻的认识,才使得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大老粗们,在战争中学会了战争,掌握了战争的真谛,在前赴后继的牺牲中,最终获得了政权。 许多年以后,我跟随从美国回来的小叔,参加了三爷爷100周年诞辰纪念会,听了一位已经改名为鼓楼医科大学的著名教授的演讲。这位年过八旬、精神矍铄的老教授,满怀深情地回忆了三爷爷当年兼任医学院院长时的情景,称那段日子是建国后医学院最好的黄金时光。我曾经听爹生前说过,自打那次从治淮工地回来后,三爷爷就给上级打了报告,主动要求去医学院工作。上级组织部门对于他放弃现有的官位,自愿降级去医学院工作的决定十分不解,最终没有批准他辞官的做法,但是,在三爷爷的强烈要求下,同意他分管全省的医疗教育工作,并且兼任了医学院院长。因为他的级别比当时医学院其他领导要高一级,所以他就成为了学院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说实话,我对这位教授的演讲充满了疑问,一位完全不懂医学,没有多少文化的职业军人,怎么能够领导好这个知识分子成堆,具有很高科研教学水平的著名学府,又怎么还会为人称道,甚至被评价为最好的黄金时期呢?在随后的冷餐会上,我找到了这位著名教授,小心翼翼地寻求着答案。 “你以为领导一个医学院要懂医学吗?”老教授听我介绍自己是三爷爷的亲属后,孤傲地反问了一句。 “当然,现在不都是专家型的领导吗……”我不解地答道。 “你看——我们现在的这位校长是博士,还在英国留过学,你认为他是个好领导吗?”教授指着远处一位戴着眼镜,头发梳理的油光可鉴,脸上挂着献媚笑容,正与首都来的几位大领导寒暄的男人,不屑地说道,“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搞关系,剽窃别人的论文,一年能发表十几篇,这样的‘科研’成果全球罕见;还有就是不断离婚结婚,夫人一个比一个小,最近这位是她的学生,在他的关照下,这位四夫人竟然能在怀孕生孩子期间通过论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又是在他的运作下,不到十年就成为了国家重点实验室的负责人,位列厅级官位……你说这些,当年的吴院长他们会做吗?他们连想都不会想吧?” 我听过民间关于这位医科大边福校长的传闻。他出生农家,靠着苦读,考上了本省的农学院兽医专业,在学校里,他拼命追求一位校领导的胖女儿,一毕业就结了婚,并且如愿地留了校。后来,边福继续苦读,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并且在岳父的斡旋下,得到了公派留学英国的机会,在那里获得了博士学位。边福回来后开始步入仕途,凭着狡黠和钻营,春风得意,步步高升,随即抛弃了胖女人和自己的胖女儿,将退居二线的老岳父气出了脑溢血,最终一命呜呼。边福在众人的责难声中,与一位在***上认识的歌舞团独唱演员结了婚,这位与富商丈夫离婚的漂亮女人,曾在全国的歌唱比赛中获过奖,她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助边富,让他继续在仕途上高歌猛进。边富在当了农学院院长后,又爱上了自己手下的一名办公室职员,这是一位刚刚结婚的美丽少妇,边富利用手中的权力,破格提拔她当了院办副主任。彼此的奸情被独唱演员察觉后,她来到学校大闹了几场,把边富的一张还算耐看的老脸挠出了血,但是,覆水难收,两人最终还是以离婚收了场。边富因为这事在农学院呆不住了,他在与离了婚的副主任结婚的同时,竟然从属于普通大学的那所农学院,调到了属于国家重点的鼓楼医科院,继续当起了院长。在边富的精心运作下,鼓楼医学院最终成为了鼓楼医科大,边富的级别又升了一级,达到了副省。也就是在这里,边富又成功地让一位女大学生怀了孕,有了现在的第四次婚姻。 “不过……”我依旧有些困惑,望着老教授继续道,“这位边富校长毕竟是博士,而我三爷爷什么也不是啊……” “你认为一个和平时期投机钻营的兽医,会比一位战争中走出来的八路军旅长,更适合当医学院的院长吗?”老教授凝视着我,平静地反问道,“你知道我们的‘两弹一星’是怎么搞出来的?你一定会说,当然是那些隐姓埋名的科学家,可是,你想过没有,领导这些科学家的人又是谁呢?是那些并不懂什么科学技术的将军。他们久经战火,出生入死,懂得军令如山,就是掉了脑袋也必须完成。他们不需要利用手里的权力,压制比自己有才能的人;他们不需要利用手里的权力,去争夺宝贵的科研经费,用来谋取自己的名和利;他们懂得要取得战斗的胜利,就必须依靠能打胜仗的人,他们必须尊重科学和科学家,全心全意地支持科学研究,一切就是为了能打胜仗,所以呀,那是一个最好的黄金时代……” 老教授的话让我震撼,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三爷爷在淮河大堰上对着寒风的怒吼:你不行,我也不行,那就找能行的来。 老教授见我沉吟不语,继续说道:“其实,像今天这样官场的活动,我是从来不参加的,但是,为了纪念吴老,我一定会来的。你看那位边校长是多活跃,多得意,因为他又一次靠着权力,靠着掌握的公共资源,在不久前的两院院士评选中,成功地挤掉了几位竞争对手,荣登了‘院士’的宝座。今天这样的活动,如果我们再不来,让边富这样的人祭奠吴老吗?吴老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会安宁吗?你看着吧,只要边富的官越大,将来的危害就越大!” 老教授的话振聋发聩,可是历史竟被他不幸言中。又过了几年,边富调往了京城,成为了主管全国公共卫生的大员,因为他的个人私利,造成了一次祸及全国,甚至全球的病毒传染事件,印证了老教授“祸国殃民”的寓言。 当年在淮河大堰上,三爷爷听了于教授的话,立刻将病情上报省里后,马上开始去江南各家酒厂购买米秕。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中,当一车车米秕被运到治淮工地,倒进了一口口大铁锅里,让这些出苦力流大汗的民工就着雪花,将这些热气腾腾的苦涩米秕汤喝进肚子,工地的情况马上好转起来。两天后,就没有了再病倒的劳力了,一个星期后,生病的人开始能够站起来,十天后,他们又可以回到工地,顶着风雪挖土、挑担、推车、筑堤了。 三爷爷对于教授千恩万谢,硬是将自己老首长、一位后来的开国元帅送给自己的两瓶陈年茅台,转送给了于教授。鲁专员也恳请于二爷留在了工地上,负责去江南酒厂调集米秕,两位曾经的搭档又一次走到了一起。爹因为年轻力壮,病好了以后,就被从大粪队抽调出来,加入了米秕运输队,坐着大帆船,顺着大运河,一星期一趟地去江南酒厂拉米秕。 工地上,各种慰问团都来了,不仅送来了急需物资,还带来了演唱队和淮海剧折子戏。大堰上,竖起了“咱们如今翻了身,也要让淮河翻个身!”的大标语,民工们情绪高涨,干劲越来越足。 病症基本控制住了,于二爷带着运输队,最后一次去了江南的酒厂。在装完了最后一船米秕后,跟着清点数目的酒厂会计拿出了一个账本,要跟于二爷结算最后的钱款。于二爷有些纳闷,钱款不是按照说好的数量,早就付了吗?酒厂会计无奈地说到,你们只付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尾款没有付呢。这事让于二爷犯了糊涂,对方知道于二爷为人,也没有难为他,就让他写了一个收据,先将米秕拉走了。三天后,于二爷回到了工地上,立刻将这个事情告诉了鲁专员,鲁专员也很纳闷,赶紧叫来了地区财政局局长,财政局局长说钱已经早付了,是一名姓曹的会计去办的。财政局局长马上找那位姓曹的会计,同科室的人说他前几日家里有急事,请假回苏北里下河老家了。财政局长闻讯马上警觉起来,他知道这个姓曹的是旧政权留用人员,沾染了许多恶习,虽然经过教育改造,表面上是改了,可是骨子里到底怎样,谁也说不准。鲁专员立即招来地区公安处处长,让他们赶紧派人去找这个曹会计。果然不出鲁大个子所料,公安处立刻就弄清了原委,这个姓曹的家伙根本没回里下河老家,他前几天在一个地下赌场,将那笔购买治病米秕的钱输了精光,自知犯了大罪,就带着一名唱淮海琴书的姘头,脚底抹油跑了。鲁专员听了汇报,气得差点发了疯,现在正在“千军万马战淮河,气吞山河缚苍龙”的关键时候,手下出了这样的问题,自己怎么向省委和三爷爷交代?鲁专员下了死命令,姓曹的竟敢贪污民工的救命钱,一定要捉拿归案。公安处向省公安厅通报了案情,迅速给各地公安部门下发了通缉令。 在各地公安部门的全力追捕下,姓曹的和姘头没有逃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一个星期后就在河南荥阳落了网。地区公安处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在治淮工地上召开公审大会,地区中级法院报请高院审核批准,宣布对姓曹的贪污犯执行死刑,立即枪决。残雪未融的淮河大堰下,一声清脆的枪声,留下了一片黑乎乎的乌血。多少年之后,我受三爷爷家的小叔之托,协助有关部门撰写三爷爷的传记,在一份当年的布告上看到了那张被子弹打穿的脸,猥琐的表情,尖嘴猴腮的摸样,与他的那个孙子——狗日的曹山矿一摸一样。 (一百九十六)况味难言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交通基础设施还很差,与现在便捷的航空、高铁、私家车没法相比,举家团圆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每年春运更是一票难求。那一年,于二爷家除了移民英国的二儿子一家外,其余的四位儿女都携着家人回来了。席间,于二爷介绍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说那次城北二虎毁古钟楼,要不是我挺身出救,自己的老命早就一命呜呼了。于二爷的小女儿于老师接着父亲的话,夸赞我聪慧好学,是一位用功的好学生。大家听了于二爷讲的故事,知道了于、吴两家上辈人的友情,有了一种亲上加亲的感觉,我陪着于二爷和众人喝了不少酒。 饭后,于二爷退席午休,我跟着于老师来到她住的西厢房,于老师的先生赵老师给我们倒好茶,就出去收拾洗刷了。赵老师是江南人,他和于老师是当年的大学同学,因为爱慕才貌双全的于老师,毕业后跟随她来到了淮北,先是在县中教书,后来又调到了县志办,是省里很有名的地方史专家。我对于老师讲了自己的打算,于老师听了很感叹,鼓励我一定抓紧时间,好好利用这个春节假期,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她。于老师又给了我教数学、语文、物理各科老师的地址,说自己会向这几位老师打招呼,有什么问题也可以上门去请教他们。我将自己的担忧也说了出来,就是英语基础太差了,如果这门功课不瘸腿,我有信心能考上一所学校。 “你看,真是太巧了。”于老师听了我的话,止不住乐起来。 于老师让我坐着等一下,起身去到了堂屋,过了不一会,就带着那位刚才给我开门的戴眼镜姑娘回来了。 “这是我大哥家的小侄女,比你大两岁。” 于老师笑盈盈地给我介绍道,“她是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研究生,这次放假回来过年,正好可以给你来突击补习一下英语。” “于老师,真是太感谢您啦!”我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赶紧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用不着客气,当老师的就是要教好学生,陶行知先生说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老父亲也常常用这句话教育我们,况且,今天又知道了我们两家的缘分,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 我当时并不知道陶行知是谁,多年后,我路过南京时,专程探寻了陶先生创办的师范学校,走在面目全非的校园里,先生当年的治学氛围已经找不到了。对于老师和那些教过我的老师们,我至今都无限感激,他们真是不计名利,教书育人,倾其所有想把学生教好,不像今天的老师们故意在课堂上留一手,逼着学生交钱上自己的补习班,否则你永远也学不好考不好。一个社会失去了良知,没有了敬畏,崇拜权利,追逐金钱,不顾廉耻,屡屡突破道德底线,着实令人心生恐惧,感到绝望。 当天下午,小于老师就给我上了第一课。她16岁就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上研究生,是实实在在的学习尖子,按今天的说法就是“学霸”。我没有按照于老师要求的叫她姐姐,而是一直叫小于老师,直到今天还是这样称呼她。于二爷,于老师,小于老师,一家三代都给了我巨大的帮助,让我充满了敬意。如今,小于老师和她的先生一起生活在夏威夷,他们的独生女儿拿到哈佛博士学位,在夏威夷天文台工作,成了一位天文学家,一位终身仰望星空的人。 针对我的实际情况,小于老师根据考试要求,制定了一套突击方法。她将必须掌握的重点词汇划出来,让我必须死记硬背,并且熟练掌握。接着,她又重点讲了英语和汉语的语法区别,让我先认单词,再连句子,最后读文章,至于英语写作不要重点考虑,写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了。这样的教学方式非常有效,我以前感到无从下手,如今有了明确的方向。小于老师还鼓励我:语言就是一个应用工具,就像我们平时说汉语一样,大字一个不识的文盲也会说出完整的句子,表达出自己完整的意思,你不需要去研究英语的典故和它的文学性,只要会说会写就行了,所以一定要有信心。 大年三十晚上,在招待所客居的军人和家属们依照传统,聚在一起吃起了团圆饭。与往年一样,大家还是开怀畅饮,各种酒换着喝,与往年不同的是少了些许欢乐,多了几分惆怅。 潜艇轮机长已经达到了家属可以随军的条件:“我原本觉得纱厂效益不错,自己再干几年,就能转业回来了,不再折腾给着老婆孩子办随军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等过了年回去,我就把他们娘俩随军的事情办了。” “唉……这老婆孩子随我一走,就算在那边安了家,今后怕是再也难回来老家了。” 轮机长捏着酒杯,不由地伤感起来。 “老哥哥,你算是真有福啦……”一位空军排长听了轮机长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提干的年限还没到,家属随不了军,自己一时半会又转不了业,要是纱厂马上真不行了,我的老婆孩子该怎么办?真愁死人了……” 排长的感叹拉低了众人的情绪,说话的排长是大西南一个基地的机械师,部队驻在大山里,出来进去都很困难,就算是他的老婆孩子随了军,生活安置也不容易。 “今天是年三十,大家别说这些了,”自从那位前纺的吕大姐随军走了后,轮机长的漂亮妻子就代替了她,成为了这些军人家属里出面张罗事的人, “你看看小树林前面那排房子里的姐妹,男人在战场上牺牲了,从此连个团圆年也没有了。我们比起她们来说,男人都还在,还有个肩膀可以依靠,日子再难也能过下去。你说要是纱厂真不行了,她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轮机长妻子的一席话,让大家的情绪更加沉闷了。南疆战事早已结束,那些媒体嘴里“最可爱的人”几乎没人再提,曾经趋之若鹜前来慰问的单位和官员也消声灭迹了。今年纱厂行情不好,又被崔老扒私人承包,过节概给这些烈属发放的慰问金和礼品一点影子也没见。 “是啊……比起她们来,我们算是好的了……”一位女工搂着孩子,望了眼身边的丈夫,眼圈红红地轻声说道。 提到了前面住着的那几位南疆烈属,又勾起了这些军人的不满和愤怒,轮机长把酒杯啪地墩在了桌子上:“这些龟孙子们,他们能忘,我们不能忘了这些牺牲了的战友啊……” 轮机长妻子提议大家凑点钱和礼品,大年初一去给烈属们拜个年,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男人们嘴里喷着酒气,扯着嗓子吼起来: “我们不能忘了……”。 大伙趁着酒意当场你二十元,我三十元的凑起钱来。轮机长说自己是海军,又是潜艇兵,工资高补贴高,所以掏了一百元。当时我们平均月工资只有三、四十元,一百元无疑是一笔巨款了。我也掏了十五元钱,大家说什么也不要,我面红耳赤,有点急眼了,扯着嗓子嚷道:“我虽然没像各位哥哥一样当过兵,但是,我前辈中也有流过血、打过仗的人,所以也得出一份。” 轮机长闻讯浓眉一挑,啪地给我敬了一个军礼:“吴老弟,我代表牺牲的战友谢谢你!” 因为前一天晚上喝多了,当大年初一我在鞭炮声中醒来后,一看枕边的“钟山”表,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了。我想起昨晚说好跟那些军人去慰问烈属的事,赶紧一个激灵爬起来,刷牙洗漱,来不及吃点东西,就出门来到了前楼,看见轮机长媳妇正与几个女工一边打毛衣一边聊天,孩子们围着老银杏树在玩耍。我还没有来及开口,轮机长一行已经回来了,这些军人今天都特意换上了新军装。 “哎呀,你们怎么不喊着我?”我为自己睡过了头而羞愧。 “大伙知道你正准备考学校,晚上复习太辛苦,就想着让你早晨多睡会。不过,你的心情我们已经表达到了。”轮机长走过来,拍着我的肩头,朗声说道。 中午,我简单吃了碗面条,就抓紧时间做小于老师布置的练习题,明天下午就要去于二爷家交给她批改。我才刚做了四五题,就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楼前转了过来,紧接着配电间的小铁门就被人敲响了,我以为是那位老大哥又差孩子叫我过去打牌,站起身想着打发他们,开房门一看不由地吃了一惊,摩登小郭,我们的接待办郭主任,楚楚动人地站在了面前。 (一百九十七)世事荒唐 小郭主任走进我住的配电间,在杂乱的桌子前坐了下来,随手将拎着的一个印着县接待办字样的大纸袋,放在了我正做的英语练习册上。从敞开的袋口,我看见里面混装着炒好的花生瓜子,几个鲜艳的橘子苹果,还有各色漂亮的糖果。 “我又不是小孩了,你破费买这些干嘛?”我抓起一把糖果,塞给了门前那群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小孩子,“赶快去楼前面玩吧,叔叔和阿姨要说点事情。” 孩子们拿着糖果,高兴地一哄而散,朝着招待所的前院跑去,我随手掩上了敞开的房门。 “这些糖果不是我买的,”小郭扬起带着漂亮弧线的脸蛋,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昨天下午县里开团拜会,招待各部委办局的领导,这都是饭桌上剩下来的,我就给你带来的一袋子。” “当官真是好啊,过年还有团拜会,还能好吃好喝上一顿,不像我们这些小工人,今年工资都没发全,更别说过节的礼品啦。”我望着桌上的礼品袋,止不住感叹道。 小郭目光盈盈,赧然一笑,低头翻了下我正在做的练习册,瞧见上面的英文练习题,戏谑道:“真是没有想到啊,在我们这个淮北小城,还有人在天天学英语,心怀祖国放眼世界呢?” “哪有什么天天学英语,更不敢放眼世界,” 我被小郭一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是春节放假了吗,没有什么事情做,就自学点高中课程。” “你是真的在准备考大学了吗?”小郭的脸上透出蛋青色细腻的光泽,懦懦地问了句。 “今年准备试一下,我已经到了报考的最高年龄了。”我点了点头,诚实地回道,“你看看当前这样的情况,纱厂年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大伙为了自己的饭碗都在想办法,我这也是在寻一条出路。” “你觉得这条出路可靠吗,你有把握能考上学校吗?”小郭娥眉一挑,不经意撩了下额前的乱发。 “这个……没有太大的把握,主要是我的外语太差,几乎就是零基础,所以才在抓紧恶补。”我有些灰暗,如实地说道。 “你要是考不上怎么办,有什么新打算吗?纱厂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我听王书记说……”小郭刹住话柄,抬头瞥了我一眼。 “纱厂为什么指望不上了?!王书记咋说……”看见小郭欲言又止,我心里咚地一声,赶紧追问了一句。 “这个……你千万不要对外说啊……”小郭贝齿轻咬,回避着我的目光, “春节前县里头头们在常委会议室开会,我因为接待几个西北客商的事,急着去找王书记汇报,就直接闯了常委会议室,听到王书记正在讲话,他说准备过了年就启动纱厂的破产程序……” “破产?!” 小郭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尽管知道纱厂没希望了,但是说到要它马上破产,心里一时还真没有准备。 小郭看我头发奓竖,一副震怒的表情,一时有些慌乱:“这是我偷偷听到的,你可千万别给人乱说啊……” “让纱厂破产?!这个姓王的真想得出来,他跟那个亲家 ‘赵金宝’都不是东西……”我一时心乱如麻,咬着牙狠狠说道。 听到我骂王书记,小郭白皙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这只听了王书记一说,到底结果怎么样还不知道,唉……都怪我多嘴,你可千万千万别往外面乱说啊……” 想不到昨晚吃年夜饭时大伙的忧虑,话音未落,今天就成了噩梦:“没有不透风的墙,纱厂真要是破产了,你不说,我不说,也会有别人说的,好端端得一个国营企业,几代人的奋斗,几千口人的身家性命,就这样让他们败坏啦!”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些,我来找你呀,是有一件好事。”小郭赶紧忙着岔开了话题。 “找我能有什么好事?” “我刚才不是说找王书记汇报接待西部客人的事吗,你知道这些西部客人到咱们这里干啥的?”小郭努力展开笑靥,声音里透着酥软。 “他们来干啥,关我们什么事?”我心里七上八下,气咻咻地说道。 “怎么不管我们的事啊?这些客人来我们县,是要帮助我们建一个大钢厂。” “你说什么?”我一时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岔了,“帮我们县建钢厂,这……不是笑话吗。” “怎么是笑话,就是建钢厂。”小郭直勾勾地望着我,一双丹凤眼像水波在流动,“你没看见到处都在搞基建,钢材多么的紧俏,现在谁要是能弄到平价钢材,一转手就能够发大财?” “我们这里一没有矿山,二没有铁矿石,怎么建钢厂,再说建一个钢厂得要多大的投资啊,钱从哪里来?”我跟着于老师学了化学,知道了炼钢的原理。 “你呀,真是在纱厂呆傻了,”小郭扑哧一笑,娇嗔道,“我们不炼铁矿石,主要是回收废旧钢材重新冶炼轧制,建厂和购买生产线的资金当然靠贷款,另外全县机关企事业单位每人都要捐出一个月工资,你们纱厂也不例外。” “我们淮北是棉花主产区,眼睁睁地让一个好端端的纺织厂倒闭了,再花钱去建一个没有资源的什么炼钢厂,这他妈的不是太荒唐了吗?我们现在工资都发不上来了,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钱捐出去建钢厂啊?”我横眉立目,破了嗓子骂起来。 “县里马上就要成立钢厂建设指挥部了,王书记挂帅任总指挥,下设的办公室主任是工业局的赵局长,还有几个副主任,我……也算是其中之一。”小郭没有计较我的情绪,抿着嘴喜滋滋地说道。 “王书记,赵武,还有你……是副主任,你们……你们谁懂炼钢,这不是胡闹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惊得眼珠差点掉下来。 “我们不懂技术,可是西部的几个客人都是专业出身,他们要将自己的一条轧钢生产线带过来。”小郭有点急了,满怀怜悯地望着我,“吴平,你一点都不了解现在的形势,市里的国营企业全部要改制,大力促进私营经济发展,这样我们才能卸下包袱,继续轻装上阵啊。” 他妈的,真是岂有此理,谁是包袱?这些国家的资产,还是我们这些所谓的主人?我心里憋屈的难受,象溺水的人喘不过气来。 小郭主任见我唬着脸没了言语,以为她的话将我说服了,神色轻松了下来:“现在钢厂筹建指挥部正在往里面调人,人员编制全挂在县计经委,属于事业单位。这是一个好机会,我来帮你想办法调出纱厂,你自己再去市里找一下鲁豫,让他给打个招呼,这事十拿九稳一定能成。” 这就是她说的好事,我神情索漠地望着小郭,恹恹地回道:“谢谢你想着我?可是,我一个小电工,去那里能干什么?我现在就想着一门心思参加高考,能赶紧离开这儿。” “我也想离开这儿,我挖空心思去了市里,结果怎么样,不是又回来了吗?现在纱厂肯定是要完蛋了,你有把握一定考上大学吗?如果考不上呢?我承认喜欢上了你,对你有了想法,不想和那个姓尤的龅牙过下去了,我知道你连殷红带着个孩子都能接受,也一定不会嫌弃我的,可我们不是鲁豫、不是袁圆,也不是赵文、赵武,我们没有能力选择,没有资本去得瑟,只有不惜代价,去抓住每一个看得见的机会……” 小郭主任鼻翼翕动,泪凝于睫,一张生动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了。 “对不起……我没想要伤害你,”我的心嗵嗵跳,目无焦点,嗓音生涩地说道,“小郭主任,谢谢你想着帮我,可是……我们不可能,我绝不是嫌你结过婚,是因为……因为……我们的思想不太一样,还有……就是我心里想着红姐,一时半会放不下来,这对你不公平……” 刚刚过了下午四点钟,在寒风中奔波了一天的太阳已经落到了梧桐树的枯枝上,苍老疲惫,似乎要一头栽到地上似的。我送小郭出了门,走在家属区的院子里,引来了众人痴痴的目光。妩媚的小郭算是小城名流,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如今这位县接待办副主任,与我这个纱厂小工人肩并肩走在一起,不能不让人感到惊讶,想入非非。 “这不是那个文化馆的小郭吗?” “早不在文化馆啦,提拔到县里当干部了。” “就因为长得漂亮会跳舞?” “主要还是有关系,我们厂漂亮的也不少,原来那个殷红多漂亮啊,去了医院还被人退回来……” “她不是和文化馆那个龅牙馆长结婚了吗,怎么又跟吴平搞到一起了?” “就是,你别看这个吴平就一小电工,人高马大,还就是招蜂引蝶,跟这些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不清不白,嘻嘻……” 我对这样的议论已是司空见惯,小郭缱绻地瞥了我一眼,轻轻地挽住了我的手臂,侧过脸来依着我的肩头:“你知道吗?袁圆有男朋友了。” “好啊……她需要一位门当户对、有前途、对她好的人。”我郁郁地望着下沉的夕阳,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不是什么门当户对,也是一个普通出身,大学毕业分到了市委办,个头和你差不多,人长得挺精神。” “我和人家比不了,袁圆是个好姑娘,应该得到幸福。”说这话时,我心头一酸,好在眼睛一直盯着远方,把一切都掩饰住了。 (一百九十八)纱厂黄了 在萧瑟寒冬里,人们总是盼望着草长莺飞、丝绦拂堤、碧波涟漪的春天;期盼着脱下厚重的棉衣,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和煦明媚的春光中;期盼着新的一年,能给自己的生活带了新的变化,新的希望……可是,这一年的春天却姗姗来迟。还没有出正月,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风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电闪雷鸣,消散了还未聚拢的春意。俗话说“正月打雷,遍地是贼”,这不祥的雷声打得人心惶惶,打得天地万物失去了生气,也将纱厂人的期盼击碎,像一匹白纱布撕扯的千疮百孔。 春节过后,纱厂就一直停产,各种各样的传言漂浮在大街小巷,搅扰着这座运河边小城人们脆弱的神经。挡车工都不来上班了,我们电工还在安排人值班,因为害怕厂里这些老化的电气出问题。纱厂是重点防火单位,四处飞舞的棉絮,车间里的棉纱,仓库里的棉布,一旦失火就是灭顶之灾。 这天,轮到我值早班,因为没有生产,所以一个班只安排一个人。空无一人的大车间里没有了往日的机器轰鸣,仿佛是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里,安静的让人几乎产生错觉。一个上午,我坐在配电室没动地方,绞尽脑汁地对付着英语练习题,这是小于老师离开前留给我的作业。因为要回校继续学业,小于老师没有办法再辅导我了,于老师又为我请了一位县中的陈老师。这位陈老师是南方人,四十多岁的年纪,原来是教俄语的,因为如今没人学俄语了,他不得不改教起英语来。陈老师的英语也算是自学的,但是水平不错,教我这样的学生绰绰有余,就是读起课文来不如小于老师,总带着一种卷舌音。我没有按照他的发音学,还是按照小于老师的腔调读,多年以后,三爷爷家的小叔听我说英文时很诧异,问我从哪里学习的发音,那时候我才知道小于老师讲的是很高级的 “女王英语”,相当于我们电视里播音员说的纯正普通话。不知什么时候,张胖子猫一样溜进来,在背后使劲叫了我一声。 “哎呦……”我吓了一跳,恼怒地说道,“你这是打哪冒出来的,一惊一乍,现在不是没开工吗,你来厂里干什么……” “嘿嘿……”张胖子陪着笑脸,把平日的称呼我的“小”字都省略了,“吴师傅,咱们春节前说的事,你没忘吧?” “春节前,我们说了什么事?”我一时有点恍惚,不知道他又出什么鬼。 “你忘了?” 张胖子看我没接上他的茬,赶忙提醒道,“俺们不是说好了,求你帮着弄些电料和灯管的吗。” 听说他来是为了这事,我有点气不打一出来,原想把一口拒绝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厂子已经这样了,他盖新房给儿子娶媳妇,也确实不容易,我无奈地放下书本,去配电室里面的材料间,在铁皮柜子里翻找了半天,把一卷照明电线和几个拉线开关拿了出来。 “就这些啊……” 张胖子看见我递给了他的东西,失望地问道,“俺们不是说好了,还有两套日光灯吗?” “你真是得寸进尺,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况,车间用的电料早就缺了,材料库说没有钱进货。大车间顶上的灯管都坏了快一半,一直没有新灯管换了,哪还有两套日光灯啊,” 看到张胖子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又有点不忍心,“这样吧,我再帮你想想办法,找两个好的镇流器,你自己去配灯管吧。” 听我承诺了,张胖子才放了心。他神秘兮兮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伸着一张臭嘴,凑到了我的耳边:“你听说了吗?县里准备要建一个炼钢厂了。” “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一个淮北穷县建一座钢厂干嘛?”我心里明白,嘴上却故意反问道。 张胖子见我不信,压低嗓音继续说道:“这个消息绝对可靠,我是听一位县里亲戚说的,他说钢厂是王书记通过私人关系从西北引进的,马上就要开始征地拉围墙了。” 我想起摩登小郭说的话,心里止不住沉重起来:“建不建钢厂与我们没什么关系,我们只关心纱厂还能不能撑下去。” “还撑个屁,纱厂马上就完蛋了!” 张胖子听了我的话,一脸愤懑地提高了嗓音,“你没听说吗,这阵子崔老扒正上下活动,想要买下俺们纱厂呢。” “崔老扒?他要买纱厂?” 我的心“噗通”一声,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纱厂可是国家财产,怎么能够随便卖给私人呢?” “这不是改革吗?县里急着甩包袱,卖给私人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现在上面提倡私有化。”张胖子像牙痛似地噏着嘴。 “这可是国家几十年积累的财富,怎能一下子都变成私人的呢?” 我气体悬浮,眼前发黑,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俺也是听许班长私下说的,不过听他的口气,这个事应该已经八九不离十,基本定下来了,他还说纱厂马上就要转入破产程序啦。” “就是要卖……纱厂这么大一片产业,崔老扒能买得起吗,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小吴啊……你跟着鲁豫当学徒,又跟着他学读书,却没有象他那样学会动脑子?” 张胖子怜悯地瞥了眼一脸愤怒的我, “崔老扒已经找人进行了评估,说是核销了厂里的债务,算完了这几十年的折旧,整个纱厂就是一个负资产,最后等于白送给了他,还得倒找钱给他呢。” “白送?还要倒找钱?这……这……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也太荒唐了吧!县里面能同意?”我被张胖子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怒不可遏地喊起来。 “现在都是不按规矩出牌,上面提倡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谁有权有本事都想趁乱捞一把,县里王书记、工业局赵局长都支持他,只等着市里点头啦……”张胖子磕着牙齿,嘴里象杀猪般吹着粗气, “其实,俺就是这事想不明白,他个崔老扒怎么就是个‘不倒翁’,什么时候都能吃香喝辣呢?当年他是政治上的红人,动乱过了按说该倒霉了吧?可是人家不仅没有倒霉,又改成了经济强人,现在还要买下纱厂,当私人大老板……” 我的思维早已断了路,满耳都是裂帛之声,张胖子脸色铁青,声音吱咛着继续聒噪道:“唉……不管什么时候,搞什么花花名堂,反正倒霉得都是俺们老百姓,听说纱厂卖了,所有人全都买断工龄,一年一百块钱……” 我一时天旋地转,彻骨的寒冷从脊背窜出,止不住大口地喘起了粗气:“一年一百块?这他妈比猪都卖的便宜……” 暗夜无月,孤风缠绕着老银杏尚未发芽的枯枝。人去楼空,招待所弥漫着说不出得凄寂。我呆坐在小楼前的水台边,没有吃饭,也不感到饿,料峭得春寒中,也没有了冷得感觉。我的手中捏着师傅留下的一本《普希金诗集》,回来丢下那些英语练习册,神差鬼使地就拿起了它。“我的心在激荡,因为重又苏醒,不只是神性的启示和灵感,还有生命、眼泪和爱情。”师傅曾给我讲过诗人短暂而荒唐的一生,他说在这些诗句后面,那些所谓的真情,仅仅就是一种带着宿命的人性。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把爱情说成超越物质,甚至超越本能欲望的高尚精神,但事实上,它却存在于每一件具体的实物中,要不是每天骑着红姐留下的那辆“凤凰”坤车,在我的生活中她的信息几乎消逝殆尽了。爱情太短,留给人们的往往是一个不堪回首的结局和无尽的痛苦。 头顶的银杏树一阵飒飒颤动,我从幽思中颓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惨白的面孔,那个消失了多日的红衣女鬼,轻浮在两枝银杏交叉处,一双空洞的目光饱含忧伤地望着我。 “你……怎么回来啦,你不知道纱厂就要没了吗?”我慨叹一声,凄然说道。 红衣女鬼听懂了我的话语,幽幽地轻拂了一把罗衫,无光的双瞳涌出了两滴泪水,无声地落在了我身边的水台上。那天晚上,我在似睡非睡中一直听到她梦呓般的哭声,第二天早上,我昏昏沉沉地去楼前洗漱,看到水台上留下一滩泪水,在松弛的晨光中如鲜血般殷红粘稠。打那以后红衣女鬼走了,小院里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不知道她的幽魂飘向了何方,她也没有了安身之地,成了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啦。 (一百九十九)听到猫头鹰叫了 无论世事如何艰难,时光永远不会停息,就在无声无息中,不知什么时候春天已经随风潜入,一转身站在身后了。 大运河钢厂奠基的消息,当天就在中央台《新闻联播》后的全县新闻里播出了。在画面里我看见了师傅鲁豫,作为市府分管工业的副秘书长,他和一群县里的官员戴着硬壳的塑料安全帽,手上套着白的手套,极具表演般地挥锨铲土,将一块系着红绸子的大理石纪念碑,埋入了一片刚刚被铲除的小麦田里。随后,他在众人的簇拥下,开始在这片拉着围墙的小麦田里转悠,随着电视里播音员激扬而熟悉的“县普”声,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的王副书记与鲁豫亲切交谈着,在他们的身后,梳着大背头的赵武主任不时恭谦地点着头,他不久前已经从工业局副局长被提拔为县经贸委主任了,这次又兼任起了大运河钢厂筹建委员会办公室主任一职。 纱厂要破产和县里要建钢厂的消息,春节后就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对于即将失去工厂失去生计的纱厂职工和家人来说,这消息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生活区里有人急火攻心生了病,有人在家冲着老婆孩子发火,有人开始站到前面的人民路上骂大街,也有人开始出面联络众人,酝酿着组织起来去县里市里讨个说法。在大运河钢厂奠基前几天,张胖子又来找过我一回,这次他除了来拿那两个我承诺的新整流器外,还想招呼我与大伙一起在钢厂开工典礼上去拦市领导的车子,因为他们打听到鲁豫会来参加,所以有人希望我能够出面找鲁豫反映情况。 张胖子浮肿的脸上,一双小眼睛充满了期待的光亮:“吴平,大伙算来算去,也只有你能跟鲁豫搭上话了,都指望着你去找他,出面来帮帮咱们,告倒县里姓王的和崔老扒这些龟孙子。” “你们想让我出面找鲁豫,去告县里的王书记和崔老扒,” 我恍惚着差点笑出了声,“你们没想想我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俺们就是拼了命,也要去告姓王的这帮坏家伙,他们平时贪得无厌,想方设法捞钱也就算了,如今又打起了纱厂的主意,竟然敢理直气壮地侵吞国家财产,还要砸了俺们几千人的饭碗,这他妈的也……也太卑鄙无耻了。”张胖子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老张,你……你觉得这有用吗?” 我缓了一下情绪,还想劝他一下,“现在的鲁豫早不是纱厂那个保全工了,也不是我原来的师傅了,就算我去找他,他能听进去我的话吗?就算是听进去了,从心里同情我们,想帮我们,哪又能怎么样呢?他一个人也改变不了纱厂的命运。更何况他现在仕途正红火,就是有这个能力,也绝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我们现在这样去找他,他会避之不及,根本没有可能帮咱们。” “哪……照你这么一说,连鲁豫都不愿帮俺们,纱厂就真的没希望了?”张胖子一脸颓唐,还是有点不甘心。 我也是纱厂的一员,知道大伙内心的绝望,这几千口人想做最后一搏,充满了蝼蚁挡车的悲凉:“你说得对,我想姓王的他们早就开始打纱厂的主意,想把它卖了,变成自己的财产,现在他们敢同崔老扒勾结,准备着这样做了,说明人家早就什么都谋划好了,想好对策了……” 张胖子听完我的话,浮胖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难道鲁豫对俺们纱厂就……就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有感情怎样,没感情又怎样,有什么区别吗?他对纱厂,对我们这些人,难道会比对殷红还有感情吗?纱厂和我们在他心中,不会比殷红还有分量吧?他当年为了自己的前途,最终连殷红都能甩了,我劝大伙……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唯恐过犹不及,赶紧泼了最后一盆冷水。 “哪……现在俺们大伙该怎么办?” “我看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你说这话,是不是已经找好了退路了?” 张胖子真是张胖子,脑子一转就想歪了,“鲁豫对我们没什么感情,对你肯定不一样,你要是没了退路,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看书吗……”。 我时又气又恼,干脆直截了当:“说实话,鲁豫对我还真是不错,他管不了纱厂几千口人,拉扯一下我这个徒弟,还是有能力的。我不瞒你,前几天还有人想着帮忙,把我弄到钢厂筹建指挥部去呢。” “怪不得你小子不愿去找鲁豫……”张胖子嘴里嘟囔着,怨怼地瞥了我一眼。 听到张胖子这么说话,我实在不想再跟他啰嗦:“你爱咋想咋想吧,反正纱厂马上就要倒了,下次你也别再找我要这要哪啦。” “你是有了后路,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胖子浮肿的脸上充满了失望,冲着我愤愤地嚷嚷起来,“要是吴老和鲁大个子他们还活着就好了,他们绝对不会任由着姓王的和崔老扒毁了纱厂,绝对不会不管俺们这些工人的……” 望着张胖子关门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戚然,他的最后一句话刺激了我,让我想起了奶奶说过的一件事。******时,鲁大个子带队来下吴洼调查情况,当时的大队书记、我的姥爷在众人的苦苦恳求下,十分为难地拿出了那张压在箱子底下的借条,无比忐忑地交到了鲁大个子手上: “鲁队长,当年你欠俺们村的粮食,说是打跑了小鬼子就还的,现在全村家家都断了顿,有病的都快饿死了,你能不能看着当年下吴洼支援武工队的份上,给俺们兑换一点山芋,救救下吴洼的老小……” 鲁大个子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手捏着欠条,看着奄奄一息的下吴洼老小,忽地举起手来,使劲地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他呜咽着说道:“是我们无能,对不起乡亲们,让大家吃这么大的苦,这粮食我们该还,该十倍百倍地还,可是我手里一点救济粮也没有了……” 就在那年,下吴洼饿死了十几口人,其中就有生病的二狗蛋他爹。我不知道如果三爷爷和鲁大个子还活着,面对他们建起来的这座工厂和将要失去饭碗的几千口人,还会不会狠扇自己几个大嘴巴。我知道鲁豫一定不会这么做,他会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会轻松地说,这是社会前进中的阵痛,是应该而且必须付出的代价。 张胖子他们最终没有听我的劝,还是组织人去拦了市里领导的车,县里果然早就做好了准备,城北二虎带着联防队根本没让他们靠上边。据说张胖子不服,还挑头想争执,被联防队里的一个小纰漏一棍子打破了脑袋。纱厂的众人被远远控制在了开工现场的外面,众人扯着嗓子的呐喊,被湮没在了鞭炮和欢快的乐曲中。不过,开工现场还是出了纰漏,那些被铲除了已经拔节的小麦,侵占了承包土地的农民,趁着城北二虎带联防队全力对付纱厂人群时,推到了一截新拉起来没有凝固的围墙,趁虚而入,冲进了院子里,吓得鲁豫和县里的头头在保卫人员的掩护下,匆匆地坐车跑了。当然,这些画面都没有出现在电视的新闻里。 大运河钢厂热火朝天地建设起来,纱厂即将破产的消息也变成了现实。县里成立了纱厂清产核资委员会,第二天《停产通知》就贴在了纱厂有着30年历史的青灰色门楼上。承包厂长崔老扒下令组织了护厂队,城北二虎被聘为了正副队长,他们带来了一批手下的联防队员,厂办的童主任又配备了一些人,保全班大班长许长久和电工班的一撮毛小李,都成了留守的护厂队员。纱厂的工友们闻讯挤到大门前看布告,护厂队凶神恶煞地立在一旁,人们满脸悲伤却默默无声。一些女工惹不住抹着眼泪,嘤嘤地哭出声来,立刻被护厂队的人拉出来驱赶走了。 因为我们电工班一直在厂里值班,竟然被通知去领了两个月工资,当我兜里揣着这些血汗钱走出厂门,望着门前黑压压静穆的人群时,仿佛像被车轮碾过胸口,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当天晚上,我从补习班回到招待所,抓紧时间继续看书做题,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多。我简单洗漱了一下,正准备上床休息,忽然听到前面的小铁门咣咣地响了起来。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了,这个时候会是谁来呢?难道是红姐,就像那天夜里一样,突然带着小壮回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一脚踢开了脚盆,来不及擦干腿上的水,靸着鞋就往楼前奔去。栖息在老白果树上的两只捕鼠归巢的猫头鹰,叽叽怪叫着打我头顶飞了过去。 (二百)倒春寒 那一天晚上没有月亮,夜空中的星星显得特别杂乱。后半夜,料峭的寒风呼啸起来,早晨起床时宛若回到数九的日子。我缩着脖子,去招待所的小楼前洗漱时,忽闻天空中传来嘎嘎的雁鸣,举头仰望,只见两队北归的大雁排成长长的人字形,前后呼唤应答着,从老银杏树上空徐徐地飞过,慢慢地消逝在了北方青灰色的地平线上。这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的雁阵,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每每听到的都是猎杀大雁和其他侯鸟的新闻,也曾在自己出差某地时,被一些官员或老板拉到远离市区的荒郊野外,在一些隐蔽的或低调或豪华的小店、山庄、度假村,与接待宴请上见过被分割烹饪的大雁残块,看间这些被退了毛后酱紫色粗糙的肌肉,本能地会有一种恶心想哕的感觉,赶紧想出理由推说自己连日奔波,身体有恙,离席而去,逃之夭夭。 清晨的小院静悄悄地,我又抬头望了眼二楼最东面的房门,这里曾是我和红姐、小壮住过的房间,如今也是没有一丝声响,房间里的人看样子还没醒来。昨天夜里,当我听到敲门声,疯一样跑到楼前,打开了铁门的瞬间,一个带着哭腔的柔软身子扑进了怀中,惊得我一时手足无措。 我将小郭主任领到自己住的配电间,灯光下,她发际散乱,面颊红肿,光脚穿着双黑色高跟鞋,一副惨兮兮的狼狈模样。 “你这是怎么啦?”我有些不忍直睹,微微扭过了脸去。 “呜呜……姓尤的混蛋……”小郭花容失色,一脸悲戚,哭得有些接不上气来。 “你们……又打架了?”我有些惶惑地问道。 “他是个混蛋……呜呜……”不知是因为伤悲还是寒冷,小郭的身子在微微战栗。 我想倒杯水给她压压惊,随手拿起自己喝茶的茶杯,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妥,就去找了只平日吃饭的干净瓷碗,从热水瓶中倒了开水,递到了她的手中。小郭淅淅沥沥地喝着热水,情绪稍微平缓一些,我探过身子将小郭脚边的电炉闸刀推了上去。 “你……这是和尤馆长又闹矛盾了?”我怕再刺激了她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这样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我一定要离开这儿……”小郭咬着一缕飘散嘴角的秀发,再次愤愤地说道。 我继续安抚着小郭,在与她琐碎的对话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龅牙尤馆长当初死追小郭,是她众多追求者中最痴情的一位,小郭从市里离婚回来后,心灰意冷的时候答应嫁给了他。自从与小郭结婚以后,龅牙尤馆长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婚前的花言巧语变成了互怼,两人的关系愈来愈冷淡和紧张。自从小郭调到县接待办后,工作一下忙碌起来,常常需要离家出差,一去就是好几天,只要小郭一从外面回来,两人必定要大闹一场。无论怎么厉害的女性,体力上都不是男人的对手,小郭也是一个不肯低头服软的人,龅牙尤馆长的家暴逐步升级,阴险的龅牙故意不打小郭的脸,让她吃尽了苦头又无法述说。 无论什么原因家暴都是罪恶,我心情郁闷,十分气愤:“今天……他打你的脸了?” “今天……他是彻底发疯了,不管不顾地往死里下手,我要不是逃了出来,就该被他给打死了……”小郭低头轻声抽泣着。 “今天,他……为什么变本加厉,不是说故意不打你脸吗……”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今天,今天是因为……”小郭忽然欲言又止,哽咽着没说下去。 我感到自己有些唐突:“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小郭含泪的眸子闪瞧我一眼,吱唔着说道:“今天……跟王书记从市里出差回来,他就……” “王书记?”我的心嗵地跳了一下,想起在县一招不经意间看到他瞄向小郭的猥亵目光。 小郭秀气的鼻子猛一抽搐,丹凤眼里的泪珠又像小雨一样飘落下来:“吴平,没人知道我的苦,我心里憋着的事儿,它快把我逼疯了……” 夜,是罪恶的征兆。在这个春寒将近的夜晚,灯光下这位小城丽人的哭诉,再次激起了我内心的愤懑。当初,赵武主动来找小郭,说县里决定甩掉国有集体企业,象南方一样发展私人经济,所以去上面找关系,接待南来北往的客商,县接待办急需人手。分管这项工作的王副书记见过小郭,对她的印象很好,认为她为人活泼,又能唱会跳,特别适合做对外接待工作。小郭闻听此言有些半信半疑,她不敢相信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会落到她这个文化馆小馆员的头上。因为她和王副书记并不熟悉,只是在县里演出时,看见坐在台下的那张浮肿的大脸。赵武大包大揽,果然不到个把月,小郭就接到了去县接待办的调令。更让小郭意想不到地是,她竟然还被任命成了副主任,一下子成了正儿八经的副科级干部,这是县里大多数干部一辈子也达不到的目标。发生在小郭身上的奇事,让小城的人们大跌眼镜,连丈夫龅牙都有点目瞪口呆,自从上次殷红失踪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热点了。小郭每天走在县大院里,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她认为是遇到了贵人,对王书记和赵武充满了感激。 一个多月后,小郭被王书记带着,与赵武一伙人去省城出了趟差。当天晚上,他们在省城的一家五星级宾馆,宴请一位给某省领导当秘书的本县籍干部,作陪的也是几位各厅局本县籍的处长、科长。整个宴会上,宾主之间举杯换盏,乡情之中把酒叙欢,王书记和赵武不断地催着小郭给各位敬酒。小郭虽是小城美女,但也没经过多大世面,她原本酒量就不大,还想努力陪好色迷迷的秘书,让王书记对自己工作满意,就架不住众人一杯杯地灌,最后喝得差点当场醉倒桌下。一桌人直闹腾到凌晨时分,才送走了那位黏黏糊糊的秘书,小郭早就醉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被什么人架上了楼,到了谁的房间,等她半夜因为焦渴醒来的时候,睁眼看见的是枕头边王书记那张浮肿的大脸,此时他正心满意足地呼呼大睡,而自己的内衣被扯烂在了席梦思床下。 “他妈的,这个姓王的老畜生!”我一巴掌拍到了床框上,两眼血红地咆哮起来。 小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吴平,你鄙视我吧……” “这帮王八蛋整天在社会上人模狗样,欺上瞒下,恃强凌弱,一肚子男盗女娼!”无比的愤怒让我脑袋嗡嗡作响。 我现在明白了调小郭去县接待办,应该是王书记让赵武设的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社会上不久后就有了风言风语,这些传到原本就满心怀疑的龅牙耳朵里,整个人都要气疯了,但是他害怕王书记,内心更加扭曲变态,把所有的愤怒都加倍发泄在了妻子的身上。 夜色中,又传来了猫头鹰凄厉地鸣叫,温暖的电炉旁,掩面抽泣的小郭曲蜷并着双腿,脊背勾勒出了一道迷人的曲线。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仿佛又见到了红姐正端坐在了自己的面前,同样的美丽,相似的命运,难道这就是她们该有的宿命吗? “跟姓尤的离婚吧,一个男人只要对妻子动手,这个婚姻无可救药了……” 小郭扬起脸来,水汪汪的丹凤眼直视着我,双眸透出两束乞望的光芒。 “你不是说……说一定要离开这里吗?如果……如果我真能考上学校,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吧……”我使劲咬着牙,生涩的嗓音让自己梗得难受。 小郭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你……真不嫌弃我……” “为什么要嫌弃……” “嗯……”小郭的轻轻的一哼恍如隔世,我却感到在耳边如炸雷一般。 (二百零一)有点后悔 小郭当天晚上就住了下来,当然我没让她住在我的配电间,而是安排她住到了招待所的小楼上。我从库房拿出一套洗好的被褥,铺盖多日没有翻晒了,有一股湿乎乎的霉味。我给小郭的房间按了一只电炉,这里曾是红姐和小壮住过的地方。在听小郭还在絮絮叨叨诉说时,我把潮湿的被褥烘烤了一遍,最后看着她脱去外衣,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眉梢间润出浓浓的春情。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回避着那双直勾勾的美眸,赶紧退出了房间,吩咐小郭锁好了房门。 夜,沉寂而宁静,匍匐在融融月色中的万物,早已进入了沉醉的梦乡。躺在配电间的小床上,我一时难以入眠,越琢磨越感到心虚。作为县接待办副主任,小郭完全没必要到我这里来,她可以去住全县条件最好的一招,我知道那里有专门用来接待贵宾的高级房间,那里就属于他们接待办管理。小郭之所以跑到了纱厂来,是把我作为一个可靠的倾诉对象,在这个家族交织、人际复杂的小城里,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尽情诉说委屈和痛苦,又不会四处嚼舌头的倾听对象,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至于在听了她的哭诉后,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说如能考上学校就带她离开这儿的表态,其实,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 整个上午,我都坐在小小的配电间,惴惴不安地捧着书本,支楞着耳朵,聆听着招待所小楼上的动静。说到底,小郭与我们并不是一路人,她不仅有着光鲜亮丽的外表,还有着轻松滋润的工作;她对自己的未来有着诸多设计,并且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虽然上次失手了,没能通过婚姻去市里发展,跌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但是依旧没有大伤元气。她虽然在内心痛恨王副书记的荒淫和赵武的无耻之时,但是又从这种没有尊严的不齿关系中,交换来了应有的好处和利益。她弟弟能从倒闭的食品公司调到县广播站,从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匠,变成了一名扛摄像机的记者,其中存在的妥协和交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要知道在当年这可是个万众瞩目的工作…… 小郭开门下楼时,已经临近中午了。我在自己后面听到了响动,赶紧拎着一壶开水来到楼前。小郭正在水台边洗脸刷牙,毛巾、牙膏、牙刷都是以前纱厂发的福利,我昨晚全拿出来给了她。 “起来啦?”我将水壶递了过去,“刚烧的热水,你洗脸吧。”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小郭环顾着四周,止不住感叹道,“找上次来你这里,闹哄哄地住满了人,想不到平日倒是挺安静的,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就住了你这么一个人。” 小郭一双丹凤眼微微有些红肿,神情中已经没有了昨晚的悲伤:“昨天晚上我突然跑来,打搅你了,真有点对不起。” 我将开水倒进面前的脸盆里,故作轻松地回应道:“没什么打搅,更谈不上对不起,你能来我这儿,就是把我当作了朋友。” 小郭感激地瞥了我一眼:“我其实可以去住一招,姓尤的就是个吃软怕硬的小人,他只敢在自己家里横,可没有胆量去外面闹,因为他怕王书记,也怕赵武,他知道自己惹不起他们。可是……昨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就想到了你,出了门,就拔脚到这儿来了……” “尤馆长不敢到这儿来吗?”我心里揣度着,有些惶惑地问道。 小郭目光闪烁了一下:“他不会想到我来这儿的。” 看见小郭心情好了不少,我止不住调侃地一句:“他怕王书记和赵武,可是他不会怕我,要是真找到了这儿来了,怎么办?” “你连城北二虎都不怕,还会怕他?” 小郭赧然一笑,斜睨了我一眼。 一阵清风掠过了老白果树梢,小郭直起腰身,梳理着飘逸的长发,惊喜地叫了一声:“吴平,你快看看,白果树发牙了……” 随着小郭的目光抬眼望去,在老白果树遒劲的枝杈上,果然生出了一簇簇毛茸茸的嫩黄叶芽:“没有过不去的严冬,没有等不到的春天……” “你真有点象诗人……”小郭忽闪着双眸, “哎……你昨晚说的那句话,还算数吗?” 我一时有点窘迫,嘴上敷衍道:“我昨晚光听你哭诉了……” “哼——,不老实。” 小郭的粉脸上显出一抹酡红,故作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你们男人啊……都是口是心非,你怎么也免不了俗呢?” “只要……你能下得了决心,我一个大男人说话,一定算数。”我心里打着鼓,说出来的语气有点飘。 吃完了面条,小郭让我送她回去,我俩出了招待所,穿过那片杂树林,来到了前面的生活区。因为纱厂停产了,生活区里聚集着无聊的人们,小郭挎着我的手臂,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故作一副幽媚的神态,弄得我如芒在背,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春日午后,阳光和煦。路边的梧桐树上,绽露出了片片粉嫩的绿叶。一束束粗粗的光柱,从枝叶间直直地透射下来,把面前的柏油路照得通亮透彻。我俩顺着大路一直往西,来到了十字路口的小马前,小郭忽然指着前面提议道:“我们去看人民剧场看电影吧,这几天在放《芙蓉镇》,听说特别好看,刘晓庆是真漂亮,那个男主角听说还是个学生,比她小了好几岁,两人演起夫妻来,还真像是两口子。” 我很久没看电影了,因为纱厂的电影院改放了录像,自己又一门心思想考学校,已经不太关心这事了。小郭的提议让我有点心动,略略迟疑了一下就同意了,我在阅览室麻脸那里借过古华的《芙蓉镇》,“芙蓉姐子”胡玉音的命运,曾在我的心中引起过极大的波澜。当时,红姐依偎在我的怀中,流着泪听我念小说的章节,秦书田咬着牙 “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的话语,强烈地震撼过我们的心灵。小壮睡着后听我读一会小说,不仅成为我们苦中作乐的工具,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关系,从中获得了生活的启迪和勇气。 人民剧场的苏式大门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当年虽然有了电视机,但是几个电视频道很单调,看电影依旧是主要的娱乐形式。小县城的热门电影票本来就挺紧俏,不知怎么又传出这部电影马上要被禁映的消息,所以来凑热闹的人比平日多了一倍。小郭是小城的名人,众目睽睽之下,不时有人点头打招呼。我挤到了卖票窗口,看到挂出来的小黑板上写着,下面几场的票已经售罄。 我遗憾地回到小郭身边:“已经没票了,咱们回去吧。” 小郭莞尔一笑:“你在这儿等下,我去看看。” 小郭转身朝大门走去,我望着她穿过众人,上了高高的台阶,在进门口处对着检票小伙子耳语了两句,小伙子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小郭就回过身来,立在高处得意地向我招手,亭亭玉立的身姿吸引着一众目光,没有人注意到她没穿丝袜脚踝。 剧场经理一口一声地叫着郭主任,殷勤地把我俩带到了楼上的放映室,叫人倒来了泡好的茶水,热情寒暄一番后才离开。放映员将自己坐的一把高脚椅子让出来,我和小郭挤坐在上面,脸贴脸地趴在放映员的观察孔后面,在身边放映机嘶嘶啦啦的低吟中,看完了这部国产电影中少有的长片。谢晋真是位好导演,演员的表演也自然准确,大段冷峻灰暗的画面更是让人压抑无比。我沉浸在影片故事中,泪水流过了面颊,为那个刚刚过去的悲剧时代,也为了自己无法确定的飘摇未来。我曾为此一度喜欢上这部影片的主演们,追着看了他们后来的其他影片,只不过感到愈来愈失望,直至最后再也不进电影院了。 走出剧场时,已近傍晚,阳光西斜,余霞漫天,小郭提议去运河边走走,我跟随着她出了南门桥,一路上脑子里还是疯了的王秋赦,在重新热闹的米豆腐摊旁敲着破锣,声音凄凉地喊着:“运动了,运动了——”, 幽灵般的声音徘徊在芙蓉镇上,让晴空下的人们感到一股冷风窜上后脊梁,心里麻酥酥的。 “在想什么呢?” 小郭声音轻柔,侧目瞥了我一眼。 “我在想……真要憋在这儿一辈子,自己会不会发疯……” 太阳落到了宽阔的河面上,浮金跃银的河水中过往的船只川流不息,视野尽处,河对岸的景物失去了绚丽的色彩,犹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显示出温暖绵厚的色彩。 “这里可是你的家乡,你……就这么不喜欢这儿……”小郭目光凄然,透着淡淡的迷蒙。 “无产阶级是没有祖国的……”我回避着小郭,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多年以后,我看了意大利导演托纳多雷的《天堂电影院》,不由地想起了这个春日的下午,父母过世,妹妹远嫁,我早就失去回归的动力了。 (二百零二)春日难熬 淮北的春天非常美丽,天空又高又蓝,白云如羽毛一般,从头顶轻盈地飘过,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清香。往年的这个时候,我会与师傅鲁豫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卧龙湖踏青,以后又和红姐、小蔡师兄一起去过,现在我除了去停产的厂里留守值班,几乎所有时间都泡在了补习班里,投入到没日没夜的复习迎考中。于老师看着我不要命的劲头,又是欣喜又是心痛,在提醒我适当休息的同时,还不时带些家里做的馒头、包子、画卷来,让我在夜晚复习饿了的时候,当作零食垫垫肚子。我对这位慈母般的恩师充满感激,一时无以回报,只能加倍努力,并在心里暗暗地想,将来无论贫贱富贵,都要牢记老师的恩情。 当你有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时间就会像箭一般飞逝而去,我每天都感到时间不够用。早上一睁眼起来,做不了几道题就到了中午;吃了午饭,下午的时间一眨眼又没了;晚上在补习班和同学们一起排着号,挨个向老师们请教白天遇到的问题,转眼就到了下课的时间。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经历,随着考试时间一点点临近,无论你学的好,还是学的差,你都会愈来愈不自信。熬到深夜实在太困了,我会来到楼前的水台边,打开自来水龙头,用清冽的冷水冲一下脑袋。透过老银杏树稠密的枝叶,望着寂寥的夜空,片刻之间我会想起红姐,这个念头一出,就象一针强心剂,让我强打精神,咬牙继续坚持下去。 在闹钟急促的叮当声中,我强制自己睁开了眼睛,凌晨三点才上床,睡了不足四个钟头,今天该我去厂里值留守班。这个小闹钟是小郭主任前几天送来的,她不仅送了这个闹钟,还带来了两罐麦乳精和几大包饼干。因为怕打扰我复习,小郭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就匆匆地离开了。望着她美丽背影,我一时有些惶惑,她真能相信我的承诺,敢于抛弃一切,跟着我远走高飞吗? 简单地填饱了肚子,背起装满复习资料的电工包,我打着哈欠走出了生活区,穿过前面的马路,踏进了对面那座没有了生气的青灰色门楼。通往车间的水泥路两边,梧桐树因为无人修枝,开春后张牙舞爪地长疯了。土黄色的绒毛从叶片间洒下,在春日的阳光中飘舞,让人眼睛和鼻孔刺痒难受。我揉着眼睛走进车间,咳嗽声在寂静的空间回荡,吓得一群麻雀噼噼啪啪地直往天窗上撞。 穿过死气沉沉的细纱机,来到了配电间门前,我刚推开那扇小铁门,就听到了一撮毛小李阴阳怪气的声音:“有什么了不起的,凭什么天天迟到……” 我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的确晚到了近十分钟。我没有理会小李的话,忙跟另一位值班的周师傅打了声招呼:“周师傅,实在对不起啊,来的有点起晚了……” “没事,大伙都知道你最近忙着复习……”周师傅冲我友好地笑了笑,“俺们纱厂想考学的真不多,电工班就你一个人,大伙背后都挺佩服的。” 一撮毛小李斜眼瞥了下周师傅,嘴里嘟囔着推门走了。周师傅临出门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告诉我:“刚才县医院有个姓蔡的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你还没来到,问他有什么事情吗,他没有说就挂了。” 听了周师傅的话,我心里一惊,小蔡师兄平时有事,都是直接骑车来找我,打电话到厂来还是头一次。等到周师傅和小李离开后,我赶紧抓起来值班室的电话,让总机转到了县医院。我打通了小蔡上班的设备科。接电话的是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我问他小蔡在吗,他不耐烦地回了句:请假了。 “他请假了?他出了什么事吗……” “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是他老婆生孩子,差点出了人命。” 瓮声瓮气的男人啪地挂断了电话,我握着听筒呆在了那儿,心砰砰地跳着,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这个肖美花怀孕我是知道的,可是小蔡说要办的婚礼,好像一直没有办,我最近忙得七死八活,也没有过问两人的事,现在大额头生孩子,还差点出了人命……小蔡师兄一大早打电话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与我一起值班得师傅到了,我忙给他说了一下情况,就赶紧回到招待所,骑上自行车往县医院赶去。 进了县医院,找人打听“妇产科”,看见我急吼吼的样子,都以为我是产妇的家人。来到“妇产科”病房区,我就远远地看见了小蔡师兄,他头发杂乱,胡子拉碴,一脸颓唐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身边是他父亲蔡师傅和小妹妹,三个人正低着头在窃窃私语。 我赶紧走了过去:“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吴平来啦……”一脸疲惫的老蔡师傅忙着要站起来,我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了座椅上。 “蔡师傅你坐。”我扭过脸,冲着小蔡师兄抱怨道,“我打了电话到你们设备科,才知道小肖生了,这么大的好事,你咋不早吱声一下呢。” “啥好事?生了个丫头片子,这不都愁死了吗……”小蔡仰起脸望着我,一脸愁苦地回了句。 “你这是什么话?生个闺女有什么不好的,我跟红姐当时就想要个女儿呢……”我的话一出口,自己和小蔡都楞住了。 “不说这些了……”我赶紧收回话柄,缓和了一下情绪,“你一大早就打电话来,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真是遇到了事情,这个事还只有你能帮上忙。”小蔡师兄缓缓站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已经请人去小肖家村,通知了美花的家人了。你知道按照咱们这儿的规矩,他们家人明天得来看闺女,我们一家自己都没地方呆,商量了一下,就想着让他们去纱厂招待所住几天。” “这没问题。”我点头应承了下来,“现在纱厂都破了产,招待所早就没人管了。” “谢谢你。”小蔡凄苦的脸上有了一丝生动。 我拉着小蔡师兄到了病区外,说出了心里的疑问:“你小子是怎么回事啊,一直说要办喜事,喜事却一直没有影子,现在孩子都有了,你俩到底结没结婚?你可要对得起人家肖美花。” “结婚证俺俩早就拿了,这个婚礼为什么没办,不是我不想办,而是……”小蔡师兄眼里充满了愁苦,看着我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你知道姓赵的自打霸占了我们的房子,全家人居无定所,只能到处租房子住。肖美花家里提出条件,让我在县城再盖一处私房,并给他们家两万块聘礼,这……这些我们家哪能办得到,所以,婚礼一直拖着没办……” 从县医院出来,已经是中午,骑着车子朝厂里走。路过县大院门前时,看到乱哄哄地围着一群人,呼喊和哭诉声交织在一起。 我走不过去,下了自行车,问一位看热闹中年男人:“这是咋的啦?” “纱厂有人在上访。”男人头也没回,垫着脚朝里瞅着。 “哎——好好的一个企业,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一位抱着孩子的老妇在我身旁感叹道。 “现在这事谁能弄明白……”中年男人转过半边脸,瞥了老妇一眼,“就算是能弄明白,哪又能怎样?” “唉——俺们是弄不明白,可是俺妹妹一家人都在纱厂,这一下子全破产了,他们一家的日子今后怎么过呀……”老妇眼圈一下子红了,讷讷地抱着孩子,转身离开了。 “这样闹一下,能有个什么用,纱厂就不破产了?”中年男人伸长了脖子,自顾自地回了一嘴。 下午在值班室,我一直心神不宁,想着小蔡凄苦的样子,我忽然有点庆幸:假如自己当初和肖美花好上了,现在就算能拿出两万块聘礼,也不可能在县城盖起私房,更别说象赵家那样的豪宅了。我知道龅牙尤馆长家有一幢小楼,小郭家也应该有私房,自己还承诺要带她走,现在看来真有些荒谬可笑。 傍晚接班的人一到,我就赶紧将没做完的练习题塞进电工包,出了厂门直奔补习班而去。厂里食堂早就不开伙了,学习忙也顾不上做饭,我掏出一个干馒头,边骑车边啃着,一转眼,就到了十字路口那匹小马雕塑前。 “吴平老弟——”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 我以为是补习班的同学,扭过头去正要答话,待我看清来人的面孔,握着车把的手不由地一哆嗦,差点连人带车栽倒路牙石上。 (二百零三)三哥回来了 暮色之中,我看清了那张冷峻的脸,愣怔了好大一会,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三哥”两字。三哥望着我,眉眼间露出一丝笑纹,多日不见,他比刚出看守所那会胖了一点,脸部原本有棱有角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你这急急忙忙地要去哪?”三哥扬起眉毛,微笑着问道。 “我去补习班,今年我报了个名,还有几个月就考试了……”我欣喜地望着三哥,说话的气息有些急促,“你吃饭了吗,咱们找地方整两口?” “别啦……你还是先去上课吧,想考大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哥用左手拍了下我的肩头,脸上露出欣赏的笑容,“我这次回县里来,有点事找你帮个忙,还要在这里呆上几天,咱们回头再说。” “有事找我帮忙,我这个样子能帮你什么忙?”我一时有些疑惑,以为三哥在开玩笑,“不过……你要是真有事能用到我,只要不干杀人放火违法的事,我二话不说,一定竭尽全力。” “真的吗?”三哥甩了下右边漂浮的袖筒,眼睛里透出两抹冷光,“要真是让你杀人呢,你小子敢不敢干?!” “真要杀人啊?这……”我猛地打了个寒噤,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要杀……杀谁……” 望着三哥冷飕飕的目光,扶着车把的手瑟瑟地抖了几下。三哥盯着我足足有半分钟,眼神忽地放松下来,嘴一咧,又露出了他平日顽劣的笑容:“我看出来了,你小子心里虽然紧张,但是没有怂,不错,像个能干大事的人。” “你到底……说要杀谁……”我没有理会三哥的话,嘴里的舌头依旧打着颤,心慌得更厉害了。 三哥见我有点吓傻了,还没明白过来,止不住真乐了:“逗你玩呢,现在还没到要杀人的份上。不过,就是真要杀人,也得我自己来,毕竟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能平白无故地牵扯自己一个好兄弟呢。” 看着三哥脸上的笑,我脊梁上的冷汗湿透了内衣:“三哥,你有啥难处吗?我虽没什么大能耐,但绝不是个胆小苟且的人,特别是为了朋友……” “你这话……三哥信。”三哥的脸色柔和下来,又伸出左手拍了我的臂膀,“我的这个事啊,一时半会说不明白,你先去上课,快高考了,时间宝贵,一定咬着牙给顶下来。明天白天,你抽空帮我去约一下郭丽丽吗,我找她有个事情。” “郭丽丽?郭丽丽是谁……”我望着三哥,一时有点疑惑。 “郭丽丽,郭丽丽你不认识吗?”这次是三哥惊讶了,“她原来在文化馆,现在调到县接待办了,我回来打听了一下,人家说她跟你关系挺好的……” “摩登小郭啊……”三哥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在县城认识小郭这么多年,还真很少听人叫过她的大名。三哥一来就知道我与她关系不一般,不由地让人感叹县城真是一个是非之地,难怪到少年后环境开放了,青年人都要去奔北上广。 三哥说了声再见,就转身离去,那只没了右臂的衣袖,在晚风中软绵绵地荡起,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那天晚上,我在课堂上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三哥这次回来干什么,为什么自己不去找摩登小郭,而是绕个大圈子让我出面。我在课堂上走神,没有躲过于老师的眼睛,她以为我这几天学习太辛苦,拼的有点狠,等到放学时,在走廊的里专门把我叫住了,于老师心疼地叮嘱我,要注意营养,尽量早点休息。我没有解释,只是点头应允了下来。 春分已过,白天一天比一天长起来。第二天我在值班时,三哥都没出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抽空去了一天县大院,见到了那两个欠抽的猥琐男人,他们阴阳怪气地告诉我,小郭又被王书记叫着出差了。其中一位故作“好心”地问我:你不知道她老公不喜欢有男人来找她吗?另一位赶紧补充道:她老公的醋意太大了,像个整天忙着踩蛋的骚公鸡。两人说完相视一笑,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我第一次听到男人会发出母鸡下蛋后的笑声,差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一直等着三哥,可是他一直没露面,我想他不会不辞而别,忘了让我找小郭的事吧。第三天下午,我正在自己住的配电间看书,听到招待所前面的小铁门咚咚响起来。走到前院打开了门,三哥汗津津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昨天晚上郭丽丽回来了。”他开口第一句话让我很惊诧。 “她回来了?接待办的人说有好几天呢。”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个不会错,她确实回来了。”三哥没有回答我的疑问,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能不能现在就去找她,请她到你这儿来一趟,就说是我郭彦辉找她,她应该会来的。” 我知道三哥姓郭,但是从没听过他的大名。听他说自己叫郭彦辉,我的脑子忽地一转,止不住开口问道:“三哥,你和小郭是亲戚吗?” “应该算是吧,但不是太亲的那种,我们老家是一个村的,我父亲应该算是她父亲的本家六叔,我父亲当年在位的时候,帮过他们家的几个忙,算是有恩与他们吧。” “三哥,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愿帮你,只是……你干嘛要我去找她,你们既然是亲戚,你自己去不就行了吗?”我憋不住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去有些不太方便,你知道县里认识我的人不少,我又在号子里蹲了那么久,现在,郭丽丽被姓王的弄到县大院上班了,我直接找她不太合适,至于去她家里找……有那个姓尤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一个大醋坛子,就更不合适了……”三哥解释的理由十分勉强,我有些将信将疑。 我骑车到了县大院,就直奔后面的接待办,小郭果然在主任办公里室,我敲了好几下门,屋里才传出了一声慵懒的应答:“进来吧。” 小郭看见进来的是我,精致的小脸显出欣喜的神色,她忙站起身快走了几步,把我身后的房门掩上,拽着我的胳膊送到了靠墙的沙发上。 “听说你来找过我?” 小郭一屁股坐到了扶手上,伸出白皙的小手,轻抚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不太适应在办公室里调情,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小郭的的手落了空,眉毛一挑,抿嘴故作恼怒状,我赶紧开口说起正事来:“我今儿来找你有个事,不对,不对,是三哥找你有个事。” “三哥?”小郭有些惶惑,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哪个三哥,我认识他吗,找我干嘛?” “三哥叫郭……”我一时紧张,差点忘了三哥刚刚说的名字,“他叫郭彦辉,说是你家亲戚,你们家的老人关系还挺熟。” 小郭没听我说完,神色就凝在了脸上:“他呀……他怎么还不死心,又找来干什么……” 望着小郭蹙眉冷面的样子,我心头呼啦一梗,不知她为什么不高兴:“我不知道他找你干什么,他说你们还是……亲戚。三哥是我的好友,他说自己不方便来找你,让我中间给来传个话,你不想见他一下吗?” “你不知道,他这次来一定还为他老子翻案的事,他非要给他老子平反,说我爷爷知道当时的情况……”小郭看我一脸无辜的神色,略有歉意,语气依旧气呼呼的, “这事啊,鲁豫也来找过我爷爷,说当年的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组织上也早有了结论,说实话,我爷爷已经老糊涂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再找他能有什么用呢……” “我真不知道三哥是为这事,不过……”看着小郭拧眉怒目的样子,我心里有些不悦,但是想到三哥失去一条臂膀,耐住性子继续说到,“三哥曾给我说过,父亲是被冤枉的,现在不都在平反冤案吗,这事对他本人太重要了……” “你呀……”小郭扬起精致的小脸,剜了我一眼,“你是自己的事一点不上心,别人的事比谁都热心。现在郭彦辉他爹人已经死了,就是平反了还有什么用?再说郭彦辉是从局子里出来了,就是他爹平反了,他在仕途上也不可能有作为,说到底,他和你师傅鲁豫不是一路人,你就别跟他瞎折腾这事了?” 小郭的话让我一时语塞:“这事其实不仅是他爹个人的名誉,要是搁在我身上,我也会像三哥一样,就是丢了一条胳膊也在所不惜。” “你……”小郭看着我执拗的神色,小脸一时涨的绯红,无奈地摇了下脑袋,“好吧,我去见他,但是现在我还有事,等下了班,晚上七点,让他去县一招,我在那等他,这事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我觉得他在咱们这儿还是避点人好。”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县城就巴掌大点地方,有一点小事都能妇幼皆知,可是,我进看守所之前好像从没听有人说三哥事。这事说起来真是很奇怪,难道是有人就不想让大家知道他?难道三哥的存在会让某些人担惊受怕?所以,他们才想方设法把他一关多年,在看守所里不审不判,直到他莫名其妙地丢了膀子,才把他悄悄地放出来。可能放他出来也是有条件的,就是不能在这里呆下去……我一路胡思乱想,越想心里越忐忑不安起来。 (二百零四)沉寂无声 我回到招待所,三哥正在小楼前踱步,见我独自一人开门进来,眉梢微微一挑。我知道三哥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平日里处事不惊,就是丢了半条胳膊也没见他沮丧过,此刻阴郁的表情让我感到不安。我怕三哥有什么想法,就没说小郭开始推脱不愿见他,只告诉他小郭现在有事走不开,说下班后晚上7点见面,地点约在了县一招。 “她说去一招?”三哥蹙了下眉。 “他们县接待办在那里有长期的包房。”我想到小郭曾经的话,就赶忙应了一句。 “噢……”三哥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听三哥这么一问,我也意识到在县一招见面人多眼杂:“三哥,是不是有点不太方便?” “也没有……”三哥扬起脸笑了。 “要不我再去找小郭一趟,让她重新换个见面的地方?” 三哥摇了下左手, “算了,郭丽丽进县大院当了干部,大概是想在我面前摆摆谱。” “三哥,你这次回来找小郭,是不是为您父亲的事,你找到什么新证据吗?”我揣度三哥的心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这事太复杂,已经算是死无对证了,就算有什么新证据,也要有人来证明才行啊。” 三哥微微摇了下头,轻声叹喟道。 “现在是不是……只要小郭的爷爷肯帮忙,就有可能……” “这事啊,你别参与了,现在盯着的人不少,你师傅他们也在瞅着呢……”三哥抿住嘴唇,示意我别再问了。 太阳已经挂到了小院的西墙上,院里的老白果树枝叶间泛着淡淡的红晕。三哥这次从南方回来,我俩还没坐下来好好聊聊。我知道三哥虽然现在孑然一身,但也曾是世家子弟,发小中许多人有权有势,同时,他一直行走江湖,也有许多神通广大的朋友,我想让他帮着打听一下红姐和小壮的消息。 “三哥,咱俩今晚去喝点?你这一回南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我想跟你聊聊。”我的口气里充满期待。 “今晚见郭丽丽,不知道得谈多长时间。” 我知道三哥心里有事,但想到红姐和小壮,口气便执拗起来:“三哥,你和小郭见完面,咱们就去上次车站前那家小饭馆,时间来得及。” “你今晚不复习啦?”三哥体恤道,“时间对你太宝贵了。”。 “现在复习也算差不多了,再说也不差这一晚上。” 我怕三哥再拒绝,忙把话说死了。 三哥莞尔片刻:“好吧,你等我回来……” 不知为什么,那天三哥走后,我心里一直恓惶不安,平日会做的几道代数和平面几何证明题,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傍晚时分,原本澄清透彻的天空忽然生出了火烧云,酱紫色的天幕仿佛被烧着了。马路上的人们纷纷驻足,一位推着自行车的男人正仰头观望,坐在前杠上的儿子忽然惊恐地喊道:老怪物!人们闻讯凝神细看,只见闪光的云朵间聚成了一个喷着火焰的巨人,乌黑得身躯不断膨大,狰狞着朝大地扑来……一位小姑娘哇地哭出了声,双手捂住了眼睛,她身边的老人止不住连打了个寒噤:天象异,地上凄……。人们或蹬车或急行,惶恐地作鸟兽散去,大街上呜咽着瞬间没了人影,只留下那个巨大的怪物霸占着天空,让整个世界落入混沌之中。 我没有看到这摄人魂魄的天空异象,在自己住的配电间里,惴惴不安地等三哥。钟山表的时针过了十点,三哥还没有回来,我有些坐不住了,放下一晚不知所云的复习资料,准备去县一招看看。锁了招待所的小铁门,走过黑魆魆的杂树林,来到前面的家属院,没有了平日闲散无聊的人们,只听到一个幼儿的哭声,象可怜的小猫在淅淅沥沥啼叫。大街上也空无行人,我孤零零地蹬着自行车,沿着灰暗的路灯向东骑去。刚到城中心十字路口,那匹立在高处的小马就露出一口獠牙向我扑来,不知何时它变成了赵家的大狼狗。我凛然一震,刹住车把,冷汗哗啦湿了后背,待我细细观望,小马翘着尾巴,举着前蹄,呆呆地立在大理石基座上。 夜色如墨,星月隐无,一招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花木间弥漫着阴郁的气息。大概酒宴已散,客人也休息了,值班的服务台里没有人,我使劲喊了好几声,一位睡眼惺忪的女人才开门出来,青紫的日光灯影下,我看到了一张斑驳的麻脸。 “你是……纱厂的小吴?”麻脸眯缝着眼睛,恍惚地望着我,“你……你是来这里住宿的?” 自打麻脸调走后,我就没有见过她,一时也有些错愕:“没想到你在这儿上班,我不住店……” 我想告诉她自己来找人,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麻脸扯住了衣袖:“哎呀小吴,你不住宿,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自打俺来到这个鬼地方,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在纱厂时多好啊,俺管阅览室,你们大家来看书,每次新来了《大众电影》,俺都先给你留下来,厂里规定图书不外借,俺每次都让你把书带回去……” “我是来找人的。” 因为心里想着三哥,我赶忙打断了麻脸的唠叨。 “哎呀,小吴啊,你知道这里的人多市侩?整天给那些有钱有权的人服务,个个一脸溜须拍马的贱相,他们知道了俺老公公死了,现在没了关系没了靠山,又是从纱厂调来的,就明里暗里地欺负俺……”麻脸大概在这里真憋坏了,唧唧歪歪地还想唠叨。 “你要是没有关系,能调出纱厂?现在厂子要倒闭,大伙下岗没饭碗了,你在这儿真不错啦。”为了能让麻脸打住,我赶紧怼了她两句,“你今晚见到小郭,哦……就是县接待办的郭主任吗?” “你说的是郭丽丽吧?”麻脸没有计较我的话,一双眼睛上下瞅我,撇着嘴揶揄道,“你找她干什么?我说啊,你们这些男人怎么都这样骚……” “你这是什么话?” 我平白无故地被麻脸呛了一句,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不由地有点冒火,“我找她有事情,是为了一个朋友的事。” “哎呦……你看看,我说了你还不承认呢,现在这个小郭真是不得了啦,什么人都来找她办事情。”麻脸尖着嗓子一脸不屑地叫起来,“她男人怪不得天天吃醋不放心,动不动就呲着龅牙来这里找她吵架。” “今天……今天有人来找过她吗?是一个男人,少了一条胳膊的?”我不愿再和麻脸纠缠,赶忙顺着她的话问到。 “她最近跟着王书记为钢厂的事东奔西跑,他们好几天没来这儿睡觉了,呵呵呵呵……”麻脸说话时故意拖了长音,说“睡觉”时暧昧地笑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说小郭今天没来?” “今天我值班,一天都没见她。”麻脸瞥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鄙夷道,“这个小郭是个骚货,到处招蜂引蝶,你可别像你师傅鲁豫那样,被这种女人给迷惑了……” “你放屁!”我实在忍无可忍,一巴掌猛拍在柜台上。 “你……”麻脸半张着嘴,一脸惶恐地望着我,回过神来想发飙,见我一脸肃杀,又瑟瑟地把话咽了回去。 黑暗吞噬了一切,大地沉寂无声,我推着自行车出了一招大门。小郭难道骗了我?三哥见到她了吗?我头脑嗡嗡作响,一时竟不知该去哪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