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晚清大商》 第01节三河于氏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1节 定居三河 一千年多前,中国历史上出了个大大有名的皇帝,“陈桥兵变”啦,“杯酒释兵权”啦,便是宋朝开国之君,太祖赵匡胤。 至宋中期,西北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几个“非我族类”的蛮族,争夺起西北草原之主来,你攻我伐,征战不休。后来,一个英雄汉子,名唤铁木真,一统茫茫漠北,被推为蒙古大汗,尊称成吉思汗,是为元太祖。 老子英雄儿好汉,成吉思汗的后继儿孙更是个个了得,带着一班子蒙古铁骑,纵横天下,莫敢当其锋,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疆域最为广大的王朝——大元帝国。 蒙古人被称作“马背上的民族”,自小习练骑射,骁勇无比,也残暴无比,重土地不重人口。但凡攻城占地后,便要施行“车轮斩”——高于车轮的男性尽皆屠戮,只留幼儿与妇女——并且,这“车轮斩”只适于归降者。那些个据城顽抗者,则皆屠城。 蒙古铁骑攻至波斯湾一带,西人既惊悚强悍战力,更恐惧其野蛮行径,心惊胆颤,惶惶不可终日。却逢元朝内乱,几弟兄为争夺汗位内讧起来,这才免得一场灭族之灾。 一千多年后,一代伟人写有一词,有云:“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其中的“一代天骄”,便是这家伙了。 这个《沁园春?雪》选入了初中课本。于小山读到“一代天骄”,便至为神往,心思控弦不住,早跑到几千里之外的北漠草原上去了。 你想呀,一骑高大雄健的战马,赛过姜子牙的麒麟,赛过关云长的赤兔,收卷前腿,腾在空中,望天长嘨,汗血宝马哩,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哩,如风般地奔驰于莽莽草原。其上,端坐一人,勒缰腾立,双腿微曲,支撑着全身,扭转身子,左手持弓,弓如满月,右手控弦,弦作霹雳。一只金翎,搭于紧绷的弦上。这蒙古汉子,仰望漠漠长空,一只大雕张了长翼,翱翔于云天之际,前伸双爪,爪尖内钩,正作俯冲状。突然狂风猎猎,蓬草漫飞。这意境,何等萧瑟,何等肃杀,又是何等壮怀,何等英烈! 其时,于小山这伢正读初中,十二三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起来了。这家伙,真是个人才,仅凭了“弯弓射大雕”五个字,就神驰天宇,引发出这么多奇思妙想来。 听得吴名说书,说是,成吉思汗这家伙,贪得无厌的,其后世子孙么,便都贪得无厌了,继续东征西讨,继续开疆拓土。后来?后来么,自然,就跟宋太祖赵匡胤的后世子孙们,掐起架来了。这些个事儿么,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啦,岳飞大战金兀术啦,等等等等,大家都是听过许多的了,耳熟能详的了。 咱就单说金兀术,这小子,可有本事了。我猜呀,极有可能,就是成吉思汗帐下的一员虎将。可惜,吴名说书,重点部分精彩部分,都在辽国萧太后身上,以及杨家女将们的爱情上了。这码子史实,未有片言只语的交代。 后来,得个空子,我曾询过伍玉平。嗬嗬,这糟老头儿,笑我,说我是什么“张冠李戴”。再后来,我向于小山讨教。小山子倒没笑话我,只说,辽是辽,金是金,西夏是西夏,大元是大元,不是一码子事啦,就如几个大家族,揉捏不到一个屋子,也尿不到一个壶里的。 抱歉,耽误了大伙儿的美好青春,也没把这个事儿整问清楚。看来呀,这书读少了,还真不是个事儿。不过么,这事应该是难不到你们大伙儿的。听说,有个现代名人,唤作金庸,世称金大侠的,最近写了本历史书,书名儿好像叫作《射雕英雄传》,讲的似乎就是这段鲜为人知的史实。你不妨买来看看,增长一点历史知识,还是必要的,是吧?免得像我样,老整些笑话出来,误人子弟哩。 话说回来,这宋朝的开国之君,赵匡胤,确是英雄。可惜英年早逝,皇子尚小,就把皇位传给了弟弟赵匡义,满想等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弟弟会把皇位还给自己的后代的。人心叵测的啦,赵匡义这老儿,终是舍不得皇帝的宝座,竟直传与自家儿子,只把侄儿封作八贤王,哦,就是杨家将、包青天故事里,那位八贤王啦。 可惜呀,赵匡义下传的宋朝皇帝,一代不如一代,一个更比一个孬,整个的一窝窝小耗子,荒诞无能,愚昧无知,哪是成吉思汗后代的对手?被那些个弯弓射雕的蒙古铁骑,从大梁撵到了临安,哦,就是从河南开封撵到了浙江杭州,最后,撵到了海上,几个小岛子。再最后,末代丞相文天祥,也打不过蒙古人,被抓了俘虏。这文丞相,历史上少有的忠臣哪,不投降,游街示众三日,砍了头。临刑,刽子手问他,可有话否?文丞相就只十四个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咹,我又搞错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七言律诗,最后两句,前面还有六句?嗯,有可能是我记错了,好像,伍玉平也讲过这么回事。你娃娃晓得的,老叔我呢,脑容量极其有限的,何况,又上了点岁数,不记混,才不正常哩。 话说,文大丞相是取义成仁了,其手下,一个名叫陆秀夫的,被铺天盖地的蒙古兵,围在了荒岛上。想跑,已是不能。现在而今眼目下,便只死路一条了。俗话说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吧,于是,老陆,这家伙,抱了六岁大的小皇帝,蹈海了。 蹈海?哦,就是海里跳舞噻。 在我想来,这陆秀夫,既是文丞相的手下,自然也就是忠臣了。本意呢,眼见得这蒙古人,马上功夫甚是了得,我姓陆的,陆上是打不过人家的了,那么,何不到海里见个高低呢?蒙古鞑子,北方人呀,旱鸭子呀,不习水呀,你不是挺有本事的么?水里来呀。或者呢,这老陆,是想抱了小皇帝游水逃命,逃到另一荒岛,继续游击战争,也是未可知的。 啥?你这后生,夸赞老叔,想象极其丰富?死的说活了,跑的说飞了,天上的说成地下了,西方的说成中国了?佩服? 佩服么,说不上,妙笔生花么,倒是贴切。小娃娃,你老叔我,听了吴名那么多说书,再把这些故事讲给你们听,没有一点儿临场发挥的本事,能行? 这大元乃大漠异族,非我华夏,自然就没有“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立长不立幼”的规矩。没有了规矩,自然就没了方圆。加上这草原蛮子,历来识得“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因此上,自成吉思汗后,便在“汗位之争”上,不断地演义着惨剧,你来我往,争权夺利,兄弟相残,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 到得元末,这汗位之争的事情愈发多起来,也愈发激烈起来。 到了元朝第十三世皇帝,娶了位汉族女子为妃。这位汉妃,生有一子。 其时,第十三世汗位未稳,正与弟弟斗得昏天黑地。这汉妃呢,有感于宫廷斗争错综复杂,你死我活,并且,顶顶重要的是,“汗王”夫君取胜的可能性不大,就求得十三世皇帝的同意,带了宝贝独子,秘密地隐居了。 湖北黄冈,当时乃是化外蛮荒之地,多民族杂居,元人姓氏又复杂,当地人不识元人文字,又不容易记住元人名姓,就把这些叫不出姓名的外邦人,统称为“金人”,故以“金”相称。 这位汉妃啦,真有未卜先知的明智。不久,十三世“汗王”在皇权之争中失败被杀,陪他送死的,还有身边的皇子妃嫔朝臣侍卫。唯有这位汉妃和她的儿子,独存了下来。 这位汉妃带着儿子,还带着许多许多的金银财宝,以“金”为氏,定居黄冈,购地起屋,经商营利,日渐富足,终成黄冈大富。待得宝贝独子满得十八岁,为其娶妻纳妾,做起延续后代的千秋伟业来。 这汗妃之子,就是湖北黄冈“金”氏的开宗之祖了。因是成吉思汗的后人与汉族女子的共有之物,故名金汉祖。 汉妃临死,告知儿子金汉祖:金姓后人只能从商不能仕官,从商自会赢利无数,富甲一方,做官则会刀箭加身亡于兵祸;从“金”氏始祖起,都是独子主家;想要家族人丁兴旺,除嫡子主家之外,其余兄弟只能分开立户,如果不分家,结局只会是兄弟相残,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汉妃母亲谆谆告诫:切记!切记!传之后世! 汉妃母亲的临终谶语,果真就应验了。这金汉祖为要兴旺香火,纳了许多小妾。无数的辛勤耕耘,终身劳累,女儿倒是生了不少,儿子却只一个。 后来么,“金氏”二世三世四五世,等等等等的后代,便传承了“汉妃”的遗世之训:只从商不仕官,兄弟多人必分家而治。至朱明王朝后期,果然人丁兴旺,富甲一方。 后来,“金氏”后代,也理不清是几世了,生子五个。这个主家人,不信祖传的家规训令,不让儿子分家而治,并且还给长子金仁贵,买了个“黄冈县令”的官儿,想要光耀门楣。 时正末明,天下大乱,湖广之地更是兵连祸结。适逢张献忠纵横两湖,偏这黄冈县令金仁贵,率众抗拒,死不投降。张献忠破得县城,恼羞成怒,下令尽屠金氏,无论男女,不分老幼,一个不留。 可怜金家众多人丁,被这个不遵祖训的家主,害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整个的黄冈县域内,金姓人氏不剩一个。 巧了,嘿嘿,巧了。金家第五子,也就是老幺,奉了指派,前往四川贩运井盐。听说黄冈屠城,金氏人口一个不留,没敢回去。 这个漏网小子,名作“金远万”,便化名“余元迈”,留在了大公井这个小山村,娶王氏为妻,过起了生活。 这个“公井村”,就是现在赫赫有名的盐都自贡市。 ——“余”,取“金”字少底一横。 再后来,张献忠进剿四川,屠戮人民,十不存一,就有了“湖广填四川”,将那两湖两广之民,绳索捆了,绑来四川,以实人口。这个事儿,吴名说书,是讲过的。 “七杀碑”的事儿,大伙儿是听过书的,都知道噻。张大帅屠川,其残暴程度,比起蒙古鞑子,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余元迈吓得,我的妈呀。所居大公井,虽是小村小镇,却为川盐重地,商贩走卒甚众,再不逃之夭夭,怕是祸在眼前哩。还有,这名儿,也得改改,嗯,改改。“余”“金”两字,极易误写,更易误读,安全系数实在太低了。 于是,“余元迈”便成了“于运方”, 带着王氏,连夜西遁,远远地,躲到咱双度来了。 ——“于”字为“金”“余”两字共有笔划,且与“余”谐音。 其时明末清初,还没有“横断山”这系山名。于运方逃难躲灾的地儿,只是个寨子而已,散落在大山余脉与川西平原交界处,二十多个民族杂居,偏远蛮荒的化外之地。其时,还没有响水高桥这样的街场,当然,更没有三河县双度市这样的大城市了。 化名“于运方”的金家小子,本是到自贡贩盐的,所带钱钞自然不少;从自贡避难到咱双度,自然也带了钱钞的,便将此作本,做起了生意。王氏也还争气,二子一女。于运方又娶了个瑶族美女为妾,继续扩大着兴家添口的事业,又生一子一女,家业日丰,人丁渐旺。 双度市于氏先祖于运方,一妻一妾,三子二女。 长子于明浩,不消说的,留在双度。后来,西南大山里几个土司作乱,这场祸绪来得猛烈,竟波及到了一山之隔的双度,于家受损最重,万贯的家财被洗劫一空,满门的人丁也一个没留。 二子于明海,亦是大妻所生,按了于氏老祖之训,自当分脉出去,独立门户,自谋发展。只是这安置之地,却是隔得老远:达州的开江。 第三子于明洋,乃是瑶族小妾所生。这个瑶妹妹,极得于老太爷的宠溺,不忍独子远离,老太爷爱屋及乌,也就分置在了三河口,离双度不远的,水路不过大半日行程。 这个三河口,因着盘龙、玉龙、大龙三河交汇,水运极是方便,更有一条大道,连接省城和藏地,渐渐地便有山民定居,做些食店旅馆的营生,渐渐地生意兴隆起来,渐渐地人口繁盛起来,民间称谓:三河堡。 改土归流那时节,依了朝廷的统一规定,“堡”的名儿是不能用的,便有了正式的官方称谓:三河寨。 三河寨么,嗬嗬。再后来,人口更增广,经济更发展,村呀寨呀的名儿太小气,当不得名实相符,便升置为三河镇,而后扩镇为县,便是而今的三河县了。 对头。三河县的于氏先祖,便是于明洋。 第02节金川之战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2节 金川之战 这个三河口,上有两系大山:盘龙山和玉龙山。高山融雪汇流成溪,无数溪涧汇流成河,沿着山势回旋一路奔流,山民便依山而名盘龙河玉龙河。两河汇流而一,山民谓之大龙河。 三河交汇之地,定是宝地,因此自然便有了居住之民,更因此地扼着成都进出云贵和藏地的必经之处,傍着官道,商旅过客也就多了,徙居于此的人家也多了,人丁便兴旺起来。三教九流渐汇于此,五坊六作渐兴渐旺,茶楼饭馆旅店摊铺,生意也就热闹了起来。到得乾隆四十二年,终至升置为县了。 于明洋刚被分置到三河口时,尚是一个小小的山民聚居之地。三河交汇之处是一个平坝,一条官道离着河岸数百米,依着这官道两侧,稀稀疏疏地矗着几户人家,都是当道开着店铺。于老太爷也在官道边随便择了块地,盖了几间瓦房,为儿子开起店来,便算于明洋独立门户了。 这个于家三少于明洋,十四五岁便跟在父亲身边打理生意,走南闯北,见过一些世面,也悟得许多生意的窍门。开这几间店铺,老父亲铺就的店底自然丰厚。老妈积攒的私房很是不少,全都给了独子作资本。先是一间饭店一间旅馆,夫妻两亲自打理,后来住户增多,官道商旅也多起来,于明洋便拓展开来,雇了小二,增了布店、米店,再到儿子孙子辈,又开了茶叶铺、山货铺、日杂铺,总共七八铺,雇着二三十个伙计,有专门的帐房打理。 大家晓得的,这种开铺售货,赚取差价的经商模式,我们三河人称之谓:座商。 与“座商”对应的,名作“走商”,以商品贩运为主业。这个,很类似于人民公社时期的“投机倒把”,现在流行的称呼呢,叫做:物流。 于家的生意,既有座商,又有走商,并且,主业是走商。 走商的品种比较繁多,凡互通有无之货,均在走商之列。于家的走商,却以内陆与边地的物流为主。丝锦砖茶,川盐铁器,贩往云贵藏地,以至于缅甸;返程呢,缅甸玉石,西藏毛皮,云贵药材,贩回内地。这行当,最是获利,也最是稳定的了。 于家走商,品类繁多,杂七杂八,第一大宗,当数盐茶。 井盐产在自贡,一个小地名儿,很不起眼。 盐铁之利,向为历朝历代皇家专营,明朝万历年间尤甚。天车汲卤,地火熬盐,受了朝廷监管,贩运销售,更在官府严控之内。盐商须得凭了“盐引”,才能提盐贩运。 自然,这就供需失衡了,求大于供了。定价权呢,又都操在盐商贩卒手中,自然,就暴利了。 三河于氏,手中掌握着相当数量的“盐引”, 几乎垄断了川西南大片地盘,特别是藏地市场。 于家走商的第二大宗呢,则是军需。朝廷不是设了驻藏大臣么?不是派有驻边官军么?这单生意,可就大了去了。 不过么,这粮秣枪械的采购运输,盯着的人实在太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了,需要打通的关节呢,自然就多了。单单帐面利润,很是可观,但真正落入自个儿腰包的,却并不多。 于家历代主家人,却很是乐于这军需生意。因为,这走商军需,赚不得多少银子,但银钱之外却是益处多多,外人是不得而知的。 这第一大益处,便是探知了“茶马小道”,也就是行里人所称的“土路”; 第二呢,既是供应军需,便是为朝廷效力了,少不得要跟上层官员往来。一来二往的,混得熟了,自然,嘿嘿,这关系网,就织起来了; 第三呢,编这关系网,自然是要用的,于是,便走起私来。咱这趟走货,可是替官家投送军需哩,谁会过问,谁敢过问?于是么,过五关斩六将,顺顺当当的,于人情交际关系网的那么点儿投资,便有了十倍百倍的回报。 第四呢,兵者,国之重器也。历朝历代,除了皇帝老儿,谁敢养兵?你要养兵?嘿嘿,咱不要你的兵,只要你的命。但这于家,却是得了官府特批,堂而皇之地,养有私家护卫。 对三河县于氏家族影响最大的,是朝廷改土归流,实现了对西南边地的实际管辖。 康熙大帝1661年登基,享位61载,削三藩、逐沙俄、征漠北、收台湾,被尊为“千古一帝”。 康熙之后,继以雍正,再继以乾隆。三帝大治有为,共历135年,史称康乾盛世,被史家称作中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 三河于氏,第一个井喷,是乾隆时期的两次“金川战役”。 乾隆十二年,西历1747年,第一次“大小金川战役”。 中国西南地区,崇山峻岭,原始落后,乃是蛮荒化外,历朝历代,管起来都头疼得很。 自元朝始,“以土治土”。朝廷封敕当地名望人士为“土司”,替了朝廷,管着一方一地。 至明朝中期,这些个做土司老爷的,渐渐地不满足起来了,总感觉自己的地盘不够大,打起邻家土司的主意来,你攻我伐,闹得个冤冤不解,乌烟瘴气。 其时,金銮殿上就坐的,是嘉靖老儿,正忙乎着炼丹哩。手下报称,说,西南之地,几个土司打架,大光其火,一夜无眠,想出个法儿来:废了土司,改设州县,由咱朝廷派官,直接管理。 这个废土司,置州县,就是大名鼎鼎的“改土归流”。 其时,大明朝已江河日下,嘉靖老儿呢,又满门子心思研究“炼丹之术”。“改土归流”这想法甚好,可惜了,缺了执行力。 到得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在位六十有一,就没舒坦过一天。草原葛尔丹,东北俄国熊,撒丫子地折腾,没完没了。郑经那小子呢,仗着隔了海峡,总不来降。单是西南方向,就没得个消停。先是吴三桂仨小子,扯了虎皮作大旗,造起反来。待得平定,西藏那旮旯,又不稳了。 这些个事儿,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关乎大清朝的生死存亡呢。那成语咋说来着?意思呢,就如人生得病,心脏长癌,要命哩。几个土司胡闹,不过是胳膊肘长了个疮,虽是难受,毕竟要不了命,哪有功夫去计较? 这些个土司老爷,都没读过几天书的,一个个愚昧无知,胆儿却又特别的肥。给他二两靛,就敢开染房。因着康熙管不过来,就闹腾得不像样了。 西南崇山之间,两条河谷特别有名,因其盛产黄金,故名大金川小金川,分属两个土司,因了土地的归属,世代的仇敌。 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仗着奴娃子多,大刀片子要强,竟打上门来,围了小金川,把个土司泽旺,堵在碉楼里,连朝廷敕封的印信,也给夺了。 打又打不过,争也争不赢,泽旺土司那个屈啊,只好跑到北京,跪在金銮殿外边哭边喊冤。 乾隆大帝听得事由,就老大不高兴了,就派人递话了,逼着莎罗奔,把小金川还了泽旺。 到口的肥肉又吐了出来,莎罗奔土司很是不爽,这怨气呢,就着落在了乾隆的头上,存心要给乾隆捅点娄子出来。这小金川是不敢去打的了,但是,打打明正土司,总是可以的噻。 明正土司,属地不广,人马不强,但辖地的位置,却极为重要,是内地往来拉萨的必经大道。当莎罗奔气势汹汹,铺天盖地的杀到土司府时,明正土司正坐在打箭炉的山头,欣赏着奴娃子们的情歌呢。 那情歌挺美的,我至今还记得几句:“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嗬嗬,整明白啦?这明正土司的山寨,那时叫做打箭炉,现在叫做康定城。 乾隆分外地生气。前次呢,你去欺负小金川,咱呢,因着对付西北草原上的“大小和卓”,没腾出手来。现在么,嘿嘿,怎能再容尔等胡闹?便令了川陕总督张广泗,带三万人马,去把莎罗奔这小子,给寡人擒来。 结果,很搞笑。三万精兵强将,硬是被两万奴娃子,揍得人仰马翻,丢盔卸甲。 乾隆那张老脸,挂不住了,怒从心上起,发起威来。把个总督张广泗,逮回京师,砍了脑壳。老将军岳钟麒呢?快来快来,你做总兵,继续弹压,务要出得这口恶气。 姜还是老的辣。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岳老将军率了一众儿郎,把个莎罗奔好一顿暴打。没得法,1749年,莎罗奔只好乖乖地举了白旗。 又是二十来年,大金川小金川的土司,世袭给了后代,世仇呢,也一并世袭给了后代,又掐起架来。说白了,黄灿灿的金子,百依百顺的奴隶娃子,好可爱哟。 乾隆老儿可真生气了,彻底生气了。发大兵,拨巨款,务求一鼓荡平。 乾隆三十六年,西历1771年,第二次“金川战役”开打。八旗加绿营数十万人马,分作两路。一路由温福率领,自汶川而下;一路由桂林作统帅,自打箭炉前出,会攻小金川。 为啥会攻小金川?因为,大金川正围了小金川,暴揍呢。十万清军合围而来,大金川便许诺小金川:灭了清军,咱的地盘,分你一半。 这个小泽旺,可是吃错了药?真真搞笑,竟然就同意了。刚刚,两队蛮子兵,还把个大刀舞得风车车般,使尽了全力往对方头上砍去。嘿嘿,转眼之间,竟握手言和,称兄道弟起来,掉转了刀口,往清军头上招呼。 单挑?对砍?才不呢。这土司兵,武器不咋的,战略战术也不咋的,便只一条:广修碉楼,据碉抵抗。 这招,真损!弓箭再厉害,刀枪再锐利,砍不动石头噻。没法,清军只得一拥而上,攀梯仰攻。结果么,很惨,比第一战还惨。左军统帅温福,死于乱刀之下,右军统帅桂林,问罪罢官,十万精壮,死伤近半。 乾隆急得呀,赶忙结束热河休假,把压箱子的底货也拿了出来,“云梯营”“火器营”,两千多特种兵,日夜兼程,赶往助战。 1776年,始定两川。 妈呀!两次“金川之战”,凡十二载,用兵几十万,战损数万,耗银六千多万两,击杀藏民数万,附带着,两万多苗瑶生蕃,也丢了脑壳。清军官兵恼羞成怒,肆意屠川。原本繁华富庶的大小金川,被夷为荒无人烟之地,相邻地域也饱受战乱之害。后经几十年休养生息,才渐有生机,但再也难复往日繁华。 待得两川彻底平定,乾隆便废土司,设州县,置流官,并设置了懋功、章谷、抚边、绥靖、崇化五屯,驻军屯垦,以期一劳永逸。 嚷嚷了几百年的“改土归流”,终于尘埃落定。 两次大小金川战役,关系着国家的统一和西南的稳定。三河寨呢,地处进出大小金川的交通咽喉。三河于家呢,主营的长途运输线路,又正好是清军进兵之途。于国于家,都是不能置身事外的。所以么,两次金川之战,清军所需的弹药粮草,基本都由于家承揽了。 后来,五屯驻军的军需,也交给了于家。 三河于家的主营业务是走商,也就是长途贩运。自贡井盐、嘉州茶砖、成都织锦,从川中运往边地;缅甸玉石、西藏皮毛、云贵药材呢,则从边地回运。从川中至藏北再到缅甸,马队络绎于途,都是往返货。金川土司作乱,阻断了于家马队的交通。金川战役的结束,这条运输线路,重又贯通,生意呢,自然重新活跃起来了。 靠了两次金川之战,大赚了一把的,不仅只于家。三河寨、双度镇,都因此而得以迅猛发展。人口剧增,商业繁荣。 过不久,三河升寨为镇,双度升镇为县了。 又经得十多年,扩城郭,添人口,又扼川藏要道。朝廷便又将三河镇升置为县,双度县呢,顺理成章的事儿,便升置为双度市了。 第3节诚义实商号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3节 诚义实商号 咸丰二年,西历1851年,广西金田村,几个二楞子,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领头的叫做洪秀全,跟大清朝掐起了架来。 开始呢,小打小闹,后来呢,越闹越欢。1853年3月,几哥们儿竟夺了江宁城,头儿洪秀全呢,干脆,做起了皇帝的买卖来,自称天王,定都天京,国号太平天国。 哈哈,天京?你小子,四大名著《红楼梦》,可曾读过?这《红楼梦》,别名《金陵十二钗》,天京,便是这个金陵城了,老百姓呢,俗称石头城,明太祖朱元璋建都之地哩。后来,小三子朱棣,夺了侄儿朱建文的皇位,迁都到了北京,便改称南京了。天京,哦,南京,六朝古都之地呢。话说,《三国演义》,孙权小儿占了江东,见这石头城雄踞长江之滨,扼水陆之要冲…… 哎呀哎呀,瞧我这破笔,刚开头儿,咋就偏题了哩? 话说,太平军占了南京,阻断了长江水道,江淮食盐无法上运。老百姓没了食盐可吃,这事儿,可就闹大发了。 时为咸丰当政,热锅上的蚂蚁般,急急下令:“川盐济楚”。 这下子,三河于氏家族的诚义实商号,因了这“川盐济楚”,迎来了第二次井喷。 大家知道的,于家走商,第一大单生意,便是盐茶。淮盐进不来,川盐产量有限,供需平衡被打破,那盐价,还不使劲儿地往上飞涨?偏偏,这于家手头,又握着大把大把的“盐引”,想不狠赚一把,都不成啊。 再者,洪秀全扯旗造反,满清朝廷岂能坐视?但凡手中之兵,管它八旗绿营,只是能跑得动的,都拿了大刀长矛,一窝蜂儿地上。只是八旗兵早已烂成一堆废材,绿营兵也好不了多少,竟被洪天王领着一一群泥杆子打没了,仅靠了曾国藩练得湘军,李鸿章练得淮军,几经波折,堪堪地才保住了大清皇帝的龙椅。 这一开打,场面可就热闹啰,双方数百万的大军,你冲我杀,纵横决荡,三河于氏便来生意了,嗯,大生意哩。 士兵要吃饭,好呀,我来供应;打仗要武器,好呀,我来供应;还有其他吗?好哇好哇,一切一切,我来供应。 你想你想,几百万人马,专业掐架,不事生产。掐架,总不成光着身子饿着肚子掐呀。这吃呀用呀穿呀行呀,这是一笔多大的生意呀?于家,能不大发吗? 太平天国这事儿呢,吴名说书,没个交代。嗯,既是说到这事儿了,咱呢,就借了于小山的考证,作一点儿补叙,嗯,科普科普吧。 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天京,据洪秀全自述,是受了天父命,下凡来拯救苍生,而今做了皇帝,便自号天王,一众哥们儿便是天兄天弟。开始呢,大伙儿齐了心,专拣了清妖往死里揍。后来,嘿嘿,就闹别扭了,天兄天弟们,相互掐起来了。 1856年2月,天京事变。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燕王秦日纲,在这次内讧中,相继被杀。连带着,数万精兵良将,也失了性命。太平天国的中坚力量被毁殆尽。更要命的是,一众天兄天弟们,受这内讧,失了天国信仰。 洪天王手下,本是良将如云。其中翼王石达开,最是能干。没多久,因了洪天王的猜疑,翼王负气出走,谋划夺取四川,另辟他途。 1863年4月,翼王石达开率着十万部众,来到咱这山旮旯,嗯,横断山区,大渡河边,为山洪所阻,全军覆灭。翼王本人呢,是年6月27日,被四川总督骆秉章,凌迟在了成都府。 十万天国将士覆灭之地,就是安顺场啦。 八十多年后,三万红军,沿着当年石达开图川路线,也来到这地儿,嗯,安顺场。十七个红军战士,两条小木船,硬生生地冲上了对岸。这便是壮举:飞渡大渡河。 回说这太平天国运动,前后凡十四年载。1864年8月,曾国藩编练的地方团练——湘军,攻陷天京,其时洪秀全已饿死,其子幼天王洪天贵富,被俘,不久被凌迟。 天王,整没啦? 没啦。老天王幼天王,都没啦。但这太平天国,轰轰烈烈的,却是还得整起走。 翼王石达开,麾下一员虎将,名唤李文彩,率余部退走广西。一直战到1872年4月,才被清军剿灭。其活动范围,就在四川广西贵州三省了。这地儿,也正是三河于家生意的主打地域。 这样说来,天下动荡了二十余年,三河于家的战时军需生意,也就做了二十余年。 这些个事儿,勿需赘言。都摆在明面儿上,整个三河县谁个不知? 三河于家,却有另一个生意,却是大家不知的。因为,这生意,不能摆在明面儿上。 啥生意?走私噻!而且,走私鸦片噻! 鸦片,原产希腊。公元前3400年,两河流域已大面积种植,名之“快乐植物”。公元前2100年前,鸦片已经成为兽医和妇科药品。 公元前300年,鸦片这东西,是古希腊人的日常饮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圣经》《荷马史诗》都有描述,称之“忘忧草”,说,上帝也喜欢,时不时地要来点,以提高神力。 罂粟的花或果,榨汁入药,有安神、安眠、镇痛、止泻止咳、忘忧等功效,学名“忘忧草”,俗名“阿扁”。 公元六世纪初,阿拉伯人把罂粟传到波斯,“阿扁”这名儿,误读作“啊片”。 早在公元667年,阿拉伯向大唐进贡的方物中,有种药材名叫“底也伽”,其实就是鸦片。 公元七八世纪时,罂粟作为药材,从印度传入中国。国人呢,又误读起来,“啊片”读作“鸦片”。 这个称谓之名么,是考古界的问题,但国医圣手们,对其疗效却是评价极高,言之凿凿地,“神方千卷,药名八百中,黄丸能差千阿,善除万病”。 这东西,一直是作为医药使用的。开始大规模吸食,泛滥而成毒品,却是在明朝中后期。 大约1600年吧,荷兰人占了台湾,把北美洲印第安人的烟斗和烟叶,带了进来。有人试着,把鸦片混入烟草吸食,顿有飘飘欲仙之感。尝试之人把这“至乐无忧”之感,讲给旁人听,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有人效仿开来了,渐渐地,盛行于整个台湾岛。 待到崇祯当政,下令禁烟。明末的“禁烟”,专指吸食烟草,并非后来的禁吸鸦片。 烟草被禁,便有人创新起来,尝试着,吸食纯鸦片。这感觉,我的妈呀,比夹在烟草中吸食更过瘾,又逃过了“禁烟”之令。于是么,吸食鸦片,泛滥成灾。 18世纪中叶,有个官员,黄喻普,为官台湾,亲见台民吸食鸦片的过程,深感此物危害甚重,断言:除了杀掉吸食者,便再无他法,令其戒除恶习。 鸦片祸害我神州,其实是与皇帝老儿分不开的。 《大明会典》记录,藩属国进贡,暹罗、爪哇、孟加拉等国,定期进贡“乌香”,其实,就是鸦片。数量极少,连皇室所需也满足不了,遂派太监四处寻购,价同黄金。 万历老儿,大名鼎鼎,大家知道的噻。整日里不理国事,躲了在后宫,同着一伙道人,专一研究长生不死之神药: “永那个膏”。 万历老儿,真真奇葩,三十年不上朝。为啥呢?据这老家伙说,一上朝就头晕眼花,就呵欠连天,就四肢无力。其实啊,据专家考古,“永那个膏”的主要成份,就是鸦片呢。 清朝的道光帝,也很奇葩:简朴得实在过头了些。大家知道,他是很坚决禁烟的。其实,早期,这位公子哥儿也是一位鸦片爱好者哩。 做亲王时,一次,道光和着其他贝勒爷,共吸鸦片。好一顿吞云吐雾,感觉极爽极爽,无与伦比,便诗兴大发起来,一挥而就,行云流水,盛赞说,这东西,真正快乐之源哩。 上流社会的雅事,逐渐被附庸风雅追逐时尚的中下层官员士绅所仿效,扩散到整个社会。国际鸦片贩子捕捉到了这个商机,大量鸦片便输入到中国,于是,全民皆烟,于是,林则徐虎门销烟,于是,两次鸦片战争。 这些个陈年旧事,吴名说书已然讲到。吴名没讲到,或者吴名不知道的,却是这三河于家,竟然也做鸦片生意。 于家走商,从广西云南及藏地乃至缅甸,贩回内地的药材,就有鸦片。开初,量极少,仅供药用。后来,嘿嘿,后来,不好说的,大家心知肚明的,就是那么码子事儿。 跟别人不同,于家这单生意,做得极为隐秘。 其时,云贵已然广泛引种,盛产鸦片,内地流行的,多为“云土”或“贵土”。于家却不趟这浑水,根本不插手云贵鸦片,而是直接进口“缅土”。 还有哩。别人多为生货,需加以熬炼才可吸食,于家却在缅甸设有“烟厂”,批发给贩子们,已是熬炼好的成品货:“熟土”,可以直接吸食的。再则,别人基本上都是从“官道”挟带走私,需交纳很多税捐关厘,还有大笔保护费,于家则是以运输五屯驻军军需和驻藏大臣用品的名义走私,有正规清军充作护卫。既然是“军需”,自然就没有了税捐关厘之说了。 后来,清朝皇帝禁烟,官道也查得紧了,于家索性就弃了“官道”,专走“小道”了。 这生意,于家极为隐秘。不设烟店,开办烟馆,只做批发,固定的大宗的批发。 从缅甸原产地收购生土,当地熬炼,“土路”运输,内地批发,都只由一人负责。这个大掌柜,终生居住缅甸,只受于家遥控,对外不使用于家名号。 神秘的掌柜,神秘的“土路”,神秘的走私渠道,神秘的销售网络,在于家,也只两三个顶级人物知道。 在外人看来,于家所做,都是拿得上台面来的,正经生意哩。 于家收购“原土”,熬炼成“熟土”,所在的地点,便是世人皆知的“金三角”。 那条神秘的“土路”,便是后来的“江西黄”,黄师爷“黑水探源”时,偶然发现的“茶马小道”。 那位,嫌我啰嗦? 吴名说书,整整七场,也只说得个大概。我写这事儿,提炼又提炼,浓缩又浓缩,千头万绪,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况且,还科普了许多历史掌故,端的了不得哩。咋就啰嗦了呢? 为啥翻这些陈年旧帐?嗨,不整清楚不行哩。 因为,“下回分解”,来龙去脉,关联着呢。? 第4节于慈恩大婚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4节 于慈恩大婚 自打三河升置为县,便有了王氏、于氏、蒋氏三雄鼎立。 王家以财力雄厚著称。整个三河县城,一小半商铺属王家,世称“王半城”。 蒋家以人望著称。真正的书香门第,出过一进士三举人,两任知府两任知县。 于家呢,以势力大而名噪三河。世袭的三河舵爷,掌管着全三河县的各个袍哥分口,谈笑有富贵,往来少白丁,历任的三河知县双度府台,乃至省城总督成都将军,都攀谈得上的,官场人脉么,厚实得很。 而今的于舵爷,于慈恩,表字禀中,乃三河于家第十代掌门,风生水起哩,风光无限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哩,趁着天下动荡的良机,纵横捭阖,那生意做得嗨了去,三河第一人,那不是吹的。 只是么,他老人家也有郁闷,很是郁闷——兴旺人丁这事儿上,实在有负先人厚望。 于老爷子是六岁那年入的私塾:望山书屋。 三河县的私塾十多家,但名气最大的,当数蒋家的“望山书屋”。 那时的读书人,都奔着科举,然而能够金榜题名的,毕竟凤毛麟角。中不得举,又没学会营生,出路便大抵只有两途:或为师爷,或开馆授徒,图些束脩,聊以养家糊口。 蒋家的望山书院,很有些另类。一是收徒不分性别,男生自然要收,也不拒绝女娃娃;二是不大计较束脩,多者不拒,少者也可,随家主自愿,没有一定之规;第三呢,便是不重科举,八股行文一般是不在教授之列的。《三字经》《百家姓》,这类识字入门教材,是必讲必教的,“四书五经”么,嘿嘿,也不是不讲授,只是重视程度不够。 蒋家开塾,这做法,很不入流的。故而,其所收学生,也就有点意思了。 恰巧,于家家训,“子孙只能经商不能入仕”。 与于慈恩同时入塾“望山书屋”的,有个女生,王家三丫,乳名香香,塾师蒋先生给取的学名:王玉芬。 香香丫头,比于慈恩还大两岁,却与小于很是投缘,不多久,竟成了至交好友。 香香小姐姐呢,每天都会带了许多礼物,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物件;慈恩小弟呢,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便把小姐姐的作业全包了,习字啦对课啦作文啦,都替了完成。 好在,这蒋家望山书屋,从无责罚的规矩。 有这样的老师,有这样的学姐,于慈恩的读书生活,很是丰富而快乐。 待到后来,小姐姐小弟弟醒起事来,背了家长和师尊,私下里规划起人生来了。 香香:我心中的偶像,定要如你一般的优秀。 小于:我心中的女人,定要如你一般的可爱。 唉呀唉呀,这不是吃果果的小学生早恋么? 没有不透风的墙。师姐师弟的早恋,虽是隐秘,却被塾师蒋先生看出了端倪。嘿嘿,这蒋先生,不但不批评,不教育,反倒有点姑息,乃至赞赏起来。 双方家长也知道了,计较起来:这事儿整的,一没父母之命,二没媒妁之言,于理不合嘛。 香香哭起来:老爸,你要不同意哩,我就让你这辈子,没了三小姐。 小于嚷嚷道:老爸,你要不同意哩,我就让你这辈子没了继承人,于家从此断子绝孙。 蒋先生打起和牌来:双方家长呀,梁山伯祝英台,你们没听过? 于家太爷大着胆子,反驳:人家祝英台,比梁山伯小两岁哩,哥哥与妹妹哩。嘿,你瞧这俩,小弟弟与大姐姐哩,不是搞倒了么? 蒋先生:哥呀,你咋这么不开窍呢?不错,梁山伯是哥哥,祝英台是妹妹,哥哥与妹妹,结局是咋个的,你搞忘了?现在,我们,把这个故事反过来,搞成姐姐与弟弟,结局不就完美了?再说了,女大三,抱金砖…… 于家太爷打断话头:不对哟,香香这丫,只比我家混小子大两岁,哪来的“女大三”,又哪来的“抱金砖”? 蒋先生:变通,懂么?变通。论实岁呢,好像是,两岁哈,咱呢,按虚了论,虚岁,嗯,就虚岁,岂不“女大三”了? 于家太爷没了反驳的理由: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哥这么一唠嗑,似乎,是这么个理儿嘛。 蒋先生继续怂恿:于老弟,王家那家底,你不是不清楚噻。那金银,那财宝,哗啦哗啦地,都刨到你老于家。于是乎,老于家的权势,老王家的财势,组合而一,这强强联合的事儿,从三皇五帝到于今,有过么?还犹疑?咱老蒋,可给你说哈,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哈。 王家呢,自然没得意见的。把三丫送入“望山书屋”,正是王老太爷的深谋远虑哩。嘿嘿,咱三丫,嗯,香香丫头,居然,轻而易举,嘿嘿,手到擒来,嘿嘿…… 就这么的,那年,于慈恩十八岁,把个二十岁的女同学,香香小姐姐,弄到了自己的床上。 本来呢,王家挺急,按了当地风俗,女子十六,便该过门的,甚或十三十四岁,便送了婆家,也是常理。想想自家三丫,过一天,年岁便长一天,老挨在娘家,成啥事儿嘛。 王家便多次提醒,咱这秦晋之家,宜早不宜迟哩,不可犹豫哩,不可拖延哩,不可三心二意哩,不可…… 一次两次,老于家解释说服。次数多了,老于家硬气起来:咱于家小子,不足十八,便不说事儿。祖训,懂么?祖训! 三河于家,有没有这条祖训,弄不清楚。不过么,一一考证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于家男子,都是满了十八周岁,才得娶妻成家的。 新婚大喜,在于慈恩,自是日思夜想,在王玉芬,更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受得这许多枕边的相思,忍得这许多痛苦的煎熬,终于,好日子,终于来到。 婚礼策划:于家大总管袁其隆;必须的,仆男佣妇小厮丫鬟,于家所有人等,全员参与。 后勤保障:王家大总管,郑三思。必须的,仆男佣妇小厮丫鬟,王家所有人等,全员参与。 司仪:蒋老夫子。这个,自然,必须的。 哇噻!那阵仗,极其隆重,而极其盛大。 天作之合,自然天公作美。红日当头,艳阳高照,微风拂面,如沐春风,风平浪静,波浪…… 唉呀唉呀,瞧老叔这破嘴,错,破笔,激动不得,激动是魔鬼。 唢呐乐队,呜呜啦啦,头前开道。接着,便是仆男佣妇,抬了箱篋嫁妆,那队伍,老长老长,一抬接一抬,一溜又一溜的,整整摆过三条主街。 长长的队伍,最出彩的,自然莫过于一对新人了。 来啦!快看快看,来啦来啦! 于慈恩头戴礼帽,脚蹬粉靴,脸庞儿红彤彤的,眼角儿笑嘻嘻的,红绸裹了全身,端坐高头大马……那神情,没得摆,得意洋洋,喜不自胜,沾沾自喜,乐其在中…… 噫!新娘呢,咋就不见哩?大伙儿可能不清楚,那时的婚礼,可跟现在不同,新娘子是要用花轿抬着的。 那花轿,八抬大轿,紧随新郎马后。八个轿夫,得着显摆的机会,使出浑身的解数来,口中唱着调儿,脚上颠着尖儿,用了扭秧歌,耍龙灯的技艺,把个花轿颠起来,忽而左忽而右,忽而飘起来忽而沉下去。也不知这香香小姐姐,王家三丫,可曾晕乎?浑身的骨头,可曾散了架乎? 再后,便是送亲的队伍了。王家人丁兴旺,兄弟姐妹众多,又把个丫环小厮的,一众随上,自然热闹非凡,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焕然一新的,自街头到街尾,竟还拐了个弯儿,一眼望不到头。 高朋满座呀,众宾云集呀。双度知府雅州知州亲临,成都将军四川总督,本人没来,但却差了管家,贺礼更是少不得的。三河袍哥二十四个堂口,正副堂主全部到位。全县城的名家望族,无一漏网。街坊四邻,自不必说了,必须的,全都来了。 彩礼不上名册,实在太多,没人来登记名册了,便顺了街边,一溜地摆着条桌。来贺者,依了秩序,循序渐进,一个一个地,手里捏着,兜里揣着,包里裹着,箱里装着,一样一样的,老老实实的,毕恭毕敬的,专心致志的,摆了在桌上。 于老太爷,三河袍哥于舵爷,坐于男方家长位; 王老太爷,三河巨富王掌柜,坐于女方家长位; 蒋老先生,望山书屋蒋先生,站了在前,长声吆吆,唱起礼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插叙一插叙。实跟各位说,本来么,大堂行礼,是整个婚礼最精彩的部分,最是值得 大书特书的。可惜哟,我没吴名小子那能耐,没法夸张,没法铺陈。再说了,这主持人蒋老先生么,比起郑二仙来,实在差距多多。这个,可以谅解,毕竟,蒋老夫子的主业是教书,主持婚礼么,业余,兼职,不够专业。 中午正宴,只能摆在街场上了。整整三条大街。 下午晚上呢,大戏。嗯,大戏。连续三天,嗯,流水席吃了三天,台上的演员便唱了三天;烟花呢,自然,也是三天,照亮了三河半边天。 贵宾敬酒,第一位,自然是总督代表成都将军代表,谁也没胆儿,敢篡了这第一。 接着,知府知州。 再后,三河知县四处睃睃,嗯,轮着咱上场了。 知县老爷,满脸笑容,如沐春风,双手擎杯,高举过顶:恭喜恭喜! 私底下,知县老爷却是忐忑得很,正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王家之财,于家之势,蒋家之名,三强联手,今后县里的工作,恐怕还得仰仗了。嗯,仰仗仰仗,多多仰仗! 新婚之夜是咋个情形? 这个么,我真不好说。吴名说书,那小子,已然讲过,非常形象,非常生动,也非常感人。老叔我么,再来一段子,未免就重复累赘了,喧宾夺主了。 不过么,嘿嘿,凭我想来,四手乱摸四脚乱蹬两嘴乱咂两腰乱扭,这是自然的了;翻来覆去你上我下地动山摇翻江倒海,那也是自然的了。 反正,大家伙儿都是不缺想象的,任你胡思乱想去。? 第五节香香姐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5节 香香姐 道光十四年,按照中国自古的干支纪年,岁在甲子,西历则是1834年。 是年六月,一个苏格兰贵族律劳卑勋爵做了大英帝国驻华商务总监,八月,率三百英兵强行闯入虎门,并与驻守的清军攻防了一阵。事儿虽小,对后世的影响却是不可谓不深远。 三河县僻处大山深处,广州毕竟隔得太远,虎门城头的那些个枪声炮声,山民们自是没听见。他们津津乐道的,却是于泓清于舵爷的独苗苗,十八岁的于慈恩于少舵主,迎娶了李家玉芬丫头。?? 那场面,嗬,千百年难得一见。 一个郎有情,非你不娶,一个妾有意,非你不嫁,于慈恩与香香姐喜结连理,终于得偿所愿,便夜夜行动起来:咱俩努把力哈,造猴子,嗯,一窝窝猴子。 于家太爷的身子骨儿本就不咋的,于慈恩十四岁那年便退了学,在家帮着父亲打理生意。老太爷受不得走商的辛苦,便守在三河,把着大的局面,在外奔波忙碌,自有儿子替代。 于今独子大婚了,快快诞下后继之人方是第一要务,老爷子也顾不得身体板扎不板扎了,把个新婚的儿子强留了在家,自己拖着个病恹恹的身子,四处奔波,打理于家生意。 一次,解运一批军需粮秣到五屯驻军处。 本来呢,这押运粮草的事儿,交与下面的伙计去办便是,家主是不必亲为的。只为出过几回事故,押送的粮草被山匪打劫。那些个山匪自报名号“红胡子”,一般只劫粮草,一般并不取人性命,而且每次劫走的一般也不多,但终归不是好事儿,于泓清老爷子早就存了心,要会会这个“红胡子山爷”。 一众骡夫护卫劝说无果,只得依了于老爷子的意思,押送着几十驮骡马,向大山之中行去。 懋功、章谷、抚边、绥靖、崇化,虽是镇吓土司边民的驻军之地,那道路实在难行,通不得大车,只靠骡马驮运,驮队行在山中,一连几日都见不着人家的。 偏偏这山中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烈日当空,忽地飘过一阵乌云,瓢泼般的大雨便没头没脑地浇下来。一众骡夫护卫忙着遮蔽粮秣器械,老爷子没人顾得上照看,被淋了个落汤鸡,又受寒心彻肺的冷风一吹,连着几个冷颤,抖索起来。骡夫护卫都是久走山中的老人儿,知道东家是受了风寒,按着往常的搞法,用老姜熬煮热汤,若加几个辣椒效果更好,辣乎乎的几口热汤灌下肚去,出得一身的臭汗,自然就没事儿的。 这个百试不爽的老法子,对于老爷子却并不见效,一海碗热辣辣的姜汤灌下去,竟没丝毫作用。 捱到第二日,老爷子愈发地抖得厉害了,筛糠似的。护卫头儿急了,与骡队头儿一商议,代了老爷子作主:军中所需物品自是重要,迟延不得的,骡队头儿带着大队继续前行;老爷子的性命更加重要,护卫头儿亲自护送,把老爷子绑定在骡背上,几个壮实的护丁跟了骡子,向着来路一路紧跑。 于泓清于舵爷被带回三河老宅,已是三天之后的事了。老爷子那副身子骨儿本就不咋的,又拖延了这么三四日,病状愈加的严重起来,虽是遍延名医圣手,也没能留下老爷子。 于泓清老爷子没讨妾,只有个正房太太,哭得那个伤心呀,肝肠寸断的。老太太先是守着棺材哭,待得入土为安,竟日日跪了在坟前,伤伤心心地哭。 老太太跪在坟前哭,儿子于慈恩和儿媳香香姐,哦,如今需叫于李氏,只得陪着母亲,跪在坟前哭。这小两口儿一边抽抽咽咽的,一边用手帕儿抹着眼角,一边拿眼角余光觑母亲:这身板儿,也不咋的,这么不住停地哭,受得了? 香香姐开口劝道:“婆婆呃,保重呃,死者长已矣,存者总得偷生噻。” 儿子也劝道:“就是,就是。要是父亲大人见您老总这么哭,总这么哭,那个在天之灵,可会安心?再说了,父亲铺下这么大个摊摊儿,总得料理起走噻。” 听得这么一劝,母亲盯了儿子和儿媳:“嗨,这么个大道理儿,为母的岂是不知?嗨,昨晚,老头子与我说话哩……” 儿子儿媳张大了嘴:母亲这啥话呢?该不是气糊涂了吧? “气糊涂了?”母亲杏眼圆瞪:“你小俩口猜猜,嗯,猜猜,老头子跟我托梦,尽说啥来着?” “哎呀哎呀,原来是慈父托梦,吓我一跳。您老人家真是的,父亲与你说些啥,咱俩年纪轻轻的,咋个猜得着嘛?” 母亲大人端了神色:“哼哼,瞧你俩这付德行,猜着了才怪哩。老头子对我说呀,我的个亲亲哩,别哭啰,哭红了眼圈儿就不乖啰。其实哩,这边儿挺好的,我在这边儿过得也挺好的,一众的小厮,还有几个丫头侍候着哩。你呀,看好了咱们的宝贝儿子宝贝儿媳,带个话儿给他俩,赶紧着,跟老于家续上香火……嗯,就这话儿,续上香火,第一,嗯,要紧……” “嗨,父亲大人这话儿,说得真好,实乃至理名言啦,嗯,至理名言。”儿子点头称是,香香姐却把个红红的脸儿埋在胸前。 母亲眨巴眨巴杏眼珠子:“呵呵,醒了来,为娘就想呀,今儿哭过,明儿咱就再不哭了,再不哭了,也不急着跟到那边儿了……娘哩,就只做一件事儿,嗯,一件事,抱小孙孙,嗯,咱的小孙孙……没抱上小孙孙,老头子不甘心哩。老头子不甘心,老太婆我又岂能甘心哪?” 儿子把个胸脯拍得啪啪响:“嗬,不就是个小娃娃么?这事儿,包在儿子身上便是了,哦,还有香香姐,努力哟,责无旁贷哟。” 香香姐满脸羞红,可劲儿地点头。 小两口儿自是努力,非常地努力。 能不努力么?母亲大人那眼神儿,总往香香的肚子上睃。 那眼神儿,开始么还满是希冀,后来就疑惑了,再后来,疑惑且冷了,一边儿盯了香香姐平平的肚子看,一边儿眼瞅着半空中,也不知想些个啥,总是半天没得个话头儿。 第四年上,婆婆实在耐不住了,拍拍香香姐的肚子:“我的乖儿媳,这是咋的呢?” 小香香也搞不明白:“慈恩弟弟哩,很是用功;儿媳我哩,当然极力配合。咱俩呀,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但是,咋就不开花,不着果呢?” 婆婆那眼神儿怪怪的:“嗯,这个……不对劲儿,这个……呃,不对劲儿。是种子撒错了地方呢,还是土壤肥力不够呢?” 嘿,怎就只疑我这土壤呢?难道你能保证那个种子就没差池?但这疑惑只能心底想想,小香香是断断不敢说出来来的,只得低了头,任凭婆婆啰嗦。 老太太继续叹气:“唉,好儿媳呃,我可是在送子观音那儿许了诺的哟……唉,总得谋个法儿,了我这个心愿才是噻。” 小香香的嘴唇就要咬出血来了:“那么……那么……讨个小吧。” 于慈恩双眼瞪了玉芬姐:“打住!打住!休提此话!” 老妈:“儿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香火的事儿,能由着你的小性子么?” 于慈恩讨起情来:“一年!老妈,一年!咱和香香姐再加把劲儿,或许就成了哩,也是说不定的。” “一年?”老母亲圆睁了杏眼,盯了儿子半天,再盯了儿媳半天,终于只好点点头:“嗯,一年?那么,老身我就再舍了这老脸,说与送子娘娘,那个重塑金身的事儿,再宽上一阵,嗯,一年,就一年。乖儿子乖儿媳,咱可约法三章哈,一年,就一年哈!”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白天又黑夜,送子观音拜得不少,奇方妙药也吃了不少,可就是丝毫效果也没见着。 玉芬姐慌将起来,急匆匆跑回娘家,要向老妈讨个计策。 母亲抚着香香平平滑滑的肚子:“闺女吔,这事儿,怨不得旁人哩,谁教你这肚肚不争气呢? 玉芬就差哭出声来:“老妈吔,总得想个法儿,救女儿一救噻。” 母亲叹口气:“唉,我的乖乖女儿,你得明白,慈恩贤婿不只是属你一人哩,担着整个三河于家哩。” 小香香把头埋进乡亲的怀里:“这理儿,女儿自是明白的。但是,想想哩,为着慈恩弟弟的那份情意,女儿可是守了二十岁的女儿身哩,满盼着独占慈恩弟弟的恩爱哩,女儿哪里甘心呀?” 母亲也很是无奈:“唉,女儿吔,莫说你不甘心,便是为母也很不甘心啦。但是,然而,唉,这俗话儿说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你想,竟牵连上了孝不孝的,而且,还排在了孝字儿的第一条,大着哩,顶着天哩,谁能拗它得去?” 香香姐长叹一口气,泪珠儿一颗一颗地往下滴:“唉,女儿苦也!难道,真就没个挽救的法儿么?” 母亲盯了女儿好一会儿,眨眨眼睛:“法儿么,总是有的噻,只怕我的乖女儿十万个不愿哩。” 小香香一听母亲说有法儿,满脸的期盼:“呵,只要解得女儿这心头之苦,女儿会不愿么?母亲也别吊咱胃口了,快快把这法儿教与女儿。” 母亲盯了女儿:“其实哩,为你这不孕不育之症,为母早就处了方儿在手啰。” 香香姐眼睛发光起来:“嗬,母亲既有这等好方子,为啥不早捡了药来熬与女儿吃?害女儿空担着这许多的忧虑。” 母亲扁扁嘴:“嗨,我的个好闺女,那些个专治不孕不育症的药物,你还吃得少么?可见着了半分儿的疗效?” 女儿狐疑了:“嗨,既非药物,又是啥呢?” 母亲老神在在地:“为母的早就物色了两个丫头,这几年调理得,嘿,妥妥的。你呢,带去,免费赠与慈恩那小子,嗯,侧室,嗯,自然,你大,她俩小。” 女儿:“行吗?” 母亲:“嘿,瞧你啥话呢?这俩丫头,为娘可是用了心的哩,专挑那俩屁股,大大的,肥肥的。俗话说得好呀,妇人屁股大,适宜生娃娃。这俩丫头,哩,定定的,好生养哩。” “好生养……”香香姐眨巴眨巴眼珠儿,“要是病根儿出在慈恩弟弟……岂不赔了夫人……哦,偷鸡不着蚀把米……” 母亲:“若果如此,那么,咱女儿不孕不育之罪,自然就洗刷清楚了,自然,也可堵了你婆婆的嘴噻。” 香香姐眼圈儿又红起来:“但是,女儿这心里,总觉不踏实……“ “嗨,不踏实?”母亲笑嘻嘻地看着女儿:“我的乖乖女,且想开些,不就是借她俩肚肚一用么?嘿嘿,不过俩丫头,难道还能反了天去?再说了,为母还有后手哩,防着哩。”? 第6节义女虹儿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6节 义女虹儿 两个丫头,都被母亲收作了义女,一个比玉芬小五岁,赐名王玉芙;一个比玉芬小六岁,赐名王玉蓉。 香香姐带了回家,做了于慈恩的二姨太和三姨太。 香香姐待人本就随和,又得了母亲传授的心得,对两个丫头,哦,现在的姨太太,相处得极好,始终以姊妹相称。于慈恩甚是感念,更加敬重起香香姐来,把个内务全权,都交与了玉芬。 一年后,二姨太王玉芙终于生下一女。为感念香香姐的宽宏大度,于慈恩为这宝贝女儿取个乳名:芬儿。依我们这地儿的风俗,满月时才取大名,依了字辈:于雪芬。 这个芬儿大小姐,可惜啰,两岁时,出天花,死了。 又一年,三姨太王玉蓉,生下一女,乳名姝儿,大名于雪姝。长到十六岁上,嫁给了雅州知府范重生的公子范文华。 数年后,范知府调任山东,范公子携了姝儿随行。再后来,大概是1875年的时候,阿古柏作乱新疆,左宗棠奉命平叛,范文华以千总官之职率鲁军从征,牺牲在了收复大坂城的战斗中。从此,姝儿就与三河于家失了联系。 又二年,于舵爷三十岁。二姨太王玉芙终于为于家生下一子。满月那天,大宴宾朋,给儿子取名:于平江。 又一年,三姨太王玉蓉再添一女,取名于雪姣,乳名姣儿。长到十六岁时,嫁给了于家总管袁其隆的儿子袁安兴。 这样说来,于平江,自然就是于家独子了,自然,也就是香香姐的心尖尖肉了,宝贝得不得了,每晚都把这平儿抱了在床,搂了在怀,把个慈恩弟弟,反倒冷淡在了一边。 其实呀,你们是不了解小香香了。经这一事,她终于确定,生不出娃娃,问题确实出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便用这个招儿,把慈恩弟弟撵到玉芙玉蓉床上,希望两个小妹妹,能再贡献一贡献。 再以后,无论于慈恩如何努力,三房太太的肚子就是不争气,再也没添一子半女的了。 于平江,三代单传,寄托着三河于家的全部希望,玉芬自是爱如珍宝。 但她更喜欢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儿——虹儿。 虹儿的身世,颇为传奇。 那是1863年,太平天国运动进入后期了。 1856年,天京事变,三王被杀,数万精锐作了陪葬,太平军将士离心离德。军中流传歌谣,曰: 天父杀天兄, 总归一场空, 打打包裹回家转, 还是做长工。 经此一变,天王洪秀全多疑起来。翼王石达开,军中声望无与伦比,颇有些功高震主的味道,受到的打压自然就多了。于是,翼王带了十万精锐,负气出走,东征西战,屡败清军。但因没有稳固的大后方,兵力越打越少,渐落下风。 1860年,宝庆会战,失败,石达开率余部进入广西。正好广西境内有支义军,名号“大成国”,首领李文彩,便率部归附了翼王。 石达开,饱读诗书,精通兵法,文韬武略,真真的千古名将。翼王召集部下会议,总结以往的经验教训,深感没有稳固的后方基地,迟早得玩完儿。当今第一要务,是找个地儿,扎下根来,徐图发展。 啥地儿呢?翼王想起了汉高祖刘邦,想起了明末大西国张献忠——四川。对头,就是它了。四川,割地称雄的好所在。 计较已定,翼王便与李文彩兵分两路,谋取四川。 这李文彩将军投奔翼王,本是抱着对太平天国的无比厚望。听得天京事变,不免生出许多的疑惑:照了这个整法,太平天国何来前途? 再想想,图川?从广西进入四川,须翻越横断山区。其间高山阻路,恶水难行,人迹罕至,飞鸟难度,清廷又大军云集,四面围堵。能否到得四川,实在难说得很。 于是,李将军叫来两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卫,托其带了独女,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或能度过此劫。待得局势稳定,再图后会。 至于所托之人,三河县于慈恩,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怎就托孤于慈恩呢?这里面有个说道。 李文彩,广西横县壮族人氏,祖传的理发匠。 现在的理发行当,都是当街开铺,放在清末,却是挑了挑子,一头是烧水的家什,一头是理发的家什。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便是这回子事儿了。 话说这李文彩理发匠,挑着行当,满地儿行走揽客。县城镇街不必说,乡村田间也能时见其踪影,一边走一边吆喝。得着主顾了,担子一放,支起行头,一边热水,一边理发。 这出外揽活的事儿,远近距离不定,东南西北不论,十天半月不归,也是常事。 李文彩年青,脚力好,又想多做点生意,离家几十上百里,都在他兜转之内。 一日,兜转到横县城外,李文彩放声吆喝,招揽顾主。 恰巧,三河于家走货,其中苗药一项,多为广西苗民所采。于慈恩没事做了,便随了手下收购苗药,到得横县。行到城外,听得李文彩吆喝,便要李文彩理发。 这两人,一边理发,一边攀谈些闲话。言语之间,于慈恩对山间药民,乃至所有下层苦力者,甚是同情。李文彩不免就多看了几眼,把这个三河县的于少东家于慈恩,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于慈恩呢,随便遇着,随便聊聊,见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事后就忘了。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小青年,今日为他理发,日后,竟是一队太平军的大首领。 两军交战,往往也会俘获对方将领。审问当中,不少清军被俘将领,多次提到三河于家,仁义啦,诚实啦,信用啦,义气啦,反正都是些誉美之词。那些个被俘清兵将领,性命尚且不保,用不着说谎的,况且又是在交代其他重大情报时顺口吐出“于慈恩”的。一次两次没啥,李文彩也没多想。听得多次了,李文彩就想起来了,这个于小东家,曾照顾过自己的理发生意哩。 单单这一面之缘,李将军断不会把虹儿托付与他。 当年的太平军并无固定的后方,往往是想到哪便打到哪,打到哪便抢到哪,李文彩所部也不例外。广西那旮旯本就贫瘠,每占一地,首要便是拷索富户大族,然所得毕竟有限,不敷数十万部众的用度,于是,有商贾看准了这是个来钱的机会,便与李将军有了勾当。其中便有一个何姓商人,问其名,答曰:因在兄弟中排行第十一,故名“何十一”。 供应叛军粮草,是要掉脑壳的,商人自然不会用真名真姓,而且必是单线联系,只与军中重要人物交易。与何十一单线交易的人,乃是李将军的粮秣官。 这个粮秣官是谁?嘿嘿,李将军的内弟,虹儿的小舅,名叫汪朝水。 汪朝水本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却又不够谋官做宦的资格,只靠在街头摆个糊弄人的摊摊,看相啦算命啦,卜卦啦求神啦,胡乱哄些钱财来用。后来,李文彩起事,汪秀才便投了姐夫,识字,会算术,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又极会察言观色,偏偏心中的鬼点子更是层出不穷,自然深得姐夫倚重,不仅出谋划策参赞军务,更管着全军粮草,是李部义军中的第一要害人物。 何十一?一听这名儿,汪朝水心头便一阵冷笑:嘿嘿,本人专会拆字猜谜的玩意儿,你可算遇着高手了。 “何”者,三河之“河”也;“十一”者,“于”字也。 汪秀才所猜不假。这个何十一,真正的名字叫做袁其隆,于慈恩自小的玩伴,私塾时的伴童,这时的心腹伙计,后来的诚义实商号大总管。 你知我知即可,这层窗户纸儿,双方自然不会捅破。 李文彩既有托孤于家的想法,便把小舅子喊进中军大帐,细细地看那地图。三河县,不就在山那边么?虽然高山阻隔,道路难行,但是,然而,林密草深,不是也易于藏身匿迹么?再说了,太平军纵横大半个中国,但这川西,一山一隔,却一直未经战乱。想那战后,清军搜捕漏网义军,也断不会想到此处的。 哎呀哎呀,将虹儿托与三河于家,确是上上之选。 送走独女和两个亲兵,李文彩便率部从另一路图川。 翼王石达开,却在大渡河边停了下来。正是这停留的几天,河水暴涨,十万部下被团团围定,最后全军覆灭于此。 大家知道噻,这个地儿,离咱三河县,可不远哦——它的地名,叫做“安顺场”。 话说两名侍卫,保了虹儿,翻山越岭,晓行夜宿,向三河县行来。 一日傍晚,一位侍卫出山探路,见得官路上,四个骑马的汉子护着一辆马车急急驰来,车上插着两面小旗,一书“三河于”,一书“诚义实”。 探路侍卫猜想,这车中之人,大概便是要找的主儿了。 侍卫路中立定,拦下马车。车上走下一人,细细一看,哟嗬,比照李将军所述,不正是三河县于慈恩于舵爷么? 你说巧不巧?于慈恩替四川总督骆秉章运送粮草,交割完毕,刚刚返回三河,刚刚途经此地,偏偏就遇着了护送虹儿的侍卫。 听得侍卫说明前因后果,于慈恩毫不迟疑,欣然接了重托,收养下了李将军的独女:虹儿。 这两个侍卫,一个浑名田大刀,一个浑名程大炮。两人扮作于慈恩的护卫,虹儿呢,扮着翩翩少爷,藏在马车内。路上清军关卡,识得“三河于”的旗帜,况且,将领大多也认得于舵爷的,更况且,也都受过于舵爷不少银子的。一行人没得盘查,顺顺利利的,到得三河。 香香姐王玉芬,听过事情经过,满心欢喜,带了虹儿回房,亲自为之细细梳妆。哪知,这一拾掇,香香姐惊呆了:这丫,天生的美人胚子。玉芬那个乐呀,没得摆了。 正因妻子被知县狗官枉杀,李文彩才揭竿而起,造起反来。其时的虹儿只两三岁,就失了娘亲,没了母爱。后来随了父亲,连年征战,四处漂泊,自然也没了父爱。 此时,虹儿十岁,正当渴望亲情的呵护关爱。玉芬把虹儿当作亲生女儿般看待,自然,虹儿也就把玉芬,当作了亲娘般敬爱。 为掩人耳目,虹儿更名于彩虹——“彩”,取自“李文彩”;“虹”,是其乳名。 两名侍卫,奉了李将军之命,留在了三河县,负责虹儿的安保工作。对外则称于慈恩义子,田大刀化名“于平海”,程大炮化名“于平河”。 香香姐平空得着个乖乖女,睡则同床,食则同桌,倒比亲生母女还亲生。? 第7节丁萍儿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7节 丁萍儿 三世单传的独苗苗于平江,承载着三河于氏家族的一切,六岁那年,便被父亲大人送入了“望山书屋”; 母亲王玉芬虽是心疼得紧,但“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还是懂的,一早送了平儿出门,下午接了平儿回屋。这样,于平江这娃娃,每日除却随了蒋先生功课,其余的时间则统统被母亲笼了在身边。 过不几年,于慈恩终是看出了端倪:自家这根独苗苗,朽木不可雕也,嗯,断不是读书的料。 你想你想,书院的蒋先生自是放纵,回家又有母亲溺着,背书太苦了,写字太累了,不若好吃好睡,长好身体才是正经。 有了这样的先生纵着,有了这样的母亲溺着,于平江这娃,那书读得,能不一塌糊涂么? 一晚,夫妻在床,于慈恩搂了玉芬在怀,说些闲话:“我的个香香姐呀,你这相夫么,自是没得说的,只是这教子么,怕是有些儿不妥哩。” 玉芬姐睁眼盯了丈夫:“嘿嘿,相夫教子,老姐我何有不妥了?” 于慈恩叹口气:“唉,你看你看,咱家平儿,你只顾惯着溺着,那书读得,渣哩,纯纯的渣哩。” 玉芬姐挣脱出怀,坐了起来,把半个光光的身子露在被外,拧着于慈恩的耳朵,好一顿教训:“嗬,平儿渣?嗬,咱平儿渣?你自想想,你老于家祖宗十八代,可有读书不渣的?咹,可有不渣的?” 于慈恩呼疼起来:“哎呀哎呀,疼哩。我又不是责你,下那重手做咋?香香姐,轻轻的拧,行不?” 王玉芬吃吃地笑起来:“哈,知道疼了么?实给你说哈,谁说咱平儿渣,我就收拾谁,知道不?再说了,你也不想想,蒋夫子那书,读来有甚用?经商?发财?致富?成家立业?书上有么?嘿,一些儿也没有噻,读来做甚?” 于慈恩哭笑不得:“香香姐的意思,咋办呢?” 玉芬用纤纤素手揉着于慈恩发红的耳朵,轻言细语地商量起来:“咱送平儿入塾哩,本就没指望着金榜题名,只不过图着识些字儿,明些理儿。咱老于家的根本呀,不在读书这一途上。依我之意,不若退了这塾,让平儿学些经商理财的手段,可好?” 十四岁时,于平江退了私塾。 经商理财?嘿嘿,翻翻帐本儿,看看数据儿,是可以的,要出外行商,嘿嘿,是断断不可以的——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香香姐会让心尖尖肉去吃那些苦,遭那些罪么? 于平江学没学到经商之道,做母亲的并不在乎。她在乎的,却是另外一事——眼看翻年便满十八岁了,这大婚之事,却仍无一丝儿着落。 原来,于平江这小子,跟从塾师蒋先生,学习“人之初性本善”,这一学,就是八年。同班的女生倒是有几个的,可惜了,任那些个美女如何挑逗,这小子,八年啦,都“早恋”不起来。 媒婆们,硬是把于家门槛都踏破了,一个个的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巧舌如簧,三寸不烂之舌,摇旗呐喊,任你怎样地鼓吹,小子就是不吱声儿。 母亲王玉芬,眼见得于家这根独苗,榆林疙瘩似的,咋就还不开窍呢?万分着急起来。 于慈恩笑笑:“嘿嘿,这小子,咋就不跟老子学学呢?想当年,老子十二岁,便情窦初开了,早恋起来了,追起女生来了。这小子,咋就不遗传老子呢?” “哦呸!”香香姐脸红起来,“咱说正经哩,你咋扯起陈年旧帐来了?” 于舵爷拍拍香香姐的纤纤素手:“别急,别急。待老子明查暗访一番,探个明白,再作计较。” 于是么,于舵爷老爷子一声令下,于是么,自有堂口一众喽啰争相效命。不几日,喽啰回报:“恭喜老爷子,贺喜老爷子。于少舵主,早有可人儿。” “哟嗬!”于舵爷捋起胡须来,“哟嗬,老子面前,玩起兵法来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私心暗许,偷偷摸摸了,人不知鬼不觉,竟勾搭上了。何方女子呀?” “三河县东街,不是有个丁举人么?便是丁家小丫呀。” “丁举人?丁家小丫?”于慈恩拍拍脑袋,想起来了。 东街临尾,确有一户丁记人家,自打三河置县,便迁了来的,也算得是三河原住民了。 丁家祖训,便是那“耕读传家”。 原来,这丁家,不知哪世先祖,秉烛夜游,哦,错了,秉烛夜读。读到《吕氏春秋》,感慨起来。原来,吕不韦吕大官人有句名言,说,务农乃一本一利;经商乃一本百利;做官呢,乃一本万利。 于是乎,这丁家老祖,便定下心来,决意走这“一本万利”之路。 大家知道的,清朝任官之道,有两条。一是习武上战场,以敌人的人头去博取官位;二么,科举,考取功名。 这丁家人,祖祖辈辈,诗礼传家,甚重科举致仕,对那打打杀杀,取人项上之头的事儿,是极为鄙夷的。 有了这祖训,后世儿孙便全力以赴,科举起来。 前几辈,出得几个秀才,离那“举人”之位,差不甚远,但总差那么一丁点儿。踮起脚尖呢,总摸得着,想要取了来,却又差着手指尖尖。 没法。祖宗之训不可或忘,这科么,还得举。但是呢,油盐柴米酱醋茶,这些个维生的东西,还得买。总不能成天饿得半死,去“之乎者也”吧? 丁家便照了当时的流行做法,设间私塾,吸纳一些有志于科举的富家子弟,收些束脩,以应生活。 就这么的,老丁家后世儿孙,一边设塾授课,一边八股,不死不休,不,死了也不休。因为,子又生孙,孙又有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匮。咱就不信了,愚公能移走太行王屋,咱老丁家,竟中不得一个举人。 皇恩浩荡啦!天道酬勤啦!哟嗬,到得这一辈,老丁家,哟嗬,居然就时来运转,出了人才。 丁毅中,十四岁便中童生,十八岁便中秀才。哇噻,神童呢。年仅十八,便中秀才,自是文曲星下凡哩,前途不可限量哩。 一时,在整三河,都传为美谈。 巧了,恰有一湖北商人,姓骆,因了生意上的纠葛,昔日好友反目成仇了,便连夜变卖家产,携了妻女,避仇到此。 偶尔,听得这美谈之事,便上了心。暗想,自己逃难到此,举目无亲,要是能傍了这丁家,岂不美哉? 暗地里一打听,哈哈!丁家,果真诗书世家,丁家小子,果真年方十八,并且,尚未婚嫁。哈哈,咱家独女,不是正正十六岁么?不是正正待字闺中么?哈哈,此乃天作之合,不可错过。 于是,骆老头儿毛遂自荐,把个如花似玉的独女儿,骆小莲,赠与了丁家小子为妻,连带着,自己老两口,也搭了顺风车,进了丁家之门。 骆小莲,这小女子,端的不简单。既是骆家独女,自然深得父母宠溺,自小便随了父亲,在生意场上往来。虽没入塾上学,却喜翻看帐簿,因此,父亲教读,识得许多文字,更悟得许多经商之道。 嫁到丁家为妻,骆小莲便思量起来。这丁家夫君,志在科举,本是好事儿,但这设塾收徒么,却是不好。 为啥不好?嘿嘿,这小女子,心思缜密得很。 一则,一心不能两用,设塾占了大部精力,用在科举上的精力么,便有限了; 二则,收得那么丁点儿束脩,实在可怜,杯水车薪,当不得大用的。这科举,岂是仅凭文章锦绣,便中得举人的?世人常说,自古无场外的举人,世人还说,场内功夫场外做。要中得这举呀,场内功夫不可少,场外功夫更少不得。 三呢,自古语云,穷不习武富不教书。这开馆设塾,收徒授课的,不过都是些穷酸秀才,很为世俗不齿。不仅世俗鄙视,便是自己,也感觉莫大的委屈。 还有,第四,父母虽小有积蓄,但坐吃山空,总不是长久的法儿。再说了,自己随得父亲,对这商道之诀,熟手得很,何不用了自己的生财之道,解了钱钞之困? 于是乎,丁家便关了塾馆,开了两间铺:一铺粮店,一铺布店,雇着四五个伙计,小莲精通商道,为人又极是圆泛,又有父亲从旁指点,把个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丁毅中,没了设塾收徒的忙碌,没了油盐柴米的劳心,里里外外,自有小莲照管,自己呢,便心无旁骛,专心读那四书五经,专心作那八股文章,至于会会文会,拜拜学政,小莲夫人更是鼎力支持。嘿嘿,三十余年皓首穷经,嘿嘿,果真,就中了,举人! 报贴的衙吏刚离去,丁家便筹划起大庆来。宴会,盛大的宴会,载歌载舞,普天同庆,咱老丁家,祖坟终于冒了青烟。 实说,丁家当得这样的盛宴。整三河县,自打升镇为县,便只出得两家举人。第一家么,蒋氏,舍我其谁。丁家,便是第二了。这等大事,岂可锦衣夜行,一家独喜?阖城名望,岂可不同喜一同喜? 于家,自然也在被邀之列。老太爷于慈恩,便带了儿子于平江,前往同喜。 中午正宴,下午呢,大戏侍候。 于慈恩是大伙儿关注的第一公众人物,自然不便离开。再则呢,两家生意上有往来,丁家的粮店布店都由于家供货哩。第三点,这丁家举人是可以为官的,而且听主人讲来,似乎已然在京师活动开了,想要谋个县令州官的什么来干干,孔老夫子说过的,“学而优则仕”呀。 于舵爷端坐正中,边看戏边同主人闲话,时不时的,还得给问好请安的名望人士回个礼,忙得不亦乐乎,倒是放任了于平江这小子,偷偷儿到处乱窜起来。 丁毅中,而今的丁举人,仨小子,年数跟于平江相差不多,志趣爱好呢,也很投缘。四小子聚了一团,不多功夫,就热络起来。 戏台上正演川戏,总是锣鼓乱敲,叮叮噹噹,乒乒乓乒,要么,便是老生老旦,拖长了声音,装腔作势,哼哼哈哈,不知唱些个啥玩意儿。只那变脸,稍有些看头,却又晚场才有。总之,这川戏么,很不合小子们的口味儿。 四小子一合计,便相邀相随,到后院玩耍。 后院也在演戏。原来,那时,很是男女大防。加上这丁家,诗礼世家,更是大防得紧。男性公民,都在前院,女性眷属呢,则在后院戏耍。 这后院的戏么,自然,四个小子也没兴趣。倒是后院花园,似乎有点意思。于是,四个小子,手拉手肩并肩,挤过女人堆,径奔后花园。 丁举人还有个女儿,排行老四,正倚在母亲膝上,陪了众人看戏。这戏么,她也实在看不下去了,正在无聊。忽见三个哥哥,拥着一个后生,进了后园。便扔开母亲,追了过来。 丁家这小妹,乳名萍儿,年方十六,长得甚俊,清清秀秀,袅袅婷婷,但一直未放夫家。 因为,天足。? 第8节虹儿之死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8节 虹儿之死 丁家后园挺大,正中一座假山,围以花圃,满植着各类花木。 四个小子沿了小径乱窜,也不管踩了草叶,折了花枝,东瞧瞧西摸摸,满园子的叽叽喳喳。 四人正天南地北,海吹神侃,忽见一个女子,风一般地闯进来。 于平江抬眼看去,哟,好美好俊,眼光便定住了,再不挪开。再从头往下看,眼光便定在那女娃子的脚上——哇噻,天足! 乖乖,这不是梦中之人么? 这丁家四小姐被于平江盯了看,先是害羞,埋了头去,再见这小子盯着自己的一双天足不转眼,便恼起兴子来,把一脸的羞羞扔开,瞪了一双大眼,干脆撩起裙脚,任这小子一双贼眼看个够,嘴里嚷嚷:“看噻,看噻,瞧你熊样儿,少见多怪哩。” 嘿嘿,休怪这丁家四小姐作恼。 大家知道的,那时,女子都讲究裹足,自小,把这女子的一双脚儿,用布缠了,用带捆了,束缚其成长,变作一双小脚,美其名曰:三寸金莲。 萍儿女娃,丁家幺女儿,父亲的掌上明珠,母亲的心尖尖肉,宝贝得不得了。小时哩,母亲也曾两次为她缠足。缠足是极痛苦的事儿,萍儿哭得死去活来,做母亲的,心疼得不得了,再也下不得手去,便任了这丫头的双足疯长。 当时的社会,都以“三寸金莲”为美。萍儿丫头的一双天足,很不合潮流,很多正经后生,都被这双天足吓退了,便是那一个一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子,也常拿她这一双天足说事儿。 因此上,这丁家四小姐,嗯,丁萍儿,一双天足,便成了她心中的阴影。 眼前这后生娃娃,竟盯了自己的一双大脚板不走眼,萍儿能不着恼么? 见得小妮子变了脸色,于平江恍过神来,忙忙的赔礼:“哎呀哎呀,小子冤枉也。小姐不知么,便如这满园的花花草草,顺其自然,方是正理儿哩。若人为扭曲,哪里还存得一丝儿的天然之趣哟。” 听得于家娃娃这番说道,又观其神态不似虚伪,萍儿姑娘复了羞涩,忸忸怩怩,欲掩还遮,打量起这于家娃娃。噫!这小子,个儿不高,却丰神俊秀,玉树临风,特别是那双慧眼,清清澈澈,明明亮亮,掩盖不住的聪慧睿智,内心底下,便打起鼓来 丁家三小子,极疼这个宝贝小妹,也极会察言观色。见得于家小子盯了小妹,小妹呢,也盯了于家小子,美目盼兮,美口笑兮,知道这两青年,大约可能也许,有那个意思,便借口支应宾客,开溜,把两人丢在了后园。 当晚,丁家女娃缠了母亲:就是他了。 母亲:于家小子?为娘的可得想想。 萍儿:还想?再想,你便从此没了咱这个女儿。 当晚,于家娃娃也缠了母亲:就是她了。 母亲:丁萍儿?咱的独苗苗吔,咋行呢? 于平江:不行?嘿嘿,不行?母亲大人难道就不怕,咱老于家从此绝了后? 晚上,香香姐学了儿子的口吻,说起这话来。于慈恩一听,“扑哧”,一口老茶,喷在香香姐身上:“哈哈,这么,还差不多。这么,才像咱老于家的种。” 得着夫君的准许,王玉芬立马行动起来,托了蒋先生,上得丁家,提起亲来。 晚上,骆小莲倚在丁毅中怀里:“嘿,当家的,给你说个事儿。这几天哩,咱老作梦,老作梦,自半空里,掉下个黄金做的饼饼来,偏偏,就砸在了奴家身上。” 丁毅中:“嗨,美人儿,说甚笑呢?天下掉馅饼,是听人说过的。天上掉金饼,却没听说过。” 小莲抚着丈夫的胸脯:“嗨,馅饼么,咱见得多了,金饼么,却是少见。你想你想,于家,又是独子,偏就被咱家萍儿,弄到手上了。这么个美事儿,是馅饼呢,还是金饼? 丁举人:“嗬嗬,金饼!自然,金饼!” 小莲:“就是噻。三河于家,高门大户,多少人,想攀了这高枝儿。可这高枝,是那么容易攀的么?比如天鹅,老在天空里飞呀飞呀,一只蛤蟆,呆呆地趴了在地,老想亲他一口。哈哈,可曾亲得着?呵呵,咱萍儿,呵呵,咋就这么能呢?” 数日后,依时俗,纳彩,议定婚期。 数月后,依时俗,迎娶,送入洞房。 自此,每晚,丁萍儿,便老老实实地,规规矩矩地,心甘情愿地,欢欢喜喜地,钻进于平江的被窝窝。 第二年,萍儿生下长女。 满月时取名。萍儿说,怀上这女儿的夜晚,曾做得一个好梦,梦见庭院中一树梅花,开得格外艳丽,宛若天边云霞。 于平江当然依了萍儿的心意,为长女取名“雨梅”。 于雨梅长到十六岁时,由于慈恩作主,嫁给了自贡盐户,陆家独子陆明德。 又两年,萍儿生下次女,于雨云。长到十六岁,嫁了眉州同知胡葆桢之子胡庆杰。 第三女,于雨菊。后来,菊儿嫁了成都将军大管家张无什之子张全有。 第四女,于雨兰。后来,兰儿做了蒋家媳妇。 再一年,萍儿肚子隆得高高的,算来,再有一月,才得临盆。 一日夜晚,萍儿与夫君,两人吃果果相拥而眠。 于平江这小子,老半年未做那事儿了,心里老憋着,很是难忍,抚摸着爱妻美丽动人的身体,就想入非非起来,翻来覆去地,老睡不着。 知夫莫若妻。萍儿知道男人的心思,想,难得男人这么体贴自己,那就让男人姑且解解渴吧。于是,就把母亲的叮嘱,忘在了脑后,任凭男人折腾。 没想,第三天上,肚子痛起来,第五个女儿,便急急忙忙地来到世上。不几日,便夭折了。 小两口儿后悔不已。可惜,花再多的钱,也没买到后悔药。 萍儿共为于家生育五女,养活了四女。此后,虽然两人仍不辞辛苦日夜耕耘,一心想要为于家续上香火。可惜,萍儿的肚子,再也没隆起来了。 于家没了男孩,这可不是小事。 屈指一算,萍儿已二十七岁了…… 于家阖府,上上下下,都难免心急起来。 回说,于慈恩收养了一个义女,名作“虹儿”。大家可曾记得? 那是1863年的事儿。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手下战将李文彩,转战到大渡河边时,派了两个亲兵侍卫,护着自己的独女李虹儿,投了于慈恩,取名于彩虹。 夫人香香姐,对这义女虹儿,视如己出,爱若珍宝。 照了于慈恩的本意,暂时收养。待得机缘合适了,便送还给李文彩将军。于是,对这李将军之事,于慈恩格外上心。一有消息,便第一时间告知玉芬,再由玉芬视情况,转告虹儿。 1863年4月,石达开与李文彩兵分两路,准备渡大渡河入川。也就是这时,于信达收了虹儿为义女。 1863年6月,石达开兵败安顺场。李文彩知道入川无望,便回师贵州。 1863年8月,李文彩与苗族义军柳天成会师,被任为宰辅,配合柳天成,在贵州广西两省周旋转战。 1869年6月,羊安场激战,歼灭清军一万余人,贵州提督张文德被义军重伤,仅率二十余骑逃回贵阳。 1869年8月,清廷急调云南、贵州、广西、四川、湖南五省清军进入贵州,围剿李文彩所部义军。 1871年4月,义军在数倍于己的清军精锐围攻下,数战失利,主将柳天成被部下吴义甫暗杀。李文彩率余部前往丹寨,投奔义军马登科。 1871年7月,马登科投降清军,李文彩率部下四千余人连夜脱走,前往雷山投奔义军张秀眉。 1871年9月,随张秀眉率军进占凯里以南的乌鸦坡,招兵买马,以图后起。 1872年3月,八万清军精锐围攻乌鸦坡,大部义军英勇战死,李文彩率数百人杀出重围。 1872年4月6日,李文彩率余部到达凯里、镇远之间的牛塘镇,陷入清军包围,全军覆没,李文彩战死。 李文彩将军战死的消息,王玉芬压了两个月,才告诉了义女虹儿。 虹儿听说父亲死讯,躺了在床,两天两夜,粒米未进。王玉芬呢,守在床头,两天两夜,粒米未进。 又两月,虹儿恢复了平静。 于慈恩把妻子玉芬、义女虹儿、两个亲兵侍卫“于平海”“于平河”,召集起来,说,李将军已死,何去何从,听凭虹儿。一是留做于家女儿,择夫出嫁,一应嫁妆等物,概由于家负责;二是远走他乡,二位义子仍负保护之责,于家支助足够费用。 虹儿说,她就留在于家,做于家儿媳。 众人甚感意外。这虹儿,想是闻听父亲死讯,心烦意乱,慌不择言呢。 虹儿啊,此事关系甚大,须得三思。 虹儿却是铁了心地,要做于家儿媳,便把于平江缠得紧了,步步紧跟,时时纠缠,不达目的不罢休。 有一次,于平江一人午眠,这虹儿,居然脱得赤条条的,钻了进被窝。把个于平江吓得不轻,在外躲了三天。 妻子丁萍儿,本就是心胸开阔之人。眼见自己只生得四女,怕是再难为于家续后了。因此呢,早就劝过夫君,纳妾生子,以续香火。奈何夫君于平君,爱妻甚笃,终不应允。 嗬嗬,这虹儿,竟对平江夫君动起真来,纠缠不休。丁萍儿便劝起夫君来,再三再四,不厌其烦,连篇累牍,不达目的不罢休。 于慈恩夫妇呢,见事已如此,想这虹儿另觅去处,也不是办法。再说了,于家香火,总得续上,这才是天大地大的事儿呢。于是,便也助着丁萍儿,撺掇起儿子来。 于平江是很爱这个义妹的,俊俏乖巧,直率天真,思虑却极为缜密,一旦拿定主意,做起来便干脆利落,一往无前。只是么,这么好个妹妹,嫁给自己为妾,况且,又比自己年轻了整整十岁,实在委屈了虹儿。 萍儿说,这个好办,我做姐姐,虹儿是妹妹,我俩便是亲亲的两姊妹。 1872年的初春,虹儿嫁给了于平江。 婚礼极简单,只是一家人团在一起,吃了顿饭,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这么,完全是按照虹儿的意思来办。 这年,于平江二十八岁,虹儿十八岁。 第二月,虹儿竟有了喜。 十月,早产,是个男胎。 虹儿很伤心。萍儿却说,有了一胎,就会有二胎,虹儿妹妹加油哦。 第二年仲夏,终于又有了喜。萍儿像呵护小宝贝一般地呵护着虹儿。怀胎足足十个月,生下一个男孩。母亲虹儿呢,难产,大出血。 这是1874年的事儿。 于平江跪着,哭着:虹儿妹妹,咱做哥的,对不起你哩! 虹儿笑笑:哥呃,咱的亲哥哥呃,虹儿本想,同了萍儿姐姐,偕着你,三宿三飞哩。可惜,可惜…… 丁萍儿:咱的亲亲,咱的好妹妹,可有啥要求? 虹儿:看看,咱儿子,看看…… 萍儿双手捧了婴儿,凑在虹儿面前。 于平江俯在虹儿耳边:咱儿子,乳名红儿。 虹儿定定地盯着儿子,用了全部的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红儿……我的……红儿……” 然后笑笑,很灿烂的笑笑,正如天边的彩虹。 虹儿的二十岁人生,便定格在了这彩虹般的一笑。 这个小男孩,虹儿用生命换来的娃娃,乳名红儿,大名于信达。? 第9节望山书屋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09节 望山书屋 而今的三河县,三百多年前仅是一个小寨子,汉藏苗瑶杂居,也不过二十来户人家,散散乱乱地,矗在大道两边。 这大道,便是从成都前往拉萨的官道。因了这官道,寨子得以迅速发展起来,便由寨而镇,后而升置为县城了。 官道穿城而过,县城街道便以官道为轴,向两边扩展。那官道,却并不宽阔,途经车马往往堵塞,后来干脆就绕行城外了。 空中俯瞰,主城区颇像“非”字型布局。横贯整个县城的中心街道,也就是原来的官道,是中街。向两边衍分出多条街道,依了朝向或方位,分别名之东南西北街。四条大街又再衍分出更多的小街,便名之东一街东二街东三街,以此类推。 三河三雄,于家和王家在中街,蒋家则在东街。 大家知道,蒋家自来便是设塾开馆,收徒授课。所开私塾,名曰:望山书屋。 于信达六岁那年,便进了这望山书屋。 出得于家宅门,顺了门前的中街,行得五六十步,左拐入东大街,再直行约二三百步,就是蒋家了。 进大门,一个大合院,再进第二道门,是宽宽的廊檐。沿了三级青石台阶,下得廊檐,便是庭院,地面都铺了青石板。 这庭院,正是蒋家宅子的中心。正前方是两层楼屋的建筑,其上有匾:万山书阁,大大有名的蒋家藏书楼。 庭院左边,一道深深的回廊,直通里屋。其内是蒋家起居之所,非是外人能随便出入的。 庭院右边,便是蒋家所开塾馆,一字排开三间屋子,匾名:望山书屋。 其实,蒋宅还有个后园,被藏书楼遮蔽了,藏在后面。蒋氏历代,都有两大爱好,一是藏书,二是莳弄花草。这后园,便置着假山,种着许多的花花草草。 现在的蒋氏家主,蒋云鹏,字高飞,自号无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儿,博学而开明,待人极是随和。这蒋云鹏蒋老头儿,人品自是没得说的,极受绅商士民的敬重,尽皆尊呼“蒋先生”,其名其字其号,反倒少有人记得。 吴名说书,已然讲过,这望山书屋的授课,是不重科举的。蒙童识字,仍是通行的启蒙教材,《三字经》《百家姓》。到得经文典史,蒋先生便弃了四书五经的流行课本,自由发挥起来。教材呢,诗歌辞赋不用说,诸子百家是重点,唐宋八家更要学。这搞法,自然是不宜于科举的。 大家知道,现在的娃娃入学,都是按了年龄,分班授课。其实,这分班开课,是废了科举之后,才从西方引进的。 咱中国的搞法,自孔圣开始,便是一对一的授课。没法呀。先生只一人,学生呢,却是差别多多。既有五六岁的小蒙童,也有五六十岁的老童生,有的尚且不识一字,有的呢,却已是熟读经史。 于信达这小子,在蒋先生学生中,年纪最小,却又最是聪慧。 首先,识字教学,《三字经》。好多娃娃搞了半年,也认不完全,于信达这娃娃,呵呵,两个月,能读能写,倒背如流。《百家姓》呢,别的娃娃用时三月,他呢,呵呵,十天。 入塾第四年,学到《诗经?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别的娃娃,还在摇头晃脑地读呀读呀,甚至还有个别的,卡在生字上,认不得,急得要哭。于信达这娃,竟窜到先生面前:“先生,验收,背诵。” 蒋先生抬头盯了:“能背?这么快?” 于信达:“嗨,背诵么,容易得很。” 蒋先生现了疑惑的神色:“容易得很?你这娃,好大的口气!” 于信达:“嗨,小菜一碟。全诗便只三节,只变换了个别词儿,意思上么,又是节节相承,自然就容易记诵了噻。” 蒋先生:“节节相承?你娃娃且说来听听,怎样个相承?” 于信达:“第一节,桃花开了,把美人儿弄回家,作了夫人;第二节么,桃树结子了,美人儿生了娃娃;第三节呢,桃叶很繁茂,是说美人儿生育了一窝窝,家族人丁兴旺。” 蒋先生呵呵大笑:“嗬嗬!你娃娃这一说道,倒也生动形象。第一节桃花像火焰燃烧,第二节桃实长得肥美,第三节桃叶繁茂浓密,都是比兴哩,你娃娃,可理解,这个这个,比兴?” 于信达说:“嗨,望文生义噻。比兴比兴,便是又比又兴,便是既打比方,又兴起下文。先生,我理解呀,这比兴手法,应当是既有起兴作用更有比喻之义,譬如,桃花灼灼,喻美人之容;桃实蕡蕡,喻美人生子;桃叶蓁蓁哩,自是喻子女众多了。” 蒋先生捋捋胡须:“嗯,你这小娃娃,倒挺能融会贯通。” 于信达:“先生,学生有个疑问呢?” 蒋先生:“好哇好哇。咱做先生的,最是喜欢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了。” 于信达:“灼灼其华,这‘灼灼’一词儿,在学生想来,先生的理解,‘像火焰燃烧’,似是不妥哟。” 蒋先生瞪了双眼:“嘿,你小子,你这话,还疑问呢。分明是找了我的岔子,让我出丑么?小子,今儿个,你可得跟我个道儿,否则,嘿嘿,嘿嘿……” 于信达却一点儿也不惧,挺了胸脯,负了双手:“桃花粉红粉红的,像极了天边的云霞,怎就像火焰?还燃烧呢?” 蒋先生捋捋胡须,微微点头:“嗯,小子,你这言之,似乎成理哩。那么,当如何理解?” 于信达:“明丽鲜艳、楚楚动人。嗯,便像我萍儿妈妈,眉似柳叶,嘴如樱桃,脸若桃花,那是标准的一个大美人儿。嗯,如果,嗯,萍儿妈妈生就一张大红脸,还火焰般的燃烧起来,嗬嗬,岂不吓死我老爹?” 将先生佝偻了腰,狂笑不已。 正式的课堂讲授,并不多。更多的闲时,于信达便爬到“万山书阁”,满屋子乱翻。 既是私家藏书,自是宝贝得很,轻易是不容别人上得这楼的。但于信达这娃娃却是另外,不仅可以随意上楼,也可以满书架地乱翻,以至乱扔,蒋先生是从不责怪的。 因为,这个“望山书阁”,于家有多半的功劳。建这藏书楼,费银不少哩,没有于家支助,断难建成。更重要的是,其中的藏书,也有多半,靠了于家提供。 于家走商,走南闯北,到的地方多,搜罗到的各类宝贝也多,其中尤以书籍为最。有时,蒋家也会主动找了于家,帮忙搜罗。特别是一些散佚之作,单凭蒋家坐地设馆,搜罗得到? 于信达十二岁,在“望山书屋”受教,也六年了。 有一天,于信达问起蒋先生来:“如来佛祖,嗯,居于天竺。那么,这么个天竺国,在哪里呢?” 蒋先生心想,这小子,看过《西游记》了,并且,问起这事儿来,也定是喜欢的。小孩子么,能不喜欢? 蒋先生:“《西游记》这书,可好?” 于信达:“不好!极是不好!” 蒋老先生吃惊:“不好?那么精彩,那么神奇,凭啥就极为不好了?” 于信达摆摆手:“假的,骗人的。” 蒋先生:“嘿嘿,咋就骗人了?” 于信达:“唐僧,嗯,这老和尚,没必要,亲到天竺取经。” 蒋先生疑惑起来:“不亲到天竺,能取得那经?” 于信达:“嗨,这孙悟空,本事那么大,一个筋斗便是十万八千里。翻几个筋斗,不就到了天竺?再把那些个经呀文呀的,打了包裹,又是几个筋斗,腾云驾雾,回得大唐中土,真经,不就取了回来?嗨,干嘛要保着个唐僧老儿,骑匹破马,屁颠屁颠地,翻山越岭,吃那无数苦头?嗨,俚语说哩,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哩。” “这个……这个……”蒋先生无言以对,“你是说,西天取经,派了孙悟空一人,就行?” 于信达:“是呀是呀。不仅唐僧不必去,便是八戒、沙僧、小白龙,都不必去的。嗨,这编书的人呢,犯浑呢,偏要几个同去,凭空里,生出许多事儿来。” 蒋先生:“嘿嘿,怎就生出事儿来了?” 于信达:“唉呀唉呀,先生,你可是也着了这作书人的道儿,犯了糊涂?你想你想,西行路上,那些个妖呀怪呀的,为啥总想拿了唐僧?因为,这唐僧肉好吃呀,返老还童呀,长生不老呀。可有想吃孙悟空的肉的?没有噻。再则,那些个妖呀怪呀的,都知这悟空厉害,躲还来不及哩,又岂敢招惹于他,触那霉头?” 蒋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娃娃,尽瞎说。那么,这唐僧,便没用了?” 于信达:“有用,有用!设若,我是唐僧,便坐了在长安城中,陪着大唐皇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酒足饭饱了,喊道:喂,悟空徒儿,去趟天竺,找找如来佛祖,把那经书,取些回来。快去快回哈,为师的,急用哈。” 蒋先生直摇头:“这师傅,没用,没用。” 于信达:“嗨,怎会没用呢?既然做得师傅,自有师傅之用。先生想呀,没这唐僧之师,何来悟空这徒儿?” 蒋先生:“哦,听你这话,对那孙猴儿,喜欢得很哩。” “孙悟空?”于信达直摇头,“不喜欢!极不喜欢! 蒋先生:“嗬,这就怪了。这孙悟空,火眼金睛,会得七十二般变化,上得天,入得地,神通何其广大,你娃娃,怎会不喜欢呢?” 于信达:“嘿嘿,单说金箍棒这事儿,这猴儿就不地道。你先给龙王造一根砖柱呀,顶了龙宫的屋顶,再取定海神针,那龙宫,就不会倒塌了,老龙王,也不会气得死去活来了,自然,玉皇老儿,也不会兴师问罪了。” 蒋先生沉默起来,好一会儿,又问:“除这定海神针,还有哪些儿事儿,这孙悟空做得欠妥?” 于信达这小子,见先生似有赞赏之意,便放开胆子,乱说起来:“嘿嘿,我最不满意的事儿么,当是那么多女妖精,都被这孙猴儿,一棒子打死了,嗯,打死了,罪过哩!” 蒋先生:“不该打死?都是些妖精噻。” 于信达:“先生,你又着写书人的道儿了。《西游记》这书,从头读到尾,可有一个好女人?没有,没有,都他妈的,全是坏女人,不是妖便是怪。这不对嘛,不合实际嘛,睁眼说瞎话嘛。便像我奶奶,我萍儿妈妈,我的四个姐姐,不都是好女人么?再有,师娘,嗯,咱师娘,也是个好女人哩,总拿东西给我,好吃的好玩的,好多好多。见我吃得香,便摸了我的头,说,小子呀,这些个好东西,连你先生,都没吃过哩……” 蒋先生大笑:“你这小子,满脑子想些个啥呢?还有他说?” 于信达:“有哩。孙悟空,这小子,最是不该,不讨老婆。” 蒋先生:“孙悟空不讨老婆?咋说?” 小子滔滔不绝,信口胡来:“你想呀,这猴儿,本事何其大也。讨个好老婆,生个好儿子,把自己的七十二般武艺,都传了给儿子,岂不甚好?可惜啰,失传啰,可惜可惜,真真可惜!” 蒋先生狂笑:“你这小子,古灵精怪!只是,你这先生么,怕是得另请高明啰!”? 第10节袍哥人家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0节 袍哥人家 七月的成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节。 三河舵爷于慈恩,带了十二岁的独孙孙于信达,到得成都府。 老爷子本来的打算,自家的小孙孙么,就在望山书屋,跟着蒋先生识文断字就行了。耐不得这蒋先生,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劝道:“你这小孙孙,我是无法为师哩,再呆在咱望山书屋,恐误了人生哩。” 老爷子一向果决。十万百万的生意,略一思索,便有决断;就是见得两军对垒,刀光剑影,险象环生,也不曾眨过眼的。蒋先生这一说道,却让他失了计较。 这小孙孙,小小年纪,却是知书识理,乖巧伶俐,每晨问好,每晚请安,承欢膝前,于老爷子的内心,自是欣慰得很。 可要送了外出,人地两疏,小孙孙毕竟年幼,便受那孤单漂泊之苦,老爷子内心,却又是老大的不痛快了。 蒋先生见识得多了,一眼便窥破了于老爷子内心所思,捋着胡须,盯了老爷子:“嗬嗬,老哥子,你可曾听说,温室里,能长出栋梁之木?” 这道理,于老爷子自是深知的。 为着小孙孙的前程,更为着家族的未来,于老爷子便狠下心来,决意上这成都府,替小孙孙寻个好先生。 既是奔着寻师而来,按了常理,自当四处打探,寻塾问馆,探寻名师才是正经。但这于老舵爷,第一事儿,却是带了小孙孙,东游西逛,拜访起地方人物来。 拜访的第一个人物,是王三爷——成都府“忠义社”袍哥老大,王三爷。 袍哥?啥东西? 追源溯流起来,四川袍哥的起源,乃在山东一带。 最初,几户相好的人家,协商起来。谁家都有难处哩,谁家都会遇到坎儿哩,咱几哥们,拉扯一把,互助互援,共度时艰。 这种几家几户凑合而成的小社团,比起一家一户的单打独斗,显是实用有效得多,特别是灾荒病困时节,更显出其巨大功能,便渐渐扩散开来,扩容起来,几十几百户,再扩容,便几千上万户的结社组团,那阵容,可是任何官府任何衙门,都小觑不得的。 哈哈,这不纯纯的互助组织么?但是,到得明朝中期,便有怀了别意的人儿,往这纯纯的结社里,掺入了宗教性质的东西,便变了味儿起来。时值土地兼并严重,许许多多的小土地者纷纷破产,社会矛盾尖锐起来。在山东韩城,便有了白莲教起义。 这白莲教,可是闹得大哩。朝廷认起真来,派了大兵镇压。要能抗得过哩,便与官军打上一打,要是抗拒不得哩,便偃旗息鼓。但是,自大明到大清,就从未消停过。 后来,这股风,吹进咱天府之地来,落得地,生得根,开起花,结起果来,便有了咱四川版的“白莲教”。更有粗通文墨的穷学究,想起“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古诗句来,便换了个名儿,谓之“袍哥”。 哈哈,这样说来,四川袍哥,不是很有点“黑社会”的味儿么?对头,正是明清两朝,以至民国时期的“黑社会组织”,只不过是四川版的“乡土黑帮”罢了。 到得清朝中期,“四川袍哥”已是声名赫赫,包容了各色人等。上至官员衙役,绿营兵勇,下至贩夫走卒,商绅田夫。平时呢,表面呢,都有正经营生,背了阳光,暗地儿里,便是袍哥了。 入这袍哥,一要受舵爷指派,尽一些袍哥会员之责,二呢,还得按月缴纳规费。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入这袍哥呢? 嘿嘿,当然是有所需有所求的啦。这些个入了会堂的袍哥人家,是受袍哥组织保护的,小到挨骂受气,大到吃亏挨整,甚至于冤啦屈啦的,找官府,不一定缓得了事儿,倒是这袍哥组织,替了出头,便能舒得急伸得冤。 那些个混混儿地痞儿,自然是个个都要争做这袍哥的。这些人儿,平时没有正经营生,便是专职的袍哥了,打探消息,哄骗欺诈,打架闹祸,惹事生非,便是其主业了。 这样一说,大伙儿可能多少明白了一些。 要想探听消息么?当地袍哥。 要想安身立业么?当地袍哥。 要想消灾弥难么?当地袍哥。 要想惹事儿么?自然,第一便是找当地袍哥。 本来么,袍哥这东西,刚传入四川,还是纯互助性的民间社团,组织极其松散。后来,便有有心人,用了心思在这上头,着意打造起来,架构完善起来,分工细致起来,形式复杂起来,管理严厉起来,能量便大了起来,乃至于能与官府抗衡,鼎足而立。 譬如行船,需得一艄公,把了船行方向。咱这四川袍哥,虽是松散,一地一袍哥,一地一堂口,总得有个头儿,把了方向。这个把着方向的头儿,便被形象地称作掌舵大爷,简称舵爷。 舵爷之下,便是“五爷”,全称“红旗五爷”。受舵爷之托,可代处理日常堂务。 再之下,七爷,如果受了舵爷之命,可以跳过五爷,代行处理堂务。说穿了,红旗五爷权力太大,舵把子大爷,便为五爷设了这么个“备胎”,其实,更是其掣肘。 再之下,便是“十三爷”了。这十三爷,声名并不昭著,却是一众会员俱惧的人物,因其执掌刑堂,专做一些隐秘事儿,对外一般是不透露身份的。 至于那些“副堂主”之类的,有些堂口,封作“九爷”,其实,不过名号而已,不掌实权的。 四川袍哥,始终没形成全省性的大堂所,各地自立门户,自主堂口,分掌一地。而且,各地的袍哥堂口,名号往往也不一样,但这“龙头舵爷”、“红旗五爷”、“刑堂十三爷”的名号位次和职能,却是相同的。 各堂口拥立的祖师爷,也是相同的,便是关圣了。为讳这“关二爷”,任何堂口,均无“二爷”之位。 袍哥人家,对那忠心护主的常山赵子龙,也是敬重得很的。五虎上将中,赵云排在第四,一说,赵云在一众兄弟中,排行老四,小名赵四。因此上,各堂口,也无“四爷”之位。 至于“六爷”“八爷”“十爷”等等的,也是没有双数之爷的。问过伍玉平,什么原因,老小子说是不得而知,问过于小山,也说无从考究。既是两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家都搞不明白,吴名那小子,就更是不知了。老叔我呢,更不敢胡诌了来,糊弄于各位。 按了规矩,拜见舵爷,得先过了“红旗五爷”这关,再由五爷引见。 递名片,拜山头,呈谒礼,定日期,这些事前的准备工作,于家老总管袁其隆,都已办得妥妥的了。 晚上,听得红旗五爷报说,三河于舵爷,第二日上午来访,便把一应杂事儿都推了。 第二日,一打早,王三爷便立在了门外大街上,专候着于舵爷。虽是艳阳高照,汗流浃背的,却是顾不得,只把个眼光,四下里逡巡。 已时,眼见得于慈恩领了小孙孙,一众护着,远远地行来。王三爷紧跑前去,打拱作揖,导着前行。 王宅,果是气派。排开朱漆又门,便是宽宽广广的内坝。十数精壮汉子,分立两旁,都着青一色的藏青绸缎,束着袖口,打着绑腿,腰间西洋短枪,背上一把大砍刀,系着耀眼的红绸带,一个个的,挺了腰板,双手叉腰,目不斜视,精神得很。 这是袍哥堂口迎接贵人的排场,众人都是见过的。于慈恩背了双手,信步而行,小孙孙也背了双手,尾随着,东瞧瞧西瞅瞅的,全然当做稀奇来看。 进得正堂,于慈恩左手抱右手成拳,行起江湖礼节。 王三爷慌了,弹起来,一把扯了于舵爷,按坐在主宾之位:“唉呀唉呀,我的老哥哥,干啥呢干啥呢?这等虚礼,可适于老哥?你这一整,岂不折杀了小弟?” 客随主便。既是王三爷的意思,便免了客套。 没了虚礼,主客随意起来。品着极品香茗,闲话些江湖趣事。 谈到正事儿,于慈恩说,咱家小孙孙呢,年方十二,听得塾师道来,脑袋瓜么,还勉强过得去。老哥我呢,便从了先生之劝,送来成都,寻个好馆。只是么,咱三河,隔着成都府老远的,人地两生,甚是不便。所以么,尚请王老弟费费心,照应一二。 王三爷把个胸脯拍得山响:“哈,说啥费心不费心的呢?老哥哥的事儿,便是小弟的事儿。这事儿,小弟不知也就罢了,既是知道了,岂敢不竭心尽力?老哥哥也不必多说了,小弟只给哥哥一句话:袍哥人家,扎起!” 满堂一众手下,全都木桩一样地侍立在侧,听得舵把子王三爷这话,全都“啪啪”地拍起胸脯来:“扎起!扎起!” “扎起”,这词儿,大家懂噻。 ——四川土话,袍哥口头禅。意思嘛,袍哥人家,最是义气,绝不拉稀摆带,绝不推三阻四,绝不瞻前顾后,绝不言不由衷。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义字当头,急人所难,说到做到,诚实守信。? 第11节成都将军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1节 成都将军 王三爷把着的忠义社,只是成都府五六个袍哥堂口之一,其它的堂口,也是应当走动走动的。 此外呢,与诚义实商号有往来的商家,小了的不算,够得上分量的,往少了说,七八家总是有的,也该去拜拜。 整日里忙碌穿梭,待到最后一家了,屈指一掐,七八天时间,就晃了过去。 于老爷子此次成都之行,最要拜访的第一人物,乃是成都将军府的大管家,张无什。 老叔我呢,暂且借这空闲,跟大伙儿唠唠,嗯,这个劳什子的成都将军,到底是个啥事儿。 大清一朝,前后共设十三处将军衙门,分驻各处,统领一地军事。 大家知道的,乾隆时期,西南大山之中,几个土司派了手下的奴娃子兵,摩拳擦掌,惹事生非,相互掐起架来,连乾隆皇爷的招呼也听不进去,过分了,实在过分了,惹得乾隆皇爷恼羞成怒,派了十万大军征伐,直杀得血海尸山,人头滚滚,便是赫赫有名的两次“金川战役”。 乾隆爷乘着战胜之威,改土归流,削了土司的封号,直接由朝廷委派流官,设州置县,彻底根除了土司作乱的根源。 但这西南之地,疆域广大,蛮夷居之,教化未成,更有西藏孤悬于外,隐隐地总有超脱掌控之虞。乾隆爷想来,这治民之术么,不过软硬兼施:与民教化施之以恩是为软,派军坐镇虎视眈眈是为硬,左手舞大棒右手拿胡萝卜,方能保得长治久安,于是么,便构想设它一个将军衙门,哦,就是在西南驻扎大军,派委一员最高军事长官。 设置这个西南将军衙门的初衷,是为震慑西南及藏边,所以么,初议驻扎打箭炉(康定),后改议雅州(雅安)。但打箭炉与成都相距甚远,交通又甚为不便,遇到紧急情况,难与四川总督即时沟通,雅州呢,落在山沟沟里头,地势狭隘曲折,满兵难于携带家眷,想来想去,想来想去,这个西南军事长官衙门,就驻在了成都,而命都督移驻雅州。 成都将军衙门,全称“镇守成都等处地方将军”,在十三处将军衙门中设置最晚,却是辖地最广,军队最多,权势最大,事儿么,自然也最多。 此时的成都将军,名唤歧元,字子惠,满族正红旗人,正儿八经的宗室。 光绪四年(1878年)5月,歧元派任盛京将军。盛京,就是现今的沈阳,乃清王朝发迹之地,辖着东三省,辽阔富饶之地,日俄都眼红得很,正为争夺东三省权益而明争暗斗。 歧元这人外表憨厚,实则聪慧得很,把这局势看得明明白白,想,坐镇这盛京,其实无异于坐在H药桶上。不行,得谋个法儿,换换地儿。于是,走通了慈禧老佛爷的门路,光绪七年(1881年)6月,调任成都将军。 说起名儿,歧元,满清贵冑,知道的不多,但要说起浑名儿,“三多将军”,却是人尽皆知的。 三多:门道多,银子多,女人多。 歧元的先祖,追随努尔哈赤,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因军功而荫官,历代先祖都是朝中大员。清廷入主中原凡二百余年,汉化已深,歧元自小便受汉文化的熏陶,算得是满清贵族中的学问家,并写得一手好书法。 俗话说,字如其人。歧元的书法,师从赵体,圆滑润泽,柔韧中见笔力,变通中显机巧。加上这小子,模样儿又乖,丰神俊秀,玉树临风般的,西宫太后见过几次,便挂念上了。 你们别想歪了。这西宫太后,叶赫那拉氏,大家知道的,大名鼎鼎,慈禧太后,最喜别人呼她“老佛爷”。 老佛爷慈禧,有个很是特别的爱好:做媒婆。满清贵冑儿女,谁个多大了,谁个长得俊,谁个该出嫁,谁个该娶媳,她老人家,可是特别的门儿清。 老人家,哦,老佛爷,有个侄女,二八年华,是该宜其室家了。可是,挑来拣去,硬是就没合适的人儿。所以么,仍待字闺中,所以么,父母急,姑妈更急。 见得歧元这小子,老佛爷就禁不住浮想联翩起来。哟嗬,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正想睡觉,咋就有人递上枕头了呢?俺那侄女儿,人海茫茫,正寻夫不着呢。哟嗬,眼前这小子,不现成着么? 老佛爷上了心,便把歧元的父母约到宫中,喝喝茶,谈谈心,几次三番,三番几次。父母倒是爽快,可歧元小子就是不松口。 咋的啦?老佛爷迷糊了,便有大内高手行动起来。明查暗访一番。 原来,歧元小子早有相好。一个蒙古王爷的独生女儿,长相脾性,都对了歧元的口味儿,自由起来,恋爱起来,私定了终身。私定便私定吧,竟然就突破了男女大防。 大家别笑。满人蒙人,异族女子,自是汉家女儿比不得的,对那个……那个试婚…… 也罢,也罢,试婚就试婚吧,咱也不往深了计较。但是,然而,一试,蒙古小妹妹的肚子,嘿嘿,居然就隆起来了。 老佛爷得报,唉声叹气起来。唉,谁叫咱是她亲姑妈呢?把那小子找来,咱家再同他沟通沟通,哦,最后一次哟。 开始呢,老佛爷和颜悦色,尽往自家侄女儿脸上贴金。 歧元小子诵起唐诗来: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老佛爷恼羞起来,一巴掌扇将过去,嚷嚷道:沧海沧海,可是想跳了进沧海?巫山巫山,可是想扔下那山沟沟? 老佛爷发怒,岂是耍的?歧元只得据实相告:蒙古小妹,那肚子,肚子…… 老佛爷打断话头:这个事儿,姑奶奶知道。这个事儿,不是事儿。这个事儿,姑奶奶这里,有的是药,要什么药便有什么药,要多少药便有多少药。 歧元扑通一声,跪了在地:佛爷姑妈,佛爷老奶奶,行个方便,行个方便,你家贵侄女作大,蒙古妹妹,哦,蒙古丑丫头,作个小,行不? 哦呸!蒙古丑丫头?蒙谁呢?你当咱家真没见过那丫?嘿嘿,你也不想想,有那丫候在你身边,咱家乖侄女可能得着一口汤来喝?哦呸!姑奶奶可是过来人,你小子,心里那点小九九,姑奶奶岂会不知?哦呸!休想!哦呸呸! 老佛爷好一顿呸呸,歧元便好一顿深思熟虑:这老娘们儿,端的厉害,谎话骗她不过,好话哄她不着,再看那粗胳膊粗腿的,定也拧她不过。唉,罢了,罢了,汉人有个说法,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今之计,怕也只能做个俊杰了。 蒙古小妹妹,没得说,消失在了莽莽大草原。多年后,歧元作上了将军,念起旧来,也曾寻过数次,均无果而终。 老佛爷这番好心,可苦了歧元将军。娶回来的这个叶赫那拉氏,既不冲动也不冷静,既不温柔也不野蛮,却似一段木头。你想要,给,你不想要,也给。总之,全没蒙古妹妹的那番野趣,自然,歧元也就没了味口,便如同公子哥儿吃惯了山珍海味,拿着粗茶淡饭给他,吃噻,吃噻,他可吃得下去? 因了这段姻缘,算是抱上了老佛爷的粗胳膊粗腿,好处么,自然多多。做官,那是必须的了,而且,官职小了,还不行。朝中大臣,都争着巴结哩,政坛新星哩,冉冉升起哩,谁呀?歧元,老佛爷的亲侄女婿。 有了势,便有权。有了权,便有钱。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慈禧这老女人,对全国人民而言,极不厚道,但对自家亲戚,又厚道得有点过份了。只一条,别谋咱的位,别夺咱的权,别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摸准了姑妈这脉,歧元捞起钱来,那手,就没软过。 歧元的钱财,自然就多了。 有了钱财,便没了冻饿之虞;有了官位,便没了卑微之感。歧元就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了:刺激。 老佛爷那侄女,榆林疙瘩。天下女子,何其多也,总有不是榆林做的吧?于是,广罗天下美女。不中意的,尝过,扔开;中意的,多吃几口;合心可口的,一乘小轿抬了回家,时不时地刺激刺激。 后来,广州公干,遇一女子,带着个十来岁的弟弟,跪在街边乞讨。歧元将军只那么瞟了一眼,脑子里便闪出一个女子的影像来,再上前细细参详,竟疑是梦中:哦哟,我的个蒙古小妹妹吔,你咋就换作了一身汉家女子的装扮哟? 赶紧的,这女子,带回家去;捎带着,这女子的弟弟,也带回家去。 开始么,这女子还有些生分,相处得熟稔了,歧元将军竟愈看愈是顺眼,圆滚滚的脸庞子,水汪汪的大眼珠,傻笑时嘴角总是微微地上翘,有事没事地总爱用手指绞着头发梢,嗯哪,无一样不同,无一处不似,真真的蒙古小妹转世投的胎。 不错!相当不错!梦里寻她千百度,没想到,却在灯火阑珊处。 自此,歧元把些个别的女人,都抛到了脑后,时时所想的,唯这江南版的蒙古小女子,不久,封作第十三姨,做了心肝宝贝。 嘿嘿,十三姨。歧元这小子,女人真多。不过么,歧元的第三多,“女人多”,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歧元娶得一妻十二妾,日日夜夜,辛辛苦苦,轮番耕耘,收获自是不少。可惜,均为女儿家家的,没有一个男性公民。这让歧元很是不解,也很是不爽。 但这第十三姨,却给他老人家意外之喜:竟然老来得子,并且是独一根儿。那份高兴劲儿,没得摆了。 感谢十三姨,奖赏十三姨,老将军两个决定: 一、一妻十一妾,每人每月陪自己一夜,其余的时间呢,就都给了这个第十三姨。当然,老将军年事渐高,那个颇耗体力的活计,自是力不从心了,不过是以此方式,表达对这十三姨的厚爱和感激。 二、提拔十三姨的弟弟,做了将军府内务总管。歧元这老儿,狡猾着呢。自己平生只这老来之子,万贯家财,迟早都要传给独子的。让老舅管理,自是十分稳妥的。要是外人管了,多玄呀! 歧元将军,既谓“将军”,想必对军旅之事,自是行家里手。其实呀,大伙儿如是这么理解,便错了,大错特错了,错得离谱了。 终其一生,歧元的所为,唯书法尚可。其它么,嘿嘿,真不好说。能坐到盛京将军、成都将军的位置,纯粹是拜了姻缘所赐,娶了慈禧的亲侄女。 将军衙门,主管一地军务。成都将军,署理着西南军务,担负着云贵川乃至藏边戍卫,关系着西南半壁江山的稳定。这责任不可谓不重。加之呢,西南藏边,事端多起,从没安宁过。成都将军衙门,自然事儿就多了。 换作别人,这成都将军之位,实在如坐针毡。嘿嘿,歧元将军么,却是乐得逍遥。因为,手下得力呀。 军务军务,不外两样:训练作战,后勤保障。 训练作战,自有副将主之。 后勤保障,自有管家主之。 你想想看,大小金川、五屯驻军、康定巡抚、驻藏大臣、藏边戍军,多少人,多少物资,全都由这管家一手操持。你想你想,这管家,权力大不大? 于慈恩将要拜访的,便是这位管家:张无什。? 第12节将军府衙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2节 将军府衙 张无什?这名儿,怪怪的。 张大管家,河南新乡人氏,小名狗剩子。 这名儿,不稀奇。那时生活极差,医疗保健么,更是谈不上的,新生儿的死亡率极高。平常人家,给小儿取个小名儿,阿猫不盯阿狗不理啥的,越是埋汰越好,以期阎王老爷不喜,得以顺顺利利长大成人。 到得四五岁时,成天“狗剩子”“狗剩子”地呼叫,甚感不雅。请得族中秀才,取个大名:张吉利,大吉大利嘛,既文雅又通俗,富贵咸宜。 十岁那年,天降大雨,连月不歇,黄河决堤,滔滔黄水,淹没了大半个河南。好容易,洪水消退,却又大旱起来,连着数月,滴雨未有。哭天喊地,咒过骂过,没用的,肚子仍是空空如也。得活命呀,于是,无数的眼光,被饥饿折磨得暗淡无光的眼光,便盯上了大户人家。走,吃他去。于是,平时的顺民,受了饥荒之故,把个王法扔了一边儿去,吃起大户来。 这是没得法子的事儿,官府却不管这些。反正,这是坏了纲常,形同造反了,顺理成章的,镇兵镇压。 狗剩儿的父亲,死在了官军刀下;狗剩儿的母亲,饿死在了逃难的路上。只姐弟二人,拄了打狗棍,端了破瓷碗,乞讨南行 后来的事儿,大家都是晓得的了。广州街头,姐弟行乞,得遇歧元,这张家小姐么,长相、身材、语言,乃至性情儿,都像极了那个一直难以割舍的蒙古妹妹,歧老将军爱若珍宝,封作了第十三姨。 再后来,这张家姐姐竟为歧老将军生得儿子,偌大家业终于后继有人了,歧元将军那个爱呀,没得摆。 弟弟张吉利,因了姐姐这功劳,做了歧老将军的总管。再后来,歧元作主,把张家大姐的贴身丫头,配与张总管,做了压寨夫人,生得独子。 伤痕好了,那痛却是忘不了的。张家姐弟,时时忆及儿时苦难,唏嘘感叹,总不能或忘。得了,改个名儿吧,无什,什么都没有,以纪念那段刻骨铭心的苦难。对,就它,张无什。 父名张无什,儿子呢,取名张全有。嘿嘿,这意思,你懂的噻。 咱中国人,讲的是多子多福,求的是儿孙满堂。眼见得只生育了独子,无论如何努力,总不得再孕,夫人着急起来,劝夫君讨小纳妾,广育儿孙。 张大总管把眼一瞪:啥话呢啥话呢。咱爹爹,死于刀兵,咱娘亲,死于饥荒,咱姐弟,也差点饿死街头,真正的甚也没有。现而今,有妻有子,有家有业,啥都有了,还图个啥? 夫人还要再劝,张大管家急起来:你看你看,就咱姐夫,一妻十二妾,累不累?啥个多子多福,啥个孙儿满堂,咱可不稀罕。你为咱生得小子,便续了张家香火。什么抛妻纳妾的,休得再提。 那年,张大管家三十九岁华诞,三河于氏,是必须来的。因为,于家走商,军需是第一大单。这个军需生意,却是绕不过张大总管的。 于慈恩带了几个孙女,同往张府贺寿。几个丫头,与这张家小子张全有,年岁差不多,小娃子家家的,自有其娱乐。耍着耍着,熟稔起来。其中三丫,比张家小子小两岁,更是把个张小哥哥缠得紧,须臾离脱不得。 寿庆结束,几个娃娃洒泪而别。张家小子,总挂念着三丫,许久许久,不能释怀。 六岁那年,张全有被送入私塾。又两年,张大总管耍了手段,把独子送进了锦江书院。 这张家独苗苗,却不是读书的料。不及十四岁,便再不肯入院读书了。 咱这地方,有句土话,鸡婆不孵蛋,折断脚杆也不干。做老子的,见得独子读起书来,比个要他老命还遭罪,没得法,只得从了儿子,弃学归家,带在身边,帮衬着自己,学着掌管起事务来。 有一次,因着军需公务,张大总管派了儿子,前往康定府。途经三河,宿在于家,再见三丫。哇噻,事隔十年,这小女娃娃,出落得娇嫩嫩,水灵灵,越发的美人儿。 张家小子本就惦着,见得本人,更是勾起无限的想往。 三丫呢,对这个标标致致的小哥哥,也是喜欢得很。 双方家长,自是乐见其成。 小哥哥小妹妹,年岁都已等不得。于是么,老爷子此次进省,一为小孙孙择师,二呢,便是同张家协商婚娶之事。 问及将军衙门在哪,满成都府,没人不知,没人不晓。便是那三岁娃娃,也会小嘴儿一呶,小手儿一指:哦,将军衙门么,自然的,就在将军衙门街啦。 整个成都府,论起建筑的壮观气派,将军衙门要是排第二,便没人敢排第一。 当街,一溜粉得雪白的长墙,八字型的大门开在中间。门前一对石狮,精雕细刻,栩栩如生,灵动中透着无限的威严和勇武。大门门头,画角飞檐,朱门青瓦。大门正中,高悬匾额,上书“帅府”二字。大门左侧,竖着高大的旗杆,四川督军”的绣旗,挂在杆顶,猎猎飘扬。 这字儿,灵动飞逸,珠圆玉润,赵体风格,不消说的,歧元将军所书。 将军家的总管张无什,带了儿子张全有,早早地,就候在了大门外。 见过礼,一行众人,便被簇拥着,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得内里。 宽宽敞敞的大院,一堵高高大大的照壁。两旁栅栏式的辕门,各悬巨匾,东边匾额“望重西南”,西边匾额“声敫中外”。不消说的,匾上之字么,歧元将军的大作。 辕门两侧各竖哨楼,四个兵丁,日夜值守。你想呀,军机重地,岂能由得闲人任意出入? 张大总管,谁不认得?谁敢盘询?门岗兵勇都把个目光,聚在了众人身上,一个个用了吃奶的力气,挺了腰板,毕恭毕敬。 右边门墙,辟有大门,便于旗兵巡行。门墙前,八个“戈什哈”,着劲装,挎腰刀,背上还插着大砍刀,分立两旁,担着盘查守卫之责。 自然的,张大管家带着的这一票人,不在盘询之列。不仅不盘询,反倒单腿跪地,双手握拳,行起礼来。 绕过照壁,便是二门,悬着匾额,书着“仪门”二字。哦,进这门前,得把装束行头整理整理,抻抻衣角,紧紧绑腿,正正冠带,系系皂靴,总之,衣冠仪表,出不得差错。 二门之内,又是一个宽宽敞敞的院坝。中央矗着牌坊,上题斗大四字:“控驭岩疆”,满汉文对照,仍是赵体风格,仍是飘逸灵动,不消说,仍是歧元将军的手笔。 牌坊后面,一溜儿排开五座公堂。大堂、二堂、三堂,为署理公务处;四堂五堂,则是府衙内室了。 内院两厢,设有东西花厅、文职官厅、巡捕房、马号等等,一众附属设施。再后,便是兵营所在,更是宽广。 府院四处,时见亭台水榭,假山小园,满栽着各色花木,四季长春,满园锦绣。 于慈恩老爷子打头,迈了方步,一众相随,边走边看;张大总管陪着,边走边说。 各位看官,他们看他们的,咱们说咱们的。得着这个空闲儿,咱就为大伙儿科普科普来着,说说这成都将军府的古今过往。唉,咱老成都,历史悠久,文明灿烂,偏偏哩,各位不甚了解,偏偏哩,老叔我哩,学富五车,学贯古今。嗬嗬,三生有幸哩,你们,遇着老叔我,你们,三生有幸哩。 成都将军衙门,气势恢宏,甚是雄伟,甚是了得。嗯,可惜啰!不久后,保路运动,嗯,各位看官,四川保路运动,知道的噻。 不知道?不要紧的,老叔我,后面章节中,下回分解便是。 保路运动,“保路同志军”,一群二杆子后生,激愤起来,放起火来,烧了,焚了,也就毁了。 后来,辛亥革命成功,川军入占。都督大人呢,看中了这里,嗯,风水不错,便下令,弥费重金,仿旧重建。 再后来,袁世凯那老儿,用了阴谋,篡得中华民国大总统之位,派了爪牙,到成都设立帅部,也是这个地儿。 再后来,护国运动啦。云南都督蔡锷,率了护国军,打入四川,占了成都,设立督军署,也是这地儿。 再后来,北洋正府委派军阀刘成原,进驻四川,设府成都,仍是这地儿;不久,熊克武率军赶来,驱走刘都督,自己做起四川都督来,也是这儿,四川督军署。 唉呀唉呀,城头变换大王旗,不变换的,便是这满清的成都将军府,历为军机重地。 话说,到得1938年,蒋介石蒋委员长,派个手下肱股,入主四川,寻了这地儿,改了名儿,行辕,嗯,全名儿,民国正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辕…… 哦哟,扯远了,偏题,偏题。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且听将来分解。 扯回来,说说正事儿,重要公干:谈婚论嫁。 边走边看边说边论,逶逶迤迤的,婆婆妈妈的,一行人入得内衙,再转弯抹角,才是张总管的住处,单独的一套四合院。 既是儿女亲家,自然就不虚礼了。 丫头上得茶来,宾主对坐,谈论些家长里短。家主夫人张刘氏,早在厅中候着的,便也侧首相陪,共同参赞起独子大婚之礼来。 于家三丫,于雨菊,生辰八字,是早就给了张家的,合过了,婚期呢,定在腊月底。 婚期既已合定,所谈便是细节了。过聘啦,纳彩啦,迎送啦,酒席啦……操作细节,袁老总管安排便是。 婚嫁丧葬之类的事儿,于家老总管袁其隆,行家里手,轻车熟路,内心早就谋定,妥妥当当的。众人哩,其实都做了听客。 于老爷子毕竟上了岁数,又兼连着七八天的,拜这家访那家,精神头儿有些不济起来。所以,下午的时光,老爷子就歇在了张府。 于信达这娃娃,精神头儿却是足得很,把个未来的姐夫缠得紧紧的,头前带路,满府衙乱窜。一个下午,竟然把个偌大的成都将军府,看了个大概。 晚上,大宴,却是歧元将军作东,邀了几个副将相陪。 前文说过的,歧元将军的第三多,便是女人多。这女人多呢,不单指歧老将军一妻十二妾,也暗指歧元将军女儿众多,承继香火的男丁么,便只靠了张总管的姐姐,十三姨,才生得独子。 所以么,歧元将军对男孩儿,情有独钟,也就不奇怪了。偏偏呢,于信达这娃娃呢,模样儿乖巧,小嘴儿又甜,把个歧元老将军,哄得甚是开心。 饭局开始呢,老将军总夸于家小子,天庭饱满啦,地阔方圆啦,大福大贵啦,反正,尽是誉美之辞。到得后来,歧元老将军竟扯了于家小子,硬生生地按在自己旁边座位上,一双手,老在小子的脑瓜子上摩挲个不住停。再后来,老将军唉起气来,唉,碍着满汉不能通婚。否则,定要择个最是乖巧的女儿,招你为婿。 临别时,歧元老将军牵了于家小子的手儿,不忍放开。到得轿前,竟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亲手系在小子腰带上。 那玉佩,上镌文字,满汉文对照:见此玉佩,如见本帅。? 第13节尊经书院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3节 尊经书院 于老舵爷此次进省,主要的行程,是为小孙孙于信达,择个学馆,选个良师。 这事儿,却是个难事儿,因为,这是道单项选择题,偏偏备选项却又实在太多。 这成都府,既是四川总督、成都将军两衙治所,便是西南行政中心了,有名的大都市呢,其开化程度,自是非乡间小镇可比的。私家塾馆,小打小闹的书斋学院,咱就不说了,单是声名显著的书院,便有十多家。 在众多书院中,锦江、潜溪、墨池、芙蓉四家书院,最负盛名。 将军府衙门事儿杂七杂八,张大管家既管着歧元将军的家务事儿,也操持着军需后勤的公务事儿,虽有一众左膀右臂,但有些私密,还是自家儿子可靠。 但这未来的小舅子择馆,可是非同寻常的大事儿。张家公子只得同父亲讲了,公务事儿姑且压压,先得陪了小舅子,满省城,大街小巷地乱窜,比较起各家书院来。 一辆马车,载了张全有于信达,十多个戈什哈,小跑跟从。 第一天,锦江书院;第二天,潜溪书院;第三天,墨池书院;第二四天,芙蓉书院。 小舅子总把个头儿,拨浪鼓般地摇起来:“不中不中,都不中。” 张全有迷糊了:“咋啦?我的小姑奶奶,哦,我的小祖宗,标准儿是啥?” 小舅子搔搔小脑瓜,眨眨小眼睛,道:“八股作文的不要,科举应试的不要。” 张全有跳将起来:“我的小祖宗呃,入馆求学,不就奔着举人进士么?” 小舅子仰了头颅:“那些个,算得学问么?背得经文,作得八股,却种不来田地,经不得商贾,屁用没得。” 旁有随从,随口而言:“听小公爷的话,似乎并非奔着科举来的。那么,那么,便是尊经书院呀。” “尊经书院?”于家小子偏头盯了这厮,“听这名儿,既称‘尊经’,自然首重经书史策的了,怎合小爷口味?” “嘿嘿,嘿嘿。”随从笑起来,“小公爷呃,书院名之‘尊经”,却是名不符实哩,挂着羊头卖的却是狗肉哩。” 于家小子两眼放光:“嗬嗬,挂羊头卖狗肉,倒有意思了。那么,你且说说,这尊经书院,卖的是哪家的狗肉。” 尊经书院,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由四川总督吴棠、学政张之洞创办,是成都最年轻的书院。创办理念便是不志科举,“讲求实学,造就真才”,倡导经世致用。除了国学,还教授西方科学,开设有算术、格致(物理)、天文、生物等学科,相当的另类。 哇噻!就它! 于慈恩把小孙孙送到省城就馆,本意呢,并不是望着中举人中进士,实是想让孙儿长长见识,开开眼界罢了。 所以么,小孙孙说好,自然便好。 尊经书院,确实对了于信达的口味儿,算术、格致、天文、生物等学科,小子最感兴趣。西方历法,阿拉伯数学,天体和宇宙,机械和枪炮,好多好多内容,从中国的历代藏书文章中,是万万学不到的。更有实验操作,中国的科举,是绝没有的玩意儿。 五六个洋人教习,有个名叫史蒂夫的,英国人,年约四十,满头黄发,满腮黄须,能说一口流利的成都官话,教学格致,很受学生的欢迎。 同学呢,上百人,多是秀才出身,大多历经科场失意,对那八股文,自是讨厌。因着共同的志趣爱好,不长时间,便混得很熟了。 于信达这娃娃呢,年龄最小,个子最矮,圆滚滚胖乎乎,极像个瓷泥娃娃,甚是讨人喜欢。学长们便时时逗弄他,玩笑他,很得人缘儿。 有三个学友,最是要好。 汪润潮,涪州人氏。其父是绿营把总,率军入广西围剿捻军,中了埋伏,战死在了战场上,留得母子二人。母亲极是开明,将抚恤之银作了盘费,把儿子送入尊经书院,是希望儿子走“实业兴国”之路。 刘永盛,达州大户人家子弟,家学深厚,人极聪慧,又得名师教授,十八岁时便中得秀才。其父把他送到成都,本是希图他能更进一步,博个举人进士,光宗耀祖。不想,这小子,对科举的事儿腹诽多多,先入锦江书院,不到一年,探得这尊经书院的底细,便瞒着父亲,从锦江书院跑到这尊经书院,爱好起西方洋人的学问来。 第三个好友,杜佑福,内江人氏,家中经商,一方富户。 其父偶到成都访友,打这尊经书院之外路过,见那墙上题着一些字,随意看来。这位做父亲的从没入过塾学,仅靠长辈的耳提面授,识得不多的字儿。看那墙上题词,大多认不得,但“经世济民”这四个字是认得的,却又不知其义,便断章取义,自个儿琢磨,既有“经济”一词,自然便是教人经商赚钱的了。嗯,这私塾,好,吾家小子当入此塾。 于是么,杜佑福这小子,便被个糊里糊涂的父亲,糊里糊涂地送入了这个糊里糊涂的尊经书院。 汪润潮,刘永盛,杜佑福,加上个于信达,四个半大小子,趣味相投,发起兴来,学着“桃园结义”的典故,焚香点蜡,结拜成了异姓四兄弟。 瓷泥娃娃于信达,年最幼,做了小弟。 尊经书院有大量藏书,其中最为稀奇的,是天文、格致、算术、机械等等西方科学书籍,都来自北京同文馆。 同文馆是清朝的朝廷部门,主要事儿就是负责做一些外文电稿公函的翻译,带着做一些外文书籍文章的翻译,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翻译出版社吧。当然,这些书籍文章,须经官府通道才能弄到。张之洞任四川学政时,创办了这尊经书院,第二年,调任湖广总督去了。但对这亲手创办的尊经书院,张老先生却是爱护有加。加之,尊经书院的历任山长——主讲教师,类似于学院院长——又与历任四川总督关系甚好,要弄到这些个“内部资料”,还是不很难的。 后来,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发行了不少的外文书籍。历任山长们,便托张之洞总督,购了来,放在了藏书馆的书架上。 其中,《天演论》《国富论》,是四个小子都甚感兴趣的译本,同读同议,各抒己见,志趣更加相投。 得着这个空儿,照了老叔我的习惯,补叙补叙。 这个尊经书院,倡办者薜焕,创办者张之洞和吴棠,均是力倡西学的。故所选聘的教师,不仅是一方名士,更是有志于变革图强之人。 有着这样的理念,有着这样的师尊,书院很是出了些人才。比如,四川“睁眼看世界第一人”宋育人,离经叛道、托古改制的廖平,为推翻清朝,舍身炸死良弼的“民国大将军” 彭家珍,清代四川唯一的状元公骆成骧。此外么,刘光第、吴之英、张澜、吴玉章,等等等等,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都是如雷贯耳的人物。 数年后,1898年,在咱中国,称作光绪二十四年,农历戊戌年,一件大事,光耀史册,“戊戌变法”。因其只搞了一百天,故又称 “百日维新”。六个变法的头儿,被慈禧砍了头,是为“戊戌六君子”。其中一君子,便是刘光第了。 张之洞时任两江总督,大清朝一柱擎天的人物。听得尊经书院的弟子刘光第将被砍头,急急忙忙,八百里快递,上得奏章,愿以身家性命,保下刘光第。事虽未果,却足证这尊经书院,很出人才。 再一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七年(西历1902年),奎俊总督四川,奉了圣旨,将尊经书院与1896年成立的四川中西学堂合并,称作“四川通省大学堂”。 再不久,又是朝廷谕令,说,这“大”字,只有帝京方能用得,其它地方办学,岂可谓之“大”?于是,取了“大”字,改称“四川省城高等学堂”。 到后来,现而今,便是“四川大学”了。 回说于信达,入读尊经书院,吃住当然就在张府了。 于信达生性好动,没来由的,四处乱窜。不多久,整个将军府衙都知,这瓷泥小娃娃,张家小舅子,谁个敢拦,谁个敢阻? 得着这个自由,于信达总往公务场所乱跑。最频繁的,当是姐夫的签押房,看看公文,翻翻邸报。 邸报,其实就是旧时的报纸,只不过所载内容,多为各地呈报朝廷的要闻或奏章,或为朝廷的批复指示,最能反映整个国家的动态和时局,没品没级的人,是没资格看的。 这娃娃,屁大点年岁,懂个啥? 嘿嘿,其实,这娃娃,其心思与年龄,是不大相称的。 于老舵爷留在成都的,不单只小孙孙一个,还有另外两人,时时相随。 田大刀程大炮,原李文彩的亲兵侍卫。1863年,奉了李将军之命,护送虹儿托孤于家。虹儿被于慈恩收为义女,为避清廷搜剿,两人改名于平海于平河,一并做了于慈恩的义子。 1872年,李将军战死,两人绝了回归的念头,自愿留在于家,继续护卫虹儿。 再后来,虹儿难产而死,两人便把对虹儿的忠心,移到娃娃身上,继续留在于家。 一晃,十多年。两人容颜已变,大异当年,极难辨认。太平天国的事儿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清廷也没了搜捕太平军的功夫,感于两人赤胆忠心,于老爷子便说服二人,改回原姓,娶妻生子,延续家脉。 两人从了吩咐,又从于家众多丫环中,择了女子为妻。婚礼自然于家承办,虽是简单,却也郑重其事。 第二年春天,两家女人赶前赶后,都怀上了。双方约定,如果一男一女,则结成儿女亲家,如果均是男娃,则结为异姓兄弟。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双方均生儿子,分别名之田小刀,程小炮。照了事先约定,结为义兄义弟,并从父亲为师,习练武艺。 老爷子把大刀大炮两个护卫,留在成都张府,纯是为小孙孙的安全着想。 其实,于信达在成都,安全得很。 官面儿上,成都将军府衙,张大总管,谁个不惧,谁个敢惹?黑道上呢,袍哥人家罩着,谁个胆子雄了天,敢动歪歪心思? 老爷子的心思,缜密得很。别的事么,可以马虎那么一点点。于信达,小孙孙,五世单传,三河于家独苗苗,这事儿,一丁点闪失,也是不允许的。? 第14节大足教案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4节 大足教案 临近岁末,衙门沐休,尊经书院的官方背景甚重,也跟了衙门规矩,沐休。 沐休,是旧时的说法,咱现在,称作放假。 菊儿的婚期,定在腊月十六。于信达便提前请了沐休,回了三河老家。 于家正紧锣密鼓,筹备着菊儿的婚礼,整个于宅,自是喜气洋洋。又得一家子团圆,喜上加喜,把个于慈恩老太爷,弄得整日里就没合拢过嘴。 晚上,老太爷千哄万哄,把小孙孙哄到自己床上,闲话了大半夜。 老爷子:小孙孙,说说,成都读书,可有收获? 小孙孙:收获,自是大了去了。 老爷子:呃,你这话,等于啥也没说哩。具体些。 小孙孙:譬如,就说这世界之大吧。以前呢,望山书屋,书上说,咱中国,中央之国,泱泱大国,了不得哩。进了尊经学院,听得先生讲来,才知,咱中国,只占着地球的一小角呢,十不及一,不,百不及一,小得很哩。 老爷子:你娃娃,怕是信口开河,编了来哄爷爷的吧? 小孙孙:嗨,我就知道,你不信。真的哩。书上写着,地图上画着,地球仪上标着,能假的了? 老爷子:地图这东西,爷爷我是懂的,地球仪,是个啥东西? 小孙孙:哦,就是用硬纸,糊成个圆圆的球形,上面呢,按了比例,标注着七大洲四大洋,以及世界各国的名儿和位置。 老爷子:那么,可有咱三河县? 小孙孙:嗬嗬,没哩,没哩。三河县,算个啥?就是成都府、重庆府,也找不着的。 老爷子:嗯,定是这洋人,不知咱中国的地名儿,没法标注上去。 小孙孙:才不是呢。成都府重庆府,在咱眼中,自是通都大邑,但跟整个儿世界相比,自在太小了,太小了,譬如蚊子的小腿,没资格上这地球仪哩。 老爷子:哇。好不吓人。那么,除了中国,这地球仪上,还有哪些国名地名呢? 小孙孙:不是地球仪上有哪些国名。这地球仪上的国名地名,都是实实在在的,按了真实,标注上去的。国名地名的,可就多了。单说七大洲吧,便是亚细亚、欧罗巴、阿非利加、亚美利加、大洋洲、南极洲…… 老爷子:不对不对。《西游记》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只四个洲,这洋人,咋整出七个来了?还有,这名儿也不对呀。 小孙孙:嘿嘿,嘿嘿,《西游记》么,本是文人编了来哄人玩儿的,哪能作得真?咱这地理书上,可是写得明白哩。 老爷子:嗨,入这尊经书院,算是整对了。孙儿,说说外国国名,有哪些。 小孙孙:可多了,百好几十哩,记不全。主要的么,日本、俄罗斯、英吉利、法兰西、意大利、美利坚…… 老爷子:嗯,这些国名,听着很是熟悉。 小孙孙:嘿嘿,俄罗斯简称俄国,英吉利简称英国…… 老爷子:哦,原来如此。法兰西国便是法国,美利坚国便是美国。 小孙孙:对头。说起这英吉利,英国,有个事儿哩,说与爷爷听。 老爷子:英人么,爷爷见过的,就在成都将军的府衙。 小孙孙:前些日子,这英国,占了缅甸国,老爷爷可知道? 老爷子:占了缅甸?咋回事,快说快说。 小孙孙:很早很早,英国派兵占了印度,建了个东印度公司,却不知足,狼子野心大过天去,把手伸到周边来了。这不,去年十月,东印度公司派兵,攻陷了缅甸国都曼得勒,连缅甸国王都没跑脱,作了俘虏。 老爷子:杀啦? 小孙孙:没哩。这英人甚是狡猾,采用以夷制夷的办法,仍逼着这国王仍作国王,其实呢,一切国事,全由英人作主,这国王,不过一摆设。 老爷子:傀儡,嗯,傀儡。 小孙孙:对对对,傀儡。 老爷子:不对劲儿呀。这缅甸,历来奉咱中国为宗主,每年都得派了使臣进贡的。咱大清朝,可答应? 小孙孙:老爷爷呢,不答应,又能咋的?人家船坚炮利,兵强马壮,只认谁的拳头大,打它不过,你能咋的?不说藩属不藩属的了,便是咱国内的事儿,嗯,关上门儿来,咱自家的内部事儿,都只能忍着让着哩。 老爷子:呃,说到国事来了。那么,又是啥事儿呢? 小孙孙:大足教案,知道不? 老爷子:大足打教?这事儿,伙计曾有报告,晓得一些,晓得一些。说是,法国皇帝,派得数个传教之士,偷偷摸摸溜到重庆府所辖的大足县,领头的,叫个什么彭若瑟。当时,爷爷我甚感奇怪哩。彭若瑟,姓彭名若瑟,这名儿起的,稀奇古怪的,好搞笑哩。嗯,若瑟这名儿也就罢了,怎就做了洋人的头儿,竟还带了班洋人,到本国捣蛋来了。奇谭,千古奇谭。 小孙孙:不是啦,爷爷。彭若瑟,如假包换,正宗的法兰西国人,只不过么,取了个中国名儿。 老爷爷:哦,原来是取着中国名儿的洋人。伙计报说,几个洋教士,假借了传道之名,暗地里尽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不是人哩,偷鸡摸狗、欺蒙拐骗、杀人越货、作奸犯科,啥事儿违了咱大清律法,便做啥事,不违大清律法的事,反倒一件不做。这不摆明了,跟大清过不去么?故意的,惹咱大清朝廷不高兴么?于是,便有地方名望乡绅,组织了百姓数千人,打起教来。这事儿,闹得挺大的。 小孙孙:嘿嘿,大体是这么个情况,不过么,细节有些出入。 老爷子:你娃娃,知道细节?说来听听。 小孙孙:法国传教士入内地传教,是持了官府公文的。只是,为建教堂,强征民地,过分的霸道了。七月中旬,龙水镇天主教堂建成。适逢“灵官庙会”,百姓见这教堂甚是壮丽巍峨,受了好奇之心的牵引,围观起来。适有被强征宅地的百姓,当了围观之众,哭诉苦楚。时有富绅蒋赞臣,听得苦主哭诉,激忿起来,历数洋人教士的种种恶行。彭若瑟听得蒋赞臣当了众人,揭起自家之短来,便上前理论。 别人怕得这洋人教士,蒋赞臣却是个不怕事的主儿,便与洋教士对骂。骂到兴处,竟捋拳扎袖,与彭若瑟扭打起来。 围观众人本就不满洋人的行事,只是惧于官府打压,忍气吞声。现而今,激忿起来,群情汹汹。 洋人传教,是允许设立护教团练的。见得情势失控,又听得主儿彭若瑟呼救,便动起手来。奈何人少力寡,竟被众人掀翻在地,挨得不少老拳。其中有个护勇,一直躲在暗处。见得己方吃了亏,动起真家伙,朝着众人便是一枪,当场打死一人,伤数人。 这下子,大伙儿不干了,恰又被蒋赞臣振臂一呼,潮水般地,直朝教堂扑去,踹了大门,拆了围墙,一把火,把个新建的教堂,烧得光光的。 老爷子:痛快!痛快!这蒋赞臣,够爷们儿! 小孙孙:嗬嗬,爷们儿呀?别慌哩。话说这群情,激起来挺容易,几句话便可,待得骚动起来,再想控制,便难了。众人眼见得新建教堂化作了灰烬,余兴未尽,便转向一般教民,先是围堵起来,逮着了,暴打一顿,再继之一把火,把个他家房屋居所烧得干干净净。 老爷子:呃,这个,过分了,过分了。城门失火,殃及鱼池。不该,不该。 小孙孙:没完哩。周边乡镇,听得龙水镇打教的事儿,竟自发地动起手来,三驱场、万古场等镇民众,齐齐的,围了教堂,拿了教民便打,见了教堂便烧。教士教民呢,也以牙还牙,又是抢劫又是放火的,闹腾得欢。总共,三处教堂,数处医馆,被砸得稀烂,近百人家,烧得精光,殴伤人众,更是成百成千的啦。 老爷子:呃,官府呢?事儿闹到这个份儿上,咋不见个官儿呢?都躲起来了? 小孙孙:那些官员么,本就受了洋人好处,自然帮着洋人了。但是呢,百姓势大,官府也奈何不得,只得躲在一边,见机行事了。 老爷子:我说么,仅仅数个教士,若没官府背后撑腰,何来胆气,到这内地传教?又何来胆气,欺男霸女,为非作歹,胆大妄为,惹事生非?唉,这些个狗官,活该一个个地,逮了来,千刀万剐,凌迟,嗯,凌迟……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小孙孙:后来么,朝廷终于坐不住了,派了官军弹压,事儿始得平息。 老爷子:为首之人,可曾治罪? 小孙孙:嘿嘿,为首之人么,大足县令,革职为民,永不叙用;蒋赞臣、余栋臣等人,遭了通缉,躲入大山,嘨聚山林去了。 老爷子:教方呢,教士教民,怎样处置的? 小孙孙:怎样处置?谁敢处置?无罪,且获赔白银五万两。 老爷子:这个,不公噻,极不公噻。咋就只惩一方呢?不公,极是不公。 小孙孙:老爷爷,你何曾听说,国人与洋人冲突,有过公不公的?哪一次,不是洋人得利,国人受伤? 老爷子:唉,是呀是呀。不过么,只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下来,便好。 小孙孙:没哩。咋就这么容易了? 老爷子:咹,还没完? 小孙孙:暂时,如此。不过,依孙儿想来,这事儿呀,肯定没完。你想你想,法人教士,拿了赔偿,重修教堂,招纳教民,民教冲突未得根本解决,能完?再说了,那个蒋赞臣、余栋臣,一众人等,不是公然扯了反旗,占山为王么?这事儿,只怕刚刚开端哩。 老爷子:呃,乖孙孙,这些个事儿,可是书院所教? 小孙孙:不是,不是。孙儿在姐夫处看得邸报,官府内报,千真万确哩。 老爷子:唉,照你这一说,咱家生意,咋做哩? 小孙孙:呃,咱说闲话玩儿,咋就关联起生意来了呢? 老爷子:我的乖孙孙呃,你是不知,咱们的生意,便在这范围内呢。重庆,大足,不必说的,就是缅甸……哦,缅甸,与咱生意无关…… 老爷子咋咋舌头,唉呀,差点说漏嘴了。 缅甸的事儿,迟早是要说的。现在么,不到时候。? 第15节菊儿大婚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5节 菊儿大婚 我们这方的风俗,有女出嫁,夫婿须到女家迎娶,女子的父母兄弟,须要一路陪了着,送女儿到夫家。 父亲于平江,母亲丁萍儿,小弟于信达,都在陪送之列。便是于家所有的仆男佣妇,都按老管家袁其隆的铺排,齐齐出动,陪送菊儿到张家。 老爷爷于慈恩仍嫌气势不够,往三河忠义社舵爷之位一坐,手一挥,牙一咬,眼一瞪:嘿,小的们,给老子动起来。 老舵爷吼这么一嗓子,县城五个坛口,各乡场二十四个分堂口,立马便动将起来,三河县城便如一锅沸水般的,熙熙攘攘,人嘶马鸣。 这么一来,单是于家送亲,便五六百人,浩浩荡荡,旌旗蔽日,锣鼓喧天。那阵仗,自三河置县以来,从未有过。 张府派出的迎亲队伍,更是庞大。轿夫掮客,吹奏乐手,随从护卫,一大班子人,头晚便到得三河县城,把个全城的茶楼旅店,全给包了,酒桌上划拳行令,赌桌上吆五喝六,闹闹嚷嚷,沸沸腾腾,把个县城翻了天般的,整夜没得片刻的安宁。 三河知县刘老爷,却是紧张得不得了,脑瓜子那根弦,绷得紧紧的,就没松懈过一刻。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外来人口,县城也就这么大,可千万出不得半点差池哟。 嘿嘿,新郎倌,什么人哪?将军府衙大总管之子,便是未来的大总管了,权势滔天哩。收拾个知县知府的官儿,跟摁只路边蚂蚁有啥区别?唉哟唉哟,这些个省城来的老爷们,属螃蟹的,横着走路的家伙,可出不得半点幺蛾子哟。 刘老爷的担忧,其实是多余的。 且不说几十个皂隶衙差,上百的团练兵丁,都撒了出去,角角落落地布着点儿,便是“忠义社”上千的袍哥子们,也都奉了红旗五爷的严命,暗地儿里盯着呢。 再者,省城来的这些个“螃蟹”们,要是奉了公差么,可以借了一身虎皮,威风威风,抖擞抖擞,可这次,却是“私差”。歧元将军亲自点的将,亲自训的话,亲自作的动员报告:务必自我约束,务必小心谨慎,务必忠于职守,总之一句话,务心妥妥的。嘿嘿,大家知道的,张总管,咱家十三姨的亲弟弟,也就是咱家的亲舅子了。嘿嘿,谁要使反劲儿,办砸了半分半毫,嘿嘿,咱歧元,嘿嘿,平时是从不发脾气的,可不等于说,咱歧元,不是没有脾气哟! 因此上,上千人的兵丁,却是出奇的规矩。酒可乱吃,钱可乱赌,话不可乱说,打架闹祸的事儿,更是做不得。 次晨,吃过早饭,迎亲的送亲的,便依了秩序,于家宅前排起长队来。 将军衙门派来的兵丁们,都改了装束,红帽头红衣裳红裤子红软靴,腰系红绸带,连那肩着扛着背着搂着的家什儿,也都系了红绸。总之,红的海洋红的世界,满眼都是红。 “吉时已到,新娘上轿!” 雨菊打扮得齐齐整整,罩着红盖头,母亲丁萍儿牵了手,送入彩轿。 “起轿!” 司仪一声高唱,仪仗前导。一个个全身着红,高擎了红旗,缓缓地,红色的洋流,向前流动起来。 呜啦啦呜啦啦,鼓乐紧随。吹鼓手们,腮邦子鼓得胀胀的,使了全身解数,尽着全力地,把音量往大了调。 再后是嫁奁,床呀枕呀箱呀柜呀,都是两人一抬,都用了红绸捆绑,连那抬杠,都漆作鲜艳的红。 队伍中间,新郎倌儿张全有,骑了高头大红马,心头却老犯嘀咕:这嫁奁,一眼望不到头,咋整?咱那四合院儿,空闲着的就只那么几间,哪里堆放得下? 上次,老爷子送小孙孙到成都寻馆,顺带商议菊儿出嫁,袁老管家是递过嫁奁清单的。 到底多少嫁奁物件,不清楚,反正,那清单老长老长的。张大少当初就置疑:哎呀哎呀,咱只要菊儿这人便是。这等许多物件,都不需的。 袁老管家盯着张家小子,不作声。 张大管家激动得不行,一只老拳,老想往儿子身上招呼,忍了又忍,瞪了铜铃般老眼:这不是物件,这是于家一片心!小子,懂不,心! 未来的婆婆开口道:儿呃,一切,照了于家的心意办! 十三姨在旁,拍板:一切,嗯,一切,照于家心意办! 此刻,张家小子骑了马,似乎明白过来,扭头回看彩轿,想:嘿嘿,今晚,得给菊儿说明白,咱老张,哦,咱小张,此生,海枯石烂,定不负你! 彩轿之后,送亲长队相随。丁萍儿打头,倚在轿边,隔了彩帘,嘀嘀咕咕的,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儿,总有交代不完的事儿。 小舅子于信达,本就个儿小,容易蒙混的,又总往人多人密的地儿挤,总不容易见着影儿。 于信达往哪挤,田小刀程小炮,还有袁家小子袁崇明,也跟了挤,尽往人堆里扎。 盘龙河边码头,五十多只江船,一字儿排开候着。将军府么,要动用几十只巡江小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先到码头的队伍,开始依了次序上船。一船装满,划开,腾出空地儿,空船划过来,继续装载。 每一个细节,袁老管家早已安排妥贴。人们只需按了调度, 一一行来便是。 前面五六只船儿满载,开始缓缓地进发。回看送亲的队伍,尾巴还摆在于宅门口,好几十人儿,还候着出发哩。 船队逆江而行,进入沱江,上行至乐山,转入岷江,上行直入府南河,直行到得九眼桥。 天色已暗。按照商定的行程,周边旅店早已写定,今晚就歇此处。 正式的迎亲,在第二天,上午时分。 从九眼桥到将军衙门街,四五条街道。早已派定人马,扫除得一尘不染。歧元将军别出心裁,派了兵丁,武装护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把这几条街区道路都空了出来,专做迎亲之用。 上千人儿,一路吹吹打打,一路嘻嘻哈哈,一路莺歌燕舞,一路笑逐颜开,簇拥着新郎的红马,簇拥着新娘的彩轿,到得将军衙门。 将军府的大堂,本是宽敞,但于今日之事,却是不够宽敞了。于是,大礼便改在院坝进行。 上设四座,知客司引领着,男方父母张无什张刘氏,女方父母于平江丁萍儿,依序上座。 右设两座,歧元将军和十三姨。 左首也设了两座,坐了一双老年夫妇。单看那男者,胖胖的,几绺短须,头发杂着花白,虽着常服,却显着无限的威严和富贵。 咱中国,礼仪之邦,自古传下的规矩,便是左尊右卑,左贵右贱。在咱大西南这片地儿上,成都将军已是尊崇之至的人物了,这老者,竟坐了左位。猜来,不是锡良总督,还能是谁? 司仪按了章程,长唱起来: 一拜天地…… 二拜恩主…… 侍女引着张全有和于雨菊,行到锡良总督面前,行起跪拜来。 透过红红的盖头,菊儿认不得这老者。但既是给的红包,便盈盈地屈了腰肢,双手接过,递与司仪。 司仪抻开红包口子,抽出一张银票来,细细看过,高声唱道:“锡良总督大人,贺仪五千两……” 锡良回礼:“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恭喜恭喜!” 新郎新娘,由着侍女引导,转过身来,给歧元将军和十三姨,行起大礼来。 两人还未跪下去,歧元已高叫起来:“拿来!拿来!” 后面立着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一个红包。 歧元抓过来,随手递向菊儿:“接着!接着!咱呢,没啥拿出得出手的,嗯,区区,嗯,聊表心意!嗯,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菊儿动作慢了些,张家小子赶紧着,用肘子碰碰雨菊:“收下!收下!咱姑父的,收下!收下!” 十三姨不客气了,从将军手中抓过红包,离了座椅,弯了腰,拉了菊儿的小手,硬把红包塞过来,一边却又侧着头,从红头盖边沿往里瞧,连声赞叹:“啧啧,好俊,好俊!啧啧,咱家侄儿,好福气!好福气!” 司仪拆了红包,抖出一叠银票来,细细数,每张五千,一共十张。再数数,没错儿。拉了声音,唱起来:“歧元将军,贺仪五万两……” 歧元满脸坏坏的笑,盯了锡良不转眼。 锡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冲了歧元嘟囔:“嗨,你这老家伙,不是说好的,一只手么?” 歧元:“是呀是呀,一只手呀,五呀。不过,五十五百带着五,五千五万,不也带着五么?” 锡良:“你这家伙,不是当众拿我开涮么?” 歧元:“嗬,锡良老儿,谁涮你了?谁敢涮你了?嘿嘿,你又不是不知,咱老歧,啥都缺,唯这银子,却是不缺的。” 锡良鼓了腮邦子:“唯银子不缺么?三多三多,你缺女人么?” 歧元甚是得意:“嘿嘿,嘿嘿,多乎哉?不多也。不过十三个,怎就多了呢?” 锡良坏坏地笑起来:“嘿,老小儿,咱可听说,你家娃娃,哦,老十四呢还是老十五呢,记不得了,尚闺中待字,找不着婆家,可真?” 歧元把眼一瞪:“啥话呢啥话呢?咱家闺女,找不着婆家?谁在乱嚼舌头了?嘿嘿,想咱老歧,要个后生做女婿,谁敢不从?嘿嘿,嘿嘿,咱家闺女,找不着婆家,亏你老儿说得出口,不怕闪了舌头?” 锡良:“闪不闪舌头的,咱且不论。不过么,咱家那小孙孙,年方七岁,虽说小了你家闺女一大截儿,不过么,咱锡良,倒是有心结这门子亲事儿。糟老头儿,如何?” 歧元:“哦呸!哦呸呸!你才糟老头儿哩。把个孙儿,配咱闺女,变着法儿地赚咱辈分,哦呸!一张老脸,咋就比北京城的城墙还厚呢?” 锡良:“哎呀哎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咱锡良,可是真了心地为你解困杼难哩,竟还傲起来了。不干拉倒。咱家宝贝孙孙,才不稀罕嫁不着婆家的老闺女呢。” 歧元:“哈哈,你那个孙娃娃,哈哈,屁孩儿一个,七八岁了,还成天叨着个奶头,一刻也不肯松口,也敢打起咱家闺女的主意来?哦呸!臭不要脸,你个老家伙!” 二人插科打诨,玩笑起来,更添了无限的欢喜。 三拜高堂…… 张大管家张无什,端坐椅上,接受着新人的跪拜。夫人张刘氏,却是大张着笑嘴儿,双手扯了菊儿:“别跪别跪!娇娇的身子,可别跪坏了。要跪呀,让那小子,替了便是。” 夫妻对拜…… 送入…… 司仪还没唱完词儿,于信达这小舅子,竟避了众人,飞也似的,往姐夫的签押房跑去了。 嗯,一个多月,漏了的邸报,怕是好多哩。? 第16节妄议《三国》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6节 妄议《三国》 送走了菊儿姐,过完春节,于信达便要去拜访蒋先生。 只要回得三河,望山书屋,蒋先生那里,必是非去不可的。 于信达在前,田小刀程小炮随着,再后,袁崇明这娃娃,也跟了去。 按照老爷子的吩咐,在成都,自是大刀大炮两人护卫,回得三河么,自家窝窝,谁也惹咱于老舵爷的孙孙?可是活得不耐烦了?所以么,两个娃娃陪护着,就行了。 袁家小子袁崇明,自小便是于信达的玩伴,再有袁老爷子总在小孙孙面前念叨:信达这娃,不简单哩,学着点儿。所以么,这个崇明哥,成天紧跟了于信达,屁颠屁颠的,影子一般。 何止袁老爷子哟,便是大刀大炮,也打心底里认定:信达这娃娃,将来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家长们的这些想法,说得多了,自然潜移默化了,在仨小子的心底,扎根了,铁了心的,要把这一生,都与于信达关联在一起。 四个小娃娃,叽叽喳喳,闹山麻雀般的,一路望东街行去。 转过街口,行得一二百步,便是蒋家。望山书屋也讲究个春节沐休,蒋先生这人又喜静,不喜外人打扰的。 但这于信达,却是例外。蒋老先生老叨念:信达这娃,把咱老头子忘啦? 四个娃娃跨腿迈过门槛,于信达作起手势来:“先生喜静。噤声!噤声!” “小子,不必噤声了,快进来,快快进来!” 蒋老先生正在院坝中,倚着躺椅,看书呢。一双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响动,嚷嚷起来。 于信达领着三人,趁步上前,纳头便拜。 “哎呀呀呀,都起来,都起来。”蒋先生一边拉起于信达,一边望了端详。 于信达这娃,年及十二三岁,却始终不长个儿,比起三个半大小子来,总显矮那么一头:“小子,咋就不长个儿呢?是不是全部营养,都给脑袋瓜啦?” 于信达笑着回道:“不长个子呀,是愧对父母,不长脑袋呀,是愧对先生。嘿嘿,我么,不肖弟子,既愧对父母也愧对先生呀。” 四个小子,其实都是蒋先生的正宗弟子,袁崇明这名儿,还是蒋先生给起的呢。只是么,读书,委实不能跟于信达相比。 “呵呵,我的乖乖儿……可来了,我的乖乖儿……”师娘听得说话,辨出是于信达的声音,从内里出来。人儿未见半分影子,那爽朗的笑声,却飘了出来。 “好小子,师娘看看,师娘看看。”师娘边拉扯着于信达的衣角巾,边说。 于信达恭恭敬敬地,给师娘行过礼,站起来,便要滚到师娘怀里撒娇。 师娘却推开于信达:“小子,要撒娇,可别赖着师娘。还是快长个儿,娶个美貌女娃,到乖媳妇怀里撒娇去。” 蒋介民,蒋先生的独孙孙,从内屋门口探口一看,便又缩回头去。不一会儿,拈了几条长凳出来。 “坐,快快坐。”蒋先生连声招呼。 四个娃娃却不敢落座。先生面前,岂有学生的座位? “嗨,你几个娃娃,难道不知,我是最讨厌那些个虚礼的?坐,坐。再不坐,可是要我也站了相陪?” 这话儿就重了。四人只得把半边屁股挨了板凳,虚坐。 于信达与蒋介民见过平辈之礼,笑道:“姐夫,何时娶咱四姐过门呀?” 蒋介民红了脸,只把个脸仰,看着母亲。 师娘打趣起来:“羞羞,还没过门儿哩,就姐夫姐夫的,怪肉麻麻的。” 于信达娇嗔道:“咋啦,悔婚?实跟你说,咱那兰儿小姐姐,可漂亮了,又温柔又贤慧,多少公子哥儿排着队哩,就指着你悔婚哩。” 蒋介民更加脸红,梗了脖子:“谁悔了?谁要悔婚了?” 师娘娇嗔道:“就是。你这娃娃,没长胡子,尽说胡话哩。兰儿姑娘,那么好个女娃,又漂亮又伶俐,知冷知热,巴肝巴肚,咱家介民,不知哪辈修来的福分哩。悔婚?悔你个头!” 介民只把个头低了,盯着地面。 现在的蒋家,实是兄弟二人。兄长便是这位蒋先生,主着望山书屋,经营着根基,弟弟蒋云鹤,三十二岁中得举人,现在广东花县为令,带了夫人同去的。 蒋先生学识极渊博,人品极端庄,全三河都敬重的人物,却在婚姻的事儿上,颇有周折。 原来,蒋家人,与于家一样,娶女子,必是天足才行。那年月,找个天足的女子,实是不易。就这样,提亲的人儿虽多,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终不合意。蒋先生的婚娶,便一致延宕了下来。至到二十八岁那年得识师娘。所以么,晚婚。 三十岁上,蒋先生喜得贵子,取名“介民”,一介平民,实则以明心志。 中年得子,又是独子,师娘自是爱如宝贝。蒋先生呢,对别人的娃娃,极是宽容厚爱,对自己的宝贝儿子,却是极其的严厉。儿子稍有差池,便是呵斥连连。于是乎,介民便少言辞,心底儿却是灵慧得很,透着亮。 蒋先生感于自己娶媳的艰难,与师娘商议,意欲为独子早定婚事,以免重蹈了自己的覆辙。 两口儿想来想去,想起于家来。于家女子,个个天足,倒是符合先祖之训。只是,这于家,可愿? 两年前,在外为官的弟弟归家省亲,受了长兄长嫂之托,大着胆子,厚了脸皮,上得于家之宅,为侄儿提起亲来。 嘿嘿,没曾想,于老爷子竟然干干脆脆,就应了这门亲事儿。 只是么,双方年龄尚幼,未及婚娶。 师娘道:“哈,信达娃娃,好久未吃到师娘的饭菜了,想是不想?” “哈,师娘此问,不是多此一举么?” “那么,你们爷们聊,咱呢,显露两手绝活儿去。”师娘一边说,一边挽着袖子,往内里去了。 于信达:“刚刚进门儿,见得先生正看书,啥书呢?” 蒋先生:“《三国演义》。唉,这书儿,有趣,实在有趣!” 袁崇明笑了起来:“哈,先生怎也喜欢起小人儿书来了?” 蒋先生:“小人书?哈哈,你娃娃,不懂哩。这书,有趣,有趣,越是细嚼慢咽,越是妙不可言哪。譬如,这草船借箭,诸葛先生神机妙算,赛过神仙哩。” 于信达:“《三国演义》么,要是与《孙子兵法》对比来读,更有趣哩。” 蒋先生:“《孙子兵法》?与这《三国演义》,竟有关联?” 于信达:“有哩,有哩。那《孙子兵法》,内容实是深奥,不易读懂。再读《三国演义》,原来,这《三国演义》,其实是用了故事,解说《孙子兵法》,通俗易懂,人人喜欢。” 蒋先生:“嗯,小子这一说,想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那么,《三国演义》众多人物,你最佩服谁个?” 于信达:“孙权。” 蒋崇明:“孙权?” 于信达:“魏蜀吴三国,论起实力来,曹操最强,孙权第二,刘备最差,当排第三,。” 蒋先生:“何以见得?” 于信达:“就说这赤壁一战吧,全凭了吴国实力。刘备么,其实坐山观虎斗,没出多少力的。” 蒋先生:“这个,倒是事实。” 于信达:“吴国凭一国之力,大败了曹军,但却容忍刘备坐拥荆州,为啥?因为,孙权心里明白着哩。仅凭一己之力,想要抗衡曹操,是远远不够的。这次大战赤壁,曹操中计,一把大火,烧了个稀巴烂。但是,曹操,枭雄,岂会善罢甘休?缓过气来,定会率军再来的。所以,得有个帮手。这个帮手,自然是刘皇叔了。若不是孙权默许,刘备,几万残兵败将,能占得了荆州?” 袁崇明:“妙,妙。小弟这说道与众不同,却切中了要害,妙,实在妙!” 于信达:“孙权不仅把个兵家重地,荆州,借与刘备立足,更把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赠与刘备为妻。其实呢,不就是图着联手抗曹么?” 蒋先生:“后来,刘备取了西川,定都成都,实力就比孙权大了噻。” 于信达:“不是啦。醴陵之战就是明证。刘备亲征,却大败亏输,全军覆没,狼狈逃回白帝城,没脸面回成都。” 蒋先生:“哎,不对,不对。这醴陵之败,全因诸葛亮没做主将。换作诸葛先生统军,必不会被陆逊火烧连营的,也就不会败给吴国了。” 于信达:“嘿嘿,全是说书人儿胡扯。” 蒋先生:“怎有此说?” 于信达:“刘备占据四川,其实地盘最窄,人口最少,经济更不用提了。而孙权占着江东,地广人多,经济发达。两国交战,打的是国力。一谋一计的成败,一城一地的得失,岂能改变整个战局?诸葛作帅,可能一战一役能得胜,但最终结局么,仍是难逃战败。” 蒋先生:“小子这话,立意高远,倒也颇有见地。那么,对这孙权,你最服他哪一点?” 于信达:“藏拙。孙权这家伙,虽说不如曹操势大,但比起刘备来,却是强多了。自己不出头,却把个刘皇叔推到第一线,自己躲了在背后,暗暗地发展,时不时地,还与曹操勾勾搭搭的,给皇叔来那么一腿。你想你想,狡猾不狡猾?唉,要是后世儿孙多少争点气,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恐怕还有得一说哩。” 蒋先生:“哈哈!你小子,尽整些歪理邪说。那么,诸葛亮呢?你给点评点评。” 于信达:“诸葛先生么,学生极是佩服,却又极不佩服。” 蒋先生:“你小子,啥话呢?” 小子:“咱佩服,诸葛先生实在能干有为。恰恰,又因了这太能干有为,咱呢,又极不佩服了。” 蒋先生:“诸葛先生计谋百出,虽神鬼莫如,人人敬佩,这是不消说的。但是,因着这太能干,太有为,反倒不服起来,你娃娃,怕是自古以来第一人呢。说说理儿。” 于信达:“嘿嘿,一个人,有能,自是好事儿。但是,因了自己之能,且又喜欢表现自己之能,压制着别人,限制着别人,这有能,反倒好事变作坏事儿了。就如诸葛先生,事必躬亲,连个军士违规打板子,也得亲审亲定,嘿嘿,设那军法官来做甚?一个人的能力和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什么事儿都捏在自己手中,再强再壮的人,也受不了呀。” 蒋先生:“哈哈!精辟!精辟!” 于信达:“还有哩。计杀魏延,这事儿,不地道,极不地道。” 蒋先生:“嘿,那魏延,不是要反么?杀他,合情又合理哩,咋就不地道了呢?” 于信达:“嘿嘿,魏延要反?哦,书上写着,说是诸葛亮观这魏延长相,脑后生了块骨头,与别人长得不同,便断定魏延必反。嘿嘿,哄鬼哩!凭了一块骨头,便能断人忠奸,恐怕也只诸葛先生有这本事。嘿嘿,依我想来,必是诸葛先生公报私仇,随便给魏延安了个‘头生反骨’的罪名罢了。” 蒋先生:“但是,但是,诸葛亮死后,这魏延,的确反了噻。” 于信达:“我的先生哩,这不过是写书的人儿,胡编乱造罢了。你想,你想想,这魏延,反个啥?争权?争名?争利?都没根据噻。其名其权其利,当时的蜀中,可有谁还能盖过他?所以么,依我想来,必是其功太大,其名太甚,其能太强,姜维压他不住,才编个由头,取了其项上人头。可惜哩,可惜哩。” 蒋先生:“嗯,听你这一说道,似乎占着了理儿。” 于信达:“照学生想来,这造反的事儿,安排给赵云,嗯,常山赵子龙,怕是更妥哩。” “常山赵子龙?”众皆疑惑。 于信达正想侃侃谈来,忽听得师娘的喊声: “休说赵云反不反的,先填了肚子才是正经。”? 第17节重庆教案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7节 重庆教案 于慈恩老爷子接到报告,说是重庆分号出了事儿:一船洋布,遭了暴民劫掠,而后一把大火,连船带货烧得精光。 怎么老是坏消息呢?先是缅甸那边冲突起来,死了好些个护丁,再是崇州、嘉州洋货被毁,现在,连重庆那旮旯,也闹腾开来,这两年,就没个安生。 听得大概,这些个事儿,似乎都沾着“洋”字儿,洋人洋货洋教。 重庆,可是于家走商环节的节点儿,不容有失。 到底怎样个情况,得去实地去探探。老爷子带了若干手下,径奔重庆而来。 重庆,地处长江上游,嘉陵江、乌江、涪江、綦江、大宁河、阿蓬河、酉水河,数水交汇,注入滚滚长江。 因着这河网密布,重庆码头的水运极是便捷。向东,沿了长江,直达湖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等地,出得扬子江,便是滔滔大洋,通联世界。向西,通过长江、嘉陵江,更有其它众多支流,沟通四川各地,以至贵州、云南、陕南、甘南。 这重庆,真真扼着川东水陆要冲,锁喉之地哩。 占着水运之便,重庆府甚是繁华。而这繁华之中的特别繁华,便是朝天门码头了。 停好船,上得岸来,沿着青石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放眼望去,江中泊着无数的航船。敞口船、竹篷船、江划子、小火轮,各色各样,拥挤而凌乱,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码头上,成队的搬运工,背背客,熙来攘往,行步匆匆。一些打零的棒棒客,则在船与船人与人之间,穿梭往来,眼光四下里盯睃,打量着,寻着主顾。 结成队列的背背客,分属于不同的堂口。堂主与顾主谈妥生意,再招呼着背背客们,或装或卸,事后,由堂主发放酬劳。几个穿着长衫的人,站于岸边,或袖手旁观,或指指点点的,便是各堂口的小头目,负责现场的指挥调度。 所有这一切,都显示着这个长江水运码头的繁盛。 这朝天门码头,可是于家走商的重要支撑点,货物集散地,绕不过去的。于家的船队,络绎往来于此,卸下缅甸玉石藏地皮毛云贵药材,再装上泊来的各色洋货,洋布洋油洋火洋碱什么的,送往内地。 走商,哦,其实就是长途贩运,必须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这白道方面,勿须多说的,成都将军管家的亲家,这金字招牌儿,四川官场的哪个人物,谁敢招惹? 黑道方面,情况就复杂一些了,得按了道上的规矩来。朝天门这地盘,属于冯什竹舵爷管着。好在,于老爷子与冯老爷子,私交甚笃,非同寻常。 冯什竹,重庆巴县人,会得一身武艺,年少时街头卖艺,又特义气,结识了一些街娃,渐渐地,积攒了些许人脉。官场上,也颇得人缘儿,便是重庆府衙,也是频繁出入的。 冯小哥儿,人又长得帅,很得淑女欢心。不知怎地,知府老爷的二丫,竟爬到冯小哥儿的床上了,投怀送抱了。 有了知府丈人作靠山,冯小哥儿混得很是顺风顺水,四十来岁,做到了义字袍哥树德社副社长,重庆义字袍哥总社社长,往简单直说,重庆袍哥的舵把子大爷。 天下袍哥是一家,这么,不过台面子上的官话。冯什竹与于慈恩两位舵爷,关系非同寻常,却是因着利益上的纠葛。 于老舵爷能弄来上好的“缅土”,冯舵爷呢,能弄来洋人的抢跑。缅土是供给百姓,抢跑么,只有成都将军府衙门需要。 听得门房报称,三河于舵爷来访。冯舵爷蹭地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飞叉叉地迎到门外。 见过面,行过礼,寒喧过后,冯舵爷在前带路,于舵爷紧紧跟随,径向后山行去。 半山坡,一幢农家小屋,典型的川东四合院结构,寻寻常常,并不打眼。入得屋来,哇噻,内部那个摆设,可就非常人所能想象。 这隐于山腰的农家小屋,平常是不启用的,只有贵宾,特别的贵宾,蓬门今始为君开。 四个青年后生,轻手轻脚的,开得大门,待客人进去,再轻手轻脚的,关上大门。 宽宽敞敞的院坝,左右各有两间宽敞明亮的大屋。这屋,专供会客闲谈,喝茶吸烟。推开竹编窗帘,朝天门码头和附近街景,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冯舵爷把于舵爷让到上座,笑眯眯地问:来上两口? 大户人家都辟有一屋,专供来客吸食大因,一应设施很是齐全,一般还养有专门的丫头侍候,这在当时,是很尊贵的待客之道哩。 于家历代人都不沾染这玩意儿,也不允许家人或仆妇沾染。 品茗却是可以的。便有四个容貌姣美的年轻丫头,献上碧螺春,侍立于旁。 冯爷挥挥手,四个丫头屈屈双膝,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听得于舵爷谈及来意,冯爷接了话题,侃起来。 哦,洋货,洋人,都沾着个“洋”字儿,咱就从洋教说起。 第二次牙片战争后,大清朝被迫签订了《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除了巨额赔款、割让领土、开放通商口岸外,还被迫归还教堂,允许洋人在内地传教。 1862年,在川法国传教士,拿着这两份条约,要求清廷退还川东四所教堂旧址,并进一步要求将重庆城内的长安寺改建为重庆总教堂。 消息传出,引起重庆绅商强烈反对。德高望重的重庆士绅刘春洲等九十三人,联名上书:“百姓以长安寺历唐宋元明,俱为祀庙,内设文昌、武圣、吕祖神像,并丈六铜佛三尊,向为川东三十六属居民拜祷之祖山,忽为改造,众情哗然,势各不相下。” 清廷害怕引起衅端,令四川省府尽快将长安寺交给天主教会。法国传教士李若瑟,拿着清廷文牒,强行拆除长安寺,修建真原堂。川东三十六民团保甲暨八省会馆首事办公地,均被逼迁出。 不久,李若瑟升任川东教区主教,又扩建真原堂为主教堂,侵及附近民产民居,激起民愤。 1863年3月,上千团勇和群众,将天主教最大的真元堂及教堂医馆捣毁。教案发生后,李若瑟通过法国驻京公使,向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类似于现在的“外交部”——施加压力,索取巨额赔款。清廷指令成都将军、署理四川总督崇实火速办理。崇实便立即将川东道吴镐撤职,并采取措施防止事态扩大。 最后,法国主教李若瑟与重庆绅商,于1864年达成协议:由重庆八省会馆赔偿教会白银20余万两,法国传教士另择地建堂,长安寺转给八省会馆,做办公之所,对打教者也不予深究。 这赔偿白银20余万两,最后都被摊到了商会会馆及绅商士民的头上。 这便是第一次重庆教案了。 刚刚不久,又发生了民教冲突,便是第二次重庆教案。 1885年冬,美、英传教士分别在重庆鹅项岭、凉风垭、丛树碑购地建造教堂,士绅赵昌勖以其压断地脉有伤风水为由,联名呈请巴县县令制止建造教堂。县令大人却采用“拖”字诀,对士绅的请求不置可否。 适逢重庆府武童生府试,便联名启事。 冯什竹递上三张启事。 第一张:“渝城鹅项颈,为咽喉重地,…以后工人敢为洋人修房,除至院考打坏洋房外,将工人那(拿)起沉入河内。” 第二张是编的顺口溜: “大清国主万万年,洋鬼子串谋难尽言,若不急早梭回去,叫汝草命困深渊。” 第三张呢,《无名揭帖》,所写内容,则是相约起事。文曰:“归邪归正,师出有名。肇造天地,出于何经。明后两日,斩草除根。要我不打,家贴君亲,合邑人等,大家齐心。为国除害,死者冤伸。” 1886年7月1日,数百武童生,带着数千民众,将鹅项岭新建教堂全部捣毁,随即冲进城里,打毁凉风垭、丛树碑两地教堂及城内其它法国教堂,烧毁教士住宅。 7月2日,愤怒的民众继续在城内拆毁教徒房屋,对象多为“殷实富家”。 家住杨柳街的教民罗元义,事先得到消息,便在家中藏着打手。打教群众前来拆房,罗元义指挥教堂卫队开仓射杀,当场死11人,伤22人。 此举更是火上浇油,激起全城民众更大的愤怒,并向周边地区迅速蔓延开去。巴县、大足、铜梁等川东各属州县民情汹汹,民教双方皆聚众械斗。焚毁铺屋400余家,重庆城内及附廓美英法教堂、洋房、医馆全毁。 7月25日,南川、綦江民团攻打重庆白果树神学院,双方有较大伤亡。 1886年8月13日、23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连下两道上谕,严令川督查办。刘秉章委派候补知县唐翼祖、罗享奎前往查勘,会同川东道、重庆府、巴县各地方官员同法国驻渝领事、主教商议赔偿合约。 1887年1月11日,各方议定赔款合同,法国22万两,美国2.3万两,英国1.857万两,总计白银26.157万两,所有赔款俱由川东道筹集。 1月15日,川东道奏报重庆教案人员定案情况,罗元义、石汇处斩枭示,吴炳南、何包渔秋后处绞,余犯或杖责枷号,或饬通缉、 12月21日,省东道、重庆府、巴县与重庆都督府联衔告示,宣称重庆教案现已议结,鹅项颈等处地产已赎回,“永作官荒,不准修复”,今后修建教堂“不得格外华丽,”“以免骇人观瞻,致扰物议。” 这二十六万多两白银赔款,最终也摊派到了川东道绅商士民的头上。 冯舵爷的陈述,满是浓浓的失望和愤慨。 两次重庆教案,均发源于巴县,也就是冯爷的老家。其中的过程,他也有所介入,甚至直接参与了策划和组织。 这冯什竹,本是从社会最底层爬上来的人物,对小人物们的生存状态极为了解。西方教会的为所欲为,得寸进尺,入教教民恃教逞强、欺良霸善,种种不法,深深地刺激着他并未泯灭的良心,本希望通过打教这种极端的手段,引起朝廷的重视,多少能为国人主持些许公道。但是,两次教案的结局,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从心底里泛起对朝廷的失望,并且这种失望将在今后的生活中越来越加重,以致于后来,干脆舍了身家性命,投身于辛亥革命,革起清廷的命来。运他所统率的重庆“义字堂”袍哥,成了重庆独立的中坚力量。 当然,这是后话了。 重庆打教,手下伙计是报告过的,只是,没有冯舵爷讲得这么细。 老爷子半天作声不得,心底下却犯了嘀咕: 洋布洋油,洋火柴洋胰子,都是个好东西。这洋人洋教,为甚就不好了呢。? 第18节老爷子的隐忧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8节 老爷子的隐忧 那时代,没报纸没刊物,没广播没电视,更没手机没网络,信息自是闭塞。北地发生了大事儿,凭了官府文告或是邸报,传到南国,已是十天半月的了。再由官衙泄密,传入民间,黄花菜早已凉透。再经街谈巷议,口口相传,已是零零碎碎,面目全非。 于家诚义实商号,旗下分号遍布大西南,各分号掌柜每十天便要把业务汇总上报总号,带着也说道说道地方要闻,故而,老爷子的信息,比起别人来灵通得多。 听罢重庆打教的过程,于慈恩老爷子想起平日的听闻,心里不由沉重起来。 鸦片战争后,西方传教士大量地涌入中国。单说那个巴黎外方传教会,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在四川有了相当的基础,以重庆为据点,设立主教,辖着云贵川诸省教务。 1877年,英人,嗯,小孙孙称作什么英吉利国的,天主教会,第一个设在重庆。随后,美以美会啦、圣公会啦、伦敦会啦、公谊会啦、浸礼会啦、英美会啦,反正,好多好多,有些都叫不出名儿来,反正,洋人洋教,遍设教堂,广收门徒,便如遍地野草,肆意疯长般的,膨胀起来。 洋人洋教,带来了洋油洋布,嗯,这些个洋货,好玩意儿。可是,伴着这好玩意儿,天主基督啥的也跟了进来,这玩意儿就不太好了。因为,因着这天主基督,便是无穷无尽的争端和混乱,打砸和烧掠。 单说那个洪秀全,一个穷酸秀才,落魄广西,得着一本《劝世良言》,嗯,其实就是宣扬天主的小册子了,借尸还魂,整起个太平天国来,活生生的,硬是占了大半个中国。 太平天国的事儿,发生在于慈恩的青年时代。因着军需走商,当年的诚主实商号,也是参与其事了的。走的地方多,见的阵仗也多,大半个中国,都浸在血雨之中。太平军夺占一地,便如篦子般梳过,官军呢,随后追至,再如篦子般梳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情景,真真的人间地狱般。至今想来,老爷子犹是如芒在背,就是半夜里,也老做恶梦哩。 呃,这天主,这基督,呃,这洋玩意儿,咋就这么歹,这么凶呢? 自1840年第一起教案,北京打教,到现今,到底多少起教案,怕是谁也说清。但是,肯定的,是个惊人的数字。大的如青浦教案、扬州教案、安庆教案、天津教案,小的打教事件,更是数不胜数了。还有那许许多多,地方官员捂着盖着,没上得邸报。 这世道,咋的了?老舵爷平生第一次,恐惧起来,感觉得自个儿么,三河于家么,就如同一叶小舟,漂浮在狂波巨浪之中,随时都可能葬身海底。 太平天国,天父天兄的,时间隔得远了,且不想它;天津打教扬州打教,地儿隔得远了,也可不去想它。但这,三河小县,自家的窝巢,不想却是不行的。 早在一年多前,刘谦裕刘知县,便给老爷子提起一件事儿。 啥事儿?刘知县说,法国教士,名作李若瑟的,多次找了他,要到三河县来哩,建堂哩,传教哩。知县大人,顶不住哩,没个对策哩。 刘知县这人,脾气虽倔,却是八面玲珑的人物,看人看事,老辣得很。他知道,这洋教,一掺和到地方上来,麻烦就来了。涉教呀,涉洋呀,涉外呀,这些个事儿,可比不得对付自家人儿那么简单,难着哩,天大的难事儿哩。 所以么,对于法人教士的请求,他是能顶则顶,能拖则拖。可这事儿,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顶得过,拖得了么? 所以么,知县大人便求到于舵爷面前来了:无论如何,谋个法儿。 谋个法儿?说得轻巧,当根灯草。能有何法? 对策没有,隐忧却是无穷无尽,日日夜夜,不绝于心底的。 三河小县,虽是地外偏僻,藏在大山旮旯里,却也绝不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洋人洋教,这东西迟早要进来的。洋人来了,洋教来了,便是无穷无尽的祸害来了。纠纷,冲突,之后便是打教,便是无休无止的民教冲突。这冲突,席卷全国,何地能够幸免?唯这三河,可能幸免?不能的,万万不能的。迟早的事儿,拖延不过的,躲避不过的。 想起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件件烦心,老爷子不免就有了几分隐忧。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当务之急,得为咱老于家,谋个善策。万全之策么,怕是难哩。不过,有计策,总比事起仓猝,毫无应对之法要好。 想咱老于家,儿子于平江,资质平平,不堪大用,于家的大梁,扛不动的。儿媳丁萍儿,虽说能干,但总归女流之辈,处理一些家务事儿么,那能力,绰绰有余,但要把个如此庞大的家业交与一介女流,却是万万不妥的。自己呢,年岁渐高,精力渐竭,还能撑得多久? 唉唉,瞻前顾后,思前想后,眼下,咱老于家,还真没人,分得了自己身上的这付担子。 小孙孙?屁话。十四五岁的娃娃,做得了啥? 想起小孙孙,老爷子一个激灵:于家独苗,五世单传,岂能容得半分差池? 老爷子心里这么一激灵,冯舵爷再三地挽留不住,当即便乘了自己专用的小航船,直返成都,寻自家小孙孙说话。 小孙孙于信达么,嘿嘿,成都这两年,可是逍遥得很。 尊经书院的学生,分作三类:正课生、附课生和外课生。 正课生附课生,都得从秀才生员中选录。于信达没这资格,但成都将军,张大管家,这个面子却又驳不得。所以么,于信达属于外课生,也称为候补生。 书院的章程,是张之洞大人亲拟的,正课生附课生的管理,自是非常严格。外课生么,就比较的自由散漫了,到不到院都可以的。 但对书院的课程,外课生于信达,却是从不耽误的。 尊经书院也开有国学,都是些古文底子极厚的先生,讲授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诸子百家。四书五经也有,但占比却是极少,偶尔,也习练八股作文。 于信达最感兴趣的,却是洋教师们的讲授,有时听得兴起,往往还与洋先生辩论一番,好几次,弄得洋先生涨红了脸,下不得台来。 洋先生的讲授毕竟有限,好在,藏书楼的典籍极丰富,天文地理,机械化工,包罗万象。每天放学回家,小娃娃的书包里,总要塞几本,趁了夜深人静,倚着枕头,自个儿读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这些天,回到姐夫家,小娃娃进得屋子,便把门儿关了,自个儿看书。 前几日,于信达在书院藏书楼,寻得一本奇书:《欧游杂记》。 1879年,北洋大臣李鸿章,为着组建北洋水军,派了道台徐建寅,考察欧洲,寻购铁甲舰。 历时一年,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欧洲诸强,被徐道台走了个遍。这徐老夫子,却是个有心人,考察的不仅仅是几艘铁甲舰,更把各国的工业和科技情况,察了个八九不离十,且一一记录了下来。 铁甲舰没着落,但这几筐筐笔记,却随了徐道台归得国来。老先生深感西方列强的先进,便潜下心来,将其整理成书,便是这本《欧游杂记》。 好书!好书!小娃娃于信达,已是读第三遍了。每读一遍,便有新的收获。 记得十岁那年,蒋先生的“万山书屋”,曾拣得一本怪书,名作《海国图志》,作者魏源,其自序云:“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那时年岁尚小,只觉书中所写的人儿物儿事儿,颇是稀奇。而今,看了这《欧游杂记》,才觉那书,真真奇书。翻遍书院藏书,却没寻着。嗯,蒋先生的万山书屋,必是有的。嗯,待得回去,定要向蒋先生借了来,细细参详。 姐夫桌上的公文邸报,也是每日必看的。外面的世界真大哩!外面的世界正巨变哩! 开平矿务局、中国电报总局、天津水师学堂、唐胥铁路、津沽铁路、北洋水师、湖北织造局、江南水师学堂、汉阳铁厂、重庆钢铁公司,哇噻,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名词儿,不断地出现在邸报上,不断地刷新着于信达的记忆,时时激发起莫名的冲动与兴奋。 尊经书院,隔着将军府衙门五六条街,并不远。于信达蹦蹦跳跳,正往家赶,一个老大的书包,在小屁股上一挞一挞的。 两位老叔,田大刀程大炮,背着双手,随在身后,进得张府四合院,便见大堂上,爷爷,三姐菊儿,姐夫张全有,三人谈得正欢。 “哈!爷爷!孙儿想你得很哩!”小孙孙边叫着,边飞叉叉地往老爷子怀中扎去。 “去去去!十四五岁的人了,咋还老发嗲哩!”老爷子口里嚷嚷着,却忙忙地张了张臂,把小孙孙箍在怀中。 “你们在说啥呢?”小孙孙撒过了娇,偏了头,看向姐夫。 张全有:“嘿嘿,打教!打教!” 于信达拍起手来:“哇,又打起来啦?” 老爷子激愤起来:“他妈的,这洋教,真不是个东西!” 老爷子与孙女婿张全有,谈论的自然是民教冲突的事儿。 重庆打教,前后两次,事儿闹得挺大,早惊动了朝廷。敕令邸报,必过张全有的手,小张管家自然知道。 老爷子说得唾沫横飞,小张管家只是听,间或笑一笑,并不插话。 待得老爷子说完了,也说累了,小张管家接道:“何止重庆府哟,便是咱成都,省城,近来也传着打教的风声哩。唉,这世道,咋就没个消停哩。” 这成都,竟也乱起来了。嗯,现而今,倒是咱三河,天远地远的,倒还安宁。 小张管家这消息,更坚定了老爷子的决定:小孙孙,于家独苗苗,定要带了回三河去。 小孙孙听说要辍学回家,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但既是爷爷的决定,态度又如此决绝,断无更改的可能。 更有菊儿姐,老拿了一双大眼珠子瞪了自己,嘿嘿,看那架式,若是拂了爷爷之意,这小妖怕是当场便要发作,变作老虎要吃了自己哩。 罢了!罢了!且回三河去。? 第19节船头议教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19节 船头议教 小张管家和菊儿,相送到成都九眼桥码头。老管家袁其隆、护卫田大刀程大炮,跳上船来,别过成都,径向三河进发。 这江船,是老爷子专属的,两个私家船夫,终身专为老爷子掌船,行船经验自是老到,又极会处事的。 经锦江,入岷江,水流平缓,又是顺水行来,便停了桨,只留一人掌舵,任随了船儿漂荡。 大刀大炮,分别站了船头船尾。船夫接了老爷子的吩咐,船头支起一张小方桌,三张小竹椅。老爷子、袁老管家,再者,便是小孙孙了。 三杯峨嵋毛尖,热腾腾的,氤氲着浓香。 “嗯,小孙孙,余栋臣这人,你可记得?”老爷子知道小孙孙心里纠结,老大的不愉快,便提起这话头儿来。 小孙孙摇摇头:“余栋臣,啥人?” 老爷子:“两年前,大足打教,领头的那人儿,你说给我的哩,忘了?” 小孙孙:“哦,忆起来了。那年,大足民教冲突,领头闹事的,便是这余栋臣。” 老爷子:“嘿嘿,果如你当年所言,这事儿,闹大啦。” 小孙孙:“咋啦?” 大足教案,老爷子也是昨日上午,才听小张管家说得。 第一次大足教案,发生在两年前。龙水镇天主教堂落成,适逢“灵官庙会”,百姓围观,与教士言语冲突起来,富绅蒋赞臣振臂一呼,大伙儿便烧了教堂和医馆。事后,赔银五万两,闹事头儿也被官府通告缉拿。 嘿嘿,这法人教士,拿了五万两银子的赔偿,重又修起个新堂来,比那被毁的还要气派。 又是“灵官庙会”了。法人教士甚是担心,害怕去年的事儿重演。 于是,这彭若瑟,法人教士的头儿,便拿了法兰西国的啥子个文书,找到知县老爷。你想你想,这法兰西国,可得罪得起?一个小小的知县老爷,三魂早吓掉了两魂。 胳膊没人家粗呀,没得法,知县老爷一方面派了团丁,护了教堂,全副武装的为它站岗放哨,一方面,出得公告,通令取消庙会。 这灵官庙会,一年一度,可是停得的?妈呀,官府这通告,把大伙儿惹急了。 去年挑头闹事的富绅,说是上山为冠了,其实,就隐在表兄余栋臣家中。把那停庙的公告细细看了,甚是气愤,便与余翠坪、余海坪、李玉亭、李尚儒等等,一众亲朋好友,商议起来,定是再毁教堂,坏得法人好事儿。 于是,煤窑矿工、纸厂伙计、更有挑夫贩卒,都受了邀约,上千人马,持刀挟棒的,冲进教堂,逢物便毁,逢人便打,再后来,一把火,烧了教堂,击杀教民十数个。 邻近的龙水场、蒋家坝,闻风而动,响应起来,也将个新建教堂毁了,也杀得十数个教民。便是彭若瑟,教士头儿,也挨了一顿痛打。 场面闹得大了,大足知县老爷,端的没得法了,便向重庆府衙门求助。 嘿嘿,这大清的官衙,平时办事儿拖拖拉拉,唯这事儿,火急火燎的,立马派了大军,前去弹压。 嘿嘿,这场面,可真够热闹。起事的百姓,均是窑工伙计,种庄稼地倒是在行,论起排兵布阵,真刀真枪地对打起来,岂是官军的对手?再说了,拿着个棍棍棒棒,锄头斧镐的,又岂能挡得这强弓硬弩?一仗下来,好多人头落地哩,血流成河哩,风云为之变色哩。 那头儿,蒋赞臣,余栋臣,便领了大伙儿,几千号人马,真的入得深山,安营扎寨,作起草头大王来了。官兵呢,虽是兵强马壮,却不熟地理,又是仰攻山头,多次攻寨,均告失败。 就是现在,仍有大部兵马,散于大山之中,围攻不息。 成都将军府干啥的?不就是专管着这大西南的安宁么?这些个军情战报,早已摆在了张全有的案头,于信达每日必读的,岂会不知?只是不好拂了爷爷的谈兴,装模作样地由着老爷爷摇头晃脑,唾沫横飞。 “那么,赔偿呢?这次,又赔了多少银子?”小孙孙笑眯眯地问道。 “嗨,十五万两,整整的,十五万两!”老爷子就差顿足捶胸了,“还有呢,烧了民房无数,劫了财货无数,死了百姓无数,更有官兵围剿,糜资无数。” “嗬嗬,就这?”小孙孙仍是笑嘻嘻的。 “嗨,你这娃娃,咋就不激忿呢?”老爷子嗔怪起来。 “激忿?凭啥激忿?”小孙孙笑嘻嘻地。 “嘿,你这娃娃,毕竟年幼无知。你说你说,这么个洋人洋教,啥玩意儿嘛?哦呸,可恶!哦呸呸,甚是可恶!” 小孙孙:“老爷爷啦,其实,这事儿,怪不得一方哩。” 老爷子睁圆了双眼,瞪着小孙孙:“啥话呢啥话呢?” 小孙孙:“打教,这事儿,闹得真是,砸了那么多建筑,烧了那么多民房,死了那么多人,肯定是坏事儿。但是呢,不同的人,看这事儿,却有不同的理解。在百姓看来,自是洋教惹的祸;在洋人看来,却是中国的百姓不对;官府老爷呢,既说百姓不对,也说洋人不是。总之啦,偏听一方之言,偏信一方之议,难免管中窥豹,看偏了要点。” 老爷子:“哦,我的傻孙孙,怕是又要来甚高见了。” 小孙孙:“我没看过洋教的书,但是,听得先生讲来,这洋教,信奉基督。这基督呢,本义是教人向善的,跟释迦牟尼有得一比哩。” 老爷子:“先生?哪个先生,这样讲来?” 小孙孙:“自然是尊经书院的先生啦。好几个哩,洋先生哩,都是洋人教士,都是信奉基督的。” 老爷子:“既是洋人,且又是信着基督,自然没甚真话了。骗人哩。你这娃娃,怕是上当受骗啰。” 小孙孙:“才不哩。咱书院,那些个洋先生,对人最是彬彬有礼的了,和善得很哩。而且,教习的知识,真真好哩,开人眼界,启人心智哩。” 爷子:“咱不说你先生,你且说说这洋教,嗯,基督这玩意儿,啥东西。” 小孙孙:“哈哈,基督不是玩意儿,也不是东西,是个人儿哩,很似于释迦牟尼,或者呢,类于咱中国的孔圣孟圣。” 老爷子:“哦,这样说来,爷爷总算明白了,孔孟是咱中国的圣人,这基督呢,便是洋人的圣人。只是么,这基督圣人的徒儿,咋就为非作歹,不做人事儿呢?” 小孙孙:“嘿嘿,依孙儿想来,根源儿,不在这洋教本身。就比如这佛教吧。爷爷是知道的,咱中国,自古便有孔孟的儒学,庄周的道学,举凡诸子百家,可曾有释迦牟尼?没有噻。这佛教,创自印度,两晋时始入中原,上千年来,渐传渐广,深入民心,为咱国人广泛接受。在其传播扩散的过程中,可曾有过打打杀杀?为啥这基督洋教,本也是教人为善的教义,入咱中国来,便惹起这么多的是是非非,这么多的烧砸抢劫,这么多的血腥杀戮呢?” 老爷子:“嘿,你这比照,有意思。嗯,有意思。” 小孙孙:“依孙儿看来,这祸乱呀,大家都有责任的。教会呢,做法太过激进了,收些教民呢,又良莠不齐,仗了教会的强势,欺良霸善,确有不对之处;恃教逞强;咱国民百姓呢,做法就全对?见着教堂便烧,见着教民便打,顺带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辜之人也被烧被打,甚至还有挟了打教之名,报起私仇来了。爷爷,你说,如此打教,就占了全理儿?” 老爷子沉思起来,好一会儿,方道:“你娃娃,倒是另辟蹊径,另有一理儿。” 小孙孙:“再则,大清官府,也是有责任的。那些个官老爷呀,在百姓面前自是威风八面的,却惧着洋人,便如惧着鬼神般的,怕得要死。一有了民教冲突,便向着洋人,千方百计地打压百姓,实则帮着洋人欺负百姓。百姓受得教民的欺凌,却是有苦没处诉,有冤没处伸,心中的怨气累积下来,便是怨恨了。这怨气怨恨,总得外泄,稍有星火,便先是嘴角言语,再是拳脚相加,最后,便放起火来,打起人人,刀枪棍棒的,聚起成百上千的人儿,小事儿,就演变成大事了。” 老爷子:“嗬,咱孙儿,真真了得,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地。” 小孙孙:“爷爷这话,孙儿听着心慌哩。只不过么,孙儿得着的信息,更多更全,哪来什么见地了?” 老爷子:“那么,照孙儿之见,这洋教,当如何对付呢?” 小孙孙:“今儿个,不过是随了爷爷闲聊,咋想便咋说。嘿嘿,爷爷这话题儿,怕就太大了些。” 老爷子:“跟你说个事儿。刘知县,你是知道的,咱三河县的父母官儿,找我好多次了。说是,法人教士,名作李若瑟的,要到咱三河县来,建教堂,收教徒,传播那个什么基督哩。刘知县自是不乐,就爷爷我,也甚是不喜的。只是,这李若瑟,疏通了省督衙门,顶不回去哩。” 小孙孙偏了头,瞪了爷爷:“哇噻,终于来啦?” 孙爷子:“咱只问你,可有啥法儿,顶他回去?” 小孙孙:“顶回去?顶得回去?俗话不是说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顶回去,是行不通的。” 老爷子:“那么,可有良策,对付得它?” 于信达回答道:“这个问题,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其实呀,大多数洋人还是蛮道理的,比如我在尊经书院的洋人教师,就相当不错,知识渊博,为人随和,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凶神恶煞的,还有就是成都将军衙门中聘用的那些个洋顾问洋教习洋翻译,我觉得也一个一个的文质彬彬的,不像坏人。当然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就像我们国人,谁能说个个都是好人呢,是吧,爷爷?” 老爷子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称是。 小孙孙:“爷爷要问孙儿的良策么,实说,对这基督教,孙儿也只晓得一些儿大略,何来的良策哟?再说了,孙儿的心思,可没在这上头哩。” 老爷子:“我的个乖孙孙,你且说说,你那心思谋着些甚?” 小孙孙:“我们尊经书院,讲求学有专长,经世致用。我呀,造机器修铁路开矿山,这些个事儿,特感兴趣。开平矿务局啦,湖北织造局啦,汉阳铁厂啦,孙儿都想去实地走走,看看。至于天津水师学堂,或者江南水师学堂,要能进得去,读它几年,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自是求之不得哩。” 老爷子:“我的个乖孙孙吔,此事么,容后再议。嗯,容后,将来。”? 第20节嘉州商号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0节 嘉州商号 成都至嘉州,其间三百余里。老爷子的专船一路顺水而行,从流飘荡,近晚时分,方才到得。 嘉州,川西南历史名城,北周时治郡,取意“郡土嘉美”,享有“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在嘉州”之盛赞。 嘉州城正当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汇之处,冲积成坝,名之肖家坝,早在北宋时期,就辟有航运码头,官方名称“嘉州码头”,当地人却以地名而称“肖家坝码头”,离着嘉州城中心却有两三里,是川西南数得着的重要航运中心。 嘉州府不仅是川西南重要的粮食产地,手工业也很是发达。早在秦汉时期,冶铁业、茶业、缫丝,已是驰名川中;唐宋时期,农业和手工业更加繁荣,史称“山川秀发,商贾喧阗”。 这嘉州府人口繁众,物产丰饶,水陆交通极为便捷,又处在三河县与成都、自贡的中间节点上,三河于家自然早就有了布局的,设有分号,名曰“诚义实商号嘉州分号”。 三河于家的主打业务是走商,总号“诚义实商号”设在三河,大管家袁其隆总管,统辖着打箭炉(康定市)、双度、雅州(雅安市)、嘉州(乐山市)、眉州(眉山市)、成都、重庆、富义(富顺县)八个分号,分由八个得力人儿打理,内称“八大掌柜”,世人俗称“八大金刚”。 八个分号掌柜各管一个片区,配置两个助手,内称“协掌”,俗称“贰掌柜”,一管货物进出,一管帐簿钱钞。 经过近两百年的经营,诚义实商号的触角早已延伸到了县城,乃至繁庶的场镇,都有营业网点,开铺经营,称之“分栈”,打理的主管之人称作“栈管”,俗称“三管家”。 此时的肖家坝码头上,正泊着几艘三河于家诚义实商号的货船。嘉州分号的大掌柜负手站在码头边,贰管左手持簿,右手捏笔,忙着验货入帐。许多的码头劳工排着队,把船上载运的货物一袋一袋的扛到码头边,码在一辆一辆的手推车上。 闻报东家于慈恩到来,掌柜急急地奔到老爷子的航船头,恭恭敬敬地扶了老爷子,小心翼翼地过得跳板,下到地上,再恭恭敬敬地簇拥着,恭恭敬敬地向着嘉州分号行去。 这个嘉州分号的掌柜先生,名叫黄维风,字开成,之所以跟了于老爷子,可是有番来历的。 黄维风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在嘉州城中开间粮米铺,小铺小生意,倒也勉强过得去,每年年终盘点,也曾积得些许的余钱。 有了余钱,作父亲的便生出“光宗耀祖”的宏伟想法来。当然,靠了自己三十老几的年纪,又仅做得一铺的小经营,自是没法儿光宗耀祖的,这个宏图伟业呀,得着落在儿子身上。 有了这番计较,黄家便节衣缩食,把个八岁的儿子入了私塾,走走科举的正途。 那时节,凡小康小富人家,都是这样的想法。士农工商,商人毕竟排在四民之末,入不得人眼,上不得台面的,唯有读书的仕子,方得众人尊重;如能金榜题名,中个举人啥的,更是人人趋附的人物了。 黄家小子既然承载了父母的殷殷之望,自然是雄心万丈。奈何时运总是不济,年年的入帏应试,年年的金榜无名,到得三十多岁上,仍是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捞着;想花钱捐个出身吧,小生意实在积不得多少存储。再后来,父亲一场大病,医药无数,仍是救不得性命,不仅把个微薄的积蓄花得干干净净,一铺粮米店也典与了人家。没得法,黄维风只得弃了学,在家奉着老母,艰难度日,对那科举入仕,更没了念头。 那些个科举不第的读书人,只得两种主要的谋生手段。一是做别人师爷,二是开间私塾,教人识字作文。黄维风连秀才的功名都没得,这两途于他都不相宜,但好在识得文字,又会一些算理,便寻了一家商号, 黄维风的这个东家开着布店杂货店,其货多从诚义实商号批来,也做些下乡收购稻米的生意,转手批给诚义实商号。派给黄维风的工作,便是下乡收购稻谷。 从此,黄维风做了个小伙计,成年累月奔走在乡间地头,每月赚得几钱碎银。 一次,受东家所派,黄维风押了一批收购的稻谷,运到肖家坝码头交与于家船队。恰巧,于家少主于慈恩随在这船队之中。卸船装船,自有嘉州分号主管,指挥着一众的伙计忙乎,于慈恩负了双手,站在码头闲看。 粮车候在码头一侧,需待卸下船上的货物,方能上船。得着这空闲,黄维风施施然,傍向于大东家。 你好我好天气好,几句平常客套过后,黄维风似是无意地扁起人来:“哎呀哎呀,这位先生呃,你看这三河于家,做得如此大的生意,想那东家之主,必是精明之人。平时呢,也曾听得众人夸赞,说是三河于家如何如何的精明。只不过么,依在下看来,这嘉州分号的布点儿,却是未必呀。” 于慈恩却不识得黄维风,来了兴趣:“呃,先生此话,何解?” 黄维风侃侃道来:“诚义实商号主营的是走商,城中的七八铺门店,不过是打着个幌子,招徕些批发的大商,占着那么宽大的地儿,有必要么?” 于慈恩:“几片商铺么,自是摆个样儿,但做批发的营生,林林总总的货物,总得有个库房堆码呀。” 黄维风:“库房么,不仅当有,而且小了窄了还不行,腾挪不开的。只是么,这库房的地儿,建在城中,却是不宜的。” 于慈恩:“呵呵,不建城中,难不成建在城外?” 黄维风:“然也然也,正当建在城外,而且,最好就着落在这码头处。” 于慈恩:“呵呵,有意思,有意思!先生且道其详。” 黄维风:“你想呀,这入库之物,先从船上搬下码头,再用推车推入城中库房;这出库之物哩,先从城中库房提出,再用推车推至码头上装船。这个一进一出,都得雇了掮客,用小车推来推去的,虽是脚程并不远,总是要脚夫人力的。一次的费用不多,但次数多了,这费用可就海量了,岂不可惜?” 于慈恩:“嗯。先生可有良策?” 黄维风:“嘿嘿,若将库房建在这码头之处,卸船即入库,出库即装船,省得多少脚夫,又少推车之费,更没途中损耗,岂不美哉?” 于慈恩:“嗯,此法甚好。只是这个征地建仓,恐是费银无数的哩。” 黄维风:“嘿嘿,这个么,其实费不了几个钱的,比起节省下来的搬运之费,九牛一毛哩。” 于慈恩:“先生怕是想当然了。别的不论,单说征这地儿,怕就难哩。” 黄维风:“嘿嘿,这个征地之事,换作别人哩,自是很难,只这诚义实商号,却是容易得很。” 于慈恩:“哎呀哎呀,请先生有以教我。” 黄维风:“置换噻。” 于慈恩:“置换?” 黄维风:“嘉州商号铺着七八间的门面,其实做不得多少零售的,不过摆些样品,供批发商参详,四五间的铺面足矣。腾出一两间铺面,换这码头之地,便是置换噻。” 于慈恩:“法儿倒是不错。只是如何个置换?” 黄维风:“按时下的铺面价格和土地价格,一间铺面至少换它十亩地。拿出两间铺面,便换他二十亩地,建个大大的仓库,再多的货物也堆放得下。” 于慈恩抽口气:“一间换十亩?地主可愿?” 黄维风:“嗨,先生且看,这码头边的地儿,都是河沙铺就,杂着大大小小的卵石,可长得庄稼?不长庄稼,地主可有收成?再说了,嘉州商号的铺面儿,可是占着黄金地段的。这么一涨一降,一间黄金铺面换十亩荒地,那些个地主要是不愿,可是脑袋被驴踢了?” 于慈恩明白过来,道:“先生好算计。可愿助我?” 黄维风也不装大尾巴狼了:“能入家主慧眼,是黄某衷心之愿也。” 于是,黄维风辞了原来的东家,投在于慈恩帐下,做了嘉州分号的伙计,专门负责铺地置换和码头建仓的事儿。 一个月后,两间铺面换了码头边二十亩荒地,建起了大大的库房,老掌柜直夸,于慈恩便直接提拔黄维风,做了嘉州分号的贰管。 黄维风的脑袋瓜本就灵活,又多年地走乡串户收购粮食蚕丝,积累得许多人脉,于官场,于农户,于各类商户人家,都极是圆滑,各事处理得滴水不漏。 两年后,嘉州商号老总管辞休,便荐举了黄维风,于慈恩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提他做了嘉州分号总管。 咱国人哩,讲究个投桃报李,结草衔环。这黄维风本一介寒微,生活艰难着哩,傍着了于慈恩,便如千里马遇着了伯乐,把个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嘉州分栈上。 此次,于老爷子带了小孙孙停歇嘉州,黄总管恭恭敬敬地迎进城中分号里。 当街一溜儿排开,七间铺面,分别挂着“粮店”、“药材店”、“布店”、“茶叶店”、“油盐店”、“杂货店”的门匾。一看店招,你就知道,这六间店铺各习一行,各管一业,是零售业务。 中间的一间铺面,悬着老大的门匾:诚义实嘉州商号。虽是木板排门,取下门板,却是敞通的,当作了出入之道,车马可以直入。 内里是院坝,平平整整,敞敞亮亮,满铺着红色石板。两边各有五间库房,分别堆放着成山的粮食、药材、茶叶、食盐调料、杂货。 嘉州商号的主要库房在肖家坝码头,商号这边儿的库房仍在使用,有过堆码的货物并不多,主要供应嘉州城中的批发业务。 沿了一条宽宽的石板路,向里再走,拐个小弯,又是一个院坝,四围都是房屋,或作掌柜帐房,或作员工住宿,便是员工们的生活区了。 诚义实商号的八处分号,主要是按照总号指令,或采购或批零,每年年终,都要接受总号的考评。 盘底结算,评定奖惩的具体事务,一般都是袁老管家挑头儿,老爷子是极少过问的,一般也就极少叨扰的,要与东家见过面儿也难得。现如今,老爷子不期而至,大驾光临,黄掌柜逮着这个尽忠尽孝的机会,一应食宿用度,自然安排得妥妥的。 侍候着老爷子一行用过晚饭,一应人众散去,便是晚茶时间。老爷子之所以停歇嘉州,其实是有意地要小孙孙了解于家生意,试着慢慢地接手。 黄维风极是精明,精力又充沛,对分栈的管理又是用了实心的,帐簿都装在他脑子里,嘉州分栈的业务情况,不多的话儿,说得清清楚楚的,于信达也听了个分明。 嘉州分栈的业务,看似庞杂,其实,也就三个。 一是货物托运。受别的商家委托,把甲地的货物运到乙地,收取运输费用。这生意,就纯是现在的物流行业了。 二哩,批发。当地采购粮食茶叶,于家商船或驮队运往异地,批发给当地摊贩,赚取区域差价。外面当街的六间铺面,挂着零售的名头,不过是摆摆样子,并不是于家的主营业务。 三是代购业务。受商家所托,代为采买,再由于家运输到指定地点,既赚取运输费用,也赚取地区差价。比如走商军需粮秣,便是这样的。 嘉州分栈的这项业务,批发零售业务用不着多说,反正是本地缺的货物,由别处运了来,再经分栈批零出去。 更大头的业务,却是采购。嘉州这地儿,自古以来,便是茶叶、粮食的主产地。自然,分栈的采购,也主要是这两项。春夏时节,采购茶叶,秋冬两季,收购粮食。 黄掌柜这人,确实精明。按了常理,这么大的业务量,少了四五十个伙计,是断断不行的。但这黄掌柜,偏偏就只二十个手下。遇着收茶收粮的繁忙时节,伙计人手不敷用度了,便招用一些临时的帮工,忙过生意,便辞去。仔细一算,那个费用,比起正式雇工来,少得许多。 于信达心里暗想:这个黄维风,才堪大用哩。? 第21节望凤坡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1节 望凤坡 辞过嘉州,启锚而发,入岷江,转沱江,顺了大渡河而下,再转入大龙河,泊在三河码头时,已是傍晚时分。 行在街道上,冷冷清清,城里人家都已关门闭户,只有几只土狗,在空空寂寂的大街上游荡,间或呲牙裂嘴,咻咻不已。 比不得成都府重庆府,三河是偏僻的小县城,没有那样繁华热闹的夜生活,生意人家打烊得早。 老爷子离家小半月,回得家来,一家子都高兴起来。于信达的归来,更是平添了许多的热闹。萍儿大妈兰儿小姐姐,更有姣儿姑姑,争着把个于信达抱在怀里,又搓又揉,又拉又拍,还把个小嘴儿直往圆脸蛋上贴,弄得满脸都涂着唾沫星子。 老爷子每次外出归来,都会给家人们带些小礼品小玩意儿,这次自不例外。袁崇明、田小刀、程小炮,三个小子得着了礼物,拥着于信达,溜到后院里疯去了。 不多会儿,厨下上得饭菜来,极是简单。于家自古以来便有个传承的,对吃穿用度这些个身外的东西,是不大讲究的,粗茶淡饭即可,饭桌上也没有主子奴仆这样的尊卑之规,视手下伙计就如同家人一般,随意得很。 一众人等围了圆桌,边吃边说,相互交换着各自的信息。 老爷子虽离家小半月,其实也没多少大事儿可说。 家务之事,自有丁萍儿汇报。“一切如常”,一句话儿就带过了。 生意上的事儿,归口袁安兴管理,大事儿哩,也只一件:知县大人刘裕谦,来过两次,说是有要事相商。 “嗯,要事?刘知县可有明示?”老爷子问。 袁安兴:“没得明示。不过么,听刘知县的口风,似乎与洋教有关。哦,刘知县还说,若是老爷子归得家来,务必速到县衙门,一晤,嗯,一晤。” 老爷子捋捋花白胡须:“嗯,来了,终究还是来了。这个洋教,终究挡它不住的。” 于平江坐在旁边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盯着丁萍儿,蠕动着嘴唇,似有话说,却又终究没半句话头。 丁萍儿婉婉地一笑:“嘿,瞧你那熊样儿,咱能忘了?放心,都妥妥地备着哩。” 于信达瞅瞅父亲,再瞅瞅萍儿大妈,说些啥呢,猜谜般的,满脸的疑惑。 丁萍儿拍拍于信达的小脑瓜儿:“哦,明天,虹儿的生日哩,你去么?” 于信达可劲儿地点头:“怎不去呢?哎呀,做儿子的倒是忘了,亏得大妈记得牢。” 回看父亲于平江,复了平静,只盯了萍儿看,那眼神,透着丝丝儿的感激,杂着丝丝儿的愧疚。 三河于家这场面,透着点儿古怪哈。 咱中国人,自古便讲究个“子承父业”。按了常理而论,于老爷子外出小半月,留得独子于平江在家,自当撑起一应事务噻。 其实不然。生意之事家务之事,于平江这个名义上的第十一代家主,其实都使不上劲儿。 于家诚义实商号管着八处分号,都由各分栈主管自行处理,只有涉及相互关联,或是难以处断的,才报告总号协调或定夺。现在是老管家袁其隆管着这块儿,袁老爷子外出,则由其子袁安兴打理。 家庭内务呢,则是丁萍儿专了权柄,一家子仆妇佣男,吃喝拉撒,迎来送往,都妥妥的,哪有他插手的份儿。 这样的生活,于平江倒是惬意得很,成天里满城满街地乱窜,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或者坐在茶馆里烫壶老茶,有人呢,拉拉闲磕,没人呢,就静静地坐上半天。 生活虽是平平淡淡,却无忧无虑,挺知足的。唯有对虹儿怀恋,对丁萍儿的愧疚,老像一块巨石,压在于平江的心头,说不出的沉重。 丁萍儿是个好老婆,极尽温柔,也极是体贴。每当晚上,钻进早已烘得暖暖的被窝,抱着珠圆玉润的萍儿,他总是努力着,努力地要抹去虹儿的影子,但总抹不掉。一边在萍儿的身子上翻来滚去,一边又总闪出虹儿的呢喃。 他甚是羞愧,甚至罪孽,既负了虹儿,也负了萍儿。 这就是他,表面木讷,内里却无比敏感,表面文静,内里却无比强烈,表面憨痴,内里却无比智慧 唯有丁萍儿明白——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第二天早晨,随意用过早饭,于慈恩老爷子独往县衙,拜会刘知县去了。 众人还在忙忙碌碌地做着各种准备,于平江早已穿戴得齐齐整整,静静地候在院坝中了。 大家知道的,因盘龙河、玉龙河、大龙河三水交汇于此,咱这地便叫三河口,而今叫做三河县。 隔河远望,一脉高耸的雪岭隐约于云雾之中,便是大雪山。看得清楚的那列青葱色的山脉,便是小度山,它是大雪山分脉而出的高山大岭之一,一直向着远方的川西坝子倾斜着而去,到得咱三河城外,矮化而为一座又一座小山头。 在这数以百计千计的一众小山之中,其中一座名叫 “望凤坡”。 于家的祖坟地,就在这“望凤坡”的山坳上。 站在城外官道上,无遮无拦,抬眼便见得那坡,宁宁静静地斜在河对岸。 于平江顾念丁萍儿,要为她备顶小轿。 丁萍儿凤眼斜睨,嘴角微翘,冲自家男人娇声娇气的:“我又不是小脚女人,自小就到处撒野惯了的。不就五六里的脚程么,算啥?再说了,信儿陪着,走走,权当郊游,多有趣呀。” 上山的道路挺宽,足够两车并行,垫了碎石。只是久无人行,已长满了没至膝盖的荒草,路旁的荒草更是长得疯,趴伏在路沿边。虽然已入深秋,草叶早已枯萎,但那密密的茎秆却没折断,高过了人头。偶有山风吹拂,漫山的蒿草便一起一伏地,幻作一浪又一浪的波涛,夹着漫天的芦花飞舞。 十一颗坟堆,整溜儿,一字排开在半坡上。 这个于家祖坟之地望凤坡,于信达是每年都要来祭拜三次的。清明节不消说,家主主持,所有仆妇佣男都在,相当的郑重其事。另外两次,则是虹儿的生日和忌日,父亲于平江,大妈丁萍儿,都会带了他来。虽是专为祭拜生母虹儿,顺带着也给列位先人烧炷香,自然的,顺带着也会闲话闲话些先人的事儿。 香蜡冥纸三牲酒食,丁萍儿是昨日便备妥了的,一众仆佣都离得远远的,只有贴身丫环春娟,端了祭祀的用物,紧紧地随在萍儿身后。 从左首第一坟开始,一坟一坟地,燃香献祭。 第一坟葬着三河于氏开宗先祖于明洋,第九坟葬着第九代主家人于泓清,依了次序地排着。九坟都是双棺,坟台都垒得高高的,坟前都立着墓碑,有些碑铭尚好,有些则已风化,只能猜个大概了。 祭至第十坟,虽然也是双棺,虽然也垒了高高的坟头,虽然也立了墓碑,那碑上却没墓铭。 于信达早听爷爷讲过,右棺中葬着大奶奶于王氏,大名王玉芬,乳名香香。奶奶殁时,于信达还不及两岁,没甚印象,只依稀的记得,老奶奶总爱摇着个拨浪鼓儿逗他,他呢,开始还被叮叮咚咚的声响所吸,盯了拨浪鼓儿看,听得久了,便不再感兴趣,总是使劲儿地扭着身子,昐着下地。 这时,老奶奶便无奈地摇摇头,“唉,淘气,淘气。” 至于左边的空棺,自然是为老爷爷于慈恩预备着的。 我们这方的风俗,都会在生前便备好自己的坟茔和棺材,一般也都立了空白之碑,待得入土,再勒上碑铭。 紧挨在爷爷奶奶的坟茔后头,并排着两颗不大的坟头。于信达知道,这两坟分别葬着二奶奶王玉芙,三奶奶王玉蓉。只有正妻方有资格与丈夫同葬,为妾的只能葬在坟后,也不能立碑。 于信达把叠压得紧紧的冥钱一张一张地撕开,再一张一张地往火堆中扔去,心里却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儿。 虽没碑铭,于信达却记得很清楚,二奶奶三奶奶同一年殁的,那年六岁,他刚入了蒋先生的望山书屋。 初夏的一天,早晨,于信达背了书包,蹦蹦跳跳地出得宅门。傍晚归家,二奶奶的棺材板儿,却摆在了偏堂。 听得众人叙述,说是二奶奶想到院坝中走走,下那三级台阶时,一脚踏空,高高地跌在青石板地面上,头先触地,先是抽搐了几下,接着口鼻出血。胡郎中气喘吁吁地赶来,见着满地的血,再把两根指尖贴在二奶奶的手腕处,摇摇头,“唉,走啦,走啦。” 父亲跪在二奶奶灵前,两天两夜,不吃不睡,也不说话,就只跪着。丁萍儿心疼得紧,跟丈夫摆起龙门阵来:为甚偏偏就踩空了呢?为甚偏偏就头先触地了呢?为甚偏偏就口鼻流血了呢?为甚偏偏……唉,俗话儿说呀,富贵在天,生死有命,万般不由人啦,一切的一切呀,早有阎王定妥…… 过不两月,也是早饭之时,三奶奶捂了肚子喊疼,众人拥在身边,用手揉,用热帕敷,却愈发地疼。胡郎中把过脉,说,此谓“绞肠莎”,汤药只能缓缓疼痛,却治不得病根儿,只看个人造化。 疼,彻心彻肺地疼,满地儿打滚,疼到第三天,实在没了劲头儿,昏昏的眼光间或闪闪,挨到傍晚,三奶奶实在熬受不过,双腿儿一蹬,撵赶二奶奶去了。 大奶奶一走,便有媒婆上门,二奶奶三奶奶一走,媒婆儿来得更勤,差点儿踩破了门槛,更有不少的妙年好女子抛了羞怯,毛遂自荐。 于老爷子也不多话,只把眼一瞪:“嘿,可比得过香香姐?” 那个时节,讨小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凭家业,任声望,凭权势,有个小女子暖暖被窝儿,说说闲话儿,有甚不该呢?有甚不好呢?嘿,老爷爷这事儿,考虑欠周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啦。 于平江和丁萍儿,并排跪在了王玉芙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燃了香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再恭恭敬敬地盯着坟头看。 “唉!”于信达在心头叹口气,二奶奶三奶奶,两个好女人哩,为啥就立不得碑呢?没得道理噻。 祭到最右,哦,也就是第十一坟,坟头比之前的都显得高些,大些,坟前立着两碑,一碑无铭,一碑铭着文字,新新近近的,显是时间并不久远。 碑铭曰: 生于咸丰二年九月十七日,卒于同治十三年六月廿六日。 慈母于彩虹之墓。 孝男于红儿,同治十三年六月立。 于信达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虹儿坟前,祀上三牲,燃起香蜡,一缕青烟,便袅袅地在坟头飘荡开来。 于信达早听父亲说过,是虹儿母亲用了自己的生命,换他降临人世。没见过母亲的容颜,没听过母亲的声音,也没吸过母亲的乳汁,他只能想象,虹儿母亲一定美丽极了,非凡极了。要不,能与父亲同坟而葬?能单独立碑勒文?能让父亲念念不舍,终生萦怀? 咱母亲,虹儿,定是非凡之人。 凡非凡之人,必有非凡的故事。 哦,还有这坡,为甚名作“望凤”? 怪怪的。望山,望海,望草原,望大海,望啥不行,为甚就单望“凤”呢? 呵呵,这里面,想必也是有故事的。? 第22节再访蒋先生 《大山之子》 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2节 再访蒋先生 三河于宅占地甚是宽广,前面是外厅外院,一般用来接待好友亲朋,处理重大的家务事宜,后府分做两部分,一小半是后院花园,一大半是起居生活之所。这个起居生活的建筑,主家又占了多半,余下的数十间房屋,专以安置一众的仆佣随从。其中隔着三个套院,分别住着袁其隆、田大刀和程大炮三家。 一连十数天,吃过早饭,略作休息,于信达便进到袁家套院,袁崇明早已泡了酽茶,摆好了桌椅,候在书房了。 名作书房,其实没书可读。沿墙立着几个大立柜,每个立柜都隔作数层,码着一本本的帐簿。 整整的一个上午,于信达便消磨在这些厚厚的帐簿本中了。 每年年终盘底,都要形成记录的。诚义实商号汇成总帐,套着八大分号的分帐,再辅以分号下面各分栈的细目流水,都分别装订成册,按年岁按门类,高高地摞在柜中,原是袁其隆老爷爷专管,现在交给了其子袁安兴,袁崇明呢,也被父亲带在了身边,一是帮衬着打理些琐碎事务,也让儿子多些经历,同时也作些解惑释疑,授些秘诀高招儿。 总号总帐、分号分帐、各栈流水细目,三项比照,每样货物的进出,每笔资金的流向,如何来如何去,赚多少赔多少,都反映得清清楚楚的。 这些个帐呀簿呀的,偶尔翻翻,乘兴算算,倒也不乏其趣。但是,累在一起,连着十数天,眼之所至,便只剩得一个一个的数字了,竟至连这些数字也模糊起来,模糊起来,脑子里浆糊般的。 于信达连着几个呵欠,把眼光离了数字,伸伸懒腰,端起茶盏来,整一大口在嘴,用舌尖卷动,热热的茶汤在口腔中回旋,眼光却睃着窗外。 崇明哥倒好,一边儿细看那些个数目,一边儿拨拉算盘珠子,间或用毛笔在白纸片儿上写写划划,一点儿也不显枯燥乏味。 唉,我就怎学不来崇明哥这样的专宁守一呢? 其实,于信达有些误解袁崇明了。整日整日的,连着十数日,入眼的都只是些数目,谁不厌烦?谁不脑子迷糊?袁崇明也厌烦来着,但他心里更清楚,老爷爷嘱他细看细想,必是这些枯燥的数字之中,隐着经商管理的秘诀。有些自己悟得,有些不明所以,所以记在了纸片儿上,得着了空闲,求教爷爷或是父亲。 书房中只有小刀哥陪坐在侧,手里捏着柄大蒲扇,若有蚊虫苍蝇,他便把大蒲扇往空中舞来舞去,不使那嘤嘤嗡嗡的噪音,影响了两位公子读帐看簿的雅兴。间或呢,也做些冲茶端水、递纸传笔的服务。 本来呢,按照老爷子的吩咐,程小炮也当陪在书房的。只是这家伙,开始么还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坐在靠门边的椅上,过不一会儿,俩眼珠子间或地眨巴眨巴,再过不一会儿,也不眨巴眼珠子了,干脆将身子倚了在墙,再过不会儿,鼾声便如雷般地响起来。 谁受得了?不说于信达,便是持宁专注如袁崇明,也被勾得上下眼皮儿老闪跳,只好拿了双手在眼圈圈上直揉。 于信达和袁崇明一阵的呵斥,这厮倒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扯开大噪门儿直嚷嚷:“哈,影响你俩读书么?受不了么?哈,啥个少爷脾气咧,咱家可侍候不了,闪啰,闪啰,告知萍儿大妈去。” 告知萍儿大妈?你这精灵鬼怪,虚头巴脑的家伙,竟也学会了阳奉阴违的招儿,挂着羊头卖着狗肉,你以为没人知道?嘿嘿,告知萍儿大妈?怕是告知萍儿身边的那个婢女吧? 这家伙,忒地厚脸皮。好几次哩,把个春娟丫环拦在暗处,一边儿柔了噪子,跟娟儿嘀嘀咕咕,没完没了地嘀嘀咕咕,一边儿捏了娟儿的兰花小手儿,不住停地摩挲,不住停地摩挲。 呵呵,小炮呀小炮,你这厮,好你个胆大包天,好你个恣意妄为,好你个癞蛤蟆想吃……哦,可曾得着了父母之命? 对,对头,得知会田叔田姨,这家伙,欠收拾! 上午看帐簿,下午却是由得自己随意,想做啥便做啥。于家大宅的角角落落早已翻遍,三河县城的大街小巷也都是逛了一道的,可就没寻着一件事儿,让于信达感兴趣。 想来想去,想来想去,唯有蒋先生的万山书阁,翻翻,嗯,翻翻,或能翻着一些趣书儿。 午后,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四个娃娃,走到哪里,哪里便热闹起来,总像傍晚归林的麻雀般,叽叽喳喳,嚷嚷个没完没了。 今日,书屋沐休,没了娃娃们的喧哗打闹,蒋宅显着冷清。 蒋先生本是喜静之人。平日里,总嫌娃娃们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闹腾得欢,总盼着能偷些空闲,得着些清静。 现在倒好,外在是静了,内心却没了静,蒋先生的正坐在万山书阁的楼板上,生着闷气。 明明记得,《海国图志》那书就放这阁楼中,可就是找它不着,把所有的书架都倒腾了个底儿朝天,就是找它不着。 隐隐地,外院中传来四个娃娃的嚷嚷声,蒋先生顿时来了精神,哈哈,几个小屁孩儿,这么久,想起为师了? 蒋先生翻身从楼板上爬起来,边拍打衣衫上的尘土,边挪到窗边往外看,只见四个娃娃已站在书阁下面的内坝中,于信达那娃把根手指竖在嘴边:“嘘,噤声,噤声,别扰了先生的清静。” 蒋先生把头伸出窗外,扯了破锣般的噪子:“噤声?呵呵,一群小麻雀投的胎,噤得了声?你几个娃娃若是噤得了声,为师便禁得了饭。” 老先生这么一噪子,早惊动儿子蒋介民,忙忙地奔出来,挪桌端凳,上水泡茶,好一通忙乎。 师娘也闪出身来,一边撩起围裙下摆擦着手,一边儿笑咪咪地看着四个娃娃。 于信达眼光放亮,立马就要往师娘怀里滚。 “嘿嘿,小子,咋还老样儿呢?”师娘娇嗔起来,就势把个小脑瓜子搂在怀里。 蒋介民只把手掩了口儿,嗤嗤作笑。 蒋先生可不高兴了,嚷嚷道:“搞啥哩搞啥哩?老夫那个……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可是白讲了的?” 师娘凤眼横睨,瞪了蒋先生:“你个鬼老头儿,呸,授受不亲,哦呸,竟跟小屁孩儿吃起醋来了?咋的,冷你在旁了?酸了?” 蒋先生红了脸,自嘲起来:“嗨,你这娃娃,咋就偏往这老娘们儿怀里滚去呢?咋就不往老夫的怀里滚呢?” 师娘娇嗔起来:“敢么?成天板着个脸,摆着个正人君子的鬼样儿,谁见了谁怕,谁敢往你怀里滚去?” 蒋先生:“嗬嗬,瞧你这老娘们儿,咋说的话呢?想那夜深人静之时……” 师娘知道,自己这男人,怕是又要打胡乱说了,红了脸,忙忙的岔开话题:“哦,你几个,聊聊,咱备几个拿手的好菜去,说好了哈,晚饭,哈,晚饭,就咱家。” 于信达直摇手:“别哩,别哩。来一次便叨扰一次,咱这心里,愧哩,愧哩。” 蒋先生不高兴了,拉下脸来:“咋的了咋的了?数日不见,如隔三秋了?为师这旮旯,生份起来了?” 于信达慌了:“怎会呢?怎会呢?这不,临来,没给萍儿大妈说,大妈会急的,四下里寻的。” 师娘:“哈哈,这么个事儿么,好办得很。介民,去跟你丈母娘,哦,错了错了,还没过门儿咧,萍儿大妈,支会一声,说就,晚饭么,自个儿吃去,别等信儿了。” 看来,师娘这顿晚饭,是推托不得的了。于信达冲小刀小炮一招手:“两位小哥哥,回家一趟,知会萍儿大妈。哦,顺带哩,整些吃食过来。” 小刀小炮正要出大门,于信达高声补充道:“哦,老爷爷床头,最里,藏着两坛老花雕,整来哈,整来!” “咝,老花雕?”蒋先生两眼放金光,伸出两根指头来,晃在半空中,“多矣。多矣。还是信达乖,又知书,又明事理,极知为师的最爱。嘿嘿,为师的酒量,并不大的,两坛……多矣。” 于信达盯了先生:“嗨,多矣么?不多矣。这次整不完,还有下次噻。再说了,男子汉大丈夫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学生岂能反悔?” 蒋先生收起两根指头儿,捋起胡须来:“这个……这个……嗯,也罢,也罢。” 小刀回头盯了于信达:“哦,老爷爷的东西儿,总得告知老爷爷一声噻。” 小炮一瞪眼:“嗨,你这家伙,傻啦巴叽的,也不想想,告知老爷子,你还想拿得走?” 小刀搔着脑袋:“这个……这个……若是……” 小炮拍拍小刀的肩膀:“嘿嘿,瞧你个熊样儿,怂了吧?咱这是奉命办差,懂么,奉命办差。老爷子若是恼将起来,自有人高个儿顶着的,你怂个啥?” 院中只剩得两人。于信达把屁股往椅上一挨,端起茶盏,揭了盖子,吹吹面上的茶沫,啜了一小口,看向蒋先生:“先生,近来可好?” 蒋先生:“哎呀,好啥好?烦哩,烦哩。” 于信达:“呵呵……先生的修为已达至境,竟也烦恼?” 蒋先生:“哈,只有做神做仙的,才无烦恼;为师既非神亦非仙,岂会没得烦恼?” 于信达:“先生的烦恼,说来听听。” 蒋先生:“嗨,整一上午,就寻《海国图志》那书。嗨,你说怪不怪,翻遍整书阁,硬是就找它不着。咱家这阁呀,名做‘万山’,名不符实啰。” 于信达:“《海国图志》?可是魏源之作?先生怎会对这书儿,起了兴趣?” 蒋先生:“还不是洋教那事儿整的么?” 于信达:“呵呵,先生竟关注起洋教来了。先生既已学贯古今,难不成还要弄个学贯中西?” 蒋先生:“嘿嘿,你娃娃,就这张嘴,好生厉害。就凭为师肚子里这么点儿的墨水,岂敢妄称学贯古今?为师脸皮子再厚,但那个自知之明,多少还是有些的噻。” 于信达:“那么,先生怎就对《海国图志》生起兴趣来了呢?” 蒋先生:“嗨,还不是刘裕谦那小子,哦,刘知县刘大人,赶鸭子上架么?”? 第23节蒋先生的烦恼 《大山之子》 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3节 蒋先生的烦恼 蒋先生的烦恼,皆因了“洋教”的事儿。 原来,刘知县因了洋教的苦恼,找蒋先生问主意,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刘知县说呀,咱中国,近些年来,总与西方开战,总是每战皆败,败得个一塌糊涂,败得个惨不忍睹,被西洋之人拿枪拿炮地逼着,订下了不少的城下之盟。《北京条约》啦,《天津条约》啦,这条约那条约,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外乎割地赔款,开放口岸。西方洋教,竟也仗了这个势头,凑起热闹来,在那些个条约上,明明的写着,咱大清国,竟允了,准其入咱泱泱华夏,建教堂,传洋教,撒播那个什么基督福音来着。 这个法兰西国洋人教士,名作李若瑟的家伙,也真是的。你要建洋堂,传洋教,成都啦重庆啦,那么大的地儿,还不够你闹腾么?咳,这家伙,霸了成都府,霸了重庆府,竟不知足,竟盯了咱三河。嘿,你就不想想,就咱三河这地儿,鸟不屎,拉屎也不生蛆的山旮旯,你来做甚? 刘知县对李若瑟一通的说道。无奈,法兰西人不懂这理儿,缠了刘知县,再三再四地,软磨硬泡的,总是要来,总是要来。 洋教要来,刘知县可就慌了,六神无主了。先是拖,拖了一两年了哩。李若瑟急了,疏通了总督衙门,竟持了总督之令,强令刘知县,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拖,是没法拖的了,挡哩,又挡不住。刘知县为难了,自然拿不出个应对之法来,只好找到蒋先生,要询个主意。 蒋先生两手一摊:“你娃是知道的,若论起诸子百家么,为师自是不虚的,但要说起这个洋人洋教,为师哪得什么主意哟?” 于信达:“哦。先生寻《海国图志》这书,是想从书中找个主意。” 蒋先生:“唉,信儿你想呀,什么法兰西国啦,什么洋人洋教啦,什么基督天主啦,为师何曾知得?嘿嘿,刘裕谦这小儿也是,谋对策,拿主意,为师两眼一摸黑,怎敢托大?” 于信达算是明白过来。法国天主教的李若瑟,拿了总督府的批函,强要进入三河县来建堂传教。刘知县拖又拖不了,顶又顶不住,躲又躲不过,实在没得法,病急乱投医,向蒋先生讨计。 这个蒋先生,于信达是知道的,素重品行修养,讲究个交友必诚,谋事必忠,可又偏偏两眼一摸黑,计无所出。于是,苦恼起来。 于信达:“敢问先生,刘知县对这洋教,可是支持?” 蒋先生:“支持?笑话,支持?听刘知县说来,这洋人,个个不是东西,这洋教,就更不是东西了。放眼全天下,自打洋人洋教进来,可曾有过片刻的安宁?成都府、重庆府、天津府,这些个大都大市,尚且闹腾得乌烟瘴气的,就连帝京,天子脚下,不也纷纷扰扰么?你说,刘知县支不支持,抵不抵触?” 于信达:“那么,先生您哩,是何意见?” 蒋先生:“嘿嘿,我么,当然不愿,很是不愿,十二分的不愿。为师听得不少传言,说,这些个洋人洋教,就没个好货,在咱大清国的地盘上,不是打砸抢掠,便是耀武扬威,反正,作奸犯科,为所欲为,反正,吃人饭不干人事儿。” 于信达:“嘿嘿,这洋人洋教么,干的坏事儿,可真不老少。不过么,在学生看来,也不是就一无可取啦。有些东西呢,咱呀,不服还不行。” 蒋先生:“哟嗬,我的个乖乖,竟替洋人说起好话来了。你娃这话,为师可是第一遭听得。” 于信达:“咳,先生休怪,学生这是实话实说哩。便如咱那尊经书院,就请得许多洋人作先生。在徒儿看来,这许多的洋先生,便不是坏人。” 蒋先生:“你这娃娃,尊师哩。咱中华礼仪之邦,自古便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之说,因此上哩,管他洋教师土教师,既是吾师,自当尊之,你这娃,明理儿呗。” 于信达:“呵呵,学生明理儿么?呵呵,那些个洋教师,还有另一个身份哩。呵呵,只怕说出来,会着了吓先生哩。” 蒋先生捋着胡须:“吓着了我?呵呵,你当为师的真就孤陋寡闻么?你说,你说,你的这些个先生,干啥的?” 于信达:“嘿嘿,实跟先生说,咱这些个洋先生,其实个个都是洋教士。” “啥?你说啥?信儿,你竟拜了洋教士为师?”不知何时,师娘竟站在了一旁,边用围裙擦着双手,大张着嘴,圆瞪了凤眼,满是惶惑地盯着于信达。 于信达笑嘻嘻地看向两人:“哈,果是吓着了,先生和师娘,果是吓着了。不过哩,尊经书院所聘的这些个洋教习,只授西洋之学,不讲耶稣的。” “我的个妈呀,吓我一跳,吓我一跳。”师娘一边儿抹着胸口,一边儿长吁一口气,“信达娃呃,师娘给你说,洋人洋教这些个破玩意儿,千万莫沾边,懂不,千万千万。” 于信达搔着脑袋,笑看着师娘:“其实,其实,嘿,西学这东西,嗨,这话儿,不好说,真不好说的。” 蒋先生扁着嘴:“西学?不就是些奇巧淫技么?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于信达:“先生呃,您老可别轻看了这些个奇巧淫技,大智慧哩,了不得哩。” 蒋先生:“大智慧?呵呵,了不得?能比得咱诸子百家?能比得咱圣人教化?” 于信达:“呵呵,先生想想,若无这些个奇巧淫技,那些个法兰西人,英吉利人,意大利人,美利坚人,等等等等,一众的洋人,能远涉万里大洋,跑到咱大清的地儿上来?能逼着咱订下《北京条约》《天津条约》?能逼着刘知县建堂传教?能惹先生生出许多的烦恼?” 蒋先生:“这个……这个……你的意思,咱的圣人之学,真就没得用?” 于信达:“怪徒儿没道明白。咱的圣人之学,自然是有用的。徒儿的意思么,圣学有圣学之功,西学有西学之用,各有千秋,断不可因了圣人之学,便轻视这西人之学。” 于慈恩:“哦,为师的终是明白了。信儿这一说,便是张之洞大人所倡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可对?” 于信达拍起掌来:“哎呀哎呀,吾师就是吾师,一句话便归了总,徒弟佩服,佩服!” “哈哈哈哈……”一听这么爽朗无忌的笑声,便知定是于慈恩老爷子来了。 蒋先生忙从椅上站起,师娘忙着理理头发,紧紧围裙,周身儿好拍打拍打,迎向外院。 于信达却心头打个激灵:老爷子怎来了?十之八九,小刀小炮失了手。 先生和师娘迎到廊檐门口,一通的打拱作揖,一通的你好我好,相拥着进得内院。 蒋介民正好提了开水出来,赶紧着放了水壶在地,过来行过大礼,又忙忙地入内,掇出几条凳来,摆在院中,衣袖当帕,抹了又抹。 于信达一边牵了爷爷的手,往坐椅上带,一双大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只往老爷子身后睃,田大刀程大炮随在老爷子身后,怀中各抱了一坛花雕酒,却不见小刀小炮的身影。 老爷子:“你娃娃,瞧啥呢?可是寻那俩小子?嘿嘿,跪哩,被咱跪在院坝哩。哼哼,俩小子,做得好事儿,哼哼……” 于信达大张了嘴巴:“发现啦?” 老爷子:“嘿嘿,发现啦?可笑,真真的可笑。咱在后院闲坐哩,觑得小刀小炮俩小子,进得内院来,瞪了四眼儿到处乱睃,那行色,可疑哩。咱便躲了在花架之后,倒要看看,这俩臭小子,到底要做啥行径。嘿嘿,这俩小子四处睃过,不见人影儿,便径往咱的居室行去,把个眼睛贴在门缝儿上,嘿嘿,瞧那作派,蹑手蹑脚,作贼般地,咱就候在门边儿。嘿嘿,你猜,怎么着?” 蒋先生一副好奇的表情:“怎么着啦?” 于慈恩盯了小孙孙:“哈,这俩小子,眼见得咱不在屋内,推门而入,不一会儿,竟抱了咱的两坛老雕酒,出来,哼哼,出来。咱就奇了怪了,咱这两坛老雕,藏得紧紧的,这俩小子怎知呢?嗯,小孙孙,你且说说,怎知呢?” 于信达眨巴着眼珠子:“是哩,是哩,怎知呢?那么,招了么?” 于慈恩:“嘿嘿,小孙孙这话儿,好笑,好笑。招没招呢,你猜猜。” 于信达搔着脑袋:“呃,怎就被逮了呢?呃,这俩叛徒……跪着?真跪着?” 老爷子眼睛却盯了蒋先生:“你个做先生的,且说说,这俩小子,为盗为贼的,该不该跪?” 蒋先生涨红了脸:“这个……这个么……信达娃,你说……嗯,你且说说。” “跪!该跪!跪到明天儿发亮才好。”于信达的眼睛早在众人的脸上扫来扫去的,眼见得田叔程叔满不在乎的模样,袁老爷爷又笑嘻嘻地看着他,心中便有了底,“这俩家伙,这么点儿小事也办不妥,欠收拾。再说,他俩不跪,难道我去跪?” 蒋先生听得这话,想想,明白过来,赶忙把话题宕开:“于老爷子是大忙人,今儿个,怎就想起咱这地儿了?” 于慈恩:“嗨,还不跟你一样,被人烦着么?” 蒋先生:“嗬,这个老刘,找上你啦?” 于慈恩:“嗯哪,何止你我哟,便是王三爷,也是丢了话儿的。” 蒋先生:“哎呀哎呀,这个老刘,怕是真真的急了哩,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嗯嗯,黔驴技穷……” 于慈恩:“可不?咱见那老刘呀,整天拉着付苦瓜脸,怕是头发也白了许多哩。” 蒋先生:“嗨,想想也是,任谁摊上这事儿,拖又拖不过,争又争不得,躲又躲不开,苦也,苦也!” 于慈恩:“然也,然也。俗话儿说,择日不如撞日,莫若把老王也喊了来,咱们对对话儿,合计合计,如何?” 蒋先生:“好呀好呀。介民,你去一趟老王家。” 于慈恩:“不必,不必,我已派了人去,估计已在路上了。” 说曹操,曹操到。外院传来说话声,便见王三爷现身在廊檐月门处,后面跟着王家老总管郑三思。 咱中国是礼仪之邦,三河三巨头相聚一处,自然少不得打拱作揖,你好我好,一通忙忙碌碌,一通繁繁琐琐。 院内众人尚在行礼问好,又有一批人马拥了进蒋家内院:小刀小炮打头儿领着,四个于家仆佣,抬着两付抬盒,都是于家厨子赶做的下酒之物。 小刀小炮斜眼睨着于信达,直吐舌头。? 第24节洋教之恶 《大山之子》 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4节 洋教之恶 三河王家,三河首富之家,赫赫有名的“王半城”。 王家太爷年届六十,年前便把家业交与了长子去打理,自个儿做了老太爷,享起清福来。毕竟家业甚是庞大,儿子还有个历炼的过程,大事儿,还得王老太爷定夺。 王家发展到现在,总管郑三思可谓是居功至伟,自然是王老太爷的心腹,大事小事都得与他商议的。知道于老太爷相邀,是为着商议洋教之事,自然把郑总管带在了身边。 蒋家、于家、王家,三巨头凑在一块儿,三河的事儿,便是定了大半儿。 见得人儿到齐了,挪桌搬凳,上筷分碗,好一通忙碌,众人围了大圆桌,中间摆着各色的菜肴,重重又叠叠,再一番你推我让,好不热闹。 菜上五味,酒过三巡,话匣子便打开来,自然是议说洋教。 于慈恩:“我是刚回三河,便去拜谒了刘知县的。这洋人洋教,烦哩。” 蒋先生:“我么,刘知县也是说过好几次的了。问我拿主意,嗨,我有啥主意嘛?” 王太爷:“嗨嗨,老夫那里,刘知县也来得勤,好几次的了,问我拿主意。嘿嘿,大家晓得的,老王我一介商人,一心只谋着生意的事儿,哪里知得什么洋人洋教的。所以么,说起这个洋人洋教,呵呵,我是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主意,没得,嗯,没得。” 于慈恩:“我听刘知县的说话,于这洋教之事,是极不乐见的。说,这洋教,专教人学坏,不做人事儿的,又爱惹是生非,惹起个涉教事端来,老麻烦了。可是呢,那督府衙门的公文,顶呢又顶不住。刘知县呀,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 王太爷:“嘿,这基督,哦,洋教,洋教,不敬天地,不礼神明,不奉祖先,不孝双亲,真不是个东西,岂容它在我们三河落地生根。” 蒋先生从夹袋中抽出一张纸条来:“众位,咳咳,众位,老夫这里有张揭帖,专论洋教之过的。待我给大家念念哈。文曰:蛮夷之人,毫无廉耻,不讲礼仪,不修正道,子淫其母,兄淫其妹,父奸其女,翁奸其媳,黑夜摩着,便是夫妻……哎呀哎呀,老夫我念不下去了,实在难以启口,念不下去了。” 于慈恩:“前段时间,小半月,老夫我重庆一行,专为打探重庆教案的事儿。趁这机会嘞,老夫也说说这事儿,让在座的都知个大概哈。” 老太爷讲毕两次重庆教案的起因、过程和处置,从袖口也抽出一张揭贴来,长舒一口气,念道:“海禁大开以来,泰西传教通商,不应欺凌乡党,不应侮弄朝堂,不应袒护教民,不应摇荡边疆,剪灭孔圣正教,竟尔败坏五常……” 老太爷抖抖索索地,又摊开一张揭帖:“哦,老夫这里还有一张,题作《无名揭帖》哈,上面写着:改邪归正,师出有名。肇造天地,出于何经。明后两日,斩草除根。要我不打,家贴君亲,合邑人等,大家齐心。为国除害,死者冤伸……” 王太爷抖抖索索地从夹袋中掏出一个纸团,抖抖索索地展开,举在空中晃晃:“哈,老夫这里还有货哩,手下伙计从路边揭来的,一段顺口溜,题作《屜圣主通知》,老夫念与大家听哈。嗯嗯,其文曰: 大清国主万万年, 洋鬼子串谋难尽言, 若不急早梭回去, 叫汝草命困深渊。” 蒋先生:“唉,咱大清国,自洋人洋教进来,便礼仪无存,事端迭起哩。老夫记得哈,最早的教案,出在1842年,帝京所在。因洋人传教,与民众冲突,动刀动枪的,犯下数条命案。自此而今,民教冲突便没断过,数不胜数啦。有记载的,就不下千次呀,为祸甚烈呀,真真的触目惊心呀!” 王太爷:“说起民教冲突,老夫也是记得一些的。1870年的直隶教案,1872年的杭州教案,瑞昌教案,1875年的九江教案,1876年的武昌教案,1881年的北京演乐胡同教案,1881年的济南教案,1886年的镇江教案,哎呀哎呀,更有最近的重庆教案,清远教案,桂平教案……哎呀哎呀,太多了,实在太多了,罄竹难书,嗯,罄竹难书!” 围桌而坐的人儿虽多,便主角自然是三位太爷,你一句我一句,其辞慨慨,其色愤愤,旁人不好插得话,也无从插话,只听得毛骨悚然起来。 唯有于信达这娃娃,先头只顾了伸筷,挟着一块一块的肉呀菜呀,直往嘴里灌,到后来终于停了筷,摸摸圆鼓鼓的肚皮,笑嘻嘻的看着三位太爷爷表演。 蒋先生:“噫!小子,你这模样,咋就没受感染呢?” 于信达:“感染?凭啥感染?都是编来扯的,无甚可感,更无甚可染。” 于慈恩摸摸孙儿的小脑瓜儿:“娃娃,你是如何看的,说来听听。” 于信达:“嗨,你们大人说事儿,哪有我小孩子插嘴的份儿哟。老爷爷,求你了,别把孙儿架到火上去烤,行不?” 蒋先生:“嘿,听你这声气,似有话说哩。” 王老太爷也劝:“就是就是,信达有甚话儿,说来便是。说得对哩,我等自然采纳;说得不对哩,我等心中自是明白的。” 师娘没上桌,却一直站在于信达的背后,也附在于信达耳边怂恿道:“信儿,你说,你说便是。若是有人倚老相歁,师娘第一个给他颜色。” “好吧。”于信达很无奈的样子,舔舔舌尖,吧哒吧哒嘴唇皮儿,“三位太爷爷说的事儿,念的贴儿,孙儿都听着的。要照孙儿说呀,你们都受它骗了,上它当了。” 众人甚感意外,都停了动作和说话,静听这娃娃咋个说道。 于信达:“我在成都时,曾听得大街小巷,盛传一件事儿,说,有个百姓,在四圣祠街礼拜堂地板下,发现了一个幼童。这幼童呢,状类痴迷,鼻内有黑药,周身绵软,口不能言,旁人相问,这幼童便用树枝儿在地上写字,大致可辨。于是,众人便从旁边店铺中借来笔,令这幼童书写其事。这幼童果真把自己的经历写于纸上,大意说,初四日下午,洋人将伊扯进福音堂,两手捆吊,口鼻内灌以黑药,遂不能言,等等等等,传言颇多,但大体是这么个说法。” 王老太爷:“嗯,这事儿,我也听人说过的。细细想来,定是那洋人教士掳了这幼童,施以魔法,致其神志昏昏……” 于信达:“不是啦,王老爷爷。事后查来,这事儿,子虚乌有,一个街混混,没得事做,胡编了哄人的。” 没这事儿?街混混胡编的? 众皆默然,大眼瞪小眼。 于信达喝了口汤,接着道:“满成都,街谈巷议不少,甚至衙门差役,也有说道,都说这洋教,如何的欺男霸女,如何的为非作歹,如何的不堪入目,等等等等,反正,匪夷所思的啦。挖人眼珠啦,剖人心肝啦,将小孩入药啦,反正,这洋人,只干坏事儿,这洋教,绝对的教人为坏。其实呢,只要我们冷静地想想,便知这些说道,其实都是有心人编了来哄人的。” 王太爷:“照你这一说,洋人洋教,是个好东西啰?” 于信达冲王太爷笑笑:“老人家,我可没这意思哟。我的意思呢,这洋人洋教,我们知之不多,极易为谣言所蔽。” 于慈恩:“小子,难道说,我们刚才所谈的,尽是谣言?” 于信达:“嘿嘿,爷爷,咋急了哩。孙儿不是这意思。刚刚说的事儿,大体是确有其事的,比如那些个天津教案啦,重庆教案啦,嗯,确有其事。不过么,有些夸大其辞了,或者说,不那么准确。” 蒋先生:“呃,信达,举个例子。” 于信达:“嘿嘿,就如那揭帖,说这洋人呀,子淫其母啦,兄淫其妹啦,父奸其女啦,翁奸其媳啦,黑夜摩着啦,便是夫妻啦。嘿嘿,尽是胡编乱造哩。其实呀,这西人,对女性极是敬重,在他们看来,女人是人类之母哩,至为崇高,至为圣洁。西洋诸国,都是普遍的一夫一妻制,在咱中国,却是一夫多妾。嗨,你说你说,这西人的一夫一妻,咱中国的一夫多妾,孰优孰劣……” 王老太爷打断话头,嚷嚷起来:“信达这娃,你这话,就不中听了。咱一夫多妾,怎了?咱中华老祖宗,几千年的规矩哩,到你这里,怎地就孰优孰劣了?” 这王老太爷,可是讨有五六个小妾的。自己讲得兴起,只顾了信口开河,没想到,戳到王老太爷的痛处了。 于信达忙忙地赔礼:“王爷爷,孙儿无知了。老爷爷大人大量哈,权当孙儿放了个臭屁哈。” 听得王老太爷呵斥于信达,师娘便有些沉了脸色。 “嘿嘿,在我看来,这西人的一夫一妻,倒是更有人情味儿哩,好哩,好哩!”别人惧王老太爷,蒋先生可不惧,此时发声,明明地是替于信达撑场子。 王老太爷也觉着了不妥,冲于信达笑笑:“哎呀,老夫失态了,失态了。嗯,信达娃,接着说,哈,接着说。” 于老爷子冲孙儿笑笑:“信儿说话欠妥,嗯,欠妥哈。咱作长辈的,该指教的总得指教噻。” 于信达:“孙儿的意思哩,不过是说,西人极尊女性,这基督之教既为西人国教,也绝不会教唆什么子淫其母亲兄淫其妹,这淫那淫的,所以么,这些个揭贴所言,大抵虚妄,当不得真的。” 于信达这番说道,实在迥异于众人的常识,满桌陷入了沉默。 于信达:“嗯,有本小册子,名做《辟邪实录》,载有一事,配有一图,是说这洋人,把个女人弄到一张台子上,剥了衣裤,拿了小刀,要将这妇人开膛剖肚……” 王老太爷:“嗯,这个《辟邪实录》,嗯,我是见过的,确有此图。洋人把那妇人,拿来开膛破肚。” 于信达:“嘿嘿,图上那个事儿,还真有。不过么,这洋人,却是在手术哩,剖腹产哩。哪里就是作者说的,拿了妇人开膛破肚,取乐玩儿?嘿嘿,《辟邪实录》,无中生有,混淆视听,真真的造谣么,还美其书名‘实录’,亏他脸皮子贼厚。” 于慈恩:“照你娃娃这一说,洋人都是好的了?” 于信达:“嘿嘿,这个,当然不会。洋人之中,也是不乏坏蛋的,正如咱国人,多数占好,但总还是有人渣的。” 蒋先生:“娃娃这话,在理。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王太爷:“说到《辟邪实录》,我倒想起来了。书中有一图画,一个洋人,手举利刃,刀尖上鲜血直滴,旁有几个洋人,举了杯,杯中盛着那被杀之人的鲜血,正往血盆大口中灌呢。旁有小字,说是洋人喜食人肉,喜喝人血,此事可假?” 于慈恩哈哈大笑起来:“王兄,这事么,我知道,假的!无论国人西人,凡人,都喜欢喝酒的。只不过么,咱们的酒,五谷杂粮所酿,其色或明澈或浑浊;西人之酒呢,洋酒,一种水果,葡萄酿造,色红,像极了鲜血。成都将军府中,我也曾和那洋人共饮过的,酸酸的,又甜甜的,怪极了。反正,我是极不喜欢的,偏偏,这洋人,可是爱不释,一顿也离它不得。” 蒋先生:“哈哈,这就有意思了,有意思了。那么,这洋教,嗯,基督教,到底是个啥样的东西呢?”? 第25节异议洋教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5节 异议洋教 于信达一通说道,听得众人目瞪口呆:果如信达所言?咋就与平日听闻不同呢? 于信达虽是说得斩钉截铁,其实也缺着底气。尊经书院的两年,并没讲授宗教,于信达的兴趣又重在格致地理等等的自然学科上,对洋教的常识少得可怜,只见得洋先生们进教堂诵《圣经》,只听得洋先生们日常谈论的片言只语,甚至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这些个洋教是否就是一物多名,也没搞清楚的。 但是,既然长辈相问,又不能不作答,只好就着少得可怜的一知半解,神侃一通。 “洋教这东西儿么,西人信奉的耶稣,本是一个世人,品行极是高尚,极是悲悯众生。其中有个故事,一个名作普罗米修斯的人,为解世人寒冻之苦,盗了天火传与人间,被钉在高山雪巅受罪,渐传渐变,最后成了西人仰拜的神。嗯,就好比在咱中国,读书人景仰孔圣孟圣,习武者叩拜关公岳武,再有一比,便是做道士的尊崇老庄,做和尚的尊崇如来。” 这说道,众人闻所未闻,尽皆瞪了大眼,盯了于信达。袁崇明和蒋介民,更是大张了嘴,涎水顺了嘴角直淌。 蒋先生捋着胡须,点头不止:“嗯,这基督,挺有意思的哈。” 王老太爷:“嗯,是有意思。信达娃,这耶稣之教,果真向善?” 于信达:“这个,是不须疑的。孙儿记得初入望山书屋,蒋先生启蒙每一课,《三字经》第一句,开篇便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咱中国的圣贤早有明示,凡人出生到世上,其本性既是向善的。依圣贤之教来推断,中国人西洋人都是人,本性都是向善的。若果这基督之教是引人向恶,能得世人尊崇?再有,孙儿见那尊经书院的洋先生,个个的都是儒雅饱学,个个的不失君子风范,却从无什么子淫其母父淫其女,烧杀抢夺的传闻。” 于慈恩:“嗯哪,孙儿此说,老夫是可以作证的。大家晓得的,老夫我么,上成都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那将军衙门之内,便见着不少的西洋之人,虽说个个长相怪异,却却不是凶神恶煞般的,也都彬彬有礼的……哦,便是那个西洋教堂,老朽也曾去观过,出出入入之人,也都不像为非作歹之徒啦。呃,孙儿,爷爷倒有一事要问你,我见那些个出入教堂之人,怀里都抱着一本本的硬壳子书儿,可是何书?作何之用?” 于信达:“这书么,载着洋教的教义,洋人必读的。我听英人史蒂夫先生讲过其中的几个故事,极是精彩,丝毫儿不输《西游记》。” 蒋先生:“信儿,这书可有名儿?” 于信达:“书名《圣经》。” 蒋先生:“《圣经》?哦哟哟,这书名儿好霸道,想必定是洋人的《论语》了,科举必考的。” “扑哧……”于信达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笑声憋在了嘴里,面上却憋得通红,只能盯了蒋先生看,那表情,难受极了。 蒋先生:“咋的了?我的个徒儿,可是为师的整错了?” 于信达把气笑意憋回肚里,长舒一口气,“没哩,没哩。只是,西人没有科举的。” 蒋先生瞪大了双眼:“嘿,怎会呢?没有科举,这个,说不起走噻。” 蒋介民:“信儿弟弟,西人没有科举,那些仕子咋办?” 于信达:“西人仕子么,习学的可多啦。地理啦,算术啦,天文啦,医术啦,甚而造车造船啦,造枪造炮啦,反正,没有科举这玩意儿,反正,读书的目的不求为官。” 王老太爷:“呵呵,跟咱中国之学,确有不同啦。信儿,爷爷且问你,西人可有教人经商的学问?” 于信达:“有哩,有哩,专门讲授经商的,叫作商学院,专门讲授制造之理的,叫作工学院,专门传授医术的,叫作医学院……哎呀哎呀,想必还有其它的,只是孙儿没听人说过罢了。” 蒋先生:“哎呀哎呀,扯远了。今晚咱论议的主题是洋教之事,咋就说起商学医学的来了?扯回来,扯回来。” 郑三思老爷子本来坐在一边儿,只是专心地听,一句话儿也不说的,这时也起了话兴:“嗯哪,吾常听人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此言不虚啦。放在往时哩,咱也只认为,这基督呀,耶稣呀,不过是件器物,或者,至多了,西人的祖宗牌位般的东西。嘿嘿,听得信达讲来,方知谬矣,谬矣。” 一看郑三思开始发话,袁其隆老爷子也蠢蠢欲动起来: “嗨,就是,就是。老夫我想,佛教故事中,有舍身饲虎的事儿,万没想到,这西人,这洋教,竟也有此等传奇之人,此等传奇之事。” 蒋介民:“嗯嗯,听信达说来,我算多少明白过来,这西人崇拜耶稣,便好比印度人崇拜释迦牟尼佛了。” 于信达:“介民哥这一比,甚是恰当。大家想想,这样的人儿,岂会教人挖心剖腹,欺良霸善,为非作歹,杀人取乐?” 王老太爷:“就是嘛,就是嘛。我就想呢,说什么子淫其母啦,兄淫其妹啦,父奸其女啦,翁奸其媳啦,黑夜摩着啦,便是夫妻啦。嘿嘿,不是胡说八道,是甚?” 大家都看了王老太爷,那眼神儿,全都怪怪的。 于信达:“嘿嘿,听人讲来,耶稣这人,至死仍是童子之身的,又岂会教唆世人淫其母淫其女,败坏纲常?” 蒋先生:“真是这么回事儿?小子,可别胡编乱造了来哄骗为师哟?你娃娃可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哩。” 于信达:“哎呀哎呀,学生孤陋寡闻,学识浅薄,这是有的。但要编了造了来骗先生,却是断断不敢的。先生想呀,这洋教,嗯,基督耶稣,如若果是教人为恶,能在西方流行几千年吗?能得到西方绝大多数人的信奉和崇敬吗?” 王老太爷搔起头来:“嗯,信达这推理么,倒也服人。只是,事实胜于雄辩呀。自洋教入得咱中国,便冲突不断,打砸烧掠,无恶不作,桩桩件件,有目共睹,却又作何解释呢?” 其实,不仅王老太爷有此疑惑,便是在座诸人,都是这么想的。 于信达:“这民教冲突,起因来源,却是复杂得很。依我想来,不外乎三。一则,洋人也不都是好人,洋教士也不都是行善之士,难免良莠不齐,便如蒋先生所言,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有些教士,借了传教之名,作奸犯科,也就难免的了。” 蒋先生:“嗯,此话在理。《三字经》那书儿上说,‘人之初,性本善’,但还说‘性相近,习相远’嘛。虽说基督之教是引人向善,但入教之民,可是人人都会向善?便如咱的学生,虽是个个儿都从了我的教授,难道个个儿都是成才的?” 于信达:“嘿嘿,先生说到《三字经》,学生倒有得一解,或者拂了先生之意哩。” 蒋先生:“哈哈,你娃娃,拂我之意的事儿,还少么?说说,说说,怎样个拂法。” 于信达:“人之初,性本善,咱中国,讲的是人性本善。但在西人,却相反哩,讲究个人性本恶。” 蒋先生:“人性本恶?啥歪歪理儿?娃娃刚生出来,便恶?恶着谁了?这西洋理儿,说不通,说不通。” 于信达:“在西人看来,自私与贪婪,是人的两大本性,与生俱来,自然而然,勿需教导,勿需培养,是从娘胎里便具有了的。” 蒋先生:“谬矣!谬矣!” 于信达:“嘿嘿,学生倒是觉得,这西人的歪歪理儿,更是妥贴哩。” 蒋先生涨红了脸:“嘿,你这娃娃,为师的,今儿个必得与你辩个明白。” 王老太爷嚷嚷起来:“啥哩啥哩?怎就扯起本善本恶的来了呢?” 于慈恩:“就是,就是。信儿,先生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王老太爷:“信达,咱接着议这洋教之事哈,其它的,你与先生另找时间哈。接着,第二,嗯,第二。” 于信达:“第二么,便是这入教之民了。细察屡次打教,或多或少,都有教民的影子哩。” 于慈恩:“孙儿此话,倒是点子上了。” 蒋先生:“这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勿需多说。” 于信达:“第三,便是咱百姓了。民教冲突,自是难免的。一有纠纷,便诉诸武力,见教堂就烧,见洋人就杀,见教民就打,不论青红皂白,不管对错与否。各位想想,咱们国人的做法,真就在理?” 众人陷入了深思。 于信达:“咱就以太平天国来说事儿。洪秀全金田造反,凭的是什么?告诉你们吧,基督教。他本是一个落第的秀才,一日,偶得一书,名做《劝世良言》,其实,便是本宣讲天主教义的小册子,教的是人人平等,与人为善。洪秀全,这不第的秀才,却是别有用心,取那书中于己有用的东西,加以改造,创了个‘拜上帝教”,这个上帝,其实就是基督,只不过洪天王给它穿了件中国的衣裳,其改造过的教义,也与基督的本义风马牛不相及。” 于慈恩:“怪不得,国名天国,洪秀全自命天王,男子皆为天兄天弟,女子皆为天姐天妹,都沾着个‘天‘字,原来都与天主教有关。” “哈哈……”蒋先生率先大笑起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哈哈,老夫今儿,听得你小子这一说,真如醐醍灌顶呀。好!好!” 于慈恩:“孙儿,照你这么一说,天主教入咱三河,建堂传教,咱们应当支持啰?” 于信达:“爷爷,说实话,我是不支持的,相信在座各位,都是不支持的。但是,我们能挡住它,不让它来么?” 王老太爷直摇头:“挡不住的,万万挡不住的。” 于信达:“对头,挡不住的。今天挡住了,明天会来的;明里挡住了,暗中会来的;软的挡住了,西人便会端了刀炮,打进来的。总之,挡,不是办法。” 于老太爷:“既是挡不住,可有他法?” 于信达:“既是挡它不住,咱就不挡呀,把它往别的方面引呀,夺它过来,为我所用呀。” 蒋先生:“夺它过来,为我所用?” 于信达:“嘿嘿,洪秀全那酸腐秀才,尚能借尸还魂,为己所用,咱们,难道就不能借它做点别事儿么?” 王老太爷:“想这西人,个个狡猾,岂是那么容易相与的?” 于信达:“难,是肯定的,非常难。如若不难,又怎会麻烦三位老人家出面担头儿呢?” 蒋先生:“嘿嘿,你这娃,学会给人戴高帽了哈?老夫岂会上你娃娃的当。” 于信达:“哎呀哎呀,先生吔,徒儿哪是糊高帽了?你想你想,洋人也是人,既是人,便都有弱点。只要找着了他的弱点,还愁捏他不着?” 蒋先生:“那你说说,洋人的弱点,在哪?” 于信达双手一摊,肩膀一耸:“徒儿不知。” 蒋先生:“嘿,你娃娃,这不废话么?” 于信达:“嘿,怎是废话呢?李若瑟不是要建堂么?不是要传教么?咱便找他谈呀,谈着谈着,咱就不信,逮不着他的尾巴。”? 第26节洋人来了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6节 洋人来了 三河县城,今天的气氛似乎不太寻常。 县衙大门两边,一老早,便站了两排团练兵丁,拄着白蜡红缨枪,背负大刀,腰间一段红布勒得紧紧的,裹腿打得实实的,一个个挺胸凸肚,从没有过的精神。 于舵爷、王掌柜、蒋先生,被几个衙役簇拥着,上早便进了县衙大门。 县衙大堂上,刘知县背负着双手,不住停地来回走动。 这个现任三河正堂,刘裕谦刘知县,字守宁,湖南长沙人,少时即有秀才的功名,不仅与曾国藩大人算得上数的乡党,更兼掐指算来,其某个先祖的某个老俵,与曾家的某个先祖的某个连襟,似乎是有些因缘的,虽是隔得远了些,但毕竟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点儿筋,这亲戚,还得认。 因着这种种缘由,平定拳匪,朝廷论功行赏的时候,刘参赞便荫得一个候补知县。 那时节,像刘裕谦这种因军功候补的官员,七品八品的,实在太多,而全天下,出缺的实职却并不多。在家候得几年,没个准准的音信儿,守宁先生难免着急起来,也不坚守宁静了,找到当年的东主曾国荃曾二帅,得了曾二帅保举,谋得个合江知县的实授之职。 刘知县本是力求上进之人,自然不想在知县的位儿上久坐。但是么,虽曾用得许多的法儿,却总在知县这位儿上打转,四年前,竟调到了这大山旮旯里的三河来,虽是正堂之座,却与当初的谋算去得远。 秀才出身,自是熟读古书的,老刘又跟从曾二帅从军,南征北战,看惯了战场上的你死我活,更有官场的多年浸染,洞悉尔虞我诈的那套把戏,为人自是圆滑老到,对这洋人洋教,也是有些了解的。特别是近年来教案纷纷,这洋人洋教,想要落脚于他的治下,于他而言,自是不愿,极不情愿,便行起“拖”字诀来,几次三番的推,几次三番的推。 但这次,刘大人却是推不得,也拖不过了。因为这洋教士,似乎看穿了他的用心,直接走了上层路线,省督衙门直接行文,洋人征地,建堂传教,事关国际观瞻,从速办理,勿得拖延。 唉,胳膊哪怕再粗,总是扭不过大腿的。 于舵爷、蒋先生、王太爷,他都是数次登门拜访,求教过的。但是,三个家伙,总说没法,支支吾吾,就不肯出头。倒是数日前,找上衙来,说,这建堂传教的事儿,可与洋人一谈。 这洋人,真他妈猴急。三河这边儿才刚行文过去,重庆那边儿便回得话来:近日即派专使,与尔议定诸事,尔须准备妥帖,勿要拖延误事。 一看这重庆总教堂的回贴,刘知县就忍不住地拍桌子摔板凳:有这么欺负人的么?那些个这上司那上司,欺咱侮咱也就忍了,毕竟是上司,毕竟强他不过,你个法兰西人,隔着天远地远地,硬生生跑来三河做甚?来便来嘛,不能好说好商量么?偏偏这么地生硬,哦,强横,对,强横! 罢了,罢了,你不见督府州府那些个上司,见着了洋人便如见着了恶鬼?咱一个小小的三河知县,能咋的?罢了罢了,饭是硬的,气是粑的,把这事儿办了,咱便调走……调……调哪儿呢? 刘知县表面儿上波澜不惊,从容自若,其实内心里忐忑得紧:不知这洋人专使,是个什么样的主儿? 今天的刘知县,一身的正冠。蓝色官服,花翎凉帽,白色涅玻顶戴,颈挂双串朝珠,在鹭鸶补子上摆来摆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六品官员的标准穿戴。 于慈恩三人自然是知道其中原委的。刘知县因军功而荫六品的武职,虽然现职是知县,是正七品的文职,但为郑重其事,今儿个,就破例了,穿了这身六品的朝服。 嘿嘿,六品七品,这洋人大概是懂一些的。至于这朝服褂子的区别么,这洋人,却是看不懂的,而且,也无心去看。因为,今儿个来的这洋人专使,要找的刘大人么,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三河知县而已。 刘知县的穿着中规中矩,县衙公堂的摆设,也是中规中矩。正中的公案自然是知县老爷的专座,公堂两边旁设数座,右边坐着于慈恩蒋先生王太爷,左边的座位空位,自然是留给洋人的。 不仅县衙的气氛显得压抑,便是满城的人们,似乎也比往常醒得早,或聚在铺前,或倚着门槛,或散于街边,交头接耳,论议着洋人洋教的事儿,更有少不省事的娃娃们,或三或五,结了群的在街上疯跑。 三河码头边,一艘小船刺破尚未消散尽净的晨雾,慢慢地靠在了岸边。便有几个团练,护卫着一乘小轿,下得石阶,接到水边。 一个黄色卷发的洋人,黑衣黑袍,教士打扮,在随从的侍候下,下得船来,迅急钻入小轿。 四个团丁扛了小轿在肩,旁护十多个团练,几个随从小跑相跟,穿过县城中街大道,直直地进得县衙。 对于洋人,三河县的住民们只闻其名,却是从未见得其人的。昨晚便得着了消息,说是有洋人今早莅临,自然好奇得很,便放了手头的活计,簇在街沿道边,更多的则拥在县衙门口,想要亲眼见识见识,这洋人,到底长个啥样儿。 那乘小轿却是直入衙门,洋人始终坐于轿中,并未现身。几个跟随呢,倒是见得,却都是国人打扮。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有点遗憾,但家里一大堆的事儿,还得忙乎。一会儿,人群渐渐消散,只余得二十来个街混混,毬事没得,赖了在衙门口。 衙门口,差役扯了破锣嗓子,高声唱喊:“洋人教士驾到”。 刘知县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急行到大门外,像迎接上司一样,躬着身子,迎了洋人,上得大堂,左边落座。 这刘知县,极是狡猾,内心早已打定了小九九。 这征地建堂的事儿,麻烦着哩。自己么,嗬嗬,做个中人。一边坐着洋人专使,一边坐着本地三巨头,嗬嗬,征地、建堂、传教,嗬嗬,你们谈去。 我做啥呢?嗬嗬,中人呀,两边撮合呀,见机行事呀,能得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溜,自是最好不过的了。 谈判谈判,自是难免分歧。双方不合意,脸红起来,脖子粗起来,甚而吵起来,动手动脚打起来,局面失控了,咱便出面,调停调停。嘿嘿,表态么,咱是不会的,哪方都得罪不起,我能表啥态?嘿嘿,谈得妥了,功劳么,我是有的;谈崩了,对不起,责任么,我是没有的。 那么,咱老刘,就这态度了。咱便笑,笑脸相迎,笑着应对,笑着调停,反正,就一字儿,笑,从左笑到右,从头笑到尾,满脸都是笑。嘿嘿,这中国人是人,西人洋人也是人,“拳头不打笑面人”,这理儿,于古于今,于中于外,想必都是通用的。 其时,法国天主教川东主教,名唤李若瑟,两次重庆教案,就发生在他做川东主教的任上。 太平天国运动之前,李若瑟就来了中国,专做传教之事。于今算来,二三十年,早就磨砺成了真正的“中国通”。打骨子里,他是挺看不起大清朝,更看不起中国人。中国人么,粗鲁,愚昧,野蛮,落后,不讲道理。嘿嘿,如若对着中国人讲道理,便如同对了奶牛唱歌弹琴。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强硬。对,强硬,强硬,再强硬。 当然了,有些时候,有些中国人,也是颇为棘手的。道理呢,讲不通,硬上呢,又硬不过。怎办?找官府呀。这些个人儿,不怕咱洋人,却是怕官府的。官府呢,不怕百姓,却是怕咱洋人的。这就好办了噻。遇着搞不定的麻烦事儿,找上官府,叽哩哇哪,胡吹乱侃,连威胁带利诱,带恐吓带抚慰,哦,左手持胡萝卜,右手拿大木棒,嘿嘿,这些个大清的官儿,便顺了咱的意思,对付起中国的老百姓来。 这李若瑟,真真的中国通,算是把这个中国摸透了,把大清朝吃定了。凭了这一手,无往而不利,把个中国西南片区的传教,做得个风生水起。于是乎,中国教区主教赏识起来,法国总教赏识起来,从底层,一步步,坐到了川东主教的位置。 李主教一般都是坐镇重庆,只遣手下四处活动。这次,派往三河的,是个年青教士,一年前,巴黎神学院毕业,李若瑟要了来,派在自己手下。 这新教士,本名路易?安东尼奥,为便于传教,取了个中国名儿:李路易。 李路易此行的目的,是与三河知县谈判,要在三河购地,修建天主教堂,开展传教活动。行前,主教大人把这个年青教士,找到私密之处,传授起自己的心得来:别理那些个百姓,直接找了官府便是;百姓么,嘿嘿,自有大清的官员,替咱对付。 小轿直接抬进县衙大院。差役伸手拢了轿帘,躬着身子,请出李路易来。 出得轿来,李路易李教士,挺了腰板,目不斜视,直直地进得大堂。 刘知县一直相跟着,忙忙地把李教士让到座位上,方才踱回自己的主位。 刘知县忙着点着磕脑,热情非常,三位太爷却是端坐椅上,既不笑也不哭,只把六只眼睛盯着法人教士看。 噫,红头发,高鼻子,蓝眼珠,皮肤白得疹人,手背胳膊全是黄色的毛,比猴子少不了几根,是与咱国人不同哈。 眼见得洋人屈了腿,坐在了椅子上,太爷爷们心里嘀咕道:听得传言,洋人膝盖打不得弯的,而今所见,传言真真信不得呀。 刘知县心里尚在打鼓,三位太爷尚在心里嘀咕,这个法兰西,哦,洋人教士李路易,屁股还没坐稳当,便拍着胸口,挥动手臂,火急火燎地,发作起来。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在座诸人,都是第一次见得洋人模样,自然更听不懂这年青洋人的依哩哇啦。就是于慈恩老爷子,在成都将军府上,虽是见识过洋人,也与洋人拉过话,但那些个洋人,都操着成都官话。 嘿,这个洋人,却是依哩哇啦,怎听得懂? 众人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 第27节先声夺人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7节 先声夺人 县衙公堂上,李路易把脚板儿挺得笔直,把只毛茸茸的右手举在半空中舞来舞去,带了斩钉截铁的语调儿,一通的依哩哇啦,一又蓝眼珠子却紧盯了堂人众人。 但见堂上众人却是大眼瞪小眼,仿佛看猴一般地盯了自己,个个的发愣,李路易不免甚是疑惑:噫!这些中国猴儿,咋就这表情呢? 为这个谈判场上的开局之势,咱李路易自己可是做足了功夫的哟。双脚怎么放,身板儿怎么挺,右手怎样挥舞,语调儿怎样地不容置疑,自己可是思量过的哟,反复思量,反反复复思量,咋的就这效果呢?自己的精心设计的这个“先声”,咋就没“夺人”呢? “咳咳……”旁边站着的翻译盯了李路易半天,再看向众人,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咳咳,咱们李教士可发话了哈,咱哩,给在座诸公翻译翻译哈。” 李路易醒悟过来,自己说的可是法国语言,堂上之人,哪个听得懂哟? 李路易自己也觉好笑,用毛茸茸的手搔搔乱蓬蓬的黄发:嘿嘿,自己一番深谋远虑,变作了对牛弹琴,白白浪费了表情。 “我,李路易,受川东教区主教李若瑟的委托,前来贵地三河县,洽谈征地建堂之事”翻译带了浓重的重庆口音,“咱家李主教说了,今儿个,务必谈妥,征地,接着建堂。尔方不得延误。” 刘知县笑眯眯地瞅着李路易:“尊敬的李路易,嗯,李路易教士,你所站之地,乃三河县府衙门,大清朝三河县朝堂。尔等进了此地,须按规矩,先行拜谒之礼才是呀。” 李路易在重庆待的时间也不短了,虽然说中国话不咋的,但听中国话却没问题。刘知县话音刚落地,他便暴跳起来,在大堂上走来走去的,在半空中挥舞着两只毛茸茸的手臂,又是一通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翻译接了过去:“咱家李教士说,拜谒之礼是个啥东西,咱法兰西人不懂,没见过。” 刘知县眨巴眨巴眼睛,用手指向着旁站的衙役一点:“你,嗯,就你,演示演示。嗯,这法人,不懂进见的礼仪。你给演示演示,叫这法人学了模样,行得礼来。” 一众衙役,谁没行过跪拜进见之礼呢?既是知县老爷点了名儿,衙役也不推辞,轻车熟路,演示了一番。 刘知县仍是笑眯眯的,冲李路易摊摊手:“行礼,嗯,行礼。” 李路易鼓着一双牛眼,瞪着满堂的人,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双是一通的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翻译:“咱家李教士说,在我们法兰西人面前,只有你们中国人下跪的份儿。嘿嘿,嘿嘿,下跪行礼,门儿都没有。” 刘知县仍是满脸的笑,看向堂上众人,脸色显着阴沉,乃至有些恼怒了。 李路易才不管你这些哩,又是一通手舞足蹈,夹着一通的口沫横飞,依哩哇啦,依哩哇啦。 大意么,基督耶酥如何如何的神圣,法兰西国如何如何的强大,法兰西人如何如何的文明开化,中国人呢,如何如何的愚昧野蛮,等等等等。 众人听得翻译,怒色满面,知道今天这谈判,定是没法儿谈,更没法儿判的了。 李路易想是说得累了,终于停了依哩哇啦,一屁股蹾在了椅子上。 刘知县仍是笑眯眯的:“贵方欲入我三河,征地建堂,传播基督,不知有何条件可说?尚请李路易教士说来,与咱堂上众人听听。” “条件?”李路易嗤嗤轻笑,冲随行之人挥挥手。 那个随行,一直紧紧儿地贴在李路易身后,见得李路易挥手,便把提着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打开来,取了一份纸张,双手递上。 李路易伸出毛茸茸的右手,从随从手里接抓过公文,举在半空中晃晃:“喏,条件么,便是这些。” 刘知县接过在手,左看右看,顺看倒看,再盯了李路易:法文,认不得。 “下面,下面一页。”翻译点醒道。 果然,第二页,译成了中文,刘知县当然认得。 甲、法国天主教川东教区在三河县征地五十亩; 乙、所征之地用于修建三河县天主教堂; 丙、三河县府及地方务须全力配合征地、建堂; 丁、三河县府及地方对法国教士的传教活动须予无条件的全面支持; 后面还有若干条,署着法国天主教东方教会重庆教区,盖着“重庆主教李若瑟”的印章。 第一条,双方便对立起来了。 于慈恩老爷子捋捋胡须,面露不悦之色:“这征地一事,应是双方协商噻,你情我愿噻。照这样儿,蛮横霸道,说一不二,怎样协商?” 李老太爷一连地冷哼:“哼哼,五十亩?哼,不就修个教堂么,咋就五十亩了?那么大的地盘,藏金藏银,还是藏枪藏炮?哼哼,老夫甚是不解呀。” 蒋先生:“这所征之地,位置在哪?如何补偿?何时施行?若有纠纷,如何调处?嘿嘿,这些个不明确,如何全力配合?” 听得翻译,李路易沉了脸色,舞着毛茸茸的手臂,从于慈恩手中,一把抓过条文,往空中奋力舞动:“这个,这个,川东主教大人,李若瑟李主教,口授,变动,是不行的,商量,也是不行的。” 于慈恩愤怒了,站起来,上前两步,指了李教士:“李路易,你辱我国人,老夫忍了;你不敬我三河知县,老夫也忍了。但是,而今观你这条款,意欲行你王霸之道,老夫孰可忍,是不可忍也。” 蒋先生接话:“既然是协商,就该双方商商量量以达协调噻。嘿,就你这样的条款,纯粹的条条霸王。既是没得商量,找我们来这干啥?你把法兰西的大兵带来呀,用刺刀顶着我们呀,不就得了?协商个甚?” 王老太爷则是气得一塌糊涂,胡子直晃:“罢了!罢了!老夫我活了六十有余,这等蛮不讲理之徒,却是第一次见着。想来,这法国天主教,嘿嘿,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嘿嘿,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李路易听得三位太爷的大意,暴跳如雷,用指尖往三人面上指指掇掇:“你们,什么人?我在和三河长官讨论重大国事,你等小民,有何资格,在这里发声?” 于慈恩怒目而视,“呸!哦呸”!一口痰,直接飞到了李路易的长袍下摆上。 李路易顾不得擦痰,回头看自己带来的一班随从,脸上满是怒容。自打到中国来,还从没见过这般狂妄的中国人,居然敢朝着堂堂的法国教士吐痰,这个蔑视和污辱,他必须找回去。 后面的几个中国随从,见了李路易的眼色,迟迟疑疑地往前挪,那意思,似乎想靠了上来。 田大炮程大刀,一直就站在于老太爷身后,跨步上前,挡在了前面。 “哎呀哎呀,咋就冲突了呢?嗯,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刘知县赶忙离了座位,腆着笑脸,站在中间,把双方隔了开来:“大家聚在一块儿,不就奔关协商来的么?咋就吃雷了呢?唉,听咱一劝,好说好商量,好说好商量。” “商量?哼哼,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等的楞头青,可有得商量?”老爷子满脸鄙夷,瞪了李路易,昂首挺胸,迈了方步,径向衙门外走去。 “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蒋先生一边摇头,一边念念有词,跟了于老太爷。 王老太爷随后,一边儿往堂外走,一边儿回头,朝着李路易“呸呸”。 田大刀程大炮垫后,睁了虎眼,始终盯在李路易的脸上。 堂上的团丁衙役,一个个纹丝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消失在县衙大门处。 大伙儿都知道,这田大刀程大炮,既是于慈恩的随身护卫,功夫自是了得,谁敢去触这霉头?再说了,县太爷也没发话呀,谁会去出这个头? 刘知县跺跺脚,摇摇头,甩甩手,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李教士呀,李路易啊,今儿个,主教大人交托的事儿,可被你办砸啰。” 李路易两手一摊,再耸耸肩:“砸了?为啥?” 刘知县:“你在我面前抖抖威风,也就罢了,这三人面前,你抖啥威风哟?” 李路易很是惊讶:“这三人,厉害?比你还厉害?” 刘知县:“唉呀唉呀,你呀,你呀,怎么说哩。这三个老家伙,嗯,跺跺脚,咱三河县的人都得尿裤子。嗨,李教士呀李教士,这事儿呀,不是我不帮,实在是你太过分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李路易仍然自信满满:“我就不信,成都没挡住我法国天主教,重庆也没挡住我法国天主教,这小小的三河县,能挡得住我法国天主教。” 翻译用法语说:“李路易先生,主教大人派我们来此,目的是协商征地,不是来惹是生非的。” 刘知县的责备,李路易可以忽略,但这个翻译的话,李路易却不能不掂量掂量。 李路易想想,也是,似乎自己也太大意了。嘿,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三河县,不同于成都,也不同于重庆,仅凭威胁恐吓,这差事,怕是办不好哩。改改法子,对,改改,硬上不行,那就来软的噻。怀柔,嗯,怀柔。中国好像有句话儿,咋说?软索子套住了母老虎? 这法语交谈,只他二人才听得懂。 其实,这个翻译,跟从李若瑟主教多年,是深得主教赏识的中国人之一。这次之所以派他作翻译,其实,依着主教大人的心思,也希望能指导指导李路易,并时时提醒李路易。 翻译:“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达成在三河县征地建堂的谈判,其它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为今之计,把他们请回来,说两句软话儿,赔个罪,化干戈为玉帛,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路易虽然也觉得失了面子,但是,比起主教大人交托的事儿,个人的面子,算个啥呢? 孰轻孰重,稍稍掂量,李路易便向刘知县,说起了好话来:把三个老家伙,请回来,协商协商,谈判谈判。 嘿嘿,这个,烫手的山芋,刘知县心里这样想,学了李路易的模样,摊摊两手,耸耸双肩:“嘿嘿,这事儿,本官好生为难啦。” “为难?”李路易紧盯了刘知县,“你的,为难?” 翻译赶紧相劝:“哎呀,我的个刘大人,李主教可是有交代的,遇了麻烦,找你便是。而今这事,舍你其谁?” 刘知县眨眨眼睛:“嗯哪,谁叫咱摊上了李主教,嗯哪,好朋友呢?”? 第28节露了尾巴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8节 露了尾巴 于宅后院亭子里,于信达和袁崇明隔了桌子,把个身子蜷在摇摇椅上,各持一本厚厚的帐簿翻看着。隐隐地听得三位太爷气咻咻的谩骂声,于信达把帐簿往桌上一扔,趿上鞋子,飞也似地迎到外院,见着三位太爷的神情,便知三位太爷爷定是碰了一鼻子的灰,窝着一肚子的火。 也不搭理孙儿的行礼问安,于老爷子仍自气咻咻地:“好你个法兰西,嗯嗯,好你个李二楞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晦气,晦气!”三位太爷你一言我一句,那气,正盛哩。 于信达凑到三位太爷面前,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咋的啦?气急败坏啦?恼羞成怒啦?” 蒋先生涵养最好,最先平下气来,听得于信达这话,把眼一瞪:“呵呵,长进了哈!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这词儿能乱用么?你呀你呀,这书,算是白念了。” 于信达:“嘿嘿,词不达意,词不达意,三位太爷莫气哈。” 王太爷:“嘿,说得轻巧,捏根灯草。那场面,那家伙,气焰熏天,嚣张之至,你娃娃不在场,气人哩,气人哩!” 于信达笑嘻嘻地看着三位太爷:“呵呵,三位爷爷,说来听听,说来听听,让孙儿也气他一气,可好?” 你一言我一语,三位太爷气愤愤地,说了个大概,仍是气咻咻的,骂个不住停。 于信达眨巴眨巴大眼珠子:“嘿嘿,有趣,有趣!” “有趣?”于老爷子瞪了孙儿,“咱这心里气得疼哩,你个娃娃倒好,有趣!好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于信达:“哎呀,三位爷爷,莫气嘛。为着这么个愣头青,气坏了身子骨儿,值么?三位老爷爷啊,听孙儿一劝,喝口热茶,消消气儿,静下心绪,想想,这里面,怕是有名堂哩,嗯,有名堂哩。” 蒋先生瞪了于信达:“有名堂?有甚名堂?” 于信达搔搔脑瓜门儿:“这个……这个……让孙儿再想想,嗯,反正,事出反常必为妖,有名堂,必有名堂。” 自有仆妇搬椅挪桌,端茶送水,小刀小炮和袁崇明都早已追到了院中,相帮着于信达,扶了三位爷爷坐到椅上。 三位太爷一屁股蹾在椅上,喝过热茶,情绪平定了许多,于信达挪过椅子,正对了三位太爷坐下。 蒋先生:“信儿且说说,啥个名堂?说说,说说。” 于信达搔搔脑袋:“哎呀,名堂,啥名堂呢?嗯,先生别急。徒儿听得三位太爷道来,总感觉这过程有些不合常理,透着许多的邪门儿。其中的名堂么,嘿嘿,啥名堂呢,徒儿也说不清楚。” “哈,你这屁娃娃,”于老爷子捋着胡须,“你娃娃且想,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爷爷我这心中之气,如何消得?” 于信达:“哎呀哎呀,老爷爷忒地心急。刚刚听过三位爷爷叙那过程,你一句我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又正在气头上,只听得个大概。嗯,还请……呃,大刀叔叔,正好,大刀叔叔再叙,嗯,重叙来听听,越详细……越仔细越好。” 田大刀站在院坝之中,捋捋袖子,扎扎袍摆,一边儿详叙那过程,一边儿学了刘知县和李路易的举止作派,手儿怎样舞,脚儿怎样迈,惟妙惟肖,甚至说话的声调儿,竟也模仿得八九不离十,连三位太爷也被逗笑了。 “哈,装的,装的!”站在旁边的小刀竟拍着双手,嚷嚷起来。 “装的?”大刀瞪了儿子,“那个李二楞,不就是这样子的么?哦,还有知县老儿,老子学得不像?嘿,怎是装的?” 小刀红了脸,分辩道:“儿子的意思,是说这李教士的气势,假装出来,唬人的。” 于老爷子瞪了大眼:“咹,你娃娃的意思,这个李二楞,嗯,李路易,是故作盛气凌人?” 蒋先生:“哦,明白了,明白了,这个李路易,一显身影儿便给咱来个先声夺人之势。” 小刀点点头:“嗯,反正,徒儿是这样的感觉。” 王老太爷:“倒是,倒是。不过么,小刀且说说,你何来这先声夺人之感呢?” 小刀:“哎呀,这还不明显么?这个李路易,上得公堂,便急吼吼地一通咿哩哇啦,待翻译说过话,又把个脑袋搔了又搔,这演技,哄得了谁呢?” “正是,正是。”于信达见众人都盯了他,解释道,“西人是挺讲究绅士风度的,英人法人尤重,与人交际那个礼数,丝毫不逊咱国人,便是寻常的谈判交际,见面都要先来个弯腰之礼的。这个李路易哩,既是李若瑟所派,必非鲁莽的匹夫,于这绅士风度必是有所习练的。今儿个既是重庆总教与咱三河地方协商征地建堂,按常理儿,对方代表必会先摆个彬彬有礼的绅士模样儿,偏偏,这个李教士却迥异常规,一登堂便趾高气扬,一说话便盛气凌人,他这强势呀,不是装出来唬人的又是怎的?” 三位太爷细细回想公堂谈判的过程,越想越感觉,这个李路易的作派,确实是装出一付盛气凌人的姿态。 好一个先声夺人的把戏! 于信达接着说道:“这个国际交往么,有些讲究,嗯,就是有些规矩,咱姐夫曾给孙儿摆道过的,说,西洋诸国,皆在朝中设有高官,专做与他国交际谈判之事,名之‘外交部’,其长官名作‘外交大臣’或‘外交部长’,在朝中地位甚是尊崇,不居第二便居第三。咱大清国有个‘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事的呼作‘总理各国事务大臣’,便是学的西洋各国。” 蒋先生:“哎呀,信儿这一说,为师的想起来了,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有张仪苏秦的,专搞‘合纵连横’‘远交近攻’这些个把戏,想来这西人的外交大臣,既是专搞国际交游谈判的事儿,怕就很有些类似的了。” 于信达:“哎呀,还是咱先生通透,一句话儿便说穿了本质。按咱姐夫的说法,正是这样的。只是么,咱大清国的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怕是比不得西人的外交大臣哩,谈判起来总是吃亏多多。” 于老爷子:“嗨,能不吃亏么?人家船坚炮利,咱呢,战场上打不过人家,桌子上能谈得过人家?嗨,这么个理儿,三岁娃娃都懂噻。” 蒋先生:“理是这么个理儿。那么,这个李二楞子,今日摆出个先声夺人的架式,所图何来呢?” 于信达:“嗨,这个就简单了噻。咱听那个条款,哦,就是李路易拿出的那份甲乙丙丁,就是他的所图了。” 王太爷:“信达的意思是说,这姓李的家伙,今日摆出个先声夺人的威势,是要咱认可他的那些个条条款款?” 于信达:“王爷爷所言不虚。听咱姐夫说来,西人在谈判桌上,最好这一手,先从气势上吓唬对方一通,让对方失了气势,便只能乖乖地听他摆布,按他的要求做去,或者至少让对方进退失据,乘机多占便宜。依孙儿想来,这个李教士,定是学了西人谈判的法儿,先来一通威压,好让三位爷爷失了气势,只能就着他的条件谈去,占咱的便宜哩。” 王太爷一拍脑袋:“哎呀哎呀,我道只咱生意场上,卖方拼命地虚高售价,买方拼命地往低了压价,哪知这西人竟学了咱的生意手段,用在了这谈判之事上。哎呀哎呀,这西人,果真了得!” 于老太爷捋着胡须:“然也,然也。不过么,任它狐狸再狡猾,不也露了尾巴?” 蒋先生:“哎呀,今儿个要是信儿在场就好了,或者,小刀也不错,一眼便识破西人的把戏,免了咱心中这顿气。” 于信达直摇头:“不行的,不行的。若是我,或者小刀哥,也会被那家伙的盛气凌人激怒的,失了冷静,李路易这招先声夺人的用意,咱也看不明的。” 袁崇明:“是了,是了。我记得先生教导过的,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蒋先生捋捋胡须:“哎呀,老夫好不羞愧。教导弟子勿要当局者迷,自己却中了招儿,迷了起来,迷得一塌糊涂,唉,知易行难呀,惭愧!惭愧!” 于信达:“哈哈,先生这话,却是有些妄自菲薄了。照今日堂上过程,便是换作朝中衮衮诸公,十之八九也会被李路易的汹汹之势所夺,被他牵了鼻子走的。三位爷爷却不堕威势,了不得哩!徒儿想来,这个李路易,怕是正在骑虎难下哩,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哩。” 于老爷子:“活该!这个李二楞子,嘿嘿,先声夺人,嘿嘿,还不知夺了谁的人哩。呸,活该!自找没趣,丢人现眼,活该!” 王太爷:“哎呀,老夫这心里倒是有些忐忑哩。今日咱们拂了那家伙,若是他恼将起来,告到重庆总教,甚或告到法兰西国,如何是好呢?” 于信达:“呵呵,三位太爷爷放心好了。若是真能有其它办法可行,重庆教会还会被刘知县拖他个两三年么?还会郑重其事地来找咱协商谈判么?其实,孙儿倒是觉得,李路易这个先声夺人的招儿,倒是露了马脚哩。” 于老爷子:“呵呵,孙儿且说说,露了甚马脚?” 于信达:“这人呀,示强于人,不外乎二。一是实力所至,威之以力;二是外表示人以强,实则心虚得很。依孙儿想来,这个李路易么,当是后者。” 于老爷子:“哦,孙儿的意思,这李路易今日一番故作强横,实际却是苦无良策,不得已,装了气势来唬咱的?” 于信达:“是哩,是哩。爷爷想呀,刘知县一个简简单单的‘拖’字,便让重庆教会出面,走了总督府的门路,方才压得刘知县屈服。如今来到咱三河地面儿上,除了乖乖地坐下来,乖乖地跟咱谈,李路易还有别的啥法子么?” 于老爷子:“对头,对头!嘿嘿,任你狐狸再狡猾,总有露出尾巴的时候。嘿嘿,看咱怎样与你谈,好你个李路易,哦,李二楞子,落到老夫手上,倒要看看,你还有甚先声可夺?” 于信达这么一分析,众人明白了过来,李路易不过是外强中干,装了汹汹之势来唬人,院中的气氛活泼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众人论议正在兴头上,门房忽然排门而进,说是刘知县差了人来,知会三位太爷速速回衙,李教士转了态度,好好谈呢,好好谈呢。 于老爷爷捋着胡须:“呵呵,转了态度?呵呵,好好谈?”? 第29节西洋礼仪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29节 西洋礼仪 听得门房通报,说是刘知县派了差吏相请,于老太爷捋着胡须,一连的冷笑: “哼哼……李二楞呀李二楞,你不是蛮横么?你不是趾高气扬么?你不是羞辱于咱么?嘿嘿,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嘿嘿,你个小样儿,且待老夫教教你咋个做人!” 王太爷和蒋先生也兴奋不已:李路易先前的盛气凌人,果然是装出来的,图谋个先声夺人,占得谈判的先机。 茶也不喝了,牛也不吹了,三位太爷从椅上蹭起来,“走,小孙孙,走!随爷爷们同去,帮咱找这场子去!” 于信达挣脱爷爷的牵手,搔着脑袋瓜,眨着眼珠子:“这个……这个……” 于信达表面泰然,一付波澜不惊的作派,内心里却是忐忑得很。 洋人么,是见过的,尊经书院就有七八个外聘的洋教习,将军府衙也常有洋人出入公干,表面儿上一个个都文质彬彬的,倒也绅士得很,至于“西人很重绅士风度”的说道,仅从洋教习或者姐夫的闲谈中听来,自己并没到过西洋诸国,并没见得真实,虽然嘴上一通的乱吹,其实内心里却是虚虚的。 即便西人都绅士吧,难道就没个例外?若是这个李路易,偏偏就是西人中的另类呢? 再说了,谈判,嘿嘿,自己何曾历过谈判的事儿?别提国人与洋人的谈判,即便国人与国人的谈判,自己也未曾历过的,先前给三位爷爷一通的神吹海侃,不过是凭了自己有限的知识,再加上自己的理解甚至想像,编了来泄三位爷爷心中之气的。 国人与洋人的谈判么,自己少得可怜的知识,全都得自姐夫的闲谈。一众的西洋诸国,在成都均设有领事参赞的官员,民教纠纷啦,军火采购啦,银行借贷啦,修路建厂啦,商业往来啦,这些个领事参赞的,往往都会找上将军府衙甚或总督府衙,沟通沟通,谈判谈判,姐夫张全有哩,因为把着将军府内务这一场块,因了公干,与洋人会商谈判自然是常事儿,回得家中,往往说些谈判桌上的趣闻逸事,为博菊儿开心。有时呢,于信达恰巧陪在旁边,所以听得一些。但是,仔细推敲起来,姐夫所叙就全真实?就没夸张甚或虚构? 即便照姐夫所叙,按照谈判的国际通例,双方见面儿,屁股还未挨着板凳,都是先来一通“你好我好”或者“哈喽哈喽”的,但若这个李路易,偏偏的本性顽劣,偏偏的不按国际通例,你又能怎的? 先前么,费得老大功夫,方才平得三位太爷爷心中之气。设若就这么匆匆前去,再被李路易一通羞辱,还不气得半死? 这么多弯弯绕绕,这么多疑惑担忧,偏偏又不能照实说来。于信达眨巴眨巴眼珠子:只得另想理由,阻得三位爷爷才好。 “咋啦?”于老太爷见孙儿迟迟疑疑,眨眼沉思,不解地问道,“孙儿可有说道?” 于信达小手直摇:“不能去。嗯,这趟县衙之行,咱们不能去。” “不能去?咋的啦?”三位太爷都盯了于信达。 于信达:“嗨,你们想呀,先前不想与咱谈,便生生地气走三位爷爷,现在想跟咱谈了,只派人来通报与咱,嘿嘿,这么个李路易,他是谁呀?” 蒋先生一拍脑袋:“哎呀哎呀,然也!然也!李路易先前那个嚣张,咱胸口还隐隐发疼哩。现在么,嘿嘿,转了态度?想谈了?嘿嘿,咱哩,得着这信儿,便屁颠屁颠地行去,把个热脸往他冷屁股上贴?” 袁崇明在旁也道:“先生所言是也。咱得着个虚信儿,便急急匆匆地赶过去,岂不堕了咱的气势,长了他的威风?” 蒋先生:“糊涂哩,糊涂哩!若非信达提醒,咱三个老儿,又要着了他的道儿。” 于老爷子:“是哩,是哩。在咱三河的地盘儿上,岂有他法兰西,哦,法人李路易铺排于咱,指手画脚的理儿?对头,咱就听孙儿之言,今儿个这谈判么,嘿嘿,你要谈,咱偏就不谈,看你能咋的?想那说书人儿口中的孙猴儿,一个筋斗云便翻去十万八千里,如此厉害的人物,尚且翻不出如来的掌心,老夫就不信了,你个李二楞子,难不成比孙猴儿还厉害?” 王太爷盯了于信达:“真不去?” “不去!不去!”于信达摇头晃脑地说道,“嘿嘿,这个李路易,一上公堂便来了个先声夺人,欲行王霸之道,在三位爷爷面前吃了碰,现在后悔了,想谈了。嘿嘿,你想谈便谈,你不想谈便不谈,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哟。这个李教士呀,那个傲气儿,还没消磨尽净哩。咱们哩,便趁了这机会,熬熬他,嗯,熬熬他,熬得他没了一丝儿傲气,咱再与他谈。” 王太爷:“只是,刘知县那边……” 于信达扁扁嘴:“嘿,刘知县,哼,也不是个东西!” 蒋先生听得于信达这话,转头盯了于信达:“呃,信儿怎地这样说话?难不成刘知县得罪于你了?” 于信达:“得罪徒儿么,倒是没有的事。不过么,今儿县衙公堂之上,知县老儿做得却不地道,极不地道。” 于老爷子也盯了于信达:“呃,刘知县怎的不地道了?” 于信达:“三位爷爷真没看穿他的把戏?” “把戏?”尽皆摇头。 于信达:“哈哈,那么,请三位爷爷落座,待孙儿从头道来,方解大家心头之惑。” 于信达转向门房:“麻烦老伯说与县衙差吏,三位太爷气得紧哩,七窍生烟哩,怒发冲冠哩,躺在床上捶胸顿足,动弹不得哩,这个劳什子的谈判么,休要再来烦咱。” 看着门房出门去,于信达用手抹抹胸口:三位爷爷终是拦了下来。 袁崇明赶紧着挪过椅子,把于信达按在椅上,“说说,甚个把戏?” 蒋先生:“是呀是呀,李路易的那个‘先声夺人’的把戏么,终是被咱谐穿了,瞧得分明,只是这刘知县,却何来的把戏之说呢?” 于信达:“嘿嘿,蒋先生想是被李二楞子气懞了,没看出个中端倪。” 蒋先生:“唉呀,快说快说,且为愚师释疑解惑。” 王老太爷:“是哩,是哩。信达说来听听,也叫老爷爷长些见识。” 于信达:“嘿嘿,三位爷爷回忆一回忆,今日公堂之上,刘知县可是令李路易行拜见之礼?刘知县的把戏么,便藏在这个拜见之礼中。” 王老太爷拍拍脑袋:“嗬嗬,老糊涂了,老糊涂了。依理推断,这西洋诸国,未受教化,其民愚鲁粗莽,懂啥礼节哟。” 于信达:“嘿嘿,礼节么,西洋也是讲究的,并且丝毫不逊于咱大清国。只是么,他的礼节,与咱的礼节大大的不同。” 蒋先生:“哦,不同?信儿且详细说来,让为师的也长长见识。” 于信达:“在西洋诸国,人人见面,都要行礼的。男子遇了男子,便是双方目光平视,斜伸右手相握,这个,称作握手之礼;女子遇着女子,则是提着裙脚,半屈膝盖,微微下蹲,这个,称作屈膝之礼。” 蒋先生:“哦……男子见男子握手,女子见女子屈膝,那么,设若男子与女子哩,又当如何?” 于信达:“男子见着女子,则是左手反在背后,右手贴在胸口,或是斜伸指地,微屈身子,弯腰问好,称作鞠躬之礼,女子则以屈膝之礼相回。” 王老太爷嚷嚷起来:“哎呀呀哎,男子需向女子鞠躬行礼,这个,岂不违了男尊女卑之教?好笑,好笑!” 于信达:“嘿嘿,王爷爷呃,西洋人对女子敬重得很哩,行这么个鞠躬之礼,平常之至,平常之至。” 王老太爷红了脸色,讪讪道:“哎呀哎呀,老爷爷孤陋寡闻,惹大伙儿见笑了,嗯,见笑了。” 于信达:“还有哩,除了男子握手,女子屈膝之礼,洋人还时兴拥抱之礼。” 不仅众人皆现迟疑之色,便是于老爷子也瞪大了双眼:“拥抱之礼?哎呀哎呀,稀奇,稀奇!怎么个抱法?” 于信达:“特别要好的亲人好友,见得面儿,各伸双臂,将对方抱了在怀,以示特别亲热。” 于老爷子:“哦,这么回事哟,爷爷我还差点想到一边儿去了哩。其实哩,也没甚奇怪的,便是在咱大清之国,受得孔孟教化,极重礼节,但于南地北地,大体儿上没甚差别,但于枝末节,也是不尽相同的,更别说蛮夷戎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非我汉人可以理解的。至于这西洋之国么,远隔千山万水,更没受圣人教化,礼节异于咱们,自在情理之中。不足为怪,不足为怪!” 蒋先生:“哦,为师的明白了,西洋人也重礼节,却没咱国的跪拜之礼。” 于信达:“跪拜之礼么,西洋也是有的,不过与咱国的跪拜大不一样。在咱中国呢,子女见父母,晚辈见长辈,下官见上官,都得跪拜,更别说金銮殿上觐见帝王,需得三跪九叩。在西洋诸国,只有男子向女子求婚,或是臣民拜见帝王,方行跪拜。并且,其跪拜之礼,也全不同于咱国,只把右腿着地,左腿半屈,并非两膝跪地,更没以头磕地的做法儿。” 袁崇明眼中现着无限的崇拜:“哎呀哎呀,小东主真是见多识广。只是这许多的奇闻逸事,小东主从何得知?” 于信达偏了头,盯着袁崇明:“嗳,小东主?这称谓可不好哟,还是兄弟这称呼来得亲切。至于这些个奇闻么,尊经书院的洋先生讲得一些,全有姐夫讲得一些儿,在将军衙门见得一些,那些个洋人,大多都是握手之礼,或是鞠躬之礼的,拥抱之礼哩也见过几次的,至于这个半屈跪拜的西洋跪拜之礼,却是一次也没见过。” 这一番西洋礼仪的说道,听得院中诸人目瞪口呆:哎呀哎呀,这西洋之人,果是大异于咱华夏之邦。? 第30节谋定而后动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30节 谋定而后动 蒋先生:“哎呀哎呀,这西人也是极重礼节的嘛,既有男子握手之礼,又有女子屈膝之礼,更有至亲至友拥抱之礼,也不缺跪拜谒进之礼,为师的算是长了见识。只是么,为师的却愈加的糊涂了:刘知县的把戏,却是从何说起?” 于信达:“先生呀,这西人的跪拜,不仅只是屈了右腿半跪,而且,受礼对象可是大有讲究的哩,只用于男子向女子求婚,或是臣民拜见君王,哪是平常可用的?刘知县欲要李教士双膝跪地,以头磕地,比其西人拜见君王的半跪之礼还甚十分,岂不大大地羞辱于他了?嘿嘿,那些个西洋之人,就是见着了咱的皇帝,见着了咱的太后,也只行鞠躬之礼,断断的不肯三磕九拜的。一个小小的知县,却要西人磕拜,这是哪门子的事儿嘛?” 蒋先生:“哦,明白了,明白了。咱大清国的跪拜,哦,双膝着地,以头磕地,于咱国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但于西洋之人,却是断不能行的。刘知县要李教士跪拜,岂不是万分地折杀了李教士?” 于信达:“对哩,对哩。欲要西人跪拜,堪比辱其祖先,比取他性命还重哩。” 蒋先生:“呃,会不会是刘知县不知这理儿,行差踏错了呢?” 于信达:“哎呀,我的个先生,你也太君子了吧?一般平民百姓,没与洋人有过交际,于这见面之礼自是不知的。但这刘知县,既在官场久混,更兼与洋人交际还少么?洋人拜会国人该用什么礼节,他岂会不知哟。徒儿敢打包票,这个拜见之礼,定是刘知县故意为之的。” 蒋先生:“哎呀哎呀,搞了半天,为师算是省悟过来,刘知县整这么个跪拜之礼,是故意地折辱李路易。那么,刘知县的所图,又是哪桩呀?” 于信达:“徒儿记得先生曾说过,这刘知县并不希望天主教染指咱三河地面儿,用个‘拖’字诀,一拖便是两三年,后来,重庆教会的李若瑟直接找到总督衙门,压着刘知县,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拖又拖不得,顶又顶不住,万般无奈,刘知县方才找到三位爷爷讨计,可是这样?” 蒋先生:“是哩,是哩。” 于信达:“这就是了。从内心来说哩,刘知县是排斥这个天主教进入咱地儿的,但自己又无计可施,只得推了三位爷爷出面,想借三位爷爷挡了这事儿。所以么,刘知县拿这个跪拜之礼说事儿,目的自然是要激怒李路易,李路易一怒,便把怒气往三位爷爷身上撒,最好的结局哩,自然是谈不到一块儿。嘿嘿,这个‘谈不好’的责任,自然就着落在三位爷爷身上了。” 于信达这么一通说道,总算把里面的道道儿摆明了,众皆省悟:刘知县找上三位太爷,明里是与李路易谈判,实则是替了自己顶锅。 于老爷子忿忿起来:“这个知县老儿,真他妈不是个东西,竟算计起老夫来了。” 便是蒋先生和王太爷,也都忿忿地,一边儿骂着刘知县不地道,一面儿向于慈恩讨主意。。 于老爷子:“嘿嘿,既然识破了老刘的算计,咱哥仨呀,撤噻,这锅呀,让知县老儿自己顶去。” 于信达直摇头:“不行哩,不行哩。依孙儿看来,这谈判的事儿呀,非三位爷爷莫属。” 于老爷子:“咹,非咱三人莫属?孙儿此话怎讲?” 于信达:“这刘知县,外有洋人相逼,上有省府州府压着,早已失了分寸,再有李路易一顿猖獗,三魂儿早被吓去了两魂儿,谈判起来,还不遂了法人教士的意思?” 于老爷子:“嗨,遂了法人意思?遂了便遂了,与我等何干?可是吃饱了撑的,找些苦恼来担着,却是图个啥?” 于信达:“不是这理儿哩。爷爷想想,三位爷爷都想想,重庆教案啦,天津教案啦,大足教案啦,为甚会有这么多的教案?皆因官府惧着西人,让着西人,订下种种的霸王条款,于咱国人极是不公,从此埋下隐患。再有从教之民仗了洋人势力,干些歁良霸善之事,便纠纷起来,纠纷不解,便愈演愈烈,最后弄得打打杀杀,烧焚抢掠,便如星星之火,渐至燎原,究其肇始,便是一个一个的条约,便如李路易提出的那些个甲乙丙丁,这些一个一个的条约,岂有公道可言?三位爷爷是知道的,不公噻,极是不公噻,欺人太甚噻。所以么,咱与李路易谈判,便是要力争一个较好的结果,不图于咱地方怎样怎样的有利,但也绝不能让咱地方吃亏太多。三位爷爷想想,好好想想,若把这谈判之事交与刘知县去,可求公平?” 王老太爷:“公平?若是刘知县去谈,还不尽依了李教士的意思?” 于老爷子:“是嘞,是嘞。今日堂上,知县老儿的作为,早堕了官家威望,瞧他那个熊样儿,还敢与李路易谈判?还有胆儿为咱地方去争去取?嘿嘿,做梦哩。” 于信达:“就是嘛。征地谈判这事儿,咱不能托与刘知县,千万不能托与刘知县。既是如此,还有比三位爷爷更好的谈判之人?” 于老爷子:“嘿嘿,这征地谈判的紧要,爷爷我自是心里明白得很的,只是么,忿于刘小儿用心不善,吐吐心中郁气罢了,怎就会轻易地卸了责任?既是如此,依孙儿之意,咱们该如何计较才好?” 于信达:“拖。” “拖?”三位太爷都紧皱了眉头,盯着于信达。 王太爷笑看向于信达:“可是学了刘知县那招儿,拖他个三年五载的?” 蒋先生直摇头:“不妥!不妥!” 于老太爷:“咱也认为,不妥,不妥。想那知县老儿先前便是行这‘拖’字诀,于今却是再拖不得,方才求到咱的面下。连知县老儿尚且拖不下去了,我们,能拖得多久?” 于信达:“嘿嘿,此‘拖’非彼‘拖’。刘知县行那‘拖’字诀,欲要断了基督教入咱三河的心念;孙儿这个‘拖’么,不过只是延宕些时日,却并非阻他入咱三河。” 于老太爷:“哦,延宕些时日?孙儿且细说来听听。” 于信达:“今日谈判,李路易一上公堂便欲行‘先声夺人’之计,却不料遇着了三位爷爷,偏偏不吃他这一套,弄得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又差了衙役来请咱回衙谈去,依孙儿猜想,李路易显是明白了些许,有了悔意,但这悔意么,却不见得真诚,更不见得深刻,从骨子里,他必是仍然小觑于咱的。咱们若是便从了他的所请,匆匆去得县衙,李路易必是依然的傲气,依然的强横。嘿嘿,孙儿之意,便是行个‘拖’字诀,拖他几日,煞煞他的威风,让他没了脾气,更没了傲气。嘿嘿,这个谈判么,方好行事。” 于老太爷:“哦,孙儿原是此意。也是,也是,依爷爷想来,这个李若瑟虽被咱三位一顿顶撞,但那骨子里的傲气,却未必折损多少。也好,拖他几日,磨他锐气,老夫倒要看看,他娃能经得几日的打熬?” 蒋先生:“老夫记得《战国策》上有文,记载齐鲁之战,鲁之曹刿有个说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虽是论议的战场情势,于咱今日谈判,却是不谋而合,异曲同工呀。” 于信达拍起手来:“哎呀哎呀,先生毕竟是先生,就是比学生高明,一句话儿,便道出了个中精髓……” 蒋先生盯了于信达:“嘿,你娃娃,马屁精哩,竟拍到愚师的屁股上来了。也不掂掂,为师的脸皮子真就比城墙还厚?” 王老太爷却没心思理会师生二人的打趣,不住地点头: “嗯,此计可行,依老夫看来,此计可行。刘知县能拖他个三年两载的,咱呢,拖他个十天半月,总是没问题的噻。再说了,今日公堂之上,李教士失礼在先,惹恼了我等,正是给了咱的借口哩。妙!此计甚妙!” 于老太爷:“是哩,是哩!好个李二楞子,你不是想谈么?咱就偏偏地不谈。你不是急么?咱就偏偏地不急。嘿嘿,看你娃娃能咋的。” 于信达:“正是此理。李路易欲行‘先声夺人’,咱就还他个‘欲擒故纵’,李路易欲要‘喧宾夺主’,咱就还他个‘反客为主’,嘿嘿,三河这地儿,还是三位太爷爷说了算噻。” 袁崇明也拍起手来:“就是,就是。强龙难压地头蛇。想这李路易,既从万里迢迢的法兰西来咱中国,咱三河县哩,又处大山之中,欲要强行,想这李路易必是无法的,只得求了官府势力,压着咱地方民众,行其建堂传教之事。于今,刘知县行了个‘金蝉脱壳’之计,欲要置身事外,正好三位太爷爷出面儿。哼,这个李二楞子,欠收拾哩。” 院中众人都明白的,这法国天主教,既然盯上了三河,铁了心地要来购地教堂,传播基督,拖是拖它不过的,挡哩,更是挡它不住的,于今最好的法儿,便是谈判桌上步步为营,争取得个尽量不吃亏的结果。 王老太爷:“嗯,于今哩, 咱们总算议定了个‘拖’字诀。但是,若是刘知县再三地相催,又当如何?” 蒋先生:“嗯,依老夫推断,这个刘知县是断断不会相催的,只是么,倒是那个李二楞子,怕是耐不得性子哩。” 于老爷子:“嗨,还不是一回子事儿么?李路易耐不得,定会催着知县老儿,这知县老儿哩,必会顺了洋人之意,催促于咱,一回子事,一回子事。” 于信达:“这个……容易。不管是刘知县相催,还是李路易相催,咱哩,就只一招:以静制动。” 王老太爷:“嗯,以静制动,嗯,这个……这个……不动则已,动则比兔子还猛……” 王老太爷一边儿捋着胡须,一边儿摇头晃脑,众人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 于信达:“茶是可以喝的,酒是可以敬的,饭是可以吃的,当然,也少不得陪了客人游山玩水去,只是么,这个征地,嗯,建堂传教的事儿么,免开尊口。” 于老爷子:“哈哈哈哈,好一个免开尊口,亏咱小孙孙,这样损的招儿也想得出来。” 蒋先生:“妙!妙!咱中华既是文明之邦,待人之礼必是周全的。这李路易么,毕竟来自法兰西国,到咱三河,便是贵客,咱需礼数周全,不要失了咱的好客之道才是。” 王老太爷:“好哩,好哩。咱中国自古便有个话儿,叫做‘伸手不打笑面人’。咱哩,好酒好肉的供着,游山逛水地玩着,让他有气儿也没地方撒去,活活地闷死他个龟儿子。” 于老爷子:“闷死他么,倒是不必。不过么,就这李二楞子的暴躁性儿,必是忍耐不过的,那时候,嘿嘿,便是谈判的时候了。” 于信达:“三位爷爷所言正是。不过么,《孙子兵法》的第一要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咱哩,得想法儿摸摸对方的底细。” 于老太爷:“对头,对头。” 蒋先生:“哎呀哎呀,万没想到,涉及洋人的事儿,竟至复杂于斯。” 一直在旁听着的程大刀嘟哝起来:“嗨,能不复杂么?便如两个拳师对阵,一方势力差着一大截儿,打哩打不赢,躲又躲不过,除了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还能咋的?” 这理儿,众人都明白的,只是没人捅穿罢。 众皆黯然。? 第31节李路易来访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31节 李路易来访 衙役回报,说是三位太爷气得够呛,无法来衙。 “躺了在床,捶胸顿足,哦哟哟,动弹不得?”刘知县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动,盯了衙役,“嗯嗯,可是你亲见?” “小的被挡在大门之外,如何见得?”衙役回道,“不过么,老爷你想呀,于慈恩于老舵爷,加上个蒋老先生,还有个王老太爷,随便跺跺脚儿,咱三河的地面儿便会摇上三天的,谁个不是人物?平时都是受着众人的景仰,何曾受得今日公堂之气?能不怒火攻心么?” “哟嗬,气性儿真是大哟。”刘知县盯了李路易,“不过呢,役夫说得不错,是这么个理儿。” 李路易听得刘知县和衙役的对话,懂了个大概,只道三位老家伙真被气得不行,却不知中国人的做派,惯会把事儿往重了说的,搔着乱蓬蓬的黄发,满脸的窘相。 一边儿搔着乱发,一边儿绕了堂上踱来踱去,然后盯了刘知县:“老刘,你说,怎办才好?你说。” 刘知县满脸的无辜,摊开两手来:“李教士呃,你是不知,这三个人物,个顶个儿的了不得哩,没他们发话,这三河地界上的事儿,十之八九难成的。如今你已开罪于他,我么,嘿嘿,办法儿,没得,嗯,没得。” 李路易继续搔着乱蓬蓬的黄发,看向身边的翻译,“蓝先生,你可有法?” “既是已然开罪了,这事儿不发生已然发生了,后悔是没用的了。”蓝先生回道,“于今之计,只好厚着脸皮,再三的相请噻。咱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儿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么,只要咱们显着诚意,总是能感动于他的嘛。” “嗯,我也听得中国人有句词儿,叫作‘活着的人买不到后悔的药。”李路易转头盯了刘知县:“嗯,老刘,嗯,知县大人,只好如此了,嗯,只好如此了。” 刘知县摇摇头:“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哟。” 李路易:“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咱是第一次听得这话,啥意思?” 刘知县也不解释了,只好铺排衙役,再上于宅相请。 自然是请不动的,何止请不动哟,衙役次次都被挡在了于宅的大门之外,连三位尊神的面儿都没见着。 其实,蒋先生和王太爷,天天都在于宅呆着。既然定下了个“拖”的谋略,有心要煞煞李路易的傲气和霸气,自然就没了急躁,怡然起来,整日里坐在院中晒晒太阳,品品香茗,再有小孙孙于信达说说趣事儿,悠闲得很。 “拖”到第三天,三位太爷刚刚聚在院中坐定,茶还未及品哩,门房便排门通报:刘知县陪了李路易,已是到得大门之外。 原来,刘知县明知请不动三位太爷,却又拂了李路易再三再四地相求,只得派出衙役,连续不断地派出衙役。结果么,自是次次都被挡在了于宅大门之外,连面儿也见不着的,哪里请得来? 捱到第三天上,李路易快是急得发疯了,一早起来就绕了县衙内坝乱走一通。 蓝翻译见着好笑,又有点儿不忍,点拨开来:“我的个李教士呃,这事儿,怕是非你亲自出面不可啰。” 李路易:“啊?我?亲自?这个……这个……” 蓝翻译:“哎呀,我的个李教士呃,人是你得罪的,祸绪是你闯下的,你不出面儿,别人能请得动三位大神?” 李路易抓着满头乱发一通的猛搔:“罢了,罢了。为着传教,嗯,中国话说,为了办成大事儿,嗯,就管不得小事儿,嗯,就这个意思了,对,对,就这个,大事儿,咱出面,嗯,出面。” 所以么,就有了这次的李教士登门拜访。 于老爷子抚掌而笑:“呵呵,这猴儿,果是熬不住了。呵呵!呵呵!” 蒋先生双手一拍:“哈,咱信儿,果然好计策。” 王老太爷:“嗯哪,咱们依计行来便是。快快,入正堂,入正堂。” 过得一会儿,见众人已准备妥了,门房老伯方才施施然踱到门外,把刘知县一行引入正堂。 三位老爷子,忙忙地离座,又是打拱又是作揖,一一地与刘知县见过礼,好一通的忙碌。 “看座,看座。”于老太爷冲堂上站着的小刀嚷嚷。 小炮忙忙地引了刘知县,坐在旁侧椅上。 “上茶,上茶。”于老太爷扭头冲内里的屋子,又是一通的嚷嚷。 便有丁萍儿的贴身丫环春娟儿,端了茶盘,娉娉婷婷地从内门闪出来。那茶盘中却只盛着一盏盖碗,放在刘知县的座前。 独独这李路易,还有随在身后的数个随从,都被冷在一旁,无人过问,既没椅坐,更没茶喝,好不尴尬。 于老爷子转向刘知县:“哎呀哎呀,知县大人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呀?” 刘知县:“哎呀哎呀,老舵爷面前,小县岂敢言教?这不,得着李教士之托,特地引见于三位乡绅。” 李路易虽然心有不快,但总算明白,自己来这地儿,是求着人家办事儿,不是来争强斗狠的。再说了,自己先前的表现么,过分了,确实过分多多了,怪不得人家的。 见得刘知县向他丢眼色,这法国二楞子,脑瓜儿倒也机灵,趋前几步,向着椅中端坐的三位太爷,把个左手反贴背后,把个右手按在胸前,半躬下身子。 好在于信达已然讲过的,大家知道,这是鞠躬之礼,通行于西洋诸国。 “各位,呃,尊贵的乡绅,呃,在下,法兰西天主教,呃,川东教区教士,名叫李路易,呃,奉主教大人之命,呃,前来拜会,呃,各位,呃,大爷。”李路易的中国话说得实在费劲,好在大家费劲地听,总算明白个大概。 “哟嗬,李路易教士。”于老爷子端坐椅中,微微地身子前倾,拱拱手,“哎呀哎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幸会,幸会!不知李大教士光临敝舍,所为何事呀?” 李路易实在结巴得紧:“嗯,不幸会,不幸会。先前,是我,呃,不懂,呃,贵方礼节,万望,呃,容纳,呃,容纳。” 堂上众人好一通疑惑:这啥话呢? 好在翻译见得众人神情,解释道:“我家李教士来中国不久,中国话说得一些,却甚不流利,万望三位太爷海涵才是。刚刚我家教士的意思哩,是为前几日的失礼,给三位太爷赔罪,尚望三位太爷原谅。” 于老爷子:“嗬嗬,赔罪?言重了,言重了,既是远涉重洋,来咱中国,更是不嫌咱三河地偏路远,到得咱地儿,便咱的贵客哩。嘿嘿,有客临门,若有招待不周的,万望李教士休要怪罪。” 蒋先生也道:“正是,正是。咱三河穷乡僻壤,我们几个老家伙又是没见过世面儿的,如有不周不妥,甚望李教士海涵。” “哎呀哎呀,你看你看,我这老糊涂,嗯,老糊涂。既是贵客上门,岂能失了礼数?”于老爷子一拍脑门儿,一叠声地嚷嚷,“看座,看座,哦,还有,看茶,看茶。” 于老爷子话声尚未落地,便有六个丫环,由于信达引着,从内门鱼贯而出,各端茶盘,各盛一盏盖碗。 堂上的椅子早就摆好了的,便由大刀大炮招呼着一众人等落座。 于信达引着丫环分别上茶,先是李路易,再是翻译和四个随从。 仔细看来,所上之茶却是不同的。李路易的只得一盏盖碗,丫环掂着茶盏,放在李路易的座旁,那茶盘却始终端在手中。翻译和四个随从,却是把个茶盘直接放在了各人座旁的茶几上。 那茶盘之中,除了一盏盖碗茶外,还放着一双竹筷。 只见这五人之中,翻译和另外两个随从,很是随意地拨动竹筷,形成交叉状,再很是随意地揭起茶盖,美滋滋地啜上两口,放下茶盏,那盏盖却并不扣在盏上,而是很随意地反置在两支竹筷交叉的夹角中。 这三人的动作极是随意,外人一般不会在意的,便是有心人注意到了,也是不懂其中的讲究的。只有入得四川袍哥的,一看便知,这是“义字社”的江湖暗号,意在向“哥子伙”表明自己的袍哥身份。 于慈恩,三河袍哥舵爷,自然一看就懂:这两人,重庆义字社袍哥冯什竹舵爷的手下。 “咳,咳。”于老太爷咳嗽两声,几个丫环便把茶盘竹筷连同取回,几上便只一盏盖碗茶。 于信达笑向李路易:“俗话儿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咱这虽然不是三宝之地,但李教士光临,必是有教于我的,尚请明言才好。” 李路易涨红的脸,把人身子扭来扭去的,转盯着身旁的翻译。 翻译:“回于老太爷的话。咱家教士叨扰贵府,所为两事儿。第一么,是就前几日的冒犯,向三位太爷赔罪,希望三位太爷海涵则个。二么,是想就重庆教会在三河征地建堂的事儿,同三位太爷商议商议,希望得到三位太爷的理解和支持。” 李路易不住地点头:“嗯,嗯,两事,两事,嗯,理解,嗯,支持。” 于老爷子:“嗨,失礼赔罪的事儿,咱就揭过去了,不去说它。这个征地建堂……呃,老夫想起来了,李教士说过的,这是国事儿,咱一介草民,哪有资格参与。李教士,咱没记错吧?” 李路易这家伙,径直走向于老爷子,再一次地背负左手,右手抚着胸口,弯腰行起鞠躬之礼来,态度甚是恭敬:“小的,不对不对,后来出生的,很是过意,嗯,不去,嗯,中国俗话说,大的人不跟小孩儿,嗯,记着仇恨,嗯,请大爷,嗯,原谅!原谅!” 于老爷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哦,不是哩,不是哩。这征地建堂,传播洋教的事儿,李教士当与刘知县谈判才是。找我么,整错啰,整错啰。” 李路易直摇头:“ON!ON!刘知县说,嗯,三河,嗯,办事儿得找,嗯,那个那个,土里的蛇,对,土里的蛇……” 于老爷子瞪了李路易:“土里的蛇?” 翻译解释道:“地头蛇。咱家教士只记得大意儿,却不准确。” 土里的蛇?众人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这个李路易,真他妈的奇葩! 李路易继续喷笑:“老刘说,在三河县,嗯,找他,没用的,嗯,姓于,姓蒋,姓王,嗯,三个老家伙儿,土里的蛇,不点头,嗯,办不成,嗯,办不成。” 堂上众人再也忍不住,一片声的狂笑。 只有刘知县涨红了脸,好不尴尬,内心里却把个李路易恨得牙痒痒的:你个臭小子,咋就啥都往外说呢? 众人还在嘻笑,却见春娟儿在内门处现出脸来,双眼红红的,似是哭过哩。 于老爷子:“哟嗬,娟儿姑娘,咋的啦?” 春娟紧走几步,把嘴俯在于老爷子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于慈恩看向翻译:“呃,午饭呢,还早。咱们边喝茶边坐等。嗯,翻译先生,听你口音,当是重庆人吧?” 翻译躬身答道:“回于舵爷,小的是重庆永川人,草姓蓝,贱名风生。” 于慈恩道:“哦,蓝家兄弟。巧了,我家这丫头,娟儿姑娘,恰巧也是重庆永川的,老念家哩,念得紧哩,日思夜想哩。” 蓝风生:“哦,人生三大幸,他乡遇旧知。如此说来,我倒与这娟儿姑娘,好好地叙叙乡土哩。” 春娟儿红着双眼,引了蓝风生,径往内府去了。? 第32节大宴李路易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32节 大宴李路易 于宅正堂之上,自有三位太爷陪了李路易及一众随行,一味地“请茶”,“嗯,请茶”,热情得有点让人承受不了。 春娟引了蓝翻译,径往后院行来,于信达早在凉亭上候着了。 不多一会,李路易的来龙去脉,便被摸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法兰西人李路易,本是医生世家。早年从军,以军医身份,随法国军团到得北非,利比亚啦,尼日尼亚啦,埃塞俄比亚啦,跑的地儿也不少,不过全是征伐土著居民的事儿。 三年军役期满,李路易回得法国,便遵了叔父李若瑟的意愿,入了巴黎教会学校,一边研读医学,一边学习教会知识。去年刚从教会学校毕业,叔父李若瑟,便走了巴黎总教的门路,把他直接派到了重庆,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对这个侄儿,川西主教李若瑟可谓钟爱有加,更是期望满满,盼着侄儿能在中国的传教事业中有所建树,于是么,便时时带在身边,事事儿加以培养。 三河协商征地,是叔父李若瑟第一次放他出来,一则加以磨炼,二则也希望侄儿能建此功业。李路易自是知道叔父用心良苦,所以,巴不得三下五除二,立马就把这征地的事儿搞好,给叔父一个惊喜。 娟儿姑娘红着双眼,把蓝翻译送回客厅,恰好厨下张罗妥当,传话开饭。 于家的午饭很是丰盛,七荤八素,流水般地上来。 于慈恩作东,刘知县主座,李路易、蓝风生坐客位,王太爷和蒋先生相陪。杯来盏往,“喝酒,吃菜”“吃菜,喝酒”,夹杂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儿。 李路易几次提起征地,众人就是不接话茬儿。 饭桌之上,不谈正事儿,中国人有这规矩,李路易懂一点点。听得叔父说过的,中国人似乎有个讲究,笑的时候不能露着个牙齿,吃饭的时候不能发出个声音,嘿嘿,在咱法国,哪有这样的规矩哟?不过么,随乡入俗,于今又是有求于别人,也只得强捺了说话的冲动,应着众人的相劝,动筷,嗯,动筷。 动筷?满桌之人很是随意地用右手捏了两只竹筷,很是随意形成叉角,很是随意地伸向盘盘碟碟,叉角变小,很是随意地夹住菜肴,双筷回收,很是随意地送往口中,吧哒吧哒,咕噜咕噜,下肚去。 李路易搔搔脑袋,一边看众人伸筷挟菜,一边儿憨憨地傻笑。 西洋人用的是刀叉,李路易自是熟练得很。虽说来重庆一年已多,但于这中国的竹筷,却是没有接触过的,只得学了桌上之人的模样,用右手捏了两支竹筷,伸向盘中。但那竹筷总不听使唤,叉角不是大了就是小的,总合不在一块儿,总挟不着一片儿吃食。嗯,这竹筷,邪门儿! 李路易还在努力地使唤两根竹筷,主人于老爷子站了起来,把酒杯举在半空:“今有法兰西国教士李路易,嗯,贵客光临,蓬筚生辉,咱们满饮此杯,已表敬忱。来来来,祝李教士诸事顺意!” 余众尽皆起立,一片声的响应:“祝李教士诸事顺意!” 蓝翻译赶紧对着李路易一通的咿哩呱啦,其实用不着翻译的,李路易听得懂,敬酒,嗯,中国人有个规矩,敬酒不吃吃罚酒,听这话儿,这敬你之酒若是不吃,主人不高兴起来,便是罚你之酒了。不管是敬你之酒还是罚你之酒,反正得吃,这一杯之酒,总是逃脱不得的。 李路易赶紧从盘中收回双筷,学了众人模样,站起身来,举起杯来。 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中国人于这喝酒,似乎是挺有讲究的,酒品便是人品,大意哩,说是看人喝酒的方式,便能体察出人的性情。若是杯杯见底,其人必是忠厚爽直,若是只喝一半,必是其心不诚,若是浅尝辄止,装模作样的,那便是虚与委蛇,对主人大大的不恭了。咱李路易,嘿嘿,心是诚的,至诚至诚的,没半点虚情假意的,这喝酒的讲究,咱必不能输与中国猴子。 再说了,咱李路易虽不嗜酒,却也不是没喝过酒的。咱法国自产的红葡萄酒,咱也整过几大杯的,即便北非土著的米酒或蔗酒,咱李路易也并非没有整过,寻常得很噻。你看你看,这桌上酒杯,小,嗯,实在小,小得秀气,嗯,听叔父说过的,中国人讲究个斯文,连这酒杯也斯文起来了。 “嗞溜”,底儿朝天,赢得满桌一片声的赞叹:“哎呀哎呀,爽直!李教士果是爽直!” 呃,不对哟,有点儿不对哟。这酒,不似法国的红酒,也不似北非土著的米酒,有点儿那个,嗯,含在嘴里烧喉咙,吞下肚去灼肠胃,嗯,度数有点儿高哟,嗯,高得有点儿过分哟。 一杯下肚,便似翻江倒海。 早有旁侍的丫环提了酒壶,把空空的酒杯满上。 “动筷!动筷!”随了于老爷子发话,大家便又捏筷挟菜,吧哒吧哒,咕噜咕噜,下肚去。 李路易赶忙从桌上捏起双筷,努力地,努力地,终于形成叉角,终于伸到了盘中,终于挟着了菜肴,可那筷尖总是挟不稳,任用吃奶的力气,总是挟不稳,一回筷,菜肴便掉,一回筷,菜肴便掉。嗯,这竹筷挟菜的功夫,邪门儿! 嘿嘿,我就不信了,咱李路易学不来这竹筷挟菜的功夫。 李路易涨红了脸,正在用了吃奶的劲儿对付竹筷,蒋先生提杯了:“借于老太爷这酒,咱敬李教士一杯,祝李教士顺风顺水,事业大成!” 哎呀呀,又来了,又来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个……嗯,这个,不喝不爽直。 “嗞溜”,底儿朝天,赢得满桌一片声的赞叹:“哎呀哎呀,海量!李教士果是海量!” 哎呀呀,没整对哟,这双眼,咋就直闪星星呢? 旁侍的丫环又是空杯满上。 “动筷!动筷!”众人又是随意地提筷成叉,随意地挟了菜肴,随意地送入口中,吧哒吧哒,咕噜咕噜,下肚去。 李路易赶紧行动起来,努力地捏了双筷,努力地形成夹角,努力地伸向盘中,终于挟稳了菜肴,慢慢地,慢慢地,回收双筷,一边早张了大嘴努力地向前伸,向前伸。遗憾,筷尖离大嘴,哦,菜肴离大嘴只差那么一点点,掉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儿,掉在了桌上。搔搔脑袋,虚眼看向众人,好不尴尬 王老太爷立起身来,把酒杯举向空中:“这第三杯,咱敬李教士……” 哎呀呀,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咋就没完没了呢?这个……不行了,不行了,咱老李,实在不行了。 王太爷的酒杯稳稳地举在半空中:“呃,不对哟,不对哟。于舵爷的酒喝得,蒋先生的酒也喝得,难不成老朽这杯酒,就喝不得?噫,李教士是不是瞧不起老朽哟?” 哎呀哎呀,老王,哦,王老大爷,这话儿重哩,实在重哩。咱老李,怎会瞧不起呢?这不,三河征地的事儿,还得土里的蛇点头么?哎呀哎呀,王家大爷既是如此一说,咱老李,嗯,李路易,便舍了老命陪你个大爷了,干,对头,干就干。 “嗞溜”,底儿朝天,赢得满桌一片声的赞叹:“哎呀哎呀,李教士果是……” 呃,不对哟,这脑子,咋就迷糊了呢?嗯,想起来了,中国有本书儿,叫做《水浒传》,有个美利坚国的美女,叫作赛珍珠的,把这书儿译了过去,改个名儿,叫做《四海之内皆兄弟》,里面专讲一众的强盗,专做杀人越货的坏事儿,偏又自名“梁山好汉”,谋人钱财之时,遇那弱小,便一阵打杀,若遇武功高强之人,打杀不赢,便最爱使些阴招儿,劝人喝酒,那酒中下了一种药,名叫蒙汗药,自己喝了没事儿,别人喝了立马昏迷。哎呀,这杯中之酒,可是也被下了蒙汗药?哎呀哎呀,这些个中国猴子,狡诈,个个的狡诈,倒叫咱老李,堂堂的法兰西国天主教教士,小水沟里翻了大船…… “咣当……”碗儿筷儿掉了在地,李路易趴在了桌上,迷迷糊糊地听着桌上众人说话,迷迷糊糊地乱想一通,却是眼也睁不开,头也抬不起,再不多时,竟至呼噜开来,雷鸣般地响。 也不知过得多少时间,李路易终是醒了,睁开眼来,揉揉眼珠子,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噫,我咋躺在这摇椅上呢?身上还盖了棉被。噫,外院里有说笑声…… 李路易一边揉着乱发,一边傻傻地笑着,出现在院中。 众人一看,都禁不住地笑起来:满头的黄发,满手满臂的黄毛,一付痴痴傻傻的呆萌样儿,不是猴儿是什么? 李路易傻笑着,捱过去:“嘿嘿,嘿嘿,诸位,嘿嘿,大爷,嘿嘿,喝茶哇?” 于老爷子:“呃,喝茶,喝茶。快快,给李教士上茶,嗯,上茶。” 又是让座,又是上茶,众皆显着一通的忙碌,把李路易安顿在座。 正口渴得紧哩,李路易也顾不得绅士了,端起盖碗来,“嗞溜……”茶盏中便只剩下几片茶叶,粘在盏沿边。 早有丫环提了水壶,注满茶盏,李路易也顾不得盏中热水腾腾了,“嗞溜……”茶盏中连茶末儿也不剩。 只是这热茶下得肚去,虽是解得口渴,却催动肠胃蠕动,饥饿之感……嗯,胃里老是痉挛,喉咙里老冒酸酸…… 满桌的菜肴,可惜啰,可惜……哎呀呀,愈想这肚里愈加饿得慌。 蓝先生走过来,把嘴俯在李路易耳边,低声地咿哩哇啦一通。 李路易抬头看了蓝先生:唉,这肚里不实在,这心头便不实在。这个征地建堂,这个谈判……哎呀,咱心里便只有法国大餐,哪来的心思去谈? 呃,刘知县,那老家伙儿呢? 溜了?嗨,这不就对了噻?老刘这家伙儿都不在,咋谈噻? 好汉不吃眼前亏,咱老李,明日再来!? 第33节又着了道儿 《大山之子》——第二部 晚清大商 第33节 又着了道儿 李路易站在三河县衙的院坝里,抬头看看天空,又掏出怀表看看,嗯,九点已过,差不多了,冲刘知县挥挥手,“走吧。” 吸取了昨日的教训,早饭是吃得饱饱的;中国的白酒实在厉害,一杯翻胃,二杯头昏,三杯便醉,还是葡萄酒喝着舒服,所以乎,随从提了食盒,除了糕点,还有一瓶法国红酒;另外呢,老刘,嗯,咱得盯紧了,别让他又开了溜。 这些个中国人,个顶个的猴儿精,狡猾,狡猾,防不胜防。 三河百姓没见过洋人的,偶有几人见得李路易这洋人,甚是好奇,因有知县大人陪在一侧,还有数个团丁护在周边,只敢远远地看,没人敢上前来,县衙离于宅又不远,一路倒也顺当。 于宅早已开了大门,门房直接把一行人接入门内,于慈恩早已带了蒋先生、王老太爷站在院坝里迎着了。 打拱作揖,请安问好,搬椅上茶,好一通的忙乱,众人落座,“请茶,请茶。” 李路易学了众人模样,端起盖碗来,揭开盖子,吹一口气,“嗞……”,美美地啜上一口,盖上,放回茶几上。 礼也见过了,茶也喝过了,该谈正事了噻。嗨,这些个中国猴儿,却尽整些不着边儿的话题儿,偏偏不往征地建堂的事儿上带。 李路易坐不住了,拿了眼色直勾勾看了刘知县。 刘知县搔搔脑袋,再扶扶官帽,清清嗓子:“嗯哪,今儿个,李教士拉了咱……嗯,约了咱,专为拜会三位太爷,嗯,专为征地谈判之事……” “哈哈,今儿天气不错哈……哈哈……”于老太爷不待刘知县说完,哈哈起来。 蒋先生捋捋胡须:“嗯,不错,这天气,委实不错!” 王老太爷眨巴眨巴眼珠子:“然也,然也,不错也。不若,咱们出去走走?” 于慈恩:“嗯,对头,对头,走走,就走走。整日里这样闷坐,于身子骨儿,于修身养性,都不相宜的。” “走噻,走噻……”蒋先生一边儿说,一边儿早离了椅子,迈了方步,直向大门处行去。 刘知县笑嘻嘻地看向李路易,两手一摊:“嘿嘿……嘿嘿嘿嘿……” 李路易满心的不乐,但也知道,中国人有个讲究,客随主便,也只得压了心中的郁闷,随在众人身后,行到大门处,回头向蓝翻译叽哩哇啦。 蓝风生:“咱家李教士问,就这样,不带护卫?” 于慈恩:“没事的。咱三河,百姓规矩哩,知法守法哩。” 整一上午,就只逛得中街。于舵爷王太爷蒋先生,满三河县城,谁不认得?都拥了上前,请安问好。 街民真正的兴趣,可不在三位大佬身上。 大家推推搡搡,争相观瞻的,是李路易李教士。这是出现在三河县城的第一个洋人,能不好奇? 百姓的论议,大概的意思,李路易还是听得懂的。白皮肤,红头发,高鼻梁,蓝眼珠,因着带了“洋”字儿,与咱中国之人确有不同哈。不过么,不论中国人西洋人,总是人噻,除了不同,其他都同噻。 一行人沿了大街而行,围观的百姓愈聚愈众。不过么,听其杂论,并无反感,反倒因着三位地方大佬相陪,仿佛贵客一般,除了些许的新奇,更多的是却尊重。 这个感受,倒真真出乎李路易的意料:换在别地儿,百姓见着洋人,要么躲着,要么畏着,心底里,却是恨入骨髓。嘿嘿,三河这地儿,当真不同于别地。 午饭,自然仍在于宅。菜肴仍如昨日的丰盛,七荤八素,流水般地端上桌来。满满当当一圆桌,各人面前都是一碗一筷,唯这李路易的,换上了一套西洋餐具:刀叉和瓷盘。 “请菜,请菜。”随了于老爷子的招呼,众人动起筷来。李路易捏了刀叉在手,想想,放下,冲于老太爷笑笑:“筷,上筷。” 于慈恩笑笑:“嗬,李教士要筷?” 李路易点点头:“嗯,咱叔父教导,随乡入俗,嗯,随乡入俗。” “嗬嗬,随乡入俗。好,好,随乡入俗。来啊,给李教士换筷。” 李路易捏了双筷,小心翼翼地,伸筷,挟菜,开始么,总拿捏不稳,渐渐地,竟也会得一些了,虽是手忙脚乱,笑料百出,但总算有几块肥肉入得口腹。 “来,提杯,提杯。”吃得几口菜食,于老太爷提杯请酒。 早有旁侍的丫环往小杯中倒入白酒,李路易摇摇头,冲着蓝翻译一通的咿哩哇啦。 蓝风生:“嗯,咱家李教士说,这个中国白酒,于他极难,想换作红酒,相问各位,准是不准?” 于慈恩笑笑:“葡萄红酒?可以的,可以的。只是,咱家没有。” 蓝风生:“咱家李教士自带了的。” 蓝风生边说,边从带来的食盒中拿出法国红酒,放在李路易面前。 于信达本来个儿就矮小,把个身子缩在椅子上,极不引人注意,见得李路易往小酒杯中倒红酒,一拍脑袋,“哎呀,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唤过小炮,一通小声吩咐。 于信达有个小箱,专盛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在成都读书那会儿,住在姐夫张全有家中,偶见一套西洋餐具,是个德国商务参赞送与张全有的礼物,被张全有放在百宝架上作摆设,被于信达软磨硬泡地弄到手中,归在了‘百宝箱’中。昨日见得李路易用筷的傻样,醒悟过来,西洋人用刀叉,不习中国的竹筷,但是呢,却没想到李路易喝不来中国白酒,竟自带了红酒来,就没拿出高脚酒杯。 小炮飞叉叉地跑出来,左手捏着个高脚玻璃酒杯,右手舞着一张餐巾,放在李路易面前。 李路易先是瞪了这个高脚酒杯,老眨眼睛,再捏了在手,反反复复地眨眼睛,许久许久,再缓缓地倒入半杯红酒。 玻璃这东西,于西洋自是平常,但于中国,却是极稀罕的物件。没想到,万没想到,在这三河,在这于老大爷的饭桌上,竟见着了全套的西洋餐具,难怪李路易吃惊且疑惑:这于家,果是小觑不得。 站起身来,举起杯来,李路易随了众人,干了半杯红酒。 于慈恩和于信达两祖孙是见过西人用餐的,余众可就稀奇了,先是瞪了大眼看这刀叉盘子,再瞪了李路易围上餐巾,最后盯了高脚玻璃杯中红红的葡萄酒,眼珠子瞪得赛铜铃。 王老太爷终于合上大嘴,指了李路易的红酒:“果然,果然,西人之洋是红色,非是人血。《辟邪实录》那书,果是胡编乱造,蛊惑于人的。” 于老爷子:“嗨,你这老儿,咱的小孙孙难不成还编了谎话来哄你?” 蒋先生:“哎呀呀,受教,受教。耳闻不如目见,今日方知,有些书儿是当不得真的。嗳,只是不知,这西洋红酒,味儿怎的?” 于慈恩:“味儿怎的?实跟先生说,酸酸的,难喝,极难喝的。西洋的好东西是多,但这西洋之酒,却是比不得咱中国的白酒,嗯,才够味儿。” 蒋先生扁扁嘴:“嗨,你说酸便酸啦?老夫咱偏是不信。” 王老太爷:“哎呀哎呀,我说,蒋老夫子呀,你泛啥酸哟。你想喝喝这西洋之酒,直说不行么?嗨,真搞不懂你这些个读书人,总要绕来绕去的,这洋人,听得懂你的言外之义?” 蒋先生瞪了王老太爷:“嘿嘿,我绕么?我绕么?总比有些人,心里想得紧哩,口里却是不说。” 王老太爷把个空空的小酒杯伸向蓝翻译:“嘿嘿……满上,满上……” 李路易:“YES,满上,满上,都尝尝,都尝尝。” 众人都用八钱的小酒杯,蓝风生给各人满满地注上,其实也用不了多少的。 王老太爷端起来,一口倒了入嘴,先是瞪了大眼,再扭头向地:“呸……啊呀呀,潲水,潲水……呸呸!” “潲水?”李路易嘀咕道,“冷水热水我是知道的,白水茶水我也知道,却不知这潲水,啥东西?”。 面对满桌的珍馐佳肴,自是不宜说这个厨余剩物的。王老太爷不太文雅,余众不好解释,只装作没听见,齐齐地盯了蒋先生。 蒋先生提起小杯,张开嘴来,一杯红酒含在口中,却始终吞不下去,然后转身向地:“呸……啊呀啊呀,果真,酸酸的,不是味儿,不是味儿。” 余众都端了酒杯,品起西洋红酒来,没有几人受得了,大都“呸”了在地。 李路易直摇头:“可惜,可惜。” 经这么一插曲,桌上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推杯换盏,你敬我干,好不热闹。 “嗯,这中国人,还是蛮好交道的嘛。”李路易心想。 于信达自顾了挟菜吃饭,“饱了,饱了。”也不管众人还在扯酒话,拍拍肚子,溜下桌来,一溜烟跑了。 这顿午饭,就这么拉拉扯扯,酒话连篇,直到太阳打斜,方才“酒足饭饱”。 饭后一盏茶,于家这个规矩,自然也省不得,又是一通的酒话,哦,错了,茶话,太阳已是悬在了西山。 李路易带了蓝风生和四个随从,走在回衙的中街街道上,猛然醒悟过来:今日又着了三位太爷的道儿,征地谈判的事儿,一个句话儿也没提着。 明日,无论如何,得说说,这个征地,嗯,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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