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LoreneSanz》 第一章海琳娜·伯克利希 1938年3月 旺盛的炉火烧红了整面墙壁,海琳娜·伯克利希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屋脊,感觉屋里就像夏日的树荫惹人昏昏欲睡,她藏在书后,偷打了个哈欠,格兰迪太太那时刚好放下书扫了她一眼。 “海琳娜,你在看什么?” “格兰迪太太,我...”其实海琳娜想说格兰迪太太误会了她,她望向窗外,不过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对不起,我不该看窗外的。” 格兰迪太太是海琳娜的传道老师,事实上海琳娜对宗教不感兴趣。她决定上格兰迪传道课,单纯为了听有趣的故事,但格兰迪太太的故事很快就讲空了,不止如此,海琳娜的生活又开始收到教条的约束。 这可不是海琳娜当初想要的,好在期间有人送了海琳娜一本《海上历险记》,海琳娜又迷恋上了探险故事。虽然她仍在坚持上传道课,不过是不想让格兰迪太太失望,但她善意的谎言看样也掩藏不了多久了。 “海琳娜。”格兰迪太太摘下眼镜,“你还记得住进公寓前,街上住着个叫独腿布鲁斯的工人吗?” “当然!人们都说布鲁斯先生是世上最惨的人,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布鲁斯从正常人的生活到一无所有只用了半天时间。” “为什么会这样?”海琳娜有些惊讶。 “那天来的很突然,布鲁斯在吻别妻子后,却在上班路上看到一只黑鹰。布鲁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虽然他不是教徒,但母亲常对他提起黑鹰是不详之物。布鲁斯过去一直不以为意,但长期的耳熏目染还是让他对黑鹰心有抵触。” “那黑鹰夺走他的命了吗?” “你听我说...布鲁斯揣着不安的心上了班,结果他一上午什么事都没发生...” “还好。”海琳娜松了口气。 “但故事并没完...布鲁斯中午接了个电话,他妻子说母亲上午出门看到了只黑鹰,母亲因此弄丢了爱犬,而她现在躲在家里连门也不敢出。布鲁斯笑着安慰妻子说一切只是巧合。可他刚放下电话没一会儿,一根钢筋如离弦之箭破窗而入,好在布鲁斯反应快,躲过了迎面而来的钢筋,不然他可不止要丢一条腿...” “工厂下午联系了布鲁斯的妻子,他们希望她下午能来探望布鲁斯,但谁也想不到他妻子下午竟然出了车祸。”格兰迪太太耸耸肩。 “看来黑鹰还真是不祥之物呢。”海琳娜喃喃道。 格兰迪太太笑了笑,“其实海琳娜,你知道钢筋为什么会砸断布鲁斯的腿吗?” 海琳娜摇摇头。 “有人那天中午看见一条狗被赶进了熔炉厂,它在过度惊吓中咬伤了一位工人,所以有根钢筋才会被机器砸了出去。” “那布鲁斯先生的妻子呢?” “他妻子开车撞到树上前,有条浑身是伤的狗蹿过了街头。她是为了躲那条狗,才撞到了树上,然而这两条狗全是布鲁斯母亲丢的那条。” 海琳娜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她看见一只黑鹰披着晨曦的光从天际飞来,它掠过吐着浓雾的长筒烟囱,又盘旋在街道上空。 原来它展开的双翼真有书桌那么宽!这是海琳娜第一次见到鹰,它一点不像格兰迪太太口中的不详之物,反而更像一只黑色精灵,海琳娜羡慕它能无拘无束翱翔于天际,而不像她终日只能在面包店和公寓徘徊。 海琳娜不拒绝循规蹈矩的生活,但久而久之她总觉得自己被缚足在一个笼子里。成年人的生活应充满跌宕起伏的冒险,就像鹰的一生,她听说鹰有双洞穿城市全部风光的双眸。这只鹰一定也游历很多城市了,可她只领略过窗外的街道和街道后数不清的街道。 海琳娜开始好奇这只鹰会飞往哪里,“格兰迪太太,我可以失陪一会儿吗?”她这次终于忍不住问。 “如你所愿...”格兰迪太太还没说完,海琳娜就跑出了门外。她必须快点跑回房间,然后坐在阳台上,才能和黑鹰一起游历热闹的清晨街头。 海琳娜坐在楼梯扶手上滑了下去,从格兰迪太太房间到她房间可是段不断的路程。海琳娜急忙推门跑到窗边,才看到黑鹰正落脚在隔壁阳台,它抖动脑袋观察四周,深邃的眸中一定倒映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拥挤的人潮,它肯定是迷路了。 海琳娜赶紧脱下短靴,爬上阳台,盯着歪头梳羽的黑鹰。它眼神锐利,浅黄色的喙宛若锋利的弯刀,浑身羽毛在金光下锃亮。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唏嘘,海琳娜低头看见一群工人正盯着她交头接耳。 “我老婆嫁给我前也和这女孩儿一样,但女人婚后可比男人还要疯!”有个工人的话惹其他人一阵大笑,他盯着阳台上穿宽松蓝鹅绒毛衣的女孩儿,她宛若金发飘飘的精灵。 一股怒火涌上海琳娜心头,她早听说过工人喜欢逗年轻女孩儿。但海琳娜不想像其他女孩儿忍气吞声,她一怒之下把阳台花瓶的花抽了出来,然后把里面的水一股脑倒下了楼。 柏林的三月,正值冬末春初,虽晴空万里,但风还是钻骨的冷,即使身强力壮的工人被浇了一身水也忍不住发颤,他们完全没心思再调侃这个女孩儿了。 他们也看到了黑鹰,既然无法对海琳娜宣泄不满,他们干脆把怒火撒在了无辜的鹰上,“该死的乌鸦!”有个人捡起一颗石子砸向它,海琳娜差点笑出声,他们居然连乌鸦和黑鹰都分不清。 受惊的黑鹰扑棱翅膀飞向高空,它这次一头扎进鳞次栉比的楼宇。黑鹰在清晨喧闹的街头引起了不小骚动,等餐的顾客仰望它却失手打翻了餐盘,两片干面包,煎肉饼和薯条失手散落一地。路过的孩子看到黑鹰,他们顺手捡起两片面包跟在它后面,路上还把面包撕成碎屑,他们自以为在追一只黑鸽子。 一辆欧宝汽车从街的另一头驶来,它停车时不巧把积水溅在了路过的孩子们身上。他们低头看眼脏兮兮的衣服,很快洒掉了面包屑,差点坐在路边哭出声来。他们必须为脏衣服找个解释,不然他们母亲晚上洗衣服前肯定会收拾他们一顿。 “别一清早围在我的车边哭!”那时已有一群人围在车旁,司机先下车打开后车门,海琳娜看到一只锃亮的皮鞋伸出门外,随后一个黑发男人才挺着肚子挤出车门,她不禁想起一个笑话,熊冬眠前会吃过量食物,只为囤积脂肪熬过凛冬,但它们春日苏醒常会被洞口卡住,它们总忘记自己在睡梦中发胖的事实。(德国人用这个笑话讽刺苏联人做事不考虑后果。) 下车的男人是附近酒馆的老板,海琳娜听邻居克莱尔小姐说过,他是个吝啬的犹太人。 “行了行了,你们别哭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时间没到八点,人们有时间在上班前看完这场闹剧。男人的脸色一点不好看,他对孩子束手无策。毕竟和成年人不同,他完全想省一笔钱,用危言耸听的话吓走孩子,但他又不敢引起众怒。 “这样!你们赶紧回家告诉你们母亲,她们今天每人能在奥古斯丁·凯勒酒窖领一份歉款。”他很快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但她们必须在酒窖关门前来才行。” 孩子收住哭声,他们俨然找到了合理解释,甚至回家还能理直气壮告诉母亲,他们靠衣服被弄脏赚到了一笔钱。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他们对男人的做法津津乐道。而男人伫在人群中,实在想不到闹剧被他三言两语解决了。 “我感觉他在骗你们!”突然有人说,“酒窖下午四点就关门了,你们母亲晚上六点才能下班,她们根本来不及领歉款,他无非想赶紧脱身罢了。” 人们先愣了一下,他们紧接如梦初醒高呼起来。 “我们差点儿又被犹太人骗了!” “我说过会给他们钱!”男人慌得不行,他一直用手搓着鼻子。 “谁也别想从犹太人手里多拿一分钱!他们攥着德国大部分财富,却没想为德国人做点什么!他们只会想方设法把钱骗到自己口袋,**真该把他们赶出德国!”海琳娜望着躁动的人群,她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出人群,钻进了隔壁面包店。 “那我现在给他们钱行了吧!”男人见势不妙,赶忙掏出钱包,他翻了好一会儿才夹出三张十马克纸币。 “这还差不多。”孩子将信将疑接过纸币,他们很快露出放晴地笑。见他们挥舞纸币跑过街头,围观的人才放心散开。但男人仍紧握钱包站在原地,他的脸色如今更难看了。 海琳娜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该庆幸孩子得到了补偿,还是为犹太老板被人群的跟风左右而悲伤。她不禁想起一句话:有种病会像感冒一样靠人群传播,会通过语言和空气的媒介调动人的情绪,它轻则使人失去理智,重则使人或生或死,而这种病的名字叫跟风。 她摇摇头,想看看黑鹰在哪儿,它却迎面朝男人扑去。 “这是什么东西!”黑鹰一口叼住男人的钱包,男人又怕又不甘心地紧抓钱包,鹰的利爪子好几次险些抓破男人的脸,“快!”男人转头朝司机喊,“快帮我赶走这东西。” 但司机躲进车里,吓得抱紧方向盘,隔窗看着与黑鹰搏斗的男人一动不敢动。 臃肿的男人就快筋疲力竭了,“你一定知道你回去会有什么下场!” 黑鹰趁男人说话,一口叼走了钱包。它煽动翅膀,将钱包带到数尺高空。海琳娜好奇它会飞到哪儿,它却停在街头警局房顶。它扭动脑袋,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这时一个警察走出门口,他正侧头点燃香烟,黑鹰张开喙,钱包刚好砸在他头顶。 海琳娜把头侧向一边,她今早目睹了黑鹰带给每个人的厄运。看来格兰迪太太的故事也没错,海琳娜庆幸黑鹰已经飞远了,好在她的朋友们没见到黑鹰。海琳娜松口气,又捧起鲜花看着楼下,似乎在等待什么。 电车从街道另一头缓缓驶来,它仿佛一道水闸将人潮隔在街道两旁。渐次盛开的菩提树仿佛绽开的蘑菇伞,遮在闲来无事等车的行人头顶。空气中飘过淡淡的清香,再过不久后山的野花也要开放了,海琳娜低头看眼手表,她在等一群报童从街角出现,然后穿梭在熙攘人群中售卖报纸。 时针转到八点,海琳娜才扬起一抹微笑,她满怀期待地望着街角,自然把早上的事全忘在脑后,怪不得总有人说她和其他未成年姑娘一样不长记性,尽管她快过二十岁生日了。 “喂!今天有什么重要消息啊!”第一个报童刚举着报纸跑过街头,海琳娜就扯嗓子喊。 她两年前搬进公寓就习惯这么做了,报童每早从对街孤儿院跑出来,会先去两条街外的报社取今日报纸,他们回来会路过这里,而且他们必须在下午六点前买空报纸,孤儿院管理者查理斯太太绝不允许他们迟到一分钟。 报童寻声音望见了海琳娜荡起的双腿,他们赶紧低头接耳道,“我们又被她发现了!女人的裙下可藏着吃人的魔鬼!你们不想被吃掉,最好就赶紧离开这儿!” 海琳娜笑视他们一个个跑过街头,她一点不担心会错过今早新闻。 “我可不相信道听途说的事。”只有一个报童还在原地,他望着海琳娜,目光中满是不自信的坚定,“你知道吗?德国...可能要对外开战了!”即使看不清海琳娜的脸,他仍喊得很大声,“我感觉第二次世界大战要打响了!” 他附上了见解,曾参军的表哥告诉他,女孩儿都喜欢特立独行的男孩儿,他表哥从一战战场退下来,靠编造英雄事迹俘获了不少女孩的芳心。 他刚喊完,街角花店的老板就放下了浇花的水壶,踏入餐馆的夫妇也折了回来。他们平日难得买份报纸,但他们如今迫不及待把零钱塞到男孩儿手里,然后走到阴凉地方儿,恨不得一头埋进报纸上。 “对了!你叫海琳娜是吗?”男孩儿一边把报纸递给围住他的人,一边用手遮住阳光天真的问。 尽管海琳娜没回复他,可他仍打心里喜欢这个沐浴在阳光下手捧鲜花,脸庞还泛着柔光的日耳曼女孩。恰值花季的女孩儿都忙着和同龄男孩儿打情骂俏,但他没见过海琳娜出过门。男孩儿又把目光落在那束鲜花上,说不定她想见的人今天就会路过这里。 “你每天都这样!”发现有人掉队的报童折了回来,他们拍着男孩儿的肩,“我们再不去公园,今天报纸又卖不完了!你还想看查理斯太太的苦脸吗?” “可我刚卖出去一多半...”他很委屈,再抬头望眼楼顶,阳台只剩一扇窗在孤零摇曳。 “你看!她连你说了什么都没听到,我要没猜错,她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吧?你知道她名字又有什么用?我们走吧!” 他们说得没错,男孩儿低下头,“你们等我下。”反正他明天路过这里,还能看到阳台上的女孩儿,但他现在必须追上其他孩子了。 他钻进人潮没多久,海琳娜就裹了件米色风衣出门了,虽然柏林连续几天是晴天,但今早风很大,她压住吹起的长发。 战争真要打响了吗?她在楼下左顾右盼,直到扫到男孩儿的背影,她一口气追了上去。她必须亲眼看看报纸上写了什么,或许她也能问问那个男孩儿的名字。 第二章海琳娜·伯克利希(二) 1938年3月15日 电台一早放出德国入侵奥地利的消息,战争要打响了!海琳娜从床上挣扎起来,睡眼惺忪地推开窗,望着楼下闹哄哄的街道,车辆挤在熙攘的游行人群中寸步难行,人们高举红色条幅,上面写满了反战言论。 海琳娜瞬间清醒了,入侵是单方面挑起战争,她明白这个道理,这是愚蠢的做法!德国花了十几年才走出战争阴影!她望着几年前林立在城市边的大烟囱,还有一条条贯穿田野的铁路和公路。 **不该趁德国欣欣向荣时做蠢事!难道没人吸取上次战争的教训吗?海琳娜把担心写进了日记,她希望会有个聪明人把蛰伏的战争扼杀在襁褓中。 希望次日就送上了门,至少没人会穿一身板正的黑色礼服,带顶礼帽,手握权杖来逛面包店。海琳娜见过这身行头,只有上流社会的人才这么穿。那人环视了一圈店内,反复确定这里只有海琳娜后,他才朝海琳娜走去。 “你好,小姐。”男人彬彬有礼,“请问这里是克鲁索先生的店吗?” “没错。”海琳娜赶紧放下活儿,“你要找克鲁索先生吗?”她可不能让上门的希望逃走了。 “的确,有点急事儿。”听到克鲁索先生在,男人的眉头舒缓了一半。 “你稍等片刻!我很快回来!”海琳娜钻进后厨,没过几秒又钻了回来,“如果你没用早餐,可以尝尝这里的糕点。”她得拖住男人。 大概过了半分钟,海琳娜才把克鲁索先生拽了出来。男人立马停下踱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到了一脸疑惑地克鲁索先生手中。他们还握了手,海琳娜在一旁隐隐期待他们接下来会有场隆重的会谈,但男人耷拉双眼,全然一副耐心被耗完的样子。 他和海琳娜说了很多话,却没和克鲁索先生寒暄太久。直到目送男人出门登上轿车,海琳娜才明白事情没她想象中那么完美。克鲁索先生把她叫到身旁,他想让海琳娜口述那封信的内容。 海琳娜恍然大悟,原来男人是国社党工会的人!但他和克鲁索先生一点不同。克鲁索先生是民主党工会的人,海琳娜记得民主党采取措施前,通常会派工会的人到各大街区征询民意。 信上说他们想邀请克鲁索先生出席在教堂举办的演讲,这是只有在当地有影响力的人才能参加演讲,海琳娜看到这句话下面被划上了横线。克鲁索先生当之无愧,他是面包店长,也是街坊四邻公认的“好邻居”,海琳娜平日也没少受他关照。 “但克鲁索先生...”这一点是场宣扬和平的演讲,海琳娜心想,她一定要去看看。 “海琳娜,你想陪我一起去吗?” 海琳娜趴在桌面上点点头,克鲁索先生的话正合她心意。 海琳娜兴奋了一下午,但晚上回到公寓,她又担心起战争。她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觉,夜里飘了场小雨。海琳娜次日一早裹了件大衣就出门了,但她仍能感到冬天的余寒,所有不好的事都会赶在雨天发生。她在面包店屋檐下望着沉睡在薄雾中的街头,等了克鲁索先生整整三个小时,克鲁索先生才撑伞出现,雨那时都快停了。 走在去教堂的路上,海琳娜迫不及待说,“克鲁索先生,我们一会儿就能听到这几天以来最好的消息。”海琳娜真不清楚是该兴奋,还是担忧。她喜欢这种反战活动,但她更担心演讲顶多在拖延时间。 “希望如此吧。”克鲁索先生心事重重地望着薄雾缭绕的教堂。 “主教约瑟夫先生是好人。”海琳娜反驳说,“他只主持好事。”约瑟夫先生上个月为两对新人主持了婚礼,其实有很多参加婚礼的人只是想从这位老主教身上沾点儿好运。 “我们都希望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克鲁索先生的脸色就像阴云般忧愁,“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虽然战争打响的机会也不大...” “约瑟夫先生肯定不会劝人参加战争!”海琳娜在教堂门前差点喊出来。 走进教堂,这里失去了往日的光辉和肃穆。有人在神像抬起的手臂蒙上了红绸,这是亵渎神明的行为!海琳娜不是教徒,但她知道约瑟夫先生不会允许有人这么做! 对了!约瑟夫先生呢?海琳娜今天没见到约瑟夫先生,即使约瑟夫先生病了,但这里不该一个教堂的人都没有。她也没看到其他有影响力的人,国社党工会的人都是骗子!海琳娜恍然大悟,他们邀请有影响力的人参加演讲,不过为了收买人心。 教堂挤满了工人,现在比礼拜日还壮观,一排排长椅根本不够用。工人们踩在长凳上高声欢呼,牵小孩儿的妇女挤在长凳间动弹不得。但仍有人源源不断涌进教堂,把前面的人向前推。 写着“战争是唯一颠覆阶级关系的机会”的牌子挂在神像提灯探路的手臂上。国社党工会鼓励工人放下工作,不过为了动员他们参加战争。工人正渴望一场能打响的战争,他们打心里想颠覆资本主义不公的现实,但战争只会把差距拉大,他们不知不觉又陷入另一个陷阱。 参军入侵和参军保卫国家是截然相反的意图,何况战争是要付出生命的,工人不该为政客的贪念送死。这些表面激情彭拜的政客,背地里都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没人见过政客拿枪冲在前线,他们反而动动笔就能掀起一场战争。 高台两边站着一群拿棍子的男人,他们也是工人,看样有二十岁左右。更年轻的他们一定也被利用了,海琳娜心有不安,这也许和教堂消失的人有关系。随着一阵欢呼,一个穿棕色礼服,梳着油头的男人才在掌声雷动中走上台。 克鲁索先生没说错,她的期望落空了。他不是主教约瑟夫先生,而是一个月前替纨绔子弟掩饰了滔天罪行的法官。大街小巷最近疯传这件事,但没人敢当面指着他,喊出被侵犯小女孩儿的不公。人群又传出一阵骚动,看来大家都以为主持的人是约瑟夫先生,她还听到有人在议论法官为什么会来主持演讲。 “大家安静下!”男人厉声喊,“我们需要一场让英法矮子对我们刮目相看的翻身战!你们如果真懦弱到靠和平自欺欺人过得很好,那你们最好滚出去!”他看了眼身旁呼声高涨的年轻工人,他们疯狂用棒子敲打台子。男人点点头,又望向抱孩子的妇女,海琳娜也在看他们。或许不堪压力,他们真有一些人离开了。 “我们筛选掉了懦夫,留下了愿为德意志抛头颅的战士,你们如今的选择将会被后人铭记!”男人低头看眼稿子,他清清嗓,“凡尔赛宫上演的悲剧不再会重演,这是所有德国人的耻辱!我们这次必须给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次有力的回击!” 他在说英法人。海琳娜不得不承认他做的很好,已经有很多人将内心的怒火吼了出来,“我这次有幸邀请到了克鲁索先生。”他望向人群中的克鲁索先生,“我很想听听克鲁索先生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毕竟我们都是聪明人。” 海琳娜连忙看向一旁的克鲁索先生,这是昨天信中没提到的事,她顿时明白男人想让克鲁索先生说什么了。 “克鲁索先生?”她不希望克鲁索先生惹不必要的麻烦。 “海琳娜,我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克鲁索先生说,“你先回公寓吧。” 克鲁索先生说的没错,海琳娜留在这里只会拖累他,“克鲁索先生,你可千万别让这场战争打响啊!” 走在回去的路上,海琳娜才确信战争真要来了。一辆辆载着士兵的卡车从街道疾驰而过,很多**机关门前都堆着沙袋,拉起了铁丝网。所有的楼门门窗紧锁,行人和来往的车辆也少了很多。 海琳娜折回公寓,还看到几个戴歪瓜帽的报童糊好了传单,朝另一处空墙走去。她好奇揭下一张,发现上面竟写着“奥地利要对德意志宣战了!我们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卫德意志!” 这是谣言!她不希望有人被骗去参军侵略奥地利,海琳娜撕下了所有传单,恨不得一把火烧干净。但她没走几步,又想起什么。 “那个傻小孩儿呢?他今天怎么没来。”海琳娜随便揪了一个报童问。 “哪个傻小孩儿...原来是你啊!”报童才认出来眼前的女孩是海琳娜,“你是说有点喜欢你那个吗?” “好像是吧。”海琳娜含含糊糊,她从没想过男孩会喜欢她。虽然她今年快二十岁了,但那个傻小孩儿还没成年,他怎么会喜欢自己?他明明值得等更年轻的好女孩儿出现。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报童瞥向一旁空墙,极力在想男孩儿的名字,“克莱...克莱格勒?” “克莱斯勒!” “哦!对!我就觉得很接近了...”报童看了眼海琳娜,海琳娜正瞪着他,“好吧,他好像报名参军了。他昨晚就没回来,查理斯太太还不知道这件事呢!”报童根本不敢抬头看海琳娜的双眼,“他那天一个人在湖边坐了一下午,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他下午回孤儿院前又突然拉住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我只记得他说他决定参军了,但他才十六岁啊。他告诉我他哥哥参军时也才成年,所以年龄不是问题,关键是他得替他喜欢的女孩儿上战场,虽然他不想杀人,但他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好,至少要配得上那个女孩儿,也就是你。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谁都知道人死得越多,战争才能越早结束,我看他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滚!”海琳娜现在更恨鼓舞人们参加战争的人了。 报童被海琳娜的吼声吓了一跳,厚厚一摞传单如雨般洒落一地。 “你们看!只有怪物才会喜欢怪物!”他连跑带爬朝巷口跑去,还不忘回头说,“我早说过克莱格勒是个怪物了!” 海琳娜冷眼望着剩下的报童,他们知道如果不跑,这个女孩会对他们做什么,就像他们间流传的那样。没过一分钟,街巷就空无一人了。 海琳娜伫在原地想了好久,才静下心走进公寓,她对餐厅擦杯子的哈德莫先生问了好,收音机恰好在播德国高层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听他们自信满满地语气,他们好像志在必得。 “哈德莫先生,你担心德奥会开战吗?”海琳娜还是有点不安。 “聪明人都知道这是场打不起来的战争。”哈德莫先生头也没抬。 哈德莫先生的预测一般很准,但海琳娜还是强忍困意,在收音机旁守了一个下午。或许担心傻小孩儿是一部分,她也很讨厌战争,因为战争总能破坏很多美好事物。 她喜欢柏林,她不希望一座城市会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她永远忘不了柏林温煦的初春:晴空下大角星广场的胜利纪念柱宛如触及蓝色画布的画笔,片片层积云又仿佛被指尖抹开的白颜料,一切亦如瑞秋笔下的风景画。 海琳娜喜欢那幅画,曾在孤儿院的室友瑞秋告诉海琳娜,画中的西普鲁士是她的故乡。暖阳普照下的旷野上有数不清的湖泊,一望无际地草原是放牧者的天堂。背脊上的风车屋上午面朝日光,尤其坐在风车屋二楼,感受阵阵凉风穿堂而过的清凉,缓慢旋转的扇叶切碎探进来的微光。 “我想去那里,然后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白天躲在云团下,感受抚过青草的微风,晚上耳枕虫鸣,悉数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她平日喜欢和这个犹太女孩儿黏在一起。 她能想到棕马群在牧原上自由追逐,牧牛在草场上慵懒的漫步,它们时而聚在湖畔饮水,时而低头咀嚼嫩草消磨时间…她喜欢这种惬意的生活,但这在柏林很难办到,她的梦想就是日后在远郊租套带花园的小房子。 “我们现在只能在画里看到这些了。”瑞秋停下画笔,“战争几乎毁掉了一切,连夜不断的炮火把西普鲁士的旷野炸成了焦土,湖泊被炮弹轰成了沼泽,诺大的风车屋就像小草堆一样被燃烧殆尽...受惊的牛马在飞扬的尘土中四处逃散...一切生物只能在挣扎中等待死亡...” 瑞秋沉默很久才缓缓开口,“当然这些是姐姐讲给我听的,我那时还没出生,我凭记忆把它画了出来。姐姐没说错,人总会因嫉妒而毁掉美好的事物。” “为什么会这样?”海琳娜其实挺喜欢瑞秋描述的西普鲁士。 “不过海琳娜不用沮丧,我们也能在柏林找到这种好地方。就在两条街外的公园,我平日没事就会去那儿散散心...” 她后来去了那儿,也见到了柳絮在轻抚湖面的微风中摇摇欲坠,几片蒲公英花絮落在孩子们的发间,每处树荫下都有人家在野餐,他们脸上洋溢着和平时期才有的无忧笑容,但海琳娜知道这种笑容就快消失了。 第三章海琳娜·伯克利希(三) 1938年3月17日 几乎每户人家的一家人都紧抱在一起,边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边坐在收音机前等候战争打响的噩耗。战况此时却发生了扭转!电台播报德国装甲师几乎没受抵抗,就开入了奥地利首都维也纳,这让所有德国人松了口气。海琳娜听到这条消息,她正望着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 次日街道也恢复以往车水马龙的模样,虽然人潮与电车挤在广场前互不相让,但他们都很高兴,海琳娜有点不解,他们对奥地利人这几天的遭遇漠不关心。 1938年7月14日 德国人提心吊胆过了四个月,才确信英法人不敢上门找麻烦。四处搭建的防御工事撤走了,运送士兵的卡车那天起再没经过这里,海琳娜那时才明白它们并不是预防奥地利的反入侵。 每日清晨一群报童跑过楼下,海琳娜就会想起那个报童,他应该不会有事,因为战争没打响,她难得露出笑容。 海琳娜没过几天在公园迎来了二十岁生日,尽管海琳娜不清楚朋友们是在庆祝她的生日,还是庆祝与战争失之交臂的德国,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她第二次享受过生日的喜悦。 她去年第一次明白了生日的含义,尽管只有三人参加了她的生日会。她那时才明白过生日要许愿,她那晚对黑暗中跳动的烛火许下了第一个生日愿望。 “希望以后别发生战火了。”烛火点亮了海琳娜的碎花裙胸襟,“希望西普鲁士被战火摧残的环境能恢复如初。” “但这不是生日愿望啊!海琳娜。你的愿望里应该有你想得到的东西,比如你下次想收到什么礼物...” “那就希望能在公园过一次生日吧,如果到时候能多来点人就好了。” “原来海琳娜喜欢热闹啊。”她那晚在欢笑声中吹灭了十九根蜡烛。 海琳娜此时感觉愿望就要实现了,她踩在柔软的草地上,眼前白茫茫一片,清风拂过灌木的窸窣声不绝于耳。 “我们不是神明,并非生来知晓万物机理。”克鲁索先生的声音也在耳畔。 海琳娜的确不清楚克鲁索先生要做什么,她一早对镜子,把长发扎成马尾,又学克莱尔小姐往脸上铺了层淡粉。她换了件白色百褶连衣纱裙下楼,却被克鲁索先生拦在楼梯口,他打算用白纱布蒙住海琳娜的双眼。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海琳娜。”克鲁索先生边说边扎紧纱布,海娜琳还记得她最后一眼看到了公寓管理员哈德莫先生和邻居克莱尔小姐,他们正站在楼梯前笑视着她,他们平时可不这样! 哈德莫先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一头棕黑色卷发从中间梳向两边。他个子很高,又有点驼背。在海琳娜印象中,哈德莫先生是个刻板的人,因为他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在餐厅柜台后擦前一晚用过的酒杯。 一楼餐厅是附近的酒馆,海琳娜下班上楼总能看到年轻的舞女烂醉在柜台旁,她们看起来被哈德莫先生深深吸引,但哈德莫先生对此视而不见,他只对杯子情有独钟,它们仿佛擦不完一样。 克莱尔小姐睡前也喜欢喝点酒,她偷偷告诉海琳娜,哈德莫先生年轻时惹过无数风流债。克莱尔小姐开哈德莫先生的玩笑时,她那双碧绿的大眼睛总是忽闪忽闪的。她还有头奶黄色的短发,柔顺得像轻风抚过田野的麦穗,她时而看书得入迷,睫毛又像夜空中低垂的极光般动人。 海琳娜刚认识克莱尔小姐时,克莱尔小姐总对她念叨:“海琳娜,你是个单纯的女孩儿,就像刚来柏林时的我。但单纯的人很容易吃亏,你会渐渐发现这世界其实有很多人根本讲不通道理,比如犹太人和以哈德莫为首的保守派,我们的想法隔着一堵厚墙。但你不一样,海琳娜,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一尘不染的灵魂。” 克莱尔小姐就像长不大的孩子,她每周六会把短发扎成马尾,然后穿件白色碎花裙在餐厅里蹦蹦跳跳,看起来一点不像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她周日又会换上白衬衫和呢子长裤,然后把短发挽到耳后,落座在洒满金光的桌前翻阅一本读物。 可一到工作日,克莱尔小姐就不再绽放笑容。哈德莫先生似乎喜欢看克莱尔小姐不开心的样子,他那时总会忍不住噗嗤一笑。但克莱尔小姐或许把他的笑误解成了嘲笑,所以她经常和哈德莫先生吵架,海琳娜都习以为常了。 但两人今天很安分,这有点像恶作剧,克鲁索先生生怕海琳娜看到一点光亮,他缠了很多圈,以至于海琳娜得摸墙走路。 “我们会用一生寻找答案。”海琳娜摸索墙壁一路前行,却碰到只温暖的手。她揣着不安的心,顺这只手的指引走进笛声迭起的街道,穿过拥挤地人群…直到喧闹声被抛到脑后,她才静下心来。她在进入一片森林,耳边回响着风拂过灌木的窸窣声,这有点像玩捉迷藏。 “这份答案既不唯一,又独一无二,它要比宝藏金贵,以至于人们倾尽所有想找到它,但拼命努力或碰碰运气毫无作用…它从不主动出现。如同有人问我找什么?某种东西,当我找到它时,我才知道那是什么。” 这是克鲁索先生的声音,她放心迈开脚步,又跨上几层台阶,琴声在四周悠然绽放。 耳边的琴声越来越近,海琳娜听得很仔细,这首曲子似乎接近尾声,她悄悄晃动食指,数着节拍,直到落下的食指不再抬起。 四面骤然响起如雷的掌声,就像场面恢宏的音乐剧,海琳娜的心跳个不停,她还记得剧场外售卖的蛋卷冰淇淋,她喜欢闻那股奶油味。 波蒂也喜欢奶油冰淇凌,他是玛亚小姐九岁的儿子,海琳娜和波蒂每周能跟玛亚小姐听一场音乐会。虽然国会议员都是剧院的常客,但海琳娜觉得只有玛亚小姐是真心看剧的。每当演出结尾想起悠长的法式民谣,玛亚小姐总在偷擦眼泪。但波蒂认为母亲在公共场合流泪很丢人,其他议员和他们部长聊得火热,一些被冷落的议员则倚着软椅睡着了... 玛亚小姐和波蒂还记得她的生日吗?海琳娜眼前的纱布突然被摘下了,“二十岁生日快乐,海琳娜!” 海琳娜猜对了一半!欢快的旋律跳跃在愉悦的气氛中,她看到了林荫下演奏乐器的钢琴家和弦乐手,他们西装革履,一头金黄短发,脸上挂着苏格兰人特有的自信笑容。 “你喜欢这支曲子吗?”她正盯着乐队看,克鲁索先生在一旁说,“《一支红玫瑰》向来献给斯凯岛上婀娜轻盈的金发仙女,你和她们只差一件东西。”他悄悄从身后拿出马尾草编织的花环,戴到海琳娜头顶,“苏格兰人说他们无论在哪儿,只要听到这支曲子,闭上眼就能感受扑面而来的格陵兰海风,你想试试吗?” 海琳娜将信将疑合上双眼,起伏不定的旋律仿佛真让她身临斯凯岛。虽然她不是英格兰人,但峭壁下汹涌的碧涛近在咫尺,海水在灰褐礁石上荡起无暇的浪花。海琳娜其实从没听说过斯凯岛,但她想告诉克鲁索先生这感觉是真的!她还感受到了随风而动的玫瑰花海,袭卷花香的海风不时吹拂她的长发和裙角。 这很奇妙,克鲁索先生虽然坐拥一家面包店,但想在柏林请一支乐队来演奏,那远远不够。 再睁开眼,晨光熹微下的树林黯然无光,微风拂过灌木,几片青叶翻转落下。海琳娜看到了波蒂,他趁同学格兰特和帕克不注意钻到了桌下,还偷拿了两块水果奶油蛋糕塞到嘴里。还有眼前菩提树下,一个穿露肩黑纱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正提着裙角漫步经过,她裙摆上每一枚钻石都像夜幕中的繁星在闪烁,这太惊艳了! 这女人很眼熟,海琳娜目视她停步在长桌前,拿起一杯红酒靠在桌旁。她用指尖敲打杯壁,不时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直到她的目光与海琳娜交汇,海琳娜才认出她。 她是歌剧院女演员舍夫尔小姐!海琳娜没想到她今天也来了,她平日可是大忙人。海琳娜喜欢舍夫尔小姐天生有点忧郁的脸庞,还有她一头暗红的微卷长发。她还记得舍夫尔小姐去年一举成名的夜晚,那场表演也是玛亚小姐带她看的,听说戈培尔部长那晚也去了。 舍夫尔小姐后来告诉海琳娜,那天本不该轮到她表演,但该上场的女主角突然病了,歌剧院老板急忙中只好让舍夫尔小姐替她登场。演出效果意外成功,她次日清晨醒来拿起报纸,就发现自己的照片登上了各大报刊的头条,但她那天起就很少笑过。 如果她还是年轻女孩儿,那她倒很享受坐享其成的生活。舍夫尔小姐有天坐在湖边对海琳娜说,她想放弃财富和名誉,销声匿迹,然后在一座静谧的小镇和一个普通人度过平凡的一生... 海琳娜很快猜到舍夫尔小姐在找什么了,针织店老板施耐德先生那时停步在她身边。施耐德先生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礼服,他双颊微醺。他可能喝多了,施耐德先生一紧张就喜欢喝酒。也许是出于羞涩,听克鲁索先生说,他一直很迷恋舍夫尔小姐。海琳娜很看好施耐德先生,他人个子很高,长的不差,尽管很多人喜欢叫他“傻大个儿”。 但海琳娜知道施耐德先生不“傻”,他只是太善良了。施耐德先生的针织铺就在巷口,每当洗好的衣服被晾在巷中,总有几个顽皮的孩子会偷走几件。 但施耐德先生毫不在乎,“他们可能只是喜欢我的衣服呢?如果一件毛衣能让一家人撑过冬天,那简直比我一天卖出十几件衣服更开心。” 海琳娜说服不了施耐德先生,直到舍夫尔小姐有天出现,她是唯一当面说施耐德先生傻的人...事到如今,施耐德先生却是最聪明的那个,全柏林纨绔子弟用尽解数,连舍夫尔小姐的芳容都没见到,但施耐德先生已无意拨乱了她的心弦。 但愿他们真心相爱,海琳娜望向别处,克鲁索先生刚融入人群,克莱尔小姐在低头整理翻领衬衫和白绸裙,哈德莫先生正向她举杯庆祝,他们一定早知道这些了。她还看到了对街的科莱因太太和梅尔小姐…她所有的朋友都来了,要是瑞秋来了就更好了。 “从莉莉安嫁到古德里安家后,我只剩海琳娜放心不下了。海琳娜是个漂亮姑娘,我在面包店第一眼见到她就这么认为。”玛亚小姐搀科莱因太太走到她面前。 莉莉安是科莱因太太的女儿,但几乎没人知道莉莉安,就连海琳娜对她的印象也很模糊。她只知道莉莉安为国社党工作,而且她的工作好像很危险。海琳娜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去年秋天,她带了位穿米色西装,梳一头油光锃亮的黑色短发的男人回到家里。海琳娜当时在科莱因太太家喝茶,她还记得科莱因太太开门时脸上惊恐的表情。当了解莉莉安和男人的来意后,她又长舒一口气,海琳娜后来才知道男人是莉莉安的未婚夫。 第二次见到莉莉安是两月后她和男人的婚礼,受邀的人不多,海琳娜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她依稀记得莉莉安次日走后,科莱因太太拉着她的手说:“能亲眼看到莉莉安将后半生托付给值得她信赖的人,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年迈的科莱因太太滴酒不沾,她只破例喝过两次酒,一次是莉莉安婚礼那天,另一次是今天。 “科莱因太太,你是想看海琳娜出嫁的样子吗?”施耐德先生走上来打趣说。 “海琳娜披上婚纱的样子一定美极了。”舍夫尔小姐与施耐德先生相视一笑,这句话克莱尔小姐也说过,“真希望那一天快点来,真不知道海琳娜日后会便宜谁呢!” 海琳娜低下头,她还没想过这些呢。 “对了,施耐德,我们也该谈谈我们的婚礼了。”舍夫尔小姐转头对施耐德先生说,她的语气有点哀怨,“我昨天听说剧院有个女孩儿在圣托里尼岛结婚了。施耐德,我们什么时候也能举办婚礼啊?我们不用去爱琴海,只要在勃兰登堡门下和施普雷河畔就行,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亲爱的,我们再等一下好吗?”施耐德先生说,“夏天和秋天最适合举办婚礼,还记得几条街后的小山和林荫路吗?我们可以等到明年初夏,在漫山盛开的栀子花海中办完婚礼。如果你喜欢赤脚踩在铺满血红枫叶的街道上,我们等到今年晚秋也行。” “他们只要谈到结婚就激动得不行,年轻人对婚姻充满了憧憬,我和波蒂父亲那时也一样,但他们婚后很快就会明白生活根本没想象中那么简单。”玛亚小姐挑眉说,“我们该给他们留点时间和空间,我们继续说我们的。” “以前没能参加你的生日是我的遗憾。如果以后每年都能来给你过生日,就像过去见证莉莉安一点点长大那样,那可太幸福了。我一定要写信给莉莉安,告诉她我在柏林并不孤单,因为她有一个叫海琳娜的妹妹陪着我。”科莱因太太肯定喝多了,海琳娜看到她的眼眶滚着热泪。 “好了,科莱因太太。克鲁索不是承诺我们每年都可以给海琳娜过生日吗!”玛亚小姐又转头对海琳娜说,“你真该好好感谢克鲁索,他很厉害,居然能说服梅赛先生在公园为你举办生日派对,他总能为你做成任何不可能的事。” 海琳娜该想到这些,她一周前在公园门口撞见了克鲁索先生。他当时在和一个穿黑礼服的矮胖男人攀谈什么,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海琳娜就知道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她那时还坚信,克鲁索先生一定会扫兴而归,因为街上的人都知道,那个男人叫梅赛,他是个一毛不拔的富翁。 “我的公主!”她还没平复过心情,又有人打断了她,“生日快乐。” 惊喜不断而至,海琳娜情不自禁捂住嘴,“你是那个…” “好运常在的吉他手。”一个穿黑色礼服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海琳娜觉得他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但那只是小时候的梦而已,人总该学会分清梦和现实。我现在是这儿的管理者,你一定听说过我…哎!孩子,快从花坛上下来!这些花可不像你家花园里的野花!” 男人瞥见正撅屁股,爬上花坛的金发格兰特,“对不起,我得先失陪一下…”海琳娜还没等点头,他就扭动臃肿的身体朝孩子们跑去,“快下来!孩子!” 三个孩子在玩抓人游戏,海琳娜看到躲在郁金香花丛中的波蒂,正对她做不要出声的手势,但下一刻格兰特就被梅赛先生扛在了肩上。 “如果放任他们爬上花坛摘花,他们以后肯定会丢失同情心。”他在海琳娜面前放下了不停挣扎的格兰特,格兰特下来后对他做了个鬼脸跑开了,“孩子总这样。”他尴尬地笑着,海琳娜担心他未善罢甘休,但他该不会像克莱尔小姐对孩子们也斤斤计较。 “我们继续我们的。”他整理着打皱的西装,“我知道柏林有很多人不喜欢犹太人,他们觉得有钱的犹太人就像埃塞俄比亚人眼里的墨索里尼,我敢保证他们只是嫉妒犹太人的智慧。但我和其他犹太人不一样,很多人不相信我的作为,又不肯给我时间去证明。哪怕只是吃饭的时间,海琳娜,你是第一个…”海琳娜不解地望着他,他才意识到多说了话,“为你准备生日是我的荣幸,像你这样的姑娘现在可不常见了,生日快乐。”他从路过的侍生托盘中拿了杯香槟,一饮而下。 “所以说你是梅赛先生?”海琳娜犹犹豫豫说,她是在公园湖边喂鱼时认识的这个男人。他那天穿了件呢子大衣和破洞的亚麻长裤,坐在椅子上旁若无人弹着吉他。瞧他闭眼陶醉的样子,一定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海琳娜喜欢他弹奏的旋律,仿佛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娓娓道来一生的悲喜,但不是谁都这么想。路过的游客对此避之不及,仿佛在这儿见到流浪者,是对他们花钱参观的侮辱。但海琳娜不这样想,或许他曾是备受尊敬地乐手,她满怀敬意,将剩下的面包放进他脚边的帽子中。 “希望你今天也有好的收获。”海琳娜会心一笑。 男人先是一愣,他很快起身放下吉他,对海琳娜鞠了一躬,“希望善良的姑娘也能交到好运。” 但海琳娜从没想过这个落魄的男人会是“铁公鸡”梅赛先生。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梅赛看着海琳娜接过盒子,轻轻扯开丝带,一颗鸽蛋大的绿宝石映入海琳娜眼中,而他在一旁都准备好看海琳娜惊讶到语塞的样子了。 “谢谢你,梅赛先生。”海琳娜只是轻声说。 “全国只有我能找到这么大一颗绿宝石,但你现在是它的唯一拥有者...”海琳娜可能不清楚它的价值,他有必要解释一下。 “看来海琳娜不太喜欢你的礼物。”克鲁索先生挤到海琳娜和梅赛中间,那时花园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但我保证海琳娜会喜欢我的。” 海琳娜皱起眉,从克鲁索先生手里接过盒子,它方方正正,里面不像有施耐德先生送的针织帽,或玛亚小姐送的胸针。她摇了摇,分量不轻,体积不小,有点像梅尔小姐送的书。 “这对你来说是个新开始。”她在克鲁索先生的目视下拆开了盒子。 鹅绒中躺着本日记,漆皮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海琳娜·伯克利希」,这是独属于她的象征。她望向克鲁索先生,激动地捂住了嘴。 “你看,梅赛,虚荣有时不必诚意能打动人。”克鲁索先生转头对梅赛先生笑着说。 “你只能讨她一时欢喜罢了,海琳娜总有用上宝石的一天。”梅赛先生气急败坏地走开了。 “海琳娜,翻开它…”克鲁索先生没理会梅赛先生,他没说完,克莱尔小姐又挤了过来。 “克鲁索,你经营那么大一家面包店,结果今天就送海琳娜一个小本?”克莱尔小姐双颊微醺,她今天送了海琳娜一枚银项链,“看看人家梅赛,那枚鸽蛋大的宝石看起来又漂亮又值钱!” “我喜欢这个。”虽然梅赛先生的礼物价值连城,但那只是块颜色好看的石头罢了。首饰匠特兰德后来用它打造了枚项链,克莱尔小姐说它很配海琳娜的气质,但海琳娜只觉得它更笨拙了。 海琳娜翻开日记,发现克鲁索先生还把今天的致辞写在了扉页上。哈德莫先生一定察觉她感叹时光荏苒的同时,也遇上了小麻烦。他每次都能摸清海琳娜的心思,这比什么都贴心。 她用指尖抚过扉页的每句话,“二十岁是人生第一个重要转折点,人常常在这时感到迷茫与不安…”克鲁索先生说得没错,她好几晚翻来覆去睡不着了,突如其来的迷茫宛如四面涌来的流沙,她越想扒开,就陷得越深。 哈德莫先生曾告诉她:“每个人都像一棵树,每次选择都是成长中的一个分叉,一路风顺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海琳娜,别忘了果实都结在了树杈上。就像克鲁索二十岁毕业后,如果他没放弃就读汉诺威音戏学院,转行成面包师,我们也不可能认识这样一位好朋友。还有你最喜欢的克莱尔小姐,如果她二十岁没离家出走,你们也不会成为好邻居。海琳娜,我说这么多,只想让你明白你以后可能会错过很多机会,但千万不要为此懊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又想起克鲁索先生写在扉页的话,她想试着从中找到线索:“人总在遭逢大事后才能幡然醒悟,但愿那不会以失去什么为代价…”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