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绯华录》 北州 北州——也即是北州道,天下四州道之一,下辖三域十一大城二十三小城。 苦愁域位于北州的西南地带,在三域之中占地最广,也最为临近繁荣的东州,首府烨城。 凛凉域位于北州之北的居中地带,占地仅次于苦愁域,首府九啼城。 肃域位于北州的东南地带,在三域之中占地最少,也最为寒苦,域中常年饱受盗贼、饥荒、战乱的侵扰,首府子棘城。 天下人皆喜称北州为北野,因北州地处偏僻,终年飘雪,丰谷不生,百姓以硬粟为食,加之北州人生性剽悍,多有盗匪窃贼之流横起,常年战乱。 第一章极北 雪已经落了许多许多天,在檐上铺起了厚重的一层来,街道两边也积起不深不浅的灰雪,那是被人草草扫过的,已经脏的不成样子。雪还没有化开的时候,天气便已经冷的使人战栗,然而在伶城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冬天,北州并非是像南州那样温暖的地方,彻骨的严寒裹挟着北风,如同索命的号角。 日落后的城中格外宁静,只有寒风在孤嚎,居民们大都闭户不出,小城深处的阴暗巷子里有一处很小的院落,昏昏沉地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女孩高高跃起在空中,一挥手斩断檐下倒挂着的四五根寸长的冰棱,通透的冰晶在力道的引导下横飞出去,齐齐插在院角的雪中,女孩轻轻落回地面,抬头盯着光滑的切口,勉强满意地收回视线。 她的眼神是清亮的,此刻有些恍惚,让人看不清埋在深处的许多孤独。 “我们曾也是从遥远的南方来,你在那里出生,那儿才是你的故乡,南方的冬天有时甚至不会下雪。” 这是母亲在她很小很小时就经常对她说起的话,但自从她认识这个世界,入眼就是这样素色的天地,连阳光都是冰冷的。 女孩的身子在空中忽然舒展开来,她将手比成刀,一招一式不苟地对着北风施展起来。 右手在隐隐作痛的同时微微发烫,她已经在严寒中活动了许久,日子落下后的昏黑之中,温度也随之骤降,女孩看起来只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即便裹着厚衣也能看得出身形单薄,可脸蛋是白皙而清秀的,眉目间甚至隐隐能看出掠人的惊艳之色,这样的美人胚子落在如此偏僻荒芜之地的贫寒人家,着实令人有些讶异。 她在狭窄的院落中踏着扎实的马步一下又一下地出手,乌黑的长发被草草束在脑后,随着女孩的动作轻轻摇摆,她已经这样练了半日的功夫,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即使手掌已经冻得麻木。 “丫头”,屋内有人轻声唤她,女人推开木门站在女孩身后。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穿着粗糙的麻絮袄子,也有着一样清秀的面容,并没有因年岁的增长而些许倾颓,她微微蹙眉,又松开。 “进屋吧,饭要凉了”,女人的声音轻轻的,“还是不要练武了,不是女儿家应该学的事情。” 凌舞沉默着收手转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小小的院子里忽然就变得安静,她们都习惯了彼此的这种沉默,女人常常会说那不是一个像她这样大的女孩该有的眼神,她此时也的确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她并不敢对上女儿那双漂亮的眸子。 她知道其中藏有很深的孤独。 黄昏后的的天色暗的极快,雪下的伶城陷入一片冬日的长夜之中。凌舞抬手点起桌边的灯盏,火光柔和地打亮了她的侧脸,她把脸靠的更近了一些,感受着异样的温暖。 这里是北州最北处的僻壤,常年飘落着大雪,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总会感到时间流逝缓慢,白昼是转瞬即逝的,而漫漫的长夜难以消磨,每一个人生于雪中,最后又回到皑皑的白雪下去,一生便算是走完。 忽然猛烈起来的风声让凌舞回过神来,小屋的门被人推开了,男人探头探脑地钻进来,狠狠地搓了搓手,呼出一口寒气,他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视线落在灯下的女孩身上,看到那白皙的脸蛋和隐约有些窈窕的身姿时,目光中露出几分奇妙的神采。 男人的手臂忽地被人拉动,他一回头便看到女人的脸,讪讪地笑了笑。 “小袖,你先...”,女人的话还未说完,凌舞就头也不抬地推开门而去,她愣了愣,放下手中尚未洗净的粗碗。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轻薄的月光投下来,凌舞站在月光下的雪中,背后的屋里有男人女人的笑声传来,女孩的身影只在门外停留了片刻便消失在朦胧的夜霭中。 街道上此时已经空无一人,即将入冬了,这样的天气里,家家户户闭门很早,在屋中摆起火盆围坐,拥抱北国难得的温暖。 街角有家很小的店面,那里住的是一位城里的老篾匠,没有人说得上老头子从哪里来,也没有人记得他来了多久,他是个腿脚不便的瘸子,为此也受了不少白眼,但随着日子长了,许多人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倒也会照顾些,加上他还有点讲故事的能耐,将城中的孩子哄团团直转,兴致浓时眉飞色舞,颇有几分说书人的味道。 女孩站在老篾匠的门前,裹了裹衣衫,身形有些萧条,门前的积雪有被清扫过的痕迹,只是很快又覆上了薄薄的一层,窗口中透出来微微柔和的暖光打在她脸上,屋内悄无声息,但女孩的眼神轻微变得柔软。 凌舞踌躇了半晌,雪又开始飘落下来,不大,一片一片地落在她的肩上,她走上前轻轻叩了叩木板门。 屋里的老人发出一缕长长的吁声,接着就笑起来,“这么晚了还来我这里,进来吧,你知道老头子从来不锁门。” 王瘸子半躺在铺子上,把两个手交叠着插在袖子里取暖,脚下燃着个破旧的火盆,他眯着眼看凌舞推门进来,放下手中空空的酒瓶,摇了摇头,“看来今晚咱俩都不好过咯。” 女孩没有出声,只走到他面前蹲下,把手轻轻伸到火盆跟前,过了一小会儿,那张稚嫩的小脸就变得微红,右眉角的小痣随着火光摇曳似乎就要垂落下来,。 “眉角垂泪,红颜命薄。” 那是师傅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对她说过的话,其时凌舞九岁,并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后来她逐渐开始明白,师傅对她说过的所有话她都深信不疑,唯有这一句她始终没有信过。 她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里。 “师傅,你来伶城多久了,你很喜欢这里么”?她望着炉火怔怔地出神,别人不知道王瘸子的来历,她也从没问过。 “嘿,老头子去过的地方可就多了,哪里比的上家乡好。” 家乡。 娘的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南方,虽然她曾无数次对凌舞提起过那里的模样,但女孩看着眼前茫茫一片的白雪,也很难凭空想象出那春暖花开的地方。 而父亲,在她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离开时的背影,女人是跟着他嫁来北州的,说是嫁,其实不过是私奔罢了,可到了最后,他丢下了自己和母亲,然后好像就此消失在了大雪之中了。 凌舞永远都无法忘记父亲无声无息离去的那个清晨,母亲找遍了所有地方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她回到家里,看着女儿朦胧的眼神,把凌舞抱在自己怀里,湿热的泪像山泉一样涌出来,她在悲伤的哭泣中度过了许多个夜晚,直到饥饿和贫困纷至沓来,女人开始变卖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开始替人做女红或是去城里的浣房打杂,生活变得愈发艰难。 凌舞记得母亲在薄如蝉翼的纸上作画,笔下的景色栩栩如生,记得母亲教她认字读书,长篇大论的通史说起来分毫不差,她从小便期待长大后能成为母亲那样的女子。直到那一夜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蜷缩在床上,几天没怎么进食的女孩放声啼哭,女人没有任何办法,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第二天她就从母亲手里接过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她太久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气了,大口大口地咽下去,烫的脸色通红。 后来凌舞再也没饿过肚子,家中的一切却变得奇怪起来,母亲经常会将她赶出物资,让她一个人去街上玩,她一向都很听话,与那些满脸堆笑的男人轻声打着招呼。 直到那天在街边遇到的小男孩大笑着叫她。 “小妓女,快过来让我瞧瞧!” 她问男孩妓女是什么,反倒问得他愣住了,然后男孩低声告诉她,“就是花钱就可以和她睡觉的女人。” 凌舞倏忽地把手抽回来,出神太久,两只手竟差点伸进暖盆的火焰中,她抬起头看着王瘸子,王瘸子也在眯着眼看她。 “你教我的那些我都已经学会了,什么时候才能把武功都练成离开这里。” 他咧嘴笑了笑,“你这样的心性还差得远,练武不是只练手底下那点功夫,不然的话,到处都是高手。” “那究竟还要多久!”女孩清澈的瞳孔映出一片火焰般的橙红色,她急促地发问。 “十年。” “怎么可能!” 嘴边的话脱口而出,她对上了老人的眼神,有些冷意在其中,便把后面的话收了回来,浑身的气也都泄了。 “你喊了我四年师傅,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即便在这天寒地冻的山沟子里,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做我徒弟,我教你练武,那是可怜你”,王瘸子轻声地说,却带有一股子厚重的气力,“现在就想离开这里了,好,之前外头的小砖山里不是说闹了什么狼灾,伤了好些老猎户,你有本事,给我宰几只带回来。” “好”,她沉默了一阵。 老人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显然不屑于这样的回答,他仍旧躺在铺子上,斜着眼看女孩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他垂下眼帘望着盆中炉火,浑浊的老眼中逐渐温和。 第二章是梦 长乐巷是伶城中最不起眼的几条街道之一,大都住着一些城里的破落户和做苦工的贫民。 自从家里的男人离开后不久,凌舞的娘亲就带着女儿搬到长乐巷来住,这里地段偏僻,要的房金也少,但女人出众的美貌在这样偏僻脏乱的巷中如同莲出淤泥般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即便没有那些胭脂水粉的打点,她依然身姿绰约眉目端庄,时不时便有人偷偷拿小石子丢她家的窗户,周遭的男人们无一不注意着这个苦命的寡妇,而女人们视她如仇敌。 这些年来凌舞见过了许多形形**的男人,也开始明白一些道理。她见过一个满面胡渣的壮汉从母亲屋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把铜钱在桌上码地整齐,也有包裹起头面像做贼似来去的,但她最厌恶的还是那个许姓的公子。 第一次见到那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凌舞心里竟还有些好感,听说他是在伶城府里当差的读书人,直到亲眼看他在付钱时与母亲起了争执,然后狠狠一巴掌甩在女人脸上,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犯贱的东西,也敢跟老子讨价还价!” 那是凌舞在他摔门而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崩溃了,歇斯底里地朝母亲大喊,“为什么我们要受欺负?为什么你和别人的娘亲不一样!” 女人轻轻拭去红肿脸颊上的泪水,对她笑了笑,“小袖,别恨娘。” 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自己的身体轻盈起来。 桌上的油灯已经燃尽,只余下黑色的残渣,窗外的天色微微亮泛着暗色的青光,凌舞猛地睁开眼。 是梦。 她舒展着酸痛的胳膊,从王瘸子那里回来后,自己竟然就这样在桌边伏着睡了一夜。狼么?她想到王瘸子昨夜说过的话,心里微微一震。 霜原狼。 伶城外的矮山中生存着北方常见的白狼,白狼的皮毛光滑柔顺,是大户人家制衣的上好料子,在他们那里可以卖出很高的价钱。很多经验丰富的猎手会结队去围捕落单的独狼,扒下几张皮毛赚的盆满钵满。 但就在五六年前一个夜里的一场大型追猎中,十几个身手矫健的老猎人聚在一起进山,最后只剩下一个年轻人满脸是血地奔回来,他少了一只胳膊,被血糊住的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惧。 人们从这时才知道那些山中的白狼不知为何产生了巨大的异化,原本雪白的毛发变得青灰,体型增大了一倍不止,獠牙和利爪甚至能划破山石,再也没有结队的狼群,它们开始独自出没于风雪中,如同黑夜里的幽灵,猎人们认为这是狼神的降罚,唯恐避之不及,称其为霜原狼。 她想到那样深蓝色的瞳孔,心底又是微微一颤。 母亲到她身边把洗好的梨放在桌上,轻声呵斥,“那个老头不是什么正经人,他这样来路不明的,怕是早年做了什么坏事,才逃到这里来,你一个姑娘家的,可不要天天往他那里跑,会惹人闲话。” “闲话我是不怕的,你也该不怕才是。” “小袖”,女人苦涩地笑笑,垂下脸来,用衣袖擦了擦梨,“城西有家夫人,我这些年常替她做绣,她喜欢我的手艺,想请我去府上给她一个人做。” 凌舞微微侧过脸听她继续说。 “娘以后就做这个了,我也攒下来不少钱,加上夫人出的酬劳,足够我们好好的生活了,这样你会高兴些吗”,她顿了顿,“以后不做别的了。” 屋内陷入了漫长的沉寂,女人的双手在身后绞起来,眉目依然低低的。 “真的吗?” “真的!”女人笑起来,“娘向你保证,好吗?” 凌舞抿着嘴,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半张清秀的脸,她站起来取过墙上的布包系在胸前。 “我也在城里找了份工,要去几日,饭就不用给我留了。” 她抑制着自己,终究还是没有看母亲一眼,女人愣了愣,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讲,未及开口便戛然而止,话音随着连天的飞雪一道被关在门外。 女人神色黯然地垂下眼睑沉默了半晌,忽然间猛地回过头,她看了眼空荡荡的桌面,梨已经不在了。 夜里的雪已经止住了,山间被积雪填满,月亮在层云之后散出微弱的光,有人在静谧的林中无声穿行,矫健而轻盈。 凌舞把两只手在袄子上抹了抹,即便风雪已经停息,这样的夜里仍是出奇寒冷,而女孩的两只手心却渗满了细密的汗。 自从她跟着师傅练武后的很长时间里,她摆脱了一直以来心中萦绕的恐惧。 霸占了巷口的那群野孩子总是喜欢找她的麻烦,因为她是个没人管的小孩,被欺负了也不会出声。而当凌舞娘亲的事传出来以后,他们愈发的变本加厉,用难听的话侮辱她和她的母亲,用扫帚和小石子攻击她,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她不觉得难过,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待遇,她明明是很善良的,从来不为难别人,母亲说她笑起来非常好看,那种笑容有着净化人心的力量,她就一直笑着,一直默默忍受着。 直到那些男孩子逐渐长大,开始学着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女孩青涩的曲线起伏的身体,然后在某一天像野兽般围上来拦住她。 “别动,大不了我们给你几个钱就好了,你不吃亏。” 几个人咧嘴笑着,伸手就要去解她的衣裳。凌舞抬头看着他们,这一次,她不笑了,她懂得有些人心永远无法被净化,女孩一拳便将领头的人砸飞了出去,一并飞出去的,还有他的两颗门牙,接着雨点一样密集的拳头落在他们每个人身上。 在那天以后,空荡的巷口再也没有人会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她的到来,凌舞也开始明白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她很少再笑了。 山林中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狼嚎,凌舞猛地回过神来,她俯下身躲进月光下的阴影里,从背上缓缓抽出那把三尺多长的轻薄短刀,那是师傅送给她的礼物,凌舞曾见过他的那把号称随身携带了多年的刀,老头问她想不想一试,她盯着那把又重又丑的宽刀摇了摇头,王瘸子大笑起来,随后便招人打了这把锋利的短刃丢给她。 紧紧握住刀柄,凌舞又重新提起浑身的力气,那一声狼嚎之后山中恢复了平静,她站起身继续向声音传来的遥远黑暗中探去。子夜的山间只有风轻轻刮过树梢的摩挲声,在银白的雪地映出的更幽邃的黑暗里,仿佛隐藏着择人而噬的恐怖,山风又微微吹起来,风中似乎带来一丝不详的气息。 尖啸在凌舞的耳畔乍起! 积雪颤抖着破碎开来,四周的树木像是在狂风中打摆子颤抖,不远处的黑暗中似乎有庞然大物向着凌舞狂奔而来,阻挡它的一切都被无情碾碎,雪细碎飞舞起来,掺着腥味。 凌舞几乎愣了一刻,然后她猛地环顾四周,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枝干最结实的那棵树,短刀刀尖没入树身,借着冲劲,她轻盈地落在树梢,把身体藏进树冠的影中,紧紧地合上眼。 胸口在剧烈地起伏,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紧紧贴在脸上,凌舞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但她仍然用手紧紧捂住口鼻,从指缝间细微吮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她能感受到树下传来的躁动,那是野兽在突然丢失了目标后的愤怒和茫然。 它环着几棵树之间来回踱步,口中发出低低的嘶声,凌舞用双手握住短刀,她的手已经颤抖的厉害,她缓缓睁开双眼朝树下瞟去,只看到一道硕大的黑影极快地划过,听声音像是远远离开了。 女孩似乎瞬间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她把刀轻轻插入背后的鞘中,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那样软下来,原本就柔软的身体以更加柔软的姿态伏在树梢,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远方的暗处。 那道身影简直壮的比一头牛还要不止,狼怎么会有那样庞大的身躯? 凌舞的脑海中几乎闪过想要立刻下山的念头,她当然知道,牛是不会发出那样恐怖吼声的,她第一次感觉到死亡扑面而来,不是很多年前的冬天躺在床上嚎啕大哭静静等待死亡到来时的漫长,而是眨眼间骤然降临的,生命转瞬即逝的那种死亡。 “我不能”,女孩坐在树梢上,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就这样走掉。” 清冽的冷风从枝叶间流动,凌舞对着夜空呵出一团白色的雾霭,她又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师傅那时候的样子。 “啊,麻烦您让一让,我要回家去”,小女孩低着头走到转过街角,突然发现去路被人挡住了,在夕阳昏黄的光影里她看不清对面那人的脸,她慌忙地用一只手遮住眉角,嗫嚅着出声。 “小丫头遭人欺负了”?那声音听起来是年纪很大了,其中还有些许笑意。 “不是的,不是的。” 小女孩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她举起来的手便被轻轻掰开了,那里的伤口已经结痂,刚被石块砸伤的那会儿疼的厉害,她偷偷躲起来哭了很久。 “眼角垂泪,红颜命薄”,那人的注意力却似乎不在她的伤口上,他看了眼女孩眼角的泪痣,轻声说了句凌舞听不懂的话。 “想不想学功夫,我可以教你,以后可不必受人欺负。” “不要不要”,她一听就立马睁大眼睛摆了摆手,“打架不好,我不想学打架。” 老人大笑起来,声音简直要炸穿凌舞的耳膜,“练武可不是打架,那是很正经的事,要练,就要练一辈子的。” “我问你,长大了要去做什么,像普通女人一样洗衣穿针,再随便找个人嫁了么,你有更多想要做的事么,如果没有,那我现在就走了。” “不,不是的”,凌舞局促地开口,她似乎还没有组织好语言,但忍不住出声想留住眼前的老人,“那么练武可以做什么呢?” “能给你力量,让你去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去帮助你你想帮助的人,当然,你也可以为非作歹,如果你愿意的话”,老人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转过身缓慢走向黄昏的暮色里,凌舞无声地跟了上去,轻轻扯住老人的衣角,最后一线残阳的余温将一老一少包裹起来,北州的夜色很快降临在大地。 第三章碧蓝瞳 浑身的血液都逐渐流动起来,方才的片刻之间它们像是被凝固住了,凌舞颤抖的双手也平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澎湃了许久的勇气,其实都来自于在那个黄昏偶然遇见的老人,却没有一份是属于自己的,她感觉到胸腔里有一股气体在涌动。 重新把刀背回身后,凌舞听不到周围再有一点声音,她从树梢一跃而下,平稳的落在雪地上,身边的黑暗重新归于那种没有危险气味的宁静,她倚着树干长出了一口气,眼神坚定而明亮起来。 并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练武,一练就是一辈子。 凌舞缓慢地吐出白烟,那白烟忽然变得浓郁起来,她再一次僵住了,但这一次的犹豫几乎没有持续眨眼的工夫,短刀从刀鞘中飞快地滑出,在空中伴随着刀身映出一线幽幽的蓝色斩向背后,带起着一声抖动山林的咆哮。 怎么会?那头该死的畜生竟然悄无声息绕回到这里,它不该有这样的灵性。 刀刃狠狠撞上迎面而来的腥风,像是撞上了铁石,凌舞甚至看到几颗一闪而逝的火花,从刀柄上传来的那股巨大的力道几乎让凌舞快要握不住它,四周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月亮已经隐去了,只有那两盏碧蓝的眼睛像是夺命的鬼火急袭而来,凌舞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没有一点点时间去想王瘸子教给自己的那些招式,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然后开始燃烧起来。 短刀在凌舞手中翻转起来,她在雪地上急速地挪腾,每次闪身的刹那,就有巨大的震动从她原先落脚的地方传来,所有的积雪都被炸碎席卷上天空,然后再缓缓落下,好像已经停了一夜的大雪又纷纷扬扬的开始飘动起来。 凌舞在极其短暂的空隙中想要抓住机会好好地教训下这头野兽,事实上她也的确成功了,但是那好不容易得手的几刀像是砍在铁板上,从黑暗中传来的嘶吼中她感觉到自己的反击完全是徒劳的,只是更激起了它的怒火。 逃!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凌舞绝不认为自己的体力能在缠斗中赢得了这头看起来永远不会疲惫的畜生,她必须找机会逃出它的地盘。 刀锋和黑暗狠狠地发生了一次正面的碰撞,凌舞换上双手,死死握住刀柄,她的虎口几乎要被震得裂开,但借着回弹的那股冲劲,她轻盈地跃出去很远,然后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起来,那只黑暗中的庞然大物也倏忽愣了一刻,但它竟没有马上呼啸着穷追而来,只是仰起脖子,对天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嚎。 四下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女孩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狂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沿着一条直线在山中飞速穿行,背后漫长的空洞中似乎被恐惧填满,但她绝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逃。 靠在一块被雪铺满的山石后面,凌舞大口大口地喘息,肺里的寒气蔓延到四肢,简直要了她的命,夹袄的里子也全都被冷汗打湿贴在皮肤上,她再也跑不动了。 凌舞轻轻侧过脸,她又看到了那双碧蓝色的眼睛。 她几乎呆住了,下意识提刀伸手去挡,她感觉这双眼睛变得有些不同了。 太快了!这不是刚才的那只狼。 短刀像脆弱的纸片一样飞出去,不知道没入了哪块雪地,下一刻,凌舞感觉自己被从身后推动着,在空中飞舞起来。 “一朝一岁春去来也,几夕几暮冬归不留...” “唱的真好,你呀,真像娘小的时候,一看就是南方的女子。” 小女孩唱着母亲教给她的,家乡的民谣,声音清脆,她用两只白皙的小手托住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 “可是我生下来就在这里了呀。” “胡说,你是和娘一道从家乡来的。” “我一点都不记得啦,不是说我那个时候才两岁,两岁能记得什么呢,娘说的那些好看的景,我都没有见过...“ “总有一天要回去的,那时候你就能亲眼看到家乡的样子了。” “那娘也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也很想你外公了。” 凌舞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中醒过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是下一刻刺骨的严寒立马让她清醒过来,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想要直起身子,周围立刻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伴随着零碎的雪掉落下来,背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几乎再次晕厥。 她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被袭击以后不知哪里捡来的运气,让她恰好滚进了一个雪窝子里,这种东西在被大片积雪覆盖的冰原上比比皆是,却不曾想在今天救了她一命。 “我也会有运气好的时候呢”,她想,“但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凌舞提起为数不多的全部力气轻轻弓起身来,她知道背上的伤口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应该已经结痂了,她不敢再从掉下来的地方回去,只能朝着雪窝的另一头缓慢挪动。 狭窄的通道里潮湿无光,如果一个成年男人陷入这种境地,大概会寸步难行,而女孩的身体纤细柔软,她就在漫长的黑暗中慢慢向前蠕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周围豁然开朗,靠着头顶上隐约打下来的几缕细微光线去分辨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 墙上的泥土中夹杂着些许细长树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她伸手探了探,只摸到几根像枯枝一样的木头。 突然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 与此同时闪过的还有她面前两团碧蓝色的火光。 还是躲不过吗。凌舞面无表情地和那抹蓝色对视良久,然后甚至轻轻笑起来,她已经不想反抗了,体力透支到大概只能勉强站起来的地步,刀也早不知落在何处了。 “真傻,怎么会这么傻”,她心想,实在过于高估自己的实力了,不过她此刻却一点也不害怕了,即便眼看着两只碧蓝的瞳孔正在缓慢地袭来。 一团圆滚的东西砸在她的腿上,又再一次砸在她的胸口。 “这...这是什么”?凌舞完全愣住了,她感受着身体传来的触觉,过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就是那对可怕眼睛的主人,只是体型有些过小巧了。 她伸出手摸索,一把抓住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提到自己面前,借着微弱的光线她如此近的端详起那令老猎人们闻风丧胆的猛兽,看起来像是一只毛色奇怪的小狗,只是眼里流出的碧蓝色晶莹如玉石。 “呀,你们其实也不难看啊”,女孩咯咯笑起来,“你的爹娘去哪了,算了,他们还是别回来比较好。” 在这时,她几乎忘记自己是到这里来做什么的,不过在此之前,她也几乎忘了自己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背上传来的疼痛让凌舞回过神来,她抬头看枝叶间传来的光,外面的天快要亮了,现在必须离开,她低头看那只小兽,正用两只爪子勾在自己的腰上摇摇晃晃,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不管了,她咬咬牙。 她摸了摸身后的石壁,转过身退开几步再加速冲向石壁,一脚蹬在上面然后跃起,冲向一丝光亮的源头,过分乏力的肢体让她差点从空中摔下来,幸好她一把攀住了出口边的老树根。 黎明的山间遍地都是纯白色,看样子后半夜又落过了一场雪,天穹淡淡的微光映在雪地上,让凌舞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双眼几乎失明,她眯着眼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把紧紧挂在腰间的小狼拎起来塞进怀里,向前走了几步,就重重扑倒在雪地上。 怀里的小狼自己爬了出来,用温热的舌头舔舐女孩的侧脸。 凌舞咧嘴对它笑了笑,拼命地支起身子,在雪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向着伶城的方向走去。 王瘸子把铜烟斗在墙上敲了敲,把里头的烟渣都抖到门外的沟里,他每日都起的很早,而那么早的时候城中卖酒的铺子还没开张。他抬头看了看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转身一瘸一拐回到屋里,拿过泛黄的小瓷瓶,从里面捻了点茶叶丢到杯底。 他摸了摸自己张牙舞爪的胡须,看起来心情很好。 门外忽然有噗通一声的轻响传来,像是用扫帚拍打在雪地上的声音,相当轻微,但老人瞬间瞪大了眼睛,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条硕果仅存的右腿一步迈开,眨眼间就立在了门后。 王瘸子猛地拉开门,盯着倒在门外雪地里的小姑娘,她嘴唇冻得青紫,原本光洁娇嫩的背上是那样可怕的伤口,三道深长的爪痕透过厚实的袄子落在身上,几乎要将她那对漂亮的蝴蝶骨撕碎。 第四章无踪 清早的市集上人声鼎沸,街边商贩面前摆着新鲜的果蔬,坐在小木凳上上翘着脚看人来人往。女人沿着街边快步往前走,眉头皱得很深,急促地四处张望着。 家中的米用尽了,她来赶集,原本只是想买些粮回去,顺道路过几位熟人的铺子便问了几声,可所有的人都说不曾招工,也不曾见过她的女儿,女人顿时就慌了神,她四下打听,几乎把城中都搜了一遍,但凌舞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早间来买米的人不少,都攒在门口等着放粮,女人迈着小步从人群里挤过去,走到掌柜面前。 微胖的中年男人诧异地看着她,他和女人有不错的交情,从没见过她这副仓惶的模样。 “出什么事了”?他从一边的木椅上站起来走到米柜前。 “小袖不见了,我找了所有地方都不见她。” “孩子顽皮的很,兴许是在哪里玩起来了”,掌柜的愣了一下,出言安慰道,“玩够了大概就回来了。” 女人一只手按在额边,轻轻抬眼看他,声音有些虚弱,“已经四五日了,她说是来城里做工,我问遍了也不曾听到一点消息。” “有四五日了”!男人诶哟一声,“那可是了不得了,别急,我带人也替你找找。” 他心中暗叹了口气,城中只有他一家米店,往日女人每每来买粮,他可怜这孤儿寡母,也不像别人一样看她,都会往里偷偷多放上一些。女人倒也知恩图报,她的刺绣手艺在城里是出了名的,但掌柜夫人若是找她做活,她却是从来也不肯收钱的。 “我见着她了。” 女人猛地回过头,出声的是一个小男孩,手里拎着个干瘪的布袋,看样子,是替家中来买米的孩子,女人认得他,他家住在城墙边,父母都是富户毛府上的佣人。 他这一声喊连带着周遭的人都望向他,男孩感到自己有些唐突,他抬起头看女人,“她往山里去了,不知道去干什么。” “山”?女人愣了一下,周围有人发出轻笑,“什么山?” “就是城外的小砖山。” 这下好些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女人没有说话,她走到男孩面前蹲下,用抖得厉害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男孩被身边的笑声逼得满面通红,他提起一口气大声道,“我不骗人,我亲眼看着她出城往山里去的,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大概也就三五日之前的事。” 额角猛地跳动了一下,连着心口像是被人一把抓住了,女人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掌柜的赶紧吩咐小二将那些买米的客人打发走,自己从柜台后急急走出来,一把扶住她。 “这...”,他想了想也说不出什么抚慰的话来,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多谢了。” 男人愣住了,他看到女人回头轻轻地笑了一笑,对着他打了个揖,转身便出门去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女人紧紧抿起嘴角,脸颊边忽然便落下两行泪来。 这里的一日在伶城的百姓眼中看来,不过是一瞬,他们从生来便晓得,家乡伴随的,是无尽的寒冬。 屋檐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水,挂在那上面的冰棱有些融化,今天的阳光很好,即便天气依然寒冷,但总是比往常要暖上不少。 医馆里的人不多,北州的人们并不常去医馆,在苦寒的境地中长期生活,他们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去硬抗一些小打小闹的毛病。 老人拄着根破木拐站在堂心跟老郎中搭话,另一只手提着的烟锅里,烟叶已经快烧光了,他看起来还没有要抽上一口的意思。 “哪里有什么能耐,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家里传下来的手艺,好歹还记得些,毕竟是很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大活了”,老郎中靠在整排整排的药柜上,看上去有些疲惫,“打那些崽种变了性子以后,碰上的人要么躲过了,要么也没命来我这里,这丫头命好,就像有人给她吊住了最后一口气似的。” “不能总想着捡回来一条命的”,王瘸子摇了摇头,“哪有人好运一辈子呢。” “你送来的也算及时,否则哪里还能捡的回来。” “这丫头,我实在...“ 老头子的话音突然停住了,里屋的帘子忽然被猛地掀开,一个人影从那后边窜出来,冲两个老头跳着脚大喊。 “醒了醒了!” 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药木味道,凌舞躺在床上幽幽地醒过来,她自然地想直起身子,却被那股浓郁的味道呛地打了个喷嚏,这一动之下从背上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感,她龇牙咧嘴地又放松地趴了回去。 她一抬头,就看见窗边站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男孩手里捣药的动作停了下来,像是被她的那声喷嚏打断了。 她刚想开口问,就看见男孩飞快地跑出门去。 “师...师傅”,凌舞愣了一愣,门帘从外面被挑起,她见到两个老人走进来,后面跟着刚才那个男孩。 王瘸子把手在空中往下掩了掩示意她躺好,另一个老人走上前打量着她背部的伤口,那里还被大片的草药覆盖着,巨大的伤痕在女孩光滑的背上显得极其突兀,细微的疼痛让凌舞皱了皱眉头,老人看了眼她略有些红润起来的脸颊,点了点头。 “没什么大事了,丫头身子还怪硬朗”,他朝王老头笑了笑,拉起孙子走出屋去,“养个七八日就差不多了,你们聊吧。” 里屋只剩下一老一少二人,突然沉默下来。 凌舞一看王瘸子那张表情古怪的脸,赶紧垂下眼帘,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女孩像是记起了什么,撇过头来四处张望。 “那个小东西去哪了,我不是带回来了吗?” “宅心仁厚啊”,老头子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自己捡回来半条命,心里还惦记着狼崽子。” “没有的事,它还小呢,师傅,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王瘸子背着手站在她跟前,半天没有作答。 凌舞也没有再追问,她侧着脸,忽然间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没入枕中,她咬着唇抽泣起来,像是小女孩丢掉了什么珍贵的宝贝。 老人愣了一下,两根粗长的眉毛狠狠跳了跳,再次从鼻间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哭什么,在外头拴着呢,跑不了。” “真的啊。” “你好了自己去看罢。” “哦”,床上的人竟浅浅地笑起来,眼角的泪还未干。 “笑!你是觉得自己的命一文不值么”,老头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抄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 “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让你去你就去”!他又被噎住了,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要不是老陆还算有些本事,你这会儿应该已经给埋了。想要我收你,活着起码还有点机会,你指望我收个死人当徒弟吗?” 老头子自顾自骂了半天,凌舞把脸埋进枕头里装做听不到的样子,他骂着骂着也就停下来了,开始呆呆望着窗外,怔怔像是失了神。 “都是一个德性。” 凌舞漏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愣了一愣,她从来没在老头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就像是迷失在久远过去的回忆中去了。 “师傅”,过了半晌,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 “你...你答应了。” “都是些虚话罢了”,他冷哼一声,“你若是愿意练刀我便教你,不愿意谁也教不了你。” “要学的,不过现在是不是能教我些更厉害的刀法了,之前的那些翻来覆去的练,都练的烦了。” “等你能站起来再说吧,先静养几天,年轻人,伤好得快。要去和你娘知会一声吗?” “不用了,我和她说过了。” “嗯。” 老人慢悠悠地站起身,抬起帘子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昏黄的灯火打在女人轮廓分明的脸上,把眼角几缕斜纹也照的纤毫毕露,那并不影响她比普通女人漂亮许多的容貌,只是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她还是显得有些过分憔悴了。 “小袖,你不要有事...”,女人喃喃自语。 耳边响起一阵剧烈的拍门声,打破了漫长的宁静,女人吓得手一抖,差点打翻桌上的油灯,她站起身迈着细碎的步子去开门,看到来人像是看到了救星。 “找到了吗!” “我已经吩咐下人去找了,但山中没人敢进,只能在外边找。” “在外面,在外面...”,女人捏着衣角低低呓语,“那要是她进山了怎么办?” 男人轻轻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悦显而易见,似乎对女人这样打断自己的话非常恼火,但很快转而又压抑下来,他盯着女人裸露在衣裳外的雪白脖颈,透着浅浅的玉色,一时间心里有些躁动。 他穿着一身十分华贵的袄子,腰间还有模有样地别了把扇子,看起来像是位富贵人家的少爷,如果凌舞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便是那个自己厌极了的许姓书生,但听说这两年升职做到了主簿。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女人知道凌舞讨厌他,便渐渐与男人疏远,男人自持身份清高,也不愿意和她发生争执,往后也就断了联系。 “真是个好货色”,他想,“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有味道。” “进了山就是进了阎王庙,谁也救不了她,那山里的恶狼长什么样,我是没有见过的”,男人内心火热,表面上却不显露。 他看到女人不说话,便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透出其中隐隐的兴奋,“本官公务缠身,念在过去一点点的情面帮你去找人,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女人这时却猛地抬起头,像是被惊醒了一般,乌黑的瞳孔死死盯着他,那样的眼神吓了男人几乎一哆嗦。 “我这些年有攒下些钱,你要就都拿去。” “什么意思,把我当成什么跑腿的伙计了吗,拿钱替人办事的”?他的声音中带着怒意。 在方才的那一眼中他被女人吓着了,此时脸上发热,心里顿时起了无名业火。 女人没有再作声,她伸出手拔下了发髻上的木簪子,乌黑的长发像流水一样倾斜下来,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在黑发之间,女人的肌肤白的耀眼,做完了这些,她轻轻阖上了双目。 得到了无声的默许,男人顿时重新燥热起来,他走上前把脸凑在那发丝间狠狠地吸了口气,毫无姿态地大笑起来,一把抱住女人朝里屋走去。 屋外有人走过,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雪,窗里投出的光将路人的身影在墙上打的斜长。 桌上的灯火晃动摇曳,像是被乍起的风惊醒,那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拼命挣扎,然后一闪而逝陷入永夜。 第五章暖冬 白烟从质地老旧的陶炉里呼呼地往外冒,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药香弥漫在整个大堂里,男孩坐在炉边熟练地用手中的捣杵一下一下撞击着钵子,声音沉闷,透过层层迷蒙的烟雾,他斜着眼好奇地偷瞄门外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女孩。 “还要多久你才能长那么大呀,你长得快点好不好,那时候我就能骑着你在雪原上到处跑了,好威风啊”,凌舞蹲在院子中央,把小狼像玩具一样在手里捏来捏去,它张开嘴露出初生的短小獠牙,发出呜呜的低鸣,碧蓝色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纯净,忽然她扭过头看屋里,正对上男孩的眼神。 他是陆医师的孙子,从小跟着爷爷学习药理,小小年纪手艺就相当精巧,陆老头很看重这个孙子,常说他以后一定是要接过自己衣钵的。 但在这时他那偷看的行为被人发现了,女孩的目光就像是穿过白烟的缭绕将他一把捉了个正着,男孩吓得浑身一激灵,立马就把头低了下去。 谁想到女孩竟然不依不饶地赶了进来,一下就站在了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凌舞开口问的却是这种问题,他抬起头结结巴巴地说,“陆...陆柔。” “陆柔?这是男孩的名字吗?听起来比我还像个小姑娘呢。“ 他看到女孩不加掩饰的笑起来,眼角的泪痣在烟雾中闪动,从小就有很多人取消笑过这个名字,他早就习以为常了,但是他看到女孩笑着,自己的脸突然就发烫起来。 “我也不知道!爷爷说行医的人名字不能那么硬气,我们学的是救人的本事。” 凌舞看到男孩手里的东西,笑得更厉害了。 “哦,原来是这样,你也是个小郎中啊?” “是...是啊,我很小就跟着爷爷行医了,你被送过来的时候,我也帮了很多忙呢。” “那真是麻烦小郎中了”,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伤好的差不多了,先回去看看吧。” 她转身就跑开了,小狼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 “不用...谢”,陆柔愣了半天,眼前已经没有了女孩的影子,他呆坐着,手里的捣杵都忘了撞动,药馆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好像也从未有人来过。 药馆离长乐巷还是有不少路,但伤势渐好的凌舞在街道上欢快地奔跑着,身体轻盈灵敏,跑跑停停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一头钻进了巷口。 以前从来没有离家这么长的时日,凌舞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或许是有点想那个女人了,她想到临走时女人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心中又忍不住隐隐地有些高兴。 她忽然停下了脚步,离屋子只有几十步的路了,但是有巨大的,嘈杂的声音从那里面传来,有男人沉重的吼声,器皿的破碎声。 还有女人尖锐的哭喊,像一只雌兽的嘶鸣。 女孩愣在原地,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带刺的手掌狠狠攥住了似的,她抱起小狼放到不远处的一条雪沟里,摸了摸它的脑袋示意它在这里不要跑开。 门吱呀被推开,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男人脸上愤怒而不屑的扭曲的表情像是凝固住了,他极快地反应过来,重新挂上一副如同面具般的诡异笑容,凌舞感觉他的目光像烙铁一样投射过来,几乎要刺穿自己的身体。 “小袖!你没事。你没事。” 女人跪伏在一边的地上,满头的黑发散乱得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而在那之后的一双眼睛,看到推门而入的凌舞,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神采,然后就有大颗的眼泪从里面流出来,顺着她的侧脸和额头上流下的血交融在一起,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那种颜色,就像是雪中绽放的红色花蕾,红的扎眼。 凌舞想说话,但是却感到无法呼吸,张开嘴也发不出声音。 “哟,真看不出来,当时那么小的丫头,长成这样的美人了,时间过的真快啊”,男人踱着缓慢的步子一点一点凑近上来,为了方便更仔细端详自己的猎物。 那漆黑如墨的发稍挽在耳后,衬着如同被精心打磨过的白皙的脸蛋,羊脂玉色的颈向下没入厚实的袄子里,即便这样也能看出她腰段的纤细,身体在衣裳下起伏着青涩的曲线,令人无限遐想。 才十四岁!才十四岁!就已经比她娘当年还要诱人。 男人几乎要疯狂起来,脸上的欲望已经逐渐不加掩饰。 “你娘触怒了本官,原本是要重罚的,不过你如果愿意替她陪我一夜,我就不和她计较了。” 凌舞沉默着,她感受到背后那道巨大的疤痕像图腾一样刻在自己身上,从山中归来后,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和从前不同了,一念之间,她的心底忽然燃起了一场燎原的大火。 “好啊,不过你还要给钱的,得是个我满意的价格”,她抬起头笑起来。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在喜出望外中连连应允。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凌舞深吸了一口气,她只感到自己的胸腔都几乎被剧烈跳动的心冲破,但她还是努力对着男人浅笑,双手的指甲已经快要嵌进手心的肉里。 昏暗的屋里忽然一声脆响,那像是冰棱折断的声音,又像是热水浇雪的消融声。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勾引男人!你给我滚!滚出去!犯贱!” 女人那柔弱的几乎像被摧垮了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她从地上跳起来冲到凌舞面前,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女人散开的的发在空中乱舞,还有些被粘在脸颊上,她两眼充血,大声地咒骂着,一边用力向门外推搡着女孩,简直像是从阴间闯出来的恶鬼。 那一掌的力量之大几乎将凌舞打了个趔趄,她被推出来,跌撞着扑倒在门外的雪地中,雪浅浅的,底下却已经上了冻,将人硌得生疼。 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女孩仍旧趴在雪中没有动静,过了半晌,她猛地跃起来,发了疯一样朝巷子里奔去。 她凭什么骂我!明明是她在骗我!她自己才是那样的人! 凌舞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女人嘶哑的喊叫声在回荡,她害怕极了,只想远远地逃开,但是究竟要逃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狂奔。 过了很久,凌舞停下来弯着腰大口地喘气,她实在跑不动了,背后传来撕裂的疼痛,大概是那里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努力撑起身子,好稍微缓和些背部的痛感,后面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她一转头,就看到提着箱子的男孩正在小步小步向她跑来。 “你..刚好了伤”,陆柔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能这样跑的,危...危险。” 女孩逐渐平复下来,但仍然没有说话,也不看他,只是低着头。 “啊”,陆柔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唐突了,他赶紧举起手里木制的箱子,“我正要去外面的雪原上采药呢,刚才看到你从路边跑过去,就追上来了。” 凌舞还是没有回话,男孩疑惑地蹲下来,伸长了脖子去看,突然发现她的两只眼睛肿的厉害,小脸上乱糟糟的满是水痕,一侧还是浮红的,也有些肿。 “诶呀!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他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的木箱子里翻找,拿出一朵黄颜色的小花放在手里搓碎,给凌舞递了过去。 “快敷上,这个是借雨花,消肿可好用了。” 他的手停在凌舞眼前,女孩迟迟地没有去接,陆柔试探着往前伸,最后手掌轻轻贴上了她柔软的脸颊。 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还有隔着药草传来的温暖,凌舞像是陷入了沉睡,静静感受着寒冷空气中微薄的暖意,心里莫名的安定下来。 “那个箱子里都是什么宝贝啊?” “没有的,没有什么宝贝,就是一些采来买来的草药,治病用的”,陆柔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掏出一朵三瓣的蓝色花蕊,“这个送给你,你闻闻,可香了,长得还很好看呢。” “就像你一样。” 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冒出了这么一句,他脸刷的就红了。 “是吗”,凌舞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勾了勾嘴角,她把那朵淡蓝的小花拿过去,“你要去哪里采药?” “就在城外不远。” “我现不知道去哪里,能跟你一起吗?” “当然了”,陆柔笑起来。 两人片刻功夫就到了城门,她才发现自己刚刚差点都要跑出城去了,男孩在前面拎着箱子慢慢地走,女孩把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跟着。 城门边有人群聚在一起,看到陆柔过来,有些人朝他笑起来。 “小陆又去采药了。” 男孩回以礼貌的笑,挥了挥手。 “你很受欢迎嘛,他们看起来都挺喜欢你的”,凌舞撇了撇嘴,脚下抢了几步,走到他前面。 “只是平日里见的多,医馆有时爷爷不在,我也会帮他们看看。” “真好,不像我。” “怎么会”,陆柔摇头,“我以前跟爷爷去大城里出医,看到不少大户人家的小姐,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就只是好看吗,那有什么用”,虽然这样说着,她还是放缓了步子,和陆柔并肩往前走。 天幕中层云拓开,正午的阳光从其中倾斜下来,即便没有多么温热的感觉,这也是北国难得的好天气,光线打在辽阔的雪原上,像一条泼洒下来的金色银河,澄澈高远的天地间只有两个渺小的影子在洁白的画卷上移动。 “这种鬼地方也会有药草吗?” 陆柔的手段很好,凌舞的侧脸很快就消了肿,现在看起来和平常别无二致。 “有的,你不知道,有些越是名贵的花草,都长在最偏僻危险的地方,就像传说中咱们这里的第一名花离蓝,只在北州最北最北的大雪山里才有呢,据说要一百年才开一回,在天气最冷风雪最大的时候,绽放时会闪着冰蓝的光,能把半座山都照亮。不过从伶城再往北就走不下去了,那边没有活人能生存下去,风雪实在太大了。” “既然没有人看到过,你怎么知道那花长什么样子啊?” “我是...“,男孩露出苦笑,他实在无法看得懂这个女孩的心思。 “对了,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他换了个话题。 “红袖。” “你骗人,我上次听王爷爷说的不是这个”。 “知道你还问”!凌舞忽然变了脸色,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砸在他身上,远远地跑开了。 雪原上有零星遍布的湖泊,却没有一丝水声,只带着千百年来依旧的宁静,它们封冻了太久太久,早就失去了本身作为湖水的意义,更像是倒插入雪原中的无色山峦。 凌舞坐在湖边一块高高翘起的巨石上,看着朦胧的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陆柔从后面爬上来走到她身边坐下,用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挠了挠头,“红袖,这个名字可真好听”。 说着他自己先笑出声来。 “我叫凌舞,是跟我娘的姓,虽然我也讨厌她,但总是比那个不知道哪里去了的爹要好些”,女孩淡淡地说。 陆柔马上止住了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僵在那里十分尴尬。 女孩继续说道,“红袖是我的小名,我娘说在南方这对女子来说是个特别得体的名字。” “除了我和我娘谁都不知道,没有骗你!就不该和你说”!她转头狠狠剐了陆柔一眼。 陆柔张大了嘴愣住了,然后轻轻低下头,感觉心里有些愧疚,不过想到这个秘密凌舞只说给了自己一个人,心里忽然地又隐隐有些高兴。 “我是跟着爷爷长大的,我爹不不愿意学医术,爷爷很生他的气,娶了我娘以后,他们就出去经商了,后来闹匪患,在路上被人害死了。” “你不难过吗”?凌舞转过头看他。 “不知道,那时候太小了,不记得了。” “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呢。” “那未必是不好的事情,我以前在书里看过,说许多生来就多灾多难的人,其实是有大出息的,他们碰到那么多的倒霉事,是因为上天都在嫉妒他们的本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她骂了一句,但还是笑了起来,雪原上反射的白光照在她眼底,像一枚洁净的玉石。 陆柔也轻轻地笑了笑,眼神望着不远的冰面。 “医馆里的事情不多,但是爷爷年纪大了,他就只想着把祖传的医术留下来,我开始也不想学,后来发现救人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你看这些草药,其实都是有灵性的,不然怎么能拿来治病。 有的时候看到那些病的很重的人,我就会想,其实自己这样已经很好了,每天清早起来把医馆打扫干净,在空闲的时候看一点医书,有时候会像今天这样出来采药,总不至于碰到什么**烦,其实这样比很多人活的都要好了,就没什么不知足的。 如果爷爷哪一天不在了,我就要把医馆继续开下去,现在能学些厉害的医术,以后也能救更多的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凌舞就安安静静地听,陆柔的声音很温和,总是莫名能让她心安下来,那是一种带有抚慰力量的声音,就像他的名字,但又不是女性的那种柔弱,而是坚定的平静的,如同远方云遮雾绕之中潜伏的山峦 第六章刀 “陆柔你真厉害,可惜我不能救人,我只能...我就是个练武的”,她想说杀人,想了想又没能说出口。 “练武”!陆柔的眼里闪了一闪,“我知道,跟着王爷爷练的,他可是个厉害的人物。” “厉害?你怎么知道?” 他愣了一下,笑出来,“我眼拙,看不出来,但是能感觉到,爷爷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想要练武”?他继续问。 “女人又怎么样呢,没人管我,想要不受欺负,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有人欺负你吗”!凌舞看到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有些好笑,“我可以保护你!” 凌舞愣了一下,侧过脸来看他,细长的叶眉动了动。 “我是说”,陆柔在女孩面前总是有些不自在,所以他尽量保持不看她的脸,“以后你可以常来医馆,没有人敢在医馆闹事的。” 他咬着牙对上凌舞的眼神,这也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看清女孩的样子,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浑身硬得像一块石头。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凌舞竟然先移开了视线,她从身边的雪里摸出一块石头,站起来朝着冰面远远地扔过去,石头在坚硬的冰上只留下一个很小的,淡淡的白痕,然后滑出去很远。 “我要是常去,你不会觉得烦吗”?她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 “不会不会!我只要愿意,每天都可以来的。” 陆柔知道她这样问就是答应了,心里顿时雀跃起来。 “那你还真是古怪呢”,她抬头望着天空,北方的冬天里夜来的很早,四周的雪光已经黯淡下来,紫色的黄昏中浮现出隐约的星斗。 “该回去了,晚上可冷的厉害”,陆柔扯她的袖子,女孩顺从地应了一声,两个人就从巨石上跳下来,朝伶城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在街口道别,凌舞忽然想起小狼还在那条雪沟里,慌慌张张地赶过去。 小狼听到声音从沟里探出小脑袋,委屈地看着她,凌舞歉意地摸了摸它的头,帮它打掉毛发上的雪。她抬头看了眼屋里的灯火,咬了咬牙抱着它转身离开。 冷色的太阳升起来了,窗外有早鸟在轻啼,凌舞推开门,就看到老头已经敲着二郎腿坐在院子中央喝酒,腿上横着那把看上去跟他一个年纪的破刀,刀脊粗糙的像是被风雨打磨了许久的山石,刀刃上也有许多个细微缺口。 自从伤了身子的这段时间以来凌舞都没有练刀了,她感觉日子过得极慢,每一天都找不到事情做,她不愿意再回家去,王瘸子屋后有个不大不小的柴房,就被他清扫出来供凌舞暂住。 凌舞浑身振奋起来,她第一次见那把刀是在很久以前,但从没有看过老人真正地把它使起来。 “师傅好”,女孩恭敬地一拜,王瘸子挥了挥手,口中的酒却没停。 “我让你去屠狼,是想磨一磨你这急于求成的性子,刀法刚烈,底子要扎稳”,老人饮罢,将酒壶掷了出去,“你却真去了,你是个不怕死的年轻人,虽是女子,这志气却不输男儿。你想学,我今日便教你真正的刀。” 他扶着躺椅站起来,把刀提在手中,粗糙的手掌轻轻拂过粗糙的刀背,浑浊的老眼里流动着奇妙的光泽。 “那不是你手里的刀,而是心里的刀,以后不管是什么样的路,都有它陪你一起走了。我已经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它也还年轻,我和它,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丫头,你今后想走得远一些,就睁大眼睛看好这刀术。” 沉重的步子踏在裸露的土地上,木拐杖落在藤椅边,老人那条跛腿仍是无力的,然而另一只腿像铜铸的一般撑住他整个身子,院子里刮起了一阵没来由的风。 凌舞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她吃惊地看着王瘸子的那张老脸,脸上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严肃表情,灰白粗短的眉毛搅在一起,那些深刻的皱纹像枯树根上的纹路一样凝固住了。 “出”! 他怒吼,手中的刀斜着朝无人的面前斩去,那招式在凌舞看来十分平淡无奇,她却如何都挪不开自己的眼睛,院落里被扫到一旁堆积起来的雪轰然炸开,躺椅几乎要翻转过来。 老人伫立在风暴的中心,看着身边风起风停,一刀落后平静收起随手又插回地面,刀身还在嗡鸣着,像在用尖锐的颤音讲自己的故事。 “如何?” 凌舞痴痴地站在贴墙的水缸边出神,已经忘了回话,方才那一斩出手,她惊得一颤,现在指尖仍是微微有些抖的,她终于明白师傅口中真正的刀法,在这样的武学面前,自己那些招式不过是玩闹而已。 刀法学来终究是要杀人的,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接下这一刀的人会是什么下场,那刀口卷起的劲风将她的脸色都吹得煞白。 “怕了”?老人扶起躺椅重新坐了回去,平静地望着她,“怕了就不要学,有些人学一辈子刀,最终也是学不会。” 凌舞抬起头,老人看到她眼中的神色,和自己少年望着远处偌大的江湖时,同样的坚定的眼神。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天分,但是您愿意教我,我就愿意学,哪怕真的要学十年,二十年,也要学。” “可听过王武威这个名字”?老人轻轻笑起来,他看到凌舞摇头,笑意更盛,“那是我的名字,没听过才好,我希望下一次大家听到它的时候,是因为你了。” 他把自己的刀扔向凌舞,女孩单手接过刀,手腕猛地一沉,她右手发力向上急急抬起,才使刀尖没有打在地上。 “拿得起来么?” “拿得起。” “那舞得起么? 凌舞低头看着手里的刀,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你的刀呢?” “对不起师傅,我丢在山里了。” “原本也只是个练手的玩意”,王武威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若是让你选,你会选一把什么样的刀?” “之前那样的短刀就很好,不过要是有两把就更好了”,凌舞回答的干脆,她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长度,言下没有半点犹豫,像是早就考虑好了。 老人失笑,点了点头,“双刀么,这么多里你倒是挑中了难的一样。也罢,不过此时定下了日后就断不可更改,想好了?” “想好了!” 城外近处的雪坡上从此多了一个纤瘦的身影,日复一日地在雪中起舞,那是王瘸子为她指定的地点,无论大风还是大雪,她都会来这里待上一整天,手里的两把刀缭乱地旋转,在周身洒落一层耀眼的刀光,带动四下飞雪腾空如絮。 陆柔经常会来看她,给她带一些好吃的小点心,师傅也会来,老人每次的提点都能让她长进不少。在很少的时候凌舞会看到母亲,女人总站在很远的地方遥遥看她,她每次都能在余光中瞥见,但每次都转过头去装作没有见着。 在常年飘雪不断的伶城,四季存一,每天都是相同的景色,时间在这种景色中流逝得飞快。 第七章行医 山头还是白色,山脚的雪已经化了一些,街边人家房屋檐下的冰棱往下滴答滴答地落水,三年后的这个春天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暖春,对北州的人们来说,是一件相当幸运的事。 城外的雪坡上空荡无人,凌舞在第一次和陆柔出来采药时的冰湖边,她坐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静静望着远方。 女孩已经长成了少女,身体也饱满起来,不再和从前一样的、过分消瘦,她里面穿着黑色的裘服,外面套着一件深青披袄,她把脸半藏在领子的绒毛后面,眉目间已经流露出些许摄人的美感,就像她娘年轻的时候。但是和她母亲不同的是,凌舞脸上没有几分女子温婉的神态,像是南方桥下的流水也被封冻,化作了万古不变的深冰。 双刀整齐摆在她身边,细长而笔挺的刀锋,刀刃边刻着两道细碎的花纹。这是师傅托了别城的老朋友替她专门打造的,用料讲究,质地纯良,是难得的好刀。 今天难得没有练刀,在这三年中,每年只有一天凌舞会才会休息,今天是她十七岁的生辰。 背后传来沉重的低吼声,身躯庞大的霜原狼一跃而上巨石,它在凌舞脚边趴下,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少女的手指。 “小怀,你说他怎么还不来。” 凌舞把身体缩成一团靠在狼的腹部,小怀是她给狼取的名字,这头狼长的奇快,一年就长了许多,到现在已经有大半人高了。它这样的体型,城里是容不下的,凌舞只能把它托付给雪原,但是它每天除了觅食,就会去找凌舞,趴在一边的雪里,安静地看她练刀。它依恋着少女,就像弟弟对姐姐的那种依恋。 小怀呜呜地叫了两声,似乎在表达不满。凌舞望着远处雪天相接,有些疑惑。 她在等陆柔。 自从认识小郎中以后,每年他都会来给凌舞过生日,还会送她礼物,但是今年凌舞等得有些久了,他还是没有来。 霜原狼的毛发很柔顺,靠在小怀身上,凌舞不知不觉的在冰天雪地中睡着了。 天色暗下来,白净的雪也都丧失了原本的光泽,少女缓缓醒过来,她揉了揉眼,周围昏黑的光刺得她有些不舒服。已经快要入夜了,四周还是空无一人。 “男人果然都靠不住,才两年就不来了”,她翻身跨上狼背,拍了拍小怀的头,“以后再也不理他了,走,我们先去找他算账。” 霜原狼对着夜空发出一阵长嚎,托着少女从巨石上一跃而下,在雪原上飞快地奔驰起来。 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从小怀背上跳下来,凌舞一把抱住狼头,挠了挠它的耳朵,霜原狼用额头蹭她的脸,转身消失在暮色中。 城里的街道上,路边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医馆就在不远的地方,她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调子,像是有人在敲手里的破锣,又像是和尚在念经。 那种难听旋的律直往少女脑袋里钻,她猛地醒悟过来,飞也似地朝医馆跑去。 门前的院子里围着不少人,人群面前有几个穿着奇异服饰的人在跳着奇异的舞蹈,那种调子就是从这里传来的,有人在拍着铜锣,有人在念着经咒。 地上洒满了白纸的碎片和铜钱,凌舞用力地分开人群,忽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 “师傅,这...”。 拍她的人正是王武威,他也在人群中,老人叹了口气,对凌舞点点头。 “老陆去了,活到这把岁数,安稳地走,也不是坏事了”,他眼神平静,“去看看吧,毕竟救过你一命,该送一程。” 凌舞已经猜到了,但心头还是重重地一震,她转过身子,就看到里屋被烛火微微照亮的灵堂中,跪着一个孤单的人影。 门楹上挂着白匾,两侧垂下挽联,白烛已经烧得只剩下小半。凌舞跨过门槛踏入灵堂,这里面静悄悄的,像是忽然就把外面的喧闹声隔绝了。 堂心的火盆里堆满了蓬松的纸灰,还有未燃尽的火苗被压在底下,透着发出忽明忽暗的橙红色的光。 许多老人的旧物都已被挪走了,灵堂里显得格外空旷。 陆柔回过头来,他膝下垫着一块薄薄的白巾跪在那里,看起来已经跪了很久,他扭头看到是凌舞,脸上露出歉意的表情。 “真是对不起,今天没有时间去找你,你一直在等我吗?” “我...我没事”,凌舞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跪下,抬头看着那些灵位里多出的崭新一块,“谁能想到陆爷爷这样突然就走了。” “不要紧的”,他淡淡地说,脸上连一点干涸的泪痕都没有留下。 “陆柔你...不难过吗”?凌舞吃惊地看他,陆老医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而这唯一的亲人今天也离他而去了。 “这没有什么好难过的,早上起来烧了一壶水,他坐在门外泡茶,茶喝了一半就静静地去了。爷爷走的时候手里还捏着那本《济方》,他一辈子都在行医,一辈子在治病救人,今天很多人,还有是从远处快马赶来的,我以后恐怕不能这样,要说难过也该为自己难过才是。 爷爷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但他到了那边,应该就能见到很多想见的人了吧,我都见不到呢,还是要好好地活着,把陆家的医术传下去。” 他竟然轻轻笑起来,摸了摸少女的头,两个人都沉默下去,灵堂里寂静无声,像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门外的那些吵闹,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远。 夜渐深,人群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疏散了,凌舞送王瘸子到门口,转身回来看到陆柔从里屋走出来,似乎正在找她,对她招了招手。 “让你等的久了。” 两个人就在门前的石阶坐下,陆柔的声音里也有些疲倦。 “我只是睡了一觉,倒是你,忙了这么一天,很累了吧,我听说办丧事要好些天,里面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说都说不清。” “棺材铺子的李老板都包下了。他中年才生了个儿子,那个孩子小的时候患了冬厥症,是一种难办的先天病,爷爷那会刚从外面回来,替他在屋里守了六天把孩子治好了,在那之后他就一直对爷爷感恩戴德,但他一个做丧事的人,又没什么好送的,这次不管怎么说也非要打一口好棺材挑个好地给爷爷风光地葬下,我拗不过,就让他办了。” 凌舞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陆爷爷是个好人啊。” “好人才难做,我从前以为他整天都是在为方子烦心,后来才知道比方子更烦心的是人事。” “小陆医生!” 陆柔和凌舞一齐抬头望向眼前黑蒙蒙的院门外,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但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小陆医生”,那人推门进来,动作轻缓,像是怕惊扰了灵堂中的亡人,“许久不见。” 陆柔微微皱起眉头,借着堂内的烛火和天幕下的月华眯着眼去看,中年男人的面孔在他眼中逐渐清明起来。 “齐管事?” 陆柔难得有些吃惊,他对着男人点了点头,“怎么到这里来了?” 中年男人留着两撇细细的胡须,他朝陆柔身后看了一眼,面露难色,“实在不该是这个时候来,但老爷的病也拖不得了,小陆医生可还记得第一次去刘府么?” “记得,不过那时还小。” “是了”,男人轻轻笑,“那时你才十岁。老爷那年请陆老医生去,是听闻他高明的医术,想收在府里做事,可惜被婉拒了,不过在那以后他每每去北川城,老爷依旧是以礼相待,时间久了,竟攒下了很深的交情。老爷年轻时行商走南闯北,如今上了年纪,不知怎得就患了病,这便让我来伶城请陆老医生去,我急急赶来,却不想...却不想老医生今日刚走,在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是好,只能厚着脸皮来见你。” “刘老爷的事我也知道”,陆柔沉默了一会儿,“爷爷生前常说他是个有品格的商人,既然他有事,那我推脱不得。” “多谢小陆医生”! 男人大喜过望,他搓了搓手,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背后的行囊中抽出一只青漆面的木盒双手递上前去。 陆柔犹豫了片刻,伸手接过盒子轻轻打开。 “清颜根”?他一眼就认出了盒中之物,“这一块该有百年吧,这样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莫要推辞了,陆医生收下,我在老爷那里也能有个交代。” 陆柔愣了一下,无声地点了点头,他合上木盒,偏过头去,“小袖,送给你了。” 凌舞也愣住了,“清颜根是什么?” “一种名贵的药材,常人服用可以益寿延年,但对女子更甚,是一流的驻颜佳品,这一棵上了百年,价值不菲。” 凌舞摇了摇头,“这种东西我怎么能要,你自己留着吧,你不是最喜欢这种珍稀的药材了。” “今天是你生辰”,他笑了笑,“北方是没有这种草木的,应该是刘老爷行商时从南方带回来的。” 不出他所料,凌舞沉默着把盒子接了过去,中年男人有些吃惊,不过并没有显露出来,他对着陆柔轻轻抱拳。 “那在下就先告退了,不知小陆医生何日可以出发?” “明日。” “明日”?男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陆柔对他挥了挥手,“救人的事拖不得,北川距此不近,赶到那里去也要两日的时间。” “好”!男人干脆地应了一声,“我这就去备好车驾,明日一早请陆医生来城门处。” 望着男人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黑夜中,凌舞把脸凑到陆柔眼前,“明天就要走了啊?” “你都听见了,耽误不得”,他指了指凌舞怀中的木盒,“喜欢吗?” “喜欢,不过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啦,和你去年送我的小玉球,前年送我的白岩棉,都是一样的喜欢。” 她忽然转过头,“你去北川城把我也带上吧。” 陆柔愣了一下,苦笑起来,“我这次是去看病,无趣的很,一路上车马劳顿,你何苦非要跟去。” “北川是大城,我还没见过大城里是什么样呢。” 陆柔把手在她的脑袋上拍了一下,笑笑,“晚上就在偏房住下吧,明天起的要早。” 第八章入城 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在城外的大道上不紧不慢地跑,前座驾马的消瘦男人回过头来在马蹄声中大喊:“两位辛苦了,前面就是咱北川城了。” “齐管家言重了,刘老爷的病可等不起我们,还要麻烦再快些才是”,车里传来轻声回应。 凌舞正挑着帘子看窗外的风景,这里离伶城有些远了,山峦和原野上的积雪没有那么厚,风也不是那么凛冽刺人的,不紧不慢地刮,像是有人在远处高歌。 “看出什么不同了吗,都是北州的景,觉得无趣了吧”,陆柔坐在她对面,戴着一顶白色的毡帽。 “那还是要去城里看看的,不是说北川很繁华吗,都快赶上首府了。” “小袖,刘家在北川城是很有名望的大家族,等会儿到了府上不能胡闹。” “我知道,都说了许多遍了。” 凌舞心里泛着一股子惴惴的开心,她在伶城生活了十几年,从没到过别的地方,这次跟着陆柔出来,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 她一把扯过身边的披袄把身子裹起来,歪着头就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迷迷蒙蒙之中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到她缓缓醒过来的时候,陆柔也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阿柔。” 马车忽然停下了,凌舞轻轻唤了一声。 陆柔没有睡,他只是闭目养神,听到声音就立刻睁开了双眼,他把头伸出去看了一眼,对凌舞招了招手。 墙面透着青白,门楼足有两人高,进了宅门绕过影壁便是前庭,凌舞拉住陆柔,跟着齐管家往前直走,一路上东看西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看得她眼睛都酸了。 她只觉得这宅子太大了些,住在这里面非迷路不可。 **比前庭还要阔,种着些凌舞从没见过的花花草草,中间还砌了个池塘,塘底铺着细碎的鹅卵石,她把手伸进去划了划,那水竟是温的,在这严寒中显得格外的暖。 “老陆...老陆来了么?” 大屋里有人问话,一开口就伴随着剧烈的干咳,那咳声一起似乎就停不住,愈发的仓促。 陆柔听到声响,脚下赶了几步,他一抬头,就看到须发皆白的老人被搀着走出来,搀着他的是个少年,一身的富贵气。 老人看到陆柔愣了一下,视线转向自己的管家。男人快步走到他跟前,轻声言语了几句,老人的脸色猛地变了,整个人往下一坠,被身边的人抢着扶住。 “老陆竟先我而去了,以他那样的本事,该长命百岁的,可惜这不是太平世道,医者难当。” 他望着陆柔,神色变得分外柔和,对着他招了招手。 “真好,长得这么高了”,老人把一只手搭在年轻人肩上,“老陆生前经常和我提到你这个宝贝孙子,他说你自小勤学,医术不在他之下,不知道小陆医生是否愿意替我这个糟老头子看一看顽疾?” “爷爷”,陆柔点了点头,尚未开口,老人身边的少年声音低低的抢过话头,“既然陆老医生不在了,还请让我为您另寻良医吧,小陆医生未必手段欠佳,但恐怕经验不足。” “我一辈子见了多少庸医,君齐,我告诉你,能用钱买来的,多少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好东西,陆家的医术,我信得过。” 衣着华贵的少年愣了一下,脸色沉了下去,不再作声,他目光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色落在凌舞眼中,让她轻轻皱了皱眉头。 “这位姑娘是?” 凌舞一直故意躲在陆柔身后,不想老人的目光还是看到她这里来,只好从后面走出来和众人打了个照面。 “这是一位朋友,随我来城里看一看,北川城大,有趣的地方也多。” “这样”,老人笑起来,“不想北州竟也有这样漂亮的女子。” 陆柔也轻轻笑,凌舞只感觉脸上发烫,又往后稍了两步,她偏过脑袋,正对上迎面而来的目光。 刘老爷身边的那个少年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痴痴得看了半晌,那眼神让凌舞极不自在,几乎升起冲上去给他一拳的念头,但她又想到陆柔先前交代过的,还是把头低了下去。 “刘伯伯,在路上已经耽搁久了,祛病要紧,还请先进屋,让我看一看吧。” 陆柔打断了话头,又转过身看凌舞,“小袖就去街上转转吧,不要跑的远了。” 凌舞使劲点了点头,像是得了赦令一般迈着小碎步离开,她穿过前庭,看到中央的石盆里载着一株淡紫色的花,太阳从头顶斜着打下来,照的那花几乎变成透明的颜色。 “凌姑娘!” 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把凌舞吓得浑身一颤,她左手离花瓣只有半寸,这时猛地缩了回来,转身看着齐管家小跑着从后院出来。 虽然她不过是稀奇,想摸一摸那花儿,但这时就像做了贼一般,心跳快得像打鼓。 男人手里捏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布袋,对她轻笑,“姑娘这是要上街去吧,恕齐某照顾不周,要不是老爷嘱咐几乎忘了。这里面是一点小钱,若是不够,就和他们报刘府齐昌的名字。” “这...这不行”,凌舞结结巴巴的,连看也不敢看他,“我不能要你的钱。” 齐昌把脸凑到石盆前,轻轻嗅了一下,竟就当着凌舞的面把那朵紫色的花采了下来,和布袋一起递到她手里,还是对她笑笑。 “府上的客人,来这里可不能自己掏腰包的,这晚舒兰正是香的时候,此时不该在这无人可见的石盆里枯去,别在姑娘的发间不是更合适么。” 北川城是凛凉域的几个大城之一,街道宽阔,路面繁华,往来的生意人很多,刘家做的就是石料生意,把这里独产的黝石运往西州和南州,再从那里带回一些稀有的材料回来贩卖,几十年下来赚的家大业大。 凌舞沿着街边左顾右盼,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唱和,她什么都想看上一眼,只觉得自己看不过来了,她瞎兜了一会儿,终于站在一家铺子门前不动了。 大红桌布的面上,摆着挂着各种饰品,凌舞只是觉得好看,其实一个也不认得,她从来没有什么首饰,就以为自己并不喜欢这些。 桌上的木架最下边吊着一根红色的系带,尾端挂着一枚玉环,既然能出现在这里,不会是什么好玉,但乍看上去洁白光净,还颇有几分卖相。 凌舞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铺子老板也盯着她看了半天。 “我说姑娘,小物件儿,买了吧,图个乐,不缺这几个子儿。” 男人忍不住突然出声,把凌舞吓了一跳,她伸手捏了捏腰间的布袋,心里有些忐忑,“这个要多少钱?” “不值钱,看姑娘这相貌,我就只收您六刻铜板”,老板笑眯眯地回答。 少女像触电般缩回手,手里的系带掉在桌面上,她又慌乱地去捡,另一只手解下腰上的布袋。 “我...不知道够不够...”。 在伶城,普通人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也就只能赚到大概三百多刻铜钱。她感觉到脸上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又感觉心里有一点点难过。 店铺主人狐疑地看着少女小心翼翼解开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她轻轻抖了抖,从袋里滚落出一把的青色碎石,每颗都只有手指大小,隐隐地透着光亮。 男人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他刷地就站直了,投向凌舞的目光也变得火热。 “这是什么东西?” 老板一惊一乍地把凌舞看的愣住了,她随手拨了拨那些青色的透明石头,确定自己真的没见过这种东西。 “果真是小姐,平日里东西都是下人去置办的吧”,男人谄媚地笑,“这是钰材,也是货币,比铜刻要值钱的多,一钰当百铜。” “这样啊”,她装模作样的点点头,心里却惊呆了,忍不住想到那个白眉白发的老人,那样一双枯瘦的手掌下,一日间要过的流水是常人连想也不敢想的。 “我不是什么小姐,这次和朋友一起来北川见刘老爷的,他请我们来的。” “刘老爷”!男人惊呼出声,“姑娘,这小东西送给您了,刘老爷的客人,我哪里敢收钱,小礼物,不成敬意!还帮我跟老爷带个好。” “不收钱不好吧...” 老板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您是从别的地儿来的,在我们这,生意做的好大都是托了刘老爷的福。您可不知道,就拿刘家做的这石料买卖说,咱们北州的石料遍地都是,不值钱的,很早以前就有人想运到远的地方去卖高价,可是他们没有刘老爷的本事,东西过不了江就被拦下来了。” 他冷哼一声,一屁股坐下,“他们不是喜欢欺负我们北州穷苦,那些有钱人身上穿金带银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愿意和北地来的做生意,甚至在萧江另一边派人堵着,若是要做买卖,必须经他们商会的手,还要交他们扒皮的税,货从我们这里运过去原本就是薄利,这样一来便没有人愿意做了,穷人就只能继续穷着,北州也是如此。” “怎么还有这样欺负人的事!”凌舞一巴掌拍在桌上,带着所有的小首饰都跳起来。 “是啊”,老板来了兴致,把凳子往前一拖,“那会儿刘瑾老爷子还年轻,打小家里就穷的叮当响,他爹帮人搬货活活累死了,管事的赔了一笔钱给他,他拿着这笔钱就一个人去了西州。” “后来的事咱们就不知道了”,他顿了一下继续说,“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阔绰了,生意也做的大了,想把手伸到更远的地方去,但周围的人都劝他算了,他才知道大江对岸的那些事。 他说动了四方的几个富户筹了不少钱,连带着他自己的全部家当,又是一个人去了东州,不知怎么的,那些商会的歹人突然就松了口,只跟他约定货物过江要减半成的克扣,这就好了,北州行商的人越来越多,咱们这些小户,也都跟着沾了些光。” 男人咧嘴一笑,“所以啊,您这几个铜板,免了。” 第九章剑客 星斗浮空,夜色低垂。 已经到了晚饭后的时间,闹市中的人甚至不减反增,酒馆一类人多热闹的地方,店家早早就架好了火炉烧的正旺,客人们感觉不到门外的酷寒,大口饮着烈酒,身子热的也像火炉一般,便大笑着为台上的人喝彩,舞女们裹着流彩的缎裙,戴着臂钏,浑身上下的首饰都随着细腰扭动而摇摆,她们的声音清脆,可以一边歌一边舞,到了绝顶之处,让人以为似乎要飘飘然乘风而去了。 有人大声吟唱,声色洪亮,又像是在念诗。凌舞抬起头看那边,是一个灯火通明的酒楼,透过敞开的门窗能瞧见隐隐约约的人,看上去生意很好的样子,似乎已经宾客盈门。 她走到窗下,想听的清楚一些。 “雄韬镇三方,武略压四海... 白衣黑发月楼高坐,美酒佳人尽归身侧...” 这是说书! 凌舞也看过不少的书。母亲从小便会教她读一些《女诫》、《四义》之类的长本,她觉得那些书难看的要死,里面说的道理她大多也不赞同,后来在医馆里,闲来无事连陆柔的医术也翻了不少。 王瘸子见她除了练刀就是发呆,要么就是跑到医馆里看着陆柔捣药,觉得这样下去要把脑子练坏了,便时不时给她找上几本书看。王瘸子的书都是在四处小贩那里搜罗来的,大多是些英雄演义和志怪奇谈,凌舞拿到这些就像拿到了宝贝,翻来覆去的看。 伶城城小,住的大都是平民,地势又偏,没有说书的愿意来这里,凌舞一直想看看真正的说书先生究竟长什么样子。 从人群的夹缝中钻到台前,台上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山羊胡,正讲的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不过他说书应该有两把刷子,酒楼中真的座无虚席,人群在他的引导下爆发出一阵一阵的呐喊,震地凌舞脑袋嗡嗡作响。 她却并不反感这样的场面,反而觉得有些振奋,场中已经找不到位子坐下来,她就干脆靠在楼梯上听。 “拂衣归于不知处,天下英杰尽哗然。” 男人拖出一段悠长起伏的尾音,在清廖的夜里绕着房梁打转,那声音里像是蕴藏着久远过去的英雄们的悲鸣和呐喊,又像是能听到马蹄落地和战鼓擂动的澎拜巨响。 看客们的声音被瞬间压至宁静,然后爆发出更汹涌的浪潮,台上的说书先生看起来很得意,他摸着自己的两撇小胡须,指挥仆人拿着铜斗去收钱。 “好”!凌舞涨红了脸,她被四下弥漫的气氛感染了,也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喊出来,等到收钱的人来到她面前时,她毫不犹豫地朝铜斗里掷了一颗钰材。 台上的男人刚好瞧见这一幕,眼中大放神采。 “姑娘。” 凌舞还没从那股子意境中回过神来,忽然有人在背后叫她,她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朝凌舞笑着,挠了挠头。 “姑娘,不是城里人吧,方先生的评书在这儿可是很有名的,我一个月就要来听几回呢。” “我是第一次听这个。” “那你真是有眼光,一下就挑中了最好的馆子。” 凌舞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她看到年轻人腰上悬着一把秀气的长剑,眼睛亮了亮,指着那把剑问,“你也是个小武士吗?” “武士,不算吧,我是个游侠”,他颇为得意地拍了拍胸口,“从东边一路逛到这里,有些累了,在北川歇脚。” “东边?”凌舞想了想,“是他们说的东州吗?”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我的家乡在苦愁域,只是这里往东一些的地方,可没有东州那么远。” “那也是很远了”,凌舞闷闷不乐,觉得自己低了人一头,“其实我很少出远门。” 年轻人愣了一下,笑笑,“不是很好么,有些玩意儿在外面见得多了,就变得乏了,像你这样看什么都是第一次,那种稀奇的劲,才有意思呢。” “嗯,你说的真有道理”,少女轻轻展颜一笑,把对面的人看得怔住了,“我叫凌舞,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赵玄真,玄乎的玄,真假的真。” “小赵,你说你来听过好多次了,那刚刚台上说的到底是谁的故事?” “小...”,他苦笑一声,“讲的是正元皇帝陈之笈陛下,他的故事在哪里都能听到,方先生其实平日里说的并不多。” “他很厉害么?” “当然了”,赵玄真点头,“那是四州共同的主人,手底下全都是排得上号的厉害人物,没有人比他更英雄了。” “那他现在在东州么?” 少女的问题无穷无尽,但赵玄真倒也不觉得厌烦。酒馆里的说书先生走后,人流也逐渐散了去,屋里变得冷清,火炉也渐温,两个人便找了个远离门窗的位置坐下,赵玄真熟练地找来小二要了壶烧酒,把长剑往桌边一拍,抬起头便猛地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穿过五脏六腑,使人顿时暖和起来。 赵玄真挑了挑眉锋,“姑娘,相逢一场也是缘分,你想听什么尽管问,方先生知道的我也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你既然要听,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替我解决了这壶酒钱,权当助兴。” 看到对座的人点了点头,他顿时喜笑颜开,抱着酒壶干咳了两声。 “他现在不在东州,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不是都说了,拂衣归于不知处么”,他沉吟片刻,“所以呢,说法有很多,有的说他看淡了世俗带着夫人归隐,有的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的确从正元三十四年以后他就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凌舞抿了抿嘴,有些沮丧,赵玄真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但是我家里有长辈以前跟着正元皇帝打过仗,据说他最后去的地方是西州。” “好了,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他把身子往后一靠,“不过你一个姑娘家的,对这些事为何这么感兴趣?” 凌舞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背后,忽然发现自己的刀落在刘府的马车中了,一时间又觉得气势低了一等,但嘴上却不愿意服输,“姑娘家怎么了,我也是个习武之人,只是今天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带上我的刀。” “哦?”赵玄真抖了抖眼皮,“还真看不出,北州练武的女子很少,你生的这么漂亮,何苦要学这种没出息的粗事。” “怎么就没出息了!” 她两道细细的柳眉竖起来,瞪了赵玄真一眼,少年原以为她是那种爱配个剑耍耍把式的小姐,这时一看事情不对立马又陪起笑脸。 “倒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我从小练武,空耗了十几年的功夫,到现在不还是一事无成,虽说现在世道不好,但想要建功立业也非易事,咱们北州穷山恶水,多少年才出一个举世闻名的人物,比不了别的地方。” “你一定是有的选吧。” 凌舞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赵玄真愣住了,酒壶已经塞进嘴里,也没有倒下去。 “可是我没有啊,你知道吗,其实我的家乡在南州,可是那里长什么样子,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回去看看。 你一定也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吧,听说南方到了冬天有时候都不会下雪,树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大山都是青色的,大家可以在桥下的小河里坐着船划来划去。” “你见过这种地方吗?”她问。 赵玄真已经把酒壶放下了,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女孩突然就眯着眼笑起来。 “我在梦里见到过。” 第十章秘闻 夜深几许,宁静无人。 夜幕中通透的光照进幽邃的庭院,刘府上下的灯火都已经熄了,凌舞在月光下沿着小径往西厢房摸过去,那是他和陆柔被安排在府上的住处。 门房认得她,将她放了进来,此时已经很晚了,她轻声慢步地走,生怕打扰了府上人的休息。 凌舞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寂静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吼,把她吓得一缩脑袋,那声音是从东厢的院子里传来的,她犹豫了片刻,蹑手蹑脚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为什么你从来也不肯听我一句,难道我说的便都是错的么!” 年轻即便压低了声音,在无人的夜色里仍旧能听得一清二楚。凌舞一动不动地趴在矮墙的墙头,看到檐下立着的年轻人和双手负在背后站在院中的老人。 “凡事考虑一遍就够了么?”老人没有回头,声音沉沉的,能听出其中的不悦,“你要说,但你说的都是什么狗屁东西,汐盟就是看中你是个蠢人才来找你。” “为什么?你当年不是也替我们北州鸣不平才开拓了商路,为什么我不能和你做一样的事?” 老人垂下眼睑,沉默得像一颗古树,他沉默了半晌,抬头去看天上的月光。 “在我小的时候,娘死的早,我爹一个人没日没夜的赚钱把我拉扯大,所思所想不过能有一口饭吃。按理来说,等到将来我死的那一天,即便两手空空又如何?我不过是想让刘家后人能有好的生活,就这一点愿望,你非要将它葬送了么?” 年轻人刚有话要说,但他看到老人缓缓地转过身子,那双年迈的老眼里有着雄鹰般的光泽一闪而过,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他畏惧面前的老人,已畏惧了二十余年之久。 “汐盟来找你,想把刘家拖上他们的大船,你可知道船票是什么,船票就是刘家全部人的性命,还有北州商会的前途。” “商路?”他笑笑,“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东州商域的那些家族世代行商,你觉得我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让他们松手,我千方百计不过是去见了秦大人,他点了头,事情就算是办成了。” “秦川音”,年轻人失声。 “他不是什么好人,说白了,现在四州的乱象和他脱不了干系,但你要记得,他是从十五岁就跟着陈家做事的人”,老人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个调子,“汐盟要办的事,就是顶着风和他作对,你以为凭他们那群废物,会有好下场吗!” “他手底下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还要多,年轻!年轻!” 老人愈发激动起来,年轻人开始陷入沉默,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听,却不发一言。 “但他们做的没错”,隔了许久,他轻轻开口,“为何我们就要任人欺辱呢,北州如果真的能够独立,就不用再听天宫那些人的指使。” 风微微地起了,在夜里吹得人生冷。 阶下的老人无声地转身朝院门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当他走到那扇小门下时,脚步忽然停住了。 “这世上无人需要你去拯救。” 他没有回头,话音极轻,像是一不留神就要飘散在风里。 “我听到许多人都说,这天下如今很乱,但究竟有多乱?秦川音是恶人么?他在一日,能让不知多少潜在暗地的人不敢冒头,这样下去,最多二十年,就能回到正元之初那样的光景,会有人继续做皇帝,百姓都会太平。 但如果现在有人造反,许多人都会跟着起来造反,那些翻不起风浪的小人物就罢了,还有六大家像龙虎一样的势力在盯着这盘棋,如果真的到了最后那一步,就要打起来,就要死不计其数的人,这就是所谓的独立么。” “亲手点起那弥天的大火,就要做千古的罪人。” 檐下静悄悄的,小门下空荡荡的。老人已经离去了,趴在墙头偷听的凌舞一看到老人出来,便也像猫一样地溜走了。 年轻的男子站在檐下,脸被泼墨般的阴影遮蔽,身侧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仍然纹丝不动,好像入定了一般。 “刘公子,如何了?” 暗处的那人在笑,笑声起伏不定,传到刘君齐耳中如针扎似的刺人。 “我说不动他,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不会听我的。” “刘家既能代表北州商会,公子却代表不了刘家么?” “什么意思?”年轻人侧过脸,“你觉得我能做得了主吗,他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头,北州所有的商人都会将你们拒之门外。” 来人又笑,能听得出他在暗中来回踱步。 “那若是他不在了呢?” “你什么意思!”刘君齐惊得猛然回头。 “刘老爷子年事已高,又身患重病,如果在此时驾鹤西归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你父亲远在西陆,你作为刘家的独孙,还不能做主么?” “但他毕竟是我爷爷。” “那就是你自己要考虑的了,我言尽于此”,他的语气变得蛊惑,“不过你一直在问的那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了,那件事已经迫在眉睫,不出一年的时间你就会看到,那将是新时代的曙光,是真正的自由。” 他如同在默念着祷文,昂扬而悲戚。 “如你爷爷所说,亲手点起弥天的大火,但我们要做的是千古的英雄,北州的后人世代都会歌颂你,你的名字会出现在古卷中被流传下去。” “你可以做比他更伟大的人!” “我知道了”,年轻人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没入身后的黑暗。 门轻轻地开了,有人从门外猫着腰摸进来,声音很小,但却惊醒了床上的人。 “小袖回来了么?” 陆柔从小就睡得很浅,一点轻微的响动就能把他弄醒,他用手按了按眼窝,躺在床上轻声问。 “还没睡吗?” 凌舞摸着黑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手。 “今天去听了书,还认识了个朋友,回来的晚了些”,她犹豫了一会,“刚才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刘爷爷。” “他还没有睡么?这样的身子经不起折腾”,陆柔皱了皱眉头,从床上坐起来。 “他在跟那个小白脸说话,还吵起来了。” “小白脸...你说的是刘公子?” “就是他,他们两个吵得可厉害了,说些北州独立,天下大乱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 陆柔心里猛地一沉,眉头深深皱起来,他沉默了下去,额角的青筋跳动的厉害,他不知道刘家的爷孙在夜里讲了些什么秘密,不过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一些,但是他不该知道,凌舞更不该知道。 “小袖,你是偷听的吧?” “我...我刚好路过,他们两个那么大声,想不听到也难”,凌舞支支吾吾的说,毫无底气。 “快去睡了”,陆柔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借着四下微弱的光线盯着她的脸,凌舞能感受到那股直射而来的目光,带着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意味。 陆柔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从来都是柔和的,对凌舞或是对其他人都是这样,凌舞和他认识的这些年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也没有见过他流露悲伤,他就像空中的一层浮云,极浅而极淡,似乎除了草药和医书外对什么事情都不是很在意。 有时候凌舞会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飘走的,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年,他还是在自己身边,云是不会散发出光和热的,也不会像石头一样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已经上了高天的月亮洒下来的微光透过红漆木门上的镂空落在地面,滚出一片淡淡的碎花一般的剪影。 凌舞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却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带有一股极为少见的固执,把她一贯高昂的气势都压得低落下来,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是也可能一直都是一样的,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好么?”他说,“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们是来替刘老爷看病的,不能逾越,要是你偷听的事让别人知道了,该说你不知礼仪了。” “我没有”,凌舞想不出什么反驳的借口,只能干巴巴地顶嘴。 陆柔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快去睡吧,夜深了。” 少女轻缓地摸上另一边的床榻,房里很快重新归于一片宁静,窗外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夜里发出尖细的鸣叫,声音短促,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啼哭。 陆柔睁眼躺在床上,看着高高的房顶,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一片茫然的黑色。 “不知者无罪,知者有罪”,他轻轻叹了口气。 第十一章试手 阳光斜斜地打下来,穿过树梢在沙地留下细碎的影子,时而随着风动,影子也一招一摆的动,时间在这样柔和的午后显得流逝缓慢,而这里的阳光虽然没有温度,却也能让人生出一股倦意来。 这棵是北川城最大的古树,已经看了此城三百多年的兴衰,往日里受人尊敬,还曾一度遭人焚香祭拜,但今时不同往日,自打北川繁华起来,所有大户人家都逐渐向着城中的闹市迁移,即便是平民,也希望能在那寸土寸金的街上有一间自己的小宅。 这棵杏树便被人遗忘了,只偶有人路过,也不看上两眼,枝桠上还挂着寸缕残破的红条,都是猴年马月留下来的旧物。 年轻人歪在树荫下的木椅上,脖子长长地伸过搭脑,屁股都快溜出大边了。他眼睛半闭着,也看不出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脚边的地上躺着一把长剑,那长剑很是秀气,深青色的秀纹剑鞘,月白的剑首,看起来即便不是真行货,就冲这个卖相也能值不少的碎钰。 不过这时长剑被人随手扔在沙地里,好像一把无人问津的破铜烂铁。 “回来了!回来了!” 街边有人大喊大叫着跑过来。年轻人被人从梦中惊醒,屁股一滑就顺着坐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地摸着腚站起来。 “看到没?” 凌舞迈着小碎步走到赵玄真跟前,把两只手里的两把刀往前一伸,从这里到刘府要横跨半城的距离,她一趟来回只跑了两个时辰,仍然大气不喘。 “好刀,好刀啊”,赵玄真眯着眼点头。 “是吧”,凌舞顿时得意起来,“这可是我师傅专门替我打的,自然是好刀了,我说了不是骗你的。” 今日已经是她到北川城的第三日了。陆柔天天都在府上研究刘老爷的病情,刘府上下规矩也多,替主人问诊时除了医师和几个服侍的婢女,其他人一律不准在场,凌舞实在呆不下去,她也乐得少看两眼那个贼眉鼠眼的公子,便想起来酒馆里遇见的那个年轻人。 她没用一盏茶的功夫就在一家酒馆里把赵玄真逮住了,像他这种没事成天在街边溜达还管不住酒瘾的人太容易找了,赵玄真出于无奈只能带着她把城里茶肆酒馆花市都逛了一遍,起先凌舞还觉得有趣,看多了也就都腻了。 所以在第三天的午后,两个百无聊奈的人就坐在城东的古树下望着天空发呆。 “你说你用的是刀么,你那刀到底长什么样啊。” 赵玄真忽然问了一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看到凌舞的眼睛忽然亮了亮,转身就小跑着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诶,你准备好了没有啊,要是还没睡醒,我可以等你一会,比武要公平。” 凌舞把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一脸猴急的表情,她看赵玄真那睡眼朦胧的样子,实在不能算作是一个好的对手,但她的两把刀在鞘里都已经孤零零地躺了许多时日,再不拿出来几乎就要锈住了。 她那个连站都站得七扭八斜的对手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他用手拍拍自己的两边脸颊,把一个哈欠吞了回去,慢慢悠悠地把自己的佩剑从地上捡起来。 “姑娘,我可是奉劝过你的,我觉得你定然没有见过真正的高手,真正的高手都是我这样处变不惊的,你放心,我下手知道轻重,绝不会误伤了你。” 凌舞翻了个白眼,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赵玄真的话她倒只是权当没听着,但这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和别人试手,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她把出汗的掌心在袖子上抹了抹,腰身逐渐压下来,两只手轻轻附在了刀柄上。 “我准备好了”,赵玄真一只手攥着剑鞘,轻轻地笑着。 两把修长的刀同时被反手抽出,刀面上细长的纹路擦着鞘如同流水一般淌出来,少女几乎在眨眼间就冲到了对手面前,右手刀沿着一条笔直的线竖斩下去。 刀悬在空中,被长剑架住了。赵玄真还是站在原地,他没有选择闪躲,手里的剑出的极快,堪堪架住了凌舞的斩击,脸上仍然持续着那种高深莫测的笑。 那把秀气的长剑闪着清寒的光,脱鞘而出的轨迹几乎让人无法捉摸,那并不是一把外强中干的剑,它的表子和里子都同样充满了华彩。 凌舞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左手刀紧接着就甩了出去,她从小都是对着无人的雪野挥刀,而雪野不会反抗,也无法使她的刀受阻,所以她可以尽情地起舞,像是任由天地也拦不下来。 但赵玄真的一剑格住了她的刀,她心里莫名地就慌乱起来,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便大打折扣,她只能飞快地连续出刀才能稳住自己的那股心气不乱。 两把刀交替在树下翻飞,大雨一般落下的刀光将赵玄真整个人笼罩起来。 王武威是个很好的师傅,他练了一辈子的刀,从未走过什么捷径,所以也知道如何教人练刀,他甚至会自己推翻自己刀法上的一些招式,反而让凌舞顺着她自己适合的方向去练,那两把长刀在她手中一旦舞动起来,就像开了刃的纤柔绫罗,极快极烈。 赵玄真被逼得步步倒退,脸上的笑也逐渐挂不住了。 刀光扑面而来,他再退一步,手上传来的力道更重了一重,凌舞竟然还有余力在刀上继续施压,他眉心微微一皱,剑尖左右挑开两把短刀,一举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准备一击制敌。 但是他的谋算落空了,对手借着他的力忽然同时撤开双刀,从中门一脚蹬在他胸口上,把他踹得飞了出去。 长剑远远地脱手,赵玄真在沙地上连滚了几个跟头,掀起了一阵淡淡的烟尘,最后靠在树干上一动也不动了。 “你没事吧?” 凌舞把刀收回背后的鞘里,跑过去就伸手拉他,赵玄真却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癞皮狗,垮着一张脸,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 “不打了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他大喊。 凌舞瞪着他,“你不是高手吗,怎么被踹了一脚就不起来了?” 赵玄真恬不知耻地笑,“我说的没错,我是高手,您比我更高,打不过,就算了,做人要知进退不是么。” 凌舞气得没法,只能任由他赖着不动了,她走过去把赵玄真的剑拾起来远远地丢给他。 “可惜了这样好的剑,跟了个不要脸的主人”,她忍不住骂出来。 “你也能看出来我这是把好剑啊”,他听人讲话似乎只听半句,“它叫白斩,你的刀好像也不错嘛,它叫什么?” 凌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往背后摸了摸,却发现答不上来赵玄真的古怪问题,好像她一直在练刀,但从来没想过要给它取个名字这样理所当然的事。 赵玄真伸头缩脑地等了半天也没人理他,他看着凌舞的表情,忽然大笑起来。 “不会吧,你的刀竟然还没有名字,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给忘了呢”,他笑着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好像刚才被人打的动弹不得的伤势一下子就好了,自己又重新找到了制胜的秘诀。 “就知道说这些没用的!”凌舞狠狠地剐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恢复了那种闷闷不乐的脸色,她并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相反,那双能稳稳握住两把长刀的手也能写出一纸娟秀的小楷。 就像她的娘亲一样。 “红袖!”她忽然大喊了一声,赵玄真离她离得很近,正想着怎么讽刺败给自己的对手,这时几乎被吓得栽了个跟头。 “你说什么呢?” “你不是问我的刀吗?” 凌舞终于把头抬起来,就在刚才,她觉得心里破开了个小缝,有耀眼的光束从里面直射出来。 “红袖刀”,她说。 少年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他摸着自己没有胡子的下巴想了一会,好像从中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好吧我输了”,他拍拍凌舞的肩膀,“这名字不错,怎么想到的。我告诉你,人行走江湖,名号是很重要的,如果取的不好,容易让别人小看了你,如果你以后运气好成了个大大的女侠,江湖上就会开始叫你的外号了。” 凌舞狐疑地看他,赵玄真一脸不置可否地点头,“你看啊,如果你叫王八刀,啊,我是说如果,那以后大家就会喊你王八刀女侠,是不是有些不雅。” 虽然凌舞已经习惯了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以前江湖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层虚无缥缈的幻梦,她听过,读过,想过,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但在赵玄真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点江湖的味道,和她一直以来脑海中的假想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就如同被掩盖在少女柔和眉眼下的那样一股潇洒,她心底只隐隐觉得更加期待。 日光逐渐倾斜下去,随着时间的流走逐渐向西方下沉,凌舞抬起头去看,在这一个瞬间她忽然清楚感受到了时光的飞逝,她没来由的希望它慢上一些。 而其实在以前的很多个黄昏,她都静静地坐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看着那颗橙红色的像大半个熟透了鸡蛋的日头缓缓落下去,在夜幕降临之前用余晖把整片雪原和小小的女孩染成镶着金边的橙红。 她总是一个人去看,那时和现在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江湖似乎离她更近了些。 第十二章加罪 进门的第一刻凌舞就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刘府平日里除了管家和下人以外不常有客人到访,大多数有关生意的事都在府门之外就被解决了,刘瑾老爷子喜欢安静,不喜欢把生意上的事带到家里面来。 所以刘府偌大的宅邸通常会显得空旷,但是现在这些空旷都被人填满了,来了许多的人,都默不作声地挤在前庭,那些面孔里没有一张是凌舞所熟悉的,他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小声交谈,脸上都浮现出不自然的表情。 黄昏青灰色的冷光打在这些脸上,如同鬼魅一般,透出一股森然的气息来,凌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扑面而来,却不是来自这些陌生人。 凌舞从他们中间走过,所有人在她进来的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然后对她投以意味莫名的眼神。 少女快步穿过前庭,那些亮色的花木也在黄昏中黯淡下来。**是空荡荡的,刘家主人的大屋洞开着门,门口穿着黑衣的家丁伸手要拦她,被凌舞轻易躲过。 “那么昨夜是谁最后从刘老爷的房里出来的?” 问话的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大屋里点着只有星星寥寥的灯火,四五个人围在厅堂的一侧,凌舞悄无声息地钻进来,屋子里光线不好,她眯着眼去看那几个人的脸,只能勉强认得出陆柔和那个她不喜欢的刘家独孙。 “就是他”!年轻人此时极为失态,他一双眼睛瞪得快要跳出眼眶,死死地锁住陆柔,“说是要看诊,从爷爷房里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进去过,我早就说过他是个乡下的庸医!” “不”,他咬着牙又加了一句,“也可能是有什么人买他来做的。” 陆柔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直直盯着面前的什么东西,那一块被几个人挡的严严实实,凌舞看不到,她贴着墙悄悄往屋里又挪了几步。 “啊”,她惊呼出声。 有人动了动,她借着微弱的光和空当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的景象,老人静静地平卧着,双目紧闭,苍白的脸和微微发青,看起来已经毫无生命的征兆了。 那是刘瑾老爷子,北川刘家的主人。 除了陆柔,所有屋里的人都一起扭过头来看她,刘君齐愣了一下,随即指着她大喊,“来人!这个也是帮凶,别让她跑了!” 门外的家丁闻风而动,转过身来一左一右封住了大门,凌舞冷哼一声,出人意料的朝着几人脸上走去,刘君齐又是一愣,同他身边的女人及老头下意识地往两边退开。 凌舞走到陆柔身边停下,他还是没有抬头,面色凝重地盯着床上的遗体,凑近口鼻去闻,又翻开他的眼睑瞧了瞧,表情逐渐疑惑起来。 “不必装模作样了吧,这显然是药理相冲的迹象”,那老头瞪大了眼睛,“老朽不是名医,但能看得出来龙去脉,可以断定,敢问昨日在府上的人,有几个是懂得医理的。” 陆柔终于站直身子,直视面前的三人,“恕在下无能,也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的确如老先生所说,刘老爷呈现的是药理相冲的兆象,但绝不可能是我所施的方子导致,那是陆柔两代苦心孤诣的成果,药理定当分毫无差。” “苦心孤诣”,老者冷笑一声,“乡野杂医谈何苦心孤诣。”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老爷”,那中年女子哀声垂泪,看上去应该是刘君齐的母亲,她靠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哭的几乎跌倒。 年轻人一边安慰了她几句,一边沉着脸朝门外大喊,“来人!现在就把这凶手给我绑了!” 身着黑衣的男人们从门外鱼贯而入,这次不是两个,而是一群,手里都握着锃亮的铁棒,似乎早有准备,这群刘府眷养的家丁虽谈不上武艺高强,但也绝非等闲货色。 已经有人按耐不住了,握着铁棍冲了上来,流水般的刀光重重劈在棍端,昏暗的大屋里有如同闪电的光亮一闪而逝。 “谁敢动他!”凌舞挡在陆柔身前,刀柄上的红色系带垂下来,挂着小小的玉环。她只抽出了一把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她高高的举起刀远远指向刘家公子,“你还要血口喷人,我明明...” “小袖!”陆柔忽地在她背后大喝了一声,凌舞转过头去,看到的是和那晚如出一辙的眼神,她愣在了原地。 陆柔走到她身边,对着面前的诸人轻轻抱拳,“此事绝非陆柔所为,还请给我一段时间,我会给刘府一个交代。” “交代?”刘君齐紧紧抓住门框,手臂上的青筋直跳,脸上悲愤的表情的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冷笑,“你觉得就凭你能给刘家什么交代,让你偿命都算是便宜了你。” “无耻!” 陆柔似乎还有话要说,凌舞已经大骂着提着刀冲了上去,她一头撞击家丁的包围圈里,身强体壮的男人们已经不再犹豫,他们握着铁棒舞动如飞,刘府要改换天地了,无论谁能在新的主人面前抢到头功,都会获得丰厚的奖赏。 “废物!废物!”刘君齐远远地躲在门边怒吼,“刘家怎么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少女在七八个凶神恶煞的对手之间左右挪腾,她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让刘君齐大为恼火,今天将是他这辈子最为得意的一天,他希望所有事都循着自己的计划完美落幕。 “走!”凌舞的喊声震耳欲聋。 陆柔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快步冲到凌舞身后,家丁们一齐围上来,将他们的去路堵死。 “杀了他们!”刘君齐脸上的神色扭曲,他嘶哑地大喊。 凌舞忽然从陆柔面前抽身,他顿时直直的暴露在一众家丁眼前,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陆柔也愣住了,但他仍然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脱身的凌舞抽出了第二把左手刀,以最快的速度逼退了两人,直奔着打手身后的刘君齐而去。 刘家公子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差点两脚一软摔在地上,所有家丁的脸色也同时变了,他们无法破解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只能不顾一切地往后撤,试图用身体组成一面人墙护住自家主人,手里的铁棍横在身前,以迎接那两道刺目的刀光。 但下一刻他们就瞪大了眼睛,少女在空中竟然刹住了自己一往无前的冲锋,她错开身用刀架住了背靠房门那一人的兵器,反手用刀柄将他狠狠砸飞了出去,转过身拉起陆柔,眨眼间两人便跨出门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站住!” 欲追的家丁们都停下了,他们不明所以地回头看自己的主子,刘君齐脸上的血色还未收回来,却喝住了手下。 “不必追了,这两个人是和我刘家不共戴天的仇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城里的所有人,另外谁若是能抓住他们,我刘家赏千钰,哦,不论死活”,他声音极其嘶哑,眼神却明亮,此时望着窗外,止不住大笑起来。 前庭的人还未散,凌舞一手拉着身后的陆柔,一手举着明晃晃的刀冲入人群,人群被惊得四散,忽然有人一把扯住凌舞的手臂,她下意识就要动手,一转身却看到齐昌那张消瘦的脸。 “跟我来”,他松开了手,声音很低。 凌舞只犹豫了片刻就跟了上去,三个人混在乱成一团的人群中冲进回廊,低头沿着墙很快就到了回廊尽头,男人停下脚步,打开一扇小门,站在门边左右四顾。 “从角门走,他们追不上你们”,他点了点头。 凌舞抬头看了他一眼,也对着他点了点头,带着陆柔从小门钻了出去,男人从背后看着他们,很快便掩上了门,转身隐入廊中。 “为什么不让我说,明明那个小白脸自己就是凶手。” 从刘府的小门出来是一条侧巷,两个人沿着窄巷狂奔,后面也没有人追上来,陆柔实在跑不动了,凌舞只能带着他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路。 她现在才把刀收回鞘里,看着蹲在地上的陆柔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发白,轻轻帮他抚着后背。 “不能说”,陆柔上气不接下气,似乎有一柄大锤正重重压在胸口,“就算是今天跑不出来也不能说。” 他伸出手来,凌舞会意地拉了他一把,两个人一起靠在一面倾颓的矮墙上。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刘君齐要害刘瑾老爷子?” “当然是想当家作主啦”,她冷哼了一声,“刘家那么有钱,他肯定做梦都在想,只不过他竟然害死自己的亲爷爷,真是禽兽不如。” 陆柔摇了摇头,“他是刘老爷的独孙,父亲很早就去西州了,其他几个叔叔也没有人愿意继承家业的,说起来好笑,这么大的家业居然无人问津,他如果想要做刘家的主人,其实大可以等一等就好了,那个位子迟早会是他的。” “如果这样的话”,凌舞愣住了,“为什么...他已经等不及了吗?” “是”,陆柔轻轻点头,“不过是因为有人在催他。” 凌舞一脸狐疑地看他,陆柔拍拍她的脑袋,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原本刘瑾老爷子的病已经深了,刘家在四方遍请名医,绝大多数都束手无策,可能有一两位想出了法子,但都被刘君齐花钱打发了”,他轻声说,“如果我这次不来,他大概只有半年的活头了,这半年的时间,刘君齐能等得起。” “你来了,所以...”凌舞恍然大悟,好像听懂了些什么。 “是啊”,陆柔点头,“我坏了他的好事,他也正好顺水推舟把杀人的事推到我身上。” “那刚才为什么不当场揭发他?” “你看那个老医生,明显是收了钱站出来诬陷我的,至于那些护院,既然老主人的死已成定局,那还不如在新主人面前好好表现,毕竟他们只是拿钱办事的,拿谁的钱都一样,只是多或少的问题”。 陆柔的声音里带着倦意,“其实他瞒不过他爷爷。” “什么意思啊?” 女孩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她觉得陆柔讲话老是弯弯绕绕的,自己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刘君齐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的事,刘瑾老爷都知道的。” “啊?”凌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露出见鬼的表情,“他...刘老爷不是去世了吗,我亲眼看见的。” “没错,刘爷爷已经不在了”,陆柔点头,“这些是他临死前告诉我的。” 男人跪在大堂前,雪白的瓷盏摔在地上砸得粉碎,男人吓得浑身发颤,把头深深地低下去,不敢再看自己的主子。 “什么叫不知道!我刘家的钱在商会里,去了哪里,不知道?” 刘君齐面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厅前的四位老者分坐在两侧的檀木椅上,静静听着刘君齐指桑骂槐的话,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座首的老人放下手中茶盏,“公子啊,商会虽是商会,可这钱的事仍然是各家管各家,刘家在商会里的钱不见了,和我等不会有分毫关系,能动它的人,只有刘瑾老爷啊。” “毛公”,刘君齐向他点头致意,“您说的我都知道,但以几位在商会的地位,若是有人挪动了这么天大的一笔款项,不会不清楚吧?” 几个老人都轻轻皱起了眉头,他们的年纪和刘瑾相差无几,都是当年跟着刘家开拓两州商路的泰斗,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全凭自己的本事,刘君齐这话里的胁迫之意,听得他们很是不悦。 “怎么,公子不信我们几个?那大可以自己去查,不过这账目上的事你是否看得明白,需要我们派人协助公子么?” 另一位老者开口,他话音未落其他几人便一齐低低地笑出声来。 “公子啊,您自己说既然是那么天大一笔款项,无论何人调用都需要两三天的时日,可刘老哥今日刚走,我们岂能提前预料不成,我看啊,只有凶手能料到啊。” “在下还有要事,告辞。” 有人起身离座,四位北州商会的元老一一告退,刘君齐冷眼望着偌大的前庭变得空荡,紧紧握着双拳,从头到尾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昨夜脑海里突然有些想法,今天便去得早了点,等我到那里时,刘爷爷只剩一口气了”,陆柔声音平缓,“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五石散,一种无色无味的毒,人服以后只要死去,尸体上从表面看似乎就是药理紊乱致死,这种毒的配方并不那么难寻,但它里面所用的配药皆是非常昂贵的,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如果他之前就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不阻止那个小白脸?”凌舞脸色也有些发白,她感觉自己不太灵敏的脑子一下转不过来了。 “因为。” 陆柔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因为那是他的孙子,他从小没什么亲人,如今富贵了,只希望刘家的人都能太平无事,他自己年事已高了,即便没有人害他,也活不了多久,算了。” “这些话都是他亲口和我说的”,陆柔转过头,“他说的时候,我能听得出来他很难过。” 凌舞没有再接话,逐渐沉默了下去,陆柔看她的脸,知道她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啊,他永远也做不成他爷爷那样的人啊”,他轻声叹道。 第十三章夜遁 夜色下的北川城如往日一般绽放出通明的灯火,街道上的人流混杂着喧闹,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靠近城南的巷子里,有两个人影蹲在墙边一动不动。 “两顿都没吃了,饿了。” “再等一等,晚一些兴许就有机会出城了。” “要是现在有人来,你上吧,我没力气了”,凌舞朝他吐了吐舌头。 他们一直都在悄悄沿城中偏僻的小巷往北川城的外围摸索。城里已经传出了一些风声,许多知晓内情的人都在暗中动起来,刘家悬赏千两钰材,只要凶手,不论死活,据说凶手还是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这种省力又讨好的活计让人十分眼红。 远处有叫骂声传来,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巷口四周,凌舞猛地绷直了身子,她后背紧紧贴着墙躲在阴影里,右手随时准备抽刀。 她屏气凝神了片刻,那阵喊声停留了一会儿又逐渐远去了,凌舞吁了一口气,刚想重新靠回去,就看到一个黑影从巷口飞快地窜出来,凌舞双眉微蹙,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那一拳结实地落在来人的脸上,把他抡得四脚朝天,凌舞还不肯住手,她一把扯住那人的领子,又是一拳就要出手。 隐约的光线从少女脸上扫过,那人借着光看到了她的脸。 “大哥是我!别打了别打了!”他捂着脸大喊起来。 凌舞愣了一下,一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凌舞忽然把手松开。 “你怎么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她抓了抓脑袋,审视地盯着赵玄真。 “我被人陷害了,跑着跑着就跑到这里来了”。 “你也被人陷害了?” 佩剑的少年呆了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啊,刚刚在那边和人赌钱,明明输了二十两,他们非要说是三十两,我身上带的钱不够,就跑了。” 凌舞用两只手捂住脸,不想再看他。 “这位是?” 陆柔走到两人面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赵玄真,他也很快注意到了少年腰上的那把佩剑,眼神有了些变化。 “鄙人赵玄真,区区一介江湖侠客。” “陆柔,无名医者。” 两人都轻轻笑起来,赵玄真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古怪。 “你们是怎么搞的,现在满城的人都在抓你们,抓到了就能领一千两钰,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都忍不住心动了,听说你们得罪了刘家,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刘家不止在北川,在整个北州都是响当当的大户啊,他们钱多的,能把你们活生生砸死。” 凌舞抬了抬眼皮,“我们被人陷害了。” “你们也被人陷害了?”赵玄真眼睛瞪得滚圆。 “只许你说不许我说啊!” 凌舞正饿得来气,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把他踢得一声哀嚎,远远地蹲在墙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们...要出城?”他试探着问。 “你都说了全城都在通缉我们,再不走小命就没了”,少女淡淡地说。 赵玄真摸了摸下巴,邪性地笑起来,凌舞撇了他一眼,却没有力气和他纠缠了。 “出城的路子嘛,在下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两位是否感兴趣。” 他终于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性的把柄,但话还没有说完,耳朵就被人狠狠地提了起来,赵玄真惊得汗如雨下,他拼命挣扎,就像一只被人拎在空中的猴子。 “怎么走啊?”女子的嗓音柔和细腻。 “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我正要说呢,不过这天色晚了,您看先吃点东西再走如何啊。” “哦,有道理”,凌舞点了点头,她一听到这话立马把手松开了,“我快要饿死了,你快去买回来,我们不好露面。” 过了半晌,她突然抬起头,发现赵玄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你怎么了?” “刚刚不是说钱输光了,没钱了...” “你...”,凌舞无奈地解开腰间的布袋,摸出一颗钰来轻轻丢给他,赵玄真笑着一把接在手里,转身屁颠屁颠就跑开了。 “这个人,不像是坏人”,陆柔坐在少女身边,轻轻笑着看他的背影。 “当然不是坏人了,但是个无赖”,凌舞把头靠在他肩上,有气无力地阖上眼皮。 赵玄真回来的很快,他收了钱手脚倒是非常伶俐,他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在凌舞面前,三个人就在昏黑的小巷子里聚在一起,毫无形象可言地就地开饭。 “出了城你们准备去哪?”赵玄真拿袖子擦了擦嘴。 “不知道,回家啊,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地方,说了你也没听过”,她看向陆柔,眼里流露出征询之色,“现在还回得去么?” “恐怕不能,北川出了事,很快就会传到伶城,我们回去,官兵大概已经在城门口等着我们了”,陆柔摇头。 他没有看凌舞,而是望着赵玄真。 “我之前就在想,可是没有什么办法”,他笑,“赵兄或许有好主意吗?” 赵玄真茫然地挠了挠头,沉思了片刻,“十五日之后便是迎春大会了,那时候九啼城一定人山人海,凛凉各地的人鱼龙混杂,你们倒不如去那里,反而安全,要是你们决定了,我可以和你们一道去。” “九啼”,陆柔沉吟了片刻,“那是首府啊。” “这叫灯下黑,这种时候越想往远处走,越是走不远,要把一个人藏起来,就得找个人多的地方。” “跟我们两个逃犯一起,你不怕死啊”,凌舞笑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挺仗义。” “哪里哪里,我一贯就是这样的人嘛”,赵玄真大笑,他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我刚来的时候在城墙边租下了一个小屋,你们可以去那里避避风头,总比在巷子里睡觉强,等我找人带你们出城,就在这两天的工夫。” 凛凉域北川城刘家的家主过世了。这件事想瞒是瞒不住的,很快便望风远远地传了出去,老人活到了七十多岁而去,也可算得上善终,北川城全城的平民商铺为其举白挂孝三天。在他还年轻的那个时候,北州是一片被遗弃的荒原,冰冷的土地上种不出绵柔的稻谷,只有粗糙难以下咽的硬粟能在风雪缓和的地方生长。 天下称北州为“北野”,因北州人生而性烈,土地贫瘠盗匪四起,北方三域沦为流民之地,贬谪之人或四方逃犯皆群聚于此,自从当年正元皇帝北巡之后,这片雪国便再无人问津,逐渐遭东州遗忘。 刘瑾散尽家财开拓了由北向东的商路,东南两州的商人开始逐渐来到北地活动,其两州的货物也逐渐往北流通,萧江以北的大风港成为东北商贩最大的互市交易所在,北州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而刘瑾一手创建的北州商会也就此掌握了本州的经济命脉。 而今他殡天而去,三域之内近百人前来相送,而此时城内远郊的三个年轻人,正计划着今夜趁乱出城。 月上中天,更深霜寒。 城墙外是一片白茫茫的景,月光照在灰岩朔石的城墙上,也是一片白茫茫的,陆柔抬头看天,觉得今夜星斗格外分明。 “赵兄出门在外这么长的时日,一点也不想念家乡吗?” 赵玄真蹲在一边的草地里跳来跳去,他在抓一种会发光的虫子,是凛凉域特有的,叫做鹿莹,陆柔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自娱自乐。 “还好吧,让我来算算”,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掰了掰手指,“大概有四五个年头了吧,有啥好想的,还是外面自在。” “听说你家乡在苦愁域”,陆柔顿了顿,“不知道可曾听说过汐盟吗?” 赵玄真没有说话,仍然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双目茫然,“那是什么?” “没什么”,陆柔摇了摇头,“只是听人提起过,赵兄不知道就算了。” “人人都有难处啊,这一次我们也要背井离乡了。” 赵玄真愣了愣,笑起来,“是啊,人人都有难处,要是人人都能一帆风顺,谁愿意颠沛流离,不过我看呢,男人嘛,到最后还是娶个漂亮媳妇生几个娃,好好过日子,也不想别的。” “我以前也见过不少江湖侠客,这话可不像是你们这种人说出来的。” 佩剑的少年笑起来,摸了摸下巴,“那也未必,我这人老实,要是跟你一样,有这种漂亮姑娘陪在身边,也就不做什么游侠了。” “小袖以后会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未必能看得到那一天,娶她的人,怎么也不会是我吧。” 陆柔失笑,但他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倒映出北方天空的星斗。 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吗”?赵玄真好奇地伸头缩脑。 “我以前听别人说,善用刀剑者,必将死于刀剑之下,一个人一旦舍下性命走出门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他声音很淡,“我是个医生啊,学的是救人,她学的是杀人,就像萧江和湄江这世上最大的两条大河,却终其一生不能相逢。” “犹未可知,也不用这么悲观,反正我是不信这些鬼话,一个人想要什么就该自己去争取,所谓人事易讲,祸福难料啊。” 少年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挂着的剑,沉默了一阵,也没有再出声,忽地张开双臂猛地向前一扑再慢慢收回,虚拢的手心里闪动起微弱的光,他很满意地看着那只被自己逮住的鹿莹虫,忽然听到面前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手轻轻一松,无拘无束的鹿莹眨眼就飞了出去,拼命地振翅,向着夜空直直高飞而去,那一点微光越来越远,最后像是变成了天上闪耀的星。 “唉,好不容易逮到的”,看着小跑过来的少女,赵玄真叹了口气,“东西准备好了么?” 凌舞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点了点头,那是两副黑色的帽兜和面纱,她自己脸上也裹得严严实实,虽然夜里昏黑但难保不被明眼人认出来,这是赵玄真想出来的法子,帽兜和面纱都是凌舞亲手做的,她的手和母亲是一样的巧。 “走了,要赶紧出城”,赵玄真招呼了一声,径直走到城墙下,他把手放在嘴里吹了个响,没过一会儿,城墙上也发出同样的回应,一个黑影探出头来,朝他挥了挥手。 “三个人啊”,那是个身材细长的男人,瘦的像只猴,那副灰白的铁铠似乎大了一号,穿在他身上显得松垮,“得加钱。” “算了马老哥,相逢一场,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老价格吧,”赵玄真拉下自己的遮面,歪着嘴冲他笑,一边把包起来的铜板用力塞到他手里。 男人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又偏过头去看他身后两个浑身笼罩在阴影里的同伴。 “这两个是你什么人?” “诶哟,赌场里的朋友,这不都是欠了债急着要走,您知道的,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赶紧的”,军士转过身走开了,只有低低的骂声传来。 “赶紧滚出去,老子是不想再看见你,小子你给我记着,这次放你出去可别给我回来了。” 赵玄真重新掩上面纱,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心里大喜过望,事情办到这里就已经算是完成了,只要在墙头放上一段结实的长绳,几个人顺着绳下了墙就能溜之大吉了。 他转身想去喊凌舞和陆柔,忽然间有一簇明亮的火光照在他面前的地上,赵玄真对着自己被拉得细长的影,愣住了。 “什么人!” 脚步声在赵玄真身后响起,他颤巍巍地扭过头,带甲的男人目光审视着他,然后转向不远处的同僚。 “你带来的?” “是,是”,那人不得不小跑着回来,“只是带出城,最近家里紧俏,赚一些小钱。” “以后少做这种事”,男人摇了摇头,举起火把擦着几人身边慢悠悠地走过,经过最后一人时,他若有若无地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女人?”他心里微微一动,将火把贴近了那人的脸,却只能看到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眸子,看得他微微一愣。 “把面罩取下来”,他低喝了一声。 城墙上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男人手中的火光微微跳动着,随着风把几个笼在黑衣中的人影映得时短时长。 赵玄真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面罩一旦取下来事情就无法收拾了,刘家的通告上有两个凶手清晰的画像,他看过,画的格外传神,只要是明眼人都能认得出来,何况这几天正是刘瑾出殡的时候,全城的百姓都在为他戴孝。 凌舞轻轻把手抬在面前,男人盯着她的脸,似乎想要读出什么紧张的情绪,但他看到那对眸子动也没动,只静静地回视着他。 黑色的面纱被一把扯下,极快,男人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张脸,他愣住了,接着便轰然倒地。 少女翻手成刀重重击在了男人的脖下,那一掌很重,他毫无反应的时间就被放倒。 火把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噗噗的几声响,却仍然没有灭去。 “你!是你!”瘦弱的军士惊叫起来。 他透过火光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刘家的悬赏发到守城的戌卫中来时,他还曾笑着和同袍谈起过这张脸,说是凶手绝不可能是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 “马老哥”,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带路吧。” 军士浑身一颤,不敢再作声,低着头往前去了。 赵玄真甩了甩手,对着夜空吹了几声口哨,“今晚还真是不太平啊。”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