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听香记》 第一章.三剑客——《素婉篇》 “老汉儿~你嘛时候给我娶亲哈?” “娶嘛亲?老子没得钱给你供婆娘!”陈老汉头也没回的拒绝道,手上的木工活也没停下。 这时正值正午,日头毒辣。老头光着膀子,拿着大锯分木材,细屑纷飞。 陈老头大名陈宝根,是开棺材铺子的,虽说这职业有些不讨喜,但这般年岁,人命轻贱,即使那些有些家资的人也不例外,便也没那些顾忌,挣得口饭吃就行。 听说上个月,南边儿又打仗了,家家户户那几个被拎去充军的,就没几个回来过…… 南门镇是大镇,白事也看的重,因而陈老头这棺材铺的营生也不算差,这些年来也赚了不少。不过赚的大多都是的殷实人家的钱,至于那些困苦人家,是打不起棺材的,一张草席裹着便下了土。 老头旁边站着一个少年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这时听到老汉的拒绝,脸色不由地垮了下来。 “老汉儿,你说你,当兵不让当,婆娘也不让娶,你闹哪样嘛?怎这抠搜!” 老头闻言也不乐意了,停下了手里的刨子。 “嘿!你个没良心的!你逃那兵役花了老子多少钱?那些兵官油子一个个贪得很!” “那兵役我不也没想逃嘛~当兵不也威风?”少年有些不以为意。 “威风个麻球儿!”老头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那是要死人的!是杀头的祸事!你当是和二柱他们斗架(打架)呢!那枪杆子,重的很!” 少年听罢有些语塞,却也没再言语,只是不服气地瘪了瘪嘴,小声嘀咕了几句。 老头瞪了前者一眼,也不再理他,手上便又刨起了木料。 “嘶呼—嘶呼—”条条黄白色的木屑条成卷状地散铺在地上,都没了老汉的半截小腿。一时间,小院里便只有刨木头的声音。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老头似乎气消了些。语气也缓了下来。“宝儿,爹是心疼你的,你娘走的早,我总归是得要把你料理好,要不日后入了土,你娘她也得数落我……” 少年似乎是站得有些腿酸,便晃了晃身子。 “那你也不能让我娶那刘大愣子唉……” “毛头!啥刘大愣子!人家翠花哪差啦?身子骨又板实,好生养。虽讲生的黑壮了些,那干活还利索呢!” “切~”少年也不再与自家老汉多说,随手从院墙边拽了株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自顾自地晃出了院门。 身后正在干活的陈老汉看见自己那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儿子,胸口都气得生疼。 ——————分割线————————————————— 少年出了家门后,便径直往镇街上走。过了两条道儿,便进了一家小茶馆。 “呦!宝儿哥来啦~”一个瘦猴般的小个儿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满脸媚笑地凑到陈天宝跟前。 后者被吓了一跳,直接一巴掌甩到了那小个儿的后脑勺上,“咋呼啥?” “嘿嘿~宝儿哥手劲儿又大了哈~”小个儿被打了也不在意,依旧是一脸笑意。 “呦,小宝来啦~”这时,门外进了个穿着浅蓝短褂的中年男人,戴着个皂帽,面色和善。 “唉,张叔,我来找秋生玩儿。”陈天宝应了一句。 这中年男人叫张清源,刚刚那瘦猴儿般的少年是他的儿子,大名张秋生。这家茶馆也是他家的营生,就叫清源茶馆。 据说张叔早时还是个秀才,在这南门镇也是有点儿声名,但如今正值这战祸年月,纵是有抱负却难施展,开个茶馆也只是讨口饭吃。 平日里,陈天宝、秋生还有另一个少年,三人从小玩儿到大,都好在一起耍。这茶馆算是这兄弟三人的根据地,而他们仨个则自封为“三剑客”。 虽说是儿时的玩笑语,但三人的关系确实是极为不错。 “瘦猴儿,虎子那小子呢?”陈天宝也不客气,寻了张长凳坐下,拿壶给自己倒了碗凉白开,一口喝了个干净。 “虎子在小古山上放牛呢~” “放牛?他家牛找回来了?” “嗯,老牛自己走回来的,所幸没丢,要不然王叔非得把他皮给扒了!” “行,咱找虎子去。” “好嘞!”秋生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连忙甩下了搭在肩上的抹布,朝后边儿的张叔喊了一句,“爹,我跟宝儿哥先出去了!” “晓得,早些回来。”张清源忙着招呼客人,也没空搭理他。 打完招呼的两人便出了茶馆,直奔镇西的小古山而去。 这小古山说到底也算不上一座山,顶多是个小丘,中间隔出块空地和小河,虎子平时乐意在那儿放牛,也图个清净。 至于为什么喊它小古山,是因为他们仨兄弟小时候在这养了一只小狗,名字叫小古,之后这小丘便叫小古山了。 至于为什么叫小古,兴许是因为这小狗不是“汪汪”的叫唤,而是“咕咕”似的低鸣,也是奇怪。 后来小古走丢了,寻不到了,但这小古山的名字却一直被留了下来。 镇上到小古山的路程不远,两人走了不到半小时便到了地方。老远便看到了虎子的身影,不过他此时正与两个半大小子扭打在一起,虽说是一对二,但虎子身子壮,长得又高,一时间倒也不落下风。 陈天宝见状,瘪了瘪嘴,吐出了含在嘴里的狗尾巴草,二话不说就奔了过去,动作迅猛,脚下生风,仅十几秒便奔到了几人跟前,一把搠住了左边那人的后领,使劲一拉,后者直接就被搠翻在地。 一击得手后,陈天宝手上的动作也不含糊,直接骑在了那人的身上,一通老拳顺势就招呼了上去。 “宝儿哥!你来啦!”一旁的王大虎看见陈天宝来了,心里便有了底,瓮声瓮气地说道。 当即便是大喝一声,“赖皮货!还能耐不?!” 粗壮的手臂直接拐住另一个人的肩膀,一把搠倒后便是和陈天宝一样,翻身骑在了那人身上,一拳接一拳地往人脸上薅。 这时张秋生也赶了过来,气都没缓匀。陈天宝太快了,他根本追不上!不过他看见了正把对方按在地上锤的两位凶人,也知道没自己的事儿了,便在一旁动起嘴来。 “哟~这不二柱和狗娃呢嘛?咋的,起来说话呗~好家伙,现在倒成了瘪三儿了!” 张秋生故意拎着嗓子说话,阴阳怪气的。若是平常,二柱两人哪儿受得了这气?但此时他们只顾着护住脸,哪儿会有功夫搭理他。 纵使是这样,两人依然是被打得双眼冒星,鼻血横飞。 又接连打了几拳,陈天宝才停了手。 “虎子,行了,再打下去得让人说了。” 王大虎闻言便是住了手,从那狗娃身上起来。另一个叫二柱的平头少年这才晃晃悠悠地起了身,也不敢去看陈天宝,扶起地上的狗娃就走了。 陈天宝他们几个与这两孬货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打小就互看不顺眼,不过这次的一顿好打,怕是能让这两人消停一会儿了。 “宝儿哥,你还是这么能打~”刚斗完架这秋生的马屁就拍上来了。 陈天宝看了眼两人,随即也是笑道:“咱们的名号……” “新乡县三里坡南门镇三剑客!” 第二章.初见(1) 这年代里没什么好玩的物事,对陈天宝这些半大孩子来说,不算好事,听说往东边儿有个叫上海的地方,不管白天晚上都照着大花灯,唱歌跳舞,还有金毛的洋人,裹着四个轮子跑的铁皮汽车…… 要说电灯什么的,陈天宝倒是也见过,以往去县城的时候,车站里都挂着电灯,不用烧煤油,是吃电的。不过陈天宝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些个人是咋把天上打的雷抓下来用的? 而且听村里去过上海探亲的李叔讲,那地方满地都是金子!路边儿的房子都刷了**,漂亮得很,连周边的树都是拿剪子修过的,哪个要是去了,指定都不想再回来! 李叔说得嘴都不歇,还讲上海的女人都漂亮的不像话,穿的衣服都没见过,只瞟一眼,便能勾了人的魂魄,去那儿的洋楼吃一顿饭,怕是要吃尽一年的粮钱…… 躺在草地上聊天的三人,说着说着就讲到了上海。 “宝儿哥,你想去上海不想?”这是秋生问的。 “那地方哪个不想去?我家老汉儿非得让我娶那刘大愣子,天天磨我!你讲,我要是迎了个上海的漂亮女娃儿回来,那老汉儿眼不得瞪掉?” 陈天宝嘴里不知何时又嚼了株狗尾巴草,左手抚在眼睛上,挡遮刺眼的日头。 “唉,听说上海从来都不打仗的……那日子过得滋润也有的说,哪像我们这块儿……” “唉——”一向不爱言语的虎子这时却也是叹了口气。虎子的老汉儿,就是当兵时被打断了条腿,现在走路都得称着个木拐,不过好歹有门磨刀弄锁的手艺,倒也不至于日子过不下去。 闲漫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陈天宝嘴里的狗尾巴草都换了十来根,远处吃草的老牛也挪了好几个地儿,三人一直躺到了临晚,天色也暗了下来。 天上没什么云彩,昏黄的暖阳就这么直愣愣地照下来,暖暖的。周边的草地上也氤氲着一层晚光,给躺着的三人镀上了层金身。 这时,远处隐约传来赶马声,在这穷乡僻壤,马并不常见,赶马走商的交易也不多,更多的是来抢粮抢钱的土匪。 想到这,陈天宝直接坐起了身,拍了拍身旁的两人。 “瘦猴、虎子,你们听见嘛声音没?” 秋生这时恍若才睡醒,看起来还有些迷糊:“嗯?啥子?” 陈天宝坐不住了,打打身上的碎草和土灰,循声探去,走了没两步,过了个土坡,便看见不远处的道上迎面赶来了几辆马车。 不是土匪。 陈天宝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 这是个马车队,也不像是走商的,阵仗还挺大! 前两辆马车都是带厢的,里面估计坐的是大人物。排头的车厢是黑色平顶的,要比后边儿尖顶的要大,看起来也厚重些。 后面的厢是青帐的,还纺着白花边,小巧精致,倒像是女儿家坐的厢。 两个带厢的马车之后还有辆车马车,没厢。看起来拉的是些杂物,拿布盖着,应该是家具之类的大件物什。 马车周围除去赶马驾车的,还有十几个随从。乌泱泱一大帮子人。 “宝儿哥,看嘛呢?” 秋生和虎子不知何时也到了跟前。 “你俩看那帮子人像是干嘛的?” 两人自然看见了马车队,也被这少有的阵仗吓到了。 “我的乖!这是哪家女娃儿嫁人,怎这气派?”秋生小声惊呼道。不说别的,就那精细的车厢,你把南门镇翻过来也找不出第二个,也怪不得他惊讶。 “哈巴儿!嫁女娃儿是红帐车,这两个厢哪个是红色的?再说了,嫁人也没得这气派。”虎子昂着头嘲讽了秋生一句。 确实,这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自家嫁姑娘属实谈不上气派,有钱的还能包个小轿,做工也远没这些厢精细。没钱的人家干脆拉头老牛,扯两条红布,草草了事。 三人在坡上嘀嘀咕咕,那马车队却是越来越近,这时路边儿正好过来个打柴的,马车队便停了下来。旁边的随从里让出一个胖子走了上去,与樵人攀谈起来,看样子像是在问路。 陈天宝晃了晃眸子,打量着车队,却是不自觉地往那青帐厢看去。 好巧不巧,那青帷帐的帷布此时却是被拉开了一个边角,一张鹅蛋小脸探了出来。 陈天宝眼珠子登时就定住了。 这世上恁个有这么标致的女娃儿?虽然相隔距离不近,但他视力不错,那白皙的皮肤,精巧的口鼻和那双水汪汪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他都看得见!当真是那画本里走出的仙女! 他何时见过如此美丽的人儿,一时间也看呆了,神游天外。 可惜的是,那青帐后女娃儿往外面探了几眼,便拉下了账。这时那胖子也像是问完了路,车队便又动了起来,迎头的几匹大马扬了扬蹄子,“吁—”了一声,便是往远处赶去。 直到马车走远,三人才敢露出头来。 “啧啧,这啥子大户,真气派~虎子,以后我要是成大老爷了,你来给我当马夫不?”秋生又开始消遣虎子了,后者自然也没惯他。 “就你?呵呵~” “我要赶车也是给宝儿哥赶车,哪个轮得到你这瓜球?”王大虎一脸不屑。 秋生没再言语,又是啧了几声,眼里的羡慕却是难以消散。 “宝儿哥,你咋个发愣?” 王大虎从刚刚就发觉陈天宝有些不对劲。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也不说话,愣愣地就往回走。 秋生和虎子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疑惑。宝儿哥这是嘛情况,被刺激到了? 正好,虎子这时也要给牛牵回家,便快步跑到放牛的地儿,拽了牛绳便跟陈天宝两人并头往镇上走。 “秋生,虎子,你们说这世上还有比春桃漂亮的女娃儿嘛?” 走着走着,陈天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秋生两人也是被问得一脸懵,春桃是南门镇出了名的漂亮人儿,身段那是好得没话讲,还水灵,平时也是陈天宝三人开黄腔的话头。也不知那刘屠夫那糙货怎个生出这样标致的女儿。 “哪个有那种人哦?那怕不得是给天上的仙女都比下去喽!” 陈天宝闻言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不由地泛起些笑意,映着这红彤彤的晚阳,竟是有几分脸红的模样。 …… 日色又消沉了几分,三人一牛也晃到了南门镇。 不过奇怪的是,这时候的镇子却是热闹得出奇,离远了看,镇口牌碑那儿围了一大群人,熙攘嘈杂。 “这是嘛了?”三人自然看见了,放在平时,这些农人在地里磨了一天,这时都得在自家门口扒饭呢,有些相熟的人也会端着碗左邻右舍地去串门,但都是聊的些家常里短的琐碎,远没有这么热闹。 “走,看看去。”陈天宝这会儿也等不住了,他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性子,而且他居然在人群里瞅见了自己老爹! 这老汉儿不在家里打棺,来这儿干嘛? 走得越近,才越发感觉不对劲。 镇街上停了几辆马车,正有几人忙着卸东西。他挤到近处,便看到那顶熟悉的青帐尖顶车厢,神色顿时精彩了起来。 这帮人就是他在小古山看到的那一行人! 第三章.初见(2) 只见那黑厢前头,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有些消瘦,面色和善,但却是一股子老爷气质。 他身旁随着的正是下午在小古山问路的那个胖子。 两人正同镇长叙着话,从表情来看,想来是相谈甚欢。陈天宝是知道镇长性子的人,这老头除了贪财好色还是出了名的吃软怕硬。 平时对镇里的人,都是鼻孔朝天,但要真碰见狠角儿,却是屁都不敢放。 这老爷似的人能让这龟儿子低声下气地笑脸相陪,定然是有些声势的。 不过可能是陈天宝来迟了的缘故,没一会,说话的两方人便抱了抱拳,倾身施了一礼后,那中年人便上了黑厢,车队便也动作起来,跟着往镇里走。 车队虽是走了,但周边的议论却是没停下来。身旁的人在嘀咕,陈天宝就凑在旁边听。不过人声杂沸,听到的尽是些支言碎语。 “啪——”的一声,他的后脑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巴掌。 “你在这块儿做啥子?” 陈天宝一回头便看见了自家老汉儿的一张臭脸。 被打断思绪的陈天宝此时自然是给不到什么好脸色。 “嘁,你不是也在这块儿看热闹?棺都不打,来这看漂亮女娃儿,还说得我?” “哪样?!我来这儿是来看安老爷的,啥子漂亮女娃儿!” 嗯?安老爷? 陈天宝闻言也是反应过来了。对啊!自家老汉儿也不知在这儿瞧了多久,指定是晓得些什么。 “老汉儿~” “干啥子?” “你前几天不是接了个活儿吗?你看你也老喽,天天打棺也累~要不我明天帮你做事儿?” “嗯?”陈宝根瞧了瞧自家的混账玩意,脸上尽是狐疑之色。 “龟儿子,你老实说,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事喽?我跟你讲,以后少往外边儿窜,别一天天……” “啥子嘛!走嘛走嘛~我们家去说嘛~” 陈天宝自知陈宝根的唠叨本事,连推带拉地就把自家老汉往家里送。 ……… 次日一早,天麻麻亮,陈家院子里就响起了声儿。 陈老汉平时干活都很认真,活儿也细致。况且这次接的活儿是个熟人来的,便更是怠慢不得,一大早就忙活了起来。 陈天宝也没有食言,也早起了帮着干活,不过也只是做些轻松的细碎活儿,重活且不说他不会,就算会陈老汉也舍不得。 别看这老汉儿平时粗言粗语的骂,但对自家的娃儿,他是心疼的紧。 陈天宝手上干着活,思绪却是飘到了天外。 昨晚逮着自家老汉儿一顿旁敲侧击,也问出了不少消息。 昨天看到的马车队是安老爷的,就是南门镇的人。这可是个大商,早些年从镇子里出去闯荡,一闯便是二十四五年,后来在上海发了家,据说是做的赌场生意,日进斗金,钱多的花不完! 不过听说上海近来不太平,祸事四生,安老爷好像是遇上了事,便回乡里来避避风头。 这么一说,那青帐里坐的女娃儿多半是安老爷的闺女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千金小姐,富家女。 安老爷也是大手笔,因为自家老宅又小又破,自然是住不来人,安老爷便包了镇子里唯一的一家住店,一行人硬是包了所有的房! “行了,宝儿,你先歇着去吧,看你干活跟丢了魂似的。”陈天宝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家娃儿。 陈天宝瞧了前者一眼,也没应声,放下手里的木具便往外走。刚出了门,却又是折了回来,熟练地从墙角拽了株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才慢悠悠地晃出院门。 出了门后,陈天宝没去找秋生他们,只是闲晃。 这南门镇还是和往常一样,平和安逸。即使是大清早,处处都透着烟火气儿和人情味。 现在虽讲时辰还早,但镇街上却已经停了好些摊子。卖菜的、磨刀打鞋的小贩都各自寻了地方做营生,那边陈天宝最爱吃的早点铺子也开了门,他家的油茶味道没的说。 算了算日子,今天正好是赶集天,人自然会多些。这世道便就是这样,外面打仗打得通天响,但只要不打到家门口,老百姓的日子也是照常过。 毕竟也打了这么些年了,人也打皮实了。 南门镇不算小,最热闹的还得是十字街那块儿。粮店、布坊、小吃摊、还有张叔的茶馆,都是在那落了铺。 而昨天的那家住店也在那儿,直接是独占一个南面儿! 也不知是来惯了清源茶馆,还是因为心中某种难言的热切,陈天宝竟然鬼使神差地就晃到了住店门口。 住店没名字,是镇长老头的营生,平时多是来接待那些走商。 陈天宝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便匿着身子摸到了住店后门的那颗老槐树旁。 他想瞧瞧那安家小姐! 陈天宝本就不是个好货,小时候就上树翻墙,偷桃摸瓜。再长大些就打架斗狠,和秋生他们天天厮混在一起,就没个消停日子。可以说,他能好好地活到这十六七年,那还得多亏了南门镇人的宽宏大量。 要说这男男女女的事,他也不是全然不懂。看镇里头寡妇洗澡这般的龌龊事他也没少干过。 因而这偷看安家小姐的事,他也没觉着有啥。给自己鼓了鼓气,便定下了心神。 住店的后门紧锁,但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嘈杂喧沸,想必这安家小姐不会住在一楼的厢房里,多半是在二楼。 想到这,陈天宝便有了主意,三下五除二地就攀上了身后的那棵老槐。这老槐长得也怪,却是长歪了脖子,歪头的那方正对着住店二楼的楼沿,倒是成了个天然梯子。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老槐的枝干爬,这由不得他不小心。摔下去事小,要是给人发现了,那安老爷多半会打死他。 又往前爬了一截,陈天宝停了下来,擦了擦手心里汗,便准备接着往前爬。 这时,正对面的一间二楼厢房却突然开了窗,那日见的那个天仙女孩儿就这么俏生生地立在窗前,一双美目带着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爬树的少年人。 陈天宝动作一顿,整个人恍若傻了一般。 第四章.树上树下,门里门外 那安家小姐眨巴了两下眼。 ...... “我,我听到外面有声音,就开窗看看......没打扰到你吧?” 女孩儿声音软糯,很温柔。说实话,这让陈天宝有些不适应,毕竟听惯了镇里那些大嗓门妇人的粗犷,这安家小姐的温婉便是显得难能可贵。 陈天宝听着声音,少有的红了脸,但此时肯定不能扭头就跑,如若那安家小姐呼喝一声,他铁定是要被抓住的,而且这些大家大户的向来最重礼数,他也不愿在这小姐面前落了不好的印象。 一时间,陈天宝没答话,对面的女孩见他不回应也有些尴尬,两人就这么僵持住了。 安素婉看着趴树上直愣愣盯着自己看的少年,心生羞意的同时也颇为疑惑。 他爬树做什么?莫非……安素婉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快步走回屋里。 陈天宝见状还以为她要去叫人来抓自己,顿时下出一身冷汗,正想溜的时候,却看见那安家小姐又回来了。 不过当安素婉再出来时,手里却是多了一盘糕点。 她随马队一路过来时,途中看见了不少行乞的人,大多形削骨瘦,衣衫褴褛。听父亲说,那些都是逃难的人。 今年是旱年,收成不好,又逢战祸,逃难的人便多了许多,尽是些无家可归,温饱难求的可怜人。 眼前这个面容黝黑的少年人虽不似那般落魄可怜,却是目光呆滞,衣服上也多补丁,刚刚还想爬墙来偷食,想必也是饿极了。 毕竟这住店里除了有些吃食,也没什么东西了。 “你饿了吧?来,先吃吧!” 陈天宝有些懵,不过还是顺手接下了那份看起来就很好吃的糕点。 “小姐,老爷叫你。” 这时房门外突然想起了一阵敲门声,伴着一道清脆的女生。 两人听闻皆是一惊。 陈天宝两把便抓空了盘子里的糕点,揣进兜里,随即一下便从树上跳了下去,落地时就地一个驴打滚儿后,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安素婉小手捂着嘴,看着那个身手矫健、动作熟练的少年,又看了看手里空空如也的盘子,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小姐?”门外的人又唤了一声,安素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开门。 门开了,一颗小脑袋便探了进来,四处张望,一股子机灵劲儿。 安素婉轻点了一下这人的额头,颇有些无奈:“你这丫头又在做什么?” 被唤作丫头的是一名叫绿珠的少女,生的娇小可爱,头上扎着两个小花辫儿,三分娇美,七分俏皮。 绿珠是安老爷早些年从街上捡来的,正好当时的年幼的安素婉也没什么玩伴,便留下了他与自己女儿做个陪伴,绿珠这名字也是安老爷给娶的。 按理说算是安家小姐的跟班丫鬟,平日里负责小主的生活起居、细碎小事。但两人的关系亲密,反而看起来像是一对姐妹。 绿珠闻言便是收回了目光,但似乎是有些不甘心,又是耸起鼻子嗅了嗅,“小姐,你是不往屋里藏男人了?” 安素婉闻言一惊,“你瞎说什么!小心让爹听到了,又得责骂你!” 那绿珠一听到安老爷便是缩了缩脖子。 这绿珠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那嘴,什么都敢说。尤其是和安素婉单独在一起时,那便更是肆无忌惮,时常会说些上海滩里里外外的风流韵事,十分不斯文。 对此,安素婉是又爱又恨。安老爷平时也没少责骂。 “好啦好啦~我的大小姐~我不说了还不行嘛,就晓得你是容易羞的性子。” 绿珠嘟了嘟嘴,拉了拉自家小姐的小手。 “小姐,咱们还是快下楼吧,老爷还等着呢!” 安素婉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还开着的窗户,便是走过去关上,这才出了门。 …… 话说陈天宝从树上跳下来后,便是一路狂奔,专挑小道走,过了镇街,又绕了几个巷,便才到了一个隐蔽地方。 “呼—呼—”一口气跑了这么远的路程,饶是陈天宝也是有些受不住,上气不接下气。 他倚在墙上,往后面瞅了两眼,确定没人追来,这才放下了心。 毕竟像安老爷那么有钱势的人,若你知道自己翻墙爬树去瞧他女儿,那被打断手脚都算轻的! 又匀了一口气后,陈天宝才从兜里掏出糕点。糕点拢共就五块,现在却是被晃碎了一大半,他从中捏起一小块放到嘴里。 陈天宝眼睛一亮,这糕点酥软香甜,还带着一股子花香味,很好吃! 他又捡起一块丢进嘴里,把剩下的揣到兜里,一边咂嘴回味,一边往家走。 嗯,这糕点下次再去的时候得多拿点儿~ …… 之后的几天里,还是和往常一样,放牛的放牛,跑堂的跑堂,各自都有各自的忙活。 陈宝根舍不得自家娃儿,因而陈天宝倒是过得悠闲些,也安分了几天,帮自家老汉儿做了几天活儿,把货给交了后,却是又线路下来。 人的手要是消停下来了,脑子便是要活泛起来。 自从上次和那安家小姐一见后,陈天宝的心就已经静不下来了,连那娇滴滴的春桃都是入不得他眼了。 这倒不是他认不清自个儿,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富家女,他肯定是高攀不起的,但还是经不住心里的热切,那安家小姐长得标致不说,声音又温柔,心地还善,这哪里是仙女,分明是女菩萨! …… 想得烦闷,他索性离了小凳,从堂屋里搬出一张藤椅,放到院儿里,准备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但没一会,他便是察觉到了不对。平日温暖和煦的日头今天确是格外燥人,根本睡不着。 陈天宝低声骂了一句,便侧了个身子,准备换个舒服地姿势。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院角一处长得奇形怪状的木料。 定睛看了几眼,陈天宝突然起了身,朝着不远处正在做活的老汉儿喊了句。 “老汉儿,咱家还有白木头没?” 这白木头算是南门镇周边的特产了,听名字就知道,这种木头无论是外皮还是里面的木体,都是白色,那种很纯的白色。 因而这种“白头树”上打下的木料,也是通体纯白,很好看,而且木质细润,稍微磨一下便能舒服地上手,做成小饰品来把玩也是极为称手的。 虽说这白头木的木料昂贵,但像是陈宝根这种长久做木活儿生意的,手里肯定是有些存货的,毕竟也有富户拿着白头木来打棺的。 陈宝根闻言也是回了头:“你要那玩意儿做啥子?” “有些用处~咱家还有蛮?” “有,里屋库房有些,你个龟儿子别给我祸害玩喽!” “要得!” 得到老汉儿点头的陈天宝一脸兴奋地跑回屋,一顿翻找后便找到了那堆木料,数量还不少! 不过有些因为放的时间长了,有些泛黄,陈天宝从里边儿挑出几块木色最好的白头木木料,又从中取了块大小适中的拿出来。 看着手上白花花的木料,陈天宝不由地裂开嘴。 他已经想好了,安家小姐那儿肯定是要再去的,要不然心里刺挠。 但是上次去的时候太唐突了,还白拿了人家一份糕点,虽说自己没读过书,但却是知晓礼尚往来的。 所以他决定这次去的时候,要带上份礼物。他自然买不起什么贵重的物件,但他可以做个更好的! 镇上人都说陈老汉儿家的儿子是个混不吝,不好读书,也不好做木工,整天游手好闲,也就打架斗狠有一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遭人嫌的陈家小子,却是有一门雕刻的好手艺!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