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天子之恋》 第一章 公元前780年,周幽王二年五月初三夜,镐京。 月细如眉,热气似蒸。王宫的后花园里,上百支膏油浸透的火炬正熊熊燃烧,把偌大的花园照得明亮如白昼,也同时提升了夏天的热情。 花园正中是一个大大的荷池,池中莲叶碧翠、荷花嫣红。荷池南边的赏花榭里,丝竹管弦悠悠地奏着,舞女袅袅地舞着,一片歌舞升平。荷池北边的宴乐堂中,庆祝王子宜臼三岁生日暨册封太子的庆典正在举行。 年仅十七岁的大周最高统治者幽王姬宫湦,身着青白卍字图镶边的大红色丝罗夏衣,头戴金丝盘龙斗宝王冠,一脸威严的居中危坐。王后申姜身着黑白回形镶边的雪白丝绸展服,头戴凤凰展翅金丝翟羽凤冠,怀抱宜臼立于幽王之右。 靠南一步之遥,左右八字形排开六张小案,天官冢宰鲁孝公姬称、春官宗伯上卿姬宜、秋官司寇齐庄公吕赎位于左侧,面东而坐;地官司徒郑桓公姬友、夏官***文侯姬仇、冬官司工褒武侯褒珦位于右侧,面西而坐。下卿虢石父侍立于宴乐堂外阶侧,越俎代庖,顶替小宗伯之职为司仪。只见虢石父振袖正容,朝堂上躬身一揖,然后一个华丽转身,右手高举,倡道:“起乐!” 磬师五人各持钟锤,肃立编钟架前,举臂一击,清越之声响彻夜空。众人一听,演奏的正是周颂《维天之命》。 编钟一响,一瞽人交臂垂首,急趋阶前,然后高举双臂,抑扬顿挫地颂道: 天命啊,是那么悠远深邃。 伟大啊,文王德行如此纯正。 美德熏陶着子孙,我们要永远继承。 沿着您指引的方向,我们万世永存! 颂毕,止乐。乐正领乐師二人携琴瑟,歌者四人 趋立于堂右,歌《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 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歌毕,皆退。又有舞師领舞女六十四名,左手执三孔短笛,右手执野鸡尾羽,趋立阶前,排成八行八列,作羽笛之舞。 此时,宴会已入**。赏花榭里,鼓乐齐奏;宴乐堂前,舞影婆娑;宴乐堂上,宾主举爵;天上地下,一片祥和。幽王与众大臣都沉醉在花天酒地之中。 突然,一直沉睡在申后怀里的太子宜臼一声惊叫,便尖声嚎啕起来,申后再怎么抚慰也不见效。 幽王颇有些扫兴,刚要起身来看,突然,地面猛地摇晃起来,偌大的宴乐堂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只小船,立刻颠簸得昏天黑地。幽王站立不稳,一个前扑摔倒在地。 刹那间,宴乐堂里奔的奔,逃的逃,鬼哭狼嚎,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太监(注1)还算沉得住气,只听他大喊一声:“鳌鱼翻身了!”便一个箭步冲到幽王身边,背起幽王就跑。然而,这地面摇得像要翻过来了,哪里跑得动哟!没跑几步,便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这太监也算见机,便顺势往地上一伏,驮着幽王,手脚并用朝门口爬去。 其他太监和宫女此时也回过神来,一个太监冲到申后身边,一把夺过太子宜臼,翻身就朝外奔。两个宫女扶起申后,连架带拖,也朝外跑。 这吕赎、姬宜、姬仇、褒珦还算年轻,身体也强壮,自己挣扎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只苦了姬称和姬友,这两个年纪稍大了些,已现老态,哪里跑得动?姬称还没起身,便崴了脚踝,姬友刚起身便摔了一跤,把腰闪了。两人只能躺在地上喊救命,最终被太监们连抬带拖,弄出了宴乐堂。 只有虢石父似乎最幸运,他本来就站在阶前,地震时也被震倒了,然而他顺势一滚,便到了广场中央。当他趴在地上,望着宴乐堂中狼狈逃窜的众人,正暗自庆幸时,宴乐堂屋脊上的几片瓦飞了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摔碎的瓦片溅到他额头上,顿时划出一个大口子,鲜血“噗”地冒了出来,他顺手一抹,感觉温温的,黏糊糊的,一看,竟然满手鲜血!他立刻吓得干嚎起来。 这宴乐堂幸好是全木结构,屋顶是麦秸盖成的,只有屋脊盖的是筒瓦,所以,尽管整个建筑吱吱呀呀摇得非常厉害,却最终没有坍塌,否则堂上之人哪有逃生的机会啊! 这幽王乃西周第十二任天子,少年得志,十五岁便登上天子宝座,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经历过如此变故! 他心神不宁地侧卧在广场上,望着还嘎嘎作响、摇晃不止的宴乐堂,一脸的困惑。 他弄不明白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对上天不恭吗?对祖宗不孝吗?对神灵不敬吗?不是呀!即位两年来,自己一直都是遵循祖制,对天神、人鬼、地亓之礼从来不敢懈怠;祠春、礿夏、尝秋、烝冬从来都恭敬如仪。难道正如姬称等所谏的那样,是自己册立太子的决定太过随意,不合天意?是上天在示警?是上天在惩罚自己?是天要亡我?不对吧!自己堂堂天子,难道连册立太子之权都没有?不对不对!然而这地震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不会是有人在作蛊吧?哼哼!须好好查一查,是谁在暗中作祟! 姬称虽然受了伤,但还没有乱了分寸。他喘息了一阵,便立刻发布命令,安排相关人员对王宫进行巡察,统计人员伤亡和宫殿损坏情况;姬友也回过神来,马上安排相关人员对丰镐二京进行巡视,以安民心。又通知各乡州统计灾情;姬宜派人宣太卜与太史以备幽王咨询;褒珦也派人通知匠作人等准备工具和器材,开赴王宫救灾;姬仇随即派人赴宗周卫戍军营,命令两小司马各率一师人马全城警戒,以防灾后出现骚乱。 待相关事务安排妥当后,姬称让太监把他抬到幽王身边,劝慰道:“王上,此乃天灾,非人力所能抗拒,事已至此,还望保重龙体。诸事有微臣等处理,王上就先休息吧。” 幽王心中烦乱,脑袋里就像装满了糨糊,完全乱了方寸。平日里朝堂上的矜持和威严早已荡然无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威仪?一腔怒火突地喷了出来:“休息,叫寡人如何休息?汝非聋非瞎,这宴乐堂已是东倾西坼,还不知道寝宫如何呢!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难道寡人连千金之子都不如?” 褒珦见幽王乱了方寸,急忙趋前奏道:“启奏王上,微臣已思虑再三,为策安全,还是在后花园里搭一个宽大的草棚,能够遮风挡雨,既可休息,亦可议事,岂不比军帐好?” 幽王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斥道:“什么破主意!寡人堂堂天子,岂能住草棚?天子威仪何在!” 褒珦一听,心里有些不爽。暗想:“这少年天子实在有些不懂事,须得敲打敲打,否则,必成厉王之类。”便正色道:“臣以为王上之言有些不妥,当此非常时期,天子当与百姓同甘苦,岂能以奢侈为先?《诗 · 绵》曰:‘古公亶父,陶复陶冗,未有家室。’王上应思先祖创业之不易,精励图治才是。先祖可以住窑洞,王上难道不可以住草棚?” 幽王被褒珦抢白了几句,更是不爽,本想大发雷霆,又觉得有失身份,便冷笑道:“爱卿以为寡人年纪尚轻,弄不清自己的家史么?且不论其它,寡人只问一事——古公亶父是天子吗?必得注重天子威仪?” 褒珦一听傻眼了。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个愣头青居然颇有些诡辩之术,轻轻松松就把辩题引到这个死角——那古公亶父虽是周人创业先祖,却连个诸侯都没当过,这怎么比? 幽王这么一诡辩,弄得众人张口结舌,哪里还有心情再谏,气氛一时凝固如冰。恰在这时,巡察王宫的人来报,王宫里的建筑垮了七成,太后也受了伤,后宫死了十八个人,重伤三十七人。朝堂全塌了,社稷坛也垮了,只有宗庙还算完好。 幽王顿时颓然。他根本就没料到这灾情居然如此严重,愣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说:“唉!天不容寡人!尔等速将太后护送至宗庙,宣太医前往诊治,寡人马上去见太后。非常时期,太后和寡人就暂借宗庙安身吧。褒爱卿,你马上安排王宫修缮,一个月之内必须完工。王宫没修好,不要来烦我!” 众人一听,一个个面面相觑,做不得声。姬称毕竟是冢宰,这冢宰乃百官之首,职责所在,他可没法装聋做哑。不得已,只好期期艾艾进言道:“王上,恕老臣斗胆,这么大的地震,需要善后的事太多,王上不上朝,该如何统筹啊!” 幽王一脸不耐烦,斥道:“尔等是干啥的?尸位素餐!国家遭此大难,尔等却不尽心,把责任往寡人头上推!” 这宗庙管理是宗伯姬宜之职,不能不表态,立刻趋前谏道:“王上与太后、王后若是要到宗庙祭奠,乃天经地义,若要把宗庙借作寝宫,亵渎了列祖列宗,微臣可担当不起!” 姬宜的话让幽王气不打一处来,然毕竟是与大臣们议事,不好太过生硬,只好强忍怒气反问道:“怎么就亵渎了?简直莫名其妙!寡人自己的宗庙,难道还不能住一住?” 姬宜见他气哼哼的,一脸不爽,不免有些胆怯,嗫嚅道:“王上自然是可以的。然而太后和王后不行。按祖宗规制,凡妇人,只能在腊月祭祖之时可以进入宗庙。” 幽王有些按捺不住了,忿然道:“这也不可,那也不行,尔等都怕担责,却不怕寡人与太后餐风露宿?” 虢石父见机,急忙趋前几步,匍匐在地,大哭道:“英明伟大的王上,是臣等谋事不周,治事不力,累及王上。国家多难,王上宵衣旰食也顾不过来呀!臣等不为王上解忧,反而推卸责任,实在是不忠不孝呀!” 姬称见虢石父居然这个时候还在献媚,不禁大怒,厉声斥道:“胡说!谁在推卸责任?此乃王上与肱股大臣商议国事,汝不过区区下卿,有何资格在此置喙?下去!” 虢石父瞥了姬称一眼,并不为其所动,一脸无辜地哀声道:“英明的王上呀,容臣再啰嗦几句。宗庙的规制是从陋就简,与草棚相差无几,并不适合王上居住。臣已吩咐下人,将臣家中的一道帷幄拆了,献给王上作寝宫之用。这道帷幄很宽大,臣相信王上一定喜欢。” 姬仇见虢石父居然如此献媚,实在看不下去了,接口道:“王家仓库中自有帷幄,何须汝拆家以供,胡闹!” 虢石父见幽王颇有动心之态,胆气大增,满脸不屑地回击道:“大司马呀,王宫的帷幄乃是按照军帐的规制,矮小厚重。目前已是仲夏,天气如此潮热,连军士都忍受不了,王上如何住得?” 姬称被虢石父如此冷处理,脸上颇有些挂不住,怒斥道:“大胆狂徒!汝竟然敢鄙薄宗庙,嘲弄王宫规制,实在有些无法无天了!难道不怕本冢宰动国法?” 幽王越听越不乐意了,举手示意姬称噤声。他一脸阴沉地望着天,好像要从昏黑的夜空搜寻什么。他心里一直在盘算:近两年来的种种迹象,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自己,这几个重臣其实各怀私心,根本不值得信任。就拿册封太子之争来看,天官冢宰姬称、秋官司寇吕赎反对,是在为妫妃和姜妃争一线机会,毕竟二妃还有生王子的可能。这岂是以国家社稷为重?諸臣中,只有虢石父地位尚低,在朝中也没有势力,其他大臣从不拿正眼看他,他若不效忠于寡人,绝不可能有飞黄腾达之日。父王临终之时,打压虢石父,肯定是为寡人启用他留下余地。若此时给他机会,他岂有不死心塌地效忠寡人的?然而,这虢石父确实是靠谄谀获得父王欢心的,口碑一直很差,我也不能不防。是否趁此机会提拔虢石父呢?幽王此时心中不免迟疑。再一想,父王曾反复告诫说:“天子驭臣下,譬如使猎犬,必尽其技,虐其心;挑其欲,控其食。”这虢石父不正是寡人的猎犬吗?他终于把心一横,决然道:“虢石父为国事殚精极虑,虑事周详,亲力亲为,颇能为寡人解忧,寡人正需要这样的忠臣。从今天起,赐其以上卿领衔国是。此后,国之常务由尔等议处,军国大事报寡人定夺。” 虢石父一听,大喜过望。急忙趋前匍匐在地,颤声道:“谢英明伟大的王上信任。臣当肝脑涂地,以报王上知遇之恩!” 这下大臣们直接哑火了,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大权被这奸佞小人夺取,却无计可施。 姬称此时心中之难受非言辞所能形容。幽王刚才那一席话说得那么决绝,显然已有君臣决裂之心。他本是两朝重臣,又是宣王临终时指定的托孤大臣之一,虽位高权重,却一直忠心耿耿,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万万没料到,幽王竟然会把自己当成眼中之钉。他暗忖:既然幽王已当众赐虢石父为上卿,领衔国是,自己这天官冢宰之位已是虚设了,再不主动求退,岂不受人耻笑?想到这里,一肚子怨气便忍不住向外冒。然他毕竟多年混迹庙堂之上,早已养成宠辱不惊的心态,在这样的场合,自然是伸缩自如。他极力按捺住怨气,长叹一声,颤声道:“王上呀,国家遭此大难,微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愿以残躯担此天谴。况臣本已年老,腿又受伤,不能为王上效力奔波,求王上赐臣骸骨。” 幽王正求之不得,立即点头道:“爱卿呀,国家遭此大难,寡人正需爱卿辅佐呢。只是爱卿既已受伤,还是先疗伤要紧。若有军国大事难以决断,寡人自当登门求教。” 姬称颤颤巍巍地做出要跪地叩头的姿态说:“臣叩谢王上。” 幽王示意大内总管太监覃申把姬称扶起来,安慰道:“爱卿不必多礼,请先回府吧。” 姬称悲悲切切地被太监们抬走了。 申后刚才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见君臣之间气氛尴尬,又不便插嘴,便来了个围魏救赵。她把背幽王出险境的太监叫了过来,温言抚慰道:“你叫什么名字呀?能临危不惧,很不错呢!” 那太监受宠若惊,慌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禀王后,奴才姓子名羊。能为王上尽忠是奴才的福分!” 申后点头道:“很好很好,懂得尽忠就好。你说你姓子?”听说那太监姓“子”,姜后颇有些吃惊。 那太监连连叩头道:“禀王后,奴才真的姓子,奴才不敢妄言。” 申后欲言又止,想了想,说:“好吧,尔既有此忠心,就做本宫的内侍小臣吧,记住,切不可辜负本宫的信任!” 子羊感激涕零,连连叩头说:“王后放心。奴才敢不尽心竭力,上天不容!” 申后又把抱太子宜臼脱离险境的太监叫了过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保护太子你也有功。以后你就跟随太子吧。” 这太监喜出望外,长跪谢恩道:“奴才李果,谢王后恩典!奴才发誓,以性命保太子无恙!” 这申后又安排把她架出宴乐堂的两个宫女做她的内司服。一时间,太监宫女们颂声大起,把刚才慌乱凄凉的气氛也冲淡了。 正在这时,太卜吉阗、太史伯阳父赶到了。两人都衣冠不整,太卜吉阗脸上的血迹都还没擦干净。两人在幽王座前行了跪拜礼,便肃立在旁,以备咨询。 幽王此时心中烦闷,本不想再议事,但又不明白这地震究竟是上天示警,还是自然偶发,心中忐忑,便问太史伯阳父:“寡人今天刚刚册封太子,这地就大动。究竟是怎么回事?汝司职太史,可要据实上奏,不得欺瞒!” 伯阳父跪地奏道:“王上,这是上天示警呀!阴阳之气的运行是有规矩的,乱了规矩,就会发生灾祸。地震,就是阳气被阴气逼迫在地下,不能升腾,这阴阳的秩序颠倒了,发生争斗,就会地震。” 幽王此时最怕听的就是什么“上天示警”之类的议论,然而太史所言乃其本分,不好过分指斥,苦笑道:“好了好了,你明白告诉寡人,是谁让阴阳的秩序颠倒了?是小人乱政,还是后宫干政?敢有妄言,小心你的脑袋!” 伯阳父迟疑片刻,头一昂,奋然道:“臣冒死启奏王上,观天道乃微臣之职,敢不尽言!请王上恕臣直言。阴阳秩序颠倒,正因二者!何以言之?宣王四十四年,料民太原。仲山甫就曾经上书苦谏说:‘调查登记人口,为的是法外征税,此乃夺民之食,不符合祖制。’宣王不听,最终闹得民怨沸腾。宣王临终时颇感后悔,遗诏命王上取缔料民之策。然而王上并没有执行先王遗诏。此事的始作俑者就是虢石父,是他蛊惑先王,并一手筹划组织实施的。先王临终既有遗命,他还撺掇王上不遵遗命,反而变本加厉,这不是小人乱政吗?太子刚刚满三岁,连话都还说不清,谁知他能不能胜任天子重任?如此匆忙地册封其为太子,是对社稷的轻慢。这里难道没有后宫干政?” 幽王一听,这不就是前几天朝堂上册立太子之时,几个大臣的言论吗?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他们是否已经沆瀣一气了?这倒要查个明白才是。便强忍心中之气,扫了众大臣一眼,微微一笑,问:“诸位爱卿怎么看?” 这姬称和吕赎自然是支持后宫乱政之说,便异口同声奏道:“臣等以为,册封太子乃国之大事,君臣都须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可草率行事,更容不得后宫干政。王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何必操之过急。太史所言极是!” 褒珦和姬仇对于后宫干政之说并不热心,倒是对料民之说非常支持,奏道:“臣以为,先王临终既然已经诏令废掉料民之策,那虢石父却不遵先王之命,确实有小人干政之嫌。结果弄得民怨沸腾,上天示警也是应有之义。” 郑桓公姬友乃周宣王亲弟,幽王亲叔父,周宣王二十二年初封为诸侯,与那些早在武王成王之时就已封为诸侯的相比,历练尚浅,对诸侯之间的恩恩怨怨不是很熟悉,所以抱定休管他人瓦上霜的主意,此时见君臣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更不愿开口了。这姬宜主管宗族之事,宗族之事乃家事,毕竟内外有别,所以此时也三缄其口,不愿搅入口舌之争。 幽王见众大臣该表态的已经表态,该站队的已经站队,观点泾渭分明,与自己的猜测出奇地一致,心中的自信便有些膨胀了。点头叹道:“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众爱卿呀,寡人视尔等为爱卿,尔等视寡人为嫩青;寡人视尔等为肱股,尔等视寡人为纨绔。何其侮人乃尔!寡人虽年轻,也已十七岁了,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本该发愤图强,有所建树。然而,每有所为,卿等必要掣肘。寡人倒要问问,太原料民,虽是先王之旨意,然而先王当时卧病在床,寡人已经监国,料民之策乃寡人首肯,怎么成了虢卿之罪?何况料民之效人所共知,三年料民,人口多出十二万,赋税大增,国库充盈,天下富足,颂声大起。所不满者,尔等权贵也!这十二万黑户原本皆匿于权贵名下,尔等分噬国家之民,以肥私家。料民乃损私肥公也,何来民怨?所谓民怨沸腾,非民怨也,乃尔等之怨,社稷之幸也。再有,册立太子,乃吾家家事,朝堂之议,不及于民,民众何来议论?况且,册立之事,寡人早已告于列祖列宗,此事乃宗伯姬宜主持,何曾见到列祖列宗有所警示?武王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料民之事既非民怨,册立之事又不及于民,寡人倒要问问众爱卿,民何所视?何所听?天何所视?何所听?” 幽王一番议论,听得众大臣目瞪口呆,只有叹气的份,哪里还敢再谏。 幽王见众大臣已经语尽词穷,心中得意,不免有些使气任性,口中便没了遮拦,话语也滔滔不绝起来,说:“民既无所视、无所听,天何来视听?天无视听,则无判断依据,为何示警?众卿呀,尔等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如何匡扶寡人?如何匡扶社稷?还有尔太史,竟称地震是‘阴阳之序错乱了,阴气在上而阳气在下,阴阳之气发生争斗,才生地震’。这阴阳是什么?文王演《周易》,称纯阳为天,纯阴为地,阳下阴上,乃《泰》卦,《泰》卦乃大吉之卦也,显示的是君子之道发扬光大,小人之道销声匿迹。怎么会争斗?怎么会地震?尔不学无术、信口开河,不思敬职,一心做别人的代言人,心中还有寡人么?还有社稷么?若非念尔职守之故,寡人岂能饶尔!下去!” 第二章 幽王此论一出,众人早已吓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哪里还有劝谏之心啊!只有虢石父喜形于色,出班奏道:“伟大的王上呀,您太英明了!您的腹中充盈着知识,您的目光闪耀着睿智!您金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符,都能点亮一盏历史的明灯,阐明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您的手轻轻一举,就会为我们指明方向。有您这样空前绝后的明君,是大周社稷之福,是大周臣民之福!” 幽王轻轻挥了挥手,苦笑道:“好了好了,有你们这班大臣,寡人劳神又劳身!” 众大臣回到宅邸,天已亮了。褒珦在家人架好的军帐中简单询问了一下灾情,知道家人虽有受伤,伤势皆不重,只死了两个奴仆,心中稍安,立刻招来负责宫廷修建的将作大匠商议王宫的修复计划。这将作大匠乃鲁国人,姓公输,名輈。家族自周初以来便以木工为业,在匠作界颇有名气。这公输輈是个有心人,知道在此非常时期,大司工必会紧急召见,早已在褒珦的官邸外候着了。 褒珦心里着急,也顾不得礼仪,拉着公输輈的手急急地说:“公输先生,王宫受损严重,王上严令一月为期,必须修复。望先生有以教我!” 公输輈早有准备,他拿出一张绢图,小心地铺在地上说:“褒侯别着急,先静下心来听在下禀报。在下昨晚连夜到丰镐二京地面上巡察过了,毁损严重呀!满城百姓无分贵贱,皆露宿野地,死伤遍地,悲苦呼号之声不绝。若不作全面统筹,只顾王宫的修缮,恐引起民变!所以,一方面要重点处理王宫的修复,一方面还要兼顾百姓的救灾,两方面都不可疏忽啊!” 褒珦点头道:“先生说得有理,六十多年前,厉王就因为不顾国人死活而引起民变,最终被赶出镐京,客死于彘邑。只是,此时哪还有能力处处兼顾?就只王宫的修复,六个月都难保证呀!” 公输輈微微一笑,指着绢图说:“这并不难,在下已经筹划好了。褒侯请看:丰京方四里,镐京方九里,有大小贵族二百余家,两万余人;士农工商八千余家,四万余人;驻军六师,一万五千人。总计人口八万余。此次住房毁损超过十之六。所以,需要大量木材、石灰、麦草、板瓦和黄泥。还有大量垮塌的已经风化了的墙土要处理。这运输量太大了,靠车拉人扛显然不行。在下计划从镐京西面之望丰门挖一条河入城,河长九里,宽三丈,深七尺,引沣水以利行舟。挖出的黄土刚好可作筑墙之土。在下已经计算过了,挖出的黄土共三百又四十万方尺,可筑六尺高墙五十又七万尺,足以满足镐京公私筑墙之需。待工程完毕后,将废土填入河道即可。开挖河道之事,可令各个闾里分段开挖,各自将黄泥运回筑墙,由官府给与粮食补贴,百姓既得了粮食,又得到了自己筑墙的黄泥,自然感激涕零。丰京也可照此办理。如此,可提高功效十倍!褒侯以为如何?” 褒珦一听抚掌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既得民力,又得民心。亏汝想得出来!就这么办了!好好干,完工以后本侯定将予以重赏!” 想想又有些踌躇,说:“这粮食补贴是太宰之职,我还得与他相商呢。不管这些,你先干起来,其它事情我来处理。” 镐京在沣水东岸,长宽各九里,计八十一平方里,呈正方形。布局整齐,气势恢宏。东西南北各三道城门,街道九纵九横,道宽七丈二尺。王宫坐落在镐京正中,坐北朝南,也呈正方形,长宽各三里。寝宫居中,北边是后花园。朝堂坐北朝南,位于王宫正前,左边是宗庙,右边是社稷坛。公输輈规划的运河要从西面正中的望丰门穿过,朝东到达王宫外墙,再朝南,到达社稷坛后,再转向东,从朝堂前通过,到达东城墙下。这公输輈确有统筹之才,他一边指挥河道布线,一边把各个闾里应该负责的工程分配到位。褒珦把相关规划报送姬友,姬友立刻派人通知各闾里,运河当天就开挖了。到第三天,运木材的船就已抵达王宫。全城的救灾工作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此时,大司徒姬友正吓得三魂掉了两魂。原来三天之中,各地灾情陆续报到镐京,灾情之可怕,搞得姬友寝食难安。除丰镐二京外,渭河、泾河、洛河三川区域都发生大地震,河水都陆续枯竭了。西周的发祥之地岐山也崩塌了,岐山祖庙被埋。灾民遍野,民心讻讻。再不发旨救灾,怕要生民变了。然而,姬友连续两天求见幽王,都被挡在王宫门外。不得已,只好强忍怒火,自降身段去求见虢石父。 虢石父一听大司徒求见,喜出望外,急忙亲至府邸正门迎接。一见姬友,即刻恭恭敬敬地举手作了个肥揖,哈哈笑道:“啊呀呀,大司徒亲临,折杀在下了!快请快请!” 姬友从没有如此求过人,心中别扭,然而心知别无他途,只好强装笑脸,举手还礼道:“虢上卿日理万机,辛苦辛苦。在下无德无能,尸位素餐而已,愧对三公之职啊!” 虢石父笑容满面,伸手攥住姬友的手道:“大司徒乃社稷之臣,尚且如此谦恭,实乃我辈表率。走走走,今天好好喝上两爵如何?” 姬友被虢石父攥住左手,心中非常不快,暗忖道:“这家伙真是小人得志,竟然如此忘乎所以。本公乃王室贵胄,贵为公爵,位列三公,于礼他该前导,没料到他竟敢攥本公之手,与本公平肩,如此不尊礼节,怎能治国理家?恐怕将来会不利社稷呢!” 思忖之间,已来到一华亭之前,定睛一看,不由得姬友差点叫出声来。眼前的华庭位于六阶之上的高台之上,红绸环绕,虎皮为顶。与周围破破烂烂东倒西歪的建筑相比,只有一声尖叫可以形容——“啊!” 姬友细细浏览了一番,忍不住夸道:“上卿居然有如此华丽之庭,又漂亮又抗震,真是未雨绸缪,本公羡慕得很呢!” 虢石父颇有些自得,笑道:“大司徒仔细瞧瞧,其它房子都东倒西歪了,只有这帷幄纹丝不动。您可知道,这帷幄的墙壁都是细竹丝编成的,既轻巧又结实。这地基是用糯米、石灰加黄土筑成的,坚硬如石,斧头都砍不烂,根本不怕地震。亏了这东西呢,不然吾家也会与王上一样没有安身之处了。” 姬友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会知道准备这样的帷幄呢?难道你早就知道会有地震?” 虢石父笑道:“大司徒好记性呀。半年前,太史伯阳父求见幽王,你我都在场吧?他当时说什么来着?他不是说他夜观天象,看见紫微垣被阴气笼罩,暗淡无光,主京城有大灾。幽王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当时就把他赶出来了。后来我悄悄去问他,是他私下里告诉我,可能有大地震。我听了以后,也不管他是真是假,无非花点钱而已,先来个有备无患。如何,这不就押对了吗?我当时就想,现在去劝说王上,他肯定听不进去,干脆帮王上准备一座,紧急之时再献给他。您看,王上不是用上了吗?” 姬友一听,心中颇有些吃惊,暗忖道:“原来谄佞之人也有过人之处呢!他能听人之不喜听,想人之不敢想,作人之不能作。看他这歪德歪才,有几人比得上?” 到了华亭之上,分宾主入座。献茶毕,虢石父不等姬友开口,主动问道:“大司徒光临鄙舍,必有所教?” 姬友拱手客气道:“怎敢怎敢!冒昧求见,自是有所求教。只是来得匆忙,连挚见之礼都未备,实在有些惭愧呢。” 虢石父笑道:“哪有大司徒给在下送礼之理?大司徒看得起在下,枉驾来访,自当由在下为大司徒准备见面礼。来人呀,把王上赐予的夜明之珠呈上来!” 不一会,一个婢女捧着一个圆圆的玉盘进来了。虢石父命人关闭所有门窗,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姬友一瞧,玉盘中一个淡绿晶亮,如鸽蛋大小的夜明珠正熠熠生辉。不觉大惊失色。突口道:“我的天啦!这么大的夜明珠!我在宫中从未见过,哪来的?真是王上赐的?” 虢石父吩咐打开门窗,示意姬友再仔细看看,说:“大司徒何必问其出处,只说喜不喜欢。” 姬友听他这么问,有些绷不住了,笑道:“喜欢固然喜欢,这么好的东西,岂有不喜欢之理?只是上卿把王上所赐拿来送人,于理不合吧?” 虢石父微微一笑,说:“看来这东西还不入大司徒的法眼,也罢,来人,撤下去,把那个大的捧上来。” 不一会儿,一个婢女用一只翡翠盘捧着一个更大的夜明珠,轻轻放在姬友面前。姬友一看,这个大小足有刚才那个两倍有余,泛着淡蓝之光,顿时呆了,半天才说:“啊呀!长见识了!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大的夜明珠!上卿呀,您比王上还富有啊!” 虢石父淡然一笑,指着那夜明珠说:“这和刚才那颗是姊妹珠,那颗叫青青,是妹,这颗叫猗猗,是姊。大司徒一定记得《诗·卫风·淇奧》中的句子:‘瞻彼淇奧,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人把君子的自我修养比为制作美玉,须要切、磋、琢、磨。所以,当我得到这颗夜明珠时,很自然地想到了这首诗,于是就叫它猗猗。” 姬友一听,大为欣赏,连连称赞道:“好名字好名字!既美且雅,尚可喻人之德。” 虢石父笑道:“大司徒如此赏识,看来是喜欢了?那就……” 姬友抚掌大笑,说:“知我者虢上卿也!笑纳了笑纳了!” 又闲聊了一阵,虢石父才问道:“大司徒还有事情要吩咐吧?在下知道大司徒从来就是无事不入鄙人陋室的。” 姬友笑道:“就是就是,怎么一高兴就把正事忘了呢!上卿呀,各地灾情都报上来了,严重呀!泾渭洛三川皆震,岐山山崩,连祖庙都埋了!死伤无数,三川断流,都枯竭了!再不发令救灾,老百姓就活不下去了!” 虢石父其实早就知道这些消息了,却故作惊慌,叫道:“啊呀呀!怎么不早说呀!这可怎么办?” 姬友忙道:“本公去了两次王宫,都被挡在门外。看来只有你进得去,可否一起去见王上?” 虢石父想了想说:“别慌别慌,还是先想好对策再去吧,不然王上肯定没有好脸色的。” 姬友道:“还想什么对策呀,只有开仓放粮一策可行。” 虢石父扫了姬友一眼,撇嘴冷笑说:“开仓?那可是料民之策收刮的民脂民膏,是小人乱政之举,大司徒就不怕站错了队?” 姬友被他这么一堵,立刻噎得缓不过气来,就像被人捏住了喉咙,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好半天,他才缓过气来,陪笑道:“上卿何出此言?本公于料民之策向无主张,乃旁观者也!何来站队之说?” 虢石父见姬友已经全然没了底气,心中大爽,诡谲一笑道:“既如此,大司徒也该向王上献献忠心了。您的封地距镐京最近,可否先运五百车粮食来救救急?” 姬友一听急了,拖着哭腔,顿脚道:“上卿呀,您这是啥狗屁主意哟!明知本公的封地在华山之东,是本次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区域,我还想王上垂怜,恩赐一二,哪有余力救济镐京啊!” 虢石父见姬友已被完全降服了,不再逼他,笑道:“大司徒何必认真,刚才戏之尔,哪有让大司徒破费之理。我们这就去见王上,劝王上开仓放粮。只是……” 姬友见虢石父欲言又忍,知他还不放心,只好赌咒发誓说:“上卿大可放心,以后本公唯上卿马首是瞻,协力同心,匡扶王室。” 虢石父淡淡一笑,说:“有大司徒这句话,在下还敢不同心协力么?这样吧,见了王上,大司徒只管报告灾情,这求王上开仓放粮的恶人我来做,如何?” 这姬友已经领教了虢石父的手段,自是求之不得,连连说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上卿所言极是。”想想又说:“是否把冬官褒大人也叫上,这好多事都与他有关。” 虢石父点头道:“好吧。叫你的小厮去知会他一声,让他王宫门前相会。” 这虢石父确有道行,离王宫还有一箭之远,就有太监迎了上来,谄笑着说:“啊呀,不知上卿与大司徒、大司工驾到,有失远迎。奴才已派人去报告王上了,上卿和大司徒、大司工先在宫门口歇歇。” 不一会,就有太监传呼道:“王上有旨,宣上卿与大司徒、大司工行宫见驾。” 这行宫其实就是虢石父献给幽王的帷幄。姬友见这帷幄不但比虢石父家里那座更加豪华,而且足足有两倍大小,不觉对虢石父的心机之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一进帷幄,姬友和褒珦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幽王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望着一个汉白玉雕琢成的小缸,右手里攥着一根野鸡翎子,在缸里轻轻地挑着。申后也躬着腰,专心致志地望着缸里,嘴里轻轻地叨咕道:“咬它!咬它!” 姬友见幽王正在斗蟋蟀,哪敢声张,只好躬身交臂,静立一旁。这褒珦因工程紧张,心里着急,忍不住便咳嗽了一声。那幽王正聚精会神地用野鸡翎子挑逗蟋蟀,冷不防听到一声咳嗽,心中一惊,手一抖,那野鸡翎子便直直戳向一只深青色的蟋蟀,那蟋蟀一惊,往上一蹿,跳出小缸逃跑了。 “哎呀!寡人的大将军!”幽王抬起身子便去扑蟋蟀,结果扑了个空。 帷幄里立刻炸开了锅,太监宫女们喊的喊,叫的叫,都趴在地上抓蟋蟀。虢石父也慌了,立刻扎起袖子加入到搜捕蟋蟀的队伍中。 幽王颇有些扫兴,转身望着门口,叹息道:“唉呀,爱卿呀,寡人就不能清净一下么?” 看到幽王披散着头发,敞胸卖怀的样子,姬友心中实在有些生气,又不敢深说。只好躬身作了个肥揖,嗫嚅道:“王上,臣等有要事上奏。” 幽王有些无奈,双手一摊说:“不是说好了吗?国之常务由众位爱卿议处,军国大事才报寡人定夺。有多大的事呀?非得来找我。” 虢石父听幽王提到“军国大事”,急忙插言道:“伟大的王上呀,正是因为有军国大事要请王上定夺呢。臣等愚昧,如此大事,只有伟大的王上能够为臣等指点迷津。据谍报,犬戎一部乘我大周受灾,企图骚扰两京,前锋已在千亩扎营,该如何处置,请王上指示。” 幽王一听,不禁喜形于色,大笑道:“啊哈哈哈,这几天闲得骨头都疼了,正心烦呢!这不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吗?来人呀,即刻通知大司马,命他整军备战,寡人要亲征犬戎!” 虢石父有些为难了,这战争可不是儿戏,以幽王此时之心态,不正是把战争当成儿戏吗?不出事才怪呢!脑袋里转了几个弯,想了一计,奏道:“伟大英明的王上呀,臣等考虑不周,还有好多准备工作没来得及做呢。按祖制,天子六军。当下两京戍守人马不足两军,如果王上要亲征,必须调足六军之数。然而,没有三个月时间是调集不到如此多军队的。现在军情紧急,必须首先完成布防,亲征的事是不是先放一放?” 幽王正在兴头上,不防被虢石父泼了一瓢冷水,大觉扫兴,斥道:“哪有那么多规矩!寡人先破了这规矩,就带两军亲征!” 虢石父有些慌了,他突然想到这幽王特别在乎“天子威仪”,便连连叩头奏道:“不行呀,伟大的王上。这可是涉及天子威仪的大事!如果王上只带两军出征,知情者自会敬慕王上英明神勇,然而不知情者还以为我大周连六军都凑不齐了!如此以讹传讹,大周天子威仪何在?对社稷也不利呀!” 这几句话果然抓到了幽王的痛处,幽王闷了半天,才叹口气说:“哎哟,不过就是杀几个人嘛,跟斗蟋蟀有何差别?居然还有如此烦心的规矩!好了好了,寡人就不亲征了,让大司马玩去。没事了吧?” 姬友急忙躬身奏道:“禀王上,天大的事呀!泾渭洛三川皆震,岐山崩,祖庙都被埋了!” 幽王叹了口气,慢步度到姬友面前,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呀,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这算什么大事?不就是民事嘛。你们议处就行了。褒爱卿不是没有上奏就把救灾事务开展起来了吗?河道也挖了,材料也运到王宫了,修建也动工了,仓也开了,粮也放了。何曾让寡人焦过心?” 褒珦听了幽王这一席话,心中一惊,暗忖道:“这话听来貌似褒奖,其中却有深意!这河道开挖虽说没上奏,但船已经到了王宫外边,王上自然有可能知道是水运来的。但是开仓放粮他怎么会知道的?还来不及上奏呢。何况这放粮之事昨天才刚刚动起来……哎呀!他这是暗中有安排!”想到这里,背脊骨便一阵阵发麻。 见姬友搭不上话,已经发懵了。幽王放缓语气,安慰道:“好了好了,就算此事已经上奏过了,寡人知道了,尔等去办吧。” 褒珦见幽王转身要走,急忙跪地奏道:“臣等因救灾事急,来不及上奏,就便宜从事了。望王上恕臣死罪!” 幽王有些烦了,也不回头,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不是说过了吗?就算尔等已经奏过。” 这褒珦似乎脑袋有点方,不会见机,还要喋喋不休地说:“王上,周礼规定,仲夏之月,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今三川皆枯竭,一定是源头拥塞。求王上下旨祈祀山川百源。” 幽王耍兴正浓,却被这几个扫了斗蟋蟀的兴,而且赖在这里,赶都赶不走,真是恨得牙痒痒的,心中骂道:“这家伙怎么如此不见机啊!莫非得了话痨?”转身斥道:“大司工呀,寡人所言尔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此乃宗伯之职,姬宜自当安排,何须寡人下旨?寡人的大将军还不知所踪呢,如此磨牙!” 这褒珦真的是不知进退,居然看不到幽王已经怒火中烧,还在锲而不舍地劝谏:“王上,不要怪臣啰嗦。周礼说:‘仲夏之月,阴阳相争,君子处必掩身,止声色。’今王上敞胸卖怀,耽于蟋蟀,很有些不合礼制呢!“ 幽王此时气得连杀人的心都有了。然而面前这个家伙恐怕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同样会喋喋不休,没法,只得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爱卿,尔怎么就如此食古不化哟!尔可知道,这斗蟋蟀不属于声色之类,而是在学习操练军队!还记得我家大圣人周公所作的蟋蟀诗么?爱卿背来听听。站起来背。” 褒珦一听愣住了,暗忖道:“操练军队?有如此操练军队的!”然而周公的蟋蟀诗却不能不背,只得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颂道:“蟋蟀在堂,役车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乐……” 刚刚朗诵了一段,幽王便叫停说:“好了,爱卿解释一下这一段。” 褒珦没法,只得解释道:“武王八年征伐耆国,大胜。武王举行盛大宴会庆祝胜利。周公举爵正要饮酒,一只蟋蟀跳到他脚旁,周公大喜,遂以蟋蟀为题,写了这首诗。第一句'蟋蟀在堂'便是真实记录了这个事件。周公乃以此起兴。第二句,役车其行。是说大军还在路上。第四句中的‘不’字与‘丕’字相通,是‘大’的意思,‘不喜不乐’就是大喜大乐。后边两句是说大家要尽情地饮酒作乐。” 幽王摆手道:“好了好了。爱卿释得很好。只是寡人倒想问一句。周公为啥要用蟋蟀起兴呢?尔等都说说。” 褒珦觉得幽王此问实在没什么创意,不知幽王究竟想干什么,有些发懵了,说:“所谓起兴,不过以此事引出所要吟诵之辞,修辞而已。哪有什么深意?” 幽王转身点了点姬友和虢石父,面无表情地说:“两位爱卿也说说。寡人今天倒要看看大周的重臣修养如何!” 姬友心中有些忐忑了,毕竟在幼年时懵懵懂懂的,自以为王家贵胄,没把国学中的老夫子当回事,大多数时间在调皮捣蛋,保氏(校长)在父王面前告了多少状啊。此时突如其来被幽王出题监考,心里别提有多紧张了,然而总不能装哑巴吧。没法,只好搜肠刮肚,怯怯地答道:“王上,恕臣愚昧,既然王上垂询,只好勉为其难了。臣以为,大司工所言极是。譬如关雎篇,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过是鱼鹰在河边捉鱼,等得急了,关关地叫两声。以‘关关雎鸠’起兴,其实这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根本不搭界。所以以蟋蟀起兴与这关关雎鸠同理。” 虢石父此时心里也有些发慌,他生怕自己的理解有违幽王的思想,但幽王此时怎么想的,他根本没法知道。没办法,只好来个模棱两可,听了姬友的回答,他突然觉得有机可趁,便抢答道:“大司徒的说法也不完全准确。说不定那雎鸠的‘关关’之声,就是在求偶呢。这不就与后边的男女之情相关联了吗?只是,这关关之声究竟是不是这意思,除了英明的王上,谁知道呀!” 幽王冷笑道:“尔等自诩国之干城,连周圣人的诗都解不开?一个个只知道邯郸学步、买椟还珠。周公为什么以蟋蟀起兴?还不是为了振兴军旅!只因这蟋蟀天生好斗,所以自太王以来,就提倡斗蟋蟀之娱,希望在潜移默化中培养大周子民的好斗之性,好战之心。至文王、武王之时,在大周子民中斗蟋蟀之娱已蔚然成风,民心好战,民心思战,所以能一战而破纣王,定天下。尔等八岁入小学,读圣贤之书,几十年了,却只见其文而不知其意,不过是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以尔等为肱股,实乃社稷之不幸!寡人实在失望得很!” 幽王这一番议论,似非而是,似是而非,弄得这三个大臣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以,哪里还敢劝谏?只得仓皇告退。闹了半天,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姬友和褒珦心中自然不快。虢石父却满心喜欢,暗暗得意:“到了该我露一手的时候了!” 第三章 幽王既已放权,虢石父立即召开了自升为上卿以来的第一次非常会议。因六卿衙门均在修整当中,无法办公,会议只好在自己家里举行。六卿中,只有天官冢宰姬称称病缺席。会议气氛冷淡,与会之人只简单地把相关事宜通报了一下,便冷了场。虢石父知道众人不服,想要他好看,不免心中冷笑。他慢悠悠地度到姬友面前,陪笑道:“大司徒,这国事千头万绪的,您是元老,又是王叔,见多识广,可要多多献计呀!” 姬友赶忙站起来,躬身作了个长揖,皮笑肉不笑地说:“上卿说笑了,本公痴长几岁,酒囊饭袋而已,哪有上卿精明强干?既然王上将国事托付于您,您就放开干吧。本公唯您马首是瞻。” 虢石父用余光扫了一下,见大家都低眉垂目,一副事不关己神态,知道此时大家已经抱定冷眼旁观的主意,不会再多说一句了。便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勉为其难了。以我之见,目前有四件大事要办。第一件,据谍报,犬戎一部欲乘我两京受灾之际,前来袭扰。目前已至岐山东南之千亩,距镐京二百四十里。这犬戎自宣王三十九年在千亩之战得势以来,实力大增,每每扬言要血洗镐京,实乃我大周心腹之患。此事须得烦大司马出马了。戍守镐京的六师人马中,一师人马正协助大司工修建王宫,这是大事,不能裁撤。一师人马在两京巡检,维持治安。吾意将治安之事交还大司寇,这一师人马调至郊外警戒。其余四師人马由大司马率领,前出千亩方向布防,此次出兵主旨是防,不到万不得已不许交战。大司马以为如何?” 这姬仇不过二十五岁,正当血气方刚,原本没将这个谄佞之徒放在眼里。听了虢石父这命令式的安排,十分不满,怒气冲冲地说:“不好不好!四师人马,已是万人之众,足以攻城拔寨、伐国讨逆了,你居然让本大司马如乌龟一样缩在壳中,不许与犬戎交战,是何道理?” 虢石父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道:“大司马不必动怒,且听我解释。原因有三。其一:犬戎自千亩之战得势以来,三年之间,一直在寻机侵我两京,他们准备充分,士气又旺,这一仗势在必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避其锋芒?其二:此次地震波及如此之广,灾民如此之多,自我大周立国以来所少见。军中将士谁不担心自己的家人和财产?正当家人需要他们之时,却要出征在外,怕军心不稳!其三:犬戎之王狼跋凶横狡猾,其用兵也,无章可循、无机可乘。大司马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姬仇听他这么一番议论,更加不快,冷笑道:“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可知宣王千亩之战败绩的原因么?宣王千亩之战败绩不是因为犬戎能战,而是因为宣王推行料民之策,失了民心!本公当年就亲身参与了千亩之战,当时军中将士怨气冲天,不愿为王室卖命。议论说:‘宣王要抢夺我们的下人,以后连种地的人都不够了,我们的家也要败了,贵族不成其为贵族,脸面都保不住了!这样的王上保他干什么?’你想想,如此军心怎么打仗?不败才怪呢!” 虢石父苦笑道:“大司马呀,汝不过二十几岁,怎么就有些糊涂了?料民是在千亩之战败绩之后呀!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姬仇看也不看他,两眼望着帐顶冷笑道:“尔乃始作俑者,难道不知道料民之策早在千亩之战前一年就开始策划了吗?尔瞒得了别人,还能满得了三公六卿?千亩之战的败绩其实是以虢文公为首的公卿们一手策划的!” 姬宜见姬仇口无遮拦,着急了,喝到:“胡说!目下议的是国家大事,大司马休得信口开河!” 这姬宜乃宗伯,专管王族成员,又是姬仇的叔辈,姬仇再横,也不好与姬宜发脾气,只好收敛一些,但仍不服气,抗声道:“上卿刚才的第二条也没道理!所谓军心不稳乃无稽之谈。此次地震虽然惨烈,士大夫们确实损失惨重,但是大司徒与褒侯以工换粮,处置得当,深得民心,士大夫们感激不尽,何来军心不稳?何况大周的贵族们从来就是靠打仗抢得财物和奴隶,这次地震损失如此之大,不去抢些牛羊和奴隶,损失怎么填补?上卿能给点赏赐么?各位没到军营去,有兴趣看看去,一个个正摩拳擦掌,嗷嗷叫着要出征呢!” 别看姬仇乃二十几岁的愣头青,这一番辩驳却处处在理,弄得虢石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姬宜见气氛尴尬,忙调解道:“大司马呀,有理不在言高,慢慢讲嘛。依我看,这次地震,跑失和压死的牛羊确实不少,也该去抢些牛羊来填补填补,潜逃和伤亡的奴隶也不少,还得抓些俘虏来补充补充了。只是这犬戎也不是好惹的,是须得谨慎从事。” 姬仇冷笑道:“叔父之言在理,小侄无不遵从。然而上卿可不是这个意思,他是看不起本公!无非是认为本公年纪尚轻,不是那狼跋的对手!岂不知我大周王室贵胄,哪个不是兵车上拼出来的?就说大司徒吧,当年领中军时,不过十八岁,就率兵车击败北方戎族猃狁,何等英雄!小侄现在可是二十五岁了!” 虢石父此时才明白这百官之首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对刚才的轻率暗暗后悔——第一次主持如此重要的会议,居然弄得灰头土脸!唉,为何如此不慎?这可不是自己的风格啊!看来自己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就这样虎头蛇尾吧?真如此,便开了个恶劣的先例,以后怎么操控这些家伙?然而这样争执下去,并无胜算,且有可能被孤立。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如之奈何?唉,罢罢罢!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先退一步吧。便摆出一副谦恭的神态,微笑着说:“大司马自然是英雄盖世,在下怎敢小看!无非是觉得非常时期,还是谨慎一些好。至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自然是以大司马之见解为主了。” 姬友见虢石父已经示弱,怕姬仇得寸进尺,急忙出来打圆场,说:“如此甚好!战略构思还是以审慎为主,只是战场上情势百变,大司马自当临机应变。” 姬仇既已争得上风,也见好就收,站起身来拱手道:“军情紧急,我先去军营整军,告辞了。” 虢石父目送姬仇离去,觉得好似从心上拔去一颗刺,浑身都安泰了。转身对姬宜说道:“祭祀三川百源之事就烦劳宗伯了。” 姬宜拱手道:“这个自然。在下职责所在,敢不尽心!” 虢石父又对吕赎拱手道:“大司寇,治安之事就偏劳了。国内(古人称城内为国内)的秩序已经安定了,野人(古人称郊外之人为野人)尚未安定。大司寇少不得餐风露宿,在下有些不忍呢!“ 吕赎急忙还礼,嘻嘻笑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上卿为国家社稷操劳,既劳心又劳力,在下也有些不忍呢。” 虢石父又转向姬友,拱手道:“大司徒呀,岐山祖庙之事让人踌躇,路既远,又不安全。大司徒还是派下人去处理吧。” 姬友回礼道:“上卿如此关心,在下很感激呢!只是赈灾之事乃本公职责所在,去各处巡视是应有之义,祖庙之事自然也当亲为。再危险也得去呀。” 虢石父道:“那最好与大司马同行,如此更稳妥些。” 姬友摇头道:“不妥不妥!兵法,大军日行一舍。一舍不过三十里,大司马至少要八天才能到千亩,太慢了。” 褒珦插言道:“这有何难,大司徒可以先用四天巡视洛河,再用三天巡视泾河,然后沿渭河西行,等大司马屯军千亩,大司徒也就到了。然后再看形势决定可否去岐山。” 众人一听,都点头称是。虢石父抚掌笑道:“都言大司工有统筹之才,今日这一番话果然令人信服!承教了。还有一事要烦劳大司工,王宫的修缮动静太大了,恐怕扰了王上的清静,大司工还得想想办法呢。只是,我也知道这事不好办。” 褒珦点头称是,沉思道:“上卿说的是,是在下疏忽了。待我想想办法,只是这工期……。” 虢石父以手加额,做出一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一口承担道:“只要大司工能保证王上的清静,工期嘛,我会帮你转圜的。” 褒珦大喜过望,急忙举手作了个大大的肥揖,十分感激地说:“上卿能帮在下转圜工期,实在是善莫大焉!在下一定铭记上卿恩德!” 议事毕,虢石父恭送众人离去,待大家都走远了,才吩咐关上大门。待门一关上,一脸阳光立刻转阴,他满面怒容地回到帷幄中,见四下无人,便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汝一言不慎,受此奇耻大辱!这一掌让汝长记性!” 褒珦一路上都在责怪自己竟然如此粗心,为啥就没有考虑到施工噪音会影响王上的休息?他匆匆赶回府邸,立刻找来公输輈,商议解决噪音问题。公输輈一听,也觉得这问题颇难解决。他思忖半天,才理顺思路,说:“看是不是这样,第一,先在后花园与寝宫之间用竹子建两道八尺高的篱笆,篱笆间距一尺,篱笆中用废弃的麦秸填满,这样可以隔音。第二,把所有加工场搬到城外,加工好了再用船运进来。第三,施工时不准喊号子,只用旗子指挥。第四,在安装梁柱需要敲击时,用牛皮垫上。在下愚昧,只能想到这些办法了。” 褒珦也觉得只能如此,点头道:“有劳先生了,就这么办吧。好在沣水还没有断流,要不然,这样搬来搬去,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工期呢。” 公输輈急忙赶到工地上去安排。褒珦正准备到工地视察,管家突报虢上卿来访,他急忙到府门亲迎。见虢石父还端坐在车上,车旁除两个护卫,一个车夫,还跟着一个委委琐琐的褒国人打扮的男子,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一见面,虢石父就满面春风地对褒珦作了个肥揖,笑道:“大司工呀,佩服佩服!两京灾后重建搞得轰轰烈烈,日后**,非大司马莫属!在下特来求教呢。” 褒珦急忙回了一礼,感叹道:“啊哟!上卿日理万机,怎有空光临鄙人茅舍?快请快请!” 虢石父微微一笑,摆摆手说:“大司工也忙,我还要去见王上,就不进去了。说几句话就走。” 褒珦忙挽留道:“上卿光临,蓬荜生辉呢!哪有不进去的道理?别让人说在下不懂待客之道!快请快请!” 虢石父哈哈一笑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好,进去慢慢说。” 到了褒珦临时会客的军帐中,分宾主入座,家人献茶毕。褒珦拱手道:“上卿此来必有见教,愿闻其详。” 虢石父也不答话,端着茶杯轻轻地吹着水面的浮芽,慢慢地呷了一口,又抬头环视一周,一皱眉说:“啊呀呀,大司工家里如此简陋啊?啧啧啧,真是先国后家的楷模!佩服佩服!在下真该在王上处奏上一本,让王上亲临大司工府上看看,让王上领略一回肱股之臣大公无私的胸襟!” 褒珦苦笑道:“上卿说笑了!我这也是不得已,王上规定的工期那么紧,哪里敢顾家啊!” 虢石父似乎正等着褒珦这句话头呢,褒珦话音刚落,他便突口道:“大司工若确实为难,在下可在王上面前替大司工求求情,把工期延半个月,如何?” 褒珦一听,自是喜出望外,笑道:“果能如此,自是求之不得,在下先谢过了。只是上卿上午还承诺过工期之事呢。” 虢石父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上午承诺的自当兑现。这样吧,上午的算是半月,现在的算是半月,共计延期一月,如何?” 褒珦心中十分感激,连忙站起身来作了个肥揖,谢道:“上卿自然是一言九鼎,王上对上卿从来言听计从,在下感激不尽!” 虢石父微微瞥了一眼,见褒珦满怀感激,便咧嘴一笑,说:“这个忙可不小呀,事成之后,大司工如何谢我?” 褒珦满心高兴,对虢石父的话来不及反应,突口道:“只要在下办得到的,无不唯命是从!” 虢石父点头道:“大司工爽快!不过一桩小事而已。听说庸国把西城献给褒侯了?能否看在在下薄面,把西城赏还给庸国呀?” 褒珦一惊,心中暗忖道:“这哪是小事呀!西城乃褒庸两国必争之地。我褒国倾全国之力,用了三年时间,死伤七八百士卒才夺得西城,岂有送还之理!这家伙胃口也太大了!” 读者看到这里,可能要笑褒珦太抠门,不是有为之君——毕竟是一国之君嘛,应该有长远眼光,何必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何况这城原本是别人的,即便归还对褒国也算不得损失。如果得罪了那奸佞之人,报复起来,恐怕就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了。读者有所不知,这西城对于褒国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西城即现在的汉阴县,因处于汉水南岸,在西汉时改名汉阴。褒国位于汉中,国土面积并不大。虽在西周初年还算得上南国首领,但毕竟国土有限,人口也不多。想要发展么,北面是秦岭,交通困难,越过秦岭就是关中,乃天子治下,谁敢有非分之想?往南是大巴山,依然山高谷深。越过大巴山,乃巴蜀蛮人,蛮王开明三世这些年来弄得风生水起,正觊觎这汉中平原呢!西面也是山地,尚未开发,没啥价值。所以,褒国只有向东发展一条路。虽然汉水中下游封国不少,但都是小国,只有庸国尚有能力与褒国抗衡。这西城恰好扼守两国之间水陆要冲,所以成了两国必争之地。 见褒珦沉吟不语,虢石父有些不快,冷言问道:“褒侯不愿?” 褒珦此时实在有些为难,为国家计,西城决不能送还,然而得罪了这家伙,将来可就难办了。犹豫好久,才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此事在下做不了主,还须与家母商量。” 虢石父冷笑道:“褒侯一国之君,居然做不了主?谁相信呀!” 褒珦正色道:“上卿呀,在下岂敢在真人面前说假话!上卿肯定知道,我褒氏本姓姒,夏朝时,大禹帝分封我先组于褒,称褒国,后以国为氏。我先祖乃大禹帝后裔,姒姓一族从来尊母,贵妇人,在下虽为国君,国事从来不敢专断,都要禀报母亲后才敢施行。” 虢石父心知褒珦所言非虚,姒姓一族确实有贵妇人的传统,但心中仍然不快,口气便有些生硬起来,说:“大司马大可不必用缓兵之计,不愿就是不愿,直说何妨?好了好了,不过是受人之托,不行就算了。大司马呀,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不知足下肯与不肯?” 褒珦这下有些警惕了,不敢贸然应允,只好试探着问:“不知上卿所言何事?还请明示。” 虢石父微微一笑,说:“大司工岂不闻这关雎之诗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相思之苦,难以言状呢!还求大司工施以仁心!” 褒珦忍不住大笑道:“哟哟哟!上卿这是春心大动呀!想来上卿府上美女如云,尚不餍足,偏有那嫩草之癖?” 虢石父摆手道:“非也非也!大司工说笑了。不是在下夸口,现存的嫩草还未啃遍呢。适才所求,乃为犬子。犬子听说贵国有一绝色美女,有倾国倾城之貌,乳名龙儿,年方二八,待嫁之年也。在下欲为犬子择之,贵我两方约秦晋之好,如何?” 褒珦大吃一惊,这龙儿确实是褒国人尽皆知的绝色美女,比起天下之人津津乐道的《硕人》所描绘的“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人见人爱。然而,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呢?啊!有内鬼!他刚才故意让我看到一个褒国装束的仆人,一定是想告诉我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内情了,我若是虚以委蛇,他肯定会当面揭穿我!看来他是势在必得了。如之奈何!这可是小儿的挚爱啊!褒珦突然发现这虢石父今天真是来者不善,自始至终尽是些满含挑衅的动作,不免怒火中烧,语气便有些生硬了:“上卿啊,能与虢国结秦晋之好,那是求之不得呀!只是,这乳名叫龙儿的孩子褒国多了去了,上卿所指何家?” 虢石父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她家就在贵国褒水中游的日月潭,潭中有个小岛,人称小蓬莱。她爷爷是个工匠,专做桑弓,据说生意很不错呢!” 褒珦知道这家伙确实是把所有信息都搞得很清楚了,不再与他虚以委蛇,说:“好的好的,我马上落实一下。只是这孩子不是我族中之人,乃工匠之后,一时难以弄清楚其姓氏,目前还不好给上卿一个定论。周制,同姓不婚。在下还得把这孩子的姓氏搞清楚,才敢与上卿谈婚论嫁呢?上卿只好等等了。” 虢石父连碰两个软钉子,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说:“褒侯真不知这龙儿的姓氏?这褒国人尽皆知,偏褒侯不知?” 褒珦此时心中也十分不快,暗忖道:“与这样的宵小同事,必有大祸,还不如远离的好。唉,何必恋这个栈嘛!待王宫修复完毕,便辞职回褒国作我的国君去。”想到此,便冷冷地答道:“本侯贵为一国之君,哪有闲心管一个工匠的姓氏?看来上卿已然知道,何必问我?” 虢石父气不打一处来,便有心扛到底,冷笑道:“本人贵为上卿,也没有闲心管一个工匠的姓氏,但肯定有人知道,褒侯愿不愿见一下?” 褒珦也冷笑道:“有何不可?宣!” 虢石父立刻给立在旁边的管家递了个眼色,这管家立刻跑了出去。褒珦的管家一听褒侯称“宣”,急忙吩咐在军帐正中面南设一雕刻着云雷纹的大案,扶着褒珦在大案后边坐定,然后沉声喝道:“宣!”于是,从帐门护卫开始,一叠声传呼到府门。 听到如雷般的传呼声,虢石父带来的那个褒国人打扮的随从立刻脸都白了,他双臂交于腹前,颤颤惊惊地小步急趋,一入军帐,头也不敢抬,立刻拜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管家沉声喝道:“兴!”他急忙站起来,垂首曲背而立,管家又喝到:“拜!”他又急忙跪了下去,又是三个响头。如此三次,早把他吓晕了。 褒珦向管家努努嘴,管家又沉声喝道:“下跪何人?” 这人吓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嗫嚅道:“奴,奴,奴才杏儿,是,是,是三公子的门,门童。” 管家一听,立刻大声呵斥道:“汝是逃奴?来呀,绑了!” 杏儿顿时吓得瘫倒在地,哀嚎道:“饶命呀!饶命……上卿救命!” 第四章 虢石父没想到褒珦会玩这么个手段,暗忖道:“这家伙看来是决心与我撕破脸了,哼!难道还怕尔不成?”便冷笑道:“褒侯呀,是不是先把我们刚才约定的事搞清楚再说?” 褒珦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朝管家微微点了点头。 管家会意,又问:“尔识龙儿?” 杏儿此时魂都吓掉了,嗫嚅半天,却吐不出声。 管家一声断喝:“说!敢胡言乱语,小心脑袋!” 杏儿这才回过神来,怯怯道:“见,见过。” 管家问:“龙儿姓甚名谁?” 杏儿道:“没,没,没名字。只有乳名。” “其父姓氏?” “龙儿无,无父。” “其爷爷姓氏?” “奴,奴,奴才不知?奴才只知其爷爷是……是做桑弓的。” 虢石父越听越不是味,他知道,在如此威势之下,一个习惯于顺从的奴隶是肯定会吓糊涂的。他后悔自己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然而事已至此,已难挽狂澜于既倒,只好悻悻站起身来,对褒珦拱手一揖说:“褒侯呀,在下唐突了,此事以后再说吧。在下必定会给褒侯一个满意的答案的。”转身对管家说:“把这奴才带回去。” 褒珦拱手笑道:“上卿呀,按照祖宗成法,这逃奴该给我留下吧?” 虢石父冷笑道:“此时还不行,此人于我有用,到时候会给褒侯一个交代!告辞了。” 褒珦微微一笑,拱手道:“不送!” 大司马姬仇会后第二天,就在军营组织了一次大阅兵。只见阅兵场上,军旗招展,万人肃立,马如雕刻,车如线划,如虎如罴,军容整肃。四百辆战车一字排开,姬仇亲执鼓槌,立于鼓车之上,擂起鼖鼓,在军前驰过,众将士压着鼓点齐呼:“杀!”呼声惊天动地,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这西周军制,五个战士为一个战斗单位,称为“伍”,伍有伍长;五个伍称为“两”,一两二十五人,两有两司马;四个两称为“卒”,一卒百人,卒有卒长;五个卒称为“旅”,一旅五百人,旅有旅帅;五个旅称为“师”,一师二千五百人,师有师帅;五个师称为“军”,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军有军将。西周时,以车战为主。就像二战时德军的闪电战,以坦克为主。每辆战车配四匹马,三个甲士,其中一人居中驾车,称为驭者;一人居左持弓,专以弓箭射杀人,负责远攻。一人居右持戈,戈长一丈六尺,负责近攻。每车配步兵二十二人。这些将士都是士大夫,最低也是下士,奴隶是没有资格当兵的。所以,对于这些将士来说,打仗就是保家卫国。 阅兵之后,战车两辆一排,沿渭河大道向西进发。姬仇照例位于中军位置,小司马尹球领军前锋。大军按行军常规,每日行三十里便安营扎寨。行军第三天,到达犬丘。当姬仇到达营地时,尹球正忙着指挥安营事务。姬仇一看营地位置,立刻眉头紧锁,大吼一声:“停止安营!传尹球来见我!” 尹球闻声赶来,单膝下跪,禀道:“见过大司马!” 姬仇眉毛一立,秋风黑脸地问道:“为何在此安营?” 尹球答道:“此处地阔近水,正好安营。” 姬仇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斥道:“汝司职小司马,居然不懂兵法!兵法,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汝没学过?“ 这尹球虽然只是大夫,但仗着其父尹吉甫乃宣王时期的权臣,又是宣王临死时的托孤之臣,权势极大,虽然不久前已薨,余威仍在。而他自己又受宠于幽王,就不怎么把姬仇看在眼里。说起话来也就少了些顾忌,没细想就轻飘飘地答道:“怎么没学过?大司马所言乃是指敌我双方处于对峙状态时的安营原则,兵法所谓‘争地’。大军现在距京城不过九十里,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兵法所谓‘散地’。在散地是不考虑打仗的,只考虑方便和舒适。” 姬仇见尹球吊儿郎当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怒道:“胡闹!汝可知犬戎乃骑兵?一日一夜可行两百里。其五天前已到达千亩,难道今天还在千亩?汝将营寨立在低平之处,且背山面水,如犬戎来攻我营寨,彼居高临下,抚我之背,当如何应敌?况兵法曰:‘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汝难道不知渭水已断流七日,若上游堰塞湖溃决,岂非全军为鱼鳖?汝如此玩忽职守,难道不怕将汝军法从事?还不赶快把营地迁往高处!” 这营地原本已经初具规模,要建成如此规模,至少要花一个时辰。如今又下令重建,将士们难免有些怨气。然而军令如山,谁敢怠慢?不得已,只好拆了重来。那时候建营地,基本是以师为单位。先选定地方,然后用战车围成一圈,车外立起拒马。营地的正门称为辕门,是把战车立起来,车辕向上,再用横木绑在车辕上,把车固定住,所以叫辕门。辕门一般朝南方,以辕门为中心建一南北向大道。圈内以“两”为单位建军帐,分布在大道两旁,军帐坐北朝南。军帐的东南角挖坑立灶。营地的厕所集中挖在东北角。可见建立营房是非常麻烦的。此时要把原来已建成的撤掉,再搬到另一个地方重建,费时又费力。等到新营地建起来,天已经黑了。 姬仇把新营地巡视了一番,正要用膳,突报西陲大夫嬴其求见。这嬴其乃秦人先祖,宣王时封为西陲大夫。其上五代,从秦之始祖非子起就开发西陲,与犬戎争斗将近两百年,剩多败少,犬戎闻之丧胆。姬仇闻报,即刻迎至辕门。那嬴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白发苍苍,长髯飘飘,依然虎背熊腰,身体健硕。只见他昂首挺胸,一手叉腰,立于辕门之外,两个卫士牵着马站在身后。见姬仇亲迎,嬴其急忙上前一步,拱手道:“西陲大夫嬴其见过大司马!请恕末将戎装在身,不能全礼。”声如洪钟,震得姬仇两耳嗡嗡地响。姬仇忙双手作势一扶,笑道:“西陲大夫免礼!大夫如此健硕。乃国家之福呢!快请,快请。”待姬仇翻身上马,嬴其急忙抢前一步,右手握住马缰,牵马前行。姬仇拱手道:“西陲大夫不必如此多礼,大夫乃前辈,如此折煞小辈了,快请上马同行。”嬴其这才告罪上马,与姬仇之马滞后半个马身,跟在后边。到了中军帐,姬仇将嬴其延入账中,命人设座。嬴其又作势要行礼,姬仇右手虚扶一下,嬴其待姬仇在主位落座,这才谢罪坐下。 姬仇拱手笑道:“大夫呀,大军此番行经犬丘,扰了大夫之民,姬仇这里赔罪了!” 嬴其急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肥揖,一脸诚恳地说:“王师此番来犬丘,乃讨戎伐逆,秦人不胜感激啊!我操你奶奶的,大司马有所不知,犬戎此次侵扰,可把秦人害苦了!在下为王上养的一千二百匹军马,已被犬戎抢去了四百多匹!粮食也被抢了两百多石。在下已经与犬戎打了三仗,只是此番犬戎人马众多,在下很有些力不从心呢!” 姬仇听他居然满口脏话,很有些不爽,将嬴其瞪了一眼,嗓子里长长地“嗯哼——”了一声。 嬴其见姬仇瞬间变了脸色,心中一惊,暗想:“怎么回事?刚刚还笑容可掬,怎么……”突然想到自己刚才是不是又冒出了口头禅?心中大为惭愧,连连赔礼道:“嘿嘿,在下是个粗人,口无遮拦,请大司马海涵!” 姬仇见他知错,也就放缓了脸色,问道:“犬戎此番来了多少人马?是谁统兵?” 嬴其恭恭敬敬地垂手答道:“三千多骑兵,是狼跋亲自统兵!” 姬仇哼哼冷笑道:“哼哼!来得好,本公正等着他呢!只是……大夫怎么会敌不过他呢?三十年前,宣王可是给了尔弟兄五人七千将士,都耗完了?” 嬴其笑道:“哪里哪里,若论打仗,我秦人个个能战。只是天子有令:小国不过一军。在下怎敢违制?只因秦人目前正在开发西犬丘,军队主力都在西犬丘与西戎对峙。留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派去保护军马,在下只统领了一千二百人,所以不愿意与犬戎硬拼。大司马来了,在下就无后顾之忧了。愿为前锋,杀几个犬戎给大司马看看!” 姬仇摆手大笑道:“何劳大夫出马!这几个小毛贼就让给本司马了!” 嬴其捋髯微微一笑说:“保国卫家乃大丈夫本分,岂有旁观之理!在下当与大司马齐心协力,杀他个片甲不留!他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嘴又滑了,连忙打住。 姬仇点头赞道:“壮哉!就依大夫之言。想来大夫已有成竹在胸,还请赐教。” 嬴其凑在姬仇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阵,把个姬仇听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正在此时,探子来报:“报!犬戎三千余人马已在五里外安营扎寨!” 姬仇吩咐再探。便传令小司马及各师帅中军帐议事。待小司马尹球与师帅们到齐,姬仇如此这般吩咐一阵,各个师帅领命自去安排。然后吩咐五更造饭,辰时列队。 这狼跋带着三千铁骑,原本是想趁两京大震,来个浑水摸鱼,抢些金银珠宝,掳些人口,不想被嬴其挡在犬丘,误了战机。此时见周朝大军已有准备,且已占据有利地形,心中颇有些踌躇。攻吧,这二十来度的斜坡,战马还没到敌方营地就累趴下了。再被敌方战车居高临下一个集团冲锋,如何抵挡得住?退吧,又实在是心有不甘。再细看时,却发现对方只有一个营寨,昨晚探子分明发现对方一共建了四个营寨,那三个怎么不见了?哎呀!中计了,可能是断吾退路去了!想到这里,狼跋心中一阵发凉,急忙吩咐后队改为前队,快撤!然而,才撤了不到三里地,发现退路已被周朝大军遮断了。从山地到河岸边,足足布开了三里宽的防线。阵前拒马密布,拒马后是盾牌,盾牌后是长一丈六尺的戈,戈后是弓弩。看那阵势,足足有三个师的人马。原来这三个师的人马已在昨夜悄悄绕小路钻到狼跋背后。狼跋无奈,只得派出一个千人队从正面发起了冲锋。然而敌军并不迎战,只用弓弩乱射。尝试了三次,都无功而返,反倒折了十几个勇士。 副将多铎建议道:“狼主,末将以为,既然敌军主力都在这里,那边营寨恐怕都是老弱后勤,不如杀他个回马枪。那周军营寨的地势北高南低,周军占据高处,仰攻肯定不行。但是东西方向与周军营寨高度差不多,末将愿带一个千人队绕到营寨东边攻其左,狼主带一个千人队攻其右,两面夹攻,必能克之!留一个千人队,由大公子赤狼带领,防备敌军主力,以免被敌军抄了后路。”狼跋善其计,决定依计施行。 狼跋带着两个千人队快速撤离战场,距周军营寨半里路,分成两队,往周军营寨东西方向包抄过去。马队距周军营寨只有一箭之地了,还不见营寨之内有动静。狼跋大喜,以为这些老弱后勤之兵怯战,便身先士卒,向周军营寨发起冲锋。 周军果然并不敢迎战,只頋龟缩在拒马后把箭乱射。然而箭的力度却不够,只飞了七八十步便纷纷落地。狼跋认定营寨中肯定都是老弱残兵。便令旗一挥,一只百人队立马举着马刀朝营寨冲了过去。距拒马十步开外,勇士们从马鞍旁取出一束粗绳,扬手一挥,立刻把拒马缠了个结实,然后回马一带,拒马纷纷翻倒。后边的九个百人队立刻蜂拥而上,高举马刀朝拒马后面的盾牌冲了过去。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把狼跋惊得眼都直了! 正当拒马被拖倒之时,只听到营寨中三声鼓响,立在地上的盾牌突然飞了起来,每张盾牌下忽地跳出三个战士,居中一个虎背熊腰,举着盾牌径直往前冲来,其右一个身材高大的战士举着两丈长的竹竿,晃动着朝马上的人头戳去。盾牌左边,一个身材矮小,动作灵活的战士,手握大刀,就地一滚,滚到马脚前面,举刀就往马脚上砍。只听那马疼得一声长嘶,往前一冲,便摔倒在地,马上的骑兵防不胜防,也随着摔倒在那持刀的战士身边,只见那持刀战士顺势一刀,犬戎的骑兵立马到阎王那儿报道去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上百骑兵就这么报销了!狼跋这才回过神来——分明是老冤家嬴其呀!中计了!他急忙吩咐鸣金收兵。然而迟了!只听又是三声鼓响,营寨中万箭齐发,立马把狼跋的骑兵射成了刺猬。这一仗,东西两支人马都吃了同样的亏,各自报销了两百多人。等狼跋把人马收拢时,四下一看,自己已成瓮中之鳖了!原来刚才在来路上列队的周军三个师已经围了上来。 狼跋长叹一声,望天祷告道:“长生天呀,求您赐给我幸运吧!”祷告毕,他把令旗一举,正要发布冲锋的命令,突然发现周军后队乱了起来,纷纷朝高处奔去。定睛一看,我的天哪!一道明晃晃的水墙排山倒海地从渭河上游冲了过来!狼跋忍不住欢呼道:“看啦!长生天来救咱们啦!众儿郎,给我冲啊!” 周军这时阵势已乱,哪还能抵挡这群已经疯狂了的如狼似虎的骑兵!眼看着他们破阵而去,姬仇不禁有些羡慕老天对这些蛮夷之人的眷顾。他叹息一声,对嬴其说:“大夫呀,狼跋这么一逃,战车是追不上了!洪水一过,道路必毁,看来我只有班师了。这善后就交给大夫吧。”嬴其拱手道:“大司马放心,这一仗已经灭了狼跋的威风,犬丘一带百姓暂时不会遭受犬戎的骚扰,两京自然也安宁了。请上奏王上,秦人定当忠心拱卫天子!“ 宗伯姬宜会后当夜便沐浴斋戒,独处一室,不近女色。所有准备工作都由小宗伯全权处置。第四天一早,换上礼服,在众人簇拥之下,乘车朝镐京北面的坝上进发。一路上见渭河南岸的沼泽地上,水都干涸了,只留下一个个满是泥浆的洼地。野人们,甚至还有不少士人打扮的国人都在沼泽地里抓鱼,心中不免感慨——多少年啦,渭河就从来没有干涸过,这里的鱼儿优哉游哉地活着,最多偶有钓饵之厄,也是千不逢一。如今却被人徒手捞取,立见釜鼎之灾。可见此灾不仅祸及于人,还祸及万物呀!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真是幽王遭到天谴了吗?如果真是天意,那岂不是“彼可取而代之”?想到此处,姬宜的心突地颤抖起来。他心虚地偷眼四下一望,见没有人注意他的表情,心中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祭祀台为四方形,高九尺,底座方九丈,台顶方六丈,台阶在台之南,计九级。台上正中背北面南设一供案,四边立四杆大旗:东为青龙之旗,西为白虎之旗,南为朱雀之旗,北为玄武之旗。台下东边立一架编钟,西边架三面鼍鼓。小宗伯与大司乐早已登上祭祀台,小宗伯立于台之西南角,大司乐立于台之东南角。 见大宗伯在祭祀台下就位,大司乐右手一挥,只听编钟第四律之蕤宾“当”地一声,清越之声立刻颤悠悠地响彻天地,余音未息,突然钟鼓齐鸣。场上歌女立刻以阴律第四声函钟和之。祭祀台南面的广场上,,三十六位舞者排成六行六列,跳起大夏之舞。乐声一起,只见小宗伯左手一举,唱道:“供少牢!“八个壮汉四人一组,抬着刚刚杀好的还在滴血的羊和猪,拾级而上,将羊和猪在供案上摆好,一个鬯人捧着一只土漆托盘,盘中托着一只刻着云雷文的青铜酒壶,四只外黑内红的土漆漆成的画着白色蛤蜊的酒樽,他把樽一字排开,恭恭敬敬地摆在供案上,斟上酒。待一切准备就绪,姬宜振衣垂袖,正冠敛容,拾阶而上,拱手面北,立于供案之前。小宗伯转身向东,沉声唱道:“大宗伯代王祭。启祭!拜!”姬宜立刻敛容振衣,双膝跪地,叩了一个长头。小宗伯唱道:“兴!”姬宜应声站了起来,垂首肃立。“再拜!”姬宜又尊礼下跪,叩了个长头。“兴!”姬宜又站起来,垂首肃立。“又拜!”姬宜再次跪地,叩了个长头。“兴!”姬宜又站起来,垂首肃立。小宗伯又唱道:“大宗伯代王献祭文!止乐!”台下乐舞皆止,一片寂静。姬宜拱手恭敬站立,抑扬顿挫地颂道: 王二年,时维仲夏。大宗伯姬宜代王献少牢于山川百源之神,祈之曰:“仲夏之时,天行冬令。两京地震,三川俱竭。百姓受虐,万物罹灾。其朕之罪乎?若然,当罪予一人。百姓无辜,神其鉴之。惟祈山河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於戏,尙享! 颂毕,姬宜退立小宗伯之后。小宗伯趋前一步唱道:“礼成!沉埋牺牲!”众人有序地把羊、猪抬下祭坛,鬯人也捧着盛满鬯酒的樽紧随其后,来到渭河边早已挖好的水坑旁,把羊猪和樽扔进水坑,然后用土掩埋上。 正忙时,突然听到渭河上游隐隐传来一阵阵风吼之声,呜哇……呜哇……,声音好瘆人!姬宜此时还在祭坛之上,比别人看得远些。他分明看到一道白晃晃的墙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渐渐变成一座雪山,高高低低的山峰上嵌着十几个太阳,这雪山突然动了起来,朝祭坛涌来。他愣了一阵,突然明白过来,大喊一声:“快跑呀!洪水来了!”然而来不及了!山洪挟石裹树,发疯般冲了过来,那些正在掩埋牺牲和正在沼泽地里抓鱼的人,虽然拼命地跑,还是有人没跑赢洪水,眼看着他们就这样无助地消失在洪水里,姬宜心中的悲哀真是难以言传。然而,他马上就发现,已经没有时间来替别人悲哀了,自己已陷入自顾不暇的绝境!滔滔的洪水已经把祭坛围了起来,正在张牙舞爪地啃噬着祭坛四角的泥土……好险啊!几个跑上祭坛的舞女已经吓得尖叫起来。好在这渭河南岸沼泽众多,此前基本都枯竭了,因而能够容纳大量的洪水,而上游的堰塞湖只储蓄了八天的水量,虽然来势汹汹,然而一个时辰以后,便如强弩之末,慢慢地失去了喧嚣。饶是如此,祭坛也还是被洪水挖去了西北角,把祭坛上的人吓了个半死。 姬宜回到家中,本已身心疲惫,好想美美地睡上一觉,然而,一想起上午在路上心中突然跳出来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便立刻坐立不安。犹豫一阵,还是决定要去见见姬称。谁知吃了个闭门羹——门子答道:“主人身体欠安,已经睡下了。”姬宜心中知道姬称的心病,早有主意。微微一笑说:“速去告诉尔主子,道吾闻太宰大人身体欠安,特地带了一个秘方,保证药到病除。”门子只好又去禀报。不一会,门子跑了出来,连声道:“宗伯大人,快请快请。主人在军帐恭候!” 姬宜随门子来到军帐,见姬称头上捆了一条白娟,身着便衣,满脸倦容地站在军帐门口。急忙抢前一步,深深地作了个肥揖,连连告罪道:“哎哟,太宰欠安,在下还来打扰,赔罪了!赔罪了!” 姬称苦笑道:“宗伯呀,本公这贱躯不争气呀!一年不如一年了,你看我腰都伸不直了,老了老了!” 姬宜道:“不会吧,听太宰这口气倒是在笑在下呢!依在下看呀,太宰龙行虎步,还健旺得很呢!” 姬称皱皱眉头,有气无力地说:“快别说了,还龙行虎步呢!没见我身体如此乏力么?自那天地震扭了腰,这浑身酸疼,就一直直不起腰了。坐下说,坐下说。” 姬宜诡谲一笑说:“依在下看呀,太宰腰疼倒不碍事,几服药就好了,我猜最让人难受的还是心里疼吧?” 姬称用眼角乜了一眼姬宜,不动声色地点头道:“宗伯说的也是,本公这心疼的毛病也都有些年月了。总是好了又犯,犯了又好,治不断根呀!宗伯怎么知道本公有这毛病?” 姬宜微微一笑道:“猜的嘛。只是在下从来都是猜的很准的。” 姬称心中一动,面上有了些笑容,问道:“真的?难道宗伯是本公肚里的回食虫,猜得那么准?” 姬宜发觉他似乎有点动心,大为兴奋,便掩嘴笑道:“回食虫不敢当!太宰肚子里装的尽是天下大事,在下怎敢乱吃呀?即便忍不住吃了,也消化不了呀!不哽死才怪呢。只是在下研究过易经,多少知道些易理。太宰想想看,在下如果算得不准,这秘方不是白带了吗?” 姬称似有所悟,微微一笑说:“从来没见过宗伯如此贫嘴,你在朝廷上不都是一本正经的吗?看来过去都是以假象示人,今天是原形毕露了吧?既然如此,这秘方一定是药到病除了?还不快讲,卖什么关子嘛!” 姬称环视四周,故作神秘地说:“我这秘方可来之不易,怎么轻易就讲?” 姬称立刻心领神会,把手一挥说:“都下去吧,我这不用伺候了。” 待众人都退出去,姬宜正要开口,突然又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就往军帐门口走,一边走一边说:“这是什么气味?这么香。” 姬称一脸疑惑地看着姬宜,搞不清楚他在搞什么鬼。就在这时,军帐外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姬称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居然有人偷听!又见姬宜如此小心,知道姬宜今天要说的话恐怕是要命的! 姬宜转身对姬称做了个鬼脸,用手指指外边,把手一摊,咧嘴一笑说:“哎哟,冢宰院子里的花好香啊!可不该辜负了它。只是冢宰身体欠安,我有些不好意思呢。” 姬称会心一笑说:“好吧,就到后花园里走走,我也想散散心了。” 第五章 姬称伸手握住姬宜的右手,两人说着闲话,并肩朝后花园走去。后花园中有一小土坡,坡顶建了一座圆顶小亭,二人便在小亭中坐下。 姬称盯着姬宜的眼睛,两眼射出冷冷的光,看得姬宜心里发颤。好久,他才一脸冰霜地说:“这里就我们两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是,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是容不得有人骗我的!” 姬宜稳了稳神,把腰一挺,正襟危坐,两眼直直地盯着姬称,正色道:“我之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我要说的话将产生严重后果。太宰如果有顾虑,大可现在就打住,您我之间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所谓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姬称听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心中猛地一跳,感到此事必定严重,必须认真对待,便问道:“关乎什么?社稷?家国?阴谋?如果仅仅是阴谋,那就打住,我不感兴趣!” 姬宜一咬牙,突地站起身来,脖子一鲠,沉声道:“关乎社稷,也关乎家国,而且性命交关!若仅仅是阴谋之类,也不敢来惊动太宰了!” 姬称沉思一阵,也使劲咬咬牙,两眼闪动着利剑般的寒光,直刺姬宜,沉声道:“真有如此严重?好!说吧!” 姬宜长长吸了一口气,努力让砰砰乱跳的心稍稍静下来,稳了稳神,把之前已经反复推敲过的那些话又理了一遍,才字斟句酌地说:“冢宰可曾记得,在宣王葬礼上,您曾经问过宣王的贴身太监姬玉儿一个问题?” 姬称心中一惊,暗忖道:“我的天啦!看来这姬宜真是把后宫监视得密不透风呢!宣王灵柩入圹之时,哭声震天,秩序又乱,我就小声问了那么一句,这家伙居然都知道了!难道他在监视我?此人心机如此之深,可要小心应对呢!”主意已定,便微微一笑,说:“记得呀,不过三年时间,怎会记不得?不就是问了一句‘宣王于后宫是否雨露均沾?’有啥不妥吗?” 姬宜摇了摇头说:“没啥不妥,宫廷中事本来就是太宰职责所在。然而太宰可知那姬玉儿在宣王葬礼后逃跑了吗?他为啥要逃?这可与太宰问话有关了。” 姬称似乎有些明白了,点头道:“啊,这事我知道。姬玉儿当时是这样答复的,他说:‘宣王日理万机,哪有时间雨露均沾啊!’这句话根本没有什么不妥呀。为什么太后要杀他呢?” 姬宜撇嘴一笑,说:“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不该对您说后宫之事。起居录清清楚楚地记载了宣王雨露均沾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姜后曾经因为宣王耽于淫乐,为了劝谏他,自己洗去铅华,身着粗衣到永巷待罪。姬玉儿的谎话把姜后置于何地?难道宣王耽于声色是假的?难道姜后的劝谏也是假的?“ 姬称点头道:“这倒也是。我们当时也都被姜后永巷待罪的行为感动了。那时朝廷上下一片颂扬之声,赞其贤惠。宣王也从此不再耽于声色,精励图治起来。四海之内,颂声大起,诸侯也主动来朝了。天下一片祥和呢!” 姬宜嘿嘿几声冷笑,四处望了望,没个人影,方压低嗓音,一脸诡秘地向姬称耳语道:“太宰可曾想到,这里有个大大的漏洞呢!” 姬称惊愕地问:“什么漏洞?我可没觉得有啥漏洞。” 姬宜长叹一声,盯着他看了半天,感觉他不像是在说假话,方点头道:“确实,很多人都没想到,这世人真好骗呀!我帮太宰理理思路吧。共和十四年,宣王登基,那年宣王十五岁。次年,王大婚,娶齐姜。宣王八年,王后自至永巷待罪,此时宣王不过二十四岁。太宰想过没有,照王后的说法,这段时间,宣王可是耽于淫乐呀!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又喜欢女色,那么大的后宫,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美女如云,怎么就没有一个女人怀上龙种呢?直到大婚后第二十六年,王后才生下今上,那年王后可都四十二岁了!当然了,生育迟一点也无可厚非,但是,宣王偌大一个后宫,几十年了,怎么就只生了一个孩子呢?子嗣为啥如此艰难?您我三十岁以前可都是十来个子女了!” 姬称长长地吁一口气,颇有些惊恐地问:“宗伯的意思是,宣王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姬宜把头一偏,似笑非笑地问道:“太宰当年不也有这个疑虑吗?不然何以会问那么一句,以至于把姬玉儿逼上绝路?” 姬称忍不住嘿嘿笑道:“正如宗伯所言,本公当年确有此疑。还不止本公,整个朝廷上下都在私下议论,只是后宫之事虚虚实实,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既然宗伯早在宣王十八年就已执掌王族事务,想是能拿出真凭实据的了?” 姬称这么一笑,顿时让十分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了。姬宜此时也有些放心了,展颜一笑道:“那是当然,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公布证据的时候。” 姬称好奇之心顿生,心里痒痒的有些按捺不住了,嘻嘻笑道:“宣王不会是见花谢吧?” 姬宜鄙夷地乜了姬称一眼,打趣道:“太宰似乎有些外行了。倒也是,太宰您干起这事来便显龙马精神,没几个女人招架得住的,自然不知道见花谢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即便是见花谢,有时碰巧也能种上。他那是实实在在的阳痿,一点也勃不起来的。” 姬称沉默一阵,他感觉到姬宜没有说谎,因为自己以前也有这样的怀疑。但是,如果他的说法真的是有证据的话,问题就太严重了!他理了理思路,冷不丁问道:“那今上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王家血脉?宗伯呀!这可是要命的问题,乱说不得的!” 姬宜踌躇良久,把姬称的心思细细地理了一番,确定姬称必定会在这个问题上产生共鸣,因为这已经不是个人好恶的问题,而是涉及王位血统的根本问题。慨然道:“太宰如此信得过我,那就全说了吧!只是正如太宰所言,这可是要命的话题,我和我全家的小命可就全交给太宰了!您可不能负我!” 姬称肃然点头道:“放心!本公对天盟誓,一切有我承担!” 姬宜又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偷听,这才凑到姬称耳边,耳语道:“是姜姓的后!” 姬称心中一震,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姬宜,脸色在剧烈地变化着,阴晴不定。好久好久,才摇头道:“这我不信!太后可是齐武公之女,怎么可能与姜姓的男人私通?大周之法,同姓不婚,太后再怎么不堪,也不至于如此下作” 姬宜叹了口气,以手指天,急急地赌咒发誓道:“神灵在上,这种事我怎么敢乱说!当年姜太公被武王分封到齐地,其治国方略太宰是知道的,即‘因其俗,简其礼。’所以,齐国风俗一直与东夷无别。其男女之间,姐弟通奸、叔嫂通奸比比皆是,国人不以为耻。以至于扒灰的扒灰、娶母的娶母,国人竟以为荣。这都是世人皆知的呀!” 姬称还是不敢信,追问道:“这我都知道,但是究竟是谁干了这事?有证据吗?” 姬宜决然道:“怎么没有?还记得宣王三十三年,齐太子吕赎来京朝拜宣王吗?他可是在后宫住了一旬啊!” 姬称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半天都没止住。好不容易收住笑,说:“我的天啦,宗伯倒是会编故事!太后可是齐武公之女,比吕赎高了四辈,虽说并非直系,毕竟算得上同宗,你这信口开河可是开到东海去了!” 姬宜无奈地摇摇头,呆呆地看着姬称,欲言又止。 姬称笑完,看着姬宜那付狼狈相,不禁好奇之心大盛。他转过身来,拍了拍姬宜的背,忍住笑说:“编,使劲编,我喜欢听。” 姬宜有些后悔了,他发现自己选择姬称为盟友是一个极大的失误!如此重大的事情,他居然当成儿戏!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不得已,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他定了定神,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太宰呀,这对于齐人来说,算不得稀奇。太后虽是齐武公之女,但她是齐武公最小的女儿,比她大哥齐厉公足足小了三十四岁,比她的侄儿齐文公足足小了十五岁,只比她的侄孙齐成公只大七岁。而齐成公之子吕赎来镐京朝拜幽王时,太后才四十二岁,正是如狼似虎之年。想想看,二十多年事实上的守寡,可以想见她对男女之事是多么的渴求。当时吕赎已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之年,大可满足太后之欲了。而吕赎长得高高大大的,模样又帅气,所以太后一见就爱不释手,足足留他在后宫住了十天。要不是齐成公病重,急于要吕赎回去继承国君之位,恐怕太后会把吕赎留上几个月呢!这事啊,说不定还是天意呢!就那么巧,这吕赎来朝的第五天,因您鲁国公子伯御搞政变,杀了鲁懿公。宣王大怒,亲率大军征讨鲁国,杀了伯御,扶持您当上了鲁国国君,您是亲历者,自然比我清楚。只是这次征伐,刚好给太后一个大大的机会哟!等宣王年底凯旋回京,太后肚子都大了,自然全天下都知道了。第二年就生了第一个儿子,这就是当今王上呀!” 姬称见姬宜说得有鼻子有眼,倒是有些相信了。点头道:“这说得也是。我想起来了,我二哥当年对我说过,宣王的命根子有毛病。我当时还不相信,问他:‘你亲眼看到的?’他笑了,说:‘不但看过,还摸过呢!’给宗伯说实话吧,我二哥可是有龙阳之好的。这事还得从头说起。您可知道,我鲁国的国难原本就是宣王造成的。宣王一十二年,我父武公带着太子姬括来朝宣王,我二哥姬戏缠着要来看镐京气象。结果就出问题了!这你是知道的。我二哥相貌英俊,嘴巴又甜,把宣王迷着了,甚至与我二哥同榻共寝,出入同车。结果,宣王非要把太子之位赐给我二哥。我父没办法,只好废长立幼,结果酿成祸根。后来废太子的儿子姬伯御乘姬戏打猎之机,把他射杀了,自己当上了鲁国国君。宣王当然无法接受,所以要御驾亲征。话又说回来了,这吕赎之事可有证据?” 姬宜道:“那年太子吕赎回齐国,您我都去送行了,没看见吗?太后非要吕赎与她同车,一路上把吕赎搂在怀里,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摸摸腿,一脸的不舍。临别时,还抱着吻了好久,弄得眼泪婆娑的。这不是情人难舍么?” 姬称摆摆手说:“不算不算,长辈喜欢小辈,也是人之常情。有时虽有些过分,也是可以理解的。” 姬宜点头道:“好吧好吧,就算您说得有理。您说说,吕赎是怎么来朝廷当上司寇的?” 姬称道:“这我知道,确实是太后坚持要让吕赎来的,为此,还与宣王动了气。” 姬宜道:“就是嘛。这是旧情难舍呀!后来的事太宰可能就不知道了。吕赎是宣王三十八年来京上任的,当年太后就又怀孕了,这回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是宣王坚持让太后堕胎,太医的说辞是听不到胎音了。不然,幽王真的会有弟妹呢!这怎么解释呀?这些事可是必须我经手的。” 姬称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问道:“难道宣王不知道幽王也非龙种?他怎么会让这孩子生下来?姬家天下莫名其妙地被姜姓夺了去,他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姬宜道:“太宰这是问到关节处了!这种事宣王怎么会不知道?然而,这王位总要有人来继承呀!宣王自知不能生育,却不能公开,怕破坏了他中兴之君的声望。那怎么办?他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为了掩盖这个事实,他和太后才设计了那个永巷待罪的情节,从此,宣王不近女色就有了权威解释。而太后怀孕之事他是心知肚明的,却不能说破,也不敢说破——天下都知道了,找什么借口呀?眼前之事都还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向列祖列宗交代的事?其实呀,宣王对幽王是起过杀心的。您一定记得,幽王出生之时朝廷上下是有议论的。有人说,幽王是早产,若身体无缺陷,则不祥,怕要遭天谴呢。结果,幽王非常健全。宣王就以此为借口,欲弃之。仲山甫谏曰:‘王上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已经是上天在惩罚您了。抛不抛弃这个孩子,还不是一回事么?何况,没这孩子,江山社稷谁继承呀?’这些话可是太史记录在案的!” 姬称沉思半天,点头道:“如此说来,太后‘永巷待罪’真是精心设计的。这也可见太后心机之深!首先,她成功掩饰了宣王没有性能力的可怕事实,为宣王挽回了作为男人的脸面,从而将他掌控在自己手中;其次,宣王可以名正言顺地远离后宫,既避免了见了女色时痛不欲生的尴尬,又获得了勤于国事的明主声誉;最后,还为自己的红杏出墙铺平了道路。我的天,一箭三雕啊!但我还有一事不明,宗伯所说,要么是猜测,要么是推断,只能算一面之辞。人证呢?物证呢?” 姬宜沉吟半天,咬牙道:“好吧,我把人证告诉您!就是姬玉儿。您知道他是怎么逃脱的吗?是我救了他。” 姬称吃惊地望着姬宜,问:“真的?我是说嘛,宫禁如此之严,姬玉儿怎么能逃得出去,而且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是你干的!当年就为了姬玉儿逃脱之事,太后可是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啊!” 姬宜道:“知道知道,那回还惊动了吕赎,他亲自带着部下满城搜捕,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宣王阳痿之事就是姬玉儿告诉我的。他说宣王每次临幸后宫嫔妃,事后都会凄然长叹说:‘唉!寡人贵为天子,美人如云,却如腐人一般无福享受!天啦,为何如此待我!’接下来就会抱着美人啜泣。” 姬称听了,也忍不住面露凄然之色,追问道:“这都是真的?那姬玉儿还在你府上?” 姬宜道:“怎么可能在我府上?我那里人多眼杂,稍有疏忽就会走漏风声的。我把他藏在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其实,真要找人证还不容易么?多的是呀!比如后宫那些被宣王临幸过,现在仍然健在的女人,都是人证。物证也有的是,宣王起居录上可是记录的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辰,王临幸某,某是否处于适孕期,王何时离去,此后某经期是否如期等等,清楚得很!” 姬称长长地叹了口气,点头道:“有理有理!我原来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既如此,宗伯有何打算?” 姬宜双拳紧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姬称眼睛,眼光冷而硬,寒光闪闪,像两把匕首。咬牙道:“取而代之!” 姬称心中一震,眼中掠过一丝惊恐,一股血气在心中激烈地翻腾着,搅得胸膛像要炸开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突然一把抓住姬宜的手腕,大吼一声:“大胆!汝居然包藏如此祸心!走,咱们见王上去!” 姬宜冷冷地把手一甩,挣脱姬称的手,气定神闲地说:“太宰呀,吾此来早已抱定必死之心,汝何必如此威胁于吾?想太宰与吾皆社稷重臣,必定会以社稷为重。如今明知姬家天下已被人移花接木,却明哲保身,不敢挺身而出,将来有何面目见祖宗于黄泉之下!吾今先杀了汝这不孝子孙!”边说边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向姬称胸口刺去。 姬称也不躲避,抚掌哈哈大笑,说:“适才戏之尔,宗伯何必动怒?本公也有些怕宗伯在耍阴谋呢!好了好了,说说如何取而代之?” 姬宜此时也长了个心眼,冷冷地说:“还是太宰见多识广,一定有好主意。我还没想清楚呢?” 姬称知道姬宜有些生气,忙拍拍姬宜的手背,笑道:“刚才玩笑开过火了,宗伯不必生气,我这里告罪了。既然到了这样的份上,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当年,这宣王是不是也已经被调包了呢?宗伯想想看,当年国人暴动,厉王出逃,暴民搜不到厉王,就想斩草除根,逼迫召穆公姬虎交出太子姬静,召穆公就把自己的儿子交了出来,眼睁睁让国人杀了。现在细想起来,当时太子不满一岁,还在襁褓之中,既然国人都分不清楚,那是真是假怎么确定?说不定交出的正是太子呢!事后他们说太子没死,是谁亲眼见到的?谁来证明呀?厉王逃到彘邑至死没回来过,太子之母随厉王出逃,也死在彘邑。说得清楚太子真身的,只有其乳母。然而,在国人暴动十四年后,召穆公一口咬定太子没死,就住在他家里,谁敢说不是?乳母敢说吗?有机会说吗?宗伯呀,这也不失为一种可模仿的选择吧?” 姬宜此时面色有所缓和,徐徐道:“好是好,只是所需条件太苛刻。一要有国人暴动;二要有申后刚生下的婴儿;三要幽王与申后都要逃出京城;四要您我共同执政十几年,等到婴儿成人;五要幽王死在您我之前。这好像有些难了吧?” 姬称一听呆住了,问:“那怎么办?搞政变?” 姬宜道:“如果能行得通,搞政变也是可以考虑的。但是,行不通呀!想想看,幽王那边势力大着呢。且不说吕赎,他既然是幽王事实上的父亲,当然会死心塌地地保护幽王。而他又执掌司寇大权,您我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监视之中,我们的家兵一动,他马上就会知道。再说虢石父,此人正受宠于幽王,肯定唯幽王马首是瞻;姬友乃幽王亲叔父,不可能为我所用;那姬仇呢?冢宰是知道的,他可是幽王的铁哥们,宣王四十四年,晋穆侯卒,其弟殇叔篡位,太子姬仇流落镐京,当年幽王也还是太子,两人很对脾气,一起打猎、寻春、斗蟋蟀,打得火热。幽王即位当年,就派兵护送姬仇回国,杀了殇叔,让姬仇当上了晋国国君。您说,他支持谁?姬仇可是执掌西六师的大司马呀!军营就在镐京之东,近在咫尺呢!” 第六章 姬称越听脸色越难看,终于失望地双手一摊,苦笑道:“如此说来,宗伯的计划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还商量个屁呀!” 姬宜微微一笑,说:“别着急嘛,办法总是有的。”然后贴近姬称的耳朵,如此这般,说得眉飞色舞。 姬称听得连连点头,喜不自禁,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伸手握住姬宜的手,笑道:“我的天啦!人说宗伯毒如蛇蝎,本公还不信呢,今天终于领教了!佩服佩服!您我都掌有宫禁之权,此计易行,只是细节上要烦宗伯劳心。嘿嘿,本公前两天还在谋划辞官回国,当我的鲁国国君呢。看来还得先赖在京城,帮宗伯一把!” 姬宜一脸自得,慨然道:“那是自然!太宰尽管放心,肯定做得天衣无缝。不过先说断后不乱,不管您我将来谁成功,都是天意,一定要齐心协力,善始善终才好。” 姬称此时已经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一把抱住姬宜,连连应承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两京地震后两个半月,王宫的修复重建工作除朝堂外已经基本完成。幽王心中高兴,着实把褒珦大大夸奖一番,吩咐虢石父准备搬迁庆典。谁知太子突然病了,高烧不退,太医还没赶到,突然抽搐起来,吓得申后嚎啕大哭起来,幽王也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帷帐中乱转。待到太医赶到,见太子之状也慌了,急忙用大拇指掐住太子的人中,吩咐太监们赶快去冷室取冰,一番忙绿之后,好不容易把太子的抽搐止住,然而太子依然昏睡,且高烧不退。申后的贴身太监子羊还算沉得住气,建议道:“王后,恕奴才直言,太子恐怕遇到不洁之物了,是不是传太卜来卜筮一下吉凶?”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幽王一听,急忙命虢石父去宣太卜。不一会儿,太卜吉阗带着一个卜师、一个筮人赶到宗庙。 宗庙正门外,太监们已经摆好了一张长案,长案上放一只青铜洗,里边装了半盆水,一只长勺摆在旁边。长案之前,用香樟木烧起一堆篝火,篝火上插着三根六尺长、手臂粗的青杠木。一个龟人从宗庙的库房中捧出一个长度足足有一尺二寸的龟版,这龟板晶莹如黄玉,一条细线从龟颈处直贯龟尾。原来此龟版乃千年灵龟做成的,名之为天龟,又称玉灵,非国之大事不用,仅此便可见幽王对太子疼爱之深。太卜将龟版覆于青铜洗之上,在龟版腹部刻上幽王的卜辞:“太子之病吉否?祟自内?外?”然后恭恭敬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口中祝祷道: 太子有疾,王命卜之。玉灵夫子,神力助之。祖宗之灵,祈求佑之。 祝祷毕,三个带着面具的儸人围着火堆,在乐声中翩翩起舞。舞毕,卜师捧着龟版顺东南西北顺序绕火堆转三圈,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借助玉灵先生神力,请您上告天庭,询问太子此病吉凶。其祟来自何方? 三圈毕,复将龟板覆于青铜洗之上,头北尾南。卜师先用手钻在龟板上龟肩、龟腹、龟尾处垂直于细线各钻三个浅凹,然后从火堆上拔出那三根已经烧红了的青冈木,从肩至尾,依次烧灼龟板上的浅凹,每烧完三个,就往上浇一次水,听到龟板炸裂之声后,再烧灼其余的浅凹,待九个浅凹烧完,卜师退下,请太卜验卜兆。太卜验完龟纹,面露喜色,吩咐卜师在龟板上刻上“吉”和“外”两字,然后恭恭敬敬地捧起龟板,供到宗庙的供桌前。接下来,太卜又命筮人设筮。筮人先撤去长案上的青铜洗,捧出五十根蓍草,供在长案上,行了三拜九叩之礼。然后将长案移至宗庙正门之左,面朝西跪坐。他先从五十根蓍草中抽出一根,装入蓍草袋中。这个“一”在易经中是具有神圣意义的,它代表了宇宙最原始的状态,其中包含了现实宇宙中所有的规则。然后,他将余下的四十九根蓍草随意分成两份,分别放在长案的左右两端,再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从左边那一堆中取出一根蓍草,夸张地在面前从左至右画了一个大圆,嘴里念念有词: 天灵地灵,合而生人。 念完,把蓍草夹在左手的无名指与小指之间。这叫做“挂一”。然后,用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从左边那堆蓍草中拈起四根,平举胸前,从左至右做波浪形摆动,口中念念有词: 四季循环,天道永年。 念毕,把这四根蓍草摆在长案中间,就这样四根四根地数,数了三次,左边的那堆蓍草余下两根。他将余下的两根蓍草夹在左手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这称为“扐”。数完左边的蓍草,又数右边。也是四根四根地数,数了八次,余下两根,他又把右边余下的两根夹在右手的中指与食指之间。接下来,他把长案中间余下的四十四根蓍草又随意分成两份,在左边取出一根,挂在左手无名指与小指之间,再重复刚才的动作。结果左边那一份数了五次,余两根,夹在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右边的那份数了五次,余一根,夹在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此时,长案中间还余下四十根蓍草,他再次分成两份,这回左边那份余下三根,右边那份余下四根,他把这余下的四根夹在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与刚才的三根合在一起,一共是七根。 看到这里,读者可能要吐槽了:“写的什么呀?拉拉杂杂的,看得人迷糊!”我也没办法,古人决疑就是这样的。我想捡懒也可以,不要这一段,直接说出卜筮的结果也就行了,但是如果大家都怕写,都不写,以后就不会有人知道卜筮是怎么回事了,多可惜呀!比如这“筮”吧,其中包含了很深的哲理,反映了我们祖先对于宇宙的认识。筮人把四十九根蓍草分成两份,不管怎么分,都会出现一份是偶数、一份是奇数的现象,奇数代表“阳”,偶数代表“阴”,这恰恰反映的是他们的宇宙观,即宇宙是由阴和阳构成的。抽出的那一根挂在右手,代表的是人,与阴阳一起构成了《易经》中的所谓“三才”,即天、地、人。有了人,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宇宙。四根四根地数,表达的是一年四季就这样循环往复。如此重复三次,构成一爻。如果右手余数之和是奇数,则表示阳爻,是偶数,则表示阴爻。刚才那个余数是七,所以是阳爻。这样的动作重复六次,就得到六爻,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易经卦象。 筮人最终得到的是七、三、七、五、五、九六个阳数。这在《易经》中称为“乾”卦。因为第六个阳数是“九”,九称为“老阳”,老阳是会向反面变化的,这一变就变成了“阴数”,结果,乾卦变成了夬卦,这叫做“乾之夬”。 吉阗把这龟卜和蓍筮的结果都画在白绢上,恭恭敬敬地捧到宫里去,见幽王正忙着斗蟋蟀,也不敢声张,便把白娟交给了虢石父。虢石父一看,忍不住面露喜色。他一边把白娟捧着递给幽王,一边说:“有劳太卜了,请太卜为王上释疑。” 毕竟是占卜太子吉凶的大事,幽王只好命人收了蟋蟀,在龙案前坐定。吉阗恭恭敬敬行了君臣大礼,也不敢起身,跪禀道:“王上命臣以卜筮决疑,臣不敢妄言,所禀皆有所依。这玉灵卜象所示,纹首直指其颈,乃吉兆,预示太子之病三日痊愈。纹尾向外,乃示祟自外来。蓍草之筮兆为‘乾之夬’,乾卦者,天上有天,纯阳之卦,以象太子,天意也。其卦辞曰:‘元、亨、利、贞。’所指皆吉兆,与玉灵之象合。以此,臣敢保太子之病无虞。然其变爻为乾卦第六爻,爻辞曰:‘亢龙,有悔。’此龙指东方苍龙七星,民间所谓‘二月二,龙抬头。’即是说苍龙七星之首“角”星刚出现在南天。所以,亢龙是指夏末秋初之时,龙星处于南天最高位,其历象恰好与当前时日合。有悔,是说龙星开始下降。于人事来说,是告诫卜筮者,水满则溢,位高则危,要存中庸之心。至于‘乾之夬’,是说因为乾卦第六爻变成阴爻,因而与夬卦产生了联系。这夬卦的卦象是‘泽高于天’,显示太子之病与水有关,且此水高于天,有违常理。特别需关注这夬卦的第六爻,这是阴爻处阴位,主小人在位。其爻辞曰:‘无号,终有凶。’是说处理不当,会有很坏的后果。” 幽王听到太子之病无虞,立刻放下心来。哈哈一笑,对吉阗说:“太卜所论极是,上合天道,下合人心。赏女奴一名。” 吉阗好不高兴,急忙磕头谢恩。 这下虢石父有些着急了,心里责怪幽王居然不关心“小人在位”之兆,一边给吉阗递眼色,一边提醒道:“伟大英明的王上,还有问题没处理呢。夬卦所示之卦象,王上可得认真看待呀!” 幽王正想继续斗蟋蟀,也没心思细想夬卦所示之兆,嘻嘻笑道:“不就是小人在位么?这明明是暗示爱卿是小人嘛。看你平时那么聪明伶俐,今天怎么昏头了,连这点也没弄懂?” 虢石父连连叹气道:“唉!英明的王上呀,您怎么把天大的事当儿戏啊!爻辞说得明明白白,这个问题不处理好,后果严重。” 这时吉阗也回过神来了,忙磕头奏道:“王上,恕微臣直言,虽然太子之病无虞,不挖出外祟之源,于国家社稷终是大患!” 幽王叹了口气,十分不快地问:“尔等也不必打哑谜,明说吧,小人是谁?” 吉阗忍不住瞥了虢石父一眼,犹豫片刻才奏道:“以臣愚见,既然卦象显示‘泽高于天’,说明这水的位置有违常理。那么,这段时间有哪些与水有关的事件呢?一是地震后的大洪水,但是,这是天意,与人事无关。还有一个就是在两京城内挖掘河道,用沣水灌城可是有违常理的。” 幽王心中有些明白吉阗之意了,问道:“尔是指证大司工修运河有违天道?但此事寡人是同意了的,不算他的问题。” 虢石父插话道:“臣以为,王上只是心怀仁慈,保护臣子的意思。这事后追认,算不得同意。细想起来,此事颇有些蹊跷呢!” 幽王问道:“什么蹊跷?” 虢石父道:“为什么运河刚刚通水,渭河就发大水呢?这难道不是上天示警吗?” 见幽王心中尚且游疑,吉阗又跪奏道:“禀王上,以臣愚见,大司工开挖运河,一定是伤了龙脉。想两京乃我大周龙兴之地,昔者文王建丰京,武王建镐京,两京夹沣水。为何如此布局呢?皆因我大周五行属火,崇尚火德,两火夹水,即两阳夹一阴,是离卦,离卦乃火德兴旺之卦。今大司工引沣水灌城,乃以阴灭阳,岂不是伤了龙脉吗?正因为火德不旺,才伤了太子!以此可见大司工心机之深,心思之毒!” 幽王听了,不觉有些心动,转念一想:这引沣水灌城毕竟是自己认同的,以此委罪大司工,难以服众。沉吟半天,问道:“这也不失为一家之言。还有其他证据么?” 吉阗顿首道:“微臣还有一铁证!这个证据现在还保存在秘书监里。说夏朝仲康之时,有两条龙飞临帝都,把头伸到帝宫大殿之前说:‘我们是褒国的国君,来看看九鼎是什么规制。’仲康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处置,命巫师卜筮——究竟是把龙杀了、留下或赶走,哪种方式更好?卜筮结果都是不吉利,最后卜筮的结果是留下龙的涎液才是大吉。于是便把龙的涎液装入木匣,这两条龙便高兴地离开了。这个木匣一直保留在帝宫中,从来没有打开过。夏朝灭亡之后,这个木匣传到商朝,商朝灭亡后又传到我大周,直到厉王时,听到秘书监说起这事,十分好奇,便命人把木匣拿到王宫里,打开给他看。没想到这涎液竟然自己从木匣中爬了出来,在地上乱流,不管宫女们怎么擦,总是擦不干净。于是巫师便叫宫女们全部脱光衣裳,裸体围着这涎液乱骂,这涎液突然变成一只鼋,朝后宫爬去,刚好碰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宫女,便爬到她身上,再也找不着了。众人也没在意,谁知这小宫女在十六岁时却莫名其妙地怀孕,还生下一个女婴,她害怕,就把这个女婴丢了,刚好有一对老夫妇路过,便收养了这个女婴。没多久,市面上就流传开一个童谣,说是:‘桑木为弓,箕木为袋,周朝灭亡,江山贱卖。’恰好这对老夫妇就是做桑木弓箕木箭袋卖的,宣王便命有司将这对老夫妇抓来杀了,不料走漏了风声,这对老夫妇逃到了褒国的深山老林之中,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王上呀,这件怪事处处透着邪气,且都与褒国有牵涉,这可是亡国灭种的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啊!” 吉阗这几句话可是戳到了幽王的心尖尖,以吉阗之议,不正是说明有人在暗中作蛊吗?他不禁想到地震当天自己心中曾经冒出来的那个疑问。原来真有人在觊觎大周天下呢!想到这里,幽王勃然大怒,把手一挥,喊道:“来人呀!速将褒珦这个老匹夫抓来砍了!” 虢石父一听,反而着了忙。心想:“砍了?岂非便宜了这家伙!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搞到手呢。即便搞到了手,也要慢慢折磨这家伙,让他生不如死!岂能让他这么轻而易举地解脱了。” 主意已定,他跨前一步,躬身禀道:“伟大英明的王上,您的命令像泰山一样威严,像大海一样深沉。我们会一丝不苟地坚决执行!臣有一个建议,是不是等微臣搞清楚大司工的同党再处置他?这褒珦敢于设如此大的蛊,一定会有一批同谋的。臣以为还是抓起来送大司徒拷问!务必将其同党深挖细查,方能毕其功于一役。” 幽王点头道:“爱卿所言有理,就这样办吧。尔带覃总管去宣寡人口谕,让他自行到囹圄服罪。若有丝毫不服,尔可便宜从事,不要手软!” 虢石父高兴地作了个肥揖,一脸严肃地说:“微臣知道了。请仁慈的王上放心,对这样的乱臣贼子,微臣是绝不会手软的!” 虢石父带着覃申和一队家兵,风风火火地赶到褒珦的府邸,立刻把府邸围了起来。褒府的门卫见情况不妙,立刻关上大门,并吹起牛角号报警。一时间,褒府家兵如临大敌,弓上弦刀出鞘,在围墙内与虢府家兵对峙起来。 褒珦闻报,立刻登上碉楼查看,见是虢石父带着内侍站在大门外,知道情势有变,心中不免悔恨交加——太大意了!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劫,并做好了辞职回国的打算,却还是被这小人抢了先机!但事已至此,悔之晚矣!他转身与管家悄悄耳语一番,待管家离去,这才命侍卫打开府门,自己迎了出去。 虢石父见褒珦气定神闲地迎了出来,便拱手一揖,满面春风地笑道:“大司工别来无恙?” 褒珦回了一揖,微笑道:“上卿好风光。如此刀光剑影的,也不怕惊了百姓?” 虢石父笑道:“在下也是不得已,王命在身,不得不如此。倘若乱臣贼子要铤而走险,没有防备岂不坏了大事?” 褒珦冷笑两声,讥刺道:“哼哼!这乱臣贼子呀,国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呢!唉,堂堂大周,若不能除此国贼,怕是要被上天抛弃了!” 虢石父脸色一变,切齿道:“大胆!居然敢宣扬如此无父无君之言论!现在看来还是王上英明,早就看透了你这心怀叵测的乱臣贼子。难得与你磨牙了,听覃总管宣旨吧。” 覃申闻言,急忙趋前一步,双手抄在腹前,操着鸭公嗓子,面无表情地诵道:“王上有旨,褒珦设蛊祸国,罪不容诛!其命褒珦自行赴狴犴(古时的国家监狱。狴读作bi,犴读作an)自省。籍没褒府所有财产,一应人员输官为奴。” 褒珦没料到事情居然如此严重,大悔。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与虢石父拼个你死我活,转念一想,就算把虢石父当面杀了,又有何益呢?且不说自己与阖府之人都会命绝当场,褒国也会被冠上叛逆之名而遭至讨伐,最终被灭国!“唉——”他长叹一声,强忍怒火苦笑道:“上卿呀,你赢了!可是这江山社稷输了!老天呀,您何以不长眼啊!” 虢石父冷笑道:“大司工呀,这就是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想想此前你我之间的对话,我想你对这句话的理解一定会比我深刻的,是不是刻骨铭心呀?” 褒珦也不答话,昂头看着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要把心中的怒气吐个干净。突然,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冷冷地说:“你这昏人,当初居然把蛇蝎当同僚,现在该清醒了!若命不该丧,当革故鼎新,诛除国贼!” 虢石父冷笑着摇摇头,撇嘴道:“大司工呀,悔之晚矣!你那雄心壮志还是留待下辈子吧。”说完,霸气地把手一挥,喊道:“众儿郎,给我抄,一根线也别留下!” 衆家兵一声呐喊:“遵命!”便一拥而入,接下来便是女人孩子一片惨叫…… 这狴犴乃王家天牢,属天官太宰管辖。褒珦被两个衙役带到一个小院,只见小院虽然冷清,倒也花草繁茂,蜂蝶翩翩,颇有些像自家后花园中的抚琴斋。四周的院墙筑成圆形,有些像井口,院墙足足有一丈二尺来高,让人有坐井观天的感觉。小院正中是个四面有窗的方形建筑,坐南朝北,前堂后寝,左右厢房,中规中矩。其建筑形式取象天圆地方,大概是希望入住者体会宇宙成法,以明天子代天行道之责。这两个衙役小心翼翼把褒珦的寝具整理好,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院门既不上锁,也不设置守卫。原来这是周代规矩,所谓“刑不上大夫”。凡大夫以上的官员犯罪,一概不用刑法来处置,只能用所谓“八议之辟”来处置,即对以下八类特殊罪犯:亲、故、贤、能、功、贵、勤、宾,都不得施行普通刑法,比如辱骂、捆绑、禁闭、体罚等等,其目的是保护这类人的人格尊严以维护尊卑之道。这些人的处置权并不在执法官吏而在国君手中。褒珦是侯爵,属于“贵胄”,只适用“议贵之辟”,所以衙役们是不敢亵渎他的。 褒珦在客厅闷坐了一阵,压不下心中烦躁,便站起身来,背着手,沿小院的围墙慢慢度步。他在心里忖度着此次事件可能的结局,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正无头绪处,突然听到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天官冢宰姬称。一个衙役跟在姬称身后絮絮叨叨地说道:“天官大人,这地方闲杂人等是不可以入内的。求求您,打道回府吧。” 姬称用马鞭敲打着衙役的头嬉笑道:“嘿嘿,这就怪了。本官啥时候成了闲杂人等?人还没走呢,茶就凉了?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那衙役呆了呆,提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带着哭声说:“哎呀,您看我这臭嘴!小人咋敢说天官大人是闲杂人等嘛!只是求天官大人可怜可怜小人,如果虢上卿知道小人擅自放您进来,肯定要砍了小人的脑袋。求求你了!求求您了!” 姬称哼哼冷笑两声,用马鞭点了点衙役的脖子说:“这还差不多。本官乃名正言顺的天官冢宰,这天牢本是我管辖之地,啥时成了局外之人?你们这些人啦,生就的贱坯子,只会看风使舵。本官虽然赋闲在家,但王上并没有免了本人的官职,你们居然敢如此藐视于我,就不怕我砍了你们的脑袋!” 衙役急忙抢前一步,转身跪倒在地,带着哭声说:“小人有几个脑袋哟!您和虢上卿只要这么使个眼色,小人的脑袋就落地了。只是……只是……,唉,小人直说了吧,您是赋闲在家,那虢上卿可是风头正盛呢!” 姬称嘿嘿冷笑两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们这些奴才哟,把世态炎凉这句话演绎得如此生动!我不过就是来给大司工告告别,也值得你们如此罗唣。” 衙役仍然跪地不起,鸡啄米似地磕着头说:“天官大人呀,您刚才这句话可不能在这儿说哟!您这句话一说,大司工可就只能自绝了!” 姬称一愣,一下回过神了,知道自己这句话确实出了问题,悄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怎么会对大司工说这句话嘛。不要罗唣了!” 褒珦见衙役还在纠缠,便自己迎了上去,拱手道:“原来是冢宰驾临,戴罪之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快请堂上就坐。” 姬称伸左手握住褒珦的右手,并肩进了客堂,不等坐定,便拱手笑道:“大司工这是怎么啦?家里还不够清静么,跑到这里来养神?” 褒珦叹了口气,苦笑道:“天官大人呀,啥时候了,还有闲心来打趣!快想办法救救我。” 姬称笑道:“大司工福大命大,何须我来搭救。” 褒珦道:“还福大命大呢!您这天牢是福大命大的人该坐的么?” 姬称哈哈大笑道:“你呀,真是当局者迷。你就不想想,若你的罪状真像内侍宣称的那样,那就不是‘自省’了,按国法,大司工这是‘议贵之辟’,该王上亲处,哪有‘自省’之说?当时就会让你在府中自绝,怎么会弄到狴犴里来受辱?这可有违‘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可见呀,有贵人救了你。” 褒珦一听,恍然大悟,自嘲道:“你看你看,我刚才有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却总没悟出个所以然。天官大人这几句话到让我豁然开朗了。受教受教!只是,这贵人是谁呀?难道是天官大人?” 姬称摆手道:“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是我嘛?我现在是见王上的机会都没有。依我看只能是虢石父,对,只能是他。” 褒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十分肯定地说:“怎么可能是他!他现在是恨不得马上杀了我。” 姬称点头道:“也是也是,我也听说大司工驳回了虢石父的两项请求,他是恨得牙痒痒的呢。可是,他若真想立刻杀你,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啊,我知道了。虢石父这人有个怪癖,他喜欢像猫戏老鼠一样玩弄自己的政治对手。他是想慢慢折磨你,让你不堪忍受,最终把他想要的东西献给他,等你油尽灯枯时,再这么轻轻一吹……唉,我们怎么遇到了这么一个歹毒的对手!” 即便褒珦早已有了思想准备,此刻也被姬称的一番话弄得心里一惊一乍地,头上冒出了冷汗。暗忖道:“看来我真的小看了虢石父这家伙。然而事已至此,后悔无益。听姬称的意思,倒是希望与我结成同盟。这倒是个机会。”想到这里便不再迟疑,忽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肥揖,一脸诚恳地说:“有天官大人在,晾他这种小人也翻不了天。只要您信得过在下,褒珦唯天官大人马首是瞻!” 姬称见状,急忙站起身来,对褒珦悄悄耳语道:“大司工先在这里静心调养,我会叮嘱有关人员暗中保护你。我准备这几天就回鲁国去,厉兵秣马,若国家有事,我将举鲁国之力与褒侯协力同心,共赴国难!” 褒珦心中一热,双手紧握姬称的手,老泪纵横!呆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说:“有天官大人这句话,褒珦就算舍身取义也在所不惜!若还能全身而退,当举我褒国之力,唯天官大人马首是瞻! 第七章 第二天半夜时分,一个黑巾裹头,身着黑色紧身衣的人影,从褒府后花园的围墙上如一片树叶般悄无声息地飘然而下,见四下无人,便沿着花径,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处假山旁边。只见他双手抱住假山一角往上一提,再往左一扭,随着一阵轻微的嘎嘎之声响过,假山下露出一个小洞,勉强能容一人通过。只见此人缩身入洞,摸索着朝洞里走去。走了一丈开外,摸到一扇小木门,他打开小门,闪身入内,再轻轻把门掩上。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竹筒,旋开盖子,露出手指大一团黑红色的火头,轻轻一吹,火头立刻变得鲜红,再一吹,火头便燃了起来。他举着火头,四下一瞧,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仔细一看,原来是褒府管家的女儿,小名如花,前两天刚跟着她妈从褒国来到镐京看望父亲。因为是他亲自送到褒府的,所以认识。如花见是熟人,喊了一声:“三槐伯伯!我好怕啊!”心中一酸,便扑在此人怀中啜泣起来。原来此人是褒珦安插在镐京的坐探,明面上的身份是商人,在商肆上卖些汉中地区的土特产,其实是专门负责褒珦与褒国之间传递情报的。 褒府被抄,那动静多大呀,满京城都惊动了,却没见府中人给他报信,他这才悄悄潜入褒府,想看看主子是否留有什么信函之类的东西,不想在这密室里见到了如花。他一边轻轻拍着如花的背安慰着她,一边问:“如花,别怕。主子留有信函吗?”如花点点头,啜泣着说:“有,是我爸爸给我的,让我带回褒国去,交给太后。我爸爸说您一定会来的,让我在这里等您。”三槐心中稍安,嘱咐道:“如花,这可是关乎主子和褒国的生死,你把它交给我吧,不要丢失了。”如花嘴一撅,瞪了三槐一眼说:“不给!我爸让我亲自交给太夫人,不能交给其他人。”三槐微微一笑说:“我是外人吗?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个小孩子怎么保证安全?交给我。”如花脸一沉,决绝地说:“不给!我说不给就是不给!”三槐有些生气了,压低嗓音吼道:“听话!快给我!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的。”只见如花忽地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发狠说:“你敢抢?我跟你拼命!”三槐见状,只得软了下来,叹口气说:“唉!你连我都不相信呀?好了好了,那就由你吧。你既然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可要以命相保,千万不能丢了。走吧,我这就带你回褒国去。”如花收起匕首,瞥了三槐一眼,嘟囔道:“对不起,三槐伯伯,我不是不相信您,只是我爸叫我亲手交给太夫人,我只能听他的。您放心吧,这东西我会以命相保的。” 出了地下密室,三槐带着如花沿路返回,来到院墙之下。三槐一个鹞子穿云,轻轻窜上墙头,四下瞭望一番,不见巡更之人,便跨骑在墙头上,从腰间取下绳子,抛了下去。待如花把绳子系在腰间,便轻轻一提,把如花提上墙头。正待把如花放下墙去,突然听到传来人声。他急忙让如花伏在墙头上,侧耳一听,是两个巡夜之人。这两个边走边聊,根本没注意到墙上有人。只听巡兵甲叹息道:“妈的,人家吃肉我喝汤!干个卵子啊!”巡兵乙讥笑道:“喝汤?你还喝了汤啊?还是想得过了,我连汤都没喝到呢!”甲自嘲道:“卵子汤啊!不过顺口一说罢了。我有个邻居是虢府家兵,昨天抄褒府他也参加了,还顺手揣了个金碗。昨晚上他请我喝酒,那个嘚瑟啊!哼,差点把屁儿拽掉了。”乙道:“该他拽嘛!人家是虢府的家兵。我们算什么?不过是巡兵,管管治安而已。”甲道:“不过汤还是有哈。上头不是说了吗,抓到一个褒府的逃犯,奖小米一斗。”乙愤愤骂道:“妈的,一斗小米算个卵子啊?除掉皮,还不够五口之家吃两天,抓褒府逃犯可是要拿性命去拼,你掂量掂量,合算么?”甲道:“要是我呀,才不会去抓褒府的人呢,我宁愿把他放了。人家大司工可是对得起我们,光挖那条河,我们家就得了五斗小米,还顺便弄了一千多方新鲜黄土把垮了的屋墙和院墙筑起来了。一个人要有良心。”乙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是好人命薄啊,大司工那么好个人,怎么转眼就成了罪人!”甲道:“还不是因为奸臣当道!你没有听到啊?好多人都在传,说有太史说,如此下去,不过十年要整亡国呢!”三槐本来已经从挎包里掏出了两颗箭毒木制成的飞镖,准备不得已时把这两个巡兵杀了。听他们的对话,稍稍放下心来。待两个巡兵走远了,他才把如花从墙头放了下去,自己飞身跳下,带着如花走街窜巷,朝东城门奔去。 镐京是一个四方形的大城,每边长九里,各有三道城门。东边的三道城门分别是正阳门、迎春门和祈年门,正阳门居中,迎春门在南,祈年门在北。因祈年门靠近东市,商贾云集,良莠杂处,加之三槐常年混迹于此,熟悉地形,所以他便带着如花奔祈年门而来。正行走间,前面影影绰绰出现三个人影,正朝祈年门奔去。三槐见前面领头的很像自己的一个朋友马弼,此人也和他一样,以贩卖土特产为业,是山货帮的成员。三槐见他鬼鬼祟祟,有些奇怪,便悄悄跟在后面。来到祈年门左侧的城墙拐角处,只见这三个人往野草丛中一蹲,马弼扬手往城墙上扔出一个小石子,城墙上立刻发出一阵斑鸠的咕咕叫声。叫声之后,一根粗绳唰地一声从墙上垂了下来。立刻,十几个人从墙上顺着粗绳飞身而下,看那身手,个个都是飞檐走壁的高手。众人见了马弼也不寒暄,只拱手为礼,便跟在马弼身后,来到一座小院。马弼安排随行的两人在院门警戒,便带着众人进了小院。三槐欲探个究竟,便安排如花在墙角草丛中隐藏起来,从院墙的另一边蹿上墙头。只见马弼带众人进了客厅,点燃桌上的油灯,也不言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众人一看,一起发出惊叫——原来包里竟然是一只金碗,碗中盛着一串珍珠。马弼微笑着看着大家,待大家安静下来,这才对其中一位头领模样的人说道:“刘庄主,这是金主的出价。只求庄主做一件事,把褒侯从天牢中救出来并送回褒国。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这刘庄主听了,面露难色,沉思一阵,说:“把褒侯送回褒国并不难,我华山帮在这褒斜道上设有秘密驿站,既便捷又安全。然而,要想从天牢中抢出人来,还要安全送出城去,这就不敢保证了。若是漏了风,我这十几个人的性命算不了什么,褒侯的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事……” 三槐一听华山帮三字,大吃一惊。这华山帮在丰镐二京可是大有名气,连官府都对他们忌惮三分。原来,华山帮原本是一些逃奴,隐藏于华山人迹罕至的山林之中,靠打猎和采集勉强度日。后来,有些逃奴开始在山上结庐开荒,并呼朋唤友,渐渐地发展成为寨子。官府听到风声,也曾派巡兵前来清剿过,然而因山高路险,这些逃奴又拼死抵抗,官府难得占到便宜。巡兵少了,这些逃奴就硬拼,杀得巡兵丢盔卸甲,巡兵势众时,逃奴们便作鸟兽散,巡兵又不敢追,只能把寨子毁了,然后撤退。后来逃奴们势力越来越大,渐成尾大不掉之势。此事传了出去,效法的逃奴渐渐多了起来,甚至一些原本耕种井田的平民也跑到这里四处开起荒来,反倒把井田撂荒了。只十几年时间,火助风威,风助火势,终成燎原之势,其结果是作为朝廷经济基础的井田制受到致命冲击。宣王最终选择承认现实,宣布承认所有新垦荒地归垦荒人私有,三年之内免税赋,三年以后按亩向国家上缴税赋。于是,这些逃奴通过上缴税赋正式成为周王的子民,并获得土地所有权,成为地主,从此与官府相安无事。但其帮派已成气候,并没有解散。听到有金主请华山帮搭救褒侯,三槐自然高兴,便想助他们一臂之力。 马弼见刘庄主面露难色,心中不免有些着急,急赤白脸道:“以刘庄主的本事,在这丰镐两京还有做不成的事?何况这可是和您们帮主谈妥了的,您可不能变卦!”刘庄主沉吟半天,实在是左右为难,试探着问:“不好意思,在下倒想打听一下,金主可与司徒大人有什么瓜葛?这事呀,若是天牢的衙役和巡兵睁只眼闭只眼,事情就笃定成功。这守城的巡兵在下倒是百分之百可以搞定。”这下该马弼为难了。别说他这样级别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了解如此高层的信息,即便知道,敢在这样的场合乱说么?犹豫半天,只见马弼咬咬牙,指天发誓道:“苍天在上,我不过是个跑腿的,连金主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金主与大司徒的关系?但我以性命担保,尔等只要听我安排,在天牢中绝不会漏风。这样吧,天牢这一段责任在我,出了天牢以后,责任在你,如何?”刘庄主一听大喜,击掌道:“好!马兄如此爽快,在下也不好再罗唣了。成交!” 三槐见事情谈成功了,心中高兴,急忙跳下墙来,把喜讯告诉了如花。他想把如花先藏到自己家里,再暗中助华山帮救出褒侯。如花听了三槐的叙述,急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三槐伯伯,此事做不得!”三槐一肚子高兴被如花泼了一盆冷水,很不高兴,斥道:‘你小小孩儿懂得啥!这是我们大人的事。”如花也不听他的,着急地说:“三槐伯伯,这事有些蹊跷,恐怕是个大阴谋!且不说是不是有人真心想救主人,就算是真心想救,能保证万无一失吗?如果不能,主人就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救出来了,并且安全地回到褒国,王上能放过他?必定要起兵讨伐,到那时候王上可是要把褒国上下赶净杀绝的!”三槐听了,立刻浑身冒冷汗,暗想:“是呀是呀,如此一来,不仅是绝了褒侯的生路,还把褒国也往绝路上引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这孩子脑袋灵光,不可小看!”忍不住赞道:“哟!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有干大事之才!道理讲得条分缕析,问题看得又深又准,哪里学来的呀?”如花得意地笑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哇。在你看来,侯门深似海,进去就害怕。在我看来,在主人的府中,能学的东西多了去了。我在那里整天所见所闻,尽是啥子权谋呀、机谋呀、阴谋呀,一天学到的比您一年学到的还多。我听到过的阴谋大得能把天戳破呢,这点点小阴谋算得啥呀!”三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可这事已经箭在弦上,马上就要闯出惊天大祸来了,该乍办呢?”如花并不惊慌,沉思片刻,一板一眼地说:“这个不难。他们这是搞偷袭,最怕走漏风声。您赶快到小院门外,也不要现身,待他们出门时,只用传声之术,喊一声:‘漏风了!金主喊撤。’保证管用。”三槐此时真的是言听计从,立刻照办。果不其然,当刘庄主一听到“漏风了,金主喊撤。”只楞了一下,也不询问,立刻把手一挥,低声喊道:“回山!”众人立刻窜到城墙边,缘绳而上,翻城而去。马弼也带着两个随从仓皇逃去,一瞬间便见不到人影了。 这褒斜道是关中至汉中最便捷的一条路,全长六百余里。由眉县沿斜水而上,至秦岭之巅一个叫五里坡的小寨子,再沿褒水而下,直达褒城。这条道虽然也要翻越秦岭,但因褒、斜二水亿万年的侵蚀,早已把山岭切成深谷,山势便自然降低了。自夏禹以来,古人为了开拓秦岭以南,便沿河边较为平坦的山岩架设栈道,把前人践踏出来的山间小道连接起来,逐渐形成了商旅通道。周宣王时,又大加修筑,通行更加便利了。然而,即便像三槐一样身手敏捷之人,在这崎岖山道上也只能日行五十余里。再加上人烟稀少,行走一天也难见一户人家,只此便可见行路之难了。就这样日行盘山小路,夜宿野兽出没岩洞,又怕被人看出破绽,不敢与人结伴而行。如此走了三天,还在秦岭北坡艰难地爬。第四天傍晚,如花已经累得举步维艰了。三槐好不容易找了个山洞把如花安顿下来,又去山林中弄来干柴,在洞口燃起篝火,再去山涧中灌了一皮口袋山泉,拿出干粮,与如花就着山泉勉强填饱肚子,便草草和衣而卧。 如花本已累极,倒头便入梦乡。这三槐却辗转难眠——也难怪他,如此清凉幽静的山洞,如此月明花馨的良夜,伴着如此娇艳清纯的姑娘,是个男人都会春心荡漾的。何况,他已经三天晚上陪伴着这个天仙般的姑娘,近得能闻到她馨香的鼻息、看到她甜甜的梦靥,就这么近在咫尺呀!心里能不慌么?他已经好几次忍不住想扑上去,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欲望。然而今天晚,望着仰面睡在身边的如花,中烧的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像饿虎见到了鲜嫩的小鹿,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当如花从梦中惊醒,一切都显得迟了!如花惊恐万状,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一个劲地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三槐听到如花的惊叫,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呆了呆,才哀求道:“如花,救救我吧,我好想得到你啊!如果今晚得不到你,我会憋死的!”如花虽然还是豆蔻年华,对男女之事还懵懵懂懂的,但毕竟在侯府中见得多了,猛然明白了这个男人此时的意图。她心中稍安,脑子里迅速转了几个圈,便温言劝慰道:“看你猴急的那样,不就是想摸我一下吗?又不是啥子了不得的事,还救命都说出来了。我知道男人都喜欢这样,我们家三公子都摸过我几回了,还对我说,以后只准给他摸,不准别人摸。其实呀,我还喜欢给男人摸,摸着好舒服哟!看嘛,你把衣服都给我撕烂了,你把手松开,我自己脱光了给你摸哈。”三槐听如花这么一说,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急忙把手松开,坐起身来,嬉笑着道:“真的?我就知道你干过这种事的。不止三公子吧?肯定还有其他人也摸过你,主人府中的男人才不会放过你这么的漂亮小妞呢!”如花等三槐松开了手,猛地一翻身坐了起来,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指着三槐的脖子,眉毛一立,脸一沉,喝到:“滚开!你这臭男人,姑娘这身子岂是你能碰的?再涎皮赖脸,谨防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槐冷不防被如花占了先机,吃惊不小,急忙闪身躲过。见如花手里握着一把不过五寸长的匕首,便笑道:“哟!美人呀,可不要这样,看把你的手割了。我可是从君上卫队里选出来的,这样的匕首我两根手指就能夹断,不信你试试。”如花当然见识过主人卫队中那些武士的厉害,知道自己凭这把匕首奈何不了三槐,便把手腕一转,用匕首对着自己的脖子,决绝地说:“你再敢胡来,我死给你看!”三槐这下慌了,他相信如花说的是真话,前几天在暗道里他就已经领教了如花的刚烈,生怕她真的抹了脖子,岂不是鸡飞蛋打?只好低声下气地求道:“好了好了,我的小美人,你刚才不是说男人摸着舒服吗?我不过想与你求欢,何必动刀动枪的嘛!快把匕首放下。” 如花此刻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这臭男人既已动了邪心,今晚得不到满足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她脑子里闪电般地转了几圈,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故意对三槐飞了个媚眼,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嗔道:“求欢求欢,那是两厢情愿的事,有你这么粗野的么?三公子每次求欢,都要先讨我的欢心,给我好吃的点心,送我好看的衣服,上次还赏我一根黄金珍珠步摇。你就不知道学着点?”三槐一听,顿觉尴尬。想想也是,想与侯府里数一数二的美人求欢,连一点礼物都不送,是太寒酸了一些。可是,在这逃难的路上,又是荒山野岭,哪里去找礼物去。不得已,只好求道:“我现在哪里去找好东西送你嘛?要不这样,你今天先依了我,礼物等回褒国后再补上,肯定比三公子的礼物还好!”如花一瘪嘴,扭身道:“我才不信呢!补上?这些事,等你舒服完,啥都烟消云散了。”三槐急忙赌咒发誓:“老天在上,如果我不兑现诺言,天打五雷轰!”如花接口道:“这样赌咒哪个相信嘛,在这山洞里又不见天,天老爷也不知道你在赌咒呀。这样吧,你到洞外去,对着月亮赌咒。”三槐一听,别提多高兴了,连声问道:“你说话算话?说话算话?”如花点头道:“算话。其实这两天又累又寂寞,我也想舒服一下。我也不是贪你的礼物,不过是看你是否真心罢了。去吧,诺言要说三遍,一字一句说清楚。赌完咒快点回来,我脱了衣服等你。”三槐听了这样挑逗性的话语,心里痒酥酥的,高兴的不知所以,笑着跳着朝山洞外跑去。如花待三槐跑出山洞,急忙从包袱中拿出两个喝水用的竹杯,又拿出一个小陶罐,拔掉塞子,抖了一些粉末在一个竹杯中,然后往竹杯里倒入山泉。等三槐回到山洞时,她已经把外衣脱掉,只留下一件粉红的肚兜。他哪里还把持得住,猛地扑上去就想抱着如花求欢,却被如花轻轻一推说:“慌什么慌,想舒服有的是时间。我们虽然是野合,也不能太没有情趣。三公子每次向我求欢,都要先和我喝三杯交杯酒,这里没酒,就用山泉水代替吧。”三槐这时已经被如花逗得如醉如痴了,自然是言听计从,连忙接过如花递过来的竹杯,一饮而尽。喝完,正要扑过去抱如花,如花又轻轻把他一推说:“看你猴急的,说好的三杯嘛。”说完,便慢慢地拿起皮口袋,慢慢地往竹杯里倒水。三槐心慌得不行,又不敢拂了如花之意,只好耐着性子等着。等到如花再次递过竹杯,他伸手去接,却发现竹杯在飘,如花也像在云里雾里一般,飘飘忽忽地看不真切了……如花见三槐软软地像一推烂泥瘫倒在地上,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声骂道:“狗日的臭男人,你也配占我的便宜!”边骂边从三槐的背袋中掏出一根麻绳,把三槐捆了个结实。捆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不会挣脱,这才穿好衣服,往火堆添了几根干柴,然后把绳头套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倒下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三槐先醒了。他觉得手脚发麻,便想伸手展臂活动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反绑着,动弹不得。这才想起昨天晚上之事,知道自己被这小姑娘暗算了!他暗中运力,想把绳子挣断,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便企图滚到火堆旁边,用火把绳子烧断。谁知这绳头套在如花的手腕上,他这么一滚,就把如花弄醒了。 如花看三槐这副狼狈相,忍不住掩嘴而笑,调侃道:“三槐伯伯,昨晚睡得可舒服呀?做好梦了吧?”三槐恨得牙痒痒的,一腔怒火如火山爆发般喷了出来,骂道:“小丫头片子,你也太歹毒了!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如花“期期”笑道:“你又没有做坏事,为啥要杀你呀?把你杀了,我一个人好孤单啊,我还要你陪我赶路呢。”三槐横眉瞪眼骂道:“陪你赶路?休想!你只要敢放开我,我立马让你陪我睡!”如花也不生气,嬉笑着说:“陪你睡也是可以的,前几天我不是和你睡在一起吗?只是你再想摸是不可能了。不是告诉你了吗,三公子说我只能给他一个人摸。你这个人呀,明明给你说的再明白不过了,你却听不懂。这怪谁呀?只能怪你自己了。”三槐发狠道:“我谁也不怪,怪只怪自己连个小丫头片子也斗不过。你不要再羞辱我了,杀了我吧!你不杀我我都会自己了断的!”如花不知道三槐为啥气性那么大,不敢再调侃了,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三槐伯伯,是我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我这就把绳子给您解开。”三槐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居然给他道歉,一时语塞。呆了一阵,他才长叹一口气说:“算了,你也不要给我解开了。我知道我这回犯的是死罪,太夫人和三公子是不会饶恕我的。而且你只要放开我,我还是忍不住要抱你。算了算了,你刚才把我点化了,我服您了!与其在大庭广众面前被砍头,丢人现眼,还不如让您来杀我,您动手吧,我求您了!”这回轮到如花惊愕了,她呆呆地看着三槐,像在审视一件艺术品。半天了,才幽幽地说:“您就那么喜欢我呀?居然以命相搏!可惜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要不然,我真愿意嫁给您。这样吧,我可以让您抱抱,了了您这个心愿。先说好,只能抱,不能得寸进尺。还有,您不要总把啥子‘死罪’挂在心上,哪里有啥子‘死罪’嘛?昨天晚上那点小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不往外说,谁还会知道呀?我可以向天发誓,对此事守口如瓶,就当是烟被风吹散了;霜被太阳晒化了。这下您放心了吧?”一边说着,一边把绳子解开,又脱掉外衣说:“我说话算话,您来抱吧。” 此时的三槐早已被如花降服了,哪里还敢生邪心啊!他翻身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小姑奶奶,三槐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您快把衣服穿好,不然我不敢睁眼睛!从今以后,三槐唯小姑奶奶之命是从!”如花伸手拉起三槐,嘻嘻笑道:“三槐伯伯,真想抱就抱一下吧,以后可没机会了。”三槐不敢抬头,垂目说:“小姑奶奶,您饶了我吧,不要再挑逗我了!快穿上,不然会把我憋死的!”如花这才慢慢穿好衣服,微微一笑说:“三槐伯伯,您其实抱过我的,在后花园的暗道里,您忘了?您那时没有邪心,所以没有起歹意。以后只要不生邪心,抱抱我也真没啥的。”三槐低头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如花嫣然一笑说:“那好吧,我们吃点东西就上路。” 三槐抬起身子正要去拿行李包,突然又站住了,他望了望如花,吃吃地说:“如花,还有个事想问你。”如花一惊,突口问道:“啥?你想反悔?”三槐慌忙发誓:“哎哟,小姑奶奶,咋敢反悔嘛!我是想问一下,昨天您施了啥魔法,一下就把我弄迷糊了?到现在头还晕晕乎乎的。”如花忍不住嬉笑道:“啥魔法哟!我在你的水里加了一点醉心散,是迷魂药。”三槐拍手感叹道:“难怪!我说嘛,啥东西那么厉害,迷了我一晚上!这迷魂药您是哪里搞到的?”如花道:“我妈给我的,这药在褒国是看不到的。你不知道,我妈是楚国人,我外公是巫师,啥子跳神驱鬼、画符作蛊、制药医病样样都会。这种药我外公年年都要配制好多,主要是用来止痛的,特别是外伤,效果好得很。这回我带的不多,回去后给你一点吧,只是不能用来做坏事哈。”三槐听了好高兴,千恩万谢道:“道谢了小姑奶奶,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人,都是在刀头上舔血的,难免受伤,早就听人说有这种迷魂药,就是没见过。这下好了,有这个药战时受了伤就不会痛的死去活来了!” 又顺着褒水走了五天,路渐渐变得平坦了。褒水流得慢了,聚成了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湖。如花欢呼着跑到湖边,捧起湖水畅饮。喝够了,这才留心观起风景来。 已是中秋时节,湖边的芦苇已经变得苍翠,早出的芦苇花蓬松如马尾,原本如箭的茎上开满了细细的、绒绒的、白白的小花,像堆着一团雪。雪团在秋风里悠悠地摇着,稍不小心,就有几朵雪花挣脱羁绊,飘着舞着随风而去。晚出的芦苇花还那么羞涩,淡淡的紫红的脸蛋总是藏在叶子后边,还怕见人。在那水草交接处,指头大的一群小鱼悠然地浮在水中,一动不动,好像在思考鱼生。不知受到什么惊吓,突然头尾一摆,倏然消失。湖中水波潋滟,太阳像一个金黄色的饼,飘荡在水波里,一群鱼儿正围着它嬉戏。一只水鸟飞来,在水中啄了一下,太阳突然碎了,就像被那群鱼儿合力撕开,含在嘴里四散而去,于是,一片片金色的碎片便撒得到处都是。湖心处有个小岛,竹木繁盛,郁郁葱葱,隐约露出几间茅屋。乡民称这小岛为小蓬莱。在远处的湖边柳荫下,停着一辆马车,一个人身着雪白的丝质长袍,峨冠博带,面湖而坐,面前的小案上放着一张古琴。 如花突然拉了一把三槐,说:“看到了吗?那是我们家三公子,叫褒玉。”三槐忙道:“那我们去叫他,他有车,回去快一些。”如花撇撇嘴说:“想得美!还想坐车。不敢惊动他的,我们家三公子胆小得很,主人的事会把他吓死!”三槐没法,只好说:“那我们赶快走吧,君上的事要紧。”如花却不想走,求道:“再要紧也不差这点时间,再看看吧,我们家三公子肯定是会龙儿来了。听说龙儿美的像天仙,我好想看看她。” 正议论时,一阵如山泉般叮咚的琴声幽幽响起,伴着琴声,褒玉引项高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在湖面上悠悠飘荡,飞向远方……突然,一只小船从湖心岛飘了出来,船上站着一位红衣姑娘,亭亭玉立,衣袂飘飘,如映日之荷花。这船在粼粼波光中悠悠地穿行,把如花都看呆了。忍不住叹道:“啊!好美呀!快看快看,这小船如莲叶,龙儿在船上亭亭玉立,多像出水芙蓉呀!我要是在船上该多好呀!”说了半天,三槐都不搭话。如花扭头一看,不觉笑出声来——三槐两眼呆呆地看着湖面,嘴大张着,涎水从口角流了下来。如花正要讥笑三槐,一阵清脆悠扬的歌声远远地从湖中传来: 褒湖阔兮褒水狭, 褒湖女儿水为家。 在陆有如青梅子, 在水好似芙蓉花。 君若有心当早起, 唇露眸波美无涯。 歌毕,船已到了湖边。龙儿扬手一抛,把缆绳扔给早已等在岸边的仆人,自己腾身一跃,跳上岸去。只见龙儿把手一背,款款度到三公子面前,一脸秋霜地说着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如花有些急了,对三槐说:“不知说些啥哟,听都听不清楚。”三槐笑着逗她说:“人家说私房话,跟你有啥关系,你着什么急嘛?”如花把嘴一撅,撒娇道:“就要听就要听!光天化日,啥子私房话嘛!”三槐见如花急了,赶紧端正态度,讨好地说:“好嘛好嘛,小姑奶奶要听,我咋敢说个不字嘛。正好,我练过辩声术,他们说的我都听得清楚,我给您当传声筒吧。” 龙儿:“你怎么又来了?” 褒玉:“人,人家是来看你嘛。” 龙儿:“看我?我有啥好看的?你昨天不是不理我了吗?” 褒玉:“哪里是我不理你嘛!是你要赶人家走!” 龙儿:“我赶你走你就走呀?你就那么听话?” 褒玉:“我……我……我听话还不对?真要不听话你又要不高兴了!” 龙儿:“你真的听我的话?” 褒玉:“真的,我可以向天起誓!” 龙儿:“那好,你看,这湖水多清呀、多柔呀、多美呀,你马上跳下去。” 褒玉:“好深啊!人家好怕怕!” 听到这里,如花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还真的听得清清楚楚的,刚才还以为你在骗我的呢!这活脱脱就是我们家三公子的口气,他平时就这样,女兮兮的,又爱卖萌。他是真怕水,从来不敢下水的。这龙儿也太刁钻了,这么欺负我们家三公子!快听,龙儿又在说什么?” 龙儿:“怕啦?水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说女儿是水做的吗?” 褒玉:“人家就是怕嘛,不是怕水,是怕女孩儿!” 龙儿:“不怕水你跳呀,跳下去。” 褒玉:“不能跳呀,既然水是女孩儿,怎么能往女孩儿身上跳呢?就比如跳到您身上,真跳上去,您会痛的!” 龙儿想不到自己会在这里失口,弄了个大红脸。忍不住伸手在三公子身上一阵乱捶,边捶边骂道:“你个坏家伙,就会贫嘴!”这下如花不需要三槐传声也听到了,忍不住替三公子担起心来,嘀嘀咕咕地骂道:“龙儿也太下得手了!三公子身子好单薄呀,咋经得起她这样折腾哟!”只见褒玉委委屈屈地用手抱着头,装着很疼样子讨好卖萌,等龙儿打累了,才体贴地问道:“累不累呀,龙儿不累的话干脆跳个舞,我给你伴奏。”龙儿累倒是不累,只是手有些疼了,便借机停了下来,说:“好嘛,跳什么?就跳你喜欢的《野有蔓草》吧。”褒玉点头称是,只见他振振衣冠,便正襟危坐,单手一划,一阵叮咚之声响过,颇具郑国风味的音乐便悠然响起。龙儿先摆了一个蛇形POS,待音乐响起,便袅袅舞了起来。褒玉边弹边唱: 野有草兮青青,缀满露珠晶莹。有美人兮玉立,秋波流盼多情。天作合兮邂逅,令我一见倾心。 郊有草兮如茵,露珠粒粒晶莹。有美人兮临风,眸子顾盼传情。风为媒兮传意。与汝携手同行。 琴声一响,如花便忍不住惊叫起来,一脸诧异地说:“哎呀,咋弹这支曲子啊!这是靡靡之音呀!你不知道,三公子去年就是因为弹了这个曲子,被主人听到了,扎扎实实挨了一顿打!半个月都起不来床呢。主人说,这是亡国之音,褒家人不准弹,不准唱,不准听。你看你看,他这是旧性不改,好了疮疤忘了疼!”边说,边轻轻地哼着歌词,边袅袅地舞起来,那舞姿、那身段,虽说没龙儿妙曼,倒也差不了多少,算得上伯仲之间呢。看得三槐口水都流出来了,叹道:“哎哟,多美呀!靡靡之音原来这么好听,听得人身心舒泰!怪不得三公子旧性难改,换做谁也忍不住想听呢!还有这舞蹈,怕是只有天仙才能舞得这么好看呢!” 第八章 待如花他们赶到褒城,已经未时了。三槐想和如花一起进宫汇报,如花不干,她说:“宫中的卫士认不得你,要进去太麻烦。咱们兵分两路,你去司空府找那些官员们汇报,让他们早做准备,我去给太夫人报信。”如花也不走正门,因为宫中好多人知道她到镐京去了,现在却突然一个人回来,她怕人多嘴杂,造成惊慌。便转到后花园的侧门,在野地里摘了一把野花,优哉游哉地推开门,一看,两个卫士正在斗蟋蟀呢。她哼了一声,说:“大胆!值守之时玩蟋蟀,不想混啦?”卫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如花,这才松了口气说:“哎哟,小姑奶奶,差点吓死我们!你大门不走,跑到后门来干啥呢?”如花嘻嘻笑道:“后边野地里花开得好看。你们看,是不是比我们园子里的花美多了?太夫人在哪儿?我送去给她看看。”卫士齐声道:“在荷花池边的枕花榭里乘凉呢。” 这褒国虽不比幽王奢侈,在宫廷的建设上也颇花费了不少民脂民膏。特别是这后花园的规制,就比王宫后花园还气派,据说是褒侯亲自设计的。褒水从后花园的西北角流入,在后花园的中心形成一个六瓣莲花形的荷塘,再从东南角流出园去。荷塘很大,足足有十亩。荷塘正南面是五开间的枕花榭,紧邻荷塘,高大宽敞,虽是麦草作顶,倒也雕梁画栋,且四面通透,确实是纳凉的好去处;正西是三开间的迎春阁,大门朝东,门前通道两边是大片樱桃林,周围以迎春花为篱。正北面是观雪亭,亭在高台之上,四周有甬道,以楠木为护栏,只在南面开有门窗,亭下高台中建有地炉。观雪亭周围种满红梅和腊梅,站在护栏边就可攀到梅枝。正东是三开间的采菊轩,周围种满各色菊花。最神奇的是沿着花园围墙种的各色花木,居然能够用花开依“候”来报道季节。而一候不过五天,所以这沿墙的花木竟有七十三种之多。比如,入门之处便是梅花,这是小寒开的,接下来便是山茶、腊梅、瑞香、山矾直至春天的迎春、樱桃……仅这一精巧的设计也足可看到褒珦心思缜密之处,难怪宣王会选择他做大司工。 如花轻车熟路,径直赶到枕花榭。探头一看,太夫人正在躺椅上假寐,她不敢惊动,便悄悄溜到打扇的宫女身后,悄悄接过团扇。那宫女扭头见是如花,很是诧异,正要说话,如花忙摇头,指指太夫人,宫女会意,便悄悄退到旁边。如花故意把团扇挥得快了一些,褒姁感觉有异,睁眼一看,见是如花,大吃一惊,正要发问,如花微微摇了摇头,褒姁会意,吩咐道:“小花儿,陪我更衣去。”便起身让如花扶着,朝西北角的小房间走去。进了房间,如花轻轻掩上门,也来不及跪拜,便从胸前掏出一条白娟,递给太夫人。太夫人看时,白绢上写着:“儿意将洪德立为太子,让其监国。事急从权。”褒姁大惊,忙问:“出了什么事?快说!”如花啪地跪倒在地,哭道:“主人被幽王关进了天牢!太夫人快想办法呀!”褒姁一愣,长叹一口气说:“早知道会出事的!我叫你妈去镐京,就是催促他快点回来,哪知还是迟了!不要哭不要哭,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褒姁这里还没有把事情问清楚,褒城里却早已乱了。原来三槐跑到司空府,把褒珦被幽王拘禁的事竹筒倒豆子般全抖了出来。这司空府属大公子褒洪德管辖,但因还没立为太子,尚无监国之权,虽执司空之政,只不过是个办事机构。褒珦不在国内时,所有军国大事,概由褒太夫人总览。别看司空府权力不大,但所有军国大事都要由该处来统筹办理,所以褒国的各种势力都在这里安排有眼线,以便第一时间知道所有军国大事的动向,三槐这么一闹,当然把褒国上下全惊动了。 洪德此时还在外边打猎,见司空府的宰夫褒劭气喘吁吁地骑马赶来,心中不免有些诧异——这老家伙平日里养尊处优,出门都要坐轿,今天居然骑起马来,恐怕出事了!洪德急忙吩咐众家人远离自己一箭之地警戒,褒弨勒住马,一脸慌张,连礼节也不顾了,滚鞍下马,连喘带咳地把侯爷被幽王关押的噩耗简略地汇报了。洪德一听,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骂道:“姬宫湦老匹夫,欺人太甚!老子与你势不两立!”褒劭憋着气,悄声劝道:“大公子呀,火烧眉毛了,现在可不是发脾气的时候。太夫人肯定马上要召群臣商议对策,您要静下心来,与心腹们细细地议一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呀!” 洪德心乱如麻,脑子里一团浆糊,一时不知如何对应,只得问道:“褒劭呀,您见多识广,一定有对策了。”褒劭叹了口气说:“大公子呀,我一个奴仆,怎么敢乱议大事哟!”洪德听褒劭话中有话,也顾不得尊卑上下,便放下架子求道:“老先生,您如果能帮我出个好主意,我一定给您连升三级,让您跻身上大夫之列!”褒劭一听,心中一震,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却不敢外漏喜悦之情。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突然身子一颤,又忍住了,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带着商量的口吻说:“其实最简单的办法是把龙儿献给虢上卿,这样既救了君上之命,又报了龙儿羞辱您的仇,两全其美,如何?”洪德有些不解地乜了褒劭一眼,满脸失望地说:“一个女人算不得什么,献了就献了。可是,西城呢?也还给庸国?你就不想想,我父亲宁愿得罪虢石父,也不同意他的斡旋,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西城的战略位置太重要了吗?这可是关系到褒国生存发展的重大决策,我如果出头向虢石父屈服,太后怎么看?如果老二或老三主张抗争——老三为了龙儿,肯定是会主张抗争的。这样一来,势必与我意见相左,一旦太夫人支持他们的意见,我的地位不就危险了吗?我一向认为你老成持重,怎么会出如此不着调的主意,你脑壳遭驴踢了?”褒劭嘿嘿一笑,躬身施了个礼,悠悠说道:“大公子息怒,不是老奴不着调,只因兹事体太大,既关乎君上的性命,又关乎大公子的前程,一处不慎,都是要命的勾当!古人云:‘疏不间亲。’这事本是大公子家事,老奴怎敢置喙?主意么,当然有的,只是还得大公子有这魄力才行,别人是代替不了的。” 洪德隐约意会到褒劭的意思,试探道:“你的意思是不管父亲的死活?”褒劭绷紧着脸连连摆手道:“大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怎么敢有这样的悖逆之心哟?老奴只是在想,君上被幽王关进天牢,他最不放心的是什么?”洪德一脸茫然,说:“他不放心的事太多了,我怎么知道?你怎么说话尽说半句啊?有屁放呀!”褒劭叹了口气,幽幽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呀!君上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件大事他却不能不考虑,不然,怎么见列祖列宗于黄泉之下?”洪德猛地醒悟过来,一脸欣喜地问:“您是说他一定要考虑立储之事?真的?”褒弨微微一笑说:“当然是真的了。老奴这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大公子想想看,君上现在生死不保,如果不迅速公开宣布立储并让储君监国,褒国不就乱了吗?国内国外觊觎这个位子的人多了去了!”洪德兴奋得脸都要笑烂了,连连说道:“对对对!老先生所言极是!只是父亲会立谁呢?”褒弨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事急从权呀。你原本是嫡长子,又现掌着司空府,君上肯定会考虑您的。”洪德拍手笑道:“那好那好!那我就一力主张把龙儿献给虢老贼!”褒劭一听,一张笑脸立刻凝固了,呆了半天,才把牙一咬,轻轻叹了一口气,压低嗓音说:“大公子呀,如果君上平安归来,褒国就有国君了,还要太子监国么?”洪德一听,满心喜悦顿时化为乌有,脸上的肌肉全僵硬了,口中连连发声,却只有:“啊,啊,啊……”如此半天才回过神来,双手抱拳,连连对褒劭行礼,只说了一句:“承教!”便吩咐整队回城。 此时,褒城中也有个人正焦头烂额地在宫里的花园转着圈,是谁?原来是褒珦的艳妃,小君(诸侯正妻称小君)姜棠的陪嫁媵妾姜氏。她也听到了褒珦被幽王关押的消息,正要找儿子褒豕商议,宫里找遍了却没人影,原来这孩子跑到宫外斗蟋蟀去了。她只得派人满城找,太阳都快下山了,褒豕才叽叽咕咕抱怨着回来了。见了姜氏也不为礼,只顾埋怨道:“娘,啥事嘛?催命一样,人家正忙着呢!”姜氏早已急得头上冒火,见褒豕吊儿郎当的样子,气更不打一处来,咬牙道:“逆子!火烧眉毛了,还只知道玩!来呀,请家法!”宫门外的太监闻命,连忙捧来一根三尺长、巴掌宽的竹尺。褒豕见母亲生气,只好收敛一些,笑道:“母亲息怒,看您急得,脸上的粉都掉下来了。”姜氏见褒豕还不知轻重,大怒,连连对太监喊道:“打!打死这个不成材的混小子!”褒豕见母亲真的发怒了,急忙跪下磕了个头道:“儿子知错了,不烦公公,儿子自己来吧。”说完,举手在脸上一左一右轻轻地拍着,一边说:“你这混小子,还敢惹母亲生气不?再如此,我打死你!”姜氏此时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让太监扶起褒豕,说:“混小子,到我卧室里来,有事商量。”转身朝卧室走去。进了卧室,姜氏吩咐宫女把卧室周围的人员全部撤去,然后自己动手关好门窗。 褒豕见母亲这些举动,知道事情有些严重,便不敢再显轻浮,规规矩矩地两手交于腹前,不敢乱动。姜氏理了理思路,这才字斟句酌地对褒豕说:“混小子呀,不是我无故生气,我是气糊涂了。你难道没听说,你父亲被幽王关进了天牢,生死未卜!如此要命的关头,你居然还在外边昏耍,太不懂事了!”褒豕道:“我在那边也听说了,不过是市井谣言,我才不信呢。”姜氏压低声音道:“不是谣言,是真的。我们安插在镐京的一个坐探刚刚在司空府报告的,还说你父亲在镐京的管家的女儿如花也回来了——她是躲在暗室里才逃脱的。她已经去宫里给太夫人汇报了,太夫人肯定马上会召集群臣会议商讨对策。我是为这事着急,怕你到时候胡言乱语误了大事,毕竟你是庶出,比不得老大和老三。”褒豕这才着急了,连连问道:“咋办?咋办?唉,我真混!”姜氏见褒豕着急了,这才一五一十地把听到的消息告诉了褒豕,等褒豕理清了思路,才问到:“你想想看,老大和老三会怎么应对?可要想清楚了,一步不慎,满盘皆输啊!”褒豕颇有些心酸,想了半天才说:“我即便应对得体又能怎样?他们是正出,即便错了,也有当太子的机会,我可是自保都难啊!”姜氏着急了,带着哭腔说:“死马当活马医呀!咬着牙拼一拼,兴许还有出头之日,不拼就只有等死呀!”褒豕叹了口气,咬咬牙说:“母亲说的也是,即便不能夺得太子之位,也得有个自保之策。我想,老三为了龙儿,是肯定要抗争的,他这一抗争,必定把父亲推上绝路。老大一定趁机支持老三,因为只有把父亲推上绝路,他才能保证夺得太子之位。我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主张献出龙儿,把西城退还给庸国,这样,父亲安全了,我也安全了。到最后,他们必定会因为不顾君上死活而失去父亲的信任,那时候,我可能就翻身了!”姜氏想想,也觉得褒豕说得有理,心中大喜,褒扬道:“好!还是我儿有心计。条分缕析的,很有道理。只是,你还得想想,你父亲为什么不顾性命地与虢石父对抗呢?他可不是一个鲁莽的人。如花肯定是知道他的心思的,可惜我们跟这丫头不熟,而且也来不及探听了。”褒豕点头道:“母亲说的也是,父亲肯定有他的道理。即便是这样,太夫人也不会赞成的,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抉择呀。我看这样吧,如果太夫人选择对抗,我就争取把军权拿到手,毕竟老三是个娘炮,上不得阵,老大可能监国,太后也不敢把政权军权都给他,而且在我们三兄弟中,只有我真正打过仗,正好现在司马职位还空着,我抓到军权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城里乱成一锅粥,只有三公子褒玉一人置身事外,在那山清水秀的褒湖边,与龙儿卿卿我我,舍不得离开。要不是随从看到已经是酉初时分,怕在城门关闭前赶不回去,多次催促,褒玉这才恋恋不舍地作别龙儿,上车离去。一路上紧赶慢赶,等赶回褒城时,仍然迟了,城门已经关闭。任随从拼命呼叫,无奈守城士兵认不得褒玉,弄死不开门,把个褒玉急得团团转。好在小君姜棠尋褒玉不见,正在着急,刚好遇到如花,这才知道褒玉去褒湖找龙儿去了,急忙命如花带了一个太监往北门去找褒玉,这才把褒玉接了。还没到宫门,突然听得议政殿云板连响六声——这是召群臣紧急朝会的信号。褒玉一惊,他还根本不知道出了天大的事,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地望着如花,如花这才悄悄告诉他:“君上被幽王打入天牢了!太夫人要召群臣商量对策,还不快去。”褒玉一听,如暴雷轰顶,不知如何是好,浑浑噩噩地朝议政殿急趋而去。 议政殿里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众臣一改过去肃穆之态,纷纷交头接耳,一脸惊恐。突闻值殿太监一声高呼:“太夫人驾到!”殿里立刻安静下来。等太夫人在龙椅上坐定,由洪德领头,齐举竹笏,行三拜九叩君臣大礼,口中齐呼:“太夫人万寿无疆!”太夫人双手平举,强作笑脸道:“众爱卿平身。今有一突发事件,要请众爱卿商议对策,诸位要以国事为重,言无不尽才好。现由司空向大家介绍情况。”洪德急忙趋前一步,把国君被幽王投入天牢的前因后果复述了一遍。述毕,群臣俱噤如寒蝉,面面相觑。 褒豕越班奏道:“依臣之意,还是把龙儿献给虢石父,先把君上救出来才是上策。”褒玉一听急了,也不顾礼仪,喊道:“褒国就没有男人了吗?动不动拿女人挡灾,不害羞啊!我不同意!”褒豕没料到褒玉居然如此讥讽他,脸上一阵发烧,忍不住怒目圆睁吼道:“三弟,你居然如此不识好歹!为了一个女人,忍心置君上于不测之地,这是为子为臣之道吗?”他这一吼,议政殿上顿时乱了,有支持褒豕的,有拥护褒玉的,乱糟糟不知所云。 洪德见时机有利,转身吼道:“安静,安静!这是在议政,不是饭馆,像什么话!一个龙儿算不得什么,献她出去也无所谓,然而,西城之事又该如何?还给庸国吗?即便我们这两条都满足虢石父,你们敢保证他就会放了君上吗?君上现在可是被幽王关押在天牢里,处置权并不在虢石父手中。如此大事,不能只是附和,要拿出理由来。”众人一听,顿时哑口无言。褒豕冷不防问了一句:“司空有何主意?”洪德不慌不忙答道:“我意静观其变。所谓任他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我已经让三槐连夜赶回镐京,打探消息。”褒豕摇头道:“不好不好,毕竟君上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我觉得应该把龙儿献给虢石父,同时把西城还给庸国,即便做了这两件事还不能把君上赎回也在所不惜,这总比不作为好得多。”褒玉发狠道:“你们一定要献龙儿,干脆把我也一起献上吧,我自己去救父亲。”褒豕一听,突然有所悟,扬声道:“三弟如此弱不禁风,连大刀都举不起,如何能救君上?太夫人,孙儿这些年在军营中练得一身武功,正愁有力无处使,我愿意护送龙儿去镐京,寻机把幽王刺杀了,把君上救回来!”洪德奚道:“糊涂!凭尔一人之力能刺杀得了幽王?即便能得手,尔有何能保护君上反出镐京?这是把君上的安危当做儿戏!亏你想得出来!” 褒姁本想通过廷议,看看众臣,特别是三个已经成人,即将担负国家重任的孙子的见识。听了半天,颇为失望,便示意值殿太监,这值殿太监会意,把手中拂尘一摆,高声宣示道:“太夫人有旨!”待众臣安静下来,褒姁微微叹息一声,冷冷道:“尔等均为国之干城,如此谋国,让人寒心!虢石父虽为执政,也不过是上卿,与君上爵位相当,他有何权处置君上?必是谗于幽王,使君上获罪。所以,龙儿与西城之事不过是肇因,而君上究竟因何获罪尚未得知,尔等不深究事件主因,探寻破解之法,却喋喋不休于支微末节,实在让本宫失望!据本宫看来,君上目前尚无性命之忧,为何?周礼有八辟之规,若君上获重罪,必以八辟处置,还能待在天牢里吗?在这褒国生死存亡之际,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当前要务,一是弄清君上因何获罪;二是巩固国本。我宣布:册立洪德为太子,即日起负监国之责;任命褒豕为司马,即日起加紧操练人马,以备不虞。任命褒玉为司徒,加紧全国各地关隘盘查,要做到外松内紧。其余众臣各安本职。即日起,大臣若有失职,从重处罚。”洪德三弟兄一听,皆喜出望外,自然拥护。众臣也叹服太夫人临危不乱,处置得当,无不深表敬意。? 第九章 幽王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为何?只因连日阴雨,将他阻在宫中,一步也迈不开。这斗蟋蟀之戏玩久了,也觉无趣,成天无所事事,便这不生津,那不膏口,见啥也不顺眼,脾气越发坏了,吓得宫中上自皇后,下至宫女,一个个噤若寒蝉。终于,天放晴了,幽王十分高兴,吩咐后宫齐聚御花园,一起赏花。他不耐烦等待,自己带着几个太监朝御花园去了,欲先睹为快。 时令已近中秋,御花园里一片萧瑟。秋风里,小道上落叶翩翩,像煞忽聚忽散的菜花蝶;道旁的草已渐枯黄,几只蚂蚱在草中忽隐忽现;杨柳只留下几片枯叶,细细的柳丝在风中摇曳,偶尔垂入池水,挑逗得鱼儿围着抢那丝尖;荷池中早已花残叶枯,几只水鸟单腿立于池中,偏着头,静静地望着池水,像是在参禅;只有桂花独自盛开着,在风里卖弄着缕缕芳香。 幽王看了好不扫兴,闷闷地走了一路。忽见假山后边的兽槛中,一个啬夫正在训虎,大喜,便吩咐覃申去把啬夫传来。啬夫听说王上传他,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小跑着赶来,远远地就跪倒在地。幽王笑道:“怕什么,又不要你的命。我只是想和老虎玩玩,你把它放出来。”啬夫一听,不禁打了个寒颤,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磕头道:“王上,您是说把老虎放出来?”幽王笑道:“是呀,你耳聋?”啬夫连连磕头道:“放不得放不得!这是一只成年雄虎,凶暴得很,怕伤了王上!”幽王把脸一沉,喝到:“大胆,你敢抗旨!”恰好妫妃赶来了,跑得香汗微微,本想来耍一下嗲,听到幽王要啬夫把老虎放出来,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来不及跪拜,颤声道:“王上,老虎好凶啊!王上贵为天子,怎么能自涉险境啊!”幽王笑道:“真是女人见识。我既为天子,岂有怕老虎的道理?那纣王都敢搏虎,难道我不能?我比他差?”妫妃被幽王几句话噎得目顿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好申后抱着太子宜臼来了,忙接口道:“王上,那纣王可是暴君,您怎么自降身份,与他相比?”幽王哈哈一笑道:“你们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以为纣王真的是暴君呀?我大周夺商朝的天下,总要找点理由给天下人作解释嘛。说纣王是暴君,不过是一种政治手腕而已。你们想想看,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浜莫非王臣’我先祖武王本是纣王的臣子,他起来造反,夺纣王天下,没有个响亮的理由,岂不成了乱臣贼子?我敢说,以后有人想造我的反,肯定也会说我是暴君的。其实,纣王还真是文武全才,他空手制服老虎可是真的,是有记载的。”申后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的,气也不是,劝也不是,见幽王真要空手搏虎,情急之下,心生一计,劝道:“王上既然有此雄心,还不如干脆行一次大规模的秋狩,演一出千万勇士搏虎狼的雄伟闹剧,那该多美!”幽王一听,正中下怀,笑道:“好主意,好主意!知寡人者,王后也!”便立刻让覃申传旨,召众大臣大殿议事。 众大臣闻急召,以为有军国大事,急忙赶到大殿。待众大臣聚齐,幽王便开章明义,命众大臣立刻准备秋狩,三日之内必须成行。 姬仇一听,急忙越班奏道:“禀王上,目前尚在仲秋,百姓还有大量的农事家事未完,不宜秋狩。《周礼》云:‘仲秋之月,可以筑城郭,建都邑,穿窦窖,修囷仓。乃命有司,趣民收敛,务畜菜,多集聚。乃劝种麦,毋或失时;其有失时,行罪无疑。’按礼,秋狩应该在下个月才能举行。” 幽王听了,便有些不快,冷冷道:“大司马是不是太过于墨守成规了?这两京不是刚刚建完了吗?还建什么都邑?老百姓的家事,天天都有,什么时候做得完?这秋狩乃国之大事,教田猎,习五戎,颁马政,乃天子之职。既是国之大事,就宜早不宜迟!这练兵之事,也是大司马之职,爱卿千万不可以懈怠哟!” 姬仇被幽王几句话一堵,再也找不到话说,只得苦笑。不得已,只好退一步说:“王上既然决定要提前秋狩,臣下也不敢抗命,只是三日之内成行太过仓促。惯例:从夏末起,军营官兵轮休,以备秋收,每次三分之一,一旬为期,一直到仲秋末。现在通知轮休的官兵返回,两天肯定是来不及。” 幽王一脸不高兴,呵斥道:”来得及来不及是尔等之事!如若有军情,你也要按部就班地慢慢来?” 姬仇无话可说,叹了口气,奏道:“好吧,就以军情处置吧!既是万分火急,那臣请告辞,立刻去军营调度。” 大司徒姬友出班奏道:“臣请问本次秋狩的规模,需调度多少徒兵?如果像往常那样按部就班,调度徒兵的命令要在本月下旬才发,各族丁壮一天聚齐;各党丁壮两天聚齐;各州丁壮三天聚齐;各乡丁壮四天聚齐,然后向指定秋狩地点报到,这至少要花十天时间。是不是把规模搞小点,不然来不及的。” 幽王想了一想说:“既然如此,就在渭河北岸,猎场三百里见方。“ 姬友打了个寒颤,急忙道:“王上,这规模还小呀?去年秋狩才一百里见方,都调动了两万五千丁壮,这回可要七万五千呀!三天时间怎么办得成哟!” 虢石父趁机插话道:“这有何难?这回徒兵就指定在猎场四周的四个乡调集,不就节省了聚集和路途上的时间?” 姬友苦笑道:“上卿呀,这一乡不过一万二千五百家,壮丁不超过三万,每乡调集一万九千余丁壮,这差不多是三丁抽二了。若是农闲,倒也罢了,现在农忙未完,何况还是大灾之后,搞如此大的行动,这可是扰民呀!” 虢石父很不高兴,他有些怀疑这姬友是不是真的愿意做自己的盟友,有心敲打他以下,便把脸一沉,沉声说道:“什么扰民!这是在议军国大事,大司徒说话可要检点些,你这些话将伟大的王上置于何地?” 姬友心中一惊,便有些汗出如浆了。暗想:“他虢石父为讨好王上,有啥不敢说?看他一口一个‘伟大的’‘英明的’,多顺溜!可说归说,事情并不需要他去做呀!这是自己的职责,到头来发令的是自己,这可是在当恶人呀!将来必定是千夫所指。然而,敢抗命吗?唉!和他结盟,怕是大错特错了!然而,事到如今,悔之晚矣!”姬友满肚子懊悔,却无法诉诸言语,只好选择沉默。 幽王见众臣都无话可说了,微微一笑说:“好了好了,众位爱卿老成谋国,寡人心中很是欣慰。还是那句话——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就这样吧,望众爱卿各自尽职尽力。”覃申一听,急忙趋前一步,操着鸭公嗓子宣示道:“散朝。” 第四天天刚蒙蒙亮,幽王便在众大臣的簇拥下离开镐京,赶往渭河北岸的阅兵场。阅兵场里早已是人吼马嘶,人头攒动。小司马尹球远远望见画着日月之形的王旗,立刻登上领头的战车,手中令旗一挥,中军旗后一辆战车里的贲鼓一阵鼓响,阅兵场里立刻噤若寒蝉,一丝人声都听不见了,只有猎猎的风吹军旗之声在战士们的头上飞旋。 幽王站在王上专用的大辂之上,上卿虢石父充驭者,大司马姬仇持长矛立于车右,车后立着高一丈六尺画着日月之形的被称为“太常”的王旗。第二辆车上装着一面称为“路鼓”的王上专用大鼓,由大司徒姬友执槌狂擂。幽王的战车在排列整齐的军阵前驰过,只听“万岁”之声如山崩海裂,由近及远,滚滚响起,幽王听得心旷神怡,豪情满怀,忍不住露出自负的微笑。 阅兵之后,秋狩练兵开始。只见小司马尹球驱车前出,后边是载着贲鼓的战车,鼓车后边,一辆辎重车载着还在淌着鲜血的牺牲——一只牛,一只羊,一只猪。尹球的战车在阵前驰过,吼道:“秋狩练兵开始!王上有令:‘不用命者斩!不听号令者斩!’”然后指挥手下将牺牲抬上阅兵台,在供桌上摆好。幽王振衣敛容,祭拜天地,敬礼如仪。 祭毕,尹球指挥手下,在每队战车前,由近及远立下三个标杆,间距一百步,将司马旗立在第三个标杆处。只见尹球把手中令旗一挥,身后的贲鼓猛地敲出三声鼓点,军阵中所有的战鼓立刻敲出同样的鼓点。鼓声一停,尹球令旗一挥,所有战车上的甲士立刻端正站立,车左持弓,车右持矛,中间驭手双手一勒,战马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前蹄刨着地面,跃跃欲奔;步兵原本坐在地上,铃声一起,都突地站了起来,盾牌兵把盾牌一立,便在身前筑起了一道墙;长矛兵右手持矛,在盾牌后立起一道矛林。尹球又把令旗一挥,贲鼓立刻敲出进军鼓点,驭手把缰绳一松,战马便缓步前行,后边的盾牌兵便单臂持盾,齐步前行,后边的长矛兵双手持矛,矛尖前指,协步向前。行至第一个标杆处,止步。尹球把令旗一挥,铃声响起,战车上的甲士和步兵一齐坐了下来,偃旗息鼓。如此反复,一次比一次加速。至第三处标杆时,军士已在距标杆处一百步立起箭靶,三通鼓响,战车上持弓的甲士向箭靶连射三箭,持矛的甲士和步兵连刺三矛,然后停止进攻。只见尹球把令旗一挥,铃声一齐响起,战车和步兵便一起退却,回到第一个标杆处。 练兵毕,战车和步兵从练兵场鱼贯而出,在渭河北岸左右展开,战车前导,步兵执网,向北趋进。原野上的野兽被战鼓之声惊起,仓皇北逃,一些昏了头的小兽,惊慌中不辨方向,反朝军阵中撞了过来,当即被军士们擒获。抓获大兽的军士割下野兽的左耳装入囊中,将野兽装上辎重车充公,小兽如野兔之类则归自己。 按照行军惯例,行军三十里,就地安营。幽王兴致很高,让姬仇安排安营事宜,将虢石父、姬友、姬宜召入中军帐喝酒观舞。众人正喝得高兴,见虢石父偷偷溜了出去,还以为他要更衣,也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虢石父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进了中军帐,向幽王跪拜道:“伟大英明的王上,微臣感动于王上日理万机,还亲临军阵,与战士同甘苦。特训练了一个舞女,想为王上表演南蛮之舞,求王上恩准。” 幽王展眼细看,这姑娘长得小巧玲珑,婀娜多姿,穿一身对襟窄袖红绿双色紧身衣,虽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唇不点而流丹、眉不画而含翠;面如牡丹,白里透红,红里流光,细嫩水灵,吹弹得破;目如深潭,秋水漾波,眸似点漆,顾盼生情。幽王不觉看得呆了,连声说:“好好好,寡人准了!” 待小姑娘拜毕,虢石父命两个甲士抬了一个半人高的杩槎,上面放了一个直径两尺的木质圆盘,只见那姑娘一弹腿,飞身跳上圆盘,一个凤凰展翅,便稳稳地单腿立于圆盘之上,摆了个POS。众人忍不住发出惊叹,幽王也惊得张开嘴合不拢来。接下来,小姑娘便在众人的惊叹声中袅袅地舞了起来,在圆盘那小小的方寸之间,旋转弹跳,翻飞自如,其身姿翩如惊凤,婉如游龙,叹为观止矣! 舞毕,虢石父趋前奏道:“王上,臣想秋狩练兵,军营中生活枯燥无趣,特意献上这个舞女,以解王上寂寞,还望王上笑纳。”幽王大喜,起身拉着姑娘的手,细细看了半天,叹道:“这美人皮肤好嫩啊,怕能捏出水来呢!笑纳了,笑纳了!啥名字呀?”姑娘含羞道:“婢子小名灵珠。请王上圣安!” 第二天一早,幽王命覃申召虢石父入中军帐,大加赞赏道:“爱卿勤劳国事,虑事入微,寡人甚是欣慰!昨日所献美人,虽是南蛮野女,不通礼仪,却娇小嫩柔,绵软若水,一揽入怀,便觉神怡。呵呵,我后宫那些妃嫔,一个个倒是牛高马大,却显得粗皮糙肉,哪有灵珠那么柔嫩,让人飘飘若仙啊!且灵珠还是处女,昨晚是见了血的,寡人就把她收入后宫了。” 虢石父笑道:“伟大的王上,能为王上尽一点心,是臣的福分。南方蛮夷之地,气候湿润,女人的皮肤都好。这灵珠是小臣刚刚在褒国寻访到的,听褒人说,褒国还有一个美女,乳名龙儿,比灵珠美丽百倍呢!” 幽王一听,眼都大了,道:“真的?居然还有比灵珠美丽百倍的!那不知美成啥样了,仙女么?那爱卿快去为寡人弄来,重重有赏!” 虢石父把手一摊,叹了口气说:“晚了!有人捷足先登了!” 幽王眼一瞪,粗声道:“屁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浜莫非王臣。我的美人,谁敢抢!” 虢石父叹道:“龙儿已被褒珦的三儿子褒玉收入囊中了。毕竟是褒国的臣民,人家还是名正言顺的。” 幽王一时哑然,闷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个褒珦处理的怎么样了?怎么没消息了?” 虢石父道:“他是认定我们拿他没办法,还在硬抗呢!本来也是,按礼,他属于‘八辟’,也只有王上有权处置。” 幽王想了想,决然道:“那这样吧,他只要把龙儿献给我,寡人就放了他!” 虢石父道:“我都试过了,他不肯松口。” 幽王一下没辙了,忿然道:“寡人贵为天子,哪有办不了的事!汝尸位上卿,连这点小事也办不了,要你何用?” 虢石父见幽王已经被激怒,心中暗喜,假装思索一阵,慨然道:“只有一法了!以褒珦之罪为由讨伐褒国,逼其献出龙儿!” 幽王一听,正中下怀——他本来就想炫耀兵威,上次被大臣们劝住了,还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正好来个一石二鸟!便拊掌笑道:“好主意!这次寡人要亲征,谁也别想阻止我!” 虢石父见幽王的兴致被挑逗起来,知道自己的设计已经奏效。便试探着建议道:“那就马上召集大臣们会议?” 幽王摆手笑道:“没必要了,寡人也不想听他们絮絮叨叨的,就这么定了吧。爱卿通知他们,寡人要御驾亲征,让大司马做先锋,就走褒斜道。” 虢石父没料到幽王如此雷厉风行,居然顷刻间把行军路线都安排好了,反而把自己的计划打破了,心中颇为不安,试探道:“王上,褒斜道道路险隘,战车不能通行,只能通行步兵,然天子之师,怎能没有战车呢?最好由微臣率步兵为偏师,走褒斜道。王上率战车走子午道——子午道在宣王之时为了对荆楚动武,已经花大力气修整过了,兵车通行比较便利。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幽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虢石父,半天不说话,倒把虢石父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做声。过了好半天,才听幽王笑道:“爱卿是不想为寡人效力?可寡人却离不得爱卿呀。偏师就让大司马去统帅吧,爱卿还是跟着寡人,以备咨询。” 虢石父听幽王话中有话,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便有些手足无措,暗暗叹了口气,自忖道:“看来我还真小看了他,以为可以轻易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上。刚才的表情可见,他还是不放心我,以后还得小心谨慎才是。”便讨好道:“王上英明!臣想,既然王上要御驾亲征,当然就得传檄天下,宣示吊民伐罪之意,这檄文……微臣来写如何?” 幽王点头道:“行啊,爱卿文采斐然,应该当仁不让。” 当天下午,九个长三尺宽两尺,用红漆写了檄文的木板被放入渭河,顺流而下,进入黄河,向东流去;三个小的木板由驿站传送,至褒水,再放入河道中,向褒国流去。其檄文曰: 查褒侯珦,久沐王恩,不思报效,暗施巫蛊,动摇国本!祖宗不安,神人共愤!王上仁慈,略施惩戒。珦逆不省,猖狂反噬,欺其国民,欲行不轨。王上震怒,吊民伐罪,若附珦逆,玉石俱焚!? 第十章 幽王大军未动,其檄文早已流布天下,宇内震恐!褒国上下自然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了。褒太夫人捧着地方官员呈上的檄文,仔细看过,便紧急召集众臣廷议。她首先让值殿太监读了檄文,宣示道:“众位爱卿,檄文的内容大家已经听到了。既然王上已正式宣示‘吊民伐罪’,看来一场兵灾在所难免。然而动武的缘由却并未明确宣示,我们该如何应对?“洪德越班奏道:“祖母,孙儿既为监国,当与国共存亡!孙儿愿统大军与幽王拼个鱼死网破!”褒豕怒吼一声,叫道:“孙儿身为大司马,自当马革裹尸,就与那个老匹夫大战三百回合再说!”褒姁见大家言不及义,不免心中难受——这样的接班人,只知道用刀枪应对国家大事,褒国的后事还有啥希望!她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这可是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呀,岂能意气用事!我小小褒国,凭啥与天子抗衡?尔等如此谋国,让人寒心!所谓智者谋事,需先立于不败之地,再求得失权衡。要知道,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举遗民’乃祖宗成法。我大周得天下以来,何曾灭过诸侯之国?他幽王再无道,也难改祖宗成法。所以,只要我们不与他对抗,最严厉的惩罚也不过是改换国君。何况尔等之父尚在囹圄之中,幽王若想处置,何须大动干戈?我思之再三,总觉得幽王伐我必有它因,究竟何因,不久定会知晓的。如今之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先行示弱,撤回沿途所有驻军,开关迎候。洪德主动前往幽王军前劳军,并探听其真实意图。考虑到龙儿与此事有关,为防龙儿潜逃,须将其先行羁押,此事由褒玉负责实施。此乃国家大事,若有丝毫差错,严惩不贷!”褒玉一听,眼都大了,嘴唇抖抖地想说什么,一望见太夫人一脸怒气,哪里还敢出声!散朝时,褒姁留下褒豕,吩咐道:“褒玉与龙儿情爱已深,怕出现异常之举,你带兵围住褒湖,以防不测。”褒豕领命而去。 散朝以后,褒玉带着随从,浑浑噩噩地朝褒湖赶去。到了褒湖边,随从从车上搬下古琴,面朝湖心小岛摆好,褒玉哪有素日以琴相挑的喜悦心情啊?然上命难违,只得在琴前端坐,闷了半天,胡乱弹了一个小调,不一会儿,一只小船便从湖心岛悠悠地荡出,一串银铃般的歌声也随风飘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歌声未尽,小船已经靠岸。龙儿把船缆抛给褒玉的随从,“噗”地跳上湖岸,笑靥如花地责怪道:“这几天哪去了嘛?人都见不到,等得人家心头好烦啊!该打!” 褒玉满心愁绪,哪有心思与龙儿调笑,呆呆地说:“人家事情多嘛。” 龙儿撇撇嘴,嫣然一笑道:“哟,司徒大人国事繁忙,小女子错怪了。” 褒玉还是呆呆的,一副欲言又忍的样子,呃了半天,才接上一句:“人家是在说正事。你成天阴阳怪气的,有那么好笑呀?” 龙儿有些奇怪地望着褒玉,不解地问:“看你神不守舍的样子,出啥事了?” 褒玉连忙收摄心神,摇头说:“没事没事,这两天有点累。” 龙儿细细看了褒玉一阵,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心疼地问:“不是病了吧?看嘛,你脸色好苍白啊!国事再忙,也要主意身体嘛。要不到我家去歇一阵子,我给你熬点鱼汤补补。” 褒玉一听,正中下怀——当着这么几个随从,好多话都没法说呀!忙说:“好好好,我正浑身酸痛,好想躺一阵子。”转身对随从说:“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不要到处乱跑。” 龙儿扶着褒玉,正要上小鱼舟,突然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褒玉转身一看,顿时呆了——原来马上的人是褒豕——只好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不去了不去了。” 龙儿不知里就,奇怪地问:“怎么不去了?你今天有点神不守舍,那马上的人你认得?” 褒玉知道没法再隐瞒了,只好点点头说:“那是我二哥。” 龙儿一听好欢喜,笑道:“是二哥哥呀,怎么不喊他过来?叫他一起到我家去,我爷爷刚好钓了一条大鲤鱼,我给你们做红烧鲤鱼。” 褒玉看龙儿天真烂漫的样子,哪里忍心告诉她真相?然而不行呀!二哥肯定是太夫人叫来监视自己的,一切都太晚了!他狠了狠心,凄然道:“龙儿,实在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我问心有愧呀!” 龙儿还没回过神来,依然笑颜如花,嗤道:“哎哟,肉麻!你又哪根神经短路了?是不是又想起啥子诗,要酝酿感情了?” 褒玉长叹一声,凄然道:“龙儿,咱们遭大难了!幽王把我父亲关进天牢,还发兵来讨伐我褒国,听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所以我祖母要把你抓起来,献给幽王!” 龙儿这才知道大事不好,顿时花容失色,然而她却理解不到其中反映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关系,不解地问:“怎么会为了我?我一个山野小女子,碍谁惹谁了?怎么会把我扯进国家大事里去了?” 褒玉苦笑道:“谁让你长得那么美啊?见过你的人没有不被你的美貌迷住的。不知是哪个下贱坯子把你的美貌告诉了京城里的那些公侯们,才惹出了这个祸事!” 龙儿这下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她目光呆滞地望着褒玉,幽幽地说:“难道长得美有错吗?老天爷呀,您为啥把我生得这么美!您是要让我来惹祸的么?”她怅然四顾,突然发现褒湖四周都布满了军士,这才知道事情已不可挽回。沉思了一会儿,决然道:“褒玉,咱们逃!逃到深山老林中去。” 褒玉忍不住嚎啕起来:“怎么逃呀?你没见到到处都是军士么!” 龙儿伸手轻轻地擦了擦褒玉脸上的泪水,决绝地说:“逃不掉难道还死不掉么!来,我抱着你,咱们一起沉湖。我绝不愿成为他们的玩物!” 褒玉拥着龙儿慢慢向湖边走了几步,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他胆怯地望着湖水,抖抖地说:“龙儿,我怕水!” 龙儿轻轻地叹了口气,爱怜地捧着褒玉的脸,细细地看了一阵,又柔柔地吻了一下,泪流满面地说:“我只是舍不得你!算了吧,你是不该死的,我一个人走就够了!”说完,猛地一转身,便向湖边奔去。然而迟了,褒玉的随从早已挡在前面。褒玉深知龙儿的性格,见她决心赴死,立刻慌了神,他冲到龙儿前面,双膝跪地,喊道:“龙儿,你不能死呀!褒国安危、百姓生死系于你一身,你忍心看到褒国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么?你该忍辱负重呀!求你了!” 龙儿呆呆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褒玉,好久好久,才长叹一声,凄然苦笑道:“褒郎,你连我的死路都要堵死呀!我生有罪,死也有罪么?” 褒玉无法回答,只好不停地以头抢地。龙儿蹲下身子,捧着褒玉的脸,轻轻吻了三下,哭道:“别这样,你放心好了。为了你,也为了百姓,我不会死的。好了好了,我跟你走。” 龙儿被带到后宫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太夫人还命宫中女官教授其宫中礼仪。为防发生意外,严禁与外人见面,连褒玉也不许,还专门派如花充做龙儿的贴身侍女,时时提防。这龙儿自入宫以来,一改往日天真活泼的天性,变得少言寡语,一脸冰霜,仿佛变了一个人。好多天都没有褒玉的消息了,好想溜出去看看他哟!然而宫内宫外守备森严,无懈可乘。这一日,她见如花虽是侍女,却备受宫中上下喜爱,就乘便对如花试探道:“如花妹妹,求您一件事,可否?”如花笑道:“有事您就吩咐,什么求不求的,我是下人,可不敢当。”龙儿道:“我想见见三公子,求您帮我传个话。”如花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太夫人有旨,让您安心休养,外人一律不准见。”龙儿陪笑道:“三公子怎么是外人嘛?您就帮我传个话,求你了!”如花一脸诚恳地说:“不是我不帮您,我其实还是很为你抱不平的。只是,太夫人专门提起过,不准三公子见您,我传话也没用呀!”龙儿双手捧头,沉默了半天,一咬牙,恨恨道:“如花,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对三公子承诺过,我早就自寻短见了!”如花似乎没听出话中之意,烂漫地嘻嘻一笑:“这我知道,你真的是为了救褒国的百姓。褒国的所有人,包括我,都该感谢您的。”龙儿眼一瞪,怒道:“我在舍身救褒国,可你们却把我囚禁起来,有这样恩将仇报的吗?”如花双手一摊,笑道:“不是囚禁呀,是保护,怕您出意外。您可是宝贝疙瘩哟!您一个就能换我们褒国十几万人的性命。太夫人还跟我说了,您出了意外,我就活不成了!”龙儿见说不动如花,发狠道:“我这么个小小的请求您们都不答应!你别以为这里关得住我,真要寻短见,我有的是办法!”如花还是无动于衷,嘻嘻笑道:“我可是白天黑夜守着您的,别想!”龙儿道:“信不信我自己咬舌!”如花大惊,刹那间脸都吓白了,慌忙求道:“哎哟,我的姑奶奶呀,您别吓我!这可千万使不得!这样吧,我去求求太夫人,只是,我走了你可别乱来!”龙儿点头道:“这个自然。那就谢谢您了!”如花把龙儿的话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也着忙了,思虑片刻,只好同意让龙儿见褒玉,嘱咐道:“见可以见,但是你要守在旁边,不能让他们有非分之举。切记,切记!” 龙儿住的是地震后新建的一个小院,还没人住过。上房坐北朝南,中间一个大厅,左右各两间耳房,龙儿住在东耳房。耳房只南面开了一个小窗,龙儿的卧榻靠北墙正对小窗,这卧榻是在地毯上放一张呈长方体的上面铺着木板的木框,上平面距地毯与小腿等高,木板上铺上厚毯。如花的卧榻在小窗下面,显然是为了预防龙儿越窗而逃。 龙儿坐在自己的卧榻上,正望眼欲穿时,褒玉一脸土色站在寝宫门前,也不说话,只呆呆地望着龙儿。龙儿呼地跳起来,一把把褒玉拢在怀里,口里埋怨道:“褒郎,好几天了,你都不来看我,你把我忘了!”褒玉拥着龙儿,右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含泪道:“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嘛,是太夫人不准我来见你。”龙儿轻轻地摸着褒玉的脸庞,说:“你瘦了!脸色这么难看。”褒玉强装笑脸,在她耳边低声道:“龙儿,我没事,你受苦了!”龙儿讪然一笑说:“我才没受苦呢,成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都长胖了!这几天就担心你,这下好了,见到你就放心了。以后你天天都来看我,把琴也带来,你弹琴,我跳舞,就像过去一样,多好!”褒玉苦笑道:“龙儿呀,往日已成过去,不可复制。以后我再也没机会来看你了!”龙儿脸一沉,决然道:“谁说往日不可复制?我今天就复制给你看!如花,去把公子的琴拿来。”如花有些为难,嗫嚅道:“太夫人让我守着你们,哪儿也不能去……要不,请三公子给我一个信物,我让宫女拿着信物去取?”褒玉道:“不必了,你就让人到院门外去取吧,我已经叫人把琴送来了。”宫女果然很快就把古琴取来,在大厅上摆好。褒玉拥着龙儿,来到大厅,让龙儿在大厅正中站定,他自己弹冠振衣,在琴前坐定,凝神敛气,轻轻弹了起来。前奏响过,褒玉轻声唱道: 燕子庭前舞翩迁,翅膀随风划蓝天。姑娘就要出嫁了,我要送她到河边。渐行渐远渐无影,心中凄寂泪涟涟。 燕子庭前舞翩迁,旧巢难舍心难安。龙儿就要出嫁了,我要送她到天边。生死之别难为别,心中流血泪已干。 唱到这里,褒玉早已泣不成声。突然,一根琴弦嘣地一声断了!龙儿此时已经处于忘我之态,正在飞速地旋转中,断弦之声一下把她惊醒了,她猛地停下来,扑到褒玉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如花与在场的宫女见状,也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龙儿擦擦眼泪,对褒玉说:“褒郎,过去的日子确实回不来了!我好悔呀!我这个身子本该是你的,我也知道你很想得到,你好几次要脱我的衣服,你那时的眼神好饥渴哟……都怪我……事到如今,来不及了!”说到这里,龙儿突然站起身来,决绝地说:“不,还来得及!褒郎,来吧,我自己脱!”也不管如花还在旁边,龙儿几把扯下衣带,脱掉小衣,半裸着展现在褒玉面前。褒玉再也无法保持矜持,扑上去抱住龙儿,滚倒在卧榻之上,在她腮上唇上上一阵狂吻……直到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褒玉才停了下来,抱着龙儿傻笑一阵,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说:“唉,龙儿呀,终于得到你了,我好满足!”龙儿却不满足,一边伸手去脱褒玉的小衣,一边说:“不,褒郎,你还没有得到我的全部,我要做你的女人!”褒玉喘着气把龙儿的衣服拾起来,轻轻披在她身上,肃然道:“龙儿,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要求你呢。”龙儿不干,还是缠着褒玉要行云雨之事,褒玉正色道:“龙儿,我也想让你做我真正的女人,可我不能也不敢呀!算了,不说这个,你知道我要求你什么吗?我是要拜托你救出我的父亲,保护褒国十几万百姓呀!”龙儿轻轻吻了一下褒玉的双唇,以手指天说:“你放心吧,我会尽力的。我发誓!将来有机会,我还会回到你的身边来的!”褒玉摇摇头,苦笑道:“没这个机会了!再过几天,你就要离开褒国,从此,我们只有望月相思。然而,没有你我是生不如死呀!”龙儿听了褒玉的话,感觉有些怪异,便责备道:“呸呸呸,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回来!”正说着,突然看见褒玉的嘴角流出了一股黑血,一下便慌了神,喊道:“褒玉褒玉,你怎么啦?” 如花刚才被这两人的生离死别感动得泪眼婆娑的,不忍干涉他们,便悄悄地躲到门外去了。听到龙儿的惊叫,急忙冲了进来,扶起褒玉的头,一看他嘴边的血迹呈黑色,顿时慌了,喊道:“三公子,您怎么中毒了!来人呀,传太医!” 褒玉这时已经没有了精神,头都抬不起来了,喘息着低声对如花说:“不要声张,是我自己服的毒,救不了的。求你对太夫人转达我的请求——就把我葬在这个院子里,我要永远守住我们俩的圣地。”又转头对龙儿说:“龙儿,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勇气活下去了。之所以苟活到现在,是想临走时再见你一面,要你亲眼看到我离开人世,断了你对我的念想,因为那样的念想可能给你带来横祸!也可能给褒国十几万百姓带来横祸!龙儿呀,为了褒国,忘掉我,活下去!” 龙儿把褒玉紧紧拥在怀里,用手绢轻轻擦着嘴上的血迹,绝望地喊道:“褒郎呀,你不该这样呀!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呀!你走了,我怎么活下去呀!” 褒玉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断续地说:“活——下去,为了——褒——”突然头一偏,便没有了声息。 龙儿忍不住放声大哭,一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好久好久,忍住悲声,扯下披在身上的衣服,用衣袖把褒玉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净,让他正正地躺在自己的卧榻之上,轻轻地拥着他,像抱着熟睡的婴儿。褒玉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拥抱,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嘴唇微微翘着,像挂着一丝微笑。一颗来不及滴落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清澈而晶莹。泪珠映着褒姒的影子,似乎在展示褒玉的心声——他想把龙儿永远保护在自己的泪珠里。褒姒用嘴唇轻轻地,缓缓地吮吸这这颗泪珠,生怕吸破了,她要把它留在自己的心尖尖上。她就这样拥抱着褒玉,久久不愿分开。如花怕她过度悲伤,不断劝解。天快黑了,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小声说道:“褒郎,您累了,该好好休息了,乖乖地睡吧,愿你醒来时这世上再没有欺凌和杀戮。”她给他轻轻盖上被子,跪在他身边,捧起他的头,轻轻地吻了三下,发誓道:“褒郎,天地为我作证,我会救出国君,保护百姓!我还要为你报仇!” 如花见出了如此大事,哪敢怠慢,急忙报告了太夫人,事到如今,太夫人又有什么办法呢,说不得赔了几滴眼泪,命人按褒玉的遗愿,在小院西墙边的花园里筑了一个小坟,把褒玉安葬了。又加派了几个宫女,对龙儿加强看守。太夫人又命人调查了龙儿家世,这才知道她原是夏朝贵族后裔,本姓姒,宣王之时其爷爷携她逃到褒国,卜居褒湖。于是太夫人赐龙儿褒姓,名姒,是为褒姒。? 第十一章 褒国人在惶恐之中度过了十来天,这天,突然守城将领来报,有大司马姬仇的信使求见。太夫人命洪德召见信使。只见这信使从背囊中掏出一张白色丝巾,呈与值殿太监,值殿太监恭恭敬敬地在虎案上展开,洪德一看,上面写着:“褒国太夫人玉鉴:本次出兵,只为一人。若能割爱,天下太平。不尊王命,玉石俱焚!大周夏官大司马姬仇遥祝秋祺。”洪德阅罢,便命赐座。又温言道:“将军辛苦了,请替我拜上大司马,我褒国上下感谢大司马生生之德!还要求教,这‘一人’是指龙儿吗?”信使点头称是。洪德大笑道:“这好办这好办!请将军带话给大司马,一切遵命办理!”原来这大司马姬仇知道幽王伐褒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褒国绝不会为一个女人冒灭国之险,所以不愿劳师远征,空受鞍马劳顿之苦,便在褒斜道北口外安下营寨,派了一个信使飞马传书,自己带着一班将领打猎去了。洪德得到姬仇的书信,大大放了心,马上向太夫人禀报,连夜安排了劳军事宜。 幽王这里热热闹闹地准备着讨伐事宜,又是祭旗,又是誓师,忙了十多天,这才浩浩荡荡向子午道进发。一路上旌旗蔽日,鼓角震天,享尽了威仪,耍够了威风。过了子午关,大军进入秦岭,幽王开始有些后悔了。只见大军如蝼蚁一般在山道上蜿蜒,面前山岭耸峙,悬泉飞挂;两边悬崖壁立,如斧劈刀削;仰头一线青天,脚下万仞深涯;幽径悬在松顶,栈道隐于云中。真是攀不完的崇山峻岭,道不尽的困苦艰难。由于山路太险,时不时有战车倾翻,甚至滚下悬崖。所以幽王也不敢乘车,只能由士兵用软轿抬着,真是苦不堪言。前锋一路开山修道,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翻过秦岭,已是半月以后了。 这天,队伍将要开拔,忽有营官来报:褒国太子洪德前来劳军。幽王便命中军帐前摆了刀斧手,传命洪德觐见。只见洪德袒了左臂,背负荆条,一进大帐,便跪倒在地,伏地奏道:“山野臣褒国太子洪德敬祝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总管太监覃申拂尘一挥道:“汝可知罪?”洪德叩头如捣蒜,连连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臣父误国害民,罪不容赦!褒国上下深感王上不杀之恩,公议让臣前来请罪并劳军!”幽王见状,心里高兴,右手轻轻一抬,覃申便佻声夭夭的倡道:“平——身。”洪德三拜九叩,然后起身,躬身道:“臣谢恩!”双手奉上劳军表章。覃申接过,恭恭敬敬展于龙案之上,幽王看时,表章上罗列珠宝牛羊山珍,并不为动,只见后列美人一名,姓褒名姒,乳名龙儿,乃褒国国宝。心中暗喜,笑道:“寡人吊民伐罪,乃替天行道,安民而已,何在杀戮?汝既知罪悔罪,乃尔褒人之幸,寡人宽宥尔等。”洪德急忙伏地叩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褒人敢不洗心革面,为王顺民。” 虢石父见幽王已无心伐褒,知道褒人已经得知内幕,献出了龙儿,心里那个痛啊!一悔当时没杀褒珦,再悔劫狱之计失手。这回,本想领一旅偏师,赶在幽王之前,把褒国杀个血流成河,弄得千疮百孔,再抢了龙儿献给有幽王,岂不两全其美?但是计划不如变化,美梦已难成真,心有不甘,猛然心生一计,启奏道:“王上既已宽宥了褒人,褒人自然感恩戴德。近来江汉之间蛮夷荆楚之主熊仪每每扬言,欲与汉水之诸侯比权量力。若荆蛮真的兴兵,王上必不能坐视。然这子午道之艰难王上已然亲历,如此不利王师。可命褒国倾全国之力,整治子午道,以利将来行军。”幽王大喜道:“爱卿所言极是,就以三年为期,命褒国承办,爱卿督办。”洪德听了,心里暗暗叫苦——这子午道工程岂是小小褒国所能承担的?即便将汉水十几个诸侯国全部召集起来,也没这个财力呀!这不是明摆着要褒国破产么?然而,在幽王的淫威之下,他哪敢申辩,只能满口应承。 幽王此时早已心痒痒地等不及了,朝覃申努了努嘴,覃申会意,倡道:“献贡!”洪德连忙朝帐外挥了挥手,只见一个侍女伸手拉开一辆羊车上的红绢帘子,如花急忙趋前,从车上扶下来一个浑身红妆的美人,款款地朝帐中走来。人还没进帐,帐中之人突然像中了魔法,一个个瞪着眼、张着嘴,流着涎,再也动弹不得。美人视若无睹地款款进了中军帐,也不施礼,也不出声,只是蹇着眉、垂着嘴角,满脸阴云。世界仿佛在此时定格了!过了好长时间,帐中所有的人就这么呆着,如花有些忍不住了,便咳了一声,说道:“咋啦?”虢石父这才回过神来,他好悔呀!悔得只想狠狠地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怎么会鬼使神差地把如此摄人心魄的尤物献给幽王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强忍心中之痛,对还在发呆的覃申说:“公公,司仪呀!”覃申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心中不免有些自愧,也有些惶恐,慌乱之中,居然忘词了,急中生智,转身向幽王躬身道:“奴才恭贺王上,这可是阆苑仙葩哟!”幽王此时也回过神来,兴奋得抓耳挠腮,大笑道:“赐座!赐座!啊不不不,坐到寡人身边来!”见面前的男人们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如花不禁莞尔,她扭头看龙儿,却见龙儿一脸平静,似乎眼前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幽王坐不住了,赶忙站了起来,一边朝龙儿走来,一边讨好地笑道:“哟,美人儿,还怕羞么?”伸手便来拉龙儿。龙儿也不搭理,侧身躲过。如花见状,连忙挺身挡在龙儿与幽王之间。幽王一脸懵逼,不解地问:“哟!美人儿,怎么躲开了?寡人又不是老虎,不要怕嘛,寡人可是最心疼美女的。来来来,陪寡人坐坐。”龙儿瞥了一眼幽王,冷冷地说:“民女是不祥之人,给褒国上下惹下大祸,人人都唯恐躲之而不及,只怕亵渎了王上,王上还是离民女远些为好。”幽王抓耳挠腮嬉笑道:“哟,如此美艳之人,怎么会成为不祥之人?这是褒人无福,享受不了。寡人乃天子,岂有享受不了的?美人乖乖地跟着寡人享福吧。”龙儿仍不为所动,淡淡地说:“民女不是怕王上,能陪伴王上是民女的福分。只是褒人深恨民女,总难心安。王上若真怜惜民女,只求王上赦免褒侯之罪,如此,则民女也能宽心地陪伴王上了。”幽王一听,喜出望外,忙道:“这有何难?只要美人儿喜欢,要星星寡人都可以摘给你。虢上卿,马上拟旨:‘朕体上天好生之德,念褒民拳拳之心,其赦褒侯之罪,仍署大司工之职。’”如花听了好不高兴,扭头看时,龙儿仍然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地吐了口气。幽王下了旨,伸手拉住龙儿,笑道:“美人儿,这下遂心了吧?来来来,陪寡人到后边去喝酒去!”龙儿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地随幽王去了。 这一晚,幽王一改平日在后宫中那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之态,只是曲意温存,小心逢迎,龙儿却总是身如槁木,面堆冰雪,没有丝毫迎奉,也不说一句话。一夜下来,幽王虽然也春风几度,累得呼呼牛喘,却总觉少了床帏之间的那种柔情蜜意,心中不免有些失落。然一看到裸身躺在自己旁边的比洛神还美貌的龙儿,那失落的情绪早跑到爪哇国去了。心中暗暗自我安慰道:“她还小,又是初涉云雨,有点放不开很正常。女人嘛,靠哄,慢慢来吧,以后会好的。” 第二天一早,幽王第一时间召来大内总管太监覃申,发布了一道圣旨:“奉天承运,天子诏曰:兹有褒姒,甚得朕心,其封褒姒为桃夭夫人,入居桃夭之宫。钦此。”覃申听了大为惊吓,暗想:“这后宫规制: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一般说来,刚入宫的民女,若被临幸,只能从御妻做起,最特殊也只能是跳一级——比如灵珠——这褒姒一下子就升了四级,这可是大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迹呀!所谓反常为异,这可不是好事!然身为太监,怎敢置喙?只能录了圣旨,派人回宫宣示。幽王便命大军凯旋。 这些天,申后一直心神不定,简直是度日如年——幽王回京十天了,却没见他一回。这坤宁宫里,冷冷清清,那桃夭宫里,却是夜夜笙歌!难道这褒姒真是天仙,竟然能把那么花心的王上迷得找不着北了?想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便命贴身侍女菱英召子羊来问话。这子羊便是地震时把幽王背出宴乐堂的那个年轻太监,现已升为坤宁宫总领太监,深得申后信任。子羊赶来,躬身施礼道:“奴才请王后安。”申后问道:“王上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到桃夭宫去了?”子羊道:“是。”申后道:“王上就那么喜欢褒姒?”子羊道:“听说王上自回京以后就没有临幸过其它妃嫔。”申后道:“你见过褒姒么?”子羊道:“奴才没见过,但听说真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呢。”申后叹了口气,幽幽地自语道:“唉,这后宫以后不得安宁了!”子羊见申后心神恍惚,神情悲凉,劝道:“王后也不必太过焦心,还是凤体要紧。奴才听说那褒姒虽然貌若天仙,然而并不擅风月,成天阴沉着脸,即便对王上也待理不理的,除了她自己带来的侍女忠心于她,桃夭宫里的下人都对她心存不满,怕是要不了多久,王上这股新鲜劲一过,也会把她淡忘了。”申后长叹一口气道:“你难道还没有摸透王上的秉性?他这个人,在女人身上从来用情不专,后宫漂亮的妃嫔还少么?可他从没有连续临幸三天以上的。这次真是怪了!本宫倒要会会这位桃夭夫人,看她究竟有多么妖媚!”子羊道:“这褒姒入宫十几天了,居然还没来觐见王后,若非不懂规矩,就是蔑视王后的权威,只这一条,王后就该申饬惩戒她了。”申后道:“说的也是。但她一直不来见我,难道要我打上门去?这有失体统呀。如果是王上有意这样安排的,那岂非自找没趣?”子羊笑道:“这有何难?请王后发一道懿旨,就说因王上新得夫人,后宫喜添佳丽,王后高兴,召后宫嫔以上众妃至坤宁宫庆贺,以绍王家螽斯之义。等她来了,寻机惩戒便了。”申后喜道:“好,这主意好。就安排在明天,你去传旨。” 褒姒听太监传达了申后懿旨,有点不知所措,问如花道:“那个臭男人一直让我在这桃夭宫里静养,并没叫我去见王后,你说我去好还是不去好?”如花笑道:“怎么能不去呢?人家是王后,按规矩早就该去拜见了。我们到现在还没去,人家没怪罪已经是难得了。”褒姒道:“她想怪罪就让她怪罪好了,我本来就没想在这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要不是为了国君、为了褒玉、为了我爷爷、为了褒国百姓,我早就跟那个臭男人拼个你死我活了。如果王后想治我的罪,岂不是正合我意吗?”如花劝道:“夫人,你现在真的是死不得呀!侯爷刚放出来,还困在镐京没能脱得了身呢。我倒觉得,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先在这后宫站稳脚跟,再找机会报仇!”褒姒沉思默想一阵,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好吧,就照你的意思,你我齐心合力,找机会把这污糟的朝廷搅个稀烂!让那个臭男人像厉王一样最终不得好死!” 第二天,褒姒一改往日素面朝天的习惯,略略打扮了一下,让宫女给她淡淡地施了粉黛,挽了个凤凰双展翅的发髻,斜插一支黄金凤头滴翠步摇,穿大红丝绸宽袖展衣,外套一件纯白短袖集腋狐皮夹袄,颇有红梅载雪裹寒之态。到了巳时,褒姒由如花领着,消消停停地来到坤宁宫。 这坤宁宫建在高台之上,宽大中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正门前有八级台阶。如花腿快,几步就跳上台阶,进了正门,意欲先去通报。突然,大门边转出一个宫女,手持一根六尺长的竹片,“啪”地敲在如花腰上,喝道:“哪里来的野蹄子,如此不懂规矩,坤宁宫岂是汝撒野之地?滚下去,站在丹墀之外。”如花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要不是平日里野惯了,身子皮实,这一板子真会伤了腰。她一下没回过神来,便呆站在门口。那宫女又喝到:“没听到呀?滚到丹墀之外去!”此时,褒姒还在台阶下,她也一愣神,不知所以。刚想发作,忽地冷静下来,举手招呼如花下去。这“丹墀”本是王宫才有的称谓,就是把大殿或正宫的第一级台阶染成红色,称为丹墀,是王权的标识,诸侯之宫是没有的。所以如花和褒姒都不知道这个规矩。 恰在此时,月皎夫人陈妫带着两个侍女来了,一见如花被坤宁宫的宫女赶下丹墀,忍不住嗤地一笑,打趣道:“哟,是桃夭宫的吧?怎么被当成野人赶出来了?”边说边瘪了一下嘴,转身对一个侍女笑道:“桂花,去教教她。”只见那侍女趋前几步,站在丹墀之外,朗声道:“月皎夫人请王后安!”话音刚歇,刚才那个手握竹片的宫女走了出来,双手平举在胸前一合,躬身道:“有请。” 褒姒原是背着陈妫,所以陈妫只见了她的背影,当她越过褒姒那一瞬间,无意瞥了瞥褒姒,立刻惊得用手捂住嘴巴,楞了一下,急忙带着侍女趋阶而上,匆匆入宫去了。褒姒此时虽然脸上还是冷冷的,却也忍不住有些发红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冷笑一声,对如花说:“照她的样子做。”如花倒也不当回事,还偷偷地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怪相,然后有样学样地站在丹墀之外,朗声道:“桃夭夫人请王后安!”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宫女才走了出来,单臂平举,往右一摆道:“请。”褒姒挺身拾阶而上,也不理那宫女,带着如花径直去了。 此时的坤宁宫里已是热闹非凡。除了主人,还有两个夫人,九个嫔妃,加上宫女,真是红熙翠攘,燕语莺声。申后居中面南跪坐于羊绒彩编卍字毯之上,面前一张红底黑纹髹漆小案,黑纹描凤凰双展翅图案。两夫人左右相对分坐两边,其余九个嫔妃依次而坐,呈八字形排列。每人面前一张小案,小案上是几碟难得一见的果儿,特别是琥珀色的柿子、红得发亮的大枣,逗得那些平日里难得见到鲜果的嫔妃们顾不得礼仪,抓起来便朝嘴里塞。 陈妫刚一入座,就变脸变色地对申后说:“王后呀,难怪王上专宠她呢,硬是有倾国倾城之貌啊!我看了一眼就心都凉了!不得了!啧啧……”琼华夫人成姜笑道:“看你那小嘴,真能把死的说活。美人又不是没见过,谁不知道咱们齐国的庄姜?卫国人写诗夸她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迷倒了多少人!我就不相信她褒姒能赛过庄姜!”陈妫摇摇头说:“信不信由你,一会儿见了就你就死心了。”成姜撇嘴一笑说:“管她呢,就算她真能得到王上的专宠,我也不生气,总之这几个月王上也不会到我那去,我只看热闹罢了。”陈妫有些奇怪,问:“你得罪王上了?”申后笑道:“你不知道呀?她有喜了。”转身对成姜说:“太医院的医生瞧过了吗?我可要通知宗人府了。”成姜道:“太医瞧过了,认定是喜脉。”陈妫听了,心中不禁酸溜溜的,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啊?不要又像上次那样扯风哈!”? 第十二章 正说得热闹之时,一个嫔妃突然惊愕地叫了半声,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申后吃了一惊,展眼看时,一个美人正站在面前,一边行礼,一边轻声道:“褒姒请王后圣安。”申后一看,惊得忍不住站了起来——我的天啦,真有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叫:“啊呀,妹妹来了,快请坐!快,赐座赐座!”边说边上前拉着褒姒的手,让她在自己右边坐下。褒姒想不到申后如此热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可是她离开褒国以来第一次笑啊——这一笑把申后的心都融化了,夸道:“哟,妹妹这个笑好美啊!本宫看见你好高兴!”说完,转头对大家说:“来来来,大家给我妹妹见见礼。这就是你们朝思暮想的桃夭夫人,褒姒。”于是在场的嫔妃们由成姜、陈妫带领,齐齐向褒姒施礼,褒姒急忙站起来还礼。一时间,堂上春光融融,一片和谐景象。 坤宁宫好久都没有如此景象了,申后心中高兴,一边传旨设宴,一边吩咐菱英去通知子羊,让他赶快去告诉大内总管太监覃申,说王后为桃夭夫人洗尘,请王上务必赏光。覃申不敢怠慢,立刻告诉了幽王。幽王听了,大为高兴,匆匆处理完政务,便赶到坤宁宫。此时晚宴早已开始,丝竹声声,歌舞殷殷,觥筹交错,笑语盈盈,一派祥和。申后让褒姒与自己同案并坐,其余妃嫔一人一案。正在祝酒,见幽王驾临,众人急忙站起来请安。幽王见状,大喜,命把申后的小案换成长案,让申后坐在自己的左边,褒姒坐在右边,大家坐定之后,幽王举爵对申后说:“寡人原怕桃夭夫人不懂王宫规矩,无意间唐突了王后,想让她过几天再来觐见,不想王后如此大量,倒是寡人太小心了些。来来来,饮了此爵!“申后微微一笑,说:“王上日理万机,后宫的事臣妾理当用心,能让后宫祥和,也是为王上分忧嘛。”幽王点头道:“王后所言极是,能如此,寡人也就放心了。”转头对众妃说:“王后治理后宫有方,寡人甚是欣慰。众爱妃一定要诚心襄助王后,益续祥和之气象。”众妃嫔急忙举爵应道:“臣妾谨遵王命!”宴会自然是尽欢而散。 宴会散后,申后眼巴巴地盯着幽王说:“王上肯定累了,就在臣妾这里歇歇吧。”幽王有些自愧,不好再去桃夭宫,便点头称是。这一夜,申后自然是尽心奉承,风情万种,幽王也是深入浅出,曲尽丈夫之道。几番云雨之后,申后喘息着对幽王求道:“圣上龙马精神,臣妾有些招架不住了,求您让臣妾歇会儿吧!”幽王意犹未尽,讥笑道:“哼,看你牛高马大的,怎么才几个回合就败下阵了?你看人家龙儿,别看她比你娇小玲珑,却能与我战成平手!”申后有些奇怪,问:“龙儿是谁?”幽王撇嘴道:“看你这王后当的,连龙儿是谁都不知道——就是褒姒呀!”申后笑道:“原来是她,人家毕竟年轻一些,我刚嫁给你时,不也厉害么?您那时又专宠我,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个十几回,我哪回告过饶?”幽王笑道:“也是哈,那时你还常常缠着我不放,倒把我累得不行,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要不,我每次都把龙儿带到你这儿来,咱们来个嫐戏如何?这样我能尽欢,你也不会太过劳累。”申后被这句话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圣上可不能乱来!宫掖之事,就这种床帏秘闻最易外传。对圣上来说,只不过是风流韵事,然而对臣妾来说,那就成了秽乱春宫,那罪过可就大了!国人必会口诛笔伐,比于妲己,那时臣妾就没有活路了!”幽王用手揪了揪她的脸蛋,笑道:“好好好,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哈,信不信我带着龙儿到其他嫔妃处做这嫐戏去?”申后撇嘴道:“圣上想做,谁能挡得住呀?哎呀,说到这里,臣妾突然想到一件大事!诗曰:‘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王室子孙繁衍,圣上可是责无旁贷呀!但是,偌大后宫,就臣妾一人有了子嗣,就把琼华夫人算上——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是不是显得太清静了些?圣上可要为王家的子孙繁衍着想,雨露均沾才是。”幽王听了,颇有些不快,斥道:“雨露均沾,你以为寡人是种马呀?见母马就上。这种事,追求的是一种刺激,一种肉体上的愉悦,一种心灵上的满足,一种心心相印的和谐,后宫这些嫔妃,寡人能在她们身上找到感觉的真没有几个呢!”申后见幽王面露不快,不敢再说什么,笑道:“看你,臣妾不过是担心王家子嗣太少,还不是为您好。好了好了,我也歇过来了,就让你再来几回心灵上的满足吧。” 第二天,侍候幽王上朝之后,申后立马叫来子羊,让他去专管王上起居簿的内小臣处查询三月前王上临幸成姜的全部记载,于大内嫔礼司查其月信,膳食房查其最近喜辣还是喜酸。子羊腿脚很快,不一会儿便来回复道:“禀王后,奴才查得三月前的六十天之内,王上只临幸过一次琼华夫人,是在八月初五,王上是初八出宫狩猎,此后便没有临幸过后宫嫔妃。琼华夫人的月信一般都较准时,是每月十六日,经期五天左右。自上月十五日起,她就再也没有在膳食房取过食物,都是琼华宫小厨房自己做,所以不知道她究竟是喜辣还是喜酸。“申后听了,沉吟一阵,不再说什么,便吩咐摆驾琼华宫。 琼华宫内,成姜与陈妫正在摆家常。成姜笑道:“昨晚那么好的机会,妹妹怎么不放放嗲,把王上弄到你那里去过夜呢?”陈妫撇嘴道:“姐姐倒是会说风凉话,你不是也没放嗲么?没见王后眼碌碌的样子?那个时候动这样的心机,岂不是自讨没趣?”成姜颇有些自得地笑道:“我嘛,这个时候也不敢动这心思呀!不瞒妹妹说,总不能图一时之欢,把肚子里的这个宝贝搞掉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谁不知道母以子贵呀?说到这,我也有些纳闷,你那肚子怎么回事?这褒姒来以前,王上不是专宠你吗?怎么就没动静呢?”陈妫哼了两声说:“专宠?什么专宠?我入宫一年零八个月,王上也不过临幸了三十四回,一个月平均两回都不到,哪里就专宠了?其中偏有五回正是月信中,也给嫔礼司报过。这王上也怪,偏喜欢见血,说是他那上面染得红红的,就像红色的擎天柱,喜幸,还有利社稷。结果弄得我好长时间下边有毛病,又痛。”成姜道:“就一回也没有种上?”陈妫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其实也有两回停了经的,也有恶心的感觉,太医诊了,都说有喜,还给王后报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两个月,又流血了,却不是月信。我的陪嫁侍女桂花私下里说是小产,也难判真假。”成姜望着陈妫,默了一阵,似有所触动,低声说道:“妹妹呀,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倒想给妹妹一个忠告,不知妹妹信得过我这姐姐么?”陈妫笑道:“怎么装神弄鬼的?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亲姐姐待,怎么会信不过呢?”成姜笑道:“你既这么说,我也放心了,你要记住,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外传!”陈妫见成姜如此认真,便发誓道:“说吧,如果我乱说,天打五雷轰!”成姜侧过身子,在陈妫耳边低声道:“以后有了喜,千万不要吃大厨房的饮食,要自己宫里做;也不要收外人的礼品,即便不好拒绝,也不要带在身边。这是一个高人告诉我的,我这次能保住这胎气,就是照他的叮嘱做的。”陈妫恍然大悟,叫道:“啊!原来……”成姜不等她说完,便瞪了一眼,悄声道:“叫什么叫!想让人听见?”陈妫会意,立刻把下半句吞了回去,过了一阵,一脸苦笑地叹息道:“唉,姐姐怎么不早说嘛!现在知道也迟了!你看那褒姒的风头,以后哪里还有你我的机会哟!姐姐倒还有盼头,只要肚子争气,生个长把的,便有出头之日了,我怎么办?地再肥也要有人下种呀!” 两人正在叹息,宫女忽报:“王后驾到!”话音未落,申后已经站在大殿门口,哈哈一笑说:“两位妹妹怎么愁眉苦脸的?不欢迎本宫?”成姜和陈妫急忙跪迎道:“不知王后驾到,贱妾有失远迎,望王后恕罪!”申后笑道:“哎哟,这是在家里,就不要行大礼了,快平身。琼华夫人有孕在身,以后见本宫大礼就免了,大家都坐吧。”待大家坐定,申后对成姜说:“知道妹妹有喜,本宫真是太高兴了!你们想嘛,这后宫妃嫔上百,王上又正当青春鼎盛之年,却没显出螽斯之兆,本宫能不着急吗?这下可好了,但愿妹妹有弄璋之喜,让宜臼好有个弟弟陪伴。妹妹可要好好保重才是。”成姜赶忙站起身来,躬身为礼,回道:“王后如此关照,小妹敢不用心!”申后伸手握住成姜的右手,轻轻拍了两下,微笑道:“不是给你说了吗,快别大动了,保胎要紧。”转身对贴身侍女菱英道:“把我自用的香囊拿来。”菱英急忙从身边一个宫女捧在手里的锦盒里取出一个用金丝缠成的菱形香囊,上边带着黄金搭扣,下边垂着红色流苏,转身递给申后。申后把香囊摊在手心,一股浓浓的异香顿时充斥整个大厅。申后将香囊递给成姜,笑道:“妹妹可别嫌弃,这礼物虽然不值什么,但是我自用的,这香气能安神静心,妊娠反应重时效果最是明显,你就随身带着吧。”成姜恭恭敬敬接在手里,转身递给贴身侍女婉儿,示意她给自己挂在腰间。婉儿瞥了成姜一眼,上前一步,刚要躬身,不料足下一滑,啪地摔了一跤,那香囊上的黄金搭扣在指尖上一挂,顿时划了一道血口,把香囊也染红了。成姜见了,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婉儿腰上,骂道:“小贱人,竟敢把王后赐予我的香囊弄脏,不要命啦!还不快去弄干净!”婉儿趴在地上磕了个头,捧着香囊跑了出去。成姜气哼哼地骂了句:“真是个见不得世面的乡巴佬!”转身面对申后告罪道:“贱妾对这些宫女少管教,亵渎了王后,还望王后恕罪!”申后也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说:“不值什么,擦干净照样用的。你倒是少动气为好。”转身对陈妫道:“月皎妹妹,你看琼华都怀上了,你怎么还没动静呢?王上可是最爱临幸你呀!”陈妫脸一红,回道:“贱妾怎敢与琼华姐姐比哟!只怪自己肚子不争气,有啥办法呢?”申后轻轻拍着陈妫的脸,安慰道:“妹妹也别难过,姐姐只是有些着急罢了。妹妹可要自己检点些,别只图安逸,把自己弄出病来了——听说你来月信时还和王上玩鸳鸯浴。”陈妫被申后点到了痛处,脸顿时红得像着了火,低声道:“王上非要那么干,说见血才刺激,我有啥办法?”申后笑道:“就你将就他,以后可不要这样了。”陈妫难过的都要哭出来了,低声抱怨道:“以后,还有以后吗?王后没见这段时间王上尽泡在桃夭宫里,哪里还想得起我们哟!”申后伸手拉住陈妫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妹妹不要这样,你只要能听我的话,与我同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王上临幸你的。”陈妫听了,不禁喜出望外,连忙站起身来,噗地跪倒在申后面前,感激涕零地说:“谢王后体恤,贱妾从此敢不唯命是从!”申后满脸堆笑说:“好了好了,你我姐妹之间,不必如此。”成姜见已过午时,便吩咐设宴,申后辞道:“宫里还有些事要处理,本宫就告辞了。”成姜与陈妫恭送至宫门,直到申后远去,这才回身。 陈妫辞别成姜,一出琼华宫,立刻让桂花去找嫔礼司太监陈谷,告诉他成姜怀孕的消息。桂花有些奇怪,问:“陈谷司职嫔礼司,本来就管这事,他怎么会不知道?”陈妫瞪了她一眼,说:“多嘴!嫔礼司得到的消息,都是嫔妃们自己报的,虚虚实实,他们也没当回事。”桂花去后,陈妫便朝桃夭宫走去。? 第十三章 褒姒刚在后花园里赏梅,一脚踩在雪堆里,雪太深,把麂皮靴子也埋没了,等如花把她拉出来,雪已经钻到靴子里,把袜子也打湿了,十分扫兴,只好回宫来。正在洗脚,宫女禀报说:“月皎夫人求见。”褒姒心中不快,头也不抬吩咐道:“说我身体欠安,不见。”如花劝道:“主子,既然有意在这宫里周旋,迟早总是要见面的,何必辞她?”褒姒道:“你没见她昨天那个骚劲?真讨厌!”如花笑道:“这宫里的女人,比她讨厌的比比皆是,想躲躲不掉的。”褒姒想了想,说:“既如此,让她进来吧。”如花嘻嘻一笑说:“遵命!传夫人话——有请!” 陈妫袅袅婷婷摇了进来,远远地就嬉笑道:“哟!妹妹呀,还没吃午饭呢,怎么就想上床了?王上来啦?”褒姒可没心思给她贫嘴,秋风黑脸地说:“脚脏了,洗一下。”陈妫不以为忤,仍然嬉笑着道:“哎哟哟,妹妹这皮肤好嫩哟!难怪王上那么喜欢妹妹,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想摸一下呢!来来来,我给妹妹洗!”边说边把宫女推开,自己蹲下来,抓住褒姒的脚便洗了起来。褒姒吓了一跳,慌忙把脚收了起来,叫道:“不行不行,怎么敢让姐姐给我洗脚!如花,快把夫人扶起来!”陈妫仍然蹲在脚盆边不动,讪笑道:“有啥不行?能给妹妹洗脚是姐姐的荣幸!我敢说,王上肯定给妹妹洗过身子呢。王上都能屈尊为妹妹作仆役之事,姐姐为啥不能?”几句话把褒姒说得满脸通红——这陈妫还真不是乱说,那事还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褒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求道:“姐姐呀,折煞妹妹了!如花,快给夫人设座,让厨房多准备两个菜,等一会儿我陪姐姐小酌。”陈妫喜出望外,连忙说道:“那就叨扰了!实在不好意思。嘿嘿。” 褒姒刚洗好脚,还没上菜呢,覃申却来了,望大殿上一站,说:“王上有旨!”褒姒与陈妫急忙跪下道:“臣妾接旨。”覃申道:“朕今日要临幸桃夭宫,酉时到。上次那个玉翠珊瑚丝味道很好,再给朕准备一份。”传完旨,覃申笑道:“桃夭夫人,您这玉翠珊瑚是啥稀罕东西呀?居然把王上的馋虫都逗出来了!”褒姒笑道:“不过是一份凉菜,哪里是什么稀罕东西嘛?公公若喜欢,一会儿我叫厨房给您准备一份。”覃申急忙摆手道:“夫人折煞老奴了!这都是老奴能觊觎的么?告退告退!”覃申躬身一揖,一摇一摆地走了。陈妫的好奇心也被吊起来了,待覃申走远,急忙问道:“妹妹,啥稀罕菜呀?王上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居然能把王上的馋虫逗出来?”褒姒便叫如花到厨房去端了来。陈妫一见,顿时惊叫起来,惊呼呐喊地说:“啊呀!啥菜呀?这么新鲜!这白的像白玉、绿的像翡翠、红的像珊瑚,难怪叫玉翠珊瑚!只是天寒地冻的,哪来如此新鲜的蔬菜呢?”褒姒听她如此夸赞,心中自然高兴,微微一笑说:“姐姐也真是,大惊小怪的。这值个啥?不过是萝卜和莴笋,在我老家寻常得很,都是冬天出产的菜。红的是萝卜皮,白的是萝卜心,绿的是莴笋。“陈妫一脸羡慕,赞道:“你们褒国冬天都有鲜菜呀?你看咱们镐京,一到冬天啥也不长,天天只能吃腌菜干菜,吃得人都像干菜棒子了!难怪你长的这么水灵!只是,褒国离镐京上千里,这些鲜菜运来也早就烂了呀!”褒姒道:“听王上说,这些菜是装在竹筒里,由驿站八百里加急运来。在翻秦岭时,由猎人抄小路,山羊驮着,连夜翻山,确实是不容易的。”陈妫道:“这么稀罕的鲜菜,求妹妹送我一碟!”褒姒道:“喜欢就拿去吧,不值什么的。”陈妫命侍女仔细捧好,欢天喜地地去了。 陈妫出了桃夭宫,并不回月皎宫,径直朝坤宁宫走去。申姜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冷冷清清地吃晚饭。菜品倒还丰富,摆了一大桌,无非牛肉蘸酱、羊肉清汤、猪肉圆子、鸡脯糜浆,外加几样腌菜。色泽都几乎是酱黄,只有两碟从冰室里取出的水果颜色显得鲜艳。申姜见陈妫来了,便邀她一同进餐。陈妫从侍女手中接过褒姒送她的玉翠珊瑚丝,捧在胸前,笑道:“请王后看看,这菜如何?”申姜展眼一看,颇有些吃惊,赞道:“哟!这是什么呀?红的这么艳,绿的这么翠,白的这么洁,混在一起这么好看。妹妹真会享福呀!”陈妫神秘一笑说:“王后且不管这是哪来的,只说喜欢不喜欢?”申姜被她挑逗得好奇心大盛,暗想:“十冬腊月的,怎么可能有这么水灵鲜活的蔬菜?就是我这小厨房也足足两个月没见新鲜蔬菜了,这小蹄子是从哪里搞来的?”便欲擒故纵地哼了两声,冷笑道:“你这小蹄子,居然在本宫面前卖起关子来了。爱说不说。”陈妫见王后的好奇心已经被她挑逗起来,便笑道:“我怎么敢在王后面前卖关子嘛,还以为您知道呢。这是我从桃夭夫人那里讨来的。”申姜听了,只“啊”了一声,并不置可否。陈妫又说:“她那里可多了!说是王上专门从褒国八百里加急弄来的。我以为,既然是王上弄来的,王后这里自然也会有的。”申姜的脸色微微一变,正要说什么,马上又忍住了,强颜一笑说:“我还以为你是从我的小厨房里搞的呢,居然跑到她那里去讨,好没脸皮。不说她了,吃菜吃菜。”陈妫似乎没听懂申姜的话,仍然喋喋不休地说:“这桃夭夫人也是,王后待她那么好,还为她专门设宴。可她有好东西却想不到您,真不是个东西!”申姜忍不住了,把眼一瞪,斥道:“你话痨么?知不知道食不语这个规矩?”陈妫见申姜怒了,连忙站起来,诺诺连声道:“嫔妾错了,王后恕罪。” 幽王这些天心中很烦,他不能不烦——不管他如何讨好褒姒,可褒姒就是不领情,成天冷冰冰的,总没个笑脸。为此,他竟自降身份,颁旨:“有能让桃夭夫人开心一笑者,重赏!士大夫爵升一等;奴隶除籍为民,赏井田百亩;妇人比士大夫,赏其家人。”这道圣旨弄得两京臣民男女以及宫女奴隶像打了鸡血,一个个精神亢奋,想方设法,企图得到这个飞来横财。然而一个个还没见到褒姒,便被否决了。这天,覃申乘幽王心情稍好,试探道:“圣上,老奴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讲?”幽王道:“啥想法?说吧。”覃申道:“上次见灵珠跳那个舞,好精彩啊。灵珠是褒国人,这舞是南国舞,想来桃夭夫人一定是喜欢的。”幽王抚掌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今天就试试!”酉时未到,幽王便自己带着覃申先到桃夭宫,让小太监赶到灵秀宫去传灵珠。 桃夭宫的大殿上,已经背北面南摆好了一张红底黑纹,描龙画凤的长案。殿前正中,一个青铜大鼎上正袅袅地飘舞着团团蒸汽,一股浓浓的羊膻腥味扑面而来。殿里没见到褒姒,只有几个宫女和太监在忙乎着。覃申见状,便要示意殿前的太监传呼,幽王急忙摇手制止,自己轻手轻脚地度到殿后,在左耳门探头看了看,便弓腰蹑足潜了进去。覃申探头一看,原来褒姒正在卧室的南窗下绣花呢。只见幽王屏息静气地潜到褒姒身后,突然一个熊抱,把褒姒揽在怀里。褒姒不防,吓得一声惊叫,顺手便把绣花针扎在幽王的手背上,痛得幽王大叫一声,跺着脚叫痛。覃申慌了,赶忙跑进去,一边查看幽王的伤势,一边吩咐小太监赶快去请太医。幽王忍痛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何必大惊小怪的。龙儿,没吓着你吧?”如花闻声赶来,见幽王右手手背在流血,顿时着了忙,急忙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瓶,对幽王说:“王上,您的手伤得不轻呢,奴婢给您上点药,行吗?”覃申斥道:“胡说!王上万金之体,岂容你胡来!”褒姒撇了撇嘴,对如花说:“人家不要就算了吧,好心当驴肝肺!”幽王转身瞪了覃申一眼,呵斥道:“多嘴!”覃申急忙拍了几下自己的嘴巴,连连说:“奴才多嘴,奴才多嘴!”幽王伸手对如花道:“来吧,寡人就试试,看你的医术如何?”如花望了一眼褒姒,见她微微颔首,便小心地用手绢擦掉幽王手背上的鲜血,然后用手指轻轻压了压伤口,等伤口又沁出血珠,再把小瓶里的药粉洒在伤口上,笑着说:“好了好了,保证明天就结疤了。”幽王笑问:“真的?你的药是仙药?”如花一本正经地说:“王上,不是奴婢夸口,这样的小伤口,真的算不了什么。在咱们褒国,这种刀伤药是军队专用的,专治跌打损伤。”幽王听了,颇感兴趣,问道:“真的?你小小年纪还懂医术么?”如花微微一笑,得意地说:“算不上懂,略知一二吧。”幽王又问:“腰伤能医好吗?”如花道:“那就要看伤得如何了,只要腰没有断,一般还是能医好的。”幽王大为高兴,抚掌笑道:“那好!覃申,明天带如花去太后宫中,看看太后的伤能不能治。若能治好太后的伤,寡人重重有赏!龙儿,来来来,陪寡人喝酒!”殿上的宫女太监闻声而动,一个宫女立刻把餐具摆上,一个宫女用托盘托了两小碟玉翠珊瑚丝、两碟酸辣酱,两个太监从大鼎里用青铜钩捞出一只羊腿,摆在长案中间。幽王拔出腰间金丝镶玉青铜匕首,从羊腿上割下一大块肉放在褒姒面前的金盘中,又割了一块抓在手上,笑道:“龙儿,这小羊羔很嫩的,来,你我大快朵颐!”将肉在酸辣酱中蘸了一下,啃了一大口,又用手抓起一团玉翠珊瑚丝,塞入口中,大嚼起来。如花把褒姒面前的肉切成薄片,有序地摆在盘中,褒姒拈起一片,把玉翠珊瑚丝裹在中间,卷成春卷一样,送入口中。 正吃着,灵珠赶来了,在殿前行了三拜九叩大礼。覃申命太监们在大殿中央架起杩槎,上面摆上木制圆盘,灵珠脱掉大氅,收紧腰带,轻轻一跃,跳上圆盘,便在盘上那方寸之地袅袅地跳起《山鬼》之舞。只见她忽如蛇行,忽似龙飞,翻滚盘旋,柔若无骨;忽而虎扑,忽而狼頋,气势汹汹,猛若熊罴!看得幽王连声叫好,连周围的宫女们都鼓起掌来。谁知这南国舞蹈却勾起了褒姒的乡愁,看着看着,忍不住热泪盈眶,眼看就要哭出来了。幽王还看得津津有味,覃申却发现不对劲,然而却不敢喊停,心中暗暗叫苦,豆大的汗珠便汩汩地滚了出来。等灵珠跳完,幽王扭头笑道:“龙儿,这灵珠跳得如何?好看吧?”突见褒姒满面泪痕,顿时慌了,连连问道:“怎么啦怎么啦?龙儿,身上不舒服吗?”褒姒幽幽地说:“想家了!”幽王叹息道:“唉!这倒是寡人的不是了。怎么就忘了睹物尚且伤情,这故乡风情岂不更会勾起乡愁么!要么把你的家人接到镐京来?”褒姒在如花手里接过手绢,擦了擦泪水,摇头道:“龙儿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了,他老人家在褒湖住惯了,是不会来这里的。”幽王没辙了,问道:“那怎么办呀?让你回去探亲?可是褒国偏远,道路又难走,寡人也不放心呀!要不,派几个人去照顾他?”褒姒道:“天远地远的,这些人去也不了解爷爷的习惯呀。倒是可以请褒侯派人去照顾他。”幽王笑道:“这就容易了!褒侯前几天已经因身体原因辞官,寡人已经恩准了,他马上就要回褒国去,寡人给他下一道圣旨,就让他派人照顾你爷爷吧。”褒姒颔首道:“谢圣上恩典。”幽王听了,喜不自禁,抚掌笑道:“呵呵,寡人还第一回听到你用这样的口气对寡人说话呢!高兴就好!只要龙儿高兴,要寡人上天摘月亮都行!”扭头对覃申道:“马上去大司工府上传旨:‘寡人体敬宗尊亲之德,欲广恩德于桃夭夫人之大父,苦于途远道艰,不能亲往。其命褒侯代行。钦此’。”覃申领旨而去。 灵珠等了半天,见没人理她,便乘空拱手施礼道:“圣上,刚才嫔妾跳的不好,还请圣上恕罪!”褒姒抬手示意道:“灵珠妹妹也累了,歇会儿吧,我有话问你。如花,给灵珠妹妹设座。”待灵珠坐下,褒姒温言问道:“妹妹可是褒国人?家在哪里?”灵珠连忙起身,躬身为礼,答道:“嫔妾是褒国人,家在褒城东市。”褒姒点头道:“啊,原来真是乡亲呀!东市我知道,是卖蔬菜食品的市场,那旁边的荷塘好大哟,一到夏天,满塘荷花,好漂亮!”灵珠笑道:“我家就在荷塘边上,我还见过你呢,你和……你比荷花漂亮多了!我们那里的人都这么说。”灵珠本想说褒姒和褒玉一起,亏得她机灵,发现不妥,及时改了口。褒姒见灵珠是乡亲,人又灵动,心里便产生了好感,吩咐道:“快,给灵珠妹妹上菜。”小太监立刻抬来小案,宫女们摆上餐具,灵珠谢座就席。 幽王见褒姒喜欢灵珠,打趣道:“看你两人真有点像亲姊妹,要不,把灵珠安排到龙儿宫里来?”见褒姒颔首表示赞成,灵珠顿时面露难色,迟疑一阵,居然不揣冒昧,站起身来,抗言道:“王上,嫔妾以为如此不妥!”幽王不防这灵珠居然敢反对,颇为不欢,但考虑到褒姒的面子,也不好太过生硬,便冷冷地问道:“为何不妥?”灵珠道:“嫔妾在坤宁宫中司职祭祀,这个位置是王后亲自安排的,如果嫔妾认同王上的安排,一是让王后难堪,二是让后宫众嫔妃以为我攀高枝,我当如何解释?”幽王听了,不免怒火中烧,斥道:“你居然敢假王后之名抗旨?是谁给你这个胆子?”褒姒见场面有些失控,怕幽王盛怒之下处置灵珠,而事情又是自己引起的,心中颇为不安,便劝道:“圣上息怒,我不过是因为灵珠是乡亲,所以有亲近之意,她既不愿意,何必勉强。”幽王道:“你初来,不知道这宫里关系错综复杂,私下里结党营私的事多了去了。她若不是心有所持,岂敢如此?”褒姒道:“她不也是刚入宫不久吗?又是穷乡僻壤的草民,像我一样不知顾忌,不懂规矩,哪里就结党营私了?圣上就饶了她吧。”幽王笑道:“既是龙儿为她求情,寡人就饶她一回。”褒姒急忙对灵珠说:“还不快叩谢圣上!”灵珠忙跪下叩头道:“谢圣上。灵珠知错了。”幽王一摆手,怒气未消地说:“去吧!不要让我见到你。” 第二天,在上朝的路上,幽王还有些耿耿于怀,对覃申道:“也就怪了,你说龙儿脾气怪,成天冷冰冰的,到底是寡人惯的,这灵珠凭什么也敢给寡人顶嘴?”覃申一脸沉思的表情,想了想说:“依老奴之见,她这是嫉妒——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圣上想想,她也有两夜承欢的体验,自然欲望如炽,如今圣上专宠褒姒,她已难得有承欢之机,却要她天天守在旁边,目睹别人的欢愉,这日子怕是难过得很哟!”幽王笑道:“也算是一家之言吧。只是,你又不是女人,若不是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怎么会有如此深切的体会呢?”覃申听了,顿时面红耳赤,讪笑道:“圣上拿老奴取笑哟!老奴怎会与女人有肌肤之亲嘛,然天天在后宫混,那些女人之间的勾当,早就耳熟能详了。”幽王冷笑道:“寡人也不是取笑你,只是听说你与琼华宫的一个宫女是对食,既是对食,难免会有床帏之欢吧?”覃申听幽王如此言语,顿时如五雷轰顶,两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圣上饶命!老奴只是因为寂寞,遂有此荒唐之举,望圣上看在老奴忠心不二的份上,饶了老奴这一次吧,以后再也不敢了!”覃申磕完头,见龙辇已经走远,赶忙爬起来追了上去。幽王见他赶了上来,微微一笑说:“男女之欢也是人之常情,有个女人安慰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一旦有了私情,就难免要徇私情,若是这样,问题就大了!”覃申赶忙发誓道:“圣上如此宽容老奴,老奴定然死心塌地忠于圣上,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徇私之事是断然不敢的!”幽王笑道:“看你,发什么誓嘛。若非相信你的忠诚,寡人怎么会如此信任你呢?适才戏之尔!”覃申一边用袖口擦着汗,一边嗫嚅道:“哎哟,圣上这玩笑开的,老奴可是吓得灵魂出窍了!”过了一会儿,幽王叹了口气说:“寡人对龙儿也是万般宠爱了,可龙儿还是冷冰冰的,想个啥办法,能让她笑一笑就好了!”覃申道:“依老奴愚见,圣上可与虢上卿商议一下,他这人颇多常人想不到的点子。”幽王颇有些无奈地说:“唉,大内之事,本不该问外臣,待寡人再好好想想。”? 第十四章 今天的朝会倒也清静,众臣奏请圣裁的事很少,不过走走过场而已。幽王见众臣已无事可奏,便示意覃申散朝。覃申拂尘一展,朗声道:“有事早奏,无事散朝。”众臣躬身为礼,齐道:“臣等无事。”覃申便扬声宣布:“散朝。”众臣躬身后退至殿外,转身离去。幽王示意覃申,覃申会意,低声叫道:“虢上卿留步。”虢石父急忙转身回到殿上,躬身为礼道:“伟大的王上,不知有何旨意?”幽王起身离座,示意他随行。幽王来到偏殿,在一张驼毛编成的小毯上向东坐定,示意虢石父在对面的小毯上落座,一脸诚意地说:“爱卿,寡人今日不谈公事,只谈私事,故以主客之礼相待,爱卿无须顾虑,要尽心竭虑为寡人分忧。”虢石父见幽王一片诚意,急忙长跪顿首,颤声道:“英明的圣上,您不以臣鄙陋,咨臣以密事,臣定当呕心沥血为圣上分忧!”幽王道:“爱卿能如此,寡人就放心了。也不是什么密事。寡人因爱卿之力,得龙儿以伴床帏,从此春宵苦短,朝会嫌长。龙儿美则美矣!顾盼生媚,后宫粉黛具失颜色。然自入宫以来,日日面凝冰霜,未见一丝笑颜。此乃寡人一大心病,不知爱卿可有消解之法?”虢石父闻言,心中颇有些踌躇,暗想:“这褒姒毕竟是抢来的,且此前还与褒国公子相恋,这是国仇家恨呀!岂是轻易能解的?然而王上如此折节下问,不想出一个绝招,岂不冷了他的心?若冷了心,怎能得他信任?”然而想来想去不得要领,便试探道:“圣上呀,微臣斗胆问一下,桃夭夫人可有什么嗜好?”幽王叹道:“她真有什么嗜好就好了,寡人也曾特意关注过,可是自入宫以来,就没见她有任何嗜好。”虢石父暗想:“无欲无求则无隙,如之奈何!看来只有以毒攻毒了——她既有国仇家恨,就让她看到报仇的机会,如此遂了心愿,岂有不欢欣鼓舞的?”便试探着问幽王:“微臣倒是想到了一计,只是有违祖宗成法,须圣上恕臣无罪才敢进言!”幽王笑道:“什么成法不成法,只要寡人愿意,就是现法。恕你无罪,爱卿说来听听。”虢石父字斟句酌道:“女人都爱热闹,美女更爱热闹,我大周最热闹的是啥?”幽王笑道:“爱卿是说镐京的东西市?你是让我带着龙儿去逛市场?”虢石父连连摆手说:“非也非也!圣上一出巡,又是清道,又是警备,仪仗护卫几百人,百姓都躲了,只有威仪,哪还有什么热闹?我是说让各地诸侯勤王,那时,镐京城外人吼马嘶,军旗招展,战车掩尘,刀枪映日,岂不热闹非凡?”幽王大喜,拊掌大笑道:“爱卿之计甚妙!正好寡人也想看看热闹,也顺便试一试这烽火的功效,检验检验诸侯们的战备状况。好,就这么定了。那就偏劳爱卿,若此事办好了,寡人自有重赏。” 覃申见君臣交谈正欢,便叮嘱了值殿的小太监几句,抽身来到桃夭宫,领着如花奔太后居住的慈宁宫。 齐姜自地震以来,就一直直不起腰,成天躺在床上。此时,正让吕赎为她揉着腰,吕赎原本不通按摩之术,笨拙地东扭一下,西捏一下,不得要领,但齐姜却似乎感觉非常舒服。覃申见状,不敢擅进,恭立寝宫门口,合手长揖为礼,口称:“老奴请太后金安!” 齐姜正浑身舒坦,被覃申这么一喊,搅了雅兴,颇有些不爽,又不好不理,便敷衍着回了一句:“公公来啦?本宫身上不爽,坐不起来,公公自便吧。” 覃申道:“圣上时时以太后腰伤为念,简直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正好寻得一姑娘,善为歧黄之术,特命老奴带来为太后疗伤。” 齐姜微微瞥了一眼跟在他后边的如花,见她不过十五六岁,心中颇为不快,但碍于是王上寻得的,不好不理,便问道:“看你还是个娃娃呢,叫啥名字呀?” 如花长跪顿首答道:“奴婢姓褒,小名如花,都十六岁了,是大人了。” 齐姜微微一笑道:“哟,是大人啦?是哪里学的医术呀?” 如花答道:“是家传。” 齐姜听如花姓褒,知道是褒国人,便问道:“是南方人吧?听说你们的医术都是巫术?” 如花朗声道:“太后搞错了。巫术是用于沟通鬼神,医术是用来为人治病,不能混为一谈。草药、针灸、按摩就不是巫术。” 齐姜见如花出言无忌,人又长得乖巧,倒有些喜欢上了,莞尔一笑道:“你这娃娃,纠正本宫两回了,看来还是懂些道理。好吧,本宫的腰伤了,你就来给本宫治治。治不好可要打屁股。” 如花让太监抬了一个小的碳炉到齐姜身边,自己把手在炭炉上烤得热了,一本正经地对齐姜说:“太后既然要我治病,就得听我的,不然,奴婢不好动手的。” 齐姜在这深宫中呆了几十年,哪里见过如此随性的人?如花的放肆反而勾起了她的童心,便哈哈笑道:“哟哟哟,真把自己当太医了?就算是太医,也不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呢!好吧,本宫今天全听你的。” 如花让宫女脱掉齐姜的外衣,伸手在齐姜腰上轻轻抚摸了一圈,嬉笑道:“太后的皮肤好滑嫩啊!就像十几岁的女娃娃呢。” 齐姜被这句奉承逗得心痒痒的,顿时心情大好,原本僵硬的肌肉也就放松了。如花乘势一阵揉搓挤压,看看皮肤红润了,便拿出一个小瓶,倒了一些药液在左手掌心,双手对搓了一阵,涂在齐姜的腰部,又是一阵按摩,然后右手食指和中指屈成钳形,夹住一条腰肌一压一提,然后猛地一拉一弹,齐姜顿时痛得差点跳了起来,只觉得一股酸麻胀痛沿着腰肌直达大腿,这腰部顿时有了一些轻松的感觉。如花把病情探查清楚了,便笑道:“太后呀,您这腰伤的时间太长了,肌肉都僵了,只怕是要花几个月才能治好呢。” 齐姜听说腰伤能治好,真是喜出望外,说:“娃娃太医,你只要能把本宫的腰伤治好,想要啥奖赏本宫都不会吝啬的!” 如花嘻嘻笑道:“奴婢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有幸给太后治伤,是奴婢的福分,可不敢向太后要奖赏。我以后每天上午来给您做一次按摩,上一回药,行不?”齐姜见如花如此乖巧,心里好喜欢,连连点头道:“要得要得,公公呀,给如花发一个慈宁宫的牌子,她来往方便些。红杏,给如花一盒点心尝尝。” 当天下午,正当申时,镐京东边的骊山烽火台上,突然冒起了浓烟,浓烟在湛蓝的天空中翻卷着上升,像一根灰黑色的擎天大柱,越升越高。阳光照在烟柱上,幻化出如鳞甲一样的文采,让人误以为是蛟龙升天了。镐京城里城外顿时乱了,人们奔走呼号:“不得了呀,狼烟起了!有兵灾了!”于是,城外的人急忙朝城里跑,市场的摊贩忙着收摊,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然不知所措。姬仇正在家中的后花园与几个同好赏梅饮酒,突然管家来报:“大司马,不好了,骊山烽火台的狼烟起了!”姬仇大吃一惊,骂道:“胡说!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点燃狼烟?”管家道:“大司马,您到外边去看看,真是狼烟呀!”姬仇快步出轩,往东一看,真是狼烟!这才着了忙,急忙披挂整齐,骑马向军营赶去。到了军营,见小司马尹球已经在集合将士,便问:“什么军情?”尹球也一脸雾水答道:“不知道。正午时分四方斥候来报,都是平安无事呀!”姬仇大怒:“既无危及到镐京安危的兵事,那是谁让骊山烽火台点燃狼烟的?”尹球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看到狼烟后才赶过来的!”姬仇更是怒不可遏,骂道:“活得不耐烦了,居然敢擅自点燃狼烟!快派人去查一查,把责任人抓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此时,吕赎正在太后宫中陪护太后,听太监来报说狼烟起了,大惊。出大殿一看,果然狼烟四起,急忙出宫,见街市上人群乱奔,整个乱了套。连忙赶到大司徒府,传令关闭两京所有城门,整肃街市。安排好后,便奔王宫欲求见幽王。赶到王宫大门,见一大群朝臣已经聚在宫门前,个个人心惶惶,不知所以。大家见吕赎来了,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吵个不休。吕赎高声喊道:“众位同僚,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本司徒尚未得到军情通报,也是一头雾水,此事有些蹊跷,完全不合常规,吾正欲求见王上,待弄清情况再向众位通报。”正混乱时,大司马姬仇骑马赶来了,众人于是把姬仇围在中间。姬仇翻身下马,拉着吕赎的手,一脸怒色吼道:“大司徒啊,那虢某人真是无法无天了!”吕赎一时回不过神来,问道:“大司马,怎么回事呀?别急别急,慢慢说。”姬仇两手死死攥着吕赎的手不放,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吼道:“狼烟是他的管家放的!”吕赎不敢相信,问:“他的管家?不会吧?谁不知道此事重大?他有这个胆量?”姬仇道:“我查过了,他的管家带了一个小太监,说是传圣上旨意,叫放狼烟。守烽火台的军士不信,说是要见我的手谕,他们就把军士和士兵全绑了起来,自己放的狼烟!你可知道,这祸闯大了!这烽火台三十里一座,只要五个时辰,三千里外都会惊动,怎么得了呀!我已经派一队人马将虢府围了,正要向王上请示处置办法。”正说着,虢石父从王宫里出来了。姬仇一个箭步跳上台阶,一把扭住虢石父的衣领,喝到:“你这奸臣,谁给你的狗胆,居然敢乱放狼烟!你要把国家搅乱么?”虢石父冷笑两声,低声道:“放开,听我宣旨。”姬仇无奈,只好松了手。虢石父把衣服理了理,朗声道:“王上有旨!”阶下百官一听,急忙跪下,齐声应道:“微臣候旨。”姬仇没法,也只好跪下道:“臣候旨。”虢石父昂首宣示道:“朕念国家承平多年而外患未灭,思再整军备。故乘军民不备而举烽火,只为检验众臣及诸侯能否做到常备不懈,尔等其勉之。明日巳时百官齐聚北门城楼,看朕检阅勤王之军。”百官一起叩头,应道:“微臣接旨!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虢石父宣完旨,微微一笑,扭头问姬仇:“大司马还有疑问吗?”姬仇被噎得半天缓不过气来,也不答话,转身便走。见虢石父进了宫门,众臣才站起身来,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只能摇头,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巳时未到,群臣早已齐聚宫门之外。巳正,只听一阵贲鼓之声,宫门大开,王宫卫队赫然前导,卫士们甲胄鲜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九人一排,共九排。前面三排左手持缰,右手执玉斧;中间三排执玉钺;后面三排执玉戈。随后是十二个高大的步兵,三横四纵,举着青色大旗,旗高一丈六尺,第一排,旗上绣着青龙;第二排,旗上绣着朱雀;第三排,旗上绣着白虎;第四排,旗上绣着玄武。随后是一辆战车,上置一贲鼓,鼓师有节奏地用鼓槌敲出鼓点,节制着队伍的步伐。随后是一辆载着王旗的战车,王旗青色,九游,高二丈四尺,上绣日月之形。其后便是幽王乘坐的鸾辂,华舆金盖,由四匹纯青色的马拉着,褒姒坐在幽王右边。随后是申后的凤辇,申后抱着宜臼,一脸怒容。随后是成姜和陈妫,同坐在一辆宫辇之上,正叽叽咕咕地交流着心中的怨气。这之后便是春官宗伯姬宜领着大司乐及其一帮乐师舞人,众大臣成三列纵队跟在后边,一个个面色凝重,迈着四方步。王宫外边,秋官司寇吕赎早已带着一帮属下在队伍将要行经的街道上清街戒严,街道上空无一人,国人只能悄悄地躲在门后偷看。队伍出了宫门,右转经过宗庙,再右转,至王宫后门左转,来到北城正门玄武门。大内总管覃申早已指挥幕人在玄武门城楼上布下三重帷幕,供幽王、王后及三夫人观礼之用。待一切安顿妥当,已是午时了。幽王左拥褒姒,右牵申后,在城楼正中的长案后面北坐定,成姜和陈妫左右两边侍立。 褒姒一在城楼上现身,便如漆黑的夜空升起的一轮明月,立刻成了所有目光凝聚的焦点。这些目光并不相同,有惊悚的、有赞叹的、有艳羡的、有淫秽的、有贪婪的,一道道目光像利箭一般射向她的脸部,射向她的身体,让她极度难受。她忍不住用冰冷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这些目光立刻收敛了、消失了。 姬宜上前躬身为礼,奏道:“王上,诸事已备,可否开始观礼?”幽王道:“可。”姬宜转身,举手一挥,只听编钟“噹”地一声,悠悠地荡了开去,清越而悠扬,接下来,丝竹管弦一齐响起,雄壮而热烈——此乃大武之乐。一群舞人赤足裸身,旋转蹦跳,大开大阖,作云门之舞。 众人正看得高兴,只见城西渭河边尘埃大起,一队骑兵狂奔而来。为首一员大将,虎背熊腰,须发皆白,身后一杆大旗,旗上大书一个“秦”字。这员大将奔到城门边,把马一勒,那马长嘶一声,一个人立,便稳稳地站住了。只听那员大将一声大喝——这一声喝居然把城楼上的人耳朵差点震聋——道:“西陲大夫嬴其前来勤王,请城上守将答话!”姬仇见是嬴其,急忙走到城墙边,手攀雉堞喊道:“嬴老将军呀,辛苦了!您这可是马不停蹄跑了一百多里呀!“嬴其掀髯大笑道:“大司马呀,何止一百多里!我是从西犬丘赶来的,将近三百里地!昨天下午,我一见到狼烟就连夜领军赶来了,马都跑死十几匹了!可是,大司马呀,怎么不见敌军影子呢?”姬仇笑道:“老将军,这太平世界,朗朗乾坤,哪来的敌军呀?这是圣上居安思危,要检验一下群臣与诸侯们的战备观念,特意搞的一场突发演练。”嬴其一听,叫苦不迭,喊道:“大司马,您是在开玩笑吧?哪有这样搞军演的?这狼烟一起,不到五个时辰,警讯就可传三千余里,全国上下都要震惊呀!这岂不是把国家搞乱么?” 幽王见西陲的秦军到了,便左手牵着褒姒右手牵着申后,度到雉堞来观阵。嬴其见城上露出一黄金宝盖,宝盖下一人着衮袍冕旒,知道是幽王,正要下马行君臣大礼,突见东方烟尘大起,一阵隆隆的惊雷之声从烟尘中传来。仔细看时,烟尘中突出一队战车,沿着渭河大堤向玄武门冲来。为首一辆战车上,高高飘着一面军旗,上书一“虢”字,嬴其知是虢国的勤王之师,也不为备。谁知,那虢国的将领乃是虢国大司马虢带,尚未与秦军打过交道,见玄武门前聚集了约三百多骑兵,以为是犬戎来犯,便命擂起战鼓,一百余辆战车哗啦啦冲了过来,转瞬便把嬴其的人马围在中间,只见那将领把令旗一挥,箭雨便铺天盖地洒了过来,顿时射杀了几个骑兵。秦军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奈,只好与虢国战车对射起来。一时间人喊马嘶,杀声震天,打得来天昏地暗!嬴其气得哇哇大叫,连牙齿都快咬碎了。他大吼一声,翻身下马,举着盾牌冲到阵前,大叫:“三角杀!”只见秦军纷纷下马,三人一组,一人持盾牌居前,一人持长矛居右,一人持短刀居左,向虢国的战车冲了过去。 城楼上的人见勤王之师居然打了起来,顿时乱作一团。申后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拉住幽王的手哭喊道:“圣上呀,他们怎么自己人杀自己人!看呀看呀,死人啦,还不快下圣旨制止他们呀!”幽王笑道:“看你这个样子,真没见过世面!这不是搞演练吗?就让他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干,才知道谁的兵能战嘛。” 此时,褒姒也吓得花容失色,掩面转身,不忍再看。她突然感到城楼之下是一群饥饿的狼,一个个正张着血盆大口,呲着剑一样的利齿,在朝着对手的脖子啃噬……正心惊胆战之时,如花却凑在她耳朵边耳语道:“狗咬狗,一嘴毛!”褒姒一听,心中忽然开朗,一时忍俊不禁,便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说:“有趣有趣!”这一笑,惊得城楼上所有的人都失态了,一个个像被人施了定身法。在场的所有男人,包括太监眼里都射出淫秽的光;女人们的眼睛则射出艳羡的光;申后和琼华、月皎二夫人却满眼泪光,差点哭了出来。为啥?褒姒笑起来实在是太美了,站在这样的美人身边,所有女人都只能自愧形秽!所有男人都会油然生出非分之想! 幽王转身看时也愣住了,好一阵才由衷地叹道:“啊!好美!真是一笑千金呀!”虢石父连忙凑趣道:“王上呀,这可是千金难买哟!”幽王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好!还亏得爱卿的金点子,寡人要重赏,爱卿想要什么赏赐?”虢石父连忙长跪顿首道:“谢圣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幽王笑道:“爱卿呀,寡人还没有赏你呢,谢什么呀?”虢石父连连顿首道:“春风雨露均是天恩。微臣能沾圣上雨露已是感激不尽,何在赏赐!”幽王大度地说:“既如此,就赏你华阴五十里土地,如何?”虢石父一听,真是喜出望外——这可是一个子爵所能得到的封地呀!忍不住感激涕零,连连顿首道:“伟大英明的王上呀,这样的恩赏简直旷古未闻,微臣谢圣上隆恩!”? 第十五章 姬仇毕竟司职大司马,这两队勤王之师打了起来,可是他的责任,哪还有心思侍弄风花雪月?连忙连忙收摄住淫心,命小司马尹球鸣金,混战中的两队人马听到鸣金之声,这才各各收队,一点验,都折损了十几个战士。嬴其与虢带均心痛不已,然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尤其是听到城楼上女人放肆的笑声,大有被嘲弄的感觉,心中更不是滋味。姬仇看了虢石父的表演,颇觉好笑,又不好干涉,只好隐忍不言。待虢石父表演已毕,这才启奏道:“王上,秦、虢两支勤王之师已整队完毕,请王上检阅。”这幽王满门心思都在褒姒身上,哪还有闲暇管检阅之事,便把手一摆,说道:“检阅是大司马之职,爱卿就偏劳了吧,寡人没空。来来来,龙儿,陪寡人喝酒,再笑一个给寡人看看。”边说边拉着褒姒和申后进到帐中去了。姬仇无奈,只好对城下宣示道:“王上命本大司马慰劳全体勤王将士,尔等勤勉国事,忠诚勇武,实乃国家之福,社稷之福,尔等其勉之!本大司马将设晚宴以飨众将士,其命两军各自安营扎寨。“安顿完毕,姬仇一边命人准备宴飨之事,一边派出几路人马前去通告各地勤王之师,以免诸侯们懵里懵懂地涌到镐京来,造成更大的混乱。 褒姒这一笑,简直把幽王的心都融化了,就像一股清澈的泉水涌入幽王的心田,那颗前几天还感觉焦渴的心顿时如饮甘露,如沐春风。此时的幽王被满脸春风的褒姒逗得抓耳挠腮,春心鼓动,不能自已,恨不能马上把美人抱上龙榻,尽情享受云雨之欢,哪还有心过问勤王将士的甘苦,于是草草交代几句,便拥着褒姒回宫去了。这褒姒也怪,自这次开怀大笑之后,脸上再也不见冰霜愁云,从此变得春阳照花,风流万种,性格也变得开朗多了。幽王怎么忍受得了如此挑逗,从此天天守在褒姒身边,甘心做那嘤嘤嗡嗡乞蜜采花的蜂儿,哪里还有心思处理国事。 如此一来,可苦了后宫三千粉黛,他们天天听着桃夭宫里急管繁弦,笙歌彻天;望着桃夭宫里灯红酒绿,推杯换盏;想着那桃夭宫里芙蓉帐暖,云雨交欢。心中那个凄凉,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天,陈妫实在忍不住了,便略略打扮一番,来找成姜诉苦。还没有坐下,便拍着屁股叫道:“姐姐呀,有了这个小妖精,还有我们姐妹的活路么!”成姜微笑着看着她,也不答话,像是在看戏。陈妫急了,问:“姐姐,您耳朵出毛病啦?” 成姜不置可否,反问道:“妹妹这是怎么啦?熬出心病来啦?” 陈妫更急了,斥道:“都到这境况了,风吹浪打的,姐姐还稳坐钓鱼船,您真稳得住哟?” 成姜仍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不稳住,难道跳到水里去?” 陈妫原本想来听几句安慰的话,以抚慰自己寂寞得快要冻住的心。哪曾想到成姜会这样不咸不淡地应付自己,真有些不耐烦了,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说:“姐姐仗着肚子里有货,原本不该着急的,是妹妹想多了。告辞!” 成姜见陈妫有些恼怒,这才嘻嘻一笑道:“妹妹留步,有事慢慢商量嘛。你呀,那个火爆脾气怎么就改不了啊!你就不想想,这种事光着急就能解决?你总不能把王上从那小妖精的身上拖下来吧?” 此时陈妫已经有些失态了,她猛一转身,恶狠狠地瞪着成姜,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敢?” 成姜“噗”地一声笑出声来,伸手拉着陈妫的手,安慰道:“哟哟哟,我的好妹妹呀!你以为你是反贼——舍得一身剐,敢把王上拉下马!快别斗气了,坐下来,咱们慢慢商量。”陈妫也不坐,只背对着她,噘着嘴生闷气。成姜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小声道:“你以为我不着急呀?有这个小妖精在,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包括王后在内,一样难受。” 陈妫哼了两声,撇嘴道:“姐姐怎会不好过?你肚子里不是有货么?” 成姜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凄然道:“唉……知道你会这么顶我,你哪知道我心中的苦哟!古人说:‘预则立,不预则废。’王上那么宠褒姒,她又年轻,怀上个龙种岂不容易?若是有一天,她真生下个男孩,恐怕宜臼的太子之位都保不住呢!我这肚子里的究竟是男是女还保不齐,即便是个男孩,能争得过她?” 陈妫听她说得诚恳,心里的气便消了,长叹一口气说:“姐姐到底是姐姐,比我想得更远些。照你这一说,我们真的只能孤灯冷衾度过这一生?唉,姐姐您不知道,我一到晚上,心中那个凄凉,那个难受,忍又忍不住,消又消不了,哎呀,真想一死了之!” 成姜沉默良久,咬牙发狠道:“妹妹的那种凄凉,那种难受,姐姐天天晚上不也是这样在熬呀!姐姐只是还寄希望于那个妖精被王上玩厌了的时候,虽然这个希望很渺茫。若是真到妹妹所说的那个地步,岂有等死的道理?少不得也要拼一拼!” 陈妫听她说得阴森森的,眼睛里射出两道摄人心魄的寒光,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便有些发抖了,怯怯地问道:“怎么拼呀?您我一个妇道人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难不成动刀子?” 成姜道:“何须你自己动刀?不是还有男人么?” 陈妫一时没回过神来,有些奇怪地问:“男人?,什么男人?这后宫里就只有王上一个男人,你想靠他?” 成姜乜了一眼她,撇嘴阴笑道:“妹妹,别跟我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陈妫听她这阴阳怪气的调门,心中一动,脸一下红了,嗔道:“姐姐阴阳怪气的,好讨厌!” 成姜冷笑道:“也该是他们出手的时候了!” 这几天,天气奇冷,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横行无忌。幽王以天冷为由,停了朝会,成日在桃夭宫里与褒姒亲热。时间长了,渐渐觉得笙歌刺耳,艳舞无趣,有些打不起精神了。本想来场蟋蟀大战解解闷,又忌惮褒姒——这褒姒最讨厌斗蟋蟀,前不久甚至把大将军都放生了。好在褒姒自烽火戏诸侯之后,渐渐有了笑脸,也不时与幽王有了交流,甚至做些戏谑之事。这天,因觉得宫中炭火太燥,燥得浑身发痒,便命如花准备澡盆,想好好泡一泡。这幽王正在无趣,见褒姒要洗澡,立刻春心大动,忝着脸非要和褒姒共浴。褒姒死活不愿意,说盆子太小,容不下两个人。幽王好说歹说,褒姒坚不松口,无奈,他只好蹲在盆外,抢着为褒姒擦身子。然而,把美人抱在怀里的冲动是如此强烈,害得他心旌摇动,欲罢不能。正难受处,突然想起骊山汤泉,大喜!立马命覃申传虢石父问话。 这虢石父倒也勤于国事,正在议事房里处理政务,一传便到。待行了君臣大礼,幽王问道:“爱卿呀,这骊山汤泉应该维修好了吧?寡人想带后宫嫔妃去泡泡呢!”虢石父一听着急了,因为自褒珦被投入天牢以后,两京的重建事务便由他自己接手了。然而毕竟业务生疏,指挥不得要领,导致进展缓慢,这骊山汤泉只完成了部分修复工程,哪里能够满足后宫嫔妃啊!不得已,只好劝道:“伟大的王上呀,这骊山太偏僻,加以积雪盈尺,车行不便,还是过几天再去吧。”幽王见他答非所问,心中不快,冷言道:“爱卿支支吾吾,难道骊山汤泉还没修好?”虢石父无奈,只好照实道:“回王上,汤泉已大部修葺一新,只是还来不及装饰。若要全部装饰可是需要花时间的。”幽王冷笑道:“寡人就知你在敷衍本王!这样吧,寡人此次只带桃夭夫人去,只需将御池装饰好就成了。给你一天时间,寡人明日巳初起驾。”也不听虢石父作何应对,扭头对覃申道:“传旨大司马,明日带一千甲士护驾。”虢石父这下真着急了,急忙通知将作大匠公输輈,让他马上按圣上旨意作出规划,自己先赶到骊山汤泉去了。 第二天辰时,幽王陪褒姒用过早餐,匆匆洗漱毕,换上浅黑色绸面清白云雷文镶边深衣,外罩熊皮大氅,头戴黑貂皮弁;褒姒内着浅红绢底白丝绣凤展衣,外罩纯白狐皮大氅,头发扎成凤鸟引项而歌之状,斜插一支黄金凤鸟滴翠步摇。收拾停当,幽王与褒姒一起登上暖车,在宫廷卫队的前呼后拥下,离宫而去。在此之前,大司马姬仇早已统率一千甲士,沿途警戒,清道除雪,忙得不亦乐乎。 褒姒今日兴致极佳,见车窗外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白雪皑皑,一片混沌。忍不住挑起窗帘,往外眺望。一团雪花顺着寒风钻进窗来,在她红扑扑的脸旁嬉戏,颇有些像蝶戏红梅一般。她伸出双手,想把雪花轻轻捧住。幽王见了,十分兴奋,伸手便来抓雪花。雪花被他捏在手中,待他张开手时,雪花消失了,化了! 褒姒大为失望,奚道:“好煞风景哟!圣上手掌就像熊掌一样,那么轻柔的雪花咋个经得住你捏嘛?” 幽王也自感唐突,自嘲道:“嘿嘿,这雪花也只配得上龙儿,寡人僭越了。” 正嬉笑间,道旁忽露一只红梅,冰凌裹红,暗香幽幽,点缀得雪原如美人之唇。褒姒不觉童心大盛,非要下车与红梅亲近亲近。幽王不忍拂其兴致,便命停车,亲自扶着褒姒下车,去道旁采梅。谁知道旁却是一道暗沟,被雪覆盖,不知深浅。幽王一不小心,失足滑落在暗沟之中,顿时被雪埋了大半个身子,事出意外,幽王没有准备,吓得失声惊呼起来。附近警戒的的军士也惊得瞪大眼睛,合不拢嘴来,却不敢前去救护。只有褒姒拍手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倒把幽王笑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如花和覃申就在后边的车里,急忙赶过来扶起幽王。如花又在军士手中要来长戈,探着路折下一只红梅,送到褒姒手中。 上车后,褒姒把玩着那只红梅,想起幽王的狼狈相,仍然忍不住想笑。她轻轻拍了拍幽王的手,笑问道:“圣上,刚才可是失态了,真吓着了吗?” 幽王自觉不好意思,笑着辩解道:“一点防备都没有,突然就掉下去了,能不心惊么?” 褒姒撇撇嘴,笑道:“看圣上平时一脸威严,以为你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呢,原来和我这样的小女人也差不多!” 幽王嘿嘿一笑,扭头对褒姒道:“这要看场合。若是国事,则天子威仪是断不能少的。至于今天这样的儿女之事,那又另当别论了——在龙儿面前,寡人是不会装模做样的。”边说边伸手把褒姒的右手攥在手心,拉在膝上轻轻地抚摸。 褒姒听了,不免有些动心,心里有些暖暖的感觉,应道:“倒也是。那天各路诸侯在城外杀得昏天黑地的,圣上倒像没事人一个,一直冷眼旁观,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呢。” 幽王看了看褒姒,嗤地一笑,撇嘴道:“不会吧?城楼上众人之中,就爱妃一人在笑呢!” 褒姒扭了扭腰,别过头去撒娇道:“圣上居然对我做怪相,欺负我,不理你了!” 幽王慌了,急忙道歉:“嘿嘿,对不起对不起,我做怪相的模样是不是特丑?其实寡人最想看龙儿笑,龙儿那天那么一笑呀,好醉人啊!简直把寡人的心都融化了!为了龙儿这一笑,让寡人用江山来换都值!” 褒姒此时真真是被感动了,她突然冲动地对幽王说:“圣上,为了你刚才那句话,龙儿要送圣上一个礼物!” 幽王扭头望着褒姒,颇有些吃惊地问:“啥礼物?龙儿的礼物一定也很美!呵呵,快快拿出来,寡人有些迫不及待了!” 褒姒也不答话,侧过身来,双手猛地捧着幽王的头,在他脸上使劲地亲了一下。幽王一下子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的天,这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呀!他翻身把褒姒抱在怀中,在她唇上狂吻起来。一边吻一边说:“龙儿呀,这么多天了,你对寡人都一直不冷不热,知道寡人多难受啊!现在好了,寡人终于得到了你的心!龙儿呀,从此我们就是一个人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要再分彼此。以后不要再叫我什么圣上,我叫你小名,你也叫我小名,叫我彘儿——我一生下来,父王母后就这么叫我的。” 褒姒被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好不容易推开幽王,边喘边笑道:“原来你是猪儿呀!嘿嘿,一头小公猪,难怪长得肥妞妞的!”?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