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笑笑书场》 第01节横断山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第01节 横断山 中国大西南云贵川藏交界处,躺卧着十多列南北并行的大山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横断山。 设若从高高的云巅俯瞰,横断山脉犹如一只形状怪异的史前生物,高黎贡山、他念他翁山、怒山、宁静山、云岭、雀儿山、沙鲁里山、大雪山、邛崃山等诸多高山大系组成它的骨架,山系之间夹杂着无数的河谷,仿佛一只静卧沙滩的大海龟,西缘的贡嘎山——舒伯拉岭山系是它半伸半缩的右爪,东缘的邛崃山——大凉山山系,是它完全伸展开来的左爪,它的尾巴呢,则是逶迤绵长的横断山山系向北延展的部分,长长的,一直伸向中缅边界,最终渐渐消融于缅甸境内。 这神龟尾巴渐行消失的地带不甚宽广,却有一个在全世界都响当当的名字——金三角。 横断山脉是世界最年轻的山系之一,是中国最长、最宽和最典型的南北走向山系(没有之一),也是兼有太平洋和印度洋水系的地区(唯一)。 印支漂移、冰川抬升,历经几万万年的地壳运动,这片原本沉睡于大洋海底的地块,逐渐隆起,形成一条条高挺巍峨的高山大系,就这么默默静卧在印度洋——太平洋板块之间,南北并行,独立成系,大山之间老死不相往来。至清末之前数千年,这些山系仍以汉、藏、瑶、苗等许多民族语言或文字,标读着它们各不相同的山名。 到得清朝末年,有个江西贡生,名叫黄懋材,投在满清权贵锡良大人的幕下参赞军政,因其博学多智,每多奇谋妙计,渐得锡良倚重。及至锡良升任四川总督,位高权重,军务政务渐多,更是离他不得,引作第一心腹,阖府皆称“江西黄”。 四川总督这官儿,可是了不得的哩,替大清皇朝擎着西南大片天。锡良能坐到这位上,一是倚着满清皇室的贵胄身份,二是得着慈禧老佛爷的青睐,三呢,这锡良老儿也端的是满人皇族中的翘楚,不仅于政务军务是个内行,便是诗词时文,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一日,锡良总督约了一众门客谈经论史,说到两晋逸事,自然少不得陶渊明。陶老夫子么,话儿自然多了去了,“不为五斗米折腰”啦,“采菊东篱下”啦,“此中有真意”啦,当然,更少不了“后遂无问津者”的那个世外桃源了,令人神往得很。众清客一时唾沫横飞,满嘴跑火车,滋滋洋洋地生发开来,反正,嗯,锡良大人既有此雅兴,大伙儿迎合迎合,放放嘴炮,总是没得错的。 一众门客聊得甚欢,唯独锡良大人却是埋了头,沉思片刻,捋捋几根黄胡须儿,眨巴眨巴小眼珠儿,瞪了一众门客,道:嘿,咳咳,嘿,史书有载,在那莽莽大山之中,有溪名作“黑水”,集高山融雪成河,一路逶迤奔腾,直入天竺之国,其间人迹罕至,从无外人进得,或许真有“世外桃源”隐于其间,也是说不定的。依老夫愚见,不若遣人探它一探,如何? 探它一探?嘿嘿,陶老夫子的话儿,可是当得真的?再者,黑水之河,嘿嘿,化外蛮荒之地,何来的世外桃源? 众门客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作声不得。 独有江西黄,不愧是锡良的第一师爷,对恩主的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儿,却是另有一番解读。 其时,大清国江河日下,国势日颓,列强环伺,割土分疆,更兼英国和沙俄正卯足了劲,为争夺藏南地区,明枪暗箭,翻云覆雨。黄师爷是个有心人,明白这位位高权重的锡良总督,在所有清朝贵胄中,虽算不上顶顶有为的人物,但也绝不是糊涂到极点的草包大王,从总督恩人平时的闲言碎语中,黄师爷猜测总督大人的这个“探源黑水”,恐怕更深层的原因,是要借“探源黑水”的由头,在这片当时尚属化外的蛮荒之地,为江河日下的清廷,也为自己,作一些未雨绸缪的打算。 黄师爷抱着这种目的,与锡良一番筹划,率了一众随从,出得成都府,沿着黑水河道顺流探行,一面开山取路,一面派出随从侍卫,沿途刺探所经之地的山川形胜、风土人情,并将当日所得记录成稿,手绘成图。 历经一月有余,黄师爷率队深入莽莽崇山峻岭之中,偶观手绘的山川形胜图,仰望两边蔽日高峰,俯瞰悬崖下怒浪滔天,随口吟哦道:“哎呀哎呀,危兮险兮!高岭横阻,恶水断路,蜀道之难,难比登天!” 于是,这片并行南迤的崇山,便有了一个共同的称谓 ——横断山! 有高山就必有深谷,有深谷就必有大水。横断山脉是世界上唯一兼有太平洋和印度洋两大洋系水流的地区,终年降雨丰沛,更兼几条高山大脉终年积雪,融雪化水,使得这些河谷水量极其丰沛。 高山大脉并行南迤,各不相连,深谷河流也就只能依山而行,两山夹一水,两水夹一山,逶迤南行,各不相连,奔流数百公里,这在世界地质景观上,也是独一无二的,1988年,被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2003年,被收入世界遗产名录。 这个地质景观,名叫“三江并流”。 “江西黄”的探源之旅,始于黑水源头。一行人耗时数月,历尽艰辛,终于进抵大雪山山脚。 一日傍晚,探险队借宿于路边小店,吩咐店家宰鸡杀鹅,就着主家自酿米酒,热热闹闹地胡吃海喝起来。酒足饭饱,随从给付食宿酒资,因着酒酣耳热,动作自然不够那么谨慎了,被店家窥见了裹在腰间的黄澄澄金条和白晃晃银锭。 半夜时分,一众人等只挂着一丝半缕遮羞布条,美梦正酣,黑暗中突然涌出一群山匪,把探险队员一个一个地踢醒,骂骂咧咧地集中到屋子前面的土坝中,鸟铳、藏刀、弓弩、矛枪对了他们,勒令交出所有的黄货和白货。一个不识深浅的护卫随从,刚想探手抽出别在腰带上的西洋火枪,被匪首当头一刀,咔嚓,干净利落,削去了半边脑袋。 众人明白过来,这间路边小店,明里是供路人打尖歇息的酒肆茶摊,暗里却是山匪的探子。 打劫黄师爷的这伙山匪,头儿是个三十左右的壮汉,一脸红色胡须,人送绰号“红胡子山爷”。 这支山匪以大雪山为活动地盘,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前后历经数十年。其头领虽经多次更迭,却一直以开山头儿“红胡子”为名,活动在深山密林中。 到了1935年1月,土城战役,一位红军连长身负重伤,留置了下来,为躲避搜捕,隐于山中,后来就收编了这支山匪队伍,组建了“邛崃游击队雪山支队”。四川军阀刘文辉盘踞此地,多次进山搜剿无果,对外为愚弄人民,仍称雪山支队为“红胡子山匪”,简称“红匪”。1944年,雪山支队遭到了国民党中央军的伏击,从此神秘消失。 黄师爷一行被打劫一空,黄金白银自不必说,都被“红胡子山爷”搜刮一空,连棉衣厚裤也未能幸免,只好食山间野果,饮溪涧山泉,狼狈不堪地窜回成都。 虽然名义上的“黑水探源”半途而废,但黄师爷却因此行探险而“史书留名”,因为,他带回了两个极其重要的收获。 黄师爷带给恩主锡良总督的第一个礼物,便是这片此前尚不为世人所知的神秘之地,有了一个正式的官方称谓——横断山。这片区域东起邛崃山系,西抵伯舒拉岭,北界昌都、甘孜、马尔康,南达中缅边陲,面积60余万平方公里。从此,在中国浩瀚渊博的典籍图书中,正式有了“横断山”这个专属名词。 这是黄师爷送给中国乃至世界的一大贡献! 黄师爷送给锡良的第二个礼物,和他“黑水探源”所走的山道有关。考察队所行之路是沿黑水水道而行,按常理讲应当是高山挡路,荆棘当途,人迹罕至,无路可行,但偏偏他们所行多为石板小道。这些小道皆隐于深林野草,或于沟底河边,或行半山之腰,或穿峡谷山口,或走平坝坦途。小道皆宽两尺左右,遍铺石板,行来极易。 开初,黄师爷及其一众随从,皆惊疑不已:莽莽荒山野岭,怎么来得这等坦途?及后数遇驮队,小队十数人马,大队上百,尽皆人精马壮,各备刀枪。黄师爷顿悟:他们所走之道,就是坊间传说的“茶马小道”了。 “茶马小道”,相别于“茶马大道”或“茶马官道”而言,酒肆茶楼,贩夫走卒,餐间茶后,传说多多。 川中所产砖茶和井盐,由马帮或背夫运至云南贵州,直达藏北,驮马或背夫所经之道,便是史称的“茶马古道”。 自明朝万历年间始,朝廷实行盐铁专营。到了清朝,沿袭前朝做派,盐铁专营,设有官员专司管理。四川流入岭南藏地的盐茶税赋,仅次于江淮盐税,可见其税赋之重。 自1840年鸦片战争始,清**屡战屡败,丧师失地,赔付列强大量真金白银。国库本就空虚,这些沉重的负担自然就转嫁给了平民和商人,各种赋税五花八门,盐茶专税更是苛重无比,兼之各地方官员又在“官道”各隘口驿站广设关卡,百般盘剥,导致茶盐等物价格奇高,到达藏地的售价,远超其成本百倍不止。 超高的暴利,必然衍生出走私之徒,唯利是图的盐商茶贩们,便秘密开辟了一条走私通道。由官府发放“盐引”“茶引”,从事正经生意的茶商盐贩,多走官府通道,叫做“茶马大道”,或名“茶马官道”,与之相对,这条走私通道,便被私下叫做了 “茶马小道”。 官府其实是知道“茶马小道”的存在的,历任云贵总督和川陕总督也曾下过功夫,想要探知究竟。奈何这条地下通道实在隐秘,一番折腾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待到锡良入督四川,大概就是1900年前后吧,也曾下过大功夫,想要破悉这条小道的秘密,虽费尽心机,仍不得要领。 却不料,恩师大人的这番烦恼,被这位有心的江西黄师爷无意间撞破。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啊! 其实,“江西黄师爷”并不是第一次作这样的探险考察之旅。早在1878年,黄师爷供职于当时的四川总督丁宝桢麾下,曾受丁总督之托,游历考察过缅甸和印度,只不过当时他率队所走的是 “茶马官道”,与这条“茶马小道”擦肩而过了。 黄师爷奉上的这份大礼,厚重得令这位总督大人半天没回过神来。锡良总督从此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道上,不及几年,累积了富可敌国的财富,疏通了慈禧老佛爷的关节,调到满清龙兴之地的盛京为官去了。 锡良主政四川的这段时间,“茶马小道”达到了它的辉煌顶点,驮夫贩卒前赴后继,人嘶马叫不绝于途,驮去内地的砖茶,自贡的井盐,成都的织锦,驮回苗裔的草药,藏民的皮革,缅甸的玉石,更多的是另外一种东西——鸦片。 老百姓俗称“鸦片”为“土”,云南所产鸦片叫“云土”,“金三角”所产鸦片叫“缅土”,从此,这条“茶马小道”,在老百姓的口中,又有了一个更加通俗的名字——“土路”。 再后来,清廷逊位,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割地自雄,明目张胆地做起了“土烟”生意,为保障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为自家独营,他们当然不会容忍这条走私秘道的存在。广西李烈钧,云南龙云,贵州王家烈,四川刘文辉,众多军阀共同打压,这条“土路”终于走向了衰落,逐渐沉寂了下来。偶有个别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眼红于走私鸦片的巨大利润,或独行或结队,总是偷偷摸摸地,难成气候。 我们还是把目光收回来吧,再次注目于那千峰独立、万壑奔流的横断山区。 摆一张中国西南地势图,把横断山脉放在大西南这片广阔的背景下,你会发现,它就像是一叶不规则的树叶。高黎贡山脉、怒山山脉、宁静山山脉、云岭山脉、大雪山山脉、锦屏山山脉、大凉山山脉等等众多大山大系,是这片树叶上的许多南北纵列的主叶脉,那么,由这些大山向东西两侧延伸隆起的许许多多次级山脉,则像从主叶脉上派生出来的次级叶脉,再由这些次级叶脉衍生出第三级、第四级,第五级山脉,一直这么衍生下去。 终于,这些原本高耸入云的大山,逐次放低自己的身段,就这么放低,放低,再放低,最后幻化为千万座低矮的小山,向着川西平原的广阔原野奔泻而去,最终消失在四川盆地中部那宽广无际的平坝大原的胸怀中。 横断山脉的最高峰是海拔7500多米的贡嘎山,高踞于横断山诸多山脉之一的大雪山山脉之巅,山顶终年积雪皑皑,涓涓雪水顺山而下,汇入雪山两侧的深川大谷。山北的那条大河叫雅砻江,又名“小金沙江”,顾名思义,它向下奔流汇入的那条大水的名字,就是金沙江了;大雪山南侧的那条大水,名叫大渡河。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太平天国一代名将石达开,率着三十余万精兵强将,没能渡过山洪突发洪水滔滔的江流,全军覆没于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支三万余人的军队,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中,硬是划着两条小木船,冲上了重兵防守的河对岸,成就了令古今中外无数军事史家都不可思议的千古壮举。 这支英雄的队伍叫“红军”,这次震古砾今的壮举叫“长征”。 当这支队伍半年后落脚于陕北高原时,领导这次远征的伟人,用磅礴壮伟而又富于诗情画意的语言吟唱道:“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指的就是这事儿。 几十年后,无数后人或者怀着对当年红军“一船飞渡”的疑惑,或对红军队伍“万山让路”的仰慕,从双度市市区出发,沿着专为观光游客开辟出来的宽阔公路,来到“安顺场”“皎平渡”这两个并不宽大的山底平坝时,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破解心中的疑惑: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三十多万骁勇之师覆灭于此,只有三万人马的红军,外搭两条木船十二根铁索,怎么就过得河去了? 这无数前来后往,俯视激浪滔天的流水,敬叹前人神勇的游客中,有过一个游客,名叫于小山。 于小山对红军的壮举有自己的理解:有信念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第02节吴名身世 《大山之子》第一部《笑笑书场》第02节 吴名身世 在横断山余脉与川西平原的交际处,趴伏着一丛又一丛群山,或高或矮,或长或短,或横或纵,多以喀斯特地形为主。在这难以胜数的群山之中,有座长长的山岭,名唤长岭。长岭向两侧延展出无数的小山,其中两山,一唤大坪山,一唤小坪山,组成一个自然村落,因山而名,唤作双坪村。 双坪村隶属双度市三河县响水镇,村名经历了多次变更。清朝中期之前,叫做双坪堡,清朝中后期,“改土归流”后,更名为双坪村,民国时期,又名双坪保,解放后,恢复旧名双坪村,后来改名为响水公社双坪大队,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撤乡并镇,恢复旧名:双坪村。 由堡而村而保而村而大队,最后回归双坪村名,行政称谓数经变化,但行政区域却没有什么变化,以长岭的余脉为主轴,以大坪山小坪山为两翼组合而成。当地人顺口而呼:双坪山。 双坪山的大姓人家是李氏,近七成的人家姓李。李氏族长是世袭的,由李老老太爷传给嫡长子李老太爷,再传给嫡长孙李大太爷,也就是现在的李氏族长,大名鼎鼎的李向高李家太爷,表字志飞。然这大名表字却不彰显,人们更习惯地称之“六指太爷”。 何谓“六指太爷”?全村首屈一指的豪富人家,又是世代承袭的族长,深得族人景仰,故名“太爷”;又因其左手拇指从中分裂,虽未完全由一指而为二指,却是非常明显的骈指,故指“六指太爷”。 六指太爷也乐听这样的称呼,因为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说法,这天生异人,不仅禀赋异于常人,那身体器官也是异于常人的。人皆五指,唯这家伙偏有六指,有违常规,不是天降异人是什么? 六指太爷有一个大妻,另有四个小房,经六指老爷辛勤耕耘,育有三子二女。长子李继业,小名“李九千”,次子李继耕,小名李八千,三子李继书,小名李七千。 山里人生娃取小名,长大成人后再呼之大名,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不奇怪。小名多取“阿狗”“阿猫”的,是希望阎王老爷讨厌其名,不在娃娃的名字后面画勾勾,娃娃能顺顺利利地长大,这个,也不奇怪。这个“九千”“八千”“七千”的小名,可是有点儿说道的哟。 原来呀,六指老爷是希望儿孙后辈个个都长年百岁,不,百岁太少了些,望岁才好。但太爷又不敢乱用这个“望岁”之名,因为帝京中有个满人,是天下共主,才能唤之“望岁”。“望岁”啦,“姑家”啦,“瓜人”啦,这些名儿,是共主老儿的专用物品,其他人是沾不得的。 虽说长子李继业出生之时,天下早已共和,满清小共主被撵出了紫禁城,再后来大头赶走小爱新,自己做了八十三天的“望岁”,但“望岁”之名是王家专用,却在六指太爷的脑袋里根深蒂固,是万万不敢僭用的。 “李望岁”之名不敢用,也不能用,“九千”总敢用吧,离“望岁”也差不了多少,也不必在乎那么几百一千的。因此,六指太爷听说生了个带把儿的,李家后继有人了,一高兴,顺口就给长子取了个小名: “李九千”。顺理成章的,次子小名“李八千”,接着“李七千”,“李六千”……送子娘娘曾托梦于他,说,他一生应娶有一妻四小,共生九子,这样推来,从“李九千”排到“李一千”,正好,不多不少,呼喊起来方便,取小名也省了浪费脑力之苦,并且也应了“龙生九子”之说。 六指太爷“一正四小”的神谶倒是应验了,“龙生九子”的事儿却终不见结果。无论怎样用功,从“李九千”排到“李七千”,就没法排起走了,因为五个大大小小的姨,总共就只孵出了三只小公鸡——女儿出嫁后就成了婆家的人,是入不得李氏宗族的。 六指老爷为儿子聘有专门的奶娘,就在双坪山正当补汝期的妇人中去寻。六指太爷是能出大价钱的主儿,要寻个汁水充盈的汝娘,自是小事儿一桩。待得儿子断奶,汝母仍归原家。 山民有个传言,说是这六指太爷最喜欢补汝期的妇人,那滋味,是其他任何妇人都比不得的。 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言,当不得真的。 既有专职喂奶的汝母,当然也就有专职服侍的丫头。长子李继业出生不久,六指太爷就从外地带回一个七八岁的女娃,作了大少爷的专职丫头,赐名“环儿”。直到李大少十八岁时到了省城读书,环儿这小丫才没了专职服侍李九千的责任,其时已二十五六岁了,就由李家老太爷作主,嫁了吴有行。 六指太爷在双坪山有五百多亩水田,三百多亩旱地,自己耕种很少的一部分,大都放租给双坪山的村民。自家养着六个长工,三男三女。正像李氏族长是六指太爷家世代承袭的一样,李家长工也是世代承袭的,祖祖辈辈均受雇于主家。男以种田护家为业,女以服侍主人为业,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主家的奴仆。其中有个吴姓男仆,唤作吴有行,却是例外,是六指太爷的父亲,当时的李氏族长李老太爷,从双度市街头捡回的吴姓孤儿,做了长孙李九千的长随小厮。 吴有行受六指太爷之命,与比自己年长两岁的丫头成了家,这是1941年的事情了。新昏之夜,这吴有行翻来覆去地折腾,初尝其味,几度登巅,暗暗惊异于这事儿的快乐竟至于斯。环儿丫头也极力配合,第一次真正领悟了无上快乐。 其实,这个丫头并非初次,但吴有行这男人却是第一遭,身强体壮,本质是极优异的。这事儿本是无师自通的,第二次,这优异的天然本事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环儿丫头满意极了。不几日,丫头竟对吴有行这个呆萌得近乎傻拉吧叽的丈夫产生了真情。这吴有行呢,自小没了父母,没人指导,始终没有窥破个中秘密。 新昏一月不到,环儿就喜欢起带酸的食物来,不及第二月,身子就慢慢地开始沉了起来。 到了次年,也就是1942初年春,环儿已凸得厉害。时逢正打抗-战,号召全国人民有钱出钱,没钱出人。有钱出钱,当然就是名目繁多的捐税了;没钱出人,当然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抓壮”了。男丁年满十六,就在摊丁之列,之前是三丁抽一,后来是两丁抽一,再到后来,也不管你家有多少丁,凡丁便是。当然,这是后话。 李家三弟兄,当然就在摊丁之列。六指太爷知道,战场上真刀真枪,那子单不长眼,不是玩儿的, 当然不愿意“出人”啰。“有钱出钱”?六指老爷虽说家大业大,但能俭省的还是俭省着为好。这样,出人出钱,都非六指老爷之愿。深思熟虑一番,六指老爷不愧足智多谋,就有了既不出人也不出钱的两全之策。 这计策,就着落在了吴有行的身上。 六指老爷找来吴有行,好一通说道。但这老吴榆木疙瘩一个,始终不松口,只回话“我跟环儿说说”。六指老爷的脑袋瓜子转过弯来,原来吴有行这老仆,之前对主家的指示自是惟命是从,便自打成昏后,只听环儿大人的话了。这事啊,要想办成,得找那个丫头。 大家都知道的,环儿是李继的贴身丫环,一把屎一把尿地服侍了李大少十八年,心中早对李九千有了一种母亲与儿子般的情感,自小呼唤李继业的名字,都是“千儿,千儿”的,这李大少呢,自小就把她不作丫头看待,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到这位丫头之前请安问好,再到父亲母亲房中请安,每次从省城回来,必为她带些好吃的糖果糕点,比对亲爹亲妈好上千倍百倍。因此,二人虽名为主仆,实则情胜母亲儿子。 晚上,丫头老婆破了戒,让吴有行一番欢畅后,顺便吹了一通枕头之风。这吴有行是个没有主见的,本就夹不住六指太爷的软磨硬泡,再经怀中的环儿这么一哭一闹,不同意也不行啊。想想,听闻小鬼子都是矮个儿,若论力气,自己五大三粗的,小鬼子自然不是对手;又听人说得,子单不长眼,啥意?子单不一定就朝着自己奔呀,如果机灵一点,那子单就像六指太爷说的,见着自己就转弯呢,也是说不定的。待得打败小鬼子,荣归故里,那自己可就是李家的恩人哪,指不定这六指太爷一思恩,论功行赏,赐给自己几亩薄田瘦土的,也就是为尚未出世的儿子挣下的一份家业啦。 就这么着,吴有行老汉替代李家少爷做了丁,上了前线。数月后,环儿丫头顺利生下一子。吴有行离家之时,未及给腹中儿子取名。丫头把个馒头塞在儿子嘴中,另一个塞给六指太爷,求教儿子取名之事。 六指太爷手捏馒头,一边儿流着口水,一边儿说道:“姓吴,这是没得说的;老吴行前未及取名,那就唤作‘吴名’吧。” 又三年,吴名也就三岁了。八月的一天,整个全中国都欢喜起来,因为小鬼子投降了。但环儿丫头却欢喜不起来,因为仍不见自家老吴骑着东洋大马披红挂彩得胜归来。把这事儿从头想来,环儿隐隐地觉得,是中了六指太爷的圈套,心中愧疚,得了心病。 这六指太爷也真是个有担当的人,为其延医下药,但始终不见效果。后来,环儿干脆就不再喝那五味杂陈的药汤了,对前来探视的六指太爷说:老爷啊,看在咱的份上,只“名儿”这小子,尚望老爷关照,不要让他受了委屈,环儿虽死,自当结草衔环。 这吴名的长相,幼时尚看不分明,待到后来,长得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哪一点有吴有行老汉五大三粗的影子? 这是1945年的时候了,吴名就没了父母,独活于世。这六指太爷呢,倒也说到做到,并不嫌弃小吴名,收为小厮,作些洒水扫地,取柴生火的轻松零活,吃的穿的用的,都极大方,与自己的儿子同等相待,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特别的优待,就是没有送他入塾就学。 不几年,评成份,吴名被公评为平农,分得主家(也就是六指太爷)田土若干,浮财若干,房屋若干,过起了生活。**委托镇村两级多有关照,供其在双坪山读完初小,再读高小,因其平农的身份,推选入读响水镇初级中学。 这孤儿吴名,自小聪明,脑瓜子灵活,但对读书一事,却不大上心。语文么,小学是识字教材。那时还没有“现代汉语拼音”,借用的是古代汉字注音那一套,教师教读,学生跟读,这吴名小子,学会了滥竽充数那一招,断文识字基本上是“望天叫”,仰着头,不看书本,只是张合着嘴巴,跟着老师发声,认字读书,背来滚瓜烂熟,“日月水火,大小多少,上下左右,人口中了”,蛮像回事,但要把这些识字课本上的字,一个一字的拆开来,单独指认指读指写,那就现原形了,认不得多少字的。 这其实是怪不着吴名的。吴名自小生活在六指太爷家。自打双坪山李氏人家开宗立祠起,李氏族长就讲究“耕读传家”,极重视后代的教育问题,在李家祠堂中辟有私塾。本是专供李氏子孙入读的,但李老老太爷是很仁善的,也不排斥双坪山异姓人家的子孙入读李家私塾,而且跟李姓子孙一样,所有入塾费用都是由太爷出的,不需交纳任何费用。 这塾师么,是太爷聘请的专席,为人极和善。他能不和善么?得罪了入读本塾的小子,就是变相的得罪了送小子入塾的主家,再深一点思考,就是得罪了自己的饭碗。 这六指太爷,对外人是极好的,心慈面善,但对自己的儿子,却是极严厉的,特别是在儿子读书这事上,又极上心。六指太爷每晚必做的事有两件,首先是验收儿子的课业,如没完成当天课业,轻则免除晚饭,重则罚跪煤碴,再重点呢,就是“黄荆棍子出好人”了。打手掌,打比古,那是小事,是常事,有时打得儿子满院子乱窜,哭爹喊妈地往自己娘亲怀里躲。这样严惩儿子的事,六指太爷是不避讳外人的,吴名自然就见得多了,三天两头地见着,也就对读书之事起了反感及至防备之心了,知道这读书,实在是天底下第一难做第一恶毒之事。 那么,六指太爷每晚必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不好意思说的,真的不好意思说。六指太爷收拾完儿子,便火急火燎地钻到其中一个姨的屋里,再过不多会儿,这姨便哭爹喊娘地叫喊起来。 吴名年岁虽小,但还是听得出来,这姨们的叫喊,跟少爷们的哭爹喊娘,味儿是大不相同的。 现在解放了,人民**关心他,要供他去读书,说,以前呀,你娃想读书而不成,现在呀,你娃翻身了,当家作主人了,享有了上学的权利,这权利呀,来之不易呢,要好好珍惜。 吴名这小子,虽然反感甚至恐惧上学,但又不敢抗拒。他敢抗拒么?连他最为敬畏,不,是令整个双坪山,整个响水镇都敬畏非常的六指太爷,都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台上,好一通挨批挨斗,然后拖到响水镇外盘龙河边的荒坝里,“呯呯”,崩了。这吴名想来,完不成课业挨骂挨打,至少比挨抢子儿强吧?就这样,吴名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入了双坪村小学。 吴名读小学,时正10岁,双坪村村办小学刚开学,第一届。 双坪村小的校长是谁?伍玉平。 吴名的老师是谁?伍玉平。 伍玉平,双坪山第一名人,比六指太爷厉害多了。 第03节吴名上学 《大山之子》第一部《笑笑书场》第03节 吴名上学 英雄情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感。那些能力超凡,事迹彰著之人,受到人们的追捧或说道,自然就有了名,是谓之名人。女娲嫦娥是远古名人,汤纣王秦始皇是古代名人,拿破仑罗斯福是世界名人,袁世凯蒋介石是中国名人,国有名人,省有名人,县有名人,双坪山自然也有属于双坪山的名人。 六指太爷、伍玉平、郑二仙、于小山,这些都算得双坪山名人,但要论起名头来,坐“双坪山名人”第一把交椅的,恐怕还得是伍玉平了。 这伍玉平,其实是双坪山小学的一介老师,出现在双坪山公众眼中,是在1952年的时候,双坪村小就是在他手中诞生的。 吴名对这伍玉平老师是佩服之至的,因为这伍老师的博学,肚子里的故事可多着哩,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古知炎黄大战,外晓英吉利法兰西。 这伍老师教学有个特点,喜欢在讲课之中,穿插许多故事,有时呢,是课时任务已完,离下课还有一点儿时间,就讲故事,更多的时候呢,是把授讲内容故事化,学生听得津津有味,都喜欢上伍老师的课。 吴名的第一节课,也是双坪村小正式开校的第一节课,是由校长伍玉平给双坪村小第一届学生进行集体训话。全校老师和学生都集中在学校操坝里。 伍老师的开学训话,先讲了上学的荣幸,再讲了学习的重要,最后是对学生的要求。这些个话,三番五次动员吴名上学的镇村干部们都跟他讲过许多遍了,吴明想,果然这读书不是好玩儿的事。 第二节课还没上完,吴名的这种恐惧就彻底没了。 这是一节识字入门课,“日月水火大小多少”,八个字,简单吧?其实,第一课时,只教了“日月水火”四个字。 伍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工工整整的写上 “日”字,问:“谁个同学能说说这个字读什么?什么意思?” 有个男生举手,回答:“读“‘日’,指的是天上的太阳。” 吴名认得,这个举手作答的同学,李家二娃子,上过一年私塾。 伍玉平老师:“你们能画出太阳的样子吗?” 同学们纷纷拿起铅笔,在白纸上画着头脑中的“太阳”。吴名拿不稳笔,笔杆太细,也太轻了,远比不上握扫帚捏铲柄那么容易,铅笔几次从指缝中滑落到地上去了,最后只好用整个右手手掌横捏着,在图上画出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来。他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李家少爷读书写字的痛苦了。 伍老师选了一个女同学的画,让全班同学传递着看。 这个女生,王家的二丫头,名字么,吴名不晓得。白纸上画着一个圈圈,说圆不圆说扁不扁,外面有一些四散的线条,吴名觉得,这幅画么,倒还挺像那么回事:这个圈,就是太阳了,那些条条,就是太阳的光了。 “这幅画好不好?” “好!”全班同学全都高声嚷道。 “我也觉得好,但不够准确。这个圆圈,代表太阳,但这圆圈四周的线线,代表什么呢?” “太阳发出的光,晒在身上暖暖的,热热的。” “说得好。圆圈代表太阳,四周的线条呢,代表太阳发出的光,也就是阳光。但是啊,我们现在只说太阳,不说太阳发出的光,所以,我们把光线删去。”伍老师在黑板上画上一个圆圈,“但是,这圆圈容易和我们常常见着的圆圈混在一起,是吧?” “箩筐的口是圆圈。” “铁锅是圆圈。” “水井是圆圈。” 教室里乱糟糟的一团,什么样的回答都有。 “好。大家都觉得这个圆圈,代表的东西太多了,那我们就再想想办法,加点什么在上面,让太阳和圆圈有区别。” 同学们纷纷在自己画的圆圈上添加着自己想象出来的图形。 伍老师巡视了一遍,见吴名在圆圈中间加上了一点,非常高兴,举着吴名的画,展示给大家看,“吴名同学的这个主意好不好?” “好!”全班同学齐声应和。 其实啊,这吴名小同学憋屈着呢,费尽全身力气捏着铅笔头,好不容易画上了个三不像的圈,那笔就从掌中滑到纸上,笔头正好戳在圈圈的中间,戳出了这么一个黑点点。 伍老师从他手中抽出那纸,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想像着棍子落在掌心或屁股上的痛楚,想像着李家少爷的鬼哭狼嚎。跑?朝什么地方跑?他可没李家少爷那样幸运,有娘亲护着,他是孤儿,没人会护他的;躲到桌下?那也不成,伍老师一伸手,就能把他轻而易举地拎起来,一使劲,掼到地上。那就硬着头皮承受棍棒吧,男子汉,敢说敢当,不,错了,我没说过一句话,应当是敢画就敢当。这个惩罚有点不公平,但是,世上又哪来的公平呢?他差不多哭起来,不,其实他已经在心中哭起来,只是紧咬着嘴唇,没有让哭声冲出来而已。 但结局却是想不到的好——惩罚的棍棒没有落下来,得到的却是伍老师的赞扬和全班同学的一致叫好。 “我们中国人啊,做人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们的汉字,也是方方正正的。”伍老师在黑板上方方正正一笔一划地教写“日”字。 这个“日”字,也就是太阳,完了吧?没哩。 “同学们,我们想一想,天上有几个太阳啊?” “一个。”这个,吴名是信心满满的,回答的声音很高,理直气壮的,但更多的,却是回应伍老师的表扬:那个莫名其妙地抖动着铅笔头戳在圆圈中的小黑点。 “嗯,没错,凡是地球人都晓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那为什么只有一个太阳呢?” 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同学们都把头埋在了桌面下,因为谁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伍老师的故事开始了。话说远古洪荒,天有十日,嗯,翻译成白话文,天上有十个太阳,十弟兄一齐出来巡山……咹,大伙儿已知这故事?哦,老叔我倒是忘了,这个“后羿射日”的故事,伍玉平的晚间故事会是讲过的,吴名的说书也是讲过的,想必大家定是记忆犹新,过目不忘的了,老叔我确实不宜赘述,嗨,不宜赘述。 吴名私下曾说啊,这个这个……嗯,十个太阳,哦,再加一段嫦娥姑娘跑到月亮上,是他讲得最投入,哦,不是最好,却是最投入。 哦,扯回来,扯回到课堂。这一节课,给了吴名深深的感动,从此,他开始喜欢起读书来了。当然,他这喜欢读书,是只喜欢伍老师的课,再准确些说,是只喜欢伍老师讲故事的那些个内容,至于其它的么,老老实实地说,实在有些枉负光阴了。 为啥呢? 学到第二个字,这吴名就犯糊涂了。“日”字,每一笔每一划都横平竖直,捏不稳铅笔杆儿,依葫芦画瓢,小小心心地一笔一笔地凑在一起,还蛮像一回事。 第二字是什么?“月”,咋个开头一笔就斜了呢?吴名学写这个字啊,可是正儿八经下了大功夫的。教室里画,操坝上画,回家路上也画,用铅笔在纸上画,用石子在石板上画,用木棍在沙地上画,总是歪着,总是站不正,要么向左倾着,要么向右斜着,像一个饮酒过量的醉汉,不是老向前趴,就是老往后仰,总不能再次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赞美,这让吴名有些灰心了。 再后来呢,越学越难,“一二三”,好写,一横两横三横,到“四五六”咋就变样了呢?再到后来,“学生,读书,中华”,意思好理解,但这字形么,实在不敢恭维。那时还没简化汉字,“学,读,华”,写起来笔划一大堆,你让连铅笔都捏不稳的吴名同学,如何去一笔一画地凑出这些个字形来?这造字的人呀,就没考虑过吴名同学的困难? 但这课,吴名还是必须去上的,不为别的,只为了伍老师时不时就会蹦出来的那些个故事。 这些个故事呀,经吴名同学加以想像和铺张,就会生动起来。他把这些个故事讲给别班同学听,讲给双坪山的山民听,甚至讲给响水镇上的人听,无一不收获阵阵喝彩和赞扬。 伍老师在讲课过程中,只是偶尔插叙一些小故事,而真正的大故事,是在每天夜晚的时候。 前面交代过,六指太爷的前辈太爷,不是在李氏祠堂中辟有私塾么?这双坪村小是将就着李氏祠堂开办的,伍老师是双坪村小唯一的公办教师,食宿工作都以李氏祠堂为主。 下午,学生放学了,学校却并不冷清下来,因为早就聚满了双坪山的村民们,他们要在这操坝中展开属于他们的活动——中国象棋。伍老师不仅教会了村民五子棋,裤裆棋等等简单的棋艺,还教会了中国象棋。这个东西呀,看着简单,实则变化无穷,引发了村民无穷的乐趣。 摆擂的地点么,自然就在这学校操坝中;摆擂的裁判么,自然非伍玉平老师莫属。少到两三对,多则八九对,就在学样院坝的石板上,铺开棋盘,席地而坐,楚河汉界,战作一团。 晚上可不成,因为,晚上是留给另一个更为盛大的活动的。 第04节吴名的兴趣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第04节 吴名的兴趣 山民的日子是随意而自由的。 自打土改工作队入驻双坪山,斗倒了六指太爷,浮财分与各家,土地也分与各家,便由得各家自作其主,土里田里种些啥收些啥,何时翻耕何时播种,何时浇水何时施肥,都由各家各户自行安排。 咱老祖宗千百年来便讲究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晚饭呢,自然也各行其事了,农闲时候早些,农忙时候迟些。若在往常,天蒙蒙黑,整个双坪山便家家熄灯,早早地溜了上床去,唯有六指太爷的李家大院,尚有几星灯火闪烁于寂寂的黑夜,其它人家可舍不得费了灯油。 自打李家祠堂改作了双坪小学堂,山民的夜生活便在不经意间有了改变。 太阳一打斜,家家户户便传出嚷嚷声来:你个憨婆娘,搞快点噻,摸摸索索的,赶不及哩。 老娘们儿犟着嘴:慌,就你慌,慌着上吊嗦!你也不看看日头,刚下山尖尖哩,怎就赶不及了? 一通紧忙紧赶,接着便是一家老小围了八仙饭桌,也不多话,各自端了碗筷,滋溜滋溜,吧嗒吧嗒,一片声儿地响。 晚饭毕,收拾毕,洗漱毕,家家的门前院坝里便闪出人影儿,一个接着一个,一家接着一家,一群接着一群,男人掇着长凳短椅,女人揣着针头线脑,成群的小娃儿人前人后地追逐打闹,身后缀着许多的土狗儿,摇头晃尾,蹿前撵后,邀邀约约,聚向李氏祠堂。 李家祠堂的正堂之上,香炉早换作了长条桌,桌上闪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山民们挨挨挤挤地坐于堂下。 人到得差不多了,伍玉平便从侧门闪出来,坐到条桌之后的圈椅上,“啪”,一块木头在条桌上碰响:“呔!话说花和尚鲁智深,持了度牒,上得五台山上……” 这伍玉平啊,真他妈是个人物! 双坪村山民这样评价,是佩服他的学识和为人,吴名这样评价,是佩服他的故事,那么多,那么精彩。 这晚上的故事会,吴名是每晚必到,风雨无阻,就是死了爹娘,他也一晚不落——当然,他早就没了爹娘。 这晚间故事会,也间断过一段时间,大约两三年吧。 高音喇叭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悠扬的歌曲之后,是一段语录:“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再之后,便是“全民炼钢,超英赶美”了。 双坪山不是世外桃源,自然也全体动员,投入了“毁林炼铁”的时代潮流之中,所有的壮年劳力都集中到了土高炉那里。 这晚间故事会,势必会严重影响炼铁山民的工作热情,进而影响炼铁任务的超额完成。 响水公社和双坪大队的领导们,不耻下问,跟伍玉平老师进行了短暂而诚恳的会商。当然,伍玉平,什么人呀,能不理解领导们的难处吗?双方非常愉快地达成共识:晚间故事直播暂停。 这晚间故事暂停,对村民的影响其实并不大,一则全都集中在一起,你能中途逃跑回去听故事么?二则,砍大树运大树再把大树一段一段地往土高炉的灶膛里塞,是件颇费体力的事儿,一个个都搞得精疲力竭的,谁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听故事哟。 但这故事暂停,对吴名同学的影响可就大了去了。 你想啊,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在壮劳力的范围,当然就没资格加入炼铁大军,又正是对伍老师的故事入迷入港的时候。上课期间呢,伍老师也不再摆道故事了,晚上去央他老人家吧,估计也不会得到回应。伍老师有许多故事书,借回家自修吧,可那些书上的字,认得他的挺多,差不多个个字都认得他,但问题是,他不认得这些字呀。 心头的这个郁闷啊。 星期天,吴名小子无事可做,无聊之至,便跑到土高炉前视察,看山民们热火朝天地往炉膛里塞大树。恰巧听得几个山民正相互讲述着从伍老师那里听来的故事,感觉讲得跟伍老师的原著有点走样,便打断别人的讲述,作起了纠错的工作来。 谁知,这一纠一纠的,效果居然奇好:土高炉前的一众人等,均皆叫起“好”来,只有领队的头儿恨得牙痒痒:如此这般,岂不误了今日的炼钢任务? 夹不住队头儿一顿臭骂,吴名再也少到高炉现场“纠错”。但经此一“纠”,吴名却也自知之明起来:原来自己不仅能听书儿,也会说书儿,并且其中之乐,乐不思蜀,嗯,乐不思蜀,《三国演义》中的词儿,伍教师说过这节书儿的。 后来,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啦,全体中国人民都在为怎样战胜这******而奋斗,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在为怎样填饱肚子熬过饥荒而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这吴名,年龄虽说只有十七八岁,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加之读书识字一塌糊涂,但脑瓜子却是异常的灵活,很容易的就挺了过来。 等到度过粮食关,学校复课,想想没事可做,如果就这样回了生产队,也不过是随山民一起耕田种地,而这耕作之苦,也不是他想要的享受,于是就接着读初中吧。 吴名这初级中学,并不是考上的。初小和高小加在一起共五年,小学就算毕业了。初中不是人人都能读的,要根据成份来推荐。这吴名成份极高,雇农,舍我其谁?自然就在响水镇中心校的初中新生花名册上,榜上有名了。 这读书,真是个痛苦之至的事儿。上课的钟声一响,不知咋的,上下眼皮子就老是往一处挤,努力睁着,努力睁着,还是难,不是一般的难,是特别特别的难。 “起立!”值日生喊。 “老师好!”全班喊。 “同学们好!”老师回礼,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课题。 老师的课题还没写完,吴名同学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但他有个优点,不打呼噜,更不说话,也就影响不了别人,老师呢,自然也就给了吴名同学充足的自由和充足的时间,让吴名同学能神速地飞到周公的身边,和周公讨论一些趣事。 放学的钟声响起,吴名同学就莫名地兴奋起来。从响水中心校步行回双坪山,一路很是热闹,邀邀约约,三十多个,自然都是吴名的学弟学妹——吴名年岁最长。 于家小子岁数最小,个子也秀气,七八里的山路,吴名要负责早接晚送,这是伍玉平老师安排给他的义务劳动,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而这项工作,也是吴名同学乐意的,因为这小不点儿,肚子里的故事实在多,估计是从伍老师的藏书室看来的。 于家小子讲给吴名听,不生动,不感人,但这不要紧,吴名同学不需要生动,不需要感人,也不需要细节,他只需要于家小子讲个大概就行。吴名自己会对细节进行想像和加工,并且他有充分的自信,经自己加工过后的成品,比原著更生动更感人。 当然,这上学放学路上的快乐,更多地体现在吴名同学把自己加工过后的故事,讲给学弟学妹们听。 听的人极快活,讲的人自然也极快活。 更快活的时候,是在晚间,李家祠堂的晚间故事会,又恢复了。 晚间故事会,一般两个小时,吴名总觉得时间太短,眼一眨,就到点了。他极怀疑是不是放在桌上的闹钟,被人动了手脚。但他只能这么想想,却不敢去探个究竟,因为那闹钟是伍老师掌管着的,他没理由去猜疑伍老师,整个双坪山,整个响水公社,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去置疑伍老师的。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这闹钟,质量有问题,是货真价实的假冒伪劣产品了。 晚间故事会一结束,回到自家屋里,剩下的时间最难熬。独处一室,形单影只,老鼠们会吱吱吱吱地在角落里撒欢,不知谁家的猫,从房顶上跑过,但它们都非人类,不能和吴名同学对话。 睡觉?可能吗?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课,全天八九个小时,再多的瞌睡也睡醒了呀,还能睡得着?你真以为吴名是母猪投胎,吃了睡睡了吃? 长夜漫漫兮,吾将怎样度过去?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还是睡不着,那就只好想事儿了。 想什么?男想女,女思男?看你,老不正经的,怎么会呢?刚刚过去的“粮食关”,带给全国人民几个好处,其中最显而易见的两个好处,一是减肥效果非常显著,你找找,全响水公社,你能找出一个胖子?第二个好处,就是让男娃女娃产生那个东西的时间,普遍地往后推迟了二至三个年头。什么东西?哦,就是那个那个,怎么说呢,哦,就是让李混混产生一时冲动,最终遭受惨痛惩罚的那个东西,也就是书上称作激素,外国人叫做荷尔蒙的那个东西。 按我们山里的常规来说呢,这吴名小子,十七八岁的人了,从小也听得六指太爷与姨太太们每晚按时而至的叫喊声,是该产生这个东西的年龄了,或者是该有那些个肮脏的想法的年龄了,但此夜此时的他,还没有。 不是不来,是火候不到。 那他想些啥?自然是想于家小子的故事了,当然还有伍玉平刚刚讲说的故事了。伍老师的讲说,更细致更生动更有趣,固然令他回味无穷,但于家小子的故事,更合他的胃口,因为于家小子的故事更简洁,三言两语,只说个大概,没有任何细节,更能让吴名展开极其丰富极其浪漫的想象,更能激发吴名天南海北无拘无束的畅想。 他听,他想象,他编造,然后他说。说给谁听?自己说给自己听。 就这样,挨到七月中旬,初中毕业。学校是不去了,没了教室里的酣睡,就躺在自家床上酣睡。 就这样,上午睡下午睡晚上睡,睡着想,想着睡,边想边睡,边睡边想。什么都想,想母亲想六指太爷想小学想初中,这一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故事都想了个遍。没得想了,所有的都想尽了,该想的和不该想的,无一漏网之鱼,哦,不,是无一漏想之事。 吴名知道,再这样熬下去,自己不死也得神经失常。 正在无事可想无路可走的时候,忽然,一道金光从脑瓜顶上闪过,一闪,没了。 啥金光?你猜,你再猜,猜不着吧? 原来这吴名苦苦思索之下,猛然想起了一个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张爱男。 第05节想起爱男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05节 想起爱男 张爱男? 一听名字,你肯定一猜就着,是个女娃。 “爱男”,是吧,世上只有女人爱男人,难道还有男人爱男人的? 要我说,女娃取这“爱男”之名,确有不妥,大大的不妥,若是改作“爱兰”,嗯,这么,倒还差不多。 名字多为父母所取,管它“爱男”还是“爱兰”,反正人家为父为母的愿意,便是取作“狗娃子”“瓜娃子”,你又能咋的? “张爱男”名儿这事,我们且不用去管它。 吴名为啥单只想起张爱男同学呢?还不是初中毕业联欢会闹的吗。 三年同窗,虽说平时打打闹闹,同学之间纠纷不断,但真要分手了,同窗之谊就显现出来了。 每人表演一个节目?那个不切实际。但这吴名同学的节目,是不需准备的,上台就开演。啥节目?讲故事呗,这个事情,对于别人,可能有点难度,对于我们吴名同学,自然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啰。 故事没讲完,全班同学就都哭了,特别是那些个女生,哇,那哭得,老厉害了,声震云霄,地动山摇。 什么故事?你猜,你再猜,猜不着吧? 告诉你,梁祝化蝶。 这梁祝化蝶,说的是古时有两个读书人,一个叫梁山伯,一个叫祝英台……咹,你们都知道了?好,既然大家都知道这故事,我就不重复了,免得耽误大家的宝贵光阴,古人尚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能买寸光阴,古人又云,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海涵,务必海涵,扯远了。 梁祝化蝶这故事,大家是晓得的,但问题的关键是,这吴名同学添加进了不少新内容,特别是讲到结局——两只蝴蝶从坟中拱开泥土飞出来,一红一白,蝴蝶飞呀,蝴蝶飞呀——老实说,这吴名确实是个中高手,我是讲不来的,更兼吴名同学手舞之足蹈之的肢体语言,把个全班女生搞得呀,尽皆痛哭流涕,花容失色。 完了吧?没,精彩故事才开头呢。 毕业联欢会不多久就结束了,吴名提个书包——书包里是几件旧衣服,没书,那些个书,早被他提前处理到垃圾堆里去了——没精打采地走在校门外河边的大道上。 张爱男同学追上来,塞给他一张字条,红着脸蛋,一转身,用追上来一样的速度,像一只蝴蝶般,飞走了。 我悄悄地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哇噻,红着脸蛋勾着脑袋扭着肥臀闪着腰肢,那个样儿,说不出来的风度翩翩,说不出来的美。 吴名同学莫名其妙,展开张爱男同学的字条一看,更加的莫名其妙了。 字条写些啥?你猜,你再猜,猜不着吧? 哈哈,哈哈,字条上只有七个字:“有麻烦来找我男”。 这吴名同学一看,那个气呀,不打一处来。为啥?你想呀,这条子写得也太没水平了嘛。第一,没标题,关于什么什么的通知,或者关于什么什么的留言,这才是标准格式,是吧?第二,没人称,写给谁的,要写清楚噻;第三嘛,没署名呀,哦,老哥你说得也不是没道理,第七个字,“男”,就是指张爱男,哦,有点讲得通,那就算有署名吧;第四呢,没有日期呀,应当写明…… 最关键,当然也是最要命的一点了,那就是,这七个字中,吴名同学能认出四个,还有三个认起来有点吃力。 哪三个字?当然是“麻烦”两个字了。这吴名同学一想,好像老师是讲过这两个字的,大意么,是指困难呀,问题呀,难受呀,什么什么的,反正就是那么个大意吧。 这才两个字?是的,“麻”“烦”,是只有两个字,那第三个字是什么呢?哈哈,哈哈,给你讲,“找”。 吴名同学一看,差点没认着,再仔细一看,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上课努力睡觉的只我一人呢,现在看来呀,这张爱男同学,还真有得跟自己一比…… 咋个这样说?你仔细看看,这条子写得,真是一塌糊涂。这第六个字是写对了的,“我”,“我”是吴名,“我”,认得,前面的那个字,就是字条的第五个字,“找”,第一笔是一撇,咋个省了呢?咋理解?说你笨,你还真笨。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不是讲两人化成虫儿后男欢女爱,卿卿我我么?这“我我”,就是“卿卿我我”的简称嘛。 你笑,你们笑,你们还笑,真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现在,正当走投无路的吴名同学,忽然打个激灵,想起了张爱男同学的这个条子。 字条呢?书包里。找着了,仔仔细细再看,没错,七个字,“麻”“ 烦”两字认不准,错别字一个,“我”少了一笔,写成了“找”。 去请教伍玉平老师?不行,不好意思。伍老师是肯定认得“麻烦”的,再兼这伍老师又最喜欢不耻下问的学生了,他老人家肯定会为自己传道授业解惑的。 但是,但是,“有××来我我”,不就是说,如果我吴名有那个想法,有那种意思,就去卿卿我我么?这么个意思,怎好为外人道也? 吴名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着。张爱男,一个胖胖的女生吧,眼睛挺大,嘴巴也大,比自己小两岁,矮一些,读书好像跟自己有得一比,毕业时,好像瘦瘦的——全班哪个同学没瘦?三年饥荒,减肥效果还是比较理想的。——其它,没了。 管它三七二十三,明天就去找这爱男同学去。不,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我吴名而言,一天太久,只争分秒。 张爱男同学的住屋,吴名是找得着的,就在响水街场上,一间茶馆,名唤“快来茶馆”。 晌午时分,茶馆没生意,一个三十出零的女人,坐在柜台后,端端庄庄,文文静静,双手交叉叠放在膝上。 其实这女人年已三十七八了,只因守店坐摊,不比农妇风吹日晒,皮肤保养得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 这个女人,吴名认得,是张爱男同学的母亲。 看见吴名朝店中走来,妇人起身招呼,“同志哥,喝茶?” 同志哥?我很显老?吴名转过弯来,“同志哥”是生意人对男性的通称,就像现在“帅哥”“美女”的通称一样,并不是说男的很帅,女的很美。 “我叫吴名,是爱男的初中同学,来找爱男。” “你,你就是吴名?快进屋,进屋。”母亲又扭头扯开嗓门,“爱男,爱男,你来同学啦。” 头顶传来“咚咚”的声音,接着便是爱男出现在木楼梯上。 这是上下两层的楼房结构,楼下是铺面,开作茶馆,楼上是住房,全木板的楼面,一张木梯连接楼下楼上。 这爱男同学,正在楼上呢,听得母亲的喊叫,便急风扯火地从楼上下来。 三人边吃午饭,边闲谈。吴名把自己毕业后回家的情况作了简介,当然,是选择性的,有些不宜为外人道也的情况,他还是晓得的,绝不会吐露半点儿消息。增广咋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未可全抛一片心。然后谈了自己的打算,准备在这街场上找点事做,这青春时光,有志青年奋发有为,应当分秒必争,寸土不让。 母亲沉吟着,爱男却等不得母亲了,忙接过吴名的话头,“吴名,就来我家茶馆里帮工,咋样?” 爱男同学不管母亲又是呶嘴又是瞪眼,向吴名说了说自家的情况。原来,这爱男,父亲死得早,母亲守着她,没寻再嫁,拉扯她长大。家中呢,只有这上下二层的木楼屋,开间茶馆,勉强度日。 母亲终于开口了,“吴名啊,按说呢,爱男答应了,我作母亲的,不该多话,但我还是得说说呀。我们这茶馆呢,生意不咋的……” 母亲话未说完,吴名便接过话头,“婶哩,我和爱男是同学,啥叫同学,解放前呢,称作学友,文雅点儿,叫做同床……” 爱男母亲惊诧起来,打断吴名的话头,问道:“同学就是学友,学友就是同床?” 爱男忙忙地打个圆场:“我说,吴名呀吴名,你这舌头咋就撸不圆活呢?同学便是同窗,同窗怎就同床了呢?你呀你呀,可是紧张了,还是激动了?” 吴名知道自己搞错了词语,脑筋急转弯倒也来得快:“管它同学还是同窗,反正就是说,关系铁着呗。我吴名是个不长进的人,学习上,生活上,爱男帮助我很多。我这次不约而来呢,一是想解解闷,二是想看看,能不能为爱男做点啥,以报答爱男同学的帮助之恩。古人尚云,受人点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何况我乎?” 母亲用小手掩了樱桃口儿,却掩不住窍笑。 吴名看母亲这神态,知道自己假装斯文,急中生智地搜罗到两句不知通不通顺恰不恰当的古文,起了作用,有了效果,便接着说:“我在婶的店里先呆一个月,不要工钱,管三顿饭就成,你们怎么做,我就怎么吃,决不挑三拣四,挑肥拣瘦的。这店面,婶你只负责收取茶资,其它的事儿,一概由我照应。” 就这样,吴名做了“快来茶馆”的堂倌,负责起了茶馆的一切事务。 当然,茶资的收管,三餐的准备,是爱男母女负责。 第06节母亲的心思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06节 母亲的心思 “快来茶馆”的生意,确实不咋的。 也不知从何时约定俗成的规矩,响水街场的集市日子是三六九号。每逢赶集的日子,快来茶馆是有些茶客的,并不热闹,也就一二十人座吧;不逢集呢,或几人座,甚至全天无客,也是寻常得很。 不及十天,堂倌吴名同学便在“快来茶馆”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或有茶客上门,他便热情地迎进茶座,上好茶水,然后便同茶客搭讪,搭讪不几句,便顺了客人的兴趣,东南西北,古今中外,可九上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无所不聊地一番神吹海侃。 听别人聊,是一种乐趣,把自己的故事聊给茶客听,茶客们也高兴。 这不正是他吴名朝思暮想的生活么? 又过得十来天,吴名这小子竟慢慢悟出了点门道。 这“快来茶馆”的茶客,并不固定,多为两类人。 一是三朋四友,赶了集,忙完了自己的买卖,回家还早,就邀邀约约,入得茶馆,泡壶老茶,坐谈闲话。这类人多是乡下人或摆摊设点的生意人,三六九号逢场日才来,所以,每逢集市的日子,茶馆的人气便旺一些。 第二类人呢,是住在街场上的。没事做了,在家又闲得慌,就满街溜达,溜着溜着,腿脚有些乏了,口中有些渴了,便随了意兴入得店来,勉强灌几口老茶,纯纯地借以打发无聊。这类人呢,三六九逢集日要忙生意,是没得空闲的,其余时候呢,不固定,偶有三两座,就是全天一座也无的时候,也是多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转眼一晃,吴名的堂倌生活已满一月。 午饭后,爱男上楼去了,母亲递给吴名一个红包。 吴名不接:“多少?” 爱男母亲:“吴名啊,辛苦你这一个月了,十八块。” “哈哈,”吴名笑够了,“婶,这茶馆这一月的总收入,便是这十八元,小侄儿说得不错吧?” 爱男母亲苦笑,没答话。 “婶啊,我原本是来报答爱男的相帮之恩的,但是,这一个月来,我找到了快乐,知道我吴名这一生该做的事了。” 爱男母亲满脸的疑惑,盯着吴名。 “婶,钱哩,我是绝绝不要的。这一个月来,你和爱男供我三餐,供我住宿,还贴了本钱,把全部茶资给我,我敢伸手接吗?” “那……你想……咋个?”母亲蹙了眉头。 “晚饭后,再说吧。”吴名眨巴眨巴眼睛,举起手来在半空中挥挥:“哦,爱男要在场哟。” 整整一下午,张爱男同学都没现身,只母亲坐在招呼台前,端端庄庄,文文静静的,双手交叉着叠放在膝上,其实心里忐忑着呢。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极其普通的妇人,在响水镇茶客们的印象中,永远的那么衣着整洁,永远的那么平静安详,永远的那么端庄文静,不施粉黛,头发盘在脑后,白白净净的脸庞,白白净净的颈项,白白净净的双手,多数时候都交叉着叠放在膝上,不多言不多语,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吧台后,嘴角长时间地抿着,似乎永远有想不完的心事,似乎又什么都没想。 独女张爱男,是她一生的所有,她的所有想所有做所有打算所有计划,都是为着女儿爱男。 在她安详的目光中,偶尔会闪出一丝忧愁和担忧——淡淡的,却藏不住,抹不掉。 女儿爱男,喜欢这个叫作吴名的后生,母亲是知道的,因为爱男常常挂在嘴边。女儿放学回家,晚饭后,没事做了,母女俩闲嗑,女儿就把学校的事情讲给她听,老师啦,同学啦,运动会谁得冠军啦,考试谁第一啦,什么都讲。最常提到的,就是“吴名”这娃娃。爱男把这个男生讲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脸上洋溢着毫不遮掩的喜欢和快乐,这是逃不过母亲的眼光的。 一个月前,当这个随时挂在女儿嘴边的后生娃出现在她面前时,老实说,她的观感是极差的。高挑的个儿,白白晳晳的脸儿,梳着偏偏头儿,头发黑得发亮,嘴角微微上挑,油头粉面,奶油小生。这样的男娃娃,最讨十六七岁女孩子的喜欢了,难不成自己的女儿,就被这猪油蒙了心? 这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男人,要在旧社会,准会被某个富家女子或妇人包养,靠女人过日子,母亲心里说。 但是,女大不由娘,况且现在是新社会了,讲的是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做母亲的只能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却不能讲给女儿听。 何况,陷入情网的女儿,会听得进么?母亲只能干着急。 茶馆生意不好做,这一个月下来,除去生活开支,只剩下十八元。硬着头皮,倒贴本钱,把这十八块钱都给这小子吧,打发他走路,回头再给女儿好好说道说道。 唉,这小子咋不接钱走人呢? 母亲更多的心思,是对吴名的猜忌和防范。这小子,心头到底想些啥,只有他自己清楚,别人是不一定知道的。 母亲的人生经历不多,但也绝不是一帆风顺,古井无波。她对丈夫的情感虽不热烈,却是真挚的,因为这个男人真爱着她,哄着她,让着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1947年的那个夜晚,街长领着一群兵丁,从温暖的被窝中抓走了男人。按三丁抽一的规定,男人是张家独子,不应当摊丁,后来是两丁抽一,也不应当摊丁,所以,一家子没把抽丁当回事。但是,张家只是响水街场的平凡得再平凡不过的住家,靠着“快来茶馆”勉强维持生计,不是有权有势的人家,也没有靠得住的亲朋好友。 男人被五花大绑着,跟其他壮丁一起,被押往县城方向。 她一路相跟着,送到响水滩。 “回去吧,带好女儿,我会回来的。”沉默了好一会子,男人补充道:“我要你给我张家生许多许多娃哩……”。 后来?后来,县城短训,拿枪瞄着稻草人,射击,然后冲上去,端着刺刀,扎进稻草人的肚子。 二十来天后,一个国军军官,领着他们,上车,往省城方向去,听说是到北方,那里的**闹得慌。 再后来,一个夜晚,男人轮着站岗,脖子缩进狗皮帽,双手相互笼在袖中,来来回回一住停地走动,不住地跺脚,却怎也驱不走彻心彻肺的冷。 抬头看看漫天的雪花,男人不禁想:咱四川就是好,哪来这般的大雪啊!便是寒冬腊月,偎了婆娘的身子在怀,暧哩,暧哩…… 旁边一顶大帐篷,百十号人聚在其中,长官举着短枪,在空中乱舞,扯着嗓子嚷嚷:戴着狗皮帽子的东北共军哪,又狠又猛,越打越多。国军也不断地从后方拥上来,几十上百万的人马,混战成一团。今晚,咱全连有一个算一个,吃饱了,喝足了,明天就该咱们往共军枪口上撞了。嗯,要有精神,要有为三民主义献身的精神。嗯,来来来,都跟老子端起来,干了这碗冲锋酒,做鬼也风流。 男人心里直打鼓:听这长官的话儿,再不开溜,天明连命都没了,哪儿来的风流哟,这当官的,就会扯蛋。 自打从婆娘热热的肚皮上被捆绑上,他就打定了当逃兵的主意。但长官盯得紧,逃的机会躲着他,欲速则不达,他在等最佳机会。 今晚值岗,机会来了,就是没机会,他也只能冒险一试了。 于是,趁黑,开溜,枪也不要了。 后来?跑出不到两里地,长官带人追上来,他拼命地跑呀,拼命地跑呀,还是没子弹快。 男人没能闭上眼,他还惦着女人呢,还惦着一岁多大的女儿呢,肉肉的小手,圆圆的脸蛋,跟自己的女人,就一个巴掌拍下来的,像极了…… 苦难是人生最好的教科书。张家这场飞来横祸,彻底击碎了初为人母者的人生美梦。她是个本本份份的人,嫁给张家。男人深爱着她,她也爱着自己的男人,她用自己的身体让男人快乐,让男人快乐得嚎叫,她愿为这个男人生儿育女,平平淡淡但却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抓丁,上前线,逃兵,死亡,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靠山,没有坚强有力,呼风唤雨的靠山。 女人的思维复杂而又单纯,深刻而又肤浅。我们没理由去笑话她,更没理由去怀疑她对爱男这个独女的深沉、无私、博大而广阔的爱。为这爱,她必须得寻找靠山。这个靠山,得非常强大,强大得足以保护心爱的女儿不受任何委屈或伤害,哪怕一丁点儿,也不行。 于是,她有了第二个男人。 在所有来过快来茶馆的茶客的心目中,在响水街场上,这位张家寡妇,永远端坐柜台的后面,标标致致的良家妇女,品行端庄,令人敬重。 张家男人的事,是大家都晓得的,但你说她有第二个男人,这就令人费解了。会不会是你小子学会了吴名的那一套,妙嘴生花,无中生有,故弄玄虚哟?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听我道来,你就知道了,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真不是我能编造的谎言。 你们不知?你们当然不知。 那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那娘们儿,哦,爱男的母亲,亲自讲与我的。 她说,这个事呀,只给我一个人讲,并且,叮嘱我万不可讲给别人听的。 但是,但是呢,各位如此怀疑我的高尚人格,我也顾不得了。虽说这事说出来,对这老娘们儿的光辉形象,是有点儿负面影响的,但为了证明我的人格魅力,不给你们个子丑寅卯,嗯,三长两短,嗯嗯,还真不行。 第07节母亲的隐秘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07节 母亲的隐秘 “快来茶馆”的茶客,以乡下人为主,赶集的庄稼汉子,做完卖出买进的事情,回家尚早,就三三两两相约着,就近找个茶馆,上壶老茶,解解口渴,就着滚烫的茶水,随随意意地说道一些庄稼农活,或者张家长李家短的,随心所欲的闲聊扯淡,交流着一些日常的信息,也顺带着增进了些许情感。 喝茶的都是平淡之人,所谈的都是平淡之事,要找一个说得起话来的人物,还真不容易。 这爱男的母亲,苦苦寻思着,要找一个在响水镇掷地有声,说一不二,妖魔鬼怪莫敢当其锋,人敬人畏的人物,作自己母女的保护伞。 这是一种伟大而令人敬畏的想法,你想,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孤儿寡妇,容易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李白那老小子,也有“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动人传说,是吧?还有句诗呢,“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大意呢,是说这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儿。这话,用在爱男母亲的身上,倒是贴切得很。 我咋知道这些个事?嗨,不好意思说的。这老娘们儿,于别人的眼中,自是个正经的婆娘,便是一众的茶客,也都夸赞哩,端端庄庄哩,温柔贤慧哩,旺夫……嗯,反正,是个正而八经的好妇人。但在我心目中,实在的,总觉得这娘们儿……,嗨,这词儿,还不好找,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大家都懂的。有好几次,她看我的眼光啊,总有点那个,那个,怎么说呢?妖娆?**?不对,都不对,有点大词小用了。有点那个意思吧,这个意思呢,也是大家都懂的。 你别笑,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有时,我想起这老娘们儿的时候,也觉得奇了怪了。我,谦谦君子一个,行得端,坐得正,心无杂念,出淤泥而不染,洗清水而不妖,怎么会时不时地想起她来呢? 扯远了,扯远了,咋个学会了吴名小子的一套了呢。这些个破事呀,是爱男母亲跟我闲嗑时摆的,也不知道她是有心呢,还是无意。 此刻,爱男的母亲手里捏着吴名还回来的红包,心里正纳着闷呢,烦啊,人心叵测啊。 她想啥?能想啥? 你别把她想歪了,她可没想再蘸之事哟。她这一辈子呀,有过两个男人,她觉得值了。 哪两个男人?嗨,你这人,好奇心也太重了点吧。一个么,当然是自己的丈夫,爱男的父亲,如假包换,亲亲的父亲。 另一个是谁?你又乱想了,我可拍着胸口跟你说呀,我到现今还是童男……嗯,守身如玉,如玉……这另一个,不是我,但是呢,你可以猜呀,而且我敢百分之百零一地担保,你猜得着的。给你个暗示,这另一个,是暴死的,也就是说,早已死了,而且是非正常死亡。我不明说,是因为这事关联着别人的隐私。你们都知道的,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吃自己的饭,做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嘴巴,让别人去说吧。 我们不要嘲笑这位母亲——这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母亲,不管她的想法对不对,起码,她对女儿的这种爱,是深沉而真挚的,当作起“伟大”这词儿。 谎言?编造?不是啦,老叔我敢用高尚而伟大的人格发誓,这些都是真的,是爱男的母亲亲口讲给我听的。只是,告诉你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我嘴笨,没那老娘们儿讲得好听。那老娘们儿,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没想到,不讲则已,一讲就冲天,哦,一飞冲天,哦,也不对,一讲就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热血沸腾,汹涌澎湃。 你说我跟吴名小子有得一比?错了,我哪能跟他比哟。要说这吴名,确实会吹,嗯,这女人,倒跟吴名小子可以相提并论,那说书的作派,有得一比。 你还在说我编?我要咋说,你才相信呢?这样,我告诉你一个惊天动地的事儿吧。大家都知道,我在咱们响水街上,品行怎么样?没得说吧?大家都家喻户晓的,我从不近女色,对不对?为啥呢?因为我牢记着古时圣贤的教诲呢,古圣贤说得多好呀,唯女子与小人不容易养得活;诗云,青竹蛇儿嘴,黄蜂尾上针,两般皆小可,最毒妇人心。大家知道的,见着女人我就绕道走,闻到女人身上的汗臭我就发呕,你们哪个看到过我跟女人说过话,拉过手?没有噻,是吧。 哈哈,哈哈,错了,那是我在别的女人面前的正常表现。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是男儿就难免有冲动的时候,以此类推,我也冲动过。 唉,你这坏小子,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骨子里么,我还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堂堂男儿。这一生呀,我只冲动过一回。哪一回?就是听这她老娘们儿讲到丈夫英勇牺牲在国民党的罪恶的枪子下的时候。 大家知道,我们“笑笑书场”的晚场是十点打烊,对不对。那晚,吴名小子讲的是于家小子的故事。唉呀,你这记性,就是那个名唤于友全和袁飘萍新婚之夜,床上大战,惊天动地,地动山摇,海枯石烂,振奋人心,唉呀,噍我这德行,真的,好像跟吴名小子有得一比,一说到这些个难以启齿的事就激动,一激动就堆砌成语,一堆砌成语就文思泉涌,就扯到一边去了,脱离了主题。唉,这个毛病,怕是改不了的啰。唉,吴名这小子,害人不浅啦。 扯回来,扯回来。我们“笑笑书场”打烊完,客人还没走完啦,爱男就缠着吴名上了楼,不几分钟,楼板开始抖动,那晚,那个震动,老厉害了,比“五一二汶川地震”还厉害啦,我估计,是这说书的和听书的,都入了角色,把自己当作了新郎新娘。好久好久,我的耳朵都被响声和叫声搞得麻木不仁了。 爱男的母亲点完零钞,见我默默地坐着抽烟,就挨到我身边,给我讲这些个故事呢。其实呀,我外表木讷,内心世界可丰富着呢。 那老娘们儿讲着讲着,讲到丈夫死在东北那旮旯,哭了,两个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看见她脸上挂着几滴水珠呢,心里也酸酸的,想,这老娘们儿,真不容易,就冲动了,就冲到她身边,就动手动脚了,就把她抱在了怀里,就…… 唉,拜托你家伙别老打岔,行不?没脱光光,根本就没脱。真是的,服了你了,一说到女人,就是脱,脱,脱,怎一个“脱”字了得。在各位的心目中,我就是那么没品味,只晓得脱脱脱的人么? 这婆娘,竟有这样的身世,令人感慨良多啊。她是丈夫的心尖尖,她也把丈夫当作了自己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丈夫走了,留下一岁多点的女儿,母亲便把对丈夫的爱全都转移到女儿的身上。“爱男”“爱男”,爱自己的男人,女儿睡在身边,仿佛就是自己心爱的男人睡在身边。但残酷的现实让她明白,要想让女儿平平安安地长大,过上幸福的日子,必须为女儿找一个靠山。这个靠山,要强大,强大到没有任何人有胆量和能力来欺负她,欺负她的女儿。这样的靠山,到哪儿去找呢?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一个偶然的日子,六指太爷从茶馆门前经过,母亲正像多数时候一样,文文静静地坐在柜台后,双手交叉叠放在膝上,看着六指太爷。 这六指太爷,名动响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母亲是认得的,自然也听茶客们津津有味地谈论过他,知道这是个在响水镇无人能动,无人敢惹的厉害人物,便定定地看着六指太爷。 她是没有想法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六指太爷心目中什么也不是。六指太爷的女人多了去了,她哪点都不如,六指太爷不会多盯她一眼的。她盯着看六指太爷,只是好奇,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物,是不是像评书里说的,三头六臂,膀大腰圆呢? 哪知,这六指太爷大鱼大肉地吃多了,见到这个寡妇,便吃了一惊:哟嗬!响水镇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妇人,自己咋那么粗心呢。 老实说,这爱男的母亲长得并不咋的,不是很出众,当然也不是特别的丑,也就一般般吧。其时,正值哺乳着女儿,哺乳期的女人美,这种美是平常女人没有的,装不出的,学不来的,是纯天然的。——当然了,大家也都知道,这六指太爷的审美观是与众不同的,在他眼中,哺乳期的女人最美,这种美,是任何其他女人都不具备的。 六指太爷不免就多看了几眼,愈看愈顺眼,不免就上了心,来得勤了。 一个夜晚,六指太爷便醉倒在了这老娘们儿的床上,乐不思归了。 一番云雨,极尽欢畅。这爱男母亲,在六指太爷的左冲右突之下,半是真叫半是假装,倒弄得这六指太爷非常的尽兴,觉得这哺乳期妇人的味道端的不同。 但这男欢女爱并没有真情实感作基础,六指太爷喜的是这与众不同的别样品味,母亲呢,求的是凭这肌肤之亲换来一把撑在头顶的保护伞。 随着次数的增多,随着寡妇结束哺乳,这种别样的兴奋就慢慢消退了。 你说啥?这事响水镇街场上咋没人晓得?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六指太爷呀,相好过的女人实在很多,但是,太爷虽然好这一口,但是,在这些个事情上,他老人家是有原则的。 第08节吴名想试试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08节 吴名想试试 六指太爷的原则么,且听我道来。 第一,双坪山那个于家美女是不能碰的。别说不能碰,连想想也是不行的,因为后果太严重.李混混的事儿,你们不晓得么? 第二,李姓人家的女人最好不乱去想,当然坚决不能动,毕竟自己是李氏族长,那些个家法家规,是需要每一个李氏子孙来维护的。 第三个原则么,就是有夫之妇可以适可而止地动那么一下,但要讲究时机和方法,不能乱动,否则,那名花之主,闹将起来,对响水镇袍哥舵爷的威望是大大的有损的。 第四个原则呢,这些个事呀,只能半夜三更,偷偷摸摸,人不知鬼不觉,当然更不宜大张旗鼓地明着来,毕竟蒋委员长提倡的“新生活运动”,是很不支持这么个事的。 所以呀,大伙儿有所不知,就不足为奇了。 自打傍上了六指太爷,这把保护伞倒还真的管用,再没有了泼皮无赖的纠缠,街长还免去了许多捐税,理由嘛,抗属!对,就搞属!差役说,其夫很是英勇呀,手中一柄大刀片儿,舞得溜圆,刀光罩了全身,风吹不动,水泼不进,冲着一堆小日本儿,啊呀呀呀,砍将过去,立时就砍翻一大堆。可惜啰,一个小鬼子,躺在尸体堆中,装死,摸到一支三八大盖,冲着寡妇的男人,呯,抬手便是数枪。 结果?君不闻俗话说得好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呀,可惜啰,好好的一个霸王再世,子龙重生。 好在,凭了六指太爷的一番运作,老娘们儿便理所当然的,抗属,嗯,抗属。 咹,那位小弟,你说我又在海编胡吹?不错,这爱男的父亲是1947年10月才被抓的丁,日本鬼子是1945年8月就投降了。不错,你说的确实不错,但是,但是,我们那年代的人,谁会去仔细分辨真伪呢?不过呢,你小子年纪轻轻,能提出这么个刁钻古怪的问题,倒给我提了个醒,今后说道的时候,别把时间搞得太离谱了。 吴名这老小子,见机行事,浑水摸鱼的功夫,我是学不来的。这次呢,算我脑瓜子转得快,三下五去二,三言两语,混过去了,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母亲看看捏在手心的十八块钱,不免又想到了吴名这奶油小子。通过这一个月来的考察呢,母亲对吴名的看法有了些改革。 这小子倒是蛮勤快的,迎客,引座,上茶,续水,干净利落,中规中矩,客人倒也没说什么。一旦闲下来,这小子还主动与茶客攀话,哄得客人很是高兴,有好些个回头客,生意比过去倒是好了不少。 虽说对这小子有了些好感,但要说彻底放心,那倒不是,心中仍有浓浓的疑惑和担忧。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是根怎样的葱,不要害了女儿一生才好。 下午,一个茶客也没有,母亲心头有事,就早早地关了铺门,早早地摆下晚饭,想要知道这个吴名小子,奶油后生,到底要说个啥。 店铺里空落落的,昏黄的煤油灯一闪一闪地亮着光,桌上摆着一荤两素,外加三碗米饭,三双筷子立在米饭中。 爱男没有下楼,她躺在床上,她用被子蒙着头,她的枕上湿湿的,她就这么哭,她哭了一下午。 母亲知道女儿的心思,女儿也知道母亲的心思。女儿喜欢吴名,但又没办法说服母亲接受吴名,其实女儿也看不懂吴名,只是从心底里有一种比喜欢要深一些的情感,这种情感是朦朦胧胧的,时隐时现的,若有若无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毕业联欢会后,她追上吴名,塞给吴名那张字条,没有过多的话,她想,吴名的故事讲得那么生动,那么细腻,那么感人,吴名的内心活动也应当是非常生动,非常细腻的,应当懂自己的心思。 但是,这死吴名,偏偏一个多月不来找自己,心中天天盼他来,却又天天失望。吴名到店中打杂,也已经一个月了,依然那么不冷不热,除了做好照应客人的一应事情外,从不跟自己多说一句话。 她真看不懂这个死吴名,心头到底咋想的吗?她很想主动找吴名谈谈,但是呢,又怕吴名误解了自己,看轻了自己——这个该死的吴名。 下午,母亲给他端饭上来,告诉她,吴名没收红包——这是她的主意,她要借此试探一下,看看这吴名到底在想些啥。吴名没收红包,让她心中本已熄灭的火星重又燃了起来,她相信,自己对吴名的直观的判断还是靠谱的。 今晚的谈话,将决定她这段感情的结局——继续或终结。 她早已从被窝中爬起来,头没梳,脸没洗,静静地蹲在门后,仔细地搜着楼下传来的任何一点声响或波动。 气氛有点尴尬,母亲和吴名都没有动筷的心思。吴名低着头,盯着地上。 母亲盯着吴名,打破沉寂:“吴名,这是下午给你的红包,是这个月你的薪酬,收下,啊?” “爱男,下来吧。”吴名不接母亲的红包,小声地招呼道,他不知道爱男在做什么,但他肯定,爱男在专心地听着他和婶婶的谈话。 爱男下得楼来,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带着两道隐隐的泪痕。吴名看着爱男慵懒而憔悴的神态,似乎有泪水充盈了眼眶,心头翻起一股难言的苦涩,定了定神,坚毅地看向母亲。他决心坚强一次,把心中的想法实打实地说出来,告诉爱男和她母亲。 “婶,我好想哭。”吴名并没有用手去拭眼角,而是眨巴眨巴眼睛,吞回眼眶中的泪光,缓缓道,“婶,你和爱男对我好,我知道。你的担忧,我也知道。” “我是个孤儿,不知道父亲长得怎样,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给了我爱,却早早抛下我走了。我真想有个妈妈疼我,爱我,对我好。婶,这世上,对我好的人不多。我这一辈子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六指太爷被枪毙后,我想到太爷对我的好。他供我吃,供我穿,从没打过我,也不让我上学,因为他说,我不是读书的料。第二次哭,是我送于家小子回家后,于家婶婶给我水果吃,水果老多了,由我吃。那时,我饿了两天。她看着我吃,后来,就抱着我哭,我也哭。唉,于家老奶奶,那怀抱,好温暖,好舒服,美妙极了。 婶,我知道我不是个东西,读书不好,干活不好,又穷又傻,别人看不起我,我不恨他们,我也看不起我。除了能吃能睡,能编些故事哄哄别人,我什么都不会。婶,我知道,你不是讨厌我,也不是成心要赶我走,你是担心爱男跟了我,不放心。婶,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在我心中,你是个好母亲,很了不起,爱男,你该明白婶的心思噻。” 爱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开声音哭起来,鼻涕横流。她是真心地哭,用心地哭,她明白,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埋葬自己的一段初恋,埋葬一段一生也割舍不了的真情。 吴名挨坐到爱男的凳上,用衣袖去拭爱男满脸的泪。爱男趁势倒在吴名怀中,抽动着双肩,不加控制地哭着。 母亲没有说话,眼中有泪,泪中有悲哀。她是过来人,她能理解女儿的心思,她知道女儿是在用哭声埋葬一份情感,任何劝慰都是徒劳的。 吴名也没说话,任由爱男在怀中哭着。他也伤感,但自己只能这样,没办法去抚慰爱男。一个月的相处,爱男处处呵护他,讨好他,关照他,他明白,爱男喜欢他。但自己能给爱男幸福吗。怪不着任何人,要怪,只怪自己无能,不能给所爱的女人以幸福,有什么资格去爱这个女人呢? 好久好久,爱男的哭泣弱下来,声音低下去,嚎啕大哭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咽。吴名低下头去,在爱男的额上轻轻地一吻,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盯着母亲,勇敢地说:“婶,我不甘心。我想……试试。给我机会!” 声音低沉而舒缓,却又决绝。这不是哀求,也不是商议,而是一种深思熟虑,一种义无反顾。 “试试?”母亲惊讶了一会儿,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吴名。 爱男抬起头,仿佛捞着了一根希望的稻草,兴奋地看着吴名。 吴名却迟疑起来,支支吾吾,“我……我想……说书。”声音很低,他不自信,但又不愿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爱男却高兴得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 三人嘀嘀咕咕,到深夜,母亲和女儿相拥着上了楼,吴名躺到茶铺后面的杂物间的床上。 三人都整夜未眠。 从此,响水镇上有了这家“笑笑书场”。 第09节书场开张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09节 书场开张 “婶,我觉得,茶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应当改改法子。”吴名分析了“快来茶馆”的经营情况,着重分析了茶客的来源。 这响水街场不大,却有七八家茶馆,为啥?因为进入了人民公社后,许多行业都被供销社垄断了,私营个体商铺无供货渠道,自然就做不成生意了,比如布行,米行,肉行等。其它行业呢,允许个体经营的不多,如铁匠铺,小吃店等行业。关张的商铺只好向这几个少数行业转化,其中尤以小吃店最多,再次便是茶馆了。客源只有那么多,经营的店铺多了,生意自然就难做。 对这些情况,母亲是清楚的,也着急上火,但是,又想不出破解的办法。 吴名的分析合情合理,或许这小子真有破解之道哩。 “名子,快说说你的试试。”爱男母亲大致明白了“试试”的意思,露出了满满的期待。 爱男满脸疑惑而又满是期待地盯着吴名。 吴名对着爱男笑笑,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挺美的。“婶啊,爱男,我寻思,咱快来茶馆,能不能改成书场,换个经营办法?你们要是觉得可行呢,就试验一下,要是不行呢,就当我不懂事,胡言乱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吴名啊,一开口说话,就激动,一激动,就打胡乱说,也不管说得对不对了,反正按照他的理解,就是这么个意思。 “吴名啊,你也知道的,咱这个几十年的老店,不死不活地耗着,迟早也是个关张,如果有办法,放手一搏,或许还能起死回生哩。咱娘俩就听你的,你说咋的就咋的。” 吴名提议的经营方式,爱男的母亲是懂的,只是没往这上面去想,再则,也没有讲书的人啦。现在听吴名一说道,觉得可行。再想,这吴名小子,嘴巴挺甜的,倒像个能说会道之人。总之,似乎可以“试试”。 爱男呢,巴不得哩。因为母亲要赶吴名离去,她心中实在舍不得,但是按照茶馆目前的生意状况,平添一张嘴,而且这张嘴还挺能吃,确实难度不小,没理由去阻止母亲。母亲知道她的心思,也想成全她,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却又那么大。 她这两天正气头上呢,听到吴名的说道,看到母亲眼中重燃起来的希望之火,她真想抱着吴名啃上两口。 其实,吴名也没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三人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热烈地讨论了大半夜,总算拟出了个大概来,就是在现有经营方式之外,增加“说书”这个项目。 “说书”,是我们响水镇对“笑笑书场”吴名主持的“讲故事”的通俗说法。好像按照比较书面,比较规范的称谓,外面叫做“评书”。据伍玉平说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这四大古典名著,都是由“评书”啦,“弹词”啦,“说话”啦等等之类演变而来的,演变到现在,就成了四大名著。 哦,补充说明一下,“真三国,假封神,摆起西游笑死人。”《红楼梦》好像不是评书,可能是我把书名记错了,还有本名著叫做《金瓶梅》。对,对头,不是《红楼梦》就是《金瓶梅》了。 我是一个极好学的人,照了孔老夫子的话说,不耻下问,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知得有《红楼梦》《金瓶梅》这等奇书,我是自然夜不能寐,方兴未艾,便说与伍玉平那老小子,希能借我一观。嗨,这老小子,竟说我看不懂。 看不懂?嘿,老叔我会看不懂?于今想来,定是这家伙心眼小哩,怕我把书弄丢了哩,怕我不还与他哩。嘿嘿,也不借个别的由头,竟敢诬蔑于我,说是看不懂,气死我也。 总之么,反正,我是没看过《红楼梦》的。据书名而知大意,这本书恐怕也没讲啥子好东西。你想呀,红楼梦,红楼梦,住在一座红色的楼里,做着梦,会是什么个梦?我也常做梦的,梦中多是爱男母亲那个老娘们儿,我总梦见她用色迷迷的眼神勾引我。哦,想起来了,伍老儿给我说过,这《红楼梦》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做《金陵十二钗》,“金陵”,就是用黄金砌成的坟墓,“十二钗”,就是十二个女人,连起来理解,用金子砌的坟墓里埋着十二个女人,十二个女人,为啥不分开埋,要埋在一堆?我敢肯定,这《红楼梦》多半不是什么好书。 这《红楼梦》我看不懂,那《金瓶梅》总该看得懂吧?总该借我一阅吧?伍玉平那老小子又说,没有。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没有?我心里自是明白得很,这是明目张胆地拒绝于我了,,气人哩,为这事儿,老叔我巴心巴肝地伤心哩。再后来,我和于小山搞熟了后,曾淡淡地向他提过,想借这破书一阅。没想到,这于小山,竟也装出一幅目瞪口呆的傻样儿,瞪了我半天,那表情,坏坏的,恶心! 扯远了,扯远了,又犯了吴名小子类似的错误。 反正,三人的意思,就是以“说书”为由头,把茶客给拉过来。 三人取得一致意见。这是当然的。你想,爱男巴不得吴名留下来,吴名呢,其实是舍不得离开,问题的关键在爱男的母亲。 但这关键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是问题。又不是要她去接客,更不是卖房售地,只不过是增加“讲故事”这么个事儿,“试试”成功了,皆大欢喜,失败了呢,没有任何损失呀,也堵了爱男的口,是吧。 母女俩兴致颇高,吴名却没了兴致。为啥?这事呀,对爱男母亲而言,是再小不过的小事,可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大事。这事要是失败了,他将失去爱男母亲的信任,他将不得不与爱男分手,这些个,他还可以忍受,更有一样,是他根本无法承受的。他爱听别人讲故事,也爱讲故事给别人听,他想起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自己给自己讲故事的事来,他是在差不多发疯的情况下,来找爱男的。在这个茶馆里,他找到了乐趣,听茶客讲故事,他会听得津津有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茶客们听,茶客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不亦乐乎。他觉得,这就是他生活中最快乐的事。一旦“书场”失败,他将重回双坪山那发疯般的痛苦之中,他将真的发疯。 所以,这个事呀,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何况,古人说得好啊,男子汉大丈夫,不说话则已,一说出口,那就是四匹马也追不上的。 爱男和母亲在楼上叽叽喳喳了整夜,他也在床上翻滚了整夜。他在思考着“说书”的每个细节。古人说得好啊,下棋的人往往犯糊涂,站在旁边看的人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天,去拜访一下伍玉平老师,让他给再定夺定夺。 第二天,吴名吃过早饭,问爱男的母亲借了十元钱,就出了门。 傍晚时分,汗涔涔地回到快来茶馆,背着一个大包。 爱男跑到门口,接下大包,打开一看,是一大摞图书,《林海雪原》《大闹龙宫》《三打白骨精》《哪吒闹海》《青年近卫军》,多得很,都是连环画。 吴名还抱着几张白纸,一瓶墨汁,提着一瓶茅台酒,一斤叶儿烟,剩下一元多钱,全都还给了爱男母亲,嘱咐道:“明天割三斤猪肉,再买两斤红薯粉条。” 母亲没有多问,吴名也没多做解释。 第三天,逢场日,上午十点左右,快来茶馆里茶客不多,四五个,其中有我。这几个茶客,其实都是响水街场上的二混混,毬事没得,我便约了来,灌上一壶老茶,闲嗑。 吴名站在店门口,东张西望的,见一人到得店外,慌忙迎出,恭恭敬敬地把这人请进门来。 我们忙站起来,十分恭敬地问候: “伍先生好!” “伍先生早!” 原来,吴名所说的高人,就是伍玉平老师。 爱男没见过,爱男的母亲却是见过的,那是在土改时枪毙土匪恶霸的公审大会上,这位高人伍玉平,是端坐主席台正中的。 伍老师品过铁观音,从随身包中取出毛笔,这是一管特大号毛笔,在盛着墨汁的碗中打两个滚,吃足墨汁,然后在桌面上铺开纸来,一张白纸,长近三米宽近八十公分,提起笔,写下四个端端正正的赵体楷书:“笑笑书场”,这是伍老师取的店名。然后,在一整张白纸上,写下“快来茶馆整修,三天后续业”,另一整张白纸上,写下“笑笑书场整修,三天后开业”。 吴名和爱男忙忙地上前来,抬了大纸,小小心心地平放在地,母亲则痴痴地站在一旁,和众人一起看伍老师挥毫。 伍老师写完,掷下笔,端详了一下,自觉还过得去,就同茶客聊起天来。 伍老师是这响水镇的名人,不认得他的人还真没几个。有几个经过茶馆门口的人,督见伍老师,便进来与伍老师问好叙话,店里热闹了起来。 字是好字,端端正正,风流倜傥,但我最欣赏他写字的那幅范儿:桌上平铺白纸,吴名按左角,爱男按右角,那老娘们儿,呆呆地立在伍玉平身旁,吹气如兰。 只见那伍玉平,左手抱右手成拳,转动几圈,再右手抱左手成拳,转动几圈,提起那臂膀粗的毛笔来,深吸一口冷气,鼓着腮帮子,抖动手腕子,笔锋迅速划过纸面,便留下黑墨痕迹,唰唰唰,唰唰唰,如是者四,把笔往桌上一扔,退后一步,背绞双手,端视桌面,尔后微微一笑,完了,一切都完了。 午饭是爱男母亲精心烹制的,三荤两素,量不多,却很精致;酒是茅台,好酒,不贵,但不好买,是吴名托了一个同学,从供销社专供柜中买的。 那时的茅台酒跟现在的没比,酒是绝对正宗,十年陈酿,价格呢,六元八毛一瓶,但限供,凭专供票才买得到。 为准备这顿饭菜,吴名可是花了血本的哟。不过,伍老师能专程前来为他捧场,那是怎样的一份荣幸啊!不说别的,只那“笑笑书场”四个字,能为这店子拉来多少主顾,你知道吗?这顿饭,哪怕就是再花上百倍千倍的代价,也值! 老娘们儿呢,也懂这个理儿,整天和茶客打交道,听着茶客们摆谈到这伍玉平先生,她知道,“伍玉平”三个字是金字招牌。但她无论如何也搞不懂,这个吴名臭小子,凭啥本事,居然把伍老师给弄了来捧场? 酒上四杯,爱男的母亲平时是不喝酒的,爱男则从来没喝过酒,要推托。 母亲劝,爱男不听。 吴名劝:“爱男,看在我鞍前马后鞠躬尽瘁赴汤蹈火的份上,我们一起敬恩人伍老师一杯,行不?” 爱男斜眼瞪他,端起酒杯,与伍老师碰杯,“您老是吴名的恩人,也就是我张爱男的恩人。”一仰脖,咕嘟,杯干酒尽。 伍老师干了爱男的敬酒,笑眯眯地盯着老娘们儿,“想我伍玉平,在双坪山的第一届学生,这吴名小子书读得最差,将来呀,最有成就的一个,就是他了。嫂子,眼光不错啊!” 母亲盯着伍老师,大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爱男则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看吴名,丢下一个媚眼,脸红着,上楼去了。 下午,吴名开始了他人生第一次讲书,听客呢,只有三人:伍玉平、爱男和母亲。 哦,我也在场,属于编外听众。 说书情节是《武松打虎景阳冈》,这是吴名实战前的一次演练。这吴名小子,说书的专长是善于想象铺张,插科打诨的逗笑,离奇怪诞的情节,手舞足蹈的做派,通俗易懂的比方,无不带有吴名独有的韵味。听到**,武松三拳打死恶虎,这哪里是打虎呀,分明是好汉武松在逗大猫玩儿呢。 爱男母女捧着肚子大笑,在条凳上扭作一团了。 这是吴名第一次正式说书,又是当着伍老师讲,比较拘谨,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伍老师也笑得非常开心,仅就说书的噱头、嬉口、笑料、包袱、做功等基本要素作了简单指教。其实伍老师也没有说书的专长,只是略知一二,但这吴名讲书的目的,不外乎是拉客,吴名的讲口已经足够了,也用不着什么多多指教。 三人又就书场——其实就是打着讲书的由头的茶馆——经营事项请教伍老师。 伍玉平只提了一点:“书场只摆八张桌子足矣。” 这话怪怪的。 从此,响水镇就有了第一家说书茶馆,而且其生意一直长盛不衰。 这书场,名唤“笑笑书场”。 第10节伍玉平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0节 伍玉平 伍玉平,何许人也? 四十挂零的普通人,一米七左右的个子,身材普通却很板扎结实,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善,永远挂着笑容。当他与其他人对面而过时,便一边点着头打着招呼,一边把嘴角努力地向两边抻着,抻着,本就显胖的面颊上立即隆起两个圆滚滚的肉囊,上下眼皮拉近距离,大而圆的眼睛便变成细细的一条线,眼光温柔地从眼皮的缝隙中放出来,给别人的感觉仿佛永远有着无穷的喜悦,透过每一个毛孔往外洋溢。 任何熟悉他或不熟悉他的人,哪怕刚刚才与他一面之交,都会从心底里说,这是一个好人。你会不知不觉地想起那尊憨态可掬的罗汉——弥勒,永远腆着一个光光的圆圆的大吐子,永远咧着一张憨憨的纯纯的笑脸儿,再配上一副对联,作它完美的诠释: 大吐能容,容天容地,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笑世间可笑之人。 面对这么一个人,或者面对这么一新尊佛,你会情不自禁地生起无限的亲近和崇敬。 这个人,确实配得上人们的评价——一个真正的好人。 他经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生死悬于一线的传奇人生,也从容平和地享受过那么长时间甜蜜而美好的生活,是这一切铸就了他的永远而泛烂的笑,铸就了他哪怕面对屈辱和死亡也永远浮在脸上的笑,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他把这种自我认知掩盖在浓浓的笑容中。 如果你的观察足够仔细的话,你会发现,他的好像永远相同的笑容,还是有区别的。有时是善意的笑,有时是带着嘲讽的笑,有时是开心的孩童似的笑,有时是坏坏的让人羞惭让人难受的笑,有时是发自心底的纯纯的笑。 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堆出来表现给别人看的——皮笑肉不笑。 正像他的笑让人不可捉摸一样,他的身世也同样让人疑惑重重。 老一代山民还是晓得一些历史事件的,有些就发生在他们身上或他们身边,有些则由上一代人口口相传,烙在了后生者的记忆中。 1949年年末,大军进军大西南,追歼在大陆上的残余势力。其时,伍玉平是百万大军中的一员,任着师长的随身侍卫。 成都战役结束后,李米兵团向着滇缅边境溃退,其中一部走错了路,误打误撞绕到了三河县。伍玉平所在的部队尾追至此,就在三河县外的小高山打了一仗。国民残部沿那条据说通往云南的公路乘车逃走,听说最后逃到了一个叫做缅甸的外国去了,还有一些败兵逃进大山,做了山非。 解放大军继续追击败兵,这伍玉平却留了下来,率一支小分队深入横断山,剿灭了山非。 剿非结束后,上级本来准备让他主政三河,却被他拒绝了,只愿做个普通的干事,协助民选县长开展土地工作。 再后来,新政权决心发展地方教育,他就主动申请到三河县下辖的响水镇。 就这样,伍玉平成了响水小学校的公办教师。 这伍玉平,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文武双全,战功赫赫,干吗有县长这位的官位不坐,却要跑到响水镇这样一个偏之又偏僻之又僻的穷地方来做一位教书先生?几乎所有的山民不理解,其实呀,领导也不理解。 领导心里那个急呀,这个伍老革命,脑壳里想些啥?是不是革命意志蜕化了,还是有啥私心小九九在作怪?领导于是一个接着一个,一茬接着一茬,做他的工作。 主政一方?嗬嗬,不行的!不行的!,占着茅坑不拉屎,不行的!不行的!, 老革命,大功臣,不,我的老祖宗吔,你老人家倒是发个话呀,到底啥想法? 嗬嗬!还是做我的老本行吧。我不是做过几年的教书先生么?对!嘿嘿……先生!先生! 当然,这些都仅流传于山民们的闲余之谈,作不得真。 吴名曾把这么些个事,编成了一段说书,更是作不得真的。 响水镇,这个山高黄弟远的地方,山民对子女读书本就不重视,加上能供子女上学的家庭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有清以前,乃至民之国初年,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响水镇只有一所私塾。 民之国前期,大概就是1920年前后吧,响水镇才有了一所国民小学,只是这里的山民大多不重视子女教育,加上又兵荒马乱的,学生人数时多时少,时有时无,办得并不咋样。 三河解放后,新**立即着手办了三件大事:剿非求稳定;土地求巩固;教育求发展。 经过镇村各级领导的说服教育,当然有些时候可能也采取了一些强制性措施,新的响水镇小学就运行起来了。 再后来,人口递增,生活改善,特别是老百姓对教育的重要性有了一些起码的认识,各村开始筹办村立村管小学,响水镇小学也升格为中心学校,设有小学和初中,并对各村办村管小学负指导之责。 这已经是1952年的时候了。 三河县是横断山脉与川中平原交汇之处的山地浅丘地带,历为蛮荒未化之地,内地的各种新鲜和新奇,都要经过较长的时间才会波及到这里,往往要迟个一段时间,正如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行动起来总要比青年人慢那么个一拍半拍的。 历史学家们对这段时间的中国现代史进行了长篇累牍的回顾和分析,也有许多作家作品用文学的形式作了同样的工作,重点关注的是解放、剿非、土地、“卫星”及随之而至的大办钢铁、三年时期等等重大历史事件,也有个别学者对当时全国闻风而起的“全民大办教育”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探讨。 主流观点对全民大办教育还是持肯定态度的,毕竟“教育是兴邦之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改变人生”这样的古训举不枚举,毕竟这样的观念深入人心几千年。但也有一些可能有些偏颇的观点,认为在当时的国势民情之下,猛然一下子来个全国“大办”教育,是不是有点急于求成甚至急功近利了?甚至还有些学者认为,紧随其后展开的“大前进”“大办钢铁”等等“卫星”运动,是不是就发韧于此呢? 民之国时期的国民教育学制,初级小学三年,高级小学三年,初级中学三年,高级中学三年,解放初期仍沿用这种学制。不久后,学制改革,初级小学和高级小学合并为小学教育,五年,初级中学二年,高级中学二年,一直到恢复高考后,才又恢复到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从这种学制变化中,似乎也可以看到“大前进”的影子。因此,有些非主流的观点,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儿道理的。 学者文人的探讨我们在此就不赘述了,但当时在响水镇所辖各村开办村办村管小学,难度是相当大的。教师?没有。教室?没有。教材?没有。学生?没有。真正的是一穷二白啊! 办法总比问题多,或者“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任何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教师,中心校选派一个到各村,再从各村适当人员中遴选一些;教室,就利用各村私塾、教堂、祠堂等旧有建筑改造,连这些可用旧资源也没有的,那就分散到房屋较多的人家去分班开学;教材,由教师在裁成书页大小的白纸上手抄;学生,由各村各组干部逐户动员。 伍玉平推了响水镇中心学校的校长的任命,做了学校的教导主任。现在,他又软磨硬泡地辞掉了教导主任的职务,到双坪村小做了教师。 分派到各村小的公办教师,其实是一个全职人员,既是校长,又是教导,更是教师,还是炊事员。 还好,经过近两个月的努力,问题一个一个地被解决掉了。 全村五百多户人家三千多人口,首次招收从八岁至十二岁的儿童,后来放宽到十五岁,六百多个在册适龄儿童,逐户走访,收入学生一百八十多个,统编为初级小学一年级,设四个班。 教师呢,面向全村招聘,读完小学,或者入过四年以上私塾——年龄不论,男女不论,当然,成0份不能不论:地富者不行。 李家祠堂不是空置着么?正好物尽其用。 李家祠堂座落在大坪山靠近长岭的位置,处于双坪村的中心点上。 祠堂是“门形”形制,正前方一间大屋,靠里一排并陈着族人亡灵的牌位,中间及后面较宽的空间,则是举行祭祀典礼的场地,也是从事家族重大活动的地方。正屋左右各两屋,共四间,或议事厅,或休息厅;正房两厢对称建有三间屋子,一间用于储放杂物,一间用于祠堂看护者的住室,一间是专用厨房,尚有堆放杂物房间若干。 祠堂的院坝相当宽敞,方方正正,铺就青石地板。多年未用,石板间长出了野草,齐腰深,但好收拾,捏住草茎,用力一拨,便连根而起,堆在院坝中,一两天后,大太阳就烤干了草叶草茎和草根,一根火柴,点燃,唬唬唬,火势昌盛,浓烟升入空中,再用竹杆或木棍翻动草堆,让边缘未着火和中间未燃尽的部分继续焚吐出火苗和烟尘。 为难的是院坝靠里,正屋台阶的两边,摆着两只硕大的石缸。整块巨石挖空内部而成,雨天可能会盛着水,现在干干的,里面的蒿草已随坝中野草清除尽净。这两个奇大的石缸是用来做什么的,无从知道。现实的问题是,如何才能让这两只庞然大物让出空间来。敲碎了搬出去扔掉,觉得可惜;要整体移动它,少了一二十个壮汉不行。那就暂时让它雄踞在院子前部吧,反正院坝够大的,反正今后可能会有比较好的办法来安置它吧。 四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一间厨房,摆在两厢,一边各三间,余下的屋子还挺充裕,伍玉平占了靠里的两间,一作宿舍,一作书房兼放杂物。 四个班,五个教师,伍玉平是从中心完小派下来的,公办教师,自然是校长了,并兼教导主任,但仍与其它教师一样当班上课。 公办教师,顾名思义,就是公家办学所聘用的教师,也就是由公家按月支付工资薪酬的教师。伍玉平当时的工资标准是按县团级来定的,月薪七十八元,那是相当高的哟,当时响水镇镇长的月薪为三十二元。因为工作稳定,一般不会被开除,薪资较高,还有其它许多有名称的或无名称的福利,并且按月付酬,所以,凡带“公”的,都被老百姓通俗地称作“铁反碗”,是农村人争相眼红的呢。 民办教师,就是由百姓集资举办的学校所聘用的教师,也就是由镇村级村民组织用集体收入来支付工资。中心完小的民办教师由镇支付工资,村办小学的由村集体支付工资。 比起“公”字来,这“民”字可就逊色多了,用现在的流行说法,就是含金量差远了。当时响水镇各村小的民办教师,由镇上统一规定为月薪16元,由村级组织给付,数年后,有些村(已更名为生产大队)的集体经济差,无法支付这笔相对而言相当庞大的费用,就收回由镇(已更名为人民公社)来支付了。薪酬低,且往往不能按月给付,单从待遇上来看,就比“公办”差远了,虽然《合同》上黑纸白字写明“如无重大问题或特殊原因不得辞退”,但从后来发生的许多例子来看,这“特殊原因”实在不好说的。 简言之,“民办教师”的工作并不稳当,随时都有被拿下的可能,所以,相对于“公办”的“铁反碗”,凡带“民”字的就叫做“泥反碗”了。 还有一类叫做“代课教师”,也就是有正式教师出缺或请假,为解决教学工作无人继续的情况,就临时聘用一段时间,代为开展工作,等到出缺人员返岗后或不再缺额时,就会被随时辞掉。这类教师的薪酬更低,工作基本上没有保障,所以其地位就更差劲了。也有个别特殊情况,做的代课时间特别长,甚至有的到60岁时仍是代课教师的身份。 这样说来,公办教师当然是人人热捧的了,民办教师好像也将就过得去,代课教师似乎就无所可取了。 那你就理解错了,大错而特错了。比起凭工分年终决算的社员来说,那也是令人眼红得不得了的哟。 从此,伍玉平,就在这里开始了他平凡得出奇的人生之旅了,一直到他退休。他与这小山头上的李家祠堂里的每一件物什,校园外的每一株草树,天上飘过的每一片云雪,共同度过了三十个春夏秋冬。 伍玉平老师从到双坪村开始,就成了双坪村民喜欢和敬重的人。 他的前半生到底是咋个样的,人们猜测,人们揣摩,人们谈论,人们想象,反正这些猜测和谈论,都充满了传奇人物似的神秘和伟大。 他的后半生呢,则完完全全地融入了山民们的生活当中。创办双坪村立小学,他是校长兼教员;后来开办农民夜校,通俗点说就是识字班或扫盲班,他是校长兼教员。 山民们其实是极其敬重文化人的,除了敬重,更多更重的应该是喜欢,他教会小孩子下库当棋五子棋,小孩子喜欢他;他教会青年人下象棋打乒乓打篮球,青年人喜欢他;他有摆不完的故事,木兰替父从军,武穆屈死风波波亭,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他;婆媳吵了架,父子生了气,邻里间口角,小孩子纠纷,找到他,三言两语就化干戈为玉帛;村民们有什么困惑有什么烦恼,找到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一切困惑和烦恼都消失在九霄云外。这样的人,山民们能不敬重能不喜欢么? 在山民们永远的记忆中,伍玉平就是这么一个人,前半生神神秘秘,后半生平平淡淡,是一个“神”与“人”的复合体。 其实,伍玉平之所以选择并坚持到双坪山做教师,是肩负着一个神秘而神圣的使命的。 这个秘密,知道的人极少。 第11节连环画 “笑笑书场”长盛不衰的原因,在于吴名的说书。 茶是普通老山茶,水是普通井水,与响水街场上其它茶馆并无二致,这样的茶汤,哪个茶馆都能品到,但这吴名的说书,却是别处茶馆听不到的。 我们笑笑书场的说书是定时的,上午十点至十二点,下午三点至五点,晚场呢,八点钟至十点钟。逢场日说三场,上午下午晚上各一场,闲场日呢,说两场,没有上午的场次。因为闲场日的茶客,主要是街场上的人,上午还是要以守摊看店为主。 吴名讲书之前是空闲的,而客人是在讲书之前就已经入座,所以,吴名就主动地协助爱男引客入座,母亲只负责按客收费就是了。 生意如此火爆,这母女二人啊,心中那个乐,没得摆!渐渐地,对吴名这个油嘴滑舌的小子,有了新的认识,也逐渐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其实啊,这种情感,在张爱男的心中,早已存在,只是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现在,慢慢地明晰起来,强烈起来而已。 晚场十点打烊后,是咱们笑笑书场最快乐的时光了。冬天关上铺板门,免得满巷子乱窜的寒风灌进屋来;三伏天则让大门敞着,让凉凉的晚风吹进店来,带走烦人的暑气。 昏黄的煤油灯四射着暗淡的光亮,光亮中带着些许暧昧的气息,三个人,不,应当是四个人,围坐在一张茶座前,爱男和吴名把头凑在一起,翻看着从伍老师那里带回的连环画。 一本连环画,从头到尾,两人边看图画边讨论,然后,爱男读连环画图像下面的文字。吴名认得的字不多,只好让爱男读给他听。吴名闭上眼睛,一边听爱男读,一边沉思的样子。 爱男读得很慢,往往读到某个情节的时候,吴名的右手抬起,止在空中,爱男便停下来。等到吴名把右手放下,再接着读。 爱男边读边看吴名;母亲听着故事,看爱男;我呢,听着故事,看那老娘们儿。 我们晚上读听的连环画,第二天,便成了吴名说书的内容。 连环画不是连贯的,一本连环画就是一个故事,所以,第二天的说书,也不是连贯的。这与省城那些专业的说书是大大的不同。 想必大家都已知晓,这吴名,初中毕业,但对识字读书一条,我是断不敢恭维的。 一日,大概是笑笑书场开张后的五六个月吧,晚饭后,我们围坐灯前,听爱男读连环画,这是我们每晚必做的事情。 今晚的连环画是《愚公移山》。爱男和吴名两颗头挨在一起,翻看着画图,然后爱男读图下的文字,我们听。 爱男读得很慢,读到“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吴名右手举起,停在空中,爱男便停止阅读。 我们便都看着吴名。 爱男说:“遗男,这名字取得好。” 我说:“取得好?何以见得?” 爱男说:“我的名字叫爱男,这书上人的名字叫遗男,咯咯,咯咯,好名儿,好名儿。” 我忙纠错起来:“哎呀呀,哎呀呀,谬矣,谬矣。遗男者,腹中尚未出生之男娃娃也。” 爱男母亲扁扁嘴:“嗬嗬,既是腹中尚未出生,咋知是男是女?你瞎编来哄我们吧?” 我得意忘形起来:“哈,瞎编?有书为证哩,古人说,这男孩尚在腹中便死了父亲,父亲死后方生他下来的,是谓之遗男也。” 爱男的母亲顿时阴了脸色:“哦,懂了,懂了,是个寡妇。为啥是寡妇呢?一个大姑娘多好呀,偏偏是寡妇,不好,不好。” 我睁圆了双眼,瞪着老娘们儿:“寡妇咋不好了?寡妇就好,寡妇才好,我就喜欢。” 老娘们儿瞪我两眼,我才知道说漏了嘴——她就是寡妇呀! 看我这臭嘴。我呸! 爱男把脸伸到我面前,盯着我:“金叔,喜欢寡妇?” “嘿嘿,嘿嘿,”我讪笑道,却不答她。 老娘们儿拨浪鼓般地摇着头:“不对,不对,这话写得不对。” “咋又不对啦?”爱男问。 “你们想想啊,这才长牙齿的娃娃,小犊子,多大呀,帮着挖山,胡扯,只要不添乱就烧高香了,还帮着挖山,不对,不对。” 爱男说:“妈这个说法,细想还真有道理。岁把大的娃娃,挖啥子山哟。可能是说这寡妇背着娃娃去帮愚公挖山吧。” “也说不过去,”母亲说,“背着娃娃,还跳跳蹦蹦地去帮忙挖山,跳得起来吗?寡妇,跳跳蹦蹦,胡扯,小姑娘么,倒还差不多。” 我说:“那么,根据我们刚才的分析,这个故事情节,大概是搞错了。作者没有考虑周全,这也难免嘛。这个问题呢,就不说了,好不?不说了。” 吴名忽然自言自语起来:“这个寡妇为啥要去帮着愚公挖山呢?” 凭我的直觉,明天的说书,重点就着落在这个寡妇身上了。 “名名,你说,是不是这个寡妇对愚公有那么个意思了?你说说,是不是?”爱男把脸凑到吴名的鼻尖上,问道。 “嘿嘿,”吴名用手在爱男的鼻尖上刮,“这是个三角爱情故事。” 爱男用手挠挠头皮,“不对,不对,这愚公和孀妻,哪来什么爱情呀?你又胡思乱想了吧?” 吴名说:“这寡妇有没有男人?” 爱男:“有啦,只是这男人死了,要不,咋叫寡妇呢?” 吴名又问:“愚公有没有老婆?” “这个,这个,”爱男回忆着故事,“书上倒是没有写。” 吴名说:“那就是没有啦。一个死了老公,一个没了老婆,凑在一块儿,那个那个,嗯,干柴烈火,嗯,爱情的火花。对,就是爱情的火花。” “这一说呢,也合乎常情,可以理解。爱情无罪,爱情无罪。”爱男似乎又有了新发现,“那也不对呀。寡妇和愚公,只有两角爱情呀,哪来三角?”, “嘿嘿,”吴名又用手在爱男的鼻尖上刮,“傻丫,这故事最后咋说的?你想想。你再想想。” “操蛇之神听说这事儿后,就把两座山搬走了。”爱男满脸的疑惑,其实我和老娘们儿也疑惑。 “对,就是这么个事儿。”吴名兴奋起来,“第一,这神为什么要去帮忙移山?他可不傻呢,这是在讨寡妇的欢心,说明他也暗恋着这寡妇呢,是不是?” 我们都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觉得这小子分析得还蛮有道理的。 吴名:“第二,你们再想想,他从哪里听说这事?谁告诉他的?愚公全家出动挖山,住家周围又没邻居,肯定是这操蛇之神暗中关注着寡妇的一举一动,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寡妇早就不怀好意了,是不是?” “哇噻,好有才。”爱男激动地看着吴名,“佩服!佩服!” “还有呢,”吴名故弄玄虚地说,“你再想想,还有更奇怪的事呢?” “啥事?你说,名名,你说。”老娘们儿追问。 “你们想啊,这神为啥手中拿蛇,不拿别的东西?这不明显地是吓阻愚公吗?愚公,你再癞蛤蟆想天鹅肉,我就拿蛇咬你,咬你,咬死你,信不信,咬死你。”吴名作拿蛇咬人状,边比划边说。 我们都狂笑起来。 第二天说书,当然没有意外,就是《愚公移山》了,重点么,就是寡妇的三角恋爱了。 结束时,有个茶客大声问道:“吴名,这愚公咋个不搬家呢?这搬家总比挖山容易吧?” 我想,要糟,要糟,十有八九,这么有难度的问题,吴名要出洋相了。反正,我肯定是回答不了这么尖锐的问题的。 没想到,这吴名就是吴名,果然盛名之下,名符其实。只见他一点儿也不慌乱,扫视全场一遍,朗声道:“哪位哥哥?麻烦你再说一遍。” 那个提问的茶客立起身来,“是我,咋的?” 吴名抬手,停在空中,再向下压压,示意提问者坐下。然后端起茶杯,嘬着嘴,吹两口气,似乎是要吹去茶汤表面的热度,然后很响地喝一口,咋吧咋吧,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似乎在回味着茶水的滋味。 做完这一切,才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地回道:“哥啊,这个问题有深度,问得好。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吴名故意扫视全场一眼,“但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想通了。你想想,如果愚公不是挖除太行王屋二山,而是把家搬到别处,那么,这个故事还叫《愚公移山》么?改名叫《愚公搬家》得了,是不是?这正如作文,题目是规定了的,什么什么,《我喜欢的一个人》,这作文题目,就只能写人了,不能写狗呀猫呀的,否则,就离题万里了,对不对?你说,你说,我这理解对不对?再说了,这老家伙为啥名叫愚公?愚公愚公,就是愚蠢的老公,是不是?他要是能想出搬家这么聪明的办法,还叫愚公么?那不成智公了?” 我不能不打心底里佩服:他妈的,太有才了! 每晚都是这样的,讨论完连环画故事,老娘们儿便急急地上楼休息去了,临走,总不忘叮嘱我,早点睡,明天事儿还多着呢。 爱男和吴名呢,总要呆很晚,叽叽咕咕大半夜。 我的睡床,就在店铺后面的杂物间,也就是吴名原来的那间。老实说,爱男的母亲对我还是相当不错的,为了安顿好我,就把吴名小子挤到楼上去了。楼上有五间卧房,独立的。我才不上去呢,那楼梯嘎吱嘎吱地老叫,要是楼板折断,掉下来,可不是好玩儿的。 老娘们儿问我为什么不上楼去住,我就这样回答她。 其实,这只是我的借口,我不上楼去睡的根源呀,还在于这安排给我的房间,就在老娘们的房间隔壁。 这是老房子,几十上百年的了,全木结构,隔音效果极差的。何止隔音效果差哟,隔气味的效果也不好,半夜三更的,总有一种怪怪的味道,老从板壁的缝间钻过来,嗅着嗅着,怪不舒服的,脑袋里老是那种怪味在飘来飘去的,就仿佛一堆云彩,虚无缥缈地在眼前飘呀飘呀,云中还有一个女人冲着我老笑,那女人,妖妖娆娆,细看,哟,这不就是老娘们儿么?弄得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间或还传来一些莫名的声响,小溪流水般的飞溅,叮叮咚咚的,我就想,干啥哩干啥哩?不就是小解么?干吗要弄得人心慌慌的? 总之,在那楼上房间,我就没睡过安稳觉。 还是这底层的杂物间好呀,舒坦。 我躺在床上,假装打着呼噜,实际上尖着耳朵在听两人说话呢。 你别误解人,好不好?我不是关心两人的情感进度,而是留了心,想要揣摸把握住吴名说书到底有怎样的奥秘。古代有位了不起的将军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想战胜吴名,最后甚至取而代之,我就必须弄清楚吴名的底细,是不是这个理儿? 外间,两人嗤嗤的浅笑,接着便是窃窃私语了。 女:多少? 男:我没数,不知道,婶拿给我,我就收下了。 女:为啥给我? 男:有吃有穿有用,我拿钱来做什么? 女:要是急用,咋办? 男:问你要,不就得了? 女:你不用钱,干吗要从母亲手里接过来呢? 男:我不接,婶很不高兴呢,我就只好接着了。 女:那我告诉母亲,行不? 男:不行,哦,不是不行,是时候没到。 女:什么时候才行? 男:等你成了我女人的那天。 女:我呸,你坏!我咋个要做你女人? 男:你不是早就告诉我了吗? 女:嘿,嘿,你小子使坏,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男:唉,古人说得好呀,天下唯小人与女子不容易养得活。说过的话不认帐,女赖子。 女:我是没说过这样的话呀。 男:提醒你一句,初中毕业的时候。 女:不可能。 男:想反悔?没门,咱家可是保留着呈堂证供呢? 女:啥子呈堂证供?你吴名无中生有的事,见得多了。 男:好好,你别喊冤了,好像窦娥转世,让我有书为证,看你还怎样狡兔三窟。 女:我呸,还窦娥转世,狡兔三窟。 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等我取来物证,看你咋个狡辩。 传来木楼梯木楼板的咚咚声,不一会,吴名回到爱男面前. 男:看看,这是什么? 女:字条。没啥呀? 男:没啥?说得轻巧,捏根灯草。听仔细了,别害臊,更不准耍赖哟。有-×-×-来-我-我-男。 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妈呀,快来救我……哈哈哈哈…… 坏了坏了,定是这小子使坏,想让爱男狂笑而死。我深思熟虑一番,便立马翻身,冲到外间,只见爱男笑得那个张牙舞爪,双手捧着肚子,全身蜷在藤椅上,上气不接下气,吴名小子呢,涨红了脸,傻傻地呆看着爱男。 我几步狂奔,从爱男手中抢过那张舞来舞去的作业本纸张:有麻烦来找我。男。 “有-×-×-来-我-我-男。”我想起吴名的读字条,扑哧,实在忍不住,竟也狂笑起来。 还有一次,也是晚场说书结束后,我们围在桌旁,只是这时店铺的生意兴隆且稳定了,晚上听读连环画的时候,增加了“宵夜”的项目,也就是摆个碟儿碗儿的零食,来点乡下人自酿的土酒,随意地坐谈。 晚场说书的内容是“梁祝化蝶”,这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故事了,很感人,难得的是吴名在说书的过程中,加进了许多的想象和联想,使故事的细节更加细腻起来。讲完后,全场茶客竟然全都鼓起掌来。 爱男:“名名,那梁山伯和祝英台化成蝴蝶后,怎样了?” 吴名盯着爱男看:“你猜,你再猜。” 其实,我们也和爱男一样,都想知道这两只从坟头飞出的蝴蝶,结局是怎样的。 吴名用两指拈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口中,吧哒吧哒地咀嚼起来,等花生米完全吞下了肚后,说:“猜不着吧,我告诉你。” 我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快点告诉我们结局是怎样的美丽动人。 他却慢条斯理地说:“这两只蝴蝶呀,一公一母,公的呢,是梁山伯,母的呢,是祝英台。” “废话。”爱男嘟了小嘴。 吴名吃惊地盯了爱男,似乎很是委屈。 “唉,弱智!弱智!太令人失望之至矣。”吴名并不急,端起酒杯,咕嘟,再咋吧咋吧嘴唇。 爱男用拳头轻捶着吴名的肩膀:“唉呀,急死人了。快说,两只蝴蝶,咋了?” 吴名:“咋了?还能咋的?两只蝴蝶飞呀飞呀,飞到一块菜园子里,找到一片菜叶,产下一堆蛋,飞走了。” 爱男瞪圆了双眼:“后来呢?” “嘿嘿,嘿嘿。”吴名坏坏地盯了爱男,“后来,这堆小蛋蛋,就孵出了许许多多的小虫子,再后来,小虫子就又变成了一只一只的蝴蝶。” 这次我最聪明,扑哧,狂笑起来。 第12节书场改革 几个月后,我们有了强烈的危机感:笑笑书场的经营模式,被克隆了。 你猜想得到噻,“笑笑书场”生意火爆,响水街场上其它七八家茶馆的生意却越来越清冷,原因,自然是茶客都跑到我们“笑笑书场”来了。 于是,大家依样画葫芦,也把茶馆改成了书场。不就那么回事么?把招牌上的“茶馆”改成“书场”,摆个说书的座位,请个说书的人儿,不就得了? 其他都好办,雇个说书人,这事稍难一些,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最好的办法,是把吴名这小子挖到自家书场来。 这吴名与爱男母女并未签定任何协议或合同,那时也不兴这个,一般是口头谈妥就成。那时的人,是很重视“一诺千金”的,一旦说出口来,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是不会反悔的,信用得很。 吴名却是不必受这条信用原则的限制的,因为连口头约定都没有。 私下约见吴名的,可多了。 月资10元,包食宿。 月资12元,再涨,14元,再涨,15元。 老板再狠狠心,一咬牙:20,包食宿,再添“大重九”香烟四条。 这在当时,是非常高的价码哟。你算算,大米每斤0.13元,鸡蛋每个0.06元。 还不明白,那就再给你个经济学上的数据吧,一个壮年男劳力,劳作一天计10个工分,壮年女劳力,劳作一天计8个工分,生产队年终决算,效益好的生产队,可以折合成人民币约0.4元,效益差的生产队呢,约值0.2元。20元,大概就是一个壮年男劳力出工50至100天。 再有,那外搭四条“大重九”,又是十好几元钱呢。 可是,出乎一个又一个老板的预期,吴名没有答应任何一个老板的邀约,仍然留在了笑笑书场。 这诸多茶馆老板,并不知道吴名留在笑笑书场的真实原因。但次数多了,就都知道,这事呀,真比“九天揽月,五洋捉鳖”还难,简直就是没门儿。 那就另请高明吧,我还不信了,就找不着一个说书的人儿。 不几天,响水街场上就有了七八家书场,经营模式么,完全就是复制我们“笑笑书场”。 我赶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爱男母亲,老娘们儿着急起来。夜晚,就着灯光听读连环画的时候,我发现这老娘们儿的嘴角突起来好几个泡泡。 吴名有段说书,周瑜想要谋杀诸葛亮,几次三番设计,都被诸葛先生识破。周瑜小儿那个心焦呀,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喝口凉水也塞牙齿,急得满嘴都起泡。 再有哩,我们响水公社合作医疗社的医生,嗯,老王,世代祖传的老中医,似乎也曾说过,说是人一心急就上火,心火一上就攻肺,肺热一重呢,没处排泄,堆积在唇舌间,这嘴角就起泡泡了。 在我细细端详,这老娘们儿唇上的泡泡,既跟周瑜小儿急火攻心满嘴泡泡的病情相类,又完全符合王老太医的科学解释。 看着老娘们这模样,老叔我心急呀,心急如焚呀——能不急么?正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嗯,团团转。老叔我私底下寻思,总得设了法子,为这老娘们儿去了心火才好。 我很想替老娘们儿解决这个问题,但又苦于医学知识的缺乏,没有合适的解决之道。我甚至想过,用我的嘴去吸她的嘴角泡泡,把她的内热全部吸到我的肺中,不知这办法是否行得通?当然,也担心老娘们儿误解起来,甚或闹将起来,于我于她都不好。 爱男和吴名,一点儿也不上心,仿佛这么重大的敌情报告,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一般。这班娃娃,嫩,太嫩,没心没肺,狗咬吕洞宾,皇帝不急太监急,老叔我越想越来气,真想一巴掌扇将过去。 没几天,伍玉平这老小子又一次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这伍玉平每月都要到我们笑笑书场来一次的,说是给吴名送来新的连环画。我私下猜测,除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是否也对半老徐娘有那么一点不好说出口的意思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这伍玉平是圣贤,就能无过? 老实说,我是不大信得过这老小子的。 咱老金,心里有想法,心里不痛快,表面上可还得装着热乎。各位想想,老伍,哦,伍玉平,老小子,被老娘们儿神仙般的宠着护着,被吴名爱男恩人般的敬着供着,我能咋的?骂他一顿出出心头恶气?揍他一顿解解心中之恨?都不行的,后果都是很严重的,轻则败坏了我的美好形象,重则后果更是不堪设想的:我还不得滚犊子? 古人咋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我的大谋,哦,就是深谋远虑,我得忍,忍,还是忍,哪怕是忍无可忍,我也得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这话不假呀,千古良言啦!但是,我得忍。古来成大事者,谁没遭过身体发肤之罪?谁没受过急火攻心的煎熬?张良捡过别人的破鞋,韩信钻过别人的裤裆,忍忍,忍了又忍,最后不都结局完美,皆大欢喜? 对头!这位老哥说得对!为了我的深谋远虑,我得忍——其实,我也只能忍! 这天是逢场的日子,上午的说书,老小子就坐在我们笑笑书场。十点开讲,仍然还有三分之一的空座。 自响水街场第八家茶馆改书场,就没满过座。 引客,上茶,续水…… 引客,上茶,续水…… 整上午,就没得着空。 再说了,这么多茶客,也不宜说事儿呀。 再说了,我这消息,我这心思,只能算作“阴谋”,当不得 “阳谋”的。既是“阴谋”,也就只宜背地里说说了。 好不容易挨到午饭时分,菜还未上齐,我便急急地把这重大军情报告给了老小子。 老小子却淡定得很:“哦……有这事?” 啥意思? 老小子拿眼光盯了我,那筷子,却伸向碟中的花生米,拈了一粒,放了入嘴,吧哒吧哒,嚼嚼,“嗯,好!” 这德性,坏啦坏啦的! 老家伙仍然盯了我,伸手,端起酒杯,嗞溜,上嘴皮碰下嘴皮,吧哒吧哒,“嗯,好酒!” 这德性,死啦死啦的! “金老哥,杞人忧天啦。” 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还“骑人忧天”了!你老小子,不就骑在我脖子上么? 我才懒得跟你这等混吃混喝的老小子理论哩。我忍!我忍了又忍! 于是,我也不再多话,专专心心地对付起那碗儿碟儿来。 酒足饭饱。老小子扭头对了老娘们儿:“把条凳换成藤条椅吧。” 老娘们儿温顺地点点头。 “再有哩,每桌放一个温水瓶,金老哥呢,只管引客入座就是了,茶水呢,客人自续。” “这不怠慢了客人么?”老娘们儿瞟了老小子,那眼神,**的。 唉呀唉呀,真是服了你。问题的关键,咱得想了法子,把跑了的茶客拉回来,才是正经。 老小子说:“客人不怕自己续水,就怕打扰听书。” 老小子盯了我,皮笑肉不笑,“拉?为啥要拉?自然会回的。” 老小子,你这啥话?废话加屁话! “哈哈!”老小子笑得好灿烂,“酒香不怕巷子深哩!” 真是服了你!咱说拉回茶客的事儿,说正经事儿,咋又整到喝酒上去了? “嘿嘿……嘿嘿……”老小子两脥上的肥肉,耸动起来。 奇了怪了!不服还真不行! 第二天,我再细细端详,老娘们儿小泡泡,哦,樱桃小嘴般的唇间小泡泡,没了。 又是几天,八张茶座,又座无虚席了。 晚饭,我甚是感叹,冲了老娘们儿笑笑:“唉呀唉呀,换了藤椅,客人就都回来了。嗯,这老小子,不简单,不简单!” 老娘们儿回我一个媚眼:“那当然了,伍先生,那是什么人啦。” 爱男扁着嘴:“木凳换藤椅,不过是让客人舒服些罢了。我们吴名的说书,才是客人回头的真正原因呢。是吧,妈?” 老娘们儿顺了话头:“就是这理哩!茶馆改书场,别人可以学;木凳换藤椅,别人也可以学。但是,咱名名的说书,可是学得来的?” 从此,我开始留心起吴名的说书,从中还真揣摸出不少的道道儿。 其实,这条凳换藤椅,在我看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然,我也没反对——我有资格来反对么? 其时,我仍是“笑笑书场”的义工,也就是中老年志愿者,当然是不计酬的。再说了,无可否认的是,这藤椅一人一座,坐也好躺也好蜷也好,确实比坐在条凳上要舒服得多,而且,我坐在书场里的时间比哪个都长,于我是大大的有利的;第三呢,做什么都要有自己的特色,经营茶馆也要以自己的特色取胜。当别家书场仍是条凳加木桌的时候,咱们笑笑书场率先改革,以藤椅换条凳,就开了书场改革之先河,先声夺人,势不可挡。 再退一万步说,这换藤椅,又不是我出钱,更不需要我投资,与我何干呢?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费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样的傻事,我才不干呢。 木凳换藤椅的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咱们笑笑书场重振辉煌,从此座无虚席,人满为患,这给了我以启示。 我就想呀,能不能为笑笑书场提供一些可行的改革方案呢?当然,如果这改革能与我的深谋远虑有所契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机会被我逮着了。 第13节我的计谋 我们笑笑书场,吸引茶客的主要手段是吴名的说书,但茶汤质量,却也忽略不得哟。 你想呀,茶客们坐在藤椅里,身体是舒服的;听着吴名的说书,听觉是舒服的;但是,如果,茶汤太差了,影响了味觉享受,客人一生气,拂袖而去,客源就会受影响,甚或拂袖而起,诉诸公堂,严重的,笑笑书场的老板还会有牢狱之灾,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于是,我就逮着一个与老娘们儿独处的机会,跟她老人家吹了一通枕头风。哦,错了错了,啥子枕边风哟,耳边风,耳边风。我说了说我的诸多高明的想法,深入浅出通俗易懂,顺带着呢,提出了诸多合理化建议。 这诸多建议呢,归纳起来,实质就是一个:提高茶汤质量,服务广大茶客。 首先呢,是茶叶问题。 笑笑书场的茶叶,采购于市场,质量和数量都得不到保障。所以么,有大量的个别茶客们说,直接向茶客们购买为好。 笑笑书场的茶客,乡下人不在少数,家里或多或少都有私家茶园的,或房前屋后,或田边地头,随意地植上几十株,专供自己饮用,绝对的不打药,不施肥,不浇水,不修枝,绝对的绿色植物和有机植物。 茶叶的采买呢,最好是阳光操作,嗯,阳光,阳光。 “阳光?啥意思?”老娘们儿似乎很不解。 唉呀唉呀,看我,咋就文质彬彬地,转弯抹角地,直说不就好?嗯,这个“阳光操作”哩,通俗易懂地说,就是由笑笑书场的工作人员,当着众茶客的面,打开口袋,取出茶叶,摄取少许,放入玻璃杯,将沸未沸的开水冲入杯中,静候片刻,观其形,品其味,议其价。——这个么,就是书面语啦,阳光操作啦。 “嗬嗬,这个,就是你的文质彬彬?还阳光操作哩。” 老娘们儿笑看着我,樱桃小嘴儿微微的抿着,微微的上翘,虽有微微的嘲讽,却是很让我受用的。 这么个做法,每个茶客都参与其中。大家共同观形,共同品味,共同议价,每个人的意见都得到了足够的重视,每个人都从中获得了被人尊重的荣耀,自然,笑笑书场的茶汤原材料的质量就有了根本的充分的保证…… “可是,我不懂茶叶呀!”老娘们儿打断我的说道,冲我浅浅一笑,摊摊两手。 唉呀唉呀,你咋忘了,不是有我么? 老娘们儿定定地盯了我,像看什么怪物般的。 其实啊,这品茶,是一门挺高深的学问,小日本称之茶道,是有很多讲究的。比如,品茶时,要焚香点蜡,旁有二三美女弹琴唱歌。也不是像我们这样,坐着喝茶,而是双腿蜷曲,跪在地上,舀一小勺,送入口中,哇噻!再一小勺,送入口中,哇塞! 我边比划边说道,老娘们儿大笑起来。 嗨,你别不信。日本茶道么,我是专门与伍玉平探讨过的。您老人家是知道的,这伍玉平呢,是我们响水镇最有学问的名人了。我这人呢,论学问,比起他来可能还有些许差距,但要说起为人处世的人生价值呢,不耻下问,诲人不倦哩,我比他更胜一筹,总之,我是最喜欢跟别人讨论学术问题的了。 据他说来,有个名叫陆羽的人,写过一本书,名做《茶》,后来出版时,总编责编和上级领导都深为折服,经几天几夜的讨论,再经无记名投票,更名为《茶经》。我曾四处托人打听,想要买一本来细细研究,看看能不能给陆羽提供一些改进意见,但没买到此书,改进意见当然也就无能为力,也无处谈起了。 我这般海阔天空,高谈阔论,似乎把她镇住了,眨巴眨巴樱桃小嘴,哦,错了错了,樱桃小眼,听我继续神吹下去。 有一次,我上公厕小解,墙上贴着一张广告词儿,手写的,说,“本饮品对以下症状尤为有效,痿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用。本饮品系祖传秘方,欢迎品尝,无效退款。”你看你看,这词儿,绝了,三言两语,紧紧抓住了顾客的消费心理,你不想试用都不行呀。 老娘们儿坏坏地,笑看着我:“这痿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我还略知一二,但这久而不用,是啥意思呀?你说道说道。” 这个,这个,大约可能也许,我记错了。从小呢,我俩在一个先生手下读书,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我的记忆最差了,背诵课文的时候,我就老挨先生的板子。不过么,我倒是深有感悟呀。做生意么,一定要把握住顾客的消费预期,嗯,消费预期,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个,这个举而不用的饮品,你可曾试过?你且跟老娘一句实话,试过?”老娘们儿紧抓住我的一时口误,穷追不舍。 我憋红了脸,没,没有的事哈,你可别诬人清白哈。咱金某,现而今三十有一,还是童男一个哈。你这一说,要是传将出去,害得我光棍一生,可是要赖上你的哟。 “那你咋不讨个女人过日子呢?讨了女人,就不会久而不用了。”老娘们儿斜眼盯着我,坏坏地问。 唉,小芷呀,老哥哥跟你说掏心窝子话吧。不是哥哥不想讨婆姨,是没合心的啦。 “咋个才合你心?你说说,我帮你物色物色,或许还真有合你心的呢。”老娘们儿继续坏坏地问。 唉,古代圣贤诗云,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古代圣贤又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真他妈妈的,说到我心里去了。唉,咱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接着说说这顾客心理吧。 “你说,你说,我听着。”老娘们儿幽幽地说。 嗨,老人家你别嫌我啰嗦。商道,是非常晦涩非常深奥的事儿,当然,你老人家是我们响水街场上的奸商巨贾,我给你说道这些,难免班门弄斧,大材小用了。 老娘们儿终于被我的侃侃而谈打动了铁石心肠,柔声问道:“金哥,我不懂茶道呢吗。” 我马上回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懂呀。” “金哥,让我思量思量,再回你话。” 看来,这娘们儿还大大的狡猾狡猾的干活,我还得再添加火。 于是,没隔几天,我又跟她吹起耳边风来。 老人家啊,有个事儿呢,我揣摩好久了,想给你老人家说吧,又怕你老产生误会,认为我姓金的小子有什么非分之想,不给你老说呢,又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关系着笑笑书场的生死存亡。老妹儿啊,我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嗨,你这人,真是的,娘们儿样,忸忸怩怩的。爷们点儿,行不?。” 嘿嘿,看你老人家说的,好像我还藏着掖着似的。那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但是呢,真诚地希望你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老娘们儿又是那么笑眯眯地盯着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你要是说得不合老妹儿的味口,老妹儿直接把你剦了得了。磨磨叽叽个啥,有屁快放。” 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吧,有许多许多的茶客反映呀,笑笑书场什么都好,就是泡茶的水呢,还有改进的余地。 老娘们儿笑眯眯地盯着我,“你说,咋改进?” 不是我说,是茶客们说。他们说,王家书场的茶水是从大山上运回的山水,那茶汤可好了,比这笑笑书场的茶汤可好多了。似乎这几个茶客,背地里还说,下次就到王家书场去喝茶,不来咱笑笑书场了。 “有这事?我咋没听说呢?” 哎呀,老妹儿,你傻呀。这些个话,他们会给你说?聪明人的做法,就是托我转话给你老人家啦。咱俩,谁跟谁呀,你真以为火能包得住纸? “火能包得住纸?”老娘们儿哈哈哈哈地笑着,“哎呀哎呀,真服了你了。” 于是,我再接再厉,一鼓作气,继续吹这耳边风。 老妹儿啊,这个事,你还真别把山里人看扁了。山里人对茶叶,特别是好茶叶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但对茶水,是绝对在行的。原因?很简单噻。他们平时喝的水是什么水?河水?自来水?错了。河水污染重,口感极差,那不行的。自来水也不行,听说自来水池中要加漂**消毒剂什么的,我没做过专题研究,不好说,想来就是洗衣粉之类的东西了。不信,你尝尝,舀一碗自来水尝尝,是不是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时隐时现的洗衣粉味道? 这饮茶之人的舌头是极敏感的,用伍玉平的话说,是因为这舌头表面上有一个什么东西,专门管理着我们品尝味道的器官,哦,想起来了,叫作味蕾,用手指伸入喉咙,你就能在喉管壁上摸触到,硬硬的,比较敏感,摸触时间稍长一点,你就会打呕的,就是这个味蕾了。不信?你老人家把纤纤素手伸到喉管里试试,是不是想打呕?真想打呕?这就是了。就是这么个道理了,这伍玉平没骗咱。 老娘们儿果真着了我的道儿,“那,金哥,我们笑笑书场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拉山泉水呀?” 唉呀唉呀,老妹儿,咋个又把我忘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不是多余的人么? “扑哧,”老娘们儿笑出声来,“我可没说你是多余的人哟。只是,这山泉水,不好找哩。” 我不能再给这老娘们儿深谋远虑的机会了,否则,这煮熟的鸭子端的又要飞了。 这个,包在老哥我的身上了,你呢,就只管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做你的老板娘,这么些个下三滥的破事儿,交给我,一准儿给你老人家搞定。 “那个,那个,这事儿就麻烦金哥了,行吧?” 行,行,必须的! 老娘们儿坏坏地笑看着我,嘟哝了句:“欲盖弥彰。” 我可不管你盖不盖彰不彰的,转身就跑,不再给这老娘们儿反悔的机会。 第14节我成员工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4节 我成员工 从此,我就正式走马上任,成了这笑笑书场的正式员工了,在编的哟。主要工作呢,就是每天运回山泉水,兼带着购买茶叶,自然一定是山民自产的。 其实啊,我是深谙这喝茶之事的,山里人,哪懂什么品茶品茗之事哟。一壶老茶汤,咕嘟咕嘟灌将下去,解了渴,去了乏,“嗯,好茶!”不过么,山泉水与河水自来水,那差别还是蛮大的,糊弄不了人的。 偶尔听得吴名说过,双坪山于家屋子旁边有口井,清泠泠的,还带甜味。我便留了心,专门跑去实地考察过的。 架车,上置大木桶,木桶上方开有四方形注水口,水瓢舀水倒入桶内,上有盖,底部有小口,连通水龙头,放水专用。 每天早晨,推着架车出门,大约一个时辰吧,拉回一大木桶山泉水,这就是老叔我一天的主要工作。 说是主要工作,是因为还有洒水扫地啦,洗杯擦杯啦,顺椅顺桌啦等杂活。 这样早出午归地拉水,过得几天,我就不乐意了。为啥?上午那场说书,老叔就听不着了。 于是,我就自行作主,改了作息时间,拉水的工作呢,改在晚上。整一上午,我就心安理得悠哉游哉地坐听吴名的说书。 老娘们儿是不计较这个的。一则我的运水任务完成得很好;二则呢,这娘们儿对我还是挺看承的,从来没有重言重语的批评过我;三呢,我也很自觉的,不只坐听说书,还帮着爱男招呼客人,引座上茶什么的。大家都对我的工作给予了极高评价。 当然,茶资的收取,我是绝对不会沾染的。 我跟你说这么多,就不怕你窥探到我们笑笑书场的商业秘密?不怕的,就像响水街场上七八家书场,没有哪家的说书抵得过吴名的说书一样,这山泉水,是别家拉不到的。 为什么?因为,这山泉水,采自双坪山于家那口井。我们吴名,自小跟于家关系甚好,早就跟于家谈妥了,那眼山泉水,只供我们笑笑书场,不供其它。 我们把那口水井挖深了一些,山上的沁水刚好供于家和我们笑笑书场饮用,没有多余的沁水啦。 双坪山于家是谁?嗨,于小山是于家第三子。懂的噻。 再往深了给你说吧,于小山的父亲,于正文,是吴名的初中同学。吴名读初中的主要工作,不是读书,而是接送于正文。懂的噻。 我们四人的分工,吴名专做说书,爱男负责引客,老娘们儿负责收取茶资,我是专责运水。扫除洗杯不在我的分工之内,但我任劳任怨,一并就做了。四个人手,配合得那个,唉呀唉呀,天衣无缝。 后来,吴名和爱男结了婚。本来呢,这结婚是不影响笑笑书场的日常管理和生产的,但问题是,结了婚,居然就有了孩子,老娘们儿把精力都放到外孙的事儿上去了。爱男全面负责起了书场的管理工作。 确实需要引进人才了。但我坚决反对,引客上茶这项原本由爱男负责的工作,我一力承担就是了,并且不需提高我的工资待遇。由于我反对的态度异常果断而坚定,他们也就服从了我的意见,以示尊重。 节约成本?提高效益?你把我看得太高大上了。我没那么先进,我有自己的小算盘。不好说的,真的不好说的。我看你好奇心很重哟,凡事都要刨根究底,探本溯源的,这一点很合我的脾气,那我就简而要之地大概约略地说道说道。 其实啊,我是有私心的,当然,根本目的,是为了提高管理水平,节约支出成本,增加书场效益,在不违背这个原则,或者对这个原则的负面影响不是很大的前提下,适当地从事一点业余创收,我个人认为,是完全正常也完全必要的。 书场生意兴隆,座无虚席,自然就有了座位之争,是吧。没座位的想有座位,座位在后的想调到前面,是不是?我的重要性一下子就突显了出来。 不理解?我们书场只有八张桌椅,每张桌子配八个座位,八八六十四,对,总共六十四个座位,一座不多。先来的茶客抢好座,后来的茶客有座位,再后呢,对不起,乘客已满,恕不超载,只能等下一场次了。 下一场说书内容是什么?对不起,吴名说书,从不重复,下一场,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打听?打听谁去?连吴名也不知道下场说书是说什么,你向谁打听去?其实这个做法,现在已经广泛地应用于电视连续剧的拍摄了。演员如果想要预排节目,那是不可能的,现场编剧现场导演现场演出,连编剧都不知道现场会整出个什么样的情节来,你做演员的,能预知情节? 来迟了没好位置,再来迟了,连座位都没有,吴名说书又场场是新内容,实在舍不得拉下,怎么办?有办法呀。我们常说,问题比办法多嘛,哦,搞错了,办法比问题多嘛,预定座位呀。你要预定,可以,没问题,这事呀,于我是小菜一碟,坛子里捉乌龟,把手伸到衣兜里取东西,张翼德万军之中取上将头颅,简单。 不过么,我凭什么帮你预占位置呀?凭什么? 我们是熟人呀。 熟人?我的熟人可多了去了。来笑笑书场的听书喝茶的,哪个不识我?哪个不是熟人? 看你说的,咱哥俩,见外了吧。这么个区区小事一桩,还用得着那个么? 哥俩?父子俩都不好使。我,孤儿寡妇一个,没爹没娘的,更没兄弟。攀兄攀弟,少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如果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这样,我除了老娘们儿每月开给我的固定工资外,有了一份不错的外水。这外水有多少?不好说,一般来说,比正工资高那么一点点吧。 后来,我们笑笑书场的生意蒸蒸日上,出现了包月的新情况。占个位,这事好办。我全面负责引客上茶之事,上壶好茶,茶杯里续上水,摆在事先谈好的位置上,就算搞定了。那给了小费的主儿到得店中,自己到老娘们那里交茶资,我把他引到位置上坐定,就万事大吉,只欠东风了。 包月这事,有点超出了我的权责范围,只能向老娘们儿报告,并极力怂恿她答应。 当然答应了——老娘们儿还是从善如流的。 包月,是按每天三场来计算的,没得优惠的说法哟。你仔细看看认真想想,这市场上的买进卖出,凡是供不应求的东西,有哪样是优惠的?卖不出去了,才想出了打折促销啦,组团优惠啦等等稀奇古怪的做法。我们笑笑书场不来这一套,因为我们的产品货真价实,供不应求,不存在滞销的问题,也没有售后服务的烦恼。老哥,不打折,不优惠,爱要不要,没加价出售,就算给你人情了。按月付款,先交后听,一手交钱,一手谈妥座次。 这包月,可以由我按月预收,再转交给老娘们,但最好的作法,还是你自己亲手交给她。我的小费?看着给,相信你不会在乎吧。你给得我收得,你给得多,我的服务质量就跟得上;你不给?那行,我也不会跟你要。不过么,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哟,而且完全由你方负责的哟。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笑笑书场的包月率达到了惊人的历史新高,占比百分之七十以上。 笑笑书场生意兴隆起来,茶客多起来,六十四个座位不够了,太少了,供大于求了,广大茶客有意见了,因为来迟了就没座位了。 于是,笑笑书场的全体干部员工,也就是我们四人啦,坐于灯下——这时我们笑笑书场已点上了电灯——热烈地展开了讨论。大家各抒己见,扬长避短。 爱男和她母亲是极力赞成扩大生产规模的,也就是添加座位。吴名呢,不反对也不支持,也就是投了弃权票。我呢,是坚决反对的。 其时,我已人不知鬼不觉地做了一段时间的预定座位的营生,这一扩大生产规模,就会把可观的小费给扩大掉,这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事情。我委婉而义正辞严地提出反对意见:伍玉平老师谆谆教诲我们,说,只摆八张茶座,你们三个都是当事人,我站在旁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忆犹新的,你们就忘了?就喜新厌旧了?恩将仇报了?小羊尚知跪乳之恩,老马尚吃回头之草,我们笑笑书场,怎能忘恩负义呢?况且,这伍玉平老人家,何等精明何等神通何等广大,他说摆八张茶桌,咱就只摆八张,多一张也不行,多一个角也不行。 其实,笑笑书场的铺面挺宽绰的,摆个十六张茶桌完全没问题。至于伍玉平为什么吩咐只摆八张,我是没弄懂的。伍玉平,老小子,跟老娘们儿谈笑风生,眉来眼去,我真恨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不过么,这只摆八张茶桌的主意,倒是合我的心,实在帮了我个大忙。 最后的结局:在我的坚决反对下,引产了。 用词错误?引产用得不对?啥对不对的。引产,是一个医术专用名词,就是女人把小孩儿装在了肚子里,父亲或母亲事后反悔了,不想要这个小孩儿了,就找到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打一针,这小孩儿就提前没了,这个过程就叫引产,也叫刮宫。你说是流产?意思一样,是吧。中国汉语,是极其丰富的,包罗万象的,大海捞针的,只要听者明白个大概意思就成。“引产”这个词语,不能明白地表达意思?不会吧,你不明白这意思,咋晓得我用错了词语呢? 不扩大生产规模,那资金不就闲置了?这倒是个问题。恰好这时,隔壁“大干快上”饭馆要转让,在我的穿针引线之下,笑笑书场就兼并了这“大干快上”饭馆。 第15节我是谁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5节 我是谁 响水镇临河。 那河源自盘龙山,故唤盘龙河。 盘龙河从响水镇街场外静静地流过,河边原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大道,现在已经加以拓宽,双向四车道,水泥路面。 顺河下行,约两里路程,有一个村落,座落于平坝上,唤作古坟村。 顺河下行两公里左右,河道突然断裂,形成二十多米高的断崖。河水奔流而下,激荡回旋,声震数里,故名响水滩。 再沿这四车道的水泥公路一直走下去,约七八公里,就是高桥镇了。镇上有高速入口,三年前才开通的,直通双度市。当然,沿水泥路面的县道也可到双度市,约80公里路程。 古坟村村口,县道旁边,有一古坟,规整的青石砌垒的坟台,坟头则堆积成丘。古坟占地近三亩,四周均用石灰三合土铺实了近一米厚,不宜翻耕种植。只在离这垒古坟约二三百米处,有一株高大挺拨的白果树。 令人甚感奇怪的是,这高大宽广的古坟,坟头并无墓碑,当然更无墓铭了,因而无从知道坟中埋着何人,也不知道是何年岁。反正,据村子里的老人说,有了这坟才有这村,村子就因坟而名“古坟村”。 古坟村是一个散落的民居村落,三十多户人家,杂姓。村东头有户赖姓人家,也就是爱男母亲的娘家了。与这赖姓人家相邻的,是两间破败的土屋,就是我的家了。 在我自小的印象中,是没有父母的,由外婆带大。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外婆把我送到响水镇上的国民小学,读了六年的书,三年初小,三年高小,认得一些字。 我这人记性本就不好,因了时间的久远,童年的记忆更是模糊。只有四件事,仔细想来,还有些印象。 第一个印象,是我的外婆。 外婆很漂亮,也很慈祥,很少出门。有太阳的日子,总是拈根木凳,坐在门前。门前有棵挺拔的白果树,与古坟堆的那株遥相对应。她就坐在白果树下,什么也不做,双手交叉叠放在膝上,文文静静的,端端庄庄的,脸上似乎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形象,是不是与爱男的母亲坐在茶吧后面的形象有几分相似?我之所以觉得爱男的母亲很美,大概就是受了外婆这种姿势的影响吧。只是爱男母亲长得更胖一些,我的外婆呢,则更清秀。 我不知道外婆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她姓什名谁。 外婆死于1960年春3月,那年头,饿死的人可多了去了。 外婆躺在床上,已经三天没东西吃了,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话,声音很微弱。我把耳朵贴紧在她的嘴边,也没听出个明白,似乎是告诉我,我身上流的血与别人的不一样,似乎跟京城有些关联;我也不姓金,叫作什么爱西,哦,后面还有一长串,似乎是睡觉啰啥的,反正没听明白。 爱西睡觉啰?这个姓氏没见过。我们国学老师教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第二本书是《百家姓》,赵钱孙李,周武郑王,我能倒背如流,诸葛、司马、夏侯、欧阳等等复姓是有的,但没有 “爱西睡觉啰”这个姓氏。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肠胃没东西可以消磨,就直接影响人的思维,脑子里成天晃荡来晃荡去的,就是玉米糊红薯粥这些个影子,或者来点野菜草根的也不错。外婆三天没吃东西,估计是饿昏了,思维混乱了,打胡乱说了,也有可能是我没听明白,因为我也两三天没得着吃食了。 反正,外婆临死之前的这些个絮絮叨叨,我是没听进去的,更没当作回事儿。你想呀,成天念叨的,就是如何让这肠啊肚啊胃啊的不叽叽咕咕地瞎折腾,哪个还有心思去管什么血啊姓啊的。 第三天上,外婆死了。其时我已十五六岁了,个子挺高大,特别能吃,也什么都吃,但总饿得慌,总吃不饱。那个年头,不感觉饥饿的人,恐怕是没有的。 我把她抱到古坟那里,随便挖了个土坑,裹了张草席,就草草入土了。 外婆早就为自己选好了坟地,就在那颗古坟旁边,白果树下,这个,我是听得很清楚的。 其时,我也差不多饿死了,面黄肌瘦,浑身软弱无力,但抱着她的尸体,并不吃力,不是因为我力气大,主要是因为她太瘦弱了,似乎只剩下了一层皮,很轻,轻轻飘飘的。 最后一坯土将要掩盖她的面庞时,我最后一次凝视着她,只觉得她很美,那种美,是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 第二个印象呢,是我的先生。 其时,响水镇早已有了国民小学。先生年纪不大,听说是从县城来的,有点家庭背景,其父好像是个县参议。这县参议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清楚,想来可能是县衙门里的什么官儿,或者是县里的大户人家什么的。听说过“富不当兵,穷不教书”的俗语,又一思考,大概可能也许这参议,是县衙门的某种差役吧。反正,我是不喜欢这位先生的。 印象最深的,是先生的板子。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打学生的板子。迟到,打板子;错别字,打板子;背书,打板子;作文,那时我们叫写文,打板子。这规矩老多了,反正都是一打了之。 最令人气不过的,是这先生的打板子,没有一定之规,全凭自己心情的好坏。高兴的时候,是不打板子的,哪怕你犯了大错,他也一笑了之,不高兴的时候,最小的错误,他也毫不手软地施展开板子功夫来,甚或无错之时,这位年轻先生也会千方百计地给你找出错误来,借以显摆他的臂力。先生最爱教导我们的训词是,三天不念口生,一天不动手生。 我呢,挨板子是同学之中最多的。因此,我的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揣摸先生是否高兴的事儿上去了。 渐渐的,经历的事多了,我就琢磨出了点门道。老实说,我的学习,在班上还是排得上号的,为啥我挨板子比全班总和还多?为啥那个黄有财,还有个张大富,班上考试总垫底,成绩比我差远了,也比我调皮捣蛋得多的家伙,就很少挨板子?原来,这俩小子家里殷实,时不时地会给先生送些鸡呀鹅呀什么什么的纪念品。我呢,家穷,没这些个纪念品可送,那就只能挨板子了。到得后来,先生一抽我背课文,就知道这板子是挨定了的,因为紧张呀,一紧张,原本滚瓜烂熟的,就记不起来的。 再后来,就无所谓了,既然这板子是逃不脱的,干脆在背书之前,先把手心摊开伸到先生面前,恳求先生先打一通板子再说。 挨过了板子,没有了后顾之忧,反倒能非常通顺地背诵出课文来。 现在想来,我这挨板子,不但不是坏事,还于我是大有裨益的呢。你想呀,我不过一个小学毕业,吴名呢,初中毕业,为啥我比他认的字还多?就因为我被那板子逼着,不能不认真识字写字。再有,我最爱思考问题了,只在心头想,却不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说出来。这个勤于思考的习惯,这个敏于心而讷于言的美德,其实也是被这板子逼出来的。 我的这位先生呢,也不总是拿板子对我们。每学期有两周时间,他是决不会打我们的板子的,也就是临近学年结束的时候,不仅不打板子,他还会用自己的工资买糖给我们吃。个中原因,后来伍玉平和于小山都给我讲过,说是临近学年末的时候,督学专员要到各校对教师进行考评,优胜劣汰。 这教育局长是谁?全双河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赫赫有名的“蒋探花”。关于这蒋局座的故事,吴名的说书已经讲过了,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因为我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到吴名小子的水准的。 那时国民学堂的教师,待遇还是蛮高的。我这先生,其实并无多少真本事,靠了父亲的荫庇,谋了个教师之差。每个学年末,县教育局组织对全县教师进行考评,以此决定教师的去留。我这先生,买糖给我们吃,不过是要堵我们的嘴,替他说好话。 蒋局座是不可能亲自跑下来对教师进行考评的,就组织了一个督学团,由督学团成员下到各镇学校来考评教师。“蒋探花”是个好官,并不能说手下的督学专员就都是好官。所以,我这先生总能稳稳地当个教师,直到解放后,仍留双坪中心校任教,据说,还做到了副校长的职位呢。 先生的名字,我就不说了,毕竟大家都认识。 我这人,嗨,圣贤不是教导说,君子成人之美,而不成人之恶么? 第三个印象呢,是关于老娘们儿的。 爱男的母亲是有名字的,正如我也有名字一样,并且,我俩个都不愿自己的名字被人提到。 我,姓金名山,金山。不错,我在镇上国民小学上学时,用的就是学名“金山”。这名字蛮不错吗。是不错,如果用在别人身上,确实很不错,可惜,于我,就名不符实了。金山银海,金银珠宝,那是多么的富可敌国,我,穷光蛋一个,何称“金山”?我是个很讲实事求是的人,名实不符的事,对我是一种侮辱。“跑堂的”“打杂的”“堂倌”“伙计”,这些名字于我更贴切,我更乐于接受,甚至“喂”“那个”这样的称呼,我都觉得比“金山”这名字来得实在。 当然,我这“金山”之名,有时也会偶尔用到。 陪老娘们儿回古坟村走亲串友的时候,古坟村的老一代人,偶或招呼“金大哥”“金兄弟”,因有知道我这名字,并且能用这名字招呼我的人,多为长者,为示尊重,只好答应,所谓“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还有呢,就是老娘们儿了。当她神经发叉,脑袋发热的时候,会“山山”“山子”的呼我,因我大她半岁,间或也称我“金哥哥”。她是妇道人家,我,堂堂男子汉,能跟她计较这个?不过,我更喜欢“老伙计”这个称呼。 “老伙计!”听听,听听,“老伙计”,这称呼,妙矣! 第16节赖若芷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6节 赖若芷 老娘们儿,哦,就是爱男的母亲,有名有姓。 我呢,大家晓得的,姓金名山,金山。这名儿,硬朗,响亮,大气,似乎也不缺土豪气。 她的名字呢,有点儿那个……那个……,嗨,就是不够文雅,更谈不上高贵了,跟一个女人实在有点不大沾边。 她父亲姓赖,极易跟“癞”字混淆,给女儿取的名字呢,“若芷”,赖若芷,不错,赖若芷。 喊快一点,再快一点,连喊几遍,问题来了,那呼声变了,“癞子”“ 癞子”,太不够文雅了。 加上我们响水镇,读书人少,往往认不得全字的,那就读半边字吧。这一读半边字,问题就来了,“赖若芷”变成“赖右扯”了,更是十分的不雅。 有时呀,老叔我不免腹诽得紧哩。想想,各位看官想想,母亲名作“赖右扯”,给个女儿取名“张爱男”,怎就这么没档次呢?难不成这个取雅名取烂名,也有遗传之因么? 因这名儿实在难登大雅,老娘们儿自小就不愿别人喊她的名字。我呢,一般都称呼她“大丫”或者“小芷”。又因比我小,当她喊我“金哥哥”时,我就喊她“亲妹妹”。 “金哥哥”的称呼,她只在背地里使用,也就是没有第三者的时候。“金哥哥”“金哥哥”,喊得快了些,舌头在嘴腔中打转不顺畅,就很容易听成“庆歌哥”“庆哥歌”的。她喊我“庆哥哥”,与之对应,我也只好呼之“庆妹妹”“庆妹妹”的了。 后来,上了学,认得几个字了,其中就有“芷”字。一查《尔雅》或者《说文解字》,知道“芷”是草名,生于河边岸地,带幽香气。于是,应“大丫”或“小芷”之约,常去河边沙滩上寻这“芷草”。闻遍河边所有青青草,均无“幽香气”,所以,这“芷”是一种什么样的玩意儿,至今仍未搞明白。 我的童年印象中,之所以有她的一份,不仅因为我们是邻家,更重要的,她个子小而单薄,时常受别人欺负,这时,我会尽力保护她。 我个子高,体量大,论打架什么的,少逢敌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是吧?如果你记不起了,那我提个醒。那年,数个小将欲想闯进门来,欲想绑走我的小芷妹妹,我站在门口,我用手就只这么轻轻一拨拉,嗯,轻轻一拨拉,倒下四五个。这事,你们有印象噻。 外婆曾跟我说过,说这“芷儿”,蛮不错的,若能……嗯……该多好哇。 那时年少无知,听不懂外婆的话。可惜啰,可惜! 读完高小,我就坚决不上学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大,觉着先生那板子,打在手心,其实更伤在脸上。手上疼一疼,也就忍了,脸上的光没了,是很不容易再闪的。 小芷呢,也停了读书。 其时前方战事正紧,忙着征丁,按两丁抽一,小芷的父亲呢,就顶了儿子,上得前方,结果就没了音讯。有个大哥呢,两年后,也被征了丁。古坟村有五六个后生,都与大哥一同在伍,随了大队人马向北行去,半年后,只有丁二回得村来,被跑弹整飞了右腿,靠着拄根拐棍,说话半疯半癫的,老医说是震了脑壳,患了失心疯,村人都为丁二唏嘘叹惋,唯这丁二却说,幸好跑弹长眼,替自己卸去了一条腿,才被上官除了名,捡得半条性命,若是好腿好脚的,便如同村的那些个乡邻,不没在山东的碾庄才怪哩。 山东,这地名儿我是知道的,似乎老远老远的;碾庄,听这名儿应是个小村寨,便如咱古坟村般的一个小地儿,地图上怕是寻它不着哩。总之,赖家从此只留得母女二人,没了活计,母亲没得法,就把小芷嫁给了响水街场的张长贵,也就是“快来茶馆”的小东家。 本来嘛,我对小芷还是挺有那个意思的,但这小芷,嫁作张家之妇,我就绝了这念头。再后来,其夫张长贵,征丁到东北,死在了逃兵的路上,于是那点泯灭的念头重又燃起,于是便有空就到“快来茶馆”坐喝老茶。 其实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张家之妇也。 第四个印象呢,就是我的个人爱好了。 你们想想,在每个人的童年少年时代,其实都有过爱好的,是吧。我的爱好呢,难登大雅之堂,也就是爱用小刀小锥的刻个什么东西。 我家屋子不大,两间,没有什么像样的物件。有一日,偶翻床下,居然找到一套木工工具。其时尚小,小刀斧子是拿不动的,独对一把小锥感兴趣,就偷藏了起来,因为外婆是不允许我玩刀具的。没事做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锥在树干上剥树皮,或者在河边拾取的卵石上雕上花鸟虫鱼。花鸟虫鱼的图案是求小芷画上的,这是我保护她的代价。 后来,这兴趣被我带到课堂上,一没事就做刻划的事儿,有时上课,就埋下头在桌下刻,什么都刻。 俗话说得好呀,路遥知马力,事久见奸情,这事背地下做的次数多了,就忘了防备,被先生逮个正着。没得说,挨了十多板子,顺带着,小锥也被没收。从此,才绝了这个爱好。 “笑笑书场”四个字,是伍玉平教师在店中现场题写的,大家记得不?是谁雕上去的,大家知道不?你猜,你再猜。 恭喜你,猜中了,正是鄙人杰作。 我自小闲散惯了,没事做就爱往“快来茶馆”跑。你别以为我有啥见不得光的想法。我和若芷姑娘是自小的玩伴,但只限于小时,且只限于一般的正常的玩儿,成年人的那些个事情,于我是一窍不通的。 那次伍玉平到快来茶馆的时候,不是已经有三四个茶客么?实话实说,那是我约来的。我见这娘们儿的茶馆生意淡,就时不时地约几个熟人,来给这娘们儿捧捧场子。当然,如果老娘们儿要留我吃午饭,我是一定会给足她面子的。但我害怕她冲我笑,因这一笑,我会整夜无眠,很痛苦的事。 伍玉平题完字,总不能将就白纸黑字糊上去吧。于是,我就积极怂恿,做一个木板,把字雕刻于板上,悬于店门,金光闪闪,气派又大方。 这个提议,得到了老娘们儿的首肯。 我又提议,由我亲自弄斧,完成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工钱,我是断不会要的。午饭,我也断不会吃。我要向吴名同志学习,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当伍玉平第二次来到“笑笑书场”时候,也就是“笑笑书场”正式开张的那天,他站在远处,看看招牌,又走近,再看看,然后看着我,点点头,“嗯,不错,力透纸背。” 听到这番话,我是什么感受?你猜,你再猜,猜不着吧。 我生气!告诉你,我十分生气! 力透纸背,这个,我懂。就是写字的时候,力气用过了,把纸戳了个洞,那聚汇于腕的力道,透过纸面跑到纸的背面去了。这让我想起了吴名同学第一次端笔的情形。那是他第一次用笔,铅笔,捏不住,就合拢手掌,把铅笔横握于掌中,费尽全身之力,在图上画圆圈,结果不小心,笔没握紧,戳到圆圈中间,涂了个小小的圆点,结果这吃错药的伍玉平,居然表扬吴名小子想象力极其丰富。笑话,比笑笑书场的笑话还笑话。可惜,事涉吴名本人,他不好意思编成书来说。 我读小学的时候,还没有钢笔铅笔圆珠笔之类的泊来品,全是写毛笔字,所以,这书法一道,不是吹的,老叔我还真的有些研究,不很深刻,但也造诣不浅。在雕刻“笑笑书场”四字的时候,我是特意在乎每字收束时的笔锋,特别是笔毛发叉而形成的条条巾巾。如果这不好,那也怪不着我呀,要怪,只能怪你伍玉平笔毛发叉嘛。我的刻功是没问题的噻。 我不服,后来,我同伍玉平进行了论战。他说,可惜啊,如果我能把雕刻这事儿做下去,连续不断地持之以恒地做下去,是极有可能出息的,可惜呀可惜,可惜了一个金石家。 金石家?啥子金石家?我也没搞懂。我姓金,这个不假,难不成除了“金山”之名,我还有“金石家”这另名? 不管这个姓甚名谁的事了,但伍玉平的话,听起来似乎还有赞赏我的意思呢. 屁话。打你一巴掌,又赏你一颗糖。想起我小学的先生,是不是做老师的,都好这一口? 这些个小肚鸡肠的事儿,就不说了。总之,我的远大计谋的第一步,终于成功了。 我的计谋是什么?嗨,不好说的。这事呀,只可言传,不可意会的。但凡任何事,都有蛛丝马迹可寻的。我的计谋,从我和那老娘们儿的昵称中,就可见端倪的。 我怎么称呼她?“老娘们儿”这是我当作你们的面,才这样称呼她,在她面前,我可不敢这么叫呀喊呀的。一般情况下,多数情况下,我称呼她“老板娘”。没错,老板娘。没问题,是没问题,你说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把“板”字放轻一点,对,就这样,一下子就过去了,对,仨字变成了俩字,哈哈,哈哈。 那么,爱男的母亲,又是怎样称呼我的呢?你们想想,对,老伙计。老伙计,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她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哎呀,好笨,你连起来想想,我喊,“老板娘”,她答,“老伙计”。有味道了吧。 第一步成功了,第二步就很自然了。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水到渠成,如果用一句文雅的诗来形容呢,就是,就是,哦,想起来了,天然出芙蓉,清水去雕刻。从此,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笑笑书场的常客。 不久,茶客多了,自然就需要添加人手,自然,非我莫属,舍我其谁,谁敢争锋,我就成了笑笑书场的中年志愿者,通俗的称呼叫做义工。 再后来,购买茶叶,特别是从双坪山拉回我们笑笑书场专用的“双坪山牌”山泉水,我就自然过渡成了笑笑书场的正式员工,旧社会称作“堂倌”,新社会称作“服务员”,现在称作“打工仔”。 你还记我以前讲过的故事吧。 那是一个夜深人静的美好的半夜时分,她讲,第一个男的,死在了东北,第二个男的,一把保护之伞,不久却又暗然离去。她的无助,她的辛酸,她的苦难。我激动起来,就第一次把老娘们儿拥了,用我宽大厚实的胸膛,给她力量,给她信心和希望,并且,我第一次咬了她,那是我的第一个咬哟,我一时冲动,犯下了滔天罪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个男人是谁?瞧你这悟性。六指太爷噻! 当晚,这老娘们儿,乖乖地,嘿嘿,主动地,嘿嘿,我的被窝,嘿嘿…… 第二天,鸡鸣头遍,小芷便把我摇醒,樱桃小嘴儿吹气如兰:“小山哥,天亮哩……爱男小两口……就在间隔……” 老叔我恍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披衣下床,蹑手蹑脚,下得楼来,蜷进自己的被窝窝,却再也睡不着,小芷那一身白翻翻的,老在脑海里打旋儿。 好容易挨到天色大明,下了门板,操起抹布,口里哼着歌儿:“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长,干革命……” “哈,金叔这歌儿唱得真好!”爱男丫头站在楼梯口,披头散发,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愣愣地盯了我看。 “哼,你这疯丫,这歌儿,难道你们唱得,老叔我就唱不得?哼,莫名其妙,哼哼……”我嘴里囔囔道,却只顾埋了头,在桌上凳上一通乱抹。 “嘿,金叔这是咋的啦?听你这话,不善哩,可是整夜无眠?” 老叔我当然立即还以颜色:“嘿嘿,丫头片子说些啥话呢?谁整夜无眠了?尽是打胡乱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爱男纠缠不放:“嗬嗬,金叔且说说,这个歌词儿,这个雨露滋润禾苗长,啥意思呢?” 我把头埋得更低,小声嘟囔道:“嘿嘿,哼着玩儿,没意思,没意思……” “哈,金叔羞羞羞。你不说,俺问娘去,雨露滋润,嘻嘻,雨露滋润……”丫头一边儿说,一边儿蜇身回去,脚尖儿踩在楼板上,咚咚咚直响,似乎就踩在我心窝窝儿上。 第17节改造风声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7节 改造风声 躁热的阳光洒在响水街场的水泥路面上,几只麻雀飞落下来,在尘埃中寻觅着食物,水泥路面上并没有虫儿,只稀稀疏疏地撒落着些许饭粒。隔壁“饱饱饭馆”的食客们,酒足饭饱,付毕食费,立起身来,三两步窜到店外,边走边用衣袖擦擦嘴角,用指甲剃剃牙齿。从嘴角或牙缝中蹦落的饭粒菜屑,便是鸟雀们的最爱。 没有风,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闷得心慌慌的。 没了吴名的说书,我们笑笑收场,生意便冷了起来。自从修了古坟村新楼房,爱男母亲多数时候都住在那边,带着两个曾外孙孙。吴名和爱男呢,也搬了过去住。这偌大的笑笑书场,便我一人做了留守。 四角的空调全都开着,仍然感到有点闷热。 感觉不实在,空空落落的,好长一段时间了,都是这样。 老娘们儿说,人啊,一上年岁,就容易患上更年期。前段时间,去了趟镇卫生院。一个年轻的女娃,不认识。我自叙病情毕,问女娃娃,是不是感染了更年期。 那女娃娃笑嘻嘻地盯了我看,像看怪物一般:“不是啦,老爷爷。你这是心情烦,很正常的,吃几袋黄莲上清丸,得啦。” 废话,说得轻巧捏根灯草,敷衍塞责麻木不仁,我立马就发作起来。 听得我的吼声,女娃娃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愣在了那里。 可能声音大了点儿,老王从三楼的院长办公室跑下来,好言好语地安慰了我一番,这才作罢。 这院长老王,是认识我的,因为咱老金,毕竟是响水街场上的公众人物嘛,妇孺皆知,家喻户晓,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嘿嘿,你别以为我是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想当年,来咱笑笑书场听书喝茶的特多,想要在我们书场占得理想的位置,老叔我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儿,因了这堂倌的身份,因了这道坎儿,我便自然而然地声名显赫了。 当然了,这是以前的事了,老皇历。 其实呢,堂倌只是我公开的身份,我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们察觉的隐秘的身份。 我喜欢串街。当然,这串街是有目的的,便是刺探别家书场的经营情况,回转便把侦得的敌情通报给老板娘。 老板娘是谁?看你说的。以前,自然是老娘们儿了。自打做了外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外孙孙身上,便忍痛割爱,交卸了权柄。吴名呢,只管说书,别的事,于他是不上心的。爱男便责无旁贷,理所当然地当家作主啦。 刺探敌情这个工作,是我自愿的,也是我乐于去做的。当我把敌情通报给老娘们儿,哦,后来是爱男,便有了一种崇高感,觉得给咱笑笑书场贡献了一份力量。 在刺探别家书场的经营情报时,顺带着,我也把咱笑笑书场的改革进程说给他们知道。不地道?双面间谍?老实说,开初之时,我也挺纠结的,吃里爬外,里通外国,汉奸,叛徒,工贼,包打听……反正挺纠结。 老叔我哩,心态好,嘿嘿,心态好,任你们乱用词儿,任你们千般欺凌万般辱骂,老叔咱自是岿然不动,你奈我何?其实呀,这吃里爬外的事儿,并非老叔存心去做,实在是因为要想套取敌方情报,总得跟别人一点什么说道吧。古圣贤说,如欲取之,必先予之。广告词儿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咱老百姓的话,就更通俗易懂啦,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是吧。 再说了,我们笑笑书场的一举一动,都在整个响水街场的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的任何一项改革开放,都瞒不过他们的。我发现,我们笑笑书场的长客当中,就有两三个是别家书场的老板,我极疑心是打着听书的由头,来刺探我们笑笑书场的改革进程。 我把这有着严重嫌疑的茶客报告给了爱男丫头。那丫头直夸我,说,老叔呀,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 手段有点低下,但目的是崇高的,要达成崇高的目的,不能拘泥于手段的高低贵贱了。所以,因了这公众人物的关系,因了这刺探敌情的工作,响水街场的风吹草动,尽在我掌握之中。 最近风声就噪得紧,说是响水镇老街要进行改造。既是老街,自然也就囊括了我们笑笑书场和饱饱饭店。改造方案呢,还没最后定妥,小道消息,据说,传言,全部推倒重建,小区式商住两用房。 事关我们笑笑书场的生死存亡,我自然第一时间把这敌情报告了爱男。如果是老娘们儿呢,我会主动提出我的应对方案,但这爱男,似乎对我的建议是不大在意的,更说不上重视了,便只如实报告敌情,并不汇报我的思想动态。 不汇报不等于没有想法。 推倒重建,自然没得话说。局部服从整体,少数服从多数,小我服从大我,这个理儿,三岁小孩都懂的。但是,咱这笑笑书场,咱这饱饱饭店,咋能说没就没了呢?这个,说不起走噻。 老街改造的舆情是和风细雨似的,慢慢地,在响水街场上传播已经一年多了。刚开始的时候呢,我是挺上心的,希望能引起爱男丫头的高度重视。几次汇报,丫头一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便冷了心肠。后来,和老娘们儿共浴,搓得她叽哩哇啦乱叫乱喊的关头,把这情报说与她分享,老娘们儿也是一付冷冷的表情,咱老金,便更加灰心了。 但是,灰心不等于不用心,更不等于没心。一想到这笑笑书场未来命运的不可测,便有一丝丝的隐痛,仿佛这笑笑书场是自己花了一辈子心血养大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能不难以割舍?能不引发浓浓的的忧伤和哀思? 已是下午三点过了,书场里只有我一人。唉,要是退回去个五六年的,此时的书场,早就人满为患了,座无虚席了。 唉,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提当年勇。唉,罢了罢了,不想这些个事儿,尽惹伤心无限。唉,还是李易安说得好呀,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嗯,我想想,辛稼轩老先生的歌儿也写得不错,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嗬嗬,好个秋…… “嘀嘀……”我探头看门外,哦呸,于小山,不就是一辆烂奥托么,还使劲儿按喇叭,显摆个啥? 哟,太阳从东边落下去啦,咋的?不期而至不约而同不速之客,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于小山:“咋啦,老哥,有心事?” “没。”我没好声气。 于小山侧脸看着我:“哟嗬,吃雷啦?是不是老娘们儿不和你鸳鸯共浴啦?” 我:“哦呸!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老不正经。” 于小山:“别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啦。走,陪小弟散散心去。” 我没好声气:“你倒闲情逸致得很,老哥可没那雅兴,要守店呢?” 于小山:“守店?你这店,人毛没一根,守啥?走,出去,走走。” 说到店中无客,心头更不爽了,“不去。没那心情。” 于小山把脸凑过来,挨到我眼皮子下,“真不去?我可是给你送药来哟。” 我白他一眼,“药?老弟你自己留着吃吧。” 于小山冲我眨眨眼,“我这药呀,专治心烦意乱,灵着呢。” 于小山把我带到古坟那里,围着古坟转了几圈,又把我带到白果树下,偏了头,细细地看那土堆,也就是外婆的坟头。 白果树繁茂的枝叶遮挡了阳光,在地面圈出一块阴凉。一阵凉风从盘龙河上生起,越过县道的水泥路面,吹拂着我俩的脸颊。 于小山:说吧,什么事?我听,你说。 我:听说我们响水镇要改造老街,可有这事? 于小山:这事,有。 我:这是哪个该死的家伙,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吃饱了撑的。该死,千刀万剐! 于小山:咋?惹着你啦?这是好事嘛。 我:好个屁事。吃人饭不干人事儿,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于小山:君子,喂,君子。看你平时挺文静儒雅的人儿,咋个满**粗呢? 我:你想,你想,养了几十年的孩子,说没了就没了,你说这整的,什么个事儿嘛。 小于山:哦,懂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我:我呸。王八蛋,我操他祖宗十八代。 于小山:有意见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噻。这事,没跟老娘们儿说过? 我:唉,老弟呀,说过,不搭话茬,没了共同语言。 于小山嗤嗤地笑出声来:出现感情危机啦,好事,好事。 我:感情危机?我呸!那老娘们儿,真不是个吃奶长大的东西,尽知道玩弄我。 于小山朝我们的新房努努嘴:老娘们儿玩弄你?怕是你玩弄人家吧?待会儿,我问问老娘们儿,咋个事。 我:别,咱哥俩随便聊聊,随聊随丢。 于小山:这老街改造是好事呀。双度市打造红色旅游线路,咱响水镇顺道,在这条红色旅游线路的必经之路上,搭个便车,有百利无一害,好事啊。 我:这便车不便车的,我可管不着,远着呢。我们响水镇可没啥好吃好喝好玩儿的吧,咋又扯上啦? 于小山:谁说咱响水镇没吃没喝没玩儿的?可多着呢。 我:尽哄山民无知。你倒说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的,老哥可不答应。 于小山:我问你,饱饱饭店的猪杂汤,好不好吃?镇东头李家饭庄的羊肉汤锅,好不好吃?老南街赵家小子的炖猪蹄,好不好吃?陈四眼的烤乳鸽,好不好吃? 我:李家羊肉汤锅么,去过两次,那味道,还真是没得说,汤浓肉鲜味美,在外面呀,还真吃不着这么地道的山里货。我们饱饱饭店的猪杂汤么,虽然承包给了王家娃子,但是呀,花钱不多,吃得实在,汤味么,我也蛮喜欢的。赵家小子的炖猪蹄,陈四眼的烤乳鸽,也各具特色。 于小山:这么好吃的东西,只供我们响水镇的几百千把号人享用,可惜了呀。 我:理儿么,倒是这么个理儿。 于小山:再说玩儿。我们响水镇可是有好多景点没开发呢,一旦开发出来,可了不得呢。 我:吹,吹,你就吹吧。 第18节神龟之局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8节 神龟之局 自打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咱金山,便与这响水街场如影随形,不离不弃。论起个酒楼饭庄零摊食店,譬如李家羊肉汤锅赵家炖猪蹄,嘿嘿,于小山,你小子么还真难不倒咱老金哥。但若论道起风景名胜,嘿嘿,咱老金,嘿嘿,真就没看出,这拉屎不生蛆的旮旯,有啥风景不风景,名胜不名胜的。 嘿嘿,于小山,你去哄哄外面的世界吧。 于小山:哎哟哟哎哟哟,我说金老哥吔,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老哥呀,我们身处其中,整日里与它打交道,熟若无睹罢了。 嗬嗬,熟若无睹?怎就熟若无睹了?你且说说,哪是风景,哪是名胜? 于小山:譬如,这响水镇街场,就是景点啦。 哈哈!于小山,吹牛不上税?你瞧你瞧,这路边有块鹅卵石,还是古董呢。 于小山:嘿嘿,金老哥,咱可真不是吹牛!你把旧街场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像什么? 像什么? 于小山:龟!一只伸张四爪仰着长脖趴伏于地的神龟!我们站的这个位置,就是神龟的头。 神龟?咱老金,怎就没感觉呢? 于小山从地上捡起块尖棱的鹅卵石,就着地面一画拉:金老哥,你看你看,是不是像只神龟? 嗯,有点味道,有点味道。不过,但是,然而,那又怎样?与旅游开发沾不上边儿啦。 于小山:你想,把老街场的古建筑加以修复,恢复其初始时的布局和风格,是不是一个非常吸引游客眼球的旅游资源? 嗯,说的倒是这么个理儿。记得以前,有几个外地的茶客,闻得咱家吴名的说书不一般,便专门寻到咱笑笑书场来。我听他几个闲谈,说是有个什么凤凰古镇,就是用了明清时候的古代建筑风格,搞起了乡村民俗旅游。 于小山:老哥真是博学多闻啦,连这么个事也知道,佩服,佩服。 油头粉面,油嘴滑舌,又讥讽老哥头发长见识短了。这凤凰古镇游个啥,没见过,咱没发言权。哦,他们还说,什么上里古镇啦,仙市古镇啦,这古镇那古镇的,似乎也是这么个事儿。 于小山:对啦!对啦!就是这么个事儿。你想,把咱响水街场打造成乡村民俗游,这主意,馊不馊? 听你这么一说,老哥哥似乎开了窍了。比如咱笑笑书场,是以吴名说书的方式,把茶客拉过来喝茶,你的说法呢,就是以参观咱响水街场古老建筑的方式,把游客拉过来,让他们到咱响水镇来吃喝嫖赌,榨干他乌龟王八蛋的血汗钱。 于小山:嗳嗳嗳,咋个说话呢?一激动就兴奋,一兴奋就打胡乱说。 嘿嘿,你知道的,咱一激动,就堆砌成语了,这个,嘿嘿,这个……不是吃喝嫖赌啦,是吃喝玩乐。嫖呀赌呀,老哥我这一辈子都没沾过,也不许别人去沾这些个资本主义的残渣余孽。用词不当,用词不当。 于小山:所以呀,笑笑书场不会拆,所有的老街建筑不但不拆,还要加以维修和保护呢。你的担心啊,多余啰。 这个,只怕是你一厢情愿吧。你又不是镇领导,凭啥听你的? 于小山:话不是这么说啦。打造红色旅游线路,是涉及双度市全市发展的大事儿,响水镇只是这个整体规划中的一部分,由市里来办。这事儿啦,基本的规划已经获得市人大通过,而且,有些前期项目已经开工了。 除了这老街场,还有别的景点吗? 于小山:多了去了。比如,响水滩,就可以打造成水上游乐项目呀。还有,双坪山的茶叶,可以打造成茶文化旅游项目呀,游客可以自己亲手采茶,还可以自己手工揉茶,这些游乐项目,是很受游客欢迎的。 嗯,你这么一说,我还觉得真有点靠谱的感觉了。这馊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吧? 于小山:我?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只不过向市领导提了个设想,具体的的论证和规划,是专家在搞哩。 唉呀,唉呀呀,老哥哥可就放心了,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心安理得了,成竹在胸了。 于小山:别高兴得太早。把响水镇打造成旅游景点,是个很庞大、很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响水镇的每个人都出力哩,老哥哥你,也不例外。 我?嘿嘿,糟老头儿一个,能出啥子力哟,你又在洗我脑壳啰。 于小山:老哥哥,你想想,笑笑书场怎样才能保存并发展下去呀。笑笑书场的特色是什么?吴名的说书,是不是?现在,吴名的说书,还能坚持多久?没有了说书这个特色,笑笑书场还能存在下去吗? 这个,倒是。没有吴名的说书,笑笑书场早就被别的茶馆挤垮了。那你说,有啥法?我听你的。 于小山:你可以把吴名说书的内容写下来呀。 写下来?不是吧。吴名的说书,是靠那小子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出来的,又不是靠别人写出来的。 于小山:怪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把笑笑书场的历史和吴名说书的内容写下来,由会说书的人去说那些个故事,吴名虽然不能说书了,但能说书的人还是找得到的噻。是不是这个理儿? 写下来么,这个事儿,不是不行。不怕你老弟笑话,我有日记,所记内容就是我们笑笑书场的日常琐事,更多的还是吴名说书的故事。 于小山:看不出来,老哥哥还真是个有心人呢,眼光如此之远,佩服,佩服。 佩服个毬。老哥哥我六十老几了,这脸面,也没必要看得那么重了。老弟,跟你说实话吧,我记这日记呢,是想偷学那小子说书的本事,等把吴名小子说书的本事学到手啊,就篡他的位。 于小山:老家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般计较,真是狼子野心啊。 嗨,你别埋汰我了。经过一番自学,最终知道,吴名小子的说书,是任何人偷学不来的,也就泯了这心思。但是,然而,这每天日记,倒是保持了下来。不过,老弟,就算我把吴名小子说书的内容写下来了,也找不到合适的说书人呀。这你是知道的,吴名的说书,有他自己的特点,很不好学的。 于小山:这个,你就别操心啦。你只管写好你的书就是了。至于说书人的事嘛,早就有着落了。 老弟,你涮我吧?我咋不知道呢? 于小山:那个,老娘们儿没告诉你? 这老娘们儿,对我也藏着掖着的,看我咋个收拾你。 正当这时,那老娘们儿和爱男带着两个曾外孙孙,向我们走来,远远地喊:“到处找你两个,晚饭摆好啰。” 于小山笑眯眯地盯了我,“说曹操曹操到,看你咋个收拾那老娘们儿。” 我尴尬地笑笑,冲他扮个鬼脸。 于小山说:“来,老哥,咱俩给这坟鞠个躬吧,算是表达对这位老人家的敬意,咋样?” “这坟是我外婆的”,我看于小山不知道这事,就给他说道。 “你外婆?”于小山非常惊讶地回我。 “是呀,我外婆。粮食关饿死的,是我亲手埋的她老人家。” “老人家没告诉你?”于小山不解地问我。 “告诉我啥?” 于小山:“唉,老哥哥,你好糊涂啊。她不是你外婆。” “不是我外婆?不会吧?那你告诉我,到底咋个事。” 于小山低着头,沉思了一会,说:“老哥哥,你做两件事,我就告诉你两个秘密,咋样?” “老弟,你说,哪两件事?” 于小山说,“第一件事,你把笑笑书场的历史整理出来。” 我道:“好。这事,好办,我把日记整理出来就成,办得到。第二件事呢?” 于小山:“第二件事么,把吴名说书的故事写出来。” 我迟疑起来,“这吴名说书,故事太多,我怕做不来哟。” 于小山:“是有难度,但是呢,你不是做不到。再说呢,这第二个秘密呢,你会更感兴趣的。” 我疑惑起来,“比第一个秘密还重要?” 于小山:“是的,比第一个重要多了,因为,它关系着你的身世之迷哟。” “好。”我咬咬牙,“我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老弟可别食言哟。” 于小山定定地看着我,“老哥哥,我这个人呢,没别的长处,不过呢,还真没食过言。你能做到驷马难追,我就肯定做到一言九鼎。拉不拉勾?” 我说:“拉勾么,就算了。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于小山拉拉我,“来,咱哥俩给这坟中的外婆鞠个躬。” 我俩恭恭敬敬地鞠完躬,于小山脸色凝重而**地低声说,“这个女人,了不起啦!” “哥俩在说啥?”老娘们儿站在我们不远之处,见我俩又是鞠躬又是低声叽咕,大声问道。 俩外孙孙满平坝乱跑,爱男则追赶着俩小捣蛋。 于小山坏坏地冲老娘们儿一笑,“双人浴,鸳鸯澡,洗一次,就忘不了。哈哈哈哈……” 第19节诱我作书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19节 诱我作书 晚饭是老娘们儿亲自下的厨,猪杂汤,于小山就好这一口。 名做猪杂汤,食材当然以猪杂为主。但不仅有汤,还有炒猪肝,凉拌猪肚,粉蒸肥肠,火爆腰花,配以泡菜一碟,于小山吃得大呼过瘾,抹抹嘴,说:“这样好的美食,不让全中国人民品尝品尝,真是可惜了。” 我们这里,千百年的传沿,杀猪杀牛,鸡鸭鹅兔,是从不食内脏的,肠肝肚肺之类的,就作废物扔了。 “粮食关”那阵,实在找不着吃的,才有人尝试着,把这些弃物洗洗,煮了来吃,用以度荒。老娘们儿也是那时学会了煮食这类动物内脏。后来,度过粮食关,人们又恢复了扔弃动物内脏的做法,唯有老娘们儿把这习惯保留了下来。 其实呀,那时,茶馆的生意清冷,实在没钱去买食鸡鸭鹅兔,只好去吃这别人都扔弃不食的东西了。因为是弃物,一般是不用花钱的。 有一次,伍玉平在笑笑书场吃午饭,谈到成都有家名食,叫做“夫妻肺片”的,说这“夫妻肺片”呀,本名“夫妻废片”,就是以别人扔弃的动物内脏为食材主料,加以蒸煮烘拌,做出了许多菜品,深受食客的喜爱。因“夫妻废片”的“废片”不中听,才更名为“夫妻肺片”。 老娘们儿受了这番说道的启发,就试着改革,就有了火爆肥肠、粉蒸肥肠、凉拌肚条、清炖猪杂汤等等诸多菜品,味道么,还真不错。 再后来,我们兼并了隔壁“大干快上”饭店,就以老娘们儿的这些菜品为主打,开起了“饱饱饭店”。尤以清炖猪杂汤最受欢迎,花钱不多,却让顾客吃得相当舒服。 其它菜品呢,除了老娘们儿的“废片系列”之外,还有我发明的“卤制系列”,生意是异常的火爆。 做餐饮其实是很劳累的。后来,老娘们儿做了外婆,一门子心思就在外孙身上了。我们一合计,就决定把“饱饱饭店”承包出去。 外包的风声一散播出去,前来咨询洽谈的人老多了。我们笑笑书场生意好,拉带着隔壁饭店的生意就好啊。最后,由古坟村的王家小子承包了饭店,倒不是因为他给的承包费最高,而是因为这小子为人实诚。 老娘们儿说,做生意呀,实诚最重要。 晚上,老娘们儿主动提出,给我搓搓,说话的神态还是那么地。。。。酒不醉人人自醉啦,嗯,人自醉。 两个馒头有点变形,皮肤也松驰了,但捏在手心,还是那么的舒服,老叔我实在没忍住,咋吧了几口,涎水顺了嘴角直流,逗弄她,“六十老几哩,老太婆了哩,咋还如此这般。。。。” 她伸手捏住我的家伙,坏坏地笑,“老娘我呀,营养着呢。这东西,有返老还童的功效哩。” 当夜,睡在新屋。老娘们儿光光的,偎着我,问“小山子都跟你说啥啦?” “你知道的,我是外婆拉扯大的,一把屎一把尿,不容易哩。可这老小子,居然说她不是我外婆。奇了怪了。不是我外婆,会是谁呢?” 老娘们儿:“连你都不知道,我咋个晓得?不过,我听我奶奶说过,好像你家先人很了不得呢,整个古坟村的人,都是你家的家丁仆妇。” “有这事?那你说道说道。” “我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地听奶奶提过。那时,我还小着呢,两三岁吧,记不得了。”老娘们儿拱拱, “老伙计,就照小山子说的去做吧。把笑笑书场的历史整出来,去问于小山,不就全知道了?” 我说:“我这个人,一无是处,怕是要让你失望啰。” “我信着你呢。再说了,我们且不去管做得好不好,重要的是,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我问:“小山说你们已经在物色说书人了?” 老娘们儿说:“嗨,早就在做了,咱们大孙女婿是干啥的,你咋忘啦?” “哦,你说那个蒋志伟小子哟。他不是省旅游学院的啥子个主任么?这事,他能沾边?” “嗨,去年做上副院长啦,能着哩。呵呵,小山子,你可知道这打造红色旅游线路的事儿,是谁整出来的?” “谁啦?和这姓蒋的小子有关?” “你呀,叫我咋个说你呢。前年吧,春节,大孙女名名一家子,不是回我们响水镇来过年吗?双度市里的领导知道了,就在市里设宴接待这小子。吃饭的时候,小子谈得高兴,就和于小山提出来这么个红色旅游的事儿。”老娘们儿一谈到家人的事,就特兴奋,在我怀里又拱了拱。 “这蒋小子是个啥官,连市里的领导都要虚席以待?” “虚席以待,又来文绉绉的那套了。嗯,咱外孙女婿呀,不仅是省旅游学院的副院长,还是省政协的委员呢,能直接给省长上书的。” “哦,能直接给省长大人上条陈,看来官职是小不了的啰。那个,那个于小山呢,能陪钦差吃饭,官儿肯定也小不了。但不知官居何职?” “官居何职呢,我也不知。只听说县长要调他去做三河县一中的校长,他还不干呢。哦,这红色旅游的事儿,就是他向市里提出来的。” “糟了,糟了。”我忽然想起下午骂人的事儿来。 “咋啦,一惊一咋的,想让我心脏病发作哇?” 我就把下午骂人的那些话儿,翻给老娘们儿听。 老娘们儿右手本来在我那个东西上摩挲,痒痒的,怪舒服的,忽然用力一握,我呲牙裂嘴地叫出声来。 “哎呀,你要让我变成大监呀?”我也在馒头上用了点儿劲,还击她。 “叫你乱骂,叫你乱骂。” “还不是你们,背着我,不告诉我。我要知道这事,还敢骂人?那大丫老厉害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的人,就是她了。” “哈哈,怕了吧?你说你个大老爷们,咋就怕了个大丫呢?真是奇了怪了哈。” “老娘们儿,说正经的,这红色旅游的事儿呢,听于小山这一说道,好像真是个好事哈。” “必须的。”老娘们儿继续摩挲着我的胸脯,说,“咱大孙女婿可说了,这事要是成了,咱响水镇街场的变化可就大了去了。他说,叫做什么什么,翻个什么?” “翻?翻什么翻?哦,翻身农奴把歌唱。”我提示道。 “不是啦,四个字。” “四个字?翻来覆去。” “不是。” “翻云覆雨。”我很肯定地说。 “我呸,就只知道个翻云覆雨,脑壳里咋尽是些这个东西呢。我想起来了,叫做翻天覆地。” “那是,那是,必须的,翻天覆地。不过吧,咱这把老骨头,还能做点啥?” “咋,忘啦?小山不是说得好好的么?” “嗳嗳,别生气别生气,一生气呀,老公就不爱了。没忘没忘,咋敢忘嘛。真是的,熊样儿,一不高兴就嘟起个嘴,真是的,头发长见识短。” “那你说说,哪两件事?” “第一,把笑笑书场的历史整理出来,第二,把吴名说书内容写出来。” “对头,这才是我的兰人嘛。” “看你个傻样儿,恶不恶心?” “恶心不恶心的,我不管,我就知道你好这一口。” “嗯,这作文的事儿么,可难了去了,怕是做不好哟。” “咋,又要反悔了?说话不作数?那个啥话,四匹马拉不住。”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对对,就是这么个驷马难追。” “好啦,听你的。你说往东,咱决不往西,你说杀鹅,咱就去逮鸡。可好?” “这还差不多。”老娘们儿的手继续温柔地摩挲着。 “扑哧”,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坏,你坏,老欺负人家老年痴呆。”老娘们儿反应过来,在我那个东西上又使了一把劲,并用脸拱来拱去的。 我低下头,找着她的樱桃小嘴,贴了上去。 第20节书场历史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0节 书场历史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翻出日记来,厚厚的五大本,上百万字哩。 书场生意不好,少有顾客,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从头读来。 内容很杂,一日三餐啦,说书内容啦,茶客谈议啦,街场琐事啦,还有不少自己的感受啦,疑惑啦,什么都有。 日记,第一则: 1961年10月1日,向老娘们儿借支5元,购回塑料封皮高级笔记本一个,金星牌依金钢笔一支,墨水一瓶,从今日始,坚持日记。 今日三场说书,晚场最为精彩。《桃园三结义》,亏得吴名这小子,天生的说书的料,把个刘备落难的处境,说得天花乱坠,栩栩如生,一众茶客听来,仿佛亲历亲为。甚有个别听客,竟唏嘘不已。 日记,最后一则: 2002年3月15日,独守书场,上午茶客3人,下午无客。全天营业额15元。 2002年3月15日,哦,也就是昨天。 每天记载的内容么,就杂了。 某年某月某日,说书内容是什么,茶客多少,茶资若干,……这些都是每日必记。至于换藤椅、安电灯、装电扇、置空调,等等,也在日记之内。甚或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停业多少天,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一记录在册。 其间,有两件事,值得跟大伙儿说道说道。在我看来,这两事,与我们笑笑茶馆的演变大有关联,或者说,与我将要辑录的吴名说书的内容大有关联。 其一,1963年8月25日,吴名爱男结婚,停业三天。 吴名是孤儿,若芷娘家人也不多,余者为街邻。酒设八桌,茶铺正好够用。 时近正午,客人们都入了座,闹闹嚷嚷,人不多,却很显热闹。 伍玉平任了司仪,满脸堆着笑,背负双手,鹤立鸡群般地,站了在大堂中央。 “请出新郎新娘……”老小子拉长了声音。 吴名和爱男,身着大红服装,出现在二楼木梯口。 “哇噻!好漂亮!”一众人等惊呼起来。甚有个别年轻后生,目不转睛地瞪了爱男,吊着尺把长的涎水。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爱男在前,挽了吴名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地,惊鸿一瞥般地,姗姗地,下得楼来。 为啥是爱男在前,引了吴名?因为照了咱这地方的旧俗,男方入赘女家,都是这样的。 “一拜天地……”老小子拉了长音。 两人便规规矩矩地跪了在地,向着大门外面,磕了三个响头。 “二拜父母……” 大堂正中,只设一椅,只赖小芷那老娘们儿上座。 不怕各位看官笑话。这仪程,是我们事先议过的。在议到这“二拜”之时,吴名和爱男都眼儿红红的,勾引得老娘们儿也叹起气来。 老小子不说话,只冲了我好一阵傻笑,坏坏的。 我呢,一看这老小子没安好心,瞪了双眼,很是不爽。 老娘们儿也转了眼,盯了我看,让我毛骨悚然起来。 偏偏爱男这丫,说,“金叔,这上座,算你一份,咋样?” 我慌得直摇头,“唉呀唉呀!想我金老叔,何德何能,岂敢占了这份功劳?” “你……”小芷欲言又止。 还是爱男这丫,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唉呀,金叔,咋还忸怩起来了呢?俺猜,你定是巴巴地想着哩。” “岂敢!岂敢!”我直否认,“这上座之位么,老小子可比我合适多多……” 老娘们儿嚷叫起来:“哦呸!咋就摊上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呜呜……” 我就不明白了,这不大喜之事么?咋就哭起来了呢? 老实说,这上座之位,咱老金也不是没有非分之想的。只是么,咱老金,毕竟也是响水街场上的公众人物了,这个……舆情…… 所以么,这正式的“二拜”,便只好委屈小芷了,形单影只的,委屈!委屈!咱老金,另行找补便是。 “夫妻对拜……” 这环节么,本来是今日仪程的**。哪来的**呢?小两口儿中规中矩,行礼如仪,平淡得很。 “礼成……送入……” 哦呸!老小子,玩笑也不是这么个玩笑噻。这“洞房”,于吴名,于爱男,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还需“送入”? 只是,对这婚期的选择,咱老金,却是保留意见的。 不错,8月25日,七七节。七七节怎么了?五一节、十一节、妇女节、儿童节、过春节,哪一个不比这牛郎织女节名气更大? 总之,这婚礼,简洁,实用,行之有效,皆大欢喜。 但是么,在我看来,如果换了郑二仙同志来主持,一定更出彩。 毕竟,老伍么,业余。 日记所载,关于咱笑笑书场,值得大书特书的,第二要闻呢,便与“郑二仙”有关了。 1968年10月3日,郑二仙“人生预报”开张。 一张小桌,两条板凳,一杯浓茶,一壶水,“人生预报”的条幡用竹竿挑着,插在铺门路边。一早放到铺门外,下午收回。 从此,我便多了一项义务劳动,便是免费替这小子打理摊位,兼职一些辅助性服务工作。 当然了,茶水是免费的,摊位是免费的,我的服务,也是免费的。 我和吴名,没事做的时候,就爱蹲到“人生预报”的摊前,看郑二仙为前来咨询祸福的善男信女们,提供出解决方案。 山民们的疑惑是各式各样的,郑二仙的解答也是各不相同的。大到何人何时死去,何人何时生娃,某男某女婚姻宜否,旧房改新屋,选地造坟墓,小到母猪为何不下崽,婆娘为何不怀胎,核桃为何不着果,打井为何没水来。 郑二仙,这小子,他妈的真是个人才!千奇百怪的问题,在这“人生预报”摊摊前,都能得到合情合理而又称心如意的解答。 这小子的收费呢,也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家境的贫富,问题的难易,全凭二仙同志一句话,决无讨价还价之说。 郑二仙带给了我们笑笑书场两个改革开放。 吴名的说书内容,多得之于连环画册,但伍玉平能提供的连环画册毕竟有限。后来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了,当然,是删减本的,儿童读物,都带插图,甚或就是连环画,小人书,现在的小学二年级学生也看得懂的那种,嗯,就是小人书。 但是,也架不住一天三个故事的说呀。 吴名认不得多少字,读起书来,那比要他的命还厉害。爱男呢,自从有了小宝宝,又要筹划笑笑书场的经营管理,兼带着我们的吃喝拉撒洗衣浆裳,给他读书的时间就紧了。我呢,是不屑于读给他听的,他也不大听得懂我读的书。 故而,似乎说书的故事来源就显得紧张了。 但这郑二仙同志,开设了这个“人生预报”摊摊,却为我们笑笑书场解决了这个老大难问题。 广大人民群众的各式各样的疑惑,郑二仙提供的各式各样的解疑释难,给吴名提供了无数的说书内容。从此开始,吴名的说书,从以前的书上故事,渐渐转移到俗语野事上来了。那些发生在山民身边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吴名一想象一渲染一夸张一铺陈,居然就演变而为生动活泼的故事,深得广大茶客的热捧。 当然,郑二仙是个受人点滴之恩就会涌泉相报的家伙。“人生预报”的摊子前,也不是随时都有生意,杳无一人的时候也是有的。这时,他就主动为我们提供一些坊间村里的闲言杂谈。 双坪山,于家之事,最多,也最为精彩纷呈。 这说书内容的改变,是否也能算作我们笑笑书场的改革开放呢? 在我看来,是算得的。 这郑二仙给我们笑笑书场带来的第二个影响呢,和吃有关。 吴名和我是喝酒的,量不大,但就好这一口。因了老娘们儿和爱男的不提供,我俩能享受面红耳赤酣畅淋漓之类的痛饮三大白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恰这郑二仙也好这一口,其量比我和吴名都小,一两一杯,足矣,再来一杯,醉矣,再来一杯,倒矣。 既好这一口,桌上不免就为他准备了一些佐酒的食物。但他这个人,偏偏又不喜独享,我和吴名迫于无奈,只好陪他了。 忘了交代,这饮酒之乐,是只在晚间书场打烊之后才做的。郑二仙晚宿我们笑笑书场,只是偶尔为之,这夜饮之事,当初也只是偶尔为之,不想就渐渐成了习惯,每晚打烊之后,都要来上这么一口。 好在我们过量饮之醉之倒之的次数极其有限,爱男不反对,那个老娘们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甚至有时兴起,还会参与其中,同乐同乐。 佐酒之物呢,一碟花生或瓜子,有时呢,老娘们儿也会端上一碟鸡爪啦腊肠啦什么的,就更爽了。 再后来,除我之外,他们都搬到古坟村的新屋去住了,我一个人留守茶馆,这宵夜之乐却从未间断过。 这个事呢,可不可以算作我们笑笑书场的改革开放呢? 第21节郑二仙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1节 郑二仙 郑二仙,何方神圣? 郑二仙,哦,本名郑新,是1968年9月插队到双坪山的。 1967年开始,有一股席卷全国的热潮,叫做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城里娃,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就从城里来到农村,从城里人变作乡下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山里人,头脑单纯得很。开始的时候还对这些“知青”怀有几分稀奇几分敬重甚至几分神秘。 原因之一,他们的来源地太遥远:毕竟这些年轻男娃年轻女娃来自****,或县城或省城甚或来至京城。但时间一久,就觉得县城省城京城毕竟隔这西南边缘之地有点遥远,头脑简单的山民,对这类复杂深奥的事情整不大明白,简单地在头脑中略一思索,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时间一久,就懒得去思索了。 第二呢,这些“知青”们的口音腔调,北方普通话南方吴侬语,却是大异于本土乡音的,听起来理解起来很是吃力。但咱这大山旮旯,苗彝藏瑶二十多个民族杂居,毕竟还是见识过不少异类腔调异类口音的。久而久之,管你普通话吴侬语,也就见怪不怪了。 第三呢,最重要的,这些娃娃来自大城市,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国家粮”,似乎比自己这些凭出工计分凭工分吃饭的“泥腿杆子”要高级得多。但是,原来,他们不管是多么地优越,多么地高人一等,但是,现在,他们也像自己一样,像生产队所有的社员一样,必须按时出工到时收工,必须扛锄头搂耙犁挎背篓,必须披星戴月日晒雨淋,必须脸膛渐渐染成古铜色,衣着渐渐沾满红泥巴,双手渐渐长出老茧子,甚至他们说话做事,也必须渐渐不再拿腔捏调了。于是,山民们便从心底里抹去了当初的几分稀奇几分敬重甚至几分神秘 ,对他们的称呼,由“城里人”变成“读书娃”,再变成“他们”,最后称呼“我们”。这时候,这些“知青”,就真正地完完全全地被山民接受了。 大山的胸怀是宽广的,大山中的山民的胸怀也是宽广的。 八月中旬吧,一天,响水公社院坝里,开进两台小汽车。前面的一台是嘎斯吉普,后面的一辆,人们没见过,说不出名来,黑色,油光闪闪的,锃亮锃亮的,能清清楚楚地晃出人影子。 吉普上跳下两个军人,迈着军步,行到小车前,打开前后车门,用手挡住车门上框,让出三个人来:一个福态的中年女人,高贵而端庄,一个青年军人,威严而气派,再后是一个小青年。 负责接待一行五人的,是当时的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 这是“*****”的第三个年头。这位响水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从连队文书任上回来的复员军人,组织了一支“卫东”队,经过一番文攻武卫,做上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位置。既是部队文书,对部队上的公函格式自然是十分了解的。 他对知青到响水公社插队的事并不吃惊,因为一年来已陆续接受安排了好些批知青。但是,手中捏着的这份公函,却明显的不同于以往。 抬头不是《介绍信》,而是《通知》:称谓不是“贵处”,而是“你处”;敬语不是“请予妥为安置是盼”,而是“务必妥为照看”;落款是“省军区司令部”,盖着鲜红的大印。 更不理解的是,前几批分到响水公社的知青,都是由公社再细化分派到某大队,再由大队分派到某生产队或作业组。而这个名叫“郑新”的知青,是由公函直接安置到“双度市三河县响水公社双坪大队”的。 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这位靠造反起家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当即召开了一次极其重要的公社大队两级干部会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大家作了介绍。 介绍的重点有三:一是送郑新来的四个人的神秘,二是主任本人对公函的疑惑和分析,三是对郑新插队一事的安排。 数日后,公社革委会主任亲自领队,大队人马,扛着红旗,敲着锣鼓,扭着秧歌,呼着口号,浩浩荡荡,惊天动地,恭恭敬敬地,把郑新送到双坪大队知青点。 通过公社革委会主任不厌其烦的描述,再经过转述者的添油加醋,郑新的闪亮登场,自然是非同凡响,先声夺人。 郑新,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不凡一员,便在咱山旮旯里,落了地发了芽生了根开起花来。 但这个知青,却是知青中的另类。 自打“落户”双坪山,这郑新,就从没参加过一次生产队的集体劳动。直到回城,他就以算命看相、拆字卜卦为生,间或呢,亲人驾鹤西去了,他便应约去看看阴地;主家起房造屋的,他便受邀去看看宅基。说白了,就是个混吃混喝的“阴阳先生”, 因了这缘故,山民为之起号“郑二仙”。 嗯,郑二仙,不错。这名号,挺合郑新自己的脾性,也就坦然承受了。 从此,“郑二仙”, 这方圆几十里地,就树起了名号,其真名实姓,反倒泯然于众口了。 顾名思义,“双坪大队”的“双坪”,是指大坪山和小坪山,两山东西对称,谓之“双坪”。但据郑半仙有意无意地道来,这“双坪”之名,却是大有来历。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个大寨子,依山傍水,先祖们名之“凤凰展翅”。不信?你瞧你瞧,中间的长长的“长岭”,南北斜向,是这只凤凰的身子,东头的“仰头岭”是凤凰抬起的头,西边的“百林坡”是它的摇摆的尾,而北边的大坪山南边的小坪山呢,则是凤凰张开的左翅右膀。 在村人的印象中,郑二仙这说道,大家倒也接受,毕竟人家是郑二仙,并且,这郑二仙又是受过高人指点的。 这二仙,有些做派有些说道,神神怪怪的。山民们也坦然:贵为凡间与仙界的使者,有些做法有些说法,让人费解,甚或或不可思议,倒也符合“二仙”之名。 村民们着意上心的,多是吃喝拉撒等等的日常琐事,诸如粥熬稠了薯烤焦了青菜未熟泡菜未咸,或者谁家媳妇生娃了谁家母猪怀胎了。至于这形山胜水,寨名由来,似乎与村民们的生活关系不着。大家对二仙的摇头晃脑神吹海侃,也就付之一笑,并不把它当作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来看待了。 至于这个“凤凰展翅”么,并没多少山民去计较。毕竟“很久很久以前”,与村人们的现实需求没半毛关连,这“双坪山”或者“凤凰展翅”更与村人们的生活够不着一丝一毫。名字么,就是用来称呼人名地名的,正如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只要让听到的人知道是谁个人或者谁个地方就成。如此想来,假如把“双坪大队”改名为“月亮大队”“太阳大队”,又怎样呢?以前叫“双坪寨”“双坪保”“双坪村”,现在叫“双坪生产大队”,还不是照样早晨迎着星光扛着锄镐出工傍晚背着星光扛着犁耙归巢,还不是照样喝苞米粥啃烤红薯? 村民们简单,村民们实在。 郑二仙关于这“凤凰展翅”的另一个说道,却多多少少引发了村人们的兴趣。 “凤凰展翅”为啥改名?为了一个古老而神秘的谶语。 你想呀,凤凰是什么?凤者,母的鸟儿也;凰者,公的鸟儿也。但这凤凰鸟儿,因了先民的想象,却变得神奇神秘起来。这种鸟,绝不同于山林中见到的麻雀老鹰山鸡岩鹞之类的凡鸟,因为它是“神鸟”。至于神鸟与凡鸟到底有什么不同,村民们弄不懂,郑二仙先生也搞不很明白,毕竟他只是“二仙”。 但郑二仙的师傅“甄大仙”,应当是搞得明白的。 二仙曾有意无意地向村民们透露过自己的“从师”简历。说,他自小始便师从“甄大仙”。这甄大仙是个“大阴阳”,读过《易经》,看过《卦书》,对风水学说学有专研,技艺特高,被省城里的某个位高权重的大书记奉为专职师爷,专为这位大书记预卜祸福,消灾弥难,甚至为大书记出谋划策,解惑释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甄大仙”何许人也?山民们也只是因了郑二仙的说道,只闻其名,未识其人,多数山民们是持怀疑态度的。但这郑二仙每个月便要乘一部高档得令人吃惊来历令人咋舌的小汽车,从响水公社从双坪大队消失七天。据说小车是专程接郑二仙到省府去拜谒 “甄大仙”老师的。 这一点,倒是山民们深信不以为假的,因为每一个月,这部神秘的小车都会按时准点地,出现在小坪山上盘龙河边的公路上。从车里钻出一位全付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恭恭敬敬地为郑二仙打开车门,恭恭敬敬地礼请郑二仙上车,恭恭敬敬地为郑二仙关好车门,小车屁股后喷出一阵青烟,“滋溜”,向着省城方向急驰而去。站在小坪山临靠坝原的山头,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过程。 曾有胆大的娃娃,把郑二仙送上车后,回来向村民报告,说,那个开门关门的兵哥哥,腰间别着一把特别小特别漂亮的小手枪。 山民们更加感觉,这“郑二仙”,绝对不是一般人。 第22节神秘谶语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2节 神秘谶语 我们山里人,祖祖辈辈以土地为生,讨厌那些不知稼穑,整天无所事事,时不时做些偷鸡摸狗的小青年。 这样的人,我们统谓之“二流子”。 “二”,是我们这里的俚语乡话,含义是很丰富的。说话不着调,“说话二扯二扯的”;办事不牢靠,“做事二稀二稀的”;想问题不透彻,“脑瓜二懵二懵的”;行为不规矩,“为人二甩二甩的”。总之,凡不合规不中矩的,都可用“二”来一言以蔽之。 响水公社联防队所整理的“二流子”名册,之谓“二”,并非外界所称之“二流子”,乃是沿用我们俚语乡话中“二”的含义了。 联防队的内部资料,郑二仙的大名赫然在列,归入了“二流子”。但这郑二仙,委实说来,除了打卦算命,看相拆字,不事稼穑,倒也与正正常常的山民并无多大差别。 永远的一套草绿色的军装,永远的整整洁洁,永远的挺刮熨帖,这是当时流行全中国的基本正装;左胸的衣兜里永远插着两支钢笔,一支白色一支黑色,晃晃地露着笔帽。白白净净的脸庞,细细长长的手指,头发中分,永远光鲜明亮。那年头,到山里串连来的“红卫兵”,不都是这样的打扮么?响水场上的官员们,或者官员们的子女们,不也还是这样一付打扮么?山民们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人们想象中的“仙师”,比如甄大师,羽扇纶巾啦,仙风道骨啦之类的,在郑二仙的身上,却是半丝半毫的影子都没有的。 郑二仙从不劳作,他的主业是为人“预报人生”。 三六九是响水街场逢集,一四七则是高桥街场逢集,二仙便早早到得街场,在响水场或高桥场,寻了最热闹的地方,支一张小方桌,摆两三条长木凳,桌上放个茶盅,一叠白纸片,裁成巴掌大小,从早晨到下午,就这么候着摊子,替赶场的人算个八字看个手相合个婚约。其余时间么,便是关了屋子睡大觉。 遇上村里人结婚嫁女整酒摆席,或者死了人入土为安,二仙的不可或缺,便淋漓尽致地显现出来了。 山里人娶媳嫁女,是马虎不得的。老人祝生小女过节,毕竟年年都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生只有一次,能不隆重么?能不热闹么? 山里人传统的婚嫁仪式,男方用了花轿,抬了新娘,到得夫家,坝坝宴,几十上百桌,亲朋好友是必须请到的,全体村人也必是佳宾。仪式的**是拜堂。后来,时兴革命化的婚礼,取消了彩轿迎娶,祝婚辞增加了几段语录,但基本程序却是没变的。 婚礼司仪,理所当然的,非郑二仙莫属。 在众目睽睽之下,郑二仙拉长嗓门,礼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送入洞房”,新郎新娘便随着二仙的呤唱声,跪行如礼。 此时,在一众山民的注目下,在幼童稚女们哄抢红包的热闹中,郑二仙便恍然成了山村里顶顶重要的大人物,脸上便不加掩饰地洋溢着笑意,满足而快乐。 村子里死了人呢,郑二仙更是其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们山里人,重视入土为安,首重死者入土的时辰。这个算法很复杂。 郑二仙要了死者的生辰八字,再要了死辰八字,哦,就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辰断气,再结合丧家户主的生辰八字,综合综合,掐指掐指,方能确定入土时间:×年×月×日×时辰。 设若逝者是身份显要的尊者,或者子女众多,这个推算过程,就更耗费时间和精力了。右手只长了五根手指,显是不够用的,二仙就得配以左手五指,帮忙帮忙,襄助襄助。 郑二仙掐指推算的动作,最是潇洒。拇指在其它四指前端轮回地指指掇掇,一边还得念念有词。念些什么,山民听不懂,反正是些“一子二丑三寅四卯……”,接着“金克木……木生火……”之类的。 算定入土时间,二仙还得负责铺排整个出丧的每一个流程,每一个流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报丧(通知丧家亲友)、举旗(升望丧旗)、守灵排班、踏勘阴地、打坑起坟,等等等等,这一系列流程繁杂啰嗦,却是每一个步骤都必不可少,每一个细节都务求细致,因为这事件本身,不仅关系着已死者的尊荣,更关系着在生者的沉浮,甚或关系着家庭的兴衰。 丧事的**,自然是“开路”仪式了。 入土前一夜,棺材前设太师椅,郑二仙端坐其上,用了唱歌般的韵调,拖着长长的哭腔:“唉……哟……喂……呜呼哀哉!×氏老大人讳××,于×年×月×日×时,于×国×省×市×县×公社×大队×生产小队,西逝仙登,唉……哟……喂……呜呼哀哉……一众儿孙,跪拜于前,恭送……再跪……长跪……” 随着二仙这一声长喝,棺材前顿时齐刷刷,跪下一大片白色人头。“爸呀……爷呀……太爷呀……”,一片声的哭喊,此起彼伏,有高有低,有哭有嚎,或者顿足捶胸,或者涕泪横飞。 此时的郑二仙,仿佛一个威严无比的帝王,用冷峻严肃的眼光扫过全场,无可言喻的气场完完全全地把控着现场的所有人,跪在棺前的,站在侧边的,坐在远处坝边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堆着厚重的沉痛和哀伤。 婚嫁迎娶,需要插科打诨说笑逗唱,营造祥和美满的氛围;丧事场合么,则需用长声吆吆的哭泣,制造出哀伤愁苦。咱们山里人共识,这郑二仙,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 有时,我不能不心下腹诽:他妈的!这家伙,真是个演戏的天才! 七十年代,**对市场的管控,那是相当的严格,对牛鬼蛇神的打击,那是相当的毫不留情,毫不手软。因此上,按了常理,郑二仙的职业,肯定是上不得桌面的,肯定是被取缔、被打击的。 但是,二仙的生意,却居然毫发无损,平安无事。何止平安无事哟,这算命摊子,居然摆到了大街之上,而且居然摆在街场最热闹的地段处,居然就没人过问,居然就堂而皇之,理所当然了。 一次,一个刚进联防队(和“响水公社民兵连”“治安保卫室”同一部门不同招牌)的小青年,把郑二仙带回治保室,指着一并带回的营业工具,喜气洋洋地报告:从事封建迷信活动,破坏…… 报告未毕,姐夫队长却动起手来,“啪啪”!两个耳光,小舅子立时找不着北。 姐夫还不解恨:“猪!脑子进水了?咹?” 小舅子捂住红肿起来的脸,半天没恍过神来。 姐夫队长温柔了些:“脑子不好使,狗眼也不好使了?你就不仔细看看,看看,人家二仙同志,招商广告写着啥?预告人生。看看,你看看,预告人生!怎就封建了?迷信了?那我们天天收听的天气预报,不也封建了?迷信了?打死你……我打……气死我也!” 自此,算命看相的小摊多了起来,且都支起来一面“人生预报”的幌子。 队长不高兴了,纠集所有队员,打击加扫荡,干净又彻底,声势浩大地搞起游街示众来:打击牛鬼蛇神! 响水街场逢集,上午时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名联防队员抬着巨大的领袖画像,鸣锣开道,几十杆红旗跟进,再后是响水学校的红卫兵小将们,打着鼓敲着锣吹着号,再后是响水公社“毛**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姑娘们,腰系红布扭着秧歌,最后才是牛鬼蛇神队伍。 十多个阴阳先生,头上耸着一顶高高的纸糊的尖帽,双手反剪,系着一根粗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捏在一个臂缠袖标的联防队员手中。 郑二仙正守着摊点,就在咱笑笑书场外,当街路边。 游行队伍经过,“人生预告”的招幡正飘扬得欢。二仙呢,戴一付墨镜,呷着茶,悠然自得,端坐于摊位上。 牛鬼蛇神的队伍出现了些微的骚动,有个牛鬼蛇神,居然含混不清地咕噜起来。 联防队长一个箭步,冲到前去,一脚,把这家伙踹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拿了棍棒在这家伙眼皮子上晃荡:“老家伙,不知死活的东西!再反抗,老子就让人民内部矛盾转化为敌我矛盾。给老子,不识好歹,敢给二仙同志比,你凭啥?啊,凭啥?” 郑二仙的职业,虽然不够大雅,上不得桌面,但其为人,却是极受山民的敬重。一是他的良善,一是他的谦恭。 二仙虽不并不参与生产队的劳作,却要向生产队上缴一笔数量不菲的钱,算作他的劳动力工分,参与年终生产队的分配决算。这笔可观的钱,是生产队不多的集体收入的重要来源。队委干部们,都把他当祖宗似的护着供着。 再说了,郑二仙主持红事白事,那价钱,也从不计较的,随主家给多给少。充裕的,二十三十,他不嫌多;贫寒的,一元两元,不嫌少。反正,绝不坐地讨价。甚至有时收个一二元的工价,他反倒要随个四五元的礼性,纯粹是贴钱赚吆喝。 关于双坪山的神秘谶语,郑二仙说,恩师真人指点过的,但个中精妙,却是无从窥破,毕竟自己仅是“半仙”。这莫测的高深,岂是“半仙”所能参悟的? 这个神秘谶语,大意是说,现名“双坪大队”,真名“凤凰展翅”的山形水势,其实是块“大风水”,是风水宝地中的极品,每隔双甲子,就会诞生一位大人物,或凤或凰,或富或贵,甚或又富又贵,兼而有之。为了掩盖这块风水宝地的秘密,很久很久以前的先人,才将“凤凰展翅”改名为“双坪山”。 这个传言是否真实,用不着过多的去关注。但山民们却展开了无穷的想象和希冀,茶余饭后,永久的谈资,想象之,向往之,谈论之,调笑之。 自己真就占着了风水宝地?每隔双甲子,真就会天降异人?或富或贵,甚或又富又贵? 这事儿,善莫大焉。问问二仙去。 二仙先生总是摇头晃脑,双手并用地掐指一算,然后忽作沉思状,良久,丢给你一句话,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吴名的说书,有关郑二仙的种种事略,当不得真哟。 第23节大丫二丫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3节 大丫二丫 没了吴名说书,也就没了茶客,也就有了大把大把的空闲。古人尚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便逮着这难得的休闲时光,把日记翻了又翻,看了又看。 照了于小山的提议,更受了若芷娘们儿的威逼利诱,咱把笑笑书场的历史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第三遍了,自我感觉极不满意:简直就是流水帐嘛,半点文学名著的味道都没有嘛。 那日,坟头谈话,从于小山嘴里知道了旧街改造计划,知道了咱笑笑书场的未来,不仅要完整地保留下来,原封不动地、原汁原味地、原始风貌地,保留下来,咱这悬着的心呀,不再悬着了,终于开花结果了,最终呢,胸有成竹了。 怀旧?嗨,怀旧就怀旧呗,咱老金,被人误解,被人委屈,甚或蒙受不白之冤,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了。怀旧就怀旧呗,咱老金,不与你等无名鼠辈计较。 一想起于小山描绘的美好前程,咱就激动,咱就浮想连翩,咱就夜不能寐,咱就方兴未艾…… 你想你想,咱老金,能不夙兴夜寐么?能不辗转反侧么?咱笑笑书场,将要枯木逢春了,将要旧貌换新颜了,将要海枯石烂永结同心了,哦,错了错了,不要永结同心,改改,改改,沧海桑田了,永垂不朽了。能不激动?咱这百年老店,哦,也就是咱笑笑书场…… ——哦,不及百年?四五十年总有噻,就不允许咱老金夸张夸张? 各位看官,不容易呀,着实不容易呀。自打30岁,咱老金,做了这笑笑书场的正式员工,迄今算来,四十有一年矣。人生有多少个四十有一?有多少个一万五千天?又有多少个白天又黑夜,潮起又潮落? 且休激动。反正人影也不见一个,这满腔的汹涌澎湃,无人见得,也无人听得。 这日记,详实而周全,厚厚五大本,百万字,也亏得咱老金,有这等先见之明。 且把咱与笑笑书场的纠缠不清,再梳它一梳。 最美好的记忆,莫过于两个丫丫。 大丫张名名,小丫吴爱爱。 大丫是1970年4月生的。满月那天,老娘们儿抱出来见客,这客呢,其实就是听书的茶客。 大丫长得秀秀气气的,挺像吴名小子,大家都喜欢,逗弄的人很多。 本来呢,这大丫静静的卧在外婆的怀里,安安详详地,闭着小眼儿,时不时地还咋吧一下小嘴角,似乎是在品味着妈妈的奶味,可爱极了。可能是听得茶客们开心而夸张地称赞,半睁开眼睛,哇哇地哭起来,无论外婆怎么哄弄,总不停下哭叫,后来连声音都有了些嘶哑。 我看丫头实在哭得可怜,就俯到丫头耳边说:“丫丫乖,丫丫别哭,爷爷看着心疼哩。” 没想到,奇迹发生了,那丫头居然就停了哭声,似乎睁开眼看我,似乎还裂开了嘴直傻笑哩。 老娘们儿见状,先是定定地瞅我,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然后不容分说,把丫头往我怀里一塞,拍拍两手,转身就回楼上去了。 众茶客也颇感诧异,都纷纷夸说这丫头与我有缘。有的说,让我收这丫为干女儿,我白他两眼;有的说收作干孙女,我就还之以笑。 这大丫,从此就赖上了我,总时时纠缠着我。外婆似乎也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大丫一哭,就往我怀里送,要不就扯着嗓门喊:“爷爷,爷爷,大丫要你!” 我们这里的规矩,是孩子满月那一天才取名。 为这丫头取名,爱男和母亲争执起来,而且争执得不亦乐乎,不可调和。书场晚场打烊后,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专为调和这个不可调和。 双方仍各抒己见,都不退让。爱男坚持随父姓,外婆则坚持随母姓,吴名呢,臭屁也没一个。 这个时候,我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 我说:“取父姓呢,外婆不高兴;取母姓呢,爱男不高兴,这个事,难办。古人说得好啊,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啦。” 老娘们儿白我一眼:“废话比文化多。” “屁话。”爱男也扁起嘴来,“再装穷酸,我不让你抱我的大丫啦,免得影响了咱大丫的智力发育。” 外婆接嘴说:“老伙计,这么简单的事,还能难得倒你?有屁快放。” 我说:“其实呢,这事说难也难,说不难呢,也容易得很。” “那就说说,叔,说说。”爱男催促道。 我说:“这姓吴姓张都没啥,不就是给娃取个呼号吗?本着兼顾双方,平等协商的原则呢,我提议,就从爱男和吴名的姓氏名字中,各取一字,如何?” 众皆疑惑,“啥意思?” 我:“唉呀呀,各取一字么,便是姓氏从母,名儿呢便随父,姓张名名。哈哈,张名……” 爱男仍觉得委屈了吴名:“叔,这……” 我说:“别急,爱男,别急,且听金叔为你下回分解。这头娃哩,母姓父名,那么,二娃呢,就颠个个儿,父姓母名,对,父姓母名,高明,高明!” 众皆甚是疑惑,“高明?咋就改作高姓了?” “唉呀唉呀,我的意思呢,是我这主意高明。看你一个个,怎就尽皆智力障碍了呢?” 老娘们儿半嗔半乐:“哦呸,你才智力障碍哩!” “嘿嘿!嘿嘿!”老娘们儿这表情,就是让人舒坦,“我意呢,这二娃,如是男娃呢,就取名吴男,如是女娃呢,就唤作吴爱,咋样?” “哈哈!”老娘们儿捏起两只粉拳来,轻轻的,直往我肩部背部招呼,“张名,吴男,哈哈,高明!高明!” 吴名一声不吭,正用了全部心思,专心对付那半只卤猪蹄,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设若……双胞胎……如何是好……嗯……双胞胎……” “讨厌!”爱男瞪一眼吴名,脸红红的,很俊俏。 我为难起来:“双胞胎……这名儿……” “哈哈……双胞胎!哈哈!双胞胎……”老娘们儿乐得那个,花枝乱颤,全身直抖,“双胞胎,这就对了。生,狠狠地生……有你金叔哩……” 我可不上当:“嗨,这事儿,老板娘,与我无关,无我无关……” 外婆可不高兴了:“咋就与你无关了?” 我盯住她说:“你说,我是做这丫头的爷爷好呢,还是做外公好呢?” 外婆:“呸,我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爱男笑眯眯地盯了母亲,“我说叔呀,你看,把我妈急得,叔呀,你咋个不加把劲呢?” 我盯着老娘们儿:“爱男呀,这事,怪不得我哟。不是我军无能,是共军太狡猾了。” “你呀,叔,不是我教训你,”爱男笑道:“电影里还说哩,再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是不是?” 老娘们儿幽幽地看着我和爱男斗嘴,不答话。 话说,这大丫,爱哭的脾性总改不了。不管什么事,不合心就哭。一哭,老娘们儿就往我怀里送。我呢,就得放下一切活计,抱了大丫,遛街。 后来,上学了,这大丫仍是爱哭。作业作不起,哭;母亲批评了,哭;教师表扬了,回到家来,也要哭。那个哭呀,嘻哩哗啦,一塌糊涂,并且,总要偎在我怀里哭。哭过一阵,又自个儿哈哈哈哈地笑起来。 谁也摸不着头脑:这大丫为甚而哭,又为甚而不哭。 我家大丫,张名名,1987年高考,成绩么,不提也罢。但是,咱家名名,唱歌跳舞却是拿手的长项。故而,艺术特长生,考入了省艺术学院,毕业后留校作了教师。 名名是在三河县一中读的高中,有个同班男生,名唤蒋志伟的,很是仰慕我家名名。 这蒋家小子,本来呢,凭了他的高考成绩,复旦啦、南开啦,甚或清华啦,北大啦,都是志在必得,手到擒来的。偏偏,我家名名考在了省城,偏偏,这蒋家小子就填报了西南大学,专攻旅游学业。后来,毕业,省旅游学院任教。 我家名名和蒋志伟的新婚大喜,是1992年8月。两年后,生子蒋双河。爷爷奶奶闻得喜讯,竟别了双河县城,千里迢迢地入住省城,专专心心地带起孙子来。 二丫呢,是1972年6月生的。按了当初的约定,取名吴爱爱。 二丫爱爱,论起长相哩,简直就是克隆了母亲爱男,那脾性,却又完全是个小子的作派,最喜欢的事儿,便是千方百计地设了法子,作弄于我。 二丫最喜的事情,是游戏;最喜的游戏,则是骑坐在我的背上,勒令我四肢着地爬行。丫头给这游戏取名:骑马马。 往往是茶客最多,书场最是热闹的时候,这丫头,便纠缠起我来:爷爷,骑马马! 我可不愿哩。我不愿,二丫就哭;二丫一哭,大丫就跟了哭,抱着我的裤腿,放声嚎叫,不达目的不罢休。 唉呀唉呀,两个丫头片子,这么一哭,我就只好俯首听命,趴下身子,四肢着地,任由两个丫头片子摆布。 整个茶馆哄笑四起。 两个丫头听得众人大笑,玩兴更浓。一个骑于我背,一个用了棍子,老在我屁股上指指掇掇,口中还吆喝:“驾,驾,马马乖,马儿不吃草,爱在地上跑。”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破解之道。 我不是负责拉回“双坪山牌”山泉水么?每次拉水,我总向于家老美女讨要点吃食,或时鲜水果,或干果坚果,揣了在身上。每当两个丫头要我蹲下时,我就挤眉眨眼地装出可怜相。两个丫头知道我身上有果子吃,就搜遍我的全身,搜尽我的水果,揣入自个的衣兜,躲到楼上去享受。 1996年8月,我家爱爱,嫁给了苏能。 苏能这小子,蛮标致的后生,说话做事也实在,据说是三河县县委书记的秘书。 1999年1月,我家二丫,生了双胞胎,大女苏可美,二女苏可丽。断奶的时候,就送回到外婆家。 从此,老娘们儿就做起了专职保姆,书场的一应事务全都交托给了我。 爱爱说,上月,苏能这小子,已然做了副县长了。 第24节电视与零食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4节 电视与零食 笑笑书场装上电视,全响水镇,是第二家。 1984年5月,一个周末,二丫吴爱爱回得家来。说也巧了,郑二仙呢,也从省城回双坪山探故。 二仙这人,蛮恋旧的,时不时的,都要回咱双坪山来走走看看。每次回来哩,都落脚于咱笑笑书场。 二丫爱爱,就缠了二仙,说,咱师范学校,电视呢,只有一台,放在礼堂。平时锁着,晚间打开,只供教师观看,学生不得入内。 二仙岂能听不懂二丫这话?又岂能经得住二丫的软硬兼施,软磨硬泡? 不几日,果然,二仙专程送来两台电视。一台送了双坪村小,一台归了咱笑笑书场。 此前,响水街场是有一台电视的,12吋,黑白,松下牌,置于镇**礼堂内。配以木箱一个,平时锁着,晚七时准点开放。镇广播员专人专管,收费,一人一座,5毛钱。 我们这台呢,18吋,彩色,夏普牌,放在吴名说书座位的后面,一根近两米的天线,平时收回,需要时才抽出来,高高的,伸在半空中。 电视效果委实差劲,老有麻点,小小的密密的麻点,实在有碍观瞻。 后来,有个年轻后生,为我答了疑解了惑。我便依法而行,用了一根软铜电线,一头系在天线上,另一端系在长长的竹竿上,高高地支在空中。果然,满屏的麻点就没有了,连声音也嘹亮了。 吴名的说书,已渐显颓势。一则呢,精力已大不如前,上午下午各一场,似乎已应付得吃力了,晚上这场,力不从心了;再则,没了伍玉平的连环画儿,也没了郑二仙的乡土素材,小子说书的故事就断了新鲜,时不时的,得靠了重温旧梦,哦,就是重播旧事,老生常谈,聊以维持了。 眼见得茶客渐少,空置的座位渐多,我就着心上火起来。特别是晚场,满街的人儿,都往**祠堂挤去,前呼后拥,一呼百应,摩肩接踵,比比皆是。 这个,还了得?孰可忍,是不可忍也。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按了我的提议,召开了第N次全体员工大会。当然,这全体员工,也就我们四个人儿。 当然是我做主题发言: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老娘们儿:咋就国将不国了? 我:嗨,你们不是不知道,咱吴名的说书,已是山穷水尽了,风光不再了。 爱男:咱吴名,说书几十年,还不兴来点职业倦怠么? 我:吴名小子倦怠不倦怠,咱管不着。但是,然而,咱笑笑书场,得深谋远虑,重振雄风呀。 老娘们儿:说说,你谋虑了个啥法? 我:自然着落在这电视上啦。 从此,吴名的说书,就只上午一场。晚场呢,改作电视直播了。 下午不是还有一场说书么?取缔了。 取缔了?对头,取缔。其实,这是应了广大茶客们的消费心理。你想呀,全天都没了娱乐,没了消遣,这人的消费需求就特别的旺盛了。晚上的电视直播,能不火爆?能不摩肩接踵,老少咸宜? 茶资么,咱也不趁人之危,或者说,不趁火打劫,仍是每客一元钱。 **祠堂,不是每人五毛么? 不错。但是,然而,咱免费提供茶水呀。再说了,咱这笑笑书场,啥地儿?瞧瞧,这环境,这气场,哇噻,空旷旷的**礼堂,能和咱笑笑书场一较高下,平分秋色? 装上电视不久,中国女排勇夺奥运冠军,现场直播。看客实在太多了,挤不下。只好把条凳也撤了,前面的人蹲着,后面的人站着,中间的人呢,嘿嘿,半蹲着。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整个响水街场,就只咱笑笑书场有电视。那年头,不是有钱就能买到一切的。这电视啊,属于凭票供应的紧俏货。 有钱咋啦?你就是提着一麻袋钞票也不顶事,因为你弄不到计划票。 那时的电视,是没广告。后来,就慢慢慢慢地来了广告。有则广告,我的印象特别深: 月儿明,月儿亮,月光照在酒瓶上。 遂州酒好没法说,不喝硬是睡不着。 酒香飘进月宫里,嫦娥闻到好欢喜。 嫦娥姑娘下凡来,硬要和我喝一台。 你一口,我一口,嫦娥逮倒不松手。 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 第一次见到这广告,甚感稀奇,就去买一瓶“遂州”酒,尝尝,并不咋样。比起山民自酿的土酒,实在差远了。 晚间作梦,也没嫦娥姑娘下到凡间,与我把酒言欢的事儿。 打烊,清点收入。哇噻!吓我一大跳:200多元。 啥概念?大米每斤0.16元,鸡蛋每个0.06元,猪肉每斤0.68元。 自此,咱笑笑书场,重现当日辉煌了,顾客盈门,熙来攘往了。 过不几天,问题来了。 街坊邻里,老少爷们,自然来得多。各家各户的小娃娃小姑娘,偏偏也好热闹,专往人多的地儿挨。大堂正中不必说,边头角落不必说,凳上桌上也蹲着坐着,大多是娃娃,反倒把些个正经茶客,挤没了座次。 这些个,倒是其次。严重的是,最后,人儿实在太多,过道挤没了,连供顾客们出入的门口,也被占用了。 顾客们终于是可忍,孰不可忍,抗议起来:交通要道,岂容占用?要是内急起来,如何是好? 人能制造问题,人也能解决问题。 咱这山旮旯,鸟屎不生蛆的地儿,人儿却实在得很。对于咱笑笑书场“交通堵塞”的难题,顾主们还是挺理解,挺支持的。 经与一众顾主们诚恳会商,我便撤了藤椅,找出原来弃置的条凳,新颜换旧貌。嘿嘿,居然,这亘古未有之大难题,就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解决。 当然,作为对广大顾客们的回馈和报答,这茶资么,便由每客一元,降价处理了,五毛。哦,得改改名儿:电视观摩费。 当然,不再提供茶水。 当然,娃娃们免费。 当然,咱笑笑书场的收入,远比茶资收入多多了去。 经这一番倒腾,咱老金,反倒悟得了另一条生财之道。 这些娃娃们媳妇们,虽然收不着电视观摩费,但是,就没消费需求?有啦,当然有啦:零食噻。 响水镇平坝地是不种瓜子花生的。但出得平坝,上了山,可就多了去了,家家户户几乎都种有葵花和花生。乡下人,逢了场集,荷包里往往便揣了半袋,遇了亲朋故友的,随手抓点给娃娃。 晚间扫地,遍地的瓜子壳花生壳。 这遍地的壳壳,不是在启示于我么? 你想,你想想。我只需把两支天线搭上,电源一插,这电视,便不需我费心费力了,我便无所事事了。为何不整点零食来售呢? 我这个人,讷于言而敏于行。有了这个冲动的想法,我便专程前往双坪山一逛,购得些许葵花仔儿,分装成小袋,1毛1袋。 晚上一盘点,嗯,效果么,真不赖,居然就小赚了一把。 再后来,街上一逛,见有卖炒花生的。噫,又有一个美妙的灵感,从我机智灵活的大脑中,一闪而过。于是,我又购进炒花生,分装,一小袋,两毛钱,居然,甚受欢迎。 你们知道的,我这个人是喜欢思考问题的,而且有时还能从大家都习以为常的小事中,悟出不少深刻的人生哲理来。于是,我就想啊,花生能炒熟了卖,葵花子儿,炒炒,味道咋样?甚或南瓜子儿,炒炒,味道又咋样? 炒花生炒瓜子,主要是拿捏火候。失败是成功的妈,炒糊了几次,后来就随心所欲了。 就像卖油的老头儿,熟能生巧。做得多了,咱老金这手炒货,居然就在响水街场上,声名鹤起了。 咱老金,最善长举一反三了。后来,就开始研究起卤制食品来。 食材原料是鸡爪鹅掌,鸡肝猪肺,反正就是边角废料,咱这地,人们是不食这些个东西的,当作废物扔了。隔壁“饱饱饭店”的主打菜品“猪杂汤”,便是这类的废物利用,因其价廉物美,甚得食客们的追捧。 老叔我又找上老王,嗯,镇卫生院的王老头儿,祖传的老中医,配得卤药。将“废物”一古脑儿地放入卤汤,煮熟,冷凉,小塑料袋封装。然后么,上架,或两毛或三毛,零售兼批发。 老叔我亲手创制的卤鸡爪卤鹅掌,自觉还是可以的,份量还是足够的,价格还是公道的,但是,然而,销量却不佳,始终不佳,大多变成了我的宵夜佐酒之物。每当前往双坪山载运泉水时,我便兜个五六只,馈赠给于家那窝娃娃,自己呢,也于途中休憩时,坐于石上,啃上几口,惬意得很。 最受大小食客们追捧的,当数炒瓜子。1角1袋,一晚嗑一袋,真正的物美价廉,供不应求。开初是小孩喜欢,后来是姑娘婆姨喜欢,再后来,老少咸宜。 那时的电视节目少得可怜,只有CCTV两三个频段。中国女排夺冠后,接着是《少林寺》,再后来《霍元甲》,都是热闹得紧。电视里的人儿拼了命地打架,我呢,拼了命地卖我的自创牌零食,炒瓜子炒花生卤鸡爪卤猪蹄儿。哇噻,那场面,少见的火爆。 于是,我就拓展起外部市场来,哦,就是在笑笑书场外面,临街,支个小摊,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消费主体,便由茶客变作了学生娃娃,以及赶集的乡下人。 这晚间的收入,我得分作两部分。电视观摩费,没得说,交爱男。零食收入,则归我所有,自然入了我的小金库。 有个女娃,是古坟村的,唤作丁燕梅,来得特勤,而且是下午过半就到店里。人呢,长得好看,手脚也特勤,帮着我扫地啦,烧水啦,什么活都干,特别喜欢帮着我制作零食。我炒花生炒瓜子,她就帮我添柴加火,我卤鸡爪卤鹅掌,她就帮我端盆递碗。我手忙脚乱的,正需人帮忙,当然就喜欢起她来,时时常常,免费供她几袋瓜子鸡爪的。 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这女娃了,心里就犯起嘀咕来。咋的啦?父母生病啦?嫁夫生子啦?手勤,麻利,嘴巴也甜,蛮招人喜欢的,咋就不来了呢? 一日,晚间,得着空闲,我到**礼堂一巡——我这微服私巡,既为了解民情,更为了解敌情。 噫,怪了,这旮旯,咋就有人学了我,卖起了零食呢? 瞅瞅,揉揉昏花老眼,再瞅瞅,嘿嘿,这女娃,不是丁家女娃,丁燕梅么? 第25节饱饱饭店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5节 饱饱饭店 自打“快来茶馆”更名“笑笑书场”,由吴名主讲,搞起说书来,咱这生意,就没歇过火。 当然了,虽说前途是光明的,但道路却总是弯的。咱笑笑书场,也曾遭过不少磨难,历经过不少波折,甚至有几次,差点儿折戟沉沙。 关二爷那么神勇,不也走过麦城?何况我乎? 但是,由于我们勇于改革,开拓进取,及时迎合顾客心理,更新经营理念,改革管理模式,总体上来说么,过得去。哈哈,过得去。 整个响水街场,从南数到北,从东数到西,共有十二家茶馆哩。自打笑笑书场开张,便有八家茶馆,学了咱的模式,说起书来。但那主讲者,能与咱家吴名相提并论么? 所以么,别家茶馆,别家书场,基本都没能挺过来,纷纷地名落孙山,关门大吉啰,唯咱笑笑书场,一直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笑傲江湖。 那位老哥说得好啊。较起真来,咱笑笑书场,可是整个响水街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何谓吃螃蟹?这是时下流行世界的新词汇,大意么,据我猜测,估计,可能,是指把握了市场规律,迎合了顾客的消费预期,狠狠地,大赚特赚了一把。 这意思,对不对,其实,我也心里没底。反正,我是不明白,那螃蟹,有啥可吃?趴着,背着个坚壳;翻个身,伸开八支爪,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除了骨头还是骨头。就是用了牙签,细细地剔,也整不出几钱肉味来,还不够塞牙缝。你说你说,有啥吃头?我就真不明白,咋就贬义褒用,谓之“吃螃蟹”呢? 但是,然而,既然全世界都流行,咱也只好赞同老哥这说法了。反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咱笑笑书场,走在了改革开放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上。 有了节余,哦,按照经济学的基本用语,有了剩余价值,哦,就是经商开厂赚了钱,腰包鼓了起来,烦恼也就多了起来。你想,你想想,这剩余价值,哦,又打胡乱说了,这赚来的钱,如何处置,方为上上之策? 经咱冥思苦想,深谋远虑,又经四人大会集体决策,咱得投资呀。对头,把这多出来的钱,投资出去,既规避了市场风险,又保证了资本的增值。 于是,便有了“饱饱饭店”。 我们响水镇的街场,房屋结构大体相同,全木结构,木梁木柱木楼木板壁,一楼一底,楼上住家,楼下作铺面,每个铺面四十至六十平方左右。也有两三间铺面通连在一起,便是大铺面了。 隔壁古家,家主古兆龙,老实巴交一老头;娶妻古鲁氏,老实巴交一农妇。 这老实巴交的老两口,生育了三子,却都极不老实巴交。 长子古思金,小学未毕业,便弃了学业,闯荡起世界来。据说,先在浙江温州,帮老板跑销售,后来自己开起了工厂。据说,那厂,专业生产香烟,兼带着生产瓶装白酒。不几年,这小子就大发了,大款了。 半月前,大款小子古思金,风风光光地,回转老家来,哇噻,那派头,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这是不消说,必须的;更有昂首阔步,趾高气扬,也是不消说,必须的。 这大款儿子,每次回来,都带个女秘。这次带的女秘,比以往几个,更显妖妖娆娆。一头青丝弯弯绕绕,很是蓬松地四散着,上身着一袭花里胡哨的短衣,裙不是裙袄不是袄,可惜太短,总掩不住肚脐,半截肚腩总露着,肥肥的,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睛总犯迷糊,盯的时间久了,连脑子也犯迷糊。 大款儿子在前,昂首阔步,小秘紧跟于后,一路小跑,可是,总跟不上。因为,这小女人怀里,抱着个稀奇古怪的家伙,长长方方,砖块一样,时不时地,这砖块便“嘀嘀嘀嘀”地叫起来。 听得“嘀嘀嘀嘀”,大款便停了脚步,小女人紧跑几步,把怀抱的砖块递上前去。大款儿子很是潇洒地摊开毛茸茸的双手,接过砖块,从顶部抽出一米多长的天线来,对了砖块,依哩呱啦依哩呱啦,吼叫一通。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砖块般的家伙,学名“手提电话”,书名“大哥大”,俗名,便叫“砖头”。 古家老二,名叫古思银,混满初中三年,便浪迹江湖,满街场鬼混。间或呢,也到邻镇甚或县城,隔个三五日,浪迹归来,脸上身上,总要新添几道伤疤。 古家老三,名叫古思钱,县城读职高。听人说,这老三,对班上一位女生,仰慕得不得了。不曾想,许是这女生过于优质了,仰慕的男生实在太多了,于是,几个仰慕者各自组团,找了一帮兄弟哥子伙,伸拳撂腿,持刀捏棒,胜者为王败者逃走,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三国演义。 争风就争风呗,吃醋就吃醋呗,偏偏,群殴起来了。山里娃力气大,把个局长的公子哥儿,生生地塞到阴沟里,费了老大的劲,在同伴的帮助下,才从阴沟里爬起来。 听说自己的儿子阴沟里翻了船,输给了一个山里娃娃,局长父亲自是很不高兴了。局长不高兴,警察叔叔就不高兴了。警察叔叔不高兴,就用了锁铐,请这古家老三,到得局子里,面谈,嗯,面谈。 老大这次回来,主要就为三弟这事。经一番交流,多方沟通,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洪福齐天,皆大欢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大把大把的钱,把幺弟从局子里捞出来。大哥寻思开了,照这样下去,捞了二弟捞幺弟,何时是个头哟?不如带了在身边,共走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爹妈么,劳累半生,也该享享晚福了。 于是,便在省城置了产业,于是,放出风声,要把祖传店铺房产,贱价处理。 我们是邻家,我们开茶馆,他家是小饭馆,生意上不但不冲突,还有互补,所以,还处得相当不错。古老汉两口子是本份人,两个儿子虽是螃蟹投的胎——横着走路的家伙,对我们,却是极为恭敬的。一则,两小子打小便知道,我们与郑二仙的关系非同寻常,再则,我呢,也极善处理邻里关系,鸡爪鹅掌的,有时卤多了,卖呢没有人买,吃呢又吃不过来,扔了呢,又怪可惜的。没法,只得借了两小子的肠胃。 古大款递我一支烟,“大重九”,0.49元一包,仅次于“中华”和“熊猫”,内供品哩,有钱也不好买的。 我有点迟疑。听说,这哥们,擅长一种戏法,酒精加水,吸入注射器,再注入“五粮液”或者“茅台”的瓶子里。还有一说呢,把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一支支地拆散,再一支支地裹好,塞入印着“中华”的烟盒里。 古大款:“金老伯,放心,正宗的大重九,不是我家的那个货。” 就着大款的烟火,吧哒吧哒,果然,很纯很柔和。 古大款:“金老伯,您老哩,务必麻烦,作个中人,成全我的孝心。你老知道的,咱爸咱妈呢,恋旧。我只好赶紧把这破房旧屋给处理了,把二老接到省城,享享清福。如果事情成了呢,大重九一条,五粮液两瓶。” 停顿一停顿,补充道:“当然,都不是我的工厂货。” 房屋价格呢? “好说,好说得很。贤侄我呢,不是很有钱,但是嘛,这响水镇的钱,还真入不了我的法眼。价钱呢,由老板裁断,给多少我收多少。” 停顿一停顿,补充道:“哦,还有,我三弟兄分别立据,并且于五日内到镇**办妥买卖手续。” 晚上,打烊,宵夜,我把大款的话一字不漏地作了报告。全体员工的意见呢,原则上是同意收购隔壁房屋的。 论及价格,爱男说:“四千,顶天了。” 我说:“三千,给他们谈谈。” 老娘们儿说:“五千吧。街坊邻里的,这小饭馆呢,也为我们笑笑书场的主顾们提供了不少的方便。” 吴名呢,除了说书,是一概不管的。 现在的笑笑书场,原则上是爱男当家,老娘们儿一般不发表意见。但只要发表高见,便是一锤子的买卖,理解的得执行,不理解的也得执行。 第二天,赵家两老三小子,受我所邀,齐聚书场。镇上的房管员,工商员,街长,一众人等,充作证人,并当场办理过户手续。 爱男说:“五千,听听古家老哥的想法。“ 古老汉说:“儿子尽孝,不去省城都不行啊,街坊邻里的,会说我老两口不会做人呢。钱呢,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迟早都是仨小子的,由着你们谈。” 工商和税务的领导说,“三千七八呢,比较适中。” 房管领导说,“三千八,讨个彩头。” 古大款:“别!你们都别说了,我来一锤定音,二千五,多一分钱都不成。” 大家大眼瞪小眼:今儿个咋啦?这赖家和古家,都吃错药啦? 大款补充道:“爱男老姐姐,我有个请求,万望成全。” 爱男问:“什么请求?” 大款说:“见着郑新哥哥,替我问个金安。” 郑新,何许人也? 哎呀,一个个孤陋寡闻,郑新者,郑二仙也。 我们笑笑书场,就这样兼并了隔壁饭店,仍然做餐饮。原来的店招叫作“大干快上”,老叔我猜哩,恐是截了一则语录的原词儿,现在易手于我家了,新的房东,自然应有新的气象,“大干快上”这店招儿虽说形象,终不宜再用,得取个新名儿,以诏告于天下。 取甚店招儿呢?四人正在苦恼,忽听两个食客对话: “老哥,饱了么?” “哈,这汤味儿,盖了,盖了,饱饱的,饱饱的。” 受这对话启示,古家的“饱饱饭店”便有了新名儿:“饱饱饭店”。 饱饱饭店的主打菜品,自是小芷自创的猪杂汤,汤鲜味美,价格特便宜,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好评如潮。 楼上呢,改作旅馆。 再后来,我们人手不济,就承包出去了。 第26节我很郁闷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6节 我很郁闷 比照日记,加上零星散乱的记忆,一字一句的形诸文字,其实挺劳神挺费心力。不过么,心里搁着事儿可,这日子反倒实实在在,不再心烦意乱,不再意乱神迷。累了困了,就闲庭信步,行到古坟头,外婆坟前,席地而坐,看看坟头青草,猜猜坟中之人的身世,云里雾里的,蛮有意思。 昨晚,老娘们儿看过我整理的文字,极力的夸赞了一番。这老娘们儿,嘿嘿,我可不傻呢,一顶纸糊的高帽,我会识不穿? 老娘们儿见我识破了她的奸计,不高兴了,嘟了嘴,说,今儿个下午,小山子要来哩。让他瞅瞅,定会着实地赞我一把。 好小子,哥哥想你在心上呢。 偌大的笑笑书场,空空旷旷,只我一人。杯里的茶水冒着热气,袅袅地升到空中。正午的阳光洒在水泥路面的街道上,明晃晃的刺眼,看着心烦,浑身腻乎乎的,仿佛包裹着一层不透气的污垢。 呷两口茶,烫嘴。哦呸!茶水在口中打个旋,吐到地上,偏又四溅起来,湿了裤脚。 伸手摸烟,盒中还有两支,偏又从中折断了。 从折断处掐去,点燃,吧哒吧哒,没味,扔了在地。 于小山,咋还不到呢?车祸啦?违章啦?无证驾驶啦? 唉呀唉呀,真不是个滋味。 讨厌,于小山,讨厌……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我一把抓起手机,“喂,找谁?” “我的个亲亲哩,当然找你的啦……”这老娘们儿,六十老几的太婆了,不知从哪学了广东话,声气里还带嗲,拿腔捏调,叽哩哇啦,老妖婆般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哦呸! 心头骂,却不能表现在嘴上:“哦,我的亲亲……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啦?” “哈,管它东边西边的哩,有太阳就行的哩!”老娘们儿变了腔调,斩钉截铁的,“过来,晚饭。铺门,关了。今晚,洗澡。” 这啥话?这啥语气?咱老金,气不打一处来。 正闷着呢,偏这老妖……温柔点儿不行?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行不?商量商量行不?咋就这么冲呢。 洗澡?嘿嘿,嘿嘿,心头那个气,又没了。 老叔我玩手机,在咱响水街场,还是领军人物呢。 那次,隔壁古家大款,哦,名唤古思金的,身后跟着个妖妖娆娆的女秘,妖妖娆娆地抱着个“砖头”, 这事儿,记得不?那是咱响水街场,第一次见着“手机”哩。 那砖头般的家伙,甚是稀罕,比千里眼还千里,比顺风耳还顺风。咱老金,忍不住,嘀咕起来。嘀咕的次数多了,一不小心,就嘀咕到老娘们儿的耳中了。 两年后,我就有了自己的专属手机——响水街场第二个手机哩。 第一个是谁?吴名小子呗。 这手机,换了几个了?这事儿,记不得。反正,不是第四就是第五。嘿嘿,这老妖婆子,对咱老金,嘿嘿,真没得说的。只要我上心了,着意了,这娘们儿,一准会弄了来。 当然了,咱老金,是有底线的。有些东西,心头想想是可以的,但千万不能说出口的。比如?比如年轻娘们,比如星星月亮,比如飞机大炮,比如航空母舰…… 手机换得多,但铃声却不换,这个,关乎人品。为什么关乎人品?这道道,我自心头明白,却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反正,我就最喜欢《大海航行》了。手机铃声么,就非它莫属了,地动山摇,海枯石烂,持之以恒了。 为这铃音,老叔我可没少受折磨哩,求爱男,没办成;爱男又求她的大女婿,搞定。 爱男大女婿,谁呀? 唉呀唉呀,蒋家小子,名唤蒋志伟的,便是。表里是省旅游学院副校,内里是省政协委员,能直接给省长大人上条陈的,钦差大官人哩。 太阳正炽,水泥路面冒着浓浓的热汽,烟雾一般,晃晃悠悠地,袅袅地升腾。浓密的树叶里,鸣蝉有气无力地,拖着长声。 但是,一想到“晚上,洗澡”,烦躁的心就不再烦躁了。 怪呢,这老妖,咋就把咱老金,拿捏得这样准呢?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好事不在忙上,好像有首古诗也说,那个那个什么,又岂在朝朝暮暮……意思嘛,就一个:心头着慌,但要表现得一点儿也不慌,就是什么什么,欲擒故纵?表里不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娘们? 于小山,讨厌,害我白等一下午。我就害这老妖婆等,等,让老妖婆发疯吧,等得发疯?对,发疯,然后,发骚,发狂。嘿嘿,嘿嘿。 两里路程,逶迤行来,硬是用了一个多小时,老叔我方才踱行到得古坟头。 休急!这路边,有块大石,正好入座。歇歇,喘喘气,吧哒吧哒,来上两口老烟……嘿嘿,老娘们儿,休急,休急,看谁熬得过谁…… 老妖婆,发疯吧。 但是,最终,发疯的,是我。 老娘们儿和于小山,在空调的冷气中,相谈正欢哩。 上座?——不坐! 喝酒?——不喝! 吃菜?——不吃! 咋啦?——不咋啦! 我正满腹委屈满腹心酸满腹牢骚没处发泄呢。 “鸳鸯浴还早着呢,”于小山见我和老娘们儿斗气,笑出声来,“老哥哥,对不起,路上出了点状况,抱歉,抱歉。” 我正郁闷呢,自然没有好声气:“交通违章了吧?要不,无证驾驶了吧?” 于小山:“嗨,看你老哥哥,咋说的,尽是坏事儿哩。实跟你说,高桥镇的书记镇长,不知咋个,知道了我要回响水,回响水么,就得途经高桥。于是,俩小子,带了一众喽啰,就在高速路口,设了卡,硬生生,半路行劫,把我劫到高桥镇啦。还说,晚上,大摆百鸡宴,一醉方休呢。借口入厕,我才溜之大吉哩。” 编,接着编。当我三岁娃呢,好骗。 于小山:“嗨,老哥,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老弟我何曾行骗于你?我也是刚刚才到的。刚才,就是你进门那会子,高桥镇书记正打电话呢,说是,咋个男厕没找见我,问我是不是进了女厕。不信?你问问老娘们儿,正说笑这事呢。” 老娘们儿看不下去了:“真是老来还少,咋这么小心眼哟?小山子啥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来,小山子,老婶儿陪你,走一个。” 于小山举起酒杯:“来,金哥,走一个,小弟赔罪了。今晚不走了,咱哥俩好好唠唠,给小弟出个主意。” “啥事?”我知道,不能再端架子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老妖婆,不好惹的,等会儿洗不成澡,可就损大了。 三人举杯,三杯相碰,“嗞溜”,三杯下肚。 于小山抹抹嘴唇:“嗨,你猜,这高桥镇的书记镇长,为啥半路劫我?” 为啥? “这高桥镇新任的书记,是我的学生,说是,要与我叙叙师生之谊哩。”于小山说,“我才不信哩。这小子,哪是为了啥子师生之谊哟。” 我有点迷糊了:“老弟,你这徒弟娃儿,是个不肖之子?” 于小山直摇头:“那倒不是。我对这个娃娃,还是蛮看重的。要不,咋会荐了他,坐镇高桥?” “那你说,这娃儿图你个啥?”老娘们儿问。 于小山:“我猜,十有八九,与这红色旅游线路有关。” 老弟,给哥交个底,你到底是个啥官?这红色旅游的事儿,你作得了几分主? 老娘们儿嘟着嘴,一幅嘲讽的神情,“老家伙,连这么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儿,都没搞清楚,还给我通报敌情呢。” “哟嗬,司马昭之心,还学会用成语了。有长进,有长进。”我反唇相讥。 于小山在旁打趣道:“哈哈,看来这鸳鸯浴,还真不错。嫂子,这成语,老哥哥搓背搓出来的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娘们儿瞪了我两眼。 于小山:“老哥哥,你不是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吗?” 这话真把我整糊涂了:“我什么时候骂你了?老实说,起先呢,是把你恨得牙痒痒的,但是,天地良心,老哥我可从不敢说你一句怪话啊。” “这是哪个该死的家伙,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吃饱了撑的。该死,千刀万剐!吃人饭不干人事儿,千刀万剐,不得好死。王八蛋,我操他祖宗十八代。”于小山学着我的口气。 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古坟那里,我骂那个提出响水镇老街改造的主意的人,就是这么骂的。 老娘们儿赶紧为我解围:“小山,别介意哈。这老家伙,传说响水镇老街改造,笑笑书场要关张,一听就激动,一激动就胡言乱语了。来,老嫂儿给你升酒,替老家伙赔罪了。” 于小山:“赔罪?老嫂子,何罪之有?老哥听说旧街改造,舍不得笑笑书场呢。我说得可对,老哥?” 我赶紧着顺坡下驴:“对,太对了。这笑笑书场,就是我儿哩。你们也是,又不告诉我实情,害我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嗯,空悲切。” 两人哈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我怔住了:笑个啥? 第27节闲说高桥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7节 闲说高桥 吴名说书,那家伙。如簧之舌,口若悬河,妙笔生花,也曾勾引得多少听客,为之叹服,为之颠狂。现而今,却不大卷得转舌了,口齿不清起来。 把个一众人等,吓得不轻;爱男呢,更是其名的惊恐。 半月前,大孙女婿,哦,就是蒋家小子,专程回来,接了吴名进省,说是挂个专家号,做个彻彻底底的了断。 爱男呢,相陪,一同进省,公干去了。 俩小孙孙,苏可美苏可丽,也送回了苏家,交给爷爷奶奶侍候去。 这不,只我和若芷,做了留守老儿。 今晚这饭,老娘们儿早就筹备着了,甚是丰盛。 不消说的,猪杂汤; 不消说的,老娘们儿亲自下的厨; 不消说的,异常丰盛,也异常对口味,并且,花钱不多。 土酒,乡下人自酿,纯粮,入得目来,清清澈澈;入得鼻来,醇醇香香;入得口来,绵绵柔柔;入得肠胃来,却是后劲十足。 天气本就闷闷的,热热的,辅以滚爆爆的杂汤,火辣辣的土酒,这家伙。老娘们儿忝陪末座,老拿那香帕儿,一个劲儿地,直往粉脸上抹,那汗,仍是涔涔的。 就着这杂汤和土酒,我们闲话起来。 话题,自然就围着高桥镇了。 因了盘龙河在镇外形成个响水滩,咱这街场便名“响水场”;高桥镇么,顾名思义,必是与一座高桥有关。 不错,高桥镇也临了盘龙河。河左河右,上建大桥连通。这桥,全石结构,南北跨度怕不五六十米哩,中有两柱,高高地起自谷底,是谓“高桥礅”。咱山民,简称之“高桥”。 高桥镇,典型的资源性场镇。这资源,集中于 “一黑两白”。黑的是煤炭,白的呢,则是瓷泥和白石。 矿产这东西啊,是把双刃剑,能产生巨大的经济效益,但也给地方发展埋下许多隐患。安全啦,环保啦,这些个显性隐患,大家有目共睹。 更深层次的隐患呢,则是对人们观念的桎梏。采矿,吃矿,采矿,吃矿。因为有眼前利益可资利用,就忽略了地方的长远发展。 矿产资源是不可再生资源,一旦坐吃山空,又错失了发展良机,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放眼全中国,乃至放眼全世界,许多风光一时的钢城煤城汽车城,最终变作死城,原因呢,就不赘述了。 高桥镇新来了个书记。小山子说,这娃娃,年纪轻轻,却是站得高,看得远。所以么,不知怎的,就想起恩师来,就千方百计地、绞尽脑汁地、穷追不舍地,变着法儿地……嗨,金老哥,你懂的噻。 我懂,我什么都懂。请吃请喝,拉帮结派,吃喝嫖赌,行贿受贿,那一套,三岁娃娃都懂。咱老金,虽没吃过猪肉,难不成,也没见过山上野猪跑? 于小山急了,把个双眼瞪得赛过铜铃:“嗳,啥话呢?咋就吃喝嫖赌,行贿受贿起来了?” 老娘们儿本就酒量不咋的,三杯两杯的,早就整得脸上红霞飞了,也瞪了我:“好酒好菜的,就堵不住你张烂嘴?一激动,就堆砌成语了,就信口开河了,就打胡乱说了。” 唉呀唉呀,瞧老哥这张破嘴。饶恕则个,饶恕则个。不过么,听你这么一唠叨,咱老金,算是明白了。这高桥镇的书记大人,可是把你缠得紧呗。 于小山:“可不是。老哥哥,你且支支招,这事,如何是好?” 嗬嗬!支招?你小子,于小山,大名鼎鼎的于小山,无所不能的于小山,所向披靡的于小山,也有山穷水尽了?黔驴技穷了? “唉呀唉呀,老哥哥,咋就埋汰起我来了?” 嘿嘿,嘿嘿,这个,好办,好办,他妈妈的儿子,太好办了。 “别卖关子,快快道来。”于小山很是着急。 这着急的表情,咋像假装的呢? 嗬嗬。老哥哥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你是听也不听? “哦,三策,还上中下呢?”老娘们儿激动起来,拿了**的眼光,瞅着我。 我自端起酒杯来,嗞溜,送入口中。 然后,放了酒杯,向老娘们儿努努嘴角:倒酒噻,满上噻。 上策么,一个字,断!所谓断呢,便是断交,断绝邦交。简单说呢,便是躲了他,既不见面,更不通讯了。这个啥子书记不书记的,奈何奈何奈若何,又能怎的? 于小山面露难色:“断?嗯,这个,嗯,上策,上上之策,嗯,不上!不上!” 上策不行?那就中策呗。所谓中策呢,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啦。嗨,这书记娃娃,不是日思夜想着啥个线路么?因此上呢,咱这中策,也是一个字,改。 于小山瞪了双眼:“改?咋改?” 唉呀唉呀,改,改线路呀。把这红色线路,改改,改改,途经高桥,不就得了?这么个简单的法儿,咋就难住你了呢?古人说得好呀,智者千虑,必有所得呀。古人又说啦,三个诸葛亮,赛过臭皮匠。古人还说啦……唉呀唉呀,咋就动起手来了呢?唉呀唉呀,咱这大腿,细皮嫩肉的,经得起你这么掐来掐去的么?你这老娘们儿…… 于小山这小子,先是睁了双眼,大张着嘴,目瞪口呆的,盯了我看。听得我连声叫嚷起来,知道这老娘们儿,私底下在搞小动作,“扑哧”,连肉带酒,喷了个灰飞烟灭,哦,错了,错了,灰头土脸,灰不啦叽。 好大一会儿,于小山,老小子,缓过劲来,直摇头:“老哥吔,这高桥镇,要的不是线路绕弯儿,要项目,懂不?要项目。” 项目?嗨,你这老小子,也不早说。项目,这还不简单么?老哥我呢,献上一策,也是一个字的事儿,给。你手里,不是攥着大把大把的项目么?随便给他一些,也别整多了,十个二十个的,也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不是啦,老哥哥。”于小山端了架式,像大领导作报告般的,“咱这学生娃,知道地下的资源,终有挖尽吃完的一天。听得有个红色旅游线路的事儿,便希望搭个顺风车。这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哈哈,对咱脾性。嗯,这娃,咱得帮衬帮衬才是。” 哈哈,你小子,既然把这娃娃弄到书记的位上坐了,不如好事做到底,送佛送西天,就给他几个项目。对,就这说法,给他几个。 于小山叫起屈来:“不是啦,老哥哥。高桥镇响水镇,界挨界,镇邻镇,这项目呀,给了响水,就没高桥的,给了高桥,就没了响水的。咱又变不得戏法,凭空里变出项目来。” 哦,你小子,原来,捉襟见肘,囊中羞涩,没有几个项目?这么说,倒真是个难题儿。不过么,愚兄尚有一计,献与老弟便是。 老娘们儿扁扁嘴,一脸的不屑:“尚有一计?你这老家伙,尽整些不着调的题儿。” 怎就不着调了呢?亏得咱老金,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奇谋迭出。这上上之策,断,却是断不得;这中中之策,改,却是改不得;这中下之策,给,却又没法给。唉呀唉呀,欲加之罪,怀揣……耶,忘了忘了,怀揣个啥呢? 于小山:“欲加之罪,怀璧其罪。” 是了是了,就是这词儿了。兴师问罪,怀璧其罪。唉呀唉呀,不怪媒人,倒怪起吹鼓手来了。 于小山:“老哥哥,别生气。这人呀,一生气,就伤肝伤肺的。气坏了龙体,咱嫂子,可咋办哩? 生气?嘿嘿,嘿嘿。咱才不生气呢。实说与你听。老哥哥我,自打结识这老娘们儿,自打肌肤相亲,心心相映,嗯,人间第一美满组合,便没了气。 于小山:噫!咋就整没了气呢? 嘿嘿,咋整没了气?于老弟,老哥这一生,苦哇。多灾多难,坎坷崎岖,羊肠小道,苦尽甘来,总之,苦哇!自打嫁与老娘们儿,哦,就是吴名小子说的,天造地设了,喜结连理了,卿卿我我了,咱就没舒坦……唉哟唉哟,君子动口……唉哟唉哟…… “老嫂子,温柔点哟。咱老哥哥,细皮嫩肉的,下手可别太重了哟。嘿嘿,嘿嘿。”于小山笑起来,坏坏的,“唉,见得你俩恩爱如斯,情投意合,咱小山,实在羡慕得紧哩。” 羡慕?羡慕你个头哟。实跟你说吧。咱这老娘们儿,最是护短的了。你是知道的,咱最喜吴名的说书,也时时仿了吴名,自个儿学着说书,因此上呢,难免就沾了些恶习,譬如,最爱用些成语。这成语,用得多了,自然就高雅了,文明了,有涵养了。可这老娘们儿,就不喜,说,张冠李戴了,李代桃僵了,移花接木了,他山之石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理屈词穷了,黔驴技穷了。嗨,你说你说,这不埋汰人么?自己没文学,也就不许咱文学文学?自己没素养,也就不许咱素养素养?自己不好这一口,也就不许咱好…… 老娘们儿叫嚷起来:“咋了咋了?冤枉你了?小山,你评评,你评评。这家伙,这些个成语,粗制滥造,无中生有,恶心不恶心?” 于小山苦笑起来:“唉呀唉呀。看你这两口子,老夫老妻的,咋就斗争不断呢?” 哈哈!小山子,咱不怕斗争。古有圣贤,云:有斗争才有合作。又有圣贤,云,有斗争才有人类…… 老娘们儿打断我的话头:“对头,对头!嫂子我呀,才不怕斗争哩!咱呀,斗而不争,争而不破。” 就是就是。小山子,听老哥哥一句劝,古有圣贤,云,人有阴晴圆缺,月有悲欢离合。这为夫为妻的,就得斗争。斗争好呀,有斗争才能见高低,有斗争才能辨真伪,有斗争才能出伟人,有斗争…… “嘿嘿嘿嘿,打住打住,快快打住。”于小山嚷嚷起来,“你这老两口子,唱的哪出戏?打情骂俏?秀恩爱?在我听来,咋就偏题了呢?” 老娘们儿:“没偏,没偏。小山子,咱得劝劝你呢。弟媳这人……” “呃,不对不对。今晚,咱就只论国事,不扯家务。”于小山又嚷嚷起来,“金老哥,你说,你说,下下之策,又是怎么个策法?” 本来,接了这个“斗争”的由头,是要劝解劝解小山子的。不想,三下两下,竟被识破了奸计。 这第三策呢,哦,就是下下之策了,仍是一字的事儿,“拖”。 “拖?”老娘们儿疑惑了,“拖?啥话呢?” 拖,便是拖拉机的拖,便是拖儿带女的拖。简言之,就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装疯卖傻,揣着糊涂装明白,把事儿呢,往后了拖,拖,一拖再拖,拖到山穷水尽,人老珠黄,黄花菜凉拌了吃。哈哈,咱这招,行不? 老娘们儿直扁嘴:“你这臭嘴,尽馊,还拖哩。拖到何时是个头?” 何时是个头?嗬嗬,来日无多。据咱想来,在可预见的不久的将来,这小子,哦,就你那个娃娃书记,能坐镇高桥多久?五年?十年?总不济二十年三十年吧?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楞头青,二百五,总是要离任的。到那时,自然就水到渠成了,不了了之了。 “哦呸!”老娘们儿瞪了我,那模样,似乎又要借机发作起来。 “嗯,老哥哥这话,话里有话。” 第28节鸳鸯浴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8节 鸳鸯浴 赖若芷,嗨,这老娘们儿,没事做了,总爱端坐了,双手叠放于膝上,文文静静的,优优雅雅的,似乎总有想不完的心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唉呀唉呀,这模样,像极了外婆。 有事做呢,便动如脱兔了,麻利得很。这一点,也像极了外婆。 我和小山子扒拉完最后一料饭粒,一边拍着鼓鼓胀胀的肚子,一边饱嗝连连,一边赞着酒食的酣畅,一边剔着牙缝,踱到平台上时,老娘们儿早排好了座次。两杯浓茶,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小山子,可吃好了?”老娘们儿笑眯眯地。 “舒坦!”于小山把个鼓鼓的肚子,拍得山响,“嫂子这饭,唉呀唉呀,没得摆!巴适,巴适极了!” “巴适就好。你哥俩先聊着。”老娘们儿边说,边解围裙,“咱这满身子,汗涔涔的,难受死了。先得冲冲去。” 于小山坏坏地,盯了我看,“咋啦?不鸳鸯浴啦?” 就是就是。把咱两个老公扔在一边,只图着自个儿快活,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么? “两个老公?”老娘们儿脸儿红红的,瞪了我看。 对呀,两个老公噻。这话,没错呀。 老娘们儿很不高兴了,“你这老怪,可得给咱个道道,咋是两个老公?” 嘿嘿,嘿嘿。咱和小山,总共两人,是谓“两个”;咱两个呢,都是高龄,是谓“老”;再则呢,咱哥俩,雄性动物,是谓“公”。所以么,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两个老公。瞧你这老娘们儿,大惊小怪的,孤陋寡闻的,怪吓人的。 “哈哈!”于小山捧了肚子,狂笑不已。 “贫嘴,就你贫嘴。”老娘们儿也羞羞地笑了,“你这老怪,可是欠了收拾,咋的?” “嫂子,老哥这话,话里有话哩。”于小山止了笑,坏坏地,盯了我看,“咱老哥哥,可是惦着鸳鸯浴呢。” 知我者,老弟也。唉呀唉呀,古圣贤云,人生得一知己,也就差不离了。嗯,还是小山子对咱味口,可谓知根知底,一语中的,百发百中,百步穿杨。 于小山嚷嚷起来:“唉呀唉呀,老哥哥,休再卖弄。你这成语整的,再来几个,小弟我可是真要呕了。” 我拿了眼角余光,瞟向老娘们儿。哈,红了脸儿,抿了嘴儿,那模样,俏俏的,说不出的韵味儿。 我当机立断,从椅上弹跳而起,拉了老娘们儿的纤纤素手。 我这动作,许是猴急得过份些了。于小山冲了我的背影,嚷嚷道:“注意影响哈。哼哼哈哈是可以的,波涛汹涌,惊天动地,却是不可以的哟。”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老娘们儿红了脸,风吹杨柳般的,忸忸怩怩的,跟了上来。 这澡,洗得真爽。 特大号浴缸,温温的水流,直往外冒。 为这浴缸的配制,也曾经历过一番斗争,甚是激烈。 地砖啦,洗漱盆啦,这些个不甚要紧的,我不计较;梳妆台呢,衣柜碗橱呢,这些个,老娘们儿特别着意上心,却仍是不入我眼的。唯这浴缸,咱老金,可是特别特别的用了心。 家俬店里,一溜地,好些个浴缸,咱老金,都不中意。 老板娘:“金哥,这个,咋样?” 不咋样。 老板娘:“这个呢,咋样?” 不咋样。 老娘们儿着急起来:“你这糟老头儿,到底要咋样嘛?” 嘿嘿,小了。嘿嘿,小了。 老板娘:“嘿嘿,不小哩。就金哥你这身材,合适哩。” 嘿嘿,谁说只咱一人啦? 老板娘:“嗬嗬,原来,金哥是喜欢两人共浴的。” 老娘们儿:“哦呸!哦呸呸呸!” 可不管你老娘们儿咋呸。反正,咱老金,嘿嘿,就认这理儿。不整个超特大的,这浴么,嘿嘿,咱就不浴了。 “不浴?”老娘们儿着急起来:“嘿嘿,咋就不浴了呢?你就不怕老娘不要你上床? 上床?上谁的床?你可搞清楚了,你当我愿意上你贼床?你可搞清楚了,哪一次,不是你哄着逼着的,让咱上床? “哦呸!哦呸呸呸!”老娘们儿急红了脸,说话也结巴起来,“老……老不……家伙……伙计……羞羞羞……” 羞?咱老金,金老头儿,羞过啥?老娘们儿,实给你说,咱老家伙,哦,老伙计,烟可以不抽,酒可以不喝,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但是,然而,这缸缸,小了,却是不可以的。咋的?你能咋的? 这老娘们儿,就得这么着对付。没法,只得遂了我心。 她帮我除衣,我帮她除衣。 慢慢地,慢慢地,浸入缸中。当两具光光的躯体,完完全全地浸没时,那温温的水流,哗哗地,便溢出缸沿,溅到地上。 哎哟,哎哟,我这背,老够不着。老娘们儿,哦,若芷姑娘,帮金山哥挠挠,对,挠挠,对,就那地儿。 老娘们儿帮我挠着背:“哎,小山哥,问你个事儿。” 啥事?问就是呗。咱保证,用了这一丝不挂的身子,向你老人家保证,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娘们儿用纤纤小手,轻轻地捶着我的背,“你说,这小山子,与他那老婆,咋就总别扭呢?咋就不似咱俩,恩恩爱爱的,相敬如宾的,举案齐眉的呢?” 嗨,这事儿,说不得,说不得。古圣贤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古圣贤又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古圣贤还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么,这事儿,真不好说。 “唉……”老娘们儿叹了口长气,“只是,可惜了小山子,那么有学问,那么有本事,那么受人敬爱,唉,没想到,那臭婆娘……屈了他的才……可惜了个好人儿,唉……” 我说,老娘们儿,别总唉声叹气的,唉呀唉的。唉个啥?你没听古圣贤说,天将降大任于这家伙,必先苦他的心头,劳他的骨头,饿他个半死,空……空啥?搞忘了。反正,让他不得好过。这小山子么,便是圣贤所说的那家伙了。 老娘们儿幽幽地,道:“唉,咱呢,就是觉得,屈了小山子,嗯,屈……” 你也别屈呀屈的。这小山子,确实的,他妈妈的儿子,大大的人才一个。只是呢,大凡伟人,必经不凡的磨难,这磨难,又必是咱凡夫俗子不可理喻的。人生啦,难啦。《三字经》,你是读过的。那开头,怎说的?人之初,性本善……哎呀哎呀,你咋又掐…… 老娘们儿嘻嘻笑起来,“跟你说小山子哩,你家伙,居然扯起《三字经》来了。嘿嘿,《三字经》,再不给你一掐,指不定,还会整出个《四字经》《五字经》呢。” 嘿嘿,嘿嘿。你老娘们儿,又不是不知道。咱老金,最喜跳跃性思维,外国书上,称作发散性思维。反正,就是个东扯葫芦西扯瓜的,指东打西,哎哟哎哟,又掐…… 老娘们儿嘻嘻笑道:“咱不管你东呀西呀的。反正,小山子这事儿,咱得放了在心,当作自家的事儿,妥妥的,谋个办法,除了这心头大患才好。” 怎除?刚刚,饭桌上,你又不是不知。咱俩呢,演得一出好戏,本想借了打情骂俏的由头,劝他一劝。怎知,就被这小子,识破了阴谋诡计,不上咱贼船,把话头荡到一边去了。唉,太监不急皇帝急,哦,搞倒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咱做太监的,急有啥用? 老娘们儿:“解铃还需系铃人,这理儿,咱懂。只是么,心里总酸酸的,放它不下。” 在我想来,这事儿呀,一个巴掌拍不响。两口子闹别扭,总是难免的,但是呢,然而呢,床头打架床尾便好,夫妻之间,哪来的隔夜之仇?那婆娘,杨淑兰,必是有失妇德。咱呀,只在小山子身上找问题,只把个小山子拦着劝着的,恐怕是偏了道道了。咱得瞅个合适的机会,约了杨淑兰,套套那娘们儿的话头,或许,会有意外收获哩,也是说不定的。 “对头,对头。”老娘们儿高兴起来,吧哒吧哒,那樱桃小嘴,尽往咱臂胳后颈上招呼。 呃,挠挠。唉呀,不是背上啦。 老娘们儿:“嘿,不是背上,是何处呀?” 胸口。对,胸口。 老娘们儿:“屁话!自个儿胸口,自个儿挠。” 没你挠着舒坦。对,对。就这地儿。下面,往下,继续,再往下。 “坏蛋!”老娘们儿趁了咱不注意,又使起“鹰爪功”来。 哎哟哎哟,轻点。瞧,这细皮嫩肉的,起疙瘩了。 老娘们儿嘻嘻笑起来:“装啥装?咱就舍得下重手了?轻手轻脚的,咋就大呼小叫起来了?你是怕小山子听不见,咋的?” 条件反射,嗯,条件反射。你一掐,我就叫;你总是掐,我就总是叫。 老娘们儿用双手,从后把我箍了,樱桃下嘴儿就贴在了我耳边, “老家伙,咱再问一事,你可得实说了,不许再蒙骗于我。” 啥事?神神叨叨的,咱这心里,可是打打鼓来着。 老娘们儿吹气如兰般的,“你说你说,你那个话里有话,到底是啥话?” 啥子话里有话? 老娘们儿嗔怪起来,“刚才,饭桌上,你那下下之策,小山子听得,直夸,说是话中有话。你且给老娘说说,啥意思?” 哦,这事儿。可是那个“拖”字诀? 正是,拖。 嗬嗬。话里有话么,就是话里有话。不过么,到底有啥话,我也不知道。 哎哟,又掐!哎哟哟,又掐…… 第28节彻夜之谈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29节 彻夜之谈 没有半丝凉风,天气实在闷得紧。 老娘们儿备好一盘蚊香一瓶开水,便借口瞌睡,把我和小山撩在了阳台上。 俩大老爷们,没了拘束,我哥俩,便都只着一条短裤,长谈起来。 老弟,最近,做些啥? 于小山:踏遍青山人未老。 游山玩水?我看老弟不像那种寄情山水虚度光阴之人啦。 于小山: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也;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 于小山:在酒,也不在酒。 何解? 于小山:山林野趣,陶情冶性,山水之道,自然之道。庄周有云,道法自然。 老弟呢,学富五车,佛道儒皆有深研,何独喜庄周? 于小山:陶情冶性,只是顺带而为,踏访名胜,乃是正经。 听说,老弟正做著书立说之伟业?哎呀哎呀,别文绉绉的啦。我那两把刷子,别人不知,老弟你,还不知么?还是随意点,来得痛快。 于小山:横断山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小弟么,受人之托,带了一班子人,准备相关资料呢。 自然遗产名录?并且,还带世界? 于小山:是啊。咱横断山地处东亚、南亚和青藏高原三大地理区域的交汇处,汇集了高山大谷、雪峰冰川、高原湿地、森林草甸、湖泊瀑布、地热温泉等等奇观异景。横断山区又是中国发现古猿化石的地区之一,我们远古先民在这里世代繁衍、交往、迁徙,为后人保留下了大量古老文化信息,形成了一条特殊的民族走廊和历史文化沉积带。早在1988年就被国务院列入了“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现在正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入选“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名录”呢。 哎呀哎呀,真是不说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没想到,咱这大山旮旯,屙屎不生蛆的穷乡僻壤,竟如此了得! 于小山:因着准备资料,便翻阅起《三河县志》来。发现这县志所载,多有遗缺,也多有谬误。因此上呢,小弟就想呀,对这县志,做一些补录或修正。 哦,这么说来,就是著书立说呗。 于小山:啥子著书立说哟。凭我的那点儿功底,断不敢提著书立说的大话。 原来,老弟整日里爬山钻沟,探幽钩沉,所图甚大呀。这事儿整的,留诸后人,名垂史册哩! 于小山:名垂史册么,说不上。既是留诸后人,当然要尽量经得起历史的考究,尽量避免谬误。 说实话,老哥哥我,金山金堂倌,佩服的人不多。但对你,于小山,哇噻,却是五体投地,佩服之至。 于小山:老哥,又拿小弟开涮了。 老哥哥我,这段时间来,满脑子都是红色旅游的事儿哩。但是呢,总搞不明白,浆糊一般。你给老哥哥说说,这红色旅游,到底是咋个事儿。 于小山:跟你透露个小小的秘密吧。我国不但已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了“横断山区域自然文化遗产名录”,而且,正在筹划国家级“横断山区域文化经济圈”,这对我们这片6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发展,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双度市处于这个文化经济圈内,又有“四渡赤水”“飞夺泸定”等等的长征遗迹,完全可以打造一条红色旅游线路呀。 嗬嗬。你这一说,有点意思了。听说,老弟你除了踏寻名山胜水,还在撰写《三河县名人专集》,可有此事? 于小山:不错。我在修撰《三河县志》时,计划单列一个专集,用以辑录三河县近现代一些名人轶事。 哦,名人轶事?那么,伍玉平,这老小子,可位列其中? 于小山:必须的。三河现代史,这个伍老,可是缺不得的哩,重量级人物哩。 那么,你和他,哪个更能? 于小山:嗯,这个,没有可比之处。 那么,传说中的蒋探花呢,你的学识,能盖过他么? 于小山:这个,更没可比之处。 哎呀哎呀,老弟就别藏着掖着的啦。 于小山:那就实说吧。单论古文功底呢,我还真差着他老人家一截。 哦,这样说来,你是极佩服他的了? 于小山:必须的。在那个时代,能具有那样宽广的胸怀和那样深远的见识,不佩服不行啊! 那你最敬佩的人是谁? 于小山:让我想想。伍玉平,蒋中一,郑振中,吴名,郑二仙,还有,还有六指太爷……唉呀,这个问题有点难度哟。 嗬嗬,难度?没难度,怎显得我的本事? 于小山:这样给你说吧,我最敬佩的人是……你想不到的。 我想不到?怕是你回答不了吧? 于小山: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老弟,可是感冒了?让我摸摸,高烧不高烧。 于小山:嘿嘿,真的。两个女人。一个名唤叶叶,还有一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打住!打住!叶叶?这名儿,咋这么熟悉哩? 于小山:这女人,吴名说书,肯定讲到过。 想起来了,讲过,多次讲过。我还记忆犹新哩。吴名这小儿,一讲到这个女人叶叶,就特兴奋,特激动,浮想联翩,天翻地覆,神驰天宇,心极八荒。反正,反正,特别的那个。 于小山:唉呀唉呀,老哥哥,你这滥用成语的毛病,怎又犯了呢? 嘿嘿,习惯成自然了,贻笑大方了,班门弄斧了。不过么,吴名这小儿,说到这女子,便堆砌起誉美之辞来,仿佛除了这美女,天下便没了美女。唉,要是能见她一见,便再好不过了。 于小山:哈哈,哈哈,老哥哥,你见过的。 我见过?洗我脑吧? 于小山:老哥哥,笑笑书场的山泉水,可是你拉回的?你每次去拉这山泉,便每次都要见着她的。 打住!打住!你是说……于家主母? 于小山:对!那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伟大的女性?哟,看你这词儿,夸张太过了吧?呃,不对,不对。你姓于,这叶叶女子,于家主母,那么,逻辑起来,那么,你与她,可有关联? 于小山:哈哈,关联?咱是亲戚哩,半点没掺水,亲亲的亲戚哩。这样跟你说吧,我的父亲哩,于正文,于正文的妻子哩,袁飘萍,袁飘萍的婆婆哩,叶叶…… 打住!打住!我捋捋。这关系,乱七八糟的,挺复杂哈。于小山,父亲于正文,其妻袁飘萍,其婆婆……叶叶……你奶奶? 于小山:哈哈,对头,奶奶,咱亲亲的奶奶。 哦,难怪,吴名这小儿,说到叶叶,故事好多好多哩。 于小山:咱叶儿奶奶,故事可多着呢。吴名的说书么,十不及一,皮毛而已。 唉,说到说书,便不由自主地,情不自禁地,油然而生地,想起吴名这小子来了。唉,可惜,可惜,这小子的说书,怕是再也听不着了。 于小山:哈哈,怎听不着呢?老弟支你一招,保管听得着。 于小山,你又糊弄起我来?这吴名的说书,可是能仿造的?你想你想,这小子,特能吹。天南地北地吹,天荒地老地吹,海枯石烂地吹,,吹牛不打草稿,吹牛不犯死罪,吹牛不完税…… 于小山:哈哈,吹,你就吹。 我吹,我吹,我就吹。死的吹成活的,红的吹成绿的,男的吹成女的,杨太真吹成李太白,孙猴子吹成齐天……噫,我咋就得意忘形,真吹起来了哩? 于小山:哈哈,老哥哥这吹牛的本事,丝毫不逊于吴名。佩服,佩服。 佩服你个猪头。咱这吹牛,岂是吴名比得了的,哦,整倒了,岂能与吴名相比。 于小山:嘻嘻,嗬嗬,老哥哥呀,小弟我呀,这次找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哩。 无事不登三宝殿?啥话呢?那个,那个,可是三顾茅庐,为着高桥镇的烦恼,问计于诸葛?老哥我,不是为你谋了三策么?上策躲,中策改,下策给,哦,顺带着,第四策,拖,对头,第四策,免费赠送哩。 于小山:不是哩。老弟这次找你呀,专为这笑笑书场的事儿,也就是吴名的说书啦。俺就想…… 哈哈,狡猾的狐狸终于露出老狼尾巴了的。于小弟,想吴名是吧?那好呀,找吴名去噻,找我干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哥我呀,这段时间,忙得那个,焦头烂额,愁眉苦脸,夙兴夜寐,夜以继日,里外不是人,哪有闲功夫,陪了你神吹海侃来着? 于小山:哎呀哎呀,老哥哥,怎的这般性急?小弟不找吴名,专为找你。长话短说。小弟想呢,老哥哥何不学了吴名,把这笑笑书场的故事,延续下去。 哎呀哎呀,于小弟,你真是糊弄我来了。吴名那个说书,可是别人学得来的?那小子,那吹功,那得瑟,海阔天空,高瞻远瞩,云遮雾绕,高山流水,山重水复,嗯,疑无路……嗯,反正,那三尺不烂之舌,巧舌如簧,天花乱坠,天女散花,七仙姑下得凡间,鹊桥……哎呀哎呀,老哥哥咋又整偏了哩。反正,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吴名说书,凭了那三尺不烂之舌头…… 于小山:常言三寸不烂之舌,这吴名,咋就三尺了呢? 嗨,咬文嚼字了,是吧?话说这吴名,最喜吹牛,神吹海吹,让你不知不觉,就着了他道儿,神经起来了。所以么,文学,常用夸张…… 于小山:哎呀哎呀,老哥哥,你也别夸张了,你也别成语了。咱哥俩,说正事儿…… 哈哈,还是惦着吴名的说书,是吧?吴名,那小子,最是简单不过的事儿,经他一想像,一铺张,便信手拈来,信马由缰,妙口生花…… 于小山:哎呀哎呀,老哥哥,这吴名,擅长妙口生花,你么,擅长妙笔生花呀。 妙笔生花,啥意思?听这话儿,咋就感觉,不大对劲呢? 于小山:嘿嘿,嘿嘿,小弟我呀,就要你这妙笔生花。吴名那嘴,挺能说的,老哥你这手,不是挺能写的么? 拉倒吧,挺能写?你看你看,我整理的那个……日记,书场历史,你读,你读读,文学不文学,史学不史学,驴头不对马嘴哩。 于小山:挺好呀。书场小历史,社会大变革哩。 第30节题外之言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30节 题外之言 哎呀哎呀,小山子,绕来绕去的,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原来么,你是要逼咱老哥哥,做那个,嗯,作家。 “哈哈。”于小山笑逐颜开起来,“对头,作家。不过么,不是逼哟。” 看你说的,说得轻巧,捏根灯草。这作家,可是那么容易做的?实跟你说罢,老哥我呢,啥想法也没,作家?咱凡夫俗子,可没想着吃那天鹅肉。 于小山:哎呀哎呀,老哥哥,你就忍心,让这笑笑书场从此关张? 嘿嘿,你这话。咱写不写书,做不做作家,与咱笑笑书场么,半毛关系也没有。 于小山:嗨,关系大着哩。你瞧你瞧,吴名这小子,再要说书,怕是难了。你把吴名说过的故事,写下来,不就是在延续笑笑书场么?老哥哥,你把这事儿做好了,便是替笑笑书场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呀,也是为咱响水镇,为咱三河县,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呀。 写书,嘿嘿,在你于小山,自然小菜一碟的了。我么,嘿嘿,不是那料,不是那料。 于小山:《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老哥可曾读过? 这些个破书么,自然读过的。几个古典名著么,只那《红楼梦》《金陵十二钗》《金瓶梅》,没读。 于小山:嘿嘿,老哥真可谓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了。只是么,这《红楼梦》和《金陵十二钗》,同一本书哩,又名《石头记》,不容易读懂。《金瓶梅》吗,不容易找到正本。 呃,老弟,不是说写书么,咋个说到读书去了? 于小山:这些书,都是分章回的,每一回的最后一句话,可记得? 我:这个,了然于胸的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于小山:其实,这每一章每一回,就是一次说书。把每一次说书的故事,连缀起来,便成了书。 哈哈,照你这么一说,把吴名说的事儿,连缀起来,便是一本书?我要是把这书写成了,哦,就是把吴名说的故事,记录了下来,便是作家了? 于小山:对了对了。小说小说,谓之“说”,就是说书。 但是,然而,《三国演义》也好,《西游记》也好,那说书人儿,可是按了顺序来的,一事接一事,一回套一回。可吴名说书,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上午说女娲补天,下午说赤壁大战,晚场呢,西天取经了。这事儿,乱七八糟,胡搅蛮缠,没个顺序的。 于小山:这个好办。按了时间先后,略加整理,连缀起来,便是。 哦耶!记得,伍玉平那老小子,曾说,学生作文呢,讲究个顺叙倒叙插叙。照了你这说法,小说呢,便用顺叙。 于小山:嘿嘿,老哥这话,对,也不全对。反正呢,看书的人,读得明白就成,没有一定之规。 我:文无定法? 于小山:对对对,文无定法。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吴名那个说书,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全无章法。照实辑录,一会儿孙猴儿偷吃蟠桃,一会儿鲁智深倒拨垂杨,别人读来,还不整得晕晕糊糊的,摸门不着? 于小山:哦,忘了,忘了。老哥哥,古代的事就不必写了。你呢,就专拣现代的事,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 这下,终于整明白了。吴名说书,不必全记录,只择当今的,我们周边的,生活之中的,人儿事儿,写下来,就成。 于小山:对。就是这个意思。 嗨,还是不成,不成。 于小山:老哥,又咋个啦? 这吴名说书,很生动很细腻很感人的。嘿嘿,我的日记么,只是大概。一个故事,一两句话,完了,没了,这抄下来,也太短了吧。 于小山:那你就尽量回忆吴名说书的细节是怎样的,不就成了? 那……不对哟。这样整下来,不合事实呀。那不成了胡编乱造?不对不对。 于小山:老哥呀,我说你成不了吴名,你就成不了吴名。你读书读死了。如果吴名读书像你一样用功,糟了,这个吴名就真无名了。 咋个意思?又洗涮我。 于小山:不是啦,金哥。我问你个问题,《三国演义》中有个《空城计》,知不知道? 当然,这个不消说得,非常清楚。吴名小子也讲过。 于小山:《三国演义》中,这空城计,谁的计谋? 诸葛亮啦,还能是谁?这个,地球人都晓得。 于小山:错啦,金哥。历史上,真正使用空城计的人是赵云,后来,说书的人儿,安在了诸葛亮的身上。 有这么回事?我咋不知道呢? 于小山:所以嘛,这写小说,不同于写史书,不必那么较真的。 哦,咱老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山猪?这个理儿,自是懂的。古圣贤云,小说么,便是源于生活,却又脱离了生活…… 于小山:哎呀哎呀,老哥哥,你这学富五车……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 嗤!跟我玩同义词。这个,这个,高于生活,便是不同于生活,便是脱离生活了噻。 于小山:好,好。脱便脱。只是,别脱得太过了。譬如,老哥那些个成语,别乱七八糟地用,贻笑大方哩。 嘿嘿,这个么。嘿嘿,既然决定写书了,也就是作家了,自然,老哥我,会把握尺度的。 于小山:老哥哥,有个秘密,一直憋在咱心底哩。很想说与你知道,可有兴趣? 哈哈,这小子,勾起咱的兴儿来了,却又装腔作势地吊咱胃口,居心何在啦?说,既是秘密,咱岂可不探它一探。 于小山:嘿嘿,金老哥,你可是姓金名山?其实,我也姓金,嘿嘿,姓金名小山。 啊…… 于小山:啊啥啊?真的哩。嘿嘿,这就是小说。 唉呀唉呀,今晚一定无眠! 生活,留给了我太多的悬念。 我的外婆是个什么的人?与我又是怎样的关系? 古坟中埋着的人又是谁?怎么又扯上了我的身世? 那个于氏主母,名做叶叶的,于小山为啥称之为伟大的女性? 于小山所说的另一个伟大的女性又是谁? 响水镇街场的布局为什么像一只神龟? 红色旅游线路的打造能否成功? 笑笑书场的未来又是怎样的? 生活本来就如同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清它。 这歌儿,唱得真好! 既然理不清,我们又何必去理呢?不如放下,趁了光阴,去做自己想做,并且自己该做,并且自己又能做的事吧。 做什么呢?对,把吴名的说书,辑录下来,形诸文字,献诸于各位。 老实说,能否写好这书,我是极为忐忑的。但是,老娘们儿说得多好:人啊,一生总该做点什么,暂且不论做得好不好。 小书场,大社会;小事件,大历史。小山子这话,极为在理。 正如这笑笑书场的历史,我整理得作品不像作品,史著不像史著,但是,就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吧,连贯起来,前后对照,往小了说,反映了响水镇这几十年来的发展,往大了说呢,则折射着一个时代的变迁。 小山子这话,用在我身上,显是夸张了,大词小用了。吴名的说书,不过是些小故事,乡土闲聊哩,怎么可能折射大社会,大历史? 但是,我不会写,并不等于别人不会读呀。 万一,恰巧,有那么一位两位大文豪,大史家,读到了我的这些小故事呢。万一,恰巧,偏又以小见大,见微知著,窥见我们曾经经历的那个时代的精彩了呢。这些,都是不可预知的哩,是不? 不过么,先得泼诸君一盆冷水。 吴名的读书,自是一塌糊涂,这个,大家是知道的。 辑录者,我也,小学毕业,这个,大家也是知道的。 所以么,此书内容,便难免缺陷了: 啰嗦重复,拉拉杂杂; 故弄玄虚,引君入瓮; 子虚乌有,张冠李戴; 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插科打诨,笑口一开; 凡此种种,希望有幸读到此书的同道中人,海涵一二。 光阴荏苒,时不我待。对,作书,明天便开始。 吴名的说书,以双坪山于家之事为多。 那么,我们的故事,就从于家开始吧。 第31节致读者 《大山之子》——第一部 笑笑书场 第31节 致读者 一次,学生召集同学聚会,指名道姓,要我参加。 学生的同学聚会么,我也曾多次与有荣焉的。但组织并参与这次同学会的人,却是我做教师的第一届学生。 聚会自是热闹,谈人生,谈社会,谈当年的理想,谈现实的无奈,更多的,则是“话说当年不容易”。 39年前,一个山里娃,提个网兜,兜里几件旧衣服,告别大山,一头扎进县城里。 36年前,这个娃,提个网兜,兜里几件发白的旧衣服,多了几本书,告别师范生涯,再次回归大山的怀抱。 于是,我,十七岁,作了小山村的先生,包班教学,手底下四十多个山里娃。 土黑板,长条桌,昏暗的煤油灯,土墙教室四面透风…… 我给学生讲:野菜可吃,草根可吃,树皮也可吃,甚而芭蕉根,观音土……我们的祖辈父辈,一切凡可吃之物,均被寻被煮被吃。 娃娃们睁圆了大眼睛,那神态,倍感震撼:哇噻,过去的人,好苦! 后来,娃娃们换了一茬又一茬。 白炽灯,磁性黑板,单人单座,操场宽宽阔阔,墙壁刷了仿瓷,白得晃人影儿。 我给学生讲:野菜可吃,草根可吃,树皮也可吃,甚而芭蕉根,观音土……我们的祖辈父辈…… 娃娃们眨巴眨巴大眼珠子,那神态,半信半疑:噫,真有这事儿?先生这故事,怕是夸张啰。 现在,娃娃们早不知换了多少茬。 多功能教室,电脑课件,白板,免费的教材,单人单桌靠背椅,并可升降。 我给学生讲:野菜可吃,草根可吃,树皮也可吃,甚而芭蕉根,观音土…… 娃娃们像看怪物般地盯了我,那神态,老神在在:嗬,先生,你编,你就编,还当我们是三岁娃,那么容易受骗? 但是,我还是想要讲,讲给我的学生们听。 开始有了一种欲望:把这些个故事形诸文字,让更多的娃娃们知道。 又一年,清明节,几个本家想要重修家谱,找上了我,说我粗通文字,或许能作些辑录整理的工作。 四处寻踪,四处探查,我竟惊悚起来:素不知我祖我宗竟源自成吉思汗,素不知我祖我宗竟有如许的传奇。 于是,作文的欲望更加强烈。 我祖我辈生于大山,长于大山,最终回归大山,我祖我辈皆大山的子孙,我想讲叙的这些个故事,姑且总名之曰:《大山之子》。 第一部:《笑笑书场》 ——是为序。 隐于大山之中的一个小乡场,吴名用自己的说书讲述着山里的人,山里的事。红军连长、余小山、六指太爷、叶叶、郑二仙、伍玉平……都在吴名的说书中显出各自的身影来。 每个人物,每个事件,都是浅尝辄止,难免粗疏,更有杂乱之嫌。好在只作全书引子,为后面的故事搭个平台。 …… 一年之前动笔,写了一些,宥于功底浅薄,自己读来亦极不中意,改了又改,终不称心,竟至无法续笔。停歇了半年多,有朋友极力鼓动,便再提笔,把第一部分作了些修改。 既知文笔粗鄙,当然希冀得到您的支持和点拨。 如有那么一丁点儿能入您的法眼,且请关注 《大山之子》第二部《晚清大商》第二部:《晚清大商》:三河于氏少掌门于慈恩,“实业兴邦”,开矿办厂,历尽坎坷。 谨以此文献于大山,献于大山中生生不息的山民,献于大山般坚韧挺拔的先民们。 大山之中,一个愚笨的老头儿,余氏敬强。 二零二零年十月,于自贡。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