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哭泣的地平线》 一、校长的谬论 我上中学的那一年,是我们家最倒楣的一年。我母亲扔下我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只给我们留下了模糊的思念和一堆长满了青蒿和白茅草的黄土堆,而我父亲又刚从村书记的宝座上灰头土脸地跌下来。据说他老人家水平太差,连个文件也念不来。他塞给我捏得皱巴巴的两元钱,点着我的脑袋说了一万遍“好好干!”打发我去上了学。 大别山有的是琪花瑶草,茂林修竹,说不尽的山明水秀,可那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穷得跟他妈“赵光腚”差不多。我们的学校也只有些破桌烂椅,教室更是紧张,新生还得在竹林里上课,每天受着牛虻、马蜂、花脚蚊们的骚扰侵袭,时常还听见紧张急促的低叫“蛇!他奶奶的,蛇蛇蛇!”女生们使装模作样地尖叫起来,男生则乍起胆子充英雄,于是便听见凳子撞击泥土的滞浊的钝音,许多脑袋往某一点辐凑,看见一条白花蛇,乌梢蛇,或是竹叶青什么的正在挣命,都兴奋得“嗡嗡”起来。直到老师拿教鞭把挂在竹枝上的黑板拍得掉下来砸了脚背,大家才又坐直身子,掩着嘴,笑看老师那张吃了苦药似的脸。 我在中学的时候,成绩倒是不坏,尽管在那样的环境里,我还是干得很好,这倒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慧根,主要是因为我对那书本什么的情有独钟,那薄薄的几本书,我差不多都能背出来,甭管是伟人们的陈词滥调,李杜们的几句歪诗,还是那些狗屁定理什么的,我看过了一准忘不了。在老师们一面砰砰地敲着黒板,把唾沫屋子使劲喷向前排那些一脸茫然的家伙们脸上的时候,我早已听得厌倦了。我总是在教科书下压着本老莎士比亚、雨果或是杰克·伦敦什么的。这几个家伙真棒,捧得你直想把他们从哪个角落里薅出来,然后使劲拍他们的膀子。他们笔下那些绝妙的故事,可以让弥勒佛悲从中来,也可以让哭丧棒笑得满地打滚,一点不假。那些精彩动人之处你就是用尽天下妙语来形容也只是狗屁不值。课堂上这样的书我着实偷看了不少,老师们也一直不曾发现,原因是当老师冲着大家提出一堆各式各样傻乎乎问题的时候,我总能跟着别人吆喝“对”或是“不对",就像我们的老祖宗南郭先生干的那样,很少出错,有时候我真的能一心二用,真的。同时,老狼也会在发现敌情的时候,迅速对我的肋部捅那么一下子,这个野蛮动作在遭到我数次强烈抗议之后,又改成了在桌子下面踢我一脚。不过这家伙出手从来没轻没重,有好几次差不多把我的足踝都给踢碎了。我就这样跟哈姆雷特、老保尔、郝思嘉以及阿Q们安然无恙地频频幽会,直到那个叫王莹的小女人来到我们班。 王莹长得还行,就是干巴巴的没几两肉。癞子说:她歌唱得不错,曾拿到过省里的"鼓励奖”什么的,省里的一个头头指名要她去当秘书,她死活不干,非要当这个破教师,后来省里不高兴了,就把地发配到这穷山沟里。她母亲为这事跳了一回井,上了两次吊,撞了三通墙,不过癞子的话总有挤不完的水分,没人跟他去较真儿。王莹总是喜欢反手拨拉她那整齐溜光的长发,总是把只有一边的酒窝使劲往深里陷,她确实爱唱几句什么:“没人知道我的姓名”、“用我的吻解开你心中的秘密”之类的歌,老狼告诉我这都是《今夜无人入睡》里的句子。老狼这家伙确实有艺术细胞。不过,王莹那高八度的假嗓子总掺着些瘆人的颤音,就像锯木房里锯片弄出来的噪音,叫人听了心惊肉跳。 王莹是去年才来我们学校的。我们发现她一来就和校长眉来眼去,关系暧昧。我们的校长除了会骂人,屁本事也没有。他一般不上课,可要是哪位老师倒楣进了医院或者碰上什么来不了的事儿,他就把这课代着。他的舌头有问题,说话总是咬字不准,据说是在越南什么地方受了伤,动手术的时候吃不住那痛,自己咬的。有一回上政治课,他照例把“三”念成了“山”,把“民”念成了“门”,癞子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立马起哄:“对对,咱都是和尚!”本来校长也想不理这茬儿,权当没听见,可班上一些老爱兴奋的家伙总是绷不住,“扑哧”一声,引来哄堂大笑。这下校长没台阶下了,于是老羞成怒,脖子一梗,把书使劲往讲台上一掼,右手食指远远瞄着癞子的塌鼻子:“赖世杰 !你你他妈给我蛋(站)起来!”他总是讲他当兵时的事,然后就讲他怎样妙笔生花地写了一本十分十分精彩的回忆录。他说:你永远不要写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否则你的文章就比他妈木乃伊还要干巴!他有时候也讲打仗的事,把我们忽悠的一愣一愣的。我知道他在瞎吹。他真的能瞎吹,他说:我要是到城里去,每天喝喝茶看看报,风不来雨不去的,不快活吗?嗯?为了你们我心甘情愿放弃了一切,你们总要给我长点脸嘛!你们将来有出息了,我放弃高官厚禄才不亏心嘛!对不对?他讲完了回忆录之类的屁事,就开始训人。首先自然是描摹一番城市风光,简直他妈的神仙待的地方也没都么好,因为他当兵时就在省城里,据说王莹还去那里给他们唱过《上甘岭》什么的。我始终没有搞清楚他是迷恋那座城市的军营生活,还是单单迷恋那座城。 他讲完了关于城市的美妙神话,脸上就开始万分慈祥起来,简直是悲天悯人的样子:昨天你们有人说学生是老师的冤家,老师是学生的对头,什么逻辑?胡扯么!我们无冤无仇,我们凭什么与你们作对?咹?为什么 ?我们是为了让你走出这穷山恶水,寻找自己的前途和价值!这里有什么 ?有的是六月里的毒日头,它能让你的皮肤晒得牛皮一样粗糙,把你自以为桃羞李让,沉鱼落雁的脸蛋晒成黄土高原般沟壑纵横;这里有三九寒冰,它可以在你的纤纤十指上撕开一百道东非大裂谷和一千个苏伊士运河,在你所有的裸露部位用难看的冻疮打上冬天的印记!你吃的是最粗糙的食品,用的是最低级的工具,干的是最沉重的工作,得到的是最微薄的报酬。流不尽的臭汗,累不完的苦活,直到你的脊梁像昆仑山那样隆起,你的身腰像黄河那样弯曲,你手上的老茧像火成岩那样坚硬,你体衰力竭,日薄西山,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的时候——直到那时,你才能放下你的工具,你甚至连洗净手上的污泥,掸去身上的尘土也没来得及,就呜呼哀哉,见你的列祖列宗去了!没人记得你,没人同情你,更没人尊重你······。他滔滔不绝,直说得我们毛骨悚然,就像呆他妈的爱斯基摩人的冰窖里。 他最后说,一个农民取得受人尊重的捷径就是冲出这穷山恶水,跻身到城市里去,因此眼下大家都得玩命地干。“什么豪言壮语都是假的!要提高升学率,我们必须竭尽全力 !”他说到这里,愈加激动起来。 二、书迷的龌龊勾当 上一届毕业生给校长开了个不小的玩笑,只有一个家伙挤进了“中技”(中技是一种专煮夹生饭的学校,是时代的怪胎。他们把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涂脂抹粉当作老姑娘嫁出去,指望她生儿育女。)而且,升高中的人也为数不多。因为升学率太低,校长挨了上面不少板子。要是今年再没起色,他大概就要从校长的位子上滚下来了,因此,他说起 “升学率 ”什么的就格外来劲,简直有些慷慨悲壮的味道。 他家里有一个生了肺病半死不活的老婆,一个半痴不傻的儿子,一个念到快三十岁了还没考上大学的女儿,要是他家祖坟再不给她冒点青烟什么的,我相信那女人会念到一百岁的。为了供女儿读书他差不多连房子也快卖出去了。他是个烟鬼,可你从不见他买姻。癞子曾给他编了个顺口溜:校长吸烟,全靠老天。在家不买,出门不带。人给就吸,不给就戒。他的衣服多半是从部队带回来的已经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即使在六月天里,他也照样扣着风纪扣,挺胸收腹,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嘴脸。一到周末,他就奔命似的赶回家去,操起家伙一头扎进田里。周一回校的时候,总是脸色发绿,两眼通红,不用说又在田里折腾了一夜。不过,即使在最忙的季节里,他也不肯让他女儿摸一下锄头把。听癞子说,有一回他女儿乘着假期偷偷溜到田里去除草,他知道了便雷霆大发,进而老泪纵横,一迭声大骂不长进的东西,看样子非自杀不可,吓得他女儿抱头鼠窜,嚎啕大哭,再也不敢高开课本半步。今年麦收的时候,王莹乘着他去县里开会,领着全班人去他家帮他收了麦子,他一回来就和王莹急眼了,跳起来差点撞塌了屋顶:太胡闹了!简直是犯罪!换了其他老师,我、我、我非让他滚蛋不可!……直到把王莹骂得痛哭流涕,就差刎颈自裁,一死以谢天下了。他不止逼着王莹做了深刻的不能再深刻的检查,还叫我们补了半夜的课。 可是,你别看他一天到晚板着个脸装他妈深沉,平日里只要一见了王莹,他就“莹莹”、“莹莹”的叫得特别肉麻。稀落的八字胡变成了正楷的“一”字,眼睛眯的只剩下两个泡泡,有时还一瞟一瞟的像抽羊角疯,那对扫帚眉也一跳一跳的特别有节奏。你可是咱学校的宝贝啊!你一来,我这学校的档次蹭蹭上去了!要是再有三五个,我还愁什么?校长说这话的时候,丑态毕露,极尽谄媚。校长骂王莹,这次纯粹是个例外。癞子不止一次在班上说,他亲眼看见校长和王莹在一起胡搞,把王莹的红绫被弄得像八月里杭州湾涌起的潮头。我实在懒得再提他们之间的那些破事了。总之,王莹一来、我们就给弄得七荤八素,不得安宁。 因为癞子的谣言,学生们都对王莹嗤之以鼻。她一进教室,几个一贯捣蛋的家伙便两眼朝天,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癞子还清清嗓子,怪声怪调地咳了两声,班长喊了两回“起立”。大家才很不整齐地站起来,弄得王莹瞎子进村,摸门不着。讲课时也格外留神,连撩头发的动作也少了。 约摸听了十来分钟课,我又低头看起了小说。她一面喋喋不休地讲着课,一面悄悄地向我走来。可这回我跟老海明威亲热得昏了头,以至老狼踢了我三次我才醒过神来。我忙不迭收起书,照例塞给后排的癞子。可癞子这家伙就算他家房子着火他也照样慢条斯理,等到他不紧不慢地把书装进了他那垃圾站一样的书包里时,王莹已经像幽灵似地戳在了我面前。她倒是没有生气,脸上甚至堆着甜笑,甜得有些怕人。她拿书点着我说:爱读书是所有业余爱好当中最值得提倡的,这种精神着实应该发扬光大。可你不能占用课堂上的四十五分钟!不错,我知道你成绩很好,也很聪明,但是你可以学得更好,就一个学生来说,教科书上的知识比海明威的小说重要得多,也丰富得多。把书拿过来吧,黄艾同学!还有赖世杰,你的动作太慢了,我其至连书名都看见了 !不用说,我的书成了她的战利品了。她立马把癞子调到前面去了。这以后,她总是盯着我,而且频频得手,几乎把我东借西拿的那点儿家底都抖搂了去,眼看着就要弹尽粮绝了。愁得我简直要崩溃。我想好了一幅漫画,然后叫老狼给我画出来。我对老狼说,没辙了,先气死她再说! 老狼这家伙,功课不怎么样,歪门邪道样样都有一手,对画画儿简直到了入迷的程度。什么毕加索、马蒂斯,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尤其崇拜郑辛遥,恨不得把他认做干爹,可你一求他,他却拿腔拿调起来:哥们,这可不是瞎搞的呕,万一班主任发起小脾气,哥几个铁定完蛋,吃不了兜着走呐!我拿起一本书,正准各照他的细脖子砍过去,癞子已经顺手拧住了他的招风耳:你什么意思?我们都他妈英勇就义了,你还想独个儿活着?你不是说咱是什么“桃园三杰”么?我呸!我呸呸呸! 老狼疼得龇牙咧嘴:喂喂喂!把你那狗爪子给我拿开!意思一下就行了,你他妈还真揪啊?我这尊贵的耳朵是留给帕瓦罗蒂和贝多芬的,揪坏了你赔得起吗? 画不画?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把你耳朵揪下来卤了! 画、画、画!我画!把你那肮脏的爪子给我拿开!亲哥,把你狗爪子拿开好不好? 又轮到王莹的课了,癞子用唾沫把画儿沾在后墙上,画上是几只野猫正在啃着一只肥硕的老鼠,那老鼠披肩长发抛着媚眼,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猩红的长嘴巴露出尖牙利齿,正在疯狂地啃书,漫画下面写着 “抢书贼的末日”。 老狼说:画得真他妈优秀!我看可以上《人民画报》了!就是立意太差劲,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三、书迷的劫数 我们正领着一班人品头评足,商量怎么收拾这个城里人,如此这般,笑个不了,王莹已经走进来了。她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幅画,她看见那些下流的动物们正在大啖她那美丽的脖子和尊贵的屁股,差不多气得晕过去了。老师们都这样,他们收拾别人的时候总是摆出一副慈航普渡语重心长的嘴脸来,总是像在挽救失足青年万般无奈不得不收拾你一下下的样子,可别人胆敢动他们一指头,他们说翻脸就翻脸,立马失去了耐心。 这会儿王莹怒冲冲地走过来,想看个究竟。就在她快到漫画前的时候,癞子突然“唉哟唉哟”的叫了起来。她只得折回去,一脸着急地问:赖世杰同学,你怎么啦? 癞子折腾了半天,才慢悠悠地站起来答道:我,我肚子——不疼。 不疼乱哼哼什么!啊?哼什么? 可刚才,差点疼了。依然是慢条斯理的声音。 班里的人一下子哄笑起来。有人学着老头的声音“咳咳”两声说:汤掘熏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啊嚏! 大家齐声朗诵: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 我乘机把画拽下来,揉作一团,塞进墙缝里去了。这回可真把她气坏了,她扔下书本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冲出了教室。 她哭哭啼啼地跑到校长那儿告了状,校长大发雷霆,这还了得!翻天了!必须严厉打击,坚决镇压!他立即把全校学生都赶到了操场上,叫我们在学生大会上作检讨,还逼着我们给他的小情人去道歉,我们当然得照着干,我们说得比夜莺的叫声还动听。我和老狼总算得到了赦免,而癞子因为上次得罪了校长这次又戏弄校长的情人,而且他干的烂事儿远不止这些,校长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说他是害群之马,恨不得把他踢出学校,后来罚他扫了一个星期的厕所,才算作罢。 我父亲的信息特别灵,我的事他总是知道得又快又清楚。于是他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好一顿臭揍。他总是跟校长之流一鼻孔出气,整天板着脸说着“不打不成材”之类的混帐糊涂话,变着法子整我,害得我走路常常一瘸一拐地像他妈李铁拐。 中考还没有影子,学校就开始搜集复习资料了。我们的手上至少已有了一万种杂七条八的什么狗屁资料,摆在那里像一堆垃圾,可是新的资料还在拼命地往你手里塞,害得你见了资料什么的就连他妈吃饭也觉着恶心。我那倒楣的口袋里连半个铜板也没有。你千万别开口向我父亲提钱之类的烂事儿,他整年挣的那点儿,几乎喂不饱我们家七老八少的那几张嘴,我上学时穿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超短式”。平时用的草稿纸,都是他老人家老着脸凭着旧交情从村部讨回来的废帐册旧文件,还千叮万嘱要我省着用。他总是像在我面前拍下一座金山似的拍下一摞废纸:别他妈像个百万富翁似的!沈万山的家业也能叫你断送了!就是家里有了攥着出汗的儿个钱,他也看得命似的紧,你一张口说个“钱”字,他立马摆出副拼老命的架式。虽说对我读书的用度还算慷慨,可他总是盘问个没完,就好像我拿这钱去打水漂似的。我一见他那张脸,就连嘴也懒得张。 我的家底儿王莹知道得特别清楚。大人们部有着狗的嗅觉、狼的耳朵、鹰的眼睛,你简直怀疑他们都是在当年的军统里集训过,什么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所以,她常常用怜悯的眼光看我。她说这次的钱你就不用交了吧,啊?可我一想起我的海明威们还呆在她的抽屉里,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因此我宁肯她对着我的脸上吐唾沫儿,也不愿看到那慈善家的嘴脸。于是我偷着跟老狼、癞子们一起身粮去站干点装卸清扫之类的杂活儿。这事儿要是让我父亲知道了,他一准会把我打烂了。他从来不准我超出他的管辖自作主张。 这回管装卸的换了个糟老头儿,我们给他说了一千句好话,可那老头摸了摸我们的膀子和胸脯,立即把脑袋摇了三四摇。后来癞子在裤袋里抠了半天,掏出了两毛钱买了包“玉猫”烟,点头哈腰地塞给了老头儿,老头才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干吧干吧干吧!看你们一把骨头,这一百多斤的大包,你当是玩的?我这还得赶时间呢,吃不消就别干啦!唉,造孽哟,就算家里揭不开锅也轮不着你们上哪! 我爸死了,我妈跑了,我有八个弟弟,十五个妹妹……癞子又在胡扯,我一把把他揪过来:干吧你!你的行动从来没有嘴巴快! 老狼也骂:你小子阴险得很哪,居然敢瞒着我们藏私房钱,而且一藏就是两毛!干完活咱们可得把这笔账好好算算! 我们干了几个晚上,差不多连骨头都快累断了,总算每人挣了一张“炼钢图”,那里面的“鸭舌帽 ”对我们抛了不止一百次的媚眼儿,我相信这世界上再没有比那个“炼钢图”上撅着屁股操着铁铲之类的玩意儿更可爱的家伙了。 四、误会不是什么偶然现象 河里青蛙从哪里来?? 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 当我把崭新的五元钱拍到班长手上的时候,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悲壮来。我想,曾经我总是低眉顺眼,跟我们家老头子伸手乞求,每次开口都得咽八十回吐沫星子,还得准备一大堆证明这钱去向公开透明绝不会血本无归保证赚的盆满钵满以及我知道这钱多么来之不易我一定一定会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等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求人可真是一种折磨哇,哪怕那人是你的亲爹!忽然间竟有那么一天,用不着低声下气,那种感觉真是无比阳光灿烂无比气壮山河啊!我觉得这时候不哼哼几句简直浪费了我的好心情,可我对眼下的流行歌曲姐呀妹呀什么的深恶痛疾,于是我就摆出横扫千军凯旋在子夜的嚣张气焰,踢着正步唱了起来——?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哎哟妈妈,你可不要对我生气? ……? 但我立马觉得这调子太小资了,我应该唱一段《男儿当自强》什么的。我正在考虑是用班主任惯用的那种美声唱法还是用我自己喜欢的行板更带劲,王莹到教室里来了。? 我们的班长单薇薇是个超级奴才,经常被物理化学政治生物老师以及班主任校长什么的夸得飘飘然如腾云驾雾,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经常给我们下套子使绊子,收拾我们的时候能动手绝不动口。当然啦,她最好还是不要动口,要是那个巫婆一开口,必定让你脑袋发懵两眼翻白肠子打结心胆俱裂,每个人都吃过她的苦头。老狼常常说,这是个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致命的妖孽啊。 班长她见班主任来了,连忙捧着钱和账本迈着《雷峰塔》里蛇妖出场的小碎步屁颠屁颠的跑到讲台前,眉花眼笑地对王莹说:“王老师,这次的资料费全班一分不差,都交齐啦!”? 看账本时王莹竟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好几眼,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让人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果然下午她就把我请进了她的办公室。她把一沓复习资料递给我说:这次的资料都是重点,每一题要好好做。反正下午要发的,你来了就先拿一份去。对于你这样成绩优秀的学生,我们的要求是严一点,因材施教嘛,我想你能理解。当然罗,学习方面的需要我们尽量照顾,优先考虑。说完就用末日审判的目光盯着我,就好像呆在她面前是一个江洋大盗什么的,盯得我浑身不自在,我想我一定又要倒楣了。要是哪个家伙不幸给王莹这样盯着,那就一准要倒楣。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王莹开始用她那惯用的老妈妈的口气问起我来:小艾啊——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总是叫我“小艾”而不是“黄艾同学” ,这会儿她就这样:小艾啊!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她做了适度的停顿,又说,能告诉我你的资料费是从哪儿弄来的吗?? 我估摸着并不知道底儿,她又不是什么神仙。我当然不会说实话:家里要来的。我说。? 你别以为跟她说实话就万事大吉了,我们的话到她那里总要给打一万次的折扣,她要是拿定主意拾掇你,你就是把死人说得喘大气了她也只当你是在放他妈的狗屁。况且我和老狼们早有君子协定,谁当叛徒就是他妈的野狗养的。因为要是有人泄露了机密,学校立即就会去粮站把事情给搅黄了,我们从此就断了财路,因此我一口咬定:家里要来的,一点不假!? 告诉我实话,别撒谎 !你父亲昨天来过,他己经交了钱,我不会无中生有地找你来乱问一气的,你应该明白。她说着说着生起气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是说,你要是撒了一次谎,那就一准有第二次。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撒谎了。就是家里拿来的么!我父亲老爱丢三忘四,我想他一准是年纪大了,有些老年痴呆症什么的也难讲……? 你给我住嘴!你连父亲也敢损,真是太不像话了!我看你平时也不像个坏孩子,可也保不准一念之差。你既然不肯说实话,我也没办法。不过五块钱也不算小数目,你从哪里拿来的,还照样给我还回去!我希望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千万别往邪路上走,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完把钱扔进我的怀里,一脸鄙夷和不屑。? 钱是我自己的!我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怀疑我?我嚷嚷道。 我真是气得发昏。我最恨别人把我当贼看,好像穷人都他妈非奸即盗。她差不多一口咬定我做了贼了,我几乎气得死过去,我也许应该躲到什么鬼也没有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假如我不是男人,我也许真会那么干。我恨不得把那堆狗屁不值的什么资料照着她的脸死命拍过去,但我最后还是扔在了地上,我扔得满地都是,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师办公室。?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也许我该回家,可一想起父亲那张成天板着的脸我就蔫了。我宁愿在外面流浪三个世纪也不愿再见到那张脸,简直像米开朗基罗给塑出来的,永远不会改变。再说我今天干的烂事儿,他一准会知道,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准会把我打得稀巴烂。他会让我跪在地上,然后对着我喷一百年的唾沫星子,说到激动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大开杀戒,直到把我的屁股打得跟他妈猴子的屁股一样。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总是让我跪在门外,冲着马路上来来往往谑笑着的男女老少。有一回我鼓起勇气陪着十二分小心跟他商量,是否不要老是让我这样有失尊严地当路跪着,他顺手就是一个嘴巴,你还晓得害臊?晓得害臊就安安生生地给我好好读书,将来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也好让你老子在人面前说话嗓门大点,走路精神足点!乌龟儿翻身就靠这一脚撑,你不上心干,还指望什么?他总是在人前兜售他的“棍棒理论”,好像我那一山墙的奖状都是他老人家用棍子揍出来的,鞋底儿抽出来,大耳光扇出来的。所以,我的成绩越好,他就打得越欢。 五、地平线的诱惑 我决计不再想这些事,我是说既然我不打算回家,就犯不上让这些事把自己弄得不快活。于是我想起了我们的老橡树,我差不多有一万年没去看它了。?? 那老橡树在一座山的顶端。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它就有那么大了。树上满是斑斑驳驳的疤痕,枝杈无遮无拦地一直伸展开去,在地上画了很大的一圈荫凉。树上有好些鸟儿,叽叽喳喳地唱着。我和老狼们早先几年差不多每天都去看它,后来被押进了学校,就只能在假期里去几次,带上一支竹笛,或一副象棋,或者什么也不带,光是去看看。?? 我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林子里到处都是炫目的辉光,就像一下子把人拽进了幻觉之中。我喘得厉害,我想我大概是老了,尽管我只有十五岁。从前我们总是从山脚一直冲上来,一点也不觉得累,可现在我却喘得像三伏天呆在烈日下的老水牛。我靠着老橡树那粗大的树干,慢慢地滑下来半躺在那里,两腿尽量叉开,觉得自己像脱了笼子的鸟儿,舒服极了。你只要在哪棵树下躺着,大大地叉开双腿,放松每一根神经,就一定很舒服。我品咂着这久违了的松弛的感觉,呼吸着林子里清纯的气息,一面贪婪地看着这深秋的暮色——?? 太阳斜斜地照下来,风吹动着树梢,林子间的那些影子就急遽变幻,你不知道哪些是树的影子,哪些是童话中的精灵。山下有一些岚气在弥漫蒸腾,那是田里呼出的气息和人家的炊烟。远方那些轻轻起伏的山头像水面的波纹,缓缓地荡漾开去。威武雄奇的大别山到这里已变得温和、平静了,只有一些低矮的丘陵守望在平原的边缘,它们交界的地方是那白练似的大白河。我发现那远方的地平线比我当初看见的更加幽远、朦胧、神秘了,我的心中一片惆怅。我真想变成一只飞鸟,就像正在我头上悠然盘旋着的晚归的鹞子,飞到地平线那边去看看。那边有什么呢?有飞着精灵似的白鹭的沼泽地吗?有长着雪莲的冰山和圆圆的火山口吗?有游着鲸鱼飘着白帆的大海吗?我知道那边有许多城市,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有着比我们操场还要宽的纵横交错的大马路,那里有很多神仙似的人物来来往往,悠闲自在。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夹着精致的皮包拿着先进的工具去开动各式各样漂亮的机器,而不是捏着锄头和镰刀在熏人的泥土味中像我父亲一样艰难地活着。?? 我真想立即穿过那道把人世间隔成地狱天堂的地平线。我应该顺着那条长满巴根草和狗尾巴草的山路一直往前走,走上那条坑坑洼洼的大马路。我会拦住一辆装着茶叶或木炭的卡车,那辆车是干净漂亮的还是破旧肮脏的,开车的是蛮牛似的大胡子还是留着分头的小白脸,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拦到一辆车,就可以高开家园,到远方的城市去。我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看遍整个世界。?? 我想着我的父亲没有了出气的对头一定会大光其火,他会像疯子一样找遍每一个角落,然后在全世界贴上“寻人启事”;校长和班主任同样颠儿颠儿地像猎狗一样到处乱窜,同样会在全世界贴上"寻人启事”。我所到之处全都是他妈的“寻人启事”。上面写着:?? 黄艾,男,现年十五岁,身高1.74米,体型偏瘦,头发稍长,五官端正。上身穿黑色学生装,肘部有破洞,腋部已开线,钮扣仅剩上下各一枚;下身穿黑色长裤,臀部有补丁,裤管已裂开;脚穿黑布鞋,左脚鞋跟缺失,右脚鞋头洞开,可见两至三个脚趾······等等等等一堆屁话。我会对着这些废纸大发牢骚,我会把校长训得低头认错,把班主任骂得哭天抹泪,或许我会在《寻人启事》上面写上“黄艾到此一游”,然后笑得泪流满面。完了我会心情很好地继续我的旅程。一想到不只赖掉了欠我父亲的出人头地,也赖掉了学校的升学率的百分之几,我就情不自禁,心花怒放。?? 我会去看看老海明威或者休伍·安德逊门,看看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看看柯南道尔的高原上是否还有活着的恐龙?看看托美思河的小癞子后来到底发了没有?也许我会跟着杰克·伦敦到处流浪,饿了就偷点面包什么的,既然王莹怀疑我做贼,那就偷一回让她看。千百样的想头把我弄得魂灵出窍,心里空落落的。我原来打算立即动身,但我的眼皮像坠上了五十吨的铅锭,身子也像在云雾里飘着,脑袋一阵阵发沉,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我想我也许应该先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可是还没等到我决定是否应该这么干,我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六、在校长的脊梁上思考人生 我睡了大概有一个世纪。我朦朦胧胧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像是呆在一条行驶在波浪中的船上,摇晃得厉害。我听见一个女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沙哑干涩,让我想起了我们家那总也关不严的门。 这时我完全醒过来了。我发现我正趴在校长那老家伙的背上,而在他前面拿着手电筒喋喋不休的正是班主任王莹。就算让我白日里撞鬼,我也不会有现在这样惊慌失措!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迟疑了,我应该马上就离家出走,走出这穷山恶水,走遍天涯海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们捉了个活的。这下被他们弄回去,我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啦!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装睡,我甚至还打了几声呼噜。校长不住地抱怨,说我重得像头死猪,然后就和王莹唠叨什么现在的学生真难管,他妈的一个比一个古怪,每天不知给他惹多少麻烦,把他弄得头也大了!唉!他长叹了声说:其实,我们十几岁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上树掏鸟,下河捉鱼,什么事没干过?那时候不知道老师家长有多难呢?真是当家才感柴米贵,养儿方知父母恩哪。 想想那时候在机关里,咱也不是无所作为的人。这么多年,巴个正县级有什么问题?可下来一看,孩子们太可怜了!你不管我不管,谁管?瞅瞅城里的孩子们,一个个规规矩矩,文质彬彬!环境教育人呢,咱孩子差在哪?将来出去了,一样优秀!只是我爱人跟着吃大苦了!这些东西们也是真的劳神费心,就差上房揭瓦了,都能把人活活气死!有时候真想好好捶他们一顿,可你一天不见他们,心里就空落落的,我总嫌寒暑假的时间太长了,学校一下子空下来,人就像呆在荒漠中那么难受。现在要是让我离了这班野马犟驴们,还真就没抓没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喘着粗气,说话就像哮喘病人一样伴着痛苦的节奏。这时候我发现校长在山上一定摔了个大跟头,因为他像个跛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班主任老是说要替他背一段,一会又说要把我弄醒,说得校长很不耐烦:看你那体积,背得动吗?这家伙的份量都快赶上一头猪了!帮我擦擦汗吧,这眼睛差不多叫汗给糊住啦!他说这时候千万不能把我弄醒,怕我会生着法子溜掉,说现在的孩子都是鬼机灵,弄不好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你就别再想抓着他们的影子。再说这鬼天黑得就跟漆过似的,山路上到处都是他妈的坑坑洼洼,万一摔坏了人家的孩子,可怎么交待?偏偏今天下午他爸爸给镇上派到外地修路去了,要不然这会儿还不跟我们急? 都是我不好,我太简单粗暴了,可孩子们为什么就不肯跟我们说实话呢?是我伤害了他们,我冤枉了他们,可他们告诉了我实话就不至于这样了。孩子们的心真难懂啊!说着说着,班主任竟抽抽嗒嗒起来,连累你这半夜了还不能回家!上午你家里就捎信来了,看样子嫂子这回病得不轻啊!你不回去,家里就没有主心骨…… 别说了!校长最后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突然间我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就像有一堆干草在那里梗着,眼睛也热辣辣地十分难受。我想我也许真的干了件头号的蠢事,尽管我拼命地忍着,眼泪还是忍不住涌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瞬间我打算立即滚下来,什么惩罚我都认了,反正也是迟早的事,可我觉得这时候每个愚蠢的举动都会更加添乱,况且我其实也没有胆量承认自己早己醒来,于是我继续赖在校长那并不宽厚的背上,觉得他那被汗水浸透的背上全是嶙峋的骨头,硌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回到学校并未遇到什么麻烦。校长把我放到他的床上,对班主任说道:我得赶回去了,太晚了,别送他回去了,就让他睡这吧。 我陪你一起回去吧,都半夜了,那么远全是山路,你一个人走,腿又受了伤,我真不放心哪! 这点伤算什么?想想当年在战场上……算了,不提了!夜里走山路我也是走惯的,别担心我,莹莹。你叫人把所有出去找人的老师都找回来,告诉他们黄艾找到了。现在课程很紧,不能耽误明天上课,另外把他弄醒吧,给他弄点吃的。说完匆匆走了。 王莹给我弄来洗脚水的时候,在我脑袋上了一记:喂,别装啦!快点把你那臭脚洗一洗!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完了早点给我睡觉!下次再这么乱来,我非把你留在山上喂狼去! 这一夜我当然没睡好,我甚至连个盹也没打。我就这样睁着眼睛胡思乱想,直到窗纸一点一点地白起来。 这些事我真的不想再提了,一提起这些事儿,心里就堵得慌。 初中三年总算熬过去了。人的心就像那伏天里的积雨云,总是变来变去,捉摸不定,你在某个地方呆得浑身不自在,做梦也想着卷铺盖滚蛋,可当你真的离去的时候,却总是被撩起一丝惆怅,一丝怀念来,哪怕那儿是他妈的地狱什么的。 七、愤怒的父亲 癞子常常说,人要是倒起霉来,喝口凉水都他妈塞牙,这话一点不假。自从班主任王莹喜滋滋给我送来了高中“录取通知书”,我就惨兮兮的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我父亲一门心思地指望我考上中技,那样家里就不要掏学费、住宿费和饭钱,而且一毕业立马就是公家的人了,坐在办公室里,拿着哗哗响的大票子,那是何等风光!这来他老人家知道我三分之差考了个高中,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叫你好好念书好好念书,你那耳朵长猪头上去了?瞅瞅你们兄妹五个,一个比一个犟,一个比一个蠢!就你书念的强点,指望你这个老大给我长点脸呢!你一天到晚灯草上吊,日妈的尽糊鬼!上树掏鸟,下河洗澡,土匪都比你安稳些!上课不好好干,尽看闲书!闲书能让你进城?闲书能让你坐办公室?你个狗日的,差个三分你都挣不到!你也别腆着脸到什么高中去现世了,老老实实跟我在家耙田掏粪是正经!我父亲一边咒天骂地,一边心烦意乱地在我面前来回走。 我父亲走路的样子十分难看,驼着背弓着腰膝盖弯曲,那双指头永远伸不直的青筋暴起的大手背在屁股上,活像一只到处找人掐架的瘦骨伶仃的公鸡。 他的腰去年修路的时候摔断了,为这个差点送了老命。想起这事我就心里十二分不痛快。 他老人家书记是让人捋下来了,可他那心还在官位上下不来。只要有出义务工,不用管险的难的脏的累的,他总是一马当先,好像地球没他就转不起来似的。我们那破山沟子里,想修路就要炸山。偏偏头一次开炸就遇到了哑炮,我父亲的英雄气概立马上来了,他拨拉开几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炮眼那儿,到了跟前才发现,那炮眼正在“嘶嘶”地冒着蓝烟呢。老人家一刹那慌了,忙不迭地往回跑,偏偏一路上都是碎石碴子,他脚下一滑,直接摔到了沟底。要不是张接骨妙手回春,老人家不死也得是个残废。 张接骨一进我家的门,左按右捏,在我父亲身上捣鼓了半天,弄得我父亲惨叫连声。张接骨则嘴里念念有词:唔,好!唔,好!唔唔,好好好!我父亲大汗淋漓,痛得直骂人:张瞎子,你手脚能不能轻点?你狗日的是来给我上刑呢?张接骨说,死不了!唔,小毛病小毛病!别挺尸了,给我爬起来!爬起来!父亲说,我这从腿弯子痛到顶门囟,你这是讲胡话呢?张接骨本来把一屋子人都赶出去了,这会儿他冲着门外喊道,都比比个子,进来两个一般长的! 他使劲地嘬了两口烟:两个小伙子!来来来!把老书记给我架起来!往外走——走——再走!他一边喊一边把一个圆圆红膏药贴在父亲的腰上,脱了鞋子,抬腿照着那红膏药就是一脚——八百里都能听见我父亲的惨叫声。张接骨说,叫个卵子!你俩放手,让老书记自己走回屋!父亲真的就龇牙咧嘴的走回屋里了。张接骨冲刚才那两个年轻人说:来来!你两个事还没完——手脚轻点,一个抬腿一个抬头,我托着腰,把人放到床上去!来!一、二、三!好! 把我父亲放到床上,他气喘吁吁的说,瞅着干巴腊鸭的,重的跟猪一样!把我累的!老书记!腰我给你斗上了啊,膏药呢给你三十帖,头十天一天一换,后面两天一换,不能忘了哈!膏药贴完了,包你活蹦乱跳一条汉子。钱呢我也不要了,上辈子欠你的,便宜你了!只有一样,你要老老实实躺三个月,特别是头一个月万万不能下床,放屁打嚏都要文质彬彬的,马虎不得啊马虎不得! ———我不想细谈我暴脾气的父亲养伤那段时间的恶劣态度,他躺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愤怒情绪呈指数级上升。我妹妹伺候着他,经常被他骂得哭天抹泪。我也不想提我父亲怎样不听劝阻一个月不到就下了床,怎样该干嘛干嘛,最后把自己整成了愤怒的公鸡。总之,父亲驼着背弓着腰背着双手咬牙切齿地骂了我差不多一个世纪,然后恶狠狠地宣布:书不念了!老老实实给我上山掰玉米去!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