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明月千里》 一 农历四月的秦岭正是发情的季节,各种动物植物经过漫长的无雪无雨无滋润的煎熬,终于等到几场透心雨的爱抚,突然就像一个健硕的小伙子,挣脱年迈母亲的臂弯,他要上天去!远处碧空如洗,几朵棉花云若无其事地躺着,偶尔还会睁开眼睛,打量一下这边土地上的沟沟坎坎。儿童节还有几天,算黄算割就像一个虔诚的信教徒,早早就来到了石鼓山下这片贫瘠却也充满生气的丘陵地带,来完成它生命力最崇高的一个使命------提醒农人们不要忘记收获一年的辛劳。 张玉厚老汉却再也听不到这清脆的满怀希望的歌唱。他死了,上路了却不愿意闭眼,仿佛这个世界还欠他点什么,或者,他还欠着世界一些什么。 张玉厚58岁,属狗,有人说他的一生,跟他的属相算是绝对契合的,更有人说,这话是玉厚老汉在城里教书的小儿子狗剩说的。或者,这只是一句笑话,哪有儿子这样说老父亲的?何况,村里人有些年头没见着狗剩了。狗剩有个姐姐,大狗剩很多,叫英子,还在狗剩读小学没戴上红领巾的时候,就嫁给了石鼓山后面挺远一个村子的一个木匠,嫁的时候才18岁,听说她男人是个二婚,有个儿子,跟狗剩差不多大。 玉厚老汉的去世,对于石鼓山下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来说,却绝对是一件大事。小村四散在西安、渭南、蓝田,甚至远在河南的打工者,都日夜兼程赶了回来。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民俗,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周围邻居无论在哪里,都是要赶回来帮忙的,即使走不开,也得派代表回来----一家至少得有一个人参与。而这次,破天荒地,全村男女老少都回来了,一个不落。 很快,赶回来的人们就聚集在玉厚老汉像狗窝一样的柴房门口的场院里,彼此问候,握手递烟,相互推让,俨然成为小村一次红红火火的大聚会。有人起头说这两年中国经济下行速度加快,去年的三次大股灾流的血到现在还没补上,立马有人附和,他也买了很多万,到现在两手空空跳楼的心都有;有人说村里去年嫁出去的女子过得不怎么样,天天被男的打,立马有人说就是的,前天我还见谁谁谁在东门人市揽活呢,女的活像个男的。有人说听说狗剩现在是市里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立刻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竖起耳朵想听个仔细,唯恐落下最重要的信息。 是的,狗剩的确在市里重点中学当教导主任,听说,还娶了副市长的千金,前途不可限量呢。说话的人也许怕更多的人听见,或者故弄玄虚,想在众人面前显摆,故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是他的一字一句,却被周围所有人尽数听了去。每个人脸上都浮起不一样的表情,谁知道那些表情下,隐藏着什么心情。 说到狗剩,突然有人掏出刚买的水货苹果普拉斯,看看时间,一声惊呼,我滴个神呀,这都2点了,这狗剩咋还没回来呢?立刻有人就向小村长提出质疑,你到底通知到狗剩没有?小队长明显不自信,支支吾吾说让人去给狗剩他舅报丧了,让他舅通知狗剩的。众人又开始在人堆里找狗剩他舅。立刻有眼尖的指着远处的尘土里一个影影绰绰的人说,那就是狗剩他舅。 众人立刻又潮水一般涌了上去,狗剩他舅一脸懊恼,还有些茫然,汗珠子顺着黑红色的脸盘子淌向更深黑红色的脖颈。没有,他联系不上狗剩,往狗剩留的号码打电话,一直忙音,他也不知道狗剩的手机号。人群里立刻一片躁动。有人说你个瓜皮,你不是知道在哪个学校吗?打个114问一下不就知道了?他舅赶紧掏出磨得看不清键盘数字的手机,眼睛凑到手指头肚大的屏幕跟前拨号。总算是问到了重点中学的电话号码,拨号,一个甜美女声传来,找哪位?这声音,就跟广播里的播音员声音一样,他舅慌乱之下,竟然哑巴了。一个年轻小伙看着着急,骂着看你那怂样把手机抢了过去。我找狗剩!电话那边一阵茫然,请问您找谁,再重复一下。狗剩,张狗剩!对不起,没有这个人。电话里一阵忙音! 没有这个人?不可能! 但是相隔几十公里,总不能现在一群人就涌进学校,去挨个扳着脸找吧。小村长也没了一筹莫展,他舅也蹲在墙跟前,把头深深埋进裤裆里,他也没招了。还是那位最早知道狗剩当主任了的脑子好使,他大手一挥,是这样,他舅和村长去学校找去,下午还没放学呢,赶天黑把人叫回来,出这么大个事,家里没有个主人怎么行?咦,玉厚老汉不是还有个女儿英子吗?咋也没来?一群没趣的即将散去的人们又重新聚拢了起来。 谁是给英子报丧的?咋这么没效率呢?众人笑骂着。 报丧的人回来了,却带回一个更加悲凉的故事。(未完待续) 二 狗剩娘在生下狗剩后大出血,穷乡僻壤的根本没有那个治疗条件,狗剩娘在绝望中死在了村里赤脚医生的怀里。狗剩娘是狗剩爹也就是张玉厚从商洛山区扛木头时引来的媳妇,娘家送走姑娘时泪水涟涟,一步三回首,千叮咛万嘱咐,出山后一定给娃儿吃饱饭。可是跟着张玉厚很少有吃饱过,但是狗剩娘从来不抱怨,坚强中为张家生下了英子,可是狗剩娘不满足。倔强和自强也许是山里人最好的品格,狗剩娘发誓一定要为张玉厚生下一个带把儿的。12年后,她终于在屡次因为营养不良而频频小产后为张家生下了狗剩,但是这次,老天没有眷顾这个可怜的女人,它带走了她,去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 嚎啕大哭之后,张玉厚要厚葬这个跟着自己任劳任怨,从未吃过喝过穿过戴过任何好东西的他的女人,生的时候凄凉疾苦,死了她不能再受委屈。可是,现实就像妻子冰冷的身体,看不到一丝活气。钱呢?山后面很远一个村子有一个王木匠,前阵子给村里殷实人家打家具时看到英子,总夸这孩子长得好,虽然才十二,但是身段就像拔节的麦秆,标致有型,虽然一脸菜色,但生的一副好模样,尤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透着机灵。想想刚刚妻子去世留下冰冷的床,王木匠动了心。 张玉厚接过王木匠递过来的五张大团结,千恩万谢。那时候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对妻子的愧疚,就像石鼓山上那块传说是鼓的大石头,什么也装不进去,哪怕是王木匠看英子的眼神,还是襁褓中哇哇大哭的狗剩,就连王木匠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在意去听,他只看到五张人民币,他脑子里全是人民币换成纸人纸马寿衣柏木棺材唢呐声声吹吹打打,还有妻子去往黄泉路上满足的微笑。他甚至想自己也躺进那窄小的木箱子里,陪着妻子一起去。 钱财散尽之后,王木匠来领人,张玉厚傻了,嘴张得像家里舀水的破胡撸瓢。 看着王叔叔慈善的微笑,和手里提着的二斤白糖以及两包玉山牌羊奶粉,刚从山里放羊回来的英子放下采药的背篓,把羊儿拴在门口的碾盘上,就跟着王木匠走了。她隐约知道爸爸把自己卖给了王木匠,但是自己去了爸爸怎么办?谁给爸爸做饭谁给弟弟洗尿布,谁放羊谁割草谁收割即将成熟的麦子?但是爸爸在好言相劝英呀去吧人家里好吃白馍喝蜂蜜水还有花衣服穿去吧后一声断喝,说过的事诚下的诺大男人一个吐沫一个钉儿女之媒父母之约去吧。她哭了一夜。她劝自己去吧,去了从他家给弟弟拿羊奶粉和白糖回来,给爸爸拿新新的黄胶鞋回来,看王木匠穿的那双多美而爸爸穿着断了三根绳的草鞋脚上满是伤疤。 英子走了,张玉厚哭了,狗剩那天开始学着笑。 英子隔上半月二十总会回家一趟,脸色比之前好看多了,身体也开始含苞待放,很是俊俏。羊奶粉,白砂糖,有时还有麦乳精,都会带回来,爸爸的黄胶鞋,甚至不带补丁的裤子中山装,也会送来。张玉厚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狗剩也很快要学着坐、爬、走,每次姐姐来他都会很开心,小嘴嘟嘟着,咿咿呀呀,小手拍着巴掌,一副欢乐的样子。 张玉厚肯定不知道王木匠一个时期以来的疑虑。新买的黄胶鞋穿了一次,就不见了,和前面那个短命的妻子结婚时置办的婚服-----一件中山装和一件深蓝色迪卡裤子洗了搭在窗户前的柴垛上也不见了。妈的真是见鬼了。老婆死了留下的儿子也不好好长,天天羊奶粉吃着,隔三差五还有麦乳精鸡蛋羹,还整天哇哇哭闹,好像没吃饱似的。吃这么多还吃不饱那你要老子怎么办呀?也没办法,忙呀,天天东家西家排着队打柜子做箱子,好在英子在家,别看她年龄不大,家里收拾得却是汤清水利。想到这些,王木匠心里就会陶醉,哼,我王木匠几世修来的福分,能讨得如此俊美麻利的婆娘,再有几年,我就可以再做一次新郎了。唉,中国的法律真是讨厌,不行,我得想办法把英子年龄改一改。 王木匠果然是有办法之人,他在英子十八岁那年成功的把她的年龄改成了二十一岁。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他要在英子家迎娶英子,他要让整个石鼓山人都看看,我王木匠就是有本事,三十二岁照样娶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他从不管这种心理是否健康,人嘛,就要活得有面子。 张玉厚也算是挺高兴,虽然女儿如花似玉,王木匠粗俗狡黠,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女儿在人家也长了这么多年,这几年光拿回来的奶粉麦乳精瓶子都摆满了整个案头,家里装盐装油装酱醋都用的这个,既好看又干净,用不完的还给村上邻居送了好几个,引得没有用到的人家羡慕嫉妒。女孩儿家,迟早有个归宿,这个归宿,看起来也不错。那就这样吧。 张玉厚穿上女儿带回来的中山装迪卡裤子黄胶鞋,春风满面,新姑爷就在门外。他要嫁女了,相信英子娘在那边也会很高兴。 同样春风满面的王木匠有些急不可耐,他想着快快搞完这个繁琐的仪式,好抱得美人归,他甚至抬头看看石鼓山对面的太阳,他娘的,这天,咋还不黑! 新女婿和老丈人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相见,彼此总有些不自在,但是还有更加不自在的在等着他们。闹亲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老张,今天你是新郎还是老王是新郎,看你俩穿的,像亲兄弟哦!引来周围人群一阵哄笑。张玉厚心里犯嘀咕,干嘛跟我穿一样呀?王木匠心里也犯嘀咕,老丈人穿这衣服咋这么眼熟?在司仪喊到二拜父母低头那一瞬,王木匠看到张玉厚的黄胶鞋的第二颗鞋带扣眼少一颗金属环。他清楚记得六年前他在穿黄胶鞋时不小心拉掉一颗金属扣,也是第二颗,右脚。再看老丈人的中山装,左上口袋真有一滴隐隐的黑色墨渍。当年他为了装逼往中山装左上口袋插过一支2毛钱的英雄钢笔,谁知道他妈的这笔漏墨水,给他染了指头大一片,晚上脱了洗到后半夜,皂角用了半筐,才算洗的差不多,还留下一小点不明显的印记。 王木匠登时脸拉了下来,想起这六年来家里隔三差五丢东西,儿子孱弱的身体,丈人家装盐装油装酱醋的调料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但是他没有发作,抬头再看看石鼓山对面的太阳,该死的天。 晚上当闹哄哄的场面归于平静之后,王木匠带着怨恨,狠毒地扑向英子,他要发泄。如果说那么几年看着她长大还有一些情分,那么在那天,全部消失殆尽,如果出于男人对一个漂亮女人的向往,那么那个时候,全部化作对这个女人的深恶痛绝,粗暴还击给她。 可怜的英子躺在泪水里度过了她的新婚之夜。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新婚情节,却如此刺痛地给了她现实印记。王木匠讨债鬼一样在翻腾自己的五脏六腑,面目狰狞。英子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妈妈还穿着平时那件摞着补丁的花衬衣,提着满满一筐刚从石鼓山采下来的山核桃。妈妈急匆匆走着,她要在晌午饭之前赶回家,因为晚了收核桃的人就走了,英子开学的学费就没着落了。 第二天,王木匠笑着对英子说,以后不要去你爸爸家了,再去,打断你的腿。 七月十五石鼓山庙会结束之后,大队里小学就开始报名了,狗剩正好是这一批的适龄儿童,还有王木匠的儿子王木犊,俩人都是六岁,他们都是一个大队。午饭还没做好王木犊就哼着小曲淌着鼻涕踢踏着步子回家了,老师说下午不上课,老师说回去把书皮用报纸包一下,老师说这样可以念很长时间,老师还说明天早上穿干净点早早去。英子刚想问木犊有没有看见一个叫狗剩的小娃儿,忽然就听到院门嘎吱一声响紧接着爸爸和弟弟就出现在了眼前。 才几个月没见爸爸好像又老了一些,发际间隐隐有几根白头发了,弟弟倒是长高了不少,只是好像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破衣服上可能因为撒娇打滚沾了不少尘土,灰一块白一块。张玉厚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羞赧的笑容还爬行在脸上时,英子已经从内衣兜里掏出5块钱塞在了爸爸的手里,张玉厚一阵语塞。狗剩立刻破涕为笑,拉着张玉厚的手就要出门,全然没看见王木犊憎恶的眼神。 张玉厚带着狗剩走后的那天下午就开始刮风,天麻麻黑雨裹着王木匠回家了。这是王木匠第一次动手打英子,一巴掌一巴掌,很快英子脸上就有了无数根手指印。王木匠太压抑了,从知道真相到现在,他一直憋屈着自己,每次打家具他都跟主家抬价钱,他的梦想就是给儿子木犊盖一座在整个石鼓山最高大漂亮的砖瓦房,然后娶像英子一样漂亮能干的儿媳妇。 王木匠是在看见英子躺倒的炕席边有片片血迹之后才住手的,英子流产了。血顺着英子大腿往下流,像很多条蚯蚓一样爬行着,凉凉的,很快就湿了裤子、炕席,最后聚集在炕沿边的泥坯上,殷红殷红,睁着诡异的眼睛。王木匠吓坏了,赶紧差人去叫三官庙的杨品。或许是医生妙手回春,但英子更相信是妈妈的灵魂护佑,杨品走后,王木匠狠狠把一碗红糖水摔在炕沿石上,扬长而去。 房梁上的草绳是结成死结的,英子将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窗外,天已经黑透,雨就像一个催命鬼,使劲拍打着窗户上的塑料纸,声声不绝。妈妈好像又来了,远远的就在呼唤她的名字,英子英子,我的妮,你看见弟弟没有我怎么找不到他了,快去帮我找。弟弟,弟弟,她看见了,弟弟在学校里,背着手端正正坐在课桌前在认真听课。你个调皮鬼,上学了,也不告诉妈妈,害得她着急。 (未完待续) 三 那场雨下了很久,绵绵无绝期。英子后来没死成,有人看见天晴后的第一天,她就上山摘野核桃去了,就像小时候她妈妈那样。王木匠的儿子跟狗剩是同桌,又是亲戚,论辈分王木犊管狗剩叫舅舅,但是俩人从来不讲话,直到后来走出石鼓山,说起狗剩,王木犊总是一副鄙夷的表情。王木匠学会了喝酒,偶尔禁不住人家的怂恿,也出现在麻将桌边,赢钱了就非常开心,输了总耍赖说下回给。 终于王木匠不再四里八乡跑着打家具了,他发现打麻将比研究立柜的新式做法更有趣味,每当后半夜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看到锅里捂着一碗面条时,肿胀的眼泡里浮现出隐隐的笑容,虽然英子温热的身子在胯下像一头死猪而毫无生气,但是又怎么了,老子理所应当,敢不孝敬,哼,叫你满地找牙。 英子依旧每天起早贪黑,牢牢遵循妈妈梦里的教诲,好好劳动,好好活。春天满山遍野的蒲公英是英子的最爱,既可以当菜吃,又可以晒干当药材卖钱。秋天的野菊花黄灿灿的,宛如一个个富贵的精灵,在向英子招手,秋霜凄凄,但是它们却竞相开放,生怕错过了英子的赏光。石鼓山前有一面稍显平坦的小土台,那是英子最隐秘的世界,她在这里哭,在这里笑,在这里歌唱,在这里想念亲爱的妈妈,甚至她把采摘下来的野菊花晾晒在这里,然后直接拿去药铺卖钱。冬天北风呼啸,她会扛着铁锹扫把,把这一片平地打扫出来,为的是太阳出来时她可以坐在这里旁若无人地给爸爸弟弟做布鞋,不用提防王木匠的揪头发扇耳光和王木犊凌厉的眼神。 英子觉得自己是值得的。每隔一阵子就会有好消息传来,弟弟期末考试得双百了,弟弟加入少先队了,弟弟以全三官庙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初中了,弟弟去很远的城里上高中了,弟弟要考大学了。虽然这期间隔三差五王木匠还会对她施以皮肉之伤,但是英子在心里倔强地快乐着,她经常在梦里看到妈妈怜爱且满足的目光,她告诉妈妈,她会好好活,她不要妈妈为弟弟操心,她会努力营造好一切。虽然她不能经常看见弟弟,但每做好一双鞋,每寄出一块钱,她都会由衷地开心。 狗剩放暑假了,但是英子却没有让他见她,她不愿意弟弟看见自己稀疏的黑白相间的头发下那张憔悴的干枯成一把秋天似的脸,不愿意弟弟看见她被岁月和苦难压得像一弯残月样的脊梁。站在土屋后的松树下,远远看着弟弟,英子潸然泪下,她心里满足极了。弟弟长大了,很英俊,还像小时候一样饿死鬼似的在吃她做给他的咪咪叶凉粉,那么贪婪,那么急促。虽然七八月的石鼓山雨水异常多,但是英子不怕,也不会怕,她要抓紧时间采药,采药,她要在弟弟开学之前攒够弟弟上大学的学费。虽然高考成绩还没有出来,但是她坚信,她们家狗剩一定能考上大学,一定能。 英子的尸体是在狗剩录取通知书下来的第二天被放羊的老汉在石鼓山深处一处悬崖下发现的。 那一天雨刚停,远处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光,血一样残红。英子看见远处石岩旁有一棵硕大的野灵芝,就要去采。那一刻,张玉厚正在西安小东门的人市上跟稀稀拉拉的几个雇主讨价还价,狗剩正站在瑞泉中学大门旁的阅报栏前往高考榜单里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野灵芝就在眼前,还差半尺远就能够着,这可是一个稀罕物,在石鼓山这样的贫瘠土地里从来就不曾见到过,英子不知道它的价值,但是总会是能卖很多钱的吧。 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再往前一点就什么都会有了。张玉厚终于和仅有的一个雇主谈妥了,虽然是低到尘埃里的价格,但是他还是跟着走了。狗剩终于在一堆名字里找到了自己,疯了似的跳了起来,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这个成绩进陕西师大十拿九稳。而英子,却没有采到那颗灵芝,她脚下一滑,世界瞬间在她眼前拉起了一道黑幕。 远远近近的,眼前全是红的黄的粉的花朵,那是一个七彩的世界,英子看见一只黑白相间的百灵鸟在向她歌唱,顽皮的蒲公英撑着小伞,随风飘向远方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有一座同样七彩的桥,桥上,仿佛是妈妈在等她。妈妈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梳着漂亮的大辫子,踮起脚在向她挥手。 妈妈,亲爱的妈妈,我来了,对不起,我还差那么半尺远,就可以让弟弟笑逐颜开,就可以让爸爸喜极而泣,就可以让张家的天空风调雨顺,就可以让妈妈含笑九泉。我没有做到,我没有做到! 孩子,亲爱的孩子,妈妈知道你累了,快来妈妈身边。这里有妈妈保护,你可以自由呼吸,不必惧怕凶狠的王木匠,不必起早贪黑干农活。来妈妈身边,让妈妈好好给你梳个头,再扎两个小辫子,我们英子是天下最漂亮的妮子。 。。。 。。。 (未完待续) 四 王木匠向所有人隐瞒了英子意外去世的消息,八年里,偶尔有人问起你老婆英子呢,他都会平静的说被河南人拐跑了。张玉厚也得空询问过几次,得不到答案只好作罢,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西安人市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受青睐,而儿子狗剩每天都要学习,吃饭,花钱呢。狗剩考上师范学院之后就很少回来石鼓山,他要利用寒假暑假去校外打工,这是时下大学生最流行的假期度过方式。不巧的是最近刚交到一个女朋友,娇小姐天天想着法花钱,不顺着就发脾气,难伺候着呢。 而王木匠的儿子王木犊却目睹了他的后妈英子在这个世界的最后几个小时。看着父亲把浑身是血的英子从后山背到房后的松树底下时,他嘴角浮现出的不是惊恐,而是长久的释然。他静静站在小土屋的矮窗户下,看着不远处父亲弓着背在挖坑,嘴里念念有词,死,你也陪着我。透过残缺不全的木质窗棂,王木匠的絮叨一直萦绕在王木犊耳边,他伸出右手两根手指,熟练地把一根即将燃烧殆尽的劣质纸烟送到唇边。夜深了,石鼓山上月亮探出了头,宁静的大地一片惨白,远处有野狗的叫声偶尔传来,似乎要击碎这个古老山村千年的梦。 当老丈人村上人来报丧的时候王木匠正撅着屁股在屋后松树旁的地里给西红柿打牙子,听到消息他不自觉往松树那里瞅了一眼。死了?早该死了,他在心里说。当年要不是这个没球本事的老丈人供不起他该死的儿子狗剩上学,他漂亮能干的媳妇英子就不会上山采药摔下山崖死于非命。他恨这爷俩,生生夺走了他的幸福和他早已规划好的整个人生。好在,儿子木犊争气,也不知道在外头干啥大事,反正每次回家都是大包小包,尽是些从来没见过的洋水果,好吃食。 不去了,王木匠拒绝了来人,英子都丢了好些年了,跟张家也没啥关系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王木匠实际上心里是隐隐作痛的。对英子本人,他从心里还是很喜爱的,从他去英子所在村里打家具第一眼看见英子,他就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小妹妹,他把她从十二岁养到十八岁,在心里,她跟他的孩子似的。当他爬在她身上进入她身体的时候,他几乎从来都是愿意小心翼翼的——虽然他很少能做到,那是因为她背叛他,他身在王家,心却不在。但是不管怎么说,每次他去十几里外的厚镇街赶集,要是打麻将手气好,他都会给她带一些好吃好喝的,他喜欢看着她咀嚼东西的样子,小嘴嘟嘟着,很撩人。当他在山崖下看见浑身是血的她时,他不相信这是真的,抬头透过繁茂枝蔓看看蓝蓝的天,太阳很刺眼,一阵眩晕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东西卡子喉咙里,很憋闷。他把英子悄悄埋在房后的松树下,他要早晨看见她中午看见她晚上看见她半夜起来撒尿也能看见她。仿佛是一场梦,有时候他王木匠竟然能梦见英子回来了,就站在他坑头,哀怨的眼神很无助,他伸出一只手去拉她,却没拉住,梦里他大声喊她的名字,第二天竟然有人问是不是英子回来了。这些年他很少跟丈人张玉厚家有联系,张玉厚这个符号让他唯一觉得还不讨厌的就是他是英子的亲爹,是英子在这个世界留给他王木匠仅存的想念元素,今天,这个元素也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见玉厚女儿家没有来人奔丧,狗剩的舅舅自然而然要担起主人的角色。见众人都在看他,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慌不迭地招呼大家先进屋喝口水却找不到开水找不到杯子,有人骂了一句这个时候还喝锤子呢赶紧分头行动呀。 从石鼓山到县城要步行十里山路然后坐一个小时班车才能到,村长和狗剩他舅立刻一路小跑着出了村子,远远的他们回头看见村里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天开始热了,路两边地里的麦穗已经泛黄,从石鼓山脚下一直绵延到远处看不见村舍的老牛坡,丘陵地带的田地高高低低,错落无致,而麦黄却是整齐划一。是的,这是一个即将收获的时刻,农民张玉厚却没有等到,而他在城里的儿子狗剩或许也等不到了。 狗剩生下来第二天他娘就断气了,上小学之前的他一直以为姐姐英子就是自己的妈妈,每当饿的时候,姐姐就会把一块白面馍或者一张葱油饼塞进自己的手里,家里炕头的柜子里时常都有新的灯芯绒布鞋给备着。虽然姐姐英子不是经常可以在身边,但是当他需要的时候,姐姐准能出现。村里小伙伴常常嘲笑他是没妈的孩子,他就会说我有姐,我姐就是我妈。后来每每回忆起童年,狗剩都会觉得那是自己最无忧无虑的一段人生时光。 刚上小学时一切都是新鲜的,狗剩开心极了,终于不用跟着爸爸早早就去山里采药砍柴了,但是班里有个叫王木犊的同学最讨厌,每次都用一种说不出感觉的眼神看他,看得他心里发毛。王木犊瘦瘦小小的,狗剩肯定能够打得过他,但是王木犊跟班里好几个强壮的男生玩得都好,他可惹不起他们。奇怪的是王木犊却跟狗剩有着同样颜色的书包,同样款式的蜡笔,这让狗剩更加心烦意乱。放学的时候他瞅准路上没人抬脚就给了王木犊一下,夺过他的书包一顿脚踩,碎了瓶的墨汁荫透了书包,淌成一朵硕大的山丹丹花。他以为王木犊会找人报复他,但是没有。 转眼五年的小学时光就要结束了,他只剩下小学最后一个儿童节了,学校规定每个男生都得有一件雪白雪白的衬衣和一条瓦蓝瓦蓝的裤子,另外一双白球鞋也必不可少。这可是一笔不少的开支呢!狗剩慢慢懂得自己的确跟别的同学不一样,英子就是自己的姐姐而不是妈妈,姐姐已经嫁给了一个很老的男人,妈妈已经死了。可是怎么办?距全乡体操表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狗剩的表演服还是没有着落,爸爸去很远的渭北给人家割麦子挣钱去了,要过完六一才能回来,家里的木质钱匣子他都能清晰记得木头有多少条纹路。 是的,不要沮丧,不必慌张,姐姐总是那个能带给狗剩无限安全感的人。可是这次不同,姐姐前脚刚送来衣服鞋子,那个应该叫姐夫的男人后脚就跟着一起进来了。狗剩清晰的听到啪的一声一个巴掌就落在了姐姐白皙的脸上,那个男人就像一个杀人恶魔,他骑在姐姐身上一顿老拳,口中念念有词,我让你偷,我让你偷。可是姐姐没有哭,她艰难坐起身子,拍拍身上的灰尘,径直走向灶台,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向姐夫。我没有偷我没有偷,这都是我采药挣的钱!姐姐知道她小时候不懂事拿了人家的衣服鞋子给自己爸爸穿,拿了人家的奶粉白糖给弟弟吃,她说她会还的,用一辈子的命偿还够不够?够不够?那个叫王木匠的男人终于悻悻的离开了。 姐姐擦去脸上的泪渍却有几条红色的印记怎么也擦不去。快来试试狗剩看大小合适不姐姐张罗着,那一刻姐姐的脸上有幸福在洋溢着,而狗剩的眼里脑海里全是王木匠狰狞的怒容和姐姐脸上的手掌印。偎依在姐姐怀里时那种惶恐也许会减轻一些,他在心里狠狠的发誓长大了一定要保护姐姐,姐姐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我家狗剩好好上学将来有出息姐姐心里就高兴。 初中那几年狗剩几乎一学期才回家一次,回家也是看看爸爸看看姐姐呆不了几天就走,总是说学习很忙作业很多。阳郭镇的砖窑老板不愿意招童工,却也架不住狗剩软磨硬泡和老板自己一副“菩萨”心肠,在干了一个月的免费工之后狗剩算是通过了测试,每天下午放学来干两个小时,可以吃一顿白菜梆子土豆丝就馒头晚饭外加5毛钱工钱。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呀,以后就可以早上不吃饭,中午少吃,晚上尽饱吃,一天5毛一个月就是15块,巨款呀!可是天底下的坏人怎么总是那么多,狗剩在第二个月就要干满整月的时候,来了几个穿制服戴红袖章的说狗剩年龄虚报不能在这里干活,还叫嚣让学校来领人。没干够满月自然是没有工钱,吃进去的白菜梆子土豆丝老板大手一挥说算了,临走给狗剩怀里塞进来两个大馒头算是这两个月来最高的褒奖。 饥饿和屈辱是那个时候狗剩快乐学习生活里最大的两个敌人,他不再能和王木犊一样拥有相同的学习用具,更没有王木犊脚上穿着的回力运动鞋,而唯一能聊以**的是,他比王木犊学习成绩好。对,也只有学习成绩,能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初冬的阳郭镇充满了凉意,迟归的大雁匆匆赶往温暖的南方,好在有姐姐及时托人捎来的五块钱,狗剩初三第一学期剩下的时间才不至于饿肚子。爸爸又去西安揽活了,希望这个冬天他的手脚不要再生冻疮。 看到红色的榜单上自己名字后面的录取学校时,狗剩哭了,他想他的姐姐英子了,他要第一时间见到她。盛夏的石鼓山依旧巍峨挺拔,它仿佛是秦岭山脉蔓延到三官庙这一段时遗忘在此的一颗绿色的宝珠,造就了多少后人勇敢和坚韧的优秀品质,并且将这种品质传承,一代又一代。狗剩的步伐是轻快的,路边树上的知了貌似也知晓了这个喜讯,鼓噪着,使劲在呐喊。这是石鼓山下,不,是整个三官庙乡近十年以来考上的第一个,的确是要好好呐喊一下的,让王木匠他们羡慕去吧,嫉妒去吧,恨去吧!姐姐肯定会很高兴,王木匠以后肯定会收敛一下的,爸爸也一定会很高兴,让他端着饭碗去村里的碾盘上吃去吧,狗剩想,他仿佛看见村里人都围坐在爸爸身边,看他脸上泛着红晕,吐沫星子四散着,给别人讲他在西安人市上怎么戏谑一个不尊重人的大肚子老板。 可是狗剩失望极了,姐姐竟然没有在家等他,王木匠说英子跟一个河南人跑了。回家拦住刚要出门去西安的父亲,爷俩一起去找王木匠要人,他们不相信英子突然间就不见了,昨天英子还给了父亲一把毛票子,说是让攒着给弟弟当学费。狗剩被父亲领着转遍了石鼓山的沟沟岭岭,从半中午一直找到天黑透,没有姐姐的身影。也许王木匠说的是真的,姐姐就是不在家,狗剩想,她肯定去西安打工了。开学就要去更远的地方上学了,花费会更大,英子肯定觉得光靠采药根本不够自己的日常支出的。在西安东门和南门的人力市场上,狗剩和父亲一人呆一个地方,边打工边打听,他期待能遇见亲爱的姐姐,或者打听到姐姐的下落。姐姐还不知道他考上的消息,他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转眼开学的日子到了,狗剩还是没有关于姐姐的任何消息,这期间他倒是在人力市场遇见过几次王木犊。王木犊初三没上就辍学了,跟着村里的牛娃来了西安。看见木犊时他正在跟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大爷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身材消瘦梳着两条小辫眼睛大大的女孩,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肩膀,狗剩猛然回头。王木犊手上拿着一个刮大**用的辊子,右手两根指头夹着一个过滤嘴香烟,正讥笑着在看他,嘴里说狗剩舅你不是考上师范学院了吗怎么来这里体验生活了。体验你亲妈的个逼呢,狗剩在心里骂到,面对王木犊的揶揄狗剩没好气白了他一眼问你见过我姐没有。王木犊眼里的嚣张瞬间像退潮的钱塘江水,他讪讪笑说没有呀,我来活了,先走了。 (未完待续) 五 大学的生活丰富而充满乐趣,狗剩除了还时常饿肚子外,其他一切都感觉很不错,甚至在大二时,他也恋爱了。也许那个长得妈妈模样的胖女孩早就发现了狗剩的秘密,每次早餐时间他都早早来到教室背诵古汉语,实际他是没钱去吃早餐而躲避同学们质疑的目光。当胖女孩第三次将面包牛奶递到狗剩手里时,他知道了她叫小丫,李小丫,这个叫李小丫的女生后来成了他的女朋友。 也许李小丫生来就是改造他狗剩的,随着交往的深入,李小丫竟然说狗剩的名字太粗俗了,要改。狗剩也觉得这名字太土,俩人一合计,张金龙横空出世了。这也符合自己的人生追求,狗剩在心里想,他就是要做一条龙,一条石鼓山狗窝里飞出来的金光闪闪的龙。李小丫是霸道的,她不光改了狗剩的名字,还要改变他的形象,改变他的生活习惯。每次当她把印有名牌标签的衣服鞋子扔到狗剩面前时,实际上他心里是拒绝的,他不愿意接受这些不是自己劳动所得来的物品,他更不愿意接受李小丫居高临下的态度。姐姐再也没有消息,父亲每个月会准时寄来300块生活费,但是这些钱根本不够买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勉强凑合一日三餐。 李小丫的霸道甚至让狗剩瞠目结舌,临近毕业时很多同学都在收拾行囊准备回原籍小学或者初中报道了,而她却悄悄告诉他可以去市里的重点中学任教,这是多少同学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呀。离开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在学校外小宾馆滚完床单后,她告诉惊慌失措的狗剩她怀孕了。这是狗剩第一次在仓促的情况下完成了个人的成人礼,却不明白结果怎么来得这么快。基本的生理知识告诉他这怎么可能?!他愤怒了,李小丫哭着坦白了一切,她说她是在同学家开的酒吧里被初中同学灌多酒失身的,她爱的人是他张金龙,她以后一定对他好,她的父亲是市**的领导,这次去重点中学任教就是他爸爸帮着办的。 人生啊,你处处都在和我开玩笑吗?狗剩在心里怒吼。从小就没了妈妈,失去了童年本该有的欢乐,唯一对自己如妈妈般照顾的姐姐这么多年却杳无音讯,好容易从心里接受了李小丫了,却。。。他狗剩骨子里还是农村人,还是更愿意让一切事物都圆满和皆大欢喜。 他痛苦地原谅了她,条件是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把孩子做了。 刚到新岗位的狗剩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见谁都是满脸堆笑老师您好,他把在师范学校学到的很多专业知识都悉数教给了学生,一个学期下来他获得了语文组“教学能手”的光荣称号,有几个学生家长开始悄悄给他送礼,希望能给他们的孩子开开小灶。大家都知道他即将成为李副市长的乘龙快婿了就在私下悄悄议论这个小伙子前途无量呀。狗剩也能听到这样的议论,他会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在做梦,这个梦太美了。家乡的石鼓山、羊肠道已渐渐褪色,姐姐有很多年没有消息了,她消瘦的面容偶尔还能出现在狗剩梦里,爸爸就是刚上大学第一年去学校给他送过一次白面花卷外带几个蒸熟的土鸡蛋之外,再就没有见过,每次爸爸汇款单附言栏里写的都是一切都好。记得那次爸爸来时没有进校门,当同学告诉他你爸来了时他慌忙往外跑,雨中的爸爸披了一块黄色的油布,背有点驼了。爸爸把500块钱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要走,不进去了怕给你丢脸在学校要听老师话跟同学好好相处别闹意见我一切都好。 恢复了身体的李小丫同时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热烈,隔三差五都来拉着狗剩去渭南市里大大小小的商场影院购物浪漫,后来觉得渭南太小了,去西安吧,西安的花花世界更精彩。开元商城最近的促销广告都打到了渭南,李小丫自然不能放过,看着储蓄卡上的余额,狗剩头都大了一圈。 临近年关的古城分外热闹,逛累了的小丫说今天吃个面吧就不奢侈了。邻座有个女孩边吃面边用手机打电话,没吃几口就哭着扔下筷子往外走,言语之间好像是说她爸不行了让她赶紧回老家。饭馆服务员麻利地过来收拾碗筷却不想被一个人影抢了先,那人端起面就开始狼吞虎咽,服务员一声惊呼日你妈你吓死我了你个饿死鬼,说着就要赶他走。李小丫噌的站起身喊老板给他再来一碗钱我给,那人回头感激地对小丫点头微笑。狗剩顿时血往头上涌,那张脸布满灰尘却是那样熟悉,那是爸爸呀。穿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的爸爸肯定也看见了他,他愣了三秒转身就往外走,李小丫慌忙喊着喂大叔吃了再走呀。 狗剩不记得是怎么跟小丫吃完那顿饭的。这么几年他很少跟爸爸有深入交流,他只知道他还在小东门人市上揽活他一切都好,再无其他。春节前的古城西安吵吵嚷嚷,这是一个千年的都市,历来就是各地商贾社会名流文人墨客流氓小贩聚集之地,有的人穿金戴银锦衣玉食,有的人背井离乡衣衫褴褛,有的人尔虞我诈坑蒙拐骗吃香喝辣,有的人起早贪黑披星戴月食不果腹。这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的生态系统。每个人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本身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后来有的人被尊重,有的人被歧视,有的人被爱戴,有的人被挤兑,这一切都源于其自身是否掌握足够多的社会资源;你拥有了权力,就会有人对你摇尾乞怜,逢迎讨好,他是尊重你吗?不是,他是忌惮你手里的资源,谁知道他在心里诅咒了你全家几百回;你拥有了金钱,周围就会聚拢很多讨好的目光,他们是欣赏你这个人本身吗?不是,他恨不得你死了赶紧把你的所有财富划归他有。但是,人们还是愿意前赴后继去追求金钱和权力,就为了赢得所谓的尊重。这或者就是这个社会的梦想所在。 跟父亲的意外碰面让狗剩印证了小学同学告诉他的事实,虽然他从来不愿意相信同学嘴里说的爸爸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三个馒头喝点白开水从来不吃菜。这么多年父亲都在做什么他心里在想什么狗剩从来没有认真关心过,二十多年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弹指一挥,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对于一个独自养大孩子的父亲来说却是举步维艰。二十年,对于老来得子的张玉厚来说,个中滋味就像他脸上的纵横沟壑,就像他手掌上的道道疤痕。 李小丫肯定不知道那个讨饭吃的人是狗剩的父亲,在狗剩嘴里他爸是一个家政公司的小领导,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呢。也许,改了名字的狗剩,不,张金龙,张金龙有那么一个愿望,如果有一天自己能耐了,一定给父亲开一个家政公司,管理十几个人,父亲每天早上安排他们按时打卡,下午没命令不许下班。哪个要是不听话就扣他工资,或者干脆拍桌子开除他。 狗剩跟李小丫的婚礼是在狗剩当了教导主任那年春节前办的,掐指一算,那时候他已经工作了四年。这四年里,他以火箭般的速度从一名普通教师一路杀到了教导主任这个位置,那年他才二十二岁,这在以往的这个城市的教育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这一切,对于石鼓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土孩子狗剩来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深深明白,即使他把名字改成张金龙,如果不是老丈人也就是小丫他爸李副市长的庇护,他也不可能成为一条真龙。这是个人才济济物欲横流的时代,什么都不缺,对于农村人来说,唯一缺少的就是机会。有了靠山,他狗剩有一天走到省里中央都是可能的。 实际上狗剩的婚礼他自己也没操心多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岳父的拥趸们给操持的。房子是某地产商免费赠送的,上面写着他和李小丫的名字,装修他从来没去过,听说是从西安过来的一家公司给弄的,家电都是时下最先进的,每天下班前手机一操作,回家就可以吃现成饭泡热水澡。连小丫开的小汽车也是人家送的呢。 唯一让狗剩忐忑的是婚礼那天,他爸来了。在酒店旁边的小巷道里,他父亲蹲在一个垃圾箱后面,远远的冲着他笑。狗剩急忙跑过去看见他爸掏出一沓有点旧的红色人民币说这是三千块钱别嫌少我娃结婚呢爸没本事给你操办你收下吧,看着父亲抱着肩膀缩着脖子浑身瑟瑟发抖的样子他没有伸手。鼻子里酸酸的他拖着哭腔说爸你进去坐吧喝杯酒吧这钱拿回去还我上学时欠下的帐吧,父亲伸出缠满医用胶布的手硬是把钱塞进他的口袋然后转身就要离开。眼眶噙泪的狗剩看见父亲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说爸爸不是要饭的那次是看着那个女娃没吃几口就扔掉有点浪费,说完就走了。狗剩有点庆幸更有些难过。 李副市长的女儿结婚自然排场很大,都是一些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连西安兰州郑州的一些市长的朋友也来了。人群中狗剩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王木犊。很多年没见了,王木犊已经俨然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大背头、左胳膊下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皮鞋锃亮,派头十足。王木犊的笑容也成长得分外谄媚,老远就向狗剩挥手,哎呀张主任恭喜恭喜呀。狗剩很诧异在这样的场合为什么会出现王木犊,一脸茫然还未化去,只见王木犊握着狗剩的手凑在他的耳边小声问,狗剩舅你的新房装修得还满意吗? (未完待续) 六 王木犊初中没上完就去闯荡大城市西安了,先是在一家饺子馆打杂,干了不到一个月,因为巧遇男老板和女服务员在厕所亲嘴被一耳光开除了。身无分文的木犊捂着生疼的脸很快又在一家汽车修理厂觅得一个学徒职位,满身油污在汽车底下像狗一样钻出钻进一个月也没有换来大师傅的一句美言,走时五十块钱和一句你就是个傻逼是老板的临别赠言。这狗日的城市,王木犊没走出修理厂大门就在心里狠狠骂着,有朝一日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山里娃不全是傻逼。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就像一场春梦迫不及待就开始了,而游荡了一天的王木犊却享受不了这份繁华,晚上住哪里是最迫在眉睫的事。村上的牛娃自从把他带来往饺子馆一放就踪影全无,木犊也理解,牛娃也是每个月要给他爸交钱的,家里有个瘫痪的妈妈每个月要吃很多药。去哪里呢?公园的草坪被谈情说爱的占领了,街角路灯旁被做身体生意的占领了,巷道屋檐下被垃圾污水占领了,去哪里呢? 夜色已深,折腾了一天的城市疲惫不堪,空气里全是这个城市的鼾声,远处火车站前广场聚了一堆人,看来即将又有一列火车进站。这些在路上的旅人们也许是启程,怀揣梦想,奔向心中的圣地,也许是路过,看城市星火点点,而自己的终点却是在另一个远方,也许,到家了,他们在人生旅程了得到了暂时抑或是永久的休憩。而王木犊却想不了这么多。当所有要上车的旅客跟亲人朋友挥手道别匆忙从检票口走向那条绿皮长龙之后,候车室短暂的安静就被车站服务人员无情撕碎了,走了走了,下班了关门了,那个小孩,谁家的赶紧走,这里晚上不让睡觉。 五路口的夜市差不多已经打烊,只剩下一两家摊贩可能食材准备多了没卖完还不甘心走,寂寥的声音传的很远,煎饼砂锅牛肉面了,来,师傅,吃啥有啥哦。王木犊尽量把衣服裹紧一点,但还是控制不住瑟瑟发抖,初秋的夜凉如水。喂你谁家孩儿,那个河南口音的中年女人看着他问,咋不回家?王木犊正在紧张思索要不要回答,女人丈夫的一个温热的狗舌头烧饼就让他戒心全无,俯首帖耳。女人告诉王木犊她也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儿子,不过还在老家上学,出来半年没回去了怪想他的。看着女人怜爱的目光和女人丈夫收拾桌椅板凳锅碗瓢勺的背影,王木犊悄悄揉了揉眼睛。 第二天从这对河南夫妻家出来王木犊直接去了北郊龙首村,河南夫妻的一个亲戚在那个给一户人家装修新房,木犊的到来算是接了他的燃眉之急,这个孩子虽然看着愣头愣脑的但是眼里有活啊。哼,他肯定不知道这个曾经饺子馆的杂役和修理厂的学徒都经历了什么!装修工作其实也不难,临近农历新年的时候王木犊已经独立给这个河南老板完成了一项价格不低的工程施工。老板欣喜之下约他过完年还来,言下之意似有跟着他未来必可大展鸿图,只是在发饷的节骨眼上略显不仗义。 正月十五的花灯还没点亮,王木犊就迫不及待踏进了这个让他曾经伤心的城市,年前他已经和一个客户悄悄约好,甩开那个河南人,由自己带领工人给他装房子。实际上,这也是一个公平的社会,你努力,勤奋,谦逊,认真,专业,上帝是会看在眼里的,而那些耍贱蹭滑,投机取巧,善于钻营,人鬼难分的人,上帝最终会让他们去见鬼的。 王木犊偶尔也会有接不到活空闲的时候,东门外的人力市场就成了他的必去之地。在中国大大小小每个城市都会有那么一个或者几个地方,聚集着一群来自各个地方各个领域的男人女人,他们大多来自农村,没有文凭,没有专业知识,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固定住所,从事着这个城市最底层的必不可少的一些工作,他们勤劳,质朴,乐观,善良,他们在用他们的能量,协助着这个城市更稳当更矫健的步伐,而尊重,是这个城市对他们永远的亏欠。王木犊也试图在这里寻到一些生机,起码不会为今天的馒头明天的去向发愁,直到有一天遇到狗剩。 王木犊小学到初中一直跟狗剩一个班,提起狗剩他就恨恨的。自己的后妈也就是狗剩的姐姐英子,每次自己有什么后妈都会背过他爸王木匠给狗剩弄一个,他看见后妈经常为了给狗剩做好吃的或者新衣服被爸爸扯着头发打,那次六一儿童节要表演节目,后妈硬是上山采药卖钱给狗剩做了一套表演服和一双白球鞋,为此爸爸追到狗剩家打了后妈。后妈年轻漂亮手巧,本来王木犊挺喜欢这个跟姐姐一样的后妈的,但是都是因为狗剩,家里经常鸡犬不宁。 对于英子,王木犊本来是挺喜欢的,这个十八岁就做了别人后妈的女人也带给过那个家无尽的欢乐,她会做整个石鼓山村最漂亮的棉布鞋,她喂养的猪羊在石鼓山最膘肥体壮,谁家家里来客人了都会请她去做一顿饭菜,那些年爸爸大多数时间都是开心的,他没活的时候会早早回家,看后妈带着自己的院子里玩游戏。从他上小学起,这一切都变了,后妈和爸爸经常打架,隐约知道是后妈把家里的东西送给了后妈的弟弟狗剩,对,就是班上坐得笔直学习成绩好一脸神气的那个狗剩。后妈做饭的时间也不准时了,自己破了的衣服会联系穿好几天,因为她都在山上,在高高的石鼓山采药,采山货。 终于,这个一心为了她弟弟的后妈被父亲从山里背回来了。那几天连续下雨没活干所以王木犊决定回家看看木匠爸爸,站在小屋窗前他听见父亲自言自语,后妈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后妈死了,后来他听父亲说她是为了采药从石鼓山的西峰崖上摔下去的。父亲要把后妈埋在屋旁的松树底下,他要她陪着他一辈子,再也不走出石鼓山一步。父亲老了许多,这个自十二岁被父亲背回来的后妈折磨了他好多年,终于可以消停下来了,可以永远只陪在父亲身旁了。 在东门外人市上遇见狗剩让王木犊吃了一惊,但当看见他一脸憔悴布满血丝的双眼时,王木犊还是心软了下来。他撒谎说没看见他姐,他知道如果说出去狗剩肯定会崩溃的,那还是让他带着希望去追寻吧。不过,当他回到租住的房子看见房东逼着催租黑着的脸时,立刻有回到了现实中。是的,自己和狗剩从小一个班,每次狗剩都是被表扬的,而自己永远是那个反面教材,小学毕业,狗剩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乡初中,而自己还是爸爸王木匠找校长送了两盒带嘴的金丝猴香烟才勉强被接收的。狗剩越学越好,而自己只会在课堂上睡大觉,或者去宿舍里玩扑克牌。临上初三时他实在熬不下去了,从小就有侠客梦的他要去闯荡江湖了,而西安,是很多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经常挂在嘴边的去处。 对于这次遇见,王木犊始料未及。他知道狗剩考上了师范学院,假以时日,他会是一个端着国家饭碗的公家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尊敬,前呼后拥,享受羡慕的目光。而自己呢,汽车修理厂老板的话言犹在耳,傻逼,你就是个傻逼!是吗?真的就是吗?王木犊问自己,不,不是,我才会是石鼓山狗窝里飞出来的一条巨龙,等着吧,一定活出个样子来给世人看。 王木犊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更没有让远在家乡石鼓山脚下小村的父亲王木匠失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遇见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李副市长。 (未完待续) 七 认识李副市长是王木犊通过他的一个客户赵倩搭上线的,那个时候王木犊的身份是一家装饰公司的总经理,恰好是在狗剩跟他的胖女朋友李小丫认识的时候。肯定是受了狗剩考上师范学院的影响,王木犊也是暗下决心,发愤图强,赌咒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不比他狗剩差。但是该怎么做才可以呢?街口电线杆子上花花绿绿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牛皮癣广告给了王木犊启发,于是在狗剩寒窗苦读的日子里,木犊在努力往这个城市各个新建的楼盘小区门上贴招揽广告。狗剩明白,与其站在小东门人力市场等顾客上门,倒不如主动出击,把服务做到顾客门口去。无疑,王木犊的想法是对的,迎合了这个时代大众的心理,而赵倩的主动联系就印证了这一点。 赵倩算是王木犊牛皮癣广告招揽的第一个客户,看完房子量好尺寸选定材料谈好价格之后,王木犊才了解到,他的这个客户才十九岁,还是个大学生。大学生身份的赵倩看上去没有一点学生的书卷气,倒是多了一份俗世的妩媚感,她告诉比他年龄还小两岁包工头王木犊一定要把这个房子认真装好,这可是她干爸送她的第一份生日礼物,至于他干爸是谁,说出来吓死你,赵倩傲娇的表情极尽夸张,掩饰不住的炫耀让王木犊唏嘘感慨,同时又多了几分好奇。 接上好活的王木犊自然不敢怠慢,许多曾经一起混迹在小东门的来自****的叔叔哥哥们也毛遂自荐,希望沾沾这个初生牛犊的好运气。可是对不起,王木犊只选了其中一个比自己大三岁叫柱子的男孩,柱子干这行时间久,心灵手巧,更重要的是踏实肯干,有责任心。对于别的长辈叔哥的嗤之以鼻,王木犊言辞坚决,这个活小,他跟柱子俩人足够了。背过众人,王木犊又找了两个大家都不认识的四川人,四川人实在,这是他给疑惑不解的柱子的简单解释。干活的其他三人明显感受到王木犊老板的认真谨慎和苛刻,每天最后一个走出工地,走之前必须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内容,工作细节,第二天肯定是他第一个来,地砖铺的不平整,拆掉重铺,墙面颜色有误差,铲掉重刷。 美女大学生赵倩也会时常来到这个即将承载自己对未来生活美好幻想的位于近郊的这处住所,她要随时知道这伙工人的筑梦进程。每次踏进那所房子,赵倩都会觉得自己离梦想又进了一步,看着逐渐显露雏形的新居,这个同样来自农村的女孩都会欣喜万分。周末深夜,同学生日会上喝了一肚子酒的赵倩被学校门房老头拒绝在秋雨之中,醉了半分的她突发奇想,去她的新房子住一晚上。无疑这个想法是大胆的,刺激的,坐在去外新居的出租车上时,赵倩忽然感觉到一丝有了家的满足。 这是个新修建的小区,远远望去,影影绰绰几栋高楼黑巨人一般沉默在夜色里,其间稀疏的几点灯火显示着目前入住率并不高。跌跌撞撞来到熟悉的1604室门口,赵倩愣住了,门是开着的。这群王八蛋,赵倩嘴里骂着,走的时候也不把门给锁上。打开灯后赵倩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地上有一个人,蜷缩着躺在一块装过木地板的纸壳子上,轻轻打着鼾声。这谁呀? 是王木犊。离事先约定好的交工日期越来越近,第一次给自己当老板的王木犊感觉压力山大,窗外绵绵的秋雨告诉他今天天黑得又早了几十分钟。天黑是下班的集结号,这是这些底层劳动者的作息时间表。在中国,这些干着最繁重工作,享受最差待遇的劳动者们,最没有保证的,就是下班时间,上班必须准时,而下班,就是天黑。但对于此刻的劳动者王木犊来说,天黑得太早了,他恨不得黑夜不要到来。哦,对了,他现在是小老板王木犊。送走其他几个工人,听着窗外细细沙沙的雨声,王木犊决定一个人把今天没干完的活儿再突击一些,他今晚不回去了,就睡在这里,墙角有几个装完地板的包装箱呢,铺在地上应该不冷。 梦中被惊醒的王木犊发现一脸错愕的东家赵倩竟然站在旁边,一时间目瞪口呆。等两人都支支吾吾说明原由后,彼此都禁不住哑然失笑了。因为每次感觉到赵倩对于入住的急切,王木犊尽量加快速度,他知道新房子刚装修好会有有毒气体存在,所以他每次都把所有能通风透气的门窗打开,即使今夜秋凉,自己瑟瑟发抖,也依然把门窗打开。反正这里晚上也没有人,不怕丢东西,他笑着对赵倩说。 听到这些的赵倩心里有了一丝隐约的感动,看着这个跟自己弟弟差不多大的男孩,她的眼睛竟然有点潮湿。赵倩的家在商南县城边的一个小农村里,在他六岁那年父亲被一场车祸夺走了继续抚养她和四岁弟弟的权力,看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倔强的妈妈没有选择再嫁。村里的好人老王叔时不时会送来一些真诚的帮助,被生活艰辛快要压垮的妈妈勉强接受了,老王叔的老婆却不是虚怀若谷之人,几次三番打上门跳起脚破口骂街被老王叔一耳光扇回家引来邻居们茶余饭后窃窃私语。母亲是个执拗的人,他坚信流言蜚语注定抵不住时间的消磨坚持跟老王叔不断来往,就这样死循环着,一次次咒骂,一次次被镇压,一轮又一轮有的没的关于母亲跟老王叔的话题在小村流传着。慢慢懂事了的赵倩很不理解母亲的坚持,幼小心灵里关于长大带母亲弟弟离开那个被人看笑话的小村享清福再也不回去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并且随着年龄的增加愈加疯狂的成长。 看着赵倩红着眼圈讲这些往事,王木犊难过极了,都是农村的苦命的孩子呀。懂事后的赵倩拼命学习,她清楚只有好好学习上大学是唯一可以解救妈妈和弟弟的途径。终于她以全商州文科状元的身份进入的大城市西安的西京大学,好消息的到来没有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保持太久的激情,学费在哪里?好人老王叔送来的五千块钱母亲没有伸手接,门外老王老婆刀子般的眼神在考验着妈妈的自尊,看着一场闹剧又要上演,心灰意冷的赵倩哭着走向家里的苹果园。这是一个只有七八棵树的苹果园,老态龙钟的果树在奉献着自己最后的一季馈赠,这么些年,就是这些果树,用春华秋实让赵倩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少年时光。 开学一个星期了竟然有一个叫赵倩文科状元没有来报名,这让西京大学主管招生的杨老师倍感意外,多方打听得知真相的杨老师决定动用学校的教育基金,同样来自农村的杨老师深知机会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有多么宝贵。杨老师在报社的朋友也愿意帮着宣传,看社会上是否有爱心愿意资助这个祖国的明日栋梁。但是事与愿违,报道发出却反响甚微,也许这个世界上每天苦命的事情太多了,谁能在意一个小小的穷孩子。学校的助学基金算是破例审批下来了,但是区区两千块钱无异于杯水车薪。一筹莫展的杨老师看着赵倩清澈的眼神,他决定向时任这个城市教育局副局长的李梦生求救,看是否可以减免学杂费。到底是李副局长有办法,不光减免了赵倩大学四年全部学杂费用,李副局长还拉来了一家企业,每个月给赵倩两千块钱生活费。人生呀,很多转机或许就在一瞬间,很多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抬手的须弥,就能改变别人一生的命运。 但是赵倩的快乐没有维持太久就凉下心来,喝完赵倩感谢酒的李副局长送走所有人后附在她耳边悄悄说做他的干女儿。起初听到这话赵倩的心情异常灿烂,但当李副局长坐近要给她看手相时,她分明看见他眼里火辣辣的杀气。她慌乱中抽出手一杯菊花茶泼向李副局长的大耳肥头,起身就往门口跑,身后他的话让她不由得停住纷乱的心情。你不想上大学了?你不想接你妈你弟离开那个破山村了? (未完待续) 八 但是赵倩的快乐没有维持太久就凉下心来,喝完赵倩感谢酒的李副局长送走所有人后附在耳边悄悄说让她做他的干女儿。起初听到这话赵倩的心情异常灿烂,但当李副局长坐近要给她看手相时,她分明看见他眼里火辣辣的杀气。她慌乱中抽出手一杯菊花茶就泼向李副局长的大耳肥头,起身就往门口跑,身后他的话却让她不由得停住纷乱的心情。你不想上大学了?你不想接你妈你弟离开那个破山村了? 转过脸来的赵倩泪眼婆娑,大山养育的女子独有的灵气给了她天然的装饰,一件洗的发白的牛仔上衣掩盖不住她优美的身条,这是一株来自大山深处的白莲花吗? 李副局长显然有些恼羞成怒,他告诉她每天求助的学生能把吃饭这个饭店围一圈,比她赵倩困难又优秀的学生能把这个饭店围十圈,这是一个不缺人才缺机会的时代。别以为学校可怜你给你减免学费,那是他老李欠了校长一个人情换来的,别以为企业愿意给她每月两千块,那是他老李用某小学两万套校服的制作换来的!走回桌边的赵倩哭了,抽搐着说她想先把大学读完。李副局长貌似语重心长,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嘛,对不对,小赵?哈哈哈。 那年的春节赵倩没有回家,也没有在学校,连关心她的招生办杨老师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新学期开学后同学们都发现赵倩变了,学会化妆了,敢买漂亮衣服了,还有几个同学偶尔发现她敢喝酒了。赵倩自己也惊诧于自己的这些变化,不过她觉得也挺好呀,人活着,为什么不能漂漂亮亮?难道非得像自己母亲那样一辈子坚守,到头来换得了什么?看人家城里人,衣着光鲜,形象靓丽,走出门去多好看呀!生活不仅仅是活,还要有滋味!有些人生下来就死了,没有追求的灵魂等同于行尸走肉! 三观发生重大变化的赵倩没有只顾着自己独自享受人世间的繁花似锦,她接母亲弟弟一起走出那个充满流言蜚语鸡毛蒜皮的小村的梦想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春节跟干爸李副局长公费去澳大利亚旅游回来的飞机上,李爸爸竟然许诺说等她过生日了送她一套房子。赵倩起初也没当真,这个山里走出来的姑娘从小就听别人说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可是当她吹灭生日蛋糕上最后一根蜡烛的火焰后,干爸李梦生掏出一枚金灿灿的钥匙在她眼前晃。这不是做梦吧?赵倩咬着嘴唇怔怔地看着李副局长,李梦生微笑着点头把钥匙放在她的掌心算是无声的回答。若她心已沧桑,就带她坐旋转木马,若她涉世未深,就带她看尽人间繁华。 涉世未深的赵倩当然不知道李梦生为什么就愿意认她这个山妹子做干女儿,那次出国考察去了好几个这个省的大领导,给别人介绍她时李梦生都说是自己在老家的女儿,引得其他一些人羡慕嫉妒,小李你竟然养了这么水灵一个姑娘。李梦生倒是大方得很,我的女儿也是大家的女儿嘛。深谙官场规则的人都能听着出这话里有话,尤其同行的省组织部严副部长,也不经意间会多看赵倩几眼,而这些,看在眼里的李梦生心里不由窃喜。李梦生四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往上爬的年龄,最近省里要给邻近市里物色一名主管教育的副市长,而他就是主要人选。当然也有其他竞争者,李梦生不敢大意,正当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时,老天爷把赵倩派到了他身边。 很快王木犊承接的装修工程就要竣工了,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工程,也许随着这个工程的成功,他将开始他事业的新起点呢。和赵倩的熟识让王木犊开始领悟,一个没有任何资历和背景的小人物要想成功,仅仅靠自己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得有人帮衬,得有人提携。虽然赵倩对李梦生这种依靠仿佛是建立在沙粒上的高楼,也许会有砰然倒塌那一天,但是对于王木犊来说,他需要这样的机会,他相信他能拥有跟别人不一样的结果。既然是这样,那么现在机会来了,他王木犊必须抓住。 终于在距离约定的交工期提前半个月的一个午后,王木犊见到了赵倩的干爹,市教育局副局长李梦生,一个秃顶戴眼镜的大肚子中年男人。李梦生的到来时因为架不住赵倩的软磨硬泡,赵倩竟然说装修的这个小伙子是他的表弟。不过说实话,对于王木犊的手艺,李副局长还是挺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个眼里充满渴望的小伙子,老谋深算的李梦生明白他谦卑的笑容后的潜台词,他很受用这种居高临下,他也幻想有一天他站在这个城市的最高权力机构,享受着脚下更多的追随者顶礼膜拜。不过对于这种小人物李梦生还是懒得纠缠的,虽然王木犊说不要了剩下的工程余款,那又怎么了?他李副局长缺这俩小钱吗? 看赵倩执意要把钱往他口袋里塞,王木犊有点恼火。虽然这些钱可以把他雇来的几个工人的工资结清,也许还有剩余,可以去把下个月的房租交了,但是,他还是决定不收了,他又一次提醒赵倩,给李局长李叔叔干活我王木犊心甘情愿,不要钱。他相信李梦生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就是要赌,用一个月的辛劳,赌自己未来几年的命运。 看这俩人还在推推让让,李梦生有点烦躁,从赵倩极力拉他过来验收并说这小伙子是他表弟,李梦生就感觉不太对劲,再仔细看看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包工头,他眼里透出的是坚毅,倔强,和满满的真诚。不要了算了,李副局长把手一挥,那挥手的动作让王木犊仿佛看到乌云后的阳光,他晕晕乎乎的听李梦生说,明天上午来市教育局找我,给你介绍个活干干。 王木犊算是赌对了,李副局长告诉他市高级中学要新修一条塑胶跑道,如果有兴趣回去赶紧准备好相关材料,明天带一个懂的人去学校竞标。王木犊不记得当时是怎样从教育局出来的,他的心里乱极了。什么是塑胶跑道?对于两个月前还胳膊下夹着一个涂料辊子在小东门揽活的山里娃王木犊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而当他通过满世界打听、114查询得知是个什么玩意造价几何后,更是差点尿了裤子,一套跑道下来将近五十万!王木犊不知道他是否能拿下这个工程,虽然他把自己包装成装饰公司的总经理,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公司其实就装在曾经夹着涂料棍子的这只左胳膊下的人造革包里,他其实没想过要这么大的业务,至少当时没想过。 李副局长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刚从市中学回到出租屋的王木犊就接到了中标通知,并且下午就可以过去签合同拿工程总造价百分之五十的预付款五十万。坐在出租屋的简易床上,王木犊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疼!这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成功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狗剩,想到了他的后妈英子,如果他们都在的话,他觉得他会很平静的跟他们一起分享,不带有任何感**彩。 王木犊需要释放,需要分享,他太激动了,在这个别人的城市里,他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划拉了一遍,他想到了收留他的在五路口摆夜市的河南夫妻,想到了带他来这个城市的同村伙伴牛娃,甚至想到了饺子馆老板和汽车修理厂大师傅,最后他还是决定给赵倩打电话。对,赵倩,如果不是这个同样来自遥远山村的苦孩子赵倩,他王木犊怎么可能认识李局长,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机会?不过王木犊还没联系到赵倩,李副局长的电话就来了。李梦生的语调听起来有些生硬,在叮嘱王木犊好好把工程干好之后,他强调让他离赵倩远一点,他已经把赵倩介绍给了省里的大领导当儿媳妇,别坏了他的大事。 李梦生嘴里的大事王木犊自然不明白,连赵倩本人也是在几年后才慢慢领悟。自从答应做李副局长的干女儿之后,赵倩的大学时光就变得忙碌和多彩起来。周末的官场聚会,李梦生几乎每次都会带着他,偶尔也会喝几杯酒,但都很有分寸,李梦生也从来没有对赵倩动手动脚,这倒让赵倩有点不明就里。偶尔一次私人聚会上,李梦生还把赵倩介绍给了上次澳大利亚同行的省委组织部严副部长,李梦生悄悄告诉赵倩,跟老严走近了,什么都不用愁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倩隐隐看到了李梦生眼里的狡黠。 令赵倩惴惴不安的事情最终还是到来了,和李副局长严副部长的私人聚会由于李梦生突然有事提前离开让她感觉到了惶恐。稀里糊涂中赵倩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她只记得李梦生临走时凌厉的眼神和严副部长松垮下垂的腹部,还有自己身体某个部位撕裂般的疼痛。 九 李梦生副局长如愿当上了W市人民**副市长,严副部长的话言犹在耳,小李呀,很有办法嘛,这么纯的雏儿都能搞到,相信去主持一个城市的教育工作,也不在话下哦!他妈的,李梦生在心里骂着,王八蛋你知道老子花了多大的代价吗?光送给赵倩的一套房子就值三十万,虽然那房子也不是他李梦生自掏腰包买的。不过深谙此道的李梦生还是感觉非常值得,钱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多盖几处教学楼吗?不就是多印几套辅导教材吗?办法太多了!这不,几个月前介绍了个小工程给一个叫王木犊的穷小子来电话了,说工程结束了,周末要亲自登门感谢呢。 做完大工程的王木犊看上去跟之前判如两人,擦得铮亮的皮鞋似乎在向世人宣告着他的大成功,笔挺的西装让他自己都恍惚忘了他曾有过一段小东门揽活的日子,头发做了造型,像极了电视剧里的明星夏雨,不过让李副市长家保姆迟疑的是他背上的那个军绿色帆布书包,鼓鼓囊囊的,让人判断不出他的身份,连李副市长的女儿李小丫也满脸狐疑。 无疑王木犊是有魄力的,当他在李家书房里打开那个帆布书包时,李梦生也惊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兜子人民币,满满一兜子,五十万!是王木犊干完塑胶跑道工程所有的利润,他一分没留。看着李梦生眼里的笑意和赞许,王木犊知道,他又成功了!是的,坐在李家的饭桌上,听着李梦生给他上师范学院的女儿李小丫介绍他王木犊如何从一个小山村跑来大城市打工,如何努力,如此成功,那些添油加醋的渲染,无不预示着对他的认可和欣赏。 当然王木犊的这些成就对于狗剩来说知之甚少,偶尔会有小时候的玩伴提起木犊,说他这几年在大城市吃得很开,耍的很大,狗剩都是微微一笑,无暇去理会。是呀,岁月会让人成长,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年少的时光再也回不去!生活就像一列已经启动的火车,唯有向前再向前,无论旅程中大风大雨还是风和日丽,只有努力向前,才能不至于车毁人亡。有时候狗剩心里也怀念在家乡石鼓山生活的那段艰难的日子,虽然穷苦,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单纯和不设防的。而自从走上工作岗位,虽说每天的工作是布道传经,教书育人,但是这是个有人的社会,有人就会有竞争,就会有矛盾,就会有各种意向不到的麻烦,而新婚不久的狗剩还来不及享受婚后生活的甜蜜和自由,就遇到了这样的麻烦。 省教育局副局长白小川一行是在视察完W市其他几所学校之后才来到狗剩所在的阳泉中学的,这在狗剩看来是不合理的,白副局长问小张今年多大了听说你是李副市长的乘龙快婿呀,言语中透着让狗剩捉摸不透的笑意。同样,捉摸不透白副局长用意的还有狗剩的老丈人李梦生副市长,不管他,快退下来的老顽固。可李副市长的安慰却并没有让狗剩安下心来,他隐约听说有人向上面反映他学历造假职称造假的问题。 这可是个大事啊。狗剩知道,他从师范学校毕业时也就是个中专,完全没有资格进入市重点中学任教,即使他后来很快通过进修取得了大学专科本科学历证书,那也离当上重点中学教导主任的职位要求相去甚远,别人中学一级教师申报资格最少需要四年,他狗剩用了一年,别人中学高级教师申报资格最少需要一级教师资格五年,他狗剩用了半年!也就是别人最快九年可以才能做到的事,他狗剩一年半就完成了。所以,狗剩的心是忐忑的,这是他的短板。 李梦生副市长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女婿狗剩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这个白小川,李梦生在省会城市任教育局副局长的时候就跟他合不来,两个人明里暗里斗了好几年,最后李梦生远走W市了,这种争斗才告一段落。当然李梦生是有他的圈子的,他很快就能打听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从那次在婚礼上遇见王木犊,狗剩就在心里开始反感起这个喊自己舅舅的同乡。几年的时光让王木犊变得世故、阿谀和锐利,狗剩每次见到王木犊都感觉他话里有话却不说尽,如鲠在喉,每次王木犊的微笑就像一把开了刃的割麦刀,很轻易就能割去人心里的秘密。狗剩不知道这种感觉为何而来,但每次都会让他很难受。也许,每当狗剩午夜无眠时就在想,也许是王木犊太成功了,他靠的是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而他自己呢? 王木犊又来了,在狗剩猝不及防时王木犊把头探进了狗剩位于高新区梧桐丽景的家门里,依然,还是那样的微笑。狗剩强忍着不快问你来干什么,斜眼却看见王木犊把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了正在倒茶水的妻子李小丫。满脸堆笑的王木犊坐在对面的沙发里,好像这个家的主人是他自己一样。狗剩知道王木犊为什么而来,只是他不愿意这么快就范,在他心里,他还是想尽量让整件事显得公平一些。 阳泉中学暑假要改扩建整个校园里的运动设施,包括跑道、草坪、篮球馆、运动管理中心,对于这个肥肉王木犊自然不肯放过,而狗剩作为校方重要领导自然拥有建议权甚至是选择权。 送走王木犊之后狗剩就跟妻子李小丫大吵起来,看着散落一地的红色人民币,狗剩觉得自己在耻辱的路上越走越远。李小丫厚厚的粉脸写尽刻薄,是呀,再不装了,想想你住的房子,出行的汽车,你现在的职位,哪一样来的踏实,来的周正?狗剩痛苦极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辆马车,而生活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他不知道它会把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他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他不知道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很快,狗剩的烦恼看起来好像要自行消失了,为了响应国家支援大西北文化建设的号召,省里给了W市两个对口援疆的名额,岳父李副市长给狗剩争取到一个。新疆,一直是狗剩心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小学时他就被一个叫库尔班的大叔吸引,他知道那是一片广袤的土地,那里有着世界上最神秘的文化和最辽阔的草原、最美丽的风景、最多情的哈萨克族姑娘。 坐在西去的列车上,狗剩才知道此次新疆之行又是岳父李梦生别有用意的安排。自从白小川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之后,李梦生却上了心,常在河边走的人,又有谁不时刻提着裤腿惦着脚小心翼翼的呢,万一弄湿的鞋袜,再想晾干却没那么容易了。李梦生虽然没打听到白小川有什么风吹草动,但是他认为还是让女婿张金龙出去避避总是好事,小伙子师范学校毕业才四年多,连升多少级呀,谁看着不眼馋,不嫉妒?下去锻炼锻炼,如果真有事,可以算是避避风头,没事的话,回来也有了政治资本,一举两得嘛。 只是让李梦生没有料到的是,很多事情并没有如他掌握和盘算的那样发展,甚至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十 王木犊顺利获取阳泉中学运动设施改扩建工程时狗剩已经在几千里外的新疆阿勒泰哈萨克族牧民中学任教一个星期了,妻子李小丫的电话充满兴奋和向往,王木犊又送来一兜子钱,并询问接下来这个暑假是否愿意去北欧旅游,他可以给安排。李小丫还在憧憬挪威的阳光海岸和洁白沙滩时狗剩默然按掉了她的喋喋不休,他似乎是要把这个声音屏蔽在另一个世界,永远不要再让他听到。抬头,狗剩发现美丽的哈萨克族女老师卓雅在好奇的看着他,两只大大的眼睛充满询问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就像两只漂亮的蝴蝶,翩翩起舞。 这是新疆最北部靠近阿尔泰山脚下的一所双语中学,远古时期流传下来一个让狗剩觉得特别亲切的名字——哈巴河,这个有着不到十万人口的小城市让狗剩悠然想起自己的石鼓山,一样的安静,祥和,与世无争。近在眼前的阿尔泰山山脉绵延千里,巍峨的沙刚拉山就像它的小儿子,终年被冰雪覆盖的面容几乎很少示人,时不时地,这个调皮的小子还会闹出一些状况,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头疼不已。 王木犊承接的阳泉中学运动设施改扩建工程进展却没有那么顺利,学校隔壁几条街都能闻到刺鼻气味把环保部门的目光牵引到了阳泉中学的操场,虽然王木犊紧急公关,但是医院里躺着的几个训练的中学生让包括省里的媒体记者们兴奋异常。记者,这些被称为无冕之王的微小生物有时竟也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甚至,他们有时候会改变一个人生活,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王木犊感觉,这次,可能要出大事,不过他也没那么惊慌,他知道李副市长是会替他搞定一切的。 市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由主管教育的副市长李梦生主持,阳泉中学作为此次事件的责任方,由于主管此事的张金龙主任不在,只好派了一名主管后勤的姓刘的副校长来参会。王木犊的工程自然不能再搞下去,必须尽快拆除,而校方也必须有一个人出来为此事负责,以平息舆论的压力。李副市长果然雷厉风行,手段强硬,就地停职刘副校长,对阳泉中学在全市范围内通报批评,如果还有其他相关责任人,一并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媒体的触角总会被更有价值的新闻牵动,时间会让当时天塌下来的大事很快变得无人问津,王木犊的毒跑道刚刚拆完没几天,被免职的刘副校长就在W市下辖的黑水县教育局以一把手的身份走马上任了。王木犊的跑道肯定也不会浪费,晾晒几天,也许就会出现在另外一个学校宽宽的操场上。是的,王木犊深信,李副市长就是他的神,他的神长着一双翻云覆雨手。 自从几年前王木犊通过赵倩认识了能够呼风唤雨的贵人李梦生,他的公司已经由一个廉价皮革包换成了三百多平米的大办公室,他的公章财务章不再装在哪个皮革包里而是放在了能买几万个那种包的一个保险柜里。坐在大班台后的王木犊神情稍显凝重,连站在身旁的赵倩也大气不敢喘一下。不识几个字的王木犊回头看了看墙上那副字,宁静,致远,抬手挥了挥,赵倩知趣的出去做自己的事了。 看着赵倩的背影,王木犊想起几年前风雨交加的夜晚,那个赵倩哭着扑进他怀里的夜晚。当赵倩字字含泪讲完干爸李梦生的各种劣行后,王木犊握紧了拳头,冲着就要去找畜生李梦生拼命。两个处境各不相同的穷孩子就那样依偎着度过了那个雨夜,天亮了,舔舔伤口,看看东边露出的鱼肚白,一定要努力,要成功,算是他们经历了这个人生磨难后得出的正确结论。毕业后的赵倩听从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义无反顾来到了王木犊还设在出租屋的公司,他们约定,一起努力,一起打拼,一起埋葬那些可恶的吃人的岁月。 然而,在处理和李梦生的关系问题上,他们俩人破天荒第一次出现了分歧。赵倩不愿意听从王木犊安排以干女儿的身份去问李梦生求工程,也不愿意王木犊继续把辛苦挣来的钱送给李梦生。在赵倩的意识里,自尊比成功更加珍贵,良心比金钱更加需要珍惜。无法说服赵倩的王木犊在发现李梦生上师范学院的女儿李小丫暧昧的眼神后立刻有了主意,如果能娶上这个胖女孩做老婆,那岂不是两全其美?可是,任凭他王木犊如何努力,眼看着到手的美人眼睁睁跑掉了,这个人是他继母的弟弟、他的同学狗剩。无奈之中,王木犊只好另辟蹊径,工程报价可以再高那么一点,工程质量可以稍微再低那么一点,他想,反正要不了两年就得重新再建,李副市长那里却不敢怠慢。 也许,王木犊是幸运的,在之后的几年里,他通过李副市长源源不断获得了这个省三分之一的学校的基础设施重建工程,他的公司也在不断的扩大,他把这些都归功于他的幸运女神赵倩,他甚至曾经暗暗想过,他要娶了赵倩。可是这一次,他不知道幸运女神能否在护佑他了,最近几天,全省、甚至山西那边的学校都纷纷打来电话,质问他修建的塑胶跑道质量问题。阳泉中学的事情算是解决了,但是李梦生的大手又能罩得住多大的天空呢? 远在千里之外的狗剩是无法领略他岳父李梦生的这双翻云覆雨手了,那一刻,活命才是他最本能的念头。由于那几天持续高温,沙刚拉山上的冰雪耐不住太阳的炙烤,发生了融雪性洪水,只是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势凶猛。转移完最后一名学生,狗剩已经精疲力竭,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他已经听不清不远处美丽的卓雅在冲他喊了什么。看着湍急的流水,狗剩眼前一阵眩晕,他好像看到了遥远的石鼓山,坐在屋后松树下纳鞋底的姐姐英子,还有筒着双手缩着脖子的父亲。他很想念他们,上次结婚时在酒店旁边巷道里跟父亲聊过之后,就再也没有见个面,他听说父亲还在西安小东门人力市场揽活,还是那样节俭一天只吃四个馒头。。。 三天后,狗剩在阿勒泰市第一人民医院雪白的病床上睁开了眼睛,他恍惚中看见姐姐英子坐在自己的床边,急忙伸手去拉。是卓雅,他的女同事卓雅,是这个善良的哈萨克族女孩不愿意放弃,硬是在三公里外的额尔齐斯河入口处拦下了死神匆忙的脚步。看着醒过来的狗剩,红着眼圈的卓雅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靥。 李小丫根本不知道远在新疆的亲爱的夫君张金龙差点与她阴阳相隔,上次王木犊承诺的暑假北欧之旅算是暂时泡汤了,尽管王木犊还是拍着胸脯说要想去随时都可以。看电视新闻说新疆那个叫哈巴河的地方发生了洪水李小丫隐约有点担心她的狗剩,然而担心终归只是担心,千里之外的那个鬼地方电话信号差极了,可恶的张金龙也不知道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 提起王木犊,李小丫的眼神有点迷乱,自从这个像极了影星夏雨的穷小子第一次坐在她家饭桌上,她就对他多了一些关注,她知道他也在装作不经意间偷瞄自己,只是心里在美着却不动声色。然而父亲李梦生貌似觉察到了什么,旁敲侧击让她好好学习,将来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婆家。长这么大,那是李小丫第一次让父亲大动肝火,日渐隆起的腹部终于没能掩盖住和王木犊交往的事实,李梦生恼羞成怒。好在临近毕业,学业不至于受到影响。门当户对的事情算是彻底泡汤了,但是李梦生绝不允许自己掌上明珠下嫁给王木犊这样的投机分子。 在李梦生的人生信条里,没有什么东西不是拿来利用的,女儿的婚姻也不例外。起初他看好了省委严副部长的瘸腿儿子的,只是因为被别的女孩捷足先登才只好作罢。这下可好,未婚先孕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李梦生想都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如果不是王木犊能源源不断送来自己想要的东西,李梦生恨不得掐死这个狗杂碎,他从来没有看得起他,上次要不是干女儿赵倩极力游说,他李梦生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人?还好,张金龙的出现算是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些安慰。这小子看着还行,跟小丫又是同学,孺子可教,假以时日,也必能替他李梦生完成很多未竟的事业。 秋天的阿尔泰山就像上帝珍藏着的一幅油画,大病痊愈的狗剩徜徉在其间竟然有些忘了远方的新婚妻子李小丫,自从上次得知卓雅舍命救下自己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个美丽的哈萨克族女孩增添了许多连狗剩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愫。秋日的白桦林宁静而又热烈,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照进来,地上满是斑驳的树影,头戴五彩花环的卓雅就这样坐在一片树影里,听狗剩给她讲大山以外的世界。一阵风吹过,树叶在满是花香的林间拍着手掌,哗哗啦啦的,和着不远处的溪水潺潺。 十一 嫁做**的赵倩比上大学时显得端庄了许多,岁月的更迭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印痕,倒是多了几分知性女子的婉约之气,接到干爸李梦生的电话时她正在北京跟一帮大学时的闺蜜好友喝茶聊天。自从几年前那次李梦生把她独自抛给严副部长之后,她就很少再跟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联络,她能够明白其实那次完全是个套路,但是她认了,她得到了李梦生馈赠的一套房子和顺利完成了四年的大学学业,这对她来说很重要,她别无他法。大学一毕业,她就把母亲和弟弟接到了省城自己的身边,对于那个让母亲和弟弟充满煎熬和屈辱的地方,她一分钟也不愿意让她们多呆。后来,她嫁给了自己母校的招办主任杨老师,那个间接改变自己命运的好老师,那个在当时给了她安全感的像父亲一样的男人。 李梦生在电话里还是充满着诱导和威严,他希望赵倩能出来陪他去跟严副部长吃个饭,他说老严可是指明想让你赵倩去,他对你的印象可是蛮好的哦!女孩子家嘛,在外面打打杀杀多辛苦呀,还是找个稳当点的工作干着多好,哦,对了,团地委办公室最近正在物色一个副主任,你可以试试嘛!挂断电话,赵倩发现自己的额头开始有汗在聚集。 终于赵倩还是搞清楚了此次李梦生和严副部长聚会的大概意图,省委几个常委对李梦生在W市期间大肆修建学校基础设施颇有微词,有人提出这中间会不会有利益输送问题。风声很快就被严副部长获悉,而李梦生是他的人,这中间的利害关系不言自明。省纪检委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工作组进驻W市,而组员竟然有省教育局副局长白明川。赵倩能感觉到那一刻的李梦生是紧张的,无所适从的,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想逃脱却又侥幸大人能够百密一疏。 当李梦生用目光把她交给严副部长时,赵倩浑身像起了疹子似的难受,这一次她没有退缩,迎着李梦生求救的眼神,她告诉他们,她晚上跟干妹妹李小丫约好了要去欣赏一个意大利来的交响乐首演。几年前那个风雨之夜的情景让赵倩恨极了眼前这两个比自己爸爸还年长几岁的男人,对于未来,对于爱情,都是在那个夜晚,让这个当时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失去了方向。赵倩似乎还能清晰的感受到来自身体某个部位的疼痛感,这种感觉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相反,时间和阅历让这种感觉不断发酵,不断衍生出新的痛感,越来越清晰的印刻在她的生命蓝图里。 赵倩没有再顾忌严副部长的尴尬和李梦生副市长身后带着怒意的责问,拎起包摔上门走出酒店的那一刻她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是更加清晰的屈辱感涌上心头。深冬的西安城夜色还是那样璀璨,远处的钟鼓楼广场一片喧闹,天空中开始有零星小雪在飘,一粒一粒的落在赵倩的额头上。夜色那么美,它可以让浮华了一天的城市稍作冷静,也可以让筹谋了许久的罪恶趁势而出,它可以让诚恳的人们休整身心,也可以让钻营的傀儡释放灵魂。 谁也别想践踏一个山里娃卑微的自尊,赵倩在心里想,虽然她不太知道李梦生具体都干了些什么能让他那么诚惶诚恐,但是每次看着王木犊公司账面上那些没注明去处的拨款,她似乎也能明白几分。她不清楚那些数字能够让李梦生何去何从,但是她觉得起码能够让他收住那双贪婪的手。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地址赵倩是百度过很多次的,而缺少的,仅仅是那一夜那种让她彻底撕扯的痛! 王木犊在听到李梦生副市长被双规的消息时少了些许应有的惊讶,实际上他或许早已料到了这一切。上次阳泉中学的跑道问题虽然说涉险过关,但是常年做生意的经验告诉他,小心驶得万年船。那件事之后,王木犊以赵倩的名义又重新注册了一间公司,他深知勤勤恳恳做事踏踏实实做人的道理,任何偷奸耍滑钻营算计到最后都不得善终。 期间王木犊回了一趟石鼓山,这是他生意做大之后仅有的几次回家。父亲王木匠依然蹲在房后面的那颗松树下,看着后妈英子的坟发呆。那是一个长满枯草的小土包,周围被王木匠栽了几棵小松树,围成一个仿佛密不透风的小圆圈,王木匠一生挚爱的英子就躺在那个安静的世界里,陪伴着独居的他。 那是一个暖冬,整个季节快要走到尽头了,也不见一丝雪花。小山村里很多有点劳动力的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了,只剩下一些年迈的老人和要走好几里山路上学的孩子。田里的麦苗耷拉着脑袋,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路边扬起的尘埃。石鼓山还是那么挺拔,但是却再也听不到邢河水的流淌,一头瘦骨嶙峋的老山羊拖着干瘪的**,啃食着路边杂草下的枯树叶,不知道是谁家的放了学娃娃,骑着老式自行车匆匆蹬过来,坑坑洼洼的小路让孩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身后扬起久久不散的灰尘。 王木犊决定给石鼓山修一条柏油路,他甚至幻想等他老了的时候能骑着自行车悠闲地去逛厚镇街的集市。柏油路要修十米宽,这样就可以让两辆车错开走,以后出息的娃娃多了,指不定谁会回来开一辆小轿车呢!山外的城里人也可以来这里做客,见惯了车水马龙的城里人现在流行返璞归真,蓝田县那边听说开了好几个农家乐呢,不行,得让石鼓山人也开几个农家乐,生意肯定好。 行,说干就干。 听到老丈人出事的消息时狗剩先是愣了片刻,他能想象到电话那边李小丫梨花带雨的落寞,但是他无暇顾及这些,一场大雪覆盖了美丽的乡村城市哈巴河,整个城市交通瘫痪,水电不通。直升机在天上轰轰的叫,扔在雪上的救援物资根本拿不到人们手里,全城每个单位每个家庭的人们都出来清理积雪,开辟道路。听说今年家乡石鼓山又是一个不见雪的冬天,狗剩在心里想,这要是能匀一下多好。 卓雅也在清雪的人群当中,只是目光会时不时望向狗剩的方向。大半年的相处,狗剩越来越感觉到卓雅的知书达理,善良谦逊,他会偶尔拿她跟李小丫对比,然后又会哑然失笑。这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观里的人,但是对于狗剩来说,跟卓雅在一起,他更加自由,随意,舒适。李小丫的爱就像一个巨大的笼子,加上岳父的罩护,更多时让狗剩觉得窒息,觉得压抑。 天色向晚,空投的救援物资正逐一被地面上的人们收集到位,天上的雪花还在飞扬,这或许注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了。终于清雪的队伍要收工了,狗剩却发现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物资包躺在雪里,同行的人们已经走远,沙岗拉山后刮来的冷风咧咧作响,狗剩知道,如果这雪继续下下去,道路不通,这包物资也许就是一家人的性命。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取回那包物资。 积雪太厚了,越靠近那个包裹,积雪越显得深。天已经黑透,四周白茫茫一片,原来的道路和田地河流山野之间没有了界限。向前,再向前,狗剩一遍遍在心里鼓励着自己,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此刻早已筋疲力尽,支撑他的,只有信念。到了,终于就到眼前了,狗剩伸手去拽那个黑色的包裹,太重了,估计是一箱或者两箱挂面吧,狗剩还在心里嘀咕。只是,脚底下一滑,便失去了知觉。 十二 狗剩陷进在一处没顶深的雪窝里,动弹不得。远处,似乎有卓雅焦急地呼唤声,飘飘忽忽的,时近时远。狗剩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呼喊,他也试图回应她,可是,风,可恶的寒风掠走了他可以活命的呐喊。卓雅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狗剩沮丧极了,他就像陷入了沼泽,每挣扎一下,身体就像会向下陷得更深。凛冽的山风像一头在笼子里困久了的野兽,终于挣脱了枷锁,呼啸着撕扯着龇着牙怒吼着,冲向这个无辜的乡村小城。大雪也瞬间被煽动起来,密集的雪片子就像一群来自生物实验室的白***,他们相互纠集着,狞笑着,扑向这个苦难的乡村小城。 狗剩太累了,汗湿的衣服此刻冰一样裹在身上,寒意就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拉着自己的身体。抬起头,天上灰蒙蒙的,他辩不清家的方向,他的石鼓山,他的三官庙,此刻,你们在天的哪一方呀?那些儿时的嬉闹,那盏家里亮起的灯火,还有工作后他的那些学生们,你们此刻,都在哪里? 又一次,狗剩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他从小就对妈妈没有概念,姐姐俨然就成了他心中的妈妈的形象。姐姐在哪里呢?她能不能知道她亲爱的弟弟此刻深陷在几千里外异地他乡的一个雪窝里?如果姐姐在,肯定会不顾一切来救他出去,肯定会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嗔怪他走这么远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狗剩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隐约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是那样筒着双手缩着脖子。父亲在哭,狗剩呀,你走这么远也不告诉你爸爸吗?你爸是个农民,没有能力让你吃香喝辣,所以爸爸一直在努力挣钱。爸爸是个农民,但是活得堂堂正正,希望你也是啊。爸爸老了,小东门人市没那么好混了,经常蹲一天也等不来一个喊活的,但是你放心,爸爸绝不累赘你,哦,对了,要过年了,今年回来哦,把媳妇领上,回家来,别嫌家埋汰。 实际卓雅那天收工是跟狗剩走在一起的,只是前面有个人扛着的物资包掉地上了,她给他扶了一下,只一转眼,便没了狗剩的踪影。也许是走在前面了吧,卓雅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快步往大部队前进的方向跑去,然而都追到约定好的集合地点了,还是没有。心急如焚的卓雅紧张极了,她知道这样的大风大雪天气极易形成雪窝子,一个雪窝子随便陷进去一头牛一头骆驼都会了无痕迹。 夜色不断深了下去,更多的人知道了狗剩没有回来的事,所有人脸上开始写满了焦虑。还是卓雅,这个年轻的姑娘提起手电筒就往更远的雪野里去,一声声一遍遍呼喊着狗剩的名字。所有人也开始自行结伴,带上手电,矿灯,甚至火把,以最后狗剩消失的地方为圆心,开始地毯式搜寻。冬夜里的哈巴河,气温已降至零下40度,人们只有不断的活动腿脚,才能保证不被冻伤。风声,雪声,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声,一声声急切的呼喊声,是那一刻这个乡村小城最悲情、最焦虑却又最温暖的声音。 狗剩被发现时已是夜里十一点,距他陷入雪窝整整过去了四个小时,他蜷曲着身子,僵硬在一包救援物资旁的一个雪堆里。卓雅哑着嗓子哭喊着,快救他,说着就脱下身上的羊皮大氅铺在雪上。人们把狗剩从雪里拖出来,包上卓雅的衣服就往县医院跑。卓雅一边跑一边抓起地上的雪在狗剩的两只手上不断搓拭。闻讯赶来的县长一边命令赶紧出动哈巴河医院所有的医务人员,一边给附近驻扎的部队领导打电话。是呀,这个男老师生命力太强了,零下四十度冻了四个小时,竟然还能有一丝丝的呼吸。这可是内地对口援疆来的老师呀,听说是他们那个市里重点中学的一名教导主任,并且还是副市长的女婿呢。 戴着氧气面罩的狗剩被迅速抬上了一架部队专用的直升飞机,连同哭着坚持要跟着一起去的卓雅,一起飞向遥远的七百多公里外的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夜色中,飞机尾翼上的小灯一闪一闪,好像死神诡秘的眼睛,谁也不知道,等待狗剩的,将是怎样的结局! 后记: 石鼓山村派去市里重点中学寻找狗剩的一队人马很快就折返回来,学校里没人知道有狗剩这个人。面面相觑的众人后来在狗剩远房舅舅的操持下,简简单单给张玉厚老汉办了丧事。只是在整理张老汉遗物时,人们发现埋在炕后粮食柜里的一万块钱,和一张纸条。 “狗剩吾儿,爸对你不起,若我先走,这一万块钱和这一柜子麦子,当做给你重办婚事使用。父”。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