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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门》
第一章 刺客
01
周遭渐渐沉寂下来。五月里那带着水气的晚风拂在身上,令肌肤变得非常潮湿。
这是一间比40个榻榻米略大一点儿的印染工作室。在弓状的张布架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总共绷着三块丝绸布料,有浆过以后正在晾干的白色布料;也有绘图刚绘了一半儿的布料;还有经过蒸着阶段后正在晾晒的彩色布料,这些布料呈现出印染工序的各个阶段。经过染色后的布料随着晚风的吹拂微微地晃动,而张布架两头的楔子每每触到墙壁,便会发出细小的声音。
岛尾丈已端坐在木板地的一隅,渐渐沉不住气了,他那放在双膝两侧的手朝前稍微挪了一挪,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请您高抬贵手!”他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额前的头发快要触到门坎儿了。
门坎儿对着的是一间日式房间,里面的地板略高于外面。在12个榻榻米见方的屋子里,安放着一张特制的宽敞的书案,百合泽平就坐在书案后面。
换下了白天的工作服,身着大岛式和服的百合泽挺着背,伸着脑袋凝视着书案上的宣纸。书案上摆放着暗茶色的宣纸卷、砚台和插着几把小刻刀的笔筒——从这张虽然是办公用的却整日如此规整的书案也可以看出百合泽这个人的洁癖。
百合泽那被太阳晒黑的额头发出暗色的光,浓眉间有两道如同刀子刻上去的竖纹。他留着八字胡,眼窝深陷,以至于看不出任何表情。百合泽在兴致好的时候曾对人说过,把草图摹在画稿上这一刻是最紧张的时刻。
难道说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岛尾依然低着头,神情大变。前天就来拜访了一次一年半未曾谋面的百合泽,今天是第二趟了。前天是通过正房求见,然而,百合泽却让他的太太苑子夫人给岛尾吃了一个闭门羹。今天有三个弟子前来,而弟子们走了以后,百合泽便会一个人在工房里呆到8点左右。对于他的这个习惯,岛尾是知道的,于是今天他擅自闯到工房,猛地跪倒在百合泽的面前。
“从那以后,我是想着要尽全力去干的。父亲曾多次劝我到他工作的工厂去干活儿。那样的话,生活方面多少好过一些,另外,我也深知那是父亲的宿愿。可是,如果做了印染工场的工匠的话,就得一辈子当个手艺人了。”
在一片没人理睬的沉寂中,岛尾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从被断绝师生关系后所吃的苦等等来看,他也知道恐怕这个样子也许并不能打动百合泽的心,但岛尾实在是没法忍受了,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等待对方的答复。总之,岛尾是那种等不下去的性格。
“无论如何,我那种想成为工艺家的志向是从未完全消逝的。所以,我在公寓里开设了印染教室,幸而有十多位住宅区的家庭主妇来上课。我就一边教课,一边仍旧热衷于创作自己的作品。只是在狭窄的公寓里,没有摆放张布架的空间,而蒸着工序是夜里借父亲的工厂设备来做的,所以也相当不方便。”
——百合泽掀开宣纸,眉宇间和唇间的斜纹丝毫未动,接着看下面的画页。
如此冷酷的脸——岛尾一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反胃,于是慌忙把那种厌恶的感觉强压下去。
“我时常想起老师您的指导,为了忠于老师的要求,我拼命地进行试创作,因而,实际上曾经三次……也曾送展品参加了去年秋天举办的东洋工艺展和县内展出,不过都没有获得成功。”
没有能入展不正是你捣的鬼吗!——岛尾又一次感到一阵怨恨的激流涌上心头,他有些狼狈。那是一种压在内心深处的反感的热流正在心头翻滚着的感觉。此时的岛尾已不能正眼看百合泽,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了。
在光线适度的居室里,正对着书案的角落处是一面四扇屏风,斜对着的那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大约一米左右的染绘,使房间显得既朴素又典雅。这两个作品可以看作是百合泽高深的造诣与光辉的生活经历的写照。
在四扇屏风上描绘着衍生在池畔的芙蓉和漫游在水中的鱼儿,是以蓝色和红色为基调印染而成的一幅多彩多姿、浓淡相宜的染绘作品,而那细密流畅的纹路,使作品衍生出一种真实的流动感;它所描绘的图案被用于和服,现在那幅原作被收藏在京都国立博物馆里,屋里的这扇屏风便是那时百合泽照着获奖的作品复制而成的。
另一幅染绘是百合泽自称其终生从事且投入了极大热情所创作的“源氏物语五十四帖”中的一幅作品。画中描绘的是夕阳下的一段被大片牵牛花掩映着的篱笆院墙,构图典雅,色彩华丽,风格古朴。
百合泽的创作手法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他的作品就是友禅染所体现的日本传统美的延伸,并且灵活地引进了一些现代的艺术表现手法。因而,从一开始他的作品就不断入选日本传统工艺展览,38岁的他就已成为日本传统艺术组织的成员。此后伴随着他的是多次在国内外艺术展览中荣获殊荣。现年51岁的百合泽业已是人们公认的屈指可数的艺术巨匠。
岛尾成为百合泽的入门弟子还是六年前的事。有一位在印染工厂工作的父亲的岛尾,从小就对染织抱有极大的兴趣。他曾一度就读于东京美术大学的工艺科,但由于贪玩中途退学了。不久,在东京从事别的行业工作的他被父亲召回了这个城市。
通过一家百合泽认可的和服店批发商的介绍,他在25岁那年成为百合泽的弟子。当时的入门弟子住在百合泽的家中。百合泽对他的弟子严格得出奇,只让终日干活儿,不许搞创作。刚刚入门的岛尾对此非常不满,但也不敢多言。
三年过去了,岛尾渐渐可以印染一些自己的作品了。到了第四年,经百合泽的介绍,他参加了一次集体展出并得了鼓励奖。不久,市内的画廊开始为他筹备个人艺术作品展。岛尾信心十足地去找百合泽商谈此事,却没想到百合泽说“为时过早”这样的话来泼他的冷水。这样一来,岛尾就更是盼着能早日脱离百合泽的约束了。对于自己的这位脾气古怪、待人冷漠的师父,岛尾心中的厌恨是愈来愈甚。他期盼着通过举办个人展出从而一举踏出独立的一步。
岛尾想办的个人展终于在百合泽的封杀下无疾而终。不仅如此,他还被百合泽断绝了师徒关系。
“他的那个个人展的作品,大抵是剽窃了我的手稿而成的。”百合泽这番恶毒的杜撰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岛尾那里。岛尾虽被气得咬牙切齿,但由于受着百合泽的直接指导,两个人在作品的风格上确实有相似之处,这一点岛尾也不想否认。更何况由于没有能够证明百合泽确实说过此话的证据,岛尾也就无法去与百合泽当面对质。
从那以后,正如刚才岛尾所述,不管他参加哪一个展览,就是不能入选,也就没有获奖的机会。以前他所朝思暮想的诸如作为染绘专家为世人所知,被写进美术杂志,从而引起有实力的画廊、商场的注意,成为作品销路好的画家等等的愿望都成了泡影,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岛尾是心知肚明的。百合泽作为日本传统工艺展及染织部门举办的各种工艺作品展的评审员,他的影响力甚至渗透到了一些表面上看似与其无甚关联的艺术团体,地方上的工匠也与他保持着联系。因此岛尾冒犯百合泽的事情在狭窄的染织行业中已是尽人皆知。众人因为畏于百合泽的声望,都疏远岛尾,采取对岛尾不闻不问、无视其存在的态度。岛尾静下心来想一想,觉得自己刚刚跃过染织艺术家的龙门,便因为自己和师父断绝关系这一件事而一落千丈。岛尾只要回首看看这些年来自己走过的路,就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染织行业里百合泽无所不在的隐性势力。
他不由轻叹了一口气,又将手掩在嘴边,这是为了不被百合泽听到。屈辱和挫折感像黑色的污斑,又一次渗入他失落的心。
“我的能力还不够。”他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又一次低下了头,“现在我才深刻地体会到,那时是因为得了回奖便自满起来的缘故,今天是特地前来向您表示歉意的。我想再拜您为师,为了能够得到您的批评指正,我带来了一幅拙作。希望在您的指导下更好地完成这幅作品,再一次参加工艺作品展。”岛尾将一块新染就的和服布料和三张比较满意的画稿裹在包袱里一并带了来。他打算先给百合泽看看自己的画稿,并恭顺地接受老师的指点,从而完成这幅作品,借他的美言得以在展示会上获奖。因为此时的岛尾业已深知,除非他和百合泽尽释前嫌、重归于好给世人看,否则他想作为染织艺术家而成名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偷偷地看了百合泽一眼,并单手打开了包袱皮。百合泽的视线一下子便移向了岛尾那边。岛尾拿着三张画稿走进屋子,将画稿展开平放在百合泽的书案上。
“无论如何,请不吝指教,我就拜托您了!”岛尾跪在百合泽书案前的榻榻米上。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寂静无声。也许是一两分钟,不,也许只过了几十秒钟的工夫吧。岛尾听到从榻榻米上传来“啪嗒”一声响。等他稍微抬起头,发现是自己的画稿被丢落在自己左侧的臂弯旁。他霍地一下挺起了上身。
百合泽伫立在书案前,鼻梁挺拔,只是两眼生得比较靠近,此时这双眼正冷冷地俯视着岛尾:“印染作品是心灵的体现。一个心灵扭曲的家伙是永远别想创作出好作品的。以后,不许你再到这里来。”用平板而沉重的嗓音说完这些话,百合泽就把头扭到一边,那一生气便显得有些像八字的嘴角咧得更厉害了,那种满含轻蔑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似的。
02
听到师父关上拉门的声音,岛尾的眼泪便禁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这屈辱与凄惨的泪水马上就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岛尾心底那股似乎即将喷射而出的怒火。他愤愤不平地想着,这位为人称道的艺术巨匠怎么竟是如此冷酷、狭隘、傲慢……
他捡起被百合泽扔到榻榻米上的画稿,用手粗暴地揉成一团。对于百合泽的手碰过的东西,他也同样像对待秽物一样地处置。一想到自己作工艺家的道路就这样被无情地切断,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变得自暴自弃。
这个铺着木地板的客厅没有开灯,被笼罩在渐深的夜色里。只有张布架上的楔子浮现着点点白光。岛尾猛地把它拔了下来。
在这间印染车间里,充满着一种多少带有些刺激性的独特气味。布料、染色颜料、做糨糊用的米饼和糠敷在布上的带有一股豆汁的味道……木地板和坐椅洁净无尘,这都是每天百合泽的弟子们勤于擦拭、扫除的结果。百合泽喜欢早晨工作。岛尾作他的入门弟子时,每天早上5点钟前就得起床,即使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印染车间也都没有安暖气。为了调制糨糊,必须连续三个小时不停地搅拌木篦。当清洗蒸过的衣物时,哪怕是温水都不让用,而是用刚从井里汲出的如冰一般刺骨的井水。就是这种打下手的苦工,硬是让自己做了三年多!
在车间门口有一张放置了很久的大桌子,上面摆放着染料杯子和染料壶,用过的毛笔和刷子、装刻刀用的刀架等等,也都杂乱地摆放在桌子上。
这些都是平日里百合泽的弟子们做活儿时要用到的工具。在绘染之前,要首先画出图样,然后将其雕刻在拓版纸上。然后将拓版纸铺在布上,按照图样所示将染料涂在上面。各式各样的小刻刀被乱七八糟地丢在空罐子里。不过这也说明了用刀子将纹路刻在纸板上正是印染的基本工序。
岛尾发现刀子堆里露出一把刀长10公分左右的木柄刀,便马上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虽说刀柄被染料弄脏了,但岛尾还能认出那是他曾用过的。自从他被逐出百合泽的家门,这把刀已被扔在这个罐子里一年半了。
握着刀柄的岛尾不由得又悲从中来,而刚才那股来自心底的狂躁与冲动再次急剧膨胀。此时在岛尾的心里既有愤怒,也有憎恨,同时还搀杂着嫉妒的成分。其实岛尾从来就很厌恶百合泽。冷酷、阴险……给过往的弟子硬加上剽窃其作品的恶名,从而断送新人的未来,这就是那个家伙的标准手段。
可是世间却对这种装腔作势、本该遭到唾弃的人冠以天才、巨匠之名奉若神明,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本来只要日后稍加磨练,自己也是可以创作出与其仲伯不分的作品的,而他却大权在握,把自己看得连猪狗都不如。这太不合理了,自己想不通,也绝不会听从这种安排。
岛尾发疯似地四处挥舞着刀子。刀尖碰到了挂在那里晾干的布料,那布料的一端就被割开。他又用刀向上挑起张布架的楔子,刀刃一碰到晾晒竿,那被切成两片的布料就哗啦一声掉在了地板上。
从这里可以看见前面的庭院。宽敞的院子被工作室和正房围着,形成“]”形。工作室门前是水泥地,正房那边是一片低矮的植物,其间点缀着一个小喷水池,院子深处连接着杂树丛。那里也说不上是百合泽的私人领地,不过竹墙间开着一扇柴门,那里有一条通向林间的小径。
那推开柴门走在林中小径上的人影,映入了岛尾的眼帘。那人身着泛黑色的和服,拄着一根红褐色的拐杖。
这以后的几秒钟,岛尾感到一阵目眩。他先屏住气凝神观望,将右手握着的刀子放在了左臂间夹着的包袱里。
在门口里面的装饰框边,先前脱下的雨衣被揉成一团儿丢在那儿。现在岛尾匆匆地把它披在身上,然后轻轻地没有一丝声响地推开了工作室的玻璃窗。
岛尾双手把包袱紧紧地抱在胸前,缩着身子横穿过庭院。暮色渐深,但夜空中还残留着些许微弱的白光。岛尾觅着百合泽的步迹走入了树林。树林里笼罩着更深的夜色,不过,还能辨出树木的轮廓。大朵的绣球花簇拥着开在小径的两旁,今年开的是淡藕合色的大花瓣的花。
岛尾一阵上坡、一阵下坡地走在窄窄的土路上。眼前还有一些依稀可见的小径,不过主要的路只有一条。岛尾对这一带的情况还算比较了解。还是在作百合泽的学徒的时候,有一阵子百合泽迷上了天然染料,结果岛尾就得日复一日地穿梭在林子里,为他收集做原料的东西,诸如栗子壳儿啦、柿子叶啦这一类植物。
他的脚边有生长茂盛的白山竹。走在潮湿的林间小径上,要时刻当心脚下,不然就会总是滑倒。当岛尾走到另一个下坡时,认出了前方缓弯处的百合泽那略显得小了些的背影。
此时,百合泽正站在一棵粗壮的枞树旁,舒展全身地抬眼看着树梢。
他脚踏木屐,手拄拐杖,是在林子里散步时偏爱的装束。可能因为被岛尾的突然来访搞得心烦意乱,所以他才来林子里散散心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消一会儿,岛尾之类的影子就会从他的脑海里消失,而他又会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岛尾把小包袱放在了白山竹的花丛上,从打结的地方拔出了刀。他将刀刃朝上握在手中。一步,又一步,岛尾一步一个脚印地下了坡。心跳在加速,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百合泽丝毫没有觉察到周遭的变化,在他的脚边,野百合正绽放着洁白的大花蕾。
百合泽在无意间回过头时,才发现岛尾从后面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他逼了过来。而此刻百合泽那惊恐万状的表情,也深深地印在了岛尾的眼底。岛尾二话不说,低下头,攥着刀野猪似地向百合泽撞去。从持刀的手上,他能够感觉出刀子已经捅进了对方的内脏。对方一声未吭。岛尾猛地拔出刀,鲜血从百合泽身体里喷了出来,但也不是非常多,有少量的血沫飞溅在岛尾的脸上,刀刃已经被血染红了。
百合泽向前扑了过来。又是一刀,此时岛尾的手和袖口都已是鲜血淋漓。他的左手与百合泽的手腕绞在一起。其间,岛尾又拔出刀来刺了过去。也不知刺到了对方的什么部位,只是乱戳一气。终于有些重心不稳,岛尾向前踉踉跄跄地倒下。等回过神儿来,他发现自己正伏在脸朝下趴在地上的百合泽的身上。
岛尾好歹勉强站了起来。变得有些异样的喘息声冲击着岛尾的喉咙。
百合泽双臂张开,倒在地上。岛尾用鞋子尖儿踹了踹他,却看到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百合泽的右手在头侧伸着,好像正在尝试将野百合的根茎挖出来似的,左手直伸在地上,手指上没有一丝血迹,看上去非常白净整洁。
那真称得上是美丽的手指,骨节虽大,却让人从中感受到一种和谐、均衡的力量,所以即使是在气绝倒地的此刻,他那充满生命力的双手也依然活力如旧,就像正准备进行下一项出色的工作似的。
于是,那种疯狂的冲动再次充斥了岛尾的全身。他握正手中鲜血淋漓的刀子,屈着膝,朝着脚边百合泽的左手刺了下去。一刀又一刀,他耳中听到的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岛尾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双正被他的刀戳得肉绽骨裂的手。
“是的,我恨过这双手。就是这手指,能描绘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纤细的线条,再涂上华丽的色彩,并且最终赋予了百合泽毁灭我的权力。”岛尾此刻一门心思想着这些。他又开始攻击右手。反复地切割使血水溅到了野百合的花蕾上。
突然,身后传来救护车的笛声。这声音是从岛尾斜后方向传来的,也就是百合泽宅第门前的大街那边。此时这声音正以惊人的速度接近这里。顿时,岛尾感到浑身僵硬。不过,很快那声音便又远去了。
“总不会这么快就有救护车来营救百合泽的吧。”岛尾这样一想,便稍微回过点儿神儿来,“要是再不跑的话……”树林已被笼罩在浓浓的夜幕中。岛尾用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将沾血的刀放进血衣口袋。拖着踉跄的双腿,他脚步蹒跚地向放包裹的地方走去。
03
公路上驶过一辆救护车,那刺耳的鸣笛声给暮色中的城市增加了紧迫的气氛。
今天发生的事故好像特别多。大矢勉抬眼看了看急救室里的时钟——6点40分。
大约两小时前将一位伤员送到这里的救护车,又被叫到了别的事故现场。也许是叫了别的车,不过不管怎样,今天医院内外显得多少有些忙乱。
大矢看了看患者:“稳定剂一克,头孢全素三克,注射液一小瓶。”
“是。”主任医师和护士正在做打针的准备工作。
头发已被全部剪掉的患者的头部和脸部的大部分裹着纱布,头部还接有数根作脑电磁波测试用的绝缘电线。他的喉结下部也已被切开,插入了一条胶皮管,与床边的人工呼吸机连接。伴随着人工呼吸机上红色指示灯的一亮一灭,输氧管也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地为患者输送着氧气,勉强维持着患者的生命。
——当救护车把他运来的时候,他的右耳至后脑部都已被轧瘪了。
“是被车轧的。”一位救护队员说。受伤的人身着长袖运动上衣和灰色长裤,年约二十五六岁,是一个高个子的男性。
大矢当机立断地采取了应急措施,送到医院后又用CT对其进行了头部检查,因为治疗前首先必须了解患者头部的伤情,看是否仅仅是脑挫伤,以及脑内部是否已出现了血肿。
由于没有确定血肿的存在,所以没有马上对患者进行手术,但是脑损伤严重。大夫们考虑尽可能使用一切治疗手段,将患者的脑压降下来。虽然刚才在救护车里就已对患者进行了输氧,但由于患者出现了呼吸不稳定的情况,大夫们就实施了气管切开和人工呼吸器安装手术。
护士为患者注射了一针紧急救护剂。
副肾上腺荷尔蒙、抗生素、脑细胞活化剂,由注射针经打点滴的管子流入患者的静脉。患者一动不动。从渗血的纱布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到他的鼻子与下颏部位的脸色已如墙壁般苍白。
大矢站在床边守望着左上方的监视仪器。心电图的显示完全是正常人的图像,而脑电波则时而平稳时而波动。若是呈山型线平稳向下的话,那就说明患者发生大脑死亡已是不容置疑的了,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只有心电图的显示一直处于正常状态。听救护人员讲,患者在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快速行驶的卡车撞到了头部,受伤的部位完全集中在头.99lib.部,而手脚只是有些轻微的擦伤。患者身高约1.70米以上,是个体格健壮的年轻人,他的心脏似乎比一般人要强健得多。
患者的脑部处于突发性濒死状态,而心脏却依然强健地跳动着,这其实是一种令人痛心的现象。因为即使用人工呼吸器将氧气源源不断地输到患者体内,患者最终仍会死亡。
大矢在摸了摸他左手的脉搏后,将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床单上。这时大矢发现在他的拇指与食指间有一个五厘米见方的钩状疤痕。怎么会有这样的伤痕呢?也许是在做运动时弄伤的吧——望着患者匀称强健如运动员般的体格,大矢这样推测着。
大矢指示护士密切注意患者的伤情变化后,便走出了急救室。
楼道的长椅上坐着两位身穿警服的警官。他们一见到大矢立刻站了起来。他们是所辖东部警察署交通科的巡警,是在急救车来了以后就马上赶到医院的。
“病人怎么样了?”年青的巡警问。
“经过初步诊断,病情非常严重。”
“醒过来了吗?”
“啊,这也许……不太可能。”
“是吗,那么……受伤的人的身份我们现在还搞不清楚。”巡警的目光投向了长椅上。那里放着黑色的旧皮钱包、瑞士产皮表带的手表、方格子手帕、一些碎纸片和一支圆珠笔。这些就是患者身上所带的所有物品。它们全都是从患者衣兜里掏出来的,是两位巡警从护士那里拿到的患者的物品。
可是这其中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证明患者的身份,所以巡警只有在这里等待患者苏醒,以确认其身份。这完全是一种无奈的做法。巡警已经向大矢了解过了患者的年龄、身体特征等,并做了记录。大矢还告诉巡警一些其它情况,比如患者细长的脸型、左手上的伤痕等。除此以外,似乎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提示患者的身份及职业的身体特征了。
巡警点了点头。
“肇事者已被带到警署。据他讲,受害人是在没有交通信号的地方横穿马路的,他以为那人已经快要走过去了,可是突然又停在了那儿,并踉踉跄跄地向着急驶而来的卡车迎面撞了过去。如果司机的话是真实情况,那有可能是自杀。总之,先就此进行下一步的安排吧。”下一步只有依照受害人的指纹来分析其工作情况了,也就是要将其指纹与全国的罪犯指纹记录进行对照,从而得出受害者的身份确认资料。
大矢把任务交待给巡警及护士后,便向院长室走去。
这时,他想起刚才中断了的电话。那是大学医院脑外科的吉开教授打来的电话。当时刚说了一半儿,救护车就到了。虽说运来的身份不明的患者与刚才的电话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不过依然有些因素促使大矢想起了刚才中断了的电话。
大矢勉是这个拥有300万人口的城市的国立大学医学系的毕业生,毕业后就在这所大学的附属医院的医疗部工作了十年左右。如今在国立大学的教授群中被视为权威的吉开专太郎教授,在大矢刚进入医疗部工作时就已是讲师,是脑神经外科免疫研究室的主任。大矢的大学毕业论文是在他的指导下完成的。
后来大矢自己开办了外科医院。开业后,他有时会拜托吉开教授,将一些麻烦的患者转入大学医院;而当大矢碰到自己不太拿手的手术时,也会托吉开教授派遣这方面优秀的医疗部人员前来援助。虽然自从大矢作了开业医生,就渐渐地对医学界的最新知识和情报有些生疏了,但在这方面,他没少得到过吉开教授的关照。就连大矢结婚典礼上的征婚人也是由吉开教授担任的。
现年46岁的大矢在担任着一家有口皆碑的外科医院院长的同时,在吉开教授的影响下,一直热衷于临床研究。
他拉了拉白大褂的袖子,走向楼道的另一端。院长室的门是开着的。他回到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儿要办,只是想再给吉开教授挂个电话,因为刚才的电话是由于自己这边儿有情况而挂断的。他走近办公桌,桌上摆着两部电话。当他正要去拿其中一个的话筒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简直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似的。
大矢把话筒靠在耳边。
“什么?”接电话的瞬间,他的表情一下子紧张起来,“地点……”这部电话不是医院内线,而是院长办公室的直拨电话,平时大矢只将这个电话号码通知给了与自己私人关系较好的亲朋好友。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是向他求助的。从那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话语中也听得出是请他火速赶到现场。大矢向她询问了现场位置,她说就在公路的对面,距这儿大约有三百米左右。矢的脑海里又回响起了就在10分钟前急驶过街道的救护车的鸣笛声。若是通报119,救护车将非常迅速地到达现场。即便是在离医院这么近的地方,救护车大概也会比医生更早到达现场。不过,若是管辖区内的消防署的急救车都已派出去了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明白了,我马上就到。”大矢果断地答道。他叫上两名护士,一起飞奔出去。院子里停放着他的一辆中型汽车。
虽然是5月底暮色渐迟的天气,此时的周遭也早已被夜幕笼罩着了。
第二章 失踪者
01
“关于身份不明的男尸的调查情况是这样的,前天去县警察总部的人回来说此案被定为交通事故了。”虽然防犯股长依然是用他那柔和的语调这样讲着,但这样一来,反而让杉乃井泷子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泷子似乎是为了驱走那种感觉, 6df1." >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死者有多大岁数?”
“记录上写的推测年龄可能是二十五六岁吧。要不要对照一下?”股长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正在旁边写通缉令的巡警马上放下手中的圆珠笔,站起身来,走到屏风外面,可能是去取调查记录了。
股长又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纸放在眼前看了起来,纸的上端印着:“出走人员查寻申请”姓名:
濑川聪:1953年4月21日生(26岁独身)
原籍:由S市向南乘车约一个小时路程的海边小城(现在的住址为S市内的公寓)
离家出走日期:1979年5月27日至28日
长相特征:身高1.76米长脸,头发略呈褐色,体格健壮。
服装、所持物品:最后一项空白着没有填写。
“我和濑川的叔母一同去他的公寓调查了一下,发现他的灰色西服不见了,可能是穿走了吧……但也说不好。他平素没有系领带的习惯,经常是在上衣里面穿一件运动衬衫。”在股长视线的催促下,泷子用有些颤抖的话音继续刚才的回答。股长先是问起濑川的长相特征,然后又问起他的衣着,好像是想起了那份身份不明死者的调查记录。莫非是濑川的情况和调查记录的内容相一致吗?
“他生前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股长接着问道。
“曾在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任职。”接着,泷子又讲出了事务所的名称和濑川原籍所在的海边小城的市名。
这是一个总共只有五人的小型建筑设计事务所。虽然规模小,但在人口只有三十万左右的S市里,这样小巧玲珑的事务所也许还算得上是不多见的。濑川是从由这里乘电车向北走约有40分钟路程的县政府所在地——M市的公立大学毕业以后,三年前来到这家公司就职的,而与在同一办公楼的二层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的泷子是从一年前才开始交往的。
“照你所说自从5月27日起就没有再见到他……这么说,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四天了吧。”股长掰着指头数着。
“是的,他好像是在27日星期天离开公寓的……”泷子和濑川本来约好星期天下午2点在茶馆碰面,再一同去电影院看电影,并且是濑川喜欢看的音乐片。可是那天他始终没有出现。往公寓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到了电影放映时间时,泷子想也许濑川会晚一点儿来,于是就先一个人进了电影院。但是,直到电影结束,她也没有见到濑川的影子。泷子就又往他的公寓挂电话,但总是没有人接,便径自回家去了。泷子现在想一想,不由得感到不安。可是当时只认为可能是和他走岔了,而濑川晚上可能会来自己家里的,也就没有多想。到了晚上,自己又和妹妹带回家的朋友一起吃晚饭,忙得脱不开身……
“等到星期一去问他所在的设计事务所,说是没来上班,从那以后就再没来过,所以我想他可能是从星期一就开始不见了。”
“濑川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吗?”
“是的。他的老家就靠近现在的居住地,不过据他讲,父母双亡,家业由他的哥哥继承。有一位叔母也住在市里,不过好像也不怎么来往似的……就这么着,到了星期三,设计事务所的所长特地前来,向我询问濑川叔母的地址。以前濑川和我讲过他叔母的住址,所以我也就记住了,于是就带着所长去探访那位叔母,得知濑川没有去过那儿……”在此之前,所长曾去过濑川的家乡,打听濑川的下落,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于是就在星期三的黄昏时分,在公寓的房东、濑川的叔母、设计事务所所长和泷子小姐均在场的情况下,用房东的另一把钥匙打开了濑川的房门。他们发现室内空无一人,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又等了一个晚上,到了今天也就是5月31日星期四,终于决定向所在区域的管辖署递交了搜寻请求。这好像是所长和濑川家乡的哥哥一起商量后作出的决定。
按说像这种查寻请求,应该由在市内的叔母或是同胞兄弟向有关方面提交。可是他们任何一方都找借口,把这件事硬推给了所长。泷子听濑川讲过,他故乡的家人是务农的,同时也开商店。不过,濑川和他的家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设计事务所的所长也说今天早上要参加一个重要的开工仪式,便先向防犯股长交待了一下大致情况,又拜托泷子向股长作进一步的详细说明后,便起身告退了。
“这件事吗,如果是发生在未成年人或精神异常者身上,或是本人有强烈的自杀倾向的情况下,那就必须得安排紧急措施了。可是目前……你想他会因为什么离家出走呢?有没有什么线索?”股长将查寻申请书放回原来的位置,凑近泷子问道。
“是呀……没准儿他有什么精神病吧,我要是早一点儿觉察出来就好了。”泷子说着说着就不由要落下泪来,但她紧抿着嘴唇强忍住了泪水。也许以自己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冒昧,自己既不是妻子又不是有正式婚约的未婚妻。但是,毕竟自己曾是濑川最亲近的人,并且泷子知道,只有自己才能使濑川毫无顾忌地袒露真心,尤其是在他失踪以后,她更加坚信这一点。
“若是他有神经官能症,会不会是因为工作呢?”
“是啊。他近来好像是说过一些诸如‘我不太适于做这个工作’之类的泄气话。再比如不敢去工地啦,将所长要求做的工程计算交上去后,担心会不会出错而夜不能眠啦……”如果濑川平时是活泼开朗的性格,而突然变得消沉的话,恐怕周围的人不会不感到惊讶。但他本来就是一个文静的思索型的青年人,具有非常敏锐的感受性,而这与他健壮的体格就形成了鲜明对照。当他想倾诉心中的郁闷的时候,总是蜷着身子,低垂着头,用低而柔和的嗓音说话。当不善言语的他结束谈话时,总是稍带羞涩地郁郁一笑。也许泷子忽视了那些苦恼曾多么深重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濑川君常说自己原本是因为热爱画图而选择了建筑科的,可是毕业后进了那么个小事务所,什么活儿都得干。做私人住宅的工地监理时,还得指导那些粗鲁的建筑工人干活儿,经常是这头儿刚被用户埋怨,回到事务所又挨所长骂,三面儿受挤对。濑川也经常抱怨说这根本不是性情文弱的人能做的工作。”泷子说到这儿就又按捺不住激动,想起了最近从濑川那里听到的一件工作纠纷:一幢由濑川担任内部装修和设备安装的住宅用户提出了索赔,说是衣橱打造的尺寸比一开始委托的尺寸小,搞得和服得折三次才能放得进去。用户的夫人是日本舞艺人,所以和服是非常重要的财产,这似乎就是产生索赔问题的由来。出错儿的原因是由于濑川的计算失误,因而用户就认定是设计事务所的责任而要求必须重做。双方扯来扯去,最后形势终于发展成为只有照单全收才能了结此事的地步。
“从那以后,他就打不起精神去工地了,可能是觉得由于自己的失误而使事务所蒙受了损失,就越来越丧失自信,认定自己无论如何也干不来了吧。”
“于是就变得像个神经病似的离家出走了?”
“这……”
“这么说来,还是有自杀的可能性吧。”股长抬起困惑的脸,扭了扭脖子。泷子垂下眼,看到了通缉令上的“长相特征”这几个字。
对了,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特征呢……在濑川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一处钩状的伤痕。赖川说过,那是有一次在楼房建筑工地工人打架时他受到牵连,被一块玻璃碎片刺伤的。这事儿发生在泷子和他认识之前。想到濑川的这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特征,泷子的心中不禁又掠过一阵幽暗的恐惧。
刚才那名年轻的巡警又回来了:“为了慎重起见,我给县警总部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详细地询问了有关情况。”他将“身份不明尸体”的资料摞在了“出走人员查寻申请”的上面。
02
“怎么样?看出来了吗?看到这种样子的照片,可能感觉会完全不同。”在桌面上摊开胶卷的中年警官似乎是为了让泷子抬起视线才这么说的。而此时的泷子正拼命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贴在那里的逼真的彩色照片。
“这个人是在5月28日下午4点15分左右,在东区高木町路口附近的大马路上被卡车撞死的。肇事者拨通了119,伤员马上被救护车送至附近的大矢外科医院,但终因头部受到重伤,于29日上午8点左右死亡。我方在事故发生后即开始对被害人的身份进行了调查,29日下午,县警总部向县内各警署发布了身份不明尸体的查询公告。”
接到了查寻濑川聪下落申请的S市警署的防犯科,为了慎重起见,向县警总部详细询问了情况,发现查询公告上有关死者的年龄、体格以及其它条件均与濑川相符合,极有可能就是他。这样,S市警署方面便通知泷子,让她前往直接处理此次事故的M市东区警察署。由于死者的照片、指纹和所带物品都被那边妥为保管着,因此到那里去可能更容易弄明白。不过,即便如此,偶尔也会出现由于死者的容貌大变而难以确认的情况。鉴于此,若是再准备些濑川近期的照片或是能够采集到的指纹,那事情就更好办了。
泷子先找到刚刚参加完开工仪式回到设计事务所的所长,诉说了事情的原委,接着,又和濑川故乡的家人及叔母商量了一下。作为商谈的结果,决定这次由濑川老家的哥哥出面赶赴M市,而泷子则被委托将濑川的照片和采得的指纹带去。由于长兄已有很久没有见到濑川的缘故,所以当警察向他问起濑川的长相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至于住在S市的叔母则强调自己有高血压,怕是没有那份赴M市面对濑川遗体的勇气,所以从一开始就回绝了。
泷子随身带着在设计事务.所里找到的濑川的照片和他曾经手过的设计图纸,因为那上面应该还附着他的指纹。
泷子是在下午3点钟到达M市的东区警署的,而濑川的哥哥此时还没到。交通科的警官马上从文件夹中取出确认资料,并给泷子看了照片,因为考虑到通过照片辨认是最简捷的方式了。
在五张彩色照片中,有三张是同一男子的脸,分别是从正面和左右两面拍摄的,眼睛是紧闭着的。可以看到头部的伤势,额头及右耳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令人惨不忍睹。西欧人式的高鼻梁、紧凑的鼻翼肌肉、下唇往后缩、显得有些窄小的下颔,在那紧闭着的眼睑下面的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现在该是变得浊而无光了吧。泷子即使不看这些细部也可以确认,毫无疑问,照片上的男子正是濑川聪。
“一点儿没错……”泷子终于用嘶哑的声音答道,并用手帕捂住了鼻子和嘴。
“是吗。”警官好像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些是衣服和所带的物品。”他边说边指着另外两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件红蓝白纵格的运动衬衫、一条灰色细纹的裤子、一个黑皮钱包,还有一块带有深褐色瑞士表带的国产手表。这些东西泷子都曾见过。
“他没有穿上衣吗?”
“哎,好像没有穿。如果穿了上衣的话,一般都会在口袋里放入笔记本及月票等等,根据这些东西就可以查明其身份了。他出门时是穿着上衣的吗?”
“在公寓里也没找见,我还以为是他穿在身上了呢。”
“那也许是忘了,放哪儿了吧。”
泷子的眼前浮现出丢失了上衣的濑川踉跄地横穿马路的样子:“他是怎样与卡车相撞的呢?”
“据肇事者说,这个人是在没有信号灯的地方横穿马路,说是突然窜了出来。我们综合了目击者的证言,可以说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不过,既然已经弄清楚了被害人的身份,我想下一步还要进行资料送检。那可是个年过三十的司机哟。”
“是撞在了头部?”
“对,主要是头部受创,身体其它部位几乎都没有受伤。只是撞在了要紧的头部可就……”警官用手摸了摸后脑,像是有些疼似地皱起了眉头,“不过换言之,由于是在全然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死去的,本人也不会感到什么痛苦的啊!”
泷子将在不觉中已流到脸颊的泪水擦干,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以看看遗体吗?”
“这个吗,遗体不在警方这里。已经送到火葬场去了。”
“火葬场?”
“一般情况下,身份不明的人死亡后,会先在医院里放一段时间,以便搜寻死者的家属。对于没有人前来认领的遗体,就归市福利事务所管辖了。福利事务所的人来医院领走遗体,暂放入市营火葬场的冷冻室里。遗体在那里会停放较长的时间。”因此,遗体的确认也将在火葬场的冷冻室里进行。
4点钟过后,濑川的哥哥终于来了。他年约三十七八岁,生着一张四方脸,和弟弟聪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像。看见了泷子,他就低声寒暄道:“给您添麻烦了。”说话时那双言不由衷的发..白的小眼睛令泷子感到有几分可疑。
濑川的哥哥再一次确认了照片上的人正是他的弟弟。
泷子告诉警官她带着从濑川的工作单位拿到的照片及设计图纸,可是警官回答说指纹对照就不必做了吧。
警官陪着濑川的哥哥和泷子乘坐警车前往火葬场,警车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穿过了车辆拥挤的市区街道。过了一条河,车子又在河藏书网堤上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达目的地。车子驶进了宽阔的停车场。那里有三栋淡茶色的楼,在楼后绿色山野的背景中,突兀的竖立着高高的烟囱。这时已接近黄昏时分。
汽车停在了楼前,警官先下了车,随后下车的是泷子和濑川的哥哥。他们紧跟着警官向楼门口走去。走进大厅,警官向身着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说明了来意,工作人员便领着众人离开了大厅。进到地下室,里面的光线很灰暗,幽凉的空气中似乎飘散着死人的气味。
一名工作人员打开了一扇挂着“安魂室”小牌儿的铁门,一股阴湿的凉气顿时涌了出来。
冷冻室里亮着灯,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冷冻着,看上去就像裹着一层白色的雾气。中间的大台子上面摆放着三口棺材,工作人员指了指右边的那个,大伙儿立刻围拢了过去。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打开了棺盖,揭去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濑川的脸露了出来。这张脸已经被冻得发灰,硬邦邦的,双目微闭,在鼻子嘴巴之间塞着棉花。额头到眉间用绷带包裹着,颈部也缠着绷带。全身像正在睡觉似地微微缩成一团。尸身上盖着蓝色布单。全身仅露出了头部的肌肤,下颚和鼻子周围已经浮现出点点尸斑。
“没错,是弟弟。”濑川的哥哥阴郁地说,随即向弟弟的尸体鞠了两三个躬。
这时,工作人员又将尸体的脸用布盖好,关上了棺材盖。一行人顺着刚才走过的梯道又回到了楼的前厅,泷子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福利事务所办理遗体领取手续,死者的遗物也寄存在那里。”东部警署的警官对濑川的哥哥说。
三个人回到了车上,再次发动了马达。泷子倚靠着车门,双手捂住嘴,泪水顺着指缝淌个不停。从刚才开棺认尸的那一刻起,那隐藏在心底的对逝者的思念一下子迸发出来,她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目前悲痛不已的情绪。但濑川确实已经死了,绝对不可能复生的,泷子明白自己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但在棺材盖子被揭开之前,她心底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死去的人不是濑川。当时她直想冲过去扑在濑川的尸体上大哭一场,但毕竟她又不是他的妻子或骨肉同胞,在众人面前,她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不知怎的,此时在泷子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穿着运动背心的濑川聪的身影,那结实的胸脯,魁梧的身材和那舒展的四肢。濑川从高中到大学,一直喜欢打网球和游泳等体育项目,这就使得他的肩部和腕部的肌肉相当紧凑发达,这与他那脆弱的神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泷子多么想再一次被他那强健的臂膀拥住,把脸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可是,这样的愿望只能成为泡影了,因为他的肉体已经成为冰冷的僵尸……一想到这些,泷子就不禁悲从中来。
当车子开到福利事务所的门前时,泷子打开化妆盒稍微补了补妆。
这里的两名工作人员领着泷子一行人来到了商谈室。不一会儿,一名工作人员前来叫濑川的哥哥,请他前去在遗体及遗物的领取书上签字。濑川的哥哥和东部警署的警官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名工作人员拿着一个黑色包裹走进了商谈室。这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把包裹放在了桌子上,在泷子的斜对面坐了下来。他用眼睛扫了扫这间除了泷子以外再无他人的屋子。
“这段时间想必非常悲伤吧。”他和蔼地问候着泷子,显然是把她看成了濑川的亲属。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泷子低下头说。
“哪里哪里,我只是帮着安排了一辆火葬场的车子,将遗体从医院运到那边而已。还那么年轻,真是太不幸了。”
“是呀……不过,他是在没有任何意识的情况下死去的,至少从这点上来讲……”泷子的眼前又浮现出濑川那健壮的体格。
“听说只是撞到了头部,身体其他部位都没有什么伤。”工作人员说到这儿便顿了一下,又看了看泷子说,“不过虽然那么讲,毕竟是被卡车撞了,一下受了那么多的伤啊!……”他好像是为了打破沉默的气氛似地指着桌上的包裹说,“死者的遗物都在这里了。”他将包裹打开,里面露出了濑川的运动衣及裤子。这些都是警察曾拍过照的东西。内衣和鞋子都放在塑料袋中。
“另外,还有这个。”工作人员从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中取出钱包和手表,摆在泷子面前。最后他往信封里面看了看,又用手进去掏了掏,掏出一个小东西来,就都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枚戒指,看上去像是用白金作成的银色的婚戒,已经相当陈旧,没有什么光泽了。
“这个……”
“不是亡人的吗?”
“是戴在他手指上的吗?”
“这我也不清楚。这是夹在从大矢外科医院领来的衣服和遗物中的呀。”
泷子觉得这枚戒指有些蹊跷,戒指是随身之物,她怎么也想不起来濑川曾在何时戴过它,更何况就泷子对濑川的了解而言,那时的他还没有理由戴这种戒指呢……
03
岛尾丈99lib?已走进了百合泽平工作室对面的杂木林中——百合泽是在大约十几年前搬到市区东部来的。
这一带生长着大片的树林,正好符合了百合泽以自然素材的写生为基准的工作需要。于是百合泽将设在市中心的工作室也搬了过来,在这绿荫环绕的土地上建立了新的工作室。
转眼间10年过去了,周围的土地被大面积地急速开发,还修建了一条通往高速公路的宽阔道路。随着路面的拓宽和新兴住宅区的建设,这里的树林正在逐年减少,而只有百合泽的工作室北面的那一小片杂木林还原样保存。
另一方面,由于大片树林遭到了滥砍滥伐,地面上繁衍的草本植物便长得格外茂盛,而它们花样繁多的生长姿态令喜欢在林间散步的百合泽感到些许的满足。
上着工作服、下着牛仔裤的岛尾低着头,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崎岖的小径上。他必须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抬眼看一下前面的路,躲开那些幽暗的草丛和洼地。
他目光恐慌、脚步踉跄地走在阴暗的树林中。此时虽然已过了晚上6点,但还依稀可以看出岛尾那双弄得很脏的鞋子和路上的杂草与小石块。毕竟从现在到夏至来临为止,目前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季节。
(那次的时间是6点45分!)
那次岛尾一从那片白山竹上捡起了包裹,便开始猛跑着穿过林子。当终于跑出林子来到外面的马路上时,他看了看手表,而那表上时针的形状离奇而鲜明地印在了岛尾的视网膜上。
当时,他听到大马路上传来救护车的笛声而从百合泽身边离开时,许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吧,他竟然一点儿也没想到该收拾一下作案现场这回事儿,只是裹紧沾满血污的雨衣奔逃。现在又到了外面的路上,他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忙脱下雨衣,把它塞进了包裹里。在前面一百米处有些行人在那里走动,这可是太危险了。不过,天色虽然不是一团漆黑,但那边即使有人往这边儿看过来,也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现在,天色还比较亮,而且这次来的时间也比上回早,因此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呢。岛尾看了一眼手表。此时是6点24分,日期上标的是6月4日星期一。毫无疑问,此时距上次来这儿已整整过了一个星期了。
走进这荒无一人的杂木树林,岛尾感到非常不舒服,不住地出冷汗。今天再次来到这里,一想到会碰见百合泽那早已腐烂的尸首,他就几乎失去了看看四周的勇气。毕竟这一周赶上梅雨天气,在这种潮湿多雨的气候中,那具尸体可能早就腐烂得不成样子了,也许颜面也辨不清了。岛尾一想到那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不由得胃里酸水直冒。
不过,对自己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出乎意料的幸运了。是的,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形容一下事态的发展吗?5月28日傍晚,岛尾杀害了百合泽,用10公分左右长的利刃接连不断地捅了他几十刀。百合泽鲜血淋漓地倒在了地上。岛尾曾用脚踢了踢他,但看不到一丝反应。而后岛尾为了泄恨,又用刀子把他的双手砍烂了。
可是此事发生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岛尾既没有看到有关百合泽被刺的报道,也没有听到有关此事的传闻,而且好像也没有惊动警方。
那天,岛尾是躲开正屋,直接进入百合泽的工作室的,所以谁也没有碰见他。如果假设百合泽的妻子是外出旅行去了,而那三位百合泽的弟子又因为什么事儿休了假的话,那也就是说当时家里只有百合泽一个人了。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那天知道自己来访的只有百合泽一个人。岛尾在逃回家去的路上,一门心思地反复琢磨着这事儿。
可是,向来被人称作对丈夫富有牺牲精神的贤妻楷模的苑子夫人,把百合泽一个人丢在家中,只身离家的事也太罕见了吧。
岛尾此时更加觉得,不,是强迫自己相信,那天的行动只是一场幻觉而已。走了一段很长的下坡路后便到了一段往上去的山坡的拐弯处,那棵作为“出事现场”的标志的大枞树跃入岛尾的眼帘。
“不行就还是回去吧。”岛尾心里犹豫起来。是啊,不管怎么说,自己今天可是冒着极大的危险重返这里来“确认”现场的。岛尾踌躇了好一阵子,终于抬起脚磨磨蹭蹭地向前走去。
眼前是一株山百合,绽放着白色的大花瓣。他突然想起,这就是那天的那朵花。
被刺倒在地的百合泽的手伸出去就像是要抓住它似的,而对着他伸出去的僵直的手,岛尾回过身去用刀子砍啊剁啊的时候,鲜血便飞溅到了这白色的花蕾上……在绽开的花瓣上,岛尾很快就认出一些褐色的斑点,毫无疑问,这便是当时的残迹。
岛尾的目光又移向地面,移向那片呈现褐色的土地,那正是……当时的血迹完全渗透了进去,使这儿变成了一大片褐色的不易察觉的斑渍——可那正是那日的血痕!
这么说来,那天的事便不是幻觉了,然而,这里却没有百合泽的尸体。岛尾在四周认真地找了半天,围绕着那棵枞树,拨开那繁茂的枝叶找了又找。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岛尾开始还以为尸体在这儿已经一个礼拜了却还没有人发现呢,可是现在,那种侥幸的想法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了。什么夫人和弟子们都出去了而不在这里,自己想得可真美。假若当时尸体就在这儿横躺着,那么发觉丈夫出去散步后便一直没回来的夫人一定是到这林子里来找过了。那么,在发现死尸后,若立即拨报了110,这件事情就会在当日公布了。
那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呢?苑子没有发现尸体吗?还是被野狗吃了呢?
岛尾马上想到了这些。来这里之前,他也稍微意识到了这几种可能性,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横陈在林间野地里的尸体竟会不翼而飞了。
过去这一带常常闹狗。他还记得那时的新闻节目里曾经报道过一些诸如猛犬袭击放学回家途中的小学生之类的事。
或许可以这样假设:在岛尾逃离现场后,一群野狗嗅着血的气味而来,把尸体叼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是这样:苑子夫人虽然来到林子里找,但由于天色漆黑,她没有注意到血迹便返身回去了,然而百合泽仍是没有回来,她便向警方提出了搜索申请,但是不同于一般的离家出走的人。警方考虑到百合泽是一位富有名望的染织工艺家,所以采取了不公开式的搜寻行动。
若是这样的话,自己只要佯装不知就是了,即使警察方面来人向自己了解情况,就装作与自己无关的样子骗过去算了,绝对不能显出与百合泽有什么瓜葛的样子,岛尾这样想着。其实,在事发后的三四天里,岛尾曾想给百合泽的工作室打个电话探探情况。可是,他好几次都是在拨键盘的时候害怕了起来而拨不下去了。看来没有打通电话是对的,起码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警方的手中。要是隐瞒得顺利的话,经过数日,百合泽的尸首便会被野狗吃光。到了那时,即使尸骨被人们发现了,那上面也已经看不出刀刺过的痕迹了。
想到这里,岛尾那副苍白忧虑的面部神情也和缓了许多,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那压抑胸中好久的郁闷和重压感也减轻了不少,终于存一股清新的空气涌入胸中。
他突然想去看一看百合泽的工作室。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他准备先在林子里观察外面的动静。又往高处走了几步,他便看到了百合泽家院子入口处的那扇栅栏门。门旁的大叶紫阳花已由淡紫色变成了粉红色。
岛尾屈身藏在紫阳花的花荫后面,继续窥视着院子里面。
在工作室门前的水泥地上,放着几台立着的支架(张布架),旁边摆放着两只分别装着染料和糨糊的大桶。可是,这两只大桶是岛尾上次离开这里时没有看见过的。这么说来,那件事发生之后,弟子们仍旧来这里,继续干活儿吗?日暮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已该是弟子们离开的时间了。工作室里静悄悄的,屋里也没有一丝灯光。
岛尾又向正屋望去。那是一座日式建筑,屋前有长廊,屋里亮着灯光。
窗户半开半合,到目前为止,还无法看到屋内是否有人在走动——当岛尾的目光落在庭前的石阶上时,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在那块摆放鞋子的石板上,他居然看见了百合泽的木屐。不仅如此,仔细一看,在木屐的一旁还搁着一根拐杖……这正是那天百合泽在散步时拄着的那根红褐色的樱木拐杖。岛尾再一回想,刚才在出事现场既没有看见这双木屐,也没有看到这根拐杖。就算是野狗叼走了百合泽的尸首,可是绝不可能连着木屐和拐杖一同衔走啊。
可是如今,它们就摆放在百合泽家的门前,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此时,岛尾不由觉得百合泽似乎正准备从屋里走出来,然后会拄着那根拐杖像往常一样去散步……也不知过了几秒钟,岛尾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种异样的怪叫声,随即向着幽暗的树林深处狂奔而去。
第三章 大学医院
01
明媚的阳光透过南住院楼七层特别护理室那洁净的玻璃窗撒满了整个房间。干爽的轻风拂动着摆放在阳台上的观赏植物的叶子。从枝叶间往下看,远远地可以看到包围着神社那一带的森林。此时,正从那个方向传来阵阵布谷鸟的清亮婉转的啼鸣。
M市的国立M大学的医学部附属医院坐落在M市南部的一个幽静的住宅区内,占地面积相当大。在医院附近,点缀着众多的公园和神社,因而虽处在住宅区内,却依然可以切身地感受到四季的变化。
在一间类似于饭店套间那样的拥有两个房间的病房门前,响起绀野副经理和他的秘书中西与多贺谷的妻子互致问候的声音。虽然只是些司空见惯的客套话,可是在多贺谷听来,从副经理绀野说话时那独特的鼻音以及流畅的语调里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他对目前这种情况感到很满意。
躺在病床上的多贺谷德七紧咬牙关,想以此来减轻那遍及周身各个部位的疼痛,但是一听到副经理告辞后关上房门的声音,便又开始低声地呻吟起来。
“过来,给我揉一下。”女护理员马上快步走到他的床边,开始在他的腰部和大腿部进行按摩,而多贺谷紧跟着又是“啊”的一声痛苦的尖叫。伴随着这种叫声,一种绝望的恐惧感又一次涌上他的心头。他这病一开始先是周身上下极度疲乏无力,且右肋下方的腹部隐隐作痛,紧接着,关节痛也开始无情地折磨着他,而现在这种周身性疼痛正愈演愈烈,让他感到莫非自己已是来日无多?他是多么想迎来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黎明啊……
妻子房江回到病房后,关切地望着病人。
“有点儿累了吧?”
“……”
“是不是觉得嗓子有点儿干,吃点儿甜瓜怎么样?”
——多贺谷只是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要。
刚才来客人的时候去了隔壁病房的护士也凑过来说:“如果总是这样不想吃东西可不行的哟。”她是俯下身对多贺谷说的。
然而现在的多贺谷,不要说食欲了,就是平时最爱吃的东西放在他眼前也会让他生厌。对于这一点,护士早就了如指掌了吧。多贺谷觉得周围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在违心地说着毫无意义的话。
“以后我去劝劝绀野先生,让他少来几次吧。我看你一直都在强打精神,这样的话,更容易感到疲倦。”护士给多贺谷输液时,房江不太高兴地叨唠着。最近这段时间里,本来是连亲朋好友都懒得见,一再谢绝探病的,可是每当公司的副经理前来探望,多贺谷便得在病床上直起身子来,同时中断输液。房江对于多贺谷的这一举动颇感费解。
多贺谷听着房江的唠叨,反而目光一闪:“德一郎今天来吗?”德一郎是他的长子。
“哎,说是下午有个会议,会议结束后准备先到新楼那边看看,然后再到这儿来的,也就是在4点来钟吧。”
“是吗。”多贺谷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由于在挂历上将过去的时日都划上了“×”的记号,所以一下就能知道今天的日期是9月4日星期二。那么从他入院那天起,已过了两个半月了,新楼那边的建筑工程似乎已经进入了外部装修阶段。
在病床上的多贺谷目所能及的位置上,摆放着包括新楼建成后的整个饭店的模型。这是由三栋亮乳白色的30层楼房构成的建筑群,其放射状的建筑格局体现着设计者微妙的视角,中心部位的圆筒型的屋顶上,悬挂着新东方饭店的社旗。
现在只有其中的两栋楼开始了营业。主体楼建于16年前。当时作为当地规模最大,且拥有崭新的设计和现代化设施的高级饭店它曾广为瞩目,也是新闻媒介经常宣传的对象。而在当时,能否将饭店经营得蒸蒸日上,则全凭着一人独揽大权的经理多贺谷的能耐了。
不过幸运的是,新东方饭店自落成以来,业绩呈稳步上升趋势。不仅如此,在这16年间,多贺谷还在县内的观光地区建造了两处分店。早在建新东方饭店的主楼的时候,一幅新楼的蓝图就已经在多贺谷的脑海中描绘出来了。他想以此完成饭店的全部建设,实现自己的梦想。
筹措资金和收买土地的工作于前年夏天就已完成了,从那一年的10月开始进入了建设新楼的运作阶段。然而,就在距全部完工只剩下半年的今年6月,多贺谷却一病不起。
照料他重新开始输液后,护士便出去了。就在这时,又听到了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房江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啊,是先生您……”多贺谷先是听见房江的话音,而后,房江已回到自己的床前,“吉开教授来探望您。”
“噢,那真是太……”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的吉开专太郎步入了多贺谷的病房。
“承蒙您百忙之中还总是挂念着我的事儿……”在多贺谷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了无力的微笑。房江拿过一把椅子,吉开便坐在了多贺谷的床前。
“感觉怎么样啊?”
“唉,熬一天算一天呗。”听着多贺谷满怀痛楚的苦笑说出的话,吉开教授温和地微笑着。吉开是国立大学医学部脑神经外科教授,比多贺谷小6岁,今年58岁了。多贺谷与吉开是在一个当地政界要人的女儿的结婚宴会上相识的,至今交往已有十余年了。6月初,当多贺谷感到身体不适,并决定在大学医院接受体检的时候,当即便给吉开挂电话一同商量了此事。体检后吉开便安排多贺谷住进了特别护理室,从那以后,吉开教授至少每周一次亦或十天一次来这里看望多贺谷。
吉开的办公室就在对面的临床研究楼里。
“虽然今年夏天暑热逼人,可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了,往后秋意渐浓,我想您的痊愈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吉开微闭双目,他那平素锐利的目光此刻变得柔和起来,在他那优雅的唇边浮现出了一丝微笑,这种从容不迫地对待病人的态度是富于医生职业特点的。
“不知我还能不能出院!”
“当然没问题,不过最好不要安排在太冷的时候,您觉得11月初怎么样?”
“真的可以那么快就出院吗?”
“当然可以。”吉开把手放在盖着被单的多贺谷的腹部,镇静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那充满自信的神态,多贺谷不由得想将吉开的话照单全收、信而不疑,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已是病入膏盲、生死未卜的人了,所以吉开教授才会说出这种决断性的回答来宽慰病人的心吧。多贺谷被这两种可能性搅得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莫非自己真是患了癌症?不,也许那只是自己太多虑了吧……如今,多贺谷的心情已经彻底被这些对疾病的恐惧和疑虑所笼罩。
不过,多贺谷也知道,不管自己怎样追问,吉开教授也是不会对他有什么说什么的,毕竟吉开不是他的主治医师,另外他也不是那种在患者的一再追问下,一犹豫便将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的性格。到目前为止,虽说多贺谷与吉开还仅仅停留在表面上的礼尚往来阶段,不过,吉开已给多贺谷留下了德才兼备的近乎无懈可击的美好印象。当然,多贺谷也听到了有关吉开的一些传闻,比如说他颇有些政治手腕儿,即将退休的他还将参与下学期的系主任的评选等等。但多贺谷认为这才更加证明了吉开教授在临床研究方面是一位大家公认的具有相当独创精神的果敢的学者。
多贺谷对吉开的态度是若即若离、敬畏兼而有之的。
吉开教授走进病房后,护理员便停止了对多贺谷腰部的按摩,走进了隔壁房间,而房江也好像去厨房那边给客人泡茶去了。目送着妻子的背影离开房间,多贺谷又把目光投在吉开教授的脸上。他忽然间产生出一种脆弱的冲动,希望至少此时有人能听一听他的心里话。
“先生……承蒙您素来鼓励我与病魔搏斗,但是,我还是对自己的病有所怀疑。当然如果真像医生们所说的,我只是得了慢性肝炎,那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近来,我常想,是追问妻子呢,还是拜托平石先生把真实情况告诉我呢?就这么想来想去的,可实际上我又没有了解真相的勇气和承受力,真是惭愧!”吉开的脸上浮现出略感惊讶的神情,他又把头微微靠近多贺谷,关切地望着他。
“不过,先生您可知道,我是多么希望哪怕再多活一年,不,如果一年不可能的话,那么10个月也可以呀。我就这样向神祈祷着。您看,顶多再过10个月,我的饭店新楼就要落成了,我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去了……可是,那也许只是一种欲望,欲壑难填啊……不过,我倒并不仅仅是出于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并非是出于对周遭的一切难以割舍。”
“……”
“如您所知,我的手下绀野君在这个公司里任副经理,我儿子德一郎任专务董事。绀野君不愧是个年富力强的人,也许也正因为如此,他也算得上是个颇具谋略的家伙。但只要我一息尚存,他可能还不会有太明显的举动,不过一旦我撒手人寰,那小子肯定会志得意满地操起公司的大权。德一郎再怎么说也还太年轻,恐怕是压不住阵的。”吉开怕病人累着,劝他先稍事休息一下再说,但多贺谷依然不停地说了下去。
“若是公司真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的话,那么,把公司托付给绀野君也还算值得,不过问题在于绀野这小子是不能胜任的。这人虽说懂点儿财务,但终究不是做经理的那块儿材料,还缺乏远见,鼠目寸光。就说我们在地方上建设的分店吧,至今还远没有走上正轨,如果长此以往,总有一天我的公司会被竞争对手吞噬掉。所以,哪怕只让我就 591a." >多活上一年……我也好对未来的前景做出预测……”多贺谷开始喘起粗气来。他那张两颊塌陷、瘦得发尖的蜡黄的脸上呈现出异样的苍白。他又嘟囔了几声,好像还有些话要讲似的,但是却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来了。
“多贺谷君,不会有事儿的。”吉开又恢复了从容的微笑,将手放在病人的腹部,“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嘛。别太挂念工作的事儿了,注意不要用脑过度!就当是请了个长假,姑且静养一段儿吧。”
刚才为了不妨碍教授和丈夫谈话而去了厨房的房江正端着盛满香瓜的果盆走进屋来,而此时的吉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再坐下去,只能让多贺谷更加兴奋,而这会使他的体力消耗得更快。
“请不必过分担心,要多注意休息,我先告辞了,下次再来看望您。”
“先生……”多贺谷的脸上又浮现出了若有所失的茫然神情。
“我今年64岁,到目前为止,凡是我所想望的东西几乎都得到了。我已经赚了很多钱,事业也很顺遂,可以说,大抵上人所想得到的我都得到了,但唯有一样不行,那就是生命。唯有生命定则是不容人们摆布的啊。”多贺谷那细弱的声音,似乎倾吐着人性本身蓄含着的深切的悲哀与感伤。
事实上,从古至今,已有多少人曾同他一样,品味过这种“逝者如斯夫”的痛切的忧伤!
“但也有扭转生命定则的人!”吉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02
吉开专太郎探头看了一眼住院区会议室。
他恰巧碰上了从对面走过来的消化器官内科的平石副教授。约四十二三岁的平石长着一张娃娃脸,略胖,是多贺谷的主治医师,和吉开教授领导的脑外科教研室里的佃副教授是同年级的好朋友。因着这层关系,吉开才安排平石担任多贺谷的主治医师的。
平石与吉开寒暄了几句。平石觉察出吉开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为了探视多贺谷的病情以及平石所采取的医疗措施的。
“刚才您见过他了?”
“是啊。神志很清楚,不过,腹部胀得很厉害呀。”
“最近这段时间每周作一次穿刺便可抽出将近2000CC的腹水……病人全身极度衰弱。”
“哎,确实很弱。”
“这些日子病人完全没有食欲,只有靠输液来维持。”
吉开跟着平石走进屋内,在场的年轻医师们向他行着注目礼。因为大家都知道多贺谷是经他介绍到这里的病人,所以对吉开教授来此探视也就没有人会感到奇怪了。
吉开走进摆放着书桌和沙发的里屋。这间屋子是供医师们休憩以及和病人家属谈话时所用的。平石先到护士那里取来了多贺谷的病历。
平石在吉开的对面坐了下来,打开了塑料封皮的病历。
“目前的情况是,每天给病人输液,使用药剂为葡萄糖、维生素及电解质液。制癌剂是一周两次,间隔性地让病人服用。这些药是连续投放的,这样可以让病人的血小板和白血球减少到正常值的最低程度。”
“啊。”吉开明白除此以外再无其他治疗方法了,而制癌剂在病人身上并没有产生多少副作用,这是不是反而证明病人有一线救治的希望呢?
多贺谷德七是在6月初打来电话,说自己食欲不振、周身倦怠、想作个全身性检查的。检查的结果表明,他肝脏功能出现异常,在触诊中也发现了病人的肝脏肿大。接下来进行了扫描,并对病人进行了肝区血管的药物注射,再进行同位素放射感光检查。检查的结果是发现了大面积的阴影缺损及肝脏变形。然后,又进行病区活组织的检查——即用穿刺法采取肝脏组织片进行的检查。经过这一系列的检查,确诊为肝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脏的大部分组织中。
——多贺谷于6月10日住进了大学医院,至今为止也没有做过任何手术。
一时间,吉开低下头望着脚前方的地面。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吧?”
平石习惯性地用手指拽了拽耳朵,又瞅了瞅病历:“最多也活不过两个月了吧。从最近的血液检查结果的变化来看,病人很快就将陷入肝性昏睡状态。”
“扩散的症状如何?”
“据我们估计,现在肺部还没有问题。病人的腰痛得很厉害,但却没有发现有骨组织的缺损症象。”
“有没有脑神经症状?”
“病人没有说感到头痛或眩晕等症状,也没有产生任何精神障碍,我想癌细胞还没有扩散到脑部。如果有必要确认症状的话,那我们给病人照个脑CT吧?”由于吉开是脑外科专家,所以平石特意问道。
“嗯,恐怕这还是有必要的。”(虽然癌细胞暂时还没有扩散到脑部,但是也为时不远了。)吉开活动了一下腿说道。
“那就照一个脑CT吧。”平石又强调地说了一声后就走出了休息室。
吉开回到位于临床研究楼一层的脑神经外科教研室的教授办公室时,已是下午2点钟了。教授办公室是在医局局长办公室里面的一个房间。这是因为医局局长主要从事类似于教授的秘书性质的工作。吉开教授不在的时候,女秘书一直在打字。
吉开站在自己的办公桌旁,一个劲儿地发呆。他那充满思虑的眼睛注视着窗外。
院子里的花木缺乏修整,杂草长得足有一丈多高,其间零落地开着一些波斯菊。在院子前面,可以看到动物研究楼的一部分。为了便于饲养供给各个教研室用于实验的动物,人们把它们集中在了一个地方喂养。作为控制室用的平房里安装着空调等完备的设施。
三年前,这里的陈旧房屋被翻建成了现在的壮观的混凝土建筑群。吉开为了便于研究工作,把试验室设在了一层。
十年来,他组建了这个由脑神经外科的副教授和讲师,以及血管外科副教授等十余位优秀学者组成的研究室,常年从事动物实验。他们以细胞免疫、细胞再生为课题,把在十余条狗和猴子身上进行实验的实验成果在学会里发表,得到了同行们的高度评价。吉开教授本人也被公认为是具有革新与独创性的学者。
吉开慢慢转过身,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落坐后,他先翻开记事本,找出大矢外科医院的电话号码,随即拿起话筒。
电话铃响了起来,这是大矢院长室的直线电话。可是响了几声仍不见有人来接,于是吉开又往医院内线挂了一个电话,这次是一位护士接的。她说大矢院长此时正在做手术,她会告诉院长10分钟后给他回电话。
10分钟过后,吉开办公室的电话铃也响了起来。
“非常抱歉,刚才失礼了。”大矢勉嗓音哄亮地说着。吉开听到大矢周围静寂无声,便知道他一定是回到了院长室。
“啊,我想问一下那个病人后来的情况怎么样了?”吉开现在问的是今年5月底从大矢外科医院转来的病人的情况。在大学医院对那个病人施行了手术,两个月后便又送回了大矢外科医院。
“……对,那样就可以……嗯,这一点上成功的希望还是很大的……要是本人的要求的话……不过还是应该兼用鼻饲及点滴吧……当然,如果无此必要的话,那将会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成功。”吉开一只耳朵紧贴着听筒,而另一只耳朵则听着隔壁的打字机的阵阵敲击声。
“反正在出院前,我肯定要给患者再做一次检藏书网查。”接着,大矢说一会儿还有一个手术,于是就很快地结束了谈话。
放下话筒,吉开那优雅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安心、满足的神色,似乎还带有一些兴奋的成分。这使他的双眸中充满一种精悍的神采。
吉开又把手伸向话筒,拨通了佃副教授房间的电话。他打算询问一下佃副教授所负责的“植物人状态”的患者的情况。
话筒中传来忙音,吉开又回到椅子旁坐下,眺望着窗外。位于动物研究楼前方的八层高的南住院楼,耸立在清澈湛蓝的天空的背景中。
“……大抵上人所想得到的我都得到了,但唯有一样不行,那就是生命,只有生命的定则是不容人们摆布的啊。”多贺谷德七那悲痛的声音又回响在吉开的耳边。
“啊,佃君。”对方一接电话,吉开马上招呼道。
“这里有置换人生的人!”吉开这么想着。
03
M大学医院的H.C.U,主要用于接纳在I.C.U中接受了紧急治疗后的患者,或者是在高难度的脑部手术后处于恢复期的患者。
当然,接受紧急抢救后处于恢复期的患者,一般是指那些已经暂时脱离危险期的患者,而对于那些虽然一息尚存,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出现危险症状的危重病人,为了维持他们的生命,则必须经常处于高级管理治疗室中,而其中大部分是处于“植物状态”的危重病人。
“植物人”这个词早已通用,但由于有人指责这个词从语感上而言有侵犯患者人权的嫌疑,所以在大夫们之间,一般定义为“植物状态”,并以此作为对此种患者的称谓。
作为“植物状态”的具体含义,有各种各样的表现,一般是:
一、不能自己移动位置。
二、不能自己摄取营养。
三、无法疏通意识。
四、大小便失禁。
五、有苏醒、睡眠的周期(即有苏醒的可能性)。
具有上述特征的病人,一般来说可列入这一类。他们对刺激的反应程度不同,因人而异,比如有的人可以在听到简单的命令后作出简单的动作,如握手、张口等;而有的人对放到嘴里的食物可以自己咀嚼。虽然在症状的程度上存在着差别,但可以概括为:患者可以进行呼吸,处于无意识的长眠状态。
小森贞利现年56岁,是个“植物状态”患者,他处于长期“深度”睡眠中。
H.C.U室有四张病床,小森躺在靠近走廊的一角的那张病床上,盖着毛巾被,头发又少又短。一根传送营养的鼻饲管从他的左鼻孔插入。他双目微合。有时,他那无神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环顾四周,这一动作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
病人的胸部正在做着心电图,胯间夹着尿布,膀胱上也插着导尿管,另一头连接在床腿上吊着的排尿袋上。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儿,手脚完全不能自由活动。
病床的左上角有一台显示器,通过屏幕上的画面可以监测病人的心电图、呼吸、脉搏的状态。当数据出现异常变化时,显示器就会自动发出急促的短音来。病人的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喉咙中传出阵阵嘶哑的吐气声,有规律地重复着。
——其他病人都已安然入睡。
明媚的阳光照在病房里,不过,那包裹着病房的日光好像也有些倦怠的样子。
一直守在监测器旁的佃清人副教授又全面检查了一遍病人后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坐在那边椅子上的小森的大儿媳妇。
“有什么异常现象吗?”
“没有。”小森裕子一边将油亮的头发拨弄到耳边,一边答道。她那长满雀斑的脸上没有化妆,枯黄的肤色和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显露出她身心的疲惫。
佃副教授的目光又移到了站在裕子身边的小森的长子利幸身上,然后看到了坐在病床边的一位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好像感觉到了佃副教授的目光,慢慢地抬起了头。她长着一张与利幸相似的圆脸,两眼因为哭泣而显得有些红肿。她双眉紧锁,嘴角向下,面向佃副教授缓缓地鞠了个躬说:“承蒙您的照顾,非常感谢!”
佃副教授移开了目光,转向裕子说:“如果出现什么异常情况,请让护士来叫我。”说罢,他便走出了H.C.U室。
苍白而略显神经质的佃副教授的脸上带出一缕忧郁的神情。
利幸随即跟了出来,追到了楼梯口。今年29岁的利幸就职于市内的一家印刷公司。这些天他那张圆脸明显地拉长了,小眼睛也显得大了一圈儿。此时他正急匆匆地、一声不吭地向佃副教授走来。
“今天来的是不是令妹?”佃副教授好像是为了打破僵局似地开始发问。
“是的,刚刚到99lib?的。”
“是吗……那还不错,能赶得上。”佃副教授讲完这句话后又即刻为自己这句话所表达的虚情假意感到憎恶。
“其实她本不该来的,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来看望父亲,确实有些不妥。”
“小孩儿已经安全降生了吗?”
“8月20日……怀了八个月的孩子就出生了,但由于是做了剖腹产,所以现在还在婴幼室里看护呢。她把大孩子托付给婆婆照看后,就一个人飞过来了。”
“那可真不易呀。”听到这里,佃副教授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利幸妹妹那双哭得红肿的双眼。她千里迢迢赶来看到的父亲却只是微合双目、沉睡不起的样子。天下还会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痛的事呢!
小森贞利是在7月21日夜里被救护车送到这里的。当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呼吸也不通畅,且右半身出现了麻痹和痉挛,两只瞳孔向左上角偏斜形成了共同偏视等综合症状。那天晚上正赶上佃副教授值班,他立刻对病人进行了紧急抢救,先是为病人输氧,然后又把气管切开,用人工呼吸器来帮助呼吸,接着又用抗痉挛剂和强心剂来做紧急处置。最后,他给病人照了CT,结果发现脑内出血等症状,但由于无法确认脑部出血的具体部位,所以也就无法进行手术。
病人发病前一直是与长子利幸住在一起的。他另外还有一个孩子便是利幸的妹妹典代。今年春天因典代的丈夫调动工作,他们举家迁往了高知县。
小森贞利发病时,已妊娠七个月的典代正住在高知的医院里。利幸曾对佃副教授讲过,为了不影响临产的妹妹的情绪,决定先不把父亲住院的事通知她。
送进I.C.U室的小森又出现了脑血管硬化的症状,一时间生死难卜。经抢救,呼吸暂时稳定了,于是佃副教授就将病人的人工呼吸器摘除了,同时将切开的气管缝合。然而,这一切并没能使小森恢复知觉,他开始出现了“植物状态”。
住院一周以后,病人便由I.C.U室转移到了H.C.U室。
在病人完全陷入“植物状态”以后,佃副教授敏锐地发现了利幸一家人心理上起的微妙变化,特别是没日没夜地照顾公公的裕子心情的剧变。
“我说,先生……”当佃副教授走过服务台时,一直跟着他的利幸有所准备似地叫住了他,“家父的病情怎么样?”
“嗯……今天发现了脑出血后遗症,他正向‘植物状态’转变,这是目前最为肯定的诊断结果……”
“那……家父什么时候能痊愈呀?”
“这个吗,从发病到现在大约也过了四十余天了,一般的‘植物状态’先期定为三个月,也就是说这种意识不清的状态只有持续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对患者使用‘植物状态’这个诊断名词。在此之前,只能称作‘早期植物状态’。总之,这三个月是该症状好转与否的关键时限,当然,也不能排除病人病情恶化的可能性——”
“那么也就是说,家父还有恢复意识的可能性,对吧?”
“这种可能性倒不能说没有,因为从小森的病情来看,昏睡状态中呼吸一直很平稳,甚至可以不借助于人工呼吸器。这可以看作是病情有所控制的兆头,而且从患者眼球的转动及应激程度来看,都有一定好转的趋势……”佃副教授对这类“植物状态”的患者的病情发展曾加以分析,发现这类病情有走向自然死亡与衰弱死亡的趋势,当然也不能排除极少数病人通过意识疏通而痊愈出院的情况。小森的病情已持续了一个多月,但还处于第一阶段,往后的阶段能否有所好转,还是一件难以预测的事。
“如果是这样,也就意味着他已是濒临死亡……”利幸终于一吐为快似地将积郁在胸中的担心讲了出来。他那双细长的小眼睛此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佃副教授。
“病人由于心力衰竭最终会导致肺炎并发症,而病人自己不能吐痰,只能靠护士用吸痰器来抽取,所以如果一旦气管中的异物未能及时取出,就会使呼吸受阻,更何况这类事故往往又是难以避免的。”
“这类事故……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利幸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地紧追不舍。
佃副教授那锐敏的眼光很快捕捉到了这一切,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只要陪护的人多加注意,还是可以避免这类事故的发生的。以后还要给患者加强营养,注意饮食结构,以便维持体力……”
“维持体力?那以后会怎样?”
“这个我们做医生的也很难预测,不过,这样做的话起码可以使病人多活三五年吧。”
“五年……?”利幸掩饰不住地叹了口气。
何止是五年呀,就佃副教授亲眼所见的病例,像在父母亲的悉心照顾下活过八年的孩子,妻子照料昏睡的丈夫达十二年之久的事也有不少哩。当然,这其中自然有难以割舍的骨肉亲情,且各自的家庭成员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或许还夹杂着些许无奈吧。佃副教授对这些病人家属的心情是非常理解的。毕竟,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为处于“植物状态”的家人治病,无论是从肉体上、精神上,亦或是经济上都要承受相当的压力,尤其是经济方面,足以导致不少家庭面临崩溃的边缘。
在美国,早在1976年,最高法院就通过了有关“安乐死”的判决书。当时,整个世界都在关注“卡连·昂事件”的发展。病人的父母对他的生命维持系统表示置疑,进而向法院提出了申诉,理由是他的疾病令自己以及周围的人十分痛苦,因而他的存在已失去任何意义。此时,卡连·昂已持续昏睡了五个月之久。
“这样做起码会使患者也少受些苦,是更为明智的选择,更何况,病人的家属也可重获解脱,毕竟,他们的家人患的是不治之症……对于病人家属的这种心情,我是相当理解的。”佃副教授曾富有表现力地述说过这一切。而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刚才与吉开教授通话的情景。
“置换人生”这个词是吉开教授提出来的。经他的介绍住进特别护理室的新东方饭店的老板身患肝癌只能活两个月左右了,他的身体正一点点地被急剧扩散的癌细胞吞噬着。而到目前为止,癌细胞还未侵袭到脑部,因此病人的意识还相当清醒。
他声名显赫,财源广进,极想挽留住自己的生命,而且还反复强调此生应有尽有,唯独生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甚为遗憾。与此截然相反的是这位小森,他持续昏睡且极有可能无法恢复神志。这导致他的家属近乎崩溃。然而,除去意识不清以外,他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依然维持着正常的机能,可以说,他的肉体的机能简直就是与头脑脱离干系而盲目地运转着……
佃副教授默默地凝视了一会儿利幸身后的挂着“紧急处理病房”牌子的房门,然后缓缓地说:“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今后应该采取的措施吧!”他说这话时嗓音莫名其妙地有些低哑。他敲了敲那间病房的门,弄清里面空无一人后,便请利幸走了进去。
04
护士走进病房,将吸痰器插入小森的喉咙,以便把痰等卡在喉管中的异物吸出来。裕子又过来为公公翻了个身,这也可以算作是帮助病人恢复神志的康复治疗。
等大夫和护士们走后,高原典代用手摩挲着父亲的脸颊,终于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阿晃也想来的啊,但是我跟他说先让妈妈过来看看情况吧……这回生的是个女孩儿,原本想叫父亲您给起个名字的……没想到会成这样……快快醒过来吧,好吗?爸爸……打起精神来呀……”
典代今年27岁,比利幸小2岁。兄妹俩的母亲在利幸上初一的时候就去世了。从那时起,小森就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不过,利幸曾被放到亲戚家照料过一段,而典代则是由父亲一手带大,所以长大以后,还是对父亲特别依恋。典代高中一毕业,就在一家加油站上班了,19岁时即和在石油公司工作的丈夫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长子阿晃。时光荏苒,一转眼阿晃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丈夫高原原来一直在M市上班,他嫌公司宿舍离自己家太远,便特地在附近租了一间公寓,隔三差五地领着阿晃到岳父小森家串门。小森也格外疼爱外孙阿晃,感情甚至超过了同居一处的利幸的两个孩子。
不过,今年4月,高原因为工作的调动去了高知县。典代虽不舍得远离父亲,可又不愿让丈夫单身赴任。刚好那会儿父亲从工作了30年之久的化学工业公司退了休,但又被另一家公司聘用了。这样一来,典代也就放心地辞别父亲,与丈夫和孩子一同去了高知。
到高知不久,典代便因胎盘前置引起异常出血而住进了医院,后来经剖腹产才保住了母女二人的性命。得知父亲病倒的消息时,典代已经住院十余天了。
“……也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觉得非得亲自过来不可……看来是来对了……可是,爸爸,您太遭罪了!真不知该做些什么,爸爸,您好可怜哪……”典代这样自顾自地说着,而小森依然只是半睁着无神的眼睛,时而无意识地转动眼珠,虽然他的双眼其实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守候在一旁的裕子耐着性子听着典代的唠叨,心里不免有些烦躁。她想,哪有这样一个劲儿哭的,倒好像是说父亲的病是被我们耽误了似的。这也难怪,这些天为了照顾小森,连续的睡眠不足及极度的疲劳已使裕子情绪变得焦躁不安。自从公公住院以来,她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足六个钟头。
“典代你一来可就好多啦!”典代听到裕子这么阴不阴阳不阳地一说,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可不知道,这些天简直是疲劳轰炸。那天,父亲在浴室里洗澡,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我过去推门一看,竟已光着身子倒在浴盆里,怎么叫他也不答应,而且全身痉挛得厉害……我们赶快叫来了救护车,送到急救中心时已是夜里9点半钟了。那会儿父亲好像已经停止了痉挛。医生们把他的喉咙切开放进一条管子,说是人工呼吸器什么的……当时那个场面可真能把人急死!在I.C.U抢救时,我和利幸整整站了一夜,真不知如何是好!”典代听出了裕子的言外之意,不由诧异地盯着她。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病情不会太严重,也许只是脑血管硬化引起的暂时昏迷,以及两侧肢体的麻痹……于是,我们就不分昼夜地守在病房里,有时就在过道的坐椅上打个盹儿,这么撑了一个礼拜,父亲的病情才算稳定下来,转移到了H.C.U室。可谁知,这么一来,我们就更累了。I.C.U室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全由护士承担护理工作,而H.C.U可就不同了,像父亲这样神志不清的病人一刻也离不开人照顾,得时常搓搓他的四肢,以便病人早日恢复知觉。这么着,白天就由我在这里护理,到了晚上,由你哥哥换班。每天晚上你哥哥一下班就在家里和孩子们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第二天早晨,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去上班了。而我每天5点钟就得起床,草草准备好晚餐的材料就要赶往医院……”
“我哥每天都在这里过夜吗?”
“嗯……其实也就能稍事休息一下吧,根本没法儿入睡。你看,这里没有陪护的床,所以只能在门外接待室的沙发上眯一会儿。一听到响动,他就得马上过来,病人若是出现了紧急情况,还得去叫医生……长此以往,万一你哥哥累倒了,那我们全家就得全赔上了!”
“这么讲来,嫂子也就是白天在这儿吗……”
“可别这么讲!眼看着我也要支撑不住了,想想我家里的孩子们有多可怜哪!白天家里没有大人照料他们,往后天又凉了,还得备暖炉呢,可是家里只有孩子们看着,够多危险!”
“……”
“听别的处于‘植物状态’的病人家属讲,大体上情况都差不多。一开始大家都时刻绷紧神经,24小时不间断地护理病人,然而病人却始终没有反应,长此以往,全家人都会精力耗尽,就像隔壁那位病人的家属吧,最近每隔三天才来一次!”听裕子的口气,好像是提前对典代摆明自己以后也有这个打算似的。
“若是我能陪在爸爸身边就好了……”典代抽了一下肩膀,低下头说,“等我孩子的情况稳定下来,我一定会回来日夜陪伴在爸爸身边的,所以就请您再坚持几天吧……我知道本不该给嫂子添这么多麻烦的,求求您了,请别抛下爸爸不管……”
“说什么抛下父亲不管?这算什么话呀!我可没这么讲过!不过,典代你也该了解,这可不仅仅是精神和身体方面的问题呀。你想想,拖着这么一个病人,得赔进去多少钱哪!当初在I.C.U时每天花费7万5千日元呢。虽说父亲投了保险,可以分担三成的医药费,可还是挺够戗的。医院的医疗费用虽不是非常贵,可是还牵扯到其他的费用啊。比如求这里的护士们多费点儿心,不得送礼吗?再加上交通费啦,饭费啦,还有我们夫妻俩都不在家时委托街坊四邻帮着看孩子啦,这不都得送礼吗?转到H.C.U室这边来后,光是父亲这一个月的医疗费就花了15万日元……这样下去,就是把父亲的退休金全搭进去也填不了这个大无底洞呀!”——其实去年退休的小森将退休金的大部分都用来翻修房子了。
“父亲退休以后,只享受退休职工的工资待遇,余下的部分要用家里的存款来贴补,可这又能维持多久呢?因为一位‘植物人’的高额医疗费而导致经济崩溃的家庭多的是呢!每当又听到一件类似的传闻,我简直就不敢往下想……”
“实在对不起……要不然这样吧,往后的费用方面,我尽最大的努力……”这时,利幸走了进来。他左手插在裤兜儿里,右手抚着下巴。典代觉得此时哥哥的神情已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了。
“哥,今后我会将钱一点点地送过来,孩子的事我也会想想其他的办法,尽量早日赶过来护理爸爸。所以,这段时间,请尽量对爸爸好点儿。”
“可不论我们一家人对父亲付出怎样的牺牲……”利幸冷冰冰地答道,“恐怕父亲也不能恢复神志了,这可是大夫亲口说的呢。除非是自然死亡,否则这样的昏睡状态会持续三五年以上……”
“即使爸爸就这么昏睡不起,我也要他活下去!”
“……”
“你想想看,没准儿爸爸正在做什么美梦哩。”
“你别忘了,父亲的大脑已经坏死了,根本不会有任何意识与感情变化,只是会呼吸,是一具活尸啊!”
“那又有什么不好?再怎么讲,只要想到爸爸的身体依旧是温暖的,还可以呼吸……对于我来说,也可以感到莫大的安慰呀!”
利幸冷冷地瞥了一眼双手掩面抽泣不已的妹妹,又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床头上端的显示仪,那上边,心电图依然按一定的波型有规律地流动着。呼吸一分钟26次,脉搏72次,血压138/90,这些跳动的数字,显示着小森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行。这同时也说明,人的肉体可以和意识及感情脱离关系地维持自身的生存。
“正是这样!也可以这么想:只要肉体还留存在世界上就可以释怀了……”利幸沉吟了片刻,蓦地将胆怯的视线投向父亲的面庞。
第四章 影子的喘息
01
岛尾丈己抱着四五张刚买的印染版样和三桶染料,高高兴兴地和刚放下客人打来的订货电话的染料店老板打招呼:“够忙的呀!”
“嗯,托您的福!从10月份的传统工艺展开始,11月份的县展、工艺创作展,到现在的富士屋商场的巨匠展,各种展出就接连不断。对于我们商家来说,秋天可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季节哟!”身穿印有醒目字号的工匠短上衣的店主喜气洋洋地应声答道。每逢金秋时节,各类工艺美术展览会纷纷出台。各类美术团体的会员及自由创作者都踊跃参展,要在秋季美展中一显身手。因此,各种印染材料的销路好得惊人。
“巨匠展啊……”岛尾仿佛被这个熟悉的字眼所牵动,反复地叨念着。那是老字号百货店——富士屋商场于四五年前开始主办的一个展示会,主要是展出五至七名左右的知名染织工艺家的新作。展出的内容有:友禅、染版、线绸、红型以及价格由100万日元至1000万日元不等的和服、衣带、屏风、染绘的画框等等。一般来说,这些展品都将在五大城市巡回展中被销售一空。
在百合泽平称之为终生事业的《源氏物语五十四帖》的业已完成的作品中,评价最高的《玉鬘》就曾参加过第二次巨匠展。此时一想起有关百合泽的这些往事,自己竟不由得有些伤感,岛尾自己也有些诧异了。难道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容易被岁月风蚀的吗?不,也许是自己过分急切地想忘掉那段记忆,结果那段记忆便像被漂白的染布一样,色彩难辨……
岛尾现在已经很少回想起那天发生过的事了,因为这三个月以来,他既没有看到有关百合泽平的报道,也没有听到任何风言风语。人们依然只闻其大名,而对发生在他身上的惨祸一无所知。这一切在岛尾看来,便显得格外蹊跷了。
毫无疑问,与百合泽关系甚密的人们——夫人及三位弟子,他所属的美术团体同仁、亲朋好友、商场的美术部长、和服制造商……等等,对于发生在百合泽身上的某种“变故”,一定是有所了解的。那么,他们所了解的内容又是怎样的呢?换言之,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样被瞒天过海地掩盖起来而不被众人生疑的呢?亦或是大家都对真相三缄其口吗?不,那可说不定。也许只是凑巧没传到岛尾耳朵里罢了。
要是问问百合泽身边的人就能搞清楚了……然而,岛尾却拼命克制住自己,不从自己口中泄漏半点儿有关百合泽的话题。虽然岛尾生性就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实在不堪忍受这种为保全自己而隐忍过活的日子,但好歹他还是咬紧牙关熬过了这三个月。
只能假定结果是这样的:百合泽的尸首被野狗叼走,从此杳无踪影,不明真相的苑子夫人便向警方提出寻人申请,于是,警方暂不公开此事,先进行秘密搜寻。那么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若稍有不慎的言行,就可能会被他们盯上。这样想着想着,岛尾的心里不觉已被恐惧和警惕所笼罩。更何况,自从被百合泽赶出师门,岛尾的居所也远离了百合泽的势力范围。岛尾周围的人似乎都对百合泽知之甚少。就算有,也就是这家印染店老板了。
近年来的工艺品热,使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员骤然增多。百合泽长年以来只买这家店的货。这也许是因为这家店不仅货好,而且离他的工作室也很近的缘故吧。岛尾有时也骑自行车来这里购买他在公寓里开设的面向家庭主妇的印染教学所用的材料。像印染用的纸版,认定一家的产品,用熟了就比较顺手。另外,购买成套教学用的材料的话,还可以打折。岛尾将这些打过折的印染材料再以市价卖给他的学生,也可以赚进不少钱。
他将装得满满的购物袋抱在胸前,看了一眼店主那发亮的秃顶,而店老板则还是那样爽朗地、愉快地望着他。
“要不要问问他?”……岛尾不由得这样想,也许偶尔打听一下百合泽的消息,反而会显得自然些?紧接着,下面的话便脱口而出了。岛尾感到他正迈过那道警戒线。
“说起巨匠展,今年百合泽先生也有作品参展吗?”
“这个吗……”老板微微皱起了眉头,摇摇头说,“好像今年不参展了。听说连传统工艺展也不参加了呢!”
“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好像是身体状况不太好。”
岛尾微微点了点头,一言不发,一种沉重的冲击正向他的心头压来。
“说起来,往常先生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一两次在外出的时候顺便路过这儿买点儿什么东西的,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光见弟子们来这儿,却没见先生来,所以前些天先生的弟子来这儿买东西的时候,我就问了问这事儿。结果,说是先生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什么的……”
“唉?哪儿不好啊?”
“好像说是得了脑血栓。”
“脑血栓?那,是什么时候住院的呢?”
“这个吗,好像那个弟子也不太清楚似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儿的?”
“就在前些时候……不过,说起来也有两个多星期了吧。”
“是吗!——我是根本不得而知呀。”
“哪里!这事儿好像没让往外传呢!只不过,因为近来没见百合泽先生在公开场合露面,有时也听有人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看来,百合泽平的“失踪”一事,对外仍旧是秘而不宣的。苑子夫人似乎依然向丈夫身边的弟子们隐瞒着“百合泽出去散步后一去不返”的事实。不过尽管如此,在这过去的三个月里,外界一定也开始对此表示怀疑了。结果,夫人只好借口“因脑血栓病发住院了”来搪塞弟子们及周围的人吧。
也许夫人根本不愿承认百合泽已经死了。假若丈夫还活着,那么有朝一日,“失踪”的丈夫重返家园,则恐怕也不会太惹人注目。苑子夫人是极力想在面子上糊弄过去的。不过,当终于再也无法掩饰百合泽的神秘失踪的那一刻到来时,夫人就将不得不向世人公布丈夫自5月28日起便行踪不明的事实了。
百合泽的妻子苑子是他师从的印染界泰斗、素有国宝之称的老师的独生女儿。非常重视名誉的苑子夫人被世人作为贤妻而称道。而她目前所作的一切,在岛尾看来,倒真是符合她一贯的作事风格。
岛尾蹬着自行车上了缓坡。在那对应着百合泽工作室及那片杂树林的路南,有一条通往高速公路的岔路口,往北有一条小路。沿着这条路往前,就是岛尾所在的新兴住宅区。从路旁的树影间,可以看到正在施工中的公寓住宅楼。这条路上少有人迹。此时西面的天空布满乌云,虽然才下午3点,可是看上去天色像已接近傍晚时分,这气氛让人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今年夏天虽然也热了一阵儿,不过秋天倒是早早就君临了大地。梅雨期漫长,过了9月雨还下个不停。百合泽的尸首可能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洼地或地洞里渐渐腐烂吧。岛尾不知道人的尸首要费多少时日才会化为白骨,但他想百合泽的尸首也许早已是一堆白骨了。日后即使被人发现了,那也已很难辨别是不是百合泽的尸首了。就算通过身着的衣物辨清了身份,可也很难考究死因了。极有可能判定百合泽一开始就是被野狗突袭而死的。不管怎样,把岛昆作为杀人嫌疑犯进行罪行立案的可能性应该说近乎于零了……
蹬着自行车的岛尾想到这儿,不由得又像个运动员似地奋力猛蹬起来。此时的他,正由于吃了定心丸而变得洋洋自得,格外兴奋。
事发后过了一个星期时,他特地去林中的“现场”看了看,回来的路上又偷偷窥视了一下百合泽家的院子。那时,当认出放在门旁的百合泽的木屐和拐杖时,他惊恐万状地逃了回去。不过,好像那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或许是碰巧放在那里的另一支拐杖,要么就是因为自己过于心虚而一时产生了错觉吧……
这时,一股强劲的风吹来,岛尾跳下车子。他又点了点放在车把前面的车筐里的染色材料。车筐上缠着麻绳,纸版又都包在塑料袋中,不必担心会被雨淋湿。
已到了三岔路口,岛尾若回公寓的话,应该走右边的那条道儿。他刚踏上车就又跳将下来,然后两只胳膊一使劲儿,又踏上车子骑了出去。他上了左边那条道儿。左边的道路坡儿比较陡,在最陡的山腰处,坐落着百合泽的工作室。他要去看看那失去了主人而归于沉寂的工作室。他这样想的时候,心中不禁涌起一种阴险的快感。
沿着坡道建造的旧式高级住宅和低矮的院墙依次映入眼帘。百合泽的住所及工作室就位于内侧。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芳香。闻着这股香味儿,岛尾的胸中再度涌起一种奇妙的怀念。与此同时,那种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亦涌上心间。出事那天,百合泽家的院落里绽放着紫阳花,也许不管发生了多么古怪的事情,岁月之河终将把一切冲刷得干干净净……
百合泽家的房门紧闭。沿着门前那道篱笆墙,可以看到工作间的入口。这里有一条私家小路,在路的尽头安着一扇粗重的木栅栏门。
岛尾把自行车停放在这人车罕至的道路旁,径自走上那条数米长的私家小路。木栅栏门的里面,可以看见正屋的廊檐。今天那里卷帘低垂,廊檐下既没放着木屐,也没放着拐杖。工作室门前的水泥地上,也没有张布架的影子。看来今天天气不好,况且又是星期天,弟子们都没来。在百合泽的工作室里,岛尾算得上是最后一位入门弟子了。
从他走了以后,据说后来的弟子都改为走读了。近来许多美术大学的毕业生加入了染织工艺的行列,这就使原先封闭式的阴郁的师徒制度渐渐淡漠了。
充满雨气的劲风剧烈地摇撼着灌木丛,豆粒儿大的雨点开始滴落在水泥地上。空无一人的院落,显得颇有些苍凉。百合泽工作室的廊前挂着雨帘。玻璃窗业已紧闭。岛尾向那幽暗的里面探目一望,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地屏住了呼吸。好像有人坐在那儿。
他又仔细瞪大了眼睛往里看。可不是吗,有一个人面朝院子这边坐在椅子上。从那身着黑色和服的上半身看,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不会是苑子夫人,那是谁呢?
岛尾转念一想,会不会是放在那儿的一具雕像呢?瞧那人影,只是脸朝着院子,人却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岛尾推开那扇被风吹得嘎嘎作响的栅栏门,悄悄地潜入院子。两步、三步……他踩着水泥地,走向工作室。看上去工作室里的人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始终保持静止状态。只是,岛尾的直觉告诉他,那绝不是一尊雕像。
“不要靠得太近!”——他本能地提醒自己。然而,另外一股强大的力量又在牵引着他。此时他的心中充满一种未知的恐怖。但同时,一种难以抗拒的魔力,又把他的脚步向那个人影吸了过去。
岛尾终于走到了窗前,只有一扇玻璃窗将他和屋里的人隔开。
——百合泽平就坐在那里!一头白发剪得短短的。那曾经晒黑的脸如今变得有些发白,不过,倒也不是那种苍白的颜色。光秃的额头、浓浓的眉毛,那双锐利的双眸,正从那凹陷的眼窝深处直视着岛尾。这究竟是怎么啦!百合泽还活着!死而复生的百合泽,此刻正与杀害了自己的岛尾对视!而那目光里充满了复仇意念的火焰,此时正向岛尾喷射而来!
百合泽的身体看上去有些异样的魁梧。今天他仍旧身着大岛式和服。除却工作服,百合泽平素最爱穿的就是大岛式和服了。如今在他的领口处,松松地围着一条毛线围巾。他双手叠放在膝上,右手五指摊开,轻轻地撂在左手上。那光滑的肌肤上竟没有一处伤痕!
岛尾现在还记得自己用刀砍向百合泽那伸向野百合的手的那一幕。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也不知用刀砍了多少下,直到百合泽的双手被剁得骨碎肉烂、满地鲜血淋漓,甚至溅到了野百合的花瓣上……
“百合泽的手怎么会完好无损呢?”岛尾好不容易才转过身去,背朝着百合泽走出院子。他步履蹒跚,简直就像自己被人从背后砍了几刀似的。
推开木栅栏门朝着那条私家小路飞逃出去的岛尾,终于再也无法克制心头的恐惧,从他的牙缝里迸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
02
帮着母亲收拾好碗筷后,泷子又回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桌子上放着报纸,还有织了一半儿的毛线活儿。这件毛衣是从8月底开始织的,本来是想初秋穿的,可现在还差三天就到10月份了,这毛衣才刚织到一半儿。
今天夏天,泷子的心里好像吹进了一股穿堂风似的,始终沉浸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中。透过厚厚的窗帘,可以听到夏末那时断时续的蝉鸣。
妹妹弓子一直在入神地看着一本周刊。这一期的卷尾是一幅色彩绚丽的照片,泷子漠然地看着那张图片。
住在S市的杉乃井泷子的家,是由父母亲、泷子和妹妹组成的四人家庭。父亲任地方银行的分行司长。泷子短大毕业后,便在市内的一家公司上班。比泷子小两岁的妹妹弓子今年刚过成人仪式,如今是M市的一家私立大学美学科的学生。母亲君子用毛巾擦过手后,便从厨房里走出来,和女儿们坐在了一起。
看来今天父亲好像回家会晚些。君子拿起一份晚报,又看了一眼正在发呆的泷子。
“啊……眼看已经过去四个月了。”她看了看报纸的日期,再一次感到光阴似箭,“濑川先生去世,是5月底的事吧。”
“29号。是31号才知道的。”泷子答道。看来自己在意识深处从未停止过对濑川的怀念。
5月31日早晨,泷子和濑川聪任职的建筑设计事务所的所长一同向警察递交了寻人申请。就在两天前,M市的县警总部发出了身份不明尸体的认证查询通告,而尸体的特征与濑川相符。下午,泷子前往M市,在火葬场的地下冷冻室里和濑川的哥哥一起见到了濑川的遗体。
濑川的遗体在次日凌晨即被火化,骨灰由濑川的哥哥带回老家了。泷子一行去的时候已是下午5点多钟了,所以没有赶上当天火化。濑川的哥哥对泷子说这些事儿就交给他办就行了,泷子可以回去了。不过从他的话中,泷子可以听出对于自己这个与濑川没有任何婚约的女子,濑川的哥哥是不想让她多管闲事的。于是,泷子在31日傍晚时分,一个人回到了S市。
“已过百日了吧。”泷子特意确认了一下,小声嘟囔着。
“关于葬礼的事儿,也没个音讯。”君子有些不快地歪着头。
那时,濑川经常来泷子家,有时也和泷子一家人一起吃晚饭。虽然泷子也没说过想和他结婚的事儿,但即便不是那种特定的关系,作为泷子过从甚密的男友,一家人一同来招待的热情还是有的。何况,父母亲及妹妹弓子,好像也都对濑川颇有好感。
“现在想来濑川哥哥为人是有些内向……”
“死亡原因就那样不作追究了吗?”
“这个吗……肇事者一方咬定濑川是在横穿马路时突然向车子撞过来的,所以是自杀……”
M市东部警署的交通科负责人也说过弄清被害者身份以后,就开始进行肇事的卡车司机的资料认证。关于赔偿金的问题,将由肇事一方同死者家属进行磋商。虽然还不清楚濑川是否是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自杀的,但泷子可以想象得出心慌意乱的濑川脚步踉跄地横穿马路的情景。当时,是感到一阵眩晕呢?还是突然被死亡的诱惑吸引过去了呢?往后的事,泷子便想象不出来了。
泷子有时也想象着在那往南坐一个钟头火车便可到达的海滨城市——濑川的老家举行的简朴的葬礼情况,以及他那不知位于何处的墓地。但是,这样的想象却没有一丝现实感。
泷子对濑川的怀念,可以说仅仅停留在他们往昔交往情况的回忆之中。而那也只是一种感觉。——泷子每每回忆起自己被濑川那厚实的肩臂拥住时,那种陶醉的感觉,那种真切的触觉,一如昨日发生的事……
——他好像还活在什么地方……
对于失去了亲人的人,恐怕谁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泷子自己也无法解藏书网释,为什么常常会真切地感受到他那生动的存在感,而且这种感觉从未淡漠……
可以说,泷子之所以能够对濑川的死因以及他的葬礼等事淡然处之,乃是缘自她心中对濑川所抱的一切真切的鲜活的感觉。
弓子将杂志放在一边,站了起来。她从饼干筒里抓起一把小吃扔到嘴里后便走出了客厅——这就是平日里喜爱看书、不擅言辞的妹妹。
“洗澡水,我已经放好了。”君子说。
“呆会儿再说。”弓子上了楼梯,好像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本杂志的最后一页摊放在泷子的面前。泷子的目光之所以会被它吸引过去,可能是因为画面右侧的那道六曲屏风的色彩与花纹实在是太美妙了——那幅照片,大概是著名摄影家柿沼修司的《创造美的人》系列照片中的一幅。
这周介绍的是染织工艺家百合泽平。泷子从来就对染织不感兴趣,所以也就从未听说过百合泽的名字。
左边这一页是一整幅他的照片。他年约五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头短短的花白的头发,浓眉,神情严厉,凹陷下去的双眸目光锐利。他身着黑色和服,衣领上围着条毛围巾,虽说这会儿还不到围毛围巾的时候。
泷子的目光向下移去。百合泽的双手平放在膝上。照片是从正面以仰角拍摄的,因此刚好进入画面下边的双手与脸相比较而言好像bbr>被放大了似的。
不知怎的,泷子再也无法将视线移开了,胸中涌起了一种奇妙的亲切的感觉,就像久别重逢一样……可是自己先前既没听说过百合泽这个人的名字,也从未见过他本人的呀……他的双手恰到好处地伸展着,平放在膝盖上,手指细长,指节平滑,真是一双纤细优美的手。可以说得上那是一双充满灵性的手,尤其是那平滑的手指……
过了一会儿,泷子将杂志捧了起来,凑近来看。她注意到在百合泽的左手拇指与食指之间,有一道像影子般的伤痕。她又瞪大了眼睛仔细一瞧,那是一条钩状的半圆形的伤痕。以后的几秒钟内,一种难以名状的战栗穿透了泷子的全身。紧接着,她胸中再度涌起那种亲切的感觉。
泷子看了一眼母亲,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君子刚好转过身去调电视插座了。又过了一会儿,泷子拿着杂志上了二楼,弓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在书架上听唱片。
“弓子,你知道百合泽平这个人吗?”
“是那位染织工艺家吗?在当今的染型界里称得上泰斗了吧。”不愧是美学科的学生,弓子马上答道。
“百合泽平出了什么事吗?”
“那倒不是,他的作品登在这上面了。”
——泷子给妹妹看了看那本杂志。
“噢,”弓子微微点了点头,那样子表示自己也看过了,“我有一个朋友在上他弟子担任讲师的染型学校呢。百合泽先生有很多门徒,他还兼任着许多美术团体的委员什么的,在M市好像蛮有势力的吔。”
“啊,他住在M市的吗?”
“是呀。”
“哪个位置呢?”——究竟为什么要打听这些,泷子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个呀……我帮你问问吧?”
“唉……”对着略带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泷子神情暧昧地点了点头。
泷子走进自己的房间,横卧在席子上,那本杂志摊开了放在桌子上。
在照片下面的解说词里,有关于百合泽生平的简单介绍。在文章末尾处,写着这样一句:“作为最理解他的事业的苑子夫人,是他曾师从的国宝级大师——已故大坪里祥氏的独生女儿。”
“那位夫人……”泷子不由得念出声来。
她从席子上站起身,打开旁边的抽屉,拿出以前放首饰的小盒。现在里面放着一块用纸巾包起来的小小的物品。打开纸巾,里面露出一枚已经没有多少光泽的结婚戒指。这是混在濑川遗物中的那一颗。从M市的福利事务所那里,泷子只偷偷地拿走了这枚戒指。
那时泷子想,也许这枚戒指可以帮她揭开一直不为自己所知的濑川生活的另一幕呢。
不过现在泷子相信这枚戒指恐怕和濑川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了。首先,这枚戒指的尺寸太大了,如果戴在濑川那双对于男子来说稍嫌纤细的手指上的话,肯定是不合适的。况且,假定那枚戒指是某位女性赠给现在的这位主人的话,那至少也是21年前的事了,而那时濑川只有5岁,很难想象5岁时的濑川会和谁交换结婚戒指。
泷子又抓起那枚戒指,放在灯下仔细看:1958.3.21.SONOKO,刻在白金戒指上的文字,此时正散发着灰白色的微光。
03
9月30日是个星期天,杉乃井泷子坐着电车前往M市。10月份有一位原来上短大时的同学要举行婚礼,她对家里人说是去买些贺礼来。实际上除此以外还有其他缘由,毕竟如果只是买礼物的话在S市内也能办到。
27日晚,泷子在周刊上看到百合泽平的照片之后,次日便在她工作的会计事务所的M市电话簿中查到了他的住址。
上面写着:东区高木町1—96
泷子在东区警署那里得知濑川聪出交通事故的地点就在高木町路口附近,然后便被救护车送进了附近的大矢外科医院。
在她查电话簿那天的黄昏时分,从M市的大学放学回到家中的妹妹弓子说:“关于百合泽平的事,我问了朋友了。”泷子这才想起那天弓子说过自己有一个朋友在上百合泽弟子担任讲师的课。那时泷子根本没把弓子的话当一回事儿。
“百合泽先生住在东区的一端,据说工作室也在那边呢。不过,最近因为脑血栓病倒了,好像不大要紧,只是没法参加今秋的展览会了……”
“脑血栓?住院了吗?”
“这个吗,我的朋友只是听学校里的老师那么一说……”第二天星期六,泷子结束上午的工作往回赶的时候,走进了一家位于繁华街区的大书店。
书店里有关染织工艺方面的书籍出奇的多。友禅、染型、江户小纹、线绸、花边等等,种类繁多。各式各样的作品照片,不论哪一幅都那么赏心悦目。泷子觉得那个到目前为止一无所知的染织世界,正忽地一下子展现在她的面前。
有关百合泽平的著作有两三本。尤其是一本名为《现代染织》的薄薄的大型画册中,有一张百合泽工作时的照片。照片上放大了手的部位,而这双手与周刊杂志照片中的手相比,显得骨结粗大,而且左手的拇指与食指之间的那道伤痕,在画册中的这张照片的手上踪影全无。
这本《现代染织》是在去年秋天出版的,也就是在一年前,可是那时的百合泽和周刊卷尾照片中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那时的百合泽看上去显得很年轻而且充满活力。
“那张卷尾的照片,是不是在百合泽因脑血栓病倒以后照的呢?”泷子这样推测着。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出院回到东区高木町自己家中了。照片上身着大岛式和服、脖子上裹着一条围巾的百合泽看上去并不像住院的病人,而且身后背景也不像是在病房里。
《现代染织》的卷末,附有百合泽的年谱。
他生于昭和三年,那么现年应该是51岁。昭和三十三年,他与染型界文化泰斗大坪里祥的长女苑子结婚。昭和三十三年应是1958年,这和刻在那枚混在濑川遗物里的婚戒上的年份是同一年……
沿着海岸线北上的电车抵达终点站M市车站时,已是午后时分。在这秋高气爽的星期天里,车站上、商店里,到处人如潮涌。
泷子在一家商场的六层选购了一件陶器作为送给朋友的结婚礼物。然后,她委托商店将这份礼物寄送到自己家中。
商场的一层邻接着饭店的正门。透过饭店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那里的一家花店。泷子一下子便被那片姹紫嫣红吸引住了,于是,她穿过自动门走进饭店的大厅。
蔷薇、石竹、剑兰、菊花……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盆放在花架上的龙胆花上。浓紫色的筒状的花瓣含苞欲放,青润的叶子在濑户产的白色花盆的衬托下,显得分外莹洁典雅。这盆花虽然不是很昂贵,但由于花期略有提前,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而且,在百合泽那些绚烂豪华的作品场景中,如果仔细地看,便不难发现其间时常点缀着一些素雅的野花……
泷子买下那盆龙胆花,坐上了地铁,由于学生时代便经常来M市游玩,因此,泷子对这里的路还是比较熟悉的。
泷子在5月份去东区警署时的同一地铁站下了车。
在地铁出口处的墙上,挂着一张附近街道示意图,上面详细地标着各个方位上呈网状分布的街道及住宅的名称。泷子在高木町区内找到了“百合泽”三个字。从泷子所在的大马路往北走过三个街区,“百合泽”府第就位于第三个街区最北端的道旁。
和煦的日光倾泻在缓缓的坡道上。泷子沿着坡道拾阶而上。午后的住宅区内一片寂静,这和M市车站附近的喧嚣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偶尔可以看到年轻的家庭主妇推着婴儿车走过,或是父子俩在空地上练习棒球。
坡道愈来愈陡了。这一带的房子看上去颇具古风。泷子每走过一户门前,便仔细地去查看门牌,看来就要到百合泽的宅第了。
在一片桂花飘香的篱院旁,一扇风格独特的木门若隐若现。泷子对它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走向那扇木门。
果不其然,上面挂的门牌上用墨笔醒目地写着“百合泽”三个字。正门紧闭,左侧有一道旁门。透过篱笆墙往院子里看,可以看到一座两层的日式小楼和那灰白的屋檐。
泷子一时停住了脚步,静静地伫立在原地。这里简直就是一幅宁静幽深的图画。
邻近的院墙里也是鸦雀无声。泷子只在门影里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剧……也许,要见到百合泽平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吧,即使假定他现在正在家中——若不能谋面,也就那样算了……
泷子终于迈出了迟疑的脚步,走上三级台阶,按响了门铃,又按了第二次,她等着门里的人应声。此时,泷子的心依然怦怦地跳个不停,好像没有人从屋里走出来的迹象。又按了一次,这次按的时间很长,屋子里的人是否听见了铃声,这对于站在门外的泷子是不得而知的。
泷子屏住呼吸,耐心等待,但依然无人应声。这样按了几次,门里始终没有动静,泷子便有些失望。也不知道到底是家里没人还是门铃坏了。
泷子摸到旁门的把手,试着拧了一下,门却出乎意料地打开了。她稍微迟疑了一下,终于抬脚迈入院门。距这扇院门三四米远是屋子的正门,正门是关着的,而门上也安着门铃。
泷子又按了按门铃,仍旧没有人作答。
泷子看了看四周。一条细长的小路蜿蜒在庭院的深处。正屋门前,树影婆娑,而院子里则撒满了明媚的阳光。她不假思索地走入那条小径。从这里可以望见泛着波光的小喷水池。再往里走,那边好像是一片杂木林。
泷子想,能够创作出那么华丽的和服及屏风图案的染织工艺家,该是住在怎样的宅第里,而他的工作室是不是就在这片林中呢?被这种好奇心和某种无以言状的预感驱动着。不觉已经走到了小路的拐角处,整个庭院便尽收眼底。三面的建筑物呈“]”形将庭院围笼起来。对面的杂树林边,点缀着稀疏的竹篱。在浓荫处的灌木丛中,可以看见水泥路的地面和那长长的回廊沐浴在日光中。
她发现离自己约五米远的回廊的玻璃门是开着的,一位身着和服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像正在进行日光浴的样子。此时,那男子的脸正对着泷子。
他应该注意到贸然闯入自己府第的泷子才对,然而,他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百合泽平……泷子有一种直觉。从那裹在和服领口的围巾和那面部的轮廓也可以推断出此人正是百合泽平。
泷子不由得一惊,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然而,百合泽仍旧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泷子终于鼓起勇气,微微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走了过去……
走到百合泽的身边,泷子才抬起头。于是,她和百合泽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从那深陷的眼窝里,射出一道逼人的目光。泷子不禁有些胆怯,急忙捧出了那盆龙胆花。
“听说先生身染小恙,特地前来问候您。”百合泽的双膝跃入了泷子的眼帘。
他身着深褐色的保暖和服,从袖口中露出的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那细长的十指,那平滑的肌肤,虽然说不上是纤纤小手,但那双手却充满了难以言状的灵性美。
泷子不觉俯身向前,久久地注视着百合泽的左手。没错儿,在那拇指与食指的指缝间,清晰地刻着那道令泷子永生难忘的钩状的伤痕。
泷子将花盆放在回廊边的石台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又一次将头.99lib.抬了起来。百合泽微簇眉头,嘴似张非张地露出些许牙齿,整个脸有点儿向一边倾斜。乍一看,也分辨不出这张脸的神情是在笑呢,还是在生气。
“真是不可思议呀……”泷子不由得说走了嘴。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百合泽不紧不慢地眨了眨眼,就像是在询问泷子惊讶的缘由一样。
“真对不起,不过……先生是在什么时候把左手弄伤的呢?”百合泽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锐敏。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这才略带思忖地说道:“你为什么问起这个……”泷子努力地辨清这含混的声音。这是脑血栓病发引起的后遗症中比较常见的吐字不清。
“哎,这个……请原谅我贸然说起这件奇怪的事。事情是这样的,今年5月底的一天,一位与我过从甚密的男子突然出了车祸……就在这附近的马路上被车撞了,随即被送进了大矢外科医院,但还是在次日凌晨死去了。那人名叫濑川聪。奇怪的是,他的手与您的手一模一样,包括这左手上的伤痕……”说到这里,泷子不觉间眼眶有些湿润,言语也哽塞了。然而,濑川的那双她曾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手,此时就在自己的眼前!多想握住那双手啊!泷子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这种冲动。
——我这是怎么啦?这么不冷静……泷子的理性这样告诫着自己。
“是位年轻人吗?”百合泽又问道,他努力地尽量使自己的语音容易让人听懂些。
“是的,他才26岁,生前住在S市,曾任职于某建筑设计事务所。”百合泽的目光投向泷子。他是高鼻梁,嘴角略呈八字形,因而神态显得格外严肃。不过此时泷子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一种急切的探究的神情。
“他是因为对工作失去了信心……没准儿是自杀也说不定。”
“自杀……?”
“不,这事儿我也说不好,不过他确实是在心理失衡的状态下离家出走的。他原本就是个比较脆弱的人,不太会支使工地上的那班建筑工人的……”泷子突然感到,在百合泽平的面前这样满怀深情地讲述濑川的旧事有些脱离现实。
“嗯。”百合泽微微点了点头,而那关切的眼神似乎在催促着泷子继续说下去。
“他体格非常健壮……他自己也说,正因为自己精神上比较脆弱,所以从上高中时起,便热衷于体育锻炼,什么打网球啦,游泳啦之类……”濑川那时一心一意地锻炼身体,可能是希望自己至少要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吧。不,这也不尽然,也许他是想通过锻炼身体,进而使自己的精神也强健起来的吧。泷子在与百合泽谈话的时候,不由得想,莫非自己当初爱濑川那魁梧匀称的身体胜过爱他的内心世界呢。
没错!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如此清晰地铭记着濑川身体上一个个细小的特征。虽然自己在理性上已经承认了濑川的死,但在感觉上仍旧沉迷于对濑川的肉体的搜寻……
泷子的视线不由得又被百合泽的那双手吸引了过去。那双一动不动地放在膝盖上的白皙的手……
百合泽此时已经把嘴闭上,现出些许茫然的神情,而那双望着远处的眸子,不知何进已经失去了逼人的光芒,显得有些忧伤。
“简直就像是为谁赎罪似的……”泷子猛然联想到。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过后,客厅的拉门被打开了。一位身着粉红色和服的高个子女人走了进来。她看到泷子后,不觉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但她马上又静了静神,从回廊那边走了过来。那是一张有着秀挺鼻梁的高贵的面容,而此时,这面容上正明显地流露出一丝对泷子不约而至表示反感的神色。
“这位女子就是苑子夫人吗?”泷子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位四十岁左右的、身着只有在百合泽作品中才能见到的大胆花纹和服的亭亭玉立的女子,这样想着。
“您是……?”那女人问道。
“啊,我是特地前来探望先生的,因为前一阵子听说先生病了。”
“是吗,那真麻烦您了。”
“是尊夫人吗?”为了确认,泷子还是问道。
“嗯——真是很失礼呀。碰巧刚才我出去了一会儿。”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而那双凌厉的眼眸依然警戒地打量着泷子。好像是为了让丈夫的身体离这位不速之客远一点儿,她把轮椅推到了一边。这时泷子才注意到原来百合泽是一直坐在轮椅上的。
“哪里哪里,倒是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您家……不过,一看见先生这样子,我就不由得想问候一声。——我听说是脑血栓病发,不知现在情况是不是好些了?”
“哎,托您的福。本来就只是轻微发作而已。”
“那么,先生还可以继续工作的吧。”
“当然还会重新开始工作的,只不过这段时间还需静养一下。”可以看得出,苑子夫人回来后,一直将泷子视为对手,让人感到她是想保护大病初愈的丈夫不受外界影响。
“那么,手脚也可以自由活动了吗?”泷子虽然知道这样会很失礼,但还是不由得问起这件事。也许,她只是想看到百合泽的手,不,应该说是濑川的手,再动一下……
“哎,一直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恢复训练呢。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抛开这轮椅了。”这一方面是在给丈夫鼓劲儿,一方面又像是对世人的宣言。然而,百合泽依然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轮椅上,放在膝盖上的手一动也不动。
“对不起,请问先生那时是不是住在大矢外科医院?”苑子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因为离这儿很近,就去了那家医院。”她平静地答道。
“要是那样的话,我想,可能是医院那边在混乱中弄错了吧……”说着,泷子打开了手提包,取出那个小木盒子,掏出一团用手巾纸包好的东西拿给夫人过目。此时泷子的手指尖儿不由得有些颤抖。
“没准儿,这枚戒指是百合泽先生曾经戴过的吧。”苑子眼看着那团东西就要递到胸前,急忙提心吊胆地拿了起来。
“这是我的朋友5月份在大矢外科医院死后,混在他的遗物中的……”苑子望着那枚白金婚戒,顿时脸色煞白。她右手扶着轮椅的车把,而身体则随着握住戒指的左手异样地摇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枚戒指从她的指缝间滑落下来,在回廊的地板上跳了几下,终于滚到了那盆龙胆花的旁边,停住不动了。
第五章 趾甲
01
“那种事根本就让人难以相信!”在新东方饭店的董事室里,绀野副经理用傲慢的腔调说。
“就是啊,一开始我们也把这权作谣言根本没有当回事儿,可是刚才专务董事特地叫住我们,口口声声这样讲的呀!”副经理的秘书中西抬高了嗓门儿说道。
“‘经理刚做了手术。’专务是这么和你讲的吗?”
“唉,千真万确!他说那虽然是个撞大运式的大手术,但幸运的是手术进行得很顺利。看情况经理不久就会康复的。”
“那不过是专务在故弄玄虚!”绀野粗鲁地反驳着。
多贺谷经理和绀野副经理的关系,在近三年里急速地恶化。对于多贺谷加紧饭店新楼的建设及支店的扩张之举,绀野持反对态度。而这终于导致两个本来脾气就不合的人的对立变得表面化。在绀野看来,多贺谷简直就是冒着豁出公司前途的危险,下决心进行新楼的施工的。
如今,新楼的外部装修已经结束,正处于内部装修及管道配备的阶段。随着施工的进行,多贺谷同绀野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以致现在各营业部门都划分为两派,有时上面的指示根本无法顺利地传达下来。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6月,此时传来了一人专权的多贺谷经理因病卧床不起,且身患不治之症的小道消息,这就使得一些曾经隶属于经理派的公司干部们产生了动摇,从而使得转向投靠绀野一方的人员增加了不少。
多贺谷经理与其子德一郎专务,为了控制住当前急转直下的事态,则必然要在公司内部散布经理依然能健在的消息。在这样的背景下,绀野的内心自然会怀疑专务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故弄玄虚而已了。但是,自己的秘书中西却反而更加认真地侧耳倾听这些说法。
“不过,听专务的口吻可不像是在故弄玄虚呀。他还说经理手术后的两个星期之内还不能掉以轻心,而如果过了这一关就离痊愈不远了。本想等经理病情稍微稳定下来以后再在公司内公布这条消息,不过,暂且想先通知你们副经理。说这话时,专务看上去十分兴奋的样子。”
“那么经理是什么时间做的手术?”
“说是在前天。”
“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一起去医院探病的事?那是几号来着?”绀野转了一下坐椅,抬眼看着墙上的挂历,“是9月4日、星期二对吧。”99lib.
“嗯,是的。在那之后我又一个人去了一趟,我想那是在20日以后了。经理依旧神志清醒,还说了些逞强的话呢!可是他非常衰弱,那脸上好像已经有了死相。说真的,我回来的时候一直在想,恐怕经理活不过半个月了。”从那次探视之后刚好过了半个月的今天,是10月5日。绀野刚一上班就见秘书中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并小声地说:“关于经理的事……”此时的绀野便顺理成章地认为中西肯定是来告诉他经理病危的消息的。
“首先,从他住院那时起,大夫们不就已经说不可能给他做手术了吗?”绀野皱了皱眉,一些横纹便出现在他那多少带些奸滑像的窄窄的额头上。他又抬眼看着中西。
“是啊,照那位内科主治医生的话,是那么回事儿呀。”对于在6月份接受体检后即住进医院的多贺谷的病情,公司内部传言是“慢性肝炎”。不过,绀野借着探望病人,发现无论是经理的身体状况,还是病房的气氛都令人生疑。他也曾试探过专务及房江夫人,但确切情况谁也没弄明白。于是,绀野通过自己在国立大学的关系,从担任多贺谷主治医师的顶头上司——第一内科的部长那里,暗地里问出了诊断结果。原来经理身患肝癌,且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不能动手术了。
“可如今怎么突然又进行了手术?”
“正因如此,想必那是个相当冒险的手术。专务也反复强调那真是在撞大运呢,可是,手术竟奇迹般地成功了!”
“奇迹般地……吗?”绀野不满地眨了眨他那双白多于黑的眼睛,“真是难以置信啊!”他又自顾自地嘟囔着,过了一会儿才收紧嘴角,对其他的人说,“不管怎样,先别把这件事传出去。”然而,事与愿违,关于经理手术大获成功的消息,通过经理派一方的董事们,很快便在公司内部传播开来……
02
高原典代是在10月5日上午10点过后,在高知接到那份讣报的。9月初,典代不顾自己还在产褥期,硬撑着身子赴M市去探望了父亲。
父亲小森贞利是于典代因胎盘前置住进高知的医院后的10天以后,也就是7月21日,因急性脑出血被送进M大学的这家附属医院的。对于幼年丧母,由父亲一手抚养大的典代来说,对父亲的怀恋自然倍于常人。听到父亲住院的消息后,典代恨不能马上飞到父亲的身边,但她作为临盆的孕妇被医院责令要绝对静养,以便确保顺产。
8月20日,她作了剖腹产后,已经等不及两个星期后再出院,就那样径自飞赴M市了。
在到达M市后的两个多星期里,典代一直守在处于“植物状态”沉睡不醒的父亲身边,尽心地照料父亲。不过,住进H.C.U高级护理病房的病人们的看护,大多由护士们负责,作为陪同家属,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可以做的也就是协助巡视的护士为病人转换体位或者擦拭身体,此外,就是为病人按摩了。于是,典代只要一有时间,就会不停歇地为父亲按摩。她从嫂子裕子和护士那里得知,长期处于睡眠状态的病人的关节很容易僵化,如果不时常为病人做身体按摩,则即便有朝一日病人恢复了神志,手脚也已不能动了。
典代一边揉着父亲那比病发前小了一圈儿的身体,一边与不省人事的父亲进行着无言的对话。从他那半闭的眸子中,可以看出他现在是在沉睡还是醒着。不仅如此,典代发现她还可以觉察出此时的父亲是喜、是忧,是肚子饿了呢,还是有点儿犯困。总之,她认为自己可以清晰地了解到父亲各种各样的情绪变化。
每当典代用心灵与父亲讲话时,父亲会马上将回复传送到她的心里;而当父亲踉她拉家常时,典代有时也会向父亲诉诉苦。每逢此时,典代都会全力以赴地辨听父亲心灵的声音——久而久之,典代从这种与父亲的微妙关系中,觅到了一种心灵的安宁。
典代是想就这样一直守在父亲身边的。但当她接到高知医院方面的关于自己那一直被放在育婴室的婴儿病情严重的通知后,终于在9月21日启程返回了高知。
这一次,典代又开始了天天跑育婴医院的生活。许是婴儿知道妈妈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所以安下心来的缘故吧,她渐渐地烧也退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终于恢复了健康,开始喝牛奶了。但即便已经痊愈,为了巩固疗效,还得在医院里住一个月左右。
典代每天早晨9点半出门,10点就到医院了,然后守着婴儿直到下午1点半钟,下午2点左右回家。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不过护士们对典代这样做已经默许了。典代是想尽量在长子晃放学回家之前先到家。
10月5日早晨,典代刚好在10点钟到了医院,正往育婴室走的时候,被一位护士叫住了。
“大约10分钟前,您母亲打来电话,叫您给家里挂个电话。”——一定是自己的婆婆打来的电话。7月份典代住院的时候,就请婆婆从东京赶来高知帮忙,一直呆到现在。典代用走廊里的一部红色的电话往家里打。
“啊,典代吗?就在刚才呀,你娘家的哥哥打来了电话……”就在听见婆婆的声音的一瞬,典代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说是令尊过世了。”
“唉……?真的吗?”
“说是昨天刚走的,还说希望马上过来。”
“怎么会……?几时发生的?”典代慌了神儿,颠三倒四地问道。
“说是昨天傍晚时分。”
“怎么会……绝不可能的,前一段时间还好好的呢!”
“总之,快点儿回家吧。”婆婆用敦促典代恢复冷静的口吻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典代冲出医院,刚巧赶上了一辆刚刚送来一位病人的出租车。上了车,典代用颤抖的声音说出自家所在的街道名称。
典代倒也不是不相信父亲会死。或许因为父亲是处于“植物状态”的病人,所以典代不得不做好随时听到讣报的心理准备。
可是,此时的典代完全被父亲这极唐突且不合理的死讯所震撼。自己把病床上的父亲托付给兄嫂,暂时回到了高知,可谁知刚过了两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典代现在还记得临别的时候,父亲的态度出奇地平静安详,这使典代可以比较放心地走。也许父亲是知道典代还会回来的吧。
“下次我会带着阿晃一同来的。就算向学校请几天假也不要紧。那孩子也是特别惦记着您,一个劲儿地吵嚷着要来看望姥爷呢!”典代握着父亲的手,说出声来。于是,“好啊,我也想早日见到外孙呢!不过,还是等到婴儿的状况稳定以后再来吧。我会好好地待在这儿等着你们的。”典代觉得仿佛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而此时,父亲的眸子正看着她,从他的嘴角甚至可以看出一丝和蔼的微笑。典代还曾对主治医生佃副教授连着鞠了好几个躬,拜托他对父亲多多给予关照。
“目前病人的呼吸情况和心脏机能都比较稳定。我想今明两天还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总是微皱眉头、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佃大夫也一副宽慰人的样子。
“父亲当时还那么硬朗呢!”典代仍然不由得要想,“说什么猝死……?”典代突然觉得事情来得有些蹊跷。99lib?
若父亲是昨天去世的话,为何昨天哥哥没有挂电话来呢?是不是婆婆听错了?
“没准儿是弄错了吧?”典代小声嘟囔着,这样便觉得心中又照进了一缕希望之光。
她俯身向前,对司机说:“麻烦您先开到相生小学校那儿停一下。”她说出了长子晃就读的学校名称。
——因为已经跟父亲事先约定,这次去要带上阿晃的呀!
03
典代带着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阿晃,一起登上了12点从高知起飞的班机。
出发前,她给还在公司上班的丈夫高原的办公室挂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带阿晃先过去,然后会把那里的情况通知他,并且希望他接到通知后也赶过去。下了飞机她又马不停蹄地换乘新干线列车。当典代母子二人抵达M市的娘家时,已是午后两点半钟了。
出租车停在了家门口,当典代迈出车门的一刹那,终于醒悟到父亲的去世已经是铁的事实了。在去年改建的混凝土结构的两层小楼的门前,挂着黑色与白色的幕布,写着“服丧中”字样的纸片在阴霾的天空中随风飘动,令人感到分外凄凉,屋门前摆放着许多脱下来的鞋子。
典代连忙带着阿晃进了屋子。
祭坛设在了一间幽暗的八个席面大的屋子里,棺材也放在这里。
正跪在祭坛前的身着黑色西装的哥哥利幸一看到典代便站了起来。在屋子中间铺着的一大片座席上,典代看到了嫂子裕子及他们的孩子,还有其他三四位来吊唁的亲戚。
“你们来晚了,大家一直在等你们呢。”利幸打量着典代和阿晃。
典代一下子扑倒在棺木前。虽然棺盖是打开的,但是因为前面摆放着供品及香台,所以只能看到死者的头部。
贞利的脸呈灰白色,有几处已经出现了泛着蓝色的尸斑,眼睑微微张开,脸颊格外瘦削,这也许是因为张开的嘴里塞着很多棉花,所以脸看上去更尖了。这情景比上次典代在医院里见到父亲时要凄惨多了。
典代把手伸进去,触摸到父亲的面颊又冷又硬,简直比石头还要冰冷。看来已经无法可想了。父亲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一种类似铅块般沉重的绝望感贯穿了典代的全身,典代终于开始面对这个现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利幸拍拍典代的胳膊,想扶她离开那里。
——等一下就能见到小外孙了。典代睁大了眼睛,用她那泪眼朦胧的视野再次凝望着父亲那死去的面容。她的手触到了父亲的颈部,却发觉身着丧服的贞利的颈部绕着一圈肉色的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因为做了气管切开手术的缘故,那切口太凄惨了,所以用绷带缠着。”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段时间父亲不是一直能够自己呼吸的吗?”
“嗯……”利幸像是要把情况向典代解释一下似地把典代引到了廊前,“直到五天前父亲还好好的呢。不过,我想你还记得上回你来的时候,就常听见父亲的喉咙里老是沙沙作响。那些痰自己又吐不出来,很容易堵住气管,所以就请护士不时用吸引器将痰吸出来。可是,就在10月1日的凌晨2点钟左右,父亲的气管突然被异物堵塞,竟一时停止了呼吸……那天,很不凑巧父亲的身边没有陪护人员,不过监护室的护士通过监测仪发现病人出现了异常症状,又过来亲自确认了一下,就叫来了医生。在那之前,刚巧有一位急病患者被送进了I.C.U室,所以值班大夫们都去了那边。不过,这样反而聚集了医院更多的人手,所以当大夫们被告知父亲这边儿出现了异常症状时,大批人马便赶了过来……可是那时,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医生们立即开始对贞利进行抢救,同时施行人工呼吸与心脏按摩,并做了静脉注射。这样,小森的心脏又恢复了自主跳动。然后,切开气管连接好人工呼吸器。
“从医院打来电话时,已是2点10分左右了。我和裕子火速赶到了医院。父亲已经可以通过人工呼吸器平稳地进行呼吸了,心电图也很快恢复了正常,只是,大夫说父亲的脑波消失了。”
“脑波……?”
“听大夫这么一讲,我就看了看脑电图,果然,那脑波图像只剩下一条平平的 76f4." >直线了。父亲的头部连接着很多用来测定脑波的电极,这些电极又指向相关的仪器,从而在显像屏上显现出脑波的曲线。如果那条线变得平直,则说明病人已经出现脑死了。那天晚上,正好佃大夫也在值班,他当即对病人采取了应急措施。不过,在进行抢救之前,无论怎样都要用七八分钟时间作准备工作的。然而就是在这期间,大脑供血停滞,造成脑死——噢,对了,佃大夫说,植物人临终前几乎普遍会发生这种情况。总而言之,一旦出现脑死,则绝无复原的可能。脑部死亡,就是指病人的死亡。”利幸像平素一样,话说得很快。他似乎迫切地想说服妹妹,让她明白父亲的死本来就是不可避免的事。
“那么,也就是说,哥哥你们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过世了,是这样的吧。”
“事情就是这样的呀。虽然心脏还在跳动,呼吸靠着人工呼吸器的动力还可以持续机械动作,不过脑波已呈直线,大脑坏死,瞳孔也已经完全散开了。”——典代的胸中悲痛欲裂,她泣不成声。
“一般情况下,如果已出现脑死,即使继续安着人工呼吸器,心脏也会在几天之内停止跳动的。不过,偶尔也有一些病人的心脏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跳动。我们想将这种状态一直延续下去,等着你来,然而,还是失败了。10月4日下午4点钟,父亲的心脏自己停止了跳动。”
“昨天4点钟……”
“啊。”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典代努力地抬起头,几乎是在狂喊了。
“不是这样的,实际上……”利幸也难过地紧咬着嘴唇,“其实是因为当时佃大夫提出希望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据说作为医生,如果事先没有征求丧主的同意则不能进行尸体解剖。由于这么长时间来一直得到佃大夫的关照,我们也就无法说不了。但我想要是你知道了肯定会反对的,所以就没有马上打电话通知你。”
“这么说,父亲已经被解剖了吗?”
“嗯,把遗体送回来时,已是夜里10点多钟了。这会儿即使打电话给你,恐怕也没有那么晚的班机了。反正你就是来也得是第二天了,所以裕子也说先别把这个噩耗通知你,也好让你再睡一晚踏实觉……”
“但是,即使如此……起码,在父亲出现脑死的时候,你们就应该通知我的呀!”
“也不能那么说,听大夫讲是脑死,但病人还可以依靠人工呼吸器进行呼吸,看上去和当初送进I.C.U室时没有什么两样。我当时真的以为父亲就会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又考虑到你刚生过小孩,身体还没有恢复,尽量不想让你过度担心,损坏健康……”利幸的这一席话和方才他极力强调脑死即是死亡的说法有些微妙的矛盾。
“说什么为了我的健康……你怎么不想想我是多么想为父亲送终的呢……”典代满腹怨恨,狠命地摇着身着丧服的哥哥的胳膊,看来父亲是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中辞世的。不过,对于典代而言,她曾经真切地感受过与处于“植物状态”的父亲进行的无言的交谈。只要父亲一息尚存,他们的心仍然是可以相通的啊!但是,父亲真的去世了……棺木中的父亲业已不再呼吸、身体冰冷,像石头一样僵直,彻底变成了一具尸骸。而对着灵与肉的活动都已停止的父亲,典代也不得不承认,父亲确确实实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会喊出:“我是多么想为父亲送终啊!”
“喂,好像是僧人们来了。”利幸向门口那边儿望了望,安抚地拍拍典代的肩说道。
此时,裕子先迎了出去。在僧侣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些吊唁的宾客。
“现在就开始念经了吗?”
“是啊,念完经以后,大约在3点半钟出殡。”
“那么快就……”典代疑惑地看着利幸。
“你想啊,昨天我们守了一夜呢。准备在今天密葬的,因为如果不火化则无法保存遗体。这样一直等你到现在。必须在4点钟以前将遗体运到火葬场,否则就来不及了……在出殡的时候,还会有一些住在附近的人要来。”前来吊唁的宾客大多数是同住一条街的家庭主妇。慰问了裕子几句后,他们便走进屋子,跪在了座席上。还有一位看上去像是负责丧仪的青年男子出出进进的。这一切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忙乱。
典代被利幸推着,只好回到了座席上。
阿晃还呆在棺木那边。跟在典代的后面进了屋子的阿晃好像一进门儿就扑倒在了棺木旁。贞利生前最疼爱的就是阿晃。直到今年4月典代一家人移居高知之前,阿晃时常就住在这边,与外公睡在一起。典代走到阿晃身后,抱住他的肩头。
“和尚们要开始念经了,到那边坐着去好吗?”阿晃不顾一切地将双手伸到棺木里。父亲的遗体被白色的和服包裹着,也许因为太长了,两只脚也完全藏在衣服里看不见了。阿晃从衣裾处把手探进去,摸着外公的脚。典代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在寒冷的日子里,贞利一边说“外公的脚像不像火炉子呀?”一边把脚轻轻撂在阿晃那小小的脚上,给阿晃焐脚的情景。
阿晃好像屏住了呼吸似地一动也不动。典代看着他的侧脸,小脸蛋儿还是潮潮的,不过现在已经不哭了。
“外公的脚变小了。”阿晃低声说道,“趾甲也变薄了吔。”孩子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惊讶与失望。
“喂,我说……”阿晃用手撩开和服的衣裾,外公的双脚便露了出来。那是一双呈铁青色的、僵硬的脚。
生前的贞利有一双大脚,趾甲很厚、很宽,也常听他抱怨找不到合适的鞋子。由于平素穿的鞋子总有些略嫌紧,所以他的脚趾就显得有些变形,长着厚厚的脚趾甲。那双脚简直就是贞利30年来辛苦劳作的写照。而现在,横放在棺木中的这双脚,比典代记忆中的要小了两圈儿,脚面平滑,脚趾纤细,让人觉得这双脚的主人平素是穿着轻便的鞋子,又不经常走路的,多是走在柔软的地毯上才对。
“人死了以后,都是会缩小的呀。”典代小声地说着,拉起了阿晃的手。
“这难道是解剖造成的吗?”典代突然想到,不,那不可能!典代又把父亲的丧服弄平整。而当她的手指触到遗体的趾甲的一瞬,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将手抽了回来。
正在这时,利幸匆忙地走了过来。
“还不快点儿坐到这边来。”他那锋利的目光看了看典代,又看了看阿晃。典代从未见过哥哥的脸像现在这么慌乱。
第六章 讣报
01
晚上,在岛尾丈己住的公寓,即使有电话,一般来说也都是在他的印染班学习的家庭主妇们打来的。电话内容无外乎都是用什么样的材料啦,画稿用什么布啦等等,问个不停。经常爱打来询问电话的有二三个主妇,这些家庭主妇的孩子不是上初中就是上高中,晚上去了夜校,所以,这段时间,她们闲得没事做,只有靠电话来消磨时间。
10月9日下午不到5点时,岛尾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问东道西,使他很烦。可又一想,毕竟是自己重要的顾客呀,也就怠慢不得。
自从岛尾被百合泽赶出师门以后,为了生活,他开办了以家庭主妇为主要学生对象的印染班。平时,他还从父亲工作的印染厂找些活儿干。偶尔他也把自己染好的做和服的布料送到熟悉的服装店去卖,只是总卖不出好价钱,但要是能够大量地生产的话,收入也还是相当可观的。无奈在他居住的狭窄的公寓里又添了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要大干确实有些困难。这样一来,他的工作热情也就不像以前那么高了。
自从他请百合泽指点画稿被严厉地拒绝后,他对参加美术展览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去年,他结了婚,年底有了孩子,日子过得日渐艰难起来。
好不容易挂上电话的岛尾,点上一支香烟,倚在廊柱旁吞云吐雾。这时,从凉台取回衣服走进来的妻子和美对他说:“百合泽先生没参加今年的传统工艺展呀!”和美有张高额头、塌鼻梁、胖胖的脸,不过她那白皙的肤色衬托出女人的风韵。她过去是在街上画廊的咖啡店工作,岛尾与她相识是他成为百合泽弟子之前的事。
这次秋季传统工艺展东京会期已经结束,从昨天起,M市百货商场内的秋季传统工艺展开幕了。今早的报纸上有关于此项展览会的报道,在末尾处提到由于本地的百合泽平因病没有作品参展,使得这次的展出显得有些冷清。想必和美已经看过那篇报道了。
“啊……”
“病的有那么重吗?”
“这我可知之甚少!”
“那你该去探望一下的呀。”和美侧着头瞥了他一眼说。
岛尾对和美只说是自己离开了百合泽,并没有告诉她其实是百合泽先生把他赶出师门的。还有,5月他去百合泽家,请他网开一面,却遭受冷遇和嘲讽,以至于他在杂木林刺死了百合泽以及9月初在工作室里又见到百合泽,使他狼狈离开等事,这些全都是他的“秘密”。
和美只是想,希望他能够自由地出入百合泽的工作室。她要他考虑能忍耐一下,这样才能得到百合泽的谅解,也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在展览会上参展,这是她所希望的。
“我想去,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要是真得了重病,我怕反倒打扰人家。”岛尾装做毫不在意地说。
“总还是了解一下的..好”——他只是一味地想着那件事。9月9日星期日那天,荒芜的庭院里秋风阵阵,百合泽平就坐在那微暗的工作室里。他那燃烧着的目光,膝盖上的那双白皙的手,岛尾突然地大声惊叫并仓皇地逃跑,这一切幸好没有被人发现……
百合泽没有死?尸首没有被野狗吃掉?他又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于岛尾在自己的生活范围内已经脱离了百合泽,要了解有关百合泽的近况,只能从染料店的老板、有联系的画廊经营者那儿和当地的报纸上了解。
结果他知道了百合泽因患“脑血栓”病倒了,住了三个月的医院,9月初离开医院回家休养。目前,他还不能工作,不能与外人见面,只是呆在家中——这些情况都是从这些人那里获知的。那么,多疑的百合泽,即使是九死一生,保住了性命,可为什么只对外界人说是得了“脑血栓”呢?而且,被剁烂的手指怎么会接合的那么完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还有,他为什么不告发岛尾呢?恐怖感像闪电似地袭来,令他不寒而栗。此时,还能有什么机会能使自己逃脱呢?岛尾绞尽脑汁地盘算着。
在百合泽出院后的9月9日,岛尾又一次见到了他,可是,岛尾并没有发现周围有警方的人员。假若百合泽是有报复岛尾的打算的话,那可能是还没有这个能力吧。
当时,手握匕首的岛尾站在离百合泽身后二三步远的地方猛冲过来,百合泽惊讶地回过头的瞬间,刀子已经刺中了他的前胸。当时,从他那充满惊愕的脸上,闪烁出仇恨的目光,但杀红了眼的岛尾并没有因此而罢手。
要是这样的话,事态将会怎样发展?他将后果一个一个地进行了分析。
百合泽并没有丧失记忆。在杂木林被刺时,他确实认出了岛尾。岛尾逃走后,大概是苑子夫人在杂木林中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百合泽,并立刻送进了医院,而医生没有到过现场。
由于抢救及时,百合泽奇迹般地死而复生,可是,他因为这件事的打击而完全失去了对以前之事的记忆。在这种情况下,苑子夫人考虑到社会影响的原因,把他受害的事实隐瞒了下来,以患了“脑血栓”来掩盖事实的真相。因为她觉得保护百合泽的名誉要比抓住杀害百合泽的凶犯重要的多。于是,她恳求医生们给予帮助。
不,假若是这样的话,不能不用百合泽是自杀来做解释。总之,当他忘掉了过去而什么也不说时,以自杀未遂来处理这件事,就没有必要报告警方,也就不会向社会通报了,所以,苑子对此事始终保持了沉默。
如果是这样……当百合泽再次见到岛尾时,就不会提起那件事。若果真如此,至少自己就没有必要如此恐惧了。那一次通过工作室的玻璃窗见到百合泽那燃烧般的眼睛时,他是在怒视着自己。这也许是因为自己的一种感觉而造成的吧……
岛尾现在只能这样想了。
那,再考虑一下别的事吧。在此之前,岛尾只是认为百合泽的尸首是被野狗吃了,这是最终的结局,百合泽将永远地消逝,那时的岛尾只是一味地暗自庆幸。其实,现在的岛尾,只要一提起百合泽,就不觉间胆战心惊,好像百合泽正坐在他的面前……
百合泽身穿黑色的大岛和服,双手重叠着放在膝上,右手的五指伸开,轻轻压在了左手上,那么白嫩的肌肤,连一点儿伤痕的影子也没有。关于肢体缝合的外科手术,岛尾也曾听说过,但那也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伤痕啊!不,这不可能,岛尾记得自己看到的百合泽的双手简直就像是换上了别人的手的样子。
这个谜使岛尾又一次陷入了恐惧的漩涡之中……
“怎么,还不快点去,早去早回呀!”和美把准备洗的衣服抱起来,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急步走向婴儿车,将刚满9个月的孩子抱在怀里,向岛尾走来。
“百合泽先生遭到这样的意外,这时候你不去看望,以后再去的话,就很难找出合适的理由了。是不是需要准备些探望的礼物呢?”和美一边摇着怀中的孩子,一边用她那经常性的指使的眼光看着岛尾。可见她是那种对什么事都合理分析的单纯性格的人。岛尾想到这儿,不由感到一丝欣慰。
“好吧,那我就去一趟。”若是能见到苑子夫人,观察她的态度,大概就能推测事态的发展了,岛尾这样想。
“那么,带什么礼物去呢?”
这时,门口的电话又响起了铃声,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家庭主妇又打电话来了。岛尾烦躁地抓起话筒。
“喂,喂!”电话里传出了沙沙的干扰声。
“喂喂,请问岛尾在吗?”从电话中传来的文雅声音上听得出是位女子。
“我就是!”
“我是百合泽。”
“哎呀!……那您是百合泽先生的……夫人吗?”
“是的,我是苑子。”
岛尾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是她呀!他略有些吃惊,于是大声地说:“唉呀!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不过,刚才我们还说起了夫人的事来着呢……”本来想见一下苑子夫人的他,巧妙地使用了这样的口吻,“请问,先生的病好些了吗?我想马上去看望……可以吗?”
“是吗,不过……先生刚才已经去世了。”
“唉,什么……?不是‘脑血栓’吗?不是已经好了才出的医院吗……?”
“就是在今天早晨,病情突然恶化,我们连忙将他送到了医院,现在还在……”苑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那么……”
“这事还得请您帮忙……不一会儿就要从医院里取回遗体,我这里人手不够,有一个弟子外出旅游去了,另外两个也不在……岛尾先生请过来帮下忙可以吗?”
“啊,好吧,这是做弟子的荣幸。”
“那就请您快点儿来吧,实在对不起了,因为只有您长期在这里住过,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熟悉……所以,对您就不讲客气了……”
“我平时也没有报恩的机会。那您就在家等着吧!”
“好,那我等着您。”
放下话筒的岛尾瞪大了眼睛,鼻子发酸。
“什么?百合泽死了?”和美从厨房走出来大声地问。
“夫人来过电话,让我过去帮忙。”丈夫的声音和感情显得有些异常,和美不解地站在一旁。
02
妻子和美急忙去找黑色的衣服,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只有裤子还可以,又找到了一件深蓝色的外衣,也就凑合了。岛尾接过衣服后,走出了家门。
岛尾住在一座三层建筑的私营公寓的一层。这是他被百合泽赶出家门后,为创办印染教室经预算后用贷款租借的。当时他的最低条件是要求有三间大房子,最好是在一层,交通还要方便,在条件比较好的居民小区。可是,由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他不可能租到像样的三间大房子,只好在这里凑合了。
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和职业妇女,都可以到他的教室里来学习印染。
岛尾骑着自行车出发了。他的家和百合泽的家同在一个区。这里是丘陵地带,他需从丘陵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有一种翻山越岭的感觉。
岛尾的公寓附近有茂密的树林,也有长着芦苇的沼泽地,周围还有破旧的住宅和公寓,公司的宿舍等。近年来,现代化的新型建筑也进入了丛林之中,这给以前破旧偏僻而又冷清的住宅区带来了生机。
没用多大工夫就到了坡路,岛尾不得不下了自行车,推着车向前走。到了山坡上,当他见到了白色的住宅楼群后就又骑上了自行车。
秋季的晚风伴随着一丝凉气,直吹他的脖子,吹散了他的头发。岛尾情不自禁,得意地哼唱起歌儿来。
“我为什么这么地悠闲……”虽说当初百合泽保住了性命,但他毕竟是带着伤痛活在人间,这样下去也支撑不了多久的。然而,他的突然去世,就意味着以后谁也不会知道他死的真正原因了,更不会知道是谁刺杀过他。夫人好像没有将事实真相公布于众的打算,她没有向警方报案,至今也还不存在什么证人和证据。
岛尾杀人的事儿从现在开始将永远地被埋葬。还有,生前的百合泽毕竟是丧失了记忆,对岛尾的仇恨是无法表现出来的,这从苑子电话中的口吻就可以得到证明。
“……只有您长期在这里住过,对这儿的一切都十分熟悉……所以,对您就不讲客气了……”这句话体现了未亡人内心的力量。可以想象,即使丈夫已经辞世,但谁要是想对死去的人不敬,那她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
岛尾时快时慢地在这丘陵地带向前骑着自行车。不久他就过了染料店前的三岔路口。平时骑过去时要逆行,但此时因右边有石栏将路挡住了,所以他不得不下了自行车。又到了上坡路,岛尾又开始推着自行车了。走过一段幽静的小路便可以到达那座豪华的宅院了。首先跃入他眼帘的是那熟悉的篱笆墙。
百合泽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在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两扇大木门大开着,从门外直接可以看见里面的房间,可是房间的木门却是紧闭着的。
——这一带没有人。
百合泽的遗体可能还没有从医院运回来吧!夫人可能正在整理家中物品,说不定什么时间过世的丈夫的遗体就会运回来。
岛尾向一排篱笆墙走去,把自行车停放在了那里。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向百合泽的家走去。拉开房子的木门。
“有人吗?”
苑子急忙从打开灯的走廊里过来,她身穿黑色和服,从她脸上看并没有紧张的表情:“啊,是岛尾——”
“夫人您好,这一段您多受累了……”
苑子对岛尾说:“那么,到工作室去看看可以吗?”她抬手指了一下,此时她说话时略带紧张和着急的口吻。
——听起来好像是要在工作室设祭台,急需人手帮忙。
“好的!”岛尾往里走去。
到了庭院,因天99lib?色已晚,脚下一片漆黑,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走到小路的尽头。
小路尽头的木门是开着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岛尾过去拉开那道带有玻璃窗的木门,走进了工作室。
那里边实在让人感到意外,这间铺着地板的房间里没有灯光,什么也看不见。百合泽的工作室在里边,那里的荧光灯是亮着的,淡谈的光线越过拉门,向外面投射出微弱的光线。工作室里收拾得很干净,印染机和铺布料的木板已经不见了,可是这里仍有着糨糊和豆汁混合的独特气味。这可能是弟子们收拾的。岛尾站在拉门前感到有点儿疑惑,整理工作室真的是为设祭坛用吗?他在想,是谁在百合泽的工作室里呢?当他走过去时,感到有些异样。
这时,从工作室里传出了声音。
“岛尾!”这个声音不仔细听是听不清楚的,然而,语气却是十分尖锐的。岛尾不觉地停下了脚步。
“岛尾,来呀!”声音显然是从拉门里传出来的。
这是因为舌头发僵而用上颚发音方法说出来的话,这声音一般是脑血管病发作后遗留下的语言障碍所造成……想到这里,岛尾的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
“你以为我已经死了才来的吧!”这是百合泽的声音,虽然发音有些异样,但低音大嗓门的质问仍保留了他的特征,“听苑子说我死了你才敢放心地来吧!混帐东西,你小子是上当了。”百合泽的声音是从门里传出来的。这时,门里的人影模糊不清地浮现出来。由于室内的光线太弱,人影看不太清楚,不过在那里边的确实是百合泽。
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岛尾就像被紧紧地束缚住似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小子,想杀死我,可是,我死不了,你又怎么能杀了我呢?”
“……”
“岛尾你这小子本来就没有什么才能,是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在当今的社会里,你还能创作出什么好作品!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当初我真是看错人了。你这小子是不值得一杀的废物。”百合泽的声音越发充满了威力,可是却带有虚幻和奇怪的腔调。
岛尾不觉下颚抖动,牙齿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我珍惜人生,要用我的余生去完成未竟的事业,这种至诚的心至死不移,你的报复是无济于事的。对于人类来说,人的意识即使到了死亡的边缘也还会复苏——岛尾,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行走了,今天,我要把你杀我用的手指头剁烂剁碎……”影子在拉门上晃动着。岛尾的喉咙里发出像野兽般的沉闷喘息声,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拉门开了。
昏暗的逆光照着百合泽的剪影,他那非常高大的身躯,散乱着的头发,深陷的眼窝里发光的眸子,与前些天从玻璃窗看到的完全一样。他脖子上围了条带条纹的围巾,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大的身躯上仍旧穿着黑色的和服。这时的百合泽,持着刻刀的右手与当时岛尾袭击他时的动作完全相同。当岛尾发现这一点的一瞬间,百合泽离他已经很近了。
“救命呀!”岛尾嘶哑地叫喊的同时也仰面倒在了地上。他努力振作起精神,似乎想把自己从被百合泽那几句话束缚住的僵硬中解放出来。但他又一次倒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工作室。出了工作室,他仍能听到百合泽那追赶的脚步声。
“救命啊!”他失魂落魄地连鞋也没来得及穿,疯了般地朝远处逃去。
走小路向左拐便可以回家,可是,他总觉得自己身后有百合泽的脚步声。走了一段路后,他想,干脆去找警察。周围被黑暗笼罩着,在漆黑的路上,岛尾看不见一个人影。岛尾麻木的双脚拼命地朝前奔走着。
一名巡逻归来的中年巡警走到派出所的门口处忽然停住了,他发现昏暗的路上距门口五米开外有个人影。岛尾看到对面是个警察时,迎面扑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岛尾抬起左手的同时,巡警警觉地问了一句,并注意到了他只穿袜子没穿鞋的那双脚。
“救命啊!”
“怎么?出了什么事?”
“啊,要杀人啦!”
“谁?”
“百合泽……”
“噢?”
“百合泽他追我!”岛尾指指身后,但那里只有秋风吹着树叶刷刷地作响的声音。
“百合泽,就是那个百合泽平吗?”
“啊,这小子现在——”这时的岛尾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巡警的袖子。
“这,到底怎么啦?”巡警反感地看着岛尾,他想,这个人可能是喝醉了,“百合泽为什么要杀你?”
“……”
“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到这边来,有话慢慢地说。”巡警指着派出所,拍了拍岛尾的肩。
第七章 脑死
01
M市东区高木町的大矢外科医院是在高速公路的交叉路口,在一条通向可并排行驶八辆车的宽阔公路的对面。
这座三层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是因着这里便利的交通而建的。楼前有个大停车场,停车场的周围种了一圈矮小的灌木丛,停车场略低于路面,这里车水马龙,无数辆汽车频繁地出出进进,好一派繁忙的景象。这时又有一辆救护车开到路口,正准备出发。总之这地方给人一种十分匆忙的感觉。杉乃井泷子看了一下手表:2点整。她立刻从停车场的一边向医院大门走去。
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却日照当空,将昨天的雨水全部蒸发掉了。泷子推动转门进到了大厅,她向右望去,看到了“接诊室”的牌子。这里的患者可真不少,长椅上坐满了人。
泷子走进去,通过窗口向接诊室里面看去,负责接诊的是位青年女子。
“你好,我是事先约好的,我叫杉乃井泷子,和院长约好2点后见面……”负责接待的青年女子一小时前曾见过泷子,但不过是擦肩而过。
“找院长有事吗?”
“是的。”
“请您稍等一会儿。”那位女子说着便站起来,朝里面走去。
刚才来时,泷子向一位中年的护士问过话,这时她正朝接诊室走来。她的胸前挂有写着“主任”字样的胸卡。
“刚才的事,谢谢您啦……”泷子行着礼说道。
“您是从S市来的?”
“是的,听说院长外出巡诊,要2点钟左右才能回来……”泷子向这位主任讲述理由。
“啊……今天是回来晚了些。”她抬起头向接诊室望去,“我再问一下去。”她用爽快的语调说完就离开了。
忽然,她又停下了,面对泷子说:“就是5月底住院患者的事吧?您想要问什么事?”
“啊……就是交通事故中身份不明的人死了的那件事,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主任问清楚后,点点头,又转身走了。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对泷子说道,“等院长回来就见您,请您先到这里来等等。”主任指了一下前边的房门。
她过去打开房门,把泷子领了进去。这是一间布置的十分简单的会客室,左边有屏风,右边有张很大的桌子。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请您先坐下。”
泷子点点头,坐在了沙发上。
“5月底的患者是个青年人吧?是被卡车撞的……”主任那张没化妆的脸上眯着一对单眼皮的眼睛问着。
“是的。”
“让我想想当时的情况——啊,想起来了,的确是个身份不明的人。”
“是呀,事故后的第三天,才收到警方的通知……”
“是吗……这可真是的。您是死者的亲属?”
“嗯,这……”看到泷子不好意思回答,主任也不继续追问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句:“那么请稍等一下吧。”主任说完便走出了房门。
泷子不觉地通过开着的窗户向外面看去。公路上车来车往,刚才走过的过街桥前面有座绿色和褐色混合颜色的山峦,丛林中的住宅那白色的房顶被阳光照得有些刺眼。那边大概就是百合泽家旁边的杂木林吧。看到了这些,又引起了她的回忆。
无论如何也不会错的。那时,泷子出了地铁站,确认好百合泽家的方位,走的就是这条路,过的也是这座过街桥。百合泽的家就在公路的对面,距离这儿也就有三百米左右……
那天,去百合泽家时也是个晴朗的日子,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日的下午,算起来只不过是刚刚过了11天,还如同昨天发生的一样。那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于是在泷子的记忆中便有了奇妙而又无法抹去的感觉。
泷子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思考中。从那天起,在百合泽家见到的事总是缠绕着她,使泷子的精神上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打乱了她的现实生活的思考节奏。
由于刚才通过住宅街时不觉看了一下,于是便又回忆起当时和百合泽与苑子两人谈话时的气氛。当时苑子凝视着刻着自己名字的白金戒指,她手指尖动了一动,戒指便从手指间滚落到地上,弹跳着停在了龙胆花盆边。泷子就这样告辞了……
门开了,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泷子转过身来。那医生对她说道:“让您久等了。”医生用轻快的语调说着,并坐在了泷子的对面。他年龄约40岁,高高的鼻梁、宽宽的额头,从他那衣袖中露出的胳膊来看,他有着十分健壮的肌肉,看来还是个爽快的人。
泷子欠了一下身体:“那么,您就是大矢院长了吧。”
“是的。”
“突然来这里……在您百忙之中,实在不好意思。”泷子站起来边行着礼边说,说罢又坐了下去。
“听说您是从S市来的?”
“是的。”
“您是5月底交通事故死亡者的亲属或是……”院长把泷子当作濑川的亲属了,而泷子也默认地点了点头。
“那位死者在这里怎么也查不出身份,最后送到福利事务所去了。”
“是啊……事故是5月28日发生的,亲属向警方提出搜索申请是5月31日,在那以后,见到有关信件才知道交通事故死者的名字叫濑川聪,是在建筑设计事务所里工作……”大矢以热心的态度注视着泷子,泷子将濑川因工作不顺心的事及精神失常地离家出走等有关情况,向大矢做了简单的介绍。大矢拿起香烟盒,取出一支,点着了烟,边吸着香烟边听着泷子的介绍。他冷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他也许已知道了濑川的事,但也许是刚刚听说,泷子无法判断。为濑川的医疗费,濑川的哥哥曾来过医院,但他不大有可能见到大矢院长。
“——为了确定事实的真相,我们去了警察署,见到事故现场的照片,最后,去了市里的火葬场。”
“确认遗体了吗?”大矢问道。
“是呀,不只我一人,濑川的哥哥也去了。”
“那您看过了吧!”
“嗯……”
“还不至于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吧?冷冻室保存的遗体会使人感到与生前不一样……年轻的姑娘受了刺激也许会产生错觉吧。”他的香烟离开嘴时,微微地露出了一丝苦笑。
“是啊,看到的只是脸就说是这个人了,也不知濑川的哥哥看清楚了没有……那里的工作人员马上就又把布单盖上了,接着又扣上了棺材盖。”
“是吗?”大矢淡淡地说了一句。
当时,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只是例行公事地打开了棺材,在还没有完全再盖上棺材盖时,泷子曾走到遗体前,她想阻拦一下。
“你想干什么?”工作人员问道。
由于自己不是濑川的妻子,也不是他的亲属,泷子终于忍住了冲动。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属于近亲,自然会受到限制的。可是,那时自己从情感上怎舍得离开心上人呢!就在遗体被布单盖住的那一瞬间,她真想再摸一下他那双白皙的手啊……只要回忆起这件事,泷子就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阵悔恨、茫然与恐怖,现在想起来还会产生紧张感。
“——那么,遗体不是已经火化了吗?”
泷子费力地盯住大矢的眼睛:“最近一段时间,我特别想知道他死后及受伤的有关情况……院长,在您百忙之中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请您直接讲一下有关的情况可以吗?”
大矢慢悠悠地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熄灭掉,然后抬起脸点了点头:“这个吗,关于受伤的情况,主要是头部受伤,卡车撞到了后头部,他的右耳至后脑部受伤,就是在这个部位。抢救时,根据CT检查确认为颅内出血……又通过X射线的断层拍摄,在计算机中用组合的方法进行了分析确定。为了取出淤血块必须进行手术,这是不做不行的,不过,这个脑挫伤也的确是够严重的了……”大矢用手摸着自己的头,为泷子比划着部位,细心地解释着。
“除了头,还有哪儿有伤?”
“不,没有了。啊,也许在路面上被车撞起来又滚到地上时身体上还有其他伤吧。”
“那么,那双手怎么样啦?”问话的声音之大使空气都震动了起来,泷子的喉咙里突然迸射出了无穷的力量。
“没有什么呀。”大矢的说话语气使泷子产生了一丝疑虑。
泷子低下了头,只见她咬紧嘴唇沉默起来。稍过了一会儿,她又低着头接着问:“事实上,我也是最初从东京警察署的交通科那里听到了有关消息的……身体没有受伤,只是头部有伤,完全没有恢复意识的征兆,就这样死去了……”
“是啊,若是他本人能恢复意识的话,那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可是,我们去福利事务所取遗物时,那里的职员却说许多地方都有伤,但对于伤情的描述只不过是一带而过……”那是位五十多岁、秃头的男职员,他向泷子表示了慰问后,又把从医院将濑川的遗体运到火葬场时听到的话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遍。这话被在一旁的泷子听到了。
“……不过虽然这么讲,毕竟是被卡车撞了一下受了那么多的伤啊!”他在小声嘟哝过后,又转身向着包有遗物的布包。
“那个时候,还没有听到其它有关的传说,但最近一个时期我总是放不下心事……今天上午我又去了福利事务所,文一次见到了那个人。”大矢下意识地一边从桌子上的烟盒里又取出了一支香烟,一边十分认真地听着泷子的诉说。
“中村所说的话是对死者表示关心的意思。29日下午遗体交接书从警方那里送到福利事务所,中村安排了一辆火葬场的车子到医院拉遗体。遗体是用布包着的,样子很难看,在入棺时,可以看到的手和手腕上裹着绷带,还有血迹从绷带里渗出来,所以,他认为是受了很重的伤。”
“这是手腕在静脉输液时被针扎的。在紧急情况下能扎上针是很不容易的,所以,这点儿伤也算不了什么。不仅如此,要切开气管、安装人工呼吸器,这样喉咙不也是要受伤的吗?在紧要关头,只要能保住患者的性命,我们会不择手段地采用各种抢救措施。不过,当患者死亡后,家属看到患者身上带血迹的绷带时,都会为此感到痛心的。”
大矢仔细认真地作着说明,说罢才点上香烟。在他吐烟的同时,烟雾中的泷子看到此时的大矢微微地表现出了一丝紧张感。这些都没有逃过泷子那双敏锐的眼睛。
“您若想了解处置情况的话,可以看看病历,怎么样?”
“那,多不好意思……”
“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了。”大矢站起来,走到门口,对在走廊里的护士说了些什么后又返回到坐位上。
他默默地吸足了一口烟问道:“那个濑川有妻子和孩子吗?”
“没有,是独身,一个人住在公寓……”
“那他的父母呢?”
“父母已经双亡,只有叔母和哥哥,平时也很少来往。”关于濑川的事,泷子也曾听他说过,他自己也想不起他的过去,只知道从婴儿起就在濑川家,与濑川家并没有血缘关系。
“那么说……”看来大矢还想问些什么。他又吸了口烟。大矢大概是想知道泷子和濑川的关系,可又不太好问,但可以确信的是,濑川是个孤独的人。泷子不知道大矢为什么要问这些,是有什么目的吗?
门被轻轻地敲过后推开了。
年轻的护士将拿着的病历交给了大矢,然后走出了房门。大矢把没有吸完的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由于呼吸不稳定,在急救车上无法进行输氧,于是把喉咙下部的气管切开,插入了导管,用了人工呼吸器。为了使脑压降下来,投入的药品有:副肾上皮质激素、抗生素、脑细胞激活剂等,并保持体温……但是,到了晚上9点钟左右,脑电波成了直线,也就是证明大脑已完全坏死,以后便靠人工呼吸器来维持生命。这样,到了第二天,也就是29日上午8点左右心脏就停止了跳动……”大矢用德文和日文混合着低声读着病历。
泷子不禁眼睛有些湿润了,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么多有关的情况。还要问什么?泷子反复地想着,初次>藏书网感到紧张。
大矢读完病历,泷子吸了一口气。
“院长,您可曾记得濑川的左手?拇指与食指间有个钩状的疤痕?”
“啊,记得,像是在什么运动中被运动鞋的鞋钉剐的似的……”
“不,是在建筑工地上与瓦工吵架时被玻璃扎的。”
“噢!”
“院长,其实我在十多天前见到过百合泽先生,就是住在附近的染织工艺家百合泽平。百合泽先生也是最近在这里住过院吧?”
“这……他在9月已经出院了。”大矢的表情初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语气也软下来了,“百合泽先生与您熟吗?”
“不,在去他家以前根本不认识,最初是在杂志上的彩页中见到的。自从见到他的照片,不知为什么总有着一种怀念感……其实,就是对百合泽先生的那双手有着特别的亲近感。”泷子刚一说出这些话,便觉得心情平静了下来。对于这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她也觉得有些可笑。
“这次去他家,是以看望病人为由见到了他……百合泽先生的左手上清清楚楚地有一条钩型的伤痕。”
“……”
“老实说,我是..异常兴奋,我又能见到与濑川完全相同的手了!请您务必告诉我有关他的事……现在,我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您是当时最了解他的情况的人,请您讲出事实的真相。……这对于死去的他,也能算是一种安慰吧。”这时泷子眼前又出现了身穿运动衣的濑川那健康的身姿:从脖子到四肢,那结实的肌肉,那小麦色发亮的皮肤——除了头以外,他的整个儿健壮的机体都在眼前。其实那只不过是纯粹的机体,泷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爱这些……在重叠的濑川的影子中,百合泽的脸又浮现了出来,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请求赎罪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了泷子的心里。
沉默了不知多少时间,大矢稍稍地皱了一下眉,又注视了一下沉浸于思考之中的泷子。
终于,他直了直腰。
“从刚才您所讲的话来看,此事跟真的似的,可您讲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泷子想,自己若是直接问他,他是否能讲出事实的真相呢:“这个……最近,有人因意外事故被切断手指和手腕,听说进行外科手术就可以接上。要是手术成功的话,再接上中枢神经,活动起来便能自如……如果要是这样的话,比如说,对于手受伤的患者来说,将一个头受伤,但身体没伤的人的躯体能否……”说到这里,泷子再也无力讲下去了,她似乎感到周围充满了血腥味。
“特别是百合泽先生,他是靠手来进行工作的,万一,他的手受伤后……”说着说着,她又说不下去了。
“百合泽先生的手要是用濑川的手……”她是这样想的,但没有勇气讲出来,“对于我来说,绝没对您有任何……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从来没有过,这些我很高兴,我不知怎样感谢您才好……对于死者来说……怎么也不可避免会死去……但是,如果他的手……还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这对于我来说,能见到这双手就心满意足了……因此请院长您务必将事实的真相告诉我,只对我一个人说好吗?我绝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的,仅是埋藏在我的心里。……现在对于我来说,无论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只要是为了他,我会永远这样做的。”说到这里,泷子的嘴角上十分坦然地露出了微笑,但眼泪却顺着脸颊不住地滴落。她一边认真地倾诉着自己的真实感情,一边抬起头看着大矢。
“您讲的意思,我有些不明白。”大矢困惑地慢慢说道。
“无论如何,对患者来说……”
这时响起了嘭嘭的敲门声,一位护士轻轻推开了门。
“院长,您的电话。”
“啊……”泷子看出来,大矢院长有些拿不定主意。
“是大学医院的吉开教授。”不知为什么,瞬时间大矢的脸上立刻就产生了变化,像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似的。
“好,我马上去接……”大矢一把抓起病历站了起来。
“好歹您也要把话说清楚呀!……”
抓起病历的大矢变了脸,用不客气的语气打断了泷子的话,瞪着眼说:“这个吗,您还想要知道什么的话,那等我接过电话回来再说吧……”
“不,等您不等您还不都是一回事。”走到门口的大矢转过头来看了泷子一眼,又大步地走出了房门。房门没有关好,泷子也走到门口,从门缝中看到了大矢的去向。
这时的泷子不觉低下了头,大口喘着粗气。
“我只是要了解这些事情的真相……”不,要想知道“真相”,这么直接去问是很难了解清楚的。自己现在就像周围笼罩着弥漫的大雾,应该怎样冲破,才能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突然,泷子出现了幻觉,空中有两只白皙的手飘移着从窗前闪过。这是濑川在召唤!这是一瞬间的感受。泷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猛然又抬起了头。
自己这是怎么啦……?濑川的那双手在追逐自己……泷子感到恐惧和绝望,一个劲儿地发呆。
她好不容易振作起精神。
在泷子打开房门出去的同时,同一楼道内的前面那间屋子的房门开了,泷子看到那位主任刚好进入了那个房间。于是泷子走过去,打算向那位主任辞行。这是个长方形的房间,门窄得只能是一个人出入。
这是洗濯间,泷子推门也跟着走了进去。当泷子取出带镜子的化妆小粉盒时,听到了旁边的说话声。
“那个患者是叫濑川吧?”泷子从粉盒里的小镜子里看到主任正站在她身旁整理头发。
“是啊……”
“濑川没有死就被送到大学医院去了。”
“大学医院……?”
“这一切院长是不会对您讲的。”主任对着泷子手中的小镜子说,“无论怎样,我想,到时候一切都会明白的!”
“……”
“那么,我们就等着吧!”泷子此时觉得主任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正发怒似地冒着火气。
02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哥哥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过,即使到大学医院去寻问,答案也会是一样的……”高原典代一边注视着窗户旁边的古色古香的书架上的旧书一边说着。当她觉察到对方在看她时,有点不好意思地不再说下去了。
“你所说的令兄之事,也就是感到他有什么事瞒着你的想法,到底是因为什么?”五须田润造用手轻轻托着那长满浓密髯须的下颚,一副平静的样子。他说话时显得十分稳重,就像他戴的褐色眼镜框那么严谨。他几乎没有笑容。然而,在这位65岁的律师表现出的自然的威严和古怪的性格所造就的这种气氛面前,典代并没有被压倒,反而更加强硬了起来。
“是的……父亲去世后,他应当马上通知我,可是,当我接到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10点了,这正是我不在家的时候。当我赶回到M市的家里,已经是下午2点半了……马上就要出殡,就这样,我连向父亲告别的时间也没有了……”典代咬着嘴唇、流着眼泪说。
“至于通知晚了的事,是因为没有打通电话,还是有什么其它的事呢?”
“父亲的心脏停止跳动是在10月4日下午4点零8分。由于哥哥曾答应过主治医佃副教授可以解剖父亲的遗体……但取回遗体时听说已经是晚上10点多钟了。这件事他并没有和我商量,因为他知道我会反对的。就在遗体取回后,晚上已没有飞机,只好第二天……不过无论怎样也要先告诉我一声才对的啊,至少我能乘5日最早的班机来的呀,可是……”
这时,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五须田答应道:“请进!”门开了,进来一位50多岁的女人。她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走了进来,把托盘放在了桌子上,又将茶杯放好。典代轻轻点头向她表示谢意。
那位女人轻轻看了看室内,好像觉察到了窗户外吹来的冷风,立刻过去把窗户关好。窗外,寒冷的天空中云彩在飘浮,朱红色的残枝枯叶在随风摆动。
典代这次到五须田律师家来访,是由丈夫高原托人事先约好的。高原是在典代到达M市后与她取得联系,于5日晚上到达M市的。这时,他的岳父已成了骨灰了。
高原见到妻子典代因对父亲的死因怀有疑虑,连饭也吃不下去,便想出请律师来协助解开这个谜的办法。他想到了他以前的同事、M市石油公司的分公司经理这个人。高原以前曾多次给他以帮助,而且他在这个地区熟人也很多,可以请他找个合适的人来帮忙……
7日是个星期六,这一天,高原与这位朋友匆匆地见了面后回来时神情稍带紧张。他原想找一位年轻开朗的律师,因为这样的话,典代可能会轻松地说出心事,不过——“懂得医疗方面的知识的律师的确不很多,不过,我看五须田先生最适合于你所要求的条件,虽然他已经是六十五六岁了,但经验丰富,他的事务所现在委托给了他的儿子。平时他也只是偶尔过去看看,长时期在一家大的人寿保险公司任律师顾问。他对于与医疗相关的诉讼十分内行,与医生们都很熟,对医院等有关场所的事特别精通……”高原对这位经理所说的话十分相信。
五须田律师接到经理这位老朋友的电话后,就约了典代于12日星期四上午在家里见面。这样就使典代不得不在M市多住上几天,高原则在8日,也就是星期日带着阿晃回高知去了。
五须田律师的法律事务所设在市中心的一栋大楼内。他的家在比较安静的高级住宅区,那里有高级饭店,绿地也十分宽阔。他的家是一栋两层木制结构的楼房,还保留着昔日那洋式建筑的风采。
夫人离开后,五须田把茶杯向典代面前轻轻推了推,又往自己的茶杯里放了块儿方糖,慢慢地端起来。
“后来呢?”他低声地催问着。沉思中的典代被他打断了思路。
“啊……家父在去世前三天也就是10月1日午夜2点左右,由于气管内的异物堵塞,心脏和呼吸全部停止了。经过抢救,又能呼吸了,脑电波仍是平平的,这是大脑完全坏死的状态,后来又靠人工呼吸器仅仅能够维持呼吸而已,也就这样维持到当天的早晨就无法进行呼吸了。要是我在那之前来的话,就能在家父临死之前见到他一面……”脑电波若成直线的话,那就是大脑完全坏死。大脑死亡就等于完全死亡,利幸曾经向典代强调过这一点。对于典代来说,即使没有脑电波,这也没关系,只要心脏还能跳动,还有呼吸的能力,就不能算是死亡,要是能在这种情况下与父亲相见,能说上几句话就可以了……
五须田喝了一口茶,又把?99lib?茶杯放回了原处。
“也就是说,令兄在令尊过世后,不自然地推迟了与你联系的时间,这一点是不是使你怀疑令兄对你隐瞒了什么事,或者说,你感觉到了什么异常?”
“嗯……”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您是怎样想的呢?”
“啊……这是在家父去世后所发生的……”
“嗯……”律师平静地注视着典代的眼睛,默默地等待着。
“这个……哥哥和嫂子决不是那种冷酷的人。我想,他们为了‘植物状态’的父亲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量,从开始就一直在身边看护,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确实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要是这样拖下去的话,要是尽快地解决这些困难也许会……我曾一个劲儿地这么猜测过,但终究无法让自己相信……”
“为了尽快地解决这一问题,请您最好说得具体些……”五须田再一次耐着性子等待着,希望能从典代嘴里讲出能够说明问题的话,以便进行具体分析。于是,他又进一步地引导她,“总之,对于令尊要是能早一点过世之事,你是怎样想的?”
“啊,这个……我决不可能想到要直接缩短父亲的生命,绝对不可能。比如说,当父亲气管内有异物,并且无法进行呼吸的时候,没有立刻进行抢救,故?意晚上七八分钟……”
“当时,令兄嫂也在现场吗?”
“是的,因为在此之前我曾与医生谈过……就在那天的晚上,听说佃副教授也在场……我听说过,在抢救危重病人又很难成功时,主治医会与家属商量的,可对我父亲我却没有听到过这方面的事。在这一点上,双方对于患者的死期或许已有了无言的默认,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
“你对令尊有安乐死的疑问?”
“是的……”典代点头答道。本来是带着解决疑虑的目的来找律师的她,相反在向作为第三者的律师来诉说这些重大的疑点的同时,却感到了无缘无故的害怕。
不过,经过律师的点拨,典代不觉地放松了。
“——既然如此,没有及时抢救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在脑电波完全没有以后,我想也许就早早地拨掉了人工呼吸器。对于脑坏死的人来说,是绝对没有救的,这是哥哥屡次所解释的话。”
“说得对。”律师平静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对使心脏病人复苏和脑坏死者复活的抢救,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讲,还达不到完全可能的程度,令兄向你所说的,就是令尊在没有脑电波的时候,自然呼吸停止了,瞳孔也散大了,也就是生命完全结束了,这并没有错。这是因为,就脑坏死而言,‘脑电波与脑坏死委员会’有着极其认真的判定基准。”
“……”
“啊,关于死亡的判定的有关问题,1968年札幌医大进行了首例心脏移植以后,心脏要优先于脑坏死的论点出台了,但引起了争论。这是关系到法律的问题,结果是不了了知了。不管怎么说,脑坏死是不可逆转的……也就是说永远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对于这一点,争论也是没有什么余地的。不过,在实际的临床现场,对脑坏死的患者来说,医师与家属可以商定给患者大量注射药物促使心脏停止跳动,但这需要家属必须了解病情,而医师则有百分之百的判断把握下才可以执行,否则是绝对不可以的,也是行不通的。目前在日本,对于死亡的判定,无论在什么场合也需有医师的诊断才行。——因此,比如说,令尊在脑死以后,在主治医和令兄共同确认的情况下,为患者实施了心脏抢救和使用了人工呼吸器,从现代医学的实情来看,我想,这也不能算得上是安乐死。”五须田在阐述自己观点的同时,语气显得十分地稳重,他那双褐色眼镜后面的眼睛使本来不想听他讲话的人也不得不认真地听下去。
“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可能性,也就是故意延误抢救这一点……对于这件事来说,是需要非常快的速度的,实际却延误了七八分钟,要是从这一点来说的话,也许还有可能追查一下。在实际上,对延误的事,以前我所知道的住院患者中,就有完全停止了呼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的,经过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15分钟以上后,护士仍没有发现患者有什么变化,而医生此时又因有事不在现场,因而出现患者死亡之事。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这种事是难以避免的,不属于医疗事故的范畴,所以就此事来说,无法进行起诉——对于七八分钟的延误,更说不上是什么延误了。在特殊的情况下,在普通的病房里,患者停止了呼吸,一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这类的事情也常常会发生。”
“……”
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次关于令尊的事,假如说医生用不正当的手段提前结束患者的生命,比如在患者的气管里放置异物等就会发生危险,要是有足够的证据,理所应当地是可以对此起诉的。”
听了律师这一番话,典代想:对于一向工作认真的学者佃清人副教授来说,即使是利幸拜托了佃副教授,那佃副教授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干这件事呢?因为H.C.U的护士们每隔30分钟就查一次病房,要是在气管内放入异物,很快就会被发现的。那么利幸与医师合谋杀死父亲的这件事,到底有多大的可能……?
刚才,经过律师的点拨,典代感到自己心中的疑虑慢慢地开始理顺了。在发现父亲气管堵塞的前后,佃副教授一直从容地指挥周围的医生护士进行抢救,仅此一点,说他故意延误,而又用指挥抢救的方法来掩人耳目,至少对典代自己来说内心也是有些疑惑的。然而,对于当时不在现场的她,要真想找出证据是极其困难的。目前从医院方面来说,当小森陷入了停止呼吸状态时,进行抢救又遇到困难以后,索性就做些表面文章,抢救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这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已说过了脑死是不可避免的话来搪塞患者的家属。
不过,五须田律师也说了延误抢救七八分钟不能算是医疗事故。对脑死的理论,典代怎么也无法全部接受,但是,关于脑死的人不会复苏就确定死亡的说法,她也渐渐有些理解了。
关于父亲是“安乐死”的这一判断,要想告发佃副教授和哥哥利幸,从目前的证据来说还是很不够的……
这个意外的事成了典代心里的负担。她本来就对主治医和兄嫂抱有反感却无法说得出口。不过,对父亲的“安乐死”的死因自己也说不明白,面对这个现实,到底怎样解开这个不解之谜,事实上是典代最为痛苦的事……
“至于佃副教授用什么手段给我父亲的喉咙里放入异物,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说到这里,典代泣不成声,就连咳嗽的劲儿也没有了。她强打精神抬起头,她要将所发现的种种疑惑请五须田来解开。
“是这样,令兄为什么在令尊去世后不马上通知你,从这一点上就可以说明里面有问题。”五须田的视线与典代对在了一起,表情显得十分地严峻。说起来,典代到这里来找他的目的与动机还没有完全明朗,所以,问题还不能马上解决。
“如果我不同意解剖就不好办吧?”
“我觉得现在说这些有些晚了。”
“是的……”
“至于你所讲的,由于令兄为了实施对令尊的‘安乐死’,所以不得不故意拖延时间来与你联系,这一点是值得怀疑。”
“嗯,对,就是这样……”典代毫不隐瞒地答道。
这时律师双手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稍微改变了语气。
“这个疑点最初是有点让人感到奇怪,请再仔细地想一想。”
“……”
“假如说,主治医生与令兄合谋要尽快地将令尊的死期提前,比如说,是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在令尊的气管内放入微细的异物,也就是说,从气管堵塞就开始抢救,你所指的七八分钟,实际上是超过十分钟的延误,就是用故意延误的方法来达到目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令兄就完全没必要拖这么长时间再通知你,这时的医院也会与令兄统一口径的。这样仍然可以使你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要不是这样的话,莫非还有什么更为巧妙的招术,所以不能立刻告诉你。”
“……”
“不仅是你,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不少在人死后不通知死者的家属和离死者住得较近的亲朋好友的事。这也许是因为财产的原因吧。”
“啊!”典代稍微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律师也许对这方面表示疑虑,比如说,利幸在妹妹到来之前,先将父亲的财产隐藏起来……如果要是那样的话,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典代19岁结婚时,父亲十分认真地准备了嫁妆,典代已经很满足了。对利幸继承家业之事,她也是完全理解和接受的。父亲的退休金去年在家里建房时已经用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已经支付入院的费用了。利幸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财产呢?这个家还有什么值得……有可能是哥哥不愿让自己知道解剖之事……如果典代早到的话,就会看到解剖后的父亲,利幸可能怕典代发脾气。
此时,典代想起来,利幸尽可能地不让典代靠近父亲的遗体。那天上午10点,在获悉父亲去世后,典代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家时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此时的利幸不容典代多问,3点就请来了和尚念经,3点半就叫来火葬场的两名工作人员迅速地将遗体放进棺材了。在这之前,典代曾触摸到在祭坛后边放置的棺材里的父亲的脸,当时利幸急忙拉开典代,然后才向典代讲述了父亲死亡的经过。
在阿晃来到时,他不顾一切地偎着外公的遗体,典代也随着过去站在了边上,利幸急忙跑了过来。
“快点坐好。”他是用训斥的口吻来说的。见到他那阴险的目光,典代气得更是原地不动。
还有一件事典代是绝对忘不掉的。
这件事始终历历在目。这虽然也说不清,但绝对不是错觉,想起来就不觉地使她战粟。在阿晃揭开盖在父亲遗体上的白布单时,她发现遗体的两只脚不是父亲过去宽宽的大脚,而是两只细长的脚。典代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不觉感到浑身发冷,表情也变得呆板起来。
这双脚不是父亲的,那还会是谁的呢……?假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利幸就一定知道原委,所以在遗体去火葬场之前,他总是不让典代靠近遗体。
“还有什么担心的事?”五须田律师用十分稳重的口气问着,同时他发现典代的脸突然变得完全苍白了,双目表情有了变化。
“不,得容我好好地想一想。”典代用笑来掩盖自己的心事。
“若有什么细小的问题,说出来也许能够解除你的疑虑,请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如果不说就回去的话,那与律师会谈的意义又何在呢?”律师的手指抚着那长得像撒满胡椒盐似的短粗的胡须,静静地等待着典代的回答。
第八章 废屋
01
白天变短了,刚过下午4点,太阳光就显得那样的无力了。5点半后,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在这片住宅区里,从丘陵地吹过来的冷风像一盆冷水打在了岛尾的脖子上,他不觉地将身子畏缩成一团,加快了脚步。
“怎么又晚了!”岛尾心里想。
这是岛尾去父亲的印染场送完加工布料后回家的途中。现在的岛尾是靠这一点儿收入来支撑自己的家的。最近,他几乎没有了工作热情,经常是误期,今天又到了最后一天,他急忙从清早干到晚上才将加工的布料送去。
自行车没有了,他感到很不方便。他平时骑惯了自行车,想什么时间就什么时间去,也不需要..花多少时间。三天前,他的自行车丢了。
10月9日晚,他接到苑子夫人的电话后,骑车去了百合泽家,把自行车靠在了百合泽家的篱笆墙边上。回家时,是派出所的巡逻车把他送回来的,这使他完全想不起自行车放在什么地方了。逐渐地回忆起来后,他便不由得战栗起来,无论怎样努力控制自己,却仍然感到只是恐惧。他终于想起来了,是放在靠路边的篱笆墙边儿上了……这辆旧车值不了几个钱,谁也不会要的。
“啊!好好地想想,去找找看,要是找到了,能骑自行车那该多方便呀!”最近,和美发现岛尾总是有着异样的目光。岛尾也曾不止一次到了路边上坡处的百合泽家,但只见大门就像往常一样地紧闭着,而门外的篱笆墙前也没有了自己那辆自行车的踪影。就在他确认自行车没有了的瞬间,岛尾猛然想起,在他5月28日刺杀了百合泽后的一个星期,他曾去过杂树林,想看看“现场”,但那里使他大吃一惊,别说是尸首,就连木屐和手杖全都没有了。从那时起,自己就感到了这是不祥之兆,绝望和恐惧也同时向他袭来……
那时,岛尾就曾如临大敌般地疯狂地向自己家逃命,当时的他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夜幕之中了。
这是一片住宅林立的地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路已将这块像大沙漠似的丘陵地横切开。这里几乎没有商店,只有来往的车辆在公路上穿流不息地行驶,偶尔还有公共汽车缓慢地从这里驶过。如今,这里已成了岛尾外出的乘车之地。
下公共汽车后已过了很长时间了,当岛尾习惯地向身后看去时,不觉心里一动:距他约有三十米的地方有个人影儿在晃动,他身穿一身黑衣服,头上戴着鸭舌帽,脖子上还系了一条有彩色条纹的围巾,正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跟着岛尾……
岛尾觉得这人一定是在跟踪自己。岛尾并没有看清跟踪者的面目,但他首先看到了那个人脖子上围着的那条彩条围巾。
“难道是他来了……?”岛尾感到胸口像针扎似地阵痛。
岛尾曾三次见过那身影。9日在百合泽家与百合泽的碰面使他神魂颠倒。从那以后,每当夜幕降临,岛尾外出回家的途中,都能见到这个身影在十到三十米左右的距离跟踪着他。这身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但却一直是跟着他的。那芭蕉布的黑上衣、结实的木棉裤子是百合泽的工作服,这正是岛尾所见过的除了大岛式和服以外百合泽所穿的衣服。但让岛尾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却是那像在做高尔夫运动似的走路姿态和所戴的那顶潇洒的鸭舌帽,以及那白、茶、黑三色条纹的围巾。
自“5月”事件后,岛尾所见到的百合泽不知为什么总是围着围巾。9月9日星期日下午见到的在工作室里坐着轮椅的百合泽围着围巾,前几天的晚上,突然手握利刃出现在岛尾面前时的百合泽仍然如此……
“他今天晚上拿没拿刀子?他要干什么?”岛尾想着,不由得心里一震,“不是百合泽,又会是谁?”现在已不容岛尾过多地考虑了,“他为什么总跟踪我,到底有什么目的……”这时,岛尾来到拐角处,他向左边的小路拐去,摇晃着向丘陵的下坡走去。这片树木十分茂盛的地区也是人烟稀少的地区,不过,近年来住户已有所增加。
夜幕笼罩着浓密的树叶和树枝,只有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黄昏的橙色。岛尾又一次转头张望,那人影已只距他十米左右。路上没有其他人,这条路平时就很少有人来。
岛尾停住,那人也停住,并且立刻转过身去使岛尾在这昏暗的树木丛中根本见不着他的真面目。
岛尾大步向前走,又猛一回头,那人影立刻就站住了。借着附近的住宅里透出的灯光,岛尾发现那人的右手处闪亮着阴冷的寒光。
“原来是拿着刀呀……”岛尾全身的神经似乎都集中到了后脊梁上,那脚也不听使唤了,但他还是奋力地向?前,同时又觉得身后的跟踪者离他已越来越近……
他是要袭击自己吗?机会不就是现在吗……?既然这样,那百合泽在此之前曾多次跟踪自己,连续地进行恐吓,肯定是为了折磨自己,使自己精神受到刺激,然后再达到杀死自己的目的。前几天的那个晚上的假讣告,其实就是要杀自己的未遂事件,这执著的尾随,绝不仅是胁迫……这是百合泽想通过长时间的折磨来看看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这是百合泽不用说话和动手来使自己自行地崩溃……
“我不吃你这一套!”尽管这样想,岛尾的心还是一下子全凉了,他如同被人追逐的老鼠,完全丧失了气力,对手也已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弱点。他将步子放慢走到了拐弯处。走过了这个弯道后,他又向下坡路走去。
他现在所处位置的右边是个土堤,那里树木繁茂,左边是个悬崖,悬崖边是一栋两层小洋楼的楼顶。这个楼顶比路面还要高,岛尾上了这长满爬山虎的混凝土的楼顶的平台。
在这里,通过树与树的间隙可以看到岛尾的家。这个楼顶是由玻璃和混凝土铺成的。这楼已经没有了住户,由于多年失修,显得一片凄凉。楼顶上有下雨形成的积水,木板和乙稀树脂桶乱堆在一起。侧面的那个包着铁片的烟筒是这栋楼的至高点。
岛尾在烟筒后面屏住呼吸藏了起来,等待追踪者的到来。他想从背后向追踪者来个偷袭。然而,他来这里时只顾了逃命,什么武器也没有拿。
“啊,有了!”他发现了排雨水用的铁皮管儿,“这回我可要要你的命了!死尸就放在这废屋后面。”岛尾这样想。
若是追踪者要走的话,自己反而应该把他引到这边来。他顾不得多想,这时杀意已在他心中燃烧,马上就要迸发出来。
“今晚,务必要……”上坡路上出现了人影,那人把帽檐儿压得很低,围巾下是一身黑衣裤,是个小个子身影。
岛尾双手抱住烟筒,身体紧贴住烟筒的外壁。当人影从他面前闪过的一瞬间,他弯下腰去拾身边的铁皮雨水管儿时,右脚没有站稳,使一小块预制板掉了下去,发出了响声。那人影站住了,慢慢转过身,张开双臂、抬起头,在黑暗中寻觅着。那个动作和威严的表情正与百合泽相同。
当对方发现岛尾时,突然停住不动了。黑暗中,岛尾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孔,只见那两只白白的手在晃动着。猛然间,只见右手里的刀刃向上直冲岛尾的心脏而来。
岛尾立刻离开了烟筒,现在的岛尾似乎完全被周围的恐怖束缚了,斗志也完全丧失了,所能表现出的只有恐惧了。
“为什么百合泽又复活了?啊!分别是他站在我面前,那没有伤的白皙的手握着刀子向……”难道他从死神那里又逃了回来?百合泽那天晚上的咒骂声,不知为什么又在岛尾的耳边响起。
“岛尾,我现在已经能站起来行走了,今天,我要把你杀我用的手指头剁烂、剁碎……”一步、二步……那黑影儿逼近了岛尾,岛尾看清了那条纹的围巾,那双白白的手,显得如此不自然的手……他在用连一点伤痕也没有的手来炫耀自己的实力。当那只白白的右手握住刀子向岛尾刺来时,岛尾本能地尖叫起来,向旁边的铁皮水管外边窜去。
可是,代替求生欲望的却是一声悲哀的吼叫。岛尾的身体如同大海的波涛一般向前扑了下去。他右手的指尖扒住了那根废弃的雨水管儿,但瞬时间又松开了。原来他的双脚踏上的是朽了的水泥板,接着水泥板又塌陷了。他的身体顺着那塌陷而成的窟窿轰隆一声坠落了下去——不知落在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只听到了它与肉体的撞击声。
一会儿就又重新静了下来。一个黑影站在窟窿前向下看了看,没过多久就转过身体,小心地迈着脚步,慢慢地从楼顶上下来了。他又返回到来时的路口,看了看路的周围,在确认没有人之后,顺着路向下坡处走去。走到拐弯处,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那所洋楼的出入口。在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下,瓦楞铁的横梁下有两个门柱,门已经没有了,门柱上还有残留的合页。
人影儿一闪来到了门口儿,在门框那里稍停顿了一下后,就又进了院子。
在一层的阳台上,岛尾趴在地上,张着双手,脸对着自己家的方向。随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人影儿到了岛尾的跟前。他弯下腰看了看岛尾,向岛尾的嘴的上方伸出了手,又用耳朵听了听,看他是否还活着。但他始终没有用手直接去触摸。
不一会儿,他直起腰来,默默地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岛尾。突然,那黑影儿的右手反握住了刀柄。他又蹲下身子。他双手紧握刀柄,向下猛刺。
那黑影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了全身的力量向岛尾连刺数刀……岛尾连哼也没有哼一声。
那人影儿反复地猛刺着,血如潮水般四散。岛尾的手指被刺烂了,右手刺烂了,又向左手刺。这是完全无休止的乱刺乱砍。
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说话人在这废屋前停下时,并没有发现这里面发生了……
02
10月20日上午9时——头天晚上,所辖东警察署为杀害岛尾一事专门成立了“岛尾丈己被杀事件搜查总部”。
作为案发现场的那所房子至少有一年以上没有人住了,听说房主打算将房子拆掉后卖房子的地皮,所以说,这所房子就几乎是无人出入了,幸好偶然间……发现者说原本是毫无目的地想看看房子里面,结果却发现了这事件。
这是昨天作为现场指挥的总部特搜班的警部在像教室一样的会议室里向大家做的简要介绍。在这个会议室里,坐着东署署长、副署长、刑警、刑事科长及这个署的搜查员和从县警本部来支援的特搜班人员,这是四十多天以来所举行的第一次案例会议。
“准确地说,昨天,也就是10月19日下午6点5分,当一对情人路过现场,也就是那所无人居住的空着的小洋楼时,无意中听到了里边的声音,于是便走进院子看了看。他们发现阳台上有个人影儿朝对面跑去。当时因为光线暗,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特征。他们对那人的印象只不过是身材矮小,穿一身黑衣服,脖子上围一条带条纹的围巾。另外,还发现有一个男子倒在阳台上,满身都是血,左手的手心处有被刀子乱刺的痕迹等状况。发现这一案情的男女立刻到了上坡路口的电话亭,打了110。约五分钟后,巡逻队到了现场。此时岛尾丈己已经断气了。他的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
“接着,县警本部和本署两方派来的搜查员和法医也赶到了现场。
“——现在,我们将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结果综合起来进行一下介绍。死亡是由头盖骨骨折引起的。根据伤情和周围的环境来推测,被害者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可以断定,头部重重地撞在了阳台的石板上,以致当场毙命,后来双手又被刺了数刀,身体的其它部位没有发现什么外伤。据推测,死亡时间是同日的下午6点左右,也就是说当时被发现而后又逃走的那个奇怪的人影可能正是个最值得怀疑的凶犯,可是,人们却没有见到其面目。这位被害人是在凶犯在房顶上追逐他时掉下来的。掉落下来后,又被凶犯在手上刺了数刀。当那对情人进入院子时,凶犯没有来的及拿起凶器就慌忙逃走了。以上仅仅是推测……”对于刚刚听了案情详细介绍的搜查员们来说,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格外紧张起来,大家忙着做记录。
“头一天晚上,在大学医院从11点开始对死尸进行了解剖分析,所得结果与前面的推测相同。不过有一点最值得注意,那就是被害者双手上的伤,它不能不说是此案中非常重要的线索。用极残忍的手段将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全部砍下,从这一点上不难看出凶犯是个性格非常怪异的人。被害人从房顶上掉下来后肯定会当场毙命,因为那房子是西洋建筑,从房顶到一层的阳台约有九米的高度,坠落下来时又是头朝下,所以说当时毙命的可能性极强。不过,通过验尸也证明了这一点,那就是被害人是因为惊慌而掉到阳台上导致死亡的。可对于凶犯来说,一味地连续砍刺死者的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要想杀人为何不用刀子捅心脏呢?除手之外,死者身体的其它部位却没有伤,这说明只有对死者的双手有着极端的仇恨才会下此黑手……从这一点上来看,凶手一定是一位有着异常性格的、从事着与手有关的职业的人,又由于他有着特殊的怨恨,所以才能干得出这样的事情来。这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出来的……”于是,在场的人开始对前面所推断的有关事宜议论起来。警部抬起头正准备说下去,却被问话打断了。
“凶犯的遗留物品仅是在被害人左手上的匕首吗?”年青的刑警开始提问。
“这把匕首是双刃的,约10厘米长,白木柄,半新不旧。”
“光从匕首上查确实很困难。”
“有指纹吗?”有人问道。
“刀柄上没有查出来。据事件发现者说,凶犯没有顾得上拔刀子就慌忙地逃走.了,根本没有时间擦掉刀柄上的指纹。不过,也许是凶犯带着手套。但是,我们在刀刃的根部却发现了一个残留不全的指纹,这是右手拇指的指纹。我们已经将其送到警察厅,将与全国的罪犯指纹进行核对。”县警本部特搜班的班长介绍后,本署的刑事科长又站起来接着说明情况。
事件发生后,在现场取证的同时,初次的搜查也开始了。搜查员分散开在现场附近进行了搜查。在听取了有关者叙述的同时,我们确定了凶犯就潜伏在附近的可能性。这就需要立刻找到目击者。当时在现场指挥的正是刑事科长本人。
从被害者裤子后边的口袋里找到了钱夹,里面有一张他本人在内科医院就诊的诊断书。其实这与本案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从这上可以确定被害者的身份:岛尾丈己,31岁,家住离现场约150米的下坡公寓里。搜查员立刻到了他家,又带着他的妻子和美确认了被害人的身份。死者的身份就是这样弄清楚的……
“令人遗憾的是,昨天晚上,目击者所讲的关于像是凶犯的人影的证言还没有得到完全的证实。凶犯连脚印也没有留下。现场那空房子的门的对面树木林立,而且十分茂盛,还有块小沼泽地,很有可能凶犯就是从那里,也就是从目击者的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可是,被害人的妻子怎么也想不出谁对被害人有这么大的仇恨。但是,从现场和一些有关的情况上看,也有一些破绽浮现出来。”
刑事科长说话时要比前面发言的警部缓慢的多。根据被害人妻子所说,被害人在昨天事件的前10天,也就是10月9日的晚上去过染织工艺家百合泽平的家,回来后,不知为什么有些反常,经常无缘无故地发呆。另外还有一件事,10月9日那天原本是百合泽的夫人来的电话,通报了百合泽的死讯,要岛尾前去帮忙料理后事,以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百合泽的名字对于搜查员们来说并不陌生,所以刑事科长也就简单地做了一下介绍。
“——染织工艺,就是型染分支,听说是日本五大流派中最大的一派。被害人岛尾两年前一直做为百合泽的弟子住在工作室里。这个地段属于东区高木町。还有,高木町派出所有个与此事件有关的报告:被害人岛尾丈己10天前曾有过一个十分令人费解的行为,也就是10月9日晚上6点过后,岛尾连鞋也没有穿地边走边喊着:
“‘百合泽……要杀人啦!……救命啊!’他当时并没有喝过酒。巡警为了解情况,把他带到了派出所。
“‘为什么百合泽要杀人?’“巡警问他,而岛尾却突然变得沉默起来,无论怎么问,他总是一言不发。为了确认他的名字和住址,巡警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巡警在返回的途中去了百合泽家,但他的夫人却出来说,百合泽正在养病,现在是恢复期,岛尾已经有两年半没有来过了,这个岛尾以前就有妄想和说胡话的嗜好……”
听到这些介绍,搜查员彼此间相互地交谈起来。根据刑事科长所讲的有关情况,不用更多的解释,大家就都会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了。
“对不起,我说的可能有些可笑,不过,百合泽与岛尾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才使得这样的事发生,在这里只能是推测而已。但是,关于百合泽,至少还曾有过两三件可疑的事,所以有关的传闻就容易令人相信。”室内再一次安静下来。
那是在今年的6月初,本署曾接到过一名男子的电话,说在百合泽平住宅北侧的杂木林中有大量血迹,希望能派人调查一下。于是,本署立即派了两名搜查员到现场,确认是血迹后便拿着带土的血样到厅里检验,结果确认为人血,但因为血迹已经是四五天前的了,要进一步化验和判定是十分困难的。后来,搜查员在现场的周围了解情况,询问附近的医院,但全都是没有收容过受伤者的答复,也没听说过有人打架的事,更没有出了现场的急救车的记录,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刑事科长看着搜查员们,他们好像对此事已经有所了解了,便接着又说了下去。
“另一方面,百合泽平住宅300米外的公路南侧,有个名叫大矢外科的医院,百合泽在5月底因‘脑血栓’病倒,就是在这家医院里接受治疗的,后来为了做手术一度转到了大学医院,两个月后又返回到了大矢外科,9月初出院。”
“这些都是他的弟子向周围有关系的人所介绍的百合泽的情况。事实上,有关百合泽的‘脑血栓’之事的另一传闻,人们是上个月底才知道的,这一点也令人感到奇怪……”
最初听到这一传闻的是在高木町派出所工作的青年巡警,他的住家与百合泽同在一个町。他的妻子在与附近的主妇闲聊时听到了这一传闻,她又把这个传闻告诉了丈夫,内容是:百合泽并没有患“脑血栓”,是负了重伤才住了大矢外科医院的,后来又去了大学病院做了大手术,其实这个手术是将受伤的双手换成了别人的手——大概内容就是这样的。
这个传闻首先是百合泽从大学医院转回大矢外科医院后,住在大矢外科医院的主妇听到护士们闲谈时说到的。出于职业的本能,巡警根据这一传闻,又结合6月初曾有血迹出现的事,对此事给以了注意。
这位巡警今年春季曾因患疝气住进过大矢外科医院,于是,他便从当时与他关系处的较好的中年护士那里了解了关于百合泽传闻的真相。
“是这样的,百合泽于5月28日下午7点住进了大矢外科医院,病历上写的患病名称为‘脑血栓’。不凑巧,那位护士那天不在班上,因此对百合泽当初住进医院的情况也不太清楚。但是,长期以来,百合泽平与大矢院长关系很密切,院长经常到百合泽家里下围棋。百合泽和夫人若得了像感冒啦什么的病都去大矢外科医院治疗,所以说要是遇到什么事,托大矢院长自然会好办些。”
就在那天晚上,通过大矢院长,百合泽“脑血栓”的除栓手术转到了大学医院进行,病历上也有记载。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对当时不在场的护士们都要保密,当她们问及当时的经过时,没有人能回答她们。
大约两个月过后的7月30日,百合泽从大学医院转回到大矢外科医院。
这期间,大矢与大学医学部脑神经外科吉开教授间电话频繁。大矢院长还格外费神地把对百合泽的恢复方法的指导当做一件重要大事来亲自做。百合泽9月7日出院以后,大矢每天都到他家去巡诊,从未缺勤过。他总是在院里巡诊前的下午4点左右带着他最信任的护士长一同去百合泽家。
向巡警提供情报的护士对将百合泽与他人之手进行接合的手术之事表示怀疑,因为,她发现,不知什么原因百合泽的头怎么也动不了,所以说,这个传闻就不一定那么准了。不过,在百合泽住院的两个小时前,高木町交叉路口附近有一辆卡车将一个男子撞成重伤。伤员被送到大矢外科医院后,第二天早晨8点左右死亡。其实在事实上,这名护士在29日早晨8点接班时,那位伤员已经死去了,并且好像是从什么地方刚刚运过来的。所以,这名护士对此表示了怀疑,假如这位青年伤者真是从大学医院运来的话,那么……
“高木町的事故是由贵署管辖的吧?”具警本部的刑警问。
“是的,是交通科处理的,一查记录就可以清楚,受害者名叫濑川聪,现年26岁,男性。这里有大矢院长写的死亡证明书。在受害者死亡之后,由于身份不明,便将遗体运到了市福利事务所。事故后的第三天,家属前来确认了其身份。受害人有精神病的症状,是从S市出走的,横穿公路时被急驶过来的卡车撞到了头部,在抢救时头部已经坏死,可就是身体和手脚都没有受伤。因此,按照百合泽假‘脑血栓’真‘受伤’一事来判定的话,接合手术之传闻的真实性就带有一定的可能……但是,由于濑川聪的遗体已经火化,所以说要想从这方面来取证无论怎样都会有相当大的难度。”会议室里的搜查员们互相无言地交换着眼神,谁也没有作声。
主持会议的特搜班长又一次归纳了会议的内容,推断出杀害岛尾的凶犯的特征和疑点。他要求与会者去找到现场的目击者,全力以赴地对与被害人有关联的人进行调查。要将有关人员的指纹与刀刃上遗留的指纹进行对照。要进一步调查百合泽,并将他的指纹与凶手的指纹进行对照。
“不过……”刑事科长托着下颚,“万一传闻属实,百合泽的两个手腕子确实是与濑川的双手进行了接合手术的话,那么有多大的把握能找到死去的濑川的指纹呢?”
第九章 指纹
01
五须田润造律师与国立大学医学部血管外科的掘内雅行教授的会面是在10月20日的晚上,也就是高原典代来他家的八天以后。
——其实,五须田并不都是因为典代的事约见堀内教授的。
五须田把12日来访的典代所讲的事分析了一下,结论就是典代前来的目的是对父亲小森贞利在大学医院中的死因有许多疑点。她那含混不清的叙述并没有引起律师的兴趣,因此他对此表现出了漠然的态度。他想,这也许是失去父亲的痛苦造成的心理反常反应吧。这就是律师根据典代所说的事情的推论。不过,就小森的死而言,如果假定真是有预谋地让他早死,即使是这样,那取证也是十分困难的。
主治医生会一口咬定是自然死亡。根据日本现代医学的规定,小森的死也不能用“安乐死”这个范畴来进行判断。
以上的推测已经得到了典代的默认。
另外,她所强调的就是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哥哥利幸没有及时将父亲去世的消息通报于她。对于这一情况,五须田认为也是重要的疑点。至于财产方面,五须田也询问过典代,可是,据她讲,根本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与典代谈过话的第二天,五须田接到了“鱼水联谊会”的通知。这个联谊会不是专业人员的组织,而是由医生、律师、银行和各行各业的高级职员及一些大企业驻M市的分支机构的领导组成的团体,会员约有十余人,每个月都有一次到饭店一块儿就餐的社会活动。最初它是大阪国立大学毕业生的集会团体,现在已不仅局限于这个范围。M市不比大都市,排外性很强,因而一些地方上毕业的大学生也参加了进来。会员相互进行各种交流,会里还为会员组织有兴趣的活动。该会的名称意即“?99lib?鱼水之情”。
五须田看了出席会员的名单后,一个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可以与堀内教授见一面,顺便向他打听一下小森的情况。这是因为他曾听典代讲过小森住的是大学医院。小森的主治医佃副教授正好与堀内教授同在一个医院,而血管外科堀内教授的研究室离吉开教授的研究室很近,恰好两位教授之间平素关系对立,而佃副教授又是吉开教授的心腹。五须田想利用这个复杂的关系来了解小森的情况。
20日晚上,参加过“水交会”活动的五须田与堀内教授以及一个公司的高级职员一同去了一家酒吧。酒吧是在一家饭店的地下室,这里的品位很高,环境优雅。
三个人坐在离吧台很近的一张桌子旁,周围没有其他人。喝了近一个小时的酒后,那位职员表示告辞,堀内也随着站了起来,但五须田劝住了堀内,他不得不重新坐下。那位职员明天早上要去打高尔夫球,他就先走了,桌子旁只剩下五须田和堀内两人。
“大约十天前,脑外科佃副教授的患者的女儿到我家来了……”这是五须田律师经过深思熟虑才讲出来的,因为他觉得还是直截了当为好。
“嗯。”堀内答应着。从他那银边眼镜后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带有戒心的神情。
他比五须田小十多岁,五年前还是大阪国立大学的副教授。就他现在在M市国立大学医院血管外科的教授职务而言,在评定教授时,他是通过关系恳求过五须田的,因为五须田的老朋友是M大教授,而且还是在M大的教授中颇有影响的“大人物”,通过他说话,才使堀内得到了多数选票……因为有这么一层关系,堀内对五须田十分信赖,也可以说他们之间无话不谈。
“简单地说,她认为父亲是因为佃副教授搞了‘安乐死’而去世的。”五须田先把典代的原话说给了堀内。
堀内对五须田接下来所讲的话感到意外,他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并不住地点头,烟灰掉在了桌子上他也没有察觉。听完五须田的讲述,堀内又追问了一句:“是那位10月4日因气管堵塞而死亡的患者小森吧?他是个‘植物人’,所以住在H.C.U室……”
五须田肯定道:“是这样的。”
“那他的女儿所讲的就是这些了吗?”
“嗯……还有,她那生活在父亲身边的哥哥,在她父亲脑死时并没有立刻通知她,而是在心脏停止跳动的第二天的上午才给她打电话。当她从高知赶到这里时,与父亲告别的时间已经很短了。从这点可以看出,此事是有些费解。也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说这是个疑点。”堀内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五须田的叙述。
“即使不存在这个疑点,可从遗体上也有变化。”这也是典代最后向他说的话,五须田又是照原话重复了一遍。
“遗体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知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遗体的脚与死者生前的脚完全不一样。以前他因为脚大买鞋一直都很困难,这时的脚却突然变小了,过去脚趾上的特征也没有了,这难道是与别人换脚了吗……?作为‘植物人’,经长时间的昏睡,就连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堀内没有回答,他完全听呆了,手中的香烟也熄灭了,静静地看着五须田。
“如果是这样,假设死者的女儿没能最后见到死去的父亲,火葬就已结束,而事实是别人的遗体放入了棺材里,这岂不成了一部神秘的小说了吗?”五须田笑着说。他不像平常讲话那样一本正经了,这也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不过,她倒是已经认准了死者的脸确实是死去的父亲的……”
“那么,她所注重的到底是什么事呢?”
“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对主治医生进行上诉是有一定难度的。”
“啊,是吗……?”这时,堀内松了一口气。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后,他上身在沙发椅上动了动,视线投向了昏暗的空间。
五须田拿起酒杯,招呼女招待。这里的招待只有三个人,一般情况下,她们是在远处站着恭候,当有客人招呼时,她们立刻过来为客人服务。
女招待添满了酒后,马上又离开了。堀内呆呆地坐着。他头发稀少,那肥胖的脸上紧锁着双眉,似乎是在集中精神思索着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这位患者的事有线索可查吗?”五须田追问道。
“嗯……”堀内若有所思地答应着。
五须田没有说话,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双方都沉默起来。堀内也拿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看看周围没有人,便用眼睛盯着五须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讲似的。
“实际情况是这样的……那位叫小森的‘植物状态’患者做过一次手术,时间是从10月3日的深夜到第二天的下午,大约有16个小时。这是一个大手术。”堀内把脸贴近了五须田,低声说。
“大手术……?是为了气管堵塞……”五须田也低声地追问。
“这消息您是从患者的女儿那里知道的吧?”
“不过,像这样的手术应该是征得患者家属同意的呀!”
“不,我想患者的儿子是了解这一手术的。”
“那为什么要做这个手术?”
堀内轻轻地咬着嘴唇,仔细地听着五须田的话。他在凝视对方的同时,又让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森做手术的同时,还有另外一名患者做手术,这件事病历上却没有记录……也就是说,从表面上看只不过是一般的尸体解剖。”
“……”
“吉开教授介绍到H.C.U病房的是位肝癌患者,据说也只能够活两个月左右。”
“那,那么,这位患者?”
“还活着,自从16个小时的手术后至今。”
五须田猛吸了一口气,动了一下上身。堀内的言外之意他一听就明白了,不觉得焦躁起来。
“重要的是……在同一个时间,两名患者进行了长时间的手术,另一方的病历却没有如实地进行记录……脑外科吉开教授及他的部下副教授、讲师,还有血管外科的人及麻醉师都参加了,共有九个人,另外,六名护士也参加了这次手术。参加手术的全体人员都被要求对此手术守口如瓶。”
“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个,我当时去菲律宾开会,不在医院,回来后,手术室的一名护士向我报告了这一秘密。10月3日晚,这位护士偶然在医院,她就参加了这个手术。其他参加手术的护士们事先都得到了佃副教授和我的助手野川的‘叮嘱’,也就是对该手术要严守秘密。她是手术前才听说让她参加的。可是她不顾他们对此事不要外传的要求,还是将此手术告诉了我。”
“血管外科的野川副教授也参加了?”
“是呀!以前野川就是以吉开教授为首的动物实验小组的成员。”堀内嚼了口酒,嘴角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五须田逐渐地观察到了堀内内心中的微妙变化。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助手野川副教授也参加了这个难度极大的手术。堀内教授和野川副教授早在五年前就共同参加了教授的竞争,而野川失败了。从那时起,两个人就结下了疙瘩,一直都合不来。近来,野川副教授常去脑神经外科教研室,向吉开教授靠拢。现在,堀内教授为了追查是谁在中间挑拨是非,所以才向五须田泄露了此事。
“实际上,这一类手术在四个月之前就有进行过的迹象,因为,当时用的也是这套人马,只是护士的人数有所不同而已。”
“这……”
“今年5月底,我在医院的研究室里听说脑外科做了大手术,野川也参加了。这次向我报告手术的护士没有参加5月的手术。所以,她与这个手术没有关系。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情况与这次十分相似,有可能是做类似的手术。那时的野川向我汇报时是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从这些现象可以说明在我们的大学中的一些不正常的风气。在外面的研究室里,一些教授到底在做着怎样的手术,也不向有关部门通报。”
“那……真相呢?”
“嗯,我只是调查了大致有关的情况。”堀内环顾了一下周围,低声地说,“到病历室查阅了当时有关的病历。结果是,5月28日傍晚11时起做了一次手术。患者名叫百合泽平。您知道的吧?他是位传统工艺的名家。这个人是从东区的大矢外科医院用急救车运来的,是专程来这里做手术的。从病历上看,只是个脑血栓的去栓手术,手术时间的记录为两小时。”
“嗯……”
“不过,护士所说的用了很长时间而且具有极大风险的大手术与野川君的报告所说的是个极简单的手术的说法之间形成了反差。”
“……”
“其实,在同一天,还发现了一名死亡患者。也就是说,该手术不仅是对百合泽一人的,而从表面上来看又只是百合泽一人,实际上,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手术室内所做的手术是与病历上所记录的完全不符的手术,这与给‘植物状态’患者做的‘手术’有多么的相似呀。”
“嗯!”
“按常规,病历室的患者的病历一张也不能少,可是,我去查寻时,病历页的号码中却少了一个。”
“噢……”
“还有,百合泽是由急救车运到这里来的,所以特别引人注目。我在医院接待住院患者的记录本上查出,在百合泽到来之前,还有另一位用急救车运来的患者的记录。急救车运来的患者意识不清,姓名及住所不详,这是用铅笔写的。”
“……”
“从这点来看,与百合泽同时进行手术的患者就是从外面运来的这位患者,极有可能是从大矢外科医院来的,大概是手术以后又匆忙地运回去了。我想,这是在手术以后把他的与死亡有关的病历全部处理掉了,只是把最初入院的记录留在了接待处。”
“百合泽活下来了吗?”
“手术后,在大学医院里住了两个月,住院期间的主治医是佃副教授,吉开教授每天都来病房进行专门检查。以后又转回到大矢外科医院。最近,听说已经出院回到自己家去了。”
“那么说手术是成功的了……?”
“手术后的详细情况我不太清楚。对于现阶段来说也许是暂时的成功。不过,就算手术成功了,这种事也不能原谅。就现实情况而言,上一次是个姓氏不详的急救患者,这一次则是‘植物状态’患者,为什么偏要在这样的患者身上进行手术呢?为什么不公开手术的经过呢?肯定是在这种情况下做了人体试验……”堀内说到“人体试验”时,那双黯然的眼睛目光阴沉,五须田不觉地战栗起来。
双方都沉默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手术呢?”五须田压低声音询问。
“这个嘛……5月的事情不能不说有些令人怀疑的地方,这才引起了注意,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10月3日至4日的手术,由于是从参加手术的护士那里得到了详细的证据……”堀内勉强地把话说了出来。他压低了嗓音,开始对手术做了简要的说明。
“进一步说,向我报告的护士让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一方是‘植物状态’的患者,另一方是需要维持生命的多贺谷,也是一位肝癌患者,他最终也就是等待着死亡。为了继续延长多贺谷的生命,最终还是把小森处置了……”
五须田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堀内的介绍,现在的他,视野完全从现实中消失了,不觉地来到白色房子的手术室,同时感到昏暗的人影浮现在他的面前……
“那双脚,完全不是家父的脚……是别人的脚。”当时高原典代的话使他不觉一动。
堀内说完了话,两个人都沉默了起来,无言地坐着,谁也没有拿起酒杯,完全没有了喝酒的兴趣。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发现了他们彼此间出现的紧张气氛,也不敢过来替他们更换酒杯了。
“……那,堀内医生,您说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吗?”这时的律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轻轻地问。
“啊……听到护士的报告是我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10月7日。从那以后,我独自进行了秘密调查。为了把该事弄清楚,我要尽可能地找到证据。同时我也考虑向学院的伦理委员会提出诉讼,所以,我想同您商量一下有关的事宜。”
“伦理委员会?”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五须田看出了堀内微妙的内心世界。堀内的心病是他的助手野川也参加了手术,而他本人是与手术的领导者吉开教授及野川副教授一直处于敌对状态的。从这件事来说,他本意一定是要谴责吉开和野川,但他又顾虑到别人说他是出于个人恩怨,以此作为对他们进行报复的手段。可是,他又不能置若罔闻,因为如果这样下去的话,类似这样的事情还会成为社会问题而继续发展。要是参加手术的有关人员受到严厉制裁的话,堀内本身也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野川副教授是自己的部下。但如果怕自己受牵连而任由类似这样的手术发展下去,会使他的心里更为不安。
五须田慢慢地点着头。
“M大的伦理委员会在遇到关键问题时才能表现出她的作用。比如,在做脑叶切除的时候,要进行认真地调查,还要反复进行论证。”
“嗯,不过,一般来说,只是从医学角度本身来考虑,做出应有的判断吧。”尽管如此,伦理委员会所持的立场也一定是不向外界泄露内部的有关事情。五须田设想,如果该手术一旦被传出去,那么,影响不仅只限于国内,也同样会成为国际上的特大新闻。
“此事一旦被泄露出去就会连续引起一系列的争论……”现在,从堀内那里听到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术,其意义是完全超出人们预料的,它孕育着人们本能所关注的问题,这是五须田判断出的结果。
02
从刺烂了岛尾丈己左手的刀刃的根部查出了有一枚右手拇指的指纹,但白木刀柄上却没有留下任何凶犯指纹。对于发现的这个指纹是否有用,只能认为是各占五成的可能性。不管怎么样,先将这指纹电传到了东京的警视厅法医鉴定科,因为,在那里可以与存入计算机的全国罪犯的指纹进行比较。
得到的答复是那里没有与该指纹相同的指纹。M市东警察署搜查本部便考虑将这一指纹与百合泽的指纹进行对照,这是因为岛尾的妻子在派出所说的话引起了警方的关注。她说百合泽与岛尾之间不知有过什么矛盾。可是,这话也比较令人费解,所以,有必要听听百合泽本人对此事的见解。
尽管这样,百合泽的妻子苑子夫人还是以丈夫还没有恢复健康为由,将前去的刑警拒之了门外。由于百合泽是个知名的工艺家,所以,让他做凶杀案的“证人”之事就这样被拒绝了。警方由于证据不足,也不好强行入内。
与此同时,署内的刑事科长把交通科保管的濑川聪的十指中的右手指纹送交了县警本部的鉴定科,用遗留下的凶犯指纹与濑川的指纹进行对照比较。这是由有关百合泽的双手被置换了的传闻而引起的。为了进一步证实这个传闻,才bbr>用指纹来进行对照比较。万一这个传闻就是事实的话,百合泽的手腕与濑川的手相结合了,那么,百合泽的指纹也就是濑川的指纹了。刑事科长是个绝不会遗漏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的人。
鉴定结果出来是在21日星期日的晚上。搜查总部得到的消息是:“匕首上的指纹与濑川的指纹完全一致。”
这个事实可以充分地证明传闻的真实性。那么说,果真是百合泽挥动凶器刀子向岛尾进行袭击的?或许不是这样,5月29日死亡的濑川曾触摸过这把刀子?凶犯用这把匕首刺了岛尾的手——?
搜查人员立刻去大矢外科医院进行调查。到了那里以后他们才得知,院长大矢勉正在札幌出席学会的会议,临行留下过话,星期二晚上不回来了。
搜查人员根据这一情况马上向札幌打了电话,可是这种联系是徒劳的。
另一方面,搜查人员到市火葬场了解了濑川的遗体在5月30日被运到火葬场时的情况。接着,警方又知道了当时确认濑川聪遗体的是他的哥哥和平时与他接触最多的恋人、S市的杉乃井泷子。于是,在征得泷子的同意后,刑警前去与泷子会面。
22日的早晨,在会计事务所工作的泷子接待了从M市来的两位刑警。
在接待室里,泷子与来访的M市的刑警面对面地坐着。刑警开始向泷子了解有关濑川聪的性格和生前的事。
“濑川从M市公立大学毕业来这里后,交往的朋友不太多吧?”县警本部特搜班的年轻刑警问。
“是的,平时只有工作才出门。”泷子答道。
“请问您是否知道住在M市东区高木町的染织工艺家百合泽平?”这时,刑警看出泷子那秀气的脸上脸色开始发白。
“知道。”泷子微微地点着头答道。
“濑川生前与百合泽有过交往吗?”
“这……我不知道。”
“那么,对大矢外科医院的院长呢?”
“大矢外科医院我是事故后才去的那里……不过在此之前,我想不起来有什么接触。”
两名刑警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东署的年龄大些的刑警开始了提示。
“事实是这样的:5月28日,濑川被送到大矢外科医院以后又和比他稍晚一些入院的百合泽一起双双转移到了大学医院。”泷子听了这一席话后表现得十分平静。刑警说这些话的目的本来是想刺激一下泷子,而此时泷子除脸色苍白以外,表情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刑警对泷子的表现有些不解。
“据说,在大学医院做了两个手术,即将濑川的手移置到百合泽的腕子上的手术。据分析,确有这个手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那么,就此事而言,您是否听到过有关的消息或者发现过什么异常的现象?”
“……”
“比如,您去火葬场时,面对着濑川的遗体,发现了什么异常的现象吗?是否听到濑川的亲属说了些什么……?”泷子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面对着坐在对面的刑警,那眸子似乎是看着远处的什么。
泷子仍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说话。又过了一会儿,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出了埋藏在心里的话。
“最初我也这么想,濑川的手怎么会到了百合泽那里……?”
“嗯!”
“不仅如此,一想这件事,我便感到这里可能还有什么更令人难以想象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啦……也许还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吧?”
“更深的含义?——请您讲清楚些怎么样?”
“好的……此前我曾去过大矢外科医院,并与大矢院长见过面。在离开医院时……”
在医院的洗濯间里,主任曾对泷子暗示地说:“濑川没有死就被送到大学医院去了。”
——泷子继续追问。
“无论怎样,我想,到时候一切都会明白的!”主任与泷子只是一面之交,而她那严肃的表情内似乎还带着热情,这使泷子感到她大概是对给濑川实施的“手术”表示不满吧!或许是主任知道了泷子的来意,大概她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了泷子与大矢院长的谈话。由于她知道内情,但又不好直接地对泷子说清楚,所以,当泷子问起手术的事时,她只能是不从正面回答。
然而,泷子对此并没失去信心,她想,这位主任一定知道“手术”的奥秘。于是,她在离开医院前向其他护士问清了主任的住所及一些有关的事情。主任名叫柏木澄江,三十七八岁,已婚,住在大矢外科医院附近的公寓里。她丈夫在某公司工作,常上夜班。
当日晚上,6点钟过后,泷子看到澄江回到自己的公寓。过了10分钟,泷子按响了澄江家的门铃。澄江一打开房门便立刻认出了泷子。
她把泷子请到房内,还没等泷子提问,就直截了当地讲出了她所知道的事实的真相及她本人的推测。这是些确确实实让泷子信服的话……
事后想想事情的发展,泷子可以说澄江并没有像自己所想的那么为难就道出了事情的真相。
当时泷子被直截了当地问道:“是想了解一下濑川在大矢外科医院的有关情况吧?”
“啊,就是濑川被运到大学医院的事情。”
“我想也是这件事。”
“濑川是在那里死的吧?”
“大概……不是的,那时他还活着。”
“什么……”
“也许可以这么说,濑川先生的身体……不,是肉体还活在世上。”泷子当时禁不住大声地喊叫起来,而此时,她凝视着远方,脑子里一片朦胧。
03
1O月22日,星期一的中午,岛尾丈己被杀事件的搜查总部确认了百合泽平为本案的重要嫌疑人。他们希望他能够自.首,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过,这次他要还是以病为由,拒绝与搜查员见面的话,搜查人员则会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讲清楚。刑事股长一行人来到了百合泽的家。出来接待的是百合泽的年轻弟子。
“先生就在两个小时以前病情突然发作,已经去了大学医院。”说话的青年人脸色苍白,他怎么也说不清情况。一行人又赶到了大学医院。他们从佃副教授那里证实了百合泽住进医院的事,还了解到了百合泽的病情。
“他患的是急性肺炎,而且非常严重,在目前的情况下是不能与外界接触的。”
前去札幌的大矢院长正如他的属下所说,下午6点钟过后回到了医院,与在这里等候多时的搜查人员见了面。他不等听完有关百合泽病情的调查情况介绍,就断然地表示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就这样又过了两天。
10月24日零点30分,东署接到了在大学医院守候的刑警的报告:百合泽死了。如果得不到任何外界无人知晓的线索的话,那岛尾被杀一案的调查工作就会陷入困境。再进一步来说,百合泽与濑川之间的手术之事,因双方已经全都死亡,而有关联的人也都决心不说出真相,手术的主谋也已用火葬尸体的办法掩盖了事实,这么一来,对搜查总部来说,此案就完全成了悬案,但事情真是又来了个180°的大转弯。
就在百合泽死亡的当天午夜12点,苑子夫人来到了东署。她十分坦然地从方绸巾里取出一个小型录音机。
“这是百合泽在死前的高烧中所说的话,现在可以公开了,也可以说是他的遗言。”身材颀长的苑子身穿一件百合泽为她设计的藏青色和服。从她那白皙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悲哀,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神情。
“是住院后录的吗?”署长问道。
“是的,从前天开始……”
“关于岛尾被杀一事,都在这录音带子里了吧?”
听到这句问话,苑子摇摇头说:“听后就会明白的。”这时的苑子显出了疲惫的样子,连眼皮也搭拉了下来。
署长将录音带放入了录音机内,屋里的人们在寂静中仔细地听着那盘录音带。
人们最初很难辨别是否是百合泽本人的声音。录音中的话很难听得清楚,声音很低,口中似乎有痰,这是个患有语言障碍之病的人讲的含糊不清的话。
当磁带翻面后,以前曾在电视里听过百合泽讲话的刑事科长,想起了当时百合泽讲话的特征。那时的百合泽身体健康,讲起话来十分地稳重,不拖长腔,只是话讲到句尾时稍有些停顿。根据这个特征,他确认这是百合泽本人的录音。
听过一遍后,又反复了一次,是死者在临终前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向人们作着倾诉。
“以前,我与大矢院长的私交甚厚,从院长那里听说‘手术’的事是在今年的正月……”百合泽的“遗言”就是这样开始的。在录音中,虽然他说的话并不多,却显得那么地有气无力,令听者感到他有些语无伦次。录音停止的地方是苑子将丈夫的话反复地进行整理造成的,她说这样最能正确地表达丈夫的内心世界。只有继续耐心听下去,才能弄清楚里面的大概的内容:
“至于‘手术’……大矢院长说过能够将人的头进行置换,也就是将脑没有坏死的人头与身体分离,再接合到脑坏死的人的身体上,接通神经,这样一个人的生命从此就延续了。这种方法曾在动物实验中获得了成功。目前,对人还没有实施过。
“除此之外,对于人类的内脏器官移植来说,排异现象也会引起死亡。‘手术’若是进展顺利的话,也许能够延长人的寿命,这并不是空想,也不是杀人,这是用现代医学手段将有用的人头进行置换的问题。我听到他的话后,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万一自己患病或发生意外事故,肉体受到了损害,在大脑没有受到任何损坏但又面临死亡的时候,或者是脑坏死而肉体无伤的情况下,我就要将肉体献出来,要不就将自己的头移植到其他肉体上。当时,我是笑着对大矢院长讲的这一番话的。那时,我只想着自己那堆积如山的工作。自己要用毕生的精力做的源氏物语系列画还没有完成,绝不能草草了了地去死——当时就像是有预感似的。岛尾丈己对我痛恨已极,他在杂树林手持利刃向我袭击的瞬间,啊,当时我完全明白了他是要杀死我。
“从那时起,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清醒时,我的视觉和听觉逐步开始复苏。我从妻子那里听到了有关‘手术’的事。由于我受了重伤,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而且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大矢院长与我妻子商量了抢救方法。当时偶然间有位青年因交通事故住进了大矢外科医院,那个青年的脑已经完全坏死,但心脏还在跳动,难道这就是自己曾经希望过的那件事吗……我,不,是我们一块儿被运到了大学医院,共同接受了‘手术’。
“这就是把我的头从机体上取下来,与那青年人的肉体相接,仔细地在那个青年的身体上接合好。医生们讲,手术半年以后,脊髓中的中枢神经若再生,就有可能站立起来行走,持续下去就能康复。我从大矢外科医院是坐着轮椅回家的。
“我珍惜我的余生,想全身心地投入到未完成的事业中。但是自己的手脚却不能动,只能给弟子们指点,这样下去,如何能使自己的工作得以完成!我心如焚。但是,不论怎么想也是毫无办法。我时常想象着那位把健全的身体给了我的死去的青年,如此强健的四肢,可想而知,他曾经是多么生机勃勃地活着啊。于是,就在身体的自由状态得以复苏的同时,我也感到十分惧怕,这时的我是靠那青年人的肉体来支配着我的整个精神的,不,至于这个问题,我怎么也讲不清,若是认真地考虑的话,说起来是我也好,是那个青年人也罢,究竟是谁依然活在这个世上呢?
“总而言之,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所接受的‘手术’在人的生命延续上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等待着死亡。若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做这个‘手术’呢?世间的人们所追求的是些什么?这不正是在体现着人性的悲哀吗?但我想,第二例类似的手术肯定会发生的,因为人性本身总是力图超越自己的,可这不也说明了人的悲哀吗?也许第三个、第四个像我这样的‘人’还将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吧,如果这是大家众望所归的话……为着这样的时代即将来临,我暂且托吾妻将我内心的独白公布于众……”
室内再一次变得寂静,署长稳定了一下情绪,目光投向了苑子。
“那么说,岛尾丈己杀害百合泽先生是在杂树林……”
“是的……就是在那里。”
“关于这个情况,您能把您所知道的事讲给我们听吗?”
“好吧,5月28日的晚上,那个人偷偷潜入工作间,这是我在家中偶然间见到的。当时我就有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后来丈夫回到房间,拿了手杖等物就去了庭院。平时我丈夫就有遇到不愉快的事时去杂树林散步的习惯。在他出去了10分钟后,我接到了从东京的一个美术团体给丈夫打来的电话,我就立刻去树林里找他……但我找到他时,只见他倒在血泊中。我急忙跑回家,给大矢医生打了电话。往常,当我们生病时,经常是求助于大矢医生。幸好这次发现的及时,仅过了五分钟,大矢医生就赶到了现场。但是,由于流血过多……需要紧急输血。为了挽救我丈夫的生命,大矢医生与我商量了有关手术的事。医生说,他的恩师是大学医学部的教授,长期以来所从事的科研小组的课题的内容他也曾经对我和丈夫讲过。即使要做‘手术’,也要有合适的条件,去大学医院才有可能进行这样的‘手术’。这时候对于我来说只能相信大矢医生了。不管怎么样,只要能保住丈夫的性命就行……我当时头脑还算清楚,‘手术’的事是我唯一的希望,对此,我与丈夫一样,对‘手术’充满着信心。”
“原来如此。那么,‘手术’后的百合泽一定是对岛尾怀有刻骨的仇恨吧!”
“这个吗……当意识清醒、记忆复苏后会这样的。但他手脚却麻痹了,已无法进入工作状态。为此,他十分焦急,把仇恨完全集中在残害他的岛尾身上……但无论怎么恨,他的手脚仍完全动不了。”
“那么也就是说,在百合泽先生的最后阶段,由于手脚麻痹,是无法自行站立的吗?”
“嗯……在肌肉方面多少有了些反应,医生们鼓励说,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自由地活动了。”
“然而……事实上,按岛尾的太太在高木町派出所作证时所说的,10月9日的晚上,在岛尾家接到了百合泽夫人的电话,说百合泽已经死了。当时的岛尾十分惊讶。这是个假口信。另一方面,同一天的6点钟过后,岛尾没有穿鞋就跑到了派出所,口口声声喊着‘百合泽他追我’和‘这小子……要杀人’等。不过,就您所说的百合泽的情况是不可能对岛尾造成什么威胁的,他不是只能坐在轮椅上吗?”
“……”
“另一方面,刺伤岛尾左手的刀的刀刃上的指纹,是那个叫濑川聪的青年人的指纹,这就是说那个青年人的身体与百合泽的头相接了,成为了一体。再说,无论从录音带和濑川的未婚妻的证言上,都有着百合泽杀害岛尾的可疑点。但这些证言不都是在百合泽能够站起来的情况下才会成立的吗……?这些全是真的吗?”
身穿藏青色和服的苑子,双手抱在胸前,她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带有复杂表情的冷笑:“那个岛尾由于恐惧,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派出所,这并非出于自愿。他自己没能杀死百合泽,却让人家手持刀子追得乱跑……其实,这右手持刀之人是我。”
“……”
“那次是我手持着岛尾杀我丈夫的匕首,身穿丈夫的工作服,带着围巾,追杀岛尾。这件事我丈夫并不知道,完全是我自己所为。为了不使我丈夫受怀疑,我的双手带上了白手套,其实正是为了不在匕首上留下指纹,可我却没有想到匕首上已沾上了濑川的指纹。杀岛尾的事,完全是我干的。”不用说,这是苑子前来自首了,她诚恳地向在坐的警官们讲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夫人您是穿着丈夫的工作服、手持着刻刀……”在一旁听着署长与苑子交谈的刑事科长插言道。
“当时您是围着您先生的围巾,对吧?”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发现岛尾死尸的那对情人证实,看到的是一位身穿黑色衣服、围着条纹围巾的人。这使这位刑事科长当时就对这个杀人凶犯的装束,特别是在这样的季节里过早地围上一条很醒目的条纹围巾感到十分地蹊跷。
这时,突然间一张照片浮现在眼前。那是9月底时他在市的某个书店里的一本周刊上看到的一张百合泽平的照片。由于百合泽是自己警署辖区的名人,而且他也曾在电视里出现过,所以自己倒并不觉得陌生……
“在周刊上的照片,是百合泽的近照吧!”
苑子有些诧异地凝视着他:“是的……这张照片是在出院后拍的,是摄影师柿沼修司的《创造美的人》的系列照片,在以前就与柿沼修司先生约好了……”
“那张照片上的百合泽先生是围着围巾的。”刑事科长当时觉得这么热的天气,百合泽却围着一条围巾可能是出于艺术家多少都有些怪癖的缘故吧。
——看来“手术”后的百合泽就一直围着围巾。这是因为他要用围巾来遮挡脖子上的疤痕。刑事科长现在才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也许第三个、第四个像我这样的‘人’还将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吧,如果这是大家众望所归的话……”他仿佛听见寂静中又隐隐传来百合泽那怪异的声音。
第十章 手术
01
10月30日是个星期三,M大医学部血管外科的堀内雅行教授就该院脑神经外科的吉开教授所进行的两个“手术”一事正式向大学伦理委员会提藏书网
出了质询请求。
M大医学部的伦理委员会是由学部内的教授和包括助手在内的20名成员组成的,每年都要换届。这个团体平时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活动。如果有了什么问题,要对实际情况进行调查时,或对某一学术方面问题要求进行讨论时,教授会向理事会提出建议。
由于堀内教授要求质询,伦理委员会开始对吉开专太郎及九名医师、六名护士在今年5月28日至29日、10月3日至4日的两次“手术”中对四名患者实施头身置换的“手术”之事进行调查。医师中参加该“手术”的有:
脑神经外科教授吉开专太郎和他的助手佃清人副教授、讲师杉冈卓和助手高桥弘之,血管外科的副教授野川进二和助手渡边明夫,另外还有麻醉科的三名麻醉师。
四名患者中的两名是5月28日从大矢外科医院用急救车运来的百合泽平、51岁,濑川聪、26岁。这个“手术”是将百合泽的头移植到濑川的身体上,也就是说是安在了濑川的颈部。10月3日的“手术”的患者则是大学医院第一内科的肝癌患者多贺谷德七、64岁和因“植物状态”住在该院的H.C.U室的小森贞利、56岁,“手术”是将多贺谷的头移植在小森的颈部。
在“手术”的事实还没有完全澄清的情况下,11月15日召开了教授会,对有关人员进行了质询。后来,对该“手术”的善后处理的讨论也没有达成什么具体意见。
教授会对此事的结论也只不过是不要将该“手术”的内幕向外部泄露。这是因为怕引起社会上的各种议论和猜测。对有关“手术”的消息还进行了封锁,以防止出现带有攻击性的报道。此间,“手术”的最高责任者吉开教授接到了东警察署的传讯。
面对警方对“手术”具体内容的质询,吉开教授只是避而不做正面答复。
吉开对警方说:“关于这个问题,那要等到12月4日,因为那时要在东京召开日本脑神经外科学会。我打算在会议上把这两次‘手术’的结果作为主要的发言内容。这是我将多年的研究成果正式在学会中发表的论文,同时也等待同行们对这一成果予以正确评价,这也是作为科研学者对自己抱有的坚定信心。现在不能说的主要原因是要避开新闻媒界的各种报道和猜测。关于‘手术’的详情,我想只有在学会的会议上才能听到。”他用平淡的、充满自信的语气回答了警方的质询。然而围绕着学术会议报告,流传着各种风言风语。
“吉开教授急于要更改讲演题目。”这是堀内教授在电话中对五须田律师说的。
现在距学术会议召开还有一周的时间。堀内教授自从上次向五须田讲了有关“手术”的事后,应五须田的要求,经常打电话通报有关学会的情况。
“他确实要在12月的学会上发言,原定将就组织免疫等基础课题进行讲演。为了不使这两个‘手术’引起社会上的骚动,所以就改变了讲演的内容……这是脑外科的有关人员的推测。”
“那这么一来他也许就不把‘手术’的情况在这个会议上发表了吧?”五须田问。
“有可能。对于最初‘手术’的有关者百合泽和濑川,他们是打算隐瞒下去的,这是因为被做‘手术’的两位患者先是在他过去的学生大矢的医院的,然后又由大矢外科医院运到了大学医院。这虽然可以说是一种巧合,但又怎么能解释在濑川家属尚不知晓的情况下对其进行手术一事呢?而第二例‘手术’,一开始就是秘密进行的,所以就算成功了也无法作为医学成果公开。所以他们也不好将此事公布于众。”
“这一次若再失败的话,也许还会进行下一次。”
“这次就是在百合泽‘手术’后活了四个月的基础上总结经验,着手再做第二例‘手术’的。如果能够成功,就有可能让多贺谷多活三个月至六个月以上,以确认神经机能的再生程度,用于在学会中发表。然而,在此之前,这个消息已经泄露了,面对舆论的声讨,吉开教授不得不改变初衷,决定在12月举行的学会上公布有关这两例‘手术’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
“吉开教授不仅仅是个临床研究专家,还是个有着很‘高明’政治手腕的人物。他瞄准了下一届学部部长的位子,因而在方方面面本来不该有所疏漏的。”堀内教授又用有些嘲讽的语气说,“对于‘手术’的事,地方检察机关已经出面,特别是在百合泽死的前后,警方察觉到了‘手术’中的问题,因此以地方检察机关为主对吉开教授在‘手术’中的‘杀人’问题表示出了质疑,进行了内查。这些事都没能避开好事的记者。就这件事而言,以法律的观点来看,还是颇有意味的。”
五须田在就此事进行着默默的分析。
“如何确定人的死亡,也就是说人的机体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作为死亡的前题,是件非常棘手的事。这么一来,事情会出现个180°的大转弯。”
“……”
“基本说来,医学的治疗行为有时与法律行为有矛盾。这里所说的是医学中的一般能被人们接受的方法,不过,这种被人们接受的方法也仅仅限定在试验的场合。其结果即使是成功了,也不能说就没有违法的行为。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先获得有关患者和家属的同意,这是最主要的依据,也可以视为最有说服力的依据。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想法。人的生命是依靠头脑来维持的,对于脑坏死的人来说,提供了身体并不能说明什么。对于身体的提供者来说,‘手术’的施行人可能会被以杀人损坏尸体的罪名定罪,我想这是有可能的。如果要是以杀人来定论,那么关于死亡的判定就会有新的说法。但假如说还是采用脑死的说法,那么‘手术’杀人的罪名就会被否定,接着就是损坏尸体的罪名也同样被否定,而这里面的关键问题就在于死者的家属是否曾同意过了。”
“啊……”
“另外,对于脑坏死者来说,也许一致的意见即为死亡,这是得到认可的。那么,也就是说,这样的‘手术’是得到医学界认可的,违法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这么一来,也就没有必要追究刑事责任了。”
“那么,最后的认定将如何做出呢?”
“要说最后的裁决,我想还得专家出面进行鉴定,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其结果无疑也就是说明一下现代医学已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但这会引起社会舆论……”说到这儿,对方沉默了。事态的发展已如五须田所预料的那样,堀内把“手术”的事提到了伦理委员会,事态会急剧发展成社会问题。通过新闻媒界的宣传,学术界的事将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应,成为世人关心的焦点。
虽然目前还没有在学会正式提出这件事,但是今后事态将怎样发展,且堀内教授日后是否会被牵扯进去,五须田对此也难以预料。
过了一会儿,五须田用平静的口吻说:“不过,学会的发言是有时间限制的,详细的内容还会在学术杂志上发表吧。”
堀内也沉默了一会儿,语意暧昧地说道:“这样的话,也许世人自有公论吧……”
02
日本脑神经外科学会于12月4日在东京的国立教育会馆召开了年会,会期为三天。
吉开专太郎是在会议第二天的下午1点开始做45分钟的特别发言的。在这个会议上的发言一般为7到10分钟,但对于特别发言的人会给予特殊照顾。
12月5日的早晨虽然下了一场冷雨,教育会馆前却仍然停了许多辆新闻采访车,使这寒冷的冬季无形中增加了生气。
讲演是在会馆的第一会议室进行,到会的听众约有一千六百余人,连通道里也站满了人,这次会议的听众是空前的爆满。与会者大多为学会的会员,他们都是专业大夫,另外也还有些其他的学者和评论家。血管外科的堀内教授、五须田律师经过申请也得到了学会准许他们参加会议的批准。今天讲演的题目是社会所关注的内容,为此,大约五十多名文字记者及摄影记者也得到了特殊照顾,进入了会场。
下午1点,坐在主席台中央的脑神经外科学会的会长向与会者简单地介绍了坐在他右边的吉开教授的发言内容:
头颅全置换手术介绍
今天讲演的标题横幅已醒目地挂在会议室的正中央。接着,吉开教授出现在左边的讲台上。他头发花白,身材敦实,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会场里掌声雷动。
站在讲台上的吉开教授环顾了一下仍在鼓掌的听众,微微地鞠了一躬,显示出一种久经沙场的老练态度。从他那轮廓优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他双目炯炯有神,显得分外精悍。
他向会议的主持人行了个注目礼,说了些表示谢意的客套话。当他转身面对台下的听众时,会场已变得鸦雀无声。
吉开手持讲稿,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用他那清晰的语调开始了正式的讲演。
“以我为首的10人研究小组,长年以来从事将脊髓切断、再与中枢神经相联接,使其再生的研究课题。我们在收集世界各国先进论文资料的同时,也与各有关研究所进行合作,着重进行了些有关的试验。”
“以动物试验为例,我们将两个动物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在确保血管系统不断流的前题下,移植手术获得了成功。另外,中枢神经的再生也同样得到确认。这些方面已有了显著的效果。中枢神经与末稍神经的再生缝合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众所周知,这里依靠免疫学在这个科学领域——”此时的会场静得出奇,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吉开的讲演。坐在前排的五须田听到吉开教授的发言才突然领悟到为什么在这个医学权威众多的会议上要给吉开的特殊发言那么长时间了。也许吉开教授正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吧!
“众所周知,大脑里是没有淋巴液的,当异物侵入脑体时,会被脑血液自动挡在门外,因而,脑的移植要比其它内脏的移植容易得多。美国的罗巴多·J·波瓦依多博士的试验结果与我们课题小组的结论几乎是一致的。另外,关于软组织的抗体问题,过去一般为事先进行相应地检查,投入免疫抑制剂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即使只产生轻微的抗体,也有可能损伤脑内部的机能,因此不能不考虑这会是引起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们课题小组的研究对象主要是人。身体患有不治之症的人,其头脑却可能没有任何伤病,而相对应的是,头脑有伤病即脑坏死的患者身体却不一定有病,其身体完全可以应用在置换‘手术’上。这种‘手术’,对于有健康的大脑而身体却绝对失去各项功能、面临死亡的患者来说,可以延长其生命。
“术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中枢神经的再生,他就完全有可能回到社会上进行各种社会活动。但是,只有中枢神经百分之百地接通并再生,才能使意识、眼、耳、鼻、舌的机能得到复活的保证。
“今年,我们遇到了与我们研究内容所需条件相符合的病例,使我们得以将这一科研成果应用到了人体的临床实验上,对其实施了相应的‘手术’。下面我就将这一病例的有关情况向在坐的各位同仁做个介绍。请先看幻灯片。”话音刚落,会场上的灯就全灭了,主席台的正中呈现出了幻灯的画面。
此时在主席台上只能看到吉开和讲台。
画面上是用鲜艳的颜色写的醒目的标题:
“头颅全置换手术介绍”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以吉开教授为首的参加手术的人的名单。
学术会上使用幻灯是通常的做法。今天的幻灯片将使吉开教授课题小组的人员全部亮相,这是五须田从堀内教授那里事先就听说过的。堀内这次参加会议没有同M大的同事们坐在一起,而是坐到了特别席的位子上。
吉开教授等幻灯镜头稳定下来后继续说道:“实例一,身体受到致命伤害的患者的头颅与交通事故造成脑坏死的身体的第五根头颈椎的全置换‘手术’。患者A,51岁,男性,身高1.6米。伤害部位:肝、肠管及双手的大多数手指。某医院曾进行过开腹应急手术,由于流血过多,血液已经凝固,已经达到了无法挽救的程度……”幻灯片上出现了全裸的男性,他仰面躺着,腹部及双手都用纱布包着,血迹从纱布里渗透出来。其喉咙上有人工呼吸器的插管,左脚的内踝骨上有输血的胶管,头上围着白布。从那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到两颊都沾满了血迹……
幻灯片是彩色的,无论怎么说这画面上表现出来的景象都是很生动的。
在场的听众不觉间相互交头接耳起来,因为听众中有不少人都认识这位染织工艺家百合泽平。五须田也是其中之一。五须田是在两年前的一个酒会上见过百合泽的,当时只是与其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此时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现在画面上的受重伤者的浓眉及宽宽的额头,当时确实曾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于五须田来说,这是个十分痛苦的回忆,心中不禁如同针扎似的,他期待着吉开继续讲下去。
“——由于贫血引起了心力衰竭,根据患者的状况可以断定心脏坏死是必然的结果。”幻灯打出了CT的片子,同时出现了检查数据,从这些可以看出,百合泽是恶运难逃。
“另一位患者B,26岁,男性,身高1.79米。交通外伤,右侧头部外伤,伴随脑挫伤,受伤后处于昏迷状态。经某医院抢救后,于5月28日晚9点脑波呈平直,这是脑坏死的症状。”画面上出现了患者B的上半身,从右脸到头的后部都有出血的伤痕。画面上患者的头部与测试脑波的仪器、人工呼吸器相连,身体的其它部位没有伤迹,从体格上看是位宽肩、厚胸、特别健壮的年青人。这就是堀内曾向五须田讲过的那位用急救车运来的患者,是位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名叫濑川聪。
画面上出现了患者的心电图和平直的脑波图的照片。
“此时,我们深知A、B两名患者都已面临死亡,但双方中有一个存在着活下去的可能性。在确认双方血型一致等情况下,我们决定对他们实施相应的‘手术’,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当天晚上10点20分,急救车将他们运到了大学医院的急救中心。患者直接运到了手术室。我们首先对他们进行了血液和HLA抗原的检查,幸好两人的HLA抗原体一致,双方的组织适合性完全适用。于是,便投入了免疫抑制剂。11时整,‘手术’开始。对A的‘手术’,参与人员由脑外科医生两名、血管外科医生一名和麻醉师一名组成。对B的‘手术’同样也是由外科医生两名、血管外科医生一名和麻醉师一名组成。这里所说的麻醉师是两名患者共用的。两名患者全都安装上了脑电波测定装置。不仅如此,还都安装上人工呼吸器后进行了全身麻醉,对A还不停地继续输血。接下来,同时将两者颈部的第五根颈椎平行切开。”这时,会场上的气氛不觉间被吉开教授所说的内容搞得紧张起来。
吉开的讲演过程中从一开始就以幻灯片为图例,随着画面的更换,解说也进行着介绍,这些图像大多为照片。
画面上出现了人头部的侧面,为血管和神经配置的红线谱也在其中,这是第五颈椎的水平切面,从这里能见到喉管。这正是两位患者的头与身体切断的位置。
“切开皮肤后,可以见到两侧颈的两条动脉、两条静脉和两条椎骨动脉。把带有患者A的头的两条颈动脉、两条颈静脉、两条椎骨动脉与带有患者B身体所有的六条血管相互接通,同时还要插上约一米左右长的胶皮管接上人工的心肺。”
再一次出现了照片,但这个画面只不过闪现了一下。看得出来,“手术”顺利进行着。
两名患者的手术台相距约一米。百合泽的颈部切开后,暴露出来的血管连接上了数条胶管,这些胶管向另一个手术台延伸,接在了切开颈的濑川的身体上。然后,将两人的手术台慢慢靠近。可以看到,那切开的颈的侧面并没有流血。
当这个画面出现时,吉开让这个画面定了格,因为这是“手术”的关键。在这里采用胶管连接是为了确保患者A的头部在与患者B的身体相接中的血液循环。
从画面上看,百合泽的头与濑川的身体的血液循环成了事实,从透明的胶管里已经看得出有鲜红的血色。
“生命维持的基本原则就是要保证血液的畅通。对于后面的‘手术’并不需急于求成。首先,将两名患者各自颈部的周边肌肉切开。接着,将其它的血管,如自律神经、末稍神经、食道、气管等切断。把这些直径约五毫米的血管用钳子夹住,再进行缝合。细小的血管则用电凝固法来止血。最后是在第五六颈椎间把颈椎分离。颈髓切断,瞬间将患者A的头颅与患者B的身体相接。”画面变了。
会场上一片惊讶!画面上是完全没有改变的百合泽的脸,身体则是濑川那健壮的躯体,他们之间是分离的,是用数条胶管相接着,马上就要将他们合为一体了。
这是“新人”的诞生,是用尸骸变成的一个人的头和身体。面对这个现实,在场的人不能不感到惊奇。同时,五须田也不禁叹息起来:就是这样外形接合之后又把濑川的“遗体”运回了大矢外科的吧……!
吉开教授提高了嗓门大声地做着下面的介绍:
“颈椎的中枢神经是不可能缝合的,颈髓的接合也同样没有什么良策。所以,接合颈髓时,我们采用钢丝将颈椎固定。”画面上出现了颈椎也就是颈的脊椎骨的重合场面,是通过打孔用钢丝来固定的。血管以外的其它相应的部位相接结束后,将患者A头颅两侧的两条颈动脉、两条颈静脉、两条椎骨动脉与患者B的相应的血管进行缝合,缝合前取出代替血管相通的胶皮管。这时,可以清楚地见到管子里遗留下来的血迹。“接着,进行了食管、气管的缝合。缝合完毕后,开始用显微镜操作。在显微镜下,把通过颈部连接自律神经、末稍神经所用的钳子去掉,进行血管缝合、皮肤缝合。‘手术’是5月29日下午3点零5分结束的,共进行了大约十六个小时。”
介绍到这里的吉开教授放松了一下双肩,吸了口气,静静地观察会场里兴奋听众们的反应。他从容地从衣服口袋里取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然后他又重新振作了一下精神后接着说:“下面是患者A‘手术’后的护理。‘手术’后为了确保呼吸和心脏机能呈比较稳定的状态,对其连续使用了人工呼吸器,并仍旧坚持进行输液,所输的是与‘手术’前相同的免疫抑制剂……”画面上出现了“手术”后的检查数据,主要是反应心电图、呼吸、脉搏、血压等方面的。
“手术”后的第五天开始进行营养液补充,也就是通过鼻孔导入营养液。
两周后,患者的自发呼吸已经明显好转,但仍旧需使用人工呼吸器。
第三周,在人工呼吸器的协助下,患者有了恢复意识的征兆,即手脚的肌肉开始有反应。
25天后,在没有人工呼吸器的情况下,患者已能够独立地自发呼吸。意识也逐步地恢复。在康复医生的配合下,开始进行四肢的康复训练。
这期间,患者的脸和颈部出现了红肿,这是软组织的抗体反应。为此,又连续使用了免疫抑制剂。二周后,基本消除了浮肿。
画面上出现了由于抗体引起的浮肿情景。
听完这平淡介绍的五须田,很想看看“手术”后的百合泽将会成为什么样子。
“手术”后的40天,患者的意识开始向正常状态恢复。当向患者提问时,他可以用点头或摇头表示肯定或否定了。这就说明患者已经能够对语言有所理解。但是,患者脸部受过伤的皮肤出现了收缩现象。为了使患者能够自己说出话来,在这期间开始加强对患者的语言训练。手术两个月后,语言障碍并没有完全消失,患者只是已能够与人进行某种程度的交谈了。身体状态经过调整顺利地得到了恢复,已能够坐在轮椅上了。
刚才定格的画面又换成了新的图片。正像五须田早就预料的那样,出现了坐在轮椅上的百合泽。只见他身穿薄薄的睡衣,颈部绕着绷带,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满面红光的脸颊上,但整个人显得死气沉沉。
轮椅的右侧站着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他正握着百合泽的左手。百合泽面无表情,深陷的双眼毫无神采,显得格外地呆板。
五须田看到这个画面不觉感到茫然。
“在此期间,为了早日使患者能够独立地行走,进行了细致的康复训练。为了便于出院后的管理,将患者转到了他家附近的医院。三个月过后,出现了好兆头,患者的身体开始出汗,还有了眼泪等分泌物。我们认为这是植物神经恢复了的显著表现。并且,患者已经可以自己进食了。尽管这样,我们仍旧继续用鼻饲补充营养的方法。虽然患者已经能够自由地发出许多的音来,但是语言障碍还依然存在。患者已能自己排尿,但是有时还需要别人的帮助。由于考虑到患者本人和家属都强烈希望出院,于是,在‘手术’后100天,也就是9月7日,将患者送回了他自己的家。回家后,每天仍旧有医生前去会诊。患者仍然要使用免疫抑制剂和通过鼻饲补充营养,并进行康复方面的训练。”
新的画面出现了。仍旧是坐在轮椅上的百合泽,这次身穿的是黑色的和..服,脖子上围着带条纹的围巾。这好像是出院后前去他家会诊的医生拍摄的照片吧?这张照片上的百合泽与前一张相比已不那么像是病人了。
可以看到他那浓眉、高鼻梁的脸和健壮的身体,但他那浓眉下的目光没有什么生气,是一种十分悲哀的样子。
据报道,他是被他过去的弟子用匕首砍伤的,已经到了无法抢救的地步,只有用那种“手术”才能延长生命。对于他来说,置换上那青年人的身躯后,他的生命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变化。然而,只要想想过去发生的一切,就不难理解为何照片上的百合泽表现的是极度的疲惫和不知所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
“患者的身体恢复得十分顺利,所以,我们逐步地减少鼻饲营养的输入,最后终于停止了。他已经能自己摄取食物了,手、脚的反应也有了明显的变化。这可以看作是由于中枢神经再生才能够达到这么快的恢复。然而,事与愿违,手术过后的第145天,也就是10月22日的早晨,他因突发性的发烧和呼吸不稳病倒了,并于当天午夜零点35分心脏停止了跳动。虽然在此之前我们进行了全力抢救,但是仍然无济于事,终于没能使他逃脱死亡的厄运。对死亡的诊断,我们认为主要原因是急性肺炎,这使我们不得不考虑到是免疫抑制剂的副作用。我们对患者的尸体做了病理解剖,其结果证实血管机能的恢复和神经的接合都十分成功,特别是中枢神经的再生也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
这时台上的屏幕上出现了由显微镜拍摄的特写镜头。听众们的称赞使整个会场沸腾了。
“以上所介绍的病例,是由于大量的免疫抑制剂导致了副作用,引发了治愈不及的肺炎,这确实是令人遗憾的事。”吉开低声做着补充,“这也许只是个表面现象。”说到这里,他又拿起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他作的这个发言在中途一直没有休息,此时他直了一下腰,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是因为刚才的发言已经比事先预想的超过了半分钟。
“接下来,我向诸位介绍第二例‘手术’。这是将一名肝癌患者的头颅移植到一位由于脑出血后遗症已成了‘植物状态’的患者的身体上。这也是在第五条颈椎上做的全置换‘手术’。患者C,64岁,男性,身高1.64米。今年6月上旬,经过M大学附属医院内科的精密检查,C被确诊为肝癌,于6月14日住院。患者的肝脏部位已经有了大量的癌细胞,而且癌细胞正继续向身体的各部位扩散,只是还没有扩散到头部。”
画面上出现了患者C的照片。他有一张灰瘦的脸和胀得很厉害的腹部。从那阴惨腊黄的皮肤上可以看出这是位临近死期的患者,只是从那无神的眼睛的转动上才能看出是个活人。他是M市经营建筑和最大饭店的公司的经理,叫多贺谷德七。关于这一点,五须田是从堀内那里知道的。接着,画面上出现了X光的照片,以向听众介绍患者癌扩散的情况。
“患者D,56岁,男性,身高1.72米。7月21日,D因脑出血住进了同病院急救医疗中心。入院后使用了人工呼吸器,这是因为他已经转入了‘植物状态’而无法自行地进行呼吸。大约60天后病情有所稳定,但10月1日的夜间2点,由于气管异物出现了堵塞,心脏停止跳动。经过抢救,心脏恢复了跳动,于是,又切开了气管安装了人工呼吸器。但是,脑电波出现了直线,瞳孔也扩散了,对光的反应也消失了,这是明显地进入了脑坏死状态。”
画面上出现了脑波测定的镜头及用人工呼吸器、心电图等仪器抢救躺在病床上的男性患者的镜头。这位患者五须田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但他知道,这不就是典代向他提到的小森贞利吗?关于她对“安乐死”表示出的疑惑,只有在这次“手术”里才能真相大白了吧……
“在那之后,我们对患者C与D的血型和HLA抗原进行了化验分析。为了能取得一致意见,初次就两者的头颅全置换‘手术’的可能性进行了讨论。经过反复地研究和论证,我们认为该‘手术’的双方相适应。在患者D脑死后的48小时内,C与D的家属达成了协议。C的妻子和长子迫切地要求实施该‘手术’,而D的长子夫妇也有让D死亡后使其身体继续生存的愿望。由于有关患者的家属的通情达理,促使我们决定了对C与D两位患者施行‘手术’。10月3日下午7点,手术开始——”
画面上出现了参加“手术”的人名单,其人员与上次完全一样。所不同的是,“手术”中的照片要多于上一次。这可能是因为有上一次的经验,准备工作要充分得多。
多贺谷的主血管及各支血管扎紧后的头颅与小森的切断头颅的身体进行接合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这时,场内出现一片喧哗。
“——10月4日上午11时40分,‘手术’结束,用了大约十五个小时。这是‘手术’后第60天。在这期间一切顺利。人工呼吸器在‘手术’后一个月已经停止了使用,患者已经平稳地进行自发呼吸了。鼻饲营养与免疫抑制剂的共用与前一次相同。一个月后,患者出现了脸和颈的红肿。为此,逐步地减少了免疫抑制剂的剂量。现在,患者的意识已经恢复到‘手术’前的水平,语言能力的恢复更是令人吃惊,已经能够凭借自己的意识来讲话了。四肢的恢复不如前一次的患者,这可能是由于提供身体者在‘手术’前的60天里完全处于昏睡状态的影响吧!不过,这也会慢慢地出现转机的。至于手脚的感觉,我们认为中枢神经有再生的征兆。今后,我们还将对病人的康复情况进行慎重地观察。”
画面上出现了多贺谷插着鼻管躺在病床上的照片。
“图片的介绍就到这里,非常感谢!”话音刚落,会场的灯亮了。吉开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向台下的听众看去。
“通过上面所介绍的两个病例,可以表明,脑自身并不存在抗体。所以脑移植比人体内脏的移植要容易。现在,还存在着一个最大的问题,这就是中枢神经的再生。就患者A而言,若是按照他手术后康复的速度,那他的身体运动机能是能在正常状态下得到全面恢复的,我们估计这用不了多少时间。遗憾的是,在‘手术’后的147天,他忽然死亡。这使我们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患者C的术后恢复情况上了。关于头颅的全置换手术,我们曾在过去的学会上发表过动物的试验情况。在美国和苏联也曾有过对猴子进行手术后又幸存了半年的报告。然而,应用于人的临床,我感觉这在世界上还是首例。众所周知,将抗体和抑制的有效开发应用于中枢神经的再生,这在世界各国也只不过刚刚起步。这次的‘手术’就能够对此问题进行全面有效的说明。头颅置换‘手术’是在两位患者的家属达成共识的基础上才能得以实施的。这是为了延长生命所采用的一种手段。就现阶段来说,若手术双方条件符合的话,至少能够保持五个月以上的生命,我所介绍的病例就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不过,在将来,若是头颅全置换‘手术’普遍应用的话,那就要像现在的美国有关内脏器官移植制度一样,每个人在出生时就将自己的免疫特征进行检查,并形成制度地记录下来。要是有这样的资料的话,遇到紧急时刻,头颅与相适应的身体的脑死者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可以找到,其效果就不必多说了。我们所进行的‘手术’不仅只限于病理学方面,还涉及对人的定义等等——而且,还有着许多未能解决的疑难问题,这里指的是社会以及道德方面的问题,特别是从法律观点来讲,怎样才能够得到充分的理解。”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我们首先是以临床病例证实了可能性,也就是初次作为现实问题提了出来。这也就成了将来人类的新的课题。就社会的责任来说,首先就需公正地并且一致地对生命充满信心地来对待我们所进行的‘手术’。我们期待着学会和整个社会的评价。”吉开讲完后面向在场的听众鞠躬行礼。不知为什么,会场上有一种令人感到异乎寻常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会场里响起了并不热烈的掌声,摄影记者也从台上走了下来。五须田想起堀内教授曾经讲过,对于吉开教授的学术报告,社会上自会有所评判。
对于五须田来说,他对吉开的发言一时也很难做出什么评论。这也许是因为它暗示着人类未来的命运吧。
03
吉开专太郎在日本脑神经外科学会上做的特别讲演,通过新闻媒界的公开发表,立刻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关注。学者、法律学家、宗教界、评论家纷纷对此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会议结束后,在吉开返回M市的第二天下午,M大的记者俱乐部在大学的礼堂主办了记者招待会。参加者大多为各报的科学部的记者,东京报社社会部的记者也闻声赶来了。出席这次会议的,包括摄影记者在内,大约为一百五十多人。
记者们向吉开提出了各方面的问题。
“教授所进行的动物试验若是与国外相同的话,那么,您所得到的有关数据一定是受益于他们了吧!这次进行的临床应用,就‘手术’而言,您是否曾考虑过道德方面的事?”
“关于对试验的评价,我想是因人而异的。”吉开教授镇静自若地用十分简练的语言巧妙地回答。他说完后,又等待着下一个提问。
“既然从脊髓部位被切断的中枢神经在过去被认为是无法再生的,现在从理论上讲却已经可以承认其再生的可能性了,但是,在目前尚无法确切地证实这类患者手术后的机体恢复水平的情况下,这次的‘手术’是否有些为时过早了呢?”
“对我们来说,我们是在确信中枢神经再生的可能性的前提下才实施这种‘手术’的。”
“这次您所做的报告中谈到的第一治疗小组紧急做出决断施行‘手术’时,是否考虑过会与法律相抵触的问题?比如,当时选择的是本人已经丧失意识、身份不明的男青年来提供身体,也就是说你们自认为这样做是合法的喽?”
“关于这一点,我看还是等待专家来进行裁决如何?不过,我们已在第二例‘手术’前考虑到了法律方面的问题。身体提供者是位‘植物状态’的患者;在‘手术’前对他的脑电波已经有了48小时以上的检查,对于这类病状,他的情况是符合早在1970年脑电波与脑死亡委员会确定的脑死亡的判定基准的条款的。”关于“死亡的判定”的问题基本上没有准确的标准,人的死究竟应如何判定呢?是脑死或心脏死,要么就是两者兼备的,这一点还没有法制化,全体国民也没有个固定的说词。
“我认为应尽早将对死的判定法制化。”一位列席会议的著名医学评论家插话道。
“大家都听过试管婴儿的事,这在研究初期也遭到人们纷纷议论,特别是从伦理方面的攻击令研究者感到难堪。但就是这样,当这项研究成果获得成功,人们见到健康的试管婴儿诞生后,指责变成了赞许,过去的偏见发生了180°的大转变,引起了社会的欢迎。过去关于其它内脏器官移植的争论不仅只限于医学界,支持者也是分为几派的,而这些现在也已得到了认可。这次头颅全置换的成功,教授您是否也曾想过同样地需要人们支持?”藏书网
听到这话,吉开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又审慎地说:“我认为这也取决于这类患者日后的康复情况。”
又有一位记者提问:“教授的课题组认为人的生命根源是大脑,也就是说,人的存在即是大脑的存在……?”
“众所周知,脑移植的先驱者美国的波瓦依多曾经说过,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支配人生的并不是心脏,也不是除脑以外的其它器官。对于心脏等器官,完全可以考虑用人工器官来代替,在事实上,这也已成为现代医学的基本理论。”
“不过,人的存在完全可以说是精神性的、哲学性的。即便说是宗教性的,我想这样简单的说法也并不算是过分。对于头颅全置换手术后活下来的那位幸运者,我们该着重说他的脑部还是身体部分呢?进而言之,他作为人的灵魂不将成为大问题吗?”
“这个问题我是无法回答的。”
“教授在讲演中曾说,抗体与中枢神经的再生的解决方法是指日可待,那么,如果头颅全置换手术获得成功的话,经过手术的人就可以多活上二三十年了,这也许就成了人生的新的起点。到那时会不会对社会构成诱发的危险呢?这自然地会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
“比如说脑死者的身体会不会成为金钱的交易?”
“伴随着医学的发展和日益增多的‘植物状态’患者的脑死,他们会不会被他人考虑为移植头颅术的身体的主要提供来源呢?”
“若有意外情况发生,把健康的人杀死,将其头下的身体进行移植犯罪,我想,这类的事也会随之而来的吧!”
“确切地说,这种潜在的危险是不能否定的。在全社会还没有完全认清医学发展前景的今天,为了防止将头颅全置换手术说得一无是处,我们在手术时要脚踏实地地树立‘公正’的基本原则,这就是我们的目标。”吉开教授到目前为止一直态度平静,并没有用尖锐的语言来反击记者们攻击性的提问。
然而,最后,当被问到“对于人的肉体的支配行为,您是如何看待的”这个问题时,吉开教授那张优雅端庄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微笑,眼眸里闪着迎战似的目光回答了这一质问。
“如果以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待这件事,那么反对者会占有一定的优势吧!不过,对于人们来说,身边最亲近的人莫过于自己的丈夫、妻子和孩子,请试想假设诸位在他们面临死亡的危险时,会怎样做?若仅仅是身体因病或意外地受到伤害而面临死亡,却又可以通过与健康身体的嫁接让最亲近的人的头脑和精神免于死亡时,如果我问大家,我想可能大家的答案是一样的吧。相反,对于身体无伤而脑死者来说,至少也希望他的肉体还在继续生存,这不也是自然流露的感情吗?头颅全置换手术之事,原本就是忠实于人类的自身愿望的,即使这种手术会被看作是超越人类领域的出格行为……”
第十一章 魂的墓标
01
12月11日,快到下午3点了——新东方饭店笼罩着从未有过的异常气氛。
此时还没到停止营业的时间,但却是比较空闲的时间,会议大厅里聚集着许多员工。在这里的不仅仅是公司的重要职员,而且还有许多暂时离开工作岗位的一般职员。通知他们放下手里工作的则是经理的儿子多贺谷德一郎专务董事。
“本该是经理亲自来训话的呀!”绀野副经理急躁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闹钟大声喊着。
“经理不会亲自来的,今天播放的是他的录音。”中西秘书在一旁说。
“这个我知道,不过,这真是经理本人的录音吗?”
“这个吗……不过这录音带是要放给全体人员听的呀,如果偷梁换柱的话,一旦被大家听出来岂不是更吓人?反而会欲盖弥彰。”
3点一到,员工们就要去听经理的录音了。多贺谷德七经理因患慢性肝炎,于6月至今一直住在大学医院。前一时期有传闻说,经理再也回不来了。然而,经过10月初的“手术”,经理的病有了转机,过不了多久就要出院了。
这消息是从专务董事那里传出来的。为了向全体人员证实这个消息的准确性,所以,就召来全体人员,让他们听听经理的录音。不过,这些都是表面的现象。实际上,身患肝癌的经理做了头颅全置换“手术”之事,公司的人们也已略知一二。有关“手术”的情况在报刊上也曾有过报道,只不过没有写上经理的名字罢了。这些情况,绀野副经理早就通过国立大学的关系了解到了。头颅全置换“手术”公开报道后,绀野立刻就想到了受术者是多贺谷经理。
经理的“手术”之事在副经理周围广为传播,大家众说纷纭。“手术”后的情况还无人知晓,这是因为经理除他的妻子和儿子以外,其他人一概不见。新闻记者们也只是凭着他们的直观来进行猜测的。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要在公司内播放经理的录音,这就更使饭店员工笼罩在紧张与好奇混杂的异常气氛中。
“刚才听专务讲这次放的录音只是简短的寒暄,总之是想要告诉大家,经理自己仍旧健康地活着,并且为了新馆的落成,不久将会回来的。这些话不仅要对外界讲,还要告诉公司内的全体员工……”中西这样说道。
现在的新东方饭店内部已分裂成了经理和副经理派。两派势不两立。由于传说经理身患不治之症的肝癌,经理派有所动摇,纷纷投向了副经理。对此经理和专务对公司内的情况非常担忧,于是,他们用经理尚健在的消息稳定社内的人心,来避免分裂的局面。自从头颅全置换“手术”公开后,经理派更是急于平息事态了。
“经理能否回来,还得取决于他的意识的恢复程度,现在他只不过是能够说话而已吧。”
“现在,他已经开始了坐在轮椅上的康复训练了,这是报纸上报道过的。”
“既然是这样……光是听听病人的寒暄,那又能说明什么呢?”绀野用他那特有的鼻音嘲笑地说。
“不管怎么样,只要运动机能能再生,就有自由活动的可能性。”
“那将成何体统——不过,即使能够康复,原来的经理不也是只剩个脑袋而已了吗?”
“啊!可不是嘛!”
“这可不是原来的经理了。”
“这……”
“退一万步说,同样的一个人,换上了别人的身体,只有脑袋是他自己的,还能在周围的人中间找回以往的神威吗?”
“……”
中西用他那狡黠的眼睛向窗外望去。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向副经理讲了这样一个奇谈怪论。
“还不能这样断言。大京银行的董事长因患脑溢血病倒了以后,不还是坐在轮椅上进行工作……”
“这个吗,此事与它根本不同。”
“这个,我想,也确实是有所不同……不过,这可以解释为经营者的工作机能是靠头脑……”
“仅靠脑袋就够了吗?”
“对于企业来说,这也可算是一种象征性的存在吧……”
“那也就是说,只要脑袋还是自己的就行喽?”绀野将同样的话反复地念叨着,不觉有些动摇了似地,用手指轻抹了一下下颚。
“副经理,到3点了。”
“噢……”绀野的脸上显露出纷乱的神色,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尽管他一再嘲笑这种录音不值一听,但也还是不能不听呀!
02
下了公共汽车以后,通往灵园的是条铺满碎石的小路,路的两旁是郁郁葱葱的褐色树叶的山毛榉树。
在路边山毛榉的外侧,有几处石材店和花店,然而,路却显得宽了,大概是由于山毛榉树高高耸立的原因吧。在它的衬托下,这些店铺看上去就令人感到那么的玲珑可爱。
虽然午后4点钟的太阳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但穿过树干和树梢的光线仍投射在小路上,描绘出淡淡的树影。由于风吹的原因,这些树影在不停地晃动着。虽然刚刚入冬,人们却感受到了冬天将至的寒冷气象。随99lib?着树枝的摇动,枯萎而干卷起来的榉树叶不时地从树枝上飘落到地面。看着这些树叶飞舞着从树枝上飘落下来,泷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头顶的树枝。树梢的上方已经是千层流云与蓝天构成的初冬天空了。
不久,泷子便看到了屹立在小路中央的一组闪烁着光泽的褐色大理石的石块组成的假山,假山的中央镶嵌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小樱灵园”四个长方形的字体。
假山的前面是灵园,在出入口的斜面上可以看到墓碑群。
杉乃井泷子又一次站住了,以确认一下铜牌上的字。这里是M市北部最大的市营墓地,泷子以前就知道这里。这次来这里是参拜谁的墓地?现在的她也已说不准了。
到了入口处,泷子站在那里,一种莫名的对逝去亲人的怀念之情不知不觉涌上心头。自己的脚步不是已把自己引到这块葬着濑川的墓地里来了吗?
泷子手捧着一束菊花,迎着风,绕过假山,进入了灵园。一条狭窄的小路笔直地向前方延伸着,从这里可以看到白塔,路旁的山毛榉树却看不到了,代替它的是樱树。这里的樱树是一排排的,成了整个灵园中唯一的树种。也许这个灵园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吧!春季,当这里的樱花开满整个灵园的时候,该是多么的绚丽呀!可如今它们却都成了裸树,满地散落的枯叶随着吹来的强劲的冷风四处飞舞,成了这里新的景观。那些随风哗哗作响的干树叶追踪着泷子的足迹。
“像这样通风而宽阔的山丘地,正适合做濑川的墓……”泷子不知怎么会有这种感受。若想看濑川的墓地的话,早在5月底,也就是他遇难后,去他的家乡就可以参拜了,可当时的泷子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去,她总觉得濑川没有死,他还活着。
这一次,他真的死了,这是泷子内心的感受。当她从报纸上看到百合泽的讣告后,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百合泽的死”使濑川健壮的肉体也将同时在这个世上消失。突然袭来的失落感如同在心中突然开出了一个大洞似地,使她变得那么的空虚、悲哀,使坐在椅子上的她完全呆若木鸡般地站也站不起来了。
“我爱濑川,仅仅是肉体,为什么只是肉体?这是为什么?”泷子反复地这样想。走到了距白塔约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泷子放慢了脚步,从挎在手腕上的小挎包里取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她又打开了笔记本查找起来。
“百合泽家族之墓”的位置在塔前左边第二条路,走不远即向右拐。泷子按照笔记本中的记录向前走。
这坟墓的位置是前天通过往百合泽家打电话问到的。告诉泷子这个地点的是百合泽的弟子。他说,在百合泽死后的第49天,也就是12月1日,将百合泽的骨灰葬入到了他家的祖坟里——小樱灵园。当泷子问起苑子夫人时,对方没有回答就把电话挂上了。
据报纸上说,苑子在百合泽死后,拿着录有百合泽遗言的录音带去警方那里自首,坦白了杀害岛尾是自己所为。不过,在以后的对岛尾死因的调查及验尸报告中,对于岛尾的死并没有定论为由苑子直接所杀,而是说岛尾是自己从房顶上掉落到地上造成死亡。这是因为岛尾误把苑子当成了百合泽,由于恐怖心理所致而坠落下来。
根据现场勘察的结果,岛尾头盖骨骨折,当即死亡。苑子是在他死后用刀子将其手指剁烂的……当泷子看到这些报道时曾在心里想,这也许是苑子按照丈夫的心愿所进行的复仇吧!
11月上旬报纸上也曾有过一条短小的报道,说苑子因伤害死者的遗体而受到了起诉。她现在也许正在拘留所吧。
“现在请让我保持一会儿平静的心情吧……”泷子不觉在心里祈求着。
按记录所示,拐了几个弯儿后便来到了墓地的聚集地。这里分成了不同的区域,一个区域紧接着一个区域。各种石料的墓碑立在这些坟墓前。此时,从西边过来的流云有时也将天空中的太阳遮住,天色就如同黄昏似的。在这个时间来这里的人不会太多,所以泷子才选择了下午4点这个时间来这里的。
小石子铺就的小路缓缓地向山丘的腹地延伸,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只有随风吹来的焚烧落叶的气味从这里飘过。这个环境使泷子的心情异常地平静。所去的墓地要走过一个斜坡。不一会儿,右侧就出现了用白色花岗岩围成的石栏,还有用黑色发光的花岗岩制成的拱形门。
“百合泽家族之墓”几个字刻在拱形门的上方。
门的两侧分别种着红松和椿树,白椿树上还盛开着白色的小花,后面还植着低矮的罗汉松,出入这里很方便。里面的空地自然不甚宽阔,但是却令人感到这是块典雅而卓有情调的墓地。
不知过了多久,泷子仁立在墓前,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然后,泷子蹲下身来,将携带的花束和香放在墓前,并点着了香,那细细的轻烟顿时被冷风吹乱了。
当泷子的手放在墓石上时,她感到了一种意外的温暖。可能是一天的风吹日晒使其注入了阳光的热量的缘故吧!
“濑川君!”泷子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阿聪!你在这里……”
“在这儿,安眠吧!……”这完全是发自泷子内心的话。温暖的墓石就如同濑川的体温,他那经过火化的骨灰就埋在这里,而正是他的肉体,对于泷子而言,象征着他过去的存在,同时也是他灵魂的住所。
泷子闭上眼睛,将手贴在了墓石上。自己还会经常来这里扫墓的吧。
“濑川,你在这里安息吧!”泷子心想,她将把发生的这一切牢记心中,这既是为了死去的濑川,也是为了她自己。
03
与泷子一样的轻轻的脚步声踏上了灵园的小路。右手拎着水桶、左手抱着一束上坟用的小白花和一束香的典代,一边查找着路旁的墓碑,一边慢慢地向前走着。这是一段并不太陡的上坡路。哥哥说父亲的坟在快到山顶的一个很美的地方,这就是说,还得向上走一段山路。
以这里的风景而言,小森家的墓地就显得有些寒酸了。小森家的墓地以前是在这个灵园的入口处向右,是与现在要去的方向正相反的下坡,在山丘的半山腰,是太阳照不到的阴面,在那里排列着大致相同的小小的墓碑。
但相比之下,这里的墓地是一个接一个地分成了各自的区域,墓碑也有着各自的特色,这也算得上是大饱眼福了吧。这里阳光充足,通风又好,也算是给故去的人最后的安慰吧!自上周的12月8日星期六晚上起的一周之内,典代就父亲的“手术”一事的种种传闻,多次从高知给M市的哥哥利幸打电话进行询问。父亲贞利于10月4日在M市大学医院里去世。典代是5日上午才得到父亲故去的消息的。
她匆匆赶到M市,参加了父亲的葬礼。7天以后,也就是12日,典代拜访了五须田律师。当天的下午她就乘飞机返回了高知。
拜访律师的原因,主要是对父亲的死有许多疑点,这些对于典代来说并非是精神过敏,她是在与这位别具风格的老年律师探讨父亲的死因及安乐死的可能性,因为此事留下了各种疑点。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而取证也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律师向典代做了细致的解释说明。这对于急于解开疑点的典代也算是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吧。
为什么哥哥利幸不马上将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典代?还有遗体上的脚为什么有了变化?对典代来说这些都成了难以解开的谜,而只要谜不解开,典代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返回高知的。
按宗教教规,骨灰安放仪式是在父亲去世的35天举行的,即11月7日。
典代再一次带着儿子阿晃来到了M市。就在典代返回高知后的11月中旬,报纸上报道了M大医学部召开紧急教授会,就M大医学部进行人体试验之事进行讨论的消息。这件事引起了典代的注意,使她对于这一类的报道格外地关注。
12月14日,东京召开了日本脑神经外科学会的年会,首次披露了M大脑神经外科的吉开教授及他所领导的课题小组所进行的两例“手术”的内幕。
第二天,报刊上及电视上都对吉开教授在学会中的讲演内容做了报道。
在这些报道中都没有公开被做“手术”的人的名字。典代对这件事不能不产生怀疑,于是,她给哥哥利幸打了电话进行询问。最初对此事含糊其辞的哥哥这次不再隐瞒地承认了事实。典代本想立刻去M市,怎奈丈夫出差不在家,自己又因孩子不能动身。那个出生99lib.不久的孩子已于10月20日痊愈出院,婆婆在那以后己返回了东京。
典代只好等到周末,也就是15日星期六这一天。她把孩子们托给丈夫,只身一人乘早上的飞机去了M市。临行前,对外公格外喜欢的阿晃,可能是有什么预感,说什么也要跟着来。典代在安抚他的时候,发现这个上二年级的阿晃对外公遗体的变化充满了恐怖感。
利幸在M市的住家,在父亲死后,经过内部改造,已把父亲的寝室拆除,与过去的门厅连在了一起,成了西式的大门厅了。
利幸平淡地把父亲“手术”的经过向典代做了叙述。他那无表情的、平铺直叙的介绍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手术”最初是佃副教授在9日也就是典代初次来探望病中的父亲时提出的。佃副教授说父亲是“植物状态”患者,就病情而论,脑电波已经平直,只靠人工呼吸器来维持心脏的跳动。这种病很适用于“头颅全置换手术”。
根据当时的测定,10月1日清晨2点钟过后,患者贞利已陷于脑完全坏死状态。佃副教授把利幸叫到一个房间,再一次提出“手术”一事,并对利幸讲,另一位做“手术”的患者是位肝癌病人。对于贞利的病况,结果必然是脑坏死状态,若利幸清楚这一点的话,能否同意让他们来实施这一“手术”。若是可以的话,还需要与有关的亲属进行协商。
贞利的脑电波就这样持续了两天。在医院里已经看护父亲两天的利幸,于10月3日的上午又一次被吉开教授和佃副教授找去。这次要求他对“手术”一事做出明确答复。由于利幸当时没有完全地做出否定的答复,吉开便叫来了那位饭店老板的妻子和任专务董事的儿子一同恳求利幸……
“这样下去,爸爸的心脏也会停止跳动的,也就是会死的……与其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他的身体还保留在人间,我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答应的……”利幸对刚才所说的事进行着补充说明,“当时我若与你商量,也许你会反对的……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你啦。”利幸眯着眼说。
典代听了利幸的话,如同受了可怕的打击。她现在特别想看看父亲的墓地,只有在父亲的墓前与父亲进行无言的交流,也许才能够调理自己不平静的心。
“原来的墓地在非常狭窄的地方,地势又低又不朝阳,所以我选了新的地方,接近山丘的顶部,是个很好的地方。”典代听到利幸的话,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
现在天色还不算晚,一定得去参拜一下父亲的墓地。典代此时又想起了父亲的养育之恩,更坚定了去参拜父亲墓地的决心。
上坡路向前方延伸,这时典代正走在陡面上,路的两侧是尤如成块的稻田似的成片的墓地。这片墓地是新开的,区域划分的十分整齐,华丽的墓碑立在各自的区域内。在灵园的山丘上可以看到周围的景致,栗树和枞树屹立在山丘的顶上,这些树的背后是连成片的树林。左边的用新的白色石头围成的墓地进入了典代的眼帘,这使典代不觉一惊。在这宽绰的区域里配植着松树、红叶、百日红等树木,中央耸立着一块略带粉红色的墓碑,上面写着“小森家族之墓”。
典代读着那上面的字时猛然想起来,这墓上的碑文与哥哥说的一致,那这就是父亲的墓地了吧!
台阶的正面有用黄铜制成的门扉,那里有个放名片的小盒子。淡红色的漂亮的墓石无论是高和宽都比过去的墓石大出三倍多……
典代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把水桶放在了脚边,走到墓碑前,又将带来的白色的小花的花束小心翼翼地放在那里。这时的典代显出十分虚弱的样子。
典代闭上眼睛,合上了手掌。
“爸爸……”典代在心里呼唤着父亲。若是往常,她便会感到父亲的笑脸正浮现在自己眼前,而耳边又仿佛听见父亲那温和的语声。自从在父亲去世七天以后拜访过律师,典代的心情曾一时恢复了平静,而此时,她又开始了与父亲的“心灵对话”。就像在那些与处于昏睡状态的父亲相伴的日子里一样,她进行着与父亲的“心灵对话”。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典代怎样呼唤,父亲却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典代想这也许是因为自己心神不定的缘故吧。
“爸爸,你到底在哪儿啊?”话一出口,典代便热泪横流,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名暗火。哥哥利幸那装修一新的宅院和这块奢华的墓地究竟意味着什么?虽然还不能确定这中间有什么“默契”,但可以想象,这一切难道不正是作为对父亲身体进行实验的一种补偿行为吗……?竟可以有这样的事!在这个由人组成的社会里……!
典代记得哥哥利幸曾反问过她:“你不是也曾说过‘只要父亲那温暖的、一息尚存的身体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的心便有了依托’这样的话吗?”是的,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是指父亲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不失去任何为人尊严的存在啊!不知现在父亲的灵魂是否已经得以安息……
“爸爸,你在哪里啊?”典代的目光从墓志铭移向天空,那些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而显得奇形怪状的流云此刻沐着夕阳,似乎正在向人们展现一个光怪陆离、深不可测的世界。
狂风好似吹开了苍穹的门扉,而此时,典代仿佛看到父亲的背影正被一种巨大的引力吸进门里那片黑洞洞的世界……决不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了!典代在心里狂喊。
为此,自己的心中将永远地铭记住这道——风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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