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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犯罪诊断书6》
闹鬼医院
到了一九四一年三月,欧洲的战事已给大西洋的航运造成巨大威胁,美国海军因此成立了大西洋舰队以支援盟军。我的护士爱玻回到北山镇后,很担心在海军服役的丈夫,怀疑他能否按照征兵章程所说在十八个月内回到自己身边。那是个冷飕飕的周一,我们在我的办公室里谈论前线的新闻,闹鬼医院的问题最早就始于这次谈话(在继续讲他的故事之前,山姆·霍桑医生给访客和自己斟满了酒)。
“有人说咱们国家年底就要被卷进去啦。”
我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足以反对她的这个说法。
“安德烈在船上服役吗?”我问道。被征召前,他们在缅因州经营一家小旅馆。现在丈夫不在了,爱玻和儿子便回到了北山镇。
“我想应该是吧,不过他们的工作都属于高度机密。”
我的上一任护士玛丽·贝斯特上了海军的征兵名单,所以我才安排爱玻回来——她会不会被派到安德烈那艘船上啊?这种巧合只会在电影里出现。她去了圣迭戈的一个海军基地。
我的办公室位于与朝圣者纪念医院相连的侧翼,对驻扎在这里的医生而言,能抽个小空和护士聊聊天是比较奢侈的事。果然,在这个三月的下午,我们的谈话被林肯·琼斯打断了。几年前,他成了北山镇第一位黑人医生,这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上周末林肯和妻子夏琳用丰盛的晚餐盛情款待了我和安娜贝尔,我正想着要好好谢谢他,却注意到他的面色似乎表明他要说的并非什么轻松的话题。
“山姆,能耽误你几分钟吗?我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问爱玻:“下一个病人是几点钟?”
“你答应道吉尔夫人下午上门看诊,不过时间没有要求。她发着烧,哪儿也去不了的。”
于是我跟在林肯身后,朝走廊一头走去。
“最近感冒患者更多了吧?”林肯问道。
我点点头:“每年冬天都这样。你在医院这边的病人多吗?”
“不少重症患者,主要是老年人。总之每个病房都有人。不过我要和你谈的是别的事。有个叫珊德拉·布赖特的病人声称她的病房闹鬼。”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鬼肯定是个新来的!”
我们经过护士台,走进七十六号病房,这个数字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一时间我无法捕捉记忆。如果我以为病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老太太,勉强靠在枕头上支起身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珊德拉·布赖特三十多岁,风姿绰约。她倚窗而坐。
“你好,”我向她打招呼,“我是霍桑医生。”
她如花的笑靥令我有点失神。“抱歉,我不能起身。琼斯医生说我还得休息一两天。”
“阑尾手术,”林肯解释道,“上周六下99lib?午由楚门医生执刀,目前康复状况良好。”
“如果没有那个幽灵就更好了。”她幽幽说道。
我吃不准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林肯则在床沿坐下。其实我很少在医院的病房里坐着,通常我都是在每天办公之前来看望我的病人,站在床尾询问他们睡得好不好。而坐在椅子上,从一个更低的视角打量这个房间,才让我意识到病房是多么死气沉沉。这是一间私人病房,除了一张床,墙壁上连一幅图画都没有。而那个年代,自然不会有悬挂在天花板下面的电视机。一张床,两把椅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床头柜,这就是房间里全部的摆设。
“要不你跟我讲讲那个幽灵的事?”我试探性地问道。
她莞尔道:“你是这里的住院精神科医生吗?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我对这想法一笑置之:“朝圣者纪念医院没有精神科医生,琼斯医生只是找我过来看能否帮你。你真的看到幽灵了?”
她点点头:“连着两个晚上。星期六的手术结束后,他们给我打了镇静剂,但是我半夜被惊醒了。我觉得床在移动,接着我看到一个人,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在月光下,他的轮廓清晰地刻在窗户上。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于是那个人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嘘寒问暖的护士出现在我面前。我又睡着了,我想这也许是那些药物的副作用而引起的噩梦吧。”
“很有可能。”我表示同意。
“但昨天晚上,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同样的人影又出现了,这次他在我的床边蠕动,我想我一定是尖叫了,当我睁开眼睛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眼前只有不断安慰我的护士。”
“这一切会不会是你在做梦?”
“不可能,我非常清醒。我服的是一粒止痛药,而非安眠药。我大喊大叫的时候,虽然闭上眼睛,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紧接着护士就来到我身旁,月光自窗户照进来,和前天晚上如出一辙。”
“那个护士是谁?”我问。
“贝蒂·兰登。她和珍妮·坦普雷顿是夜班护士。”
这两人我都认识,她们每天早上七点钟下班,有时候我很早就开始巡诊,便会遇上她们。贝蒂在朝圣者纪念医院大约一年了,而珍妮只有几个月。
“我会找她俩谈谈的。”我向她许诺。
“没用的,她们都以为我是在痴人说梦。我甚至还让贝蒂检查过床底,但是下面根本没人。”
“放轻松,别再去想这件事了,”林肯建议道,“如果你需要的话,今晚我可以给你开一方镇静剂。”
“我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
“好,你的手术没有并发症,通常阑尾手术患者要留院观察一周以上,不过我会和楚门医生谈谈,看能否让你周五提前出院。”
“可今天才周一啊!”她看起来极不情愿在这里多待一个晚上,“你们就不能帮我换一间病房吗?”
“最近感冒病人特别多,医院病房很紧张,不过我会尽力安排的。”
我跟着林肯离开七十六号病房,然而我们很快了解到这个区域的所有病房都已经满员了。产科还有一些空床位,但是我们没办法安排。“也许某个双人房的病人会愿意和她换一换。”
我建议道。
“我会问问看。”林肯答应道。
我驾车前往道吉尔夫人家出诊,虽是寒冬将逝,空中仍然飘着雪花。出诊结束后,我回家换了衣服,准备和安娜贝尔去马克思牛排馆吃晚饭。这是地处镇中心的一家饭店,去年秋天刚刚开张。按照一贯的路线,我七点钟准时来到她的诊所接她下班。
“今天你的猫猫狗狗过得怎么样?”我为她打开车门。
“好极了,”她说道,“不过有一条可怜的蛇,我们得想办法让它睡着。我可不擅长和蛇打交道。”
“北山镇没人擅长这事儿吧!”
她的动物诊所名叫“方舟”,位于北山镇和西恩角当中。尽管才开业不到一年,但安娜贝尔·李·克里斯蒂,这个金发褐眼的姑娘已经在两个镇上声名鹊起。我们秋天就开始一起出去约会,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她了。
到了餐馆后,我们拣了最喜欢的位置坐下,她问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把医院的鬼故事跟她说了,她机敏地意识到这只不过是病人在手术过程中被麻醉后的异常反应。
“我认为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赞同道,“不过我刚才想起了七十六号房间的某些事。一年前,有个男人就是在这个房间被杀的。他在抢劫珠宝店后,被警察打伤,于是住进了医院。可他试图打倒看门的警卫逃跑,结果被击毙。”
“我的天!我从没想到自己竟然来到了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
“下次记得提醒我给你讲一些这里曾经发生的奇怪故事。”
“我已经见过不少了,”她提醒我,“连一只猫都藏着秘密。”
这时,马克思·弗迪克带着热烈的问候来到我们这一桌:“我最最亲爱的医生们,今晚过得愉快吗?”他又高又瘦,油亮的头发服服帖帖地躺在头顶,一撮小胡子若隐若现。他曾经在波土顿经营一家生意兴隆的餐馆,我无法想象他为什么要卖掉那份产业来到北山镇这种小地方,尽管有一次他提到了其中缘由,是和一场令人神伤的离婚有关。不管怎么样,他给北山镇带来了高品质的消费和可口的食物。
“今天我被逼杀了一条蛇。”安娜贝尔懊恼地说道。
“你应该把那条蛇带过来,我可以用它做一道好菜。”
“不用了,谢谢!你的牛排已经很好吃了。”
他指了指身后说:“等天气暖和一点了,我要在后面搞一个聚会用的房间,而且我们会稍稍扩建厨房,那时我们就可以承接圣诞聚会和小型婚宴了。”
他冲我们露齿一笑,又补充道:“你俩可以做我的第一对客人。”
我们假装生气地嘲笑他,仿佛这只是他一相情愿的幻想。他又和我们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去招呼其他上门的顾客。
“没想到星期一晚上生意还这么好。”我感叹道。
“你不知道吗?今天是圣帕特里克节呀!不然你想我为什么要穿绿色的衣服?”
“我确实没想到今天是节日,”我承认道,“在医院,大家也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当年的护士服是白鞋白袜,以及浆过的白制服和白帽子,工作中必须一直如此穿戴。
“你真是不可思议,山姆!你得找个人每天早上告诉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没有接过她的话头,反而评价起她的着装:“总之我喜欢你今天的打扮,可你并不是爱尔兰人呀。”
“我妈妈是。不过圣帕特里克节不分国籍。”
“看来我应该带你去找个能吃腌牛肉和卷心菜的地方。”
“马克思已经把这道菜作为今天的九九藏书特色菜放在菜单上了,不过我看还是算了。我的口味可不那么爱尔兰。”
这是一顿令人心情大好的晚餐,待到甜点上来,我们已经饱了七八分。一杯白兰地给这顿晚餐画上了句号,我们离开餐厅回到车上已是十点半了。“现在去哪里?”安娜贝尔问。
“嗯,你别觉得奇怪,不过我想去医院看看珊德拉·布赖特的情况。”
“那个住在鬼屋里的女人?”
“嗯,我只是想确保她今晚能平安度过。”
“没问题,这次我和你一起去。下次我们约会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我的那些猫啊狗啊的。”
“安娜贝尔……”
她顽皮地挽起我的手,兴高采烈地说:“出发喽!”
我们到医院刚好十一点,正赶上护士换班。“珊德拉·布赖特今晚还好吧?”我问贝蒂。另一名护士珍妮·坦普雷顿正端着卧床病人用的便盆朝其中一个房间走去。
“不知道啊,医生。我刚刚上班,不过她好像睡着了。”
我轻轻推开七十六号病房的门,生怕惊醒病人。安娜贝尔仍留在护士值班柜台和贝蒂聊天。房间里,月光透过窗户流泻进来,把床头映照得一片明亮。病人看上去睡得十分安详,正当我准备退出房间时,忽然注意到某些异常,于是我停下脚步,走上前,好看得更加清楚。
床上的女人不是珊德拉·布赖特。而且这是个死人。
贝蒂和珍妮立即检查记录,发现珊德拉·布赖特在白天已经被换到了六十五号病房。
“没人通知我们,”贝蒂·兰登抱怨道,“他们把鲁斯·海菲涅换了过来。”
“过去的两晚,布赖特小姐一直认为这个房间有鬼。是她主动要求更换病房的。”
另一位夜班护士珍妮·坦普雷顿沉重地摇着头说:“也许应该有人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海菲涅太太,这样她就不会同意更换病房了。”
“她的主治医生是谁?”
“和布赖特小姐一样,林肯·琼斯医生。我想病房更换是他安排的。”
“你最好叫他来一下。”
不出二十分钟,林肯便赶到了,看上去他是被我们从床上拖起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山姆?”
“你最好来看看,蓝思警长马上也会过来。”
“警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有回答,带着他走进了七十六号病房。我一把掀开死者身上的被单,好让他看个清楚。他抬起眼睛,迷惑地看着我:“你是说……她被鬼魂吓死了?”
我摇摇头,指着她脑袋旁边多出来的一个枕头。
“一个爱美的女人,即使在医院也不忘抹口红。”
“很多女人都这样,为了取悦自己。等一下——”这时他看到了枕头上的唇印,“难道她是被这个枕头闷死的,山姆?”
“这需要看了尸检报告才能确定,不过我觉得可能性很高。片子显示她是肾结石。”
“没错。如果她明天还没好转,楚门医生就要给她开刀了。”
安娜贝尔在门口探出头来道:“蓝思警长到了,山姆。”
“让他过来吧。”
警长是我在北山镇最铁的朋友,随着镇规模越来越大,我知道他在办公室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一九二二年,我刚从医学院毕业就来到这里,当年的北山镇既没有好牛排馆,也没有辉煌的珠宝店,执法也比现在简单多了。现在已经有传言说十一月的换届选举将有人和他一争高下,我可不想看到这个场面。
“你又发现什么情况了,医生?”他人还没进门,问题先到,“又是一起和你有缘的不可能犯罪?”
“不知道,警长。一个病人在这里住了两晚,声称自己看到了鬼。然后又有个女人死在这里。”
他俯视着尸体问道:“死因是什么?”
“看到这个枕头上的口红印了吗?她可能是被闷死的。”
“被一个幽灵闷死了?”
我对此不置可否,而是跪在地板上查找线索,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床底下只有暖炉放出的热气阵阵拂来。“我要找珊德拉·布赖特谈谈,希望她还没睡。”
来到六十五号病房门口,我看到她正坐在床上。“我听到一些声音,霍桑医生,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想瞒她,便道:“那个搬到你病房的女人死了。”
“死了!怎么会这样?是不是被吓得心脏病发了?”
“我们还不知道。也许有更加自然的解释。”
但她却对自己的判断笃信不已:“错不了,她也看到幽灵了,和我一样。”
我在她床边坐下。
“珊德拉,既然你醒着,我想和你谈谈那两次闹鬼的具体状况。”我掏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一本处方笺,用以记录。
“首先请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开口道:“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几个月前从阿尔巴尼搬来的,这里有一份点心师傅的工作。”
“在北山镇?哪家餐厅?”
“马克思牛排馆。”
“我们今晚才刚在那里吃了晚饭!马克思可没告诉我们他的点心师傅住院了。”
“他大概是不希望顾客知道吧,因为我住院期间,所有的甜点都是从蛋糕房直接采购的。他是个好老板,每天都来看我。这让我感觉不那么寂寞了。我的家人住在佛罗里达,我在北山镇还没什么机会结交朋友。”
“说说星期六晚上的情况吧。”
“嗯,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手术后,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但是因为感觉到床的移动,我醒了过来。接着就看到那个戴着兜帽的人影。”
“房间门关着吗?”
“是的,但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所以看得很清楚。”
“你能不能看出那人的性别?”
她摇摇头:“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轮廓,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说不定就是个梦。”我平静地说。
但是她坚决地摇头道:“我特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确定这不是自己的想象。没想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贝蒂护士。她正在试探我的脉搏,她告诉我是我发出的声音让她有些担心,因此过来查看情况。”
“也许你在窗户上看到的人影就是护士小姐。”
“不可能。头一个晚上我还将信将疑,但是第二个晚上那个影子又出现了,他在我床边的地板上爬行。这次我是真的大声叫唤起来,并且今天早上报告了琼斯医生。”
这和她早先说过的故事没有什么出入,我认为比较可信。“我需要再和护士小姐们谈谈,”我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你来到北山镇以后,有没有和什么人结仇?有没有什么人想害你?”
“怎么会,肯定没有的。我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除了马克思和其他的同事,我基本不认识什么人。每个晚上都在餐厅工作,哪还有时间去交际呢?”
珍妮·坦普雷顿站在护士值班柜台,我决定首先找她聊聊。
她是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孩,但有一股泰然自若的气质,虽然不是那么吸引异性,却不失为病榻旁的一位好手。我们说话的时候,安娜贝尔也走了过来。我差点把她给忘了。
“山姆,我坐计程车回家,明天早上我要早到诊所。”
“这么晚了,哪来的计程车?我送你回去。”说完,我转身向珍妮致歉,“不好意思,我一会儿再回来。”
安娜贝尔在车上感到一丝歉疚:“我知道医院的事情对你很重要,山姆,你没必要为了我离开的。”
“让你自己搭车回家可不是我喜欢的约会风格。”
我将她放在家门口,然后心急火燎地赶回朝圣者纪念医院,尸体已经被运走,蓝思警长也已完成了对护士们的询问:“医生,看来这又是一起为你度身打造的不可能犯罪,除非你也相信是鬼魂干的。”
“会是谁的鬼魂呢?”我故作天真地问。
“弗兰克·诺马德,那个抢劫珠宝店的强盗。还记得这个人吧?我的一个手下在犯罪现场99lib.把他打伤了,后来他企图从医院逃跑时被警方击毙。我记得他临死前还在地上挣扎,看着我说我的人不应该向他开枪,因为他并不是打算逃跑。说完他就死了。”
“当时你的那位副官是谁?”我知道这件事,只是对于细节却不甚了然。
“瑞·布罗尔。你认识他的,对吧?好人一个。当时的情况我做过调查,瑞是合理开枪的。”
“今晚的死者海菲涅太太的背景调查清楚了吗?”
“我们正试图与她在纽约的家属取得联系。当时她正驾车从波士顿返回纽约,没想到开到半路肾结石突然发作。”
“北山镇没有人认识她?”
“至少据我们所知没有。面对现实吧,医生,她被杀只不过是因为恰巧换了房间。”
“也就是说黑暗使凶手搞错了下手的对象。”
“或者这房间真的有个鬼魂之类的玩意儿。因为根据护士们的证词,她们交班后,压根没有人接近过七十六号病房。”
于是我又去找了两位护士交谈,可她们的故事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快到十一点时,她们和前面的护士交班,开始准备晚上的工作。
并没有人告诉她们海菲涅太太与珊德拉·布赖特交换房间的事情,而直到我来到医院,她们才发现这一事实。
“我们负责六十一号到八十号病房,”贝蒂解释道,“为了保证不漏掉任何一间,我们通常从两头往中间查房。你到医院的时候,我还没查到七十六号病房。”
“你的意思是,死者是在十一点钟之前遇害的?”
“也不是,因为玛姬——她是晚班护士——她在下班的时候,在记录上写着七十六号病房一切正常。如果有人进入那个房间,绝对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所以这一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有必要和玛姬见个面。”我暗忖道。
“她叫玛姬·维勒,”她瞥了眼钟,“现在她应该睡了。”
“我也要睡觉了,”我说道,“明天我再来找她。”
出了门,另一个护士珍妮追上了我。“有件事我忘了告诉您,”她说,“今天晚上我下电梯的时候,看到一个访客刚刚离开。”
“哦?那人是谁?”
“马克思·弗迪克,牛排馆的老板,我有时候在那里吃饭。”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了瑞·布罗尔,去年就是他在七十六号病房将犯人击毙的。他是一个肥肥的黑发男子,制服上的纽扣被大肚子绷得仿佛随时都要裂开。“关于医院的枪击事件,我是有所耳闻的,”我告诉他,“不过我当时人在西恩角,所以细节方面一直不太清楚。”
他将腰带调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开始侃侃而谈。我们在警长办公室开始了这次会面,谈话结束后,他要出门去镇上巡逻。
“嗯,北山镇的珠宝店你知道的,”他也不知道这是他第几百次重复同样的故事,“当时这家店开张没多久,对发展中的北山镇来说不失为一个高档的地方,他们店里还是有些值钱货的。弗兰克·诺马德这家伙便动起了歪脑筋,竟然打算抢劫。他走进店门,掏出枪,开始往一个布袋里扫货。他应该不知道店里装了和银行一样的无声警报系统。其他警察在停车场截住了他,双方交火后,他左腿中了一枪。他们缴获了他的枪、珠宝以及一些盗窃用的作案工具。他的伤势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他们还是把他带到朝圣者纪念医院,帮他取出子弹并且包扎了伤口。那天晚上,我的任务就是盯着他,因为第二天他就将被送往监狱。”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吧?”
“嗯。三月三日,我永远忘不了这天,之前我从没杀过人。”
“把当时的经过跟我讲讲吧。”
“好。当时都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就坐在病房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估计他应该睡了。就在这时,我昕到房间里传来一些响声。”
“怎样的声音?”
他拧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我说不清楚,类似于金属碰撞的声音,声音并不大。我决定进去看看,于是便推开门。房间里没有灯,但是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把一切照得分明。我看到他握着一柄匕首朝我走过来,我想也没想,就对着他胸口开了一枪。”
“蓝思警长说诺马德在临死前声称自己并没有打算逃跑。”
“你觉得除了逃跑还能有什么解释?后来我们发现那柄匕首原来是把螺丝刀,但他要是对我捅来,我也活不了。我们认为这是他用来行窃的工具之一,不过在之前的搜查中被我们遗漏了。虽然他穿着医院的罩衣,但是他自己的衣服也在那个房间里。”
“多谢了,瑞。你的信息对我很有帮助。”我和他握手告别。
“蓝思警长说这次的案子可能有鬼魂作祟。你该不会——”
“该不会认为他来找你麻烦?不可能,瑞。你大可放心,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走进警长办公室,他正在和妻子薇拉通电话,讲的是有关这次谋杀案的情况。挂上电话,他有些抱歉地说:“她是医院的志愿人员,想了解一下事态有没有新的进展。”
“有吗?”
“只有验尸报告出来了。你的判断没错,海菲涅太太是被闷死的,凶手是鬼是人就不知道了。”
“肯定是人。”
“他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自如?”
“我这不是正在调查吗?”我告诉他,“你认为去年瑞·布罗尔的行为合理吗?”
“当然,虽然他开枪有点匆忙,不过当时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换了我,可能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医生。”
“他说被抢的珠宝都完璧归赵了?”
“基本上吧。”
“基本上?”
“嗯,商店的经理称有一串昂贵的钻石项链不见了,但是我们在那个布袋里没有找到。他的言下之意是我的某个手下私吞了,我倒觉得他没准会乘机向保险公司索赔。”
“那串项链值多少钱?”
“五万美元。天知道他靠什么能在北山镇把这么贵的东西卖掉。总之,保险公司赔偿了店铺的损失,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
“没准诺马德把项链藏在病房里,他的鬼魂要取回项链了。”
警长摇摇头:“医生,这些房间你最熟悉。这么简单的陈设,连根牙签都藏不下。以防万一,我们彻底搜查了床铺和厕所,但是并未发现丢失的项链。”
“厕所的水池查了吗?”
“第一个查的就是那儿。”
“好吧,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有想法了吗,医生?”
“多着呢。”
虽然我已经掌握了真相的大部分,不过拼图还差最后一块。于是我去了马克思牛排馆,一方面是吃顿简单的午餐,更重要的是,我想找马克思·弗迪克,因为他也许能帮我补全最后的拼图。马克思热情地为我引座,我漫不经心地说道:“没想到你的点心师傅竟然住院了。”
“珊德拉?她患了急性阑尾炎,但现在康复得差不多了。”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去看望她了。”
他点点头:“当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但我没办法很早离开餐厅,因为昨天是圣帕特里克节,我只能等客人们散去后才能脱身。”
“我明白。昨天有个病人死在了珊德拉·布赖特住过的房间里。”
“我也听说有人出事了,不过没想到是那个房间。我每天都会去看望她,然后听她说那个房间闹鬼的噩梦。昨天晚上我去的时候,医生已经把她换到别的房间去了。”
“但是护士们应该知道换房间的事吧?”
“当然,玛姬告诉我的,一个机灵的姑娘。”
吃完午饭,我打电话给林肯·琼斯,了解到玛姬·维勒是每天下午三点钟开始上班。我开始等待。不久,她从走廊尽头朝护士值班柜台走过来,一边用小发卡将白色的护士帽固定在发际。
她既年轻,又聪敏,马克思的描述很精确。“嘿,霍桑医生。”她向我问好。
“我在等你,玛姬。”
“是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情吗?贝蒂打电话告诉我了,可怜的海菲涅太太。太惨了,她只不过是患了肾结石啊!”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还活着是在什么时候,玛姬?”
“我每天下班之前,都会再检查一遍病房。所以肯定是在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出事的。”
“当时这一层有没有陌生人?或者某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员?”
“当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珊德拉·布赖特的老板从餐馆赶来看望她是在十点半左右,我告诉他不用担心。他甚至还扶着她在走廊里散了会儿步,不过这并不符合医院的规矩,所以我一发现就把他们赶回房间了。”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你已经查看过海菲涅太太的情况了吗?”
“噢,是的!我检查过以后就没人进过她的病房。”
“当时她醒着?说话了没有?”
“说了一些。”
“房间里没有藏着别人吧?”
“当然没有!每天下班前,我连厕所都会检查的。”
“谢谢你,玛姬。”说完,她便回到自己工作岗位。
我站在护士值班台,扫视向两端延伸而去的走廊。一个日班护士从房间里出来,胳膊下夹着满满当当的脏被单,她推开洗衣道的门,将被单一股脑儿塞了进去。洗衣道的另一头连着楼下的洗衣房。我觉得有必要去那里调查一番,便乘电梯下了两层楼,我面前出现了堆积如山的换洗被单和毛巾。
白色,白色,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位于底部的深蓝色毛巾布长袍。我一把抽出这件衣服,它果然有一个兜帽。有东西从长袍口袋里掉在地上,发出“咔嗒”一声,我低下头,原来是一把螺丝刀。
“你要抓的鬼在这里。”十五分钟后,我将叠好的毛巾布长袍搁在蓝思警长的桌上,长袍旁边放着那把螺丝刀。
“你从哪找到这些东西的,医生?”
“医院的洗衣房。凶手把衣服揉成一团,扔到洗衣道里了。这把螺丝刀是不是去年弗兰克·诺马德被布罗尔副官击毙时手上拿着的?”
“简直一模一样!”他走向一个文件柜,从里面取出一个文件夹,“因为案子结了,所以死者物品全都归还给了家属,但我保留了证物的照片,”他在某份文件上弹了一下,说道,“这就是那把螺丝刀的照片。”他将照片摆在我找到的工具旁。
“是同一把,”我肯定地说,“瞧,这个木柄上的一小块颜料。”
“看来你说得没错,”他同意道,“也许我们这回真的遇上鬼了。”
“别扯啦!你都说这些证物已经还给家属了。他的家属都是些什么人?”
“他有个女儿住在西部的某个地方。我这里应该有地址的。格兰达·诺马德,奥马哈的一个邮箱。”
“你是什么时候把东西还回去的?”
“就在几周前。”
“几周前。”我重复道,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就位了。
“这种情况我一般会等一年,因为有时候家属会上法院告我们误杀之类的。但这次他们没这么做,因此我把死者衣物装在一个盒子里给她女儿寄了过去。你觉得我们要联系奥马哈方面?”
“用不着,她就在北山镇。”
一群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此刻聚集在珊德拉·布赖特的病房里。首先是珊德拉本人,其次是每晚来探望下属的马克思。此外,我还让林肯安排三位护士全部在场。玛姬·维勒本来就上晚班,而贝蒂和珍妮则提前到了医院。再加上警长和我,我们七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刚一开口,我就觉得这场面好像是电影里的侦探把所有嫌疑人聚集在一起,即将宣布最后的真相,“闯入七十六号病房的,不管是人是鬼,他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某件东西。我记得那个珠宝大盗也是在同一个房间被击毙的,后来我又了解到当时还有一串项链始终下落不明,看起来这便是凶手的目标。但时间问题却困扰着我。为什么蓝思警长和他的人当年没有找到项链?为什么过了整整一年,有人忽然重新行动?”
我顿了一顿,注视着听众们的表情。看到无人说话,我继续道:“布罗尔副官曾经提到,匪徒手中的武器是一把螺丝刀,而并非他一开始认为的匕首。这一事实的重要性一直被我忽略,直到我在疑似凶手穿过的袍子口袋里找到了这把螺丝刀。劫匪弗兰克·诺马德在临死前告诉警长他并没有打算逃跑,当时他已经胸口中枪,完全没有必要撒谎,因此我们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既然他并没有逃跑的企图,那么他拿着螺丝刀干什么?副官是因为听到了房间里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才推门而入的。所以诺马德只不过是在用螺丝刀拧螺丝。”
“但我们找过那个房间的每个角落,医生。”警长抗议道。
“每个角落是每个角落,但你们忘了地板下面。床底下有冷气孔,螺丝刀正是用来掀开金属栅格,项链就藏在那里。”
“这……我们倒真没想到。”警长懊恼地说。
“诺马德的女儿刚开始来到北山镇的时候也没想到。她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因此知道项链一定被藏在什么地方了,只是父亲并没有来得及告诉她具体地点。直到一年后,警长从北山镇给远在奥马哈的她寄去一个盒子,里面装了她父亲的遗物。当她看到那把螺丝刀时,就意识到那个被她忽视的地方了。问题是,眼下正是流感高发时期,医院里人满为患,七十六号病房一直有病人住着。星期六晚上,她等来了一个机会,因为珊德拉在手术后,被注射了大量的镇静剂。但人算不如天算,珊德拉忽然醒了过来,并且看到一个戴着兜帽的鬼影。”
“为什么要穿连帽衫?”马克思·弗迪克问道,“从你刚才所说的来看,凶手应该是一个护士,她为什么不穿着护士服?”
“因为白色制服太显眼了,即使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只要有月光也能看得分明。她必须确保自己在床边行动时不被发现。不过你说得没错,凶手是一名护士。兜帽也进一步验证了这一判断。除了制服,护士帽也需要掩盖起来。”
“她把帽子摘下来不就完了?”蓝思警长问。
“不行,因为她们工作的时候必须戴着护士帽。她已经做好了病人醒来的准备,那时她只要和平时一样,做一名护士——只要将长袍从肩膀褪下,任其落在地上,这时她便是一名身着制服的护士。”
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贝蒂·兰登。
她脸色苍白,身子不断地颤抖。她一面紧张地舔着嘴唇,一面朝墙壁退去:“我只是听到她的叫喊声才进来的。”
“不对,”我说,“你已经在房间里了。第二天晚上,珊德拉让你检查床底。如果是别的护士把长袍扔在那里,你为什么没有报告。昨天晚上,你又回到病房,在病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前将其闷死,可你甚至没注意到黑暗中的病床已经换了人。于是你有了充裕的时间找到冷气口里的项链,然后将栅格恢复原样。你是快到十一点动手的,当时你已经来到这一楼层,只是还没到交班的时候。玛姬刚刚检查过这个房间,你知道她不会再次返回了。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你不知道病人交换房间的事,因为在本该查看下午报告的时候,你正在七十六号病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呢。一开始你告诉我说那个病人在睡觉,后来你却说当我到达的时候,你还没检查过那个房间。”
“珍妮,”她勉强地张口说道,“是珍妮干的。我在这里都工作了一年了。”
我点点头:“一年前你父亲刚刚过世。这么说起来,确实是珍妮的可能性更高,但你却干了件蠢事。你的护士执照需要一个假名,于是你简单地把姓的六个字母换了个顺序。格兰达·诺马德变成了贝蒂·兰登。”
项链终于找到了,化名贝蒂·兰登的女子也坦白了全部的犯罪事实。案子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内,我面对的唯一问题便是安娜贝尔·克里斯蒂。不过这个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复活节那天,我向她求婚了。
“我愿意!”她落落大方地给了我一个热情的回答,“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我已经四十四岁了,安妮。这事儿不能拖太久。”
“那就今年吧。赶在圣诞节前,我们可以在马克思的饭店举行婚礼,到时候让珊德拉来做结婚蛋糕。”
我们找到一本日历,翻到十二月的一页。“第一个星期六怎么样,十二月六日?”我建议道。
她笑着给了我一个吻:“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六日,听起来是个好日子。”
游客故事
那是一九四一年夏末的事(当彼此杯中酒满,山姆医生开始说故事了),安娜贝尔和我已于复活节订婚,婚期为十二月六日。新英格兰的这个夏季温暖而怡人,愈演愈烈的战事距离我们的生活依然遥远。即便到了八月的第二周,罗斯福和丘吉尔已于纽芬兰会面,可我们大部分人还认为美国的立场只是向盟军提供后勤保障,而非实质性的参战。
周五晚上,在我们最爱的本地饭店马克思牛排馆用完晚餐之后,安娜贝尔建议道:“我们应该趁现在去度假,谁也说不准明年的事埃”
“你认为我们会参战?”
她耸了耸肩说道:“夜长梦多,要去度假就得赶早,山姆。你有没有划过独木舟?”
我无奈地笑道:“我向来不太参与户外运动,上次划独木舟还是念大学的时候。”
“那这次肯定很刺激。要是我们掉进水里,就怪你平时太宅了。”
“我倒是有一周的假期,但你的‘方舟’怎么办?”这是安娜贝尔开办的一家宠物医院的名字,如今它吸引了全镇的宠物和饲主们。“我外出期间还有凯莉在呢。她现在干得很不错。”
“好吧,”我多少有些不太情愿地答应道,“我们到哪儿去划独木舟呢?”
“我想到的是康涅狄格河,沿途有一些不错的公园可以供我们露营和——”
安娜贝尔话还没说完,蓝思警长不期而至地出现在我们的餐桌旁。大多数时候,与他见面都是令人愉快的,但今晚却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我就猜到你们周五晚上会在这里。”他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抗议,他便径自在我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最近他又有些发福,我发现桌沿抵住了他的肚子。
“和我们一起享用甜点吗?”我装模作样地建议,其实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要不就来点冰淇淋吧。看守所有件麻烦事。”“怎么了,警长?”安娜贝尔问,我在桌子下面轻轻地踢了一下她的脚。
“几小时前,有人跑来局里,讲了个天方夜谭一般的故事。他说他每年夏天都会在西恩角那边的树林里沿着一条路线徒步,今年徒步的时候,他经过一个他记得曾经是空置废弃的老房子,可现在却被打理得焕然一新,不仅重刷了油漆,还在院子里栽了花,显然是有人住在里面。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在屋子周围忙碌,于是他决定过去同他们聊几句。那个女人十分友好,但那个男人匆匆打了招呼就进屋去了,而且再也没有露面。尽管蓄着胡子,但男人的脸部特征似乎有些眼熟。这个旅行者继续徒步,可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这件事,当他到达北山镇时,终于决定把这事报告警察局,因为他觉得老房子里的那个男人正是克利福特·法斯考克斯。”
我马上想起了这个名字。法斯考克斯是芝加哥的一个骗子,他对数干个小投资者实施庞氏骗局,利用从新投资者处获得的钱支付前期投资者的高额利息,并自始至终保证说将会通过智利的一家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矿业公司获得巨额的利润回报。他对第一个试图揭露他的报纸提出了诉讼,要求赔偿一百万美元,这使其他人对他的调查延迟了几个月。终于遭到逮捕后,又获得了保释,然后他带着投资者的大约五百万美元迅速失踪。他有两年没有出现,人们认为他已经逃往别的国家了。
“你把这件事向上面汇报了吗?”我问道。
“还没有,”警长回答道,显然有些顾虑,“这个旅行者的故事听起来有点奇怪,所以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我想让你去听听看。说不定他是个妄想症患者,或者只是搞错了。”
“看来你觉得我有准确的判断力。”
“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你能见见他,告诉我在你看来他的故事是否可靠。”
我望着安娜贝尔,叹息道:“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谢谢!怪家伙们都归你,除非他们有四条腿。”
我结了账,让她把车开回家,并保证稍后给她打电话。然后,我跟着蓝思警长离开餐厅,钻进他的副驾驶座,座位旁边放着一支猎枪,乍一看还以为多了一根换挡杆。“看上去你像是做好了深入虎穴的准备哪,警长。”我和他开玩笑。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医生。有些人觉得德国佬可能会尝试通过潜艇运输间谍。”
“太杞人忧天了吧。”我说道。
从当时的战局来看,我的话似乎颇有道理。
等在警长办公室里的男人又高又瘦,比我高大半个头。他名叫格拉汉姆·帕特里奇,说话时因为紧张,修长的手指不停叩打警长的桌子。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
“正如我告诉警长的那样,我住在波士顿。每年八月我会徒步旅行一周横穿新英格兰,就像丛林漫步。虽然每次的路线有所不同,但我通常都会穿越这一地区。”
“你结婚了吗,帕特里奇先生?”我问。
“没有,我单身。如果我有老婆或许就不能做这件事了。”他诡异而急促地一笑。我开始理解蓝思警长为何对他心存疑虑了。
“请跟我讲讲事情的经过。”
“我第一次见到这座房子是在去年,那时它还是废屋。两层楼,木框结构的法式落地窗。它确实是需要修理一番了,尤其是外部的粉刷。屋子后面有一个车库,前庭栽种了一棵大柳树。没想到这房子今年看上去竟有人住在里面。透过落地窗,我甚至能看到一架小钢琴。”
他说话时一直摆弄着手指。一个念头突然钻进我的脑子。
“帕特里奇先生,你是弹钢琴的吧?”
“嗯,没错,我在波士顿交响乐团任职。”
我对他笑道:“你手指的动作真是惹人注意啊。”
“我利用一切机会练习,以便保持手指的灵活。”
“请继续你的故事吧。”
他描述了当他看到这栋破旧的房子被粉饰和修缮一新时的惊喜。他看到一对中年夫妇在屋子后面洗油漆刷子,于是决定上前搭讪。“女人比男人年轻,四十出头,简直可以用光彩照人来形容。男人年长一些,胡须已经开始灰白,眼神却不失锐利。我表达了对他们拯救废屋的仰慕之情。那个女人很健谈,但男的和我简短地打了招呼后,就回屋子里了,似乎不想被人看见。我同女人又聊了几分钟便继续上路了,但我肯定以前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男人。快走到北山镇时,我突然想了起来。没有胡子的话,他不就是克利福特·法斯考克斯吗?那个不见了的骗子。”
“你十分肯定吗?”
“非常肯定。我在报纸和新闻报道中见过他的照片。”
“但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格拉汉姆·帕特里奇一脸凝重,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对于这类事情我记得很清楚。我不可能搞错的。”
“你怎么看,医生?”警长问。
“我说了可不作数,警长。不过我建议进行一个小测试。你办公室里肯定有法斯考克斯的通缉令。我们是否可以摆出五张遮住名字的通缉令,看帕特里奇先生能否选出正确的一张?”
“这个办法不赖,医生。我可没想到这招。”
警长很快便找到那张通缉令。上面是一个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的中年男人,此人因为利用邮件行骗,以及非法逃避媒体告发而遭到联邦法律起诉。我们安排好测试,选择了与法斯考克斯年龄相近的男人海报。他们都像法斯考克斯一样没留胡须。我们只给他看犯人们的脸,让他从中选择。他一下就选中了第四个。
“对,是他,”警长赞同,露出了那些名字,“你怎么看,医生?”
“不知道。”
看得出来,如果不能亲自核实这件事的真伪,他便不愿联络上级机关。他挠着下巴说:“我想我明天早晨可以那儿去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我提议道。我敢肯定他从一开始就在等我这句话了。
“那太好了,医生。我们可以假借某种健康普查的名义去探个究竟。除非我们自己心里有底,否则不能轻举妄动。你明天还在附近吗,帕特里奇先生?”
这个瘦男人点了点头:“我打算在这儿找一个带早餐的旅馆过夜,明早再继续赶路。不过说实话,我很乐意陪你们一起去。”
“我觉得用不着麻烦你。旅馆的话,到‘睡眠山谷’试试吧。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马科斯维尔太太在那里口碑很好。我希望你至少在城里待到明天中午。如果你能给我们画一张简易地图,告诉我们怎么开车去那栋房子,那我和医生明早就可以动身了。如果有问题,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或许还要同你谈谈。”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车里碰头。和安娜贝尔订婚以后,我这是第一次和蓝思警长独处,因此我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地转到即将举行的婚礼上来。“当年我是你的伴郎,”我提醒他道,“所以我希望这次的伴郎由你担任。我本该早点跟你谈谈这事儿,但婚礼的细节还在计划中。”
“那敢情好,”他对我说道,“也让你尝尝我们这些已婚人士的苦恼。”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蓝思警长结婚十二年来,家庭生活几近完美,美中不足是膝下无子bbr>女。“要是能像你和薇拉一样幸福,我就知足啦。”
“安娜贝尔是个很棒的女孩,医生。她的‘方舟’开业时我就知道这一点了。谁会想到一个宠物医院能在北山镇取得成功呢?还记得一九三五年的卡斯伯养狗场吗?才支撑了不到一年。”
“话说回来,一个养狗场还真成不了气候。镇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兽医来照料他们的宠物和家畜。安娜贝尔的工作是不可或缺的。”
“爱玻还好吗?重新回到诊所没有?也不知道她能否收到丈夫的消息。”
“他每隔几天就给她写信,但军队生活可不容易。他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但不能透露具体位置。有时她几个星期收不到一封信,而之后一大堆信又会同时到达。”
“我在教堂里看到她和儿子在一起,小家伙长大了。”
“山姆——”我不无得意,“她给儿子起名用了我的名字,现在快五岁了。”
“你带了那张地图吗,医生?我们是在这儿拐弯吗?”
帕特里奇画的这张地图很糟糕。在一个没有街道标示的地带,它几乎毫无用处。
“我不敢肯定。也许到我们便走了过来:“你们又回来了?”
“帕特里奇是重要证人,今晚我把他扣下了,”警长对他说道,“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
从我们站立的角度,我注意到夕阳照在法式落地门玻璃上。
“警长,瞧那儿。”
“你在看什么,医生?”
“底部那块玻璃反射的阳光有些特别。快来!”
我快步跑向那面玻璃,其他人跟在我的后面。我伸出手指在玻璃表面轻轻划过。
“那是什么?”
“不是玻璃,”我自信满满,“还记得我们在车库的垃圾桶里看到的碎玻璃吗,警长?那是这扇门上的。凶手将它打碎,这样他就可以在关门后再伸手进去拉上插销。他从车库里的那辆旧马车上割了一块透明胶皮,替换了这面玻璃。这固然经不起细查,而且为了将假玻璃同定在门框上,他还不得不在胶皮四角钉上钉子。不过因为屋内蕾丝窗帘的遮挡,他差点就蒙混过关了。”
“没错,”蓝思警长赞同道,“两具尸体躺在密室里,凶器在法斯考克斯手中。要是帕特里奇想到火药灼痕的问题,那我们也许真的就将它当做是一起谋杀后自杀的案件了。”
“凶手应该是临时起意,”我猜测道,“正如他所说,他偶然发现这座房子并立刻认出那个曾经欺骗了他和另外几千个倒霉蛋的男人。他们一定是带他参观了车库,然后将他请进房内,于是他看到了钢琴。他掏出放在背包里的手枪射死了他们。他记得马车上有胶质窗户,便切下大小合适的一块,装在法式门框上。之后,他锁上门窗,插好所有插销,并将手枪留在法斯考克斯手里。他小心地打破法式门底部的玻璃,收拾好碎片,然后扔到垃圾桶里。他关上法式门,通过底部的缺口将最后一个插销推进地板上的插孔里,胶质玻璃虽然不是严丝合缝但也还凑合。他从车库里找来锤子和钉子,将它固定好。”
“但他为何要向我报告说看见法斯考克斯了?”警长纳闷道。
“他也许压根没想到火药灼痕的漏洞,但在他快到北山镇的时候,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情。那是一个足以瞬间把他推上断头台的致命错误。他当然不敢重返虎穴去布置现场,所以他带着一个故事来找你。一开始你拒绝了他的陪同,于是他故意画了一张错误的地图给我们。他编造那个故事只为能和你一起回到这座房子,去掩盖那个致命的证据。”
“你说的是什么证据?”丹斯摩尔有些不耐烦,“别跟我们卖关子了。”
“还记得在警察局时他灵动的手指吗,警长?他不停用它们敲你的桌子,而我因此猜出他是个钢琴演奏家。当他来到法斯考克斯的房中并看到那架钢琴时,他便禁不住弹上几个音符。”
“昨天他和我们一起时就那样做了!”蓝思警长想起来了,“我不得不警告他不要碰任何东西。”
“很对!他昨天弹了几个音,这样琴键上一定留下了他的指纹。显然他第一次在那儿时忘记将那些指纹擦掉了。由于那次酒后驾驶被捕后在档案中留下了指纹记录,他知道他是无法脱身的。”
“我们去找他,看他会不会坦白,医生。”
“那不难,”我说道,“他不是一个冷血的罪犯。他杀掉那两个人只是因为命运的安排。”
我没有猜错。当我一提到琴键上的指纹和窗户上的透明胶皮时,格拉汉姆·帕特里奇便供认了一切。“一个小镇居然也有这么出色的侦探,”当他在证词上签字时沮丧地说道,“但我仍旧不会为这一切感到后悔,只是我会想念那些黑白键的。”
贝利的兀鹰
安娜贝尔和我的婚礼如期于十二月六日举行(山姆·霍桑医生给他的客人重新斟满了酒,缓缓说道),教堂的婚礼结束后,我们移师马克思牛排馆,迎接悠长而欢乐的婚宴。很多人开玩笑说这场婚礼会被一个密室杀人案给搅黄,就像蓝思警长和薇拉当年结婚时那样,好在悲剧没有重演。警长这天是我的伴郎,而伴娘则由安娜贝尔的好友伯尔尼斯·罗森担任。
当晚,我们在家里过夜,准备搭乘星期日下午的火车前往华盛顿度蜜月。那天早上,有关战事的报道大多来自苏联前线,苏军已经准备好在莫斯科举行大规模反击。我们一边打包,我一边留心收音机里的播报,差不多过了下午一点,一个改变许多美国人一生的新闻出现了,日本人的飞机袭击了珍珠港。美国就此加入战局。
接下来的半小时,安娜贝尔和我坐在收音机旁,关注事态的进展,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蓝思警长打过来的。
“听新闻了吧,医生?”
“珍珠港的?没错,我们正在听收音机呢。”
“真是扫兴,你们都马上要出发去度蜜月了。华盛顿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们还是要去吗?”
“不知道呀,”我这么告诉他,忽然我意识到安娜贝尔和我自从听到新闻开始,就放下了打包的工作,于是连忙说,“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我们又花了半小时商量,同时听着广播里那些越来越糟糕的消息。日本人在马来亚完成了登陆行动。这显然不是某个狂热海军上将的一时兴起,而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攻击。这多少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
“可这是我们的蜜月埃”
“山姆,我们可以换其他的时间。所谓蜜月,只是两个人甜甜蜜蜜在一起,至于在哪里并不重要。”
她说得当然没错,于是我打电话到华盛顿的旅馆,取消了先前的预订,然后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蓝思警长和我的护士爱玻。“这个星期您还是休假吧,”她恳求道,“就算你们哪儿都不去。”“再说吧,我过几天也许就回诊所了。只是想打电话告诉你,如果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还是可以..找到我。”
接着,安娜贝尔也打电话给她的伴娘朋友伯尔尼斯·罗森。
她们聊起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挂上电话后,安娜贝尔告诉我:“伯尔尼斯对我们搁浅的蜜月计划也是深感遗憾,她建议我们星期二一起到外面吃饭,然后去骑马。”
伯尔尼斯和她哥哥经营着一家生意红火的马场,就在刚过斯普林·格伦墓地不远处,作为本镇唯一的兽医,安娜贝尔此前已多次造访过那儿。她和伯尔尼斯由此成为亲密的朋友,并且和她一起骑过几次马。我也一直被邀请去玩,不过总是借故推托了。因为我一直不擅长骑马,在我年轻的时候,和我同龄的小伙子们无不做着牛仔梦,可我偏偏对黄色皮尔斯·阿洛小轿车情有独钟,这是我从医学院毕业的时候,父母送给我的礼物。
但是我又怎么能够拒绝一份用来弥补蜜月推迟的遗憾而发出的邀请呢?“没问题,”我和妻子说,“我们一起去。”
伯尔尼斯·罗森的马场覆盖了从科波山到墓地的两百英亩土地,过去几年,我一直是斯普林·格伦墓地的受托管理委员会成员,据我所知,伯尔尼斯和她的客人们有时候会骑马翻山,直到墓地的边缘。对此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次在同样的地方野餐。星期二如期而至,我们与伯尔尼斯以及她哥哥杰克共进了一顿愉快的午餐后,她建议我们就沿着这条路线骑行。“你是墓地受托管理人之一,山姆,你应该全方位多角度地了解这个区域。”
“我在平地上骑马都够戗……”
“得了,山姆,”我妻子急道,“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只得转而向杰克·罗森求救:“你也和我们一块儿去吧?”
杰克是一个短小精悍的马夫,金发梳往脑后,胡须淡淡留蓄。
他笑着婉拒道:“今天不行,抱歉啦。我想守在收音机旁,听听战争的消息。征兵抽签马上就要轮到我的号码了,我想知道自己会被派遣到什么地方。”
罗斯福总统前一天向国会发表了一通激昂的演说,起因是日军进攻香港,并且空袭了菲律宾吕宋岛。美英同时对曰宣战,星期二的报道还说敌军占领了吕宋岛北面的小部区域,余部遭到入侵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同时遭到攻击的还有威克岛和上海。我其实很想和杰克一起守在收音机旁,可是看得出来女人们迫切地想要出去透透气,哪怕只是一两小时也好。
伯尔尼斯是个小个子女人,即使穿上高跟鞋,婚礼上的她还是只到安娜贝尔的下巴。不过换上马裤和马靴,脖子里再缠绕一条漂亮围巾,她顿时变得光彩照人。她的马儿名叫杰斯帕,甫一落入马鞍,她便熟练地策马驰骋,犹如一名牛仔表演比赛的女皇。
“战争的新闻实在太可怕了,”她边骑边说,“这两天杰克快和那台收音机黏在一块儿了,我真的听不下去了。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安娜贝尔?”
“不知道呀,”我妻子说道,“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向德国和意大利开战。”
“这个只是时间问题。”我预言道。
这是气温微凉的一天,不过天空澄澈,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雪。科波山差不多就是个大土坡,女人们一马当先朝山上奔去,留下我一个人殿后。地理学家说科波山地表层大量裸露着花岗岩,这里虽然不能和有“花岗岩州”之称的新罕布什尔州相提并论,倒也令人印象深刻。
我沿着山路向上,暗自高兴,因为伯尔尼斯为我挑选了一匹温柔的母马。虽然心里还是有点儿紧张,不过我努力在安娜贝尔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
“你经常在这条路上骑吗?”我看到山路转宽,便加速与她们并行。
“只要有时间,我几乎每天都来。”伯尔尼斯回答道。因为天冷,她的呼吸迅速地化作空气里的白雾,和马儿喷出的鼻息一样。
“有时候会取道墓地,不过一般是这条路。”
突然,一道阴影掠过我们前方的路,我抬头朝天上望去,只见一只大鸟挥舞着翅膀朝我们俯冲过来。“那是什么鸟?”我惊异于那鸟的巨大体形,问道,“是秃鹫吗?它的翼展都有六英尺了!”
“看上去像兀鹰,”安娜贝尔眯着眼睛,避开刺眼的阳光,追逐那鸟儿飞行的轨迹,“不过兀鹰一般生活在更南部的地方。”
“我们这里偶尔能看到这种鸟,”伯尔尼斯告诉我们,“不过一般没那么大块头。这一只差不多称得上贝利的兀鹰了。”
“贝利的兀鹰是什么?贝利是谁?”
伯尔尼斯笑道:“兀鹰这样的大型鸟具有捕食活物的习性,一旦兀鹰饿了并且发现猎物体形足够小,它们就会发起攻击。据我们的主管马特·格林翠说,他以前在西部的某个农场工作时,偶尔见过这种鸟,有一天一只超级大的兀鹰俯冲下来,抓走了一只叫贝利的小狗。牧牛人对兀鹰开了一枪,它便丢下猎物逃命去了。贝利安然无恙,不过后来每次看到兀鹰在头顶盘旋,它都会吠个不停。于是人们就管那些个头大的兀鹰叫贝利的兀鹰啦。”
“兀鹰真的这么有攻击性?”我问道。
爬坡的路在尽头分为两条岔道,女人们拉住了马。安娜贝尔回答了我的问题:“有人说克里米亚战争时,在那次白寻死路的轻骑兵冲锋后,战场上堆了厚厚一层兀鹰的尸体,原因是步兵们必须守护在伤者周围,防止兀鹰袭击。”
伯尔尼斯没有选择那条通往墓地的路,而是带我们沿着一面石墙继续向上爬行了一小段。我们来到了一个能够俯瞰整个马场的地点。“真是好风景,”我由衷地说,“多谢你带路。”
“希望你们常来。”伯尔尼斯对我们说,然后我们开始向山下行去。
回到马场,她给我们引见了马场的主管马特·格林翠。他同我们握手后问:“你们看到那只盘旋的大鸟了吧?”
“我知道,”伯尔尼斯说,“贝利的兀鹰呗。”
“那家伙,足以抓起一只鸡或者一个小孩子。”他说话的时候,露出开朗的笑容。他和我年龄相仿,不过比我瘦,沧桑的脸部皮肤分明在说,他的主要时间都是在户外度过的。
“别扯淡了,马特!给,把我们的马牵回去。”
我们回到房间,发现伯尔尼斯的哥哥杰克仍然在听收音机,同时在研究一份南太平洋的地图:“日本人占领曼谷了。整个西太平洋都被他们扫荡了一遍!”
“你要被征召了吗?”
“看上去是的。”
我有点同情他。四十五岁的我已经超出了征兵的年龄限制,而且很多医生也不在征召范围内。可是杰克·罗森今年才三十出头。“如果真是那样,就只有我和马特来打理这个地方了,”伯尔尼斯想了想说,“他们该不会也把你给拉去打仗吧,马特?”
格林翠呵呵一笑:“除非情况变得特别糟糕,你瞧我都四十三岁了。”
杰克关了收音机:“我实在受不了了。他们现在开始担心日本人攻击我们的西海岸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说,“对了,你出去的时候达尔西摩牧师打电话过来,伯恩。他一会儿要过来和我们谈些关于墓地的事。”
达尔西摩是一名本地牧师,和我一样,他也是墓地受托管理员。同时,他还是斯普林·格伦墓地的历史学家,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次管理员会议上,他竟然读起了报纸,那是一则关于一八七六年墓地首次对公众开放时的描述,我们当中有人觉得无聊透顶,也有人听得兴高采烈。他朗读公告的那天天空下着雨,人们在镇长头顶撑起了雨伞。
我猜不透他来罗森家里拜访的目的,不过我们接下来很快就知道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我和安娜贝尔正打算离开时,他开着那辆招摇的红色斯蒂贝克轿车来了。亨利·达尔西摩体格高大健硕,声若洪钟,往教堂的讲坛上一站,真是不怒自威。走到近前,你才能发现他的灰发和变得越来越厚的眼镜片,尽管如此,他走起路来仍矫健如年轻人。
“山姆,”他与我握手致意,“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还以为你去度蜜月了呢。”说着他冲安娜贝尔点了点头。
“因为战争,我们推迟了蜜月。也许我们会找个假日草草了事。墓地有什么事吗?”
伯尔尼斯端了一张椅子过来,他泰然入座,毫不费力地加入了壁炉前的谈话圈:“要是知道你还在镇上,我早就给你打电话了,山姆。是有关摩尔将军墓的事,他们再次开始讨论处置遗体的方案,说是要把遗体移到州府,象征一种更加永久性的纪念。”
“我们不是一年前就通过这提案了?”摩尔是一名联邦政府的将军,卒于葛底斯堡,很久以前就被安葬在北山镇的一个墓地了。斯普林·格伦墓地一八七六年开张后,他的遗体被移至此地。他好歹也是本州的英雄人物,因此当州长提出遗体搬迁的要求时,没有人感到十分惊讶。管理委员会通过了这个提案,然后不出所料,快一年了都没有听到进一步的消息。
“你说得没错,山姆,”达尔西摩牧师点点头,“但是我们昨天突然接到电话,说他们想在明天一早开始挖掘,我们倾向于通过墓地后门把尸体运走,这样就得经过你们的马场,伯尔尼斯、杰克,希望你们不要反对。”
“为什么非得走后门?”伯尔尼斯好奇地问。
“战争的新闻已经满天飞了,我们不希望本地报纸再来插一脚。一年前提案通过的时候,报纸报道了这个消息,结果只有一个人反对,那个麻烦大王弗兰克·克斯坦。我觉得我们要做的就是快刀斩乱麻,把将军的遗体迅速移走。”
“你是在担心克斯坦可能会找麻烦吗?”
“谁知道他,他什么都可能干得出来。”
他说得没锘。克斯坦是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他已经成了北山镇每一个当选官员的眼中钉。伯尔尼斯只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问她的哥哥:“这事儿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的,对吧?”
“当然啦,”杰克笑着说,“只要那些人别吓坏了我们的马儿。”
事情当时看起来就是这么简单。我自告奋勇地说:“那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去,牧师,多个人多份力。”
安娜贝尔决定去“方舟”陪伴那些病恹恹的动物,比起放假去观赏一具尸体的搬迁,还是把关心交给活着的物事比较实际。
早上九点,我和达尔西摩牧师在罗森家的马场会合,不久之后,州政府派来的灵车便到达了墓地。我看到伯尔尼斯和她的马儿离开马厩,于是朝她挥手致意。我们在灵车前带路,翻过山就是通往墓地的后路。幸运的是,弗兰克·克斯坦并没有出现。
州政府还给我们派了两个殡仪人员,起初我不明白为什么。
当我们在将军墓碑前停下脚步时,他们就在那儿了,破旧的棺材已经被起到地面。然后达尔西摩看到灵车后部的东西,那是一具闪着光泽的桃花心木棺材。“这是干什么?”他问。
他们的头儿,一个叫瓦兹沃斯的男人解释说州里考虑到内战期间的棺材早就残破不堪,因此花钱购置了这具新棺。殡仪人员正是来把将军的遗体移入新棺的。达尔西摩和我交换了个眼神:
“你意下如何,山姆?”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早点让我们知道。现在看来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除了留下来确保遗体被恭敬地移来移去。”
“你们看到这个旧棺材就能理解我了,”瓦兹沃斯说,“如果这是当年的那口棺材,那它的年龄是八十岁。”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那口棺木看上去更像一个松木盒子,跟一位战争英雄的身份完全不配。我们看着棺盖被撬起,然后被轻轻放下。在场的每个人都被映入眼帘的东西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铺着衬垫物的棺木内并没有人类的遗骸,取而代之的似乎是一只巨鸟的尸体。
当我们把这个消息带回罗森马场的时候,马特·格林翠的第一反应是——“贝利的兀鹰!”
“它确实大得可以抓起一只小狗,”我说,“但是它跑到摩尔将军的棺材里去做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而且看起来没有人能够解释。北山镇附近既没有大学也没有动物园,不过我还是得找一个有动物解剖学知识的人来查看这具尸体。安娜贝尔是看上去最能够胜任的人选,所以我从马场打了个电话到“方舟”。半小时不到她便赶了过来,并在我和达尔西摩牧师的陪同下再次返回墓地。
检查过遗骨后,她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肯定是某种大型猛禽,从尖锐的爪子就可以看出来。尸体的状况经过这么长时间已经变得很糟糕了,不过我猜应该是秃鹫或者老鹰。”
“我才不管里面是什么鸟,”那个叫瓦兹沃斯的入殓师说,“我们要的是摩尔将军的遗体,可是他不见了。”
“我们得调查墓地记录,”我告诉他,“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我们不可能在这儿等着。你们找到了正确的棺木后再给我们打电话,”他发动灵车准备离开,然后挖苦道,“鸟的骨头就留给你们啦。”
看着灵车渐渐远去,安娜贝尔问我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我耸耸肩道:“答案或许就藏在墓地的存档里,可是要找一八七六年的记录就没那么容易了。”
“为什么会有人把一只鸟葬在一口棺材里呢?又为什么偏偏是摩尔将军的棺材?”
“我们现在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大堆。先看看能够在档案里找到什么吧。”
安娜贝尔回诊所去了,达尔西摩牧师和我指挥掘墓人将棺材和鸟的遗骨暂时安置在工具仓库里。然后我们开车前往斯普林·格伦墓地的办公室。在路上,他指着天叫道:“看,好个大家伙!”
我看着那只盘旋的鸟儿,它翅膀展开少说也有六英尺。“贝利的兀鹰,”我告诉他,“也许这不是一个传说。”
我们把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全部泡在墓地办公室,试图从故纸堆里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那些记录有很多是歪歪扭扭的手写体,简直不忍卒读。“这里有一些关于当时那位殡仪业者的情况,”直到三小时后,达尔西摩才有所发现,“他是个很有爱国热情的公民,曾经领导过国庆节的游行呢。名字是弗雷德里克·福尔斯特。不过他在棺木从旧址移往斯普林·格伦墓地前几个月就去世了。移棺的手续在这里有一些具体的描述,死者的名字用粉笔写在每口棺木的盖子上,这样在移动全过程中,就不会出现混淆。”
“但结果还是出问题了啊,”我指出道,“除非那只鸟在葛底斯堡就被放进了棺材……”
“不太可能吧。那人们岂不是很容易就发现棺材的重量太轻了吗?”
我们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下午都快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有关将军溃体的线索。
当天夜里的战争新闻仍是噩耗连连。日本人已经攻占了关岛,并在吕宋岛登陆。安娜贝尔告诉我伯尔尼斯邀她周四再去骑马。她觉得“方舟”的事务有助手在就足够了。一并被邀请的还有我,不过我可没准备好在三天之内骑两次马。
星期四早上醒来,我们发现地面积了一英寸厚的雪。对十二月十一日的新英格兰来说,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令我没想到的是,安娜贝尔竟打电话给伯尔尼斯确认骑马游是藏书网否如期进行。我去了自己的办公室,爱玻告诉我达尔西摩牧师打过电话,他还在翻那些早年的墓地存档,可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找到。我们都无法相信,一个如弗雷德里克·福尔斯特这般的爱国者,会做出用死鸟偷换摩尔将军遗体这种行为,可偏偏除此之外又没有其他解释。我是不可能考虑人死后转世投胎变成鸟这种邪说的。
我来到医院病房里看望我的病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了对我们夫妻因开战而推迟度蜜月的遗憾之情。不过很多病人还以为我已经走了,中午的时候,爱玻告诉我:“下午没事了,你为什么不和安娜贝尔去什么地方走走?”
“她和伯尔尼斯出去骑马了,说不定我会开车去马场找她们。”
气温在冰点附近徘徊,早晨的积雪丝毫没有融化。我开车来到罗森马场,发现伯尔尼斯的哥哥杰克正在清扫马厩。“她们还没回来,”他告诉我,“我还以为她们能早点呢。”
马特·格林翠从屋子里出现,他来到我们身边说道:“刚刚我在听战争广播,不过没有什么新闻。”
“马特,帮我一把,打扫一下这地方,”杰克说道,“不然我妹妹看到脏兮兮的马厩准发火。”
我把视线转向科波山,搜索骑士的踪迹,结果却看到一辆小轿车沿着山路开了过来。那不是安娜贝尔或伯尔尼斯,却是弗兰克·克斯坦。我希望他不会是在墓地周围鬼鬼祟祟地窥探,但罗森马场的私家道显然也非他应该出现的地方。克斯坦比我年轻十岁左右,可他总是摆出一副“我比达尔西摩牧师和山姆·霍桑医生更适合担任墓地受托管理人”的样子。
“别给我找麻烦,弗兰克。”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上车,医生。您的太太需要您。”
我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发生什么事了?”
“安娜贝尔没事,出事的是伯尔尼斯,她不见了。”
格林翠这时已经跟着我来到车旁,只留下杰克一个人在马厩里。“伯尔尼斯可能碰到点麻烦,”我告诉他,“这位是弗兰克·克斯坦,这位是马特·格林翠。”
马厩总管摘下工作手套,向对方伸出一只红肿粗糙的手:“很高兴认识您。”
“你们俩最好都来,”他建议道,“我们需要搜救人手。”
我们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伯尔尼斯的哥哥,以免他担心。等三人都坐上了车,我才开口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听传闻说你们昨天移动了摩尔将军的遗体,于是我开车过来瞧瞧他的墓碑有没有被破坏。在这条通向马场的后路顶上,我遇到了您的妻子,她正骑在马背上,身后跟着一匹无人驾驭的马。她告诉我伯尔尼斯消失了。我猜她准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可四下却找不到她人,这时您的妻子便建议我开车来马场求救。”
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但他的故事听上去倒还可信。我们来到马场后路的分岔路口时,正碰上安娜贝尔驾着马从山上下来。我急忙下车,朝她奔过去。
“伯尔尼斯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脸早已失去了血色。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
“山姆,她不见了!我不能——”
我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然后说:“把事情发生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没什么好说的!什么都没发生。我们骑马朝科波山顶走去,我跑在前面,她在我后面两三个身位的距离。那些大兀鹰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
“离你们很近吗?”
“其实也不算非常近,我们还没有感到害怕。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响声,一种吸气的声音,但是我没有马上回头。可能过了半分钟吧,她一直没说话,我喊她的名字她也没回答,于是我——我就回头看。伯尔尼斯的马鞍是空的!她消失了!”
“她摔下马了吧?”
“我一开始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雪地上只有我们留下的马蹄印。我的视野有一百英尺还多,”她因为恐惧而开始抽泣,边哭边说,“她不见了,山姆!简直就像是被那些兀鹰里的一只抓走了一样。”
“我想事情绝对不是那样的。”我转而对格林翠和克斯坦说道:
“我和安娜贝尔搜这边,你们俩搜其他的路。”
我们牵着马向上返回,同时留心雪地上的马蹄印。安娜贝尔在回来的时候,特意让马绕到小径的外沿,这样她们之前留下的痕迹仍然保持得很好。安娜贝尔的坐骑留下的蹄印很好区分,因为其中一块马掌坏了个洞。小径的一侧是一整面花岗岩石墙,向上延伸出去,足足有二十英尺高,上头既没有把手也没有植被。小径的另一侧,是布满了矮树和灌木的下山坡。没有迹象表明伯尔尼斯从马背上跌落在雪地里,她也同样不可能从马背上跳到花岗岩的墙壁上去。潮湿的雪附着在小径另一侧的树木上,这部分的雪也同样没有被碰撞的痕迹。
“山姆,她到底去哪里了?”安娜贝尔悲戚地问。
“我不知道。这样吧,你最好先骑马返回马场,把这儿的情况告诉她哥哥。然后打电话给蓝思警长,请他过来。”
“你觉得大事不妙了?”
“不是,我只是希望他在场。”其实我想的是把安娜贝尔支开,以防真的发现了什么惨景。
我看着她骑马沿下山路离开,然后跟着克斯坦和格林翠的脚印走上了另一条小路。从脚印判断,他们是朝着花岗岩石墙的顶端前进的,但当我来到这面墙壁的尽头,却什么也没发现。轻柔的微风把雪吹散,因此这里的地面大部分是裸露着的。我走到山崖边,以一种鸟瞰的姿态向下张望,可能有那么一瞬问,我把自己想象成那只在头顶盘旋的巨鹰,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个女人。
这个念头蹦进我的脑海,但是旋即被我否定了。伯尔尼斯·罗森虽然是个小个子女人,但她的体重少说也有一百磅。据我所知,没有鸟能够在如此大的负重下飞走,就算是贝利的兀鹰也不例外。况且就算真的有这样的神鸟,难道她就不会向安娜贝尔大声求救吗?
我的这些思绪被石墙另一边传来的呼叫打断。我绕了过去,终于找到了另两人的足迹,我循着足迹穿过密密麻麻的灌木朝下走去。在我下面不远,我看到了弗兰克·克斯坦的红色夹克,他正站在格林翠身边。
“下来这里,医生,”他看到我往下走来,喊道,“小心脚下!”
四下散落着雪块,看上去是被某个摔倒或是从斜坡上滑落的人碰下来的。我的身体开始向下滑行,好在他们在下面拦住了我。
“有什么发现?”我一边问,一边希望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她在这里。”格林翠平静地指着稍远的一处下坡说道。于是我看到了,她的身体应该是翻滚或坠落过去的,最后被一棵树挡了下来。我跪在雪地上,查看她的脉动,但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的脸上、胳膊上布满了刮伤,有些还颇深,不过没出什么血。我解下了她脖子上的围巾。
“她死了吗?”克斯坦问。
“恐怕是的。看上去好像摔断了脖子,不过我还不能肯定。”
在蓝思警长检视过尸体之前,我们不愿移动伯尔尼斯的身体。因此我们回到车上,开车返回马场,正好警长也到了。
“怎么了,医生?”他一看到我闷闷不乐的表情便迫不及待地问。
“伯尔尼斯·罗森遇害了。我们还不清楚事情的具体过程。我可以带你到现场去,不过我想先见一下安娜贝尔。”
她看到我的脸就立即明白了一切:“上帝啊,山姆,五天前她还是我的伴娘!”
“我知道,这事儿真可怕。”然后我把他们是怎样在山另一面的灌木丛中发现尸体的经过告诉了她。
“根本没有脚印,什么都没有!”她不住地摇头。
“我现在和蓝思警长回现场去。”
“我也想去!”
“不行,”我不容分说地拒绝道,“你和杰克留在这里。他现在需要一个人安慰。”
警长乘我的车,我们原路朝山上开回去。
“今天这是怎么了,又是死人又是打仗的。”
“前线又怎么了?我没听广播。”
“今天一早德国和意大利向咱们国家宣战啦,然后十二点半的时候,罗斯福总统要求国会立即发表应战声明。”
“这仗有的打了,医生,一下子多了两个难缠的对手。”
“看来很多年轻人要壮士一去不复返了。”
我尽可能把车停在离尸体近一些的地方,然后我和警长改为步行。我转述了安娜贝尔的事件描述,并告诉他我们刚才没有找到什么线索。他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检视着尸体。
“你认为这是一起事故吗,医生?”
“有可能。”
“怎么解释?”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把她从马鞍上提了起来,然后丢在这里。我小时候曾经读过一个故事,好像是在《海滨杂志》上吧,故事说有个男人在雪地上骑马的时候,被抓到天上去了。原来是一个偶然经过那一带的热气球的爪钩碰巧把他给拎了起来。后来他的衣服被撕裂了,便从气球上摔下来死了。”
“我觉得一个热气球怎么着也比鸟大吧,医生?”
“我知道。所以这次和那个故事是两回事。”
“那条路上有没有猎人设下的陷阱或者套索之类的玩意儿?”
“你别忘了,走在前头的是安娜贝尔,如果有陷阱,也是她先遭殃。伯尔尼斯脸上和衣服上的擦痕清楚地表明是鸟或者其他某种生物干的,尽管我很难说服自己相信这种解释。”
我们回到马场,警长安排手下将尸体运走:“我已经吩咐下面先拍一些照,可能会有一些线索在照片里。现在我也许该给安娜贝尔录个口供了。”
下午晚些时候回到家,我和妻子都觉得精疲力竭。虽然搞不清楚过程,但我知道伯尔尼斯的死对于安娜贝尔来说可谓晴天霹雳,只是没想到这个霹雳的效果来得过于强大了。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对我说:“山姆,难道你不觉得你要为伯尔尼斯的死负责吗?”
“啥?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还装?这难道不是你擅长的不可能犯罪吗?难道不是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向你发起挑战吗?也许那人害死她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你不是什么案子都能破?”
“简直是一派胡言!相信我,如果她是被谋杀的,那么凶手必然具有合理的动机。”
“可是她哪来的仇人!她没有前夫,连男朋友也没有,我们都知道的。”
“可导致的谋杀的原因一般人都不可能了解。总之不管动机是什么,肯定和我没关系。”
她摇着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如果我们以后的生活都要充满这样的悲剧——”
“不可能!要是我发现伯尔尼斯的死和我这些年来的破案有关系,我保证洗手不干。我把诊所也关了,我们搬到波士顿去。”
她擦去眼眶中的泪水,勉强笑道:“那‘方舟’怎么办?我可不打算把它给关了。”
我把她搂在怀中,说道:“安娜贝尔,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从来没有一个好朋友遇到这种事,几乎就在我眼皮底下。”
“我保证,如果这是谋杀的话,我一定抓到凶手,还有他的动机。”
前线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了,试图登陆威克岛的日本军队暂时被击退,但是岛上的美军势单力薄,无法支撑太久。华盛顿方面,征兵正变得白热化,而且所有被征召对象的服役期也被延长到战争结束后的六个月。我意识到过不了多久,北山镇就要变成个老人镇了。有一些豁免给予了农民,必要的粮食作物需要有人打理,但是很多之前没有被抽中号码的人也迅速地入伍了。
星期五早上,我和蓝思警长在他的办公室见面:“伯尔尼斯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验尸报告出来了。她的脖子摔断了,同时还有被勒过的痕迹。”
“勒痕?我没看到她的颈部有任何痕迹啊。”
“你说你曾把一条围在死者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也许正是这条围巾使得她的皮肤没有被擦伤。”
我迷惘了,问道:“不管个大个小,兀鹰不会掐人脖子啊。”
“你从来就没考虑过鸟的可能性吧,医生?”
“嗯。只不过这几天鸟的出镜率实在太高了——贝利的兀鹰,摩尔将军棺材里的鸟,还有我们头上飞来飞去的大鸟。”
“也许找到了将军的遗体,伯尔尼斯·罗森的案子也就迎刃而解了。”
“不会的,”我缓缓地说,“这两件事根本没关系。”我起身穿上外套,走出门去,雪花又开始飘落了。我想我还是要回一下墓地。
达尔西摩牧师已经在墓地办公室了,他还在研究那些几十年前的手抄本:“他们今天早上从波士顿打电话来了,山姆。他们想知道我们是否查明了摩尔将军的遗体下落。”
“我想到一个办法,”我告诉他,“你有没有从旧墓地移走的遗体清单?”
“这就是。年轻人,这些记录你应该看得比我快啊。”
我记得看到过一个条目是弗雷德里克·福尔斯特的小外甥。
对于每一具单独的棺木,记录上并没有任何描述,但我相信摩尔将军的问题出在这里。“他在这里,”我指着一个墓碑号笃定地说,“我们开挖吧。”
我们找来一对掘墓铲,开始挖起来。一个多小时后,那口有问题的棺材被起到地面。当棺盖被掀开时,我便知道一切正如我所料。遗体身上褴褛的破布正是联邦宫员的制服。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达尔西摩问我。
“所有的问题,都必然和福尔斯特本人脱不了干系。我猜测,那只大鸟也不是兀鹰,而是我们的国鸟——白头雕。在我看来,杀死一只白头雕并不违法,但若是像弗雷德里克·福尔斯特这样的爱国人士,不小心误杀了一只的话,恐怕会惴惴不安吧。他是如此不安,事实上,他甚至不安到把死鸟装进了一口棺材,然后在墓碑上杜撰了一个小孩的名字。”
“可是那些棺材怎么会搞混的?”
“当时福尔斯特已经死了,不是吗?搬运棺材的时候,死者的名字用粉笔写在每一个棺盖上,但是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装上车,运到咱们这儿,斯普林·格伦墓地。”
“完全正确!然后我们知道在新墓地开张的那天,下了雨,有人替镇长打着伞听你的报告……很明显了不是吗?那场雨把棺盖上的粉笔字冲掉了!结果福尔斯特的死老鹰顶替了内战的将军,因为有人搞错了正确的对应顺序。将军已经死了十五年,没有人会再次考虑棺材的轻重问题。”
“那这件事和伯尔尼斯的死就没有关系了?”
“完全没关系。不过我想我现在知道杀她的凶手是谁了,还有他的动机和手法。”
“难道也是天气预报带来的线索?”
“错,”我答道,“是战争的报道。”
达尔西摩牧师决定随我一同前往罗森家的马场,这让我很欣喜。虽然心里有一些发现真相的快感,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个真相。当不同的命运向我们袭来,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名杀人犯。在这个案子里,凶手杀害伯尔尼斯的残忍无情不应当逃脱制裁。
我们到达的时候,杰克·罗森正坐在餐桌旁。看到我们,他惨淡地笑了一下:“我刚刚安排好伯尔尼斯的后事。明天和后天是凭吊活动,星期一下葬。我会将她葬在斯普林·格伦墓地,她会喜欢的,那里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留下了多少她骑马的倩影啊。”
“马特在吗?”
“他在马厩。”
我在外头找到了格林翠,他正和马儿们在一起,手上拿着干草叉把新鲜的草料往食槽里送。“今天过得如何,马特?”
“好极了,医生。”他手上的活儿没停。
“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为什么你要杀人?只是为了把马场占为己有吗?”
只见他微笑转身,干草叉默默一伸,刺进了我的胸口。
那天晚些时候,我成了朝圣者纪念医院的一名病人,我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医院。安娜贝尔和我的护士爱玻守候在我床头,像一对保护神。
“你胸口被刺了四个窟窿,”安娜贝尔告诉我,“好在都只有几公分深。”
“好一个蜜月啊!”我呻吟道。
“你已经脱离危险了。”安娜贝尔故作轻松地笑道。
这时蓝思警长走了进来。
“医生,你对那个家伙说了什么,他简直是一个炸药筒。”
“我只不过指出他是杀害伯尔尼斯的凶手,你抓到他了吧?”
他点点头:“袭击你之后,他拉过一匹马便逃命去了。我的手下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前往西恩角的半路上。他还挺顽固,腿上中了一枪才投降。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医生,我现在还不明白呢。”
“是战争新闻提醒了我。昨天我开车去马场的时候,他正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他一直在听收音机,可是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可事实上,昨天早上明明发生了爆炸性的新闻——日本人偷袭珍珠港。还有德国和意大利对美国宣战,总统十二点半立即予以正面回应。我是直到中午才离开办公室的,如果格林翠真的一直在听收音机,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便问自己,在我到马场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撒谎?解释只有一个,他去了山上,杀人去了。”
“他是怎么办到的?”
“他知道伯尔尼斯常走的路线,所以赶在她们前面爬上花岗岩墙的高处,那里一直刮着小风,因此几乎没有积雪。伯尔尼斯骑在你身后,安娜贝尔,这也是他料到的。当她从他下面经过的时候,他用套索勒住了伯尔尼斯的脖子,并把她拽离马鞍。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喊。套索的巨大拉力扭断了她的脖子,使她窒息而死,但她的围脖使得绳子的痕迹目不可见。”
“我们需要一些证据,医生。”
“证据有很多。首先,格林翠以前在西部的牧场干过,所以他的掷套索的本领一流。其次,弗兰克·克斯坦开车下山报告伯尔尼斯失踪的消息时,我给他们作了相互介绍。当时格林翠摘下他的工作手套和对方握手,我立刻注意到他的手又红又肿,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用绳子拉拽一个百余磅的尸体造成的。”
“伯尔尼斯死后,他在她脸上和衣服上制造了一些抓痕,让人联想到兀鹰的传说,然后把尸体拖到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他从另外一条路返回马场,以防被安娜贝尔看到,而后者搜索的区域位于石墙的另一面,所以只是徒劳。当我们返回现场进行搜救时,他刻意带着克斯坦来到石墙尽头的顶端,这样他之前可能留下的一些脚印或者蹄印就被弄乱了。格林翠本人显然是相信兀鹰传说的,即使我们对此不屑一顾,他还是会把这个传说扯进来,以便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他为什么这么残忍?”我妻子问道。
“我认为一切都是因为马场。他知道杰克的抽签号码很小,所以很快就要被征召入伍。如果伯尔尼斯一死,那么这里势必将由他来打理,即便他并非此地主人。杰克说不定就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那时他便可以为所欲为,用这些马好好赚一票。”
稍后当我和安娜贝尔在医院病房独处的时候,她问我:“你还要当侦探吗,山姆?今天你没有得到什么教训吗?”
“教训有两个。永远不要相信大鸟,永远不要在凶手拿着干草叉的时候指证他。”
中断的降灵会
尽管出现了诸如轰炸东京的杜利特尔行动以及英国皇家空军(RAF)针对德国诸城的轰炸等士气大振的新闻,但一九四二年的起初几个月,战争仍然深陷苦难局面(一如往常,山姆·霍桑医生与他的同伴们宾主落座,各自小杯斟饮,他向众人报告了上述事实)。日本占领了菲律宾、香港以及荷属东印度群岛大部。北非方面,隆美尔的坦克军团看上去正一路所向披靡。
我和安娜贝尔婚后的前六个月,北山镇是如此的平静,战争和种种纷扰都似乎遥不可及。五月中旬,汽油配给制度开始在十七个州实施,而且毫无疑问,也将迅速推广到剩余的其他各州。自从去年十二月我们的伴娘不幸殒命之后,北山镇的犯罪率就一直在下降。对于社会秩序的改善,蓝思警长自有他的一套理论,他把这归功于镇上的小地痞们纷纷报名或应征入伍。其中一些人是在得知一名北山镇民在珍珠港事件中失踪后报名入伍的。
失踪的男子名叫罗纳德·黑尔,他生前是一名海员,在那艘命运悲惨的亚利桑那战舰上服役。尽管偷袭令全国上下一片震怒,但受打击最大的还要属死者的家乡与亲人,例如北山镇和罗纳德·黑尔的家庭。罗纳德的母亲凯特是我的一位病人,听到这个消息的她犹如五雷轰顶。六月初,她来我诊所做例行身体检查,这是她在爱子殉国的消息确认属实后,第一次上门。
“这段时间想必很难熬,凯特,”我对她说,“你的睡眠好吗?”
“不怎么样,山姆医生。我一秒钟也停止不了对他的思念,思绪也随着那艘被他认为是安全港的战舰越沉越深。”
“我可以给你开一些有助于睡眠的药,不过接下来还得靠你自己。亚瑟对这个消息反应如何?”亚瑟·黑尔并不是我的病人,但我在镇议会与他相识,他在那里工作了好几年。
“目前是比我强,但刚开始也很不好受。年初的时候,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离家出走了好些天。我们的孩子是在四月中旬被确认阵亡的,五月一日正式的伤亡名单发布,这让亚瑟重历了一番痛苦。我猜他不在家的那阵子,准是借酒浇愁去了,可他从来都不承认。”我为她量了血压,结果比正常值高,我提供了一些常见的医嘱给她。不过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并不在诊所。
“我能和你谈一些别的事情吗,山姆医生?”
“随便什么都可以,这正是我乐于效劳之处。”我估计可能会听到某些关于性的私密问题,这在我的行医经历中并不常见。但她告诉我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我去波土顿见了一个灵媒。”
“啥?”此时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问号。
“几周前,波士顿有个女人和我联系,她号称自己能和死人交流。我——我真的相信她也许能联系上罗纳德。”
“凯特,”我直截了当地说,“你不应该相信这些东西。灵媒之类的家伙都是骗人钱财的无耻之徒。”
“我知道。我和亚瑟说自己的想法时,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不敢告诉他我已经参加了两次这个女人主持的课程了。”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珊德拉·格利姆,是不是真名我不知道,她是这么称呼自己的——珊德拉·格利姆,揭开亡灵的面纱。她年近五十,和我差不多大,看起来她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
“什么成果?”我怀着强烈的怀疑问道。
“她联系上一个阴间的印度向导,那人说能把罗纳德带来和我说话。”
“所以你就义无反顾地给她钱了?”
“当然。为了能再次听到我孩子的声音,我付了一大笔钱。”
“你丈夫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没告诉他,这确实是我不对。珊德拉·格利姆觉得有必要在我们家举行一个小型降灵会,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人参加。她说,这样的氛围对罗纳德而言是最合适的。”
我摇了摇头,有点儿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哀其不幸。
“凯特,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女人是个骗子,她只不过施展了一些雕虫小技。”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连见都没见过她。”
“我知道这些所谓灵媒的惯用伎俩。”
“她进入催眠状态的时候,我能在她头上看到光环。”
“那是涂了磷化物的薄纱。”
“还有,就算我抓着她的双手,代表我儿子的一小片贝壳也会自己出现在桌上。”
“房间想必是一片漆黑吧?”
“几乎看不见,”她承认,“不过屋子里有很微弱的光线,因此我知道周围没有其他人。”
“她事先将贝壳藏在嘴里,甚至还有可能藏在胃里,再以反刍的方式吐出来。有些灵媒很擅长这种把戏。”
凯特·黑尔沉思片刻,脸上又燃出希望的光芒:“这件事我一定得做。万一她真有本事,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不如这样,山姆医生,既然你对这种事非常在行,干脆也一起来参加这个降灵会,好吗?如果你当场证明她不是骗子,那我的丈夫也许会相信与死人谈话这件事是真的。”
我摇摇头。
“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凯特。这已经不是一个医生该做的事了。”
她勉强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还是很感谢你听我说这些。”
我妻子安娜贝尔是北山镇唯一的兽医,于是她的诊所就成了大大小小各种动物的“诺亚方舟”。那天下午,我接到——个来自“方舟”附近的农场电话,出诊结束后,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并在她 7684." >的诊所停下来,她正在为一只猫咪摘除脚掌上的刺,小家伙痛得快不行了。
“你就像当年的安德鲁克里斯。”我调侃道。99lib?
“我比他温柔多了,还是你没发现?”
“我现在要回家了,你也快下班了吧?”
她轻叹一口气,望向身后的一排排笼子。她的助手正在那边照顾一只德国种狼狗。
“我至少还要一小时,然后就回家。”
“我有个提议,去马克思饭馆吃晚餐吧。七点钟怎么样?”
“听上去棒极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马克思的牛排馆是北山镇上我们最中意的餐厅,十二月时,我们的婚礼接待程序也是在那儿举行的。
我换好衣服,提前十五分钟到了马克思牛排馆。安娜贝尔还没出现,我很惊讶地发现凯特·黑尔和她的丈夫坐在一个雅座里。如果装作视而不见的话,未免也太蠢了,所以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致以晚安的问候。亚瑟·黑尔立即起身招呼我。
“晚上好,医生。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我在等我妻子呢,她应该快到了。”
“没事儿,先坐下来,等她来了再说。”
我和马克思说了一声,好让他知道我在哪儿,然后就和他们坐到一起。“不用给我弄喝的了,”我说,“我等安娜贝尔一块儿。”
亚瑟·黑尔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嘴里叼着烟斗,可谓学究气十足。他大约五十岁,可能比他的妻子年长几岁,当镇议会的事务不是那么繁忙的时候,他就去自己经营的一家印刷公司工作,那儿雇了十来个人。
“凯特正在和我说她拜会波士顿的一个灵媒的事儿,她说今天也和你谈了。你觉得怎么样?”
尽管不太情愿被卷入其他人的家务事,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对凯特的忠告复述一遍。当我说完,她接过话茬。
“亚瑟和你看法相同,山姆医生,我也承认你们说的可能有道理。但尝试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反正她的要求只不过是三百块外加旅费,就可以来我们家搞一个降灵会。”
“三百块是个大数目了。”黑尔小声嘀咕道。
“为了和我们的儿子说说话,再听一次他的声音,三百块很过分吗?”
“凯特——”他语带恳求地说,“理智一点。”
“如果你担心这个女人是个冒牌货,我们可以让山姆医生做见证人。”
“我不打算……”
可是还没等我提出反对意见,她的丈夫便满脸放光地看着我。
“山姆医生,你会来的,对吗?”
“这有点超出我的专业领域了。”我抗议道。
“乱讲!你高强的破案本领谁不晓得。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和那些不可能的案子不是一样的吗?”
“如果你们怀疑对方使诈,应该找蓝思警长,而不是我。”
“要不你们俩都来参加吧。”凯特建议。
我终于看到了脱身的曙光。
“要是你们能说动蓝思警长,那我也参加。”
这是一个稳赢的赌局,因为我知道蓝思警长不可能对这种事情有兴趣。
结果我错了。
第二天下午,蓝思警长打电话给我。
“下午好啊,医生。还在与新婚期苦苦搏斗吗?”
“没这回事儿,”我语气肯定地告诉他,“倒是你,还打算再任一期吗?”
这个问题我每四年都要问一遍,而回答总是肯定的。他第一次当选警长是在一九一八年,较我来到北山镇早约莫四个年头,现在他的第六次任期即将届满了。
“有一次,在我意志消沉的时候,我曾在纪念馆答应薇拉今年不再留任。她觉得二十四年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足够长了,可是,他奶奶的,医生——我退休了能干吗呢?去农场养鸡?加上战争爆发,后来我跟她说我打算再干最后一期,她便同意了。”
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乐不可支。我没法想象由另一个人担任北山镇的警长是什么样子。
“话说回来,”他接着说,“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想谈谈亚瑟·黑尔和他妻子的事,他们要搞降灵会。”
“别提这事儿了,警长。我是告诉过他们如果你参加的话,我也会出席,可那只不过脱身之计罢了。他们痛失爱子,我也很难过,但这不能成为我支持迷信活动的理由。很明显,这个珊德拉·格利姆是冲着老两口的钱来的。她之所以要在家里举办降灵会,是因为她想借机看看他们家的家底,好知道这票生意有多少油水可捞。”
“既然如此,保护弱小,揭穿骗局难道不是让我们参加这次仪式最好的理由吗?”警长争辩道,“没人能比我们俩做得更好。”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到某个点子上了。
“你真的打算出手相助?”我问。
“我认为我们有这个义务,医生。”
我叹口气,举手投降了。
“她什么时候到?”
“星期六。她会在老两口家里过一夜,周日返回波士顿。”
“她开车来吗?”
“坐火车。实行配给制度以后,汽油比金子还贵哪。”
作为一各执业医生,我的汽油配额比一般人多一些,不过我必须将专门发放给我的彩色标签贴在前风挡玻璃上。时下,火车成为越来越通用的交通工具,尤其在我们镇,因为北山镇距离任何一个商用机场都十分遥远。
“好吧,警长。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星期六下午四五点钟,亚瑟和凯特在站台迎接载着珊德拉·格利姆的列车到来。那天是六月六日,刚好是我和安娜贝尔结婚半周年纪念日,她希望我们能共进晚餐来庆祝一番,或者至少一同在家度过两人世界的夜晚。我只能答应她尽早回去,没想到连这个看似容易的承诺都没能顺利兑现。
我开着我的别克去接蓝思警长,随后前往今晚的目的地。
“有没有听新闻,医生?传闻说太平洋要爆发大规模海战了,在中途岛附近。”
“希望咱们国家能打赢。”
我曾经因为上门诊疗去过几次黑尔家,因此对他们房屋正面壮观的砖石结构十分熟悉。这里以前是一栋教堂,坐落在牧场路尽头的山顶。似乎没人知道那些教堂会众后来怎么样了,反正建筑在二十年代被改造为私人住宅。因为设计布局有点问题,人们就在厨房对面造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储藏室了事。有人认为这个被单独隔出的小房间是用来给那些对暴风雨有恐惧症的人提供一个躲避场所的,所以也称之为“避雷室”。其他一部分人则提出了一种更加无趣的解释,他们认为于禁酒令颁布时期改建的房屋与酒脱不了干系,因此那个由车库改造而成的无窗小房间应该被用来存放一箱箱走私进口的苏格兰威士忌。
总之,四面空白墙壁和坚实的水泥地面构筑的这个房间现在空空如也,除了一张牌桌和三张折椅,桌上搁着一瓶开了口的白葡萄酒和三个玻璃杯。天花板上的灯光是室内唯一的照明。亚瑟和凯特·黑尔已经恭候多时,见到我们,便立即介绍珊德拉·格利姆给我们认识。正如凯特告诉过我的,这个女人快五十岁年纪,黑亮的长发蓄到肩膀。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身材保持得极佳,一对黑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研究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她穿了一件黑色长衫,一条粉色围巾环绕脖间——这是她身上仅有的两种颜色。我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敌人会是这样,况且她身上还散发着异性的魅力。牌桌边椅子的数量清楚地表明,她已经将我和警长排除在今晚的仪式之外。
“霍桑医生,”宾主介绍时,她开口道,“凯特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我对今晚的降灵会可是充满期待噢。”
我看着她的眼睛,徒劳地想从中捕捉她的真实想法。除了挑衅,我看不透她还有什么企图。
“那我也对添两把椅子充满了期待呢。”我提醒她。
“唉,今晚可不行啊。为了成功找到罗纳德·黑尔的亡灵,只有他最亲密的血亲能够列席。”
蓝思警长很不喜欢她说话拿腔作调的样子,便说:“姑娘,我必须在场以杜绝任何可能发生的犯罪行为。”
珊德拉·格利姆这才第一次把视线投向警长。
“难道北山镇有法律规定禁止和死去的人们作精神沟通吗?”
“这个……倒是没有。”他承认。
“要不就是禁止人们帮助他人摆脱丧亲之痛?”
“也没有,但我们有法律严禁任何形式的欺诈行为。”
黑发女子转向黑尔太太和她的丈夫,问道:“我有欺骗过您吗?除了适度的费用,我提出过任何非分的金钱需求吗?”
“当然没有!”凯特马上声援道,亚瑟·黑尔则保持沉默。
我想是时候给这个女人一点颜色瞧瞧了。
“不让我们参加可以,但是我们必须搜查这个房间,确保没有任何机关。”
女人耸耸肩。
“这是老两口的房子,不是我的。我连椅子都还没坐热呢。”
整个房间都没有窗户,大小刚好容下一辆轿车,如果说这里以前是个车库,那么车库入口现在已经没有了。墙壁皆坚固可靠,头顶的电灯不用梯子根本够不着。牌桌和椅子的下方和内部经过警长和我的细致检查都没发现藏有任何可疑物体。
“您二位满意了吧?”珊德拉·格利姆问。
看着她的黑色长衫,我充分意识到在这里搞些灵媒常用的名堂是绰绰有余了,于是便问:“你不介意黑尔太太对你搜身吧?”
女人微微一笑,说:“那我也得搜她的身。”
“得了吧……”亚瑟·黑尔正欲提出抗议,却被妻子制止。
“这样很好,”她说,“就这么办吧。”
灵媒师双手举过头顶,静静站立原地,凯特·黑尔用两手沿着对方苗条的身躯一路向下,尤其谨慎地摸查了两腿周围。搜查期间,珊德拉·格利姆将脚从鞋子里蹭出来,以便让黑尔太太查看。当一只脚被举起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笑道:“我这里有点怕痒。”
接下来,珊德拉对凯特重复了刚才的程序,被两只手摸来摸去,令凯特看上去有些尴尬,不过她并未就此抱怨。
“好极了,”亚瑟对蓝思警长说,“下面轮到给我搜身。”
所有的搜身结束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珊德拉的钱包留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和黑尔的钱夹、钥匙搁一块儿。女人们的衣服上都没有口袋,黑尔先生的口袋里只有一条手绢和他的真皮眼镜盒。
我又询问了桌上的葡萄酒是怎么回事,于是被告知是珊德拉带来的。
“有些厨师在开工之前,要喝点白葡萄酒,”她告诉我,“我和他们一样。”
我把酒瓶拿到灯光下端详,里面只有液体。我抿了一小口,确实是葡萄酒。
“上好的葡萄酒。”我恭维道。
“好啦,咱们各就各位。”珊德拉·格利姆一边宣布,一边往三个杯子里斟酒。她转过来对警长和我下了逐客令:“黑尔夫妇和我接下来将占用这里进行召唤仪式,您二位要是不放心,可移步至门外看守。”
可就在仪式即将开始前,发生了一件怪事。六月的夜黑得晚,一阵铃声传入我们耳中。那不是有人在揿门铃,而更像是从街上传来的某种无规则的铃声。凯特马上反应过来。
“那是磨刀师傅。警长,能麻烦你将我放在厨房流理台上的两把削皮刀拿给他吗?我还备了零钱在刀旁边。”
蓝思警长对于处理这种家务事好像有点踟蹰不前,于是我立即说:“你留在这里,我去。”
我找到刀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路边。磨刀师傅皮特·佩特罗夫看到我,便停下他的马车。
“您在这儿干什么,山姆医生?”
“看望一位病人,”我告诉他,“帮她把这两个家伙打磨打磨好吗?”
“乐意之至!”他接过刀去,在磨刀器上架起脚踏板,接着把刀刃凑近磨轮,顿时火花四溅。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磨第二把刀。
“好啦!和刚买的一样。”他说。
我收下磨好的刀,付了钱。
“替我向黑尔太太问声好。”说话间,他拉动铃绳,驾驶着马车离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告诉人们,磨刀师傅来了。
“谢谢你,我会和她说的。”
我回到屋里,把磨好的刀放回到炉灶旁的流理台上。蓝思警长正站在储藏室门口,那扇门紧紧地关着。
“我听到有人在低声说话,但是现在里头怪安静的。”他告诉我。
“他们把门锁上了吗?”
“没有,但是有我守在这,什么鬼魂都休想飞进去,医生。”我微微一笑。
“你不该拦住他们的,这让珊德拉·格利姆情何以堪啊。”
我们又等了几分钟,倾听屋内动静。门背后静悄悄的。
最后,警长忍不住问:“医生,进去看看情况如何?”
“到现在为止才过了十五分钟,降灵会没这么快结束的。”
我又在门外溜达了一圈,然后坐下来打量起黑尔家的杂志。他们买了最新一期的《生活》、《国家地理》以及《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后者是一本从去年秋季开始发行的推理杂志。我随手翻阅这期杂志,然后被斯图亚特·帕尔莫撰写的一个故事吸引,打算好好品读。就在这时,储藏室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里面没事吧?”蓝思高声问道,可是里边没有任何反应。他转动把手,缓缓将门推开。
头顶的电灯仍然亮着。亚瑟·黑尔身体向前,一头栽倒在桌上。凯特从椅子里跌落在地,失去了意识。珊德拉·格利姆倒是正襟端坐,只不过脑袋冲后耷拉着,粉红色的围巾沾满了鲜血——她的喉咙被人割开了。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让凯特和亚瑟醒过来。两人看上去都昏昏沉沉的,应该是被下了药。除了仪式刚开始时和珊德拉手牵着手 4e4b." >之外,没人记得喝下葡萄酒之后发生的事。
“你们当中某个人最好从实招来,”蓝思警长说,“房间里除了死者,只有你们两个人,而我又守在唯一的门口,因此其他人不可能是凶手。同时,这也不可能是自杀,因为没有找到匕首。”
我查看过珊德拉·格利姆的状况,确认她已死亡。接下来的工作是现场搜查,包括尸体、桌椅,都要巨细无遗地搜查一番。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匕首。
“恐怕我们不得不再次对二位搜身了。”我告诉他们。
为了避免冒犯对方,我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搜查了凯特的衣服和身体。话说回来,作为我的病人,她曾经多次接受我的检查。她身上找不到任何凶器。一旁,蓝思警长正在对她丈夫进行搜身。他首先从黑尔的口袋里取出手帕和眼镜盒,眼镜从盒子里滑落出一角,接着用他那灵活无比的双手迅速地上下搜查了一遍。我相信他们俩身上肯定不会藏着匕首,甚至连小小的刀片都不会有。因为他们没有动机。杀了这个女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我还是不能忽略任何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我从医药包里取出几支压舌板,每次为亚瑟和凯特检查喉咙,我都会使用到它们以及一枚小型手电。
“这是要干什么?”黑尔问。
“请跟我说,‘啊’……”
于是他们俩都照做了。
“我需要确认你们没有把凶器吞下去。”我解释道。
“难道你认为我是那种能够表演吞剑的魔术师吗?”他问。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凯特呢?你听说过有女性吞剑艺人吗?”
“你别说,还真有,”我告诉他,“四十多年前的世纪交替之际,有一个名叫爱迪丝·克里夫德的女人,传闻她能一口气吞咽十六支短剑。当然,她不是普通人,而是在马戏团工作。不过你们两人已经没有问题了,我的检查完成了。到外面去吧,蓝思警长的同事就要来了。”
警长打电话回局里的时候,亚瑟·黑尔来到厨房取回他的钱包,凯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我敢肯定自己什么也没干,可那房间里又只有咱俩。亚瑟,该不会是你……”
他转过身来。
“不,不是我干的。如果我们当中有——个人是凶手,那肯定是你。”
我立刻打断了这番对话。
“说这些根本没用。我们需要找到线索,才能解开这个案子。”
凯特走到流理台旁,拿起了一把磨好的削皮刀。
“还有一把去哪儿了?”她问。
“应该就在流理台上吧。磨刀师傅将两把刀都磨好了,我给你搁在一块儿的。”
奇怪的是现在只剩下一把刀,还有一把竟不翼而飞了。警长和我彻底搜查了厨房,就连放其他餐具的抽屉也没放过,但是一无所获。
“我们最好再搜查一下老两口……”他说。
我觉得有道理,于是我们比上一回更为仔细地进行了搜身。
结果丢失的削皮刀还是不见踪影。
“上帝啊!”凯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会不会是某个指导灵干的?”
蓝思警长不屑一顾地说:“我宁愿相信隐形人,也不相信什么鬼魂。”
“就算是隐形人也不可能犯下这桩罪行,”我提出我的观点,“因为我把磨好的刀拿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守在紧闭的门口了,所以他不可能偷了刀再进屋行凶。”
“那就别管刀子的事儿了,医生。情况很明显,就是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干的!”
“凶器呢?总不能用手指甲吧?”
“会不会是那几个喝酒的杯子?”
所有人再次回到密室里,检查杯子和酒瓶,不过既没有发现锋利的边缘也没有找到任何裂痕。三个酒杯几乎99lib.都是空的,我凑近嗅了一下。然后用手指从瓶里蘸了一滴,用舌尖尝了尝。
“虽然还不能确定,但是酒里很可能下了蒙汗药。”
“酒是珊德拉自己倒的,”凯特·黑尔告诉我们,“为什么她要让我们睡着?”
“也许这样她才好耍那些鬼把戏,”我说,“她可能打算将一切都布置好之后,再把你们叫醒。”
“别说了,医生,”蓝思警长抗议道,“要是你想说的是她又放了第三个人进屋,那是不可能的!99lib?”
“谁说一定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凯特说,“她一直都是和神神怪怪打交道的哦。”
“凯特……”她的丈夫实在无法忍受了。
“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我,但是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解释吗?她召唤了一个灵魂,可没想到这个灵魂却从厨房流理台上拿了磨好的削皮刀,把召唤自己的人给结果了。”
“灵魂为什么要这么干?”我试图和她讲道理,“她可是它们的朋友。”
凯特的丈夫已经对这一切忍无可忍了。
“不要再神神道道的了。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这个女人是自杀的,就是这样。”
“那刀子上哪去了?”蓝思警长问。
“冰做的刀子,没准儿,用完就融化了,冰水和血混在一起,谁也没发现。”
我摇摇头。
“冰刀不可能造成那么锐利的伤口,因为不够锋利。而且你们每个人都被搜过身,忘了吗?没有谁能藏一把冰刀在身上的。”
“要不就是剃刀的刀片,她自杀完后赶紧吞了下去。”
“她割开自己的喉咙,然后吞下刀片?别开玩笑了,黑尔先生。”
尽管这听上去不可思议,但这个荒唐的设想倒是提醒了我。除了吞剑艺人,还有人能够咽下诸如刀片一类的小东西。如果黑尔夫妇当中有人把刀片贴在腿上,应该有可能逃过搜查。他们用刀片行凶后,再吞下腹去,以便毁灭证据。
“想什么呢,医生?”蓝思警长问。
“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希望带黑尔夫妇去医院做一下透射检查。”
“X光?”
我点点头。
“得看看他们身体里有没有什么利器。”
亚瑟·黑尔有点不满地嘟囔了些什么,不过在警长的助手与验尸人员到达现场后,我还是开车带两人去了医院。我一路上都提高警惕,避免他们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就算是在休息室里等待时也不例外,直到全身x射线扫描结束后,我才放下心来——他们身体里里外外都没有藏匿剃刀刀片或者其他任何凶器。因此,杀害珊德拉·格利姆的凶器要么还留在那个房间里,要么就是被某种我尚未发现的手法处理掉了。我想起了早年在北山镇经手的一起案子,被害男性被人用细细的鱼线割开了喉咙。但是这对本案并不适用,对两人的搜身和射线检查已经排除了这种可能。
我很想赶在黑尔夫妇回家前到达案发现场,再次检查那个没有窗户的密闭空间。但又不好对他们明说。好在警长替我解了围,他要求夫妇两人和他一道去警察局录一份完整的口供。为防警方人员已经离开现场,我向黑尔先生拿了房间钥匙。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圈,一把一把地翻找。
“我有老花眼,没戴眼镜看不清楚是哪一把。你看看哪个是开耶鲁锁的?”
“这把,”说着,我从钥匙串上取下一把钥匙,“用完就还给你。”我留下他们和警长在一起,又和护士爱玻确认了没有急诊病人,便匆忙出发了。
验尸和勘察人员还在现场。看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我意识到自己在北山镇这二十年以来,蓝思警长手下的犯罪现场调查技术有了巨大的进步。其中一名副手甚至提取了水泥地面上的一小颗沙粒。
“如果是鬼魂干的,这可能就是阴间的沙子。”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有些无语。
“量测工作有没有什么发现?”我问,“是否有机关门或是隐藏的小房间?”
“没有那一类的东西,医生。墙壁毫无花头,地面是混凝土的,天花板是单层的轻型式样。”
我从厨房里搬来一架梯子,爬上天花板一探究竟。灯的结构是一个磨砂玻璃球固定在两颗灯泡外。这里没发现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接着,我又检查了门旁的电灯开关。我拧开螺丝,卸下开关面板,面板后的空间倒是足够放置一把小刀或者剃刀刀片,不过除了一只匆匆逃入木缝的蜘蛛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真叫人绝望。就这样,我越想越觉得解开谜团的钥匙或许不在北山镇,而在波士顿。
我告诉安娜贝尔第二天早上要开两小时的车去波士顿,而且可能要在那里过夜,她很不开心。我知道她无法和我同行,因为在“方舟”的活儿多到忙不完。
“这个女人为什么遇害?”我问,“我必须知道杀人动机。如果凯特·黑尔因为发现自己被欺骗而起了杀机,有必要大老远把人家引诱到北山镇,以这种方式下手吗?如果是她丈夫干的就更没道理了,他连对方的表演都还没看过。”
“就算你到了波士顿,又能找谁打听消息呢?”安娜贝尔不解地问道。
“黑尔太太说她有个妹妹在波士顿。也许我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线索。”
第二天早晨,从中途岛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我国海军在此次海战中大胜日本,这也掩盖了另一则负面消息:日军的小部分兵力在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岛的两座岛屿成功登陆。当天天气状况良好,星期天的交通也非常顺畅,这一切都十分有利于驾车前往波士顿。我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珊德拉·格利姆的家,她和妹妹同住一间公寓,公寓位于一栋能够俯瞰波士顿公园的老旧大屋里。
约瑟芬·格利姆来应了门。
“您是警察?”她开口便问,“他们已经来过一次了。”
我作了自我介绍,并且向她解释自己正在协助北山镇警长调查她姐姐遇害的案件。约瑟芬是一个高挑苗条的姑娘,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和刘海,显得颇具气质,估计比珊德拉年轻不少。
“这对我来说真是晴天霹雳,”她操着熟悉的波士顿口音说道,“不过跟您说实话吧,我们不是亲姐妹。我们虽然亲密无间,但格利姆姐妹只存在于舞台上。”
“舞台?”
“滑稽歌舞剧。您有关于凶手的线索了?”
“还没有,”我老老实实地承认,“但我们正全力以赴调查。”
她邀请我进屋,我找了一张面朝她的椅子坐下。
“你也主持降灵会吗?”
“那一套都是……”她及时地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也许她不想说自己朋友的坏话吧。
经过一小段尴尬的沉默,她又开口说道:“珊德拉和我大约十年前开始同台演出滑稽歌舞剧。从那时起,我们就有了格利姆姐妹的称号。表演的内容类似于读心术,我穿着闪闪发光的紧身衣,手里握着怀表或者项链这些物件,在观众席穿行,珊德拉要做的就是在蒙着眼睛的情况下辨认这些物件。可事实上根本没那么神,我的台词里总是藏着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关键字。”
“你的意思是,你们是骗人的?”
她有些烦躁地在椅子里挪动身体。
“这是表演啊。就像魔术师一样,我们是在娱乐观众。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都是珊德拉的点子吧?”
“这个,没准儿,我猜应该是的。那时候我俩都年轻着呢,她觉得表演滑稽歌舞剧能够引起帅哥们的注意。”
“你们都没结婚?”
“当时没有,但珊德拉身边不缺男人。”
“她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从事这种和鬼魂打交道的工作?”
约瑟芬耸耸肩。
“滑稽歌舞剧没落了,她就转行干起了这个,读不了活人的心,就去和死人说话呗。我猜她肯定觉得这是职业发展的正常路线。”
“你为她的新角色提供过什么帮助吗?”我问。
“没有。我在州议会大厦担任秘书。尽管住在一起,但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我有过几年婚姻,可后来和丈夫关系闹僵了,她就让我搬过来一起住。”
我又向她提了一些事先在记事本上准备的问题:“凯特·黑尔,就是那个儿子在珍珠港遇难的妇人,她说珊德拉和她谈过举行降灵会的安排。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她想了一会儿。
“我可以查查,所有的联系记录她都有保留。我说的不是男性朋友那种联系啦,只是单纯的灵媒业务。整个新英格兰南部的报纸她都会读,专看上面的战争伤亡名单。一看到有谁被确认死亡了,她就打电话给死者最近的亲属,推销自己的服务。”
“真残忍。”
“有些时候,我认为这么做未尝不是一件助人为乐的善事。”
约瑟芬走到房间角落的一张书桌旁,一边说着,一边用视线搜寻珊德拉的行事历。
“找到了!四月二十五日,打电话给凯特·黑尔,诚邀光临寒舍,举行降灵会。两周之后的五月八日,黑尔太太应邀前来。又过了一周,她再度前来,第二次参加降灵会。”
“你知不知道珊德拉打算在北山镇的黑尔家也举行一场降灵会?”
“不知道。警察告诉我的时候,我可吃了一惊。她极少在外面搞降灵活动,一般都在家里。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每次她有客人来,我都得回避。”
“有没有什么人非常讨厌珊德拉,恨不得把她杀死的那种?”
“反正我不知道。”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但都没有得到我感兴趣的信息。珊德拉·格利姆的生活就像她的死亡一样,是一个谜。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驱车返回北山镇。
“我们走进死胡同了,医生,”第二天早上,蓝思警长告诉我,“黑尔和他妻子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凶手,但是凶器到底去哪里了?有没有可能是合谋?那样的话,他们的动机可叫人捉摸不透了。”
“如果他们是凶手,不太可能在自己家里下手,何况当时还有我们那么严密的监视,这和作茧自缚没有区别。一定有一些被我们忽视的线索。”
“那个磨刀师傅,皮特·佩特罗夫?没准他帮你磨完刀转个身就潜入了密室。”
“除非他能穿墙。对了,葡萄酒的分析结果出来了没有?”
他点了点头:“里面掺杂了一种作用温和的安眠药粉,不过生效迅速,应该是三人中的某一人所为。”
“仪式举行前,我尝了一小滴,当时没有发现异样,不过药粉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加入的,总之不是黑尔就是他妻子干的,但不可能是珊德拉·格利姆自己。”
“这案子才两个疑犯,就让我们忙得团团转!你有什么想法,医生?”
“没别的办法,回黑尔家去,再调查一次。说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今年六月,异于往年的暖和,警长将他的车停在黑尔家门口的时候,凯特·黑尔已经在花园里打理初绽的玫瑰了。
“瞧这些小家伙,漂亮吗?”她问,“这一丛是为了纪念罗纳德特意栽种的。我想他会喜欢的。”
“很抱歉再次登门打扰您,”警长说,“但没解决的问题还是一大堆。”
她的丈夫听到我们谈话的声音,也来到玫瑰园里。
“案子有什么进展吗?”他问道。
骄阳在他的银色镜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举起一只手遮住双眼。
“没有。你俩是头号嫌犯,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没有第三个人进出过那间屋子。”
“可我们都睡过去啦。”亚瑟·黑尔指出。
我摇摇头。
“你们有一个人是在犯案后才把杯中酒喝掉的,我们还是进去谈吧。”
看得出来,两口子都不太愿意接受无休无止的询问。
“不是我干的,”凯特·黑尔说,“要不就是亚瑟。”
他看了一眼妻子,喃喃道:“凯特……”
“进去。”蓝思警长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他们这才朝门的方向聚拢过去。
借此机会,我再次打量起厨房,就是在这里,那把削皮刀犹如变戏法一般地消失了。不过这件事已经不再困扰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脑海里浮现了自己把刀放在流理台时的场景:流理台紧靠着炉灶,两者之间肯定有缝隙,没错,那是一条比四分之一英寸稍宽的细缝。
“你们有没有手电?”我问黑尔。
他给我找了一支,我对着橱柜和炉灶之间一阵猛照。果然,在黑咕隆咚的最底下,那把失踪的刀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解开了一个。”我说。
“看来是不小心掉在这里的呢。”黑尔说。
“也许是凶手刻意放的。发现珊德拉的尸体后,你们当中有人来到厨房,看到桌上的削皮刀,临时起意,将其中一把推进了炉灶与流理台之间的空隙里。这必然是凶手所为,他想要借此增加鬼魂借刀杀人的感染力。”
“究竟是谁,医生?”警长问,“你心里应该有底了吧?”
“嗯。”
我们像一群旧的知心老友,围着厨房里的一张餐桌坐下,凯特甚至为大家冲了一壶咖啡。
“大家都知道,”我开始分析,“本案的全部关键就在于动机。就算珊德拉·格利姆打算骗取你们的钱财,这也不足以产生足够强烈的杀人动机。你们只需要离她远远的,告诉她我们不需要降灵会这种骗人的把戏就可以了。所以,谋杀背后,一定藏着别的原因。昨天我和珊德拉的同居密友见了面,她们以前是滑稽歌舞剧的搭档,从她那里,我知道了真正的动机。”
“你怎么知道的?”凯特·黑尔问。
“日期错误。据珊德拉的行事历记载,她第一次给你打电话谈论您孩子是在四月二十五日,后来的五月八日,是你第一次参加她举办的降灵会,一周后,又有了第二次。你们俩在四月中旬的时候,就获悉儿子在前线阵亡的消息,但官方伤亡名单直到五月一日才见报。珊德拉是通过报纸获取客户信息的,因此她不可能在四月二十五日就得知你们儿子已经被确认死亡的消息——至少从报纸上她不可能知.?道。事实上,考虑到北山镇距离波士顿不过两小时的车程,我们可以大胆推论,珊德拉·格利姆在名单上报之前,已经从你们中的一人口中得知了这一消息。”
“等等!”亚瑟迫不及待地提出反对意见,“说不定她从早些时候的报纸上找到了失踪人员名单,上面也有我们孩子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
“降灵会是针对死者举行的。你们当中肯定有人把儿子死亡的确认消息告诉了珊德拉。而这不太可能是你,凯特,否则就无法解释她为什么如此翔实地记录下四月二十五日的通话内容。但是你告诉过我,罗纳德被报道在珍珠港事件中失踪后,亚瑟曾经情绪失控。并在一、二月份的时候离家好几天。到了四月,悲惨的消息得到了证实,亚瑟又一次不见了。你觉得他可能找了个地方借酒浇愁,可能真被你说中了。我关注的重点不是他有没有喝酒,而是去了哪里喝酒。我认为答案是波士顿,在那里他遇见了珊德拉·格利姆,一个专门勾引男人的骚货。”
我的这些话让凯特面无血色。我知道这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但是我别无选择。
“他把心中的苦闷向这个女人倾吐,于是她便和你联系,说要为你召唤死去儿子的灵魂。后来,你终于鼓起勇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你的丈夫,他内心的暴怒可想而知,只不过可能没有完全表现出来。也许他打过电话给珊德拉,警告对方不得骚扰自己的妻子,更不要想靠近北山镇一步。他知道那个女人要的只不过是钱,有什么比诈骗更来钱的手段呢?她老早在肚子里准备了一箩筐的各种降灵仪式,要是你打算揭穿她,她想必会以牙还牙,直接找到凯特,跟她说,你的丈夫是个不忠诚的坏坯子。”
“听起来像煞有介事的样子,”亚瑟说,“你有什么证据吗?”
“为了取回钱包和钥匙,你是第一个回到厨房的人,就在那时,你把其中一把刀藏了起来。如果这还不能让你老实认罪,我还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你是可能且唯一的凶手。”
他淡淡一笑。
“没有凶器,蓝思警长又把守着出入口,你要怎么证明?”
“你当然有,而且蓝思警长应该比任何人更早猜到这一点。”
警长听我这么一说显得非常迷惑。
“我应该猜到?为什么是我?”
“因为亚瑟割破了这骗子的喉咙,用一块破裂的眼镜镜片。”
当我抛出这张王牌之后,黑尔顿时面如死灰。
“那天晚上在马克思的牛排馆里我注意到你常戴的眼镜是金边的,而你现在戴着的——另外一副,毫无疑问——却是银色镜框。而且,谋杀发生后的几小时内,你都没有戴眼镜。你甚至还对我说自己无法找到开门的那把钥匙,因为你有老花眼。案发后警长曾在你的口袋里找到那个藏有凶器的真皮眼镜盒,遗憾的是,我记得他只拉出了眼镜的一角而未加细查。”
“这一切是怎么完成的?”蓝思警长仍然有些迷糊。
“我尝过之后,他便在酒里边下了药,当时我们的注意力被磨刀师傅的铃声所吸引。后来凯特和珊德拉喝酒的时候,亚瑟佯装举杯,实则没喝。几分钟过后,两人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他用珊德拉的围巾护住自己的手,将镜片打碎,从中挑了一块最大的作为凶器杀人,整个过程中,他始终用围巾包着自己的手,一来防止划伤自己,二来也可以避免沾上死者的血。附带一提,珊德拉戴围巾的习惯他应该是知道的。完成以上的一切,他这才真的喝下杯中酒,然后倒在自己妻子身旁。就算我们当时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因为光线昏暗,可能也无法马上发现有一块镜片不见了。”
“那些碎片到哪儿去了?”警长问,“你可别告诉我他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当然不是,他只是用力把这些碎片踩得尽可能小,和水泥地上的灰尘混在一块儿。你可以问问你的助手,他收集了地面上的一小粒固体样本。”
凯特终于不再沉默了,问道:“亚瑟,医生说的都是真的?”
“她在勒索我,凯特,而且还利用罗纳德的死,利用我们脆弱的情感诈骗我们的钱财。罗纳德尸骨未寒,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你知道我从另一个女人身上寻找慰藉。不把她杀了,这事儿就没完。”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案子,从头至尾都令人心酸。亚瑟被带走后,蓝思警长和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最后,警长开口道:“医生,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他心里明白,凯特知道谁是凶手。”
“我看未必,警长。如果他能够把握机会,使案件看起来非人类所为,那么她便会相信凶手是某种灵魂吧。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灵机一动,把刀藏了起来,目的就是为了转移妻子对自己的怀疑。”
晚上回家,安娜贝尔告诉我她的诊所今天死了一只猫。
“我真的都难过地哭了,山姆。它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啊!对了,你有没有为某个案子里的被害人流过泪呢?”
“珊德拉·格利姆是罪有应得。”我坐下来,开始跟她讲这个悲伤的故事。
候选人休息室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举国上下正深陷世界大战的泥潭,在北山镇,蓝思警长决定最后一次参加竞选,如果成功,这将是他第七次担任这一职务。他首次当选还要追溯到一九一八年,差不多四年后,我在北山镇开始执业(山姆医生正在向熟稔的访客与酒友娓娓道来),从那时起,每一次的案件我都可谓是略尽绵力。我和安娜贝尔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六日举行婚礼,距离蓝思警长即将面临的首次竞选将近一年,自然而然地,她和我站在同一阵线上,竭尽所能地声援蓝思警长连任。
“安娜贝尔方舟”是本地区设施最齐全的动物诊所,因为业务蒸蒸日上的缘故,助手已经发展到两名,这意味着她可以有更多的晚上在家里度过。十月里的一天,她还抽空和我一道参加了为蓝思警长拉票的选民大会。今年的另一位候选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儿,名叫瑞·安德斯,他是个相当亲切的人,就是欠缺了点经验,之前只做过两年的警长助手。我们也参加了一次安德斯的拉票集会,想看看对手的实力。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集会在庄园大厅举行,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们站在拥挤的会场末排。安德斯年近三十,黑发,自有一股魅力气质隐隐散发。他偶尔会开玩笑说自己在镇郊有个原木小屋,可惜他不是亚伯拉罕·林肯。他和妻子在靠近镇广场有一个体面的家,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一开场,他便对我国英勇的海军将士仍然在瓜达康纳尔岛苦战大加赞颂,接着解释说自己因为风湿性心脏病的缘故无法报效祖国。随着演说的继续,主题逐渐演变为对年轻人的鼓舞,以及镇警察局急需新鲜血液的加入。
“我拥有一名能力杰出,为人可靠的对手,”他慷慨陈词,“他在任都二十四年了,今年五十六岁!”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蓝思警长比我年长十岁。当对方指出这一事实之后,我可以感觉到身旁蓝思警长的熊熊怒火。我在他胳膊上拉了一把,以防他一时激动而大放厥词。在前排的椅子上,一些安德斯的支持者激动地高嘁:“年轻万岁!年轻万岁!”
我赶在蓝思警长爆发之前把他推到门口。
“你绝对想不到,”他一出来就破口大骂,“他的工作还不是我给的!他跟着我混了两年,也许开过一两张超速罚单,除此什么像样的成绩都没有。现在他居然觉得自己有能力比我干得好!”
“淡定!”我说道,“你也想得心脏病吗?”
“我怎么会有心脏病?因为年龄?因为我五十六了?”
我黯然将他朝门外推。蓝思警长这些年从未以病人的身份和我打过交道,原因很简单,在将近六十岁时仍拥有非常健康的身板,这并不多见。他的妻子薇拉对此功不可没。因此,他的健康状况不会对选举造成负面影响,可他的年龄显然是个不利因素。
瑞·安德斯的竞选活动负责人名叫乔纳森,不过他更喜欢人们叫他卡塞尔少校,卡塞尔是他的姓,少校是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获得的军衔——这是他自己说的。他五十岁出头,以前在州议会担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如今在北山镇这么个小地方为当地的警长选举拉票,我在想是什么让他沦落至此。没准是为了钱,瑞·安德斯娶了简·布洛菲,后者的家族在镇外拥有一片赢利颇丰的烟草田,传闻说她用大把美元支持着丈夫的竞选,其中可能也包括卡塞尔少校的一份报酬。顺理成章地,他住在他们的原木小屋里,这间屋子可以说是简·安德斯的嫁妆。
那天晚上,我们在警长家里共进晚餐,薇拉烹饪了她最拿手的羊排,席间我们谈到今天的选举。安娜贝尔认为把视线的焦点集中在警长的年龄上是卡塞尔少校的点子。
“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真恶心。”她愤愤不平。
“你和瑞·安德斯有过接触吗?”我问。
“没有,不过倒是给他妻子的宠物猴看过一次病。她看上去还不错。”
“你说的不错是人还是猴子啊?”薇拉·蓝思开着玩笑,朝桌上递来一盘菜。
大家伙儿都乐了,安娜贝尔回答道:“要我说真的,都挺不错。”
玩笑归玩笑,蓝思警长迅速恢复了严肃。
“医生,我们怎么才能应对年龄的问题?以前的竞选对手从来没有人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
“那是因为以前你还年轻,”我告诉他,“五十六岁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当然不算老,但你出生的时候,人们的平均寿命也才四十六岁,即使是在今天,白人男性的预期寿命也不过六十二岁。老树能开新枝,时光不能倒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强调你在这个职位的经验。把统计数字抛给选民,让他们瞧瞧你这些年破了多少谋杀案!”
“那些成绩里都有你的一半,”警长感慨地说,“他肯定要这么说。”
晚餐结束后,我和警长去了吸烟室,女人们则忙着收拾餐具。在家里我会帮安娜贝尔做家务,不过蓝思警长和我不同,尽管只比我年长十岁,但我们已经是两代人了。
“你能行的,”我试着鼓励他,“瑞·安德斯想要在这里担任警长,路还长着呢。”
十月的脚步一天天过去,温暖宜人的新英格兰的秋天几乎快要使我们遗忘了前线的战事,出乎预料的是,安德斯似乎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气。与安德斯共事的一些副官也纷纷加入他的竞选阵营,蓝思警长对这些人的倒戈感到非常受伤。薇拉甚至还做了一个极度不科学的民意调查统计,她在电话簿里找了一百个号码,然后一一询问,结果四十人支持蓝思警长,三十七人支持瑞·安德斯,剩下的表示还没打定主意。其实还有很多没有电话的选民,我们没办法知道他们的选择会是什么。
到了十月二十六日,距离最终投票还有八天,在警长办公室外出现了令人不愉快的一幕。罗勃·加拉格尔是安德斯的一名同僚支持者,他正在停车场向人们发放小传单。我刚好开车经过,看到警长怒气冲冲地朝停车场走去,一场冲突在所难免。我担心这件事可能会造成某种不良影响,于是赶紧穿过马路,朝他们走去。
“我今天又不上班!”加拉格尔不屈不挠地说,“况且这里是警察局外头,公民有言论自由,警长。难道您要为了这个让我从局里滚蛋吗?”
加拉格尔虽然精瘦,可肌肉发达,他不仅身高超过六英尺,而且比蓝思警长年轻四分之一个世纪。要是他俩打起来,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我大声制止,并将他们分开,“回去吧,警长。”
他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不过似乎紧接着又改变了主意。他一个急转身,朝办公室走去。
“医生,您该不会也要让我回家吧?”加拉格尔问。
“换个地方吧,罗勃。去警长看不到的地方练习你的言论自由吧。”
“我和卡塞尔少校确认过,这么做不犯法。”
“他说得没错,不过我们得尽量让选举和谐一点。”
说完这些,我跟着蓝思警官回到他的办公室,并把门带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我哪儿知道,医生。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对手。我半辈子没遇到什么阻碍!连民主党都多次支持过我。”
“罗勃·加拉格尔显然是安德斯那边的人,其他副官的态度呢?”
“有一些倾向安德斯阵营,但真正的麻烦就只有加拉格尔。他虽然是正式的共和党党员,但是和安德斯私交甚笃。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兄弟取代我坐上局长的椅子。”
“你在薇拉的电话统计中还领先着呢。”
“那点领先,一晚上就没了。”
他说得没错,成败就在接下来的八天。
第二天早上,星期二,我很早就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安娜贝尔接过电话后把话筒交给我。
“找你的,蓝思警长。”
我在半梦半醒中嘟囔道:“现在几点?”
“快六点了。”
“你好,警长,这么早找我,有事?”
“我刚刚接到卡塞尔少校的电话,他在电话中报告说有人试图潜入他的小木屋。我得过去看看。”
“你今天值夜班?”
“我在床上呢,和你一样。但是他电话直接打到我家了,我觉得可能要出事,医生。”
“我们在小木屋碰头,我尽快赶到。”我答应他。安娜贝尔脸埋在枕头里,大概又睡着了。
安德斯的原木小屋位于镇郊,竞选期间,卡塞尔少校就住在这里。这是一栋坚固耐用、结构考究的建筑,它看起来更像是度假村的一部分,而非拓荒者在森林中草草搭建的住所。我踩着油门,朝目的地疾驰而去,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警长应该已经到了,我将坐驾停在一辆副官的警车后面,旁边还停靠着一辆崭新的别克,我认出这是卡塞尔的车。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罗勃·加拉格尔,他站在小屋的门廊,手中拿着枪,保险已经拉开。他正用枪口瞄准一扇敞开的窗户。
“加拉格尔!”我高声喊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回头,“看起来似乎是蓝思警长把卡塞尔少校给杀了!”
后来我们一起回局里的时候,警长的表情真的像要杀人的样子。尽管没有被提出正式指控,但加拉格尔副官明白表示自己会呈送一份详细报告给地方检察官。
“这是陷害!他们想让我输掉选举!”他在办公室里对我大发雷霆,“安德斯真是不择手段!”
我试着让他冷静下来。
“就算如此,我想他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选举负责人的性命吧。跟我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越详细越好。”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镇静下来。
“还记得我跟你提到的吗,他打电话报告说有人想潜入他家,这事儿颇有些蹊跷,但是我又不想打电话给值夜班的加拉格尔,所以就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自己一个人过去了。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屋外就只有卡塞尔那一辆车。我敲门,但是没人开门,门是锁着的,客厅的窗户里有灯光漏出来,我便来到窗外朝里看。卡塞尔少校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就和后来你看到的一样。我看到了血迹,他头上有一个像是中弹导致的伤口。我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想找找看有没有开着的,可它们都上了锁。小屋只有一扇门,也是锁着的。最后我打碎了客厅的窗户,把插销拉开,爬了进去。他果然死了,我看到地板上有一把手枪,丢在房间的另一头。我回头检查了房门,确实上了锁,并且还架着门闩。就在这时,罗勃·加拉格尔出现在窗口,举着一把上膛的手枪。”
“屋里没藏着其他人吧?”
警长摇摇头。
“你到了之后,我们搜查了整个现场。屋子里除了客厅和小厨房,就只有另一头的一间卧房和一个浴室,没有地窖或阁楼。唯一的生物就是笼子里的那只猴子。”
那只黑猴子正是简·安德斯的宠物猴,安娜贝尔在“方舟”给它看过病。它体形巨大,超过五十磅。我不知道它待在卡塞尔少校的房间里做什么,但怎么看它也不像是凶手。
“加拉格尔的报告里一定会写他发现你单独与死者处在一个密室中,除非卡塞尔开门,否则没有人能够进屋,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行凶后是如何逃走的?你自己也看到了,屋门不但上了锁,还有门闩。”
“医生,门闩上可以动各种手脚的。”
话虽如此,但本案并不适用。
“这正是我首先检查的部分。那扇门的门闩有个把手,你得转动把手才能上闩。用丝线拽或者等冰块融化后自动卡进凹槽的诡计在这里行不通。房门还用钥匙上了锁,不过我猜安德斯和卡塞尔都有钥匙。”
“要不就是窗户有问题,有人卸下窗玻璃,杀了人再安回去。”
我又摇了摇头:“我每一扇窗户都仔细检查过了,除了你打破的那扇之外,其他的窗户都没有问题。壁炉的烟囱更是窄得连小个子圣诞老人都进不来。”
“有没有自杀的可能性?”蓝思警长问道,他脸上的皱纹因为忧虑而变得更深了。
“那也解释不通。伤口没有火药灼伤的痕迹,而且手枪的位置距离死者也太远了。因为只开了一枪,所以应该是谋杀才对。”
“那不是我的枪!我的枪一直放在枪套里,直到加拉格尔将它暂时没收。你该不会认为他趁机掉换了它们吧?”
“不可能。我记录了两把枪的序列号。”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心烦意乱,因为两把手枪的型号都是史密斯·维森的点三八口径,这是警察局人员的统一配备。它们的序列号除了最后两位不同,其余都一模一样,这说明他们是同一时间发放的。
“大家一定认为我有杀人动机,卡塞尔协助安德斯参与竞选,并且以我的年龄作为攻击目标。”
“候选人从来不会因为竞争对手在打嘴仗时说的话而杀人的,警长。”
“医生,他们的目的只是要在这一周内给选民们留下这种印象。离正式投票就只剩下七天了……”
到了周三早晨,整个北山镇都在议论纷纷。镇长给蓝思警长放了带薪假,直至调查结果出来。致命的一枪并不是从他的佩枪中射出的,但是凶器确实是旱些年警察局购买的一批共十二支手枪中的一支,但是从没有发放给任何一名警员使用,一直处于备用的状态。
“我好多年没检查过那些备用武器了。”蓝思警长告诉我。
“谁可以拿到它们?”
“我的任何一个副官都可以。还有别的一些人应该也有机会,比如我的秘书葛瑞钦。”
蓝思警长是几年前刚刚决定需要一个人来处理文书工作的。随着副手人数达到九名以及犯罪行为的增加,他从镇议会取得了预算,因此雇了葛瑞钦·怀尔德,一个迷人的中年女子,但离过婚。大萧条时期,她从普罗维斯登搬来北山镇。我对她所知甚少,只在警察局里有过数次短促的交谈。趁警长待业在家,我决定去拜访这位女子。
她从打字机里抬起头来,顺手将垂落额前的棕发往后拨去。
“霍桑医生!”她有些吃惊地和我打招呼,“蓝思警长他……”
“我知道他不在这儿,我是来找你的。”
“加拉格尔现在代理警长的职务,要不要把他叫过来?”
“没必要,我只想和你随便聊聊。”
“医生,我根本不相信蓝思警长会和卡塞尔少校的死有什么牵连。”
“他听你这么说一定很高兴。警长在镇上人缘这么好,大家都支持他是清白的。我来找你是想问问办公室里的枪支存放情况。”
她椅子一转,面朝我两手交握。
“警长和他的副官们每个人都负责保管自己的佩枪,下班后,他们会把佩枪带回家,以应对紧急状况。”
“算上警长,局里一共有十个人。他当年一共买了十二支史密斯·维森的点三八口径手枪,剩下的两把应该放在办公室里吧?”
“我没见过,”她说道,“但是它们应该被存放在保险箱里。”
那个老旧的铁盒子像个怪兽似的蹲在警长办公桌的对面,从我有印象的那一天起,就没见它张开过嘴巴。葛瑞钦·怀尔德在她的桌上翻找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张写了密码的字条。
“在这儿呢。”说完她便走过去转动保险箱的拨号盘。保险栓被打开的时候,这个老家伙发出了哐啷哐啷的沉重响声。她打开里边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支用油布包裹的手枪。
“这是其中一把,还有一支好像不在里面。”
“那把被人拿去杀人了。”我告诉她。
“原来如此。”
“这么说,几乎每个人都有机会打开保险箱,”我说,“如果他们知道开锁密码就放在你桌上的话。”
“这件事只有蓝思警长知道。”
“但是副官们进进出出,很有可能偶尔发现了这个秘密。或是你开锁的时候,碰巧被人看到了。”
“我很小心的。”她坚称。
“你认识卡塞尔少校吗?”
“我在马路上碰到过他和瑞·安德斯在一块儿,但我并不认识他。”
这时,她桌上的电话响了,我觉得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于是和她挥挥手,离开了警察局。
周三下午,我在伯尔曼饲料店门口的停车场找到了正在发表竞选演说的瑞·安德斯,他的妻子简也陪在他身边,他们在纷纷扬扬的传单中走过。我发现那正是前几天加拉格尔散布的传单。“我打算长话短说,”他说道,“我的竞选负责人,同时也是我好友的乔纳森·卡塞尔少校昨天早上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会竭尽全力参加接下来的竞选,作为对少校缅怀,如果我下周二成功当选,我向各位保证,一定将真凶绳之以法!”
一阵欢呼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接着人们开始散开,纷纷回到自己的车上。我拦住安德斯,问他能不能给我几分钟谈谈。
“这次你无计可施了吧,山姆。无论是手法还是动机,都找不到第二个嫌疑人。”
“罗勃·加拉格尔不早不晚出现在现场,不是吗?这看上去就像预先排练好的计划。”
“加拉格尔周一值晚班。电话接线员报告说小屋有人奄奄一息地求救,等他赶到时,警长的车已经停在门口,客厅窗户也被打碎。”
“你认识卡塞尔少校多久了?他为什么到北山镇来?”
“我是在哈特福德市的一次募捐派对上遇到他的。聊着聊着我跟他说如果能找到好的竞选负责人,我会参加警长选举。那是去年的事了。当我下定决心之后,简建议我和他联系。他和我岳父有一些业务关系,在党内也颇有人脉。”
简·安德斯奋力从热情的支持者中脱身,来到我们旁边。
“我想您该不会是想为警长洗脱嫌疑吧,”她说,“他犯的是杀人罪!”
“这件事还没有定论,简。”
“我不相信这是自我防卫,屋子里没有搏斗的痕迹。”
“你怎么知道?”
“我去取回马克思——我的宠物猴子,它被关在笼子里。尸体和凶器都被警方移走了,但是除了一扇破碎的窗户,屋子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我最好奇的是那只猴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犯罪现场?”
“夏天我一直在原木小屋里工作,刷油漆啦、添家具啦之类的准备工作,为了迎接卡塞尔少校入住。马克思也在那里陪我,没想到少校很快就喜欢上它了。他请求我把马克思留在那里,我觉得挺好,就答应了。竞选期间,我也能少一份牵挂。”
“你们有没有借过枪给少校?小屋有点偏僻,他可能需要防身用的武器。”
“当然没有,”安德斯回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凶枪不是我的。去年从警察局离职的时候,我已经把佩枪上缴了。你可以查到归还记录。”
“我想多了解一些死者的情况,我知道他和你的父亲有业务上的往来,简,如果你不介意,我能不能和你父亲谈谈?”
虽然有些惊讶,但她还是愉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父亲是个很棒的家伙,不过能不能对您有所帮助就难说了。”
“谁都比不上马克思,”我说,“你的猴子目击了事件的全过程。”
星期四早晨,当局仍未决定是否以杀人罪名起诉蓝思警长,我抓紧时间驱车前往费尼安·布洛菲的烟草田。从我来到北山镇的第一天起,布洛菲家族就已经在悉心栽培这片土地,在阳光特别强烈的日子里,他们会架起大棚保护田里的作物。大部分烟草都被用于香烟的生产,这让布洛菲家族日渐富裕。眼下正是烟草的收获季节,人们收割,晾干然后出售。明年春天以前,这片农场将进入淡季,只剩下一些打理家畜的农活要干。我事先打了电话过去,一点钟没过多久,布洛菲亲自出来迎接我。
他高高瘦瘦的样子看上去不像个烟农,倒更像个地主。简继承了他的绿眼睛和发号施令的仪态。
“霍桑医生,我想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在下就是费尼安·布洛菲,进屋坐,我妻子今天在城里。”
我们面对面坐在巨大的客厅里,周围饰有鹿头和几个野鸡标本,这应该是他的战利品,不过我并没有问。
“我不想耽误您太多时间,”我告诉他,“今天主要是为了卡塞尔少校而来的。”
“原来如此。大家都知道警长是您的朋友,”他取过一个半满的雕花酒瓶,琥珀色的液体在里面晃动,“现在喝酒是不是有点早,医生?”
“完全不会,这对身体有益无害,”我接过酒杯说道,“蓝思警长不是凶手,我要做的只不过是找出真凶,还有他的动机。您和死者有业务关系,对吗?”
“他为我提供一些帮助。”
“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他代表本州烟农的利益向立法机关进行游说。”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意外:“卡塞尔是一名说客?”
“他是本州顶尖的。去年他惹上了麻烦,于是决定暂时避避风头。”
“什么麻烦?”
费尼安·布洛菲耸耸肩:“有人告他行贿,塞钱给一名州议员以确保某项法案顺利通过。当局仍在就此事进行调查。”
“和这次的案件好像没什么关系。”
“是啊。”布洛菲说。
“您的女儿对他的竞选负责人工作还满意吗?”
“这一点毫无疑问。多亏他提出了新老更替的作战方案。”
“蓝思警长说案发当天早上,卡塞尔打电话报告说屋外有可疑的人出没。您觉得可信吗?”
“没什么奇怪的,如果真的有可疑人士出没,报警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那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到警察局?”
他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地说:“可能警长家里的号码刚好就在手边,我怎么知道?”
我透过窗户望向远处的田野。
“今年收成不错吧?”
“一般般了,不过我知足啦。”
我向主人告辞,却并不知道此行究竟有什么收获。
那天下午,当我再次出现在瑞·安德斯家门口时,他看上去很不高兴。
“坦白跟您说,医生,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就算不是竞选对手,我也打心底里认为是蓝思警长干的。”
隔壁房间传来动物的叫声,我瞄了一眼马克思的笼子。它一看到我,就兴奋地上蹿下跳,显然这是它欢迎新玩伴的方式。
“要是它能开口说话就好了。”我说。
“那对蓝思警长可不是什么好事。”
“冒昧问一下,你星期一整个晚上都在家里?”
“老实告诉你好了,那天晚上我在西尼角,因为第二天早上有一场餐会。”
这时,身着华贵晚礼服的简·安德斯从楼上款款而下,在北山镇很少能看到如此讲究的打扮。
“我们马上要出门了,先是晚餐,然后还有另一场选举集会,”
她解释道,“很抱歉没办法和您长谈。”
“今天早些时候,我和您的父亲谈过了。”我说。
“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了。”
“我只是路过来看看马克思,它一直被锁在笼子里吗?”
“以前从不上锁,直到后来我买了一把弹簧锁。现在它自己可以乖乖地走回笼子里,但是想出来的话得靠我们开门,因为它够不着开门的把手,笼子的板条之间太窄了。”
“卡塞尔少校会不会把它放出来一起玩耍?”
“我认为他有时候会这么做的。”
马克思更加激动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试图吸引我们的注意。
“我们真的得走了,”安德斯说,“快要迟到了。”
“抱歉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否在担任副官期间取得了那支凶枪并把它放在小屋,而在你离职后又忘记了上缴?”
他摇头道:“不可能,我告诉过您,我把自己唯一的佩枪还给局里了。”
我离开了安德斯家,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去哪儿。
安娜贝尔邀请警长和薇拉来我们家共进晚餐,希望借此改善某种焦虑的情绪,但那是个有些沉闷的夜晚。
“我连发表竞选演说的机会都没有了!”警长闷闷不乐地说,“我一开始讲话,观众里就有好事者起哄,质问我为什么要杀死卡塞尔少校。”
“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薇拉说,“我希望蓝思辞职,如果安德斯那么想要警长的位置,就让给他好了。”
“辞职就是不打自招,”我提醒她,“咱们需要正面应敌,薇拉。”
“现在是星期三晚上,医生,”警长可能以为我忘记了时间,“离投票只剩下六天了。”
“还有三天万圣节,我会在周末之前和凶手一决胜负,这样我们还有三天向大众发布你无辜的消息。”
“无辜!”他冷哼一声,“要不是地方检察官站在我这边,现在我已经蹲大牢了。如果我被监禁或是起诉,周二的选举安德斯必胜。”
“你有什么发现吗,山姆?”安娜贝尔问。
“倒是有一个,你们说猴子能开枪吗?”
她叹了口气。
“我表示怀疑,不过谁知道呢。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还记得盆栽棚舍里的那只猩猩吗?当时你也怀疑过它,可这并不是爱伦·坡的侦探小说。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我会认为凶手是人而不是动物。”
“说不定这次情况不同,”我说,“也许我们可以重建案发现场,看看马克思星期一晚上究竟干了什么。”
这听上去有些疯狂,但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就算有一丝希望,我也要为了蓝思警长和薇拉而战。被捕的压力随着下周二选举的日益临近而逐渐增加,我们都知道,一旦被捕,选举就会泡汤。我决定寻求罗勃·加拉格尔的帮助,现在他是代理警长。星期四一早,我就直奔他的办公室,把来意说明。
“罗勃,我想重建周一晚上的案发现场。”
“这么做有意思吗?”
“有可能,呃,某种很小的可能……凶手是那只猴子。”
“我靠,山姆!你疯了吧!猴子怎么可能开枪?”
“马克思聪明着呢。简·安德斯告诉我它能自己从笼子里跑出来,后来她换了弹簧锁才让它老实下来。”
“我到现场的时候,马克思是被锁在笼子里的,”加拉格尔提醒我,“它离凶器很远。”
“但是简说它也会自己回到笼子里去,笼子上的锁是弹簧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假设卡塞尔把它放出来嬉戏……”
“早上六点和猴子跳舞?”
“然后?……猴子发现了那把手枪,它扣动扳机,子弹刚好击中了卡塞尔。马克思一定很惊慌,连忙回到自己的笼子里,把笼门关上,最后弹簧锁自动锁住。”
“好啦好啦,”加拉格尔说,“我来告诉你这个推测的几大错误。第一,卡塞尔被杀时穿戴整齐。第二,他打电话给蓝思警长报告危险,你认为他挂了电话会用逗宠物猴子玩耍的方式来打发时间吗?他在焦虑地等待某人到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警长。”
“那窗外的可疑分子该怎么解释?”
“那是蓝思警长编造的谎言。”
“如果他是凶手,打碎窗户后,为什么不把门锁打开,反而让自己身陷密室,成为唯一的嫌犯?”
对此,加拉格尔居然也有自己的解释。
“因为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忙着布置现场,以使其看起来就像有人侵入的样子。卡塞尔让他进屋后,.他还没来得及把门锁和门闩重新打开。只要我晚到五分钟,说不定他就布置好一切了。记得吗,手枪上没有指纹,也没有动物的掌痕。说明有人刻意擦拭过。你觉得猴子有这么聪明吗?”
“算我求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重演案发时的场景?在重演过程中,你刚才提出的这些问题也许会有更合理的解释。如果你同意我的请求,我希望安德斯也要在场。”
罗勃·加拉格尔思量了一会儿:“好吧,那就试试看好了。如果那猴子真的会开枪,也许可以洗脱警长的嫌疑。我现在就打电话安排这事儿。”
“一切都要按照周二早上我们到达现场时的样子重新布置好。”
警长秘书葛瑞钦·怀尔德正在桌子后面一个劲儿地敲着打字机,听到我们说话,她转过身来,问道:“那些为了提取指纹而从现场拿走的证物也要放回去?”
“都有些什么东西?”我问。
她拿出一个贴有标签的马尼拉纸信封,打开后,读起了里面的一份材料:“一个装有一枚烟蒂的烟灰缸,一块秒表,一个空酒杯。上面都检查出少校的指纹。秒表还在走。”
“还在走?”我心中一震,“很奇怪啊,秒表怎么可以走这么久?”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加拉格尔老老实实地说,“我记得贴标取指纹前,我把秒表停下来的。上面有一堆指纹。”
“只有少校的?有没有其他的痕迹?”
“没有。”葛瑞钦确认道。
“给瑞·安德斯打电话吧,”我说,“问问他今天晚些时候,我们能不能占用他的小屋做个实验。”
要说服他并不容易,尤其是当我们告诉他需要马克思的协助。这意味着简也必须在场,因为马克思只听她的话。我也要求安娜贝尔出席,她的专业知识可能会派得上用场。最后,自然不能忘了蓝思警长。
五点钟左右,安德斯和简、蓝思警长、罗勃·加拉格尔、安娜贝尔,还有我,一行人在小屋会合。除了客厅窗户仍然用胶合板封住,小屋已经恢复到周二早晨的模样。安德斯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马克思和笼子一并带过来,并把它安置在壁凹里。
“马克思现在体重多少了?”安娜贝尔问。
安德斯气喘吁吁地说:“五十多磅。我们希望它别再长了,有的成年猴子能到一百多磅。”
“如果马克思长到那么大,就只能送去动物园了。”简说道。
我们像观众一样站在房间的一头,加拉格尔拿出那把射出致命一击的手枪。
“最好别装子弹。”蓝思警长说。
“是空的。”加拉格尔说着扳开枪,转了一圈空空的弹膛,然后把枪递给简。
“请放在地上,和案发时一样的地方。”
她接过枪,来到房间的另一头,把枪放在地上。印象中这差不多正是周二早上我看到的位置。然后,她起身来到马克思的笼子旁,把弹簧锁打开。我注意到门锁周围有圈金属,以防马克思把手从门栏间伸出来给自己开门。
门一开,它就离开壁凹,蹦蹦跳跳地走到铺着地毯的客厅里。
“我来扮演卡塞尔少校。”安德斯说。
他拿出一根香蕉,一边发出同类的声音,引诱马克思过来。一看到香蕉,马克思就乐颠颠地跑了过来,完全无视地上的手枪。
“简,你最好帮它一把。”我建议。
她弯腰拾起手枪,枪把朝外地递给猴子。马克思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很快就把手抽了回去。她只得将手枪搁在马克思脚边的地毯上,然后回到房间另一头加拉格尔和丈夫的身旁。马克思低头看着地上的枪,终于捏着枪管把枪捡了起来,好奇地盯着看。它看了半晌,我们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最后,马克思把枪扔到地上,甚至都没有碰一下扳机。
“它现在要干什么?”加拉格尔问道。
“大概要回笼子里去了吧,”她微微提高声音,“笼子,马克思!”
它看了一眼简,拿着自己的香蕉回笼子去了。它顺手带上门,弹簧锁咔嚓一声将门锁住。实验到此结束。
“看来不是猴子干的。”加拉格尔说。
“嗯。”我只能同意。
大家都没说话,但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如果凶手不是马克思,那只能是蓝思警长了。
安娜贝尔和我没有与警长一起回家,我已经想不出办法给警长和薇拉带来希望了。那天晚上睡在床上,妻子问我:“山姆。真的没办法了吗?”
“我不知道。整个案件在我脑海里已经重复了几十遍,没一次有新发现。这个凶手必须具备以下三项条件:第一,有机会获得警察局里的枪支;第二,具有杀人动机;第三,进入密室的手法。如果给凶手开门的是卡塞尔自己,那么他得有某种办法保持房门从内部上锁的状态离开现场。”
“警长并不是碰巧出现在现场的,”安娜贝尔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说,“卡塞尔打电话报告了可疑人物后,警长才前往小屋。”
“这正是我不能理解的谜团之一。难道是凶手强迫死者打电话给蓝思警长,来给他下套?”
怀着这样的疑问,我们进入了梦乡。当我在黎明的晨光中醒来时,一些梦境的片段仍然残留在脑海,在梦里,有一只握着秒表的猴子在追着我跑。
这一周我几乎忽略了诊所的业务,因此周五一天我都打算在办公室度过。但我刚到诊所,护士爱玻就告诉我薇拉·蓝思刚刚打来电话,并请我立即回电。
“是你吗,薇拉?刚才你找我?”
“镇选举委员会要求我丈夫退出竞选,镇长也一起来了。他们相信在周二选举之前还来得及再找一名候选人顶替蓝思。”
“这太荒唐了,薇拉。选票都印好了啊。”
“我知道,委员会的人也知道,可他们想的是让蓝思在今晚的广播中,号召支持者把票投给这位新候选人,他们认为这样也许行得通。”
“新候选人是谁?”
“罗勃·加拉格尔。他现在担任代理警长职务,同时也是共和党人。”
“他难道不是瑞·安德斯的支持者吗?”
“情况变了。”她叹息道。
“看完这个病人我马上行动,”我向她保证,“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结束的。”
一小时后,当我到达警长家的时候,发现那里一团乱麻。门廊上有一些共和党人,蓝思警长也在里面,看上去郁郁寡欢的。“医生,他们要求我退出。”他看着我走上台阶,难过不已地说。“我听说了。”院子的一角,加拉格尔独自站着,他在等待商议的最终结果。我离开门廊,朝他走去。
“这是你打了很久的算盘吧,罗勃?”
他一副被冤枉的样子。
“我根本没想过会这样。昨天晚上,小屋实验失败的消息不胫而走,接着委员会的人就找上我了。”
“实验没有失败,”我告诉他,我忽然觉得自己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我已经知道卡塞尔少校是谁杀死的,凶手不是警长。我要求再次进行现场重建。”
“山姆,别逗了,再来一次会有什么区别?”
“相信我,这次我亲自扮演凶手的角色。”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听我的。
“委员会也不会同意的。”
“镇长在这里吗?”
“他在屋里。”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塔特镇长,他被薇拉·蓝思逼到了墙角。
镇长义正词严地说着什么,但同时又十分注意自己的语气,以免伤害对方。
看到我,他如获大赦。“山姆,一切都决定了,”他告诉我,“党内不希望蓝思警长背着杀人嫌疑参加周二的选举。”
“我们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实验……”
“我听说了。”
“今晚我想再试一次,这次会有好结果的。”
“有用吗?蓝思警长的政治生涯已经结束了,凶手只可能是他。”
“如果是自杀呢?”
“凶器离死者太远。”
“有可能是简·安德斯的宠物猴子移动过了。”
镇长脸上闪过一丝踌躇。
“你有把握吗?”
“希望您网开一面,再给一次机会。蓝思警长为北山镇勤勤恳恳二十四年,这个要求不过分。”
“今天下午能开始吗?我们要在今天确定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如果拖到明天,民主党会认为我们在开万圣节的玩笑。”
于是那天下午三点我们又回到安德斯的小屋。在路上,我试着向蓝思警长解释目前的状况,但他充耳不闻。
“医生,这和枪落在哪里没有关系,即使它真的被猴子挪动了几英尺又能怎样?死者的伤口没有火药灼伤痕迹,而且枪被人擦拭过。这不可能是自杀。”
“你和我都心知肚明,但我如果不这么说,镇长就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
“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卡塞尔少校是怎样在密室里被杀的?”
“我已经有想法了,”我含糊其辞地说,“不过我要做个实验证明这个猜想,也好让其他人信服。”
按照约定,我扮演凶手。安德斯再次担任卡塞尔少校的替身。简·安德斯站在马克思的笼子旁边,和蓝思警长、薇拉一道看着实验的进行。罗勃·加拉格尔当然也在观众里,和上一次相比,只是多了塔特镇长。加拉格尔打了个电话回办公室,请葛瑞钦把烟灰缸和秒表拿过来。
当一切就绪,我开口道:“据我推测,凶手以商谈选举为名,在周一晚上或周二凌晨打电话给卡塞尔少校。于是卡塞尔便在家中等待此人到来,这解释了他为何在一大早就身着正装。他们的计划本来是这样的,先由卡塞尔打电话报告可疑人物出没,要求警长亲自出马。然后他们就用秒表记录警长的行动时间。如果他不是单独前来,或者花了很长时间才赶到,就证明他的年龄已经无法胜任警长的工作了。”
“天方夜谭,”瑞·安德斯坚持道,“这么低级的手段,就算能证明警长老了,大家也会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说得好,但是凶手本来就没打算测试警长的反应速度,他的真正目的在于把警长引到案发现场,好嫁祸栽赃。”
“好吧,”安德斯说着走到电话机旁边,“现在我就是卡塞尔少校,刚刚打完电话给警长。”
我按下秒表的计时按钮,把它放在桌上。
“现在我们在屋子里等待警长过来,然后我走到马克思边上,把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凶手必须争分夺秒,因为最多二十分钟以内,警长就会到达这里。凶手拿出武器,对着卡塞尔少校的脑袋就是一枪。他把枪擦干净,放在地毯上,再检查所有的窗户,确保它们是从屋内上锁的。接着,凶手压低声音打电话给接线员,再次报告说发现了可疑人员,于是一名警长副官将在警长到达后不久赶到现场。凶手从唯一的门走出去,用钥匙上了锁。”
我一边说,一边掏出问安德斯借来的小屋钥匙,一一照做。
站在门外,我提高嗓门大叫:“把手,马克思!”
里面没有反应。
我又叫了一遍,还是没反应。我打开门回到屋内。
“我想你已经证明过马克思是不会开枪的。”简·安德斯说。
我把门一关。
“你跟它说,简。”
“这太荒唐了!”
“它只认你的声音,快说吧。”
她求助地望向自己的丈夫,但安德斯睁大眼睛紧盯着简。
“简,照他说的做,”最后他告诉她,“证明他是错的。”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把手,马克思。”
猴子走到门口,伸出手,转 52a8." >动门闩的把手。然后回到自己的笼子里,把笼门关上。
简˙安德斯哭着倒在丈夫的怀里。
稍后我向众人解释了一切,首先是杀人动机,只有当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才能促使人做出极端的行为。
“如各位所知,卡塞尔少校为简的父亲费尼安·布洛菲工作,担任议会的说客。而布洛菲告诉我,卡塞尔因为和州烟草协会相关的行贿行为而被起诉。调查仍在进行中,我怀疑卡塞尔试图把布洛菲也拉下水,替自己分担罪责。尽管布洛菲替他安排了竞选负责人的工作,但他并不满足。为了保护自己的父亲免予起诉,简不惜杀死卡塞尔。她的方案可谓一箭双雕——既保护了父亲,也帮助了竞选中的丈夫。”
“是什么事让你对她产生了怀疑?”警长问。
“第一次实验过程中,加拉格尔请她把枪放回案发时的地方。她几乎十分精确地办到了,可她怎么知道当时枪在哪里?她亲口告诉我,当她来到现场领马克思回家的时候,枪已经被警方作为证物拿走了。这让我开始怀疑她,同时我也开始思考为什么加拉格尔到达现场的时候,秒表处在计时状态。这说明卡塞尔可能被人利用,在用秒表做某种计时的工作,比如计算你到达小屋花费的时间,这也能解释他打到家里来的电话。凶器来自警察局保险箱这一事实则说明本案和警察局人员——无论在职的还是离职的——有关联。以本案来说,是一位前警员的妻子。她一定是某次和安德斯在警察局趁保险箱打开的时候,偷偷拿了那支枪。安德斯对此一无所知。”
“你确定?”
“如果他知道妻子拿了那支枪,他自然也会知道妻子就是凶手。我不认为他包庇凶手。记得吗,周一晚上他在西尼角,家里只有简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简被捕的消息对于安德斯的选举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主动宣布退出。不过因为选票已经印制完毕,投票仍然如期举行。蓝思警长以巨大优势获得连任。同一天,前线传来蒙哥马利在阿拉曼获胜的消息,未来正日趋光明。
黑修道院疑案
一九四二年年底的镇警长选举以蓝思警长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担任这一职务而告终,选举结束后还不到一周,盟军对法属北非的战役就打响了。这是个令所有人欢欣鼓舞的时刻,它标志着盟军终于开始了全面的陆地反攻(山姆·霍桑暂时打住,为客人将空杯再次斟满)。在城市里,与战争有关的盛大集会频频举行——庆典活动有时候能为战争募集到捐款。
至于像北山镇这种小地方,自然不可能吸引到多大规模的庆功集会,但事实上,就连本地的小规模庆祝活动也没人知道。
十一月的选举为我们带来一位新镇长:西里尔·本史密斯,一个身材瘦长、干劲十足的家伙,他今年四十岁,比我年轻一点。竞选前,我压根没听说这个人,结果到他担任镇长以后,我还是对他知之甚少。他们家的小农场位置偏僻,横跨镇边界后,几乎延伸到相邻的西恩角镇。这也许就是我不了解他和他的童年好友拉斯提·瓦格纳的原因吧。拉斯提原名乔治·施耐德,后来他去了纽约,改名为拉斯提,在百老汇的一出戏剧里扮演反面角色,表演的反响还不错。他又前往好莱坞发展,并且成为派拉蒙电影公司对抗亨弗菜·鲍嘉的王牌。尽管没能取得鲍嘉那样如日中天的地位,但拉斯提·瓦格纳在其他领域的表现却不同凡响。一九四三年四月,盟军继续朝着突尼西亚前进,许多年轻男演员也上前线参战,因为健康状况以及不小的年龄,拉斯提·瓦格纳无法入伍,他的角色是在全国范围内销售战争债券。本史密斯镇长听说他在波士顿有一场集会活动,便邀请老朋友顺道回家乡做客。
“你听说了吗?拉斯提·瓦格纳要来咱们镇举行战争债券的销售活动。”爱玻一早问我。
“北山镇不大放电影,”尽管有一个条件很好的剧院,但事实就是我说的这样,“我猜我在银幕上看到过他一两次。”
“这个活动我要去帮忙。”她说。爱玻的丈夫安德鲁随部队离开了美国,因此我非常理解她急切地想为战争做些什么的心情。
“没问题,到时候我来找你买一份债券。”我答应她。
晚上回家,我和安娜贝尔提起这件事,她表现得比我还更兴奋。
“真是好消息,山姆!北山镇终于与时俱进了!”
她的话令我忍俊不禁:“可是有很多人觉得北山镇早已经跑在时代前面了。比如我们的谋杀犯罪率……”
“真希望你别老是把发生谋杀案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在你来北山镇之前,这里照样有人遇害。对了,我要给蓝思警长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两口子几点钟过来吃晚饭。”
蓝思警长第一次当选是在一九一八年,他当选后没多久,标志战争结束的停战协议就在法国签署了。那时候我还没来到北山镇,直到几年后的一九二二年一月,我才在这里开设了诊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聊起过这段空白期发生的罪案。
我们每隔几个月就会和蓝思警长还有他的妻子薇拉一起吃饭,两天后的晚餐轮到我们做东。薇拉在厨房里帮着安娜贝尔一块儿准备晚餐,我和警长正聊得起劲。
“前几天晚上,安娜贝尔和我谈到北山镇的犯罪率,我是一九二二年搬过来的,那以前的谋杀案也像今天这么猖獗吗?”
蓝思警长捧着安娜贝尔准备的雪利酒哈哈大笑:“医生,你来之前啊,这里根本没有谋杀。就是你把它们给带过来的,”他抿了一小口杯中的黄色液体,又说道,“值得一提的是黑修道院的火灾,但是也没有人认为那是谋杀案。”
过去二十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开车路过那栋被焚毁的建筑,每次经过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镇政府不把它推倒,然后将土地拍卖呢?
“能不能跟我详细讲讲当时的情况?”我问。
“没问题,那是一九二一年的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这所建筑于十九世纪末竣工,其初衷是为了给那些还俗的修士以及其他一些宗教的叛逃者提供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社区,他们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庇护,但又不愿意世俗地活着,因此这是一个折中的选择。有时候,应法院要求,他们也会接纳一两个青少年罪犯,因为有理论说经过一天的努力工作,能够让人回归正道。人们对这个特殊群体基本没有印象,除了每个月有一次,他们会进城采购物资。人们效仿马丁·路德在德国待过的奥古斯丁隐修会,给这里起名为黑色修道院。宗教改革后,修士们从修道院离开,但路德仍住在那里,向还俗的修士和流浪汉提供栖身之所。一五二五年路德结婚的时候,这栋建筑被作为礼物赠送给他。”
“你知道的真多,警长。”
“呵呵,虽然我们的婚礼是由一名浸礼会牧师主持的,但薇拉是路德会教友。有天晚上我们聊到黑修道院,她就给我好好地补了一课。”
“好像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哦,”薇拉·蓝思走了过来,“晚餐马上就准备好了。”
“医生对黑修道院有些兴趣,我在向他解释。”警长说。
“没想到你会对这个感兴趣,山姆。我们正在为战时公债集会筹划一场古董拍卖,有人把黑修道院那扇华丽的橡木大门捐赠出来。它和其他的古董放在一起,你可以到镇议会厅看看。”
“也许我会抽空去一次。集会什么时候举行?”
“下周二,四月二十日。前一天是波士顿集会,他们把这次集会与爱国者日和马拉松比赛安排在一起。”今年的复活节要等到四月二十五日,这也是复活节理论上的最晚日期。月25日,上一次出现是在1943年,要到2038年才会再次出现。">99lib?
我们围桌而坐,安娜贝尔端着沙拉从厨房出来。
“我刚才还在和薇拉谈这次集会的事,”她告诉我,“我跟她说我也想出一份力。”
“大家都很积极啊!爱玻早上还在诊所嚷嚷着要去帮忙呢。看来电影明星的号召力还真是大。”
“拉斯提·瓦格纳根本不能算大牌,”薇拉朝沙拉里捣了一叉子说道,“有时候他的脸看上去就像绞肉机里出来的一样……”
“不过他扮演的坏蛋还真是惟妙惟肖,”安娜贝尔说,“结婚以前,我看了不少他演的片子。”
说完,她若有所思地转过来看着我说道:“山姆,咱们以后应该多去去电影院了……”
就这样,谈话偏离主题以后,再也没有回到黑修道院上面。
直到星期天下午,距离预定举行的集会还有两天的时候,我陪安娜贝尔去镇议会大厅,站在那扇被烧焦的大门前,我又想起了毁于火中的修道院。这扇厚重的橡木大门确实可称得上精美,它斜靠在墙上,正面是一幅头戴帽兜的跪僧祷告造型的浅浮雕,作为修道院的迎客图,没有比这更为合适的了。
“你瞧,这扇门在火灾里,被严重地烧坏了。”薇拉走过来,给我们说明。装修考究的议会大厅里,琳琅满目的拍卖品被收集在一起。
我用指尖沿着浮雕的纹理轻抚,对技师的雕工赞叹不已。
“门上怎么好像还有几个小的虫眼?”安娜贝尔说道。
她说得没错,门的侧面和顶部有一些小洞。我把门朝自己这边拽过来,没想到背面居然光滑、干净,根本不像被火烧过的样子。
“当时的火灾是怎么回事?”我问薇拉,“当时我还不在这里。”
“我那时还是个丫头哪,哪记得清楚这些事啊,不过据我所知,这个修道院是某种宗教团体的。那次大火中,死了一个年轻人。后来,团员们就解散了。”
“它的财产所有人是谁?”
“不知道。不过门的捐赠人是五金店的菲利克斯·庞德,据他说,这扇.门在家里躺了好多年了,至于修道院是不是他们家的财产,我就不清楚了。”
“这个慈善义拍打算怎么搞?”安娜贝尔问。
“买家用购买战争公债的方式来投标,其实等于没花钱。只要等债券赎回就可以了。所有拍卖品皆为捐赠所得,所以应该不值太多钱。但是也有一些好东西需要慧眼识珠,比如这扇门,只要进行清洁和涂漆处理,就能焕然一新了。说不定有些教堂还拿回去当宝。”
我再次用手指感受这扇门的精雕细琢,结果又被工匠的高超技艺折服,不禁问道:“这到底是谁的作品呢……是当地人,还是黑修道院里的某个修士?”
“这恐怕要问本史密斯镇长才行。”
“那我可得去问问看。”
西里尔·本史密斯在镇北路有一家牛奶农场。他又高又瘦的体形多少让人联想到亚伯拉罕·林肯,然而他直到几年前妻子去世以前,脑子里压根没动过从政的念头。他们没有子女,也许是为了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他参加了镇长竞选,并轻松胜出。虽然贵为一镇之长,他每天还是亲力亲为农场的工作,因为北山镇镇长并非日理万机的职位。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刚到达议会大厅,正忙着和来客们握手,欢迎他们捧场。
“山姆,今天过得如何?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相信下周二的集会一定会大获成功。”
“可不是,”我表示赞同,“再加上拉斯提·瓦格纳的助阵。”
“拉斯提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多年没见了,不过一直有联系。”
“我特别喜欢那扇修道院的门,”我指着那扇黑漆漆的门说道,“你知道这扇门背后的故事吗?”
“很抱歉,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五金店的菲利克斯·庞德把它捐给了拍卖会。”
“门上的浮雕是本地人的作品吗?”
“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如果有机会,你周二的时候可以问问拉斯提。”
“问他?”
“修道院着火的时候,他也住在里面。”
“他那时多大年纪?”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八岁,他和我同年。他和另外一个叫弗利兹的男孩在哈特福德偷车被人逮到。法官告诉他们,不想坐大牢可以选择在修道院干一个夏天的农活,他们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就是这样才认识了他。当时他叫乔治,但是他一直很讨厌这个名字。直到修道院失火之前,我们常常见面。”
说完,他又忙着迎宾去了,我的问题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星期一,蓝思警官来到我位于朝圣者纪念医院辅楼的办公室里。我看完早上最后一个病人回到办公室,发现他正和爱玻聊天,于是我邀他到看诊室小坐。
“明天的战时公债集会都准备就绪了吗?”
“差不多吧。薇拉把我折腾得够戗,为了拍卖到处征集募捐。”
“昨天和镇长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拉斯提·瓦格纳曾经在黑修道院住过。看来当年的故事还没结束呢。”
“一九二一年夏天的事,我真的记不清啦。修道院是很多人的家,他们有些来自一个已经解散的特拉普会,有些来自不同的新教教派。他们不是有各种心理问题就是不知何去何从。其中有两个年轻人为了逃过牢狱之灾,选择来修道院干农活。我猜拉斯提·瓦格纳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家伙被火烧死了。”
“赶紧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
蓝思警长叹息道:“医生,这些年遇上的案子还不够吗,非要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不是什么不可能犯罪,据我所知,连犯罪都谈不上。厨房是最早起火的,接着火势蔓延到整个屋子。当时是下午,所有人都去了田里工作,瓦格纳和另一个年轻人,名字我忘了……”
“镇长说是弗利兹。”
“啊,没错,弗利兹·海克。起火的时候,两人在屋里准备晚餐。瓦格纳死里逃生,身上多处严重烧伤,可弗利兹就没那么好运了。瓦格纳脸上有一道不明显的伤疤,我猜他开始在银幕上扮演坏蛋的时候,身上的烧伤已经痊愈了。”
警长告诉我的已经不少,不过我还是对那扇门耿耿于怀。我趁午休时间开车去了菲利克斯·庞德的五金店,他正在招呼客人,于是我就在一旁等他。庞德留着精干的须发,看上去强壮如公牛,他忙进忙出地将木材和其他货物扛到外面等候的马车上。我不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他认得出我。
“霍桑医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要不要来把锤子或者螺丝刀啥的?”
“都怪我那该死的好奇心,”我告诉他,“我特别喜欢那扇修道院的大门,他们说是你捐赠的,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到它的?”
“真相很简单,”他咧嘴笑道,“我偷来的,几年前。那地方自从火灾后就成了废屋。里面的居民都跑光啦,也没人知道修道院究竟该归谁管。那么漂亮的门搁那里风吹日晒的,不是暴殄天物吗,所以我把它拿回家放在商店后面的仓库里。要不是去年有人问起我这件事,我早就把这茬给忘了。”
“那应该挺值钱的。”我认真地说。
“可不是!做工精良着哪,是其中一个修道院居民的杰作。不过我觉得我没权利把它卖掉,因为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后来有人建议我捐给公债拍卖会,我觉得是个好主意。”
“大家伙儿肯定会竞价的。说不定我也会参加,”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菲利克斯,你是在听说拉斯提·瓦格纳要来北山镇之后才决定捐赠的吗?”
他皱着眉头,显然不明白我这个问题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人告诉我说起火那会儿,拉斯提也是修道院的居民。”
“真的?”他沉思片刻,说,“我猜你说得没错,是在听说他要来的消息后。不过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
和菲利克斯告别后,我离开了五金店,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到底是什么让拉斯提·瓦格纳决定重返故土的呢?
星期二是个春和景明的好日子,仿佛是为了欢迎前来参加战争公债贩售会的人们。虽然规模不能和波士顿集会相提并论,但我发现一些来自邻镇比如西尼角的镇民也驱车前来。我们在镇广场搭了个台子,一面作为背景的彩旗迎风招展。所有拍卖品一目了然,那扇修道院大门立着靠在一根背景墙的支柱上。
集会正式开始前,本史密斯镇长特意把我介绍给拉斯提·瓦格纳。他比我想象中矮一些,脸部棱角异常分明。烧伤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依然明显,想必是修道院大火造成的。不过面积并不大,只要他愿意,稍微化妆就可以遮掩。他的经纪人杰克·米歇尔陪在他身旁,身上的西装因为火车旅行的缘故皱巴巴的。
“我听说您在本地住过一段时间。”我握着瓦格纳的手说道。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感叹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后来我就去纽约了。北山镇的变化可真大啊!”
镇长一只手搭在老朋友的肩上,提醒他:“我们还有几分钟就开始,你最好上台做好准备。”又冲我眨巴眨巴眼睛,“我们会用一起爆炸作为开场,就像拉斯提主演的电影里的那样。”
我一开始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台上发生的事很快就解开了我的疑惑:当瓦格纳在一阵爆发出来的掌声中登台的时候,一个身着德国军官制服的男人忽然从一面彩旗后出现,并且站在修道院大门旁,他掏出一把鲁戈尔手枪瞄准了拉斯提。枪声响起,观众里有人尖叫,拉斯提·瓦格纳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本史密斯镇长立即接过话筒,挥舞双手号召观众保持冷静。“乡亲们,刚才发生的悲剧每天都在前线真实地上演着,购买战争公债,支持我们的政府,是我们北山镇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幸运的是,台上这位德国军官其实是我们自己人米尔特·斯特恩扮演的,而拉斯提·瓦格纳,他仍然需要活着,更多的使命还在等待他去完成。”他走向倒在地上的电影明星,说道,“拉斯提,该向大家伙致辞了!”
瓦格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忙跑到他身边察看,他身上既没血迹也没伤口,然而我一看就知道他死了。
在几百人面前,著名电影明星死于一场战争公债集会,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很快就传遍全国。本史密斯镇长和蓝思警长都知道,北山镇明天一早就会出现在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于是一起向我求救。我让他们先保持冷静,因为连死亡的原因都还没有查明。
“我们目前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不论他是被什么杀死的,总之不是米尔特·斯特恩手枪里的子弹。”
尽管如此,当镇长忙于安抚群众和主持拍卖之际,我和警长还是首先询问了米尔特。他在北山镇住了十年,今年三十五六岁,已婚并育有两个孩子,过去几年一直在本地的一家饲料店工作。“瓦格纳死了?”他一看到我们便问,“他被抬上了救护车,有人说他还有呼吸。”
“哥们儿,他已经死了,”蓝思警长告诉他,“只是我们不想立刻公布这个消息,这会影响拍卖的正常举行。公债集会结束后,大家会被告知的。”
斯特恩拿出那支德国鲁戈尔手枪给我们检查。
“里面是空的,我把弹匣取出来了,错不了。枪是镇长给我的,制服是从波士顿的一家剧场服装供应商那里租借的。”
“这一切都是镇长的主意?”我问。
“我想想,好像是他说要用某种惊爆的方法来开始集会的。所以我自告奋勇地出演纳粹,假装开枪射击。”
事实再清楚不过了,如果验尸结果显示拉斯提·瓦格纳是因为中毒或窒息而死,那我准会大吃一惊。结果并没有什么意外之处,第二天早上我们了解到他的死因是心脏病,体表没有任何伤口。虽然如此,我还是特意去了一次镇长办公室。
“显然他的心脏不太好,”我说,“也许这就是他未能入伍的原因,当然,还有他的年纪。”
“悲剧在于他偏偏死在北山镇,”本史密斯镇长说,“他也有可能随时倒在波士顿的舞台上。”
“我想同您确认一些事。您有没有向瓦格纳详细解释过您的假纳粹表演方案?他知不知道有人要用一支没有子弹的手枪对自己射击?”
“当然。他一到北山镇,我就把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跟他作了说明,当时我秘书丽塔也在场。”
他把丽塔叫进办公室,问道:“丽塔,我们在车站见到拉斯提·瓦格纳的时候,我向他说了些什么?”
丽塔·伊尼斯是个一板一眼的中年妇人,本史密斯当选镇长之前,她在他的农场办公室里工作。他把她带到选举办公室后,她同样表现出色。
丽塔开始回忆:“您解释说会有一个穿着纳粹衣服的人出现,然后假装开bbr>枪。拉斯提倒在地上后,您便号召镇民们购买公债。他对此一点也不意外,他说他在别的城市也这么干。”
“心脏病只是巧合,不期而至。”本史密斯下了结论。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从医学和法律两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起犯罪事件。
瓦格纳的死给拍卖罩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直到十几天以后,我看到薇拉,才想起来关心拍卖的结果。
“结果不错,”她告诉我,“即使考虑到一些突发事件。”
“修道院那扇门谁买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买家是一个叫做杰克·米歇尔的人。他是拉斯提·瓦格纳的经纪人,随同瓦格纳一起在各地活动。门还在镇上,我们准备用船运到加利福尼亚。”
复活节后的星期一。我开车经过修道院的残骸时,决定下车看看。入口没有上锁,荒芜的走道上草已及膝。有一处屋顶已经被烧穿,风吹日晒的院墙仍看得出大火肆虐的痕迹。有一些迹象显示,这里是孩子们玩乐的秘密基地。走在通往修道院后院的旧路上,我发现一枚用过的猎枪弹壳。那时每个农家的手头都会为了安全备一把武器,就好像鸡舍附近总有狐狸踅来踅去。
吃过中饭,我来到蓝思警长的办公室。
“今天早上我去黑修道院逛了一圈。你能不能再跟我说说那场火灾和当时的调查结果?”
警长露出熟悉的无奈表情:“医生,咱们手头没有案子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一九二一年。拉斯提·瓦格纳被一把空枪打死了,但这不是不可能犯罪,这是个意外!”
“我现在只想谈谈修道院的火灾。跟我说说在火灾中丧生的那个年轻人。”
他走到文件柜旁,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我自己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那份文件了。说不定过了这么久早就扔掉了。”打开薄薄的文件夹,他取出一些文件和照片。
“死者名叫弗利兹·海克,十八岁,和瓦格纳同龄。帅哥一个,看看这张照片,右边的这个人就是他。”
“他旁边的人是瓦格纳吗?”
“不,那是海克的弟弟。”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他俩挺像的。”
“我们是在他们位于哈特福德的家里拿到这张照片的,因为当时要确认身份。照片上的人毫无疑问正是海克本人。他的指纹被哈特福德警察局记录在案。他和瓦格纳虽然偷了一辆车,但并不十分清楚该怎么驾驶。”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瓦格纳告诉我的故事是这样的:他们正在准备晚餐,一边聊着在镇上遇到的一个姑娘,海克一不留神把热油弄到火源上了。他们连忙浇水,却让火势蔓延开来。火苗直冲屋顶,并扩散到客厅,”蓝思警长看着瓦格纳的口供和自己的批注继续说道,“海克冲进客厅,试图控制住大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困在浓烟和烈焰中,终于倒在前门,临死前他试图开门但没有成功。”
“这个建筑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立在这儿?”
蓝思警长耸耸肩:“我听说海克家买下了这块地,用来纪念故去的孩子。不过除了缴税,他们没有任何纪念性的举动。”
“你有没有见过他家里人?”
他摇头否认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来过北山镇,反正我没见过。总之尸体当然是要被运回哈特福德下葬的。”
“拉斯提·瓦格纳在这次事故后有什么反应吗?”
“他也被接回哈特福德去接受烧伤治疗了。再后来,我们听说他去了纽约,上了银幕。本史密斯镇长是他的朋友,他们一直保持联系,”他眯着眼睛越过镜片上沿斜睨着我,“你想从这些旧事里挖出些什么,我说得没错吧?”
“试试看嘛。”我笑着拿起弗利兹·海克的照片端详起来。
“你这里有没有验尸报告?”
“这个真没有……一九二一年的北山镇验尸官只不过是个疯狂想赚外快的外科医生。他的工作就是看了一眼尸体,然后告诉我们,这个人被烧死了。不过哈特福德警方向我们提供了两个男孩当时的医疗记录。”
我飞快地扫了一遍警长递过来的文件,上面记载了一些常见的儿童疾病,包括海克在一九一九年的疫情中染上了严重的流感。瓦格纳小时候得过两次风湿热,但逃过了猪流感。
“你这里还有什么别的资料?”
“只有瓦格纳关于着火经过的口供,我刚才已经念给你听过了。他因为想救出自己的朋友而烧伤了脸。”
我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瓦格纳的经纪人杰克·米歇尔的电话?”
“应该有,你要他的电话干吗?”
“薇拉说他出高价把那扇门买走了。自己的客户刚刚去世,却还花大把的精力、金钱在这种小事上,着实有些古怪。”
我给米歇尔位于西海岸的办公室打电话,几秒钟的延迟之后,电话接通了。
“米歇尔先生,我是北山镇的霍桑医生,我们还在调查拉斯提·瓦格纳的不幸身故。”
“您好,”他回答道,“我刚回公司,现在正安排追悼会的各项事宜,不知您找我有何贵干?”
“听说您竟价买下了黑修道院的大门,拉斯提在那儿住过一段时间。”
“没错,这是他的要求,那扇门对他好像很重要。救护车把他运走的时候,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他能活下来。竞价成功后,我才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这扇门?”
“处理?”他在电话那头的嗓门高了几分,“我没打算作什么处理。既然买家死了,你们可以保留那扇门,用于再次拍卖。”
“他有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购入那扇门?”
“至少他没有告诉我。他在修道院待了整个夏天,我猜也许是里面藏着一些往日回忆。”
“那当然,”我附和道,“他的朋友在火灾里去世了,他本人也被严重烧伤。”
“他对当时的事情总是避而不谈,只说让我去参加拍卖,把门买下来。”
我谢过米歇尔,挂了电话。
蓝思警长问道:“有什么收获?”
“瓦格纳一死,他就不需要这扇门了。他说我们可以留着再次拍卖。”
“我会把这事告诉薇拉。”
“门现在在哪里?”
“镇议会大厅。没猜错的话,应该放在镇长办公室。”
“我们再去看看。”我建议。
经过镇广场便到了议会大厅。本史密斯镇长还在外面吃午餐,他的秘书丽塔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那扇门就斜靠在墙边。
“我们还在等候船运通知。”她告诉我们。
“对方改变主意了,”我告诉她,“我们可以再拍卖一次。”
我来上前去,更加仔细地察看这扇门。
“你有没有镊子?”
“应该有。”她从办公桌抽屉里找了一把给我。
“你想找什么,医生?”蓝思警长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瓦格纳对这扇门看得很重,而且他对于起火经过的交代也有些不清不楚的。”
“不清不楚?”
“根据他的供词,弗利兹·海克是在试图开门的时候死亡的,并且倒在门的内侧。但是请看这扇门:焦痕位于外侧,而内侧光滑如新。因此着火的时候,这扇门必定开着,这样的话,海克怎么可能被浓烟和火焰困在屋里?直接走到修道院外面就可以了。”
“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警长惊讶地说。
“真希望有一份更加详细的尸检报告啊。”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
“在那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
“我理解。”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门上的虫眼,安娜贝尔之前也曾向我提到这些奇怪的痕迹。我用小刀把这些小孔抠大,然后用刚刚拿到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探进去。过了一会儿,我夹出了想要的东西。
“这是什么,医生?”
“猎枪用的大号铅弹,安娜贝尔以为是蛀虫,但是我发现门后面没有同样的痕迹。子弹是只进不出的虫子。瞧瞧这片洞眼,明显是猎枪轰出来的。”我指着门的侧面和顶部的一片小洞说道。
“铅弹射击留下的痕迹应该是环状的。”警长驳斥道。
“如果子弹中途受阻就不一定了。警长,您难道还没有发现吗,弗利兹·海克当时正站在开着的门边,然后被人开了一枪。早上我在院落的泥土里找到了一枚弹壳,因此我认为修道院很可能有一把猎枪。门板上缺失的弹痕实际是在海克的身上,并且我们可以看到,门上的这些小孔距离十分接近,显然是近距离射击的结果,这样的距离足以杀死一个人。”
“当时房间里只有拉斯提·瓦格纳一个人。”
“完全正确,”我说,“现在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联想到瓦格纳说他和海克在谈论一个在镇上遇到的姑娘,我们可以假设他们因此起了争执,然后瓦格纳拿起那个时期每个农场都保有的一把猎枪,试图把海克赶出门去。也许就在门口,猎枪突然走火了。”
“所以他就故意放了一把火?”
我点点头。
“为了掩盖犯罪的痕迹。他很有可能焚烧了尸体身上的某些地方,使得人们看不出猎枪子弹造成的枪伤。但是他太不小心了,以至于把自己的脸也搭了进去,这恰好增加了他杜撰的真实性。”
“现如今随便找个验尸官都能发现这些弹痕。”
“大概吧。只要简单查看就会发现死者肺部没有吸入烟灰,这是海克在修道院着火之前就已经死亡的确证。”
蓝思警长发出一声叹息。
“凶手人都死了,也没必要重新开棺验尸了吧?”
“当然不必。”
“要是你能早点来北山镇就好了,医生,那样我就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这么多年。这真是个完美犯罪。”
我摇了摇头。
“警长,你说得不对,上周二拉斯提·瓦格纳在这里被谋杀才称得上完美犯罪。我们完全拿凶手没辙。”
故事的尾声发生在马克思牛排馆,距离我和警长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几晚,我和安娜贝尔正在这间我们最爱的餐馆吃晚饭,这时我看到米尔特·斯特恩在吧台喝酒。
“不好意思,亲爱的,”我跟妻子说,“我要过去和他谈谈。”
“山姆!你不是说打算放弃了吗?”
我没有理会安娜贝尔的话,径直走了过去。
“米尔特,有时间吗?”
“当然。怎么了?”
“只是想和你聊聊。那边有个雅座没人,我们去那谈话比较好。”
他瞥了一眼安娜贝尔。
“最好别扔下你妻子一个人。”
“我就和你聊一会儿。”
他跟着我进了雅座,在我对面坐下。
“你想谈什么?”
“拉斯提·瓦格纳。”
“老天,当时可把我吓傻了!就好像他真的是被我杀掉的一样。”
“没错,凶手就是你。”
他舔了舔嘴唇,干笑两声。
“玩笑开大了,那事儿真和我没关系。枪里的弹匣是空的。”
“米尔特,你为什么要来北山镇?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其实是被谋杀的。”
“他不是我哥哥……”
“不用骗我了,他就是你的亲哥哥,米尔特。我看过你俩的合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年前你离开哈特福德搬来这里,把海克这个德文名字改成了相同含义的英文名斯特恩。你一直怀疑瓦格纳是杀害你哥哥的凶手,也许是他在给你的某封信当中提到了某些麻烦事。总之你一到北山镇,就结婚并且安顿下来。一路追查,你终于在某处看到了菲利克斯·庞德从废墟中拯救回来的那扇门,并且明白了那些小洞背后的故事。于是当你得知瓦格纳即将来到北山镇参加战争公债集会的时候,马上有了计划。”
“计划?”
“你向庞德建议把那扇门捐献给战争公债拍卖会,并且当镇长集思广益,讨论瓦格纳的出场方式时,你自告奋勇地扮演那个身着纳粹服装用空枪射击的人。你肯定知道他小时候曾经患过两次风湿热,也许是你哥哥在信件当中提到,或者是你在某本电影迷杂志上读到过新闻。总之这样的病史使得他的心脏弱不禁风,并且也可能是造成他暂时无法应征入伍的原因。”
“他事先是知道我会用空枪射击的,”米尔特·斯特恩说道,“这不可能导致心脏病突发。”
“只是这样,也许不够。但试想当他登台后,看见自己二十二年前杀死的好友死而复活,尽管岁月在脸上留下了痕迹,但熟悉的面容并未改变太多。故友站在当年的那扇门前,用枪对着自己,枪在一瞬间走了火,他的心脏病就发作了。”
“你真以为有人会相信这个?”
“我知道,”我承认道,“至少陪审团肯定不会相信的。”
米尔特·斯特恩笑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蓝思警长知道,镇长很快也将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们不会以任何名义起诉你,但对你最好的选择可能还是离开北山镇,回到你的家乡哈特福德。”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 5f88." >很久。
“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事,至于瓦格纳是死是活我其实控制不了。”
“你是走是留我也管不着呀。”我这么说道。
“好吧,”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
我离开雅座,回到安娜贝尔身边。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秘密走廊
这次的故事源于安娜贝尔(山姆·霍桑医生抿了一口雪利酒,向他的客人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卷进去的。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一九四三年五月初,几个月前,我们的军队在瓜达康纳尔岛艰难取得胜利,轴心国也在北非战场宣布投降,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乐观的情绪暂时弥漫在整个后方地区。
那天,安娜贝尔很晚才从她的动物诊所回到家里。当她回来的时候,我都开始准备晚餐了。
“出去!”她发号施令般地说道,一边拉我一边从我的手里把煎锅抢了去,我都没来得及反应。
“去看你的报纸,或者找些别的事干!”
“我只是想帮忙做点家务啊。”
“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我和梅格·伍立策吃午饭时约好晚上见面,她一小时内就到了,所以我们得在那之前吃完晚餐。”
梅格·伍立策是北山镇广告报的编辑,这是一份免费的周报,逢周四出版。通常报纸会投递在每户人家的前院门廊,农民们则可以在一些地区性商店里免费取阅。一年前,她以收购遗产的方式,从一户小家庭手中得到了这份报纸,并且打算将它发展成为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报纸。自从北山镇《尖锋报》倒闭之后,这里就仿佛少了些什么。安娜贝尔通过在梅格的报纸上刊登诊所广告来支持这份报纸的生存,并因此和梅格成了朋友。
“我得猜猜看,”我随手操起一份每晚必读的《波士顿新闻报》,说道,“她要找我去登广告?”
“才不是,”安娜贝尔略带顽皮地说,“是别的事情啦。不过别担心,不是坏事。”
“那得我听了才知道。”
梅..格·伍立策是个十分能干的女子,今年三十岁出头,她身材高挑,一头棕发,人前人后总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有时候,我在镇议会上遇到她,她总是毫不畏惧地畅谈自己的观点。那天晚上,她到访的时候,拿了一个装满报纸的公文包,并且同行的还有潘妮·哈米许,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她是报纸的助理编辑。
“山姆,最近好吗?”她在我脸上轻轻一吻,反而让我觉得有种先礼后兵的感觉,看来麻烦事还在后头。
“好极了,梅格。诊所里除了春天常见的感冒病人,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你看上去气色不错,潘妮也一样。”
“我们最近正忙着为报纸思考新的出路。今天和安娜贝尔吃午饭的时候,我告诉她北山镇是时候为战争贡献更多力量了。”
“我们已经向海外战场贡献了很多男孩。”我指出。
“我指的不是参军,而是某些人人都能参与的贡献。这让我们团结一心。”
“我们已经有战争公债动员大会了。”
“但还没有举行过废弃金属募捐活动,其他地方都已经搞过了。废弃金属对于眼下的战事而言,意义非凡。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可以捐献出来——旧的散热片,汽车和卡车零件,过时的农具、铅管、排水管道,等等。”
“甚至是金属的洗衣板!”潘妮插嘴道。
“梅格打算在她的报纸上宣传废旧金属捐献活动的消息,”安娜贝尔解释道,“我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
梅格·伍立策从她的公文包里取出几份报纸。
“你瞧,这是我灵感的来源,一份纽约罗切斯特的报纸。这是他们制作的一周专题栏目,一个效仿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男人,他头戴猎鹿帽,披着斗篷,叼着烟斗,甚至还拿着放大镜。他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废旧金属,好为战争尽一点微薄之力。他的名字更好玩——昂洛克·福尔摩斯!是不是很有创意?”
我端详着这张照片,不置可否地说道:“至少没什么坏处。”
安娜贝尔接过话头:“梅格需要的只是有人能穿得和昂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扮演金属探测人的角色。”
“谁啊……”
“我跟她说你非常乐意。”
“我?!你开玩笑吧?”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完美人选吗,山姆?你是北山镇最了不起的侦探,人人都知道你的大名。大家看到你的照片后,就会开始整理自家的废旧金属,然后等着你上门回收啦。”
“我是个医生,”我试图改变她们的想法,“破案子的人是蓝思警长。”
“可这又不是什么犯罪事件,”梅格露出恳求的表情,“这是为了国家,你肯定会是一个最好的金属歇洛克!连你的名字都是那么完美——S.H.。”
过了半小时,我实在被她们说得烦躁不堪,只得同意了这个要求。梅格答应带着服装和道具再次拜访,我想不管怎么样,还是至少尝试一次吧。
“我就客串一次,下次你们找别人演,把脸遮起来就行了。大家会以为那个人还是我。”
“以后再说啦,”她回答道,“我尽量在周六把一切搞定,这样就能在下周的报纸上刊登你的光辉巨照了!”
就这样,我也算是对战争作了一点贡献。
星期六早上,北山镇被笼罩在一片浓重、寒冷的雾霭中。尽管春天着实已经迈着大步走了过来,但本地的农民仍然无所事事,他们终日搅拌着少得可怜的牛奶供应给黄油制造作坊,同时还得保证奶牛不会被饿着,甚至连镇上唯一的校车都在安静地度过这个周六。我们路过塞斯·格雷家的时候,他正戴着风帽在干活。梅格揿了一下喇叭打招呼,他这才抬起头来,咧嘴一笑。我和安娜贝尔有一两次在马克思牛排馆看到过他俩一起吃饭。
“我们去卡特怀特家,”梅格·伍立策说着继续发动汽车向前驶去,“虽然很远,不过老头子跟我说他那里有很多废旧金属藏书网等着我们处理。”
安娜贝尔想先到诊所一趟,因为有一只生病的鹦鹉需要照顾,她答应我们一小时之内在卡特怀特家会合。
“别担心,”她对我说,“我不会错过昂洛克·福尔摩斯的处女秀的!”
我不满地嘟囔了两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究竟是怎么被扯进这档子破事儿里来的啊?
卡特怀特家的车道上停着一辆小型货车,车门上有“园艺用品出售”的字样。这正是一年中流动商贩们出没的季节,我知道老卡特怀特对自己的花园钟爱有加——他很可能是这些商贩的老客户。他的房子有三层楼高,屋顶是个尖尖的阁楼,这让我想起了纳撒尼尔·霍桑。尽管可能重新粉刷过外墙,但整体而言这仍不失为一栋保养良好的住宅。.99lib.
我们一块走上通往前门的台阶,梅格问我:“他有没有告诉你关于秘密走廊的事?”
我摇头道:“他从来没找我看过病,自称他不信任医生。除了衰退的听力,八十年来,他的身体一切正常,所以我也没话好说。”
“去年夏天我作过一篇关于他的花园的报道,当时他带我在周边转了一圈。他人不错的。”
“嗯。”我随声附和道。
因为听到了门铃响,屋里有人为我们开门。卡特怀特雇一个帮手,这人是个中年男子,我只知道他叫乔治,和老卡特怀特住在一起,担任管家、厨子和园丁等多项工作。
“请进,”他对我们说,“卡特怀特先生正在等你们。”
我在车上就已经穿戴好了猎鹿帽和斗篷,我不知道他看到这身打扮的我作何感想,但至少他嘴巴上什么也没说。也许他心里面认为我只是觉得有点儿冷——尽管橡木墙包围的客厅里全无寒意。我跟着他走进书房,梅格拖着她那笨重的格拉菲相机落在后面,因为预算问题,她必须要自己担任摄像师。
“我得培养培养潘妮。”她说。
亚伦·卡特怀特的听觉非常糟糕,因此得依靠助听器的帮助与人交谈。他坐在一张垫得又软又厚的椅子上,身后的整面墙壁排满了书。书房里还有另一位访客,那人是个秃头,穿着灰色的外衣,正得意地挥舞着一个九英寸高的泥塑鸟池,怎么看都像是蟋蟀之家。
“这是我们的帝国模型版本,请注意基盘周围的复杂设计。”
“请进,请进!”卡特怀特见到我们,取下助听器,以便腾出双手拥抱梅格·伍立策,“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梅格,快请坐!”
“希望我们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施奈德先生马上就要走了。”
施奈德放下鸟池模型,从公文包里取出订单记录手册。
“两个帝国模型鸟池,我可以这么写吗,卡特怀特先生?”
“当然,当然啦!”
“你买这么小的鸟池做什么?”梅格问他。
卡特怀特戴上助听器。
“说话大声点儿,亲爱的!”
于是梅格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他哈哈大笑道:“不是的,不是的!那只不过是他带过来展示用的模型样品,我实际拿到的东西尺寸比那个大多了。”
“三周内给您送到。”说着,施奈德就伸手想要拿回样品。
但是亚伦·卡特怀特动作比他还快,他用助听器一把将对方的手打开。
“这个先放在我这里,接下来我设计花园用得着。你下次过来的时候再拿回去吧。”
推销员虽然答应了,但是一脸不高兴。显然是因为对方是个大客户,所以不便忤逆。
“我下次过来时,会再给您提供一年生植物和灌木的商品手册。”他许诺道,“您今年夏天出远门吗?”
卡特怀特朗声大笑。
“我能去哪里?去和纳粹打仗吗?我还是老实和乔治一块待在这儿吧。”
乔治将推销员领出门后,我拿起鸟池模型,不由得为其厚重的手感啧啧称奇。
“这个模型少说也有三四磅重。”
“它是采用天然沉积的俄亥俄黏土制作而成的,本世纪初他们就开始采用真品模具进行生产了。”
“他的花园美不胜收。”梅格告诉我。
“兄弟,请问您尊姓大名?”卡特怀特盯着我问道。尽管我们曾经打过照面,但是我穿成这样,他就认不出来了。
“这位是山姆·霍桑医生。”梅格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
“医生!别把我和医生扯到一块儿!我身体好得很。”
梅格莞尔一笑道:“他啊,不是为了给您看病才来的。我要给他拍一张照片,报纸要用的。您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个人吗?”
“以前那可是一直读哩。”
“那就好办啦,山姆就是北山镇的昂洛克·福尔摩斯。他的使命是寻找废旧金属,支援咱们前线。您不是在电话里向我提到有一些旧的取暖器和别的杂物需要处理吗,我想给打扮成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山姆拍一张照片,他要摆的姿势就是寻找您屋里这些宝贝。”
亚伦·卡特怀特冷笑道:“这还要找?都在仓库里,我让乔治带你们去。不过说到拍照,为什么不给我的秘道来一张?这才像福尔摩斯应该发现的东西。”
“这话没错。”我来了兴趣。
“好吧,我们可以去看看。”梅格显得有点犹豫。
卡特怀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
“我老爹建这栋房子的时候,就顺便弄了个秘道,那是一八九七年的事情啦,”他说着从椅子上费力地站了起来,“那时我妻子还活着,二十年前她死了我才搬来这里。看着这么一栋大房子空空荡荡的,心里憋得慌。后来我购置了热风机用来取代散热片,又把老哈米许的农场买下来,这儿啥也不缺了。”
“秘道在哪里?”我问。
“就在你眼前啦。”
“这些书架?”我知道在一些英国大宅里,人们有时候把门藏在书柜背后,没想到在北山镇居然也能碰到这种设计。卡特怀特抓住一个书架向外旋转,墙上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楼梯通往楼上。
他在入口按下一个开关,灯光在我们头顶亮起。
“了不起!”梅格赞叹道,“山姆,拿出你的放大镜,我要拍照了。”
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战争胜利,于是按照她的指示摆好姿势。她举起格拉菲相机,按下快门,耀眼的闪光灯让我有一会儿睁不开眼。
“这个秘道通向哪里?”我问卡特怀特。
“我的卧室。另一头我一直锁着,所以晚上没有人能偷偷溜进来。那个密码锁只有我能打开。我老爹睡眠很差,他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下楼来工作或是读书,这个秘道让他不会影响屋子里其他人的休息。跟我来,我带你们看看。”
我们跟着他向上走去,秘道的尽头有一扇光秃秃的金属门挡住了我们的去路,门上居然连一个把手都没有。
“看到了吧,我的卧室就在门另一边。”卡特怀特说道。
我们转身往回走,乔治正站在底下等候。
“不过你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我的仓库。乔治,带客人们去仓库,把咱们的废旧金属给他们,伍立策小姐要啥,你照办就是。我正想把那些废铜烂铁处理掉呢。”
“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吗?”梅格有点儿意外。
他摇头道:“我不能多吸冷空气,对肺不好。”
我们跟着乔治出了后门,经过潮湿的草地来到一个破败的仓库,看上去好多年没用过了。
“你跟着卡特怀特先生多久了?”我试着制造话题。他在北山镇也算老面孔,可我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今年是第十年了。我是他的外甥,乔治·恰勃。你在镇上应该见过我。”
“很高兴认识你,”我半转身和他握手,“你舅舅真是老当益壮啊!”
“他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我睡得很浅,所以他有什么需要我能够第一时间出现。”
我们听到喇叭响,只见安娜贝尔正将车停在梅格的车后面。
“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她匆匆忙忙地朝我们跑过来。
乔治·恰勃打开仓库大门,带着大家走进一个阴暗的,布满了蜘蛛网的房间,房间里全都是老古董。一架古老的轻便马车半掩在腐烂的干草堆后头,一只玻璃门坏了的瓷器柜,一个被老鼠啃得内脏尽露的沙发。
“散热片在这里,”乔治扯开一张陈旧的马毛毯,指给我们看,“放了这么多年也不处理,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它了,绝对的经典照片,”梅格打定主意,“山姆,你能拿着放大镜站到这边来吗?”
“我必须这么做吗……”
“当然!国家大事,匹夫有责。”安娜贝尔提醒我。
我只能乖乖照办。这张照片出现在周四报纸的头版,我穿着道具服装,站在瓷器柜旁边,透过放大镜盯着那些“被发现”的散热片。梅格·伍立策的废旧金属战役正式开打。整个早上,人们都管我叫昂洛克,首当其冲的便是我的护士爱玻。然而这状况并没持续太久,因为人们发现亚伦·卡特怀特在这一天被谋杀了。
电话是十点不到打到我办公室的。
“一个情绪激动的男人,”爱玻捂着话筒对我说,“他说要找个侦探,估计是名叫昂洛克·福尔摩斯的那个?”
我扮了个鬼脸,接过电话。
“我是霍桑医生,请问有什么事?”
“医生,我是乔治·恰勃,我在舅舅家里。他可能出事了,我估计他受了很重的伤,说不定已经死了……”
“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十点没过多久就上床休息了,但今天早上六点却没有起来,平时他总是在这之前醒来的。我等到九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就来到他的房间。他的床看上去有睡过的痕迹,但是房间里并没有人。我又回到楼下的书房,但是书房的门从里面被锁上了。有时候,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也会这么做。我使劲敲门,但是没人答应,然后我就暂时离开去做早餐,我知道咖啡的香味准能吸引他,但是这次居然失效了。最后我透过钥匙孔看到他躺在书房地板上,到处都是血。我赶紧给警长打电话,然后觉得也应该让您知道这个消息。”
“我尽快赶到。”我果断地说。
挂上电话,我告诉爱玻:“老卡特怀特出事了,乔治让我过去看看。”
“可你十一点钟约了海尼诗太太。”她提醒我。
“看能不能改成明天吧。如果有急事,林肯·琼斯也许可以帮上忙。”
林肯是北山镇第一位黑人医生,最近他也拥有了自己的私人诊所,因此我们有时候互相照顾对方的病人。
“明白了,我给她打个电话。”
因为尚不确定亚伦·卡特怀特的状况,我出门时带上了那只黑色的医药包,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别克。这辆车已经开了不少年头,饱受乡村道路的颠簸之苦,但是只要战争不结束,我知道购买新车的愿望就只能是个愿望。好在我的职业让我获得了更多的汽油许可,这已经令人知足了。
整个早上雨都下个没完,我看着风挡玻璃上的雨刷来回不停地摆动。车道上停着蓝思警长的车,我紧跟在 540e." >后面把车熄火。下车走了几步,我才发现一辆眼熟的卡车也停在门口。那正是施奈德园艺用品的推销专车,上一次来卡特怀特家拜访时我曾见过。这时,施奈德本人正站在门口和乔治·恰勃说话。
“你也接到电话了吧?”
蓝思警长比我早到片刻,他一阵风似的冲到门廊下避雨。
我点点头。
“乔治给我打了电话。我带着急救包,也许卡特怀特只是受伤。”
“跟我来。”乔治示意我们跟着他进屋去。施奈德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终于还是住了口,待在门口。
“施奈德想干吗?”我问。
“他想见卡特怀特先生。我说他身体不适。”
书房门为厚实的橡木制成。看样子不费一番工夫是打不开的。我跪下来,眼睛凑到钥匙孔上朝里张望。乔治说得没错,可以看到卡特怀特的身体。他躺在书桌附近的地上,流了很多血。
“我们得想办法进去,”我说,“有没有窗户?”
“一楼所有的窗户都钉死了,卡特怀特的父亲建屋的时候就是这样,说是为了保护他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
“消防所的志愿者有一个攻城槌。”蓝思警长说。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我问乔治,“你舅舅卧室的那个秘道可以走吗?”
“秘道的门一直锁着,只有他知道密码。”
“我们上楼去看看再说。”
乔治在前面带路,经过楼上一扇关着的门时,他说:“这是我的房间,在大厅的对面。我睡觉的时候开着门,以便舅舅夜里需要照顾。”
他带领我们来到老人的卧室。皱巴巴的床单表明他昨晚至少在这里睡了一会儿。床头有一台电话和一架小收音机。不过更让我感兴趣的还是正对床脚的一个书架。只见这个书架嵌入墙壁之内,如果我的方向感没错的话,这应该是秘道的另外一头。果然,我们轻松将书架从墙上拉了出来,原来铰链上过油,但令人失望的是书架后只有一扇坚固的金属门,门上有一个密码锁。
“你不知道密码?”我问乔治。
“不知道。他有一次跟我说只有他才用得着这个秘道,所以别人没必要知道开门的密码。”
警长盯着我肩后的门,冷冷地说道:“没有密码,你是进不去的。这老头还真是注重隐私。”
“我们回楼下去,是时候对那扇木门采取暴力行动了。”我无计可施地说。
在我们三个人合力之下,门终于出现了裂痕。
“果然是闩住了,”警长透过门缝察看门锁的状态,“看来你又得处理一个密室案件了,医生。”
我立即破门而入,只消瞥一眼就知道亚伦·卡特怀特已经一命呜呼,破裂的头骨说明他是当场死亡的。他在地毯上蜷成一团,衣着却十分整齐,凶器离尸体不远——那个模型鸟池躺在地上,沾满了夹杂着鲜血的头发。看到这一幕,乔治·恰勃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最好把门口那个推销员给带过来。”我告诉他。
“你估计他死了多久了,医生?”警长问我。
“最少几小时,血已经干了。”
然后书桌上的另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今天早上的一份北山镇广告报,摊开的报纸上正是我那张位于头版的照片:昂洛克·福尔摩斯。
我四下打量着书房的墙壁,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待警长打电话通知手下后,我建议对现场进行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藏身之处。
“凶手可能还在房间里。”
他一手握枪,仔细地在房间里察看了一番。
“看来没有人藏在这里。”他下了结论。
“看看其他书架能不能移动。”
他也照做了,但它们都纹丝不动。我叹息道:“那就只剩下一个地方了,秘道。”
“那怎么可能,医生?”
“这是唯一的可能。凶手必然是在书房里用鸟池打死了卡特怀特,然后从里面把门闩住,而书房里又没有藏人。”
我缓缓地拉开书架,秘道呈现在众人面前。
“我们都知道秘道的另一头有一扇紧锁的铁门,门上甚至连把手都没有。凶手一定是被困在两门之间的阶梯上。”
我按照卡特怀特上次开灯的位置,按下电灯开关。
“给我出来!”蓝思警长举起枪,对着里面高喊。
上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木头阶梯拾级而上,唯一的电灯泡在我们头上洒下诡异的光晕。到了秘道尽头,一切仍然和前次没有什么分别,一样光秃秃的铁门横亘在前,我们仿佛身处一个保险柜的内部。我推了一下门,不动如山。凶手不在秘道里。
会不会一个秘道连着另一个秘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和警长仔细检查了秘道内的每一处阶梯,墙壁和天花板,但是结果令人沮丧。我一时想不出别的可能。
我们又再回到书房,我看到梅格的助理潘妮·哈米许也已经到了。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她问我,“我看到警长的车,还有——”她看到了地上的尸体,赶紧扭过头去。
“亚伦·卡特怀特被杀了,”我告诉她,“你最好赶紧打电话告诉梅格这个独家新闻。”
“对一份周报来说,没什么新闻是独家的,”她抱怨道,“下周四的时候,这已经是旧闻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走到班卓钟下方的边桌旁,拿起电话给接线员报了报社的号码。
这时,我注意到了那个卖鸟池的推销员——施奈德先生。他眉头紧锁,一脸闷闷不乐,显然是为选了这么个时间来拜访而暗自懊恼。
“您今天来有什么事?”
“我需要取回我的样品,为此我还带了一张样品照片,希望能让客人满意,直到实物鸟池送到手上。”
蓝思警长咕哝着说:“你是有一阵子拿不到这个样品了,凶器都将作为证物归警方保管。”
施奈德开始抗议,不过马上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潘妮已经挂了电话,告诉我们梅格·伍立策已经在过来的路上。
“她带着她的相机。”
“不准拍尸体,”警长提醒道,“她应该很清楚我们的规矩。”
施奈德有些坐不住了。
“我能走了吗?”
“在走之前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我说,“你几点到这里的?”
“十点刚过,因为我担心老人家起床比较晚。”
“卡特怀特先生通常六点以前就起床啦,”乔治又说了一遍,“所以今天早饭时没看到他才令我大吃一惊。”
“你晚上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我问道,“比如打斗的声音?”
“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只有一次,接近早上的时候,我想我听到电话铃响,不过我并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我在做梦,因为铃声只响了一次。”
蓝思警长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医生,这个叫恰勃的家伙肯定脱不了干系,谋杀发生的时候,房子里只有他和卡特怀特两个人。”
“密室要怎么解释?”
“他有三四个小时捣鼓密室的小把戏呢,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才打电话给咱俩。”
我哭笑不得。
“警长,难道你还没发现,正因为案发时独处的状态,才恰恰证明他的清白?因为这案子不是自杀,乔治完全可以把门开一条缝,以便制造外人入侵的假象。或者他也完全可以利用这几小时处理尸体,不管是埋了还是烧了。不管用什么手段,制造密室都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密室啊,医生。”
“我知道。”
警长的助手们和照相人员终于赶到,同行的还有一位验尸官。作为凶器的鸟池被仔细检查了指纹,不过我敢肯定这是白费力气。又过了一会儿,梅格·伍立策也到了,和她一起来的居然是塞斯·格雷,尽管我知道她和这个校车驾驶员关系不错,但还是略感意外。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我。
“有人杀了亚伦·卡特怀特。”我指着书房的方向,验尸人员正在进行官方检查。
“潘妮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塞斯家里,”梅格解释道,倒并不急于解释助理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于是他就把我送过来了。”
“你的报纸摆在他的书桌上,头版上正是我的照片,门窗都锁得死死的。”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凶手在嘲笑你,所以制造了另一起密室杀人?”
“谁知道呢,也许吧。值得注意的是谋杀用的凶器,那个缩微鸟池是书房里的东西,凶手并没有随身携带着这个鸟池。换句话说,这次的杀人事件可能是冲动性犯罪,而非筹划已久的阴谋。”
“他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我猜是在我们发现尸体前的三四小时。不会晚于七点钟。”
她瞥了一眼尸体,然后赶紧移开视线。
“奇怪啊,他怎么穿着平时的衣服,而不是睡衣?”
“乔治说他一般醒得很早,也可能是有人打电话约见,因此死者在书房等待客人。”
“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呢?”
“梅格,选择这里作为废旧金属回收计划的起点是你的主意,虽然我不想问,不过没办法,今天早上六点钟左右你在哪里?”
她微微地红了脸,答道:“我在塞斯家里过夜。每周三晚上,报纸付梓后,我都会去那里放松一下。我们小酌了几杯,我很快就睡着了。对我来说,周三夜里大概和周末没什么区别。”
“潘妮怎么知道你在那里?她一个电话就找到你了。”
“她了解我的习惯。”
我瞟了一眼塞斯,他站在房间另一边。未待我开口,他便知道了我想问什么。
“她昨天整晚都在我屋子里。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看来凶手不在我们当中。”潘妮·哈米许加入谈话后,我离开了他们。蓝思警长正和施奈德在前厅说话。推销员先生急着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恳求道:“我还有很多约会呢……”
警长把我拉到一边,悄声问:“医生,你觉得这个家伙怎么样?实在是太巧了,卡特怀特死的时候,他偏偏来访。”
“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干掉一个大客户呢?再说,他应该也不会用那个缩微鸟池作为凶器吧?那本来是他要拿回去的东西。”
“这我倒没想到,医生,但是还有别的解释吗?你觉得会不会是卡特怀特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所以下楼查看?”
“我认为这种情况下,他会派乔治下楼。”
“那我真没辙了。”
“警长,再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我们准是漏了什么东西。”
我回到车上,从一长串警车和施奈德的卡车前后包夹中轻巧地倒回主道。塞斯·格雷的车也停在那里,亚伦·卡特怀特这辈子恐怕都没经历过这么多访客同时光临的盛况。
安娜贝尔这天下班早,我便把今天发生的事跟她说了。她见我神情委顿,心里猜到卡特怀特之死八成和广告报上的大幅照片脱不了干系。
“山姆,你用不着自责,当然,这也不是梅格的问题。有人用密室问题挑战你的说法实在是荒谬。”
“那为什么报纸摊在有我照片的那一版?”
她一时语塞,不过很快又说道:“山姆,好好想想,假设你是凶手,你会怎么做。有时候我对生病的小动物们用这招。”
我笑道:“管用吗?”
“有时候很灵的。”
“好,我们来整理一下目前为止掌握的情况,一大清早就有人打电话给卡特怀特,这人可能就是凶手,卡特怀特把他放进屋来,两人进了书房,把门闩了,以防乔治打扰。”
“这是几点钟的事?”
“六点左右,春末的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凶案发生不可能比这更早,否则他应该会把书房的灯打开。考虑到血迹已经凝固以及尸体的状况,也不可能是八九点钟。”
“鸟池是书房里的,所以不像是有蓄谋的犯罪。可能有人打电话给死者,他们约在书房见面,然后凶手砸烂了他的脑袋。”
“然后呢?”我问道,“窗户是钉死的,门也从内部闩住了,还有秘道——就算凶手知道这个地方好了——也只是通往一扇连把手都没有的铁门。”
就在我说完这些话的同时,所有的拼图咔的一声在脑海里呈现出完整的图案。我已经知道凶手是如何从密室中逃脱的,凶手的身份自然也不在话下。我甚至已经洞悉作案的动机。
“我出去一下。”我告诉安娜贝尔。
“别干傻事,山姆。”
“放心。”
我驱车来到梅格·伍立策的办公室,这本是靠近镇广场的一家临街店面,现在是报纸的编辑部。虽然已是报纸发行日的傍晚,但我相当确定她还在工作,工作内容自然是和亚伦·卡特怀特的案子有关。我走进屋去,她给了我一个略带悲伤的微笑。潘妮正在后面的办公室忙碌。
“晚上好,山姆。我感到非常抱歉。一想到那张昂洛克·福尔摩斯的照片和谋杀有关,我就坐立不安。”
我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恰恰相反,恐怕案子的关键就在这张照片。梅格,我想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你知道凶手是怎么从那个房间出去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那份广告报是怎么进入那个房间的。”
“你说什么?”
“似乎没有人关心你的报纸怎么会在早上六点就出现在卡特怀特的书桌上。投递员只负责把报纸送到镇上的人家,卡特怀特家不在这个范围里。就算是镇上的报纸,也不太可能这么早送到。还记得我早上问你六点钟在哪里吗,因为唯一的答案是,报纸是凶手带过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我了?”
我看着她身后的潘妮·哈米许,她已经站在门背后听我们说话了。
“不是,我说的是潘妮。”
她从门口走到我面前。
“因为这个?就因为我可以拿劭最早下印的报纸?”
“这只是部分原因。为什么凶手要把报纸带到卡特怀特的住处呢?因为她有某种理由,必须让死者看到这份报纸。虽然梅格拍照的时候你不在,但是当你看到照片的时候,发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不是吗?不是昂洛克·福尔摩斯发现的废旧散热片,而是背景里的某个东西——一只玻璃门坏了的瓷器柜。我记得早些年,卡特怀特把老哈米许的农场购入名下。这原本是你们家的财产,没错吧?所以我怀疑那个瓷器柜也是这次收购的一部分。因为某种原因,这个柜子就这样被束之高阁,这可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尽管你可能早就在办公室看过了这张照片,但直到付印的时候你才认出了熟悉的物事。你一大早打电话给卡特怀特,要求和他见面。而死者也确实身着正装——这说明来访者是一名女性,他让你进屋后,把你带到书房,并闩上了门以防乔治打扰。后来你们发生了争执,暴怒之下,你抓起鸟池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潘妮·哈米许紧张地舔着嘴唇,我知道我推理中了七八分。
“如果人是我杀的,我要怎么才能从那个屋子里出去?”她仍然不服气,可我对此早有准备。
“房间根本没锁,”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是说案发的时候。”
“没锁?”梅格机械地问。
“清早六点要接待一位女性来客,老亚伦可不希望从卧室出去,这样会经过乔治的卧室,那扇门一向是不关的。乔治睡得浅,很可能被惊醒。于是亚伦打开了只有自己知道密码的通往秘道的铁门,他下到书房,静候你到来。因为门背面既没有把手,也没有密码盘,所以他只能让门开着。毫无疑问楼下书架后面的门也是半开着。等你杀了人后——”
“他说只要我和他……和他上床,他就把柜子还给我们。说着,他就用那双又潮又黏的手来拉我胳膊。我只好打了他……”
“潘妮!”梅格走到她身旁,温柔地抱着这个可怜的孩子。
“你害怕乔治听到响动,所以不敢打开书房的门。相反的,你选择了那条通往死者卧室的秘道,关上身后的铁门并躲在那里,我猜 662f." >是床底下吧。”
“嗯。”她嗫嚅道。
“乔治下楼后,透过钥匙孔知道出了事,于是打电话给警长和我,趁此机会,你轻易地从卧室里溜出来,并且躲在楼上别的地方。等所有人赶到后,你再装作刚刚到达的样子,打电话给梅格报告凶杀案的消息。不过我离开卡特怀特家的时候,注意到车道上唯独没有你的车。你把车停在哪里了,潘妮?”
“继续往前开,有一些树丛。我不希望有人这么早看到我出现在这里,所以把车停在那里。”
“他以前有没有暗示过你?”梅格问。
“老天,他老得都可以当我爷爷了!”她转向我,“霍桑医生,您这里说得不对,他闩上门是要防止乔治闯进来坏了他的好事。”
梅格无奈地摇了摇头。
“潘妮,你不该一个人去的,太傻了。”
“看到我们家那个瓷器柜的时候,我简直气疯了!他声称是有人从我们家偷出来的,但怎么到他这里的,他也说不清,反正一直就放在那个仓库里。”
“我们现在怎么办?”梅格·伍立策问我。
潘妮抢在我前面回答:“打电话给蓝思警长吧。然后继续工作,我们出一期增刊,梅格。我会给你提供一份头版的凶手访谈。这么一来,广告报就像一份真正的报纸啦!”
魔鬼果园
一九四三年,劳动节周末,这是一个值得被所有人铭记的日子(山姆医生看客人们手捧酒杯,安然入座后,娓娓道来)。前线的战事在这一天出现了转折,英国陆军于周五攻入意大利本岛,六天以后的九月三日,美军加入,意大利见大势已去,很快举手投降。但是在宁静的北山镇,战争给我们的唯一印象就是日期——节假日的周末。还有一桩奇怪的事件:一个年轻小伙跑进戴斯蒙的果园——有人给这个果园起了个“魔鬼果园”的绰号——并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不见。
我讲得有点快,故事还得从头说起。首先,我最好向各位介绍一下费尔·菲兹修,这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刚刚度过了他的十九岁生日,高中毕业后,他就在自家的饲料铺子里工作。丽萨·史密斯是他的女友,他们在共同出演了本镇的一部高水准话剧后坠入爱河。那年夏天,丽萨毕业了,我妻子安娜贝尔把她招入动物诊所做帮手,于是我们很快熟稔起来。
星期五晚上,劳动节周末拉开了序幕,夕阳的橘红色光芒穿过云层后,让人们忘记了连续两个雨天的阴霾。我在从医院办公室回家的路上接到了安娜贝尔的电话,她让我顺道买一些零食,因为周日下午蓝思警长和他妻子要和我们一起在后院野餐。我将别克停在镇广场上的戴斯蒙百货商店门口,走了进去。十五年前的记忆中,这里是马克思·哈克纳的地盘,堆满了饼干桶和圆奶酪,十五年后的今天,这里仍然是镇上的年轻人最喜欢驻足的地方之一。进门有三台撞球机,时常有人占着,机器的声音混在嘈杂的人声里,成为百货商店的背景。
戴斯蒙百货商店的老板是卡特·戴斯蒙和他的妻子费丽斯,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店里只有费丽斯管事,卡特留在他们家的百亩苹果园里,为收获季节作准备。说起这个果园,可谓远近闻名,因为传说这里闹鬼,令人自然联想到魔鬼化身为大蛇潜伏在伊甸园的故事。北山镇的大部分居民对这些传说暗自嘲笑,因为夫妇俩总是用这个故事来吓唬到果园偷果子的小孩。他们在果园两边都竖起了铁丝网,用来加强对偷窃的防范。
“嘿,费丽斯,”我把买好的东西放在收银台上,“卡特忙果园的活儿去了?”
“明天早上开始。正招工呢,要是你知道有人需要工作的话,记得跟我们说。小伙子们几乎都参军了。”她将一束垂落在眼睛上的头发往后一拨,露出笑容。
趁她忙着结账,我随意向外一瞥,看到一个秃头男人正从橱窗外经过。他蓄着山羊胡,还戴了一枚耳环。
“那家伙是谁?看起来摘苹果倒适合他。”
“不知道,大概是吉卜赛那边的人吧。他几个月以前在多比太太那儿租了一个房间,但是多比说他很少待在家里。”
我拿着买好的东西,走出店外。
“嘿,先生,你在找工作吗?”
他朝我看了一眼,马上扭过头去。
“没有。”他嘟囔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说完,加快步伐走远了。
到了家,我看到车道上停了一辆没见过的蓝色福特。当我发现丽萨·史密斯和安娜贝尔都在厨房时,感到十分意外。女孩的眼睛红红的,大概是刚刚哭过。
“女人之间的谈话?”我可不想打断她们。
“坐下,山姆,”安娜贝尔认真地说,“丽萨有点小麻烦。”
这是个美丽的姑娘,棕色长发及肩,一对蓝眼睛闪闪发光。据我所知,安娜贝尔对她整个夏天在“方舟”的工作表现十分满意。可是和我说话时,她一盲低着头。
“费尔和我打算结婚,可我家里人不同意。他们觉得我太年轻了,需要多一些不同的恋爱经验。”
“你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问题的人,”我告诉她,“时间是一剂良药。一年之后,当你们都更加成熟的时候,我相信你的家人会接纳他的。”
“您没明白!”她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他被队伍征召了,劳 52a8." >动节一结束,他就要去参加体检。”
“他家里人怎么说?”
“他爸爸已经去世了,他还没有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妈妈或是哥哥。我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安娜贝尔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接过我的话说道:“丽萨,也许我们可以和你们俩一块儿谈谈。他今晚在哪里?”
“喝酒吧,我猜的。他情绪很不稳定。”
“他有常去的店吗?”
她说了几个酒吧的名字,并且补充说他也有可能在朋友家。我打电话给这些酒吧,但是他们都说没看到费尔·菲兹修。我又打电话到他家里,但是菲兹修太太说他出去了。我想到了蓝思警长,周五晚上,他常常在镇上巡逻,更何况今天是假日周末的开始。电话接通后,我说:“警长,这事儿不是很急,我想知道费尔·菲兹修在哪里。要是你今晚看到他,可以麻烦给我个电话吗?”
“没问题,老兄,”他回答道,“今晚静悄悄的,我一会儿去马克思牛排馆转一圈,看到他的话给你电话。”
我有点怀疑他能否在马克思店里找到费尔,以北山镇的标准而言。这是个颇有档次的地方,安娜贝尔和我的婚宴就在那里举行的。可是二十分钟后,我们正在劝丽萨回家,警长的电话到了。
“医生,我现在在马克思店里,咱们的菲兹修兄弟也在这里,看起来喝了不少。我瞧他是没法儿开车回家了,不过他不愿意跟我走,我又不想把他抓起来。你能跑一趟吗?”
“我十分钟之内到,丽萨·史密斯和我一起过来。”
蓝思警长犹豫了片刻,说道:“你最好一个人来,医生。”
我把情况告诉了安娜贝尔和丽萨,但是要求丽萨待在我们家里。
“看来他喝了不少,如果醉得不是很厉害我就把他带回来,否则我会直接把他送回家去。”
“我讨厌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她说。
当时我们州的合法饮酒年龄是十八岁,因此我不知道马克思店里的酒保是不是违反了相关条例。而且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自己有责任帮助年轻人过身心更加健康的生活。告别妻子和女孩,我开车去了马克思牛排馆,警长的车停在街对面,只见乔·豪瑟副官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等上司回来。我走进店里,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前的警长和费尔·菲兹修。
费尔是个俊小伙,瘦瘦的脸蛋掩在一丛沙色头发下,他把头发蓄得比那个时候大部分年轻人都长一点。我心想,他要是入伍后,这发型铁定不保。他今天的打扮是蓝色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衣服背后印着家里店铺的名字“菲兹修谷物饲料”。我立马明白警长让我单独过来的原因了,原来费尔正在和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黑发女子聊天。
“嘿,医生。”蓝思警长装作偶然邂逅的样子和我握手。
“嘿,费尔,这是霍桑医生。”
费尔·菲兹修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今天心情不太好。”他小声说道。然后,又回头和身旁的女伴说话:“艾伦,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费尔。”她比费尔年长几岁,显然比他清醒。我在镇上见过她几次,不过从来没说过话。“但是你差不多该回家了。”她接着说。
“我送你回去。”我主动提议。
“我有车,”他摇头晃脑,断断续续地说道,“再喝——杯,我就走啦。”
“今晚你喝太多了,”我冷冷地说,“走吧,费尔,我送你。”
不过喝醉的人都比较难搞。
“我下周就要当兵啦,这是我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周末了,我要尽情地享受。”
他从高脚凳上下来,眼见腿一软就要跌倒,好在蓝思警长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我也上去扶着他。
“他的酒钱都清了吗?”我问酒保。
“是的。”
艾伦看着这一切,脸上夹杂着不安与惊慌。
“你们最好送他回家。”她说。
一到门口,我便告诉她:“我们坐我的车走,我不希望他母亲看到警车把自己的儿子送回来。”
但是费尔·菲兹修一直不依不饶地想从我手里挣脱。
“医生,你还要开车,一个人搞不定他的。我和你一起走,乔·豪瑟可以跟着我们,然后再把我送回局里。”
于是,他俩坐在后排,我发动汽车离开了马克思牛排馆。从餐馆到菲兹修家里最快的方法是经由米尔路笔直开,沿途会经过卡特·戴斯蒙的苹果园和他的邻居家。因为果园靠近路的一侧修了一道石墙,所以我很容易就知道我们什么时候驶上直道。几年前,戴斯蒙在果园两侧架起两条八英尺高的铁丝网篱笆,篱笆顶上布满了尖锐的倒刺,这在当时曾经引起一阵骚动,镇议会派出篱笆视察专员前来察看,并勒令戴斯蒙改用传统的新英格兰石墙替代铁丝网,但是卡特·戴斯蒙称自己无法负担这么大段的石墙修建费用——果园的每一边几乎都有一英里长,所以为了防止小孩(以及邻居)偷苹果,他选择了铁丝网。
费尔和警长在后座一直拉拉扯扯,这让我很难集中精神开车。
“让我下车,”费尔顽固地说,“我还没打算回家呢。”
“小子,冷静点,”警长吓唬他,“你想戴手铐吗?”
接着,我还没反应过来,费尔拉开后门,从正在行使的车上跳了下去。石墙在我们右手旁,铁丝网从石墙开始延伸出去,将戴斯蒙的果园和其他的土地划分开来。
“这是魔鬼果园!”费尔·菲兹修打着酒嗝欢呼道,“别跟着我!”
他跑过铁丝篱笆,然后手脚并用地翻过石墙。我赶紧停车,和警长下车狂奔。但他很快就翻过了矮墙,迅速消失在一排排苹果树深处,树枝被成熟的苹果压弯了腰。
“漆黑一片的,我们找不到他,”我说,“我绕到戴斯蒙的前门去。你守在这里,以防他从这里逃走。”
在我们身后,我看到乔·豪瑟开着警长的车跟了上来。
“希望这个傻小子别伤到自己。”蓝思警长不满地说。
我赶紧回到车上。到下一个拐角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近,即便如此,到戴斯蒙家前门所在的马路还有将近一英里的车程,三分钟后,我拐上了戴斯蒙路,并且牢牢地盯着右手边,尽管我知道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从果园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不可能。果园的这一侧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石墙,只在通往戴斯蒙房子的车道处开了一个口。
柔和的灯光打破了黑色的背景,原来卡特和费丽斯正在门廊上愉快地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
“嘿,山姆,”他冲我喊道,“你现在还出诊?”
在北山镇,卡特·戴斯蒙不是那么平易近人,因为篱笆的事情,他得罪了不少人。比如西蒙·福克斯,他的果园与戴斯蒙毗邻,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衅。费丽斯则较为亲切,她立即起身邀请我同他们一道喝些柠檬汁。
“现在不是时候,费丽斯。我们正在送费尔·菲兹修回家,他醉得不轻。开到米尔路的时候,他从我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翻过石墙,进了你们的果园。我们要在他弄伤自己之前找到他。”
“他没从这边出来,”戴斯蒙宽慰道,“我们整晚都坐在外面,开着灯,不管他从哪边篱笆过来,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从他下车到现在只不过五六分钟,想来他也没这么快。”
费丽斯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汁,我坐下来耐心等待。过了一小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原来是蓝思警长从警车上的对讲机上转过来的。
“我这边没有动静,医生,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和你一样,警长。我想他会不会是倒在地上睡着了,不过这么黑,要找到他也不容易。”
卡特·戴斯蒙插进来说道:“我这儿有五十个工人,明天天一亮就开始摘果子,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地搜一下果园。”
我把他的话和警长说了。
“也许我们俩也该回家休息了,警长。你能让你的人盯着米尔路和戴斯蒙路吗?说不定他醒过来就开溜了。”
“没问题,”他回答道,“除非今天半夜有什么突发事件。”
“不会这么巧啦。那咱们明天早上果园见。”
我向戴斯蒙夫妇道了晚安,便上车在门口守候,直到一辆警察过来接替我。回到家,我把发生的事和安娜贝尔讲了。丽萨·史密斯这时已经离开,但我的妻子还没睡,相反的,她急切地想和我谈谈有关那个女孩的事。
“那个女孩愁得都没个人样儿了,”她告诉我,“简直担心坏了。”
“战争就是这样,很多年轻人不得不推迟他们的婚姻大事。”
安娜贝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父亲扬言如果费尔·菲兹修让丽萨怀孕的话,就要他的小命。”
“然后呢?”
“然后她真的怀孕了。”
七点刚过,我已经将车停在戴斯蒙果园的门口,卡特正在给一队站得歪歪扭扭的果园工人下达指示。
“早上好,山姆,”他和我打招呼,“昨晚值勤的警察们说没有看到菲兹修出现在果园的任何一边,看来他还待在里面。我已经让工人们每人负责一列向前推进,一旦发现目标,就大声招呼。”
工人们很快开始向果园深处走去,这时我看到费丽斯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站在门廊上。每个工人肩上都背着一个麻布袋,我猜一旦找到那个惹麻烦的主儿,他们就该开工摘苹果了。大概过了十分钟,从果园深处传来一声叫喊,我和戴斯蒙循声跑去。
搜索的队伍停了下来,一群人聚在铁丝网旁,围观地上的某个东西。从他们围成的圈子大小来看,应该不是人。
“别碰那东西。”卡特·戴斯蒙命令道。当我们走近时,我才知道原来是菲兹修那件印着黑色字母的T恤衫。有人用石头把衣服压在下面,好像生怕被风刮走了似的。
衣服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前天晚上,我没有看到这些痕迹。
“继续向前走,”戴斯蒙命令他的人,“他受伤了,我们必须找到他。”
“你觉得发生什么事了?”
“那傻瓜肯定是想从篱笆上翻出去,然后被上面的尖刺划伤了。”
“篱笆有八英尺高呢。”
“他年纪轻轻的,身体又好,如果上面没有尖刺的话,说不定能翻过去。”
我发现衣服的篱笆附近很长一段距离没有看到草地。
“下过雨之后,这儿成了柔软的泥地。”我指出这一发现。
“我们控制篱笆周边的杂草生长,这样除草的时候比较方便。”他解释道。
“但是地面上没有鞋印,至少他不是从这里出去的,否则一定会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痕迹。”
我们又检查了余下的篱笆,也没有发现泥地上有任何痕迹。当我们朝果园的另一边走去的时候,工人们已经从各自负责的区域折返。他们已经到达了果园靠近米尔路的一头,警长的副官一直镇守在那里。
结果我们把果园找了个遍还是没发现费尔·菲兹修。除了那件带血的T恤衫,这个小伙子就人间蒸发了。难道卡特·戴斯蒙的果园里真的住着一只魔鬼?
我们首先检查了遗留在菲兹修衣服上的血迹,几年前他切除过扁桃体,根据朝圣者纪念医院当时的记录,这确实是他的血型。一旦确认了这点,警员们立即对两道铁篱笆进行了极为细致的调查,潮湿的泥面上找不到足迹,并且经过近距离观察,篱笆顶部的尖刺上也没有发现血迹。
“他可能是踩着高跷溜走的。”警长沉吟道。
“那高跷哪去了?应该还在篱笆的里面才对。”
“嗯,我想有可能。”他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朝戴斯蒙家走去,身边的工人们正忙着把可爱的苹果装进麻..袋。费丽斯·戴斯蒙和他们在一起,时不时地提醒一些注意事项。我驻足看了一会儿。当我们回到房间后,我问她:“今天有多少人上工?”
“四十九个,我们招了五十个,但是今天早上有一个没来。估计是前一天晚上喝多了。这些外地人不怎么可靠,但本地的男孩子们都参军去了,我们也没办法。”
“你每天下班的时候给他们结工资吗?”
“当然,每袋苹果我们都不会少给一分钱。”
“今天摘果结束的时候,麻烦帮忙统计一下工人的数量。”
她对于这个请求感到有些不解:“就是四十九个人,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去点点看。”
我告诉她自己正有此意。
“你在想什么呢,医生?”蓝思警长问道,“难道说菲兹修趁工人们早上搜查果园的时候,混在他们当中?”
“有这个可能,尽管可能性不高。他们是呈一条直线向前推进,当发现血衣后,必然引起一阵骚动,某人就可借机混进去。所以我希望在下班前再清点一次人数。”
警长和我又去了隔壁的果园,找西蒙·福克斯问话。他留着大胡子,有明显的驼背,在我记忆中他是北山镇的老居民。
“发生啥事儿了?”和我印象中一样,他显得很暴躁,“这狗日的戴斯蒙造了个狗屁篱笆还不算完,现在半夜里居然把警车引过来,打扰老子睡觉!”
“我们在寻找一个失踪的年轻人,”我向他解释道,“他名叫费尔·菲兹修。昨天晚上他喝多了酒,从我车上跳了下去,然后进了戴斯蒙家的果园,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今天早上,我们在果园里找到了他带血的T恤衫。”
“魔鬼果园,”福克斯咕哝道,“早就知道会出事。去年我亲手杀了一条蛇,百分之百是那个园子里的。”
“我们能不能看看你这一侧的篱笆?”蓝思警长问道,“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请便,不过别摘我的苹果,我已经安排人手劳动节完了就开始采摘。”
警长和我沿着篱笆走了一路,但是什么也没发现。湿润的地面上没有留下脚印。
“现在怎么办?”他问。
我看了一下表,说道:“差不多该和他家属谈谈了。”
费尔·菲兹修家在米尔路尽头,那是一栋小巧精致的屋子,他的母亲和弟弟住在里面。
“我孩子死了?”菲兹修太太一脸惊恐地问道,我们的突然出现令她不知所措。
“我们还不知道,”我如实答道,“我们希望从您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据我所知,参军这件事情把他搞得老大不开心的。”
菲兹修太太已经四十岁了,但看上去自有一番风韵,房间里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暗自决定要给她一些信心。
“我不知道过去的几周他是着了什么魔,”她告诉我们,“接到入伍征召通知的时候,他简直快疯了。”
“他的女朋友反应如何?”蓝思警长问。
“他们之间的事也到了关键时期,”她坦诚地说,“我只是告诉他们耐心等到兵役结束。”
“有时候年轻人讨厌等待,”我说,“我们能看看他的房间吗?”
“没问题,跟我来,希望这对案子有帮助。”
和这栋房子里的其他部分一样,楼上的房间也是十分整洁,床头摆着一张失踪男孩和丽萨·史密斯的合影。墙壁上贴着一些东西:一条高中时期的横幅,一张学校话剧社的海报,剧名是“我们这个镇”,还有一张世界地图,地图上被仔细地标注了盟军的推进路线。我四下打量一番,问道:“费尔有什么仇人吗?会不会有人想要加害于他?”
“我觉得没有。你该不会真的认为他已经死了吧?”
“太太,我们也不知道您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警长柔声道,“我们只不过尽可能全面地考虑问题。”
回到车上,我们接着赶往丽萨·史密斯的家,蓝思警长越发地担心起来。
“他不可能活着离开那个果园的,医生,我们心里都明白。”
“但他也不可能死着离开。我们等等看今天下午的果园人数统计结果。”
“照我说,如果有人想杀他,那准是为了史密斯姑娘,说不定她还有别的恋人呢。”
“你看到过她和别人在一起啊?”我问。
“这倒没有,不过有一天我看到那个光头吉卜赛人和她在药店外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并没有理睬,而是继续朝前走。”
丽萨的父亲哈罗德,一个精壮的男人,头发稀疏,戴眼镜,在北山镇信托银行上班。周六中午,银行下班了,他除去西装领带,只剩下一副假领子,这是许多银行家和企业家的行头。
“那个菲兹修小子怎么样了?”他问我们,丽萨也已经从楼上来到我们身边。
“暂时还没有新的消息。”警长说。
“你们两位有什么想法?”我直接向父女二人提出疑问。
“我压根不认识他,”哈罗德·史密斯答道,“我对他唯一的忠告就是别老缠着我女儿。”
“我们打算结婚的,爸爸。”她小声说道。
“咱们得先看看他在队伍里表现怎么样。打完仗有的是时间结婚。”说完,他自顾自回到客厅,拿起看了一半的报纸继续读。
“我能不能私下和你聊几分钟?”我问丽萨。
“我……我想应该可以吧。”她走在我前面进了厨房,蓝思警长则跟着她父亲去了客厅。
“妈妈去杂货店买东西了,不过我真的没什么好跟您说的。”
我抓住丽萨的手,温柔地说:“安娜贝尔已经把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
她把手抽了出去。
“我不想……”
“不用瞒了,丽萨,我是个医生。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有人想对付他?”
她回避着我的视线,回答道:“我不知道爸爸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还有其他人吗?比如,呃,一个吃醋的男人?”
她摇了摇头。
“我只有费尔一个男朋友。”
“警长看到那个吉卜赛人和你说话。”
“他想请我喝酒,我没理他。”
“这是他唯一一次和你搭讪吗?”
“嗯,我不认识他,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听说是叫豪威·纽桑,他在多比太太的旅馆租了个房间。”这时蓝思警长回到我们身边。
“他自称对那个男孩的失踪毫不知情,医生,我们怎么办?”
“差不多该回戴斯蒙的果园了。”
我们坐在门廊上,看费丽斯一一把工钱付给采果工人。
“四十九,”她的丈夫在旁清点完名单说道,“没来的那个家伙据他哥哥说是扭伤脚踝,没法儿摘果。一是一,二是二,我这儿的管理严格得很。”
蓝思警长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
“医生,这下没辙啦。”
“别急,我从头到尾再分析一遍,”我从费丽斯用过的记事本上撕了一张纸,写下了一连串的可能性,“可以确定,他确实进了果园,这是我俩亲眼所见,不会有错。我看守的戴斯蒙路没有异状,你那些值夜的手下靠得住吗?”
“乔·豪瑟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你知道的。其他人也都不错。总之,他夜里要逃脱的话,只可能是翻过某处篱笆。”
不过这种可能性也被我排除了。
“沿着篱笆延伸的地带我们检查过,地面松软,必然会留下足迹,虽然他衣服上有血迹,不过并没有证据表明他是被篱笆顶端的尖刺划伤的。至于踩高跷的说法,我想我们已经不用考虑了。”
“那就是说他今天白天还在园子里。”
“理论上来说就是这样,”我点头道,“问题是我们搜查了果园的每一寸土地,确认了四十九个摘果工人,里面没有那小子。”
“那真的是没别的可能了,医生。”
“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没有考虑。费尔·菲兹修还留在这里,但是我们看不见。”
“看不见?难道他会隐身?”
我转而问卡特·戴斯蒙:“你们的园子里有没有井?”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费丽斯,记不记得那口被咱们填上的井?那井在果园里吗?”
“当然记得,都十年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旱忘记具体位置啦。”
“你们有没有旧版地图或者土地测量资料,没准上面会有标注。”
他转身钻进狭小的办公室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地图出来。他将测量图摊开:“看看这上面有没有。”
我们都凑到他肩膀后面,凝神细看,只见上面有一排排的苹果树,每棵树都用一个圆圈表示。距戴斯蒙的住宅大约一百英尺的后方,介于石墙与篱笆之间的位置,有一个较小的圆圈,上面标注了一个字母“W”。
“就是它,”他说道,“我们把井填了在上面种草。”
“我们去瞅瞅。”我提议。
我们点着果树的排数找到了那口井,但是井口周围并没有被挖掘或其他扰动过的痕迹。
“不可能是这儿啦,”戴斯蒙告诉我们,“我记得当时我们填了好多土,然后才把草种上去。如果你们认为他掉到井里去了,还是算了吧。”
他说得确实没错。我们走进了另一个死胡同。
由于汽油配额的关系,到了假日周末,也没有人愿意开车出远门。人们将这段时光用来和家人相处。我们邀请蓝思警长和薇拉星期天下午到家里的后院一起野餐,但是那个下午,警长守在电话机旁边的时间却占了一大半。
“今天早上,我手下的乔·豪瑟发现那个吉卜赛人从教堂开始跟踪丽萨·史密斯。我想是不是要把他抓过来拷问一番?”
“还没有证据表明这次是犯罪事件呢。”
“菲兹修衣服上的血迹就是证据。”
“我们不可太心急……”我劝说道。
“说不定是那个吉卜赛人跟着男孩到了果园,要么就是偶然在果园遇到,总之他把对方杀了之后,将尸体埋在篱笆旁裸露的泥地下,然后把土面抚平,让人看不出来。”
“他要是一路跟着,我们怎么可能没发现?挖土的铲子哪来的?他又是怎么离开果园的?”
“我哪知道呀,医生,”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但是人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啊。”
野餐结束后,薇拉帮着安娜贝尔收拾餐具,我注意到蓝思警长仍然心事重重,于是我建议道:“纽桑住在多比太太的小旅馆里,我们去找他谈谈。”
“节日周末你还工作?”薇拉冲丈夫抱怨。
“我们就去一会儿。”我安慰道。
我们上了警长的车,不到十分钟,多比太太的旅馆就出现在眼前。她是个和蔼可亲的寡妇,丈夫去世后,就将房间租了出去,她的孩子们则搬到别的地方去住。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廊前的一张摇椅上,和邻居唠家常。
“我们想和您的一位房客谈谈,他叫豪威·纽桑,”警长礼貌地说,“请问他在吗?”
“那个光头吗?你们来晚啦,一小时前他刚走。他打包了行李,说是要赶一趟去纽约的火车。前两晚他都在这里过夜,但是我跟他说有警察问起他的时候,他显得很慌张。”
蓝思警长火气冲天,好在他及时控制住情绪:“他准是知道我们盯上他了,医生!”
“今天去纽约的下一班火车是几点钟?”
“我记得是四点半,还有十五分钟,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抓到这..家伙。”
回到车上,他立即通过警方电台找到豪瑟副官:“乔,我是警长,我们刚刚赶到多比太太的旅馆,但是纽桑已经逃跑了。我们推断他打算搭乘下一班火车去纽约。”
“火车站见。”他果断地说,然后切断了通话。
我们将车停在火车站停车场,与此同时,豪瑟也已开着另一辆车赶到。月台上没有光头吉卜赛男人的身影。
“他有可能向房东太太谎报自己的计划,”我说道,“你和豪瑟到候车室里面去,我到月台另一头看看。”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响了起来,写着“波士顿一缅因”的火车头自铁轨转角处映入眼帘。短车厢列车缓缓地停靠在月台上,售票员引导一名乘客下车后,扯开嗓门,一成不变地吼道:“全体上车!”月台上候车的乘客们这才依次上车,售票员跟在最后。
这时我发现豪威·纽桑突然从一排树丛背后跳了出来,他怀抱手提箱,朝最后一节车厢奔去。
“警长!”我大声呼唤。
蓝思和副官也在同时发现了目标。
“站住!”警长怒吼,但纽桑装作没听到。豪瑟副官大步冲上前去,想将对方拦下。就在他快要追上的当口,纽桑停下脚步,回手一甩,手提包砸在副官头上。这一来,豪瑟吃痛,弯下了身子,但也正好抱住了纽桑的屁股。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此时警长已经赶到,协同一起制伏了逃犯。
他们给纽桑戴上手铐,并且搜了他的口袋,我远远地站在一旁。过了片刻,警长朝我走过来。
“医生,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费尔·菲兹修的钱包在他口袋里。我将以涉嫌谋杀的罪名逮捕他。”
“别急,”我说道,“你不能这么做。”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纽桑不可能杀死费尔·菲兹修,因为他就是费尔·菲兹修。”
我在北山镇经历过的所有案件当中,这桩魔鬼果园的案子可谓与众不同,原因正如我稍后向蓝思警长解释的那样:
“本案从头到尾就没有发生谋杀。唯一的罪行只不过是企图逃脱兵役,何况正式报到时间是在下周一。他决计不能丢下怀孕的丽萨就这么走开,而且她可怕的父亲扬言绝不放过负心汉。眼见立即结婚无望,费尔·菲兹修心生一计。为了逃过兵役,他只需要装作失踪,同时制造另一个身份,这样就仍然可以留在北山镇照看怀孕的女友。”
“但是纽桑是个光头,下巴上还留了胡子。”
“很简单,当他想出了这个法子,就剃了个光头,再粘上假胡须。别忘了,他们是在‘我们这个镇’的高中话剧表演中相识的,他卧室里甚至还保留着当时的海报。令人惊讶的是。单这两样装束的改变,就叫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尽管我曾见过他一次,但当时他很快扭头离开,使我没能看清楚他的脸。他在手提包里装了一些衣物,然后住进了多比太太的客房,开始在人们面前制造第二个身份。在学校话剧社的表演,教会他很多化装和表演的技巧。而且豪威·纽桑正是‘我们这个镇’当中的一个人物。”
“纽桑在镇上出现之后,我们还是看到了有头发的费尔啊。”警长不服地说。
我摇摇头:“那是假发,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头发的长度刚好遮住了耳朵,这一来就掩盖了他作为纽桑登场时戴着的耳环。当多比太太告诉我他的新房客很少在旅馆里过夜的时候,我便大感奇怪——而当我得知他周五和周六两晚都在客房里度过时,我的怀疑又多了几分。显然周五之前,他是在自己家里度过的,而当他失踪后,就不得不以新的身份在多比太太的客房过夜了。”
“那失踪是怎么回事,医生?你还没解释他是怎么从戴斯蒙果园逃出去的呢。”
“他用不着从果园出去,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进去过,警长。周五晚上的醉酒全是他演出来的,只不过是为了找个机会从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他本来的计划可能并不是这样,但当你们两个在后座纠缠不清的时候,我被分了神,他注意到我并没有在看路,于是跳下车,并且喊着要跑到魔鬼果园去之类的话。其实我们当时已经开过了第一条铁丝网篱笆,但因为天黑我并没有注意到。当第二条篱笆出现的时候,他从车上跳下去,然后翻过篱笆旁边的矮墙,因此他闯进的果园不是戴斯蒙家的,而是他的邻居,西蒙·福克斯的果园。后来我继续向前开,直到转弯,我记得到弯道的距离比我印象中要近,原来是这个原因。”
“我真是昏了头!不过我们一直守在米尔路上,他并没有从墙里翻出来。”
“没错,他没有原路返回。他只是悠闲地从福克斯的果园大门出来,走到戴斯蒙路上,不过不是正对戴斯蒙家的那一段。”
“你好像忘了他的血衣,医生。那件衣服是在戴斯蒙的果园里发现的。”
“你别忘了和衣服一起发现的石头。菲兹修在手臂或者腿上浅浅地割了一刀,让血流在他的T恤衫上。然后随便找块石头,用衣服包着,朝戴斯蒙的果园里一扔,好让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他是死是活这件事上面。我们开始认为石头是用来压着衣服的,其实却是用来帮助投掷的工具罢了。”
“我怎么就没发现这些呢?”他问。
“事实都放在你眼前啦,只不过你得出了错误的结论。纽桑被人目击和丽萨说话,并且在教堂跟踪丽萨,当我们开始询问的时候,他试图逃跑,并且带着菲兹修的钱包。这些在你眼里都是罪证,而我却知道这是因为爱。”
对这次事件的几个当事人来说,最终的谢幕是愉快的。费尔·菲兹修一周后到部队报到,并且前往迪克斯堡接受基础训练。孩子出生后,丽萨与男友在当地结婚,她的父亲勉强送上了长辈的祝福。费尔被派遣到海外时,战争已近尾声,故得以安全返回。从此他与丽萨,还有他们的孩子过上了快乐的生活。我有时候会想起他们,并且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携手走下去。
牧羊人戒指
一九四三年的十二月刚刚开始,在结婚两年之后,安娜贝尔告诉我她怀孕的消息(年迈的山姆·霍桑医生顿了顿,为客人们重新倒满杯中酒,这才接着往下说)。这令我喜不自禁,就算这是个笼罩着战火的世界,也丝毫不能影响我的快乐。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三大巨头在德黑兰首次相聚,并达成了于次年进军西欧的作战计划,我们在心里祈祷最坏的时光快快过去。
我们的好朋友,北山镇的第一位黑人医生林肯·琼斯将事业重点转为产科,并且设立了自己的诊所。他的诊所花了很长时间才造好,但我们很早就达成共识:接生的活儿,北山镇没有第二个人比林肯更加值得信赖。星期一恰是我和安娜贝尔的结婚纪念日,这天早上,林肯给安娜贝尔做了产前检查,他估算的预产期是七月底。安娜贝尔早已经安排助手在自己的预产期内负责动物诊所的业务。算一算,我有了第一个孩子是在四十七岁,而安娜贝尔比我年轻十岁,金发褐眼,风姿尚且绰约。
“我要你在我身边,山姆,”她柔情款款地说,“日子一天一天近了,你要离那些杀人的案子远远的。”
我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北山镇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新英格兰小镇,那我是再乐意不过了。但老天显然不愿意给我这个清静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办公室。今天也是个纪念日,不过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往事,两年前的今天,珍珠港遭到敌人的偷袭,我料想护士爱玻一定会特别牵挂此刻仍在太平洋浴血奋战的丈夫安德雷。我忍不住将妻子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了她,她仿佛比孩还高兴。我是她儿子山姆的教父,这个名字还是为我而取的,他现在已经七岁,在念小学二年级,和妈妈住在一起,等待父亲从前线凯旋。我报告完好消息后,她告诉我蓝思警长一会儿要来拜访。我心头一凛,知道肯定不是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事。
十点刚过一会儿,警长就到了,他一边进门一边问道:“医生,最近好吗?”
“好得很哪,警长。安娜贝尔和我昨天去了林肯·琼斯的诊所。”
“噢?他那儿生意怎么样了?”
“越来越忙了。我们还给他带去了一些新业务。”
“谁——”警长话到一半,便已经明白我的言下之意,“该不会是你们……”
“啊哈,正是安娜贝尔!”
“医生,这可是大新闻。等我告诉薇拉!什么时候生?”
“七月底,现在只能初步推算到这个时间。”
“那时候说不定仗都打完了。反攻就要开始了。”
我摇摇头:“提起打仗我就心烦,前线死了多少孩子啊。说正事吧,你找我什么事,警长?”
“你有没有一个病人叫裘力斯·菲尼索?”
我沉吟道:“不知道他能不能算是我的病人。几周前,他的拖拉机翻了,我接好了他的断腿,但是他需要的治疗我给不了,我不是精神病医生。”
“北山镇没有这个科室。”警长说。
“我知道。”
“那你也觉得他脑袋不正常了?”
我耸耸肩:“绝对有问题。”
“老问题了吧?”
“我想是的,他又干吗了?”
“他说要杀掉拉尔夫·塞德里克,因为那人卖了台破烂拖拉机给他。菲尼索的妻子米丽非常担心,所以打电话给我,让我找他谈谈。”
“你能让他神志正常地和你谈话?”
“怎么可能。他说我们怎么努力都是白搭,他有办法隐身,谁都看不到他走到塞德里克家里去。”
“他断了一条腿,管他能不能隐身,都不可能办到的,”我看了一眼日历,心想接腿应该还没完全康复,“这样好了,我今天下午要去麦克格雷格的农场出诊,他的一个孩子发水痘了,结束后我顺道去一下菲尼索那里。不管他发什么神经,今天也该检查一下固定石膏了,可别出现什么肿胀。”
“也许你可以跟他讲讲道理,医生。”
麦克格雷格家的孩子问题不大,水痘发出来便很快可以康复。我结束了出诊,便抄近道驶过栗子山路。我的别克老当益壮,真希望它能撑到战争结束。我拐上菲尼索农场的车道,再一次暗暗赞叹眼前的主屋,尽管这栋老房子建于十九世纪,墙面也亟须粉刷,但仍散发出非凡的气度。下车后,我看到米丽·菲尼索已经来到门口。她是个小个子的金发女人,比我年轻一点点。怎么看她和高大、阴郁的裘力斯都不合适。他们的儿子一到十八岁,就飞也似的加入了军队。他现在应该在意大利的某个地方。
“你好,米丽。我刚结束了麦克格雷格家的出诊,想顺便来看看裘力斯的腿康复得怎么样了。”
“霍桑医生,我很担心他。他比平时更加不对劲了。昨天我找蓝思警长过来和他谈了一次。”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客厅,房间里散乱地布置着桌子和书架,书架上排列有一些植物和瓷器小雕像。“我给他服用了您开的止痛药,晚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但一到白天,他又语无伦次起来。”
“让我给他做一下检查。”
她走在咯吱作响的楼梯上,来到二楼。菲尼索在浴室旁的房间休息,他坐在一台靠窗的轮椅上,伤腿靠一只脚凳支撑着,还是没法移动,但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他正在康复。石膏绷带下面露出一节赤着的右脚。这个房间陈设十分简陋,视线所及连书架都没有。桌上有一本希尔斯百货的商品目录,看起来这是他唯一的读物。
“感觉如何,裘力斯?”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黑色医药包。
“还行,不过等我干掉那个杂种塞德里克以后,肯定比现在爽多了。他卖给我的狗屁拖拉机差点要了我这条老命,丫的居然还说是我自己的车技问题。”
“你们吵吵闹闹都大半辈子了,啥时候才能消停一点啊?”
“除非他挂了。”
“他啥时候挂啊?”我开玩笑地问道。
“明天半夜。”
“你办不到哦,裘力斯。你的右腿还上着石膏呢。”
“没有什么能阻挡我。”
“真拿你没办法,我还是找个警长的助手过来看着你吧。”
他狡猾地笑道:“您请便,我总是会隐身的。”
我叹道:“裘力斯,你需要一个更加专业的医生来帮助你康复,我只是个全科医生。”
“看来您是不相信我?”他伸出右手,给我看一个镶着宝石的金戒指,“这是一枚货真价实的牧羊人戒指,柏拉图的 href='1755/im'>《理想国》里面提到过哦,那个牧羊人名叫吉基斯,他为吕底亚国王服务。我只要把宝石握在手心,就能隐身。”
“我倒还真想瞧瞧你这本领。”我配合地说道。
“现在不成,得等到明天晚上我动手取那鸟人性命的时候。”
“你从哪儿得到这枚戒指的?这种神物肯定很值钱啊。”
“别人送我的。”他显然不愿就这个问题详谈。
“裘力斯,要不我明天早上把拉尔夫·塞德里克带过来,你们像文明人一样,好好谈谈。”
“带不带过来他都是一死,倒也省了我长途跋涉之苦。”说到这里,他挥舞着靠在床头的一根多节瘤的拐杖,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我瞥了一眼米丽,发现她一脸无助,显然是对丈夫的疯言疯语无能为力。我抛开这个话题,为他检查石膏绷带和伤腿。
“康复得很好,”我告诉他,“再过几周就可以取下石膏了。”
他抬眼瞄了我一下,四目相对,我当即确定这个人精神不正常。要是腿没问题,他明晚真有可能沿路去寻仇杀人。
“看到我的戒指了吧,医生?很酷吧?我可以隐身的。”
回家之前,我去了警察局,和蓝思警长谈了我的看法。
“警长,这个男人神志不清。他也许没办法隐身,不过要真让他和仇人见上了,塞德里克的脑袋完全有可能被打爆。”
蓝思警长嘟囔道:“杀人也用不着面对面啊,栗子山路的每户农家都有一杆猎枪,两户人家隔了多远来着?差不多一百码吧?他只要坐在卧室里,瞄准窗外,等拉尔夫·塞德里克从家门里探出脑袋,马上就是一枪。”
“他家的窗户不在塞德里克家那边。”我指出警长的错误。
“不打紧,大不了爬到房子另——边,或者用拐杖和枪杆子撑过去。”
“警长,你没办法逮捕一个心智不正常的人,何况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危险举动。”
“今晚我就让手下去盯梢,以防他提前一天行动。”
我点点头。
“明天我打算找个理由去塞德里克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信裘力斯·菲尼索有这般杀人于无形的本事。”
第二天早上,阳光出奇的温暖,简直不像十二月初的天气,不知道圣诞节会不会下雪。我把车停在拉尔夫·塞德里克家门口,按下了门铃。他的妻子朱恩笑着将我迎进屋去。她三十多岁了,个子高挑,风韵不减,棕色的卷发中,夹杂着几丝灰发。
“霍桑医生!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吹来啦?是不是又有什么免费试用的新药?”
“不是啦,朱恩,你们的邻居菲尼索腿摔断了,我刚刚去帮他办一些保险理赔单的手续。不知道拉尔夫能不能提供一些关于那台拖拉机的信息?”
朱恩警觉起来:“那起事故和拖拉机没关系!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沿着那么陡峭的山坡开拖拉机,除了那个疯子。”
“拉尔夫在家吗?我看到他的车停在车道上。”
正说着话,拉尔夫端着一杯咖啡从厨房里出来。他个子敦实,年纪比妻子大一些,头发却掉光了。过去十年,他的塞德里克拖拉机代理事业蒸蒸日上,可是战争爆发后,新的农具变得和新车一样少人问津了。尽管如此,作为后勤保障的一部分,农业仍是国家必须支持的行业之一,故而他的业务倒也没有停歇,只不过业务量小了很多,因为他的主要供应商改造坦克去了。
“您找我,医生?”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想和你聊聊菲尼索,他开拖拉机摔断了腿。我把腿给接好了,但是问他怎么摔的,他总是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他好像对你那台拖拉机意见很大。”
塞德里克靠着书架,悠然自得地啜饮杯中的咖啡。
“真想不通,米丽怎么会嫁给他的。这人实在不可理喻。虽然不是厂货,但二手的里面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还警告他要在相对平缓的地面行驶,哪知道他才开了没一个礼拜就异想天开地跑到山坡上去犁地。他只摔断了一条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朱恩这时也插进我们的谈话:“他和米丽说一旦能走路,就要过来杀我丈夫。还说自己可以隐身。他这么无法无天,不能关进牢里去吗?”
“他到目前为止还只是说说而已,”我指出,“不过我已经请蓝思警长对他家附近进行密切监视了。”
“瞧,那是谁走过来了?”塞德里克望着窗外问道,“是不是米丽?居然还带了一个雪人。”
他说得没错。米丽·菲尼索转眼之间已经来到我们面前,她捧着一个三英尺高的雪人——用大大的棉花球做的身体,鼻子和眼睛分别安着胡萝卜和煤球,嘴里叼着一个玉米穗轴烟斗,头戴一顶小小礼帽。朱恩迎到门口,问道:“米丽,这是什么呀?”
“我做的吉祥物。现在还没下雪,不过你们可以把这个雪人放在院子里,甚至放在客厅里也没关系,只要你们乐意。”
朱恩从她手里接过雪人,挽着她的手进屋。“这一定花了你不少工夫,米丽。”说着将雪人放在壁炉旁。
“没关系,我就喜欢捣鼓这些东西。别管我的事了——”她欲言又止,我们都知道她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这应该是我发言的时候,于是我问:“裘力斯今天还好吗?”
“很好,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我想是那些止痛药片让他安静下来的,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
我点点头:“最好多睡觉,对康复有好处。我得走了,你们慢慢聊。”
米丽的到访使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解,我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离开了房间。不管有没有牧羊人戒指,她的丈夫今天半夜是不可能化身为看不见的凶手了。
晚餐,安娜贝尔和我又去了我们的最爱——马克思牛排馆,我们也顺便将妻子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他。因为结婚典礼也是在这里举行,所以我们一直当马克思·弗迪克是家里的一分子。
“真是太棒了!”他兴奋地大叫,并为我们桌送上一瓶红酒,“这么一来,我的餐馆又多了一个客人,哈哈。”
“那还得等上几年。”安娜贝尔微笑着说。
这时蓝思警长从门外进来,他可能找我有事,因此径直走来并在我们桌前坐下。“薇拉和我为你们高兴,”他刚坐下就说道,“我年纪这么大,可能不适合当教父了,不过我们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薇拉甚至已经计划给孩子织绒线鞋了。”
“太感谢了,警长。”
然后我们请他留下来小酌几杯,他欣然应允,安娜贝尔因为怀孕所以不太沾酒。我和警长说起今天米丽送手做雪人给塞德里克家作为礼物的事,他和我感觉一样,认为目前为止,事态尚在控制之中。
“但是我今天半夜还是要抽身去一次栗子山路,以防万一。”
“那再好不过啦,”安娜贝尔赞同道,“因为山姆今晚得乖乖留在家里。”
她笑意盈盈,不过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每次我夜里出门办案..,她总是老大不开心。
通常我都会在十一点之前上床休息,但是这天晚上直到很晚我都没睡,我找了一堆理由守在电话旁边,安娜贝尔都急得在楼上催促了我好几次。
“我过几分钟就好。”我打定主意要等事情有个结果,如果发生什么事,蓝思警长肯定会呼叫警察局。
我正准备放弃等待,回屋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说话的是蓝思的一名下属,警长已经通知警察局的其他人员前往拉尔夫·塞德里克家支援,并希望我也能在场。我立即把情况跟闷闷不乐的妻子汇报了一番,匆匆披了件外套就出门了。路上连根车毛都没有,我只花了十分钟就到了栗子山路,三辆警车的灯光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煞是耀眼。
蓝思警长显然是在前门等我。窗户里流泻出微弱的灯光,但他脸上的烦躁表情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警长……”
“菲尼索这家伙……”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直盯着马路,根本没人穿过。可就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忽然出现在屋子前面。他用手杖敲碎了门上的玻璃,伸手进去拧开了门锁。他刚一进门,朱恩就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悲痛地尖叫着。老天,这究竟是——”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房子。四下一片狼藉。连棉球雪人也没逃过毒手,它的身体支离破碎,一盏台灯被摔得稀巴烂,书架上的书全都落在地上,衣服到处都是。拉尔夫·塞德里克倒在厨房里的一摊血泊中,脑袋被菲尼索那根多瘤拐杖敲了个大洞,凶器就落在他身旁。
“菲尼索人呢?”我问。
警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彻底搜查过这间屋子了,没找到。还有十几个人在菲尼索家那边待命,不过我们暂时还没有进屋。”
餐厅里传来抽泣的声音。
“朱恩怎么样了?”
“糟糕极了,医生。也许你能安慰安慰她。”
我走进隔壁房间,有个副官正在好言安慰受惊的妇人。
“有没有其他家属需要我们帮忙联系的?”他问道,可朱恩只是不断地摇头。
“让我和她单独待几分钟。”我和那名副官说道,然后在桌边坐下。
“朱恩,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他用手杖敲碎了门玻璃,然后就进来乱砸乱闹。”
“是裘力斯·菲尼索本人吗?”
她点点头。
“他穿了一件带帽的外套,不过我认识他。因为绑了石膏的缘故吧,他走路的姿势很僵硬。拉尔夫听到了声音,于是从厨房里跑出来,我让他赶紧回去,但是来不及了,菲尼索已经拿着手杖冲了上去。我慌慌张张地朝门外跑,边跑边喊救命。警长听到喊声立刻朝这边奔过来,但是太晚了,拉尔夫死了。”
“菲尼索人呢?”
“他……他就这么不见了。”
我回过头问蓝思警长:“你看到什么了?”
“就像我刚刚说的,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通往前门的路上,当他敲碎玻璃的时候,我立即从车上跳下来,朝房子跑过去。要是我能把车停得靠近屋子一些,说不定就能救拉尔夫一命了,唉……”
“我们最好去看看菲尼索,”我恨恨地说,“还有米丽。”
对于菲尼索家里可能遇到什么情况,我们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但是门铃才响了一会儿,米丽就来开门了。她穿着睡衣和拖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裘力斯在家吗?”蓝思警长完全没理会对方的问题。
“怎么了……我想他还在睡觉。我又给他吃了一片止痛药。”
她走在前头带我们去了裘力斯的房间,我注意到警长悄悄从皮套里取出手枪,为了防止引起注意,他把枪紧贴在腿上。米丽推开房门,然后打开灯,只见裘力斯躺在床上,缠着石膏的断腿垫在枕头上,听到有人进来,他立即睁开眼睛。看到是我,他狡诈地笑了:“我说到做到,拉尔夫·塞德里克被我做掉啦。”
这事看起来确实很不可思议,但他的话又不由得人不信。昨天我登门拜访时那根多瘤的拐杖一眨眼就变成了沾满鲜血的凶器,躺在塞德里克家的厨房里。床边的拖鞋底上,还留着泥土的痕迹,不远的地上有一件连帽外套。
“我要帮你把个脉。”说着,我抓过他的右手手腕。心跳稍稍有点快,但我认为没有达到刚刚经历过剧烈运动的程度,说不定是我们一大群人半夜闯进来把老人给吓到了。
“你们不睡一张床?”蓝思警长问米丽。
“发生事故后就没有了,他的腿打了石膏,一个人睡大床比较舒服。我这几天睡别的房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问,“拉尔夫·塞德里克怎么样了?”
“他死了,米丽。朱恩和我都看到一个酷似裘力斯的人冲进他们家。”
我很好奇菲尼索对此会作何解释。“告诉大家你是怎么办到的。”我催促道。
他笑了,像只狡猾的狐狸,你分不清他究竟是十足的恶棍还是纯粹的疯癫。
“米丽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没人管我,快到半夜的时候,我拄着拐杖下床,穿上外套和拖鞋,然后就隐身啦。”
“你倒是隐给大家看看。”我像昨天一样地激他。
“我才不干,法力不能滥用。”
“你怎么杀掉塞德里克的?”蓝思警长问道。
“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取消了隐身,因为我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我打碎玻璃,然后进了门,接着用拐杖乱舞一通,朱恩被我吓得尖叫,真是很抱歉哪。”
“你把拐杖留在了那边,”我说,“那你怎么回来?”
狡黠的笑容再次浮现在他脸上。
“隐身的时候我用不着拐杖,因为我身体没有重量,是浮在空中的。”
“如果你承认杀人,那我可得马上把你抓起来。”警长说。
“没问题。不过我给你个忠告,一个隐身人在牢房里是不可能被关得太久的。”
“走着瞧。”我说。趁他还没反应过来,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从他的手指上拽下了那枚牧羊人戒指。
“住手!”他发出杀猪般的号叫,但为时已晚。
“现在你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了,”我把戒指递给蓝思警长,“好好保管。”
菲尼索气得直捶床。
“米丽!”他大叫道,“他们抢走了我的戒指!”
她站在门口不住地摇头,几乎要哭出来。“我们得把你丈夫带走,”警长告诉她,“很抱歉。”
他安排了一辆救护车和一个担架,菲尼索还想反抗,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毫无疑问这个人的脑子有些问题,但不能解释的事情还是不能解释——在正常的世界里——他到底是怎么把拉尔夫·塞德里克干掉的?
菲尼索进了一家被严格监控的医院,大陪审团很快便以谋杀罪名对他提起公诉。在证词中,蓝思警长坦陈因为灯光昏暗,并没有看清楚凶手的真面目。
“我还能说什么呢,医生,”休庭的时候他告诉我,“没人会相信隐身人的说法。菲尼索已经承认杀人,并且一五一十地给我们描述了具体的过程,除了隐身这一段,其他都符合现场痕迹。”
“除了隐身这一点,没错,但这恰恰是最重要的一点啊。”
“栗子山路上没有路灯,也许是天太黑所以我之前没看到他,后来他到了塞德里克家门口,才有了一点光线。”
我并不同意这个解释:“就算没有隐身能力,我也怀疑他能不能拄杖走过一百多码的山路。没有拐杖,他不可能回到自己床上。”
“照你看还有什么可能?”他问。
“塞德里克的妻子。”
“朱恩?不可能是她,我还没到,她就已经冲到门口大声呼救了,从时间上来说不够。而且如果是她下的手,裘力斯怎么会知道塞德里克死了?”
“这话倒没错。”我嘴上承认,但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案件审理进展缓慢,转眼过了圣诞节,到了新年的一月。战争新闻大部分是有关苏联重新夺取去年被希特勒占领的领土的消息。一边是世界战争,一边是怀孕的妻子,我几乎已经快要淡忘裘力斯·菲尼索的事了。
因此一月中旬米丽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十分惊讶。
“霍桑医生吗?我是米丽·菲尼索。我为丈夫请了一名西恩角的辩护律师,他想和您谈谈,不知道您本周有没有时间?”
我看了一眼行事历。
“明天下午我有空,大概两点钟,这个时间可以吗?”
“好极了,在您办公室?”
“可以,到时见。”
他们到得非常准时,米丽穿着一件皮大衣,以抵御冬天的冷风。特朗斯·梅尔纳普包得更严实——一件带风帽的皮风衣加一双皮靴。他与我握手致意,并且呈上名片。
“西恩角的雪比北山镇大一些。”他大概是要为自己今天这身装束找个理由。接着他又补充道:“很高兴认识您,霍桑医生。您的事迹这些年我听到很多。”
“希望都是好事。”
“那当然,”他打开公文包,继续说道,“下周会举行一个初步的听证会。我们的策略很简单,就是主张被告心智失常,要求无罪释放。”
“嗯,好办法。”我看了一眼米丽。
“因为他从来没在神经科做过检查,所以我们希望您就他的精神状况提供证词以供参考。这对于说服法官安排精神病检查会大有帮助。”
“我会把知道的一切在出庭作证时向法官报告。米丽,现在他的情况还好吗?”
“情绪低落得很,他吵吵嚷嚷着要把戒指拿回来。”
我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他准是着魔了。”
“还给他又怎么样呢?”梅尔纳普问,“反正大家都知道隐身这回事是小说里的东西。”
“我们这么认为,他可不这么认为。要是把戒指还给他,他还以为自己又可以隐身了。下次出庭的时候,指不定要逃跑呢。”
律师被我这么一说,也只得点头同意:“您说得有道理。”到了周一,我在首次听证会上出庭作证,法官果然安排了对被告进行精神病检查。我怀疑这个案子可能会朝着菲尼索精神失常的方向发展下去。休庭时间,我和蓝思警长在法院对面的药店柜台吃午饭。
“安娜贝尔身体还好吗?”
“很好,下周她会去林肯·琼斯那里做例行检查。”
“七月一眨眼睛就到啦。”
“但愿如此。”我闷闷不乐地说。
“怎么了,医生,你好像不高兴啊。”
我摇摇头说道:“和安娜贝尔无关,我在想菲尼索的案子,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哪里不对吗?”
“因为菲尼索其实并不能隐身,所以犯案的过程仍不清楚。即使你在黑暗里没有注意到他潜入栗子山路,但是他杀完人后,还是回不了家。杀害拉尔夫·塞德里克的凶手必然是从后门离开的,那儿很黑,正是最好的保护色。”
“但是菲尼索的招供与犯罪现场完全吻合。如果不是他干的,那就奇怪了。”
“一点没错,警长。要解释这一点,只有一种可能:凶手是米丽,她一路上穿着丈夫的衣服,杀死塞德里克后,从后门逃回家,并把犯案的细节告诉了丈夫。”
这个解释听上去还说得通,但是蓝思警长却立即否定了我的说法:“医生,这不可能。米丽比她丈夫矮了整整一个头。我不可能把他俩搞混,哪怕是在夜里。案发后,我的一位副官几分钟内就赶到菲尼索家堵住了他的退路。他用聚光灯照亮了周围的区域,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
我审时度势,发现这是个令人讨厌的死胡同。
“凶手不可能是裘力斯,除非他真的可以隐身;凶手不可能是朱恩·塞德里克,因为时间太紧,而且她也没有机会把犯罪经过告诉裘力斯;凶手也不可能是米丽,因为她身高与凶手差太多,并且不可能不被发觉地回到家里。还有别的嫌疑人吗?”
警长耸耸肩:“一个碰巧经过的流浪汉?临时起了入室打劫的念头?”
“你忘了凶器是裘力斯·菲尼索的拐杖,我前一天在他家还见过的。”
“那就只可能是菲尼索了,医生。不管他施了什么法术,总之是罪责难逃。不过有罪没罪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是要进精神病院的。”
我觉得脑细胞忽然间都死光了:“这是我来到北山镇以后,第一次被某个案子困住。”
这个谜让我始终心烦意乱,不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家。
“你得忘记这事儿,山姆,”几天后,安娜贝尔实在忍无可忍了,“你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父亲了。”
她的话固然没错,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仍然决定再去一次警长办公室。
“怎么了,医生?”他模仿一个著名电影卡通人物的样子和我说话。
“我要跟你谈正经事,警长。”
“别那么严肃嘛,什么事呀?”
“你还保管着裘力斯·菲尼索的隐身戒指吗?”
“当然啦。如果案件进入审判阶段,可能会作为证物被律师征调,不过现在还在我的档案袋里。”
他从一个信封里把戒指倒在桌上,我接过来仔细地研究起来。
“看上去不是什么珍贵古董或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嗯,罗斯珠宝行有卖的,十九块九毛五,我查过了。”
“我相信有些事使他相信这便是吉基斯的牧羊人戒指,柏拉图的……”说到一半,我忽然呆在当场。
“怎么了,医生?”
“我知道了,警长!答案就在这里!快走,我在路上跟你讲。”
我们上了警长的车,车子启动后,我开始解释。
“裘力斯·菲尼索是个有精神病的农民,他连拖拉机要在平地上驾驶这么简单的常识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会去读柏拉图的 href='1755/im'>《理想国》?显然不可能是在他自己家,他们家的书橱里只有盆栽和瓷器小人,唯一能读的东西在他的卧室——西尔斯百货商店货品目录。”
“我不明白,医生……”
“这本书在另一间房子里——沿栗子山路向下走,拉尔夫·塞德里克的家。回想一下案发现场吧,那些书被人从书架上扔到地上。”
这时我们已拐上了栗子山路,警长问:“我们现在就去那儿?”
“不,我们先去菲尼索家。”
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我们到达的时候,正赶上米丽和朱恩一块喝早茶。
“请问有什么事吗?”米丽捧着一杯咖啡,站在门口。
“案情有新进展了。”我说。
“进来谈吧,我给你们二位倒咖啡。”
看到我们,朱恩·塞德里克问:“又有坏消息?”
“算是吧。我想给你们俩说个故事。两个女人,一对邻居,她们都有失败的婚姻和恨不得除掉的丈夫。”
米丽的咖啡杯从手里滑落:“上帝啊!”
“什么也别说。”朱恩提醒她。
“本来也用不着你们开口,”我神色自若地说,“我全都清楚了。当裘力斯摔断腿后,威胁说要杀了奸商拉尔夫,可能在这时,你们便有了初步的计划。也许也是在某个早茶时间,你们发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妙计——裘力斯杀了拉尔夫,自己也被关进精神病院。裘力斯的精神状态实在是太糟糕了,只要你们稍加刺激,他真的会产生自己杀人的错觉。读过牧羊人和那枚隐身戒指故事的人应该是你,朱恩。你甚至还专门找了一枚戒指给米丽,让她拿给菲尼索,骗他相信自己真的可以隐身。”
“我怎么可能让他相信这种鬼话?”米丽质疑道。
“他一直在服用止痛药,这使他长时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再加上他本来脑子就有问题,>要让他相信通过操纵戒指便可获得隐身能力并不难。谋杀发生的时间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菲尼索要在心理上具有足够强烈的杀人动机,但生理上又不具备杀人能力。这时你们的计划进入了关键性的第二阶段。当晚,米丽给裘力斯多服用了一剂止痛片,让他彻底晕菜,朱恩扮演了凶手裘力斯的角色,用大棒打死了自己丈夫。”
“等一下,医生,”警长打断了我的话,“你忘了一件事,凶器是菲尼素的拐杖,它难道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了塞德里克家吗?”
“其实凶器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送了过来——那个米丽做的棉花雪人。雪人身高和拐杖差不多,拐杖正好也可作为同定棉球的骨架。案发后雪人被肢解的原因就在这里,同时为了让这一切不那么明显,屋子里的其他东西也被大肆破坏了一番。”
“这么说来,我看到的那个人影其实是朱恩?她走进了自己家?”
“只能是她,警长。米丽太矮了,不适合扮演菲尼索,但是朱恩长得高,所以没有问题。她穿了和裘力斯那件带帽外套一模一样的衣服,然后在腿上包了一圈白纸,模仿打了石膏的样子,接着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从后门出去,再绕到前门。所以你才会觉得这人像是凭空冒出来一样。”
没想到警长的问题还没完:“医生,我们早些时候不是已经把这个可能性排除了吗?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啊,杀了人还要在屋子里搞破坏,然后立即出现在门口。”
“人事先就被杀了,警长。所有的一切提前都布置好了。她来到前门敲碎玻璃的时候,塞德里克已经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了。她要做的只是将衣服留在现场,并且把包在腿上的纸混在凌乱不>堪的房间里,最后把拐杖放在靠近尸体的地方。完成这一切后,再装模作样地回到门口呼救。”
“米丽这段时间在干吗?”
“趁裘力斯神志不清,巨细无遗地向他灌输杀人的细节,怎样隐身,怎样穿过马路,打碎玻璃,用拐杖杀了塞德里克。她甚至还用泥土把拖鞋底弄脏,以提高这个故事的可信度。这样一来,拉尔夫·塞德里克死后,菲尼索就会主动招供。后面这部分你自己也看到了,警长。整个计划完美无缺,只是她们在商议过程中发现无法解释裘力斯是如何回家的。所以她们只能丢出隐身一说。”
两人都因涉嫌谋杀而被拘留,审讯只进行了一天,米丽就崩溃了,她供认了全部的犯罪事实,我的推测完全正确。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后,有一次蓝思警长曾经和我说:“医生,没准儿那个戒指真的可以让他隐身哩。你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吧?”
“我们活在一个理性的世界上,但有些时候,连我也禁不住怀疑某些超自然的事情。所以那天晚上我握着菲尼索的右手给他把脉的时候,悄悄地转动戒指,使宝石朝向手心,但是他没有隐身。”
自杀小屋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晴朗的一天,山姆·霍桑医生的八十岁生日派对正在有条不紊地酝酿之中。他被接踵而至的访客搅得心烦意乱,倒宁愿一个人静静地过完这一天,但这只不过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罢了。接下来这位访客是医生的熟人,医生对他总是热情地欢迎。“你给你的老朋友讲过不少故事,却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今天该轮到我啦。你答应我在八十岁生日那天给我讲一个,可不许赖。我要听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个故事。”
他笑着说道:“通常我讲故事的时候要喝酒助兴,你要不要来一杯雪利酒?”
“我比较喜欢威士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威士忌加水是再好不过了。”
那是一个令人激动万分的夏天(山姆医生给客人端来点心,然后开始讲故事)。六月六日,盟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法国。黎明时分,盟军先是在诺曼底登陆,随后又对内陆地区展开了空袭。尽管付出了重大的伤亡代价,登陆仍然获得了成功,第二梯队的士兵得以顺利进入。而在远离战场的北山镇,一切相对显得宁静,我开始倒计时等待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安娜贝尔的预产期是在七月下旬,她已经给孩子想好了名字,如果是儿子,就叫山姆·朱尼尔。我对这名字不是很满意,于是我们并未停止起名的讨论。
六月底,怀孕八个月后,安娜贝尔已经将“方舟”的日常业务移交给了助理,不过一旦发现什么疑难杂症,她还是坚持要亲自处理。她提议在临产前的最后一个月搬到距离镇上几英里远的一个位于切斯特湖旁边的小木屋静养,对此我欣然同意。那儿确实是个僻静的所在,不过我偶尔还是会出诊,我的护士爱玻有办法在发生紧急状况时和我取得联系。
切斯特湖静如处子,水面宽一英里,长为五英里,湖的名字源于这个地区以前的所有人。一九二九年的夏天,我便是在这里度过的。当时我解决了一桩发生在这里的案件,一群人从房船上神秘失踪了。那年我才三十三岁,生平第一次坠入爱河。姑娘名叫米兰达·格雷,我常常想象她现在的生活。
到了小屋外,我们几乎还没有从车上往下搬这一个月要用的东西,安娜贝尔就开始拿米兰达来调侃我。
“唉,真可惜啊,咱们没能租到米兰达·格雷和她舅舅舅妈一块儿住过的那个小屋。否则一定会唤醒很多美好回忆。”
我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呢:“早知道就不和你说米兰达的事了,我们的关系只维持了几个月而已。”
切斯特湖地区的所有小屋都是一层结构,而且长得一模一样。走进屋子的一刹那,一九二九年的旧时光如潮水般将我淹没了。小屋的前半部分是客厅,安装有一个小壁炉,后半部分的左边是卧室,右边是厨房和浴室,以及一扇通往石子车道的后门。如果住客超过两人的话,就得有人在客厅的折叠床上过夜了。对于渴望安静的我们来说,没有比这儿更加理想的地方了。
“我感觉就像再次度蜜月一样兴奋,”一切布置停当后,安娜贝尔说道,“除了我的肚子不一样了。”她开心地拍着肚皮,同时凝视着客厅的天花板,“那个钩子是派什么用场的?”
“大概是挂悬吊植物用的吧。没准可以作为SM的道具。”
“蓝思警长说去年夏天,这里有盗贼出没。要是被我们抓到了,就把他吊起来!”
“你最近要想一些积极健康的东西……”我建议道。
“遵——命,医生。”
“警长还说过,所有的小屋最近刚刚装了新锁。”
正在这时,有人敲纱门。我开门一看,只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面带笑容地站在门口,身上只穿了短裤背心。
“霍桑医生,你大概已经不认识我了吧。”
“嗯……我……”
“拉斯宾,杰瑞·拉斯宾。几年前我在朝圣者纪念医院做管理工作。”
“啊,我当然记得你!”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想起来了。战前,他经营房地产业务,生意非常火暴。
“哈哈,我不穿正装一下子认不出来吧。我住在隔壁的小屋。”
“快请进。”我连忙请他进来,以便掩饰之前的犹疑。
他跟在我后面来到客厅,安娜贝尔急急忙忙地围起睡袍,遮住隆起的小腹。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霍桑太太,”他说道,“咱们七月份要做邻居啦。内人和我住你们隔壁屋。”
“那敢情好。”安娜贝尔说。
“我们不一定会住满一个月,”我解释道,“我妻子再过几周就要生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哇,恭喜恭喜!真是个好消息!”他在沙发上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你们每年夏天都来这里避暑吗?”安娜贝尔问。
杰瑞·拉斯宾点点头:“内人喜欢这里。现在汽油管制,想去哪都没辙啊!我真希望战争早些结束。我的小破车快报废了!”
“战场上倒是有好消息,盟军攻入法国了。”我将前线的进展告诉了他。
拉斯宾欣慰地说:“我们有个儿子刚刚应征入伍了。希望他参加完新兵训练营后,刚好打完仗。”
安娜贝尔望着窗外说道:“我们两家的屋子真像。”
“湖这一边的都一个样。不过你们这间倒有一点与众不同,熟客都管它叫自杀小屋。”
“为什么,有什么典故吗?”
“连着两个夏天这里都有人自杀。一九四二年是一个老头,去年是个年轻女人,她丈夫在所罗门群岛被日本人打死了。悲剧啊!”
“我知道他们的事情,”我说,“不过从来没想到会是同一个小屋。”
“我敢打赌,这个规律到了今年就不灵验了。”他笑着说,好让话题变得轻松一些。
安娜贝尔冷笑道:“拉斯宾先生,这不叫规律,是巧合。”
我们的客人显然意识到再待下去会越闹越僵,于是主动告辞:“我看差不多得回去了,回头见。”
我目送他离开,然后回到安娜贝尔身旁。
“我们怎么能忍受这样的邻居一个月?”
“我记得他妻子人不错。他还在医院任职的时候,有一次在宴会上我见过她。”
“这些关于自杀的传说……”
“这个月肯定会平安过去的,我向你保证。”
七月四日晚上,切斯特湖的住客们为了庆祝节日,绕湖一周布置了闪亮的铁路信号灯。个别小屋甚至还燃放了烟花爆竹。但是这些热闹并没有波及我们这一带。第二天早上是星期三,明亮的曙光预示着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已经有吃完早餐的小孩子在湖里戏水了。安娜贝尔站在门廊上,愉悦地看着他们的身影。
“几年后,小山姆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吧。到那时,我们再回来。”上午她甚至还下湖蹬了几步水,害我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生怕她不小心跌倒。
我们的厨房里有一部电话,每天早上我会打电话到办公室和爱玻确认有无病人需要照看。这是一个太平的七月,爱玻报告的最严重的一次病例,是沃克家的男孩被黄蜂蜇伤。他总是不让人省心,去年夏天他和父母来到这里避暑,结果从小屋里消失,大家还担心他是不是淹死在切斯特湖里了。当藏书网人们花了一整天把湖水抽干后,却发现他蜷缩在厨房水槽后面的一个狭小空间。
到了周一,我开车送安娜贝尔去我们的老朋友林肯·琼斯那里进行例行检查,他告诉我们一切状态都十分好。“最多再过两周就要生了。”他预测道。
我们和小屋的另一位邻居也熟稔起来。斯普林太太是个小个子女人,快五十岁了,以前在波士顿做护士。她和我们相隔两个小屋,离杰瑞·拉斯宾夫妇就更远了。“我就住在黑斯廷斯法官隔壁,”她本来沿着湖边散步,看到我们便停下来聊天,“你们认识法官吧?”
我确实认识黑斯廷斯,他在镇上人缘颇佳,但我并没想到他就住在我们隔壁。我们搬过来后,我就没见过那屋子有人活动。斯普林太太又继续她的环湖之旅,我对安娜贝尔说:“如果法官真的住在隔壁,我想我最好去和他打个招呼。我现在就过去一下。”
一开始我就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但我才敲了两下门,窗帘后就有人走了过来。黑斯廷斯法官亲自打开门,他和法庭上的那个他一样,显得高大威严。
“嘿,山姆·霍桑!你怎么来了?”
“安娜贝尔和我住在你旁边的小屋,我们一号就搬过来了,我刚刚才听说您也住这里。前两天我没看到这里有人,还以为这间屋子空着呢。”
他似乎在考虑是否邀请我进屋,但就这么下逐客令又很不礼貌,最终他在门廊上的椅子里坐下。
“莫德身体不太舒服,”他解释道,“所以我们这两天没怎么出门。”
我坐了另——张木椅:“希望没有大碍,如果需要医生,随时找我。”
“没事,没事,”他忙不迭地挥手,似乎在指责我乌鸦嘴,“没什么大问题。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避暑吗?”
“结婚后是第一次。很多年前我来过这里,不过做医生的,很少有时间度假。但是现在不一样,安娜贝尔这个月要生了,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希望能尽可能多陪陪她。”
“第一个孩子对父母来说意义非凡,山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洛里出生时的样子,尽管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在做什么?”
“空军上尉。我们为他感到骄傲。”
“了不起,保家卫国。”
令我没想到的是,门突然开了,莫德朝我们走过来。她比法官年轻二十岁,但因为生病的缘故,倒显得她更老一些。她没有化妆,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胖了。我怀疑她的问题不在身体而在心里。
“你好,医生。”她彬彬有礼地说。也许她以为我是被法官叫过来给她看病的。
“你感觉怎么样了,莫德?”
“好些了,至少我能站起来走路了。”
对于妻子的意外出现,黑斯廷斯法官看上去和我一样吃惊:“亲爱的,我想你现在最好回去休息。”
“我已经休息了一整个夏天,都快憋坏了,我要出来透透气。”
“外面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山姆和他妻子刚好住在我们隔壁。”
她看了一眼我们的屋子说:“自杀小屋?”
“我们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回事。”我告诉她。
黑斯廷斯法官清了清嗓子道:“去年夏天我们来这里避暑的时候,正好碰上那个年轻女人自杀,她吞了大量的安眠药。她丈夫死在战场上之后,她一个人活不下去了。”
“第一个老头是怎么死的?”我问道。
“用枪。现场惨不忍睹,物主不得不雇人彻底清扫房屋里的血迹,并且重新粉刷了客厅。”
“两起死亡有没有什么疑点?”我问,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
“蓝思警长两次都进行了调查,但是房门从内部上了锁,还放下了门闩。”
“窗户呢?”
“一样。山姆,别瞎操心了,如果有疑点,警长不会不告诉你的。”
说话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多石的湖岸边。那正是我上周刚刚结交的朋友,杰瑞·拉斯宾。他身旁的女子想必就是他的妻子。这时,他也看到了门廊里的我们,于是改变路线,朝这边走过来。他先冲我点点头,然后和法官的妻子打招呼:“很高兴又见面了,莫德,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
“这么怡人的天气,什么鬼毛病都好啦,”说完,他又向我介绍旁边的女子,“霍桑医生,这是内人,苏珊。”
我笑着与她握手:“我想我们几年前在医院的宴会上见过。”
她块头挺大,和她丈夫有得一拼,他们在当地社交场合倒是一对,我和安娜贝尔却是想都不敢想。
度假区的邮差是个小个子男人,名叫克里·福布斯,这会儿他正在隔壁斯普林太太的小屋前。因为这一区域的信件通常都会被投递到位于马路旁边的一排信箱里,所以他可能有什么特别物品要直接交到斯普林太太手中。
他开始咚咚咚地敲门,但是没有人回应。
“我最好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克里。”我说道。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我有一件物品要交给斯普林太太,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我前不久刚和她见过,克里。她可能恰好去了镇上,要不你把东西暂时存放在我这里?”
“那不成,需要收件人本人签字的。不过还是谢谢您,霍桑医生。我晚些时候再来。”
“我昨天见过她,”苏珊·拉斯宾见我无功而返,主动说道,“不过我没和她说话。她正准备开车出去,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又闲聊了一番天气和切斯特湖的美景,拉斯宾夫妇便告辞了,我也起身离开。不知道莫德·黑斯廷斯到底得了什么病,不过看起来已无大碍。
第二天是星期二,罗斯福总统宣布他将选择连任,这是他的第四个任期,此举招来反对派的更多不满,他们认为应对总统连任加以限制。但是他背后有整个美国支持,并且也没有人相信纽约市长德维有能力击败罗斯福。
安娜贝尔的助手刚刚有急事打电话来找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养了十几只猫,全部给整成了营养不良。
“我得去诊所帮她一下,一两小时就好。”她拿着老别克的钥匙边说边朝门外走去,“我会尽快回来的。”
“早去早回!我可不希望我的儿子在兽医诊所出生。”
中午刚过没多久,斯普林太太就出现在我们小屋门口,她似乎在找人。
“我在家里,”我出声招呼,并且打开了门,“我妻子去诊所了。”
“邮递员是不是在找我?”她问。
“克里·福布斯?他昨天有个包裹要给你签收,但是你不在家,他说他还会再来。”
“噢,那时候我准是在杂货店,真不巧。”
“也许他今天还会过来,不过我到现在还没看到他。不如进来坐坐?”我邀请她进屋喝杯茶,她欣然应允。
“您真是太热心了,”她看着我将开水倒入放了茶包的杯子里,感激地说道,“叫我葛瑞斯就好。这感觉好像一个老妇人的寂寞下午茶时光。我先生死了,所以大家都很同情我。”
“他是死在战场上吗?”
“没那么壮烈。他在牢里得了癌症。当年他喝多了,开车撞死了一个小姑娘。”
“实在抱歉害您想起了往事……”
“没关系。我比去年那个自杀的女人坚强多了。”
“那就太好了。”
“您泡的茶味道可真好啊。”
我笑着说:“我本来想用啤酒招待您的,可惜好像没有了。”
聊着聊着,我跟她提起了昨天拜访黑斯廷斯法官的事:“他的太太明显身体不适,不过现在好些了。她到外面的门廊上和我们聊了一会儿。”
“莫德总是无中生有,她和你我一样,健康得很。她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让她丈夫多关心关心自己,”她犹豫了片刻,接着说道,“有一天晚上,她透过我的小屋窗户朝里面偷看。”
“为什么啊?”
葛瑞斯叹息道:“大概她以为我想接近法官吧。”
“这……”
“这真是胡闹,要知道我规矩着呢。”
“嗯,我相信您。”
这时,厨房里的电话响了,我走过去拿起听筒,原来是安娜贝尔,她告诉我还要在“方舟”工作一小时。
“你身体没问题吧?”我问。
“没问题,我一小时之内肯定回来。”
“好吧,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吃晚饭。”
我和安娜贝尔又闲聊了一会儿,葛瑞斯·斯普林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她在客厅喊道:“我得走啦,谢谢您的茶。”
我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只听见纱门一开一关,想必她已经走远了。
安娜贝尔五点刚过便到家了,她看上去略显疲惫。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我问。
“不了,我饿坏啦,都没力气做晚饭了。”
“这好办,我们开车去马克思牛排馆。正好几周没见他了。”
“好主意,他那里总有让我食指大动的美味,给他打电话订个位子。”
夜里稍稍有点冷,我决定披上外套出门。趁安娜贝尔在换衣服,我锁上前门,搭上门闩,并且检查了所有的窗户,因为蓝思警长曾经提醒过我这附近有小偷出没。我们从后门离开的时候,她发现了水槽里的茶杯和碟子。
“这是啥?你趁我不在和人家喝下午茶啦?”
我嘿嘿一笑:“忘记告诉你了,葛瑞斯·斯普林下午过来做客,我们一起喝茶。她也真不容易啊……”
锁好后门,我们便离开了。一路上,我向她报告了葛瑞斯来访的情况。
“哼,你都直接叫人家名字了。”
“哈哈,葛瑞斯·斯普林是我的秘密情人。”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夏天的小屋里总是有很多故事。”
“我们的小屋就是个典型啊,人们喜欢跑到里面自杀。”
我转入牛排馆的停车区,马克思一如往常地对我们的到来欢迎备至,并询问我们是否需要葡萄酒——作为熟客,我们每次都能免费获得一瓶。安娜贝尔考虑到身体状况婉拒了,我也只要了一杯。这是一顿愉快的晚餐,不过安娜贝尔需要早点休息,所以我们离开得比平时早了一点。回家前,我们来到马路边的邮箱查看是否有信,等我们回到切斯特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把车在小屋后面停好,然后扶安娜贝尔下来。来到后门外,我将钥匙插入门锁,转动,但门没有开。
“这门坏了吗?”我自言自语地说。
“肯定是上了门闩。”
“里面又没人,怎么可能?”
我们只好绕到前门,但结果还是一样。“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确实把前门闩住了,”我说,“但是后门不可能啊,我们走的时候房间里没人。”
因为屋子里面没有开灯,我们也看不到室内的情况。我回到车上,从驾驶座旁的小舱内取来了手电。手电照亮了厨房,但是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我又来到客厅的一扇窗户外,安娜贝尔跟在我身后,却被我送回车上,并且把车门锁得紧紧的。我有种强烈的坏预感。
我借着手电光打量客厅里的情况,然后熄灭手电,快步走向隔壁——杰瑞·拉斯宾家亮着灯。
“能不能用一下你们家的电话?”苏珊一开门我便问道,“有急事。”
“当然。”她显得有点迷惑。
“发生什么事了?”杰瑞问,但是我根本没理他。
我让接线员帮忙转警长的电话,接通后,我飞速地说道:“我在避暑小屋。你最好赶紧过来,房间上了锁,不过我透过窗户看到了葛瑞斯·斯普林在里面,她吊在天花板的钩子上。”
我身后传来苏珊·拉斯宾的尖叫。
十五分钟后,蓝思警长和他的两名手下便赶到现场。
“情况怎么样,医生?”他一脸严肃地问。
“我检查了两扇门和所有的窗户,全都从里面上了锁。我想破门的工作最好交给你。从她脖子的弯曲角度来看,她是活不成了。”
“又一起自杀?”
“这正是我们需要调查的,问题在于她是怎么进去的?”
警长打碎了厨房门的玻璃,拉开门闩,我这才用钥匙把门打开。安娜贝尔已经下了车,来到我身边,不过我可不打算让她进屋。一来到客厅,我便开灯确认斯普林太太的状况,她确已死亡。
“很有可能是一小时以前死亡的。”我猜测道。
我向警长提供了我们出门和返回的时间表,并且报告了死者下午来访的事实。她用过的茶杯还躺在水槽里。
“房间里没人。”一位副官完成了对小屋的搜查,向警长报告。他甚至连水槽后面的狭小空间也没漏过,将我放在那里的折叠梯挪走,查看了一番。
蓝思警长在四周巡视了一遍,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高脚凳上,死者尚自摇摆的双腿正位于凳子上方三英尺处。“先拍照,完了我们把她放下来。别忘了给门把手和门闩取指纹,希望我没把本来的痕迹弄乱,”吩咐完手下,他又开始咨询我的意见,“你怎么看,医生?”
“如果凶手是打算伪造自杀现场就太失败了。这条绳子是厨房里的东西,即使她站在椅子上,高度都不够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另外,下午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还和我说过自己绝对不会像去年那个寡妇一样自寻短见。”
“但是你把门锁上了,她是怎么进来的?要是谋杀的话,凶手又是怎么出去的?”
“我想这屋子的地下室没有秘道吧。”我说。
“靠,医生,这些小屋压根就没有地下室。”
我仔仔细细检查了门锁,它们都是最新款的耶鲁锁,每一把钥匙都是独一无二的,蓝思警长打包票说其他的钥匙绝不可能打开我的门。我们对每扇窗户也进行了同样谨慎的调查,既没有发现裂痕,也没有发现插销被破坏的迹象。我又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转到壁炉上,但是烟道小得只够松鼠通行。我知道有一些门闩可以在外面用细绳或鱼线拉上,但是小屋的门与门框之间连条缝都没有,故而不可能采用这种伎俩。我甚至还考虑了自动上锁的机关:通过悬挂尸体而制造某种拉线的机关,使得门闩被推入卡槽。问题是现场没有找到丝线,而且小屋的门闩有些紧。
“没辙啦。”我气馁地说。
“加油啊,医生,”警长生气地责备我,“你以前破过的案子比这个可牛逼多了。”
“也许白天来现场会看得清楚一些。”
就在我四下打量的时候,葛瑞斯·斯普林的尸体已经被放下来,移交给验尸人员。直到警方的人员都走光了,我才到邻屋把安娜贝尔接回来。
“今天晚上你愿意住这里不?”我问,“还是你想回家睡?”
“没关系,就这儿好了。”
“我打电话给警长报告状况的时候,苏珊·拉斯宾扯开嗓子尖叫,看起来这个消息令她非常震惊。”
安娜贝尔点点头:“她到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她俩显然关系亲密。据她说,有人一直在给葛瑞斯寄恐吓信,要勒索她。”
“这倒有趣,”我觉得这是个小小的线索,遂道,“但是侦探小说家雷蒙·钱德勒说过,勒索者不杀人。他们通常不会杀死下金蛋的鹅。”藏书网
“像斯普林太太这样的女人究竟做了什么事叫人逮到了把柄呢?”
“我估计准是些让人猜不着的事。她告诉我她丈夫因为酒后驾车被捕,并且最后死在狱中。”
我再次检查了所有的门窗,确保这个夜晚接下来的时间可以安全度过。但是心中有事便难以入眠,我不断地想睡在身边的安娜贝尔,想一周之后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也许自杀小屋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好的选择。
早上八点不到我就起来了。绕小屋溜达了一圈后,我经过厨房,去浴室冲了个澡。过了一会儿,安娜贝尔也起来了。在我做早餐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们还是应该睡在家里。尽管你没有让我看到现场,但是我满bbr>.99lib?脑子想的都是上吊的女人挂在天花板上的样子。我想这个屋子真的被下了咒。”
“这不是自杀,她是被什么人于掉的。”
“所有的门窗不都上锁了吗?”
“她不知怎么进来的,既然她能进来,凶手就有办法出去。”
九点没过多久,蓝思警长就来到小屋,他看上去似乎彻夜未眠。
“初步的验尸结果出来了,医生现在在作进一步的分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死者的咽喉有其他人的指纹。她是被人勒死以后再吊上去的。”
“吓死人了!”安娜贝尔因为替死者感到悲伤,连声音都微微地颤抖了,“凶手为什么偏偏拣这间屋子下手?就因为它是出了名的自杀胜地吗?”
“准是这样,”接着我把昨天的新发现告诉了警长,“隔壁的苏珊·拉斯宾说葛瑞斯可能正被人勒索。”
“她丈夫几年前因为醉酒驾车被判了刑,但是有人说他是代妻子受过。最后他在监狱里面去世了。”
“昨天她还和我提到了她丈夫的事情,她应该也告诉过苏珊·拉斯宾自己被敲诈的事吧。”
“我去把记录调出来好好看看,医生,你们俩还留在这儿?”
“暂时不走。”
警长离开后,我看到黑斯廷斯法官从他的屋子朝我们走过来:“山姆,警长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很有限,死者先是被人勒死,然后才吊上天花板的,这肯定不是自杀。”
我们在门廊坐下,简单地讨论了一下案情,安娜贝尔独自待在房间里。
“如果这附近藏着个凶手,那咱们大家可都不安全啊。”他说。
“关于勒索一说,您有什么想法吗?会不会和她丈夫的事故有关系?”
他摩挲着尖尖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这个案子刚好是我审的,有人怀疑开车的其实是妻子而非丈夫,但是他坚持说是自己干的,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接受他的说辞。那次事故中,死了一个女孩,所以他要被判入狱。我们后来发现,他当时知道自己患了癌症,马上就要死了,也许这便是他愿意承担罪责的原因吧。”
一个拿着皮袋的邮差经过我们身边,停下来问道:“你们这儿的信件是直接送到小屋吗?”
法官摇摇头说:“马路对面有一排邮箱,你肯定是新来的,克里·福布斯人呢?”
“他今早请病假了,我人都来了,要不就把信直接给你们吧。”
黑斯廷斯法官有十几封信,我和安娜贝尔则只收到一张林肯·琼斯寄过来的账单——是我让他寄到这个地址的。
“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去陪陪莫德,”法官说,“她今天情况不好。”
“需要我过去看看吗?”
“不用,不用。只不过是——”
“更年期?”
“没错,有些女人的更年期可麻烦了,莫德就是其中之……”
“最近出了种新药,说不定会有用。你让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和爱玻预约一下,我随时可以为她检查,只要她愿意。”
“太感谢你了,山姆。”
他离开后,我回到房间里。安娜贝尔正坐在一张舒舒服服的大椅子里,这时电话响了。不知怎么搞的,电话线缠得乱七八糟,我花了一会儿才理好。原来是蓝思警长的电话,他说:“医生,我这里没有太多关于葛瑞斯·斯普林的档案,我试着调查车祸中死亡的女孩的父母,但是他们住在芝加哥。发生车祸时,他们刚好来这里看望妻子的兄长。”
警长的话我基本上没听进去,因为电话线已经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我努力回想上一次使用电话的时间:应该是打电话给马克思牛排馆订位的时候吧。“警长,”我用平静的语气地说道,“我想你最好来一下。”
“谁啊?”安娜贝尔跟在我身后来到门廊外。
“蓝思警长,他找到了关于死者的新内容,我建议他来一下。”
“你有什么想法了吗?”
“差不多了。”
我自然地将谈话转移到天气上。比如“多么万里无云的天空呀”,“多么恰人的温度呀”之类的。她很快就要生了,我绝对不想在这时候让她产生不安或者恐惧的情绪。警长在小屋后面停下车,我建议安娜贝尔去隔壁玩,正好苏珊·拉斯宾也在门廊透气。
“到底怎么了,山姆?”我妻子敏感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支走?”
“没有啊,我只不过觉得你过去坐坐也挺好的。”
“我不去。”她一口回绝我的建议,有时候她顽固得很。
蓝思警长从位于厨房的后门进来,他脸上充满期待表情。
“医生,你想出来了,对吧?”
“嗯,应该错不了。”
“了不起,快告诉我们!”我的妻子催促道,“你这么紧张干吗?”
“好吧,”我开口道,“我想有关葛瑞斯·斯普林并非自杀这一点已经无须赘言,我们同样证明了凶手在杀人后不可能离开现场。我记得歇洛克·福尔摩斯曾经说过,当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必然是真相。”
“你想说什么,医生?”
“凶手还没走,因为没有人能够从上锁的门窗里逃出去。所以他还在这里。”
“这不可能……”说着,警长出于本能地伸手去摸枪。
“不可能吗?我犯的第一个错误在于将葛瑞斯·斯普林是如何进入房间的作为首要问题。昨天下午我和安娜贝尔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纱门开关的声音,于是想当然地以为她离开了。今天早上,我留意到电话线奇怪地卷成一团,这说明有人在我和安娜贝尔离开后用过电话。从这时起,我开始怀疑葛瑞斯根本就没有离开我们的房间。她躲在这里,等我们离开后,打电话给凶手。她听到我们在电话里商量外出吃晚饭,意识到这个自杀小屋对于她的计划是个完美舞台。”
“什么计划?”
“她打算干掉勒索她的人,并且伪装成自杀。”
“但是她能躲在哪里?”安娜贝尔问道,“这个屋子可不宽敞,即使水槽后面的小空间也放了梯子,躲不了人。”
“她是小个子女人,只需半打开客厅里的折叠床,然后钻进去就行了,这花不了她多长时间。”其他两人的眼睛朝沙发望去,我继续说道,“我们一走,她就给那个勒索者打电话,可能说是要付钱吧,总之她编了一些理由,让他来这里见面。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她很有可能从后门回了一趟自己房间取武器。对方到达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就绪,很有可能是一把枪,因为这是伪造自杀的最佳选择。”
“你不是说勒索者才是凶手吗?”警长问道,“她既然有枪,怎么不射他?”
“他们一定因为言语失和发生了搏斗,在搏斗过程中,他掐死了她。等他发现铸成大错,便把她的尸体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心存侥幸地希望我们不要发现脖子上的指纹,那么自杀小屋的魔咒将得以继续延续下去。”
“这么说来,凶手完事后也躲在沙发床里面?他现在还在吗?”
“我正要说下去呢,他认为我们肯定不会在发生惨剧的小屋里过夜,一旦自杀的假说得到确认,他要做的只是简简单单地从后门踱出屋去。他哪里能想到我们昨天晚上居然留在这里过夜。因此他现在还在这里。”
话音未落,蓝思警长已走过去掀开沙发。他可能是认为我的想法太离谱,所以甚至没意识到如果我的推理无误,凶手此刻正拿着葛瑞斯的手枪虎视眈眈……折叠床被打开了,凶手顿时暴露在我们面前,他用枪对准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安娜贝尔干了她这辈子最疯狂的事——她像头愤怒的狮子冲了上去。
我们的孩子啊……
山姆医生讲完了他的故事,恰好杯中的酒也喝光了。他看着对面的倾听者的眼睛,说道:“你就是那天晚上出生的——早产一周,沙曼莎。”
“你还没说凶手是谁呢!”
“当然是我们的邮差,克里·福布斯。他体形和葛瑞斯·斯普林相仿,可以轻易躲进沙发床。那天早上,他甚至从沙发里溜下来用我们房间的电话打到公司请病假。问题是,他又不能一走了之,那样我们会发现门闩被人抬起来了,进而想到有人藏在房间里。他其实是车祸中丧生的女孩的舅舅,他十分肯定葛瑞斯才是肇事司机。开始的时候,她可能出于良心不安而付了一些钱,但是后来她还是决定杀人灭口。我们出去吃晚饭后,她握着枪,好整以暇地将他诱到这里,可大部分邮递员胳膊都很有力气,他从她手中把枪夺了下来,并在扭打中掐死了对方。然后他找到绳子,绑在死者脖子上,借此掩盖淤痕,再踩着厨房里的梯子把尸体挂在天花板的钩子上。一切都布置完成后,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死者需要站在某样支撑物上才显得真实,于是他找来了高脚凳,可是在一片漆黑中他忽略了凳子的高度仍然太矮。”
沙曼莎不解地摇着头说:“妈妈那么做不是找死吗?连我的小命都搭上了!”
“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当年的这个故事。你还要再来一杯威士忌吗?”
她撩开额前黑色的长发,露出一对迷人的眼睛,笑着说:“不啦,妈妈和我的孩子们还在等咱们呢。”
夏季雪人
我们的新生女儿沙曼莎才七周大的时候,北山镇发生了一个案子,这是我经手的最棘手的谋杀案之一(山姆·霍桑医生又开始给客人讲故事了)。这个案子,该怎么说呢,其实并不能说是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再来一杯酒,听我慢慢道来。
那是一九四四年八月下旬的事,各条战线捷报频传。盟军已经抵达巴黎郊区,数日内攻城可待。我们镇上有些男孩甚至已经获批从部队离开,我在镇上见过其中一些面孔。安娜贝尔已经重新回到了“方舟”的繁忙工作中,她每天都把我们的女儿装在一个藤条编成的篮子里,带到上班的地方去照顾。真是无法想象一个在兽医诊所长大的婴儿会是啥样,但是只要有安娜贝尔这样的母亲,我们的孩子一定能够茁壮成长。同时我们已经开始物色保姆,等孩子开始学走路时,可以照顾她。
某个夜晚,我们刚用完晚餐,安娜贝尔和我提起了斯科特·格罗斯曼这个名字。我们镇上的大部分年轻男子都去当兵了,作为一名未婚年轻男子,他是少数例外之一。
这天晚上,他把一只生了小病的猫儿送到“方舟”,于是安娜贝尔有了如下言论:
“我们得给她找个姑娘。”
“他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军队没有征召他入伍?”
“我猜是体检没过吧。你以前可不会问这种问题,山姆。可能性太多了,从耳膜穿孔到同性恋,谁知道呢。”
“如果他是同性恋,还要漂亮姑娘干吗?”我说。
“山姆!”
格罗斯曼快四十岁了,他一个人和他的猫住在一起,不过他的一个哥哥和姐姐都各自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他虽然不是我的病人,但在北山镇这么个弹丸之地,走在马路上基本上都是老面孔。“你干吗突然对他的事情这么起劲?”我问她。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觉得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他跟我讲他计划在周六为八岁的侄子举办一个生日聚会。刚好另外一个侄子也从海军归来。”
“他还得回海军去,”我猜测道,“仗还没打完呢。”
“人们说只要攻克巴黎,德军就会瓦解。”
“难说啊。他们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国家的。”
直到周六以前,我都没有再想起格罗斯曼这个名字。收音机里报道了攻占巴黎的消息,美军将士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昂首前行。这是完美的一天,而夏末令人微醺的温暖更加增添了一份惬意。我在门廊享受着悠闲的时光,安娜贝尔在给女儿喂奶。这时,蓝思警长的警车毫无征兆地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天气好得不得了啊!”我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
“半小时前出的事,斯科特·格罗斯曼家,你现在有空吗?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生病了?”
“具体不清楚,家庭成员们齐聚一堂,要举行一个生日派对,可是房子上了锁,大家都进不去。有人透过厨房的帘子看到地上躺了个人。”
我跟安娜贝尔汇报了情况,她条件反射般地说道:“求你了,不要再去密室啦!”
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了位于达科塔街的目的地——格罗斯曼的小家,一群人站在门口,他 4eec." >们都是来参加生日聚会的。八岁的托德正是今天的寿星,他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狂欢的开始。他的哥哥米奇正试着安抚这个小弟弟。米奇刚刚从海军回来,不过今天没穿制服。托德的父母休与维姬·格罗斯曼露出越来越不安的表情,格罗斯曼的姐姐埃瑟尔则早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她看到我从警车里下来,连忙拖着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五岁、一头金色鬈发的小女孩跑过来。
“山姆医生,这是埃米·费瑟斯。她住在隔了两户人家的那栋绿房子里。埃米,告诉医生你看到了什么。”
小女孩瞪着大大的蓝眼睛。“我看到一个雪人,”她说,“就那么一下下,然后他进了格罗斯曼先生的房子。”
我们打碎了厨房门上的玻璃,米奇·格罗斯曼伸手进去拉开门闩。走进房间,我们发现了斯科特。他躺在通往客厅的过道上,已经没气了。
“看上去伤口在心脏,”我说道,“尺寸太大,不是子弹,可能是刀伤。”
孩子们全部留在屋外,由维姬·格罗斯曼照看着。蓝思警长和我当即展开调查工作。
“前后门都从里面上了锁,并且杠着门闩,”警长把情况告诉我,“一扇侧面的窗户开着透气,但是里面有一层纱网固定在窗框上,因此也不可能从这里离开。”
“邻家小女孩说看到一个雪人进来。”
“是啊,八月份的雪人!”
“你可能觉得这是瞎扯,但她是我们唯一的证人。”
“她就差没说是圣诞老爷爷杀人了。对了,死者有没有可能在受伤后自己把门锁上?”
我摇摇头道:“他很有可能是遇袭后立即身亡的——验尸应该能发现伤口正对心脏。有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可能被凶手带走了。”
我在狭小的客厅内转来转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平装本西部小说,一套廉价的国际象棋。客厅尽头的桌上摆放着一架十二英寸地球仪以及一盏水晶台灯,看上去像个古董。我觉得少了点什么,接着恍然大悟。
“猫呢?”我问。
“什么?”
“斯科特的猫。安娜贝尔刚刚给它看过病,不知道是传染病还是别的什么毛病。”
我们四下搜了一通,什么也没发现,最后我去了楼上位于屋梁下方的狭窄卧室。一打开门,猫咪就冲过来欢迎我。
“原来在这里,真没想到他把猫和自己养一块儿。”
我蹲下来逗了一会儿猫,然后关上门。最好不要让它见到主人的尸体,我心想。离开卧室,我又搜查了楼上的储藏室,那地方小得连侏儒都塞不下。房子里没有沙发和折叠床一类的地方可供凶手躲藏,也没有地下室。
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蓝思警长注意到客厅的地毯上有些异样,正跪在地上查看:“瞧这儿,医生,地毯上湿了一大块。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虽然极不情愿,但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这是冰雪融化的结果,警长。凶手是雪人,凶器可能是冰锥。”
家庭成员们回托德自己家继续庆祝生日去了,用维姬·格罗斯曼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可不能让他舅舅的死坏了本来的好事。”看上去完全不为谋杀所动。我答应他们晚些时候也来参加,希望这能给他们扫除一些阴霾。不过首先我得找埃米·费瑟斯的父母谈谈。她的妈妈珍妮特正好在家,她见到我立即请我进屋,看来她还不知道两门之隔的邻里发生了什么。
“您的邻居很有可能被谋杀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她是个大块头女人,距离胖子的行列不远,我暗地里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步母亲的后尘。
“格罗斯曼先生?埃米跟我说了,我还以为她是开玩笑的呢。”
我看着会客室外面正在玩洋娃娃的小女孩,问道:“她总是喜欢编故事吗,费瑟斯太太?”
“埃米?不会的,有时候她一边玩娃娃一边讲些小故事,这个年龄的女孩儿都这样,不过她从来不撒谎。”
“她说她看到一个雪人走进格罗斯曼家里。”
“这我知道,我试着和她沟通,我告诉她夏天是没有雪人的,但是她坚持自己看到的就是雪人。”
“我们能否把她带到院子里,请她告诉我们当时站的位置?”
“当然。”听到母亲的召唤,埃米兴奋地跑过来。我们来到外面紧挨着邻居家的院子里,她指着斯科特·格罗斯曼家的房子说:“看到雪人的时候,我就站在这儿。”
“每家的院子都有栅栏噢,”我说道,“你看不到雪人的脚。”
“嗯,没看到脚,但是我看到了剩下的部分,特别是雪人的脑袋。”
“你能把你看到的雪人画给我们看看吗?”
“好啊。”她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回到房间里,她很快就画好了,在篱笆后面有一个白色的身影,还有一个又大又圆的脑袋,这显然是雪人的头。
“他有没有眼睛和鼻子呀?”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没看到!”
“谢谢你啦,埃米。你帮了大忙。也很感谢您,费瑟斯太太。”
她将我送到门口,这时埃米已经听不到我们的谈话声了,她平静地问:“是有人入室抢劫吗?”
“现在我们还无法判断。您有没有碰巧看到有人从他的房子离开?”
“没看到,不过我当时没往那边看。我看到一个高中男生,穿着短袖短裤在跑步,住在路那头的女人在遛狗。清洁工人照例在周六收集垃圾,当然,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看着埃米,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我不放心。”
“这么说来,您是没看到雪人了。”
她微微一笑道:“您要是五岁的孩子大概能看到夏天里的雪人。”
告别埃米母女,我开车前往休·格罗斯曼家。他正在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报告斯科特的死讯。客厅里,他的妻子维姬正努力营造快乐的生日气氛。格罗斯曼的姐姐埃瑟尔身边已经多了一个人,正是她的丈夫皮特·诺里斯,他是个卡车司机,我看到他把车停在门口。
“蓝思警长来过了吗?”我问维姬。
“还没,他说现场调查完了就过来。”看来斯科特的死终于让她感到悲伤,我看到她泫然欲泣的表情。
这时休挂了电话,我走上去向他了解情况。
“你觉得是什么人会对你弟弟下毒手?”
“想不通啊!镇上几乎每个人都喜欢斯科特。”
“他总是像这样把房子锁起来吗?”
“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呢?肯定是那个凶手害怕杀人时被人撞见。”
“每个人都有仇人,休,你弟弟肯定也不例外。”
“那肯定不是外面的人。”
我打个激灵道:“你的意思是说……”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蓝思警长带着一名手下走了进来。维姬连忙上前挡驾,生怕他坏了庆祝活动的氛围。托德正忙着和哥哥玩一个新游戏,所以没注意到警长。
“我刚好赶上吃生日蛋糕了吗?”警长和休开玩笑。
格罗斯曼哈哈一笑:“我们留了一份,就等您来。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门把手和其他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都被人擦干净了。”
埃瑟尔·诺里斯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她身材纤细,倒有点像她的弟弟。“警长,我不知道您是否昕到了什么传言,不过案发时,我丈夫甚至不在镇上。他半小时前才回来。”
我想起刚才休和我说的话,于是问她:“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
她轻蔑地把头一昂,好像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回答道:“皮特是个卡车司机,他有条腿不好使,所以没有入伍。斯科特老是拿这事儿嘲笑他,他也不想想自己不也没上前线吗。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结果不知怎么就闹大了。”
“但肯定没有大到一条人命呢?”
“当然没有!我只不过提醒一下警长……”
她刚走开,维姬·格罗斯曼便凑了过来:“今天是我儿子八岁生日,警长,大家心情都糟糕透了,您能把问题留到明天吗?”
“好吧。”他善解人意地说。
我跟在他身后来到屋外,我们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相互探讨这个案子。“你有什么想法?”我问。
“没头绪啊。雪人?或者有人打扮成雪人?他进了斯科特·格罗斯曼的房子,刺死了他,然后化成一摊水。门窗不是上了锁就是有纱网挡着。”
“说不定凶手不是雪?99lib.人,”我猜测道,“可能雪人正是格罗斯曼本人呢。”
“难道是自杀?”
“嗯……这样我们还得解释凶器和雪人的服装是..怎么消失的,以及为什么只有那个小女孩看到雪人。”
“你总是提一大堆问题出来,搞得人头都大了,医生。”
对此我只好一笑而过:“我得回家看看沙曼莎哕。”
“这个名字真好听,念起来嘴角上扬,想笑。”
“我也是。”
第二天早上,安娜贝尔一个劲儿地督促我去教堂,我以前从来不是个守规矩的教徒,星期天偶尔去一次教堂,但结婚后因为和安娜贝尔在一起的缘故,去的次数就多了不少。“我们要开始考虑孩子的洗礼和教父母了。”
“我想让我的护士爱玻做她的教母,”我想了想说,“因为我是她儿子的教父,她连名字都起的是山姆。”
“挺好的,让马克思做教父怎么样?”马克思·弗迪克是马克思牛排馆的老板,这是我们最喜欢的餐厅,我们的结婚典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
我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就这么着。如果今天能碰到牧师,咱们就把日子给定了。”
“斯科特·格罗斯曼的案子怎么样了?有线索了吗?”
“有一些新发现。这天本来是他的侄子——托德——八岁的生日聚会。一个街坊邻居的小女孩看到有个雪人进了他们家。显然她看到的并不是真的雪人,但又是什么呢?如果有人穿着雪人的服装怎么会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凶手又是怎么从密室逃走的?”我一一罗列了目前所知有限的线索。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没有了,除了死者楼上卧室里养的一只猫。不知道斯科特为什么把它关在那里。”
“哈,这个问题我知道,”安娜贝尔说道,“你刚才提到他要给小托德举行生日聚会,斯科特有一次提到过,托德对猫过敏,休遗传的。”
“你认识埃瑟尔的老公吗?那个卡车司机。”
“皮特·诺里斯?我从来没和他打过交道,不过在路上见过这个人。有时候是个大嘴巴,听说他和斯科特在上个月的一次家庭野餐会上发生了摩擦。”
“斯科特还有什么仇家吗?”
“没了吧,据我所知,他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不太可能是因妒忌或被抛弃而导致的情杀。如果他有过女朋友,那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
礼拜仪式结束后,我们和查特斯牧师提了施洗的计划,并且选定了日期。正当我们准备告辞的时候,他忽然问我:“您是否在协助蓝思警长调查格罗斯曼的杀人案?”
“我们确实在一起讨论过,”我直言不讳,“您也认识斯科特?”
“他们一家人我都认识,星期三的葬礼将由我来主持。而且休和维姬都是教徒,不过我倒没有经常看到他们。”
回到家,我给警长打了个电话,得知验尸已经全部结束,斯科特的尸体已经移交殡仪馆。“凶器是宽刃刀,”他告诉我,“最有可能的是厨房里的刀具,不过我们还没有找到。一刀正中心口,尸体被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大约两小时。”
“我最好去他们家看看。”我告诉警长。
这天晚上,休和维姬的家里笼罩着阴郁的气氛,一家人在焦虑地等待着警方上门。米奇不停地给大家讲发生在太平洋战场上的故事,好让谈话继续下去。托德听得可带劲了,不断地问这问那。米奇是个帅小伙,乍看上去还是个学生,而不是遥远战场上的一名士兵。“我是六月坐运输艇离开塞班岛的,”他告诉我们,“等这次假期结束,我还得回圣迭戈接受新任务。”
我这把年纪了,既当不了兵,也没有在军队工作过的经验,所以很难想象他描述的场面。然而从他的描述中,即使没有身临其境地感受过俯冲的敌机和暗处的潜艇,我们也足够胆战心惊的。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打仗。”托德听完哥哥的冒险故事后,认真地说。
我祈祷这一天不要到来。
安娜贝尔和我晚上去了殡仪馆。我们那个年代,死者的遗体在下葬前,会有两三天以供观瞻,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们从殡仪馆出来时,维姬和我妻子谈论起死者养的猫:“它的名字叫米欧,”她说道,“你有认识的人家愿意收留它吗?我们虽然很愿意把它接到自己家,但是孩子们有猫毛过敏症……”
安娜贝尔征询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可以先在我们家放一段时间,等我了解到有合适的家庭后再送过去。它是个漂亮的小家伙。”
话虽如此,可我担心这“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是很久很久,尤其是当沙曼莎长大一些后。尽管如此,我还是欣然同意。
“我们很愿意收留它,它现在在哪?”
维姬朝她的妹妹喊道:“埃瑟尔,米欧在你那里吧?”
埃瑟尔·诺里斯走过来说道:“没啊,你们找到好心人家了吗?”
“山姆医生和安娜贝尔愿意暂时看护米欧。”
“太好了。它现在待在我们家,不过我们要九点钟才离开这里,如果方便的话,你们可以在那之后来取。”
距离九点还有二十五分钟,于是我们决定在殡仪馆等着。期间查特斯牧师赶来主持了几场祷告仪式,快到九点的时候,珍妮特·费瑟斯悄悄地进了门。
“埃米和她爸爸在家,”她告诉我们,“可我觉得有必要来看他一眼,斯科特是个好邻居。”
“他有没有带埃米去过家里?”
“没有,我不让她一个人去邻居家的。但是每次他看到埃米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都很开心地打招呼。”
托德年纪小,所以留在家里,逃过了令人筋疲力尽的丧葬事宜,但他的哥哥米奇就不同了,他穿着蓝色的海军制服,帮忙招呼前来凭吊的客人。“你什么时候回部队?”我问他。
“葬礼结束以后再说。接我的运输艇要到下周才从圣迭戈起航,”他咧嘴一笑道,“不过我本来不能和您说这些军事机密的。”
“放心吧。”我向他保证道。
他的父亲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我儿子穿制服帅吧?我和孩子他妈可为他骄傲了。不过这次的案子把他的假期毁了,真是倒霉啊。”
“你对你哥哥的事有什么想法?”我问他。
“我估计是强盗干的,他人缘很好,不会有人这么狠心的。”
“所有的门都是从房间里上锁的,纱窗的内侧也十分牢靠。有可能是他自己放凶手进来的,问题是我们找不到凶手离开的路径。”我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让他知道雪人的线索。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不过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他曾经有暗示过轻生的念头吗?”
“那倒没有,不过有时候他挺消沉的。”
“你姐姐是怎么想的?”
他一脸鄙夷地说:“埃瑟尔巴不得每个人都知道皮特在案发时不在镇上。”
“我们正要去她家接米欧回去。安娜贝尔和我打算先照顾它一阵子,直到有别的好心人家愿意收养它。”
“你们真是太好了,米欧是斯科特唯一的伙伴。”
我们跟在埃瑟尔和皮特后面离开了殡仪馆,前往他们位于镇北面的朴素小屋。“家里的其他成员一会儿也要过来,”她告诉我们,“维姬得先去邻居家接托德。”
一家人到齐后,安娜贝尔专心地和米欧培养感情,我来到小托德旁边和他聊了起来。
“生日聚会开心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我觉得很好呀,但是斯科特舅舅不在,我很难过。”
“你平时经常见到他吗?”
“当然啦。有时候爸爸妈妈出去的时候,他就来照顾我。”
“你喜欢舅舅吗?”
他点点头:“我们一起玩游戏。”
“今年生日有没有收到很多好玩的礼物啊?”
“妈妈和爸爸送给我一辆自行车,埃瑟尔婶婶和皮特舅舅的礼物是一套建筑拼装玩具。”
“你冬天喜欢堆雪人玩吗?”
他乐得直笑:“当然啦,那得有很多雪才行。”
“夏天你有没有看到过雪人呀?”我问。
“当然没有啊!他们会化掉的!”
“你认识斯科特舅舅邻居家的小女孩吗?她叫埃米。”
“我不太和女孩子玩,”他告诉我,“有几次在舅舅家的时候,我看到过她。”
安娜贝尔和我没过多久就带着米欧离开了。“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说着,她把小猫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起来,“不过我们可以考虑给它起个好点的名字。”
星期一,好天气无影无踪,天空阴云密布,看来一场大雨是难免的了。那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忽然冒出一个有关雪人杀人的点子,这就像一颗种子,不断发芽长大,整个早餐时间我都食不知味。我给爱玻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今天可能会晚到办公室。
安娜贝尔和沙曼莎已?经出门去了“方舟”,然后我才再次前往达科塔街。此行我的主要目的不是斯科特·格罗斯曼的屋子,而是后院的垃圾桶,不过我发现大部分的垃圾桶都是邻居家的,这让我颇感失望。正当我查看完离他家最近的区域时,珍妮特·费瑟斯出现了。
“哦,原来是您,霍桑医生。我看到有人在翻垃圾,心想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呢。”
“抱歉,珍妮特。我应该事先和你打个招呼的。为什么这些垃圾桶都空了?”
“很正常啊,每周六下午都有人定期清理。”
“原来如此,我连这都忘记了。”
“要不要到我家喝杯咖啡?”
“今天恐怕不行,事情太多了,谢谢您。”
我怀抱着一丝希望,马不停蹄地赶往镇垃圾场。我的别克已经开始发出老迈的吼叫,我只希望它能再撑一年。作为医生,我享有优先购买新车的权利,不过这样一来,可能有些真正需要买车的人就失去了机会,我不喜欢这样。
到了垃圾场,我向工人询问如何可以找到星期六的垃圾。
“您丢了什么东西吗?”其中一人问道,“瞧这么一大片垃圾,难哪。”
“应该是一个扁平的小包,用白纸包着的。”
“是哪个街区的垃圾?”
“达科塔街附近的。”
“是星期六的垃圾吗?”
“没错。”
他把我带到垃圾场右侧的一块区域:“应该在这一带,昨天我们没有上门工作,所以周六的垃圾堆在顶上。”
我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上奋力翻找了一刻钟,就在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一小张白纸,和屠夫用来包肉的那种纸差不多。我屏住呼吸,把它拾起来。
“找到了?”工人看到我小心翼翼地把纸展开,在一旁问道。
“嗯,”我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是它,多谢你了。”
快傍晚的时候,我和蓝思警长又去了殡仪馆。楼下有一间休息吸烟室,供楼上的家庭成员以及亲朋好友放松紧绷的神经,我们在这个小房间里找到了身穿海军制服的米奇·格罗斯曼。他双手掩面,我知道,夏天雪人的真相已经明了。
“米奇,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吗?”我平静地问道,一边在他身旁坐下。
“什么意思,医生?”
我打开医药包,取出那个用白纸包着的小包裹。“我们找到了这个,”我说,“你想不想解释一下?”
他吓呆了,挥舞着双手好像要驱赶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你们怎么找到的?怎么可能?”
“我去镇垃圾场翻出来的。”我将白纸摊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海军夏季制服——他周六穿过这件衣服。衣服的前胸有一道干涸的血痕,这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杀人,米奇?”
“上帝保佑,我别无选择了。”
“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蓝思警长催促道。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我动手动脚,都是一些很猥亵的事。他乐此不疲。”
“你没有告诉你的父母吗?”警长问。
“那怎么行?他是我舅舅,他们只会把我的话当做小孩的胡言乱语。”
“星期六的情况是怎样的?”
“他为托德准备了一个生日聚会,那天他叫我早点过去,这样在聚会开始前,我们可以单独聊聊。我应该猜到他在打什么主意的,不过我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了,心想他也该忘记以前的事了。我带着给托德的生日礼物去了,没想到他又要对我动手,就好像我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我警告他住手,当时我们站在通往厨房的走道上,他又不干不净地说到托德,他说再过几年,托德也要十一二岁了,到时候——我听到这里就抓狂了。抄起一把菜刀就捅了过去。”
他说完后,开始小声地哭泣。我想该轮到我说话了。
“你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医生?”警长问。
“这个案件有两个要点:现场的进入和离开。进入,显然被街坊邻里五岁的埃米·费瑟斯目击到了。她只是看到了一眼,并且认为自己看到一个雪人。她甚至还给我们画出了雪人的大圆脑袋。众所周知,八月份是不可能有雪人的,所以我自问那究竟是什么。有没有可能是参加生日聚会的客人中的某一位带着礼物早到了?斯科特家里并没有明显的白色球状物体,除了书桌的古董灯旁边的一个很不协调的十二寸地球仪。这看上去很像是一个远征归来的哥哥会带给八岁男孩的礼物。”
“你的意思是米奇头顶着地球仪?”
“准确地说是肩膀,对吗,米奇?从侧面看过去的时候,刚好可以完全挡住头。地球仪用白色的包装纸包着,再加上白色的制服,小埃米乍一看,就是一个从头到脚雪白的人。对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很自然地认为看到的是雪人。”
“他为什么要把包装纸展开呢?”蓝思警长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他又用不着这个地球仪。”
“他需要的不是地球仪,而是那张纸,”我指着面前的包裹说道,“斯科特的血溅在他的制服上,他总不可能穿着血衣大模大样地离开吧。杀了人以后,他想要收拾现场,并且把尸体给藏起来。”
“地毯上那一大摊水渍怎么解释?”
我微笑道:“咱们之前以为是雪人融化的地方吗?那只不过是他用水冲洗了地毯上的血迹。说不定他本来打算在尸体被发现之前,想个什么疯狂的点子处理掉尸体。不过这太困难了。他把尸体拖到厨房,将刀洗净,冲掉地毯上的血迹,最后脱下制服。”
“啥?你该不会是想说他是裸着离开的吧?”
“当然不是,他把血衣用白纸包起来,从后门出去,扔在一个垃圾桶里,等清洁工人来回收垃圾的时候一并带走。然后他穿着短袖和短裤跑开了。因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邻居还以为看到的是一个长跑队的高中生在锻炼。”
“别忘了后门是从里面闩住的。”蓝思警长提醒我。
“他离开的时候门闩没放下来。你忘了吗,门玻璃打碎以后,米奇第一个伸手进去开门,他装作拔门闩的样子把门打开。这掩盖了门没有闩住的事实,并且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可能犯罪的难题。他是唯一有可能在这件事上动手脚的人,一旦我意识到这一点,剩下的部分就不难猜测了。还有一个提示来自猫。为什么斯科特在托德的生日聚会前两小时就把猫锁起来?显然不是因为托德,答案是米奇也对猫毛过敏,而他提前到了现场。”
蓝思警长舒一口气道:“很抱歉,米奇,我不得不逮捕你。”
他满脸痛苦,我和警长心里也非常不好受。“警长,不能以自杀结案吗?”我问道,“如果杀人动机被公布的话,对这家人的伤害也许更大吧?”
“凶器要怎么解释?”
“我们在炉台下面找到的。”
“但是我搜过——”他说到一半便住口不语,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他接着问,“你说你什么时候要归队?”
“部队要求是 661f." >星期三的葬礼结束后。”
蓝思警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对米奇说:“你自由了,孩子,好好珍惜这一切。”
对北山镇的镇民而言,斯科特·格罗斯曼以自杀的名义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上天行事总是叫人难以捉摸,两个月后的十月二十六日,美军运输艇在菲律宾近海遭遇神风特攻队的第一次自杀式袭击,米奇·格罗斯曼因此丧生。
神秘病人
在北山镇,打从战争开始,我们的生活就受到了影响——几名勇敢的小伙子在前线光荣殉国(山姆·霍桑医生分别给客人和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开始说道),但直到一九四四年十月,战争才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直接降临,这是一个保存了多年的秘密。
那是十月的一个阴沉的星期一,我正在办公室上班,一个衣着考究、五官分明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自我介绍说是罗伯特·巴诺维奇。他三十多岁,因此我很好奇他怎么没有去当兵。
“您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问道。
他的衣着不像本地人,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可能是半途染了病,并且刚好路过北山镇。
“我身体没问题,霍桑医生。”他打开名片夹,我看到一枚徽章和一张带照片的证件。
“我是联邦调查局的巴诺维奇特派探员。”
“我靠!”我一时半会儿惊讶得只能说出这句话。
他会心一笑道:“别担心,我不是来逮捕您的,而是向您传达一个消息。两天内,这里将有情况发生,这是最高机密,希望您时刻牢记。当然,医院的管理部门也知道这次的情况,但是我仍有必要让您了解,因为您的办公室在朝圣者纪念医院内,而且您有可能作为医学顾问参与此次行动。此外,您已经通过了我们的背景调查。言归正传,我们这次将从海外带来一名秘密病人,他身上有一些创伤,但都不致命。因为伤势和身份保密的双重原因,他到达这里的时候,将会头脸都缠满绷带。”
“这人该不会是希特勒吧?”我笑着问道。
探员面无表情地说:“不是希特勒,别的我无可奉告。在北山镇逗留期间,他将受到严密保护,但同时仍然要请您严守秘密。有问题吗?”
“没问题。但是究竟为什么要把他带到朝圣者纪念医院而不是某个政府部门的大型综合医院?”
“这是一个经过认真研究之后作出的决定。当局希望选择一间东海岸的医院,这样离欧洲较近。同时,他们希望这间医院设施人员一流却地处小镇,以避免引起媒体的注意。军事医学部部长综合考虑了十家东海岸小型医院的各项指标,最终敲定了朝圣者纪念医院。”
“我认为这是我们的骄傲。恕我多言,那病人能说英语吗?”
“多少会一点吧。我只能说这么多。”
“他将于十月十八日星期三到达这里?”
“没错。”
“您也随行吗?”
他微微点头:“他在这里的每时每刻,我的人都在。”
结束了晚餐,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安娜贝尔。沙曼莎已经三个月大了,安娜贝尔每天带着她在“方舟”工作几小时。她希望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因此我们需要找个保姆来照顾沙曼莎,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开始进行。
“山姆,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个纳粹战俘?”
“我不知道呀。反正是个重要人物,否则不会牵扯到联邦调查局。”
“你能通过背景调查真是太好了,他们肯定猜不到你会把这件事告诉老婆。”
“有必要让你知道,”我辩解道,“因为有时候我要连夜工作,不能回家。”
周末,前线传来费尔德·马歇尔·艾尔文·隆美尔死亡的新闻,据称他三个月前在一次车祸中受了重伤。说是车祸,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他头部的伤势实际上是由于七月的一次盟军的飞机轰炸,击中了他的专车造成的。隆美尔向来与暗杀希特勒的头目们关系甚笃,可惜这个计划没能成功,有传言甚至说一旦暗杀行动成功,他将成为一国之主。但随着他的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国葬。
安娜贝尔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疑问是:“希特勒死不死有什么区别?”
我说:“如果希特勒被刺,那么德国就会立即投降,而不是苟延残喘至今。”可惜刺杀行动的筹划人死了,一个处于半疯狂状态的希特勒仍然控制着德军,盟军的胜利被一再推迟。
星期二早晨,医院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但从我的办公室所在的辅楼,可以看到一些准备活动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以迎接秘密病人的到来。为安娜贝尔接生的黑人医生林肯·琼斯经过我的办公室,便进来询问沙曼莎的情况,我告诉他一切都好,沙曼莎每天甚至还陪我的妻子一起工作几小时。接着林肯又问道:“医院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们关闭了南走廊的一些病房,移了一些设备进去。”
“这事儿非常机密,”我说道,“明天有个秘密病人要转到我们医院,联邦调查局会负责相关事宜。”
“为什么转到我们医院?”
“他们要在东海岸找一个医疗实力强的小医院。我们能够被选中应该算是一种荣誉吧。”
“你也要参与这次的行动吗,山姆?”
“他们让我做好准备,可能用得着我。”
“你觉得这个病人是什么人?”
“我琢磨着可能是某个纳粹高层俘虏,但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告诉我不是希特勒。”
林肯·琼斯用他招牌式的嘟囔腔说道:“你的工作是什么?救人还是杀人?”
星期三早上,院长德怀特·普菜尔医生来到我的办公室。他骨瘦如柴,戴眼镜,蓄胡须,总是穿着精挑细选的衣服——和其他医生不同,他很少穿白大褂。我和他几乎没有接触过,在此之前,他唯一一次来访是在接任院长那一天,他巡视了全院每一位医生的办公室。
“普莱尔医生,”我说着从椅子上起身和他握手,“您很少来辅楼哦。”
他径自在我对面坐下。
“你和琼斯医生都有自己的诊所,你们不算医院的职员。但是现在发生了新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和您谈谈。据我所知,巴诺维奇特派探员已经把这次的基本情况告诉你了。”
“他说得不多,我只知道今天会有一名秘密病人到达我们医院。”
“没错,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他在我们医院停留期间,将受到严密监视,几天以后他就会离开。如果他的健康状况令人满意的话,他将被转移到别的地方。”
“需要我做些什么?”
“法兰西斯医生将对病人进行身体检查,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会找你。病人在的名字是福西斯。”
“这是个德国名字。”
“嗯,不过别想多了,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他离开后,我将爱玻护士叫到办公室,将目前为止极为有限的情况告诉了她。她的丈夫还在前线,所以对于一切有助于战争的活动,她都是十二分的热忱。“我只想要我的安德雷平平安安回家,”她告诉我,“你觉得这个病人会不会是某个重要的纳粹战犯?我们能不能从他口中套些前线的情报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是我希望这段时间你能够随时联系到我。只要我不在办公室的时候,你都可以通过一个电话号码找到我。”
她瞟了一眼窗外,说道:“看来那个神秘病人到了。”
她说得没错,一辆救护车在医院的急诊入口停下,从车上抬下的担架上躺着一个病人。我看到他的头上缠着绷带,他身边围着一些穿制服的男人。其中就有巴诺维奇探员。“我最好出去和他们打个招呼。”我说道。
普菜尔医生和朱德·法兰西斯医生也在人群中,后者是这次行动的主治大夫。我和他有一点私交,他的专长是头部创伤,曾经治疗过我的几位病人。“怎么了,朱德?”我问他,“你的秘密病人到了?”
“嘿,山姆。你说对了,他刚到。我可能会需要你帮忙做病人的身体机能检查。我主要负责头部创伤,看看如何治疗。”
“我现在有空,需要马上开始吗?”
他点点头:“好的,我们这就开始吧,我们早一天完成治疗,他和这些警卫就能早一天离开医院。”他冲着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们努了努下巴。
“知道病人的身份吗?”
他摇头道:“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病人,别的东西我不关心。跟我来,我的助手们正在拆除绷带。你会和我一起全程参与这次的治疗。”
特派探员巴诺维奇和他的手下仔细搜查了每一名进入病房的人员,并且没有放过任何的食物、水和药物。看来他们担心有人想对病人不利。通过搜查后,我站在床头,看法兰西斯医生小心谨慎地为病人拆除头上的绷带。一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背朝我们,守在门口。除下绷带后,病人的脸映入眼帘,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五十多岁,因为治疗需要,头发剃得精光。男人睁开眼睛,朱德·法兰西斯问他:“你懂英语吗?”
“懂一点点,”男人在病床上略微挪动身体,问道,“我在哪里?”
“你在美国,这个地方叫北山镇。有人把你送到这里做身体检查,然后你将继续新的旅程。”
“知道了。”他呻吟着闭上眼睛。我怀疑他被注射了药物。
“我是法兰西斯医生,这位是霍桑医生,接下来的几天里,将由我们负责你的身体检查。我的护士梅西·奥图勒将照顾你的日常起居。福西斯先生,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这是他第一次用病人的化名称呼对方。
“福西斯?”男人几乎笑出声来,“这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吗?”
“是的。”
“我想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我头上的伤说来话长,三个月前我正坐在车里,结果遇上敌机轰炸。”
“原来如此,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
“我仍然经常感到头痛。”
“频率怎么样?”
“一周好几次。”
“这可能属于正常范围,不过保险起见,我们会给你做脑部拍片——这里我是负责人,”他很喜欢说这句话,“霍桑医生负责你身体的其他部分。”
福西斯对他的俏皮话无动于衷,他一言不发地躺着。看来我可以趁机离开了。“我晚些再来看你。”我对病人说道。
出来后,我碰到了梅西·奥图勒,她被指派照料病人的起居。梅西·奥图勒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今年二十五岁,她的哥哥在北非战场丢了命。我和她不熟,尽管我们聊过几次天。“我听说你负责照顾我们的新病人。”我说。
“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那个联邦探员缠得我很紧。”
“别在意,这是他的本职工作。”
她呵呵一笑道:“哪有这么简单,他想和我约会。”
晚上回家,我被安娜贝尔好好地审问了一番。
“那人是谁?”她好奇心十足地问道,“一个德国战犯?”
“有可能,他不太能说英语,而且带着明显的德国口音。既然联邦调查局这么重视他,想必他掌握着什么重大机密。”
“你刚才说朱德·法兰西斯是主治大夫?”
我点了点头:“因为他受伤的部位在头上,不过送到我们医院的时候已经经过了精心的治疗。朱德给他的头部和颈部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检查。起初我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出现,结果不知怎么的变成由我来进行综合体检。”
妻子笑道:“一定是因为联邦调查局核实了你的背景资料,确认你不是坏人。”
“有可能,明天早上我会给他检查身体,到时候也许会有一些新发现。”
第二天早上,我经过办公室,告诉爱玻接下来的几小时我将会给福西斯先生做体检。来到病房,梅西·奥图勒正在为病人刷牙洗脸。
“他身子还很虚弱,不过正在康复。对吧,福西斯先生?”
“啊……是啊。”他满嘴的牙膏,挤出几个不成字的单词,看起来安眠药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
“今天没有太阳,也许晚些时候我可以用轮椅送您到外面透透气。”奥图勒护士一边说话,一边轻拂棕发,简直像在与病人打情骂俏。不过她和其他医患也是这样。
她的工作结束后,轮到我为病人测量脉搏、体温和血压,并且询问有关健康的例行性问题。在与他的交谈中,我得知他现在五十二岁,不过下个月就满五十三岁了。他承认自己是德国人,但有关自己是如何被联邦调查局送到北山镇这件事,他只字不提。他曾经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今天是几号?”
“星期四,十月十九日。”我回答他。
“真的吗?我怎么觉得应该比这个日期晚很多。”
渐渐地我能够理解他带德国口音的英语了。
“你看起来状态非常好,我估计很快他们就会送你离开这里。”
“去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俩独处的时候,他又和我聊了更多。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我测量完他的体温等各项身体指标后,他开口问道。
“可能只剩下一天了吧。我们的院长,普菜尔医生希望医院能够尽快恢复正常状态。”
“我打乱了你们的工作了吗?”
“和你没有关系,主要是那些探员。”
“那我很抱歉。”
“你是大人物,所以他们不敢有丝毫放松。”
“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静静地说,“我死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巴诺维奇就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医生,你这里结束了吗?我 5f97." >得和福西斯先生谈话了。”藏书网
“刚好结束。”说着,我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午饭后,普莱尔院长来到我的办公室了解情况。
“山姆,病人的检查都结束了吗?”
“只剩下血液测试了,明天早上可以拿到结果。”
“干得好!朱德·法兰西斯已经完成了最受关注的头部伤势的复查。”
“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普莱尔压低声音说道:“传说要带他去香格里拉见总统。”
“那是哪里?”
“一个秘密基地,在马里兰山区,罗斯福总统将从华盛顿前往与他会合。”
“这人这么重要?”
“显然啊。”
“我明天早上会提供血液测试的结果。”我再次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
星期六早上是我与病人说话的最后机会,我当然没有放过。巴诺维奇在门口执勤,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与奥图勒护士打情骂俏上,而不是我们谈话的内容。
“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催促道,“今天晚些时候你可能就要离开了,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啦。听说你接下来要见的人是我们总统。”
福西斯面带悲伤地凝视着我说道:“您是一位好医生,医术精湛。今天是星期几了?星期六吗?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是上个星期六的事,他们来到我家——我曾经以为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的。七月份,刺杀元首的行动失败以后,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都受到了怀疑。因为我之前受了伤,所以他们让我一个人静养了一段时间,直到上周六。事实上我和整个暗杀行动毫无牵连,问题是我事先知道了所有的细节——这已经足够定我的罪了。我有两条路叮以选——要么服下一枚氰化物小胶囊,这将在三秒钟内要了我的命;要么我将以叛国罪接受审判,这将毁了我的家庭。因此我真正可以选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服毒自杀。于是我和他们乘专车前往行刑的场所,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除了在我身边监视我的那个人,他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紧紧地攥着那枚小胶囊。”
“可你是怎么——”
“逃走的?你是想问这个问题吗?那个男人仍然拿我当朋友,他开着车拐上一条土路,送我到了一片空地,那里有一架不起眼的小型飞机在等待起飞。他为我安排的这一切可能会让他丢了命,我会一辈子记得他。显然当局不可能把我潜逃到盟军的消息公之于众。他们对外宣称我因为遭遇车祸导致重伤,不治身亡,为此政府将举行一场国葬,”他苦笑道,“没有遗体的葬礼。”
“你到底是谁?”
他摇着头说:“就叫我福西斯吧,我的真名是什么并不重要。”
我向他伸出手,我们握手告别。
“不论你的下一站是哪里,祝你好运。”
“我会记得你给我的照顾,霍桑医生。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只是政治有时候让我们势不两立。”
对我来说,这成为了他的遗言。当天晚上,我被病人身故的消息惊醒了。
我到达医院时,天还没亮,但是蓝思警长已经到了现场。尽管我还不知道死因,但是警长的到来让我隐约感到不安。
“你怎么来了?难道和一个叫福西斯的人有关?”
“应该是吧,医生。普莱尔院长报告说有可能是下毒。”
“不会吧!他有一群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看着呢。”
“进去看看情况吧。”
我们在医院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巴诺维奇探员,他看上去异常的迷惑和惶恐。
“这绝对不可能,”他告诉我们,“没有人能下毒的,我们检查过送到病房里的每一份食物和水。”
“我们想先和普菜尔医生谈谈。”蓝思警长说。
我们在福西斯住过的病房门口找到了院长,他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也混乱得很。法兰西斯医生因为处理一个车祸造成的急诊忙到半夜三点,然后他决定去看看福西斯是否睡得安稳。当时在门口执勤的是巴诺维奇,于是两人一起进屋察看病人的状况,没想到他已经死了。房间里有一股苦杏仁的味道——”
“氰化物?”
“我们当即进行了尸检,结果马上出来。我们推测是氰化物。”
蓝思警长求助般地问道:“你有什么意见,医生?”
我想了想,决定先了解一些情况再说,于是便问巴诺维奇探员:“昨天晚上您一直守在门口吗?”
“是的。”
“您这里有没有进入病人房间的人员记录?”
“当然有。”
“我们最好查看一下这份名单。”
普莱尔医生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得事先申明,朝圣者纪念医院没有存放任何形态的氰化物,因为这里的医疗需求用不着。如果有人用氰化物下毒,那一定是他自己从外边携入的。”
“我们到您的办公室详谈吧。”我建议道。于是普菜尔带头朝他的办公室走去,巴诺维奇、警长和我跟在他身后。
没过多久,朱德·法兰西斯也来到我们当中。“我无法相信这一切,”他说着在院长办公室找了张椅子坐下,“甚至都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个病人在这里吧?”
“我们已经开始调查了,”蓝思警长告诉他,“首先,我想知道这个神秘病人的身份。”
“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普莱尔医生信誓旦旦地说,“你最好直接问联邦调查局的人。”
警长于是把同样的问题抛给了巴诺维奇探员,后者无奈地举起双手说:“我只知道他是个大有来头的德国人,上周六夜里坐飞机离开德国的。没准是个高层政治犯,就像鲁道夫·海斯。”
“就是没有名字?”
“没有,我们叫他福西斯先生。”
“你们把病人死亡的消息通知华盛顿了吗?”
“当然,白宫正在等待进一步的报告。”
“什么报告?”我问。
“我还没有报告毒杀的可能性,我希望等调查结果明朗后再联系总部。”
他递给我一份联邦调查局的人员名单,上面记录着自我离开后访问过病房的人。
六点不到,普莱尔医生进过病人房间。“我希望他能尽快离开这里,”院长解释道,“他的到来打乱了医.99lib.院的正常作业,而且这是个高度机密的活儿,我们甚至无法通过提高知名度来捞一笔。”
“你进门的时候,有人搜身吗?”作为医生,我接受的是非常粗略的搜身,因此对于联邦调查局的能力,我并不十分放心。
“那是当然。”普莱尔回答。
“我也是,”朱德·法兰西斯告诉我们,“我是八点钟左右过去的,病人99lib?看上去休息得很不错。后来他嗓子干,我让奥图勒护士准备了一些冰水。”
蓝思警长会意地望向巴诺维奇,后者连忙说道:“我尝过那水,送到病房的每一份食物和水我们都进行同样严格的检查。在我试饮后,他也喝了好几口。只是清水,没别的。”
“没有其他访客了吗?”
“大概半夜的时候,护士回房为他量血压,不过当时我也在。他已经快睡着了,却还是一个劲儿地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告诉他快了。”
“是不是你干的?”蓝思警长问巴诺维奇。
“我?当然不是!我干吗要杀他?”
“德国人是我们的敌人。”
“但是他已经离开德国,到了我们这边。”
“说不定这正是他被杀的原因,”普菜尔医生若有所思地说,“为了杀人灭口,好让那些纳粹的秘密不被盟军知晓。”
我微笑着反问道:“您认为在朝圣者纪念医院潜伏着一个纳粹探子?”
“嗯,也许不是这个原因,总之有个凶手就对了。”
我又回到和巴诺维奇的谈话当中:“我们再把整件事按顺序理一遍,首先我相信福西斯在到达本院之时,已经接受了严格的搜身?”
“我们的搜查包括每一寸皮肤,”探员说道,“患者服装是在医院换上的,病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物品。为了掩盖他的身份,我们在英格兰换下了他自己的衣服,然后才飞往美国。”
“第二点,朝圣者纪念医院没有人可以取得氰化物吗?”
“没有人,”普莱尔医生十分肯定地说,“氰化物是气体。固体状态的氰化物通常是氰化钾,如果空腹服用,胃酸会迅速地与之发生反应,重新生成气体氰化物,并且立即导致死亡。”
“三秒钟。”我喃喃自语道,福西斯说过的话又浮现脑海。
“第三点,病人死亡的瞬间,房间里有没有人?”
巴诺维奇摇头道:“我就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半夜的巡视结束后,就没有人进过病房。我回到门口,把门半掩着。”
“病房自然也是没有其他出口的,而且浴室里也没有人。”朱德·法兰西斯补充道,“在发现病人死亡前,我去了一次浴室,把空水杯重新灌满,当时浴室是空的。”
“我们需要死亡推断时间,”我告诉大家,“这可能会是一条有用的线索。”
普菜尔点点头说:“我们一早就可以拿到初步验尸结果。”
我回到家时,安娜贝尔和沙曼莎已经起床了,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山姆,你觉得他是谁?他真的掌握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以至于被人灭口吗?”
“我得先看过验尸报告,并且再找一些人谈谈。”
“到底是什么人能够逃过这么严密的监视进去下毒呢?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是你?不是有联邦调查局的人吗?”
“联邦调查局的人也是嫌疑犯。”
我打算好好补上一觉,但是八点不到我已经在返回医院的路上了。朱德·法兰西斯正在我的办公室等我,他给我送来了验尸报告:“山姆,这份报告只是初步结果,不过正如我们猜测,已经确认是氰化物。验尸官是早上五点进行解剖的,死者已经死亡三到四小时,这意味着他是在凌晨一到两点间死亡的,我们只能推算到这么精确了。”
“谢谢,朱德,”我扫了一遍报告,然后还给朱德,“所以最后进入病房的人是半夜里的巴诺维奇探员和奥图勒护士?我要和他们谈谈。”
“梅西要到中午才来。而因为看护对象的死亡,联邦调查局正在召回所有的探员。”
“我最好赶紧找到巴诺维奇。”
果然,他正在准备离开。“不需要待在这里了。”他告诉我。
“难道不要把谋杀案解决了再走?”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说,霍桑医生,我们的任务是照顾好这个男人,破案是当地警方的工作,除非你能指出我们违反了哪一条联邦法律,否则我们要马上离开。”
他把我难倒了,我只能抓紧时间提问:“昨天半夜里,你是不是去了病人床边?”
“奥图勒护士想在下班前给病人量血压,我以为这是医院的标准程序,所以同意了,我和她一起进了病房,然后守在床头。她询问病人是否需要什么帮助,他说并不需要。”
“他没有要安眠药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所以护士小姐量完血压就走了,我们一共只待了两分钟左右,并且没有落下任何东西。我向护士道了晚安,然后回到自己的岗位。”
“你什么时候可以休息?”
“最早六点钟,昨天我值夜班。”
“今天就走了?”
他点点头:“事实上我大部分手下都已经出发了。我自己打算在开车去波士顿之前补一会儿觉。”
“你走之前我们再聊聊。”我告诉他。
因为是周日,所以我没有病人要照顾。到了中午,我守在梅西·奥图勒工作的楼层,以便能够遇到她。
“我刚刚听说了福西斯先生的事。”她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个叫巴诺维奇的探员说你们俩半夜探视病人的时候,他还活着。”
她点点头,棕色的秀发上下舞动:“我检查了他的血压,并且问他是否需要加水,不过他说自己不渴。我本来以为他今天要走,可没想到是横着出去的。”
“巴诺维奇有没有任何触碰或移动病人身体的举动?”
“至少我在旁边时没看到。再说联邦调查局为何要杀人呢?”
“可能未必是他们的人干的,”我说,“但总归有个凶手呀,我一定要抓到他。”
我决定花时间好好研读有关氰化物的著作,因此大半个下午我都泡在医院的图书室。最后我终于找到了行动方向,于是我打电话给普菜尔医生和蓝思警长,并请他们召集其他人五点钟在普菜尔的办公室集合。
我进门的时候,朱德·法兰西斯和奥图勒护士已经到了,蓝思警长和巴诺维奇探员紧随其后。“我得赶回波士顿了!”巴诺维奇急不可待地说道,不过我请他稍作忍耐。
“只要几分钟就好,我想你也不希望给上面的报告残缺不全吧。”
“您继续说。”普莱尔医生催促道。
“各位,对我来说,这着实是一个奇怪的密室问题,因为这是个没有上锁的密室。医院病房的门通常都是不锁的,唯一的问题是致命毒药的来路。医院里没有存放任何形式的氰化物或其化合物,而所有的水和食物在.?送入房间以前都接受过严格的检查,同时根据巴诺维奇探员的证词,病人在服毒前的一到两小时确定为独处状态。自然而然地,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在说谎。问题是,就算奥图勒护士下班回家了,但那层楼还有其他的护士值班,如果他胆敢离开自己的岗位潜入病房,可能会有人注意到,并且在尸体被发现后,把他捅出来。”
“谢谢您的信任。”巴诺维奇略带嘲讽地说。
“普菜尔医生和朱德·法兰西斯都探视过病人,同样还有奥图勒护士,有没有可能是在此过程中下手呢?比如通过测量体温的机会,把末端有毒的体温计塞到病人口中。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众所周知,氰化物是立即致死的药物。这三名医护人员在晚上十二点过后,就没有再进过病房,而巴诺维奇和奥图勒护士都发誓说当时病人还活得好好的。到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什么结论?在一点到两点这段时间内,是否有人藏在房间里等待下手机会?更重要的问题是,谁有机会弄到毒药?我不断地问自己,并且找到了唯一可能的答案:死者本人!”
“他没有携带氰化物。”巴诺维奇抗议。
“但是他曾经携带过。昨天他和我谈起来美国之前的经历,他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只说因为触犯了希特勒,而面临两个选择——军事法庭或服毒自尽,后者可以走得很体面,伴随一场英雄般的国葬。他选择了服毒,并且把一个装了氰化物的胶囊握在手里,没想到他的一个朋友开车把他送上了一架等候多时的飞机。他手心里一直攥着这枚微型胶囊!”
“他到美围的时候,我敢肯定他没有这玩意儿,”巴诺维奇斩钉截铁地说,“而且他也不可能把胶囊吞到肚子里,否则早死了。”
“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图书室研究氰化物的毒性。书上有记录说一些间谍或军方的高宫宁愿自杀也不愿接受被俘虏后的拷打。为此,他们会在一颗中空的假牙里藏一小粒氰化物胶囊。即使手足被缚,也能用舌头把胶囊从牙齿里弄出来咀嚼或吞服。”
巴诺维奇惊奇地张大了嘴巴:“难道您认为他就是这么干的?”
“我找不到其他的解释,他刚好有条件弄到氰化物并且能够随身携带,所以这个福西斯先生是自杀的。”
“医生的解释可以说得通,”蓝思警长说道,“在我看来,可以结案了。”
普菜尔医生点头附和道:“我也同意。”
回到办公室,我给爱玻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事情结束了。
“太好了,”她说,“瞧这潮湿的鬼天气,马上就会有感冒病人上门了。”
“明天一早我就来上班,准备好迎接忙碌的一天吧。”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做。我回到医院,找到了梅西·奥图勒,这并没有花费我太多工夫,她正在照料一名上了年纪的病人。看到我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
“您能一举解开这个怪案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自从那人到来之后,咱们医院就没有正常运转过。”
“梅西,能不能找个地方我们单独聊聊?”
“为什么?我想护士休息室也许可以给我们占用几分钟,有什么事吗?”
我一直等到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才开口。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下毒?”
她有一阵子没说话,也许在考虑我话里的分量。最后她缓缓地说:“因为我哥哥是在北非阵亡的。你怎么知道是我?”说到这里,她的双眼溢满了泪水。
“我们医院没有氰化物,毒药肯定来自外面。所以我的那个假牙理论看上去颇为可信。福西斯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因此他把那枚胶囊藏在假牙里。如果我们以战犯的名义送他上法庭,也许这是一种逃脱制裁的方法。”
“但根本没有人告他!大家都说总统要接见他,这种礼遇活像个英雄。”
“怎么可能!我敢肯定他会被作为战犯关押起来的。”
“然后战争一结束就被释放!我一定要找个人给我哥哥报仇。他要为此付出代价。我杀的是费尔德·马歇尔·艾尔文·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指挥官。”
“我知道,我相信医院里的其他人应该也猜到了。他的代号福西斯在德语里是狐狸的意思,这正是隆美尔在北非战场的绰号,沙漠之狐。”这时我想起了他生前我们之间的对话,于是补充道,“我认为他能够理解这个略带诙谐的代号。”
“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她又问了一遍。
“那天我到病房的时候刚好赶上你在给病人洗漱,可能你就是在那时发现了藏在牙齿里的胶囊。你猜到了胶囊的作用,于是私下保存起来。他可能还处在半昏睡状态,因此没有发现。当我开始怀疑你拿到氰化物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杀人手法。接着,我想起朱德·法兰西斯昨天晚上让你给病人准备一杯冰水。”
“巴诺维奇探员尝过那杯水,福西斯接过杯子也立即喝了几口。”
“他们喝了水,但是忽略了冰块。你把那粒胶囊冻在其中一个冰块里。等到冰块融化,胶囊便浮上了水面,福西斯夜里口渴,喝完了剩下的水,在黑夜里,他很有可能压根没发现水里有别的东西。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踏进死亡了。”
“您现在打算怎么做?”她紧张地问,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不知道,”我坦然道,“如果真是隆美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非洲战役的死难者,可以说是你的哥哥打死了他,而战场上的杀戮不能称之为谋杀——尽管我有时候并不同意这个观点。”
后来一个月不到,梅西·奥图勒就离开了医院,从北山镇搬走。我再没见到过她。发生在朝圣者纪念医院的福西斯先生之死并未引起任何关注。战后,隆美尔亡故的消息正式发布,干篇一律地说他被朋友陪着在轿车里服毒自尽。至于他有没有带着致命的胶囊飞越重洋来到北山镇,则成了一个永无对证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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