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奇水》 一、君上离城 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旌旗蔽日,离开了王城。 列阵欢送的军士,神情恭谨,目送君上的车队远远驶去。扬起的灰尘,随风而上。 少主立在队伍最前面,逐渐收起揖拜的姿态,挺值了腰身。阵阵爽朗又压抑的笑声传出,令**的三军军士不知所措。笑声被强有力的意志力压制,少主宽大袖袍猛地一甩,厉声道:“收队”! “哐当”一声之后,两扇装有几十个碗大铜钉的王城城门关闭得严丝合缝。 卧在黄锦缎包裹的王车内的君上,心头不由得一阵莫名其妙的震颤,惊得用手不住地探摸,慌得坐起身来,想要扶住什么东西。原本在手中的一简绢丝封皮的册子,掉落在车底。君上亲身将册子捡起,那册子,君上显得极为珍重,倾国倾城。君上的目光停留在册页的几个醒目红色篆书小字上:“均州惠国渠总水图”。 听到车内有所响动,车子速度缓下来,尽心伺候的奴仆们挨在车窗前,轻缓地探问:“君上?” “啊,没什么。去吧。”君上。 “是!”仆役应声,转身欲离去。 “慢!把督水监送来的鱼和茶,给孤家弄些来!” 仆役们加快脚步到前面的车内准备去了。 须臾,君上点名索要的鱼和茶好了。 鱼被简单烹制,热气腾腾,茶经过煎煮,加入盐和姜,放在君上王车内。君上俯身下去,鼻子大大地吸溜着冒出的热气,不由地赞叹味道熏香扑鼻。只有亲手调制的御厨知道,这鱼是出城前预先烹制了八分,在此地加热了一下,味道根本无法和在王城内的做比。君上如此作态,只是契中下怀,心情大好。 鱼是发源于均州西北的清、浊江中出产的一种鱼,寻常鲤鱼大小,色泽暗黑,多刺,味道只能说一般,当地人俗称“菜头鱼”。若论平日,这鱼是根本不会摆上君上的餐桌。君上点的茶叫甘蔗青,是均州东南潮湿多雨山地出产。这鱼和茶都是历经十年,督水监主持修筑,几乎掏空了均州国库,即将竣工的惠国渠送来的。 惠国渠沟通了均州大大小小几十条河流,在均州地域内铺开了一张密织的水网。菜头鱼据督水监报称,几十尾鱼是自己从均州西北的 河中,游经惠国渠、望春大坝、再通过王城宽阔的护城河,以及城内数不清的沟洫暗渠,游到王城王宫内的赏鱼池。君上亲眼见到,仆役们驾舟拿着捞鱼网从满是观赏金鱼的鱼池中将一尾一尾菜花鱼捞起,鱼儿即将离水时,欢腾地扑打着水浪。君上在岸上,几乎失态地狠狠拍打大腿。凭借过往野外带兵,平定均州西北小股叛乱的经历,君上知道这种数次出现在篝火架上的野生菜头鱼,只有自己国境内的清、浊江及其支流中才会出产。 此时在王车内品尝菜头鱼,再没有行军打仗品尝菜头鱼的涩,君上觉着反而是满口留香了。甘蔗青这种茶,是户部官船,经过刚刚沟通的惠国渠水路,从均州东南诸县运回许多货物其中之一。为了不受人蒙骗,君上派人沿水路查看实情,户部官船到达王城草鞋码头,盯梢的人见到码头运夫抗下一箱箱的货物,上前亮出宫中腰牌,为君上抢回了这些产在东南诸县荒僻野岭中的稀罕货尝鲜。 满饮了足足一大茶盅甘蔗青,吃了几块菜头鱼事实上并不肥美的鱼肉之后,君上卧倒了身姿。目光再次停留在早已被仆役收拾好,放在桌子上的《均州惠国渠水图》上。翻开厚厚的水图,每一页都用朱、墨、棕、绿、土黄等色细细标注出了惠国渠所经山川、土地、林木、田地,特别是沟通河流等情形。握住手中的水图,忽而想到户部不久前秘报至殿前,修筑惠国渠十年间巨额的耗费,感觉到整个均州都要为图上标注的红色惠国渠吸干殆尽了。 那条粗粗的惠国渠,渠首位于均州西北边境,渠尾止于东南入海口,渠水终归大海,由北向南蛇一样弯弯绕绕竟贯通均州全境。君上得意地看着惠国渠中段在王城,舍近求远地特意凿通几座险峻的大山,才得以流经王城。为此,途径线路上的几百个村镇变成鱼塘。这是君上心中认定,力主实施的“北流”,目的很明显,倾全国之力修筑成的惠国渠,一定要惠济他的王城。以督水监水丞郑族为首,极力反对。郑族主张应当“南流”,流向与今日图上标注的截然相反,远远地绕开王城,流经人烟稠密的大平原。郑族口口声声言之,经惠国渠灌溉后,干旱的平原会变成沃野千里,可以安置均州各地流窜的流民,可解征伐缺粮之苦。至于王城,可凿通一条支渠,支应城中数万驻军、文武大臣的用度。郑族的筹划,在内心深处几次触动君上的心。元皇三年、七年两次十万大军出兵定州,无功而返,引得手下将军愤懑,无奈押出军中十数个粮秣官砍头。到头来还不是缺粮惹的祸吗? 外面的阳光,穿透车窗口的帘子,洒落在水经图上。君上伸出右手食指,蘸了蘸茶盅里的甘蔗青,在“南流”位置上画了一条线路。这一画不要紧,惠国渠“南流”走向所经之地,还有背后支持郑族的那个神秘人物,令君上陡然神情紧张起来。再次为5年前,关键时刻决断渠的正确走向感到庆幸。 君上此行,是要去为即将大功告成的惠国渠剪彩。在自己的不断督促下,督水监郑族虽不得已,但仍然加快了工期。如此催促,其中的苦衷秘密,只有君上一人能知。惠国渠金钱、人力、物力消耗巨大,正在把君上的均州给活活掏空。再不给出一个交待,君上隐隐感觉到,潜布朝中的多股力量,如同在均州全境铺展开的惠国渠水网一样,密结成一张反对自己的大网。君上需要从惠国渠的大肆扩张中收缩,集中力量,保卫均州,捍卫王权。 君上否决了督水监沿刚刚疏浚贯通的惠国渠水道巡视的提议。君上出自西北的军功集团,毕生不善水。虽说沿水路可以亲自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洒进去,数百万民夫辛勤劳作、关系到均州国富兵强的空前大渠修筑得到底怎样,最终君上有一层心底的思虑,转而走了旱路。这样一来,人数众多的护卫,就不用等候草鞋码头打造的百艘官船了。 车队行了不止一日,君上仍保持年轻时从戎的作风,除在王车内夜宿,处理快马随时递报的公文外,余下都同将士们一样骑马快行。一路上,君上留意了沿途所经,目之所急,禾苗尽没,村墟残破,人烟稀少,十室九空。 一日午后,君上不顾臣下劝阻,只带数骑故意绕道官道旁的一个村镇。君上拨马前行,沿着村道细细察看这座村落。村楼紧邻均州官道,道旁有一界堠。均州王制:十里立一堠。堠子乃石刻,上面刻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君上心中思量,均州有了水道,水道不知是否如同旱道,有所规制。没有规制,即是水道,也会雍船。随即传口逾,令工部督水监承办。 村落里人很少,君上心中比谁都清楚村中青壮的去处。这都是那些“抓夫队”的功劳。一行人进村来,远远看到的几个老幼之人早早关闭门户。有些孩童,童言无忌,口中方呼唤出一句:“赤老”,即被阿爷忙用手捂住嘴巴,拉入房内。君上回首望望,身后十九骑着军服的护卫,马上明白了孩童的口中的“赤老”。“赤老”是均州百姓对抓壮丁的军队的称呼。想来,这村子里的人是将君王的护卫误认为是抓夫队的“赤老”。 再行一阵,不远处的一颗树下,有一个穿着破烂流丢的背子的妇人,见了众人的到来,手中树枝想用力撑地立起,无奈力不从心。试了几下,已经用力太多,虚弱的身子彻底塌了下来。君上急于了解民情,不待护卫下马戒备,已经趋步来在夫人身前。早有人将马上的软褥子急急抛在妇人胸前遮挡。妇人满脸惊恐,眼神不住望望不远处的一处破房子。 “这是你家?”君上弯下腰,做出亲民的样子,他想要从这个均州普通民妇的口中,探查出急切需要的东西。 用手将褥子使劲向上拉了拉之后,妇人惊恐地点点头。 “家里掌柜的,哪里去了?”君上和颜悦色。 问到这里,妇人惊恐之色收敛不少,代替的是愤怒的神情,在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君上之后,头一偏,口中吐出两个字:“修渠。” “修惠国渠?”君上趁机追问。 妇人不语,点点头。君上注意到妇人吞咽一口唾沫,转身向后吩咐:“拿茶食来!” 几张冒着热气的蒸饼、一些行军用的酱牛肉干,一壶甘蔗青出现在妇人前面。妇人没有狼吞虎咽这些茶食,而是用树枝敲打地上一口锅,边敲边喊:“阿丙,快来。” 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光着屁股蛋跑了出来。 “娘亲!”不说二话,一把抓起蒸饼胡吃海塞起来。“来,阿丙,吃这个!”娘亲将肉塞给孩子,顺势接住孩子嘴里落下来的饼屑,塞进自己嘴里。 “去,叫你哥哥们出来。”孩子光顾着吃肉,不挪动地方,妇人在光溜溜的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之后,孩子起身一路不停地啃着肉,往破屋中奔走。 屋子里有些响动,许久不见有人出来。 “阿丙,阿丙”。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跑出来,嘴上沾着油。 “阿丙,阿丙”。孩子一头扎到娘亲胸窝里,吃着蒸饼的嘴不闲着:“娘亲,哥哥在和幼弟抢肉吃。” 说完不多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手里抓着肉,奔着出来,后面哭着跟着跑出来四五岁的孩子。后面的孩子,君上认出来,是第一个跑出来年纪最小的孩子。 三个孩子在妇人面前争抢茶食,妇人一唤“阿丙”,三个孩子全都应声,叫嚷着吃肉肉。 “你的三个孩子都叫一个名字?”君上问。 妇人点点头,理理散乱的发髻,不时捡起地上掉落的饼屑、肉屑,放进嘴里。 “这是为何?”君上。 “地旱缺水,长不了谷粟,养不活家口。取一个名字,不管饿死哪个,活着的都是阿丙。”妇人将甘蔗青一口饮尽。 “阿丙!”君上或许想逗逗这些穷孩子,或许有些不信。 三个孩子齐刷刷望向这个向他们施舍救命粮的陌生人。 君上叹了口气,“留些银两,将带来的茶食全部留下。” 君上打马离开,熟悉他脾性的贴身护卫,小心驾驭胯下的马匹,生怕身下的马匹突然嘶鸣,激怒这位已经怒发冲冠的均州之主。 三日后,愤懑不乐的君上在车中仰卧,昨晚召宫中伴女陪睡,伴女黎明才从王车出来。上了年岁的君上仍在车中养神。 斥候早就发现了情况。自从离开了王城,此种情况多有发生,斥候报告上来,护卫军将领思量未打扰君上行程,加之前几日君上体察民情,心中定安不快,连日闷闷不乐,昨夜召伴女取乐消愁,因故不敢擅自禀告。 这次不打扰不行了。半个时辰前,流动斥候发现大股流民在正前方。连日来,斥候不断发现多次小股流民,不敢惊动君上。只是在离君上车驾较近之时,才会派人驱赶。这次流民人数,目力测试当在数千名之众。联袂接踵,荡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远观像一支军队。护卫军将领一时感到为难,君上长于军中,对作战有着天性的灵敏,上风向的尘土不久就会飘到这里。 护卫军将领刚到王车站定,准备作揖,车内传出君上警觉的声音:“是些什么人?” 将领一愣,心内为速来禀告的决定感到庆幸。 “嗯,禀君上,前方出现结伴的流民。” “流民?人数不少吧?”君上没说完,撩开车帘,用手摸摸车顶的覆土,道:“距离不过五里。这些土都是新土。” “属下这就谴铁骑驱散。”将领。 “追上去!” 一伙人跋涉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个个面皮晒得黝黑,嘴唇干裂,走路踉踉跄跄,身后背的褡裢大多空瘪。队伍前后跟着十数个押送的官差,皮鞭紧挽在手腕,鞭响不时出现在人头上空。 精锐护卫铁骑很快追上徒步队伍,训练有数的护卫形成一个铜墙铁壁的包围圈。圈中心是君上的王车和押送官差和队伍中的头人。 君上从车中出来,押送官差已被一双有力大手摁住脖子跪倒,随后是黑压压的一大片。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护卫大声叱喝。 “回大人,差官是工部督水监水头郑三虎,为修筑惠国渠最后一道工程望春大坝,奉令押送晋县精壮劳力三千七百五十一人,前去搬运土方。沿路病殁三百一十四人。现有活口三千四百三十七口。”说完,递上此行的公文。 君上没有理那个官差,反而转头问话一个老者:“老丈,你是哪里人氏?要去往哪里?原先在家是何公干?细细为我叙来。不急。”老丈手中已有甘蔗青茶在手,一饮而尽。 “小民等都是这晋县奉贤村村民,我是族长许献之。我等奉令全村精壮集聚,去往离阳修筑惠国渠。我等世代务农,本不会沟洫修渠的水工之事。”说完,莫大的委屈再也掩饰不住,老丈抬起胳膊,脏乎乎的袖口擦拭眼角。 君上似乎动了哀民之意,更深的是听到了亲手靠军功创建的机器,发出了一丝的声响。这响声来自底层,不加注意就会令整个机器崩坏,亲手创建的一切土崩瓦解,这是君上根本不能容忍的。修筑惠国渠本意是为了让机器正常运转,没成想到弄成国空民乱的地步。君上不曾留意,不知何时汗已经湿透了贴身小衣。向来强壮的君上,头脑清醒,断定不是昨晚伴女之故,而是眼前的情境所致。 “孤修惠国渠是要整理山河,让流经均州的大小河流能够岁岁安澜,滋润干渴的土地,国家富足,尔等小民也可丰衣足食。”君上见此情状,不由得为自己辩护。 “滋润个屁,我们晋县,原本是在潇河边上,听说督水监原意是要南流,我们就可多收几担谷子。听说王城里的那个昏君,执意要更改河道,让惠国渠流经王城。闹得我们……”一个上体**,身体精壮的后生,估计是想到了什么,愤愤不平地道。但话未说完,一个巴掌飞快就要上来,却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君上制止了护卫的护主行动。 北流是君上圣裁,并未有半分的悔意。惠国渠改流,遭到督水监水丞、惠国渠总修渠、堂堂均州四品官员、一代传奇水工郑族的强烈反对,背后牵扯到少主、工部、户部等几股朝廷利益牵扯。君上也有自己的隐忧,故而不会在这种场合,和流离失所的小民论及。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训导,熟读史书的君上还是知晓的。 “你们此去要去作甚?”君上。 工部督水监水头瞧这阵仗,认定眼前这主不是等闲之辈,急于巴结,“回大人,这些都是要去望春大坝,束水攻沙使用。” 束水攻沙不是郑族主张,而是他的徒弟,督水监副水丞成的主张,似乎少主十分欣赏这种治水之道,多次当众夸奖成是出于蓝胜于蓝。 用何种技巧治河,君上不会轻易表态。 “家中生计若何?”君上再次问族长许献之。 “哎,不能提,提了又要老泪纵横了,官人要见怪了。咱们均州旱涝不均,除东南几县之外,都是十年九旱之地,要靠天吃饭。当今君上请来水工郑族,耗尽均州府库钱粮税赋,花费十年时间,凿山穿渠,意欲化水害为水利,灌溉均州大平原。惠国渠连通均州全境,可通大船,货物周转极为通畅,本是民之幸事。怎奈朝中,嗯嗯,规划不是十分得当,致使郑族意见不能完全实行。加之修渠耗费巨大,征税无度,百姓苦不堪言,眼看地荒着,人都要到渠里去献工。如今,渠还不能通水,误了农时,怕是要天下大乱呀。”族长许献之忍不住抖动花白胡须,老泪纵横。 赤膊后生嚷道:“人们可曾知道,为了这一条百姓不得利的破渠,人竟相食,卖家十文钱一两。瘦的叫烧把火,五文钱一两,肥的叫下羹羊,最是抢手,十文一两,孩童叫和骨烂,八文钱一两。”说到此处,赤膊后生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他家闺女阿文,昨日卖了八文钱。才得以凑些盘缠启程修渠。”有人插嘴。众人闻听竟呜呜晔晔,纷纷埋头抹泪。 “你们那里种何谷物,产量如何?”君上知道修渠百姓负担会加重,待渠修通后流惠均州千世万代,没成想竟会逼迫民生至此。 许献之道:“晋县可重粳稻,叫随犁归,亩产六石,若是水足,可种籼稻,味道可口,价格也贵,人们叫富不觉。晋县沿河几个村子,因为得水灌溉,可出产贡品九里香、羊脂玉。” “哦,贡品?”君上使翻脑子也想不出,平日所吃的贡米,哪种是九里香、羊脂玉。” “我家种的就是五亩随犁归,现在犁也没了,都叫融化重铸成这个了。农民没了犁,还种什么地吗?”赤膊后生说完,扬起手中的一件物什。 纵约2寸,刃宽5寸余,厚约莫半寸奇,重约五六斤左右,整体凹字形,刃面两侧外翘,铁材质打造而成的东西,晃动在赤膊后生手中。君上这才注意到,一行人当中,几乎人人脊背后都有一个这么样的东西。 “此乃何物?”君上。 “叫什么锸,说是什么水工专用之物。使唤起来不顺手,一点没有我的犁得劲。可惜那犁啊,多好使啊,地里营生全靠它。如今融化重铸成这么个鬼东西,叫我如何种田。”赤膊后生。 农人无犁,如军人无剑。君上紧紧握住腰间的青玉宝刀,颇有感慨。此行定要加快惠国渠,普济苍生,不然真要天下大乱了。 二渠成在即 均州工部督水监水丞郑族连着接到两道王庭邸报,令这个名满天下的传奇水工坐卧不宁。令人三次传令将爱女郑英传唤过来商议事情。父亲大人哪里知道,我的不便的身子,正难受的打紧。 头道氐报是君上几次下诏令,逼迫父亲赶紧完工惠国渠。近日,君上离开王城,从旱路亲自赶赴惠国渠修筑之地——离阳城望春大坝,要参加惠国渠的渠成大典。 殊不知,经过父亲呕心沥血的十年主持经营,惠国渠虽大貌已成,然而诸事未便,渠上最大的大坝,足以控制惠国渠水量的望春大坝,至今尚未动工。这第二道氐报就只有父亲与我,另有父亲的爱徒,官拜督水监副水丞的成得以知晓。君上的独子少主,乘坐户部官船走新近通航的惠国渠水路赶来。 父亲端坐于督水监公廨之内。公廨是督水监水丞在望春大坝办公所在。公廨由从河底清出的淤泥,和上麦子皮砌成,简朴异常。屋内陈设简陋,显眼处摆着准、绳、规、矩四种水家离不开的物什。正面墙上,挂着一整幅由十几张羯羊皮制成的地图,上面描绘着均州全境地理山川形式,红红的一条匍匐在上面的就是父亲夜以继日,为之操劳白发的惠国渠。在整条红线上,位置居中处,有一处用靛蓝色特意标注的点,那就是我们脚下之地,尚未完工的望春大坝。这张图同君上手中的《均州惠国渠水图》一摸一样。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父亲伫立在此图前,读图,悟图、思图。图上每条河流的走势、山川的高度、一草一木,哪里有口水井,哪里有个人口不足百余人的村庄,父亲都了然于胸,硬是把这张《均州惠国渠水经》吃进脑子里。十年前,父亲开始一笔一划,用蘸着染料的羊毫笔绘就这张图时,就令我站立一旁,悉心观摩。十年下来,这幅图早已刻在我的心里。 我挪着不太轻便的身子,跨进那间过于简陋的公廨,迎面而来的味道,让我几次忍不住要吐出来。父亲是水工出身,虽身居四品官位,与那些舞文弄墨的均州官员许多方面截然迥异。长年的野外生活,父亲习惯在屋中熏驱蚊的艾草,艾叶的味道飘飘荡荡。这个习惯,若是被那些附庸风雅,整日香炉中熏满了瑞脑香兽的均州官员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十年来,父亲与工部同僚,均州官场格格不入,形单影只。做这个督水监水丞,父亲为了报答君上知遇之恩,更是为了水家安澜救民的重任。 在我眼中,父亲越加消瘦了些,只有我心里懂得他肩上担子的沉重。一贯支持他的君上,一月之内连发诏令,催促着要了结惠国渠的工程。这位人主好大喜功的性子,只打了十年交道的父亲竟然比治了一辈子的河还要清楚。 君上啊,君上,你怎么能够晓得治一条河,修一条水渠的艰辛。鉴于水务的繁杂琐碎,父亲难于向君上一一述说,每次回奏,总是嘱我以“水务繁杂,诸事不便”上复君上,推延工期。师傅的爱徒成,修渠过程中因为一些意外,不但没有成为左膀右臂,反而处处与父亲唱对台戏,争夺天下第一水工的虚名。用双足丈量完惠国渠大大小小几十条河流之后,针对河道疏通问题,在督水监内部会议上,父亲提出“凿石导水”的治河方针。惠国渠上游的淘米河、饮马河,水势较浅,河床多分布巨石,不易行船通航,通过人工行船凿碎河中巨石,将石料捞起用来就地筑堤,简便易行,一举两得。别的人来不及反对,督水监副水丞成,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自己的治河之策。成主张利用望春大坝,抬高水位,冲击河道中的泥沙碎石,是所谓“束水冲沙”。 督水监的争论,闹到君上那里,武人出身的君上,保持沉默,不置可否。君上的儿子少主,跳出来支持成的主张,扬言利用天时,毕其功于一役。少主的态度,令天下人一夜间生疑,督水监的官场风向,一夜间偏向了成。 父亲咽口野山茶,嘴巴蠕动了一下,话峰直指当下:“开渠挖江,气死龙王。英子,想和你商议一下,眼下这摊水,怎么个弄法?”父亲用手画了个圈,最后在圈心点了一下。父亲口中的“弄法”,是专指治水事宜,今日却能听出弦外之音。和蔼的眼神扫过我隆起的肚腹,指着一个用河边的壮汉腰一样粗的柳树桩做成的木墩子:“坐。” 急着赶几步路,加上身子不便,是有些乏累了,也不迁就,随即坐在木墩子上。我不先开口,看着父亲抓耳挠腮的样子,边想着应对的法子。 “英子,君上……要来了!”吐出这句话的时候,父亲神色不安,比听到山间洪水爆发,还要惊恐。此前我看过督水监接到的邸报,已经知道君上要来。 第二句话,实实出乎我的意外,险些让我晕倒,肚子里的孩子,忽而狠狠踹了一脚。 “少主也要来,走的是水路。户部官船。”接着自言道:“这父子俩都来我这惠国渠,唱的是哪一出那?” 直到这时候,父亲有些事情一直蒙在鼓里。女儿家不寻到合适时机,说也说不明白。这对父子此时都赶到惠国渠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令人蹊跷得是,两人没有走同一条线路,君上走旱路,沿途有重兵护卫,少主走水路,只会有几艘户部官船做脚力。出发时间也不一样,君上先行启程,沿途邸报周知州县,但速度要慢些。少主不打招呼,不登氐报,轻舟简从,若不是父亲亲掌惠国渠航运,这样机密事宜,怕是也不会轻易耳闻。一想起那个不分场合笑得发狂,不时浑身震颤的少主,心绪难以平复。 我用手抚摸日渐隆起的肚腹。 “英子,你怎不说话?”催促打断思虑。 君上、少主二人此行的意图,心中能猜出十之八九。我仍想听听官面上的说法,以便给自己留些时间思考。 “君上,少主此行何意?” “何意?还不是一些急功近利的家伙,好大喜功向君上请好,说什么惠国渠耗费十年,已经渠成在即。君上那,刚开始那几年还好,最近二三年,可能是花钱花怕了,心疼钱了。邸报你也看到了,不止一次催促尽快完工,可是户部一个大子也不给。这叫人如何修渠?君上此来,怕是硬要完结渠事。至于那位爱笑的少主,为父一时琢磨不出来意。”父亲粘着山羊胡,道出他脑中思虑的官场情势。 君上的来意,我完全赞同父亲所说。君上是出钱,出人,出物,已经到山穷水竭的地步。迫切希望惠国渠早日建成,灌溉干旱的国土。少主的来意嘛,只能有一个。 “什么?英子,你快说。为父好心焦。” “与他老子唱对台戏,拆君上的台。”话未说完,一张宽厚长满老茧的手使劲按在嘴上。父亲惶恐惊望四下,完全不像在督水监,自己的衙门里。 “小声点。小心被他,被他的门刺听到。”父亲。 他就是成。 曾经父亲的爱徒,现任督水监副水丞,少主的心腹。由于少主的鼎力支持,君上也口称不干预水政,导致成在督水监渐至坐大,处处与父亲周旋。督水监里,成当了大半个家。 少主此来,还有一层意思,是来看望成。甚至,成亲自力邀少主前来。 “怎么个弄法嘛?惠国渠是我十年心血,沟通了均州桀骜难训的几十条大小河川,凿通了多少座大山。如今,只剩下望春大坝没有筑完。可是,望春大坝不完工,惠国渠就不算完工。汛期一来,壶口奔涌汇聚而来的几条河的水量,没有望春大坝上十道铁闸的遏止,滔天之水不但起不到灌溉之利,还会造成水灾,淹没农田村舍,最可怕的是惠国渠渠身亦将损毁。那,那,那,老夫有何面目见人,老夫就不活了。”父亲黯然神伤。 惠国渠是父亲的命根子,天下第一水工的荣辱,系于此渠,怪不得君上逼迫父亲追赶工期,尽快完结渠事,会让父亲如此头痛。 “父亲莫慌,我来问你,咱们水家,审水性以何为先?”出乎意料的一问,原本趴在《均州惠国渠水经》前暗自神伤的父亲,听闻治水,忽而恢复了常态。 “度势,应先度大势的轻重缓急。患在下,而治在上。”父亲。 “对嘛,父亲从小对孩儿耳提面命,善治水者,惟顺水之性,而不是纵水之性。君上要不顾惠国渠安危,一意孤行,我等臣子只能顺其性。”对于父亲,单讲官场之术,是行不通的。只有用水来做比喻,他才能听得懂,听得进去。 “治水是如此,可官场……”父亲似有所思。 “我们顺水之性,必然有人会逆水之性。”坐的久了,肚子压迫得不舒服,站起身来走走,边走边用手握成拳,轻轻捶打后背。 “你是说,他们会?”父亲手指右边,那里是督水监副水丞的办公之地。 “成不是与父亲唱反调,要束水冲沙吗?没有望春大坝来束水,如何冲沙?”成的背后可是少主,少主在他爹面前说话的分量,自然可知。 “要说成这小子,治水上确有想法。束水冲沙老夫不是一味反对,也不是一味不可行,而是要看河床,看水势。老夫主张在惠国渠望春大坝以下凿石导水,那样更便利些,稳妥些。”一说起治水,父亲就要滔滔不绝,连往日成对他的不义,都要忘却了。今日竟说起成的好话,话里话外透出对成治水才干的欣赏。这就是父亲,一代水工,只要你提出合理治水之策,就可抛弃前嫌,甚至委以重任。 见我脸颊淌汗,父亲说道:“不知暴鸢将军,前方战事如何。他这一脉骨血,我们可要好生伺候。” 三望春大坝 惠国渠之难不在水,而在坝。 望春大坝位于惠国渠中断,君上宗庙离阳城外五十里,地处须弥儿山普渡山之间的险冲地段。收纳了均州四十一条河水,宽十六丈奇九寸的惠国渠在望春大坝被收束得极窄。这里是父亲跑瘦了腿肚子之后,千挑万选的筑坝之地。望春大坝是惠国渠的总水闸。如果没有望春大坝,惠国渠就是一条不受管制,肆意奔涌在均州大地上的水龙。柔弱的渠身,无力阻挡没有望春大坝管制的滔天巨浪。 望春大坝规制十分宏伟阔大,连见过世面的君上也不禁为它连连称赞。坝高一百二十丈,设十个熔铸十万军队使用的铁甲兵器制成的水闸。每个铁闸门由五十匹马进行畜力牵引。坝肩可容二十匹马并辔而行,或是数千军士列阵高呼。十个铁闸门同时关闭,上游来势汹涌的惠国渠渠水一丝一毫都漏不过去。若是十个闸门同时开启,振聋发聩的水声瞬即让人变成聋子。建成这座大坝,需要水工十万人同时劳作,日夜赶工。顺水而下的航船,卸下筑坝所需的料材,堆满坝基两岸,两座小山似的。 望春大坝成,则惠国渠成;望春大坝失,则惠国渠失。坝在渠在,坝亡渠亡。 君上终是到了祖宗宗庙之地离阳。 离阳不仅是望春大坝选址地,更是均州宗庙所在,是均州旧都所在,供奉有君上以上十几代先王的灵位。君上此行,王廷发布的出行圣谕指出君上此行的目的是在三月十一祭拜祖先,兼及巡视惠国渠。 日中时分,君上一人从离阳宗庙祠堂中走出。君上七十挂零,身材瘦硬颀长,一把银白的山羊胡撅在下巴上,身穿祭祀用的朝奉大袍。君上走出宗庙大门一刻,恭候在外的仆役们赶紧上前,替君上换下朝奉大袍,换上一身宽松的绛纱袍。 君上换衣时瞥见督水监郑族等陪同人员,亦换下朝服,换上平日里巡视工地所穿窄衫,草履。君上走在郑族跟前,两手按住郑族两肩:“郑老丈,我的大水工,十年前,我在江湖间千辛万苦寻得你,你承诺十年后给我一座泽披山河的一座大渠。今天,我来看我的大渠了。” 君上两手按郑族肩不松开,望着郑族黑瘦的面庞,怜忧地道:“十年了,渠成了,你也老了。” 郑族的身体一颤,这么些年修渠受的委屈,差点落下泪来。 “给我也换上草履,走泥地方便些。”君上看到别人都穿适于走水路,泥泞之地的草履。 “这…”未容郑族把话说完,君上以一国之君的气场,不容反驳将足上套上一双草履。 “看,我和你们一样了。也可走水路了。你们就骗不了我了。”君上独自一人在前走着,呵呵地大笑起来。 一路之上,君上听的清,问的切,不时放下身段,与端着瓦片当碗,两只树枝做筷子的水工问话。吓的一群群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水工不知所措。君上行船亲自观测了惠国渠水运,登上望春大坝的坝基查看。一天下来,人们筋疲力竭,带兵出身的君上仍兴头不减。惯于吃苦的郑族心底暗暗佩服君上的这股子劲头。 众人看君上和郑族走在前头,猜出君上有事要与郑族密商,都有意放慢步子,坠在后头。来在一避风处,后面是两颗大树,前面是一汪向东流去的惠国渠渠水,树下有几个修筑大渠时留下未用的石头。君上招呼道:“来,郑老丈,走了一天,你我上了年纪,在此处歇歇脚。”君上与郑族摆衣襟就坐,仆役安排茶食。 督水监水丞随君上跑了一天,未曾淌太多汗,见这阵仗,且是自己独自应对,不免汗珠止不住大滴大滴落下来。安澜天下,泽被苍生,耗费十年修筑惠国渠的心血,都将托付于眼前的这位均州之主了。 君上还没先开口,郑族一颗心早已吊在嗓子眼了。 “老丈,你我认识有十几年了吧。”没有料到,君上是以打感情牌开头。 “是的。”郑族虽心里多少有些底细,但仍惶恐君上提出不愿面对的事实。 “嗯嗯,老丈,你我说贴心话,惠国渠是不是可以完工了?”君上眼光盯着郑族,片刻不曾离开。 “不行!”斩钉截铁的答复,一丝商量、犹疑都没有。 微微皱眉,即刻便舒缓,笑道:“为何?” “大坝未筑!”郑族向来话不多,总是一语中的。 “不筑不行?我看……”话没有说完,即被截断。 “不筑不行!”郑族意志坚定,不再低头,改为抬头仰面,迎着君上的目光。 气氛瞬时僵硬起来。不远处惠国渠的渠水哗哗流向远方。君上端起手中的甘蔗青,抬手示意郑族陪饮,君上先自饮一杯,一语不发望着远处的惠国渠。此刻冷静下来的郑族,为刚才的斗胆冒犯,冒出阵阵冷汗。 “老丈,你看如此可好?以三月为期,三月内我仍支供你人马粮草钱物,三月后你在这后面给我筑起一座挡水的大坝来。”君上雄姿英发,手指的地方,彷佛已经有一座望春大坝矗立着。 “君上”,君上看到郑族喉头抖动,咽下一口吐沫,可是杯中茶水分毫未动。 “君上,治河犹如御敌,需临机应变,岂可限以岁月?”以兵事论水事,是为了让常年带兵打战的君上,知晓战机难觅,需要临机应变的通理。 “老丈,均州不是只有修渠这一件事情啊。”声音中竟然罕有的哀求。 “君上,郑某为修渠之事,曾在四方游历。我曾听人讲,王者以天下为家,其城廓河渠好比小民之家有沟洫。君上富有四海,何必惜此整理山河之费用?”郑族下定决心说服君上,一鼓作气拿下望春大坝,还受苦受难的均州百姓一个完整的、旱涝保收的惠国渠。 “好!”君上抚掌赞道,接着说道:“老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你知修渠花了我多少银两?征发了多少青壮劳力?户部账册算有总账,十年间惠国渠花费一千余万两,是均州五十年的赋税之和。少主想修兴仁宫,区区五万两花费,都让我挡了回去。为修渠亡命的人是多少,恐怕比我打仗战死的人少不了多少吧?这还不算筑起眼前这道大坝。坝的花销,恐怕足够修半条惠国渠了。我哪里有那么多的白花花的银两供你们挥霍。”君上口中“挥霍”两个字像两根针刺入郑族双目之中。 郑族修渠治水一生,只看水经,不看账册,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筑惠国渠前早有议定,一切花销均由户部度支司掌管,督水监只管修筑水渠。这花钱多少的事,怎么能算到都水监头上来。 “不当用而用之,谓之不节省,若当用而节省,恐怕日后的费用会是翻了数倍的钱啊。” “什么当用不当用的,你郑族敢担保,这些用银子砸出来的石头墙,就能金瓯永固?你未曾听人说过,日废斗金,不敌西风一浪?”堂堂君上,竟耍起赖皮来。 “初时,你说惠国渠诸多好处,一则浇灌良田,再则通航行船、三则消除海患。可我问你,宏兴六年,均州安县、敏县,引惠国渠的水灌田,地里刚出来的禾苗尽被沙压坏,农人颗粒无收。宏兴八年,前投水库人为抬高水位,毁坏江华、兴由等数县的庐墓无数,激起民变。若不是强令当地县官,以修筑惠国渠大事体谅,弹压下去,后果不堪。修渠以来,酿成的天灾人祸,一桩桩一件件还少吗?你想让我为一水渠而失去均州吗?” 君上陡然间翻起前帐,积攒了惠国渠一肚子的不满。对惠国渠不满,即是对督水监不满,即是对郑族不满。宏兴六年,宏兴八年两件事,君上不言,郑族也是满心伤痛。做水工一辈子,惟有这两件事,令郑族难以释怀。督水监副水丞成,擅自主张束水冲沙,自己事后方才得知,然而为时已晚。这些隐情,在君上面前,多说无益。 现在能做的,就是叩头在地,低头不语。 图大则缓的道理,即是政道,也是治水之道。修渠筑坝涉及郡县征发、河渠派工、衣食住行、功过督察、官署斡旋诸多事宜,哪一件是离得了君上这个均州之主的? 然而任由眼前这一介武夫,一己之知,独断水事,事必败也。 “一路走来,眼见国家为渠水所弊,流民满地,饿殍遍野。孩子居然要叫同样的名字,竟是为了饿死之后后继有人。征召修渠,竟误了庄稼,毁坏农具,铸成水具。老丈啊,老丈,换做是你,你来做这均州之主,你会作何打算?整整十年啊,无数白花花的银两倒入江中。什么惠国渠,什么时候才能惠国?我看是惠国不惠!我现在就要这渠水流到我均州百姓的田地里!” 君上彻底翻脸了。 “限期三月,三月内定要筑起望春大坝来。完不了工,我可要拿你郑老丈的头来祭河喽!哈哈”君上半戏半虐,下了死令。 四父女商筹 “事必败也!”晚间呆在公廨内的父亲,站在《均州惠国渠总水经》前,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不住地说着这句话。几番嘀咕之后,再看父亲,一霎间头发变白了。 “事在人为,未必败也!”白日间与君上的谈话,父亲一股脑倒给了我。君上这是花钱花怕了。君上错把屎盆子扣在老实巴交,只知务水的父亲头上。熟不知修渠花销的巨额银两,相当一部分落入了他那个只知傻笑的独子的口带里。惠国渠畅通不止的水道,成了少主的生财之道。君上和少主,都知道惠国渠的绝妙用处。他们父子之间的不睦和斗法,各自心中的小九九,演绎到事关百姓的惠国渠。他们哪个不知,没有望春大坝控制水量,好不容易倾尽国力而成的惠国渠,时时刻刻会危如累卵。 父亲趴在总水经前吃喝拉撒不挪步。我这里也片刻不得从容。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变大,身子很不方便。许久没有和父亲去惠国渠边查看工地情形,一日不查,水情就可能变化。羊皮纸做成的《均州惠国渠总水经》,惠国渠红色线条周围有一圈发黄,那是父亲手指留下的印迹。恨不能用手指在地图上戳出一个望春大坝来。十年来,父亲眼见着瘦了几圈,穿着的官服日渐宽大,才有了今天惠国渠粗具形态,只差了这么一个丰水枯水能够控制水量的大坝。 肚子尖儿顶着桌子,看着那张早已烂熟于胸的《均州惠国渠总水经》,将我的想法娓娓道来:“从四会峡到岩津,大清河穿行于丘陵山地之间,河道狭束,稳定不容易发生改变。这是我们选址离阳附近修筑望春大坝的初衷。” 父亲点头称是,对于望春大坝的选址,下的功夫非寻常可比。惠国渠上千里的地方,没有一处父亲没有用穿着草履的脚丈量过。整条渠,只有此处最适合筑合关的大坝。 “河水出岩津后,流出山地,河面骤然宽展,流速减缓,泥沙大量淤积下来,加之两岸平缓,没有阻遏,所以河道极易发生变动。”一口气将父亲心中忧虑的事情点了出来。 “河道改道。”父亲极不情愿吐出几个字,脸色在烛火映照下煞白煞白。那可是天下水工闻之色变的事情。 我的心随着肚子里孩子的一跳,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如若那样,即使君上不杀父亲,父亲颜面尽失,愧对均州百姓父老,定会自沉惠国渠。 三月之内要筑起一座规模宏大的望春大坝,几无可能。 万籁无声,只有蜡烛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右手食指狠狠戳在《均州惠国渠总水经》几处惠国渠流经险要之地,父亲像是寻到解决之道,兴奋地道:“在夹县、孟平关、岩津、关杜庄,四处天险之地,同时修筑四个水坝,规模比望春大坝要小很多。多找人手,四地一起开工,三月内定可完工。 夹县、孟平关、岩津、关杜庄四地,都是千里惠国渠上四处绝要之地,地势狭窄,便于收束水流。这些地方,我都亲自实地勘验过,河床铺满碎石,是水家所谓“铜帮铁底”,两岸地基牢靠,最是筑坝首选之地。父亲这个注意,在君上严逼工期之下,实是无奈之举。 我不顾身子不便,起身为父亲倒了杯野山茶。长年累月野外修渠,虽然披了近十年均州官服,父亲没有饮官茶的习惯。 自从见了君上,三日来父亲几乎不进水米,不曾合眼,不眠不休地站在《均州惠国渠总水经》前,用规、矩、准、绳,量啊,画啊。眼睛里的血丝已经和手中朱笔一样红了。父亲那个提议,稍加思索,便觉有诸多不妥。本想让父亲休息一下,再提出我的看法。凭着对父亲的熟识,此时若不讲出来,接下来的三五日怕是要挑灯夜战了。 “英子,为父这个弄法使得吗?” “此四处筑坝甚好。三月为期,如若多招人手,四地一起开工,就是君上限期内完不成,拖延月余,定能完工。只是渠成后,这四座小渠能够保证惠国渠汛期的安危吗?”我大胆抛出了这个担忧。 “哦?说下去。”父亲闻言坐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夹县是四座坝的首座。因地势原因,在夹县筑坝只能筑小坝,而夹县上游水面宽展,水量丰沛,夹县区区小坝能否顶挡得住汛期的洪水。父亲连设四坝之意,是虑及夹县在汛期可以开闸泄洪,疏导压力,孟平关距离首坝距离足有三百里之遥。驿站快马的脚力,不足以与奔腾的水流可比。平日里咱们水家常用来传递水情的水葫芦,若遇水情,不是十分可靠。设若夹县大坝冲毁,孟平关仍一无所知,待滔天巨浪到来,余下三座小坝难免同一恶途。” “哐镗”,蜡烛落地,熄灭,顿时一片漆黑。 父亲重压之下一病不起,修渠十年间,再苦再忙,未曾见父亲倒下。不料,一心扑在修这条渠的人,却被这条渠的主人弄倒了。贴身仆人朱立床边照料。 经我的医女小红诊治,断定父亲是急火攻心的症候,服下对症之药,由朱立照料父亲歇息。督水监上下几百官吏,河渠上劳作的百万水工,都已经获悉了君上来此的消息。父亲的忧虑,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人心比奔腾汹涌的江水还要难以收拾。 傍晚,我不顾小红的劝阻,执意要到渠边去转转。小红跟随我多年,知道我随着父亲的脾性,也不再劝,急急取了手边的大红锦袍跟了出来。 水边风大,小红将袍子盖在隆起的腹部,两根系子轻轻拢在腰后。暮色之中,江上苍苍茫茫,水气氤氲。江中,目力所及之处,两艘“江中横”沉重地挂帆而来,船头挂着气死风灯。“江中横”是父亲专为运输修渠所用物料建造,船身宽大,载物极多,吃水很深。眼下这两艘“江中横”吃水已过最低水线,虽是顺风,航速缓慢,可见满载了极多的物料。两艘“江中横”前面是一艘单奖划子“摇命鬼儿”。想必是督水监管事办差的“水头”乘坐。 “摇命鬼儿”轻快,距离岸边一丈远时,划子船头的水头耐不住性子,撩起皂衣襟,一个大脚楞登,飞上岸边。随即扯开嗓子,嚷道:“准备收石料了。”岸边草屋中,住着修渠的水工,闻声慢吞吞的开始动作起来,准备迎接这批石料上岸。 “江中横”靠岸。我明白这是在下游青羊江负责凿石导水的运料船。青羊江水势急缓,河床底淤泥间遍布巨石,石尖如鬼牙,可轻易划破船肚,是惠国渠千余里水道上出名的险绝水道。只有在水量极其丰沛的汛期,才可以行得吃水很浅得船只。为通航青羊江水道,父亲提出凿石导水,即是派水性极好的督水监护水,潜入江中,用趁手家伙凿开江中巨石,以便清理出一条水道行船。父亲的爱徒,督水监水丞成主张利用大坝抬高水位,束水冲沙,即用极快极猛的水流冲开裹挟密布江中的淤泥碎石。为此,师徒争吵不休,因而反目。 眼前这两艘“江中横”即是装载凿碎的青羊江碎石,满载而归。 小红在旁催促,江边风大,恐受了风寒。我因思虑心中所虑之事,竟无一言入耳。渠边,已经堆满了早先卸下的江中碎石,远望两座黑黑的山头。汹涌江水至此宛如撞上一堵铜墙铁壁,浪头瞬间击碎,余下水势避开绕弯流去。 “江中横”卸完石料,船身上浮许多,船身也轻快了。小红在旁用手理理锦袍,随口说道:“再过二三月,小姐的肚子好比那江中的船,把小崽子生下来,就松快多了。” 我拔腿转身便走,不为腹中婴孩之事,是为了惠国渠大计,也是为焦虑中的老父亲寻到一味良方医治。 五以堰代坝 醒来时,医女小红转身收拾去了,一股温热的汤汁嘴角流了出来,冲鼻子的满是汤药的味道。 外间小阁里有人窃窃私语。困乏至极的我,闭目眼神,屋里安静极了。 “服了药,不大碍事。老爷知道吗?” “老爷和小姐一样,也是个病人啊。” “有了这么大的身孕,渠边站站就可以了,非要绕着望春大坝来来回回看个究竟,还量啊,算啊的,也不理人。一个不小心,站不起来,晕倒在渠边。亏得有我在身边,不然,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交代?” “是啊!老爷只有小姐这么一个女儿。都怪那个君上,限期三月筑成惠国渠,结果把老爷和小姐,都给逼倒了。” 听出是朱立和小红,一言一语在外间小阁里。督水监不是太平之所,到处都有成安插得耳目。惟恐朱立胡言,招惹来不必要得麻烦。 轻咳一声,小红心细之人,已急急跑来招呼。 “朱立,老水丞那里怎样?”我挣扎着要起来,隆起的肚子让人起不得身。 “哎,发着烧,水米未大进。嘴里嚷着,看图、看图、小姐觉得身子怎样?”朱立由外间转入,远远门槛边站着。 我们父女的病,都是因一人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医治我父女,需同一种解药。 朱立和小红拗不过我,只得依我过来看望父亲。心里盘算着昨晚亲自在望春大坝坝址勘验,思虑一个法子,与父亲商议一番,终究能有几成胜算。小红死命令我不得挪步走动,朱立换人抬来竹马。两人一前一后,晃晃颠颠我们母子二人,到前头父亲公廨内。 父亲平日办公、歇息均在那几件简朴的公廨内。平日不喜人打扰,除日常水务之事外,很少有人来。父亲议决事情喜欢在江岸边上,舟楫之上,亲自勘验地形之后,将众人召来,围拢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出个可行的法子来。 今日公廨可热闹不少。公廨外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都是装备精良的王城护卫。这阵仗,顿时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君上并未返回王城,一直驻扎在离阳追思祖先。几名君上身边的御仆,鱼贯走出督水监简陋的公廨。打头的那一位,正是时常侍奉在君上身边的人。 这让我忆起那日晚间,眼见四下无人,父亲秉烛移步,离开挂着《均州惠国渠总水经》那面墙,来在我身边。父女为望春大坝的事情已经困倦不堪,那时,父亲的眼睛闪烁不定,透漏出另外一种担忧。 “英子,你说,君上会不会对我们……”一只手掌,刀一样剁在桌面,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毕竟,十年了。渠也差不多快成了。”父亲接着说。 飞鸟尽,良贡藏;狐兔死、走狗烹。卸了磨就杀驴! 难不成父亲之言,今日言中。 君上的御仆和护卫离开了。 父亲趴在地砖上,一动不动。我不顾不便的肚子,搀扶父亲的胳膊:“君上,他?” “感念圣恩!君上惦记着为父的病,令人送药来了。”父亲的额头已然红肿。十年来,他在面前这块地砖不知磕头迎下多少圣令,乃至于砖上的花纹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对我言道,那块砖的纹路,像极了惠国渠的走向。 药!闻听是药,我四下寻觅,没见着药锅、药碗,也没有煎药的味道,只有焚香的味道。父亲的嘴角处,也不曾汪着什么。恕小女郑英无礼,平日里父亲嘴角常汪着一团口水。 “在那里供着。”朱立忙用手一指。 果然供桌上,摆着供品、香未燃尽。当中摆着一只雕工细腻的檀香木盒,绸缎十字压花裹扎。 眼神示意小红。朱立关闭门厅。 小红先是抓到鼻前嗅嗅,然后仔细辨认,最后连连摇头,最终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老爷,嗯,嗯,最近可是便秘?”小红的一问,所有人惊呆,目目相忘。 “不曾。”父亲闻言一头雾水。 小红言道:“照医理,老爷是积劳成疾,应当滋补将养为宜。怎么会开金银花、橙皮、黄连、决明子之类的清热败火,利便通肠的药。君上身边的御医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君上并未曾派御医来诊脉。”一脸糊涂的父亲,手拍额头言道。 “不用派什么御医来。父亲因何得病,得的是什么病。君上心知肚明。”君上和少主是父子,君上虽不大熟悉,少主的脾性,可是一清二楚。 “那,君上送这些药何意?”父亲颤颤巍巍,刚被朱立搀扶着站起来。一只脚踏在有惠国渠的纹样的砖上。 “催促我们,痛快些!” 小红多嘴,说了姑娘身上不爽快。其实不用说,父亲看得出来。刚要责备之时,我急忙移花接木,说了去望春大坝亲自探勘的情形。虽说是女儿身,在治水方面,父亲有时还需多多倾听我这个女流之辈的意见。因此我常说,女儿是水做的,最为熟悉水性。 我方要讲出自己的想法,父亲使眼色止住了。此时,小红和朱立都已忙别的去了。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虽说在自己公廨之内,四处无不是成的耳目。父亲的病情,十有八九是成替君上来审过的。筑坝事关重大,不可轻言妄动。 “英子,你我各自写于手掌心。”治水才是父亲唯一的灵丹妙药。闻听我已寻思到了治水修渠之策,父亲颓容为之一扫。 “来,摊开来看。” 两只手掌亮在一处,掌心之中竟然是同一个字。 “哈哈哈”父亲捋着山羊胡,郎声大笑。 笑毕,父亲若有所失,转而哀叹起来:“叹天下苍生,叹君上如此举动,叹天下水工。” “父亲为何来得三叹?既然难题以解,筑渠之事,就此了结。”我发问道。 “哎,一叹天下苍生,为修此渠,不知几多人失去性命,损伤肢体。盼到润泽苍生之日,不料横生枝节。二叹君上武人,不知听信何人谗言,十年间雪白的银两花花地扔向了河里,怎么会缺短最后这龙头水闸的钱?若有十年西风一浪,不受管束的惠国渠还是会毁掉君上的心血,肆虐均州大地。三叹我等治水的水家,本指望借助君上官家的人财物力,完成一件世间水家杰作,泽披后世,造福苍生,看来要留有遗憾了。” 我端来水盆,让父亲将手掌心的“堤”字洗掉,墨汁很快染黑了盆中水。我亦将同样的字迹洗掉。 “修筑大堤,不一样能困住水喉?如此方能在三月内向君上交付差事。”我将盆中水扇面一样泼了出去。 父亲点头:“是啊,是能向君上交差。不过,堤与坝终是不同。”我认同父亲的说法。 那晚,看到“江中横”采集回来的碎石后,突然萌生了以堤代坝的想法,不料病榻之上的父亲,苦苦思索之后,竟也是这个想法。聊胜于无,考虑到均州十年九旱,有一座稳妥的堤,也可保百十年内安澜无忧。 父亲转身向着他的《总水经》,轻声吟诵:“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取法其下,得乎其下下。”心中尽是没有筑成坝,不甘轻易褪去之惆怅。 我想到了筑堤的另外一层意思,便问道:“三月内筑成一道坚固的大堤,有现成凿石导流采回来的碎石,都是现成的,问题不大。君上也不会有异议。只是你那位爱徒,没有坝,他的治水主张就成问题喽。” 提到父亲的这位爱徒,自然唏嘘不已,两人走到如今决如寇仇的地步,是向父亲胸口上扎扎实实来了一刀。 “你是说他主张的束水冲沙吧。自从前投水库决口之后,成失去了爱子船儿,与我也反目成仇。我心里明白,船儿意外殒命,失去爱子是成与我反目的表面理由。其实,骨子里成是看不起我这个师傅,这把老骨头的。他有自己的治水主张,他想靠着少主,坐上这把交椅。”父亲终于向我道出他与这位高徒的芥蒂之深,并且委婉道出前路之艰难,目前的险境。除有君上鼎大压顶之势外,还有少主和成窥伺在旁。 六少主和成 一艘摇命鬼儿晃晃悠悠在水面上。 船上的人,约三十岁左右,面皮黝黑,身材矮瘦,穿着一件平民褐色短衣,两肩松垮垮地垂着。此人单手摇奖,身上不时地发出“叮咚叮咚”之响。细看之下,不觉令人发笑,腰间轧带里别着一把拨浪鼓。鼓的两面画着垂髫的喜娃娃。 来人将船泊好,一个箭步跃上岸边。耳中听闻阵阵笑声,笑声压制着苦楚,却又欲罢而不能。 “尔非货郎,卖的什么货?嘻嘻嘻嘻,呃,呃,呃。”说话的人拼命压制自己的笑声。 成伏地拜倒,口称:“少主可好?” 发笑的人,四肢一阵痉挛,折腾一阵方才停下,已然鬓角见汗,满面通红。这人俨然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一身白素袍,玉簪子扎住发髻,唇红齿白,面容姣好,透出三分女子的容颜。 “好,坐了几日的船,料想着晕船,备着的止晕药没饮,我这**病见犯了。”四处无人,只有少主和成。成瞭四下有身影闪动,知道戒备森严,便好开口讲话。 成早知少主年幼时,不知误食了什么东西,得了狂笑症这个天下郎中闻所未闻得怪症候。一日之中,无来由地大笑不止,夜晚就寝依然。笑后,四肢不住地抖动。想来,少主贵为未来均州之主,君上唯一子嗣,竟日夜受常人不堪之苦,由此眼前浮现出不幸早夭幼子船儿,喉头哽咽,低头不语而已。 笑毕,少主恢复了往常,气喘不已。 “骑马快过步行,坐船快过骑马。天下惬意事,顺水行舟尔。”少主抬手扶成小臂,成施礼毕。 “少主虽先于君上到,要小心谨慎,勿要让君上得知。”成。 “哈哈哈,”少主耻笑成没见识,这是真笑,恐诱发狂笑,急忙止住。 “君上早就知道,我在此地。”少主不想避讳成这个忠仆。 “君上知道少主在望春?”成一脸惊骇。 少主点头不语。 成火急火燎:“那议定之事?” 少主没言语,转身在前面走着,不时望望由西向东流去的惠国渠:“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乞讨出身的成,这句没听明白。 “我恭送君上一出王城,在王城草鞋码头一登上户部官船,君上肯定是知晓了。王城内满是君上耳目,若无此能力,君上就不是均州之主了。我到此处,君上没有点破,是要看我不好好在王城呆着,跑到这修水渠的地方,唱的是哪一出。”君上与少主之间敏感的关系,成不敢轻易接言,只是紧紧跟在少主身后。 两人走出数步,少主撩袍席地而坐,成亦盘腿坐下。 “你再给我比划比划。”那件事,少主仍有疑虑,成看出来了。 成稍欠身拾起一根短树枝,松软黄土上立即现出一张弯弓,在弯弓两端各点了一下,然后挥树枝指向不远处的惠国渠:“这是南流,此处拐出一个大弯。” 用力一点,一个浅窝出现。两人示目,少主伸出手,指向那个浅窝,“这里就是?”成点头作为回应。 成用力从身前的弧顶一端划出一条笔直的线,像一条奔涌而出的河,贯通而下,直扑少主面前。少主一看,弯弓顿时有了弓弦,可以射杀了。那个浅窝,正在弓弦之上。 少主挪动一下身子,说道:“势如破竹,力有千均!” “天下水工,只有我识得此水性。”成保证似的挺起胸脯。 像是受到即将到来胜利的巨大鼓舞,少主站起身来,围着画图的地上饶了三圈,伸出一足狠狠踏在那个浅窝上。成感到不远处大树上,阳光透过来有些晃眼睛。 “你师傅他们,不知晓吗?” 成注意到,谈到这件事,少主很少犯病发笑。 “师傅与我在治水上,多有歧见。师傅老了,很多事情喜欢笨办法。”成答道。 “比如?为了行船,让人费力地去把石头凿碎,还是你束水冲沙的法子来得快。我喜欢。”少主。 说到自鸣得意的束水冲沙,成有些泄气。少主早已看出,随即点拨成:“君上强令郑族三月内完成望春大坝的修筑,你觉得可为不可为?” “断不可为。” “哦?那若换做你那?”成没想到少主会这样问,手挠挠头。其实,君上此举,无意间破坏了成束水冲沙的计划。没有高耸的望春大坝拦腰截水,人为抬高水位,积蓄水势,束水的“束”高妙即在此处。 “不筑大坝,便不能束水吧?”少主虑到了这点。 成两手一摊,表示默许。无意间,成再次感觉亮光晃到了自己的眼睛。这次不知光从哪里来。成手搭凉棚观瞧。 “别瞧了,许是水上的波光粼粼。三月之内,必定是筑不成大坝的,坝不成,不能束水。嗯嗯,难为那对父女了。现在看来,惠国渠要如同均州王城一样,不能加以管束了。”少主望着不远处的惠国渠,独自沉吟。 “少主,来日廷议之上,属下当面直谏,据理力争,望君上能够宽严时日,令属下督造望春大坝。”成边说边观察少主颜色。少主喜怒不露。 成踱着步,身上不时发出拨浪鼓的敲击声。成边走边在脑子里过方才的建言,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听话那个人的反应,实在是冰冷。成看着少主弯下身去,仔细检拾起几块薄薄的石片,一个接一个地向惠国渠掷了出去。 第一个,点水三次,没有过岸,没入渠水中。 第二个,点水五次,快到岸边,没入渠水中。 第三个,点水七次,飞到了对岸。 少主见状,松了一口气,才开口讲话:“成,你以为君上不知你是我的人吗?你若强谏,君上必以为是我指使你,是我的意思。还有,你认为,君上真的是怕花区区几两银子,才不修望春大坝?” 这一连三问,成支吾半日,无法作答。少主控制不住,呵呵呵地一阵笑,脸顿时涨得通红。 笑毕,鼓声止。 少主言:“你只埋头水务,不习政务。方今均州满朝文武,哪个敢强逆龙颜。君上行伍出身,虽七十挂零,那火爆脾气,文武谁不胆寒。文武们都一味顺着君上,按着君上意思来。你也有所听闻,均州官场私下里是怎么一番情形。这就是我所虑的名实分离。名虽如此,实则不然。名实分离,祸国殃民。” 少主一番言语,成虽说不出什么,但感同身受。均州大小官员,各部衙吃皇粮的小吏,莫不阳奉阴违,名实分离。 少主盯着成,成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望春大坝不筑,束水冲沙便行不得,这是名实不能分离的。 “若开廷议,你一定要附议君上,万不能有任何异议。”少主希望成能读懂自己的目光。 又是那道光,直辣辣地晃眼睛。远处一片小树林中扑扑簌簌地响,一个人从树上掉了下来,手中握着一把短匕首。想必是此人一直爬在树上偷听,慌张不已从树间掉落,手里握着短匕首自卫,一闪一闪的阳光折射到少主和成。 掉落之人发足狂奔。少主忙着招呼侍卫,看得出,刺客没有伤人之意,意在偷听而已。少主忙着找物什扔出去击打刺客,即刻间看到成腰带间别着的拨浪鼓,一把拽出,就要当暗器飞出。 “慢!”少主的手让狠狠按住。少主意识到那是成的命根子,船儿留下的唯一遗物。 成取出防身的水尺,撒足追了出去。少主望着逃走的刺客,独自言语起来。 成和一大帮侍卫们气喘吁吁,空手而归。少主屏退侍卫。这次侍卫们不敢离得太远,反而遭到少主呵斥。 “君上?”见侍卫走远,成压低声音诘问。 “决然不是!”少主底气很足。 “那会是,郑族他们?”成再问。 “也不是,他们不敢,也没必要。”少主很有主见,抓住什么证据似的。 “那会是?”成想破脑瓜子也想不出,在均州大地,谁敢偷听少主。 “草原上的人。”少主说道。 均州死敌,定州草原部落。跑到惠国渠刺探少主谈话。刚追击刺客,成不曾出汗,听闻少主之言,汗水湿透了贴身的小衣。 定州远在草原,怎么会探听到少主诡秘的行踪。与少主的绝密谈话,地上用树枝画的草图,刺客有没有探听到? “何以见得是定州人?”成总算刹住胡思乱想,问了一句在点子上的话。 “坠马髻!” 七乌诺德尔 近来,在望春镇周边一个叫浅水滩的小村子里,街头冒出许多戴帽子的瘸子。 这些瘸子们个个头戴一顶粗布做的帽子,里面鼓鼓囊囊,走路有个特点,就是胯宽,两腿中间缝隙比当地人要大了许多。有人偶尔看到他们摘下帽子的情形,发髻垂向一边,将一侧脸遮盖的严严实实。这种发髻,有些见识的人认得,是均州西北边境强敌定州草原上的人才有的独特发髻——坠马髻。 定州与均州干旱的西北边境接壤。惠国渠两条上游主要的水源,清、浊二江流经定州与均州交界的折翁大草原。宏兴二年,也就是修筑惠国渠的第二个年头,为争夺清、浊江宝贵水源,督水监将清、浊两条江水改道。奔腾了不知多少年的两条大江,从此不再流淌过定州水草丰美的大草原。碧绿的草原顿成干旱的黄土地,成群的牛羊干渴而死。 定州大王大阿古斯,率领十万草原铁骑,为争夺生命必需的水源,大举侵入均州。让早已严阵以待,布好口袋的君上团团围住。就在定州大王大阿古斯策马扬鞭,十万草原铁骑准备浴血厮杀之时,只见君上冷冷一笑:“放水!” 奔涌而出的滔天之水瞬间吞没了十万铁骑。水退却之后,大阿古斯带领不超过十余骑,困守在一处高地上。君上听从了成的建议,新建的水渠需要祭祀。大阿古斯成为祭品。从此,均、定两州夺水之战未曾停歇。 望春镇这批不速之客,是受大阿古斯的之子,现在的定州大王小阿古斯秘密派遣,来到均州执行一项机密任务。这项任务用草原上的话说,就是要找到解救草原万千生灵的“乌德诺尔”。 望春镇一户农家院子里,所有人都围在头人萨里满身边,神情严肃地听派出的细作,讲述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当听到因为听的太入迷而不慎跌落树下时,一众人无不扼腕叹息。 身躯高大得像一座黑铁塔似得萨里满,长着浓密得大胡子。萨里满气得朝膝盖狠狠捶了一圈,问道:“你真的看清楚了,他们在地上画了一张弓?” “千真万确!” 是何意图?萨里满百思不得其解。若论耍弄弓箭,自己这些从小生长于草原的天之骄子的子民,哪个不是闭着眼睛将弓箭使得溜溜地响。旁人不说,自己二十岁起,就可以开十二石的满弓了。均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少主,和设计放水淹死大阿古斯率领的十万铁骑的成,秘密约会,竟会商量弓箭的事情,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还说了什么?” “不曾”。 “下去歇息吧”。 萨里满遣散了众人,独自在屋里踱步。屋里硬硬的地砖,踩踏起来不如草原上的草甸松软。可是,如今的定州大草原,真是无从说起。萨里满永生不能忘记,临行前那个夜晚,定州之主小阿古斯召见自己时的情形。清、浊江是养育草原万千生灵的母亲河。自从清、浊两江被均州抢夺之后,原先行水的河床日渐干涸,失去清、浊两条大江滋润的定州大草原,如同失血过多的少女,没有一点点容颜。草原人赖以生存的青草,一个旱季即枯萎发黄,成群成群的牛羊活活饿死。往日毡房外蓝莹莹的天空迎来了黄沙蔽日,开裂的土地卡住了牛羊的枯骨。所有人都知道,再这样下去,如同牛羊命运的,就是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子民。 损失了十万精锐的定州,已经无力与均州正面交锋。小阿古斯坐在王庭椅上,仇恨的神色始终不曾褪去。 小阿古斯:“对面修渠,整十年了吧。” “回大王,整整十年了。”身为王族,肩负王庭卫队长的萨里满,此时此刻,心同定州之主阿古斯同样焦虑。有些情况,萨里满亲眼所见,因为缺水,定州现如今已经出现人吃人的现象。这些骇人的听闻,萨里满不敢同主子小阿古斯禀报。 “我失去阿爸已经整整八年了,定州失去清、浊江也已经整整八年了,子民们没有干净的水来煮奶茶,也已经整整八年了。”小阿古斯痛苦地回忆。 “大王不必担心,我听说均州为修筑那条贯通全国的水渠,不仅抢夺了我们的母亲河,而且开销巨大,国库空虚,百姓负担沉重,且无人种粮食。眼下,水渠尚未完工,均州已经是皮包着骨头的老牛,等着猎人去宰杀。”萨里满说的,是他亲自派出去的王庭细作,传回的可靠消息。 “哈哈哈,好!均州,那头皮包着骨头的老牛,让我在心头给它狠狠地扎上一把匕首!”今晚的小阿古斯,在萨里满眼里,少有的兴奋。 他们定下的行动计划,小阿古斯亲自称为“乌德诺尔”,意为“百水之门”。 萨里满眼里没有发现小阿古斯口中可以操纵均州大小河流的“百水之门”。找不到“百水之门”,惠国渠的渠水,可不是温顺的绵羊,任由自己乖乖地赶着。萨里满坚信自己没有判断错,“百水之门”一定在这附近。君上、少主、郑氏父女、成、还有自己不会纷纷出现在这里。一定要先于别人找到“百水之门”。 大阿古斯十万大军的悲惨遭遇,让不识水性的草原子民认识到水的厉害。水不仅是平日里提着皮囊去时的那副温顺的样子,还有聚集而成的排山倒海的威力。大难不死的几名跟随大阿古斯的军士,亲口向人们讲述了水的厉害。战无不胜的十万勇士,只听得成举着黄旗,号令一响,前投水库几座水闸吱吱扭扭地响动起来,一丝水头先漏了出来,继而是水库内混杂喧嚣的水声与浪声。前浪不歇,后浪涌出,速度奇快,不知疲惫,滔天的浪声如同助威的战鼓。 身经百战的大阿古斯勒紧战马,别的战马已跪倒占地。阵型开始大乱,相互轻砸踩踏,旗帜流落满地。即使如此,水仍没有放弃他们,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撵上汗血宝马的马蹄,勇士们用尽最后力气,马刀砍向浪头…… 被人拥上一处高地的大阿古斯,惊恐地望着十万铁骑瞬间全军覆灭,伸出单臂高呼:“水,好大的水!” 至今缠绕萨里满头脑的,是定州不共戴天的仇人,水杀十万草原铁骑的督水监副水丞成。在小阿古斯眼里,成是个比君上还要狡猾的人。此人不会无缘无故,在来之不易的与少主密探中,捡起树枝用力地比划着。少主最后用脚覆平了一切。表面上看上去没有任何留存。细作漏了马脚,肯定引起少主他们的警觉。之前密谋,会不会因此生变。 要想知道“百水之门”的机密,非要冒险不可。草原上若想捕获头狼,必须深入狼穴。小阿古斯大王派自己前来,萨里满早就做好了葬身均州异国他乡的准备,很有可能是惠国渠的鱼腹之中。 那个水杀十万铁骑的成,我要亲自审问,把“百水之门”的秘密弄到手,然后将你碎尸万端。萨里满手一用力,扣进土墙的五指,抓下一大块结实的夯土来。扑簌簌的灰尘,让萨里满嗅到了近几年在定州草原时常闻到的气息。 草原需要水,牛羊需要水,定州需要水,大王更需要水。临行前,大王小阿古斯只向自己一人透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均州境内,小阿古斯用重金买下的内线透漏,均州将所有水约束起来,河水没有野性,不再肆意奔腾,而是用来浇灌那些均州一日三餐离不了的庄稼。既然水可以收束起来,那么就可以重新撒野。更令小阿古斯兴奋,以为是先王大阿古斯在天之灵护佑,那个愚蠢的君上,竟然令惠国渠穿越了王城。小阿古斯就要找到控制的“百水之门”,决堤倒灌进王城。那时,君上还有他的军队,都要去喂鱼虾王八了。定州即刻吞并均州,成就先王大阿古斯未完成的千古霸业。这一切,都要依靠水。水可以胜过百万雄兵。 这千均重担,沉甸甸地落在萨里满的肩上。萨里满抖落手上的黄土,端起茶盏饮茶。茶盏水量太小,不够一口喝的。许久没有喝酒的萨里满,想念起妻子来。妻子酿的马**酒,奶茶味道味道十分甘甜。后来,草原上缺水之后,只能用天上的雨水来酿酒,冲茶,味道远不如清、浊江的水甘醇。 “呸!”萨里满一口将喝进去的水吐了出来。均州水有股子怪味道。惠国渠里的水脏得很,不仅有鱼虾,每日里还有很多货船拖着水草,船夫解手立于船帮,馊腻直接注入渠水。渠水还要灌溉田里的庄稼,还要供人饮用。念及此,萨里满吐出了喝进去的水。 必须要把成弄到手,亲自拷问出“百水之门”的秘密! 八石鱼出水 筑堤,君上持有异议。 父亲郑族自离阳宗庙归来后,脱掉官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接过官服的我,父亲眼尖顺便扫了一下我的肚子,搞不清楚是不是父亲起疑,看出了些许端倪。 父亲开言道:“君上发怒,要一个原原本本的惠国渠,不许打折扣。君命难违背,接下来短短数十日内要筑起一座大坝,生生愁煞老朽。” 四顾无人之后,我心心言道:“成,不曾?” “不曾。廷议之上无人有异议。成,这次或许看在他要饭时救济他,随后又提携他,教他治水之法,心生感激了吧。”父亲捋一把山羊胡,喝野山茶时冲淡了嘴角汪着的那团白沫。 听闻此语,不仅未消除对成的戒备疑虑,反而加重了许多。 “自古以来,堤可分为缕堤、正堤、肚堤、遥堤、格堤等,君上赞同筑正堤作为压口堤拦七分水,另筑刺水堤分水,枯水期截水,丰水期分水,以此为便宜……”第二日,父亲纠集督水监大小官员,在一起商议筑堤事宜。督水监大小官员分领了任务。成领到了制作十万个“草帚”,十万张竹席的任务。筑堤工程最难的合龙,自是父亲亲力亲为,其中,也有我的建议在里面。合龙这样的大事,若交由成去做,恐有毁渠的危险。 所谓“草帚”是水家治水时,尤其是合龙必不可少之物。草帚所需之物,无外乎芦苇、榆树、柳树枝条、竹索等物。竹席水泼不入,水溅不出,是水家护岸护堤最为爱用之物。 筑堤开始之前,父亲决意要先将惠国渠望春镇一段河床进行溹通。父亲的担忧是正确的,惠国渠刚刚凿通,通联了十几条河流,每条河流河性迥然不同,有的河裹挟泥沙,有的河流带碎石,有的河改道而行,经过的是从无河流行经的生地。表面上看,凿通的惠国渠融会贯通了大小河流,水皮子上波澜不惊,岂知水下是何等的暗流奔涌?若不溹通出个铜帮铁底的河床来,新筑的大堤很有可能因淤泥垮塌。 要命的是,时辰不够。按以往做法,需一月才可完工,那样的话,即使日夜赶工,留给筑堤的时间,远远不够。君上驻留离阳,以祭祖之名不愿离开,有监工之意。这一层,我和父亲秉烛夜谈时,都悟到了。成和少主,也许提防。“草帚”是合龙所需之物,成那里要时时紧盯才是,不要耽误工期。 “英子,你看,溹河的事,怎么个弄法?”不待父亲发问,这也是我日夜苦思的事情。 “父亲,依小女之见,溹河需在三日内完成。”说完,我都觉得不大可信。 父亲听后,呵呵一笑:“这几天看你,愁眉不展,就知道你在琢磨事。说吧,怎么个弄法?” “说不出来,今晚画图。”听完,父亲点头。 “老爷,姑娘的肚子一天天见大,您可不能让她过于劳累。”小红一旁插言。这几日,我不是江边探勘,就是伏案查找古书,早惹得她一肚的怨气。 “英子,君上的事要做,自己的身子也要照顾好,毕竟暴鸢将军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他还领兵据敌于定州前线。”父亲提到暴鸢,我心中满是愧疚。 晚间,耐不得小红碎嘴唠叨,只得听从她早些休息。半个时辰后,听得外阁轻微鼾声响起,这才披衣下床,油灯拨暗,提起朱毫,画起图来,直至东方微曦。 一张《铁龙不扬泥车草图》终于呈现在书案之上。 铁龙不扬泥车是“溹川杷”和“江中横”捆绑在一起。溹川杷是一种宽八尺,齿长二尺的大木杷。上面压上石块,两旁系大绳,拴在“江中横”两侧船帮上。“江中横”需用两艘,中间由木杷相连。“江中横”设绞车滑轮,相距八十步远,通过来回绞拉木杷,桡荡河底淤积的泥沙、碎石等物。 十二个时辰之后,两艘铁龙不扬泥车雄赳赳列于惠国渠岸边。我急令开船,置父亲禁令于不顾。父亲自是爱怜我的身体,可我需亲自检校铁龙车。 “江中横”鼓足风帆,舱内还有二百四十名体力强健的桨手,两艘“江中横”齐帆并进。溹川杷果然出色,惠国渠底的陈年老泥一应之物统统翻检上来。 立于船尾,盯紧溹川杷,不时观瞧两艘“江中横”是否齐头并进。一日之间,铁龙船战果丰硕,已经溹通惠国渠二十余里。第二日我没有上船,歇息了一日。第三日清晨梳洗一毕,先是腹中胎儿大动,一阵心慌,脸色潮红,忍住没有告诉小红。一炷香功夫,小家伙不再祸害为娘,接着眼皮子跳得厉害。父亲见到铁龙船出水,心下已经安定,着手忙着张罗别的筑堤之事去了。没有差错的话,今日惠国渠望春段不足百余里河段,可以溹通完毕。 铁龙船要开动那一刻,没有甩开小红,这个医女傻傻的,非要跟着上船来,说是老爷的吩咐。其实,她是在督水监呆着闷了,要到船上来,眺望一下惠国渠两岸不错的景致。 日过午后,眼见没有甚么差错,我在甲板上的椅子上,稍事休息。一时间感觉头昏脑胀,肠胃翻江倒海,止不住想要呕吐。自从怀有身孕以来,呕吐便是常事,只是这次感觉不同于往常。偷眼观瞧,立于船边的护水,也有人不住地呕吐。刚刚站稳身子,就有督水监的护水来报,船速突然慢下来,右船速度明显慢于左船,像是受到什么重物拖累,航向发生改变。我急忙来在船边查看,我所在的左船速度也在变慢,而且航向偏右,右边的那艘速度减缓,船头朝着我脚下的船直冲冲地撞过来。 “姑娘,是不是惊动了河神,碰到了水怪。”小红一团哆嗦,手抓得我发痛。 细细观察水面,没有溹上来的淤泥,也没有乌青色的水草,更没有碎石。水面起了很大的一面波浪,迎着船尾而来。惠国渠自修筑以来,发生不少离奇之事。父亲作为水家,从不信光怪陆离之事,且每次已祭祀过河神,因此心安理得。这次,我倒要看看,这惠国渠中要出什么河神水怪。 此时,两船水手们正在使出全力,避免两船相撞。估摸着是溹川杷勾挂到了河底的巨石,亦或是沉船。尽管右船二百多名水手划出倒桨,奈何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右船船头啃上了我座船的船尾。沉闷的撞击声带之后是持续的晃动。撞船之前,我已将防身之物混水绫甩出,死死缠绕在足有一人臂膊粗的桅杆上。 只一下撞击,一切重又安静下来。小红缓过神来,护着我的肚子,受惊吓般地哭叫着,引得不少护水瞩目。惟恐人不知我是身怀六甲之人。 早有督水监护水,换了均州外海鲨鱼制成的水靠,潜入惠国渠去一探究竟。我稳住心神,来在船边察看铁龙船损毁情形。“江中横”结构结实,此次撞击不在主要部位,损伤不大。再看溹川杷已被水中不名之物撕扯得碎烂。若是活物,定是活了多少年大龟、大鱼。水面异常平静,没有寻常鱼儿扑腾的水声。溹川杷岸上捆扎了几个,坏了这个不甚打紧。只是水中之物不除,不得安生,必定延误工期。 下去探水的几名护水先后回来,有的说没看清,有的说摸上去像是石头,第一个下水的说,阳光射进水里,他亲眼所见,竟是条水光粼粼的大鱼。护水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管是石头,还是大鱼,已被溹川杷上的绳索反复翻滚缠绕,它是跑不了了。 靠岸之时,两条“江中横”上的桨手全部臂膀酸麻。接着信儿的父亲,从工地抽调千余水工,已经有人用竹席铺地,上浇豆油和水,形成一条滑道,要看看这水中之物,究竟是何方圣神。 换了三波水工,肩头的绳索断了三次,才有一个黑乌乌的东西露了头。 父亲率人前去探看,一股扑鼻的腥臭味道。这味道是深埋水中千年才会发出的味道。彼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刻,那东西通体黑乌乌,全身裹满淤泥和水草,散发出幽古的气息。 十数把火把照耀着,有人用腰刀挑开水草,再用水桶挑清水冲洗。那物什头部渐渐显露出来,要想一看全身究竟,还要轮续接力。每千人一轮换,换了七次,在万人协力下,终于全部打捞出水。睁眼看时,已是夜半时分了。 父亲蹲在那物什近旁仔细观瞧,伸手不停地摩梭,扯去上面的水草污垢。 “怎么会有人说是鱼,还说亲眼所见。”我知道那名护水非常可靠,不会讲虚言。 父亲探手摸其背面,道:“老许所言不虚。” 九强根筑基 石鱼完整打捞出水后,就地立在惠国渠边。 父亲认为,石鱼是水家的珍宝,是惠国渠望春大坝的吉兆,欣喜不已。父亲从此除了公廨内墙上那张绘在羊皮纸上的《均州惠国渠总水经》之外,呆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石鱼脚下。 石鱼高48丈,宽8丈。浑然天成的一块巨石雕刻而成。石鱼的一面是用精巧的刀工雕刻成的一尾鲤鱼。这可以应证护水们下水时所说不是虚言。另一面是看不懂的文字,符号,这些线条排列很有规律,一条线和上面一条线、下面一条线,距离是相等的。一行一行由高到底排下来。鱼腹部以下,全无一字一画。 父亲惊叹,这定是上古水工留给后人的神物。 乱哄哄的看热闹人散尽之后,夜色下有一人提着省油灯,近乎趴在石鱼上仔仔细细,不放过一处地看着。偶尔挪动一下僵麻的身体,便会有拨浪鼓的声音响起。 河床清淤在三个昼夜完成,接下来要紧锣密鼓地为望春大坝筑基。如此体量的望春大坝,一定要安座在结实的河床上。经过护水们几轮潜水探察,河床淤泥杂物清理完毕,只剩下石头底子的河床,是安座望春大坝的铜帮铁底。 望春大坝想要安澜,必须座得牢。这望春大坝得根基,父亲采纳我的建议,用河道中清淤导出的碎石来筑。 在大坝基址旁,一艘艘的“江中横”满载碎石劈波斩浪送到江边一大片空地上来。这里是新设的坝基场。坝基场只有两样,一是百余座堆得小山似的石堆,二是十万碎石,磨石的水工。 按照父亲亲手绘制的望春大坝建造图,大坝高出水面一百二十丈,百余名户部的算手,算盘珠子啪啦啪啦地响了三昼夜,算出需用石方上万方。筑坝所用的石块,全部手工加工成长宽各七尺的见方石块。四面需平整,石块与石块间均需无缝隙。离坝基场不远,有百余口大锅冒着热气。这并不是为水工们准备饭食的所在。锅中熬煮的是户部官船沿惠国渠水道送来的糯米。糯米捣碎,下锅熬煮后成粥状,未冷之前浇灌在两块石块的缝隙间。随后,督水监派专人用锋利的匕首,专门插两块石块的缝隙,如若插的进,则需重新来过。做活的水工要受到扣工钱或者抽鞭子的刑罚。合格的石块,五块一组运送到渠边用来筑坝。 这日夜间,昏睡了一个白日的我,傍晚时起床洗漱,吃了小红送上的小碗红枣粥,觉得精神不错,想到大坝上走走。在父亲的总体操持下,大坝进度很快,一天一个样子。这样看来,三月内筑成望春大坝,大可期冀。 晚间,大部分水工都回去歇息去了。只留少数水工在干一些白天没有完成的活计。太阳暴晒一日的坝基场,此时犹如下端下炉灶的笼子。千余名水工仍在辛勤劳作,夜色掩护下,他们干的活看上去有些诡秘。 只见每个水工人人手里拿着刷子,蘸着木桶里的红漆,往石块上涂抹。心下好奇,不顾小红劝解,走到近前想看个究竟。“哎呀”,身后传来哀痛的哭嚎,原来有个水工不小心砸伤了手指,右手紧握受伤的左手食指,食指半个指头已经砸烂,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血一滴一滴淌下来。受伤水工疼痛难忍,情急之下准备用嘴吮吸手指。“慢着!”小红断喝一声。我知道小红随身备着药,只见小红伏在受伤水工身前,让围拢过来的几个水工按住伤者。腰间掏出一个小葫芦,拧开盖儿,一股药酒味道窜出来。受伤水工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几个水工使出全力将其牢牢按住。小红将半葫芦的药酒冲洗伤处,随后掏出膏药来轻轻敷好,随后扯下裙角,包扎好伤处。 “疼痛好些了吗?小红,你再留些药,明日好用。干活要小心些。”望着疼的满头大汗的水工,心里满是不忍。 “你从哪里来?叫什么?”我不由问道。 一旁的长者见问,见伤者疼痛难以回答,帮忙答道:“回话,我们是晋县奉贤村村民,我是族长许献之。一月前,我们刚来到这里修惠国渠。” “你们这是干什么?”问这话,是因为我看到每个石块的一面,让这些人用刷子写上了不同的字还有数。有的石块上写着“丁丑十二”、有的石块上写着“甲子七”。受伤的水工的石头上,留下没有完成的墨迹,丙字的一竖没来得及挑勾,已经受伤,红色的朱漆顺着那一竖流下来,滴落在沙地上。 “是何人教你们所为?做何用?”我心里提防着成那个家伙,暗中使坏。 “是均州工部督水监水丞郑族郑大人,令在水工中寻识文断字者,小老儿平日在村中私塾教族人们读写书,认几个字,故而被选来做这个轻松活计。”老者说的得意,不顾伤者,捋起银子一样白的胡须来。 父亲所为?父亲还没有对我提及,可是父亲大人近来有所思的神来之笔。 “画这些天干地支有何用?”问完之后,我觉得是白问了。 “这个小的不知,我等只管每日夜间在此画,能够接续明日白天上工之用即刻。明日会有人将丁丑十二同丁亥十三、丁未十四等等如此、放成一组,运往筑坝工地。”我在头脑中算计半天,不知做何用。待明日,亲问父亲便知。 次日,我将所见问于父亲,父亲捋着胡须,轻抚我背,仰天大笑,没有作答。我们父女二人,从没有事情相互隐瞒,母亲去世后,父亲更与我相依为命。懂事起,手父亲耳提面命,学的不少治水实策。筑惠国渠十年间,更是陪伴父亲走过均州的山山水水。 “父亲信不过小女,还是……?”我用眼神望着成的公廨。 “两不相瞒,况且那么大的坝基场,又不是姑娘家摆弄绣花针,哪里能瞒得住。”父亲爽朗地笑着,父女二人一起走向望春大坝工地。 远处,约有十余艘“江中横”以铁锚固定船身,铁链相互连接,占据惠国渠三分之一的宽度。 “曹公当年征赤壁,听信蒋干之言,将战船连营。英子,你看今日惠国渠江面上,同当年的气势,是否有几分相似阿?”父亲颇为得意。 说话间,有两艘“江中横”驶来,从吃水来看,定是满载坝基场加工的方正碎石。 见我懵懂,父亲开怀大笑起来,自从君上驾临离阳,限令三月内筑起望春大坝,这笑容便不曾出现在父亲的脸上。 “石鱼出水后,我便终日端详。一日间,偶有所悟。石鱼上的纹路,长短不一,似是指明清江水的枯水、丰水。我细细数来,一条丰水加一条枯水为一年。石鱼上密密麻麻刻的竟有千余条。这是先人们千余年来的治水实录啊!石鱼尾空白处,尚等着我们治水后人前去填补。”短短几日,父亲参透了不少石鱼的秘密。 “这些横在江中的船,和石鱼有什么关碍之处?” “老夫夜读三国,灵思一动,想借曹公当年举动,完成坝基修筑。君上限令如此之短,若按寻常之法,断难完成。”略有所思,父亲接着道:“怕你受累,没来得及和你细谈,我先干着试试。我创的这叫石船堤障水法。具体来说,是依据江水宽度用27只大船组成3道船堤。每堤9只船,以铁锚铁链固定船身,装满石料同时下沉。船堤后再加3道草帚防水。”父亲说完,抬腿将一块石头踢入江中,恨不能眼下就将凶猛江水制服。 姜还是老的辣。先前我还献计以堤带坝,父亲口头不曾反驳,心内早已思虑纯熟。父亲知水性,更知人性,君上好大喜功,必定不肯以堤带坝。 石船堤障水法,古人未曾有过。父亲如此操持,成则立一世传奇水工英明于惠国渠上,败则……余及未敢容我去想。 “父亲,既然已经想出奇招,望春大坝指月可待了。”这话是想引出父亲深埋心中的隐忧。 “丰水,枯水,眼前这条大江,桀骜难驯啊。”父亲话里有话。 “怎么?” “均州虽干旱年景居多,然西北高,东南低,清江最终流入外洋。石鱼所记,枯水明显多于丰水。”枯水多于丰水,对于筑坝来说是好事,对于惠国渠来说,绝对是坏事。没人愿意看到,惠国渠奄奄一息,成为一条贯通均州全境的烂泥塘。 “这条江的习性,一旦迎来丰水期,就会连续多年是丰水。这个十年,我们修惠国渠,雨水比往年要多。如不是在石驼岭修筑前投水库,蓄积多余的水,真是没法施工。若是枯水那,就会连续多年是枯水,如此的循坏往复。”眼睛盯着江面那些船堤,父亲自然希望迎来枯水。眼下是四月末,枯水是想也别想了。一旦迎来丰水,这些横列江中的庞然大物,连同腹中的碎石,都会被冲散。 “父亲为何将碎石以天干地支所标注,是不是与石船堤有关?”问与不问,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是的,便于筑坝基。还有一个用途,便是……”父亲未说完,早有护水跑来禀报:“启禀水丞,大事不好了。设在望春镇的草帚场失火了。” 我与父亲向望春镇眺望,冒起的浓烟形成一道黑色烟柱。 没有草帚、竹席,就无从筑坝治水。 十望春古镇 望春大坝的取名,源自于所在地望春镇。 望春镇是个人口过万的大镇。望春坝上下有好几条大街,开在街头小巷之中的商铺摊贩,虽不似王城那般奢华,却也满足民间用度。百姓挑着担子,靠做买卖足可维持生计。望春大坝的坝基上有许多楼房屋舍,是坝上管理水务的水工,还有都水监官员的房舍,还有在坝上负责种菜的农民的住所。望春大坝建成后与一江之隔的望春古镇隔江相望,坝基上点起了灯火,坝头还有小型灯塔为来往航船照明。镇上街市都掌起了灯,江水映得红火火,好一派人间的烟火。 一艘货船经由惠国渠水运顺流南下,刚刚停泊在望春码头。货船停稳后,船上的苦力便开始卸货。从船上卸下一捆捆的竹子,均州北方气候干燥少雨,不适合竹子生长的自然环境。均州每到夏季,酷热难耐,望春古镇出产的质地精湛的竹席,成为均州人消夏必不可少的用品。均州大地广泛流传一首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初临望春古镇,会看到很多的小商贩,立在街头巷尾,高声吆喝贩卖竹席了。望春古镇作为均州的一个制席、贩席的重镇,需要大量的竹子。除民用外,近来督水监开出官价,以每张十文钱的价格,高价收购竹席、草帚、竹索、榆柳枝等筑坝需用之物,供应设在望春古镇的督水监草帚场一应所需。这些日子,来往望春码头卸载竹子、草帚等物的货船较往日多出三倍,价格也水涨船高。 伙计们已经将竹子卸下大半,货船的吃水线露出水面有一个手掌的深度,竹子堆在码头,成了一座小山丘的模样。此时,买主派出的拉货车队,赶到了码头。车队由十四辆胶皮轮车组成,敞口豁亮。由于是空车,拉车的骡子轻松得意,待货物装满后,竹堆会压得骡子淌出汗来。苦力们不得闲,卸完竹子后,汗珠子来不及擦,由骡车上往船上二翻身倒东西。 望春古镇上最大的几家作坊,坐落于镇子西北的茅村。这些作坊承揽了督水监的官家生意,生日如火如炙,着实了不得。督水监设立的草帚场,专意供应望春大坝工地之需,就在这几家作坊的不远处。紧邻茅村,是个酿酒为生的社村,聚集了大小不下数十家酿酒坊,盛产望春人家户户都会饮的望春烧。茅村的竹席和社村的酿酒,是古镇上屈指可数的两大作坊。 古镇上最大的制席作坊——蒋记席,东家姓蒋。蒋掌柜雇着不下几百号人为他作工,一年可做数万张席子,质量上乘,价格低廉,均州有一半人夏天用到他家的竹席。王城王宫之内,将作监的内侍会从这里订货,为君上御用。除此之外,蒋记席还通过惠国渠水路,货船运到均州境内百余县。除蒋记席外,茅村散布着大大小小数百家竹席作坊。蒋记席的作坊很大,是用木柱做梁,茅草覆顶,足够容纳三百人的大作坊。坊前一块空地上,晾着很多刚从工坊拿出的竹席。 蒋掌柜的一副均州生意人的打扮,五短身材,一副短须,上嘴唇右边长着一个痦子,痦子上冒出一根长长的黑毛。蒋掌柜身穿浅色长衫,手拿一个玉制巴掌大小的算盘,作为无事时消遣玩物。 生意人总是不打上门客的,不管生意做成做不成。 经过一番透露着精明细致目光的打量,蒋掌柜的一阵犹疑,向声称前来买竹席的客商一抱拳,开口道:“呵呵,来看看竹席?今年行情,方席二十文钱五张,长席三十文钱三张,需要别的质地款式,我这作坊可以定做,但是需要提前定制,且要交付定金。” 来买竹席的客商有五人,在蒋掌柜的眼里,这五人走路都有些奇怪,每人头上都戴着帽子,看上去鼓鼓囊囊。为首的这个人壮得铁塔一样。 “我们要的量很大。价钱吗,你来定。”说完,拿出一个足有一两的碎金锭。 蒋掌柜的不再玩弄小算盘,将碎金锭塞进牙里一咬,呛得差点吐出来,一股子羊油味。做了一辈子竹席生意,出手这么大方的,第一次见。 “这位大爷,货,您要多少?”说话时,蒋掌柜的没停下算计。这段时间货紧,官家再三催促,手底下的熟练工已经是一赶再敢。做竹货的原料,走的是惠国渠水运。近来修大坝,货船影响不小。不过,既然对方出手如此阔绰,匀出几百张,多赚点还是挺划算的。 “这边的,还有那边的,我都要。”铁塔汉子拿手一指一划。蒋掌柜的顿时脸色一变。那铁塔汉子指的是堆货仓库,里面存着督水监订的官货足足十余万件。那铁塔汉子划的是督水监的草帚场。 铁塔汉子推开了蒋掌柜唤来的伙计奉上的粗茶,转而拧开羊皮酒囊的盖子。 望春老烧。蒋掌柜的一提鼻子,心里一紧。干竹器生意这么多年,最在意的就是火。竹席坊最忌酒及明火之物,平日里蒋掌柜的严令伙计饮酒,用火亦受到严格管束。蒋记席从不生火做饭,一应饮食均由骡车运送。因是客人,蒋掌柜的不便训斥,脸色已是形同黄昏时的惠国渠渠水。 蒋掌柜还发现,来的这几人每人腰里挂着不止一个酒囊。蒋掌柜的毫不知晓,这些客商**的几十坛望春老烧已经出发前往草帚场。 一想到成大人,堂堂均州工部督水监副水丞,和当今君上的独子少主,能勾连挂靠上的人,蒋掌柜的恢复了镇定神态。“啪嗒”碎金锭扔在地上,“送客!”成大人在这里花银子如同淌海水一般,那么大的望春大坝,修筑需要多少竹器,有多少赚头。此时的蒋掌柜真恨自己贪小便宜吃大亏的脾性。 “成大人,小的失礼了。”转回正房的蒋掌柜,见着成端坐上首,两名镇上请来的村妓,左拥右揽。鸡鸭鱼肉摆满了桌子。一名歌妓坐在成的腿上,不停地拿着酒壶灌酒。酒洒落胸前,村妓赶紧执帕擦拭。这时,村妓注意到了一件稀罕物件。 “幺,成大人怎么还带着这孩童之物?”说完,一阵拨浪鼓声响起。 满脸通红,酒气熏天的成一把夺过拨浪鼓,恼羞成怒,村妓被一把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村妓搞不明白,自己动了一下那孩童玩物,怎么会惹恼这位爷。蒋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伺候好这位爷。这是位大主顾。蒋掌柜的不惜多给银两,还专门雇了轿子抬来村妓。妓女转头看向蒋掌柜。左边的村妓急忙陪笑,也被一把推搡了下去。 “滚下去,净惹爷生气。”蒋掌柜的不敢得罪财神爷。几次晤面,他也留意到成的腰间之物,成是甚为在意的。偏偏这点,忘了嘱咐那两个卖身的下贱东西。 成坐在那里,用手帕仔细擦拭拨浪鼓,连两个鼓槌也要一一擦拭。 “污了我的物什。”蒋掌柜发现,眼泪在成眼眶中打转。 “成大人,小的再陪您饮一壶?”蒋掌柜小心翼翼,伏低腰身给成夹鱼。鱼是惠国渠中盛产的菜花鱼。 “你家蜡烛为何如此的亮?”半醉的成吃吃地望着窗外,蒋掌柜背对着成,鼻子里闻到烧焦的味道。 “不好!走火了!”成一把掀翻桌案。 蒋掌柜回身一望,白白的窗户纸映得发红。两腿一软,蒋掌柜瘫坐地上。 编竹器之人,最惧怕的就是火。一场没来由的火,会吞噬几百名工人一年半载的辛苦劳作,会将蒋掌柜视为命根子的竹子编织品烧成灰烬。茅店所有的竹席工坊,都把防火作为头等大事。工坊前后都有盛满水的大铜缸。为了忌讳,在茅店这里,着了火通通称为“走了水”。茅店大大小小的制席工坊伙计,都放下手中活计,拎着水桶勺子出来救火。一名提着水桶的伙计只觉眼前亮光一闪,已被锋利马刀割喉,喷血而亡。其他几个出来救火的伙计,胸口直戳戳几个透明窟窿。 “姓蒋的,在哪里摆宴?”萨里满泼完酒囊里的酒,试着喝掉最后一口望春老烧,望着燃起的火头,满意地点点头,横刀截住一个慌乱跑来的伙计。 “在后院。”伙计一指,头已经在地上打旋儿。 萨里满往东南方向观瞧,那是草帚场方向。那边已然窜起冲天火苗。 火势已然不可控,竹制品都是容易引火之物,在望春老烧的强力助燃之下,能听到火苗吞噬茅店一座座大大小小工坊所发出的“哔哔”声,村子里的狗对着大火的狂吠,还有掌柜的看着毕生积蓄的工坊瞬间烧成灰烬的撕心裂肺声,整个茅店如同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球。 打开门,成傻在那里。 面前一片火海,热炙炙地烙在脸皮上,空气都被烧干。 十一成的逃亡 “嗖”,一道白光从鼻子尖削过,成再次惊出一身冷汗,一下子酒醒了。 一蒙面汉子瞬即抽回刀,准备再次出击。成虚晃身形时,拨浪鼓的声响惊住面前的汉子。汉子持刀犹疑片刻,想要搞清楚是什么响动。 成闪身夺路逃走,手里已经添了一把水尺。挡开迎面劈来的一马刀,耳边响起水尺与刀的撞击声。滔天火势愈来愈猛,茅店变成一片火海。成两鬓直拉拉淌下的汗,小河一样。愈来愈热,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满眼流泪、不住地咳嗽。 “身上有动静的是成,追!” “要活口!” 嘈杂中,成能清楚听到拨浪鼓随身的响动,那是船儿一声一声叫着“阿爸!”成咬紧牙根,奋力回身隔开势大力猛的一刀。 什么人?怎么敢追杀堂堂均州工部督水监的命官。成最想要的,是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大江,纵身一跃。到了江中,区区几个蟊贼,何足道哉? 几个照面,发觉杀自己的人腿脚不利索。两名大汉会合后,在身后穷追不舍。成每一动身,拨浪鼓会发出声响。距离在十步之内,怎会听不到响。因在身上安了耳朵,成失去两次冲进暗夜逃命的机会。情急之下,成抽出腰间别着的拨浪鼓,急切间望了一眼,想要抛出。 拨浪鼓猛地揣到胸口,两个鼓绳急切间打了结。 船儿保佑爹爹,拨浪鼓不再响动。成心中暗自祈祷。 “成大人,后院水井,可通惠国渠。”蒋掌柜的声音。 听到水字,成陡然增长了十分的希望,逼退攻势凌厉的进攻之后,镇静下来,辨清方向,往后院而来。 听到蒋掌柜呼喊的,不仅仅是成,萨里满也听到了“水井”二字。飞身跳上墙头,萨里满定目力寻找院中的水井。一人奔水井方位而去,那是成,一把水尺挡前挡后,狼狈之极。待我去生擒了他,问出百水之门,回复阿古斯大人,拯救定州草原上的百姓。 院中堆放着这几日晾晒的十几座小山样的竹席垛,有几座燃着,火势冲天。萨里满提刀疾奔水井,不曾想近旁的竹席垛草木燃尽,轰一声塌下来,火星、灰末满院飞舞。萨里满本能地提起衣襟,衣襟已用自己的尿溺浇湿,现在捂在口鼻上。再看,成到了井边,低头往井中观瞧。 不能让成跑掉!两足发力一跃,落地时也到了井边,搂头就是一刀,刀剁在井沿儿上。瞅着深深的刀印,成吸了一口热气。来人身手不凡,力大无比,不知是何来路,何时与自己结下血海深仇。 萨里满觉得头顶阴风掠过,急忙缩脖低头。成跳入水井之前,将今晚莫名其妙遭遇到的杀身大祸,恶狠狠地来了那么一水尺。萨里满鼓鼓囊囊的帽子被水尺扫落,发髻立刻散落下来,遮挡住右侧的脸颊。成落入水井前,终是没有看清要狠命杀自己的人模样,不过他记起了那个独特发髻。 坠马髻! 望着水井,萨里满没敢跳进去,只是持刀守在水井边上。他不信一个人能够像鱼儿一样活在水里,总会像牛羊一样上来喘口气。那就是机会。他要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成。行动绝不允许失败。这次纵火,必定会引起均州的注意,抓不到成,以后困难就大得不得了。萨里满坚信井里的这个人一定会露出水面。 白日泊在码头的那艘货船,并没有离开。船主在等待着胶轮车队的再次到来。船上的人都在观望镇上冲天而起的大火,惊呼烧着了的半边天。此时,白日来卸货竹子的胶轮车队到了。 事不宜迟。船主催赶着将舱里剩余的货出手。那批货多存在船里一个时辰,都让人感觉不自在,尽管要货的人在这个地方权势熏天。船主的吆喝并不能阻止私下的议论纷纷。 “出什么事了?怎么着了这么大的火。” “我等不知,赶车出门还没事。” 货得两个脚夫牢牢抓住麻袋四个角,臂膀上的青筋暴起,呲牙咧嘴,直喘粗气,才能抬得动。船上船下跑一个来回,需喘半天气。船主来回招呼,小心轻放。一个脚夫觉得下身湿露露,麻袋放上骡车,手一摸,水从麻袋渗了出来。 “这是甚的货吗?这么沉?”脚夫悄声问道。 “嘘,听说是粮食。”另一个脚夫答道。 “渠上水工们吃的”。脚夫补了一句。 骡车上堆好的麻袋垛上,一个麻袋翻滚了下来,肥母猪开膛般,里面零零碎碎满满散开了一地。一地的米糠,和湿漉漉的河沙混在一起,一股子霉味立时四散开来。 船主过来,三两脚地上的东西踢得飞散,“看什么看,快干活。再把货摔了,今晚工钱算白搭。” 人们开始干起活来。刚才问话的脚夫心里一酸,念起渠上干活的老二。早就听说渠上的活不好干,凿山穿沟苦重不说,碗是用瓦片,筷子用树枝。今天眼瞧见渠上人的饭食,那是人吃的?牲口都不待见。 船主亲自查点数目,与人交接之后,扬帆起航,船身的吃水线留出两个手掌宽。明日晚间,他的货船要沿惠国渠水道再跑个来回,装载着货物,赚他个盆满钵满。船主再望向望春古镇东北方向,浓烟散了不少,火势没有之前那么冲天了。 差不多了,这把火烧了足足有两个时辰。 终于见到了水,那就什么都不怕了。此刻成盼着上面的那几个都下来,有几个收拾几个。井底呆了片刻,没有人跳进来,摸索着往外走。上去是不可行的,一露头就会让削了脑袋。凭蒋掌柜的一句呼喊,就能相信通向外面吗? 身体早已不再灼热,一片清凉过后,觉得有些冷。井水比大江大河中的水要冰冷刺骨的多。 我虚着身体赶到草帚场,汗流了几遍,肚子里发慌。不时从灰堆里冒出的浓烟呛得人咳嗽不止。鼻子里能够闻到酒的醇香。救火的人,慌乱忙碌,整整一夜才将草帚场的火扑灭。为了干燥易晒,草帚场选在望春古镇远离清江水的地方。如此一来,救火之时水源成了难题。整日整理天下之水,没成想在自己门口失了火。 草帚并非什么值钱之物,若无君上三月之期,重新令人织造就是。这一把大火,烧的不止是区区草帚。 见到父亲时,他颓坐在地上。 “成在哪里?啊?火烧了半夜,草帚场灰飞烟灭,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啊?”父亲满腔的愤怒,无处释放。好不容易想出的石船堤障水法,这下子没了草帚。 大吼过后,父亲在我耳边小声嘀咕:“这把火,君上很快就能知道。如之奈何?” 咒骂成是假,恐惧君上才是真。 即使水性如成这般的好,整日视水如家的人,也快受不了了。憋着的那口气,水中用力蹬腿之后很快耗尽。目之所及,仍旧是不见天日的四壁青砖石块。如此一来,即使不被人砍死,也要被活活淹死。难道我们父子,都要在水中而亡。比起让火烧死,成更能接受在水里死去。那样可以陪着船儿。想到这里,成摸摸胸口,拨浪鼓还在。身上来了一股劲儿,让成多游了几下。嘴里吐出从肺里不情愿出来的气泡,那气泡细弱游丝,吐出之后,没什么能吐了。成感到幼时在家乡屋前池塘初学游泳时的无力感,头脑昏厥,四肢不听使唤。可那时有一双大手,及时捞出了自己,得见天日,可以大口吸气。此时,仍在满是冰冷井水,四壁砖墙之内,成想歇歇了,再又不动了。同时,心有所不甘,天下水工之名,与少主的经天纬地之谋,船儿坟前得荒草何人料理,念及此成扒着砖墙往前行,急得真想在水中出汗。 出水那一刻,成像这辈子没有吸过气那样,拼了命地使劲吸气。感念蒋掌柜慌乱中一句真言救了自己。方才在水中,曾发誓变成水鬼后必定去找蒋掌柜的麻烦。 回望熊熊火势,成捂住了憋涨麻木的胸口。 十二危机重重 草帚场那把大火,烧掉了父亲均州工部督水监水丞的官职,成一并去职,罚俸三年。 望春大坝期限丝毫没有延长,君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催赶工期。没有草帚、竹席之类的挡水之物,无孔不入的水流会将父亲费尽心思的石船堤冲毁。 忧心忡忡的父亲在草帚场大火后,第一次见到了成。 父亲端坐着,被君上明着摘了乌纱,仍保留惠国渠总主持的头衔。沉甸甸的担子丝毫没有从他肩上卸下。 “师傅”,成毕恭毕敬向父亲鞠躬。父亲不发一言,成站直腰身在原地立定。此时,拨浪鼓响了起来。 “嗯,哼……”父亲清清痰,这是要准备讲话了。只有我心里明白,这里面还有紧张的情绪在里面。不知怎的,自从前投水库事件,成痛失船儿之后,父亲可能觉得对成有所亏欠,不仅屡次原谅成的背叛、自大、欺师灭祖,在成面前总有些不自然。 我在一旁要躲到后面去,一个女儿家,挺着个大肚子,总有那么些不便。 “英子” “师妹” “不必”。父亲和成同时邀请我留下来,好缓解着尴尬的气氛。 “成,草帚场那日晚间,你是何等作为?”父亲这是明知故问。事发后,工部侍郎着急忙慌地要父亲写奏章呈上,那时成不露面,君上那里催的甚紧。我们父女二人自然在油灯下挑灯夜战,我帮着父亲字斟句酌,尽力开脱督水监的责任,保住望春大坝和惠国渠。 今日父亲是想探知事情原委。 “师傅,是有歹人故意纵火,连我也差点殒命。”成说完,拨浪鼓响个不停。 “是何歹人?”父亲有些好奇。 “定州上的草原狼。”成。 父亲与我面面相觑。这可与我们给君上的奏章截然不同。 “何以见得?”父亲竟然相信成说的是真言。 “纵火之人,个个是瘸子罗圈腿,这是草原人自小骑马所致;人人头上戴着帽子,头上梳着坠马髻。我跃入井中逃生,那些人分明畏水。惠国渠沿岸之人,三岁孩童亦会狗刨。”成的话,炸开了锅。 定州是均州死敌,人所共知。那年因为水事,两国兵戎相见。就是眼前的成向君上献策,兵不血刃拿下大阿古斯十万雄兵。定州草原狼追杀成,是为了当年寻仇。 至于应变之道,成显得轻松自如。他承诺会让均州百姓家家户户捐出竹席、草帚、榆柳枝等物来冲抵赋税。届时会有船只送到望春古镇,一定不会误了工期。 成走了,拨浪鼓声渐远。 父亲神色大变,当年从定州将清、浊两大江水改道,不是父亲本意,幕后指使是成。成的献计得到君上的青睐。父亲主张与定州共用清、浊两江水。成则主张利用前投水库水淹十万大军,这意见与君上一拍即合。父亲认为此乃水家之不详。为此,几十年情同父子的师徒一夜反目。 父亲自言自语道:“定州追杀成,是寻当年仇,烧我草帚场,是为何故?”说完,目光转向我。 出了这档横出祸事,均州百姓又要因为竹席而家家户户不得安宁了。 草帚场失手,没有生擒到成,萨里满接连喝了三大桶没有用掉的望春老烧。守在井边一夜的人,回复说成没有再从井里上来。这话让萨里满觉得,均州会水之人可以住在水里,就像草原上的人可以在马背上睡觉一样。 萨里满撒出去跟着成的人,回来报告说成常在望春古镇一家“蒋记席”里喝酒。成的手下常和蒋掌柜的骡车队做生意,不单从望春码头船上卸下竹子等物,还常在夜半三更偷偷运下货物来。萨里满亲自带人摸到了船边,弄到了一**袋神秘货物。 马刀尖子捅进去,麻袋就泄了气。萨里满看看刀尖上的东西,不很认识。手下人说是均州百姓常用来果腹之物,萨里满将信将疑,放进嘴里品尝,一口吐沫到了说话人脸上。 那是草原上牛羊都不会吃的东西。均州百姓怎么会吃沙子? 直到萨里满亲眼看到成千上万的水工,吃着那些东西,他才相信均州快要完了。大阿古斯十万大军之仇就可以报了。均州为了修筑惠国渠,已经极大损耗了国力,国家穷困到让修渠的人吃沙子和谷皮。 那些草原人从来不会用到的竹席,萨里满用比狼还灵敏的嗅觉打问出了用途。白日间一二十艘船并排在渠中,草帚竹席就是那里的用途。胆大心细的萨里满凭着直觉,嗅出了要找的“百水之门”与此有关。打草惊蛇之后,草原上的猎人会换一个猎物。成受到惊吓,定会加强防卫。均州方面也会加强收捕,自身安全更要多注意。萨里满通过观察和耳线通报,常在渠边见到一个肚腹隆起的孕妇,知道这是郑族的女儿。萨里满由此确定要捕捉的下一个绵羊。 这几日,父亲巡渠后回来言道,十数万水工有些异样,明明是在说话,见到我却欲言又止,刻意隐瞒什么。我劝解父亲道,许是这两天监造“江中横”,督促数十艘“摇命鬼儿”下游凿石导水,加之一把大火烧得人迷迷瞪瞪,歇息几日就好。父亲不再说什么。其实,不止父亲有所察觉,我无事在渠边走走,能够感到水工们隐隐有股子愤恨,再没有十年前那股子冲天干劲。父亲最是能和贫苦水工走在一起的,水工们往日和他是无话不谈。如今像被惠国渠隔开了的两条永不见面的河。 说来说去,水工们的情绪,归根到底在于银两。十年下来,一条前世未有的惠国渠摆在那里,虚空了均州国库,累垮了均州百姓。如今每月户部拨给督水监的银两,区区十二万两。十年前,一月拨银在百万两之数,有时在一百八十万两之巨。工部督水监是均州官场肥的流油的衙门。官场盛传父亲是放个屁都油裤裆的主。他们哪里知道,修渠是和战事一样,最为耗费银两的事情。这就是君上为何亲临离阳,蹲在惠国渠望春大坝不走的缘由。 修渠十年间,每每靠近山川河泽,在工余之时,父亲对水工们睁只眼闭只眼,允许水工们入山林、下河泽打打牙祭。如今在这望春古镇,人烟稠密之处,水工们下街行方便,刑部抓捕了一些,知会工部。成于是禁止数十万水工行动。虽没有山林河泽之利,恰巧水道畅通,若是成筹措有方,利用现成水道沟通有无,即可预防有大事发生。 成在少主的支持下,与户部勾结在一起,利用惠国渠黄金水道,做些令自己大得济的勾当。父亲不善理财,更多的是不愿背贪腐的骂名,自修筑惠国渠起,银钱都抓在成的手里。何处开销多少,何处支出多少,只有成一人清楚。银钱没有因筑惠国渠而耗掉,而是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人手里。那个人需要一大笔钱,来做一件很大的事情。 石船堤障水法,测算需银五十万辆。先前为运碎石,打造的十余艘“江中横”,大部分调集在望春大坝坝基,占据了惠国渠一半的宽度,准备装载碎石沉船。每艘“江中横”打造耗银约三万两,若想按父亲建三个船堤,每堤九船,共二十七船,还需造十二艘,缺银三十六万两。这仅仅是障水,筑坝、水闸诸般事宜还没提。建造大船“江中横”需要时日,需要熟练船工。催促成几次,总是以没有银钱为由胡乱搪塞。父亲明白,成就是有钱也不会往外拿,生生要君上要了自己的这颗白发苍苍的脑袋。 十三坝基场 “呸!”许献之狠狠地将一口饭吐了出来。瓦片做成的碗,摔得粉碎,巴掌大的一块米糠混着沙子。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许献之掰断了两只柳条。柳条一端蘸着米糠和沙子。 “对,这哪是人吃的?”、“在老家,牲口都不会吃!”、“成天克扣口粮,朝廷修渠是拨银子的”、“银子在哪里?谁看见了?”、“都让当官的贪墨了”、“对,那个姓郑的老头!”一群汉子见族长许献之摔碗,都跟着摔了碗,一张张嘴骂骂咧咧。 许献之自顾自说道:“整修河山,规划水利,本是利国利民之事。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奈何官吏层层克扣口粮,这叫百姓如何入口?”一脚踏在米糠和沙子上。 许献之望着一众人等,这些族人跟着自己从家里出来应惠国渠的劳役。短短数日,人人面皮黄瘦,如抽脂脱骨一般。许献之七十余岁年纪,眼中含泪,道:“我们一行从晋县奉闲村应督水监劳役出发时,有壮丁三千七百五十一人,沿路病殁三百一十四人。到达惠国渠时有活口三千四百三十七口。不足月,昨日清点,尚存活口一千八百五十六。殁去的一千五百八十一口,筑坝基塌方压死五十口,溺水三十四人,余者皆是瘦饿而亡。你们算算,饿死了整整一千四百九十七口。那都是精壮得地里耕地的蛮牛般的小伙啊,就都让抬出去填了这河沟。临死,连一口饱饭都没吃上,咱的香喷喷的随犁归、九里香、羊脂玉,哎……” 许献之说完,老泪纵横,从地上一堆枯笔中拿起一支,桶里蘸了朱漆,狠狠地在一个“丁”字上拦腰一笔,看着愣怔,随即补上两三笔,“丁酉十六”成了“丙酉十六”。 经许献之这么一说,在场有的汉子哭哭啼啼起来。一个壮汉道:“哭求甚哩,在这里是饿死,不如逃走,还能捡条命。”汉子声音高调,许献之向四外张望。 惠国渠工地上设有监工,由当地官府衙役、督水监护水充任。 好在没有监工在此,若是让监工听到,刚才说话的汉子,会吃到皮鞭,非皮开肉绽不可。为了修惠国渠,君上特命刑部颁布《筑渠律例》,对于逃亡、怠工、失责、毁坏惠国渠,都会严惩。 不能胡来。许献之比这些年轻人多吃了几口粮,知道君上王法的厉害。 “我们去求求君上吧。来路上我们不是遇到他了,我们只是想吃饱穿暖干活。”有人提议之后,马上得到所有人的附和。 “求君上?哼!”许献之看了眼那人,“你以为这是在给谁修渠?” “那族长,我等该怎么办?” “嘘,监工来了。” 许献之遣散众人,各自干各自的活计。为了泄愤,许献之将“丁”字全部改为“丙”字。第二日,负责运送石料的水工,归入丙字格,运往石船堤工地。 散工之时,许献之将族中十几位族中青年才俊唤到一处,密议到天明才散。再一日,那十几位青年,借着做工的机会,跑到坝基场各处闲聊,故意提及口粮。所到之处,无不愤怒声一大片。有位青年恰巧让督水监护水捉住,以妖言惑众为名,当场实施鞭刑。那青年被抬回,族长许献之亲自翻起小褐衣,见背部已经有人上了药。那青年谈及遇到一位挺着肚子的女贵人,将自己救下,令手下婢女对自己施救。 成想来想去,决定去见少主。见到少主之时,上午阳光充足。成干砸了草帚场的事情,还一直没有见过少主。因为心中已经拿定主意,成并不慌乱,求见少主,是为了比草帚场更为机密和匪夷所思的事。 少主立于院中,七名少女屈膝承迎。女子皆妙龄,每人面前一个笸箩,是妇女头饰之物。少女静如石像,个个屏气凝神,每个人头上扎着未完成的发髻。有的高耸,有的散乱披肩。 少主之雅好,成只是听说而已,今日总算亲见。只见少主两手十分麻利地在一名少女头上摆弄着。“给你梳个朝天髻”,在下人面前,少主神情想要严肃,还是忍不住笑了。 “奴婢谢过少主。”那少女欲跪下谢恩,少主一把扯住,方不至于头发凌乱。 “恕你无罪,你敢乱了发髻试试,要不了你的狗命。你也知道朝天髻是皇后、皇妃等人才能梳的。不是你们这些贱婢能享用的。朝天髻需戴花钗冠。王城里的苏皇后、费妃、陈妃她们,都是我给她们梳拢朝天髻。” 少主来在另一少女前,说道:“这是均州村妇的发髻,叫不走落,要是能配上茉莉花、白兰花当头花,那就更好了。村妇们下地干活梳拢这发髻,不会散落,才得了个名儿叫不走落。你这个行了,走走试试。”发绳将发髻挽结实之后,少主拍了一下婢女。那婢女保持姿势太久,猛然走动,冷不防一个趔趄。 此举惹得少主大笑起来。婢女紧张起来,这些人久在少主身边,知道惹少主发怒不怕,若是因着哪句话、哪件事惹少主发笑,牵连出那怪病来,性命就会不保。 少主这次是真笑。 少主来在最后一个少女跟前,极力压制自己的笑声。少主双掌不知涂抹何物,污泥碳一般黑乌乌。少主揉搓双掌,在少女面颊上涂抹起来。顷刻,少女脸面乌黑一团。 “在京师里巷,王公之女剪黑光纸团魇面,用镂鱼鳃中骨固定发髻,这种发髻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鱼媚子。走急不曾带得黑光纸,叫人挖来些惠国渠地下的黑泥。”少主边说边在脸上揉搓,其余少女听了,忍不住呵呵起来。忽而想到少主的怪病,强又各自忍住。 少主来在中间女子,深情凝视,绕着看了许久。这少女的发髻在成眼里十分华贵尊容,发髻张开像凤凰展翅一般,发髻宛转成数个发眼,上面插满了各色叫不上名的花枝。成直愣愣看呆了。 “屈曲作花枝插鬓”少主不舍得动发髻一下。 少女顶着这样一头的发髻,在少主催促下款步走起来。 “啊,这发髻的名字最美,步摇,随步辄摇。”少主看傻了一般,身体抖动起来,然后狂笑,“步摇,我只给一人梳拢过。哈哈,你们不配!”说完,竟不顾身体抖动和狂笑,要上前追打少女。少女们再不顾头上的各色发髻,撩起裙摆,逃命起来。 成上前拦住少主。 少主同意收罗全均州的竹席,令百姓输榆柳枝等物纳徭役。少主十分关心望春大坝,比君上还要上心。此令之后,望春大坝水道上尽是些载着印着喜字,均州百姓婚嫁用的竹席,还有裹尸的席子。 当成说出“坠马髻”三字时,少主仍然沉浸在方才的过手瘾,“那是最丑的发髻,均州没有人会梳拢那样的发髻。”一时之间,少主没有同前次暗杀联系起来,直到成讲述了望春古镇茅村蒋记席大火,死里逃生的一番经历,少主才抚掌大笑起来。 立着的成,搞不清楚少主是犯了病,还是想到了妙计。 “哈哈哈,正想栽脏于人,没想到有人露出头来。坠马髻们想要来搅和这脏水,就不能让他干着衣服上岸。哈哈哈。”少主大笑,旋即抖动起身体来。 “这段时间,你暂且配合那郑氏父女。望春大坝筑成,还有两月有余,坝成之日,就是我们成大事之时。”少主。 成点头称是。 对于坠马髻们的动向,要密切留意。 成从少主处回来,夜间无事,巡视望春古镇时,远远看到渠边十几人远近相随。十几人都渔翁打扮,青箬笠,绿蓑衣。众人将一老者围护当中。 成欲上前,看着那老者背影十分相熟,虑着草帚场大火,成身边带着不少人,水尺已然握在手中。成大步上前,十几位蓑衣显然腰揣利刃,警卫姿势站立,唯有当中老者平视惠国渠江面。 来在跟前,成突然跪倒,低声道:“是您来了。”身边一众互水不解,一位蓑衣轻声道:“君上微服私访惠国渠。” 护水跪倒一大片。 “起来吧,老夫观观景而已!” 十四君上慎思 在离阳祖宗宗庙之地呆久了,呆烦了,君上总是会去惠国渠边的一条减水河旁钓鱼,以排解忧虑。只有看着惠国渠的水,君上心才能安稳。 在历代祖宗灵位前,君上神情肃穆,恭敬有常,誓言要将均州变得国富民强。君上回首七十余年,自认为做了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都起自十年前。 击败均州历年死敌阿古斯,而且击败得那样彻底,是君上没有料到的。均州西北边境定州,是君上几代祖宗头痛的事。君上也曾领兵讨伐定州,双方在干旱少雨之地派兵列阵,无奈一是草原骑兵作战骁勇,二来总是粮草不济。为了舒缓将领们屡屡撤兵的懊恼情绪,总以随军军粮曹的人头抵罪。十年前,宏兴元年,君上决定彻底改变均州干旱少雨,庄稼不能灌溉,不能沟通下辖四十六县,毅然决然修筑自西向东沟通均州全境的惠国渠。这需要归拢整理均州境内大大小小四十一条河,聚集起来,泽披苍生,汇通天下。这是君上自以为得意的第二件大事。 君上精通军事,知道将领的重要。一将无能,累死千军。治河修渠,一定要选一个最懂河性、水性的人。一个叫郑族的名字,千百次灌进了君上的耳朵里。 君上轻甩鱼竿,想要钓上来一条菜头鱼。这种鱼当年与定州阿古斯行军打战时,将士们经常从清、浊江捕来烧着吃。这种鱼生活在均、定二州边境的清、浊江中,这两条大江是惠国渠的源头,也是第一件大事的源起。现如今,能够在境内腹地,祖宗家庙所在钓到菜花鱼,君上心内舒畅,这是对他倾尽国力修筑惠国渠的肯定。 那个郑族,一个泥腿子,号称天下第一水工,此刻就在惠国渠的对岸。君上远望水波飘渺的惠国渠。他有个女儿,据说同样精通修渠。只要三月后,渠上按期筑起一座雄伟大坝来,这十年心血就没有白费,修渠之事总算有了个完结。君上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种结局。这是他为何置长时间远离王城的风险于不顾,呆在惠国渠边的小城离阳的缘由。 郑族这个人嘛,一提到郑族,君上好似看到有鱼儿上钩,猛地一提鱼竿。 居然是空竿。 君上若有所失地望着晃动的鱼线。 郑族绝不同于手下的那些领兵将军,掌管六部的文官。论品级,郑族只是工部下面一个小小督水监的水丞,四品小官。王城之内,四品小官比比皆是! 但是,郑族这个四品可不简单。他手下掌管百万水工,比任何一个武将带的兵都多。十年间,这令君上彻夜难眠,芒刺在背。穿山凿岭,汇通河渠,确实需要极多的人手。君上明白,一个衙门交到谁手中,就是谁的。百万水工交到郑族手中整整十年,令自己夜不能寐整整十年。这姑且不算十年间花费掉的千万两白银。千万两白银啊,祖宗残破的宗庙,好多年都没有拨银修缮,随着惠国渠白花花的流水消逝了。 幸好,郑族出了个徒弟,成。 是成向自己建议修改河道,从阿古斯手中夺下清、浊二江。这个建议独特而大胆,自己听到时,心内砰砰直跳,激起了争霸的雄心,彷佛立刻在阿古斯那张脸上狠狠地来了一巴掌,为离阳的列祖列宗长了脸。少主赞成这个主意,丝毫不介意废除的惠国渠“北流”方案,北流流经之地可都是少主的封地。可郑族这个泥腿子此时跳出来反对,搬出一套治河当审全局,必河道、运道为一体,而后治可无弊的章程来反对。清、浊两江易徙易决,河性最是反复无常,不可轻易更改河道。两江水量足可与定州共享。郑族啊郑族,与定州共享,你想让清、浊两江水养肥草原上那些控弦之士?如此提议,究竟是何居心?你究竟有没有居功自傲,铗修渠以令君上? 当成引导着自己登上前投水库时,自己眼睛看到的是山势高耸的夷山顶上居然汪着那么大的一碗水。眼前波澜不兴的水,可以掩杀那些吃狼肉、喝狼血,骑上马就嗷嗷叫的草原狼?直到宿敌阿古斯因为争夺水源,率领精锐净出,旌旗招展来到夷山脚下。成一声令下,前投水库水闸大开,亲眼见到温柔的一碗水倾盆而下,白花花直冲夷山脚下一条狭窄山谷,直至大获全胜。后来有风声传到自己耳朵里,郑族对于水淹七军的做法,有非议,同徒弟成大吵一架,从此反目成仇。生平自鸣得意的第一伟业,你郑族居然是这么个态度,郑族想要干什么? 至于少主插手惠国渠,完全在意料之内。自己戎马一生,在生育子嗣问题上,甚为稀薄,年逾七十至今只有少主一人。对于少主,是恨不得,又动不得。水淹阿古斯十万大军后,少主莫名其妙染上怪病,放浪形骸,喜欢给妇人结发髻。宫中皇后、妃嫔十分喜欢少主的手艺。令自己放心之余多了几分忧虑。如此之人,岂能做均州之主。几次暗中观察,少主虽怪病在身,然聪颖内慧的根底仍在。少主怪病不除,如何做均州之主?若怪病除不掉,还有何人可做均州之主? 君上将鱼竿插在沙地上,舒缓一下久举鱼竿,已经麻木的手臂。仆役们献茶,饮茶毕,君上吩咐:“备舟!” 今日雅兴十分难得,要到江中风浪大处,钓几尾大鱼。江面之上,船只往来,惠国渠已开始发挥均州主航道的作用。据吏部奏报,王庭来往各州县公文,十之七八仰靠眼前这条渠。风平浪静时,公文往往朝发夕至。原先各路官驿,多处歇停。念及此,君上心内大喜,明年说不定就可吃上惠国渠水浇灌长出的粮食。均州土质肥沃,就是缺口水。自己飘在孤舟上的一个蓑笠翁,独钓的何止是漫天的寒江雪。 少主在扶植成,并不隐晦,都在明面上。督水监的权力,很大部分都掌握在成的手里。这种局面,足可牵制郑氏父女,在离阳很是睡了几天好觉,夜间几个嫔妃大汗淋漓。奇怪的很,自己精力尚可,为何后宫除死去何妃诞下少主之外,皇后及其它几位妃嫔都未开过怀。 郑族精力全在水工技艺上,这正是自己使用他的本意。成故意与郑族唱对台戏。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插手。技艺的事情,由他们水工们闹去。自己只需一条固若金汤的惠国渠。那样的话,百年之后,就可以在离阳宗祠面见列祖列宗了。 惠国渠是招险棋。离开王城,亲自到离阳来看看,还是应该的。为了修筑惠国渠,均州如承受全服铠甲的战马,四条腿崩得直打颤。路途上遇到的农妇,晋县三千人的队伍,都表明均州十年间疲敝不堪,需休养生息。 绝不可因渠失国。 惠国渠必须在三月内完工,远处那战船横列的地方,必须威武地竖起一座大坝来,管制船下的水龙。随着水波晃动,小舟跟着摆动起来。君上忆起幼时在宫中开蒙,太子太傅手把手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既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么就“渠能兴国,亦能毁国”。此刻君上觉得催促惠国渠赶工期,展示了自己神武明哲。 “君上,有鱼!”仆役跪地,一根手指指向鱼竿。 一条足有十斤重的菜头鱼咬钩,君上空有臂力,奈何不会在水中使用巧劲。仆役欲前来帮忙,让自己一声断喝,吓了回去。自己一定要弄上来亲手钓上的鱼。双手抓在鱼竿,放开了双桨,任由轻舟泛行。不知不觉间,轻舟已到惠国渠对岸。 “上来吧!”护卫们识趣地欢呼起来。 这鱼黑乎乎的鱼头,抱在怀里浑身黏糊糊,扑腾的怪有劲,两只惯使百余斤大刀的臂膀,拿涅它不住。水里的东西贼性大。手起掌落,十斤重的菜头鱼不再动弹了。 “晚间令御厨炖鱼汤,与众将士一起尝鲜。”君上把鱼儿高高举起。 还有一件事,草帚场着火那晚,自己恰巧就在隔岸观火。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自己不止一次狐疑,是不是针对自己。掐指一算,离开王城已有月余。除打仗外,自己从来没有离开王城这么长时间。少主也在惠国渠,这把火与他有没有干系?督水监的奏报,找个理由就想过去,字里行间有包庇成的意思。不知是不是郑族的意思,若是,这个人十足的厚道。渠成后还要养。想到此,君上一乐,毕竟不是浸淫官场之人,只是一界水工,还没学会扣屎盆、扇阴风点鬼火那套官场把戏。即便他们把罪名坐实到成的头上,自己也绝不会动成。 自己撒出去的人回来报告,那把火与定州小阿古斯有关。前投水库之战后,定州已经没有侵犯均州的势力。自己正盘算着,惠国渠养狗国十年,待兵强马壮之后,再行征踏定州。呵呵,如若真是定州小阿古斯所为,自己悬着的这颗心就可以放下了。名将之后暴鸢,经由自己撮合,与郑族之女姻亲,现率领十万兵马,抵御定州。小阿古斯估计干渴坏了,派出小股蟊贼骚扰一下,不必管他。 十五君上召见 君上突然召见,地点在就在眼皮跟前惠国渠望春大坝。更令人讶异的是,君上点了我的名。执事仆役半步不肯离开,其中意味,我等父女怎会不知。来不及收拾准备,直奔望春大坝。 君上一身绿蓑衣,光着头,手里牵着一尾很大的鱼。眼尖的我一眼看到,成早于我们到了这里。草帚场大火后,父亲慎微,与我灯下斟字酌句,回复了君上一道文书。连日来君上并无任何旨意颁下,令父亲治水筑坝之余,整日忧思恐甚。原来君上等着在这里算总账。 父亲跪倒施礼,我勉为其难正要行礼,君上道:“那女子不必。唔,郑老丈,这是……?” “小女郑英。”父亲。 “哦,可是将军暴鸢之妻?” “正是!”父亲答话后,我的脸颊漾起绯红。 “老夫的虎将有后,可喜啊!唔,身子不便,立于一旁即可。稍后有话问你。” “是!” 居然有话要问我?不免一阵嘀咕。要知道眼前站着的,可是堂堂均州工部督水监水丞、均州工部督水监副水丞两个人。他们直接负责惠国渠修渠一应事宜。有何话要问我一无官无职女子。 君上脸上堆起乐呵来,笑嘻嘻走上前两步,单手扶起伏在地上的父亲:“老丈,你修的一条好渠啊。” 父亲顺着君上的手势,本欲起身,听君上的话,细品之下竟含有别的意味,只得赶紧下跪。 “哎,老丈,快,快快平身。”君上不容父亲再次下跪,加大了托衬力度,父亲只得顺势起身。 “我说的是这个!”君上拎着的一条大菜花鱼,在父亲面前晃。那鱼已经脱水而死。 父亲用短襟小衣的袖子抹汗。仓促之下父亲见君上,没来得及换官服。“君上,真好钓术。”父亲的奉承,连我听在耳中,觉得木讷呆板。 “不对,是你筑的好渠,蓄起我均州的好大水。有好大水才能养大鱼啊。”君上还是乐呵呵地笑着。 君上没有提及草帚场大火一事。那么成为何会早早地出现在这里?成巧舌如簧,这一点比父亲强的多。 君上看起来兴致颇高,父亲慢慢放松下来。君上锋机一转,手指惠国渠江中:“那个大坝,定要在三月内筑成呵。”说这话时,君上的脸皮成了门帘子,说拉起时拉起,说放下时放下。君上这个不懂水的,给天底下最懂水的,出了一道最最难解的题。 “君上,我与小女已经想出了石船堤障水法。此法即可障水,卸入江中的碎石可以合龙江水,亦可筑成坝体。最是省时省工省料。”父亲说到水,那种在君上面前的拘谨,才会褪去。 “可有什么困难?”看得出来,对此一举两得的治水妙法,君上是有兴趣的。我在一旁着急起来,木讷的父亲谈起水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但若谈起银子来,便哑了口。治水修渠就是个销金库,渠上每日十数万水工,人吃马喂,哪一样是离得了银子的。父亲看了一眼成,便不再言,让君上自己体会其中意味。君上是何等聪明人物,能看不出这些眉来眼去。 “老丈,我把这条渠交给你,你是总修渠。”君上将球踢回。 今日若不把事情说明,父亲一举两得的妙计就会停工,到时可就不是说说嘴那么简单了。 “禀君上,小女子有话讲。”父亲听闻,暗暗松了口气,成投去了厌恶的一瞥。 “哦,郑族之女,暴鸢之妻,你快讲。”我见君上没有责备的意思,从容讲起来。 “启禀君上,如今每月户部拨给督水监的银两,区区十二万两而已。十年前,一月拨银在百万两之数,有时在一百八十万两。石船堤障水法,测算需银五十万辆。先前为运碎石打造的十余艘“江中横”,每艘“江中横”打造耗银约三万两,建三个船堤,每堤九船,共二十七船,还需造十二艘,缺银三十六万两。即使银钱充足,建造大船“江中横”即需时日,也需熟练船工。这仅仅是障水,筑坝、水闸诸般事宜还未绸缪。” 君上不再说话,一人独自来回踱步。父亲面色焦黄,眼珠子盯着君上的靴子尖。成面无表情,动了一下身子,那拨浪鼓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 “国库空虚,百姓疲敝,我举一国之力治水修渠,不曾想仍如此艰难。”君上有感而发,望着远处石船堤,默不作声。许久,才又说道:“破釜沉舟,终会渠到水成。” “你们督水监作何筹款之策?”这一问,问懵了在场之人。向来督水监只管凿河修渠,筹措银两的事宜,向来是户部职责。我明白君上此问的深意,他是想甩开户部的羁绊,另寻门路筹措银两,把望春大坝修筑起来。再次筹款必定不能打均州百姓的主意,也实实不能再去打百姓的主意。有些话不能当着君上面言及,打着修渠的旗号,均州各级官员抽了多少民脂民膏。只怕不用讲君上也心知肚明。 “启禀君上,诚如所言,如今国库空虚,百姓疲敝,再不可从百姓身上动刀子。对于百姓,只可休养生息。如今惠国渠粗具形制,所过干旱的二十七县,夏种之时可通惠国渠渠水,以作灌溉之用。明年丰收必定在望,百姓即可果腹。三年之后,家家即可小康。君上看到,惠国渠大部分江段,可通百石以上货船,南来的北往的,巨商大贾都以此渠生利。即此一二年,户部开征通航税,过渠货物百而税一,既有大额税款入缴国库。那时,国库会前所未有之丰盈。”我边说边察言观色,君上容颜舒缓,偶露笑颜。 “前日小女子在惠国渠边,与我的医女看到有一个水工因不满伙食太差,遭到鞭笞,我们把他救了下来。修渠十年,均州百姓疲敝,民力不堪再用,需休养生息。然均州西北边境,与定州相邻,驻有精兵十余万。经君上运筹帷幄,定州不必忧虑。我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十万精兵,大部可做它用。” “你是说”君上心领神会,用手画了一个圈,然后定了定。我点头称是,两人都不言明。这里面可大有文章,劳累不堪的水工可返乡务农,大笔军费豢养的士卒可以修渠护渠,从而一举将惠国渠牢牢置于君上掌中。 “定州草原人多食牛羊,难以克化,餐餐需饮用茶叶。”此时,正巧一艘挂着老字号的运茶船,缓慢从惠国渠江上通过。“即刻万里通渠,将均州东南所产甘蔗清,直挂云帆济沧海,一渠运抵定州。定州则以军马、毛皮等以货易货。据小女所知,甘蔗清在东南无县一两仅二文钱,运至定州一两银钱,足足十倍之利。区区筑坝五十万两银钱,应该不在话下,而且取自定州。”话未讲完,君上急忙高声喝道:“好!” 君上回头意味深长地盯着成看了片刻,成浑身不自在,拨浪鼓响了两下,君上看了一眼父亲。 瞬间卸下千斤重担,君上忽而感到无比乏累,伸懒腰打呵欠。仆役上前,询问是否回去歇息。这是送走君上的大好机会,父亲与成都伏地叩头,劝君上回去歇息。 君上识透了此等把戏,摆手道:“你们休要撵我回去。难得今日兴致,我还要等一个人。” 父亲左右环顾,不知何人值得君上亲自等候。成木柱子般立在那里。我脸颊微微泛红,不知自己预感君上说的那个人,是否一致。 不多时,一艘“摇命鬼儿”直冲冲劈波斩浪,来在岸边。船头迎风立着白衣飘飘少年男子。我一看,果不其然,就是他! 两天前,隐居的少主侍弄了一番心里痒痒的技艺,在少女们头上大肆霍弄一番,接到一封密信。来信抄写了一首诗文。诗文如下: 我居江之头,君居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 少主看完,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身边人顿时紧张起来。 是该露面了,这么躲着也不是回事。少主猜出这是君上令人写的,行伍出身的君上,特别爱在人前摆弄学识。这肯定是君上不知从什么书上无意间翻到的,读了字面意思,觉得十分有趣,令书吏抄写下来。 君上没搞懂,这是青年男女私情的诗句。故令少主枉自发笑。 白衣男子下船,见君上便拜。君上怜惜幼子,急忙拦住:“啊,我儿,快来看看为父留给你的惠国渠!” 十六危险初现 少主的到来,令所有人惊讶不已,只有我满面羞愧,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肚腹。想要拔腿离开,又恐君上作难,只得低头远远避在一旁。看了一眼他之后,头再不往起抬。 少主躬身施礼,君上佯装生气:“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出了王城。我走旱路,一路辛苦;你倒轻快,户部官船顺水而下。来就来吧,来也不吱声,躲起来不见我,想干什么?” 少主似早有准备,和盘托出想好的说辞:“君上,儿臣一出王城,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儿臣以为督水监郑大人会替儿臣禀报一声,就图省个事,想要亲眼见证均州第一胜景望春大坝筑成。晚一些再来给君上请安,怎么?郑大人没说儿臣已到惠国渠?” 君上离城,少主擅离职守,这对面和心不合,相互提防心机颇深的均州第一父子,见面后就是一番唇枪舌剑。君上是因为惠国渠关乎国运,不得不来;少主冒着君上的忌讳,明目张胆来到惠国渠,想必另有隐情。这对不睦父子的话锋,让父亲这个局外人无意间卷入了政治漩涡。 果然,君上听完后,盯着父亲问:“怎么?少主来你提早知道?”听到这话,我为父亲暗地捏了一把汗,若父亲答不妥当,会引起君上无端的猜疑。 父亲果然一惊,半天呆在那里。这样的局面,比溃坝决堤还要可怕十倍。父亲陷入两难之地,若说不知,惠国渠水运归他掌管,一切船只他都会知晓;若说知道,怎不向君上言及,这是杀头的欺君之罪。 少主一来,只言片语便转移了君上的怒气,置父亲于火炉上烧烤。 父亲箭在弦上,不得不说:“户部官船航行惠国渠,每日都有水情呈报,我是知晓的。少主前来惠国渠,不知君上作何安排,因此至今尚未前去跪安,请君上、少主治罪。” 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父亲的回答天衣无缝,字里行间就是那么个意思,你们父子玩的鬼把戏,关我们下臣何事? 少主呵呵一笑,主动接过话头,谈论起君上手里的大鱼来:“恭喜君上,钓到了大鱼。难得、难得。” “这里水大,容易浑水摸鱼。”君上道。 “谁敢?儿臣只想吃君上留给儿臣的鱼。”少主。 君上提起鱼扬长而去。 父亲近来手上多了一个物件。那是一件730珠崖柏木制成的念珠,父亲已经不用更夫来计定时间,而是自己一步一念珠来计算时日。离君上期限只余两月。 望春大坝进展还算顺利,与君上会晤之后,我的意见看来是部分采纳。军事方面,目前尚未有一兵一卒前来大坝报道,可是银两每月增加了十余万两,听闻是从暴鸢军费中临时抽调过来。用于造“江中横”大船的木料、桐油、铁钉、麻绳、油漆等物源源不断水路运送到造船厂。父亲白日奔波在草帚场、坝基厂、造船厂还有望春大坝的石船堤。成将从民间收缴的竹席、草帚按照用途分类成岸帚、水帚、龙尾帚、拦头帚、马头帚以备治水合龙之用度充足。父亲在百忙之余,不忘停步在出水的石鱼旁近观远望。甚至命人用拓片的方法将石鱼上的秘密纹路弄在羊皮上,带回公廨秉烛夜读。 我闲来无事之时,身子还能挪得动,总会在公廨书房内陪坐。这日晚间,父亲左手执念珠,食指不停拨动枣核大的念珠。右手在石鱼纹路上指指点点。近些时日,父亲用在石鱼图上的精力远比总水图还要多些,想必颇有些心得。“趴”一声脆响,接着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之音,忽而蜡烛又灭了火。 烛火重新点燃,父亲闭目仰躺在椅子上,脚底是散了一地的念珠,脸色发白,不发一语。我第一时想到父亲连日操劳,身体过于疲累了,想唤医女小红或是朱立来。父亲闭着眼睛摆摆手,口中吐出一句话来:“不必,他们解不了我的心结。” 近几日筑望春大坝的钱、物都得到缓解,父亲怎么凭空生出心结来。父亲扬手时,一滴血珠滚落下来,细看之下,翻动念珠的左手食指被拇指硬生生掐出血来。 我赶紧递上热水,小啜一口之后,父亲说出一句令人诧异的话来:“望春大坝难筑成矣!” “父亲?” 父亲将石鱼图羊皮推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个。”那石鱼图羊皮并无半点文字,全然是些长短不一的线,隔空一段是一个符号。洋洋洒洒刻满了整张羊皮。这张羊皮分明是墨染,居中之处居然有两滴红点。 “这石鱼是不是被人刻染过?”我。 父亲点点头:“何止,他是捷足先登。”石鱼庞大,自打出水就立于惠国渠岸边,任人观赏。为避免风吹日晒雨淋,父亲命人加盖了亭。父亲口中的他,不用问就是那个身上带着拨浪鼓,成天响个没完的成。成也刻染了一幅石鱼图,且在我们之前,用的是朱墨。父亲竟会因为这个而掐破手指。石鱼立于惠国渠,渔夫贩卒皆可驻足观看,成看一眼,何必如此?说不定君上、少主手里也有此图。 “不在于此。我是从这石鱼图中偶然悟到了水象。好生可怕!”我赶忙去看那些长短不一的横线,还有那些从未识得的天书符号。 “英子,为父治水一生,阅过古人治水之书《行水金鉴》、《河渠纪闻》、《河防疏略》、《河防刍议》何止一遍,有些可整段背诵。自从你无意间从惠国渠江底打捞上来这石鱼,便让老夫痴迷。这石鱼图上虽没有只言片字,却记载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包含了千年的水势。”听闻父亲之言,我再次望向石鱼图,那些长短不一的横线,宛若条条江水。 父亲站起身来,脚踩过那些念珠,伸出手指亲自为我指点:“你看,这个符将百余年来的水势断开,水势分枯水、丰水。看来上古这百余年风调雨顺、水势安澜。”那些线条果然短细,没有粗长的。再看这里,父亲手指滑过,直指第五,“这个百年就不好过了,竟遇些百年不遇的大水。”果然,这处连续几个粗线,中间夹隔了极短的线。那时的人生活惨不忍睹,接连着几年大洪水,冲毁了农田房舍、妻离子散、好不容易盼着洪水过去,又是几年的大旱,土地龟裂,民不聊生。 “你整个看,石鱼图每八百年一周期。如此算下来,接下来这里虽是空白,却可依葫芦画瓢,参照八百年前的水势。”说完,一支朱笔在手,依照八百年前的水势,父亲浓浓地添描了几笔。 接连几条粗长的红线,其中一条前所未有的长,长过图中所有的线! “父亲,这,这,这……”难怪父亲会惊恐悲愤地掐破手指,连我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浮现出随父亲修筑惠国渠十年来经历的遭遭大水。宏兴元年那场大水,导致前投水库溃库、淹死十万定州兵、成把不幸溺死爱子船儿仇恨发泄到父亲身上;宏兴三年,连日大雨清、浊两江水夺了从未行过水的千亩生地作为河道;君上执意要惠国渠“南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宏兴六年,大水冲毁了惠国渠强记、王桥等县渠段,淹没良田数万顷。这印证了石鱼图上父亲添描的道道红线,这石鱼真能未卜先知,预测水势。那么,更让人害怕的是,最后这根最粗最长的红线,意味着什么。父亲一直抖抖索索的手,连着画了三次,才勉力画完。 最后一根红线,我们还未遇到,均州立国已近百年。正在修筑的望春大坝,惠国渠渠段都要经历前所未有的考验。 “父亲,石鱼图或是古人杜撰,大可不必…”话未说完,父亲截住话头子,硬生生不让说下去。父亲此刻像敬畏神灵一样敬畏石鱼。“你以为老夫偏听偏信这石鱼,我怎么敢拿身家性命,均州亿万百姓、花费百姓民脂民膏筑起的惠国渠来取笑。连月来,我夜夜伏案,查证古人治河书中所记载,用来佐证石鱼图。” “如何?”我追问道。 “大体不差!”父亲重又跌坐回椅子。 十七约定暗符 父亲从石鱼羊皮刻上产生的洞见,像一颗即将压下来的千钧巨石,沉甸甸地栓在心头,让人难以展颜。 在父亲预见未知隐患之时,一些能够毁坝的事情正在酝酿。君上惠国渠边一番谈话后,筑坝有所起色。成在少主支持下仍然把持惠国渠财用支度,借机敛财的态势丝毫没有收敛。惠国渠每月用度从十二万两白银增加至二十二万两白银,更加刺激了成敛财的胃口。不仅往水工日常口粮泡水掺沙牟利,货船空船而归时满载腌猪、牛皮、猪鬃、谷物等货物,双倍其利。成使用的船,船头挂户部官船旗,过惠国渠河运税卡,只纳半税或者逃税。有人利用惠国渠与国争利、与百姓争利。 按照督水监的规矩,河道维修的劳力,称作“渠工”,每人每月一两五十钱糊口银子。负责管理“渠工”的,叫做“老人”,每人每月二两五十钱银子。负责治水修渠,懂得治水之道的,称作“水工”,每人每月三到五两银子不等。这些人当中,不少是跟随父亲的。督水监衙门里的,称作“护水”,吃的是皇粮。成将“渠工”和“老人”的每月糊口银扣去一两,“水工”的月银减半发放。修渠的人经常是三五个月见不到银子。这些情况,一些跟随父亲的老水工,拽着父亲的耳朵往里灌风。自从成一绝师徒之情后,父亲对成的态度大变。老水工说的多了,父亲解开自己腰包,将积攒的俸银散与大伙。这是父亲的善心,绝非解决之道。 这几天,由晋县奉贤村征召的千名渠工,正在老族长许献之的组织下,进行着一项秘密工作。为了泄愤,许献之机缘巧合将“丁”字改为“丙”字。读书识字的许献之虽不明白这些石头上为何会篆刻画字,他却觉得这是筑坝必须之举。既然惠国渠不能体恤百姓,那么这些识文断字的渠工,就要用手中的这支朱笔来做些文章。开始时是改字,到后来是无中生有,故意将“辛卯十一”改为“乙未十二”,只要石块所在类别总数合口即可。出苦力的劳役大多不认字,只知赶着骡车运送到石船堤。 晚间,腰酸背痛的许献之无意与年轻后生争抢一条烤鱼,此刻许献之正用一口破瓦罐烧水。他想用热水泡泡脚,每日蹲着劳作,让他双腿双脚肿胀得厉害,晚上歇工后烧水泡脚,觉得舒服些,夜里睡得安稳,起夜不会多。鱼是负责各处串联的一个族人,从渠工众多的采石场带回的。其他负责联系坝基厂、石船堤、草帚场的族人没有归来。采石场需划着摇命鬼儿下河碎石,时常能得些鱼儿,打打牙祭。 许献之将双脚没入热水中,舒服得他直哼哼,泡了一会儿,额头微微冒汗了。那些三月不知肉味的年轻后生,成天吃那些畜生都不爱吃的泡水掺沙谷糠,胃里直冒酸水。今日见了烤鱼,闹哄哄的嚷个不休。许献之闻到飘来的烤鱼味道,口中生津,油水耗干的肠胃,咕噜噜叫唤起来。心里惦记着派出去联系坝基厂、石船堤、草帚场的族人,不知那动则万人的场情况如何。采石场渠工的头人,命人将一整条“摇命鬼儿”的菜花鱼送过来,十有八九是有门。 负责联系的人风风火火跑回来了,许献之把泡脚的热水洒了一地,一只赤脚踏在地上浑然不觉。一个教了一个一辈子私塾,识文断字的老先生,第一次做这样惊天动地,逮着了要掉脑袋的事。 “怎么样?”许献之脚放进鞋里。 “大伙都受够了,嗷嗷叫!”族人兴奋地大声道。许献之恨不能上去掐住脖子,让他小点声。这事情只有自己和宗族内几个心腹子侄知晓。派出去和几个场坝的头人联系,就是这几个信得过的人。许献之看着几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毛孩子,心里慌作一团。 “只是”,听到这两个字,许献之身子猛地提了一下。“怎么?让护水有所发觉?” “不曾。几位头人疑惑,族长为何不写书信,订好盟约,好便于行事?”族人带回的疑惑,让在老家桑树下没事就翻《孙子兵法》的许献之,险些笑出声来。 “他们岂不闻,背主谋事,岂可定约?万一有变,那不露馅了?有了书信,不落了把柄?再说,人心隔着肚皮。”许献之没往下说,不由得为那几位粗鲁的头人担忧起来。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没有凭证?几位头人不知何时举事?”族人讲出自己的道理。 许献之走出树棚,族人不明所以,跟着走了出来。 仰望星空,点点繁星绕着一轮晓月,许献之手捋长须,长出一口气。这次举事,已抱定捐躯之心,活了七十余岁,生死无憾,只要这十数万受苦人能够吃得上口算是饭的东西,不致在惠国渠望春大坝旁活活饿死,就心满意足。 这几日难受的厉害,一日三餐所食,都吐了出来,人也日渐消瘦。这可急坏了小红,父亲是把我托付给了她的。小红整日嚷嚷,暴鸢将军见了她,会狠狠地抽她鞭子。小红不是上山采药草,就是令人在惠国渠中捕鱼,炖煮鱼汤给我喝。小红医道尚可,只是厨艺嘛。鱼腥味呛得我一阵恶心发晕,看在她整整一个上午都在为我火灶边操劳的辛苦,我勉强尝了一下。 “姑娘别烦,说来奇怪,这些日子守着这么大一条江,按理说什么鱼儿吃不到。可就是怪事,偏偏咱们这段惠国渠里鱼少得很。只有这喜欢烂泥臭水沟得鲇鱼,还弄得来一些。鲤鱼、草鱼、鲢鱼、菜头鱼都不见了踪影。”小红见状,说出了她的苦楚。 要筑大坝,拦腰截断江水,那么多的草帚、石块入江,一片浑水之中,哪里有鱼儿肯来。想必只有爱钻臭泥沟的鲇鱼才肯来。 “也奇怪,我出去采药,见到那些受苦力的渠工,火架子上烧鱼吃,不知弄了什么佐料,让火一烤,还是蛮香的。他们住的那地儿,竟然扔的满地的鱼骨头。我看啊,惠国渠中的鱼,都让这些干苦力的渠工,上工时顺手捞了去。”渠工若能够顿顿有鱼虾果腹,那我宁愿整条惠国渠中的鱼虾,都游来让他们吃掉。渠工每日操劳,他们吃的东西,远不如鱼虾。 我想出去走走了,这几日心悸眼跳,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父亲对我言谈石鱼上的天机水势之后,无事总要到望春大坝去转一转。掐指算来,三月限期已用去一月有余,工期如此紧逼之下筑成的望春大坝,能否抵得住那条最长最粗的红线。 惠国渠出奇的井然有序,几个大场分工有序地进行。我和小红穿梭在惠国渠工地上,迎面过往的都是渠工、水工、老人和监工的护水们。渠工们处于最底层,他们生活困苦,个个面如菜色,身上穿的褐色小衣碎成布条。这正是我心心念念牵挂的事,这比父亲从石鱼上洞察的隐秘水势还要危险,更能摧毁世间一切渠梁坝场。 一个渠工从我身边经过,脚下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向我倒来。我急忙护住肚腹,那渠工反应奇快,捡起不慎跌落地上的帽子,遮住侧脸的发髻立时披散下来,渠工很快站起身形。此刻一条混水绫牢牢拦在身前。小红大叫一声,急忙跑来关照我。幸好我没事,那名渠工趁势离开,混入浩大的做工队伍中了。 “那个不长眼的,哪里去了?”小红恶狠狠骂道。 “先别嚷嚷,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看我沉思的样子,小红傻了眼,说道:“是不是撞到了肚子?”我道:“那倒没有。只是刚才那个渠工有些怪?” “渠工嘛,都是蓬头垢面,哪里怪了?”小红不解地问。 “那人的腿,佝偻着,近身那股味道,不是寻常渠工的汗水味道,而是熏烤肉的味道。那发髻颇为怪异,修渠十年,你几曾见到渠工留着那样的发髻?”我道。 “不管那些了。先让我检查一下伤着了没有,你现在可是双身子!” 十八石鱼近旁 许献之不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早早来到石鱼旁等待着。这个识文断字的老人,近来对石鱼萌生了兴趣。夜色将黑未黑,许献之不顾老眼昏花,几乎是将眼睛贴在石鱼上,瞅着那些细细密密的纹路还有符号。 他的耳朵机灵地听着四周的动静,眼睛不时望着月亮,激动地对那个月相的到来又盼又怕。此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让他在恐惧时生出了读书人修齐治平的抱负。自小饱读经史的他,年轻时读到那些出将入相的故事,会推开窗户,热血沸腾地闻鸡起舞。如今老迈,但一想到望春大坝十数万人将听从他的号令,觉得帝王将相不过如此。 许献之在等待着草帚场、坝基厂、造船场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头人的到来,装作观赏石鱼一样,假装无所事事地密谋大事。起初,头人们一致反对在人群喧嚷的石鱼旁。石鱼出水矗立在惠国渠旁,已经成为当地一大胜景。他们认为那个地方人多嘴杂,极容易泄露机密。造船厂头人认为应该驾船到惠国渠渠中的孤岛上去。许献之认为不然,成大事者不谋于众,但可以议于众。谁会想到人多混杂之地,会有人密谋不可轻易示人之事。在许献之的坚持和说服下,别的头人一个一个被击破。 头人们装作饭后无事,依然穿着上工时破烂流丢的褐色小衣,三五成群混迹在观赏石鱼的人群里。许献之觉得今晚只需确认两件事,何时?何地?即可散去。 许献之咳嗽一声,别的头人立刻停止攀谈,静下来做好在人群纷乱中听取号令的准备。 “夜色大好,再有两三日就是月半之夜了。瞧,我老糊涂了,今日是五月,嗯嗯额,初七。明日就是上弦月了吧。”许献之嗓音不高不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者的自言自语。 “观赏月色最宜到水中央处,依我看石船堤上最妙。”许献之以手捋须,环视周围,与那些手下头人们频频点头呼应。 不久之后,许献之先行离去,余下头人们三三两两自行离开。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人的言行举动。但有一双眼睛除外。 一双白森森的眼珠子紧盯着许献之和头人们的举止,两只草原狼一样的长耳朵在风中捕捉到了许献之的每一个字词,并且还在不停地咀嚼消化。突然,萨利满狠狠地捶了一下胸口。这一举动,惊得一旁过路的两个渠工一跳。萨利满走了两步路,再次引得渠工注视起那奇异的步态来。 草帚场的头人有些落单,刚刚在草丛中解决掉了内急,此刻宽松的褐色小衣还没提起,一只刚硬有力钳子般的大手猛然从后面掐了上来,死死扣住了喉结。 “别闹!”尚能呼吸的头人感觉到这次耍闹有些过分。 “快说,你们议定了些什么?”听到这句问话,头人头皮发炸,魂一下子飞了出去。 “我说,我说。”钳子般的手稍稍松动了些。 “五月初八……上弦之月……石船堤……”萨利满将头深埋进头人的耳朵里,直到听懂了头人的每一句话,并追问了自己的疑惑之后,拇指与食指一用力,弄死一只绵羊一样结束了头人的性命。 “扑通”,月黑风高,一具死尸抛入惠国渠江水中。 头人的褐色小衣披挂在萨利满身上,有些小。萨利满满意地瞅瞅这身新行头,满意地笑了。他认为抓住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借助十数万渠工的力量,摧毁百水之门,解救干渴的定州草原。 许献之回到居住的树棚,开始烧水泡脚。脚伸进水里,烫得一哆嗦。脑子反复推演行动方案,以至于没有加冷水。再有一日,就要干一件生平从未干过的大事,这对一辈子都在晋县选那个小山村教书任族长的许献之来说,难以平复惆怅之感。若不是君上征召一介老儒修筑惠国渠,途中有幸见到意气风发的君上,为渠工鸣不平的侠义心肠,都不会让一个风烛残年的他,舍弃残躯要一试身手。许献之起身,端起余温尚热的洗脚水,出了树棚,来到惠国渠边,将一锅浑水倒入惠国渠中。 “这次不做则已,一做就要把这整条渠,整个均州搅得风浪四起。”望着平缓的惠国渠,许献之咬牙发誓。抬头望向夜空,那轮月兔皎洁如玉,露出半个面纱。明夜正是初八,上弦月当空照,望苍天在上,保佑我等成功。 我心里暗笑小红的小题大做,一路上一再答应她,不会将今晚的意外告诉老爷,更不会千里飞书报与暴将军。料定我并无大碍之后,小红仍不堪厌烦,在药锅前忙的团团乱转。我则匆忙移步到父亲的公廨,找他老人家商议一番。 “竟有此等事,英子,你无大碍吧?”父亲关切的目光扫到了我日渐隆起的肚腹。 “我无事,我只是担忧有人趁机作乱。”我将隐忧全盘托出,希望能引起父亲足够的重视。 “你是说,上次陷害成的那些人,搅和到咱们修筑望春大坝的事情上来了?”父亲。 我点头。 父亲放声大笑,然后摆摆手,道:“我儿,决然不会,那些草原狼,也就会放些火填些乱罢了。治水筑坝的事,他们根本不懂。” 见父亲如此说,我也要说出我的忧虑:“父亲常说,以人治水,不如以水治水。可孩儿认为,以水治水,终需以人治水。” “哦,愿闻其详。”父亲一听水,便来了劲头。 “父亲,惠国渠也罢,望春大坝也罢,哪一个不是渠工的膀子扛出来的。可眼下,渠工的伙食待遇,实在不是人吃的。生了病受了伤,更是无医无药。人死了,扔入江中喂了鱼虾。一日之内,可有百十具尸身抛入江中。如此下来,极易引发民变。到那时,父亲毕生心血营建的惠国渠不是毁于石鱼所记千年一遇的大水,而是毁于惠国渠两岸数十万愤怒的渠工洪流。”我有些激愤,言语间有些冒犯父亲,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父亲轻咳一声,算是对我大不敬的弹压,转过脸去,挑挑灯油的捻子。 “英子,你所说,为父知晓,也是极为体谅。那个人掌握修筑惠国渠的银两。他的背后还站着有人。那个人可是日后均州之主啊!不瞒我儿,为父修渠十年,已经身心俱疲,只想望春大坝筑成,找一水乡,养此残生。那些水工饭食是差,可他们不是守着这一整条惠国渠吗?那渠里鱼虾有的是,尽着他们吃。渠工兄弟们再坚持两月,望春大坝一成,大伙就都能回家了。那时惠国渠的水灌溉均州土地,大家都能吃上饱饭。没难为我十年艰难修渠一场。”父亲对以后充斥美好幻想,丝毫嗅不出眼下瘆人的恐怖气味。 父算是给了我答复,埋下头去看石鱼羊皮刻纸,小心谨慎地预防那千年一遇的大洪水去了。父亲虽未明言,然极看重天下第一水工的名头。这一点,就像惠国渠江边的水鸟爱护自己羽毛一样。再有两月,渠工就会解散,与父亲没啥关联。可是惠国渠若是经不住石鱼羊皮刻纸记载的千年一遇的大洪水,那可是奇耻大辱。君上已经许诺,渠成后,要在渠头立碑,上面镌刻修渠人的姓名,供万世景仰膜拜。那可是父亲梦寐以求,光宗耀祖之事。依我小女子看来,那是君上看透父亲所思,所欲,拿绳索把父亲活活套了起来。若是修渠有差池,便让后人唾骂你千世万代。 既然父亲无心听下去,我肚腹中的宝宝也在踢我了,我也算尽了全力。我不想放弃挽救惠国渠的最后一丝机会,然而天命使然,非人力所能为之。 第二日,阳光灿烂。一早醒来,心烦意乱,一打听,才知道昨晚石船堤出了问题,父亲一早就赶了过去。我放心不下,匆忙喝了小红煮好的粥,不顾身体不便,急忙赶往石船堤。 今日无端生出许多怪事,渠工们整齐划一,做着手里的活计,没有一人偷懒,也没有一人被护水鞭笞。渠工们着急想完成手里的活计,好去除枷锁,赶往某地。头人们卖力地呼喊着号子,一领众和,震天彻地响着,渠工们汗如雨下,个个憋足了一股劲儿,监工的护水们甩动的鞭响被渠工响亮的号子声淹没,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得惠国渠渠水都为之畏首畏尾。 无端由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坏事了! 十九渠工暴动(一) 父亲不能呼吸。他的身后由无数的人拽着纤绳,喊着壮天的号子,绷得紧紧的纤绳死死拴住父亲的脖颈。纤绳另一端是无数张愤怒至极的面孔。此时,一股滔天巨浪突然从窗口涌入,冲上我的绣床。 夜里无来由的一个恶梦惊醒我,醒来时满身汗水。 披衣起身,推开窗户,玉兔高照正是上弦之月。黄历正是五月初八。屋外静得出奇,内阁是小红发出的呼噜声。 一人步出屋外,父亲屋内漆黑一片。迎面慌慌张张走来一个汉子,浑身冒汗,那是朱立。 “朱立,夜半不睡,在此作甚?”朱立见到我,遇到救星一般。 “姑娘,可巧。想去打扰姑娘,又恐姑娘双身子,夜半三更不便。老爷,他一夜未归。”朱立说话有些惶恐。 我的心一怔,忙问:“老爷去石船堤未归?” “是!白日间让石船堤的头人叫走,说是几艘“江中横”装碎石过重,船身倾斜。至今未归。”朱立所说,我是知晓的。父亲勤于治水,以渠为家,夜不归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归,朱立起了疑心,是因为水家必备规、矩、准、绳,父亲一样未带在身边。 “走,石船堤。”看我脸色大变,朱立带上一节水鞭,盘在腰中。 路过坝基场,这里夜间有人往碎石上刷字,偏偏今晚月半上弦之夜,竟无一人值夜。以往满场走动监工的护水,不见一人踪影。 朱立和一盏引路灯在前,我一人紧紧跟随在后,天上那半个月亮也被云遮盖住了,黑漆漆一片,诺大的一个惠国渠,屠宰场一个样子。我的脚后跟让一个什么东西猛然间抓住了,不由分说“啪”的一混水绫甩了上去,隐隐地发出沉闷地一声。我低头仔细观瞧,一只臂膀伸出了道旁一人多高的老蒿丛外,五根手指合拢抓着我的脚跟。可能重重挨了一记混水绫,臂膀在袖子里折成两截,那只手仍旧不肯松开。 啊!是督水监的一名护水。 这名护水神志不清,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睁开了迷离的眼睛:“渠工们,暴动了!”说完这句,猛地“哇”地一声吐了起来,一股腥臊烂臭的味道直扑过来。我没忍住,也趴到路旁,大口呕吐起来。朱立闻听动静,回转身过来,手举水鞭想要结果那名护水的性命。 “不要,自己人,还有话要问。”再看那护水,嘴角吐出许多白沫来。那堆呕吐物中,竟然有股鱼腥味,一些没消化干净的鱼骨、鱼刺也在里面。 护水突然指着那堆呕物,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有毒,他们下毒。” 猛然间忆起医女小红喂我鲇鱼汤时曾说,惠国渠中的菜头鱼,鱼肉味道虽鲜美,其鱼骨含有毒,多食可致人昏厥。怪道前些时,惠国渠遍地鱼骨,几乎成为鱼骨道场,人走上去会有折断骨头的声响。这是憨笨只会出苦力的渠工,想到的奇绝之计谋。将鱼骨炖煮后,放入护水们的饭食里,一夜之间数千名护水全部昏厥。我的脖颈后面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担心的比千年一遇的大水还要可怕的渠工爆发了。 现如今,只有我与朱立两人,房中还有一个贪睡的丫头小红,根本不是数十万渠工的对手,何况他们筹划已久,今夜会有令人恐怖的大动作。说不定……一幅惠国渠遭毁,滔天浪水席卷均州的惨状随之而来,我不敢想下去。必须找援兵,阻止渠工们的计划。父亲一早外出未归,会不会遭遇不测? 朱立将水鞭一横,道:“姑娘不必慌,待我水鞭一抽,收拾那群穿小衣的泥腿子。”他势单力孤,数十万渠工发起怒来,会将他踩个稀巴烂。 朱立挺身晃动水鞭之时,我注意到他的腰里别着什么东西。啊,看清楚了,真是百疏总有一密,快点拿来。朱立久在父亲身边,养成了随身携带水葫芦的习惯。 督水监与别的衙门不同,很少使用均州官办驿站、递铺。由于通报水情、沟通水务的公务需要,督水监自有一套水葫芦系统来传递水情,递送公文。相比驿站中的快马,督水监下辖的大江大河的浪头子,可是比气喘吁吁的马蹄子快得多。督水监的水葫芦分为红、紫、黄三色。红色是紧急水情,各路闸口、水渠、河道、水库都要优先拆看,一级一级向下传递,不得延误。紫色是急报,次于红色。黄色是一般水务公文,可以缓办。 今日朱立腰间所带,正是紧急水情所用的红色水葫芦。朱立急忙将水葫芦摘下,拧下葫芦盖。我撕下一块裙底,蘸着臂膊断裂流出的殷弘鲜血,写下几个字。朱立小心翼翼装入红色水葫芦中,拧好盖子,确认丝毫不会漏水,才拉动了葫芦盖上的引线。顿时,一束细烟冉冉升起。膂力过人的朱立狠命一抛,水葫芦空中翻转几个跟头,一屁股坐入惠国渠中,随着清、浊江的江水顺流而下。江面上很快升起袅袅细烟。 真希望这水葫芦能快些被人发现。 我立起身,正要拔脚迈步,朱立突然横着水鞭,不让前行。我两眼一瞪:“朱立,你要干什么?”朱立一紧张,说不出话来,急的直摇头,许久才说出话来:“姑娘,前面太危险。你这双身子,不太方便。你还是回去吧。我一人将老爷救出。” “胡闹!给我让开!”我拉下脸来。这是何等紧急时刻,惠国渠危在旦夕,父亲生死未卜,均州百姓或将遭受生死大难。你唱这么一出。 树棚外,所有从晋县奉贤村出来的渠工,全部按照事先约定,将褐色小衣右臂坦露,上面捆扎一块红布。这是坝基厂、草帚场、造船厂、石船堤等几处今晚参与起事的渠工同一装束。人人手中一把没有点火的火把,另外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锸。治水使用的锸,是用他们在家乡种田时所用农具融化所铸。他们在等待一个人的发号施令。这个人就是树棚中的许献之。 许献之望着盆里的热水,两只脚来回拨腾着盆中水,好让左脚上的水淹没右脚,再让右脚上的水淹没左脚。盆中水让他两只脚拨弄得晃来晃去,盆里快要盛不下了。 “老子本不是池中物,今晚我就不是拨弄盆里这点水了。我要拨弄的是均州花费整整十年才筑成的惠国渠。那可是一渠大水啊。”许献之心里想到。 许献之盯着自己泡在热水中的两只脚,他们麻木,没有丝毫感觉,浑身血液直往脑门子上撞。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泡脚了。过了今晚,自己这颗七十三岁,满头白发的老头颅就要搬家了。许献之想到这里,笑了笑,斜着身子,透过树棚缝隙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唔,还不到时候。 屋外那些年轻人性子太急了。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造反。造反是和君上对着干。君上手下可有数十万军兵,个个兵强马壮。可是,话又说回来,自古以来,起来闹事的,都是他们这些泥腿子。为的啥?为的是能吃口饱饭。近来,泡水米糠掺沙子,也不管饱了。成堆成堆的死人,夜里往江里倒死尸。一条减水河的河口,愣是让死尸给填上了。水出不去,死尸全部浮了上来。那景象,连活了七十多岁的自己都觉得害怕。 那些屋外的后生,是靠一口气撑着,要不然根本没力气站着。那可都是些精壮的生龙活虎的后生啊!不过,自古以来,单靠他们成不了事,整天只知道偷偷闷死几个看管他们的护水,大卸八块,丢到河里去。要成事,还是得靠自己这样识文断字的失意文人。若不是自己精密筹划,哪里会躲得过护水们贼一样亮的眼睛。不过,自己反对过多杀生,把他们毒晕过去就是了。 脚洗得差不多了,瞅瞅天上的月伢子,快到时候了。许献之两只脚搭在盆沿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布包。手有些哆嗦地打开布包,另外一只手抓起,塞到嘴里,大口嚼起来。这是自己最后一顿饭了。这是许献之为自己积攒的断头饭,全部是晒干的米糠,没有一点沙子。 上弦月正挂在当空! 许献之来在屋外空地,那里站满了等侯已久的渠工,见许献之出来,围拢过来,齐声道:“族长,到时候了。”许献之微笑着环视一周,点点头。 众人将火把齐齐伸向许献之手里,那里有一盏油灯。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 二十渠工暴动(二) 伟岸的石船堤,就在眼前,脚一踏上石船堤,惠国渠两岸突然亮了起来。无数个星星点点的火把在河渠两岸涌动,受到鞭子抽赶似的。火炬大军纷纷汇聚,向石船堤疾速涌来。 原本陷入一片暗黑中的石船堤,瞬间燃起一片火海,响应着不断向自己赶来声援的援军。突如其来的亮光刺伤了我的双眼,许久泪流迷离。朱立水鞭横在胸前,始终护在最前面,嘴里不停地蹦出几个字:“这,这,这帮泥腿子,夜半三更要干什么?”他从没见过眼前的景象。 “他们要暴动!”说完,想了想,又说:“已经暴动了。” 表面镇定,实则慌乱的朱立询问我怎么办,此刻我和他一样,十分慌乱。在均州,最善于处理这种事情,同时又最怕这种事情的,就是君上。君上在离阳。 朱立怒吼一声拼了,挥舞水鞭向前冲去,我别无他法,只得向前。猛然间朱立不见了踪影,我的脚底感觉踩到了一团棉花上。 我和朱立双双在石船堤让自家督水监草帚场制作的竹索所俘获。朱立还在用尽气力死命挣扎,据我所知竹索极其结实,用来勾拦成堆的碎石块都没有问题。缚住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轻而易举。这还不算完,陷坑里烟尘荡起之处,徐徐向上升起什么东西。待我定睛观瞧,顿时浑身冷汗洗过一般。一排十余个刀子削过的竹签向我刺来。再有一个臂膊的长短,就会给我留下十几个血窟窿。我死不足惜,奈何我腹中还未出生的婴孩。渠工之中,多是出苦力干下作营生的居多,似此般机关营生,必定是水工所为。修渠治水,缺不了擅做机关弹簧之人,水闸开启最是水工大用武之地。没成想,他们将必生所学用在这里对付我。更令我心底发凉,水工人数不多,多是跟随父亲四处治水修渠之人,君上决意修筑惠国渠后,他们中的大多数跟随父亲来到了惠国渠,一呆就是十年。十年间,父亲从不曾亏待这些出生入死的老伙计,即使是背叛的成,那个最有主见,处处与父亲唱反调的人,父亲也不曾亏待,甚至有些欣赏成的一些治水主张。父亲多次散掉自己俸银接济这些老伙计。不曾想今日,我和腹中的婴孩就要惨死在父亲这些老弟兄、老伙计亲手制作的机关之下了。 竹签在火把映照下,个个发出要命的银光,距我只有半个臂膊的距离了。 耳边听得朱立大吼,那吼声交杂着愤怒和斥责,已然没有了半丝的恐惧:“姑娘,快提气屈身。”朱立一连数声吼叫,倒挂着的身子鳝鱼般地扭动个不停。 一排排的竹签丝毫不停留地继续上升。 许献之兴奋无比的脸膛让火光一照,更加火红亮堂。看着惠国渠两岸火把遍野,数十万渠工闻令而动。下令的那个人,正是自己这个连科举榜文从未登录过的乡下文人。在用一盏油灯点亮坝基场十支火把之后,一传十,十传百,终至千千万万,火把点燃了受欺压已久渠工的怒气,燃遍整个惠国渠望春大坝。有一个心底的小纠结,令许献之堂皇之下深藏惊恐。举事的几个头人都在约定的上弦之月准时赴约践诺,唯独草帚场的头人,迟迟没有露面。众人都说自从石鱼之盟后,从未见过草帚场头人露面。草帚场是督水监副水丞成亲自管辖。成在数十万渠工眼中,是个抽干渠工血汗的角色。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许献之力排众议,果断下令如约举事。但草帚场头人在举事前无缘无故失踪,令许献之不由得胡思乱想,布排渠工之时,不忘留有后手。 许献之与其余几位头人聚在石鱼旁议事。几十名渠工手举火把,照得石鱼亮堂得犹如一条红色活鱼。根据先前约定,许献之担任惠国渠举事的数十万渠工的大首领。几位头人出任副首领,由许献之分派不同任务,率领本场部渠工。渠工们抛家舍业,头颅拴在裤腰带上,干这大逆不道之事,许献之深感激动,深知重担在肩,说话都有些哽咽。 “接管惠国渠整条渠,严密监视官方动向,封锁惠国渠,一切人等禁止进出。”许献之身披一件斗篷,斗篷上临时用朱漆油了一遍,现出与余者几位头人的不同。下达了第一道性命攸关的命令之后,几个心腹族人,奔跑着忙去传令去了。 一个头人在大首领耳旁低声言语几句,许献之侧耳倾听,频频点头,然后干咳一声清嗓之后,言道:“告众位渠工一声,督水监郑氏父女一伙落入咱们手。”言毕,呼喝之声响彻惠国渠两岸,震得山为之颤动,清、浊江水为之倒流。 “向石船堤进发!审问郑老贼!”大首领臂膊一挥,发出宏亮的军令。 数十万群情激愤的渠工之中,有那么百余人显得十分镇定。眼前这景象,他们不是置身其中,而是路过闹市的看客。萨利满望着火把下发号施令的许献之,不由得即惊又叹。一个从未掌过兵的乡下酸秀才,竟然能在均州督水监严密看管下,闹起这么大的事,这是大大出乎自己意料。起了这档子事,正利于自己趟着浑水摸鱼,而且要摸到大鱼。眼下这数十万渠工可不下于一支军队。前些时,一封简短书信随着信鸽飞到千里之外的定州草原,告知小阿古斯惠国渠发生的一切,做好接应准备。 萨利满眼下想的如何掌控这支渠工队伍,控制住了渠工,就控制住了整条惠国渠,控制住了均州的水脉,就等于控制住了均州。头脑冷静得像要捕猎前头狼的萨利满也想到了不好的结局,即使身边百十名弟兄全部殒命,也要拼死破坏掉惠国渠。让这条吸干定州草原水源的渠,一泻千里,淹没整个均州!想到这里,萨利满没有控制住嘴边的狂妄之笑,直到上面的一个渠工不慎将一滴灯油滴到他头顶,痛得一呲牙,才如梦初醒般密切注视局势的发展来。 一件事情让萨利满深思,那就是为何这帮泥腿子的头目,几次重要聚会,都要选择在那块长条鱼形大石头旁。萨利满打听过那块石头的来历,说是郑族的女儿在清淤时从惠国渠河床打捞上来。他还用银子打问出更详细的情报,郑族让匠人拓下整个石鱼上的东西,带回去每日晚间必定仔细观瞧。萨利满仰着脖颈仔细观瞧整个石块,有人用刀子刻画出鲤鱼的形状。萨利满回头招手,一名下属来在近前。眼神示意之后,下属明白了意思,立刻墩身下来,萨利满一个箭步跨了上去。定州人矮小的身材,使其看不清石鱼上部。只有采用草原上幼童初学骑马的姿势,才能凭借目力勉强看到。尽是些看不懂的符号,还有长短不一的纹路。这块石鱼究竟有多大魔力,能让天下第一水工之称的郑族如此痴迷?石鱼究竟和百水之门有何关联?萨利满想不出答案,感觉到脚下轻微晃动,知道下属支撑不住太久,轻点脚尖跃了下来。 下属抬起胳膊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愤愤不平地骂道:“什么鬼东西?”伴随骂声还有一声刀石相加的声音。萨利满扭过头来,一道深深的刀痕刻在石鱼复杂纹路上。 “阿不里花!”这是定州贵族辱骂下人的话。定州草原实行四等人制,身为皇宫卫队长的萨利满十分恼怒出身下贱的下属,倒不是因为损伤石鱼。萨利满另有担忧,怕暴露自己,坏了大事。 遭到训斥的下属弯腰谢罪。萨利满清楚不是计较的时候。此时有人提醒道:“萨利满大人,石船堤方向好像有什么动静。另外,据流动哨侦察,惠国渠望春大坝段已经全部封锁,咱们出不去了!” 萨利满就没想着干不成事,活着回到定州去。他带出来的百十来人,个个都是定州勇士。今晚上演的好戏,任何人都不想错过。 “走,石船堤瞧瞧去!” 二十一石船堤(一) 无数的渠工出现在石船堤,惊恐与兴奋交织的面庞上满是汗水。平日里,他们在督水监护水的皮鞭抽打下,将刷好字和数的碎石,一排排一层层铺满一艘艘“江中横”的船舱。那些“江中横”用铁索相连,平稳得宛如在陆地上一般。今日,这些平日里干最脏、最累、最辛苦活的泥腿子汉们翻了身,他们打量着督水监水丞的独生女儿,捆猪样的倒挂在那里。 竹签步步紧逼过来,约有两拳的距离。旁边朱立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吼声,前半段事突然感觉到了剧痛,后半段意识到了不能丢人,給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我抖动头颅,摆开散开发髻遮挡的视线。朱立大哥是个高个子,竹签子在攮进皮肉半寸有余之后,速度明显减缓,仍在狠命往里扎。朱立脸色涨成猪肝色,滴滴的血沿着竹签淌了下来。 “朱立。”我以大声呼喊来声援他,希望能挺得住。 “我,我没事,”他在咬着下嘴唇说话,汗珠子爬了一脸。“保住孩子……千万”。 朱立这么一提醒,让我感觉起肚子里的孩子来。这么久的倒挂,他还睡得挺好,不似平日里那般的动静大。毕竟是母子连心,刚刚想完,孩子不习惯这么不舒服,在肚子里猛烈地动弹开来。脑袋渐渐发晕,眼前的火把连成一片,是一片火海;清一色褐色小衣的渠工成排成山,成一大片人山。不好,我要晕过去了。不行,竹签子马上就要扎到了,千万不能晕过去,我要挺住。 朱立在一旁不顾竹签子扎进肉里,发疯似骂叫起来:“如此对付一个孕妇,算什么好汉!你们这群活该喂鱼、喂虾的泥腿子、庄稼汉,看我下去把你们一个个丢进惠国渠里。” 听着朱立的骂声真解气。竹签子从脑门前擦着脑皮过去了。这明显是对付男人设下的尺寸,我一个娇小女子不太合适。朱立看到了这点,不顾身上不断扎进的竹签子,竟大笑着叫起好来。不过,如果他能预见到接下来的事,就不可能笑出声来了。那一排排利刃削尖的竹签直奔隆起的肚腹扎去! 成在蒋掌柜屡次劝酒之下,多饮了几杯。草帚场大火之后,蒋掌柜的“蒋记席”商号化为一片灰烬。成感念蒋掌柜生死安危之际,为自己指点出一条生路。虽然水路艰难,险些窒息丧命。在成的大力提携下,“蒋记席”不仅全部包揽了望春大坝全部草帚的生意,且每件竹制品在原价上添了十钱。这就让蒋掌柜的一夜之间成了望春镇上放个屁都油裤裆的主。 看时机差不多,蒋掌柜的眼神屏退了聘来的几名歌妓。正斜躺在炕上,眯缝着眼睛,随着调儿哼曲的成,乐声一停,马上机警地睁开了眼,托着脑袋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怎么?” 蒋掌柜身子曲得一张弓似的,满脸褶子赶紧陪笑,边说边拿出算盘和账本。 “爷,月初了,把上月账目给爷回禀一下。”蒋掌柜。 “唔,捡要紧的说,别耽误爷听曲儿。”成复闭上眼睛,耳朵竖的比先前更直了。 “爷,上月贩运漕粮一千七百九十四船,运粮一万三千四百五十一石四两。”成听着蒋掌柜算盘子“啪啪”地响,嘴里报着数,心里盘算着上上月的数目,对比着出入差池。 “共得银六万七千五百四十六两。”没等蒋掌柜说完,成猛地睁开眼睛,质问道:“这么少?” “爷别急,咱还有回船生意。船送完粮后,满载腌猪、牛皮、猪鬃、桐油、铁钉等物,来回反趟做生意。跑一遭挣两趟不止的钱。桐油、铁钉都是造船必用之物,利大得很那。”蒋掌柜说着,竟然垂下三尺涎来。 成厌恶地看了一眼蒋掌柜,截断他话头子,说道:“直说,多少银子?” “十三万八千三百两。”蒋掌柜一脸得意。 “怎么少了两万两?”成在心里合计一番。 “渠上税卡,这月不再通融。卡子上君上安插了人,来往船只货物,一律征收重税。”蒋掌柜极力开脱,自己私吞下那一份,算到君上惠国渠税卡头上。他明白成再怎么愤恨,也不敢对均州这对父子如何如之何。 果然,成听完呆坐那里,不发一言。其实,成心里明白,蒋掌柜刚才算计得银两,也是大部要送外君上的独子少主那里去的。这回可好,老子明目张胆抢了儿子的钱。 “大人,小老儿仍有一事相求。”蒋掌柜说完,套近乎想和成挨近些,伸手挪开了成眼前的拨浪鼓。成脸色大不悦,蒋掌柜赶紧放下,生怕惹恼了这位生财的活神仙。 “大人,望春大坝还有两三月就完工了。指着卖几个破竹席,还不把人饿死。小老儿眼瞅着惠国渠上日张千帆,那得有多少船只、多少货物来往啊!这惠国渠简直就是咱均州的黄金水道!真是佩服君上、少主、成大人您那。大人,待望春大坝完工后,小老儿还能不能跟着您,嗯嗯,在帐下受您驱驰?” 蒋掌柜一番酸溜溜、文绉绉话,惹得成开怀大笑。不就是还想和我发财吗?身边还真缺一个能掐会算的帐房先生。 成脸上却一沉,训斥道:”怎么?均州竹席大王,赚的银钱还不够?” “嗨,那几张破席子,能赚几钱银子?还是要跟着大人在这惠国渠水道里捞钱。你看这惠国渠是白花花数不清银子倒进去筑成的,可一旦筑成,它又能生出更多的数不清白花花的银子。”蒋掌柜的话,说到成心眼里去了。 无论如何,要将惠国渠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此时,有人慌里慌张地破门而入,将成和蒋掌柜的惊呆在原地。成见来人,是自己一名亲随跟班,今日吃酒谈些密事不曾带得。正要怒斥,看跟班满脸焦恐之状,欲言又止,瞟了一眼蒋掌柜。 “附耳上来!”成吩咐道。 不待跟班说完,成抽了一口冷气,脸色极其难看。蒋掌柜跟成打交道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的成。成淡定一下,手抓起拨浪鼓别在腰间,骂了句:“直娘贼!真有种!”一个起身,已来在菜桌上,两盘子菜肴让成踩碎。一盘子菜头鱼,一盘子炖鸡。 上次大火之后,蒋掌柜的吓出了毛病,睡觉也要在水边,才能睡得安稳。成踢门飞奔出去之后,跟班随手抓起踩碎的炖鸡,猛咬几口,出门而去。蒋掌柜脸色蜡黄,在屋外瞅半天,眼睛里登出了血丝,没见半点火迹。 十万火急! 成一路发急狂奔,一边拢目光望向惠国渠方向,果然两岸火光连连,如同密集的萤火虫涌动。若是外人,分别不出异样。最近为了赶工期,惠国渠望春大坝处常常点灯夜战,通宵灯火通明是常事。只有成一眼看出端倪,做工只在固定处,怎么会如此大的流动? 看来这帮泥腿子还是吃得太饱,干完一天的活儿,还有力气起来闹事。等等,那是什么?成两足加劲,往惠国渠岸边奔来。渠中有一股细烟刚刚散尽,成知道那是水葫芦放出的信儿。眼下,要找到水葫芦。成发现了目标,随手在岸上捡起一块又薄又宽的石块,瞅准渠中漂浮物,猛一甩膀子。只听一声响动,一物飞旋着离开水面,径直滑向成的手中。 成越加严肃起来,已经到了启用水葫芦的地步,看来惠国渠已经不在督水监的手上。读完水葫芦中的消息,成决定改变主意。惠国渠望春大坝段上下百余里,即有可能已经陷入暴动渠工之手。自己单人独马前去,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绝不能让惠国渠落入渠工们手中。当年亲手上演了前投水库,水淹阿古斯十万草原劲卒的好戏之后,在成的心里,惠国渠绝不亚于百万雄兵。 寻求援军,夺回惠国渠是眼下当务之急! 援军在哪里?看来眼下只有此人有威望、胆识、经验能收服此次暴乱的残局。 成发足狂奔在夜色之中。 二十二石船堤(二) 我不再庆幸自己是一介弱女子。竹签子掠过鼻梁,向上升起。由于血流的淤积,脑袋昏昏沉沉,眼睁睁看着竹签子直奔隆起的肚腹而去,一下子无比清醒起来。 “提气!收腹!”朱立那边毫不顾忌身上扎进的竹签子,使出浑身解数晃动身体。我明白他是要挣断竹索,好来救我。 倒挂着身子,两足悬在空中,腰部发力的时候无处使劲,试了两次,白费劲。作为女人的大肚腹,西瓜一样杵在那里,等着一排排尖锐的竹签子扎进去。 孩儿啊!娘亲没能把你带到人世间走一遭,你尚未出世便受此酷刑,你憎恨娘亲吗?你还未曾见当面过你的爹。 我屏气凝神,做好与肚腹中的孩子同归于尽的准备。朱立撕心裂肺的叫喊,在我耳旁只是混沌一片。我想起在王城中的那一段往事,那短暂的遭际,使我匆忙间成为娘亲,名分上安排上了夫君。眼里是火红一片,他们会目睹我的肚腹被竹签扎透。 “住手!快停下!”声贯长空。 声未落下,一道白光呼啸而至,竹签头齐生生被拦腰打断,一只锸插进离我不远的土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气喘吁吁之后,续道:“我等惠国渠义士,岂能作此伤天害理之事。” 说话的是许献之。方才十几里的急行,有些岁数的许献之胡须抖动,气喘吁吁。他的身后,跟着几位头人,还有数不清的渠工。 石船堤的头人急忙上前迎接,一旁有人引荐:“这是大首领!”石船堤头人赶紧跪拜,许献之脸色铁青,没有言声,只是以手相搀。许献之快步走到我跟前,连忙招呼人手,将我和朱立松绑放下来。 “没事吧”,许献之脸一红,袖子一甩将我裙摆收拢好,可想而知方才我倒挂之时有多尴尬。 “恩公!你可好些!”说话时,一个皮囊递了上来,已经拧开了盖子。我一通狂饮,直到听到朱立的**声,赶忙将水囊递给他,朱立好在只是伤及皮肉,并无大碍! “恩公!可认识我吗?”说话之人晃动火把,照亮自己面庞。有些眼熟,加之倒挂时间过长,头脑发晕,反应不过来。此人将火把扔在一旁,甩掉褐色小衣,转过身去。一道道结痂的鞭伤! “那日督水监护水对我实施鞭刑,险些伤及性命,幸有大小姐路过过问,救下我一条性命。我回去后,不止一次对族长言及此事。族长教我,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我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了。 许献之叫人将我等二人一旁休息将养,自己来在一块高处,振臂一挥,全场鸦雀无声,朗声开口道:“我等义士今夜起事,实为自保图存。督水监人等压迫我等太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等要面见君上,亲自禀明。惠国渠定要惠国利民。”数十万渠工跟着振臂高呼: “惠国利民” “自保图存” 等众人呼喝毕,许献之高呼一声:“将督水监郑族压上来!” 石船堤近二十艘“江中横”一字排列,在第三堤第二十三艘“江中横”底部船舱开了一个舱口,从里面晃晃悠悠吊出一个筐来。筐是平日里转运碎石所用,空间很大,上面盖着盖子,可以透风漏气。筐一路掠过浪涌的惠国渠渠水,众人注目下,来在岸上,直到众人面前。筐徐徐落地,落地后即倒地,盖子倒开,里面跌倒出一个人来。此人发髻凌乱,双手捆缚于背,不知在筐子里闷了多久,已经不省人世。 “父亲!” “老爷!” 我的朱力双双喊出。 有人上前扶起父亲,用水浇醒了父亲。茫然片刻之后,父亲认出了我们两个。 许献之令人找来一把交椅,端坐父亲面前,父亲没有解缚,双膝跪在许献之跟前,周围围满了起事的渠工。 “面前所跪何人?”许献之阴沉着脸。 “均州工部督水监水丞郑族。”父亲冷峻回到。 “你又是何人?”父亲目光如炬,盯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头。 “均州晋县奉闲村族长许献之。”听完来人通报完姓名后,父亲闭幕思索,随即睁开眼睛观瞧,眼前这个闹出惠国渠十年来最大民变的老头。 “在惠国渠任何差事?”这次是父亲发问。 “坝基厂,为碎石刷石。”听完许献之回话,父亲“哦”一声,道了声是老万的人。老万是万海水,是坝基厂的护水。许献之为坝基厂老万所管辖。老万估计喝足了鱼骨粥,如今还昏迷不醒。 “你可知身犯何罪?煽动乱民造反,触犯均州不赦之罪,要斩首十族的。你可知君上王法的森严?”父亲端坐在那里,此时已然恢复堂堂均州工部督水监的仪态。 许献之不由得身子往后一撤,微微一颤,读书人岂有不知王法的道理?父亲刚才那几句话,击中许献之痛处。 “老倪,鱼鳖子,宋哥,你们几个老哥也,糊涂了?不为孩子、婆娘着想了?还有不足两月,大坝就要完工了。哎。”渠工之中,有几人地下了头。点到的几个人,都是跟随父亲治水多年的水工,父亲不止一次散了自己月银来救济。他们跟着闹事,最不可思议,最伤父亲的心。 “别听他的,把郑族扔进惠国渠喂鱼。” “教训教训这个老家伙。” “克扣我们口粮,最是可恶。” “弄死他。” 渠工们你一言我一语,愤怒情绪陡然增高,压下去了举事带来的恐惧。 “郑族,我问你,我们的口粮银,你弄到哪里去了?”许献之问到。 “我一生只治水,从不碰银子。”父亲傲然答道。 “哦?不碰银子?那可是白花花好大一笔银子啊!你治水不为银子,那你所为何故?”许献之笑笑,不屑之情显见。 “安澜济民,水家之宗旨。”父亲。 “哈哈哈,实不相瞒,我也教过几天私塾,认得几个字。那我问你,你一日三餐食甚?”许献之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烙饼两张,香葱一根,白水一罐。”父亲。 “哈哈哈,你糊弄谁那?”说完,许献之猛然起身,一个箭步来在父亲跟前,使一个颜色,两名壮硕的渠工摁住父亲。 “住手,放开他!”我和朱立怒声吼道,朱立不顾伤痛,刚要起身,即被几名大汉制住。我即要起身相救,也被死死摁住,不得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惨遭毒手。 只见许献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照准父亲脸,不由分说糊了上去,口中嚷道:“让你尝尝这个。” 顿时父亲口鼻之中满是米糠和着沙子。 “你们这些为官的,做宰的,打着修渠治水的幌子,成日增徭填赋,抽尽百姓的血,使劲捞银子。我等百姓不堪重负,苦不堪言。你治水一辈子,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两个重重的耳光子打在父亲脸上。 我满眼含泪,恨不能代父受过,亦想起那日晚间与父亲论及渠工之事。父亲不以为然,只以治水修渠为第一要务,才会有今日之灾祸,十年惠国渠之大乱。 父亲咳嗽数声,终于吐出了满口的米糠和沙子,还有血水,说到:“银子全在成的手里。” 无奈十年间数十万渠工积愤已被许献之点燃,目下无人能够控制住激愤的渠工。父亲被十数人举过头顶,一步步走向惠国渠。 我和朱立不顾死活,拼死要救下父亲。尽管双臂被缚,父亲仍极力扭头望向我,大声呼喝:“孩子!孩子!生下来!后继有人,安澜济民。”父亲一人微弱的声音,即被渠工怒吼声淹没。 我摸着隆起的肚腹,一个劲地点头。 离惠国渠越来越近了,父亲大概不会想到,一辈子治水修渠,竟会死在自己耗费十年修筑的惠国渠里。父亲曾对我说过,作为一个水家,如果选一吉地埋葬自己,不是土里,而是水里。 渠边狂风骤起,浪随风生,注定今晚不是平安之夜。卷起的浪花随时准备吞噬这个一生与他们为敌之人。父亲悬在惠国渠上,惠国渠做好准备,一口吞掉修筑他的人。 “啊!”父亲仰生长叹,气势终于压盖住了渠工。 “惜乎大坝未成!”说完,父亲静默等待,再未发出一声。 “放!”许献之。 “扑通”一人落入水中。 二十三石船堤(三) 少主在前,成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早有人前去通禀,奴仆跪再道旁,恭迎少主进城。成是第一次进入离阳。离阳城很小,在惠国渠的南边。 君上端坐在高台上,听完少主的陈述。成感到很惊讶,少主陈述期间,完全没有犯病。确是关乎家国兴亡的大事。君上没有像成所想的那样,急端端的暴跳如雷,而是端坐在那里,身子没有动弹,嘴巴里念念有词:“唔咪吧陀咯,啊扎嗨日求……”。一连念了数遍,到一段落,用伸出的右手食指敲击桌面三下,周而复始。成憋住想要笑出来的冲动,君上真的是有些老了。难道仅凭念几句咒语,能把闹事的渠工念死。 君上终于停了下来。在此期间,他脑子一刻不停,翻来覆去想着平服此次暴动的法子。之前,他通过仔细谛听均州这架机器上零件发出的异响,已经有信心地判断出了故障。这是十年来积劳过度的缘由。因此,他果断出手,将于三月内结束惠国渠的修筑,还养于民,以渠惠民,与民休息。为探明真伪,他放弃乘舟楫舒舒服服顺江而下,而是不辞辛劳,鞍马劳顿,走陆路从王城一路来到望春。期间,他亲眼目睹母亲为三个孩子取同一姓名,目的不过为了后继有人,亲眼见到为服徭役,毁掉农具改铸水具,舍弃土地的一大帮族人。惠国渠不仅抽干了全均州的水脉,也吸干了全均州的百姓血汗。这点他最是清楚。 对于这次胆敢发起暴动的人,君上恼之厌之弃之。首恶必除,从者受重罚,若不如此,均州各地纷纷效仿,岂不一夜之间掀翻广厦?火候还需掌握得当,惠国渠还没有完工,这条不受拘束的水龙,还缺望春大坝这个束龙圈。否则,惠国渠极有可能肆虐均州。修渠,靠的仍是这帮渠工。 少主方才陈述事情来龙去脉时,一句话令君上很是受用,无形中为少主加了分。少主以平淡口气说,处理此类事件,君上乃是均州最有经验、最有把握、最有手段之人。这在君上看来,绝非简单的溢美,坐在君上这个位置,他干的就是这个营生。对暴动这样的事件,全均州只有君上最为敏感。 君上不止一次问及,渠工为何暴动,发问时越过少主,目光盯紧成。成心里明白,随同少主一起来见君上,君上就将自己和少主绑在一起。若是不来,少主会先把自己淹死在惠国渠中。上次君上、少主、郑族、成包括那个女儿郑英在内议事,郑族的那个女儿,挺着个大肚子,条条有理地给出几个很有见地的建议,君上为此频频点头,很是赞赏。事后,君上亲自安排调动户部、工部等照此火速办理,不得有误。为何那几条击中要害的建议,形成王命颁发照准后,反而激起民变? 君上的思虑在此,定是有人念歪了自己订的经。会是谁?郑族那个水呆子,估计不会花银子,他的女儿,一介女流,且无官职在身,伸不上手。那么,渠工为何而反?久在外带兵打仗的君上清楚得很,渠工如同士兵,闹事生变无非是饥与寒。饥与寒的背后是银子。银子已经开源和节流并举筹措了,为何还会激起民变。 想到此处,君上没有再追问,答案已经离得不远了。 “君上,请多带些兵马!”少主拉住君上的狮子骢。 先前,君上恋恋不舍而又责任满满,在离阳先祖祠祭拜完列祖列宗,君上祈祷祖宗在天之灵护佑。君上的曾祖、祖父、父亲,如今已化身为供奉在昭穆行列的小木牌,不止一次告诫君上,内乱重于外患。外患藓疥之疾,内乱乃心腹大患。平定内乱比起抵御外患,难度更大,需要使用的手段更多。君上牢记列祖列宗的教诲,勘除内乱,定要恩威并重,恩重于威。 “不必,三千仪仗兵足以。盔甲、王旗伺候!”君上主意已决,少主不再言声。 君上率众连夜出发前往望春镇平乱。 遇上窝里乱,如同在草原上群狼乱斗,萨利满乐开了花。他隐身在黑压压一片的渠工中,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发展。郑族要被扔到河里喂鱼虾,萨利满盘算石鱼那些纹路,百水之门都需一位深通水务的人。郑族死去还不是时候。 萨利满位置仅靠石船堤一艘“江中横”船帮,下面既是不舍昼夜奔涌的渠水。他两膀撑开,稍一用力,周边站着的,密密麻麻的渠工便站立不稳,当即有人挤下“江中横”,落入渠水中。随后,又是三五个纷纷莫名其妙地落水。人群只闻其声,不明所以,慌乱起来。一阵鸟啼般暗语之后,落水之人纷乱不绝,出现在萨利满手下分布的各个位置。 得益于此,父亲始终悬在他亲手修筑的惠国渠上,没有让人抛下去。托举父亲的一帮人愣在那里,这么重要的时刻,出现无人料及的纷乱,渠工们需要得到命令。就在此时,推选出的大首领许献之哑火了。这个从无领导过这么多人的乡下老头,面对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状况,表现出犹豫和不知所措,没能用雷霆手段控制住局势。 朱立嘹亮的一嗓子,起到了决定乾坤的作用,事后他忆及此事,自己也不曾料到。 “姑娘,君上率领大军到了。”朱立的一嗓子,晴天霹雳一般。 整个惠国渠石船堤上的渠工都听到了,队伍迅速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四下观瞧张望。不少人在此期间落入水中。落水的情况加速了局势的失控。 “君上率百万大军杀来了!” “缴械不杀!” “快跑吧,晚了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这是父亲刚才责备的老倪,鱼鳖子,宋哥几个水工,见情况不妙,纷纷响应朱立喊了起来。声声呼喊,似穿透鲁缟的强弩。 一时间,火把抛入水中,渠工们溃不成形,任凭许献之大声呼喝,无济于事。 此时,东方破晓,天色接近大白。石船堤上空三声炮响。 震得发呆的众人,眼勾直直地望向炮响之处。惠国渠岸旁。 首先出现的是先导仪卫,由两队百余骑骑兵和六排步甲兵组成。百余骑骑兵皆白盔白甲骑白马,人人手持青龙旗。六排步甲分作前后两个方阵,每队300人,以一面旗帜为前导。士兵均头戴兜鍪,身着铠甲,手持弓或刀、盾,每队的装束均为同一种颜色,共有5种颜色,相间排列。中间为左、右厢黄麾仗,分为12行,每行10人,分别手持弓、刀、戟、盾及孔雀氅。尾随其后的是一支庞大的鼓吹乐队,乐队前有两名鼓吹令负责指挥演奏。乐队的乐器以鼓为主,有鼓、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笛、箫、笳长鸣和中鸣、金钲,乐队由750余乐工。紧随在后的是君上日常专用的各种车驾,其中包括方辇、小辇、腰辇、金辂、象辂、革辂、安车、四望车、黄钺车等。每辆车均由马匹牵引,并有数量不等的驾士随从。 车驾之后,闪出一大片开阔之地,无人胆敢僭越这片空地。地上只有一人一骑。马是一匹高大的狮子骢,披挂黄金马甲,马顶尖一根长刺的象牙,即可装饰,也可攻击。马上端坐一人,一手紧握一杆亮银枪,一手捋着须髯。此人七十余岁年纪,周身金盔金甲,披着大红猩猩的披风,不怒自威,威风凌凌。 这人正是均州十七代世袭君上。 君上周围200名兵士,分作4行横排,分别持大戟、刀盾、弓箭及弩,紧紧尾随君上之后,作为掩后。 数十万起事的渠工,从来没有见过作为均州之主的君上,出行会是如此的气派。这威严不可侵犯的气派,直抵渠工的心灵深处。 这支三千余人的仪仗,护卫着君上,从容自在地来在石船堤岸边。所经之处,渠工低下头去自动散开,未受任何抵抗,也没有人想到抵抗。 只见君上全身穿着金盔金甲,百面青龙旗身后猎猎作响,为君上助威。君上纵着自己胯下这匹狮子骢,驰骋在队伍最前面,来回奔突驰骋,马蹄带起阵阵尘土。两队百余骑骑兵勒住马匹,以静制动,齐声呼喝出口号。那口号山奔海裂,气势如虹。青龙旗呼啦啦作响,旗杆却在端坐马匹之上人手中纹丝不动。六排步甲分作前后两个方阵,每队300人,戴兜鍪,身着铠甲,手中所持弓或刀、盾舞动得刀光剑影一般,呼喝之声山呼海啸,时而奔出,时而归队。骑兵始终不动,以静衬动,六百步甲兵齐齐站定,颤抖随即而来。 步甲兵齐声高喝三声: 拿下! 拿下! 拿下! 由750余乐工组成乐队,弃用笛、箫、笳等乐器,只用大鼓、铙鼓、节鼓配合金钲,敲击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咚”之声以壮军威。 君上不住观瞧情势,见气势压过对方一头,一拨马头,来在许献之一众人面前,枪挂在马上,颜色和悦地躬身问道:“是哪位爱卿,想和孤家叙叙旧啊?哈哈哈。” 许献之双腿抖个不停,第一个跪了下去,身旁族人想要阻拦,不由分说硬拽着一同跪了下去。 “轰!”齐刷刷地跪地声。 “君上。”数十万渠工齐声高呼! 二十五石船堤(五) 萨利满以石船堤,外加不值分文的小女子为要挟,要与君上在“江中横”上会上一会。 君上这边,除君上本人外,几乎所有人都不同意,只有君上固执己见。君上所虑,若不能完整保存好石船堤,督水监所奏报的外洋倒灌水情,会毁掉石船堤。继而毁掉望春大坝。眼下的均州,国力疲敝,已经无力再重筑望春大坝,因此,保住石船堤,就是保住望春大坝,保住已经筑成的惠国渠,保住均州百姓十年间的辛劳与赋税。这个险必须要冒一冒。 萨利满高踞“江中横”船头,俯视着船下的一切。外洋水情之事他毫不知晓。他要等待的,就是均州之主君上的一个回复。 君上答应了。萨利满满心的欢喜,周遭遍布四野的君上护卫精锐,还有数不清身着褐色小衣的渠工,他都没放在眼里。这些人统统没有君上一人重要。萨利满内心盘算,在捉到君上之后,应当派谁来掌舵这艘“江中横”艨艟巨舰。匍匐在铁索上的定州草原勇士,单等萨利满一声喝令,就可以将这艘“江中横”的铁索摘除。那时,这艘“江中横”就可以横冲直撞,在惠国渠中劈波斩浪,离开这处险地。而再有多少渠工,再有多少精锐护卫,那些被铁索死死锁住,连成一片的“江中横”奈何不了他们。 萨利满传出话来,君上上船,不得超过十人。君上力保石船堤的决心非常大,这关系到均州的安危。君上本欲立刻答应下来,恰巧少主在一旁,与父亲四目一对,君上立刻明白了少主意味深长的对视。君上不允萨利满,要带足百余人上船。萨利满不许,双方走了三个回合,最终约定君上只带亲随二十名上船一叙。萨利满此次入均州,共带了一百二十名贴身死士,个个武艺高强,而且有一门在定州草原上来讲,是很少人才会有的绝技。那就是这一百二十人,人人精通水中搏击,游泳、戏水更是不在话下。其中,有十人更是学会了驾舟。有这一百二十人在手,干掉君上在内的二十一人,然后驾“江中横”驶离绝境,萨利满有十足的把握。 二十名精锐护卫,将君上团团护在中央,登上了石船堤萨利满占据的十一艘“江中横”。马上就要立下不世之大功,萨利满立在甲板上,有些难以自持。二十名精锐护卫们个个雄姿英发,将君上团团护在中央,令任何人看不到君上的真颜。萨利满对这条落入网中的大鱼,有些失望,全然没有君王矫健的步履,看来看去像一个乡下教书先生。君上的两条腿……萨利满可是知道,均州的这位君上,可是马上皇帝,弯弓骑马,领军厮杀,样样不在话下。如今这步态,怎么会如此拖沓?不对,难道是……? 顿时间萨利满警觉起来,他勒令君上停下,遭到二十名精锐护卫厉声呵斥“大胆贼人!”萨利满毫不畏惧,在这里可不管你那一套,他坚持要君上到前面来面谈。同时,萨利满的一只手悄悄伸向身后。 “大胆贼人,敢来我均州犯乱,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你,你,看看我是谁?姑娘快跑。”说完,“君上”一把撩起猩红的大斗篷,摘掉“君上”的金盔金甲,把亮银枪往前一扎。动作绵软无力,犹如书生缚鸡。“君上”动作之时,那二十名精锐护卫一齐冲向郑英。惠国渠岸边响起连绵不绝的炮声,接着是乐工的演奏。这一切,发生在弹指之间。 萨利满最先警觉,他一看不好,身后一把匕首飞向捆缚郑英的绳索,历时割断,令飞奔救援的护卫措手不及。只见郑英从高三丈有余的“江中横”上直直落下。若是肚子先着水面,以这样的高度,水面会变得坚硬,大人不好说,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萨利满草原马刀一横,几个纵跃来在君上跟前,一刀弹飞划过来软绵绵的亮银枪。 “你到底是不是君上?”萨利满揪住领口,一口半生不熟的均州话发问,“君上”丝毫没有抵抗之力,也没有要抵抗的意思。 “不是!”“君上”不承认自己是君上。 “那你是何人?胆敢冒装君上?”萨利满闻听不是君上,马刀的刀尖已经挑入“君上”大腿根,汩汩鲜血应时喷出。 “许献之。晋县奉贤村族长。”说完,一只臂膊硬生生卸了去,落入惠国渠中。 “你为何如此?”萨利满青筋暴起,眼看要落网的大鱼,怎么成了一条小虾。 “为均州百姓!保住惠国渠!”说完,许献之感觉腾空而起,一把马刀没入胸口,然后再次腾空飞向惠国渠。许献之再次抓紧凝望均州山河大地,这渠水很快就会滋润家乡的沃土,长出“胭脂玉”那样的好粮食来。村中老幼妇孺皆可温饱,都赖他即将坠入的这条惠国渠。许献之心满意足地笑了,他人生的巅峰就在惠国渠上演。他落入渠中,即将离开人世那一刻,他脑中记起跪地恳求替君上赴死的那一幕。这样一来,渠工暴动的主谋得到惩处,自己替主赴死,数十万渠工兄弟们可保平安。 萨利满杀红了眼,也是气红了眼。眼下,逃走是他唯一的动机。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摘除铁索的命令,只听得几十条铁索相互猛烈碰撞,发出铁环相扣击的震耳响动。脚下如履平地的“江中横”不能让人立稳脚跟,他需要使力把马刀插入甲板桐木深寸许,才可勉强站立。耳中传来轰隆隆,如同雷声一般的水声。 “摘除铁索,立刻起航!” “摘除铁索,立刻起航!” “摘除铁索,立刻起航!” 连吼数声的萨利满,在发觉脚下这艘“江中横”只是晃动不已,丝毫没有脱离其他船只前行。他恶怒不已,强撑着来在船舷察看,那些原先匍匐在铁索上的弟兄,一个不见踪影。条条铁索光溜溜地任由大水冲刷个不停。 “定是岸上的人,放开了水库。”萨利满心思,“百水之门”这个词生生钻入脑子里。这浩大的水势,不是“百水之门”,又是什么。萨利满看到东南方向一股从未见过的蓝色大水,冲进了惠国渠绿色清、浊江中。如是能逃过此截,定要寻到那能开启“百水之门”之人。岸上的郑族老头,十有八九正在岸上念动咒语。下一个,我要你的老命。哈哈,你的女儿已经被我扔进惠国渠中喂鱼鳖去了。 萨利满立在“江中横”船头,吹出一声草原放马哨:“草原上的勇士,水底里走生!” 说完,一头扎进水波汹涌的惠国渠中。 萨利满落下时,不只看到了涛涛急流的惠国渠水,也瞥到了一条红凌牵挂着的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 紧跟着,有数十条汉子随着萨利满纵身跃入了惠国渠中,落水那一霎那,暴涨后的惠国渠一口吞进去,一丝水花不见。 郑族心里有两个焦心,一是牵挂女儿的安危。他目睹从定州来的草寇不要命地往惠国渠里扎。这些人除此之外,别无生路。凭借一生的治水经验,郑族目测此时外洋倒灌下惠国渠的流量,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是石船堤自修筑以来,第一次遭遇到如此大的冲击。石船堤还剩五艘“江中横”没有完成,惠国渠望春大坝坝基没有完全合龙。奔涌的渠水上涨到具有高大船身“江中横”的三分之一处。郑族守在惠国渠岸边,紧紧盯着渠水上涨的程度,还有一尺三寸就要淹没惠国渠了。原先聚集的惠国渠渠工,已经分散回到各处工位。几位头人在君上恩威并施之下,许以戴罪立功的机会。头人们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死死拴住二十二条“江中横”的五根胳膊粗的铁索,在大浪的急速冲刷产生的巨力下,拉伸得如同惠国渠石砌渠壁一样直,发出铁环与铁环间“嘎嘣嘣”的声响。唯一血脉女儿和毕生心血的惠国渠都处于不可测的危亡之中。 郑族严下了几道水情急令,打开惠国渠前投水库,敞开蓄积来水;打开祺县、晋县的几道减水河,用以削减洪峰;均州王城内的各处密如蛛网的排水沟渠暗道,全部开启,城内最大的湖泊,位于王城内的鞋湖,也要蓄积来水。渠上上有所有船只,一律注意避让。这些措施只能削减部分洪峰,最为有效的举措,父亲想到的还是回馈养育惠国渠,饱受干旱之苦的均州土地和人民。惠国渠建成之后,第一次向干旱的渠首、渠中之地,均州西北地区开闸放水。这样一来,过量的来水终于有了最终奔泻之地,干渴的土地也能痛饮流淌在自身之上的河流之水。 一场危机在重重危机之中转危为机。 二十六接下来 大水过后,父亲每日奔波在惠国渠上,检视外洋倒灌对惠国渠带来的破坏。总的来说,汇集各渠段上报来的受损情况,惠国渠经受住了建成以来最大的考验。如果望春大坝再牢牢筑起,那就相当于在惠国渠上立起一座铜浇铁筑的城关,护住惠国渠一江渠水的安危。此次受损严重的还是石船堤,作为望春大坝的坝基,铁索栓牢的二十二艘“江中横”有五艘船体受损严重,两艘因为没有来得及船身装载碎石,铁索没有栓得住,外洋倒灌的大水冲出几十里地。父亲站在两艘“江中横”的残骸旁,忍不住老泪横流。 我的肚腹一日大似一日,已经完全遮盖不住。上次历险,可把小红吓坏了,又是听胎,又是喝药,最后硬拉着我到河神庙中去拜佛求平安。真真令我哭笑不得,河神能不能护得住惠国渠的安危尚且不得知,哪里能十全地护住我和孩子的安危。 “屈指算来,不足一月。我已用话试过君上,断无延期之说。眼下渠工得到安抚,每日三餐,我都亲自验看品尝,月银除足额按月发放之外,还补足了筑坝来两月的欠银。英子,你以往对我所言,是我疏忽了。”打我记事起,父亲生平从未对谁认过错。可见这次渠工暴动对父亲打击之深。 见父亲如此说,我倍感意外,父亲自渠工暴乱之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水在他眼中,不是那么的重要,修渠的人,就是那些他不曾上眼的身着褐色小衣的渠工,成为至为重要之人。父亲常日里走进树棚,同泥腿子们的渠工闲话家常。以父亲之聪慧,定是看到了比排山倒海的水势还要排山倒海的力量。 “父亲大人,言过了。以水治水,不如以人治水,乃是父亲所教。若想在月余之内,筑成望春大坝,我看近几日就要沉碎石以为坝基了。若不如此,时日上恐来不及。”父亲听完,罕有地拉住我的手,放声大笑。 “我郑族幸有此女,天下第一水工,乃是你一女儿身呦!哈哈哈,说说吧,你定是有了主意。嗯,解决之道,乃在于船。碎石有的是。至今尚缺七艘大船。还有几艘需要修补。若是按部就班,单单造船就需两月,就别提筑坝了。”父亲哀叹一声,重又回到沉重思绪当中,然后盯着我看。 “此前,渠工确是君上催逼筑渠的一大隐忧,然现如今这一隐忧虽除,但仍有一隐忧,需要排除。若不然,月余之内,还会掀起滔天的巨浪。届时,不但不能如期筑成望春大坝,还会波及惠国渠。”这不是骇人听闻,着实一道惊雷似的将父亲惊在原地。 “是,是,是何隐忧?你快将来,不许隐瞒。”父亲生平结巴起来。 “我不说,父亲平日里也虑得到。就是你那宝贝徒弟,还有他背后之人。”我点破题面。 “你是说,成?还有……少主,会……”父亲说着,伸出右手食指,最终变做一把刀的样子,狠狠地剁下。 我默然不语。这下子把父亲急坏了,气愤愤道:“难道要为父跪求你,才肯锦囊妙计相救?” 我深知父亲脾性,解铃需系铃人,不由他自作主张,我轻易说出,恐行不得。 父亲长叹一声,说声:“明白了!”转头望向惠国渠,眼望逝者如斯的惠国渠一江渠水,轻声言道:“治一辈子水,还是不了解水性,水性至柔,也至刚,需柔则柔,需刚则刚。不就是让我去求成吗?我去!” “求?那倒不必!”我见父亲想歪,急忙说出自己想法:“父亲你想,少主为何不在王城之内监国,同君上父子二人同驻惠国渠,时日如此长久。想必是少主和成,有所企图。那是君上自家事,咱治水之家不必过问治国之家的家事。依我看,成他们也巴不得早日渠成坝就。渠工暴动,是谁去搬来君上救兵?正是成!所以,父亲不必去求,只要去撂挑子就行。” 父亲意外求见成和少主,令两人连呼意外,少主挥手赶走几个头上发髻还没完工的女人。成一连草帚场、渠工暴动两起严重错误,已被君上勒令休息将养。惠国渠一应银两花销,由君上指派户部官员承应。整日拨浪鼓不离身的成,丢掉来钱的路子,心痛不已。少主或是独自踱步,或是仰天沉思一些成压根不会去想的事情。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对主仆在筹谋什么神秘事件。 渠工暴动之后,惠国渠整体完工之前,君上已经开始有序收回惠国渠的管制权力。父亲明显感觉到,除一些水工技艺之外,督水监各处牙官,君上撤换的差不离了。那几个先前参与暴动的各场头人,一个个借故先后离开,继而在一月之内相继病亡或是惨遭横祸。君上亲自掌控下的惠国渠,怎能令少主与成安心一隅? 父亲的突然造访,着实惊动了少主与成这对惊弓之鸟。 父亲毕恭毕敬对少主行君臣大礼,欲要磕头跪地之时,少主不疾不徐,伸手扶住父亲一只臂膊,不让行礼毕。少主笑道:“老伯,功高盖世,均州谢你还来不及那。”说完,一阵爽朗笑声。父亲听那笑声亲切自然,知道少主此时没有犯病,要抓紧时机。 父亲在少主再三坚持下,起身回话,少主破例令人赐座。成有些措手不及,少主回望成一眼,成即刻行师徒之礼。少主手里玩弄着一柄折扇,展开旋即收回,上下打量父亲,以地主身份开口道:“老丈,公事水务在身,据我所知,望春大坝离筑成之期不足满月,如此紧迫,怎么忙里偷闲到我这里来啊?” 父亲早已与我议定好说辞,故不慌不忙做起官样文章。父亲起身,少主急忙收手中折扇,挥挥手,示意父亲坐下回话。少主见上茶丫头上来,故意做样子给父亲看,轻声训斥上茶丫头手脚慢了。父亲并不言语,只是脸挂微笑,知道少主是个极其聪明的青年。少主表演完毕,两眼盯着父亲,不发一言,父亲这才知道机会到了。父亲轻咳一声,言道:“禀君上,微臣本该早来叩见少主,无奈惠国渠不太平,接二连三发生料之不及的事情。”说到此,父亲移开目光至成的身上,成陪坐少主身后,石佛泥菩萨一般。父亲理清思绪,接着道:“嗯,这个,有些还牵连少主您亲自到场。实属属下年迈无能。”父亲故意将年迈二字拖得很长。少主本来一把折扇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地来回换着。听到这些弦外之音,折扇立刻停了下来。 “正如少主所知,望春大坝君上所限工期不足月余,眼下困难重重。近来,微臣治水常年野外奔波落下的些许痼疾又犯了,痛不欲生。”父亲故意停下话锋,眼光在少主与成之间游移,最终定在成的身上。成听出了话音,不再摆那石佛姿态,试着与父亲对视一眼,想要探寻端倪,随即用目光征询少主的意见。 “微臣想,想将治水修渠之事托付于成。”父亲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将题点破。 成一下子从座椅上站立起来,自觉失态,复又坐下,盯着少主看。如若少主当场表态同意,成恨不得立刻接手过来。可是,主子就是稳稳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就是不表态。 一时,场面有些尴尬。少主拿着折扇敲击桌子,连连呼喊:“茶汤温了,怎不换热热的烫口好茶来?” 父亲此时端过桌上的汝窑盖碗,毕了茶叶沫子,一股生平从未嗅过的奇香,扑鼻而来。少主争取了思考时间,父亲那碗只端了一下的奇香好茶,立刻撤换了去。 “老丈,治水是国之大事。老丈又是朝廷督水监重臣。如此大事,不经过君上,岂能儿戏?”少主捡到父亲话中破绽,立刻敲打起来。 父亲一听自己是重臣,不免心下一笑,治水十年,谁把自己当作重臣。至于儿戏一说,看来少主人称青年才俊,仍是不敌我家姑娘郑英。 “少主,我说之事,乃是在微臣督水监分内之事。无需经君上同意。微臣无意辞官,君上仍然任命我为督水监水丞,成乃是我的副手,督水监副水丞。”这番话会令少主难堪。他一定误会了父亲的意思。 父亲只是令副水丞全权负责石船堤之事,余者皆无。 成一下子耷拉下来,继而怒发冲冠,少主在旁,不便发作。 “那为何来找我?”少主。 “我本欲来寻找副水丞,不意在少主处遇到。”父亲说完,说了几句官话,连忙告辞。 成身上拨浪鼓响个不停,欲要追上父亲理论个清楚,少主这山一横,挡在前面。 “少主,这老东西是何意?跑来闹这么一出。”成。 少主身体开始微微抖动,成知道少主在死命压制,快要犯病了。少主:“你说那?”成只想在犯病前听到少主之言,摇头不语。少主微微一笑,即刻控制住,恐引起狂笑之怔:“郑老头这是来求咱们帮忙来了。” “求咱么帮忙?故意撂挑子给我?”成。 少主点头,说道:“不出所料,这是他的宝贝女儿郑英出的主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少主提到郑英,一下子触发了病症,肆无忌惮狂笑起来。 成想不明白,又没法再问,只得恨恨跺脚离去。 二十七合力筑坝 蒋掌柜的自从上次见到他的财神爷,风风火火离开蒋记席,眼皮子一直没消停过。当他听说晚上发生在望春大坝石船堤上那件忌讳的隐秘事时,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蒋掌柜的有种感觉,十年来惠国渠的竹器生意,恐是要因成而兴,因成而费。 果然,获利最大的漕粮生意,因为那晚上的事件而终结。遵照成的指令,蒋掌柜的从自己账上划出去大几十万银两付给百十余条船的船东。这简直比割蒋掌柜的肉还要疼。不仅垫进去跟着成赚的银子,还将辛辛苦苦一辈子经营竹器的银子,一起划了进去。 直到刚刚成让人传话来,再拨十万银两买下十五条五百石以上的大船。这简直是要了蒋掌柜的命。生意没得做,还要随着成把家底陪尽。就这个样,十五条五百石以上的大船船东,在结算完运费之后,没有再离开。船浩浩荡荡开进石船堤。 父亲见到梦寐以求的大船,真真切切行在惠国渠中,止不住老泪横流。对于父亲而言,这不是船,而是望春大坝。望春大坝的坝基就要靠这些装满碎石的船沉入河床来建造。有了船,就有了望春大坝的坝基。十五条大船虽是民船,有的体量大过“江中横”。经过仔细挑选,留下了最合适的几条船,锚上铁索,船身装满碎石,加入石船堤阵营。 石船堤成型,不过用了两日光景。这要倚仗成的功劳,成的背后就是少主。由此可见,在早日建成惠国渠这件事情上,君上和少主这对父子无异议。 接下来要做的紧要事情,就是石船堤沉底、合龙惠国渠、修筑大坝,安装闸门等诸多工作。这些工作非常紧密,环环相扣,不能有任何差池。有一项工作出了纰漏,就会延误工期,甚至坝毁人亡。 在我的建议下,父亲召开了督水监堂会,专门商议望春大坝事宜,要安排分工。督水监为工部所辖,原先是一个很小的衙门,叫做河防局。因修惠国渠,君上将河防局升级成立了督水监,负责均州境内的水利、漕运、灌溉、水运诸多事宜。十年间,督水监从原先不足百人的河防局,成为拥有千人的均州四品衙门。督水监设水丞一名,副水丞四名、护水七十二名、余者皆是水工、衙役等。惠国渠分成若干段,管理一段惠国渠的叫做“老人”。管理渠上大小几十座水库的叫做“水头”。这次会议,督水监上千人全部参会。成梳洗一新,坐在父亲堂下上首位置,那把交椅是副水丞之中将要接班做水丞的人,才有资格坐的。 父亲的背后,挂着两幅很大的水图,一幅是惠国渠的水图,另外一副就是望春大坝的修筑图。父亲少有的兴奋,目光徐徐扫过堂下的一众人马。十年来,就是这帮人帮着自己筑成了惠国渠。当然,也有暗地使坏,分成两股绳的。父亲早就拟好了腹稿,并且反复权衡过,谁应当做什么,擅长做什么,心里都有数。当堂分派了四水丞,七十二护水、一百零八老人、三十六水头的任务。有功要赏,有过要罚,赏罚分明。五十四万渠工,有二十万要集中到石船堤。修筑望春大坝需要极大的人力保障。 堂会从鸡鸣东方开始,一直到次日鸡鸣,才算开完。人人都能口述自己所部职责,父亲才能满意过关。人人立下军令状,完不成望春大坝修筑,誓不为人。君上亲自发来谕旨,对督水监鼓舞一番。君上要在离阳祖宗祠堂前喜听捷报,并奉上白银一百万两。我在旁侧耳倾听,能够感受到督水监人人振奋,都想最后拼力一搏。 父亲满意地笑着,手中茶杯一端,大声道:“诸位,望春大坝修筑,自明日起,大伙早点回去盘点,好生休息。一个月后,我奏明君上,在望春大坝上摆庆功宴,大家届时痛饮一番。” “好!”众人齐声道了一个好字。 “且慢!”惊雷一般,震慑住众人。 我透过阁窗观瞧,怎么又是他! 不错!这个时候跳出来的又是均州工部督水监副水丞成。难道我为父亲所设之谋没有奏效。那么石船堤怎么会在几日内完工。亦或是这几日,少主那里再次起了变化。 父亲手中的茶杯漾出了水,茶叶爬在手背上。父亲缓缓放下茶杯,无奈地看看众人,慢悠悠不情愿地吐出几个自己都听不清的字:“你有何话,还要讲?” 成离开席位,随即一阵拨浪鼓的响声,众人窃窃私笑,成丝毫不理会,来在望春大坝和惠国渠两副水图前,“水丞大人,下官为惠国渠及望春大坝千秋大业计,有几句话要讲。” 尽管看不惯成要高谈阔论的样子,甚至摸不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此时此地此种场合,以成的身份,还要礼让三分。 “愿听高论!”父亲离开堂上,迈步来在厅下,与众人一道,想要听听在这个节骨眼上,成要发表什么高见。 成清清嗓子,高盛阔论道:“诸位都是治水之人,应当晓得凡善治水者,惟顺水之性,非纵水之性也。治河之理,千百世不易。望春大坝应当是疏,还是堵,还是应当即疏即堵。今日,诸位都在这里,大家还是应当理个明白。” 父亲的脸色当时阴沉下来。开了一个昼夜的堂会,被成抛出这么一个调调,给搅没了。我理解父亲的心情,还是要让成把葫芦里卖的药全部倒出来。 厅下有人应声:“何为疏?何为堵?何为即疏即堵?请成大人明言。”父亲正要问出如此这般的话来。 成不慌不忙,指着望春大坝水图,徐徐道:“疏,即水家治水之道也,自大禹王时启用。即疏导水流,分其水势。堵,即今日诸位议定之计,以数十艘大船,每船载满碎石沉入江底,然后草帚落入江中,合龙大江。这个即疏即堵嘛,是我师法古人,加以研创的一个治水之法。”说到此处,成故意停住,吞咽一口唾沫。有人看出其意,奉上一杯热茶。 “即疏即堵,先建刺水坝,刺开水流,然后建减水河,疏导来势过猛之水。待疏导水势后,再行堵之法,碎石沉船,合龙大江。如此,似乎可保万无一失。”成言毕,四下议论之声四起。父亲的脸色,阴沉得像块石头。成的提议,公然反驳了父亲作为督水监水丞的治河主张。 “时日无多,如何建刺水坝?哪里去寻减水河?请明言之。”父亲快要崩不住了。 “以石船十艘沉底,于石船堤之前,先行分水。减水河用离阳城外淇河故道,只需派十万渠工稍加整饰,可由多年未行过水的河床故道,变为畅通河流的水道。”成看来是有备而来,离阳城外是有条废弃河道,作为减水河河道,也合其用。成的提议,比父亲的堵字诀,似乎要稳妥些。 “大家议一议?如何?”父亲起身,向众人呼喝。无人敢于应声,全部沉默下去。以往那个分裂的、相互斗法的督水监一瞬间又回来了。 “我看行。这个法子不错,比堵要强。抓紧工期,应该不会延误工期。这样吧,你提出的即疏即堵,就由你来领头,给你八万渠工。限期十日内完工。”是父亲最终拍板定案。 “不必,三日内,交你一条减水河复命。”成的话惊呆了所有人。 堂会散后,我怕父亲郁闷,特意与他呆了一会。父亲询问我,对成的那个即疏即堵,有何看法。我道:“疏和堵,水家之二法宝。工期紧迫,只得破釜沉舟。成的提法,不见得高明。”父亲识破我特意安慰他的意思,截住话头道:“成的这招,要高些。在治水上,我的这位徒弟,有时能提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东西。如此也好,先让疏,等他疏好了,咱们再堵。” “父亲以为三日内可成?”我道。 “三日,八万渠工,短了点,谁知他有何鬼主意。”父亲也是沉思。治了一辈子水,三日内筑成一条河道,还没见过。 二十八减水河 “晋县奉闲村族长许献之之墓”几个大字,朱笔刷在一块石碑上。许献之尸体在惠国渠下游数十里,让凿石导水的“摇命鬼儿”碰到,工地上的千余名奉贤村族人凑钱偷偷赎了回来,准备今夜葬在惠国渠旁,淇河故水道的一处土岗中。一切都趁着夜色在隐秘之中进行。许献之成了不能言说之痛。这位年近耄耋的老人,为了渠工能够吃口饱饭,豁出去了。 尸身泡的肿大,原先挖的坑不够大,几名族人找来粗壮树枝,加深加宽了些许,方才安放了进去。没来得及采买棺材,督水监的护水对许献之的族人依旧看管严厉。只得从望春古镇蒋记席那里买了几张竹席。这两日督水监召开堂会,看管较以往松动些,族人们这才觅下这安葬的机会。 族人们身着褐色小衣,仅在腰间扎一条白布,权表哀悼之意。有几名族人忍不住,哭哭啼啼起来,却立刻被制止住。族长能寻下此等安身之处,入土为安,比起在惠国渠中喂鱼鳖,不知好过几许。为首的族人,解开胸前衣襟,掏出几个纸包,一一打开,放在墓前。那是渠工们从嘴里节省出来的,有猪肉、白面馍、鱼肉、酱菜、米。这些东西摆出来,祭奠一下老族长。没有老族长挺身而出,渠工们已经活活饿死大半。哪里能吃上今日有米有面,有鱼有肉的饭食? 族人们跪地一片,戚戚语语,为首之人擦着了火炼,为老族长上香,烧几张纸钱。许献之就要长眠于惠国渠旁了。 头顶之上传来隆隆作响之声。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半天没楞过神来。“发大水了。”谁来了这么一嗓子。再倾耳细听,果然是轰隆隆的水声,说到就到。 从没行过水的生地,伴随着轰隆隆的响声,无端由地趟出一条河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族人们绝不敢相信。眼尖之人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股大水,水里上下起浮着东西。 水里哪来这许多的竹席? 三日来,成始终没有闲着。八万渠工在成的指派下,没有从事渠工日常开沟挖渠的体力劳动,而是干了一件渠工们这辈子想起来都莫名其妙的活计。惠国渠距离淇河故道,中段间隔着二三里空地,再往前就是一道又宽又深的旧河床。淇河是一条干涸的古河道,离阳城坐落在淇河水的北边。 成穿着鲨鱼皮做成的水靠,带着十几个水性好的护水,钻入惠国渠的河床底部探看一番。成想要确定在何处建刺水堤,就会如一把剑一样刺入混沌的惠国渠,将布匹似的渠水从中硬生生刺开,引导部分水流进入减水河,减少石船堤下沉的水流冲击力。这样的工作废掉一个昼夜的功夫,成与十几名护水上岸之后,脱掉水靠只是一个劲地呕吐。 蒋掌柜租用来的十几条五百石以上的大货船,除却石船堤征用了七条,剩余八条全部装满碎石,行驶在石船堤上游二里处待命。八条五百石以上的货船,船头接船尾,一字型排列,这点与紧紧相邻,目力可以所及的石船堤大为不同。船队排列的地方,就是成下水探看之处。此处适合建临时的刺水堤,具有铜帮铁底的河床。渠工们按照吩咐,首先用大竹竿制作了一千杆楗,摇着轻便灵活的“摇命鬼儿”将千余杆楗,沿着刺水堤大致形状插入河底,插楗要外疏内密,使得水势到达此处就会减弱,再用草帚等物填充其中。做好这些先前准备工作,八只五百石以上的大货船等候岸上的号令。 与此同时,从蒋记席紧急征调上来的十万余张竹席,马车队驼至淇河故道。八万渠工接到指令,这是他们唯一需要作的工作,将十万张竹席铺在地上。竹席泼水不入,行水不透,是水家护堤常用之物。可是十万张竹席照淇河河道宽窄,上下五层连接旧河道,是八万渠工闻所未闻之事。好在活计很轻,一夜铺排完毕,除高处留守直观的护水外,余者全部撤离。 最后一个晚间,成亲自来邀请父亲与我前往观瞧。这两日来成的举动,父亲有所耳闻,有心到工地察看,唯恐成多心。加之望春大坝这里已经箭在弦上,事情多如牛毛,无法分身。既然成亲自来请,事情关乎惠国渠安危大计,父亲拔腿就走,我挺着肚子远远跟在后面。 万事俱备,成于高处手挥指挥旗三次。八只船队停泊在千余杆楗组成的楗阵之上,同时卸下装载的碎石。惠国渠如同怪兽吞下难以下咽之物,渠水在这里一时阻塞,打着团团水转。碎石齐刷刷入水那一霎那,如同万声钧雷,激起无数冲天水柱。八只大船摇摇晃晃落入渠水之中,一道刺水堤雏形初现。惠国渠三分之一处,渠水开始听任管束,分开浩大水势,化一为二。刺水堤最前端尖如鱼嘴,早有渠工上得刺水堤去,在刺水堤鱼嘴处增减石块,摆动鱼嘴方向,控制导入水流的大小。分出去的水,按照导引,于豁口处流出惠国渠,瀑布般降临在竹席之上,不做丝毫停留,后浪拍赶着前浪,奔腾向前。竹席河道两侧磊有碎石土方做堤。渠工在刺水堤鱼嘴处,不停地增加碎石,鱼嘴与惠国渠愈来愈近,经由刺水堤导入减水河的水,完全在成的控制之下,失去了猛兽的凶野,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涌入淇河故道。 一个时辰后,离阳城外地上,无端由蜿蜒出了一条宽阔平缓的大河。亲眼观此盛况,连我都有些钦佩这位成大人。就是居住在离阳的君上,明日醒来之后,所居城外突然冒出一条河来,不知生出几多感想。究竟是惊是喜,还是是悔是怕。 回来时,父亲轻松了一口气,我以为是要夸耀成一番,不成想父亲冷不丁说道:“今晚减水河,不知会不会惊了圣驾。”我有些纳闷,这么大的事情,竟然真的不禀报君上。这绝不可能。父亲道:“当然会禀报,君上的兴致比谁都大,一夜不眠亲自观赏平地起大河的胜景,还说要在生地行水的新淇河上,挥动鱼竿调上几尾菜花鱼,下酒尝鲜那。” 成刺水堤、减水河修筑成功,上游水量分出去三分之一,给接下来的石船堤筑坝基,减轻了很大压力。成似乎很得意这次神来之笔,每日到淇河边上走走,不时观测,有时还要绘图。刺水堤前端鱼嘴部分,时而增水时而减水,从没有停歇过。 这日晚间,父亲伏案研读石鱼之后,随手处理了几件督水监公务,已是后半夜时刻。我知晓明日是五月二十八是君上钦定筑坝吉日,日间操办了几间事宜,向父亲一一做了回复。父亲听后,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对我言道:“英子,陪我到河神庙拜拜。”我道:“明日君上亲临河堤,礼部三百乐工彩排数日,祭祀所用排场祭物都由礼部一应承担。父亲操的什么心?”父亲听后,笑道:“那是君上的事。你我父女在惠国渠操持十年,为父治水一生,你也知道,会在惠国渠停下来歇脚。我们父女理应到本地河神庙拜拜。”我无言反驳父亲,只是夜已深沉。父亲出门时,已是香汤沐浴,换了崭新一套衣裳。 隐藏在树林深处的河神庙是一间极小的破庙,平日里几无香客。夜半之时,明月皎白。父亲与我在前,朱立挑着一个扁担跟随。扁担中装着几条纸船、些许冥钱、一盏河灯、几盘果蔬点心、一个猪头。河神庙是三间的小庙,与我前次来,显得干净利落了许多。庙中龙王泥胎重塑了彩塑,新挂了一幅对联。上联是:惠国渠广济天下千古一事,下联是:望春坝安澜众生万世基业。 逐字逐句念完对联,好似对父亲十年治水修渠的丰功伟绩,在此地树碑立传一般。父亲听完笑笑,言道:“此乃此间望春古镇上百姓集资所为,我实在愧对此联。” 待朱力摆放完简朴的祭品,父亲执香下拜,口中念念有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就着烛火点燃。 二十九令旗三动 惠国渠望春古镇段,宽阔的渠面风平浪静,卸去三分之一流量的渠水失去了不少往日奔涌的活力。惠国渠两岸,除却劳作的数十万渠工之外,附近镇上的百姓听闻后纷纷涌来,要一睹高坝出平湖的胜景。石船堤三堤二十七条大船,下饺子般挤满了惠国渠,五条胳膊粗的铁索贯穿二十七条大船。负责的督水监护水们在船上搭建的木板上疾步如飞,各色传递信息的彩旗摇晃不停,整个惠国渠一派忙碌景象。 唯有父亲立于渠旁岿然不动,昨晚他提前和惠国渠的河神商议一番。新传来的消息,君上临时决定,不会莅临惠国渠。这给了父亲莫大的压力。不必说父亲,就连我这个督水监的毛丫头都心知肚明,君上不会不来,只是不会明着出面,此刻不知呆在什么地方紧盯着惠国渠上的一切情形。 虽然有了三天前成筑成的刺水堤、减水河分减了惠国渠的水流,可是惠国渠毕竟汇集了均州五十四条大小河流,若想在这里以无数碎石截住水流,筑起大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昨晚祭拜完河神庙,我挺着肚子困乏不行,今日晨间才听朱力提起,老爷昨晚连夜查看了石船堤,脸色有些难看。“总觉得丙字船有些不妥,可是又说不出来。”在我细问之下,朱立回忆父亲的话。朱立认为父亲是劳累所致,净是些破碎的石头堆叠在一起,不知为何还要刷上字码。只有我知道父亲的心思,若不是君上严逼工期,上万头骡马队已经进驻望春古镇,单等坝基一成,就要抓紧安装闸门,修筑坝肩。 万事俱备,良辰巳时已到,一名护水将黄令旗交到父亲手中。惠国渠修筑十年,最大最重要的工程望春大坝就要开工了。我远远地站着,同渠边的百万渠工、百姓一样,心情激动,想要亲眼目睹盛况,活生生一座石头坝从渠底钻出来。 原先在石船堤上疾奔的护水,一个不剩地乘“摇命鬼儿”全部离开。此时的石船堤空无一人,只剩下二十七条“江中横”还有腹中编好字码,堆叠整齐的无数碎石。他们等待着父亲黄令旗一招展,全数沉入渠底。惠国渠两岸百万渠工、百姓停下活计,目光齐刷刷盯住父亲手中那面黄令旗。 只见父亲将黄令旗慢慢举起,那黄令旗似有千钧之重。惠国渠两岸百万渠工、百姓目光齐刷刷聚在父亲那面黄令旗上。此时,惠国渠两岸一声乱响不闻;奔涌的惠国渠渠水静如止水;水底游水的鱼儿停止了游弋。一切都在静待那震天动地喧嚣的一刻。 黄令旗随风摆动,丝毫没有落下的意思。 所有人屏气凝神。 一名护水在父亲耳提面命之下,急急奔去,不久之后,拿回一面红旗。在场的督水监众人一目了然,全不由自主地“哇”。令行禁止,黄旗行,红旗止。这是督水监治水的规矩。父亲两面旗帜在手,红旗在下,黄旗在上,随时准备易帜。 只有我隐隐猜出父亲内心的想法。昨晚他夜察石船堤,发觉蛛丝马迹。以他治水一生的严谨,他想彻查石船堤,才能安心。此刻红旗在手,只要高高飘扬,惠国渠两岸即刻恢复以往。 一骑绝尘,突至父亲跟前。那速度快如闪电,容不得那黄令旗落下。 “君上圣谕,望春大坝严令按期筑坝,不得更改延误。” 黄令旗微微晃动,但没有决绝落下。我为父亲心都提到嗓子眼,浑然不觉是个坠着大肚子的人。 欺君之罪,违抗君命,这是何等吃罪不起的重罪。父亲一定要先接受君命,再缓缓图之。父亲不同于我所想,黄令旗没有决绝落下。 再一骑绝尘而至。君上定是躲在暗处,看到父亲公然违抗君命,气得七窍生烟。 “督水监郑族,你敢违抗君命?速速执行。”一副君上平日训斥臣下的口吻。 黄令旗没有落下,父亲的头颅低了下去。这是父亲不肯拿毕生天下第一水工的清誉做堵,更是不能愧对均州百姓的厚望。安澜济民,水家宗旨容不下半点差错。父亲总是觉得那里不对劲,才迟迟不肯落下黄令旗。 一而再,再而三。一骑飞至,夺下父亲手中黄令旗:“汝等听令,君上口谕在此,即刻筑坝。钦此!” 黄令旗高擎在马头,迅疾有力落下。父亲瘫软在一旁,随即不用别人搀扶,迅疾起身,他要亲眼观瞧望春大坝在经历万重苦难之后,在一瞬间成为现实。 护水很快捕捉到了黄令旗发出的信号,一刻不敢犹疑。只听轰一声闷雷从江中传来,渠两岸所有人全张大了嘴巴,静待一大人间奇景出现在他们眼中。 石船堤总共二十七艘“江中横”船底被抽空,舱中碎石落雨般纷纷而下,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泻向渠底,试图用积蓄许久的突发之力,拦截住日夜不舍的绵柔之水。船身在碎石滚落和江水冲击下成为齑粉。人们眼中看到的是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先是遮挡在石船堤上空,继而弥漫在惠国渠望春大坝坝基上空。冲天而起的水柱再次引起人们尖叫,一座与渠段等宽的石山显露出来。石山在缓缓下降,碎石缝隙间冒出许多的气泡。半炷香的功夫,一声触底的沉闷响声,石山座稳了铜帮铁底的河床。两岸百万余众,许久没有人发出一声响动。日夜奔腾不息的惠国渠,汇聚了均州五十四条大小河流的惠国渠,就这样拦腰截断了。 石山高出江面一丈有余,这是高大宏伟望春大坝坚若磐石的坝基。在宽阔的惠国渠众奔腾惯了的惠国渠江水,不习惯一座石山阻挡去宽敞的去路,改为从石山脚底的窄小坝孔中屈辱地穿流而过。上游坝基不远处,惠国渠让刺水堤和减水河分去了些许的气力,但不想就此认输,而是积聚起来,一浪一浪咆哮着摇撼着刚刚坐稳不久的石山。 这些石山大小、形制皆有讲究,按照三十六天干地支顺序摆放,相互借力,石缝间是煮熟的糯米糊灌糨,动一石则牵动石山全身,一石粘结一石,结成千万石。 一声响脆的马鞭响,远处尘烟荡起,万匹骡马队组成的施工队在父亲黄令旗指挥下,迅疾奔入坝基,争分夺秒地给石山,这个望春大坝的坝基增加高度和重量。一刻不能停缓。万匹骡马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已经冶铸完成的十座铁水闸。这十座铁水闸由工部冶铁坊在王城铁匠巷,征集三万名铁匠冶铸,用了全均州最好的铁。为了抵住惠国渠千年一遇大水的冲击,父亲为铁闸设计了统一标准。铁闸高九尺三寸,底部宽四十五尺六寸,安放水闸的水闸墩长一百八十尺九寸。每块水闸由九块厚铁板并合而成,连接铁板的拇指粗麻绳一十八根。安放这些水闸,每座水闸需劳力668名,畜力三百匹。这仅仅是十座水闸。我明白,父亲修筑这座望春大坝,时时刻刻以石鱼刻上那些补描出的红色粗线为守望。 父亲从原先犹疑、惶恐中彻底兴奋过来。不由得他不兴奋。君上行使君权,代替父亲下达筑坝令后,剩余不到月余的筑坝时辰,变得飞快。骡马队的飞奔入场,意味着石船沉江已经完结,接下来该是用心彻底筑好望春大坝了。父亲在这一月之中,能够穿衣而卧,都是屈指可数之事。 有一个人在百忙之中没有见到过他,惠国渠上时所罕见的石船沉江人间胜景也不曾露过踪影。三日内完成刺水堤、竹席作河床,成功引流淇河作为减水河之后,成一猛子扎在淇水河旁。父亲是用它的七百三十珠的念珠,形影不离,时刻拨弄在计算时间,成伴随不离身的拨浪鼓声响,迈开大步丈量臂膊般弯曲,离阳城枕江而过的淇河水。成亲自驾舟于淇河之上,观其水路,一个不妨纵入江中,亲身摸其水性。淇河水本是惠国渠中之水,水性成本是相当熟识的,奈何成生性沉稳细致,知道新水行于多年未走水的生地,又是淇河故河道,难免水性大变。为防万一,成不惜一试再试。 我对谈过,父亲只认为成做事细致,不曾多作思虑。我觉得有些诡异,见成之面,曾旁敲侧击,成答言落落大方: “为束水冲沙耳。” 三十大坝初成 成作为督水监副职,治水天分有其独到之处。连日来一门心思扑在一条减水河上,令人卓然生疑。 这条减水河果然了不得。依仗着惠国渠提供的充沛水源,原先干涸的淇河,活脱脱往生成为惠国渠旁像模像样的一条大河。短短几日,淇河故道旁的草绿了,半死不活的树木全部泛起绿来。许多望春古镇的钓徒子们纷纷在这里甩杆,每次收获颇丰。说不定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淇河两岸,会有斗笠蓑衣的君上正在垂钓取乐。河旁一处高岗上,可以望见热火朝天的望春大坝工地。君上此刻正在为那日的果决沾沾自喜。 成登岸弃了“摇命鬼儿”,我挺着大肚子,带着医女小红散步至此。 “师兄,坝上千头万绪,淇河一片平静,在忙什么啊?”我说。 成听出了话外之音,忙道:“师妹有所不知,淇河年久失水,河床底部堆积淤泥,深处有二尺深,足以没过膝盖。若不及时处理,淇河将会行水不畅啊!” 我道:“方才放水,岂能不冲沙,短短数日,怎会有淤泥堆积?”说罢,缓走几步,在淇河岸望着弯弯曲曲的淇河水,如同臣下恭敬君上般蜿蜒绕过宗庙离阳,却又不至于太过疏远,问道:“淤泥过多,不会影响离阳城吧?” 成一怔,脸色微变,忙道:“怎么会?”说完,急又道:“正是为离阳安危着想,才要清理淤泥,束水冲沙。” 我一时想不到,即使增大刺水堤的入水嘴,淇河水量暴增,会对淇河臂弯中,地势高耸的离阳有何害处。 晚间,我趁着父亲难得的闲暇,向父亲进言了几句。父亲听我说完,略一思索,伏在《均州惠国渠水经总图》上盯了半刻,道:“冲冲沙也好,淇河多年不行水,河底难免脏了些。我已经看了,淇河最终流向黑水河,与白沙河并流入惠国渠中段。从惠国渠来,终归入渠中,而能为望春大坝减水,很是不错。”说毕,是很累的模样,闭上眼睛养起神来。忽而睁开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慈祥与期盼,笑道:“我儿,为父连日为大坝奔忙,看我儿模样,快是要到时候了吧?” 我脸一红,低下头去,以手抚摸肚腹,道:“小红说,产期就在本月。” “哦!坝业筑成,再得一孙,从此告老还乡,享受儿孙绕膝之乐。好,好。”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不住地捋着山羊胡。 我没有父亲那样乐观,成与那个人混在一起,终日在淇河上鬼三鬼四,怕是另有所图。我低声提醒道:“父亲难道忘了渠工之事?”一句话让父亲呆立半日,与我对视之后,一拳砸在《均州惠国渠水经总图》黑墨标注离阳处,说道:“君上正在此处!” 此时,督水监一名护水跑入,禀道:“启禀水丞大人,成大人今晚勒令刺水堤加大分洪,要对减水河束水冲沙。” 父亲从座椅上,闻之一惊而起,道:“什么时辰?” 护水:“约在一个时辰之前。” “为何不来早报?”父亲怒喝。 “属下刚刚得知。刺水堤成大人以防雾为由,令人以竹席掩盖,上面动静不得而知。方才,成大人派人来告知,今夜加大水量,束水冲沙。”护水也有难言之隐,应答的谨慎小心。 护水许久不闻声响,抬头一望,早没了人影。 淇河水上涨了不少,夜色下波涛汹涌,要有这样的水量,刺水堤鱼嘴需要深入渠中。一块墓碑,碑身一半没入水中,能看出水上头露出一个“许”字。 淇河水岸边的父亲,脸色阴沉。见此水象,有惊无险,淇河臂弯中的离阳,地势高于淇河,靠束水冲沙这点水量,离开淇河河道,只能是大水漫灌,奈何不了离阳城。父亲脸色难看,这是怪罪成在这个节骨眼上缓报水情。不过,据我对父亲的了解,父亲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成闹翻。父亲眼中,惠国渠遭遇的风险,集中在千年不遇的水患,只要筑好望春大坝,惠国渠便可安澜。 这一夜,始终未见成露面。 一月之后,望春大坝终于出现在均州人面前,大坝上的十座铁闸安安稳稳地将惠国渠渠水堵在坝内,制伏的渠水只能屈辱地从坝底三十六孔坝眼中分流通过。这座望春大坝,在阳光充足之日,足可将阳光遮挡住大半。建成的望春大坝,坝高一百二十丈,设十个熔铸十万军队使用的铁甲兵器制成的水闸。每个铁闸门由五十匹马进行畜力牵引。坝肩可容二十匹马并辔而行,可供数千军士列阵高呼。十个铁闸门同时关闭,上游来势汹涌的惠国渠渠水一丝一毫都漏不过去。若是十个闸门同时开启,振聋发聩的水声瞬即让人变成聋子。 望春大坝,筑成;惠国渠,终究完整。 父亲憋在督水监公廨内,三日内没有出门,亦没有见任何人。我见到他时,他立在窗前,眼珠不错地盯着望春大坝,如同儿时盯着我一样。父亲额角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丝毫不曾觉察有人近在身旁,时而疾步奔至望春大坝施工图旁,趴在上面边看边嘟囔,时而猛地一跺脚。整个人痴迷疯癫,不似以往的父亲。朱立对我言及,望春大坝建成,包连君上在内所有人欢呼雀跃,唯有老爷一人是如此之状貌,甚至晚间伺候老爷沐浴之时,朱立出去提热水,返回之时听到老爷在以掌击水,还“啊,啊, 啊”地大叫。 “父亲,您为何不去透透气,亲眼看一看望春大坝?”我这问题使得父亲如遭冰雹灌顶,浑身抖了一个哆嗦。 “啊,为父前几日驾舟察看了大坝。”父亲说完,后退着找到平日坐的木椅,再也支撑不住地任由身子倒在椅子上。 我正要开口,冷不丁父亲在椅子上直起身来,浑浊的两眼忽而泛起亮光,以期盼的口吻,轻声询问道:“英子,你说,几孔坝眼不合规制,不碍事吧?” “怎么不合规制?哪几孔坝眼?”我不明就里地问道。 父亲突然发起了冲天怒火,火气大得要将公廨的茅草顶掀了去:“就是坝底“丙”字孔和“丁”字孔。”说完像一个极度惊恐的少年,像屋外张望,怕人听到方才的言语,惶恐不安的样子:“石块有些异样。” 又似哀求般对我言道:“不会有事吧?” 原来父亲这几日怪异行为的来由在这里,这足以解释那日父亲手中的黄令旗动了三下,终是未曾落下,而有君上派人代劳的缘由。 根基未稳的的望春大坝,犹如一个患有隐疾的壮夫。 君上裁撤渠工的旨意在望春大坝筑成的第二日即下达。同时缩减编制的还有督水监这个工部最大的衙门。这使得父亲想要采取补救措施的想法落了空。数十万渠工裁撤回乡,是户部苦苦支撑,均州财力有所不逮,更是君上对于石船堤上发生那些的事情心有余悸。君上下令礼部制订惠国渠筑成大典,诏令天下文士作诗词曲赋歌以颂之。 成几日未露面,父亲自责禁足不出,我临盆在即,趁着小红不注意,一人踱步在淇水河畔。虽是同源而出,这里没有惠国渠那般波谲云诡的气象,反而是平静舒缓。三次束水冲沙之后,淇河这条减水河,河面不见宽阔多少,水面越加平静无澜。扔颗碎石进去,连声响都听不到。我惊得连吸一大口气,静水深流,成不知冲走多少泥沙,这淇河变得深不见底,水量充沛到惊人的程度。 远处似有一人走进,待要躲闪时,已然来不及,是他! 顿时脸一下子红起来,心跳得压也压不住。毫不犹疑地要跳入淇河水中,一时念想此时孩子快要临盆,水性和身子不如平日,纵身跃入淇河,不知后果几何。再不想见到那张脸,又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还是当初那个样子,没什么大变化。 “英妹,一向可好,你怎会来此地?”那人问到。 我背过身去,吞咽一口唾沫,生怕他看到我如此紧张。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胸口揣个小兔子似地乱蹦。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是均州少主,你安敢如此对我啊,哈哈哈!”那人说道。 我仍然没有转过身去,接着吞咽一口唾沫,想着说出一句什么话,脑子空空,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一只手揽在腰间,我没有低头去看,我感觉到了。怎么办?如此朗朗乾坤,这可惹恼了我。回身一手扇了过去,被早有准备得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就势一牵,将我揽入怀中。 那一刻,情缘消失不见。我太累了,就想倚在那里好好歇歇。此时,暴鸢闯入我脑海之中,一激灵挣扎着要起身,那大手有力地摁在后背,再也没有想要起来的念头。 淇河畔,只有我与他,还有天上的一轮皎月。 三十一大溃坝(一) 我的贴身衣物上,有几滴血。 我没有告诉小红,她还是知道了。父亲几日不曾着家。时下的局势,让所有人心愁。自从均州宏兴十年五月二十日惠国渠修筑完成起,先是连绵下了三日小雨,滴滴入土,泡的泥土松软,房屋根基松动。后又是接连三日三夜的大暴雨,如天屋漏了大窟窿般,往下倒雨。我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什么样的鬼怪天气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如此这般泼天的雨势。父亲放心不下惠国渠,没日没夜披着斗笠蓑衣,巡查在堤岸、大坝上。偏偏此时,君上下发了最严的裁撤令,原本守护在惠国渠两岸的数十万渠工,裁撤到不到十万人,守护望春大坝段的渠工,不足三万人。督水监护水减到不足百人。这让工部主事的那些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何曾晓得,不止渠工吃不足会聚众闹事,一条看管不好的惠国渠水龙,也会闹出地陷般的大祸来。 快要临盆的我,气血虚空,床上喝了一碗鱼汤后,听小红无意间说起老爷回来了,执意要披衣到前面来。 几日未见,蓑衣未脱的父亲,瘦小的几乎罩在里面。聚精会神盯着石鱼刻的他,没有觉察到有人进来。他手握朱笔,颤颤悠悠地在已经很长很粗的红线下,再画上那么几笔,我探前一看,这几条红线前所未有。 “父亲。”一连三声呼唤。 “嗯?哎!!听说了嘛?”很不容易从石鱼刻上抽出脸来的父亲,看了我一眼,扔出这一句话后,整个人再次埋进石鱼刻里。 没等我说话,父亲道:“望春镇坍塌了半个。” “什么?”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刚才,已经快舟报给君上。听说有个蒋计席,背靠一面山,土山滑坡下来,整座工坊都没有了。”这个竹席作坊我知道,掌柜的和成有很大关系,在当地是个很有影响的财神爷人物,就这样死掉了。 “对了,英子,你是不是快要生了?”父亲这才想起来,问对了路子。 我点点头,抚摸着肚子。 “我们也算对的起暴鸢将军了。”父亲一句话令我脸红至脖颈,低下了头。 “我给你安排一艘江中横,你和小红离开这里吧,到上游王城去。”父亲不再看石鱼刻,他已经完全看懂了,正在亲笔书写接下来的石鱼刻历史。 我昂起头,反问道:“我还能坐船颠簸吗?再说,这样的天气。” 父亲猛击额头一掌,道:“你看,我都糊涂了。可是,眼下望春这雨,怕是还要下大的。” 父亲的话没有往下说,我已经从他颤抖描红的手,还有那几条又长又红的线,解读出不便直言的下文。 “不怕。这里有小红在。水家的孩子,出生还能不见见风雨世面吗?”我笑道。 父亲少有的发笑。转而望望窗外,雨势豪爽地不成个样子,地面上旋流成河,河面上淤积漂浮着树枝、粪便、牲畜尸体。 “已经命渠工开放了五道闸门,看这情势,一会儿我赶过去,要再看五道闸门。十道闸门全部打开,方能保得望春大坝的安全。”父亲这就要喊人走。如今进出督水监公廨,要乘“摇命鬼儿”这样的小船。 “十闸全开,下游百姓们那?”我有些生气,父亲心心念念一手筑成的惠国渠,开闸放水,谁来念及下游百姓安危。 “若是望春大坝溃坝,整个均州都不安全了。”父亲回我一句。 “那前投水库那?不能蓄容了嘛?成的减水河那,不能减水了嘛?”我一连发问,有些急躁。 “前三日,前投水库飘来水葫芦传递紧急水情,水库只有三指就要溃库,减水河的事,你去问成吧?”父亲说完,跨入“摇命鬼儿”,冲入天地一片白茫茫之中。 我来在石鱼刻前,父亲朱笔补描的红线,一端来在桌上还未补完。这就是父亲先前预见的千年一遇的大洪水,就要降临了。 再过今晚,雨就要下足整整七日。茅草作顶,黄泥为墙的督水监轰然倒塌了西厢房。夜半,惊得小红从屋子里冲出来,说什么拉着我就要走。幸好我们在东厢房。此时朱立一脸惊恐地走了过来,身上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手里多了两副我和小红的雨具。 “姑娘,这督水监要塌了。咱赶紧走,找老爷去。”朱立着急地抹着汗。 “胡说什么,是这破土屋子不行了,什么督水监要塌了。”小红边穿蓑衣边开着朱立的玩笑。 方才暴雨之中,一个惊雷没有吓到我,朱立无心之间一句失语,惊得我心直跳。这十年的督水监真的就要毁于这场千年不遇的大雨了吗? “这么大的雨,咱们到哪里去?找个没下雨的陆地去。均州西北干旱,咱们躲到那边去,等姑娘你生了,给老爷报喜。”小红说出自己想法。 我听完笑笑,吩咐朱立道:“找艘船,咱们到水里去!” 一言惊得二人立在当地。 小红用手摸我额头,道:“姑娘莫不是说胡话?”只有朱立表情严肃,要听我把话讲完不走的劲头。 我望望外头已经不能叫雨的雨,说道:“这次可能是千年一遇的大水,陆地上都不安全,咱们只有到水中,以水御水,或可保全性命。” “怎么个以水御水之法?姑娘请明言。”朱立有些等不及了。 我们三人站立的地方是督水监公廨大厅,平日里接待、议事之所,是个宽敞的地方,正好处在东、西两厢房的连接所在。听闻一声响,眼睁睁看着后面黄泥土煮熟夯实的的墙上,裂开一道大缝,马上有雨水顺着缝隙浸了进来,半壁墙一眨眼功夫全湿透了。 朱立回过神来,大叫一声:“快走。”转头对小红道:“带上姑娘一应所用之物,跟我走。”真难为这样的粗鲁汉子,临危不惧,临危不乱,还能记起我这个孕妇。 一应之物小红早已备在身边。我们出了大厅,来在天井院中,三人蹚进了齐腰深的水里。天上的雨,密集不断打在披着厚厚蓑衣的肩膀上,生疼。出了大厅那一瞬间,全身上下全都湿透,再无一处是干的。小红拼命撑开一把黄油伞,不为别的,专为遮挡我那隆起的大肚腹。 朱立知道,都水监后院还有两艘“摇命鬼儿”,新打造好的,为迎接君上庆祝惠国渠筑成大典打造,尚未启用。我们用力从水中把腿从涌动的水中拔出来,艰难往后院小船处移动。 仓库门已不止被什么人打开,水早已经淹没了半个,见此情状,朱立一声臭骂。督水监那帮护水,见督水监遭到裁撤,不少人选择偷偷离去。一只“摇命鬼儿”不知去向,只留栓着的空空铁环。还有另一只“摇命鬼儿”还在水中打着旋旋儿。走近了,一股子扑鼻的桐油味道。小红扶我上船,如今身体越加臃肿,小船漂浮无定力,想要上去很费力。朱立一只粗壮的胳膊扶住船邦,我便能稳稳当当地上船了。朱力把“摇命鬼儿”上的桨叶一横,道:“上哪儿?” 朱立和小红都望着我,这是他们期待指出一条救命之路。外面豪雨漫漫,一个不慎,满载我等三人的救命小船,顷刻间即刻倾覆。 “望春大坝!” 朱立在“摇命鬼儿”上拼命摇桨之时,我还在思忖,此处除却望春大坝之外是一处生地之外,余者皆是死路。望春大坝是此处最高的所在,皆为碎石灌米浆制成,不畏雨淋,那里是唯一的去处。一路之上,遇到不少百姓的房屋已然坍塌,几具死尸泡的膨胀起来,从“摇命鬼儿”船帮擦船而过。小红虽是医女,这情景见过不多,爬在船帮上呕吐起来。路过几处地势较高的地方,百姓犹可爬上屋顶活命。百姓说已经在房顶避雨两天一夜了,真害怕脚下的屋子说塌就塌,全家人就要葬身这泥河之中了。我告诉百姓速速寻找船只、或是可以漂浮之物,前往望春大坝坝肩去躲避。一只狗爬在已经快要没过树腰的树冠上,几次挣扎着就要落入水中,浑身水淋淋,“呜呜”地叫个不停。我心生不忍,令朱立将“摇命鬼儿”靠过去。朱立探起身,将树杈上的狗抱下来,放在“摇命鬼儿”上。我立刻把狗揽入怀中,浑身毛湿成一缕一缕,身体冰冷,眼睛盯着我看,再也不“呜呜”叫唤个不停。我将蓑衣往上一提,免却它淋雨之苦。 望春大坝在暴雨中露出它黑塔般的坝影。 三十二大溃坝(二) 望春大坝那宽可跑马的坝肩上,堆积的满是一层层马匹的粪便,和雨水搅逆在一起的还有马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坝肩上横七竖八倒着足有数百具马尸。望春大坝迎水一侧,不断淤积很难通过望春大坝的洪水,淹没至三分之二坝身,大量鱼群聚集在迎水一侧。大坝另一侧,十道水闸全部打开,犹如十条喷水的巨龙,击出的水浪势如破竹,飞腾出十几丈远。十条水龙震彻山谷,人与人近在咫尺,言语听不清楚。下面是三十六孔坝眼,连成一排的水花,洪水不断由此泻出。不时有大个头的鱼,夹在喷射出的浪花飞射出去,没入奔腾的惠国渠中。 坝上有观景阁,是个四面合拢的小阁子。我们三人进去时,已有几名督水监护水在内避雨。见我如此,纷纷避让,让我脱掉湿透的蓑衣,歇下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在“摇命鬼儿”中我已颠簸呕吐几次,能在此无风无雨,且又高耸之处,暂避安歇,真是求之不得。 歇罢,我对一名递茶老护水问道:“可曾见到郑水丞?”父亲走后,我心里一直惦念。如此大的风雨,父亲治起水来那暴脾气,真是叫人担心不已。 “昨夜水丞大人在此冒雨督办我等升起水闸,全部开闸泄洪,一夜未曾合眼。姑娘可曾见着,坝肩上死了的那些马匹,就是昨晚升闸,硬生生给累死的。”护水。 “水丞大人现在何处?”我追问。 “乘舟在疏通坝眼。水丞大人最为担心大坝的坝基。还对我等说,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咱们望春大坝,也要护好坝基才是。”护水。 什么?方才我还如观景般站在坝肩上观看那气势如虹的十条水龙出水,哪里成想自己生身老父竟然在那水头子底下。待我不顾风雨,立于坝肩,拼命往下看时,只见十条水龙过水闸时憋足了劲,咆哮而出,腾空跃下,散发开一幕幕咆哮水布。根本看不到什么小舟,既是有,也会在弹指间灰飞烟灭。 小红唯恐我淋雨受凉,打着那把黄油伞大风大雨中顶在头顶,一个没用力,黄油伞飘飘荡荡落入水龙之上,瞬间变为齑粉,一丝踪迹不见。 从水闸与水闸缝隙处仔细看,贴近坝身之处,是有些蚱蜢小舟如几片枯叶浮在水面。那必是父亲率人不避风狂雨浪,在护佑望春大坝之安危,保佑均州百姓之太平。 不远处,几十艘木船、门板涌向望春大坝,那几名观景阁中的护水冲上前去,准备驱赶,被我喝住。如此大风大浪,除望春大坝外,几无百姓可立足之处,你让百姓到哪里去?难不成活活在水中淹死,被水冲走不成?千余名望春百姓随即有了稳妥避险之处。 回在观景阁,父亲的安危令我牵挂。忽而想起,望春大坝和坝基可以通话,因此忙让护水与坝底联系。我在空心竹筒这头,大声向空心竹筒那头喊话,人在坝底的父亲便能听到瓮声翁气的话音。这连接而成的竹筒,连接数十丈高的望春大坝,同能冒烟的水葫芦一般,均为督水监传递水情之用。 “父亲,下面危险,你快些上来。”我道。 许久,“英子,你怎么上坝来了?”父亲。 “不上坝,眼下还能到哪里去?”我反问忙昏头的父亲。 瓮声翁气,“哎!也是,整整七天七夜,均州水系四十余条大小河流均上涨,惠国渠超过戒备水位三指,前投水坝告急,减水河也减不了多少水了。眼下,只有这望春大坝高耸着。哎,只是水情无法通禀君上。”父亲一五一十地说着水情。 父亲所言无法禀告君上,这是隐晦地告知我比目下十分严峻的水情,还要重要的是君上安危。君上是均州之主,他若有失,是均州另外一股将要失控的洪水。 我在竹筒旁几次三番要父亲上来,扬言他若不上来,我就从望春大坝高几十丈的坝肩上纵身一跃。父亲丢下一句:“为父老矣,你要以孩儿为重。”离开了竹筒旁。 此时,又有惠国渠巡堤的万余名渠工,爬上望春大坝来避险,入七日夜间,陆陆续续有数千名百姓上得大坝来。我令护水将望春大坝所存一应防水之物,分发给民众。 入七日夜,豪雨越下越大,老天爷越加无情,已分不清天水之间的界线。父亲始终忙碌在坝底,一次没有上得大坝上来。 我心内放不下父亲提及的君上,几次冒雨观望西南方向的离阳城。暴雨中的离阳,犹如浇灌的一块玉石,死一般的寂静。只可远观到大略的城墙,城墙两端的钟楼、鼓楼样貌,还有城中最高建筑宗庙高耸的黑色屋脊。水量充沛、蜿蜒流过的淇水河,暴雨之中好似对离阳城虎视眈眈的一条蛇。 雨停之后,哪怕雨势稍歇,第一要务是要派人到离阳城中,寻到君上。 望春大坝坝肩上已是黑压压一片。方才听人说,一个妇人不慎将娃儿掉入坝下。妇人当即哭昏了过去,她的夫君组织村民要去救捞,如此海天漫漫,哪里觅得到一个孩儿的影踪? 朱立从树冠上救下的那只狗,卧在我身旁烤火。我刚刚服下小红亲手为我熬煮的红糖姜茶,小红想让我喝姜茶出透汗,她哪里知道,眼下父亲的安危,惠国渠的情势,无时无刻不让我冒汗。我把小狗抱在怀里,轻轻偎在隆起的肚腹之上。得到温饱的狗儿,困得睁不开眼睛,不久即在怀中安然入睡。睡梦中的小狗,蹄子仍不时划动,落水时的紧张恐惧在睡梦中驱之不去。小爪子一下子划到了我的肚子上,偏巧在那时有了异动。十月怀胎以来的这块肉,第一次有了落下来的感觉,莫名其妙地肚子痛起来。 肚子明显往下坠,痛感愈来愈强,只得把狗子放在地上。小红、朱立二人连日奔波,小红一介弱女子,为了照顾我,那把落下望春大坝的黄油伞,几乎没有罩在自己脑袋上,一直遮在我的头顶上,生怕我让大雨淋着了。刚才小红自己有些脑热,喝些药合衣卧下了。 站起来疼痛稍微轻一些,站在观景阁边观看外面雨势,此时,望春大坝坝肩黑压压一大片人。这里成为望春百姓、渠工唯一的避难之所。 雨下得骇人听闻起来,每一注雨滴,都像从天上射下的箭,带着仇恨砸向地面,溅起朵朵水花。整个望春是汪洋泽国一片,死静静的不动。只有惠国渠,玉带一般缓慢流动着。整个大地像装满了水的碗,轻轻一晃,水就从满沿儿溢出来。 无意间望见成修筑的刺水堤,还有那条减水河。刺水堤大半被流水淹没,时隐时现,取水的鱼嘴最大角度地斜斜刺入惠国渠,从中取血似的。若在往日,这是极好的事情,可以最大地分担望春大坝行洪的压力。可是在暴雨如骤般地下了七昼夜,淇河水窄窄的河床自身难保,那成为何还要令人将鱼嘴斜插入惠国渠最大地截取水流那?这又是何时所为?胡思乱想间,老父亲在竹筒旁身边无人时提及的君上,以及近在水量充盈的减水河旁的离阳城,思之恐极。 疼痛令人难以忍受,冷汗替代冷雨,一大滴一大滴砸下来,两腿骨之间有裂开的生痛之感,回头望一眼小红,睡得正入眠,只得咬牙忍住。 成立在淇河水第一个大弯处,眺望此处直线上的离阳城。此处是淇河第一个过弯,地名为老君弯。成心里一阵冷笑,老君弯啊,老君弯,就让你在此弯处葬身。此前,成已经调动渠工,以束水冲沙为名,用石料将弯道修窄,几近弓箭之弦。从惠国渠中截取出来的水,在此处形如咆哮猛兽一般,水浪兽爪般抓肯着抵御它凶势的石堤。石堤把凶猛而来的淇河水逼得一个个回头浪,彷佛再多一刻,长了精神的淇河水就可以撕开一道口子,另辟出一块供自己行洪肆虐的生地来。 成立于堤岸高处,像几年前那次令自己出人头地的挥动令旗一般,屏气凝神,伸平了臂膊。 “刷”,令旗下。经过十几道令旗传语,训令到达鱼嘴。鱼嘴那边则奋力堆石,改变鱼嘴形状,更多地截取惠国渠中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入减水河。成的身边,渠工们砸下准备好的麻袋、草帚,封堵水的角度。 终于,在一个不大的河湾,积聚了过多水量的淇河水,猛地冲开河床,笔直地一条利剑般地穿向前方。 成用脚尖在泥水里果断地划了一条直线。长弓射出利箭一般。决堤奔涌的淇河水头的正前方,即是君上所在的离阳城。 三十三大溃坝(三) 连日来,君上不停地在自己离阳行宫的高台上来回踱步,不时抬头仰望天上滴落不停的雨水。前日已在宗庙前祭拜,求均州历代先王护佑,是否自己一意孤行开挖惠国渠触怒了水神,导致眼下均州泽国一片。君上这里没有丝毫惠国渠的消息,返回王城更是遥不可期。乘小舟出去报信的人,不是翻船了无音讯,就是让豪雨生生逼了回来。君上此时惦念的,一是惠国渠和那座刚刚竣工的望春大坝的安危,千万不敢出任何差池;二来君上忧虑少主那边,不知少主生死如何,或者趁着目下形势,背着自己搞些小动作。君上所在的离阳,因水而困成为一座汪洋中的孤城。 已令人收拾行李,若洪水稍有撤退之势,君上想立刻乘舟回归王城。为了督办惠国渠修筑事宜,离开王城距今已有三月。如今渠成坝就,单等天公作美,正可衣锦还乡。只是这雨让人忧心,自打继位君上以来,从未降过如此七天七夜豪雨。 仆役搬着箱子从君上侧旁路过,心内愁闷的君上摆摆手,两名仆役答一声:“喏!”立在当地,低头不语。君上站起身来,缓步来在箱子前,问道:“此乃何物?”仆役应道:“是我王金盔金甲,还有王令旗。”君上亲手打开箱子,果然是重要场合穿着的那套盔甲。登基那日在校武场检阅军校,前投水库与定州大阿古斯两军对垒对垒阵前,不费一兵一卒平复百万渠工暴动诸般情形历历在目。这件盔甲跟随君上戎马一生。君上物归原处,摆摆手示意仆役们下去。 君上的耳中忽而传来雷鸣般响声,由远及近。古稀之年的君上有耳鸣之疾,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唤住准备要离去的仆役。 “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君上。 两名仆役竖耳静听,除了连绵不绝爆豆般的雨声外,还有铺天盖地的一种声响。 突然,一名仆役跌倒在地,箱子随即倒地。他熟悉起家乡的影子河那次发大水时的情景。 “是,是,是水声。”未能亲见,耳中听到的恐惧加深了紧张。 君上听闻,丝毫不乱,反而显出如临大敌的镇定,他几下攀上人腰粗的柱子,登高观瞧。 离阳城西面城墙在一片波涛中瞬间垮塌。 君上发出最后一道口谕:“召集兵马,御水。” 两名仆役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装着君上盔甲、令旗的箱子在那里。 果真如自己所想,脚下的这条滔滔淇河水,宛如弓上利箭般直射离阳城。约莫三炷香的工夫,离阳城已没入水中。君上还有数万护卫军,一如几年前前投水库的大阿古斯十万铁骑,弹指间水销浪灭。均州之主的君上,正在汪洋中挣扎。鱼鳖准备好了饥饿的肚肠。 这均州一片大好河山,真就要落入那个痴笑癫狂之人的手中了嘛? “干得漂亮!”身后的一个带着斗笠的渠工猛然大喝一声。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令成脖子后的汗毛都竖起来。 余下的渠工纷纷脱去斗笠,作为少主贴身护卫,甘愿陪着主人,未来的均州之主淋雨欢庆。 “哈哈哈哈!”少主大笑起来,身后一众护卫跟着笑起来,成只好跟着笑起来。淇河边传来阵阵笑声。随后,众人笑声停了下来,只有一个人在笑,是在笑又极力想停下来。再没有一个人敢笑。少主猛地跪倒在地,右手五指狠狠插在泥水中,身体不停抽搐,口中哭泣道:“君上,母后,啊。” 出问题是从二十四孔坝眼开始的。起初是从“丙”字孔坝眼冲出了一块碎石,有人亲眼看到碎石一面朱红漆刷写的“丙酉十六”。眼熟的渠工觉得那块碎石的大小,怎么看都像是“丁”字孔坝眼的碎石。有了一块碎石的松动,就有了洪水找到了撕开大口子的一条小小的缝隙。不时有三五块碎石犹如豆腐块一般,随同鱼儿一起遭浪冲飞。“丙”字孔坝眼成为望春大坝的软肋。肆虐而下的惠国渠中水瞅准了“丙”字孔坝眼这个豁口,水流都挤着从这里走,导致“丙”字孔坝眼左边的“乙”字孔坝眼和“丁”字孔坝眼都有了松动的第一块碎石冲飞。渐渐地,“丙”字孔坝眼这个平日用来行洪的小坝眼,成为击溃望春大坝的根源。“丙”字孔坝眼被激流越扩越大,很快和“乙”字孔坝眼和“丁”字孔坝眼连成一体,成为三十六孔坝眼最大的一个坝眼。激流争相恐后从这个新劈开的坝眼流出,导致扩口越来越大,临近的几孔坝眼相继有碎石松动。此时,望春大坝上的数万百姓一无所知,望春大坝仍然稳如泰山。 有几条“摇命鬼儿”铁索系着,拼命补救着,碎石扔进去,不等落入水面即飞射弹出。我几次要求用竹筒与父亲说话,都遭到拒绝。父亲在那头吩咐,让坝肩上不怕死的渠工,多多下来几个补窟窿。很快,坝肩上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条线在涌动。他们即将下到坝基,随同父亲一起堵住坏了事的几孔坝眼。 终于到了忍受不住的时候,临产前的疼痛,每一个女人都刻骨铭心。小红熟睡之后,一看看出了端倪,忙把观景阁的一众汉子撵了出去,吩咐朱立烧些热水备用。角落里那只捡来的狗儿卧在那里,小红连他也要赶出,让我制止了。开骨缝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心底惦记着坝底补窟窿的父亲。哎,这孩子出来,挑的时辰太不好了。 坝底的窟窿越补越大,三五条“摇命鬼儿”有两条靠窟窿近了些,瞬间被冲走,连个人影都没晃几眼。真是针尖大的窟窿能穿过斗大的风。由“丙”字孔坝眼起始,“戊”字孔坝眼连同左右也扩成一个很大的口子。观景阁内的我,听过望春大坝深处一声闷响,随即左右晃动起来,然后平躺着的我,顺溜着滑向墙角,直到抵住墙角。小红准备的大锅、药锅子、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小红抓住风雨吹开的窗棱,才不至于滑向墙角。 “坏了,屋外的人都打出溜了那。”小红惊魂未定,眼观着观景阁外的情形。 我可以想得出,坝肩上原本黑压压避洪水的百姓,是怎样的惨状,不知多少人会落入奔腾咆哮的江水中。 半炷香后,有喊声响起:“坝跨了,快逃命吧。”“坝坐底了,坐在惠国渠上了。” 我要起来,小红急忙止住。 “你出去能干啥?别听他们嚷嚷,咱家老爷筑的坝,结实着那,能说垮就垮了。” 坝虽未垮,必定是坝基上日常行洪的三十六孔坝眼出了问题,影响到了望春大坝,坝基不保,那望春大坝能撑得住嘛?还能撑多久?刚才那声闷响,是裂缝了嘛?坝体定是出现了倾斜,可惜,现在不能出去观瞧。 三十六孔坝眼完全冲毁,装有十面巨大水闸的望春大坝直接坐在惠国渠上。望春大坝高度会降低不少,汹涌浪花轻易就能够吞噬掉坝肩的人们。望春大坝坝体与坝基没有了连接,十个水闸受到如此之大冲击,对望春大坝来讲绝对是灭顶之灾。那在坝眼堵窟窿的父亲,究竟安危如何? “父亲。”我高呼一声,“朱立,去找老爷。” 朱立不知去向,刚才那天崩地裂的一下子,人不知哪里去了。 一阵猛烈的晃动,望春大坝做出垮塌前最后的挣扎,想要在擦身而过的洪水中求个安稳。 “噌”,金属声,接着是“帕”巨物拍入水中的声响。 坏了,有水闸冲毁,落入水中了。望春大坝正在失去抵御的盔甲。 心疼亲手浇筑的望春大坝,胯下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还有可能失去父亲的心痛,三痛交织,冷汗洗面的我,顿时昏厥过去。 一阵阵有节律的痛,将我从昏迷中拽醒,眼前是小红满面大汉的脸。 “坝怎么样了?老爷那?”我睁眼就问。 “你看你,不问孩子怎么样?睁眼开口就是问坝。”小红此时仍不忘揶揄我。 “快说。”我的脾气小红是知道的。 “坝就那样,一时半会塌不了。等咱们生完孩子,走了,它再塌。”小红绝口不提老爷的去向,我心生不详之感,她与我同处一室,再问也是白问。 “不行,坝不能塌,塌了,均州就完了,百姓就要遭殃。”我道。 小红不再搭理我,摸着我的肚腹。 “小红,小红,我来送热水了。”是朱立的声音,他窗外一招手,小红会意,弃下我出去了。一会儿的功夫,断了一铜盆的热水回来。 “朱立,朱立,老爷那?老爷安危若何?”我挣扎着要起身找朱立。 “姑娘省点心吧。”小红眼角泪滴打转转,“我们也担心老爷啊,这不,朱立领人再下去找老爷去了。” 三十四大溃坝(四) 这次小红没法哄骗我,透过空洞的窗口,看见望春大坝折回的另一半。惠国渠水将望春大坝从中硬生生劈成两半,急流从中间夺路而过。随之发是百姓惊叫声,很多人眼睛没来得及眨一下,卷进裂开的水缝,跟随水流从几十丈高的望春大坝跌落。 望春大坝这次是在劫难逃。坝基的三十六孔坝眼毁掉,还是心存侥幸,大坝遭拦腰斩断,斩断了所有人的希望。 墙角的那只狗这次受惊不小,冲着没完没了的大水,“汪,汪,汪”不停吠叫起来。小红伺候我临盆,一人手忙脚乱,豆大的汗珠子爬了一额头,听到狗在叫,上去一脚,道:“没看老娘忙乱成啥,你还添堵?”狗挨了一脚,“婴婴婴”委屈叫着躲在一旁。我看了不忍心,手上反正没什么活计,两手一拍,那狗乖乖跑过来,抱在怀中。 此时,朱立在外问道:“小红,姑娘生产得怎么样了?” 小红道:“还没生那,你别进来。” 朱立:“我不进来,就是问问。我备好了船,等姑娘生产了,咱们等赶紧走。这大坝时刻都有危险。” 我道:“老爷那?” 朱立嗫喏半日,方道:“带人寻了半日,没见着老爷,有人亲眼看到老爷所乘的那只摇命鬼儿了。” 心里明白的很,朱立的话,前半句是实,后半句是虚。 又开始有规律地疼痛,朱立下去准备船只等一应逃走之物,小红一人更加手忙脚乱了。 那只狗的眼眸真是可爱,像两只黑豆。毛茸茸的在我怀里,分担我的疼痛。 “呆会姑娘实在疼受不住了,就掐那只狗吧。”小红见我如此,好心对我说。这话却引发我的反感。这叫什么话?再怎么疼痛,都是要迎来新的生命,怎么能去折磨一个可爱的畜生。 脑海里想着孩子的模样,不期地冒出那个人的样子,他那女人般的兰花指、绕指柔在头上鼓弄着姑娘们喜欢的发髻,什么不走落、朝天髻、还有王城京师最为时髦的一步摇。只有他出手的一步摇,方能展现妇女一步一摇的摇曳生姿。若不是年少的我,爱美致荒谬,怎么会遇上他,怎么会挺上大肚子。 “是男?是女?”我咬着嘴唇,忍着剧痛,问出最想问的话。 “用力啊,用力啊, 头才出来,不知是男是女。”小红说完,一阵婴儿啼哭声传遍观景阁。 那狗儿闻听孩子啼哭,跑在地上过去嗅嗅闻闻。 晃动来得极其突然,随都没有料到,观景阁再不能保持安稳,即将倾覆的感觉。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出溜,小红手里还捧着孩子刚出母体的脑袋,唯一的一盏油灯一下子灭了。昏暗中,听到医女小红勇猛一喝:“出来见世面吧。”接着是小狗“汪汪汪”叫着。 “咚咚咚”拳头砸在木头上的声音。 “好了没?半个坝垮了,赶紧走。”是朱立的声音。 “还不快来收拾东西!”小红急中带气的呵斥。 朱立进来,屋子里亮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 我警觉起来,怎么这半日没听见孩子的哭声。 “孩子,孩子。”我仰面躺地,大叫起来,感觉到热乎乎的气息,睁开眼一看,是那条狗在嗅。 一个浑身白浆,小脸粉嫩的孩子出现在我眼前,由小红抱着。 “儿子。你的。”小红比我还要兴奋,朱立也伸手捏着孩子乱动的小脚丫。 我的孩子,我终于有孩子了,父亲啊,你后继有人了。孩子的父亲,你在哪里? “看一眼,让朱立背着。放心,有闪失饶不了他。”小红说完,搀扶起极其虚弱的我,一床棉被裹在身上,外面穿戴好蓑衣、头戴斗笠,雨具一件不能少。 刻不容缓,屋子斜的站不住人。一行四人出了残破的观景阁,那条狗没人管它,它就跟在我们后面一路。 外面的风雨,直刺入骨,人犹如没有穿衣般。好在我眼睛时刻不曾离开过朱立的后背。此时的朱立,蓑衣尽可能往后,护住孩子,身前刚露出来就湿透了。小红使出吃奶的气力,搀扶我极力前行,我两腿无力,踩在棉花上似的,三步一个趔趄,五步摔一跟头,没走多远,裹身的棉被全湿透了。坝肩上前倾,我们只能扶着坝墙,艰难前行。望春大坝残存的半壁江山,时刻都有可能一头栽进前方奔涌的大江,然后粉身碎骨,耗时三月,五十万渠工合力筑成的望春大坝就这样溃坝了。 往下看,惠国渠已经淹没得没有踪迹,没有了望春大坝的管制,大水在地上漫灌乱走,惠国渠不是冲毁就是直接没过。父亲十年心血,今朝毁于一旦。念及此,满心的伤痛。一声娃儿的啼哭,小红急忙上前替下朱立。朱立来在船边,正在解下拴船的缰绳。 半个望春大坝苟延残喘,矗立在惠国渠中,旁边是左半部垮塌还没有冲干净的碎石,暂时延缓了水流的步伐。 朱立找到的是一艘望春当地百姓平常用的打鱼船,顶上有蓬,坐三两人就不宽敞了。我们上船了,那条狗浑身湿漉漉的,也顺着船桨跑上了船。朱立将我让在舱中,蓬尽量往我和小红头顶上遮遮盖盖,小红怀里抱着孩子。朱立则贮立在船尾,准备划动船桨,一任豪雨落洒在身上。 “父亲” “老爷” “老爷” 我喊完之后,小红和朱立也跟着喊起来,小狗“汪汪汪”吠叫着。喊声出不了小船太远,很快淹没在爆豆般的雨声中。孩子可能受了惊吓,止不住啼哭起来。我心疼孩子,自打出娘胎,没吃过为娘的一口奶水,就要栉风沐雨,心痛的我差点哭出声来。朱立观察情势不妙,半壁望春大坝抖了几抖,一跺脚,剁断绳索,划开了第一桨。 这页扁舟在汪洋之中飘飘荡荡,顺着水流而下,四人一狗风雨同舟。船行出不远,“轰”的一声,残存的半壁望春大坝轰然倒入江中。望春大坝巨大身躯砸起的大片白色浪花腾空而起,差点飞上云端,响声震得耳膜鸣响,附近几十里望春古镇的人都能听得到。没有了望春大坝的惠国渠,能一眼望到对面雨中黑漆漆兽瘠样的群山。打败所有对手的大水,在倒塌的望春大坝死尸前也被拥堵了好一阵子,才冲开那些碎石,杀出一条血路。 一桨插进水中,挑出一只皂靴来,靴子里哗哗往外流水。经过辨认,这是君上身边护卫军三等虎贲才穿的军靴。成失望之余,将皂靴远远地抛回水里。 一具死尸背朝天漂了过来,成一把夺过渠工手中的探爪,伸过去钩住死尸的腰带,咬咬牙使劲翻了过来。死尸已经开始发涨,面部白嫩,丢了帽子,发髻凌乱,一只眼珠子已经让鱼吃掉。 成捂着鼻子摇着头,还不是。 成领着人分乘十几条小船,赶来大水灌城后的离阳。遇到几个没有淹死的护卫军,有人说最后看到君上骑白马夺东门而逃。成所乘“摇命鬼儿”舟下这片水域,就是离阳城东门一带。整个离阳城,均已淹没,只有一处露出水面高耸的屋脊,那应该是宗庙祠堂。屋脊上光秃秃没有一个人,停不下来的大雨无情地冲刷着黄色琉璃瓦。 “君上所穿何服饰?”成想让人看出救驾心切。 “回大人,君上原本在高阁饮酒,穿的是平日常穿的藕色连丝长袍。”一名自称是君上门禁护卫的军士努力回忆道。 “哦,仔细着,穿藕色连丝长袍之人。”成说完,想想,看着水面补充道:“水里的,也要仔细着。都给我瞪大眼珠子。” 在场搜救之人,都听懂了后半句话背后的意思。 “君上足踏何靴?”成生怕有所遗漏。 “君上体恤兵士,与军同乐,平常穿白底黑缎靴。”护卫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拍大腿道:“哦,想起来了,君上有个秘密,在王城宫中时,只有贴身内侍还有我们门禁上的护卫知晓。今日救驾情急,说来无妨。君上帝胄之身,虽平衣简食,然身份高贵,所穿衣袍内里皆绣有'均州一人',四个字样。” 成听完望着茫茫水域,'均州一人',早不知去何处喂了王八鱼虾。 “那里有只箱子!”护卫的眼尖得很。 待打捞过来,护卫激动得大声叫喊,箱子乃是君上御用之物。君上恐在此水域附近。成打开箱子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果是君上所穿铠甲一副,金盔一定,令旗一面。 护卫背靠着成,不分二心地目寻君上,冷不防背后遭了一脚,身子失了闪,头冲下落入水中。 “撤回。”成护着箱子,下了命令。 三十五大溃坝(五) 随波逐流,不知飘向何方,天水茫茫在远方连成一片。 朱立早已经使完了浑身气力,瘫坐在船尾,没有任何遮挡,任由雨水侵淋。渔船上的蓬在我头顶上再没动过。小渔船几次险些在大浪推搡下翻船,好在有惊无险。我牢牢把孩子抱在怀里,绝不肯让他淋到一滴雨。小红一边拿药锅子往外舀水,一边嚷嚷着到了陆地上找些东西,给我们娘俩好好补补。 吠叫了半日的狗,劳累了,爬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尾巴偶尔摆两下。这段时间孩子没再啼哭,在怀里睡着了。几次大浪,估计把孩子惊得够呛,此时累透了,在娘怀里歇歇。 沿路只能看到偶尔露出的屋顶,还有树冠,余者皆不能辨路。几人肚腹空空,再遭雨水浇淋,浑身早已湿透。我试试看,有没有奶喂孩子吃几口,未能如愿。让孩子跟着受罪,心里如同刀割般痛楚。眼下盼着能找到一处旱地,最好能有几户冒着炊烟的农家。我们到那里,讨些干衣换上,再求得粥饭果腹,已是最最如意之事。小红说,她那里还有几两散碎银子,若是遇到渔家捕上来新鲜鲫鱼,买来炖汤下奶,最好不过。 这些都只能于闲谈时化为口水,俞加让人饥肠辘辘。环视周围,仍旧是茫茫一片水域。 朱立躺在那里养精神,嘴却不肯闲着,道:“说那些都是空的,眼下这水里有的是鱼。待会捉几尾来吃。”这话不假,船帮常能见到很大的鱼跃起而后跃入水中。捕上一条也是极容易之事,难就难在风雨中哪里生火,何处落锅? 除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片汪洋泽国之外,我全神贯注在怀中的孩子身上。如若没有孩子,日子绝不好打发。小红和我轮流抱着孩子。孩子眉目清秀,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像极了他。 小红道:“这孩子甚是好运,来时带得这许多的水。水主财运,日后必是大富大贵之人。” 我听着一乐,在均州,大富大贵也略略可算得了。 小红乐着道:“在坝上到现在,只顾忙,快给孩子取个名儿吧。叫着也顺嘴些。” 朱立在一旁帮腔怂恿,非要给孩子取个名堂。 本来这是孩子父亲之事,或者老父在的话,必会奋勇争先,为孙儿引经据典取一个好名字。如今这二人都不在,老父生死未卜,只有我这为娘的勉为其难了。 “就叫国渠吧。”略一思索,为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我在老爷身旁,常听老爷夸奖某人时称干城,干城,国之干城。咱这是国之大渠,主水脉、财运,好得很。”朱立是个憨直的汉子。 “我们日常唤他作渠儿。”三人都没有提及孩子的姓氏。 我将孩子紧紧贴在面庞,感受他呼出的温暖的小气。 一股巨大的冲力,险些将我腰肢扭断,怀里的孩子差些撒手。回头看时,原来是三人只顾闲谈孩子取名之事,任由小舟漂流,船头撞在一截开衩的树杈上,卡在那里,停了下来。 身后红光一闪,再看时小红不在身边,亦不在船舱之内,原本躺着的朱立,不知从哪里来的那股子气力,一下子从船上弹起,晃手晃脚几下,一下子跳下船。小狗对着水面“汪汪”吠叫不停。 细看之下,离船不远处有个人在水中扑腾,连声呼叫,灌了几口水,水流冲击下,离船越来越远。一个大汉正朝着游去。我有心下去救贴心姐妹小红,一来孩子单独和狗在船上,二来产后身子虚弱。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水中的情形,期盼朱立能够救小红上船,二人平平安安。 小红虽是水家医女,医术甚是高明,只是这水中的活计嘛,连个狗刨都不会。当是在船头撞树那一刹那,小红一个重心不稳,加之没有留神,掉入水中。水流湍急,小红扑腾当中已是乱了手脚,张嘴呼救时灌了几口水。这种含泥沙很多的水,极易一口水丧命。朱立精疲力竭,在水中多时游不出很远,小红不再呼叫,手脚动作缓慢下来,水面上只剩一个黑点,情势十分危急,我不由得站了起来。 “朱立,快啊,小红不行了。”我急得只有大喊的份,那只捡来的狗,在一旁帮腔。 拼尽全力的朱立,缓慢接近小红,在水流冲击下,怎么看怎么像离小红越来越远。朱立已经开始收缩动作,求得喘息的短暂机会,等待本已筋疲力竭的躯体再长出力气来。 这样下去,朱立不但救不出小红,自身也有殒命的危险,我将会和一狗、一婴孩、一舟漂泊下去。想起和小红同睡闺房十几年,她无微不至照顾我,不是姐妹,甚似姐妹。许多无法对外人谈及,甚至是老父亲说起的话,都可以同她谈起。朱立是府里的忠仆,父亲跋涉山川治水时,花十文钱将父母双亡的朱立带在身边,在我眼中,兄长大哥一样的存在。这二人溺亡水中,我还有何面目去见人。世间之人,将会以何面目看待我郑英? 我俯身下去,那出生未及十二时辰的渠儿,此时正在暴雨中的一片小天地中酣睡,两个小鼻翼一翘一翘。刻不容缓,再望一眼小红,原先那个小黑点也快看不到了。不行,我要下去救人。亲亲我那渠儿,摸摸捡来的狗,心内默道:“渠儿交给你了。” 我双足立于船帮,双臂伸直,瞅准小红的方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姑娘,别下来,我能行,孩子,孩子。”是朱立的呼喊。再望一眼小红,情势危急,看朱立,自身难保,回望一眼孩子,船头牢牢卡在树杈中,任由来水冲袭。 要快! 我心念意绝,一个猛子扎入表面湍急的水中。初入水时,激得我浑身一激灵。保持不动,在平静的水中借力游行一阵,节省些体力。睁开双目,搜寻小红的所在,看到在水中扑腾,泥沙浑浊之处,便是小红落水之处。双脚猛地向后踩水,身子纵身向前,右手腕一抖,水中窜出一条混水绫,扑过去拦在小红腰间。 小红已在手上,已经不省人事,我大口喘着粗气,边歇息边寻找朱立。救小红的功夫,体力耗尽的朱立被水冲出好大一截子,我急忙空中抖擞混水绫,高喝一声:“朱立,接着!” 朱立接着了,拽着混水绫的另一头,一条红线出现在昏黄的水面,牵连起三个人的性命。 水流声混杂风雨声充满耳蜗,偶尔听到阵阵犬吠,“汪汪汪”中包含着惊恐与不安。左手抱着昏迷的小红,右手扯着混水绫,雨水遮住了视野,却又无法抹去眉间雨水,看清水面上一切情形,只能恍惚看到那艘打鱼船的黑影,期望早点与朱立会和,三人一同回到那艘船上去。 上游而下的水中,裹挟着不少望春大坝溃坝后的碎石。一块“丙申十四”的碎石一路随江水而下,此刻撞在船头卡住的渔船尾部。渔船猛然间尾部受力,水流不断冲袭下,尾部打旋先动起来,小船开始掉头,船尾摆横,最后船尾充作船头,船头自然从树杈里脱离出来。小狗眼睁睁看着瞬间发生的一切,除摇尾狂吠外,别无他法,来在孩子前,嗅嗅舔舔,然后在船舱中上窜下跳,对着江中狂吠不止。 朱立终于和我在江中汇合。他虽筋疲力竭,不过比不省人事的小红要好些。 “姑娘,快上船。快!”朱立吐出几口水后,说道。我点头。两人合力将小红拖浮回小船处。 大树叉前,空空无一物,唯有哗哗水流。 我与朱立愣在水中,浑身没有知觉,大脑空白一片,在那一刻,我不踩水都可浮在水中。 朱立先回过神来,望向远方,道:“快追!” 我亦望向远处,似有一艘小舟风浪中上下摇摆,睡在那里面的是渠儿。 那船儿终是在前,任凭我们如何搏击风浪,终是追之不及。能看到小狗不时来在船头,对着我们吠叫。一个浪头打来,它赶紧躲回船中。 很多时,我已无力踩水,多时随波逐流,身旁靠混水绫维系的朱立想必如此,何况中间栓着一个不省人事的小红。 前方一水二分,左右两向,中间是凸出的一块高地。小船水流拍打下,顺流去了右向,继续奔流。 朱立拼命拨水,想要改变航向,继续追逐小船。然而观此情形,我心中已打定主意。长久下去,必定是我等三人皆死,那船上的一婴一犬,也未必得活。渠儿,在船上不要乱动,为娘养足精神气力,医治好你红姨,定去下游探询你。狗儿,看在我树上救你一命,要照顾好渠儿。 快到分水岭时,我混水绫展开扫水,力道瞬时大过朱力那强弩之末,我等三人左向。 “哎,哎,哎,错了。”朱力怒吼。 三十六回到王城 接连三日,没有任何讯息,好在雨停了。 渠儿,你到哪里去了? 朱力赌气,三日来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在外寻回一些吃的,分给小红时,把最好的单独留出来,然后递个眼色。小红一边把从叶子上收到的露水滴到我眼睛里,一边对朱力说:“哎,别怪姑娘了,心疼儿子谁能比得过娘亲。实在是没法子,这不,眼睛都快哭瞎了。”滴完一只,再滴另一只,然后把一只烤菜花鱼给我,宽心道:“姑娘你也别哭了,忧伤肺,思伤脾,回头你年纪轻轻落个病根。依我看,咱那渠儿命硬,多大的水都不会伤到咱一根毫毛。”朱力听完,方解了怪我不救渠儿的怨气,吧嗒吧嗒落下泪来。 三人吃鱼,小红望着茫茫一片白水,看我一眼,不想招惹我念想渠儿,故意调侃道:“这水汪汪一片,鱼是不缺,难为找个干地界生个火堆子,将它烤熟。” 转头又对朱立道:“说吧,在外边听说什么事了。从你一回来,看出来你魂不守舍的。”听小红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朱立刚才那眼泪,不止单为渠儿流。 朱立猛地将啃了几口的烤鱼,掼在地上,怒骂道:“我日他个先人来,什么君上少主,我看父子就是一对王八球子。怪不得老子淹死在离阳,淹得好,怎么不把他那个整天婆姨头上弄巧枝,只知道怪笑的儿子淹死那?” 听明白朱立在骂谁之后,心里漾开丝丝的不快。小红瞅了我一眼,很快移开,对着朱立道:“你唬着些你的头,这是在均州地界,胡沁些什么?” “红妹,由不得我不气杀,你看看这个。”朱立掏出包烤鱼的油纸,油哄哄的,上面有几行黑字。 “我不认字,但我认得咱家老爷的名讳。”朱立道。一股不祥之感升上心头。 那是一张用来张贴的告示,撕得不完全,盖有均州王庭大印,传谕均州所有州县。告示由官府书吏统一的汉隶字体书写,督水监行文亦是如此。行文没头没尾,如下: 此次均州全境水患,盖由连日降雨督水监修筑惠国渠、望春大坝毁坏所致。督水监水丞郑族,辜负朕意,玩忽职守,结党营私,造成此等巨灾。殊不知国脉系于水脉,…… 残存的告示在我手中成为齑粉。 次日,满怀一腔怒火,誓要为督水监洗清罪名的三人寻舟楫逆流北上王城。 均州王城,人口百万,户口稠密,人烟繁盛,响当当一座大城。眼前的王城,境况一如离阳,都是泡在水中的城。 王城水系发达。父亲在都水监的任上,详细规划了王城的水系,使得王城具有了供水、防水、排水、灌溉、航运、护城、造园、蓄水等多种功能,且不惧细小,耗费人力、物力、财力修建了遍布全城的明沟、暗沟、涵洞、流水沟眼,这些水利设施细枝末叶般完全连通王城。除过城外惠国渠中清、浊江等天然河流之外,王城有着最宽阔、最难趟过的护城河。城东贾家庄还有君上训练水军时所用的鞋湖,作为惠国渠水入京的码头。这些湖渠沟洫,在父亲精心布局营造下,实实在在为君上打造了万无一失的大水网,彻底改变了王城逢雨必淹,无雨必旱的死局。君上再不必泡在水中饮酒作乐,王城的百姓,再不用受旱涝之苦。这些都是都水监父亲大人的千秋功业,如今生死未卜,他却受到那样无情的对待。 眼下急务是要辨别清楚方位所在,以及脚下这条不知名的水沟。脑海里思索着挂在都水监正堂之上的那幅《均州水经总图》。图中朱笔密密麻麻绘出王城之内,河流、湖泊、明沟、暗渠的确切位置。 有人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没等反应过来,那人在身后使劲,两人顺势摔倒,就地十八滚,滚入到水中。 没来得及弄清楚身后之人是谁,在刚刚翻滚过的地方,一排箭簇插在岸边柔软的土地上,箭杆几乎没入泥中,只留下后部的尾羽仍在震颤。 “小红,快点下水。”朱立在我身后喊道。 我与朱立将身子没在水里,在不深的水底屏住呼吸,趴着不动。能感觉到不断有冷飕飕的风钻入水中,擦着头皮入水,不知道哪股风就会在身体上留下一个血窟窿。听到“扑通”落水之声,水下看到一抹红裙,知是小红入水。 前面出现一处河流汇湾处,从水底水流来看,一股较大河水和这条小河在此处汇合。求生避箭的本能,加之水流的涌动,我们一起汇入大河之中。 弓箭是不会拐弯的。 但人会。 窜出几十个身穿鲨鱼皮水靠,早就在水里等着我们的人,这些人手拿水刺,脚蹬鸭蹼,早已严阵以待。 一把拨开朱立和小红,我挺身迎了上去,手中已然多了一条混水绫。这混水绫也是精通水性,在陆地之上觉着干涩,施展不开。在水中则完全变了样子,混水绫一副软绵绵无力的样子,柔中带刚的劲儿可真是少不了。轻轻一拨一撩,周围的水已然搅动起来,形成水旋,将头前冲上来的三五个人卷入当中。小红趁机拿稳了一把水刺防身,朱立手中有那把父亲留下的遗物精钢水尺,三人与那些水贼斗在一起。 水中的我,对付起这几个水性不甚熟练的小贼,真如快刀切菜般的爽快。混水绫拦腰一扫,一片的人卷入水底深渊,朱立追跟上去,补上一水尺,或是小红杀到兴起处,朝着胸膛来上一水刺,一个透眼就出现在那个倒霉蛋的胸口。水中泛起阵阵血腥,引得附近鱼虾游来游去。 通过辨认,我们大概确认了自身方位,是在一条由城外清江引入王城,用来灌溉的人工河岸边,具体位置是王城乐安坊东南角,离开位于王城西南位置的都水监官邸有一二十里的距离。王城地势西高东低,水系从西门引入,从东门流出,所有明沟暗道的水,最后注入东门外的鞋湖码头,汇入惠国渠。 我们脚下这条人工引入王城的河,乃是为方便王城百姓取水修造。这条河下去不用多远,就进入安乐坊。安乐坊是王城著名的坊肆,里面饭馆、买卖铺林立,乃是人间享乐第一所在。下一站我们就到安乐坊。到了那里,先弄些吃的,补充一下体力,然后换身干净衣物,乔装改扮一下,才好行动。 人工河进入安乐坊之后,由明渠改为暗沟涵洞流动。到了这里,这条不知名的河改变了用途,由之前的方便农户灌溉取水,成为地下排水。 夜幕来临,安乐坊一改平日里人烟稠密,街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没膝而行的路人。临街店铺大都因进水而关门谢客,只有少数几个店家,掌上油灯蜡烛,试图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再做几单生意。 一个街边卖油炸馃子的买卖铺,炸出的馃子金黄透亮,一个一个摞成了一座小山,香味隔着街道飘出很远。朱立和小红,浑身哆嗦,闻着飘香的油炸馃子,一个劲儿地吞咽口水。不一会,我笑嘻嘻地从身后拿出三个油炸馃子,说声:“吃吧。” 小红惊讶,忙问:“哪来的?” “偷来的。” 远远地从安乐坊主街走过来一队人马,分列两行,共有十人。每人穿着官衣,提着灯笼,四处留意察看。巡街之人,悄然掉回头来,来在油炸馃子店铺前,领头一人说道:“撒泼的张三,这是你第几次往暗沟里倒油了。不知道朝廷有法度,不许民户随意倾倒垃圾,天下这么大雨,水排不出去怎么办?”油炸馃子老板连连唱喏道歉,手举馃子请各位品尝。 先前听父亲讲过,他曾亲自向朝廷建议招募闲散之人,用以巡查街路随意向排水暗沟涵洞抛洒垃圾之人,予以重罚,以保证王城排水正常。王城地势较低,水利工程多年欠修,城内居民随意倾倒垃圾者甚多,严重影响本就不通畅的排水系统,每逢雨季王城东部地势低洼,雨水汇集之处,必定会淹死很多人。父亲接手都水监后,作为工程庞大的惠国渠的重要组成部分,王城地下水系做了一番彻彻底底的整治。 父亲虽生死未卜,创立制度仍旧执行。 三十七成的奇谋 成隐隐感觉到,在自己奇谋协助下,即将成为均州之主的少主,没有预料中那么的快乐。 惠国渠溃堤之后,泡在水中的均州,局势变得难以收拾。先是传来定州小阿古斯率军寇边的军情,戍边的暴鸢将军领军不战而退,退至前投水库边驻扎下来。小阿古斯声称要替付报仇,只是恐于没过半个马蹄深的泥塘,才没有仓促下达继续进军的命令。 边关不稳,王城也不太平。跟随君上多年,同君上情意深重的数万护卫军,有一多半游出宗庙离阳,人数不下五万,皆是军中精锐健卒,他们手足无措之下跟随振臂一挥的少主进了王城。眼下,一股君上仍然活着的谣言点燃了驻防王城的五万护卫军的军心。 成体会到少主的难处,此刻犹如放在火上炙烤的肉一般。 昨日下午,成陪同少主一行骑马在王城巡视水情,得意于王城密如蛛网的水道,涌入的惠国渠渠水,泄去大半。君上神思忧虑地来在王城内门昌兴门前,那昌兴门无缘无故塌去半角,少主座驾受惊,亏得身边护卫死力相救,方才安稳下来。少主便决意不再入昌兴门。随后,成通过买通的内侍口中得知,少主近日琢磨年号,意嘱“昌兴”二字,以继承君上“宏兴”之意。 昨日晚间,少主犯了一夜的病。宫中夜深人静之时,侧耳可听少主痛苦惆怅之笑声。 在宫中见到少主时,前面跪着两名婢女,一名婢女披头散发,一名婢女冠秩巍峨。少主手持木梳,侧身凝视,十分专注。 成身上拨浪鼓之声丝毫没有吸引到少主注意,无奈之下成只有轻咳数声,少主方才缓过神来,道一声来了,吩咐免礼上茶,俱是宫中待客俗套,成也不推辞,耐心等婢女上茶毕。 “消息散出去了。”少主手不停在女人头上操持,口中却问道。 “第一道圣谕罪责督水监郑族等人之后,第二道圣谕君上驾崩着礼部宣谕。您会亲自迎回君上,设坛祭奠,之后会亲往祖宗宗庙离阳,告知祖宗天地。”少主耳眼分神,耳朵一字不拉收进去成说的每一字一句,品味着味道,眼睛和手用尽心力在女人头上撺掇。 “这就堵死了。”少主道。 成听完后,自觉不便接言。 “眼下最要紧的,王城中数万将士之心,不在我。如之奈何?”少主缓缓说出,心里发狠手上加劲。只听婢女轻唤一声:“好疼。” 待把一枝鲜花别在发环中,少主道:“你看我妆成的皇后花钗冠如何?” 那花钗冠十分**华丽,用去许多鲜花和钗子,头顶是一定纯银打制的凤冠。成感到震惊,惊的倒不是这种发髻的瑰丽,而是少主口中的皇后,到底是何人? 少主挥手,两名婢女退下,然后长疏一口气,踱步至正殿桌前饮茶。成起身尾随身后,悄声道:“有一件东西,或许可帮助您安定军心,坐稳王城。” “什么物什?如此威力!”少主疑道。 “抬上来!” 一个很大的木箱子抬了上来。少主与成来在箱前。 少主览过后,回头问成:“君上的?” “正是。属下斗胆建议,少主应当即刻披挂齐整,巡阅王城护卫三军!”成单膝跪地,看上去赤诚无限。 少主笑笑,欢欣地打了一个响指。 王城校军场濒临鞋湖,护卫马步军、水军列阵完毕,枕戈待旦,旌旗猎猎。少主顶盔贯甲,骑在成翻遍军马场才找来的狮子骢上,心内有些突突作响。少主告慰自己,只能如此,才可镇伏三军。同时祈祷怪病万千不能在此时再犯。 一匹三军将士们熟悉的白马驰骋而来,马上之人金盔金甲,背后插着黄令旗。随着马蹄翻动,令旗挥舞,将士军心振奋,连呼三声: “君上!” “君上!” “君上!” 这情形像极了二月前惠国渠畔,数十万渠工聚集的样子,令马上少主初次体会到君上的威仪万邦。折服军心乃是安定均州之首要。成在旁观瞧,见此情形,不由松下气来,这位年幼的少主,看来已经坐稳君上的位置,成为新的均州之主了。 均州的两条母亲河清江、浊江,一左一右从王城流过,父亲先是横绝沟通了清江、浊江,这两条均州最大的水系,使得两水合一,增大了流量和灌溉量,可以浇灌更多均州干渴的土地,行驶更阔大的航船。父亲没有让清、浊江,这两条宝贵的水系,每日每夜白白从王城身边擦身而过,而是开凿人工河,将清、浊江汇合而成的部分水流,作为活水,引入王城。 这股水源先是绕城四周,作为拱卫王城的第一条屏障护城河。护城河河面宽阔,阔约五丈三尺有奇。敌人攻至护城河口,即使仰仗舟楫,想要渡河绝非易事。如此宽阔的河流,城上守军可以利用有利地势和充裕的时间,将强行渡河的敌人置之死地。何况父亲绝妙巧思,护城河绝非一条人工水渠那么简单,里面还有很多机关暗道。比如能够随时升起的铁刺,还有足可以刺穿人足的铁蒺藜。 引水从王城西门德胜门入城后,随着西高东低自然地势,自西向东流淌。为了充分利用来之不易的水源,父亲命人在城内凿开济水、源水、渊水等十数条人工河渠,分做不同的用途。这些人工水渠,有四条流向王城中央的王宫,为君上所用。剩余几条全部为城内百姓灌溉之用。除此之外父亲还在王城全城,开挖明沟、暗渠、排水涵洞数以千计,形成如同人体经脉的复杂水网。这些沟渠的施工,很多是在人烟稠密、商业繁华的坊肆开挖,那时巨商大贾、官宦豪门无法做生意,为此,没少有人将奏本放到君上的书案。好在君上看到再下多大的雨,他所居住的王宫不再泡在水里,宫殿没有倾塌之虞,忍住了对父亲从重发落的念头。 从复杂大水网流出来的水,有生活污水、自然降下的雨水,统统汇入城东两个大洼地开挖的人工湖,东湖和鞋湖。鞋湖是因为下大雨会冲走很多正在街上行走百姓脚上的布鞋,最终流入城东洼地,水面上飘满了布鞋,因此得名。东湖面积很大,可以储积过剩没有排除城外的雨水,作为王城大水库之用。鞋湖是君上用来训练水军之用,鞋湖外连通着东门码头,东门码头就是清、浊汇合而成的惠国渠的王城起点。惠国渠渠成后,君上做梦都想令水军从鞋湖开拔,经过东门码头,经惠国渠水运,将王师运往战场。渠成之后,君上发布的诏令,朝廷六部二十八监发出的公文,除紧急特快走旱路驿站快马之外,多由运河行船至均州各处。王城内人口众多,单是驻守将士不下数万,朝廷各部大臣,皇亲国戚所需之用钱粮,也是凭借惠国渠运入王城。 由此可见父亲用一己之智,众人之力,一水之功改变了王城,改变了均州。 油炸馃子的老板偷偷向地下排水暗沟偷倒废油启发了我。如今王城各条水系恐怕均有众多水兵把守,可以判定的是,他们不一定想到会在排水暗沟里布兵。一来暗沟在街面之下,阴暗潮湿,污物满布,臭气熏天,二来常人看来,暗沟涵洞窄小,不能够让人容身。 要出其不意利用排水暗沟入宫,才能见到少主,为父亲洗刷清白。想法对朱立、小红二人讲了,小红一个柔弱女子尚未表露,朱立一个汉子,捏着鼻子,一脸嫌弃道:“那地方臭气熏天,老百姓什么脏东西都往里倒,还不如和那些个黑货厮杀一番,来得痛快。在那沟子里,不让气憋死,就让臭气活活熏死。”说完,朱立挥舞水尺,似乎真想要大干一番。 我很熟悉父亲亲手设计的这套地下排水系统,还亲自监管过城内几处重要地方的施工。 三人抹黑来在安乐坊街边一处低洼之处。荒草淤泥丛中,隐藏着一处半圆形拱门。这拱门口径很小,外面是一道铁质直棱闸门。闸门外已经过滤下很多砖石、布匹、甚至还有妇女行经废弃之物,真如朱立所言,是污物满布。这道铁质直棱闸门是父亲神来之笔,可以初步过滤掉较大污物,防止排水道堵塞。闸门上面一把大铁锁牢牢锁在上面,为了防锈,铁锁上涂满猪油。看来,平日里这里有都水监派出专人管理,没有钥匙,休想进入这里。 “哐当”一声,大铁锁居然自己崩开。 朱立站在身后,朝着水尺吹了口气。 三人往里走,很快迎来第二道闸门。二道闸门是父亲匠心独具的得意之作。二道闸门上布满了细小的菱形镂空,可再次过滤流进来的雨水。在这道闸门外,尽是些淤泥枯草、小石块等微小之物。经过这两道铁闸门的守卫过滤,最终能够进入暗沟的,只有雨水。 朱立出马,用水尺砸烂了镂空铁闸门。用父亲遗留之物,砸坏父亲生前设计,这里恐怕要先恕个罪过。 一片别有洞天出现在眼前,三人同时发出“哦”的惊讶声。 三十八涵沟遭遇 再往里是长长的,看不到头的地下排污长廊,高约一丈有余,宽九尺有奇,皆用整齐石块砌成。长廊外侧是供巡查的甬道,里面是砌好的专用行洪道,此刻王城内的洪水通过布满全城地下的排水网排走。 长廊不昏暗,每隔几十米,壁上点盏一盏松油火把。空气潮湿中带着霉味,我知道这里面有透气孔在隐蔽之处。 朱立走在里面连声叫嚷:“老爷真是厉害,我随老爷去过几次惠国渠工地,每次都是风尘仆仆的,真不知道在王城脚下,居然是这番景象。” 小红续道:“是啊,这得花费多少银两。” 此时,走在前面的小红突然尖叫一声,吓得我和朱立,一个挺着精钢水尺,一个抖擞混天绫,准备迎战。我心叫不好,在这等逼仄环境御敌,可谓是天然处于下风。半天没见到有什么鬼出来。 小红捂住嘴巴,一声不言语,手指着旁边的行洪道。 朱立走进观瞧,连连摇头,露出一副不可理喻的嘴脸。 一只死老鼠,飘在水上。 这时,有声音穿透整齐的砖砌石壁传来,由远及近。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声音频次突然加快,变成“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我的心跟着一紧。这是有人向我们奔来的步伐。这步伐声愈加密集,频次愈来愈高,让人更加喘不过气来。“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守在最前面的朱立大哥,两条腿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脸颊上淌出汗水,手里握着的那把精钢水尺,不停地变换着招式。小红勉强扶住石壁,不至于摔倒。混水绫在手中早就拧成了圈,做好全力以赴出手攻击的准备,只要有一丝露头,管教他变成万朵桃花开的样子。左等右等,只闻令人心脏泵血加快的声音,不见有任何人出现。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我快要大叫出来了。心脏随着“扑通扑通…”的声音急促地泵血,加速跳动,全身血液涌向心脏,令它疲惫不堪。身体莫名其妙地往下淌汗。前所未有的神经崩的紧,注意力执于一念。狭**仄的排水暗沟空间,空气快要耗光了。这样子下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我们三人都会被“扑通扑通…”的声音活活弄破心脏。 “是谁,给爷爷出来。”朱立终于忍受不住煎熬,喊了一嗓子。这一嗓子喊出口,他算是帮我们彻底解压了。 奇怪的是,“扑通扑通…”的声音随着戛然而止。 三人再次落入寂静带来的不安当中。 一定是敌人做好了所有准备,此刻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说不定上千只弩箭瞄准我们,只等一声令下,就会乱箭齐发,让我们变成刺猬。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等待,而且是分分秒秒煎熬的等待。不知什么时候,会从前方或者后方暗处飞出弩箭,先是一支,然后是两支,三支,成千上万支。 “吱”地一声轻响。我和朱立同时做出了敏捷的反应,混水绫舞成了一朵狂舞的白花,护在胸前,朱立挥动精钢水尺,毫无目标地拨打着空气。 空空如也。 “是我不小心。”小红羞红了脸,蚊子般的声音道。 我与朱立一瞬间觉得颜面全无。两人紧张到极点之后的大动干戈,竟然是为了一个——屁! 朱立,小红在前,我原地止步,竖起耳朵静听。在这回响声奇特的地下排水涵沟里,朱立他们走路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是“扑通扑通…”的声音。 见我原地不迈步,他们二人停下脚步,不解地回望着我。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再次响起。 侧耳贴壁倾听,确实是石壁里面发出的。如此说来,我们隔壁埋伏有人。 “咚”干脆的一声声响。从隔壁发出。 我从朱立手中拿过精钢水尺,用水尺的头撞击石壁,连击三下,“咚咚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声音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我招呼他们二人疾跑,想要追上前去,看个究竟。当初设计地下排水长廊乃是双向,来回皆可过往。耳中听到的“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就是有人在对向长廊水中艰难走动的声音。那会是谁?像我们郑家人一样熟悉作为惠国渠一部分的王城水系。难道是他? 冷静下来之后,我急忙止住脚步,朱立和小红停下来喘气,惊愕地看着我。“往回跑。”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人已经穿出一箭之地。这回方向是正确的,只要我们脚下加紧些,就能在出口撵上隔壁长廊的人。 此时对向传来的声音,愈来愈清晰可闻,竖起耳朵细听,除却“扑通扑通…”之声外,又夹杂着一种奇特的声音。这声音时断时续,透过厚厚的石砌砖墙传过来。待我停下脚步,耳朵贴壁细听时,那种奇特的声音忽又停了下来。“扑通扑通…”水中跋涉的脚步声却一步未曾停歇。 只得离开石壁,继续追赶。那奇特声音再次响起,再次铁壁静听,这次终于将那奇特的声音听得真切。只是那么一听,将我的心一下子抓碎。 那是婴儿啼哭的声音! 真真切切! 当娘之后,那种声音再敏感不过。 我顺着石壁浑身无力滑溜下来,小红他们随后赶到。“这是怎么了,把好好一张脸都划破了。” 很快意识过来,一把推开小红,发疯似的往前跑,我要追回我的孩子,我的渠儿,为娘来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我坚信那是渠儿的哭声。再隔着多厚的石壁,都不会错! 那“扑通扑通…”声音再次听得真切,却在忽然间停了下来。贴壁静听,听到的是小红和朱立他们两个粗重脚步声。 一切静了下来,听到的只有安静。这安静让我害怕,这安静让我胡思乱想,那个人会不会对渠儿做什么?渠儿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双方就这样在两个排水长廊僵持着。此刻我期盼那“扑通扑通…”声音再次响起,或是搅动人心的奇特声音出现。 我的心就要跳出来了,比心先出来的是泪水。孩子的啼哭声再次响起,透亮清澈的啼哭声。我贴在石壁上恨不能钻透过去。我听到一个男人轻声细语哄孩子的声音。 等等,这声音听起来同样熟悉。 难道是他? 思索之间,“扑通扑通…”脚步声再起,愈而急促起来。等我反应过来,已经完全没有了声音。他出了排水长廊。 我一个跃起,不管不顾身后不明就里的小红、朱立二人,发足狂奔在昏暗的长廊中,前面有一个月亮般大小的光圈,那就是长廊的尽头。那光圈终究越来越大,月光替代了长廊里的灯光。 四下一片野寂,空无一人,亦不闻婴儿啼哭之声。 我高呼:“暴……”朱立在先,小红在后紧跟了出来。有些事情现在不想让他二人知晓,没有继续喊出来。 雨水差不多要从王城青石街面排干净了,冲到王城内流到地面上的雨水,此刻大部已经转移到地下的各种涵道沟洫里,最终排出惠国渠。 安乐坊大街油炸馃子买卖铺门前,走过一个斗笠压得很低的汉子。汉子来在铺门前,油炸的香味引得他狂吞几口唾沫。汉子掏出几文前,买了几个油炸馃子来吃。汉子背着一大捆重物,右手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面蓝花布盖着,压着一道缝隙。汉子很在意篮子,与路人插身而过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生怕有人冲撞到篮子,还不时察看一下篮子里的东西。汉子嚼完馃子后,抹了一下嘴,寻得街上一处干净地方,将背上重物卸下。原来是捆成一捆的竹席,竹席上写着三个字“蒋记席。” 汉子并不吆喝,亦不看左右来往之人,偶尔一两个人路过,俯下身去看货,然后摇头离开。原来是这些竹席质地虽优,做工虽精,奈何遭到水泡,竹席发褐黄之色,水痕犹在。所以有人看,并无一人买去。 远处走来一个五短身材之人,来在竹席摊前,蹲下来仔细打量,不过,此人的目光只是在竹席上面略略一扫,看到“蒋记席”三字时一惊。此人将目光投射在篮子上,想要从里面找出些什么东西来。卖竹席的汉子虽然头戴斗笠,可是像读懂那人的心思般,将篮子往后挪了挪。 一把精钢淬炼的水尺,想要挑起篮子上的花布。没成想未及触碰到篮子,篮子已经不翼而飞。 三十九重筑惠国渠 朱立没有料到一个贩席之人,手法如此轻快,想要反戈一击,寻些面子回来,好给躲在一旁的姑娘和小红看看。精钢水尺往前一递,朱立感到肩头一麻,水尺差点从手中滑落。这让朱立恼羞成怒,往前一扑,想要抢下篮子,一看究竟。“扒”,脚下吃了一拌,朱立狗啃屎跌在地上,样子十分难看。后面躲在店铺后观瞧的我,心中已有十之八九的判断,令人想不明白,为何他不愿亮开身份见我。 汉子用手一稳斗笠,目光关切看看手里提着的篮子,舍弃铺满一地的竹席,迈开大步直奔安乐坊坊街奔去。满面涨红的朱立,蛮牛般拼命在后追奔,安乐坊青石铺街,一脚踏在积水处,响声惊动路人。我看不好,一手拉起小红,在后紧追。可以不见我,但是孩子一定要还我。 接到小阿古斯大王亲笔书信,萨里满满心激动。 定州五万铁骑,已经趁势攻入均州,均州边将暴鸢不敌,率军溃退至前投水库一带。只因惠国渠大溃堤,那一带道路泥泞积水,不利骑兵行军,小阿古斯才决定暂停进军。小奥古斯大**中密令,此刻可能是百湖之锁泄露,才会创造如此天赐良机,要萨里满追杀百湖之锁传人,在王城积蓄力量,等待大军到来里应外合。 萨里满苦思冥想,在手下一名部属提醒下,方才悟懂百湖之锁传人极有可能是郑邦之女郑英。百湖之锁即望春大坝。郑邦只此一女,平生所学定传于此女。跳湖之后,萨里满隐蔽起来,等待机会,直到亲眼目睹惠国渠酿出惨剧,这才一路访寻,追到王城中来。 萨里满不知贩席之人是何人,但他认准郑英无误。他率手下三五疾步紧走,不想错过到手的机会。 两个青铜浇注的“王宫”两个大字,赫然位于高大城墙正央。王宫宫门紧闭,渠水宽阔平静地流淌。那深不可及的渠水下面,闪着冷光的是坚硬生铁铸就的无数铁刺、铁蒺藜,如有不明情况的人,冒险以血肉之身游过,就会触动报警机关,铁刺会从四项斜出,穿刺刺客的肉身。足底一踏上河底的铁蒺藜,就会血涌如注。即使乘坐船只,想要不经通过强行闯关,形如一人臂膊粗细的铁椎,总共有八十一根,会在机关的作用下,一齐从渠底向上快速升起,不但刺穿船的底部,让其漏水不能航行,还会继续上升,形成托举船只的态势,直到高高托举出水面。 暗器机外,王宫水系护卫的水探们,不分昼夜潜伏在水中,手持渔网、水刺、水叉等器具,盘查截杀来往于水底的不速之客。曾有王城百姓遭遇拥挤,不甚失足掉入护城河水之中,脚早已让铁蒺藜扎成满是眼洞的筛子。 那汉子一路狂奔至“王宫”前,停住不动,两眼直勾勾望着巍峨宫墙。我唯恐朱立为泄一己之愤,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来,脚下发力赶在朱立之前赶到。此刻,朱立和小红远远拉在身后,是时候和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摊牌了。 “暴哥!”我看到他浑身像受到雷劈一样震颤一下。 我亦有些不知所措,一眼望到他手里的篮子,一句巨大力量涌动上来。 “我是英妹。”暴鸢僵直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我的孩子嘛?”我两眼直勾勾望着篮子,就像揭开上面的蓝花布。不过,如果暴鸢不同意,我是不会走过去,掀开那块蓝花布的。 暴鸢戴着斗笠的头轻轻点了两下,喉头一上一下,哽咽着吐出:“是。” “你怎么会在王城?是你救了孩子?”我疑惑不解,大将军暴鸢,我的夫君,应当率军戍边,据我听闻,小阿古斯率军寇边,此刻他应当拒敌于边关。 “岳丈督水监水丞郑族大人,眼看惠国渠渠毁坝亡,已经自沉江底,溺水而亡。”暴鸢没有回答我,而是给了我晴天一道霹雳。 此前,我做好父亲不在人世的准备,但心存侥幸,总觉得父亲一生事水,准能遇水化吉。直到暴鸢亲口对我说出,才戳破我的偏执。 不停啜泣,泣不成声,不能痛快哭出来。想起那日与父亲去祭拜河神,父亲曾说,渠在人在,渠亡人亡。单凭几条小舟去封堵那么大的坝孔,父亲已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知天命尽人力。惠国渠筑成不到月余,即坝溃渠毁,老父亲天下第一水工,自觉无颜面活在世间。 “君上亦亡于离阳。”暴鸢闪出第二道雷。 “挖开满屋的泥沙,君上去的倒也安详,对得起一国之君的名号。君上一人端坐于桌旁,正在饮酒,桌上四菜,银酒壶、酒盏,君上不畏那股来得出奇的奇水,正在饮酒作乐。”暴鸢的话,可驳倒均州王庭对父亲的污蔑之词,足以洗清父亲清白。 “你为何在此?”我发问道。 “定州寇边,我看是虚张声势,加之惠国渠溃堤,小阿古斯的骑兵寸步难行。我担心你和岳丈安危,令副将稳住中军,不与小阿古斯接战,我自来探寻你们。”听完,心里阵阵发暖。 “你道害死君上是何人所为?”暴鸢问道。我心里大概有底。 暴鸢手指王宫,急声道:“便是这一宫之主,外加走狗鹰犬督水监副水丞成所为。” 不知为何,听到成的名字怒不可遏,恨不能怒斩其首级,等听到他,心里犹觉不忍。 “哇哇哇”篮子蓝花布下面传出婴儿啼哭之声,两人都趋前观瞧。只见篮子里,渠儿面皮白净地打着哈欠,身下铺着在渔船上出生时我备下的铺盖被褥。我激动万分,泪如泉涌,想要轻轻抱起渠儿。 “渠儿,暴哥,你如何救得渠儿?” “渠儿,好名字,惠国渠之子。”不知暴鸢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望望王宫,神情没落下来。 暴鸢自顾自地讲起来:“英妹,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惠国渠咋么会垮掉。一路走来,想必你也见到水患给均州百姓带来的苦楚。原本十年九旱的西北诸县,都遭遇到大水,农人们今年可能会颗粒无收。但是,我亲眼看到,一些地方大水退却之后,厚厚的淤泥堆积在原来贫瘠的土地上,只要来年保证充沛的浇灌,地力只会变得更加肥沃。均州百姓的日子还会好起来。啊,英妹,渠儿也要跟着你从小学习水务,成为一名他阿公一样的天下第一水家。英妹,你可曾想过,早日将垮掉的惠国渠重新修复起来,造福百姓?” 暴哥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启发。我从未想过重修惠国渠之事,一路之上看到惠国渠垮掉后的种种惨况,一心只想着为父亲和督水间洗清罪名。心里没有想着黎民百姓,这与父亲生前常以水家安澜济世大不相符。念及此,羞愧红及耳根。 暴鸢道:“现在大水正在慢慢褪去,我沿路查看了惠国渠实际情形,由于岳丈大人十年间费尽心力的营造,惠国渠十分结实牢固,即使挨了这多年罕见的暴雨,除望春大坝少数堤段外,贯通均州全境的惠国渠大部保持完好,只要稍加修护即刻重新启用。若不是君上急功近利,逼迫岳丈大人三月内完工,岳丈无奈想出石船堤沉江筑坝之法,怎么会有坝毁渠亡的今日?” 暴鸢的话,说的我心内阵阵惊悸。身在边疆戍边的暴鸢,怎会对惠国渠之事知之甚密?暴鸢不愧为高瞻远瞩的大将之才,所说句句在理,点醒我这梦中之人。难怪乎父亲平日里没少夸奖于他。难不成,暴鸢会知道孩子的事,会不会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抬眼看到“王宫”二字,瞬间感到天旋地转般的晕厥。诺大的王城,暴鸢为何要来此处? 我想要抱抱渠儿了。抱着渠儿,望着他白皙粉嫩的笑脸,为娘的一颗心都要化了。 萨里满于王宫前一条小巷内,屏气凝神望着郑英和那一卖席汉子。身后一人探着身子上前,瞧瞧耳语一二句。萨里满大惊,用眼神再次问询。 “千真万确,小的曾在战场上见过此人。正是均州御边大将军暴鸢。” 萨里满满心疑惑,暴鸢不在前线带兵,怎得跑在王宫前与唯一解得百水之门的女人郑英在一处。不管怎的,一并处决。念及此,手中摸出一枚鹿骨镖来。 右腿忽然有些发软,继而失去麻木知觉,我站立不稳,血洇湿了一大片。 右腿上不知何时竟然中了一只镖! 此时,身后猛地冲出几条大汉。 “英妹,护好孩子。”暴鸢将篮子交给我,迎上去对付那几人。我知暴鸢身手极好,百万军中无几人能敌,非朱立可比。放心交由暴鸢去应付。我则提篮观瞧我的渠儿,再次泣不成声。 身后一阵阴风袭来,来者不善。糟糕,来人兵分两路,一路引开暴鸢,这一路才是对付我们孤儿寡母来的。为首这人满面虬髯,看着有几分眼熟,仓促之下,竟不能识得。更糟的是,我身抱渠儿,无法分身去取混水绫,即便有绫在手,也施展不开,劲敌一个箭步晃到了跟前。 四十奇袭王城 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机关暗布的王宫护城河。 暴鸢以一抵四,一时难以分身来救。若在平日,这王宫边上如此这般早就惊动了严密防守的王宫护卫。现如今,新遭洪水大劫难,外加君上驾崩,少主立足未稳。这王宫守卫比平日里怠惰了不少。只要不冲过护城河,便无人过问。 与来人陆战,身抱出生不足满月的孩童,我几乎没有胜算可能。唯今保命要紧,只得先遁入护城河中躲避一阵。 来在水中,自是轻松自如,为了不让孩子呛水,将其高高托起。我不敢紧贴护城河石壁,那里有父亲设计的穿骨利刃,更不敢随意迈开脚步实打实地踏在河底。那里更是有万重机关在等候。 “扑通”一声,来人肆无忌惮,纵身跃入护城河中,举刀向我奔来。我轻轻在水中使巧力,尽量不击发四面埋伏的水中暗器机关。回头观望,只见那人五官一时错愕,足底涌起汩汩鲜红血水。没等那汉子反应过来,只听得在那水深目不可及之处,一声机器响动,接着那汉子头脚倒立,继而悬在水面上。 “啊,啊啊,快来救我,我是萨里满。”未及说完,水中射出无数利箭,那人身中数箭,怒目圆睁,嘴角吐出一丝血迹而亡。 我慌忙看看渠儿,有无受伤,只见渠儿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襁褓之中乐呵呵地看着眼前血腥一幕。 哦!我的儿啊! “千万别乱动,拉你上来。”动完手的暴鸢,一根带子抛入水中。不敢乱动的我,小心谨慎将带子绑在腰中。暴鸢一用力,从水中将我们娘儿俩拔了出来。 想不到,小阿古斯不但陈兵于均州边境,在王城之内,尚埋伏有伏兵。这次斩掉这支毒手,那支摄于前投水库威力的小阿古斯骑兵更不敢轻易冒进。均州遭受水灾,看似危险,实则安稳。 这时,朱立和小红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见此情形,朱立二话不说就要动手,被我急忙止住。小红尖叫一声,由她亲手接生的渠儿,竟然就在眼前,小红一把接过孩子,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小红是见过暴鸢的,暴鸢摘去斗笠,露出方面阔耳的面容,小红连声尖叫:“姑爷,是咱家姑爷。没成想,一家人在这里团圆了。”朱立也喜极而泣,连连夸奖暴鸢身手了得,得知父亲不受屈辱,沉江自亡之后,朱立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朱立道:“姑娘,姑爷,咱么闯进宫去,找那个少主,为老爷讨回一条命来。” 我也迫切想要见那个他,有好些话要当面质问他。只有暴鸢一如既往保持冷静,他抬头望望高不可攀的宫墙,再望一眼悬吊在护城河上的萨里满,道:“进宫,委实不易。”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单凭我们几人就想单枪匹马,闯进宫去找少主理论一番,且不说宫中护卫甚重,单是这威力初显的护城河,就很难逾越过去。 小红不明就里,亲了口孩子,道:“护城河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一道水嘛?” 是啊,不就是一道水嘛,只要是水,就难不倒我们天下第一水工的郑家。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均州惠国渠水经总图》来,建筑王城水系时,陪伴父亲身边各处巡检的情形历历在目。 自古水往低处流,有些事情在有的时候,偏偏就是反着的。 夜色笼罩下的王城肃穆安然。 我和暴鸢在王城暗夜中紧紧牵手,相顾无言,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朱立和小红带着孩子的行动。 两眼昏暗一片,耳朵里却先灌满了有声有势的擂鼓声。两人屏住呼吸,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远方,想要看到希望出现的东西。王宫城头上的灯火,又亮了些。墙头人头攒动,士兵们奔来跑去。几十只特大号灯笼,装满了足够燃烧一整夜的油脂,燃烧的亮度可以烛照方圆二里之内。除此之外,垛口上插着熊熊烧着的火把,士兵籍此可以壮胆。来自远方,渐趋渐进的轰烈声响,震颤着士兵们的耳膜。城墙上的守城士兵慌作一团,眼睛里仍然空洞无物,耳朵里那轰烈声却铺天盖地压袭而来。 出现在登高望远的瞭望塔里的兵士视野中的景象,先是细小狭长的一条白线,逐浪出现在流淌远逝的惠国渠渠水远端。兵士异常警惕,仔细谛听不断传来始终没有中断过的轰烈之声,随着这条白线的铺展、壮大、奔腾、翻涌而声势浩大起来。士兵拽响了手边的铃铛,向下观望时,城墙上已经人马飞走,乱作一团,守城将领在一众士兵的环卫下,站在垛口仔细观瞧。将领吃了一惊,倒吸一口凉气,显现出匪夷所思的奇怪模样。将领向空中一摆手,几条带着明亮尾巴的光线窜入暗黑天际,随即在夜空中炸裂开来。瞬间,来自天穹的光亮照得大地一片惨白。弓箭手们快速取出第二发,张弓搭箭,等待将军的一声令下。 趁着那道布满天穹的惨白亮光,兵士以绝佳高度,第一个看清楚了是什么东西,正在向王城掩杀而来。 是浪! 看清楚了真相的兵士,一下子跌坐在瞭望塔中。 有一股白浪正在沿着惠国渠,向着王城方向而来。令哨兵跌坐在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那股浪头不惧奔涌向下的惠国渠浩荡之水,以更大的气势逆行卷涌而来! 那股浪头率领的奇水,已经掩杀得越来越近。两股水在浪头处交锋。从王城悄然褪出的惠国渠渠水,水色偏暗,遇到颜色轻灰的那股逆行而上,倔强十足的水,一下子没有了气势。无论多少惠国渠渠水远远奔涌而下,那股颜色轻灰的奇水都会如数吞下,然后拖着不知疲倦,力大无穷的身子,逆行着沿惠国渠水渠逼近王城。 尽管王城戒备森严,王城码头各种暗器机关密布,对于一刻不容缓歇,步步进逼的这股水,全城将士没有一点办法。紧急军情早已经传到城里去了,一时半会还没有任何命令下达。面对不可能的这股奇水,负责守城的将领只能凭着本能,下达了不可思议的命令。 密如蝗虫的没羽箭,“嗖、嗖”铺天盖地地飞射了出去。将军被逼无奈,下达了这个无可奈何的命令。弓箭手们使足了劲儿,离弦之箭飞向目标,射杀不断靠近的城下之敌。在吞没入口的惠国渠渠水的同时,这股水根本没把射在身上的小刺当回事。威力强大的没羽箭,箭箭中的,却击不起最小的一朵浪花。前锋浪花离王城不足百米之遥了。 王城里的水路机关,手掌纹一样熟悉印在脑子里。都水监衙门旁一处不起眼之地,总辖着王城平日里用来排出地面雨水水道的总机关。现在我和暴鸢已经来在此处,沿路上趁着换口气的功夫,再次凝望这座熟悉的王城。街面、店铺、人家、旗帜、小桥无一不是往日风情。人们或许已经听到了城外的水声,夜半时分,家家户户陆续掌起灯来。一些起的早的王城百姓,歪戴着帽子,穿着不整的衣衫,慌乱地在惠国渠两岸跑来跑去,相互打听消息。 暴鸢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几个都水监的守卫。他瞅准时机,一根街上捡来的粗壮树枝插进转轴中。转轴由水流冲击缓缓带动一架小型水车。转轴发出木料受到紧压的声音,然后是吱扭扭行将崩裂的几声脆响。经过辨认,再将眼前的几座水车一一辨认,认出了那座水车管理的是王宫周围水渠的总机枢。暴鸢再次出手,破坏掉那座水车上方出水口的规制,瞬间出水口匀速流出的水流变得快乐许多,水车遭受更大水量冲击,运转更加快速。这意味着通往王宫所有水道全部开启。囤积着满湖水的鞋湖,会全部涌入王宫周边水道,形成此次壅塞王宫的局面。 这次杀回王城,就要为这座坟墓寻找祭祀之物。 王宫有高大的宫墙,合围自成一体,称为宫禁。王宫之内有主要大的宫殿九座,小一些的配殿不计其数。每座宫殿底座都有几十个至上百个不等的螭首,降雨时螭首吞云吐雾般吐出大量雨水。宫殿琉璃瓦会自行落下降雨,顺着地面的明渠和宫殿建筑交接处的暗沟排水。王宫面积甚大,所有排出的水汇入内宫的两条河流之中。首先是所有雨水流入蜿蜒绕宫内一周的内河,然后内河转出宫禁,流进高大宫墙外的护城河。护城河会绕着宫墙一周,最终汇入穿行整座王城的惠国渠干渠之中。 沉稳流淌的宫外护城河像是受到了丝丝的打扰,开始无端冒出汩汩的气泡,与气泡相连的是水珠紧密相连形成的丝丝细线。气泡冒出不到一袋烟工夫,那护城河河水流动速度竟然慢了下来,渐止静止不动。忽然间,整个河床遇到地震一样,激烈晃动起来。护城河中的水,如同一只受伤的手腕端着的茶碗中的茶水,不断有水在激烈晃动中洒溢出来。护城河水位从底部抬升起来,越涨越高,冲出河道的水很快涌向河道两岸。护城河水折返回去,向着宫内回流,掀起阵阵白浪,水色一改往日暗墨之色,颜色趋向浅青。河里不再干净,漂浮着看不清楚,分辨不清的杂物,味道开始腥臭起来。河水气势凶猛地拍向宫墙,瞬间将目瞪口呆的守城兵士全部淹没。 四十一重阳殿前 王宫之中最为巍峨宏大的宫殿,就是君上曾居住的重阳殿,少主想要登上君位,必定会迫不及待先住在这里。巍峨的重阳宫大殿殿顶之上是月夜下暗黄色的琉璃瓦屋脊。戒备森严,连只青鸟都轻易飞不出去的禁城,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一起泅水入宫的暴鸢,拔出了贴身的武器,一双细长刀身的匕首,做好了防卫的姿势。暴鸢主动拔出武器防卫,这是第一次。此前从未见他主动亮出兵刃。我亦提绫在手,时刻提防。好在孩子由小红、朱立他们带管,省却后顾之忧。 “郑英”令人恐怖的声音,令我刚刚泅水到这里,沉浸在奇袭王城的莫名得意的人,不由自主打一个激灵。 这声音好生熟悉,是谁?是谁? 是成!一定是他! 重阳殿殿阔七间,殿高三层,最高一层是露台。声音似从王宫最高处传来。 我抬眼观瞧,空无一人,窗棂后闪过婆娑人影。随即想起拨浪鼓之声。确信是成无疑。 “哈哈哈”狂笑之声传来,在空寂的重阳殿前瘆的人脖颈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一身白衣的少主在前,很不自然走了出来,身后紧紧贴着的是拨浪鼓声从不离开的成。两溜身着督水监官衣的护水们分列两旁,衣角还滴着水。 “郑英,你干的好事,帮了我大忙,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夺了这均州江山,成了这均州之主。”成的声音好不得意。 “哈哈哈”少主替成乐了一回,绑缚着的绳索立时抽紧了。 我顿时明白一场措手不及的大水到来,能在王宫之内水势漫天的乱形下,水中作乱的只有成率领的督水监护水们。人人水性了得,人称水耗子的督水监。 “成,你怎敢大逆不道,以下犯上?”暴鸢这等忠臣良将,最是见不得如此。 “哦,打仗亲兄弟,上阵是不是夫妻兵那?”成在三重重阳殿上,眼色诡秘的瞅了眼暴鸢,眼神继而转向少主。 成这话是何意? “成,家父对你不薄,你居然欺师灭祖,陷害君上,水陷离阳城,如今你又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不怕天下人唾骂你嘛?” “住口,郑英。”成白眼珠子呲破眼眶,像是被刺痛了要害,声撕力竭吼道:“不错,郑族从死人堆里赏我一碗饭吃不假,不过我已用船儿的命还了他。我的治水主张,不知比他高明多少。若早依了我治理惠国渠,何至于如今渠破国亡的地步。他那天下第一水工的名头,早已随着惠国渠的西风一浪,吹到了水里。”成说着话,让一阵“哈哈哈”打断。成看也不看少主一眼,一脚抡在少主膝盖窝处,少主应声单膝跪地,扭头怒目而视着成。 此时的成,同父亲刚从幼乞堆里拉回来的成,已是判若两人。成在我郑家的一幕一幕,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成与父亲公开决裂,既是让成声名鹊起,助君上以水制敌,一战成名的前投水库之役。 均州宏兴三年,君上力排众议,毅然决定修筑贯通均州全境,彻底解决多年干旱,民困国乏的惠国渠工程。君上在工部下新设督水监,任命具有天下第一水工之称的郑族为督水监水丞,主持惠国渠修筑工作。经过详细勘验,郑族决定从流经均、定二州的清、浊江源头引水,作为贯通均州全境惠国渠的水源。在距离边境三百里的一处天然高地上修筑蓄水的前投水库。就这样,千年流经二州边境的清、浊江水,在人为改变河道之后,十之八九流入了均州。 定州雄主,草原之王阿古斯,因水源被掘,人畜饮水困难而被激怒,整顿人马,怒提马鞭,十万草原铁骑在缺水的草原上荡起尘埃。 消息传来,正在惠国渠修筑沿线会商水情的君上,料定阿古斯必会有反应,也提兵数万与之争雄。这时,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一个躲在郑族身后,毫不起眼的人开口讲了一句话。 “君上,对付十万铁骑,不必费一兵一族,一刀一剑。” 此语一出,满座哑口无言。郑族转回头,厌弃地瞪了年轻人一眼。 君上对此人此语,极其感兴趣,他在座位上微微欠身,伸手示意年轻人把话讲下去。 那年轻人道:“君上,已经蓄水的这座前投水库,难道抵不上十万精兵嘛?前投水库地势较高,地下是深沟壑谷,如能将阿古斯大军诱入此地,打开水库闸门。剩下的事情,就是静听滔滔水声加一片人仰马翻之声了。” 郑族听后,眉头邹得紧紧,厌恶不快之情显露于表。君上却朗声大笑,鼓掌称快。 阿古斯马上得意洋洋,均州君上率领得军队简直不堪一击,自己前军铁骑一冲锋,对方马上乱了阵型,仓皇遁去。阿古斯下令全线追击,此时草原来得铁骑们,无一人得知前投水库已经蓄满了水。他们的头顶上悬了一只大水缸。他们眼中的均州军队,仍是往常那支干旱缺粮的羸弱之旅,不堪一击。阿古斯的军队很快冲到前投水库脚下。善于辨识地形的阿古斯很快发觉出不妙的气息,他立于马鞍上四处观望,只见远处一个圆形高地上飘扬着一面黄色令旗。 君上紧张地注视着就要到手的猎物,回头望望这个向他提出奇谋的年青人。年青人手举令旗,神色镇定,单等君上一声令下,就要放出猛水出笼,并且要旗开得胜。 这个叫成的年青人,和授业恩师发生了激烈争吵。成年轻气盛地认为受到君上肯定的奇谋,会为自己仕途水工之路铺平道路。师傅郑族极力反对利用水来大规模杀人。前投水库的水是用来安澜天下,泽润苍生的,不是用来淹杀十万铁骑的。成针锋相对,天下山川河岳,皆可为兵,助国杀敌,一展生平抱负,有何不可。 双方发生激烈争吵后,不欢而散。师傅离去之时,眼角布满泪水,这是水家哀痛之处。治水惠民未成,先要纵水淹杀,实在不是郑族的初衷。回家后的郑族,以一块湿布掩面,茶饭不食,面对苍天,羞愧难当。 郑族的女儿郑英看在眼里,心疼自己的父亲。她向父亲抛出胸中计谋,郑族低头不语。 前投水库库后,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中有小鱼虾,常常吸引修筑惠国渠渠工的孩子来此地玩耍。成的儿子船儿今年七岁,跟着修筑惠国渠的父亲成住在前投水库已近一年。船儿拿渔网在小溪中捞鱼虾,天真的他丝毫不清楚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君上按耐不住了,他看到定州阿古斯的军队正在变换阵型,前队变后队。君上深知,骑兵移动速度很快,阿古斯定是有所察觉,再不用奇计,到手的肥肉就会飞走。 君上单臂竖起,成手中的黄令旗猎猎作响。 “放水!”一声令下,十名渠工开始缓缓转动开启闸门的机杼。 队伍中的阿古斯双耳听到轰轰作响的水声,这声音有别于千军万马的铁蹄声。这声音莫名令阿古斯心悸,他不禁回头一望。 一条白龙冲刷在身后的窄小峡谷中,正在追逐着他草原铁骑的尾部。 阿古斯下令强行军。 前投水库的背对阿古斯一面,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郑英督促下,督水监的护水们正在放开蓄水的闸门。七岁的船儿正在溪边玩耍,对于顷刻间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知觉。 闸门打开了,船儿冲走了,沉浸在报效君上,首战得胜的成丝毫不知情。成看着涌出的水量,心下狐疑有些不大对劲,看着马上得意洋洋的君上,成决意不再多说什么。 阿古斯十万铁骑被前投水库水龙一冲,全军覆没,阿古斯水淹之后被生擒。君上决定斩草除根,杀掉定州之主阿古斯,永绝两州水源之争。将清、浊江水永远留在均州土地上,成为惠国渠远不断绝的源泉。君上为一血前耻,自己动手解决掉阿古斯。尸首分离的阿古斯,首级破损,白白的脑液流了出来。一个身着华丽的少年,伸出右手食指蘸了蘸,放进嘴里尝了口。看到这景象的君上,大吸一口凉气,没成想自己最不宠爱,已勒令白绫三匹自尽的贾妃生下的少主,竟有如此奇气。 听到船儿让企图阻扰水淹铁骑的郑族放水淹死的噩耗,成立刻昏了过去。醒来之时,有人将船儿最喜欢玩的一把拨浪鼓放在成的手里,成泪眼婆娑,一遍又一遍摩梭着那把拨浪鼓…… “郑英,你们父女就是这样对我成的嘛?”陷入深深仇恨,同时权欲熏心的成,此刻脸变成了酱紫色。 船儿的死,实属意外,再过多解释,实属徒劳。 “成,你想怎样?”我准备摊牌。心里却为成控制住的那个人有些担心。自从成一淹成名以来,少主逐渐收拢成,这么些年以来的坏事,背后主使大都是他。 “我要当这均州之主,我要当天下第一水工,我要重筑一条水渠,比惠国渠还要大。”放声大笑的成,突然惊愕地止住。 四十二重阳殿前(二) 成能看到的东西,从那一刹那起,只能看到一半。一把短匕首插进成的左眼里,顿时血流淌下。一对贴身的短匕首,另一只在出手敏捷的暴鸢手中。 “啊!……”成大叫一声,一只手捂在血窟窿眼上,很快指缝里流出了血。成痛得撕心裂肺,弯腰下去,拨浪鼓声不停地激烈晃动。“船儿,船儿,痛煞为父了。”“船儿你今日且看,为父为你报仇,且做了他这均州之主。” “哈哈哈……”成的近旁想起快意的笑声,这笑声先是让成惊愕,随即恼羞成怒。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惨痛声混杂着欢叫声,是少主发出的声音。双臂捆缚的少主,完全没有抵御成肆意攻击的能力,成咬牙切齿,一是眼中剧痛,二是怒火难平。 少主的一只臂膀让成活生生卸了下来,耷拉在袖子里,袖子很快染成了红色。 “哈哈哈……小子,想夺我江山,哈哈哈哈,哈哈哈……休想,我已后继有人……”少主脸早已疼的变了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不知道暴鸢有没有听到少主口齿不清的话语,我撕声大吼道:“住口!住手!是我放了前投水库的水,是我不慎害了船儿,成你来找我,与他无关。”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暴鸢如何打量我。 “哼!你们的事,我略有耳闻。暴鸢,你听到没有,待会告诉你,你会帮着老子一起的。”成接过白布条,裹在脑袋上。 “少主,你怎么样?”我不管不顾地大喊,喊声响彻整个重阳殿前。 “哈,你还忘不了你的少主,还想让他给你弄辫子,可惜,我㧟折了他一只巧手。”说完,成玩弄着断肢。少主的身下,已见一片红。 “你个欺师灭祖的东西。”我恨恨地咒骂着,混水绫缠绕在手腕上。 “甚?甚是个欺师灭祖?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一只眼的成,白眼珠子瞪的大大的。“你的小白脸干了什么事,你知道吗?他篡国弑君杀父!”此言一出,重阳殿周围的水霎那间停止了流动,要为这句话来作证。 一言出口,快意极了的成接着道:“郑英,不知道吧?你中意的这个小白脸,不但有个狂笑的疯病,还让我用水冲杀了他的老子,君上是我利用淇水河弯道直流给淹没了。嘿嘿,我用水高明吧?你们父女想不到吧,水遇到急弯,在水势加大情况下,会截弯取直,犹如弯弓上搭的直箭。嗖……”成裹着伤布的脑袋一晃,手在那里比划了弓箭的样子。 “这是你第几次用水杀人了?”我语带讽刺。 “都是为这对父子杀的。第一次是替他父亲杀掉死敌,第二次是替儿子连窝端掉老子,城里的列祖列宗。”成提及往事,毫无羞涩。 “手段高明啊。”一直以来默不作声的暴鸢,这次开了腔。 “我手段高明?你大将军看走眼了,你侍奉的这位均州少主,才是真正取人性命于无声的高手。”成话中有话。 “何意?”暴鸢脸膛涨红。 “你道这小子练就一手的好发艺,所为何故?我跟随多年,直至最近才花钱从宫中探听得这桩秘闻。听完之后,我唏嘘不已,均州少主,果真才学过人,可叹上苍坏了均州的根苗,让他得了狂笑的怪病。那些王宫中君上的大大小小的妃子啊,都是报应!”疼痛让成暂时停了下来,眼神很少离开的少主,此时一言不发,发髻蓬松凌乱,失血过多让他看似休克。 “他化身平民,深入布衣小巷,寻常人家,探访各种时兴的妇人发髻样式,练就一门手艺,原是为了保住自己君上独子的地位,为打入冷宫的母后贾妃报仇,令君上的各色妃嫔,终生不得生育子嗣。”成这言语,震住了我和暴鸢。 “狂暴之徒,胡言乱语,少主岂能管的了君上宫闱之事?”暴鸢绝然不信成的一番胡言乱语。尽管暴鸢眼神中流露出对于一国储君,流连于莺花燕舞奇淫巧计的不解。 “哼!看你就是个只知沙场拼命的厮杀汉,家里家外的事,都不明白。”成点了暴鸢一句,接着道:“就连我这与阴柔之水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治水之人,一开始都没看出这妙门道。这妙就妙在梳头上,宫里的哪路妃嫔都爱个俏发样,好讨君上欢心。这小白脸就从这里上了心,下了手。他为讨好各路妃嫔,从宫外民间里巷学了手艺,在妃嫔们头上显摆手艺,什么皇后、妃嫔们才能梳的花冠钗、王城寻常百姓女子喜欢的朝天髻、不走落、还有近来王城无论官宦、民间妇女趋之若鹜,最为时兴的一步摇,他都拿得来。妃嫔们哪里猜得到他包藏的祸心。越是让少主梳理君上喜欢的发髻,越是怀不上龙种。”说完,狠狠揣了一脚瘫坐地上的少主。少主坐在一滩血水上,无力地哼了一声。 说得兴起的成,忘却了受伤的眼球,也暂时不与暴鸢计较。俨然把自己当作均州之主,一切都在其掌控之中,任谁都跑不掉。 “哼哼,秘密全在他给人梳得发髻上。”说完,成顿了顿,享受着将自己亲闻的秘闻说与天下人听。其实,重阳殿前只有十数人而已,成定是觉得,凭借自己的水工才艺,雍堵在重阳殿前的大水,会帮着自己将均州改朝换代的消息,昭告天下。 “他用特制毒物,泡在水中,给人篦头。宫中妃嫔,凡让他梳过发髻的,皆下肢慢慢发黑肿胀,没有生育能力。这就是均州的少主,手段毒辣,只为了保住自己唯一继承人的地位。” “哈哈哈哈啊哈,”少主此时开腔,想要缓慢站起,踉踉跄跄几次险些跌到,最终用独臂撑地,倔强地站了起来。少主回头,用独臂手指着成,怒斥道:“你一个乞丐,懂得什么王霸道相杂之的道理。告诉你,这均州依然是我们家的。我已有后,你建议我穿君上盔甲慑服三军,想必你也亲眼所见,三军军心所在。会臣服于你一个乞丐嘛?” 被指着的成,初时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头竟低了下去,不敢正视少主,奴性毕现。稍一刻,听到刺耳的“乞丐”二字,借由胸中一股怒气,才挺直了身板,“你不提醒我倒忘了,那套盔甲,还有那匹白马,黄令旗,都在我手上。明日我既披挂齐整,巡视三军,掌控军权。” “成,你穿上像吗?”少主的诘问,让成瞬间为之变色。君上、少主血脉相传,身材高大,眉宇间有股王者之气。反观成,形容猥琐,可以想见,即使穿上那身君上祖传的盔甲,不但慑服不了三军,很可能会被三军的气势如虹所震慑。 “有什么不像?治民如治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哼,老子是天下第一水工,让水载舟就载舟就载舟,让水覆舟就覆了你这舟。”成提及治水,得意忘形起来。 “住口,成,你算什么天下第一水工,你是天下第一水杀。”想到沉江的父亲,冒着那么大的风雨,不顾生死,一叶小舟上封堵望春大坝的坝孔。望春大坝整体垮塌时,激起的滔天巨浪,惠国渠崩塌,两岸百姓流离失所,自己亲手救下的树冠上的小狗。眼前的成,只是一个利用水,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的水杀。 “嗯?水杀?此乃何意?”读书不多的成,根本读不懂字意。 听到成的问话,暴鸢冷笑,对着成道:“就是说你只是一个用水杀人的狂魔。” 成这个人有个脾性,听不得有人说他不好,尤其是水。成听懂了暴鸢翻给他的白话,跳起脚来,一脚将露台上的一块青砖踹飞,拨浪鼓在身上响个不停。 “谁用水杀人?船儿不是让你们给活活淹死的,他才七岁啊!啊…啊…呜呜呜。”重阳殿上响起男人的哭声,随后响起一个男人快意报复的狂笑声,继而是一个男婴的啼哭声。 与此同时,两人身后分列两厢的十余名护水,一个个没有睡醒般地栽倒在地,人人脑后一个血窟窿。 “把孩子吓着了吧?下手是不是重了些?” 抬头看时,一个手持精钢水尺的男人,悄然出现在重阳殿露台后。 暴鸢眼疾手快,几个箭步蹬踏着厚实的青砖,冲上露台。我的心一半被婴儿啼哭声完全锁住,目视里完全没有渠儿的影子,可那明明是渠儿的啼哭声啊。天底下哪个为娘的能把孩子的哭声听错。那另一半飞扑到那个一身素白,趴地不动的人身上。也不知他此刻是死是活。 暴鸢与朱立二人合力,与成和护水们战在一处。心里为二人祈念,要速战速决,王宫宫城森严,少主危难,军心浮动,成篡位功成,种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四十三重筑国渠 少主已奄奄一息,我情感复杂地来在他跟前,见他最后一面。未及开口,少主已经觉察到有人来在身旁,他积攒好一阵力气,就是为了用在此时。 “英子,孩子那?”少主言语虽吃力,满脸的兴奋。 “刚才听到哭声,此时不知在哪里。我的医女小红看护着渠儿。”不知为何,刚才听闻成控诉少主干的勾当时的愤怒和鄙夷,一腔子消散无踪。 “渠儿,好名字啊。我均州定是因水而兴,因渠而兴。”少主闭着眼睛,瘫坐在血泊中,断肢耷拉着,他毫不在意。他睁开了眼,面容劳倦,眼神闪着光,微笑道:“我们的孩子吧?” 我羞臊得头低的不能再低了。只低头不语,脸如同烧红的赤碳火一般,随即抬起头来,关注着暴鸢的战局。暴鸢不时扭头寻找我,他定是看到我在这里,分起神来,一个没注意,后背让护水的水刺挑开一道血拉拉的口子。 “啊,暴鸢。”我疾呼一声,混水绫一摆就要冲过去。手腕被凉冰冰地握住:“他顶的住,成不是他对手。我不行了,要交待你几句。”只是这几句话,已经耗损他大部分精力,胸脯一起一伏,看得出他在积攒最后几丝力气,准备说下面的话。 “你到我开在巷子深处的发艺馆,我并不知你是父亲费尽心思寻来的治水工匠的女儿。”他在回忆,脸上满是幸福,接着道:“我为你梳理了我刚琢磨出来的一步摇。后来,你来得就多了,好多王宫中妃嫔还没上头的款式,都先在你头上试手。”他高兴起来,快要发病了,我急忙扯下他的衣裳,想要给他包扎,他用手握住我,制止住了,“不必了,除了外伤,他们还给我喂了药。哈哈哈”快要犯病了,看得出来,他脸色酱紫,在拼命压制,没有断的一只手在青砖上掐出印痕。 “你这病……,是怎么得的?”我嗫喏着问。 “君上亲手斩杀了阿古斯,为博君上欢心,我尝了尝阿古斯的脑子,这怪病就上身了。”少主叹口气,补了一句:“也都怪我。”在他这句话的后面,我看到了王宫妃嫔们无端下肢发黑,滚滚淇河水夺取了君上和数万将士的性命。 少主一眼看穿了我,最后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给我,声音低沉得不能再低沉,有气无力而又用尽全力道:“这是遗诏,上有玉玺大印,均州百官、将士见诏如见君上。均州王位传给我们的渠儿,他是均州第二十位君上,长大也是最会治水的君上。遗诏中我已传令,由你任督水监水丞,暴鸢任副水丞,重筑惠国渠。均州……百姓……离不开……水!” 少主眼神僵直,口鼻中冒出腐尸之气,我把他慢慢放下,才发觉他没断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臂膊,五指中有三指扣入肉中,血慢慢流淌下来。 他走了。 浑然不觉这里是厮杀的战场,重阳殿下是汪洋一片,耳目轰然,心智迟钝,无法做任何事,放纵自己沉浸在少了他的状态。多少次想要再见到他,渠儿出生的那一刻,心底里冒出的一句话,这是他的孩子。如今,他走了,我的魂让人抽调了。 仔细辩听,再仔细辩听,这声音将我从混沌状态中鞭子般猛然抽醒,是渠儿的啼哭声。啊!没错,是渠儿的啼哭声。 渠儿啊,你在哪里? 暴鸢和朱立血战闻讯涌来的督水监护水,两人已经战成血人。不能再等下去了,混水绫一挥,加入混浊的战局。 暴鸢果然勇冠三军,不愧均州第一勇将的称号。经他斩杀的护水,不下百余名。我看到暴鸢身披十余处重创,心底猛然一动,用尽惠国渠滔滔不绝之水,也难报暴鸢的恩情。忠仆朱立一条腿肉被翻开,露出隐隐白骨,一瘸一拐仍在力战,一条水刺又在后背刺了一个血窟窿眼。怒不可遏,胆敢伤害他们,就和他们拼了,混水绫一挥,顿时扫倒五个督水监护水。 加入战局的我,立刻遭到暴鸢抽空诘问: “你来干什么?” “与你们一道,杀光这些水贼。” “少主那?” “见君上去了。” “我去找成,你想法驯服你们督水监的人。” 暴鸢不愧是领军之人,熟知兵法,若这样战下去,必定气力不支。猛然间想到少主临终时遗诏揣在怀里。 抽身退出战局之时,听到一声婴儿啼哭声,哭到半路让人捂住小嘴,哭声停下来,隐隐听到妇人哄孩子的声音。 是小红!是她们,小红和孩子在一起。这兵戎之地,她们一定是藏了起来,等待时机出来。 渠儿,一定要等着为娘。 暴鸢不顾身后水刺的刺入,把成硬生生逼入角落。成根本不是暴鸢的对手,起码在旱地上不是。成瞅准机会,想要纵身跃入重阳殿下一片汪洋之中。只要下到水里,成如鱼得水,可战可走。成虚晃一招,暴鸢眼疾手快伸出树枝一样粗壮的胳膊,猛抓成胸前衣襟,想要阻止成逃走。成奋力拼争,泥鳅一样落入水中。暴鸢没有抓住成,深为懊恼,定睛一看,掌中握有一物。 居然是孩童玩耍的拨浪鼓! “拨朗……拨朗……拨朗……拨朗………”,暴鸢迷惑不解,玩弄着手中这件玩物。 水中一个黑影先是快速游走,没走多远即刻停了下来,随即毫不含糊地折返归来,两脚一蹬水底,跃出水面。 成再次杀了回来,令暴鸢猛然一惊。成渐落下风,本已逃走,突然杀回。令暴鸢百思不得其解。 “船儿,船儿,阿爹来了,船儿,阿爹来了。”浑身湿漉漉,发髻散乱湿透的成,疯子一般向暴鸢猛扑过来。成不用兵刃,而是徒手去夺,过了三招,暴鸢才明白成不攻自己要害,重点在掌中这支拨浪鼓上。那支刺入暴鸢身体的水刺,血注顺着刺身滴滴落下,暴鸢禁不住一个趔趄。成水淋淋的,趁势要扑上来夺取心爱之物,暴鸢手捂胸口,面色苍白,甩手用力掷出那拨浪鼓。但见成两眼直勾勾望着拨浪鼓落入水里,成不待那物入水,疯了一般纵身跃入水中。 暴鸢嘴角浮现出笑容,将军的身躯第一次倒在我一介水工女儿的怀中,不发一语。我亦不语,只是低头哭泣,暴鸢,父亲,还有渠儿。暴鸢在怀中渐渐熟睡过去。再回首,小红和朱立立于身后,小红道:“渠儿,刚才还在哭。” 均州过了二十年有渠无水的日子,时旱时涝,有民自发修筑毁掉的惠国渠,想要连接起残存的渠干,终是人财物力不足,又不得水家之法,终弃之。 新一代君上渠终于在母后监护下亲政,第一道诏令就是继承先王遗志,重筑惠国渠。 百万渠工集结在惠国渠残渠两岸,只待君上一声令下。 二十年后,一队车马载着君上出城,前往惠国渠。年轻气盛志在有位的君上,来在遮着帘幕的马车前,轻声道:“母后,这二十年来,您日夜盼着重筑惠国渠,造福均州百姓,以慰在天之灵。二十年与民休息,如今国力强盛,咱们出发吧?” 车内端坐一中年女子,正仔细端详羊皮制成的《均州惠国渠总水经》,用手轻轻合上,慨然道:“为娘览过你外公留下的石鱼图,过去二十年潮涨不定,从今起十年起,大潮归于平静,正是筑渠大好天时。为娘在教你治国理政时,顺便教你一些治水常识。两代先王都认为,治国需先治水。你要切记。渠儿,咱们走吧。” (全文完)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