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逆光异闻录》 楔子 明宪宗曾言,“三代之后,治功莫盛于唐,而唐三百年间,莫若贞观之盛世。” 盛唐时节,偶有皇城大典,彼时天光乍现,仿若仙神降临,坊间流有怪力乱神之说。而自三代消亡,繁盛淡去,奇异怪谈仍留于市井之间,却再无妖魔传说,人人皆为子不语。 这京城坊间来了一位号称柳泉居士故交的说书先生,原是在那堂子里教小孩开心,先生讲得惟妙惟肖,真像是见到了那志怪传奇本身似的。凑热闹的人多了,连那路过村民都要歇脚此地听上一段才满意离开。霎时间名声大噪,被请去了场里当起当家台柱,这身上没个三瓜俩枣都见不到先生趣味横生的表演戏言。 饶是城中达官贵族早已听腻了水浒西游,对那金戈铁马战赤壁也早早失了兴致,这偶然听闻民间鬼狐传奇,倒是被抓住了心肝,勾了魂儿地想进入那个故事中去。 弘晈第一次见到那先生时是被弘暾骗过去的,他性子僻静,不喜闻那怪力乱神,也没这凑热闹的热切,然而几个兄弟却是好奇得很。这厢怡亲王不许他们去那坊子里胡混,言语这贝勒皇嗣怎能与无大志者混为一谈,那厢反而激起了几个孩童的兴趣,自己去犯还底气不足,愣是要把这生性乖巧的人也拐带出来,一起受罚也可分摊些许。 先生长衫折扇,醒木一拍显得极为气派,弘晈心里肃然,不像是其他几兄弟暗暗碎嘴,只是静静听着。 今日先生讲的,便是那柳泉居士笔下的聂小倩与宁采臣之事。 “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拏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 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 话毙,扇收,醒木清脆拍于桌面上,众人瞬间一片哗然。 听久了那苏妲己妖媚众生,迷惑纣王致商朝毁灭,金羽迦楼罗试图想以北海之水淹没西岐,妖物好似天性本恶,领着那生性纯善的凡人进入歧途。却无人记得瞠目细冠红孔雀将周军阻于金鸡岭,还有这倩女幽魂助书生转危为安。 如今先生另辟蹊径,人心叵测,反倒是妖物来得直爽。 “贝勒爷!” 几个兄弟已经嚷嚷着走远了,只有他仍是盯着盏里零落的茶梗,小厮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额头上布着细细密密的汗,“这人要是走丢了,小的脑袋可就不保了啊。” 他苦着一张小脸,弘晈摆摆手却没有即刻起身,看着碎末茶渣尸横杯底,缟素皤然的茉莉残瓣,好似某种凉薄的暗喻,不必细品,苦饮而并无回甘。 “走了。” 抖落衣衫,他刚要迈出步子,余光瞥见那屏风后头似有目光追来。 镂花水仙的画影,那人笑盈盈的,水仙似暗香浮动。 弘晈顿了顿脚步,失神间那人竟对他做起了鬼脸,孩童天性让他觉着有些不爽,低声喝斥“看什么看”,扬起长袖踱步而去。 夕阳陈霞,日头渐渐落下。见到府邸门口刚下的轿头,几个孩子将买的好吃好玩儿藏在随身小厮怀里,相互朗着诗歌往回走,俨然一副与雅俗人士讨论文学系辞的模样。 哪知这刚走入院里,怡亲王已坐于碧绿枝头下静静喝茶,一旁的管家手里拿着戒尺,好似守株待兔的猎户,正端着鸟铳等待着他们乖乖撞上枪口。 弘晈侧目瞧见娘亲兆佳氏在梁子后头揪着手帕,忧心忡忡望着他们,对上目光,他忙露出笑颜,生怕娘亲心疼了又要着急絮叨。 “去哪儿了?” 几个孩子垂着头左看看右瞅瞅,相互捅了捅手臂,弘晈刚想开口,大贝勒已经目光笃定地站了出去,“去流云阁听曲儿了,今日唱关大王独赴单刀——” “跪下!” 话音未落,怡亲王厉声呵斥。大贝勒不待犹豫扑通双膝着地,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听令,见父亲从管家手中接过戒尺,便自觉伸出了手掌。 “那单刀会可有妖狐女鬼救下关大王?” 他扬尺而下,大贝勒吃痛一声,又赶紧咬住嘴唇,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 “年龄不大,倒是听起来人妖殊途的情爱之言了。” 弘晈悄悄抬头,望见父亲眉头紧蹙,一脸怒色。 宫中早早便有言论,“圣祖在热河,偶遣使回宫。王迎问起居,堕马脱胫,强自抑按,仍齐集请安,不自知其足之伤也。”这十三王傲气隐忍,坊间皆留有佳话,连当今圣上都赞叹其“天资高卓,颖悟绝伦”。他悄摸瘪瘪嘴,然人们不知,这亲王惩戒儿子另是威严十足。 下人们的晚饭照吃不误,几个贝勒爷却只有饿肚子的份。 兆佳氏寻来了膏药,待怡亲王闭门入了书房才悄悄来给孩子涂抹。抚着红肿的掌心,弘晈忽而抬头问道,“父亲不许我们去听那先生评书,是因为男女情爱不便入耳吗?” “休得再提那鬼怪先生一事!”兆佳氏急忙捂住他的嘴,往门外憋了一眼,幸亏门下无人经过。 她没有答话,那厢弘暾却是觉着话题有趣,他幽幽道,“还不是妖言惑众,人心不防。”话落便结结实实挨了母亲一掌,吃痛地捂着后背,垂下眸子气鼓鼓地闭了嘴。 “可是妖媚尚且妄图救下人心,而人心却惶惶难测难防。” 话落,弘晈后背也是结实一掌,这心中怨言只好悻悻作罢。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迷。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 第一章 马车叮铃咣啷地驶过城门,车檐上挂着的铜铃磕磕绊绊地响着,带着陈旧颜色的黄铜透了点儿冶艳的青蓝,看起来古色古香,连那铃声也是暗哑了不少,听着带了些哽咽萧瑟的意味。 车内人思绪沉沉,恍然间车轮约是磕上了一块儿小石子,又或是崴进了一处小水洼,急促地颠簸了一下。这么一点小小的凛冽,却在安静的马车里显得格外突兀。无双抱着长剑,抬眼看了看身旁阖着眼眸稍作休息的主子,后者依然是轻轻靠着车身,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好似这番颠簸并未存在,路途仍是长此安稳。 听闻当年怡亲王还是十三爷时候,礼乐射御书数之属,无不精妙入神,为人所莫及,在京城众多舞文弄墨人士中最富才气。然而他淡泊名利,一腔为民,毫无杂念辅佐当今雍正帝,与那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相比较,却是格外洒脱,仿佛一位重情重义的侠客入错了场子。 怡亲王府中的几个贝勒爷,无双认为,最像其父者便是这宁郡王。他这位主子风度气宇皆为不凡,十三爷的文武才华,他皆受真传,在京城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才子,武功更是毫不逊色。包括十三爷当年未能做到的自在,他也能悠然尝得其中,只因他比起其父少了那对百姓的关怀之情,而确实只有漠然了世事,才能真得独善其身来得那份自在。 虽然性子冷了些,有种少年老成的清冷气,但饶是这人有了如此飒爽俊秀的好面容,那泼脏水的话都不惹脏了他的衣裳。 马蹄儿践着铃声一声复一声,在这闹市里像是斑驳的鼓点,只是带了些许杂音,仍旧敲击着胸口,沉沉闷闷。 二人刚忙完运河督工一事,匆匆忙忙往怡亲王府赶回。马蹄声渐快,车帘被疾风轻轻掀起,趁着这间隙,无双瞥到车外的光景,心中赞叹,这京城的街道与外地确实迥然不同。天子脚下自然沾着些豁达明目的帝王气,饶是普通的民宅农舍,皆似融入在日月山川里。 寻常百姓见到这马车装饰,皆知此车内的人非富即贵,都纷纷把前路让得宽敞,而几近府邸,忽然有一老妇带着孩童跪于马车前拦住了去路,那妇人哭哭啼啼地喊道,“求宁郡王为草民伸张正义!草民求见宁郡王!” 马蹄声被迫停下,来来往往的人皆驻足观望。那老妇已然黄发垂鬓,约是迟暮之年,四下隐隐约约传来低声细语交头接耳的声音,然而车内二人并未动容,尤其是那宁郡王,仍是没有睁眼理会的意思,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相比之下,无双倒是听得入神,那声音沙哑沉闷,痛诉家道中落受人陷害,然而衙役无情,特来求见宁郡王为其还一个清白。听闻那老妇哭得着实可怜,无双微微侧头看着静心养神的主子,那人不耐其烦地蹙了下眉,神色逐渐有些不悦,他低声斥责,“你还打算听到何时?” 闻言,无双会意地敲了敲门框,朝正看得痴痴的车夫大喊,“这过人的道路何时成了报官的地方?” 这才恍然想起车内主子威严冷漠,车夫赶紧勒动缰绳,马蹄扬起,从老妇身旁迂回而过,铜铃声再次叮呤咣啷地响个不停,车轮蹍着细细碎碎的小石子,渐渐驶远。见状,妇人怒火中烧,抬起袖子一抹眼泪,对着绕道马车骂骂咧咧道,“什么京城郡王!明明就是一冷血无情禽兽罢了!” 这声音喊得远,众人一片唏嘘。无双立马就有些坐不住了,抱着刀剑便想下车将那不识好歹的老妇责骂一番,却被宁衡抬手拦住,他淡淡道,“她要骂,便让她骂吧。” “可是这人言可畏,百姓听去了,怕是……” “听便听去吧,”宁衡抬眼,冷冷地看着这随身侍卫,“她骂什么都与我无关。” 这厢无双识趣地闭了嘴,那主子也继续养神。 马车前行,坊间还能听见人言惴惴,可这京城不若他地,茶余饭后的话题,明日也便更新了。或是哪个贵胄少爷又轻薄了黄花姑娘,又或是那烟柳巷子里有了新生花魁,赌坊里屡屡破财者被当街打死,哪个商户小姐又有了私奔对象等等,这些热闹琐事,怎么会为一场小小闹曲停留不前。 车停。无双替主子撩开马车门帘,宁衡脚下刚站了地便直奔书房。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行装还未搁置,心下着急,不料迎面便碰上了刚诊完脉的太医正收拾好药箱出府。 二人撞面,太医先是一惊,赶紧抖落两下,礼貌气和道,“微臣参见宁郡王。” 后者脚步一顿,摆摆手免了这多余礼节,望了眼安静的书房,声音关切,“父亲可是又犯咳疾了?” 时光荏苒,光阴最是无情。曾经不论何时都挺直了脊梁骨,奈何小人寒心也面不改色的潇洒王爷,自从康熙帝命其幽禁十一年,这身子便是吃了不少苦头,尚且还算是年轻,身子骨却已经不再硬朗。 纵使洒脱一时,也自得不了一世。 太医微微摇头,“宁郡王莫急,亲王只是按时问诊,没有不适现象。” “如此甚好。” 宁衡心里松了口气,刚打算去书房,步子抬起便被太医又拦了下来,“不过亲王最近常有梦魇,夜不能寐,微臣刚刚才给亲王煮了安神汤,此刻应是沉沉睡了,宁郡王若是有事最好些许片刻后再去。” “谢太医提醒。” 微微施礼感谢,他侧目,示意无双送太医出府,而自己则是转身回了房。哪知前脚跨入房内,迎面来的就是弘晓笑嘻嘻的脸。这八岁的小贝勒好动得很,听闻今日兄长回京,早早地就在他房内候着了。 “四哥哥!” 那人笑得甚甜,闻言宁衡轻轻蹙眉,不做搭理自顾自解开外袍,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不必问,这小子定是又有了什么玩闹的鬼主意想拉着自家兄长入水,若是东窗事发,也有个顶罪之人。 弘晓故作讨好地接过宁衡解下了的外袍,替他平铺开来,挂上了衣架。再又是腆着笑脸凑了过来。嘴里“四哥哥”“四哥哥”叫个没完,奶声奶气地捏着嗓子,就等宁衡不耐烦好应了他的要求。 “说吧,何事?” 宁衡心知,如果当下不吃了他这一套,这小贝勒估计就得开始嚎啕大哭了。虽说是个男孩子,可这如若放开哭起来便不是小哭小闹,定是要哭得落花流水,嗓子嘶哑,也奈何不了。要是再将父亲吵醒了,那便是不等功过夸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躲不及那晚饭也得丢失了。 “四哥哥可知那鬼怪先生时隔三年重新开嗓说书了?”小孩眉开眼笑,扯着他的袖子歪歪头道,“就是今日的场子,约莫半个时辰就要开了!” 这鬼怪先生便是号称柳泉居士故交的说书先生,讲起书来妙趣横生,而且风格新颖,人家说那分分合合三国志,他讲那虚无缥缈志怪传奇。本是可怖渗人的怪力乱神,在他讲来却成了心思单纯,有情有义的精灵群族。 在他口中,妖魔即分两类,要么凶恶至极,却不会将歹毒心肠藏入城府,定是想要得到,便立定目标。要么善良痴情,即使冒着灰飞烟灭,也必当救下同族,或是让所爱之人幸免灾祸。 宁衡幼时也是爱极了这先生的话本。怡亲王不许去阁楼听这妖言惑众的“低俗”故事,他便每每从学堂回来,都去小巷子里溜达一圈,总有听了先生当日表演的坊间市民,一人传一人,口**谈间,他便也闻了个饱。 但不知为何,这先生三年前突然收了场子,听传言说是风头过盛,受到了上头打压,阁楼又推起了讲水浒英雄的先生,将他隐匿了起来。 “此话当真?” 宁衡心下动容,却又不露声色,本就是被抓去做顶罪羔羊的,若是显得太过喜悦,那这小贝勒还不是一点歉疚之心都没有了。 “当真当真!我看过了,父亲已经睡下了,太医说那汤药若是发挥了效果,可以睡到明日呢!”感受到宁衡被勾起了兴致,弘晓甚是激动,拽着他就往外挪,“我已经遣人留好了位置,再不去就赶不上开场了。” 小贝勒脚下欢快,上了马车仍是一番嘀嘀咕咕,而宁衡约是受不住这番吵闹,撩开车帘,一路无言,只是原本冷淡深沉的眸子逐渐缓和了不少。 到了那阁楼门口,人潮已渐渐涌了上来。许是太久没听这传奇故事,人们就算进不去场子,也想攀在外面捕捉一丝神韵。 宁衡堂然,不知多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新鲜气味,兴致骤然升起,而心头却忽然惶惶起来,他也摸不准这是什么情绪,许是对这个故事的憧憬,许是对父亲即将责罚的不安。 本是随着入场的人流往前漂着,那眼尖的掌柜一眼便瞧见了这面容俊朗的宁郡王,连忙下楼迎接,这才避开了拥挤直接坐了上座。宁衡微微侧头便迎上了棵招财树,满头满脸开得繁得好也淡得好,似乎一笑面人盈盈暗香,将这招财之事做得极佳。 只是这许久未来,场边的屏风却不见了踪影。宁衡还记得上面秀美水仙,还有碧波荡漾,尤其舒人心怀。 这厢小厮端着茶壶欢喜着脸走了上来,宁衡思忖片刻,开口问道,“那水仙屏风哪儿去了?” 闻言,小厮先是一愣,然后一面继续弯腰倒茶,一面稳稳回答,“那屏风早在三年前便被扔弃了,本是这说书先生的心头好,然先生闭口不上场了,那屏风也就失了神采。后面受捧的先生觉得碍眼,掌柜的也觉得挡了财道,便被撤走了。” 茶叶浮起,飘飘然又很快沉了下去。见宁衡没有再答话,弘晓便遣走了那无措小厮,四下张望寻着那先生的踪影。那厢宁衡心下沉沉,本就对风水无感,他自觉风水之道应是在天在人,而不该在物。这漂亮的屏风,约莫也花了不少价钱,却说扔就扔,换了那庸俗绿植。 他黯然叹息,真是市井眼界。 弘晓并未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只是有些好奇,于是往前倾了些身子,凑他近了些,“四哥哥为何还记得那屏风之事?本就区区一个增色摆件,咱家比那材质好,画色优雅的屏风多的是!四哥哥若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下次我求爹爹在你房间摆一个就是。” 小小孩童话落,宁衡一时语塞,他本是不爱这华贵雍容的摆件,觉得添置在屋内显得拥挤繁琐,但为何偏偏记得这屏风呢? 他垂眸抿了口茶,摇摇头,“不必。” 脑海里恍然想起了第一次来时,屏风后盈盈笑眼,还有那人挤眉弄眼的鬼脸。心下觉得奇怪,这平平无奇的画面为何在脑中深深印刻,挥之不去? 弘晓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还未开口,人声毋得喧哗起来,那先生身着青色长衫,拿着折扇走上台子,看起来好不威风,俨然是其他说书先生走不出来的气派。先生醒木一拍,这场里便瞬时安静了下来,他今日讲的是书生王子服郊游遇到狐女婴宁,对其一见倾心,而后相思成疾,最终得谐鱼水的故事。 “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这婴宁是狐狸和人所生的女儿,被托付给鬼母抚养,是一可爱小妖。她长承山村雨露,娇憨天真,一笑生神。与城中只知深闺绣花的女子截然不同,反是神采奕奕的活泼少女形象。 宁恒听得入了迷,心中不禁赞叹,许久未听先生话本,还是那般精彩绝伦,不与世俗一般苟同。坐在场内也已算是听了几个时辰,听者却无一觉得疲惫,反而都是越发的欣喜。直至那惊堂醒木脆生拍下,人们才从沉静的故事里抽离出来。掌声喧然而起,甚至有那妇孺为之哭泣,揪着手帕,感慨万千。这走出了阁楼,宁衡才发现楼外早已是夕阳西下,夜幕盘上。 天虽没有全黑,却已然月上中天。随着人潮涌出,宁衡发现这京城的街市确实不同,之前无心观察,这离开了一段时日才觉着甚妙,别处此刻都已关门回家吃起了晚饭,唯独这皇城根下却依然是闹闹腾腾的。 此时,家家户户都上了灯,万瓦鳞次,千影绰绰。这万家灯火的模样是比天上的星辰灿烂更胜美好。失神之间,宁衡觉得自己似在梦中云间漂浮着前行,又似望见那雕栏玉砌的瑶池,或是不被风雨飘摇的盈盈蟠桃树,想罢,言简意赅,便不似在人间。 第二章 时下雍正十年,京郊翠微山屡现山贼害人之事,甚有零星乱贼竟现于京中作乱。但传言死者不论死为何状,面部都极为安详,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此山野乱事在朝堂上也引起喧嚣,步兵统领鄂尔奇更是强调此等贼子必须重惩,自愿请命带兵剿匪,恒亲王大贝勒连连附和支持,于是众臣皆为赞同。 宁衡实名为爱新觉罗·弘晈,此人为怡亲王第四子,性格内敛,行事果敢,逢时年被封宁郡王。他甚是喜欢这个“宁”字,想着方便行事,便择“宁”为姓氏,取了个化名。而这“宁衡”二字用得久了,比起那高高在上的“爱新觉罗”更为舒心,似乎另有灵魂,洒脱自在。 约莫是托父亲的福,宁衡自入朝以来,深得皇上赏识,此次事件雍正帝更是全权托付予他,以京城需步兵统领驻守为由,驳了鄂尔奇的请求,派遣了宁衡带兵履行这围剿山匪一事。 当下鄂尔奇的面上便有些黯然,然而天子威严,他也不敢再做推举,只好悻悻退下。宁衡走出宫门时候,正逢碰上了鄂尔奇与那大贝勒弘升,两人站在墙根一侧,窃窃私语,似乎有所密谋。远远瞧见宁衡来了,鄂尔奇赶紧拍了拍弘升肩头,两人回身笑笑,挥袖行礼,上了各自的马车,匆匆扬尘离去。 无双见了心生怀疑,待宁衡上车后,幽幽说道,“也不知这步兵统领与贝勒爷聊什么趣闻,怕不是互相勾结。” 闻言,宁衡没有搭话。 这朝堂之上,臣子暗暗私结党派已是常事,他只是一介郡王,又不是那刑部尚书或是军机大臣,不必毁了兄弟颜面对其深究。 他轻轻靠在车窗边,心下一沉,只是这鄂尔奇信誓旦旦要自愿去剿匪,倒是值得人深思一番。 当天公不尽人意时,人便显得极为渺小。 此去翠微山本是计划得当,谋略详尽,却不料天降大雨,让这世间干燥了许久的毒日头说没就没了。肆虐的狂风宁是拿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魄,原是垂直而下的雨线,被风强力拉扯,如若争断的琴弦,划在脸上一阵冰凉的生疼。 宁衡本是打算前后包抄翠微山,官兵由下至上围剿前行,杀那山贼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这倾盆暴雨却引发了山体滑坡,泥石流轰然而下,一众士兵还没绕到山头后面,就被滚石砸落,深深埋入淤泥沟壑之中,就是有心想救也寻不到影子。 无可奈何。这计划本就是夜行至上,然而夜色沉沉,乌云蔽月遮天,时有雷电带着火花一路劈闪而下。夜间本就难辨前路,这下点不了火把,失了光源,加上泥沙冲毁道路,滚石持续压下,且不说阻碍前行,就连生命都变得岌岌可危。一众士兵伤的伤,死的死,可谓损失极其惨重。 石块滚下,无双脚下一滑,踩入沟壑中吃痛得皱紧了脸。宁衡纵身一跃到他身边,使出浑身气力想要将他拖出,然而暴雨不断,泥石流则也不带停歇,石块狠狠压住了他的左腿。 “郡王您先走吧,别管我了!” 夜雨连绵,像是在二人之间隔了道纱帘根本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无双知觉腿上的重量越来越沉,这怕是不断条腿再此地,便逃不出了,他毅然喊道,“或者您砍了我这累赘腿,先从这撤离要紧!” “闭嘴。” 雨水太滑,搬动石块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情。宁衡思忖片刻,忽而站起身,四下寻找,眼下状况恶劣,电闪雷鸣间,一刹那的光线也足以供人依靠。闪电给与的光线让他发现距离二人不远处的铁棍,宁衡举起铁棍果断插于石块之下,用力撬动。 石块终于有所松动,无双抓紧时机抽出左腿,而他也扔了撬棍赶紧扶住站不稳的侍卫,朝着痛声一片的士兵怒声喊道,“快撤!” “你们这帮朝廷的狗官撤不了了!” 这厢宁衡正在部署撤退计划,那厢山贼已经举着大刀一路冲了下来。虽然这山路塌陷了不少,但对于靠着山谋生活,把这山当家的亡命之徒而言,这点雨水坏不了什么事儿。见这山贼直冲而下,甚是兴奋的模样,宁衡心下暗道不好,可见这群人已经在林中浮潜多时,就等着暴雨落下,他们正中下怀。 “等着命丧翠微山吧!” 山贼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匪徒人多,脚下步子便是密密麻麻,配上滚石与雷声轰然,正是叫人脊背发凉,小小翠微山众人竟然有了那雷霆万钧之势。 “你们谁是宁郡王啊?” 那带头的山匪随意揪起一个被压于巨石之下的士兵,弯起匕首直逼那害怕得发颤的小士兵颚下,士兵瑟瑟发抖,宁衡见状,手掌上力一拍巨石岩面,借着重物给的支力凌空而起,飞踢一脚将那山匪踹出一米远。 “小畜生敢踢老子,”那山贼被踢到地上痛得龇牙咧嘴,爬起身啐的吐了口唾沫,用那胸口的粗麻布将脸上的淤泥抹掉,扬起匕首便朝他冲了过来,“看来这宁郡王便是你了吧!” 宁衡手腕一转,腰间长剑倏尔拔出,剑光冰凉,着力一挑便拨开了那毫无章法挥动的匕首,长剑无眼,直戳山贼肺腑,再趁他回过神来之前,猛地拔出,猩红刀刃深深刺入胸口,瞬时那山贼双膝跪地,神色发怵,口吐鲜血。 “郡王厉害!” 无双欢喜叫道,一瘸一拐地赶到他身侧,却见宁衡长剑插地,吃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嘴角也挂着一抹鲜血。不待他过问,宁衡从腰腹拔出一枚小飞镖,约是刚刚那山匪中剑时候扔出的暗器,这飞镖定是染了什么毒素,他感觉自己脚下发麻,一时有些失了意识。 下一刻,便是无尽的黑暗。 宁衡醒来时仍觉得头痛欲裂,眯着眼适应了会儿屋内微弱的光线。 一盏小小的油灯勉强撑起了屋子里全部的光芒,宁衡四下看了看,这房间不大,屋内空空如也,只有他和无双二人,可算是徒有四壁。他动了动手腕,发现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约莫是知道他的身份,打算这朝廷追究起来时跟官府讲条件时候用一用,才留了他的性命。 “郡王您醒了?” 无双声音压得极低,他与宁衡中间隔开了距离,分别在对着的两面墙壁面对面绑着。宁衡抬起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无双继续道,“刚刚来时被蒙住了头,我也没看清这具体是到了哪里。” 说罢,又朝门口努努嘴,“这门口有人守着。” 望向门口小窗户透出来的守卫身影,宁衡想起,来之前看过了翠微山地形,这些山贼在山上建了个寨子,体积不小,现在两人应是在这山寨中一间小暗房,倒是布置得像那牢房似的。 “我过来帮您。” 话落,无双拖着那受了伤的瘸腿向宁衡挪过来,本想打算帮他解开绳子,被却后者摇头制止。他靠在墙上,闭眼感受了一下伤口的腐蚀程度,忽而不屑轻笑,“这山贼的毒药也不过如此,应该就只是寻常的**。” “那您现在身体无碍?” “嗯。” 除了头还有些发晕,宁衡感觉身体一如往常。 他三两下便挣开了手腕上的绳子,刚想解脚上的绳结,外面忽然奏起了锣鼓声,继而鞭炮齐鸣,这雨后山头瞬时间喧天吵嚷。远远的,传来了酒罐子相互磕碰在一起的清脆声,饭菜飘来的肆意香味,接连起伏的阵阵欢呼雀跃,就连门口守着的山贼也激动起来,这翠微山霎时间异常热闹。 “老大今日喜事儿,咱俩是不是也去讨碗酒喝?”左边守着的矮个子山贼喜滋滋地问另一人。 “可这去了,若是误了事怎么办?” 那被问者实在是有些过胖,就是只看那由光线打过来的背影,都尤其厚实沉重。他指了指屋内二人,一回头,才发现宁衡已经醒来。 “二位大爷,今日你们寨子里有何喜事啊?”趁他们细想如何处置二人之前,无双先开口转移了他们的思绪,而宁衡已经获得自由的手腕还是默默藏在身后,将解开的绳子紧紧攥在手里。 “我们郡王本来是沉沉睡着,饶是被鞭炮声炸醒了。” “今日寨主得一妙人,娶亲呢。” “你跟他说这些作甚!”那矮个子说话声音牙尖嘴利,凭借这站着俯视房中二人,显得极为高傲,甚有小人得志的味道。 “反正他们也是将死之人了,寨主不是说了吗,等跟朝廷谈判完,领了赎金就撕票。” 那胖子打着哈哈,两人话落便高声笑起来,无双静静地翻了个白眼,低声喃喃,“俩傻子。” “这妙人也是山贼?” “怎么可能,天下哪有女山贼会生得如此漂亮!”胖子对无双这话似乎有些愤懑,“那女子今日在山中寻找食物,被我们寨主一眼相中,不过就是难抓了些。” “难抓?” “对啊,这丫头逃跑速度了得,脚下跟踩了车轱辘似的,一群弟兄们硬是追了她大半个山头,最后还幸亏山上留有之前猎户遗漏的陷阱,这才束缚住了那小丫头。”小矮子约是想起来白天里追捕的画面,摇头感叹,“寨主见那丫头样貌过人,当即决定今日大婚,将其娶为压寨夫人。” 忽闻又是一阵欢呼呐喊,四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看来是新娘子上场了啊,”宁衡故意将声音上扬了些,似乎极为羡慕的模样,“真想看看那妙人红装,定胜沉鱼落雁。” 闻言,两个看守人心里被勾得发痒,嘴上也馋那大堂里的美酒佳肴,犹豫纠结尽写在脸上。 见状,宁衡猛地一阵咳嗽,靠在墙上喘着粗气,俨然一副身子羸弱的架势,一旁的无双也跟着演起戏来,哭丧着脸大喊道,“郡王您撑住啊!这连日的高烧好不容易缓和了些,今日淋了雨,是不是又难受了?可惜我这腿又摔折了不能祝您一臂之力,是臣无能啊!” 四目相对,这胖子和小矮子见二人伤势极重,一下子便高兴了起来,叹道皇家贵胄果然弱不禁风,都是纸片人罢了,利落锁了这房门,匆匆赶去凑个热闹。 “真是蠢钝如猪。” 无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见那头宁衡手上飞快地解开脚上的绳结,他也加紧挣脱绳子。 “我先帮你接骨。”扯断一截布料示意他含住,避免一会儿动作太痛惊扰了山贼。宁衡扶起他的左腿,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他果断使力一接,骨头“咯嘣”一声,恢复如常。二人解开绳子倒是容易,只是不知如何逃出这山寨。 宁衡凑到门前小窗处,低头细细研究,这门锁是从外面锁住的,自己和无双的佩剑也在房间外头放着,只要破了这锁,拿了武器,便好办事儿多了。 “郡王,要不我试试撞——” “啊啊啊啊啊出人命啦!” 无双话音还未落,屋外突然惨叫连连,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是酒缸子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大堂里脚步声乱作一团,这山贼们约是乱了方寸,四下动静大起来,仿佛地动山摇。 二人还没想清楚大概发生了何事,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向暗房走了过来,来者像是刚才的矮子,身后似乎还带了其他人,嘴里骂骂咧咧的便要开锁。见状,二人赶紧坐回刚才的位置,将绳子搭在脚上,一副被山贼反剿后气若游丝,还未挣脱开束缚的模样。 “你他妈给我进去!” 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被扔了进来,瘦子怒气冲冲,身后其他山贼甚至想要举起刀剑相向。对于宁衡和无双倒是跟没瞧见似的,毫不在意。 “别别别,先别杀她,”胖子从后面挤了过来,笑道,“若是此事和她无关,这丫头不就是咱哥几个的了吗?” 闻言,那举刀的山贼一下顿住,点点头,转而用剑刃抬起那女子下巴,一阵端详,“那便先留你一命。” 在这暗房的时间内,屋外动静已经越发得大,逐渐有些失控状态,几个人只好先就此作罢,矮子抬眼瞅了瞅靠墙虚弱的二人,不屑一顾。 于是这三人便被锁在了一起。 听闻脚步声见见走远,本是趴在地上羸弱不堪的红衣女子立马站了起来,先是拍了拍身上的土,继而从怀里掏出刚刚在婚宴上顺走的食物,脸上并无常人应有的畏惧瑟缩,反而是拿着糕点开心地吃了起来,嘴里喃喃,“原来成亲这么累,饿死我了。” “你……是新娘子?”看了半天白戏,无双对她的行径有些迷惑,轻声问道。 “嗯?”那女子这才抬起头来,扒拉了两下额前散乱的碎发,露出精致的面容。无双心下叹道,本以为那山贼少见多怪,山野村夫也让他们夸得如神仙在世,却不想这姑娘果真是充满了灵气。 “新娘子啊……算是吧。” 约是刚刚摔在地上时脸上沾了些灰,她草草蹭了两下又露出白净的脸蛋。杏眼圆睁,眸中仍映着惊愕,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倒是透露着纯真的味道。身着红色嫁衣,更是映得那眼神澄澈明亮。 宁衡忽而想起前几日鬼怪先生讲的婴宁少女,也是此番娇憨天真。思绪又回到了那亭亭水仙画影,正逢这女子笑盈盈弯了眼,记忆与现实有些重叠,让人一时失神。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无双接着问。 “外面啊,”她吃着手中的小点心,察觉嘴角上沾了些糕点屑,用袖子随手擦了擦,“那山贼头子胡彪死了。” “死了?!” 女子也给二人递来了食物,无双正好饿了,得到宁衡眼神同意后便接过吃起来。而那厢宁衡却是十分嫌弃,他摆摆手,眼底清冷,心中本来掠起的一丝波澜又化作平静,饶是长相灵动,却也只是一届山野莽夫罢了,粗鄙庸俗。 “他怎么死的?” “他啊,死得可太惨了,”闻言,女子摇摇头,“我本是盖着那红布头被押着入大堂,他们二当家的说胡彪在大堂的一帘幕布后头准备什么小惊喜,然而我走近了,也不见他出来,几个小山贼耐不住性子,想上前去叫他不小心撞掉了那一帘红布,便见到他的尸体被高高挂起,瞬间全场就惊叫声一片。”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当成嫌疑犯被关进来了。”大抵是吃饱了,红衣女子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双手抱拳在宁衡眼前,“在下十六夜。” 她热情满满,那人却冷若冰霜,甚至神色有些厌烦,侧身离她远了点,语气淡然,“宁衡。” “我叫无双,是我们宁……四爷的随身侍卫。” 他顿了顿改口道,而十六夜并未对此有所疑虑。她垂眸思量,这二人便是那商户路过被劫道挟持了吧。 “尸体什么状态?” 起身松了松筋骨,宁衡再次上前瞧了瞧锁头,那锁头虽然看起来结实,但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嗯……我想想啊……远观死状,尸体被吊挂横梁三尺有余,血呈放射状溅了整整一面墙壁,白绫缠绕的部分已经在往下滴血,”她正说着,那厢宁衡已经抬脚踢开了这门,锁头被突然的冲击力撞成了两截,惨兮兮地挂在门上,她一面欣喜,一面继续回忆,“近观可见,死者的额头上被刺着一个血淋淋的字——‘妓’。” 第三章 让一个身处翠微山霸权的男人死得如此没有尊严,简直是把耻辱刻入他的骨子里,纵使他一生多么蛮横霸道,死时也只能落得是一个名誉尽失,连灵魂都只能任人践踏的孤魂野鬼罢了。 宁衡捡起了地上的长剑,将无双那把隔空抛给他,后者稳稳接住。 三人顺着刚才山贼离开的方向暗暗寻摸着路往前走,本以为得躲躲藏藏,却没想到这一路都极为顺利,约莫是都去了凶案现场,这山寨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人留守着了。 “看来逃跑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十六夜小声嘀咕,嘴里喃喃着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突然被宁衡抬手捂住嘴,按住肩膀侧身紧靠在墙上。 小丫头一时愣神,刚想挣脱,那人便用空余的另一只手给她个噤声的手势。 见状,十六夜这才安静了下来,目光定定朝前看去,原来前路拐角处正逢几个山贼匆忙着赶过来,脚步一顿,又站定在光影之下嘀嘀咕咕起来。 三人身后便是一带了锁的小房间,房间藏于暗处,眼看几个山贼越发靠近,宁衡掏出怀里的匕首,手起刀落,劈开小房子的锁头,三人急忙躲了进去。 “厉害啊,我还以为身后是堵墙呢。”十六夜赞叹道。 而宁衡只是静静站着,其实刚才若不是躲在那处时被锁头硌了腰,他也没发现这可以供以避身的小屋子。 关上房门,无双轻轻靠在门背上,认真听着屋外动静,手里紧握着长剑,好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这便是警觉着,几人若是发现这锁头开了要进屋,有可以杀出重围的可能性。 “这几个人到底在干什么啊?” 无双声音低沉,感觉那几个山贼仍然是一走一顿,似乎在商讨着什么问题。 这厢十六夜心里惶惶,他们刚才被关的暗房门上都还尚且有一扇小窗,这里却连一点可以透进光源的东西都没有,似乎四面都是墙壁。 这黑压压又极为安静的气氛让她有些没由来的害怕,小丫头下意识去抓宁衡的袖子,那人察觉后却立马抽走,甚是无情,十六夜委屈巴巴地憋憋嘴,“小气鬼。” 恍惚间,一盏星火燃起,宁衡心下暗道不好,回头便见十六夜正捧着一盏琉璃灯,笑盈盈地看着满脸惊愕的两人。 无双瞪大了眼睛,宁衡则是微微皱眉,刚想斥责,那厢十六夜却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这里关的严实,屋外灯火辉煌,却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也定透不出去。” 说罢朝着门口努努下巴,这灯盏确实亮着,而屋外人确实也并未注意。没了反驳她的言语,无双悻悻回了头,继续听着这门外动静。 宁衡那怒气也瞬间消散,神色又一如往常,冰冷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倒不是因为此行此举不必责怪,而是这小丫头的无意之举倒让他发现了胡彪经营山寨的一大秘密。 刚进入这屋子时,宁衡便觉着脚边放着些什么磕磕绊绊的重物,原本之前还隔着扇门,以为这里定如之前暗房那样,空空荡荡,是用来困住被挟持之人或是其他结仇敌人。 而这琉璃灯下,才发现原来这间不起眼的小屋子里竟然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红木箱子,上面还贴着破碎的封条,看起来一副镖局押货的模样。 “这难道是什么翠微山密宝?” 十六夜心生好奇,不待多想便直接下手随机开了一个。这箱子盖一开,里面的物件应承着荧荧灯火,折射出汩汩流动的光芒,让人顿时有些眼花缭乱了。 “哇——”发现里面全是金银珠宝,小丫头惊呼道,“难怪这山寨做得大,原来是资本丰厚,有底气。” 而宁衡的注意力则显然与她不同,他静静端详这几个箱子,发现诚然大小模样多多少少都有区别,但皆有共通之处,就是箱子上画着的苍鹰印记。这鹰展翅凌空,画得甚为细致,应是出自大户之手,而非这等小小无知山匪的手笔。 心下已明,这定是胡彪野蛮劫道,抢取了他人财物。宁衡忽而又想到皇城根下迎上的画面,继而转念,莫非这就是鄂尔奇自愿请命围剿翠微山的理由? “莫非这就是那些婚宴宾客送的礼?” 刚有了些思路便被那小丫头打断了,宁衡问道,“还有宾客?” “对啊,他们给我准备嫁衣的时候说的,今日除了翠微山的人,还宴请了胡彪成为山大王之前的三个好兄弟,”她歪歪头靠在箱子上,垂眸细细想着,“我记得说是当年几个山头小混混,现如今有一个是什么天一坊坊主,一个是百花山山贼头子,还有一个就比较普通了,似乎是山贼从了良,成了位民间医者。” 闻言,宁衡心下一沉,面上却仍是冷冷清清。 “你这小丫头,寻常人被人抓来做压寨夫人了都痛哭流涕,怕得要死,而你却是冷静得很。”屋外的脚步声远去了,无双又听了会儿确认一时不会折返,才直起身子,对她抱拳笑道,“佩服。” “我又不是寻常人,”她放下那琉璃灯,也迎着做了个抱拳的姿势,笑得甚是爽朗,“客气。” 由于多日大雨,翠微山部分山体塌方,一时之间无法下山。 几人赶到山寨口时,发现约是宾客的几个人也站在门口,众人被困山上,屋外是又下起来的瓢泼大雨,屋内是令人可怖的悬梁死尸,这下人们嘴里皆是嚷嚷地抱怨着,犹如热锅蚂蚁,心烦意乱。 “你们看到那胡彪的死法了吗?实在渗人,跟之前那两人死得是如出一辙啊。” 说话人穿着朴素,一身灰色长褂,戴着个同色的瓜皮圆帽,沉沉小木箱挂在肩头,随着他的行动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宁衡判断,这人便是那医者了。 “谷兄说的是白眉和梁子?” 接话者体态瘦弱,身穿黑色长袍,小骨架子却将那袍子撑得极好,俨然气派模样,黑发中夹杂着几缕白鬓。最特别的是,这人眉心间有颗大痣,宁衡认得,这便是以“眉中一痣,心中得道”而闻名的天一坊坊主,人称天道一。 “对啊,且不说梁子是个黑道打手,被人寻仇这般处死也不是怪事,可是白眉离开了咱翠微山六兄弟之后还成了信佛之人,当个京城画师还要每天去城隍庙拜拜,没想到也落得如此下场。”谷大夫说罢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咱当年还是坏事做得多了,连菩萨都不愿意庇佑。” “你少在这里挑拨人心,有啥好怕的!” 剩下这人便该是那百花山山匪头子了,个头高大,穿着一身虎皮绒衣,下巴处的胡子蓬松垂着,眉毛长得甚有喜感,像是两根狗尾巴草,松松垮垮还炸开了毛,看起来便是将那山野莽夫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王胡子你还是信信吧,这说不准有人找咱哥几个报仇,一个一个轮番着来。”天道一说话沉稳着,手边还端着一杯热茶,皱着眉品了两口,便抬手交给了身边小厮,“说什么极品铁观音,简直冒牌货。” “而且就咱们这身份,官府也是定不愿为我们做主的。”谷大夫双手紧紧攥着药箱带子,看起来很是慌张。 “呵,若是这杀人犯敢来我百花山作案,我定让他尸首全无!” 那厢王胡子还在肆无忌惮地朝天空嚷着,硬是一副不信天不信地,唯独信自己的模样。而这厢三人躲在山寨口的柱子后面,不知是否被那边情绪感染了,无双也焦灼起来,这是去是留都恐有危险,“这下怎么办,咱们若是径直下山也有性命之忧啊。” 相比而言,宁衡倒是来得自在,他懒懒地靠着柱子,“那就去现场看看吧。” “现场?”闻言,无双一怔,“您说凶案现场?!” “嗯。”他仍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模样。 从这三人口中得知,胡彪成为山大王之前,加上他自己一共是六个好兄弟,还有两人分别为京中画师和黑道打手,都已毙命,死状如出一辙,都是被吊于悬梁离地三尺有余,额头上被刻下了“妓”字。 在宁衡想来,这倒不失为一个良机,若是能破此案,智取天一坊和百花山两大势力的支持,收服翠微山一众山贼的民心为朝廷所用,必然是好事。 他简单地跟二人讲了一下自己所想,无双点头肯定到,“宁——四爷说得对,此番也可以有些收获。” “百花山我可以理解,好歹也是个山头,那天一坊呢?不就是个坊子吗?什么坊啊?纱坊?乐坊?”十六夜不太明白,嘴里跟连珠炮似的,一个劲儿地把问题往外吐露。 “你居然不知道天一坊?那可是京城最大的赌坊了。”无双对她的一无所知十分震惊,心里暗暗腹诽,怪不得看着纯真,原来脑子里都是空白的。 嘲笑完了,见小丫头有些气闷地瞪着他,又娓娓道来,“这京城中大部分有权势之人都是达官贵族,若是要做一些不干净的事情便少不了找黑道帮忙,但正邪有别,顶势官员个个都想收服一些暗地组织,可人家自然是瞧不上的。这天一坊作为最大的赌坊,黑道暗线必不可少。” 话落,十六夜才如醍醐灌顶,醒悟过来。 “多嘴。”宁衡皱了皱眉,而十六夜倒是不甚在意,看久了他冷冰冰的脸,已经对他的情绪毫不在意了。 她思忖片刻,抬头道,“若是你想查案,我可以帮忙提供线索。” 小丫头看起来倒是热心肠,而宁衡对于她的提议内心却毫无波动,约是心生嫌弃,没有理会。 这厢决策好了,宁衡三人来到这大堂之上,发现尸体还挂在原处,因为死得甚是可怖,众人皆是害怕地看着,却不敢去将那染红了的白绫取下。 房梁上还挂着装饰用的红绸缎,墙壁、窗上、柱子上皆贴着红彤彤的“囍”字。连那吃饭用的桌布也是鲜红的一片,灯色晃晃,映得菜色也有些发红,原本是为了庆祝成婚大礼的满堂红,看起来未曾增色,反倒甚是像入了毒后阴阴渗血的模样。 “哇,原来还有这些好菜我刚刚都没看见。” 堂子里挂着个死人,在场的宾客或是山贼同伙都吃不下饭,甚至有些作呕姿态。唯有那十六夜入了大堂内便四下寻摸起来好吃的食物,嘴里发馋。 “丢人,”宁衡瞥了她一眼,眼底带着些清寒。 淡淡地扫视大堂,那胡彪的尸体正好挂在大堂尽头,宁衡站在门口便可直直望到他,这个躯干如若被无形的大手支配着飘在空中。脑袋半垂着,有些微微歪头,倾斜的角度正好露出额上那个“妓”字,像是被标榜了名号的头牌,又像是那南北朝时期盛行开来的女子落梅妆,只是失了两者的美妙,多了些羞辱的意味。 而他身后白墙绽开的血迹,像是那高傲画者游刃有余使用的泼墨技艺,倒是给这红艳的婚典现场增加了压场重头戏。全场任一红色都比不及那墙上的夺目,又如鬼变蜘蛛一样,几只长脚向四周蔓延开来,牢牢困住了躯干中间的那人,似乎封印妖魔。 “喂!你们几个怎么在这里!” 见到这本该被关在暗房里的几人,有些山贼坐不住了,大吵大嚷起来。 “看不出来吗?帮你们老大还一个清白啊。”十六夜挺起身板,一副骄傲模样。 “你这小丫头片子——”刚才的小矮子也在场,瞬时暴脾气就上来了,却被一旁刀疤脸抬手压制住,“这是我们自己家务事,用不到朝廷狗官来衡量轻重。” 宁衡抬眸,面色毫无异处,冷冷道,“你们这大堂之中有人懂仵作之事吗?” 说罢,全场瞬间鸦雀无声。这些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一届村夫,互相瞅瞅看看,捅捅身旁人的手臂,四下间无人作答。 “我,我们……我们报官!” 小矮子嘴上仍旧是不服气,此话一出,身旁也有几个山贼随声附和,但立马就被刀疤脸摔碎酒瓶的动作吓得悻悻住了口。 宁衡接着说道:“你们绑架朝廷的人,已经得罪了官府,朝廷自然是不会派人来给还以清白的。” “对啊对啊,”十六夜手指着那矮子,这回换做她小人得志起来了,“跟随了这么久的大哥,死得如此凄惨,你们不想还他个公道吗?” 没有人吱声,大家瞬间被这话噎住了嗓子,纷纷回头看着刀疤脸,矮子也不再大喊大叫,低声道,“二当家的,依您看?” 跟狂妄自大的胡彪相比,这翠微山二当家却是个十足的重情重义之人,早早听闻那胡彪每次不着头脑,惹了是非,都是这二当家想办法摆平的。约莫是为了报曾经给快要饿死的他饭吃,还收入山寨给了生活的这个恩德,他也算是忠心耿耿了。 逢时,那宾客三人也折了回来,应是雨太大下不了山,见这儿居然有懂查案之人要调查真相,谷大夫十分欢喜,忙高呼赞同。 王胡子虽然嘴上十分厌恶,但意外的也没有反对这事,他有些别别扭扭道:“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该查查。” 只有那天道一,面色凝重,没有只言片语。 见自己大哥死得如此凄惨,二当家也确实想要查明真相,思量片刻便答应了宁衡他们参与此事。旁边的山贼想要劝说,他摇摇手,斜着嘴角不屑笑道,“反正他们只有三人,咱这儿人多,山势地形咱也最熟悉,还不用怕他这种徒有脑子的娇生惯养之人。” 走近了些,宁衡让无双将尸体先取了下来放到地上,没了白绫的遮挡,那脖子处的伤口便血淋淋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耳畔随即传来了有人冲出大堂去呕吐的声音。 胡彪并非悬梁而死的,而是在被悬梁之前就已经被人勒断了脖子,宁衡回头望着满墙的鲜血,殷红殷红的,本来是喜气十足的色彩,一时间却显得阴暗冰冷,让看的人也如这面白墙似的,被呈血色铺张开的大蜘蛛爬满了脊背。 他沉沉道:“此地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了。” 细看脖子处的伤口,并不是寻常勒得发紫的伤口,而是已经勒破了一条长长的细口子,就好像在他的脖子上又画了一张诡异的笑脸,那嘴角笑得咧开,露出牙床般的森森白骨在血肉中若隐若现。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铁丝或者鱼线一样细而坚硬的东西将脖子割裂开的。” 宁衡话落,全场一片唏嘘,众人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有些寒气上头。 而他还发现这伤口有一处奇怪的地方,破裂处均有溃烂化脓的征兆,并不是寻常的单纯血口子,反而像是若这人没有死透还能医治,便会不断复发蔓延。 凑得近了些,宁衡在他的伤口处闻到一股除了浓浓的血腥味外,另外的一抹气味,闻着有些臭,本想细细辩驳,但无奈这大堂里血腥气实在太浓,加上这饭菜佳肴的香味,还有人在门外呕吐的味道,实在难以辨别这到底是什么味道混入其中。 接着观其面色,嘴唇没有发黑发紫,继而捏开胡彪的口鼻,也没有闻到任何类似于苦杏仁的味道,反倒是干爽得很,只有一股浓浓的酒味。 “死前没有中毒。”手掌抚上他的头骨,四处轻轻摸了摸, “也没有被人敲打过的痕迹。” 翻开他的手掌,宁衡发现胡彪双手的手指,中指和无名指指腹中央都有一道划痕,约是被铁丝勒住时挣扎所留下的。 收了手,宁衡蹲在旁边扫了眼其他部分,觉着没了什么其他线索这才站起身,朝着翠微山二当家笃定说道,“他是面对墙壁时被人活活勒爆了血管,失血过多死的。” 全场自觉噤了声,忽而窗外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窜着火光朝着山头狠狠劈下,顿时将山中百年老树从中间劈成了两半,笨重的树身分别向两边倒去,狠狠砸在地面上,震得这山头似乎都跟着为之颤动。 这沉沉雨夜,着实恐怖了些。 第四章 祥云绕屋宇,喜气盈门庭。 山寨门前贴着的红色对联早已被雨水深深浸湿,也不知是抹了多少浆糊,苍苍凉凉的,任由这风吹雨打,却宁是顽固不掉,倒是增加了一抹苍天嗤笑的嘲讽味。 大堂内,宁衡得出结论,这凶手定是从后面突然袭击,猛地将绳索勒在胡彪的脖子前,如此便会产生血喷溅一墙的效果,但也因此,实施此举的人衣服上也会沾染上胡彪的血。 “你的意思是要查看我们每个人身上是否有血迹?”二当家若有所思,见宁衡点头后,不待其他小山贼的反驳,手臂一扬,“关门!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不得离开这大堂。” “笑话!”大门重重合上,那厢王胡子第一个不乐意了,这人性格耿直,又是山头一霸,说话间尽是野蛮豪横,“我堂堂百花山大当家,竟然被你们当做杀人凶手来查!” “就,就是啊,我们我们,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我们可是曾经一起共患难的兄,兄弟啊!” 见状,谷大夫也慌张了起来,说话吞吞吐吐的,无意间对上宁衡的眼神更是理不直气也不壮,怂包得很。 “你若是没做过,慌什么?”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十六夜神色狡黠,手里提溜了一串葡萄,喜滋滋地往空中一抛,然后仰头张嘴,稳准接住。 “你你你你你你少血口喷人!我看你才是杀人凶手!定是,是你这小丫头片子,生生生怕做了压寨夫人,用美色勾引胡彪,然后趁其不备将,将,将其杀害!” “话都说不利落了,还栽赃陷害。”十六夜丝毫不退让地还嘴,见那大夫有举着药箱砸过来的架势,忙躲到了宁衡身后,“你们瞧你们瞧!那箱子里说不定就装的有凶器!” “你!”本已经举着箱子过了头顶,这下所有人齐刷刷地回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药箱,谷大夫瞬时更是一下子涨红了脸,紧抿着嘴和十六夜干瞪眼。 “王胡子,你倒是说两句啊!”嘴上说不过,只好败兴地回头向自己一条船上的好兄弟求助。 “说什么?”不料那王胡子突然转了性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药箱,对这人彷徨举措甚是轻蔑讥讽,“我倒觉得那丫头说得对,你慌什么?” “你!你怎么也帮着这些外面的人!咱可是兄弟啊!” “就因为是兄弟,我才不愿意被兄弟背叛贴上那嫌疑犯的标签,你若是做了,就认了,别想往我身上套!” “你!”抱着怀中的药箱,谷大夫一时语塞,僵直着脊背,堂皇地站在原处,像是一只入了狼群的羔羊,竟然有些可怜的味道。 “谷兄莫急,咱们是清白人,自然是不必怕的。”打破这一时僵局的人是天道一,与前者相比,他看起来倒甚是云淡风轻,已然一副将自己置身事外高高挂起的模样。 “那你便第一个来查吧。” 二当家朝旁边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山贼赶紧会意地去抓住他的胳膊,饶是他一番挣扎,但也只是上岸河鱼,板上钉钉的事情,没费太多力气几个人便把他押到了宁衡面前。 “把袖子伸出来。”宁衡说道。 “伸伸伸就伸,我绝对没有杀人!不信你看!” 看完袖子,又让这人转了个圈,他一袭浅灰色清清淡淡,若是沾上血迹定会很显眼,宁衡摇摇头,“没有血迹。” “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没有!你王胡子居然还怀疑我!” “谷大夫,你把药箱打开。” 说话人是二当家,原本正高兴的人突然住了口,回头看过去,这翠微山二当家脸上的刀疤似一条盘起来的小蟒蛇,双目紧紧盯着他,蛇信子吐露出森森寒气,似乎有所洞察。 谷大夫脸色很难看,僵着身体一动不动。那小矮子耐不住性子,冲上前一把抢过,在前者追到他之前赶紧打开一看——金钗钿合,玉石珍宝,明晃晃地闪着玲珑光芒,原以为是装的药罐乒乓作响,这下看来倒是别有洞天了。 “哇,那玉扳指值不少钱吧?” 因为药箱颠簸摔落,里面的一些首饰都跟长脚了似的滚出来,十六夜眼瞅着一个翠绿的通口物件一路轱辘,直直地撞到了宁衡的脚边。 “嗯。”他弯腰捡起,淡淡地瞥了身后人一眼,“但不关你的事。” 被戳破了小心思,十六夜想反驳又找不到话,气鼓鼓地双手一摊作出无赖模样,“我又没说什么。” 那厢二当家已经命人捡齐了所有宝贝,宁衡粗略看了一眼,这个小木箱中的物件大约也是值个三五十两银子了。 “解释一下?”二当家显然十分生气,阴沉着脸紧紧盯着他。 “我…我今天路过那个过道的时候,看到有人往里面搬东西,就趁那人出去上厕所的间隙躲进去瞧了眼,里面那么多金银珠宝,而我前几日刚欠下一些债,所以………” “怪不得刚才结结巴巴的。”十六夜嘟嘟囔囔,被宁衡回头瞪了一眼,这眼神她明白——你话太多了,闭嘴。 行吧,那我不说话了。 她捻起指头在嘴巴前做了一个穿针引线的动作,眼神幽幽地在大堂里四处扫荡。 这处置盗窃之事就自然与宁衡无关了。他安排无双从就近的小山贼开始检查,自己则是径直走向了难对付的王胡子,后者对此举措仍旧是嗤之以鼻,不过好在虽为山贼,心中格局并没有想象中的小,他大大方方地敞开双臂转了个圈,又抬起胳膊供他检查。 “大当家果然有气魄。”宁衡双手轻轻抱拳,语气甚是温和。 “哈哈哈那是自然!” 看着王胡子被检查了还如此开心,十六夜暗暗腹诽,对着常人冷漠无情,对着有所求的人就这般谄媚,真是小人行径。 “那下一个便查我吧。”天道一不慌不忙道。 这三位宾客身上都没有任何血迹,看起来干净得很,只是刚刚去山寨门口的时候约莫是被雨水浇着了,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此番毫无收获,宁衡推测可能是凶手行凶时候套了件外套之类的东西,作案之后便收拾起来丢弃了,如果是扔弃在山寨中,倒是有迹可循,但如果扔到山下去了,那便是功亏一篑。 忽而想起十六夜之前提到过,胡彪来到这幕布之后是为了给她准备一份惊喜,宁衡抬头问道,“二当家可知寨主准备这幕帘是为了做何表演?” 闻言,二当家先是一愣,扫了眼周围物件,然后将这半吊着的幕布全部掀开,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幕布后还有一方小桌。桌上盖着长长的绒面厚布,一直垂到地面上,二当家伸手进去一阵摸索,这才掏出一个小木盒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牵线木偶。 “这是什么玩意儿?” 王胡子看了后甚是嫌弃,可谓是吹胡子瞪眼。不仅没有觉得有什么精妙之处,反而有些恶心反胃,头皮发麻。 “这是用来表演提线木偶戏的,又称‘悬丝傀儡’。”二当家缓缓道来,“是我们大当家最喜欢的戏剧形式。” 宁衡对这木偶戏倒是有些了解,当年听了鬼怪先生的话本,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了些好奇。 它历史悠久,源远流长。 当年汉高祖刘邦,率军在平城,被匈奴王冒顿的大军四面围困。刘邦的谋士陈平利用敌人的弱点,令工匠制作了好多木偶美女,每尊木偶人装置几根丝线,再令士兵每天提线引木偶美女在城堞孔穴之处走动,手舞足蹈,木偶美女绰约多姿。敌人阏氏误以为城里美女如云,担心攻下平城之后,丈夫选美纳妾,便下令退军。这样,便解了平城之围。 而因此,刘邦登基以后,感念“木偶美女”于国有功,赐每尊“偶人”以贵妃、贵嫔、贵人等封号,并将这些木偶作为国宝珍藏在御库中,到汉文帝时,乐府仿造傀儡,在宫廷演出,还作为迎宾嘉会和敬神驱邪仪式。 傀儡受过汉高祖的御封,便提高了傀儡戏艺人的身份地位。过去,戏曲艺人被称为“戏子”、“脚色”,属于下九流,不登大雅之堂,不得科举考试;惟独傀儡艺人被尊为“先生”,而且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这东西是操控着使用的吗?” “对,从上空提线操纵或藉缚在控制器上的细线来操纵木偶形体。”作为演示,二当家把这木偶的控制器握在了手里,轻轻一提,那小人便站了起来,竟有几分活物的味道,“提线木偶的腿、手、肩和耳以及脊骨底部各缚绳一根,某些提线木偶几乎能模仿人和动物的所有动作。” “天啊……这放着好好的姑娘唱曲儿不看,反倒是着迷起这种阴森诡异的物件。”见那木偶小人咿咿呀呀的,活生生一副胡彪还魂于此的模样,双臂抬起呈索命状,甚是还蹦跳两步,像极了传闻中阴曹地府的僵尸模样,王胡子不敢看着小人的眼睛,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 “若遇到王大当家刚刚说的‘人戏’与傀儡戏同时在一个地方演出,须让傀儡戏起鼓先演,这叫作‘前棚嘉礼后棚戏’。”宁衡接话道,“而这嘉礼戏同寻常戏剧一般,分生、旦、北、杂四个行当,由四名演师分别表演。” 看着这盒子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大摇大摆走步的人偶,宁衡顿了顿,“大家现在所看到的这个,应该就是武生的角色。”只不过身着红衣,头戴红帽,像极了今日要大婚的胡彪本人。 宁衡借过来细看,而那厢无双见到这人偶关节处的绳索,大惊道,“莫非这就是凶器?” “不。”他摇了摇头,“绳子固然细而利,可你方才瞧见二当家玩耍这人偶,上面牵线丝倒是齐全得很,没有丢失,也没有染血。” 左右把玩,这玩偶俨然刚拿出来的模样,应是一直被藏匿于桌子底下的暗格中,干净得很。 刚寻出的线索又断了。将人偶归还,宁衡皱着眉,垂眸思索,正好余光瞥见那小丫头痴痴地站定在原处,不再闹也不再瞎动换。心生好奇,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却发现这小丫头正打量着谷大夫,目不转睛的模样十分认真。 “有发现?”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还在二当家和人偶那儿,他移到十六夜身后,低声问道。 后者随即被吓得缩住脖子,“你干什么啊!” 转头不满地瞪着他,那人却对此充耳不闻,只是与她对视着,也不接话,很明显在等回答。 十六夜被他的眼神盯得有点忐忑,“……我看他生得真好看。” 常人女子说这话定是娇羞害臊,但这小丫头一脸的灵气,说起这种不要脸皮的荤话却面色不改,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对此,宁衡是不信的。 “说实话。”他耐着性子又一次开口。 “我说的是实话啊。”十六夜本是无辜的双眼眨了眨,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不信啊?” 说罢,便朝他使使眼色,“你看啊,那谷大夫长得眉清目秀,虽说曾经也当过山贼,可是如今脸上一点邋里邋遢的胡须都没有,甚是白净细腻,而刚刚与我争论时急红了脸,现在退了些,看着倒是有点白里透红,啧啧啧真的是长得十分斯文好看。” 说话时她一脸的理所应当,神色间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天真,饶是这下流痞子的话教她说来,却显得可爱了几分。 “还有还有,你看那个天道一身边的小厮,虽说就是个端茶送水的侍从,但一双剑眉意气风发,眼神凛凛,若是他和天道一身份换一下,肯定是风度翩翩的才俊少年。”乐呵地说着正在兴头上时,十六夜转而又轻轻叹气,“只可惜,年纪小小就瘸了腿。” 顺着她的话,宁衡这才看见这小厮右手拿着天道一递过来的茶杯,左手杵着拐杖。 “果然,”她若有所思地回头,与宁衡四目相对。后者心下一沉,心里感叹她确实是有所发现,并非真的草包无知,于是耐心地把耳朵凑了过去,听得认真了些,“赌博害人。” 闻言,宁衡一时怔忪,抬眼看着她,这小丫头以为他没听明白,自觉会意地又重复了一遍—— “赌,博,害,人。” 她笑盈盈地说道。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