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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鸡》


 福利鸡

我心里暗暗地想：我们局长就像一个搞“家庭暴力”的婆娘，你做什么事她都要生气，但是她又离不开你，总要叫你去做。
我们局长是个50多岁的老头子，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意思是他布置任务言出如山，不准丝毫违背；就是可以搬走太行、王屋两座大山的愚公来了，也撬不动他嘴里吐出的一个字。请不要认为我们局长刚愎自用，这种脾气，其实是很好理解的！老实说，我才是一个七品芝麻的办公室主任，如果我安排工作，谁要直接反对，我也受不了。我会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操他祖宗18代！当然，这只是在心里边骂，当时我肯定是脸色不变，嘴上不说。
“陈主任，搞好职工的福利，是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分内事。你说是吧？”局长照例用他那动听的男中音，说了开场白——他又要安排我去做事了。我恭敬地点点头，心里却想：“明明是后勤处的事。”他接着说：“你去养一批鸡，过春节发给职工，每人一只。”我说：“去哪里养鸡啊？”“自己想办法。反正任务就是春节每人发一只鸡。提醒你一下啊，死掉的不算，你一开始要多养一点，留点余地，免得少了，不够分。请你注意，必须自己办一个养鸡场。”
我清楚得很。想当年，城市里几乎每个机关、单位和学校，都跑到乡下去，轰轰烈烈办农场，养鸡、养猪、养羊、养牛，种菜、种包谷……结果都失败了。当然应该失败！不然，要农民来干什么？城里单位去乡下办农场，就像喊聋子去听相声，叫瞎子去看哑剧一样，纯属荒谬。现在局长叫我办养鸡场，不是走失败的老路吗？我必须想一个好办法，既不办农场，又要让每个职工春节吃到一只鸡。最关键的，是不让局长知道细节。你知道，细节决定成败。
我叫上驾驶员，乘车来到昆明城郊。你知道，昆明城郊有很多养鱼塘，专门给人付钱垂钓的。鱼塘四周，有很多钓鱼的凉棚。大路边不远，就有一个大养鱼塘，四周凉棚密密麻麻，都快将鱼塘包围得密不透风了。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鱼塘老板是个特别爱说话的中年男人，只要遇到人，他就会吐沫横飞，滔滔不竭，别人更本无法插嘴。幸好老天惩罚他，让他没有钓鱼的顾客，遇不到他发挥口才的任何人。每天对着空空如也的鱼塘，他只好沉默，百无聊赖。
“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钓鱼只租凉棚？还要封闭门窗，改成可以装鸡的笼子？当然可以遮风避雨，一只鸡也逃不出来！不过现在是旱季，不会下雨的。鸡一但放进我的凉棚，我保证每天喂包谷，一日4餐，晚上再加餐一次，半夜两点钟左右喂食！一只鸡也不会饿着，全部长得膘肥体壮，雄赳赳的！给我3个月的施工期？太长了！3天就足够了！只租10天？时间太短了！不过，蚂蚱也是肉，反正我这个鱼塘没有生意。周围的鱼塘也没有哪家有生意。倒霉啊，3年多没有生意！我放进8千多尾大规格的鱼苗进这个大鱼塘，每天贴本喂鱼食，一天3、40块钱。你说，整整4年差一点，我要贴进去多少钱？这里面的鱼长得又肥又大，大得不得了，都快要能吃人了！那天，我在鱼塘边吃完饭，拿饭碗到水中涮涮，一条大鱼悄悄过来，一口就把我的大土碗抢走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好不容易，我坚决插断他的话，跟鱼塘老板达成了生意：明年2月1日至2月10日，我租他鱼塘四周的全部凉棚改成的鸡笼，租金每天8000元，共计8万元。你知道，春节是2月16号。提前几天给职工发鸡，挺好的。
我又乘车来到另一个地方——昆明一家很大的养鸡场。这个养鸡场的经理，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胖女人。不管你对她说什么重要的话，她都只会抬眼看一下你，一句话也不回答，最多是点点头，似乎是在展示她明媚的大眼睛。幸好老天惩罚她，安排她来养鸡场工作，使她每天只能聆听叽叽喳喳吵翻天，胜过聚蚊成雷的鸡叫声，以弥补她说话太少的不足。
我说：“我们单位预定2500只芦花鸡，每只重约1公斤半，单价100元，共计25万元。明年2月1日至2月10日来收货。定好合同就预付定金一半，相当于跟贵单位进行一次合股养鸡。其中，500只是多订的，养鸡场允许我单位届时退货（商业机密：因为我单位只有2000职工）。需要说明的是：我单位合作意愿特别强烈，会定时让部分职工放弃本职工作，来贵养鸡场做义务劳动。义务劳动的名义是‘换工’，对所有人都要说，是我们的人来帮助贵养鸡场养大鸡，贵养鸡场又在别处帮助我单位养雏鸡。违者格杀勿论——格杀不是杀头，是指惩罚对外乱说的人，抓住一个，罚款100元。”合同条款都分别拟好，打字完善，并且双方签字盖章后，女经理抬眼看一下我，再次展示她明媚的大眼睛，事情就办完了。
回到局里，我向局长作了全面汇报。局长听得笑容可掬：“办得好！我就说嘛，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照例捧捧他：“是局长先想出来的！你说过，‘必须自己办一个养鸡场。’我只是落实一下罢了。”局长更高兴了。
一天，局长煞有介事地对我说：“我们旁边的进出口公司也办了一个养鸡场，学我们的。听说他们还多租了一个养鱼塘自己养鱼。这点就比我们好，人家春节不但分鸡，还给职工分鱼。”我说：“是。下一年，我增加办一个养鱼塘。”
又一天，局长问我：“听说我们局的职工去养鸡场干活，是跟他们换工？”我说：“当然了。局长你想，我们一开始养的都是小鸡，小鸡可难养了，每隔10天，要变换一次鸡食——生长时间不同，不能只吃一种饲料。需要预先算好，到时候就立即更换饲料，每天定时定量投食的！吃多了吃少了都长不好。隔三差五还要一只只捉住打疫苗。娇嫩的小鸡是很难捉的，弄不好就受伤，受伤就老得大不得，长成侏儒鸡。而打疫苗是非常必需的，不然小鸡就会生病，生病了最终死光光！还有，养小鸡必须要熟人去当饲养员。我们轮换去喂鸡的职工都是生人！小鸡见到生人就会受惊，发神经质，到处乱蹦乱飞乱撞！有一个养鸡场因为生人参观，不注意防范，小鸡就严重地受惊了，一大笼小鸡撞死三分之一！总之，我们的职工直接去养鸡场干活，哪里得行？只有换工！让养鸡场的内行帮我们养小鸡，我们帮养鸡场喂大鸡。大鸡见多识广，基本不会受惊。”局长颇以为然：“聪明！所以才请你大主任出马！”我自然是谦虚一下：“仅是个弼马温，弼鸡温而已。惭愧，惭愧！”
春节快到了，我得到了确切情报，去向局长汇报：“局长，我在那个进出口公司的后勤处了解到：他们养的鸡，总共花了60多万，还死了一半，只有不到2000只了。计划2000多职工每人发一只，不够发了！另外，他们养的鱼，仅鱼苗、饲料就总共投入40多万，还没有算租养鱼塘的钱和职工去劳动的花费。如果按2000公斤产量计算，每斤鱼20多到30多块，比市场价贵1倍以上！市场上每公斤鲤鱼只要14块！”局长很仔细地问我：“你给我再算一下，我们养鸡一共耗资多少？”我理直气壮地说：“租养鸡场花费8万元整。投入鸡苗和饲料费共计25万元整。成功养出优质芦花鸡2500只，每只重约1公斤半。当然，死掉了7、8只，数量小，可以忽略不计。”局长大为高兴：“好！能干。不过，明年我们养鱼要先把问题搞清楚，要仔细计算，如果投入产出比不划算，就不要养了。”我说：“多半养不成。”局长大不以为然：“嗨！你不要先下决论嘛。”
第二年的2月1日转眼就要到了。我去养鸡场找到女经理，落实一下按时供货有无差池，她能否准时帮我将全部芦花鸡运送到养鱼塘。她照例点点头，不说话，抬起大眼睛看我一眼。这说明一点问题也没有，她保证！一切按计划进行！现在我发现，她明媚的大眼睛很漂亮。说真的！
我又到养鱼塘落实鸡笼的建设情况。鱼塘老板迎了上来，绝对不容任何人置喙：“你看看这些凉棚改成的鸡笼，漂不漂亮？用料考究，做工精致，门窗严实，一点隐私也不会透露，偷看也看不到！毫不夸张地说，这些鸡笼，完全可以当情侣房！就是你大主任带上夫人住进去，也没有丝毫不合适，保证是个清清爽爽的‘安乐窝’！如果你们真的来住，我每天给你们做饭送菜，免费请你们吃‘蘸水鱼’！每条都是两公斤以上的大鲤鱼！保证你家两个伉俪乐在其中，乐由心生，乐不思蜀，宠辱皆忘！当然，你们单位来的人多了，就不好意思给他们免费了。但是，我提供优质服务，保证他们买的鱼，我都免费洗得干干净净，杀得漂漂亮亮，砍得均均匀匀，包装得整整齐齐……”我朝傻乎乎听鱼塘老板讲话的驾驶员吼：“还站着干什么？赶快跑！”我们亡命地往回逃，鱼塘老板还在后边追着叫：“驾驶员小哥，你带媳妇来住！我特别对你们伉俪免费！”
这一回，我去拜访了那个学我单位养鸡，还增加了养鱼项目的进出口公司。听他们后勤处处长一讲，太凄惨了！简直是不忍卒听！他们自己亲自养的鸡，投放4500只鸡苗，最后存活的只有1500多只！更甚的是，因为鸡笼太小，活动不够，养成的大鸡都站不起来，一只只都是蹲着的，害了软骨病！并且羽毛邋遢，遍身鸡屎！养鱼的情况更是不堪耳闻！他们投进去1万多尾大规格鱼苗，养的过程中才发现，租来的那个鱼塘有水蛇，会吃鱼塘里的鱼！还有一种会游泳的老鼠，也会潜水偷鱼吃！更祸害的是当地的极少数坏农民，他们来偷鱼，那就不是水蛇和老鼠那样，细水长流的轻量级了，而是可恶、贪婪的大网……最后，整个鱼塘，打上来的鱼不到200公斤。并且半大不小，瘦骨伶仃！过春节单位职工的分鸡分鱼之事，已经成了职工怨声载道，人声鼎沸；后勤处只有等待弹劾、等待追责的倒霉事了。
该我帮他们想点办法了。我豪迈地分给他们500只芦花鸡，每只约1.5公斤，比他们养的鸡重；单价100元，比他们养的便宜一倍多。这一来，他们的鸡够分给每个职工了，只是大小不均一点。鱼的问题嘛，我已经帮助他们去养鱼场联系好了，1公斤左右一条的鲤鱼，批发价10元1公斤，比市场价便宜4块钱，他们自己养的鱼，成本就贵飞了，没有可比性！他们自然是感激不尽。最后我说：“养鸡养鱼，内行活计。生手蛮干，全无道理。我单位与养殖单位合股养鸡，就变外行为内行，取得的良好的结果。”做人嚒，对兄弟单位本该推心置腹，精诚相见。
分鸡了！我大张旗鼓，要求工会、妇联、共青团抽调精兵强将，配合后勤处去养鱼池旁边，那凉棚改成的鸡笼里捉鸡，捉回来在篮球场上分配。严令不准任何人将鸡拿到办公室里去，免得整幢办公楼鸡屎臭！包括局长办公室，一共20个处室，计划好每天分配给5个处室，4天分完。官兵平等，每人1只鸡！
头两天，篮球场上鸡叫人笑，好不热闹。好事者围观，懂行者称赞。局长笑逐颜开：“陈主任，群众的评价是清一色的充分肯定！你是头功！”
第三天，局长脸色变了。他严肃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陈主任，你这个人——对我阳奉阴违！”他气得脸红脖子粗，话都说不上来，只好喝水。原来，那个混蛋养鱼塘老板，我单位去捉鸡的人，他见一批就介绍一批：“这是昨天养鸡场送来的鸡”。“这是前天养鸡场送来的鸡”。“你们的大主任叫我将钓鱼的凉棚改为鸡笼，只租10天。今天是第3天……”人们回来一讲，局长很快就了解了整个情况。我赶快向局长解释：“老天！我哪里敢对你阳奉阴违？对局长的指示，我从来是说一不二，坚决执行！不信你去调查！合同上也白纸黑字写得有‘相当于跟贵单位进行一次合股养鸡’。 合股养鸡，等于你指示的‘自己办一个养鸡场’！”“那，为什么你要去租养鱼塘的凉棚？”“养鱼塘那里地点宽敞，我们人多，捉鸡施展得开，还不会把职工身上的病毒带进养鸡场。”“你在强词夺理！”局长仍然怒不可遏。我给局长的大保温杯倒上满满的烫茶水，他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吹着喝。我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终于，一大杯水都喝进去了——充电、能量充足了，局长猛地一下子爆发了！我们局长的爆怒，不是“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也不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是更厉害的天公之怒！那是雷鸣电闪惊天动地的震慑，风雪交加直至极限的折磨，就是死人也要被震醒，马上活鲜鲜地跳起来！世界上最聪明人，也要被折磨得秒变白痴！然而，这种宏伟场面对我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行常事了，有极强的抗压力和韧性。
第四天，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我去办公室，在过道上遇到局长，他和颜悦色地主动给我打招呼：“陈主任早。”“局长早，局长更早！”我忙着致敬。
后来我知道，那个进出口公司的经理，已经打电话来，感谢我们局帮助他们解决鸡和鱼的事了，并且说：“养鸡养鱼，内行活计。生手蛮干，全无道理。”还说，以后要向我局学习，去跟内行单位合股养鸡养鱼，比到市场上去买，质量更有保证，要省钱多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春节不谈工作，彻底放飞自我。
节后刚收假上班，局长见到我，照例用他那动听的男中音，说了开场白：“陈主任，协调搞好各个处室的管理，是你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分内事。你说是吧？”——他又要安排我去做事了。
我心里早就不够恰当地想过：我们局长就像一个搞“家庭暴力”的婆娘，你做什么事她都要生气，但是她又离不开你，总要叫你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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