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锦云遮,陌上霜》 第一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圣嘉二十年秋。 今日是景仁帝之后阮皇后的五十华诞。三月前朝廷已颁下圣旨,免了全国各地一年的税收,赦免了一些人的罪,就连犯了死罪、秋后处斩的也以流放等刑罚从轻发落了。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一时间人人感恩戴德,歌颂皇帝与皇后万岁千秋。 当朝宰相府中,阮无双正在奶娘和贴身丫鬟墨竹等人的摆弄下,穿戴着层层叠叠的纱罗裙子,整妆打扮。今晚皇后寿宴,她获准与母亲一同出席。这个恩宠可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可以享有的。就算是皇后大寿,能出席的,除了皇家的人外,也只有朝廷一品大员的诰命夫人。连二品诰命也轮不上,更何况是寻常未出阁的小姐。 但她不是普通人,所以自然不能与她们相提并论。他们阮家自本朝开国时就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太祖登基后,论功行赏,她先祖被封武宣侯。到了高宗这一代,依旧恩宠不衰,三十五年前将她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姑姑指婚给了六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景仁帝。二十年后,景仁帝继承大统,她姑姑顺理成章地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此后十几年,阮家更成了当朝数一数二的家族,纵观朝廷上下,无人能出左右。她自小就生长在这么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因是阮宰相中年得女,所以更是宠爱有加。她上面仅有两个哥哥,却是富贵异常,分别在圣嘉五年和十一年被招为驸马。 皇帝和皇后从后廷走出,整个大殿立刻钟鼓齐鸣。升座仪式开始,乐声奏起,丹陛下陈列的铜龟、铜鹤、鼎式铜炉中燃烧起檀香松枝,香烟缭绕。她的姑姑穿着尊荣华贵的朝服,满脸的欣悦,与皇帝并坐在龙椅上。皇子宗族、文武百官按品级排列、跪满廷前,在乐声中行三跪九叩之礼,三呼皇上万岁,皇后千秋。 但她却知道姑姑过得并不像世人所认为的那般快乐。阮皇后在景仁帝身边三十五年,享尽人间富贵,却始终未能给皇帝产下皇子,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在后宫,任凭你有再美的姿色、再多的恩宠,没有皇子,就等于没有护身符,地位可能随时岌岌可危。好在皇帝与皇后感情一向很好,举案齐眉,恩爱甚笃。后宫里又多的是嫔妃美女为皇帝诞下子嗣,所以皇帝也并不在意,至少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觉得是这样。 景仁帝还在太子位时,就有姬妾欧氏和刘氏分别产下了儿子。后来两位姬妾先后都染病去世。所以当时的阮太子妃心生怜悯,就双双抱过来抚养,视若己出。现二子俱已长大成人,与阮皇后感情深厚,待之与生母无异。 是夜,御花园内大宴。园内五色彩绸结篷,各色宫灯装点,火树银花,说不出的豪华奢侈,富贵庄严。东边是以孟淑妃为首的宫廷内眷及以大皇子百里皓庭为首的诸皇子皇女,西边则是以她父亲阮宰相为首的众大臣,按品级服色携家眷垂手而立。而她因情况特殊,皇后下了令,权站在皇女一排之末。虽只末位,已引来很多朝廷命官及其家眷的羡慕眼光。 众歌姬踩着优美动听的音乐,献上《众星拱月舞》,舞姿轻盈柔曼,飘逸出尘。席间,众人见皇上兴致颇高,纷纷敬酒,开怀畅饮。 她寻了借口偷偷退了席,打发了姑姑指派给她的侍女,沿着曲折蜿蜒的走廊一路行去,一直到了太掖湖边。 云翳遮掩,一弯明月在沉沉的云海中穿行,月华淡淡,隐匿而朦胧,把昏暗的光辉轻轻地投洒在远近不一的殿堂上,重叠如山峦般的琉璃瓦顶反射着清幽的光晕。远处依稀传来宴会的丝竹声,幽雅动听。却也把此处衬托得益发幽静了。 她俯下身,轻轻掬了一捧水,清凉舒畅。今日穿着盛装已经整整一日了,她也觉得累了。在人前,她向来应对自如,大方得体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堂堂的宰相千金,绝不可失了阮家的体面。但私底下,她却是极烦厌如此庄重繁琐的穿着的。若是在自家府邸就好了,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松了发髻,月下赏花。 自两位哥哥被招为驸马后,皇上另赐有府第。所以整个宰相府的后院由她一人独占,只有奶娘、丫鬟、侍女方可入内。连护院也只有在每日的固定时间进入巡查。因此她向来喜欢捧书流连后院的花园里,赤足玩水,对花私语。 母亲大人老是唠叨她,说日后若是出了阁,要如何得了啊。但爹爹却向来由着她,只要她开心就成了。她自然知道,爹娘是极爱她,甚至见不得她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委屈。一直以来,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合乎情理,不至太荒谬,他们也总是点头答应的。就如她念书识字一事来说,一开始母亲总是反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她就是不依,定要念,爹爹也就摸着胡子含笑点了头。 大约是因为爹爹让她从小女扮男装随着小哥听夫子教书的缘故,以至于她现在只要有什么不听话的,母亲大人就会念叨爹爹,说都是让他给宠的。而爹爹总是会含笑回道:“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生来就是给我们宠的。”母亲每每总是啧着横爹爹一眼,但眼波流转间却是一万一千个同意的。 也正因为爹娘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所以对上门求亲的人一再地挑来拣去,以至于她现在已经年过十七了,还尚未有婚配。倒不是因为她容貌的问题。想当初,她姑姑,即当今的阮皇后,就是因为貌美出众、艳冠京城,所以才被高宗皇帝许配给当时的六皇子,她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单单就今日她的出场,就已经让所有人惊艳了,她虽不是经常抬头,却没有忽略众人的眼光。 “阮小姐,皇后娘娘有请!”一内侍的声音在身后恭敬地响起。“带路吧。”她拢了拢衣服,优雅地转过身,随内侍而行。 宫内道路曲折复杂,她虽非第一次来,但还是陌生得很,特别是在这偏僻生冷的角落。想来他刚刚定是找了她一段时间的。 跟随内侍弯弯曲曲地绕过几个亭台楼阁,这才到了一个阁楼里。她定睛一看,此处并非是姑姑所居住的昭阳殿。 “皇后娘娘命奴才将小姐您带到此地,请阮小姐稍候!”不愧是在姑姑身边当差的内侍,虽然觉得很面生,却极懂得察言观色。她刚刚微微皱眉的举动,已然被他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有此番解释。 说罢,那内侍已经躬身退了出去。因是夜晚,阁里已经掌了灯,清清晕晕地照亮着。这么望去,楼内没有什么摆设,迎门西墙下,摆有紫檀条案一张,上面陈设着瓷瓶,瓶里插了几朵花,隐约是海棠。 另有紫檀木的暖榻和一紫檀圆桌。圆桌上摆有一方黄杨木棋盘和一琉璃香炉。看来是妃嫔们平日里随处休息之所。 她微微蹙眉,不知道姑姑让人将她带到此地到底是何用意。思虑间,竟闻到了一阵幽幽的清香。 仔细一看,这才哑然,原来琉璃香炉里细细长长地飘着一缕烟,依稀是苏合香的味道。但慢慢闻着,又觉得不像,家里平日里也备有苏合香,大多数是宫里赏赐的。不过这味道好闻却很是不一样,渐渐地,整个人也飘飘然起来…… 墨竹发现自那日小姐从宫内回来后就有点不一样了。具体怎么不一样呢?她也说不出来。平日里,小姐也是安静的,偶尔喜欢闲散地窝在园子深处看书,或者在池里泡足。 虽然孙奶妈见了就急得跳脚,说这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在她看来,小姐除了这点,也没什么更吓人的举动了呀。但现在,她老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子发呆,甚至捧着书也会神游天外。自宫里回来后,连洗澡、穿衣也不让她服侍了。 从宫内回来已经有几天了,阮无双还是处于震惊状态。她那日竟然昏睡过去了。后来猛地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暖榻上,竟然衣衫半褪,凌乱到了极点。她呆呆地扶着榻,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体有种莫名的酸痛从腿间传出来。就算她没有出阁,不懂男女之事,也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母亲,唯有缄默。都是她调皮贪玩,一个人溜到角落里去了。不然,也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况且宫内的事情向来错综复杂,一个不小心,可能会牵扯出无数腥风血雨。就算告诉了爹娘,让姑姑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彻查到底的,毕竟牵涉到当朝宰相千金的清白。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是天底下大的笑话了,父亲一世清白也会被毁,整个阮家都会让人嘲笑一辈子!思及此她猛地打了个冷战! “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书房!”墨竹在门外敲了敲门。她回了神,道:“我这就过去。”她在菱花铜镜一照,面色憔悴苍白,往日的神采飞扬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叹了口气,拿了些胭脂抹在脸上,又点了口脂,这才好看了些。 爹娘脸色如常,见阮无双进来,命墨竹把门关了。阮夫人过来,牵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说:“今天装扮了一下,气色好了些。前几日脸色差得紧,我想让太医来看看你就是不同意。我正担心着呢。现在看你好些了,我也放心了些。” 阮无双心里酸楚,千语万言俱堵在了喉咙口,只低低唤了一声“娘”,心里真恨不得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但转头看了看头发已半灰的爹爹,硬生生忍住了。 阮夫人将女儿拉到一边,语意隐隐含笑道:“今日爹娘叫你过来,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说着,还转头看了阮老爷一眼。阮无双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阮夫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姑姑从宫内传了消息过来,说二皇子在那日寿宴上对你一见钟情,已向皇上请求,请皇上将你指婚给他。” 二皇子百里皓哲,乃是当年太子府刘氏所产之子,那刘氏原是侍女,产子后方被纳为姬妾。但刘氏却福薄得紧,儿子尚在襁褓,便染病而亡了。百里皓哲后来便由阮皇后抚养长大。 那日寿宴人多,且身为大家闺秀,要眼观鼻、鼻观心的,她也并没有怎么注意。现在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印象。反倒是大皇子百里皓庭,儒雅俊挺,她还依稀有点记得。 其实早在她及笄之前,景仁帝就有意要将她许配给他的皇子。但她父母不忍她陷入皇家牢笼。要知道,虽然现在景仁帝身子骨还算健朗,但也已经五十有余了。众皇子私底下早已经结帮成派、暗渡陈仓了。帝位之争,向来胜者为王,败者有可能尸骨无存啊! 阮家已经是当朝第一世家了,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所以阮宰相夫妇一直不肯让女儿嫁入皇家。对别人可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阮家反而避之不及。 母亲的话缓缓传了过来:“你姑姑的意思,这次比较难办。因二皇子是在满朝文武面前请求的,所以皇帝基本上已经允了。若你有意中人,实在不肯的话,你爹愿意进宫去恳求皇上收回成命!”请皇帝收回成命,说说容易。要知道君无戏言,皇上金口一开,就无法再改的。 本来她二八年华,自然希望可以遇到一个意中人,两人喜结良缘,恩恩爱爱,琴瑟和谐的。但经皇宫一事后,怕是无法再如意了。罢了,父母养育了自己这么多年,哪一次不是让他们操尽了心。就算父亲去求皇帝,怕也是难以如愿的。父亲已经一把年纪,怎么还忍心让他跪在大殿里一天半日的,只为了自己这个不孝女呢? 她心意已决,淡淡地回道:“娘亲,女儿没有什么意中人。请命人去回姑姑,说我答应这门亲事。”阮夫人一阵小小的错愕。要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向来最讨厌别人提出阁之事了,一直嚷嚷着说要陪在二老身边。今日竟然会一口答应,实在是出乎意料。 忽然想起半年前,在京城郊外的大佛寺。当时去上香,遇到刚打坐修禅出关的住持方丈。那方丈才与无双打了一个照面,就笑着恭喜阮夫人,说阮小姐面相尊贵,世所罕见。于是让无双求一只签,结果抽了一只上上签。方丈还亲自为无双解了签,说半年之内会有红鸾喜事,将遇良人,此后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三日后,景仁帝的圣旨已经下了。阮宰相在府邸大厅摆起了香案,全家跪听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阮崇吉之女阮无双,饱读诗书,秀外慧中,今将其许配给二皇子百里皓哲为妻。钦此——” 阮宰相行三跪九
99lib.
叩大礼,领旨谢恩。内侍柴公公连连给阮宰相道喜:“宰相大人,恭喜,恭喜啊!一门三皇亲啊,自古少见哪!”又转头向阮夫人和无双道喜:“宰相夫人大喜!阮小姐,不,不,二皇妃大喜啊!”阮宰相边上的总管全福见惯了场面,此时忙将赏银一一派给了宫内来的众人。 阮宰相笑着道:“皇恩浩荡啊!请柴公公入内饮茶!请!”阮无双在墨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大厅外阳光普照,一片晴朗。她抬了头,凝望着远方,前路茫茫不知处。她终究还是走入了皇家! 阮夫人领着家眷忙着准备嫁妆,虽然已有二子成过亲了,但终究还是头一次嫁女儿,很是杂琐烦乱。忙归忙,阮夫人还是掩饰不住女儿将为人妻的喜悦。在忙碌之余也不忘笑着唠叨几句:“圣上下旨一个月后就要成亲,根本就来不及准备。要是有三个月就好了!” 其实就算给阮夫人一年的时间准备,恐怕还是会嫌短的。毕竟无双是她的心头肉,能多留一天是一天。虽然嫁过去之后不是住在宫里,另赐有府邸,但终究是出了阁了,再不能同平日般承欢膝下了。 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的十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婚礼由皇帝和皇后亲自主持。宫内各条路上红毡铺地,宫门、殿门都高悬着红灯,鲜红的“喜”字贴在宫门上。二皇子百里皓哲身穿大红绣金蟒袍,骑着高高的骏马,率领皇室宗族二十名、护军四十名和一副仪仗队前去迎亲。在午时将阮无双迎进了宫,先到奉先殿行谒庙礼,礼毕还府行合卺礼。 宫内的规矩多如牛毛,就算出嫁前皇后姑姑派了专人过来教导,但她亦心不在焉,所以也没有好好学。绣金描花的大红礼服一层又一层。厚重精巧的头饰虽然巧夺天工,但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时间久了,连脖子也开始僵了。 她在随身宫人的摆弄下一一行礼,头上盖着红色的丝巾帕,只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旁边百里皓哲的身影。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瞧得清楚的,只是他的一双黑色的靴子,绣着一条四爪金蟒,端的是栩栩如生,随着他的脚步,仿佛在云端游弋。 在赐婚后,她也一再回想他的容貌,只因当日在宫中,只匆匆一瞥,加上人数实在众多,没有多留意。所以一直没有任何印象。此时,他就站在身边,很近,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素来性子淡,对所谓的荣华富贵也有些淡漠了。或许她自小生于富贵、长于荣华之中,见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无非是吃穿用度皆比常人好些罢了,还不照样是三餐一宿。以她的身份,就算是嫁给平常人,也是会平稳富态过一辈子的。所以她亦未曾想过要嫁入皇家,因为生于富贵中,自小也听闻了太多的皇家故事,太多的皇家秘闻。这宫门一入,是比海还深的。 但无论怎么淡然平和,她此刻还是有些不安的。离开熟悉的家,离开十几年来疼爱自己的爹娘,坐在陌生的贴满了红色喜字的房间里,还是会慌乱的,对接下来会发生99lib?的事情也是无法预料。再加上皇宫里的那一夜总是困扰着她,如同身上的一个恶瘤,怎么也去不掉。 屋内极静,屋角的盏盏朱色纱灯,以及外室正中圆桌上的龙凤红烛,照得室内犹如白昼。她双手绞了绞喜帕,轻唤了一声:“奶娘!” 孙奶娘本来就站在内室,此时应声,并朝站立着的一排侍女们甩了甩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墨兰、墨竹,你们也到门口守着!”墨兰、墨竹和几个侍女应了声,脚步极轻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孙奶娘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俯下身,凑到阮无双耳边轻轻地道:“小姐,东西已经准备好了。”阮无双掀了大红丝巾,杏黄的流苏在丝巾角上微微颤动,抬了眼,朝奶娘点了点头,极缓极慢地道:“此事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孙奶娘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惴惴不安地道:“小姐,您放心。这件事情就算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透露一字半句的!”这事情若被扯出来,第一个掉脑袋的怕就是孙奶娘她自己,她又怎么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呢? 昨晚,小姐命她入房侍候沐浴。本来这些事情是房内丫头的事情,但小姐有了命令,她又如何会不从。她服侍小姐将一件一件的衣服脱去,一身的冰肌玉骨,我见犹怜。心想着,婚后二皇子见到了,不知道会如何欢喜呢? 孙奶娘将明黄的桂花细瓣细细洒入热气腾腾的木桶里,一时间房内水气氤氲,香气馥郁。小姐的手臂搁在木桶上,雪白如玉,无一点瑕疵。猛地,她手上的桂花瓣失手如雨点般飘下,掉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吃惊得合不上嘴巴。守宫砂呢?怎么会没有守宫砂了呢? 阮无双没有回头,只不停地掬水往肩头浇去,低低地道:“奶娘,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叫你进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了吧?”出阁前失贞的,想来古往今来,她阮无双不可能是第一个的。就算她再怎么不想承认,但手臂上的守宫砂是不能骗人的。但这种事情还是有办法能遮掩一二的。孙奶娘这才如梦初醒,颤声道:“小姐——” 阮无双叹了口气,道:“我想奶娘肯定有办法让我在与二皇子洞房之夜瞒天过海的。”奶娘惨白了一张脸,道:“小姐,若是被发现的话,可是欺君大罪啊……老爷和夫人那边……” 阮无双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我自然知道。所以现在无论什么办法,我都得一试。奶娘,这府邸,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 喜房内很安静,只偶尔爆响的烛花,细细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房内响起,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孙奶娘又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一下,这才将一极小的瓷瓶递了过去,极低极低地道:“这是新鲜的鸡冠血,只要成事后……你先放在枕边隐秘的地方。” 阮无双怔怔地接了过来,瓷器表面清凉冰冷,无一丝温度,但她握着,却犹如热铁般,仿佛随时会被灼伤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脚步声从园子里传过来,奶娘俯在阮无双耳边低语道:“应该是二皇子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丫头一阵行礼声:“二皇子!”接着是门“咣”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捏紧了喜帕。奶娘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二皇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吩咐道:“都下去吧!” 空气里愈发静了,她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了。突然,眼前一亮,一直蒙着的红巾被掀了去,一张略带几丝醉意的面容蓦然出现在面前。星目朗眉,气宇轩昂。不可否认,他的容貌极俊朗。与大皇子百里皓庭的温文尔雅不同,但却另有一种气概。 她只看了一眼,忙垂下眼帘,任长长的睫毛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只听他轻笑了一声,牵起她的手腕,缓缓地穿过房内的几重纱帘,到了外室。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桌巾,红色的帘子,红色的地毯,入眼的一切皆是红的,显得满屋子的喜气洋洋。 圆桌上放着整齐的交杯酒和一些喜庆应景之物。他牵了她坐下,这才拿起了酒壶,倒了两杯酒,拿起一杯,递了过来。 酒是上好的贡酒,顺着喉咙如一条细线,蜿蜒而下。她不善饮酒,才一杯,脸上立刻便现了红晕。在他眼里看来,如同芙蓉花盛开,艳光四射。 透明的软烟纱帐下,她玲珑雪白的身子辗转承欢于大红缎绣的龙凤锦被上,在红色的衬托下宛如盛放的娇嫩白昙花。许久以后,阮无双缓缓地移动了酸软无力的身子,故意在移动中碰了碰他。他亦在梦中,眉目舒坦,仿佛有种饱食后的慵懒。 等她再次醒来,拂晓的清光已经照进了屋子,穿过层层的纱幔,散散地照了一地。她轻移了一下身子,全身酸楚。她仿佛觉得有丝异样,一转头竟看见他还在床榻上,正懒懒地看着她,黑色的眸子竟熠熠生光。她的脸迅速红了起来,饶是再淡然,但新嫁娘的娇羞还是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百里皓哲看着她因为害羞而蜷缩起的粉嫩身子,一种奇妙又熟悉的燥热已席卷而来。他伸过手,将她拥在怀里,手碰到之处,说不出的滑腻动人,已然忍不住,俯了身下去。他灼热的气息喷了上来,仿佛要将她冰凉的肌肤熨热般。 她轻轻地推了推,低低道:“王爷,天亮了……”但很快便吞没在他的动作之中…… 孙奶娘和众丫鬟远远地站在廊下,时值秋季,很是舒爽。园中几株晚开的花朵正舒展在枝头,花瓣微微颤动着,潮湿的空气里因此带着一种香甜的味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天色,依稀听见房内有些声响,但主子们未有召唤,不敢擅入,因心里搁着事情,总有些忐忑不安。 好半晌之后,只听“吱”一声,门打了开来,二皇子百里皓哲衣冠整齐地走了出来,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孙奶娘悬挂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缓缓舒了口气,又赶忙按规矩行礼请安。 推了门进去,穿过层层垂着的纱帘,只见小姐依旧拥被躺着。她放轻脚步,正想退出。只见阮无双转了个身,唤道:“奶娘,扶我起来吧!” 扶起阮无双,柔软的大红缎绣龙凤双喜被子随着她的动作从身上滑到了腰际,一身白嫩肌肤晶莹赛雪,此刻,却有着斑斑点点,如花瓣般的粉印。墨竹已拿了一件绯色的缂丝衣裙过来,轻而软的薄纱罩衫,长而宽的袖子如同波浪在两边逶迤而过。 身后的龙凤喜床上,精致而贵气的白绫缎上落红点点,如雨后的海棠,一片狼藉。此时阳光已经透过窗上镂空的图案,斑驳地照了进来,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明暗不一。 三日之后,回门归宁。百里皓哲亲自掀起了轿帘,扶着她下了轿子。他一进府邸,用过茶点后,就被爹和两个哥哥拉进了书房。阮夫人则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就是不肯放手。阮无双身着紫绛红的绣金华服,外罩同色软纱,乌黑的发髻上簪着金步摇,珠钗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 阮夫人叹道:“才三日不见,怎么好似长大了个人一般。现在已经嫁人了,要懂事了,切不可像在爹娘身边般胡闹!”此番嘱咐已经说过不下数十遍了,但阮无双还是顺从地应了。 以往在府邸仗着爹娘的宠爱,可以任意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但以后的日子,再艰难也要自己走下去了。自古以来,媳妇难当,身为皇家的媳妇更是难为。好在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了。从这三日她夫君的表现上看,应当是没有发现那件事情的。 临行前,父亲找她进了书房。她推门而入,父亲正站在窗口,望着外面出神,虽没有看见表情,却依旧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伤感。她轻轻地走了进去,唤道:“爹!” 阮宰相转了身过来,因是中年得女,此时已经满头灰白发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双儿,为父从未想过你会嫁入皇家。但此时已经陷在其中,也已无可奈何了。我也回绝过大皇子私底下要求结亲的探询,却没有想到还是……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她心里清楚,没有搭话,静听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你自小深闺长大,从来不问宫中、朝中之事。但现在为父也不得不跟你大致说一下了,也好让你明白自己夫君和自己的处境。” “圣上自去年夏天开始,身子骨就一直不见好。也曾经动过几次立储之念,但立储是关系我朝统治是否能长治久安的重大问题,朝臣们的意见一直不一,所以都没有最终定下来。” “自古立储立嫡,但因你姑姑并无产下皇子,所以这一点就可以不加理会。立储立长的话,无论怎么排,也应该是轮大皇子的。但二皇子文韬武略却又更胜一筹,再加上四皇子的母亲是皇帝宠爱的淑妃,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所以一直以来,立储的事情就这么悬着了。” “本来我们阮家对立储这件事情可以置身事外的。虽说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是你姑姑——当今的皇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但一则毕竟不是亲骨肉,二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立储这种事情,向来牵涉整个家族的兴衰啊!不可轻易涉足!我们阮家几十年来深受皇恩,也已经到富贵的顶点了。为父也?99lib?一直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观望,并不介入。” “但如今,我们阮家已经骑虎难下了。想要不介入也是不可能了。我今日与二皇子略略聊了聊,虽未明白说出口,但他的雄心壮志绝不会甘于当这么一个小小的王爷。他志在天下啊!女儿啊女儿,不知道此是你之幸还是你之不幸?” 因她的出嫁,他们阮家已经和二皇子结成一派了,就算当真不介入,外人又岂会相信。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第二章 茫茫前路知何处 庄重华丽的昭阳殿里,鎏金仙鹤炉里正燃着白檀香,那细细的青烟,袅袅散着,弥漫在空气里,一整室的幽幽香味。 阮无双一身软烟绮罗宫装,头簪了琉璃镶金丝的五步摇,随着脚步,珠串璎珞在发髻间微微颤动。她随着侍女来到了殿里。圆月形状的水晶帘外面,站着两整排的侍女,正垂眉敛目地候着。 才站定身子,皇后身边的木姑姑已经掀了帘子出来了,向她行了一个礼,笑吟吟地道:“二王妃,快请进。皇后正等着呢!”木姑姑原本就是阮府的侍女,当年随当今的阮皇后陪嫁进了六皇子府,后又随阮皇后一起进宫,此时已经是昭阳殿的总管了。 水晶帘子后面,才是皇后真正的起居之所,但向来只接见亲近之人。此刻,阮皇后正雍容华贵地坐在锦榻上,四名宫女手执羽扇侍立在旁。见了她进来,阮皇后微微地颔首笑着。 随即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几个宫女忙应了声“是”,整齐地鱼贯而出。阮无双走近了些,忙要依了宫规,俯首行礼。阮皇后含笑道:“免了吧!你我姑侄,摆什么规矩。” 亲自下了锦榻,过来牵了无双的手:“来,陪姑姑聊聊天。”刚坐了下来,木姑姑亲自端了茶水、糕点、果脯等过来。将白瓷缠枝描金的茶盏和几个精致的小点一一捧到了锦榻上,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阮皇后端起了茶盏,长长的丹蔻手指轻轻地拿起了白瓷茶盖,吹了口气,优雅地轻饮了一小口,方才道:“在王府还习惯吗?” 无双笑了,回道:“回姑姑的话,还算习惯。”也无什么习惯与不习惯的,只是多了许多杂琐事情罢了,但向来也是有管家、孙奶娘等人出面的,多半都是照府里的老规矩办事。她亦不需操多大的心思。 阮皇后拣了一个菊花型的点心,递给了她,仿佛漫不经心地道:“那哲儿对你呢?”无双的脸微微红了些,目光却淡然,道:“姑姑心里自然清楚明白的。他岂会对我不好。” 他若是想要借助于阮家势力的话,自然对她是千依百顺的。但成亲才个把月,百里皓哲每日里要参与朝政,下了朝后也多半是在御书房与皇上及大臣在一起。两人的相处,倒是晚上多些——也说不上是好还是其他。她脸色越发红了起来。 阮皇后悠闲地啜了口茶,柔声道:“无双,我们阮家人丁一直单薄,姑姑也向来宠你们几个。知道你与一般人不同,性子温柔,从不在意这些别人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你这性子若在寻常人家,也是种福气。但你如今嫁哲儿,这性子若是不改,以后怕是要吃苦头的。” 于她心中,向来她对自己抚养的百里皓庭与百里皓哲都是一视同仁的,也没有什么亲厚,也无须什么亲厚。但如今双儿嫁了百里皓哲,她的心终究是偏了的。 “就算一辈子做个王妃吧,难保哲儿有一天不会纳妾,男人嘛,哪个不渴求妻贤妾美的。若是你以后坐在姑姑的位置,就会更加明白的,后宫之事,不是你说不争,就能退出的。这些年来,哀家也已经够修身养性了,那狐媚子还不是一样咄咄逼人。” 阮无双心里清楚,姑姑口里的狐媚子就是现今宫中的正一品淑妃——孟丽华,皇四子之母。自她产下皇子,并册封为淑妃后,在宫中与皇后处处争宠,时时恨不得取而代之。 她忙劝慰道:“姑姑又何必去理她呢!再怎么得宠,也到了顶了。”皇帝这些年身子日渐衰弱,已经开始不近女色了。任那孟淑妃有通天的本领,也是门前冷落的。 阮皇后犹在气中,冷冷地道:“无非是欺本宫没有自己的皇子罢了!这些年来,使尽了招数,无非想把本宫弄出这个昭阳殿。斗了这么些年,本宫还不是牢牢地住在这殿里。本宫如今倒要看看,凭她那身狐媚本领,有什么办法让她儿子做上太子!” 牵涉到宫中隐晦,阮无双无从劝起,只淡淡地道:“我朝老百姓都知道姑姑您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您深受天下百姓的爱戴。这是孟淑妃怎么争也争不到的。且几十年来,圣上对姑姑又宠爱有加,并不因姑姑没有产下皇子而有丝毫的芥蒂。单此一点,姑姑您已经是我朝所有女子的羡慕之人了!”阮皇后好似这才舒心,微微笑了出来。 忽而,想起一事情,阮皇后端详了她半天,温和地问道:“你如何了啊?也已经成亲一个月多了?还没有消息吗?哀家瞧着,身子像是比以往要丰腴了些!记住,什么事情都小,这替皇家开枝散叶可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阮无双一呆,猛地想到一事,禁不住脸色发白了起来。半晌,才呐呐地道:.“姑姑——”阮皇后看在眼里,只当她是害羞,笑着温柔地替她拢了拢额边细碎的头发,款款细语:“双儿,姑姑无非是为你好。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在这后宫,儿子是最重要的。” 烛光莹荡,从临华殿四周挂着的八宝琉璃灯里照射出来,将整个宫殿笼罩在一层粉色之中,光耀得犹如白昼般清晰。这日是九月九日,宫中举行家宴。大殿里铺了层层的黄缎毡,几案上摆着筵席和层叠的杯盏。 菜一个一个地由侍从呈了上来。她心思一直转在刚刚与姑姑的谈话里,心里有事情搁着,四周的欢声笑语,飞盏传觞,反而觉得益发难耐了起来。 百里皓哲看着他妻子,正垂眸凝思,珠串因她的动作落在发髻边上,仿佛带着无限的风情。因靠得近,他还能隐约地闻到她的体香,幽幽的,好似清淡的茉莉。 他拣了几个菜,接过侍从呈过来的一盅燕窝菊花羹,放到她面前的明黄瓷碟上,低声道:“吃些燕窝吧。”一个晚上下来,没见她吃多少东西。阮无双这才反应了过来,微撇过头,朝他浅浅一笑。那珠珞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过乌黑的发丝,在烛光里璀璨荡漾。 随手夹了一个菜,才一入口,只觉得满嘴都是膻味,胃部一阵翻滚,仿佛有东西要冲吐出来般。她忙用手捂住胸口,想要止住干呕。 百里皓哲忙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急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传太医吗?”语气有些急促不稳。她缓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了下来,摇头道:“没关系的,99lib?不用传太医了。只是这羊肉味道太腥膻了。我觉得难受得紧……” 百里皓哲朝侍从摆了摆手,吩咐道:“把这个五绺羊肉丝给撤下去。”侍从应了声“是”,忙躬身端了下去。 第二日,她睡到极晚才起来,百里皓哲已一早上朝去了,近日秋高气爽,人也嗜睡了些。披着满头乌黑的青丝,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是一张似喜似啧的脸,她盯着瞧了半晌,真的如姑姑所说的丰腴了些,下巴不若以往般尖了。 转了头,吩咐道:“墨兰,让人去太医院,请苏全鸿太医来一趟府邸。”墨兰应了一声,忙出去打发下人去请。墨竹和孙奶娘正在挑衣服,闻言,已抬了头,问道:“小姐,您不舒服吗?”阮无双看着镜子,怔然不语,许久之后朝着正给她挽髻的墨菊道:“不要帮我簪金步摇了,插一根玉簪吧。” 苏全鸿很快便赶了过来。在侍女的带领下,穿过花园、外厅到了内室。苏全鸿忙按礼节行了礼:“臣苏全鸿给二王妃请安!”阮无双隔着几层的纱帘,说道:“苏太医,免礼!”说罢,将手轻轻地伸了出去。 苏全鸿起了身,低着头走到了床边,把手指搭在阮无双温凉如玉的手腕上。内室只站了两个侍女和奶娘,看穿着打扮,地位应不低。仔细一看,才发觉是原来的阮府中人。其余侍女皆远远地站在厅外的门边。 室内的金丝香炉一缕一缕地吐着怡人香气。其实那炉子里燃的是黄檀香,颇具有凝神定气的作用。 但苏全鸿此刻却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背后的内衫都已经微湿了。过了一会儿,只听阮无双的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怎么?苏太医,本王妃病得很重吗?”苏全鸿忙伏地跪了下来,诺诺地道:“微臣……微臣……” 只觉纱帘微微舞动,阮无双已经掀了帘子出来。苏全鸿跪在地上,只隐约看到淡色的织金线裙摆随着她的脚步款款摆动。 阮无双曲身将苏全鸿扶了起来,浅笑着道:“苏伯伯,快请起。你真是折煞侄女了!阮苏两家是多年的世交,你与我父亲又是多年的朋友,从小看着无双长大,何必行此大礼呢!”苏全鸿忙低头,再三道:“臣不敢!君臣有别!” 阮无双笑了笑,不以为意,朝孙奶娘等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这才敛了神色,道:“苏伯伯,现在无人。你可以将我的病情告诉我了吗?” 苏全鸿只觉得全身冷汗淋漓,额头上亦汗渍直冒,微微抬了眼,只见阮无双一对美丽如水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忙垂了眼,呐呐地,极低地道:“二王妃已经怀了身孕——依臣的浅薄医术来看,应、应、应是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空气里很静,很安静,静得都有些毛骨悚然了。似乎连窗外微风吹过叶子,那低低的,沙沙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窗上镂空细刻着喜鹊闹春的图案。透过镂空处,阮无双可以看见满园子的菊花,紫白黄红,犹如雨后的彩虹,五彩的缎子,清幽雅致。 苏全鸿又轻轻抬了眼,看见阮无双正背对着他,一身淡青的缂丝宫装,一头乌发只绾了个小髻,用一根碧绿的翡翠簪绾着,如初雪含芳。 良久,阮无双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苏伯伯。你肯定是搞错了。本王妃只是进门喜,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而已。是不是?” 语气极淡、极轻,但听在苏全鸿耳中,却如暮鼓晨钟,还是不由得一凛。长年行走于皇亲国戚之间,对种种隐秘丑闻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忙回道:“是!是!微臣医术浅薄,是臣弄错了。” 忙整了整衣冠,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大声道:“微臣恭喜二王妃,贺喜二王妃,二王妃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阮无双唤了一声:“来人!”墨竹、墨兰已经推了门进来等候吩咐。阮无双一笑,道:“取十锭金子过来!” 转头朝苏全鸿柔声道:“苏伯伯,以后还有地方要你多多帮忙了!”苏全鸿忙恭敬地道:“二王妃如有用得着老臣的地方,老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目送着苏全鸿走出了门口,阮无双已软软地跌坐在了锦榻上,心跳如雷,手脚冰凉,全身无一丝力气。 此时当真是骑虎难下了。蓦地浮现出了百里皓哲的脸,星目朗眉。自成亲这一个多月来,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还是体贴有加。虽然婚前从未好好见过面,但两人相处也算相敬如宾。如今却换得如此田地…… 孙奶娘端了碗补品,轻轻走了过来,道:“小姐,这是苏太医嘱咐吃的补药!”她斜卧着,懒懒地道:“你放着吧!” 看来苏全鸿已经诚心愿意帮她遮掩了。要收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把自身的秘密泄露给他。让他清楚明白,知道了这个秘密,已经是同路人了,要不双赢,要不就是你死我亡。怀孕这种事情,身为太医院首医的苏全鸿,只要略略耍耍手段,就可以将月份遮掩过去的。他无非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而要敢与她阮无双作对,不看她两个驸马哥哥,不看她身为当朝宰相的父亲,也要看看当今的阮皇后和阮家的势力。苏全鸿向来是个聪明人,他又岂会不懂这个道理。一点即通啊!就这么顺水卖她阮无双一个人情。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苏全鸿现在应该去向二皇子百里皓哲以及圣上和皇后贺喜了。聪明的臣子懂得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去做什么! 偌大的房间内,静寂无声。除了檀香味道外,多了一种清冽苦涩的药味。她猛地坐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桌边,静静地看着药碗。乌黑如墨的药汁,正淡淡地散发着热气。 许多的画面在阮无双的脑中闪过。姑姑的话语就如同刚刚说过般,响在了耳边:“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在这后宫,儿子是最重要的。” 她听得懂姑姑的话外之音,若没有产下儿子,无论夫妻如何和睦,在接下来的日子,则永远是处于被动挨打之地的。宫中群妃争宠和一般府邸的妻妾争宠其实说到底也是一样的,都是手段尽出,不夺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 良久,她才端起了碗,一饮而尽。满嘴的苦涩!她已经无路可走了,进亦难,退亦无路。 门“吱”一声被推开了,有脚步声渐渐传了进来。她依旧躺在榻上,正有些朦胧间,还以为是墨竹等人,只懒懒地开口道:“不是吩咐不许人打扰吗?”半天没有人应声。她这才觉得有丝异样,蓦地转过头,只见百里皓哲正站在榻边。 从来没有在府邸的这个时辰看见过他,禁不住有几分讶异,竟然比估算的还要早回来。只见他坐了下来,阻止了她想起身的动作:“不要动,小心身子。”苏全鸿果然是个聪明人,跟她所料的一丝 4e0d." >不差。 她浅浅一笑,低低应了一声。此时正值秋日的午后,太阳斜斜地透过窗子里镂空的纹路,在整个房内荡漾开来。他一身杏黄的朝服,头戴了紫金冠,正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仿佛带着无尽的喜悦。 “奶娘,把这些东西都撤下去。”阮无双头也没回地道,自有身孕以来,每日里大补小补不断。如今只要一闻到气味,几乎可以分辨出是什么补品了。 孙奶娘瞧了一眼侍女手上的白玉盅,呐呐地道:“小姐,这是皇后娘娘赐的上好血燕窝,养颜补身的!”阮皇后知道无双有孕后,派了内侍过来,赏赐了许多鹿茸、燕窝、雪莲等珍贵药材补品。也传了话,要她好好照顾身子。 阮无双放下了手上的书,懒懒散散地道:“撤下去就是了。”人是越来越倦了,加上到了冬日,动也不想动。 奶娘劝道:“小姐,多少吃点。你看你身子单薄的,哪里像有几个月身孕的人?”小姐平日里极少吃补品,只偶尔在太医嘱咐下吃一点补药,就算她天天说破了嘴皮子也没有半点用。 阮无双扶着腰,在墨兰的搀扶下,慢慢地起了身,道:“你们都退下吧!”她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因腹中胎儿还小,所以肚子没有显得特别大。但终究是相差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若是不加以小心,怕是会出纰漏的。安胎药吃些无妨,但补品还是尽量少吃些。有些东西,不得不防。就算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当小心些,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啊。 房内燃着几个松香碳炉,熏得房内暖意如春。肚子越来越大,睡觉的时候也没法子睡稳了。每日里他都睡在边上,想翻个身也不容易。想以前两个嫂子怀孕时,哥哥们都会与嫂子分房睡的。连奶娘也在她耳边嘀咕过,一般的府上,若是妻妾怀了身孕,都是要与夫君分开睡的。 睡意渐渐袭来,她迷糊地想着:“是否找个机会说一下?”她与百里皓哲之间,也算得上相敬如宾。成亲到现在,还是和睦的。他在朝中为父皇分忧解劳,她则打理府邸琐事。就像自古以来男女之职责般,男的在外开拓,女的则负责在男的身后照理好一切。 只是,这中间究竟有多少男女情爱成分,她真的说不上来。他应该是世人所说的美男子,俊眉朗目,气度不凡。对她也是体贴有礼的,对府邸之事情,向来尊重她的安排,从不干涉过问。但她总隐约觉得模糊,总分辨不清楚。或许她心里有疙瘩,所以总觉得无法接受。她的态度,或许是温柔的,别人看着总认为是贤惠的,但她清楚明白,这温柔里,包含了许多的冷淡和漠然。 日光灿灿,从老树枯枝间散落。整个太掖池的湖面犹如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随风而过,波光闪动,一片粼粼。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湖面,定格在对面的某一处。皇宫内院,层层叠叠,俱是亭台楼阁。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响起了温和的声音:“弟妹,好雅兴啊!”阮无双转了身,身后的侍女早已齐刷刷地跪下了,按了规矩微微俯身行了个礼:“给大皇兄请安!”此是去皇后所住的昭阳殿的路上,进宫这么多次,倒是第一次在御花园碰到百里皓庭。 百里皓庭负手而立,看着远处道:“此处阴寒,弟妹有孕在身,切勿受凉!” 阮无双低垂着螓首,道:“多谢大皇兄关心。”又问道:“皇嫂的病可好些了?”大王妃刘曼,乃老兵部尚书之女,与百里皓庭成亲数年,身体一直不好,缠绵病榻,她也只在皇家大宴上见过一两面而已。 百里皓庭道:“还是老样子。吃了好些个药,总不见好。”顿了顿,仿佛有些漫不经心:“二弟怎么没有陪着一起来?他的性子向来傲气,弟妹切记平日里要让着他些!” 他傲气吗?她似乎从来未觉得过,但还是应了:“是。”平日里他就算回到府邸,也多半是在书房与谋臣一起的。对她,似乎也没有表现过。 她正要告退,只听百里皓庭道:“弟妹可是去向母后请安?我也正要前去母后寝宫,一起去吧!” 进了昭阳宫的大殿,百里皓哲已经在殿里了。阮皇后穿了貂皮镶边苏绣凤尾裙,端坐在榻上,见了两人进来,笑意绵绵:“庭儿也来了!” 百里皓哲站了起来,行了礼:“大皇兄!”殿里燃着熏香碳炉,很是暖和。阮无双一条绛红的织锦貂皮披风围住了日渐丰腴的身子,只微微露出脸上雪白的肌肤,看在百里皓哲的眼里,仿佛是和田美玉,莹莹般生光。 百里皓庭下跪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阮无双一进大殿,两个宫女已上来,帮她解开了披风。也准备要下跪。阮皇后连连摆手:“免了,免了。只要你们心里有本宫这个母后,本宫也就安泰了。都坐下吧!” 这时,宫女已经捧着托盘,把热腾腾的茶盏呈了上来。阮皇后轻啜了一口,这才关切地问道:“王妃的病可好些了?”百里皓庭道:“回母后,前几日吃了母后赐的千年人参,已好多了!曼儿说等过几日再好了些,就进宫给母后请安!” 阮皇后盈盈笑意从嘴角透了出来:“那就好啊!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宫中家宴,曼儿能陪本宫这个老婆子说笑一下,解解闷就好了。不用给请安了,天寒地冻的!受了凉就不好了。”百里皓庭连连应“是”。 第三章 陌上枝头花几许 陪阮皇后聊了好一阵子,两人回到府邸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已到了用膳的时辰。孙管家迎了上来,行了礼,问道:“王爷,是否传膳了?”两人虽然已经成亲快半年了,但极少一起用膳,百里皓哲回头看了阮无双一眼,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传膳吧!” 孙管家忙吩咐下去。百里皓哲已经唤道:“等等,安排去含馨斋!”含馨斋位于整个王府的东侧,离阮无双居住的阁楼最接近。四周植满花草,四季不休。此时红梅正盛开,一片嫣然美景。 花瓣微微随风摆动,空气里带着梅花的清香。处在含馨斋的周围,只觉芬芳馥郁,香气袭人。阮无双在走廊内慢慢穿行,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侍女提了八角灯笼走在前面,只余留脚下晕黄的一摊,如八月的清泉,依稀可以看见绣鞋上的牡丹花,一针一线,在枝头上盛开。 四周风声呼啸,依稀透过披风吹了进来,很冷,却仿佛带着一丝香甜的味道。她握紧了手上的暖炉,只这么一点暖意,指尖还是冷冰冰的。 含馨斋门前的侍卫和侍女见她来了,行礼并替她打开了门。室内已点了碳炉,一片暖意。他正站在窗前,已换了件石青色的锦袍,如芝兰玉树般临风而立。从背影望去,竟有一种孤独萧瑟之感。 墨竹和墨兰替她解开了披风,这才退了出去。阮无双走近了些道:“王爷!”百里皓哲回了头,寻常的神色,温和地道:“来了!用膳吧!”台子上匙、箸、碟、杯俱已摆好了,干果蜜饯也摆了几碟。 百里皓哲拍了拍手,听差的将热菜一一呈了上来。依次是珊瑚白菜,蝴蝶虾片,猴头双菜,五绺鸡丝,三鲜鸭包,熏肘花小肚,燕窝炒鲈鱼丸子,豌豆黄,芸豆卷。阮无双看了几眼,心里却不禁泛起涟漪:竟是她以往在宰相府里最喜欢的菜式。 她拣了鸡丝,微微尝了几口,味道竟与以往在相府吃的是一样的。她讶异地抬了头,只见百里皓哲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他眼里如黑色琉璃宝石,一片乌漆,深不见底。 百里皓哲微微一笑:“多吃点!相府梁师傅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啊!”阮无双心里的讶异总算有了答案。他这句话分明是话里有话啊,只是他怎么把梁丙弄到王府的呢?父母亲知晓吗?难道他知道这段日子,她孕吐十分厉害,几乎没什么食欲。但他在府邸的日子明明少得很! 但她脸上还是淡淡噙着笑,说:“说什么手艺高超是假的,无非是无双从小吃惯了的,所以尝着总觉得习惯些..罢了。”说话间,拣了一个鸭包递到他碟子里。抬了头,道:“王爷也尝尝看!”只见他一笑,夹起来,送进了嘴里,品尝了起来。 虽然窗门紧闭,但还是有几缕风微微渗透进来,屋内没有燃香,却有梅花的清浅余味。两人静默无言。阮无双虽只尝了几口,但已无食欲,但终究是比往常要多吃许多了。便拣了个玫瑰梅子吃起来。极酸,忍不住连眉头也皱了起来。但却极爱这味道!就如母亲说孕妇喜食酸是正常的。若是平时,这酸味怕是把人也要给酸死了。 百里皓哲呷了一口酒,抬头正好瞧见她皱眉的模样,从来见她都是端庄优雅的,想不到竟也如此可爱,心里竟微微一动,话已经脱口而出:“很酸吗?”当然很酸啊!她心里道,但还是用袖子掩了口,柔声道:“嗯,有些酸!” 他也拣了一个,尝了一口,用力咽下,神色不变地点点头道:“是有些酸!”阮无双看着他隐忍的脸色,忽然觉得他这瞬间很像个顽皮的孩子,有点想笑,又不能笑..,只得忍住。 百里皓哲将酒一口饮尽,去了去口中的酸涩。把玩着手指尖精致的白玉杯,眼神似乎有一丝迷离:“小时候和大哥一起玩耍。那时候,府里的后院有几棵杨梅树。到了夏天,杨梅就熟了,大哥就骗走侍从带我去摘……我们两个爬树,在树上摘梅子吃……大哥总是先吃,装作一副好吃的样子,然后骗我吃。其实梅子还没熟透,自然是又酸又涩的,可是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个道理……”语气中竟有几丝惋惜与惆怅。 阮无双听着,心里头想着自己的小时候。由于父亲是中年得女,前面又有两个儿子,从小就对她极宠。而大哥与二哥跟她年龄又相差好多岁,等她略懂事些,两人都已经成年了,把她既当妹妹又当女儿疼。却从来没有一起好好玩过,记忆中就是一群丫鬟、侍女围着她长大的。 而百里皓哲还在襁褓,母亲已经染病去世了。虽说过继给了姑姑,但再怎么也是比不得自己亲生母亲的。更何况,听说姑姑年轻时貌美如花,但性子也比现在好强多了。当年的太子府,也是妻妾佳丽如云,少不了一些争风吃醋之事情。到底有多少心思是真正花在百里皓庭与百里皓哲身上,也只有姑姑自己知道了。 百里皓哲仰头将杯子里新倒的酒一饮而尽,又连喝了几杯,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将窗子用力一推。一阵冷风迎面而来,吹得他衣襟翻滚不已。阮无双拢了拢衣服,慢慢扶着腰站起来道:“王爷,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百里皓哲拍了拍手,侍女应声而入。他没有转过头,吩咐道:“送王妃回房!”墨竹墨兰进来,帮阮无双系好了貂裘披风,又递上了鎏金的暖手炉。 阮无双踏出了门,一回头,百里皓哲还站在窗口,就如她来的时候,临风而立,只是那种孤独萧瑟总萦绕在心头。 圣嘉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日元宵佳节。 宫中传来消息,孟淑妃被贬入冷宫。其子百里皓宇被封为岭南王,赐封地云南广西等滇桂之地。名义上虽是封了王,但众人皆知百里皓宇明封暗贬,至此已与皇位无缘。 百里皓哲一夜未回,到了第二日下午才回到房间。她按书摆了副残局,正在解棋。金碳炉里袅袅地冒着青烟,房内弥漫了朦胧的暖意。午后的阳光穿过喜鹊闹春的图案,斜斜地洒了进来,摇摇曳曳地落在纱帘上,落在地毯上。 他仿佛极为疲累,掀帘而入。而她正垂眸凝思,窗外的一缕光辉正落在棋盘上。照得她雪白的手指如同波斯进贡的水晶,莹润剔透。捏着乌黑的棋子,正颦目思考,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进来。 漆黑如墨染般的青丝只微微绾了个发髻,插了一只玲珑剔透的玉钗,全不若平时的流苏珠珞。在他眼底竟别有一番韵味。 百里皓哲缓缓走近了些,屋内没有燃香。也许是他走得近的缘故,她身上的茉莉味道已幽幽地袭来。她坐在金色的光线之中,犹如琉璃般沉静发光。他身体里绷着的一根弦竟然慢慢地松了下来,仿佛回到了一个安心之地,一片的宁静祥和。 阮无双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这里!”猛一回头,只见百里皓哲正站在身边,双眼似苍天远处一掠而过鹰鹫的翅影,也正含笑凝望她,目光温润专注。朱色朝服上的蟒纹金绣在光线下闪着斑斓的光泽,如同他的笑意,竟让人头晕目眩。 他伸手越过了她,捏起一颗白子,摆在棋盘上。她微微一惊,想不到他竟然也精于此道。脸上虽笑意温洵,但白子所下的位置却并未丝毫留情。她略略思索,皓腕抬起织锦白狐毛的袖口,执手下了颗黑子。直到夜色将至,棋局还是僵持着,两人依旧未分出胜负。 趁他正沉思,她抬起头瞧他,只见他眼底有一抹淡淡的青色。昨日一天一夜,宫中想必暗斗重重,从宫中传入她耳中的消息,孟淑妃私闯景仁帝寝宫,请求景仁帝册封百里皓宇为皇太子。景仁帝不从。孟淑妃竟串通守卫寝宫的禁军,以胁迫手段要逼景仁帝就范。 景仁帝自去年秋冬交接开始,一直就缠绵病榻。太医院也束手无策。除夕之夜,宫廷家宴上也没有露面,病情定是不轻。孟淑妃本就靠床笫间得宠,自景仁帝病后,她也就门厅冷落,早不复当年风光了。面对朝中大皇子和二皇子日益巩固的势力,实在等不及皇帝驾崩了,否则绝不可能如此轻妄举动。 孟淑妃向来与阮皇后不和。若景仁帝驾崩,没有遗诏指明她儿子百里皓宇继位的话,她势必没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无论大皇子百里皓庭还是二皇子百里皓哲继承大统,阮皇后的地位只会更为稳固。而她,若幸运的话,则会被封为太妃,一辈子位于阮皇后之下,苟延残喘。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会陪葬。所以她无法像阮皇后一样,以不变应万变。 墨竹的声音隔着几重的纱帘响了起来:“王爷,用膳时辰到了。要传膳吗?”丫头侍女们都规矩严谨,只要百里皓哲在房内,从来不擅自踏入。 百里皓哲抬了头,温和地望着阮无双,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她顺势扶了扶腰,懒懒地道:“传吧!”一天一夜没有好好休息了,又玩了好几个时辰,如今一松懈下来,乏意立刻涌了上来。 侍女们这才进来,点燃了室内的几盏红烛熏香灯,又缓缓地退了出去。他身上依旧穿着朝服。她转过头,取过他的一件锦袍,服侍他更衣。 她俯首帮他解扣子,因靠得近,可以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道。虽然已经成亲半年多了,但极少在白天如此亲近,她越想快些,手却越发笨拙,半天也解不开一个扣子。这本是侍女们的职责,但她顺手而为,居然如此的自然而然,好似天经地义一般。 侍女们在外室走动,摆碗筷,偶尔有一两声清脆的碰撞声透过层层帘子传进来。他却很喜欢见她如此局促的模样,伸手捏住她头上的玉钗,轻轻一拔,那乌黑的秀发如同流水般倾泻下来。她一愣,这才抬起了头,只见他的眸子如夜色般深沉,而他的脸却越来越大。 他的唇缓缓地贴上了她的额头,那温温的热度缓缓地传了过来。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子,他的唇又缓缓地滑落下来,眼角,耳鬓,鼻尖,唇畔…… 她气息不稳地推开了他,一转头,只觉得有几缕发丝被缠住了,他也已经察觉,低头一看,不禁哑然,竟然与他朝服上的扣子纠缠在了一起。 阮无双只看到他的手伸了过来,拉过她的手,围住了他精壮的腰。他低下头,正在帮她弄缠着的头发。竟有种说不出的旖旎暧昧。她气息越发不稳了,只觉得脸已经烫得如火烧般。 绯色的薄纱层层挂着,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十数盏红烛熏香灯将室内照得犹如白昼般。她与他的身影拖曳在地毯上,重重叠叠地压在一片破碎的光影里。 侍女们已经摆好了碗碟。几个小侍女偶尔一抬眼,已看见那层层的暗云纹纱帘上印着相拥的剪影。因府邸规矩严森,不敢再看,便脸色潮红地跟着众人鱼贯而出,在门口垂手待命。 太掖池边绿柳成荫,群花锦绣。风一吹过,枝柳如流水般飘拂。阮皇后站在九曲桥上闲闲地喂锦鲤:“苏太医昨天给哀家禀报过了,说你身子调养得好,孩子可能会早产些日子。” 阮无双接过侍女呈上的青枝缠绕白玉盏,优雅地小饮了一口茶,唇齿留香。不愧是贡品的龙井,茶色碧青如翡翠,在白玉茶盏的衬托中,越发显得绿意盎然。 阮无双浅浅一笑:“托姑姑的福。苏太医对姑姑忠心一片,自然要对无双尽心尽力,多多关照了的。”苏全鸿能从一名普通太医,一路升迁到太医院首席,自然少不了阮皇后的撑腰。且深宫大内,皇后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位精通医术之人。 阮皇后闻言微微一笑,头上的金凤珠冠也随之微颤:“瞧你的肚子,才七个多月,哀家看着好像比哀家当年怀明莺和明燕的时候要大些,估计是个大胖小子。” 阮无双手一动,白玉盏里的茶水已经略略溅了才出来,手上热辣辣的一片。此时,有一内侍走了过来,禀报道:“皇后娘娘,大皇子求见!”阮皇后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鱼饵撒在池面上,闲适地看着千百条锦鲤竟相争食,顿了片刻方道:“传吧!” 百里皓庭穿了一身朝服而来,温文尔雅,气度从容。隔了几步,向阮皇后屈膝下跪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阮皇后微微笑道:“免礼吧!去看过你父皇了吗?” 百里皓庭看了无双一眼,温和地回道:“回母后,已去过承乾殿了。”承乾殿乃历代皇帝的寝宫。百里皓庭转了头道:“弟妹也在这里啊!”无双扶着腰站起来,作势要行礼,百里皓庭笑着道:“免礼!免礼!弟妹不要见外了!为兄的还要恭喜弟妹了,早生贵子啊!” 无双淡淡地道:“谢皇兄!”自百里皓宇被封王,派往领地后,这数个月来朝中局势已经日益明朗,分化成以百里皓庭为首的大皇子派和以百里皓哲为首的二皇子派。且势成水火,明争暗斗不断。他此时笑意绵绵的祝贺里头含了几分真情实意,怕是只有自99lib.己知道了。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得有一丝不对。仿佛是一股彷徨没有边际的混乱,从心底幽幽泛起。石椅上垫的是杏黄丝绸棉垫,柔软而温滑,阮无双坐着,却仿佛在薄冰上,四不靠边。百里皓庭含着笑意的注视,竟让她有说不出的慌乱,心底朦朦胧胧有种害怕。 阮皇后望着百里皓庭离去的背影,手指优雅轻摆,屏退了左右。坐了下来,缓缓地道:“无双,太子一位,事关阮家以后十数年的兴衰。如今局势明朗,狐媚子的儿子已经无望了。能继承大位的,只是百里皓庭和哲儿两人。你对此事是怎么看的?” 无双看着池里的锦鲤还在你争我夺争抢食物,微一沉吟,轻声道:“姑姑,事已至此,避无可避。若此次皓哲不能成为太子,继承大统,到时候也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古来皇位之争,都是用血肉来铺路的。百里皓哲若是出局,连带整个阮家也会衰败下来。实在已无任何后路可退了! 阮皇后转过头,直直地看着前方,神色黯淡,似乎在默默地出神。良久,忽然笑了出来,语音幽涩万分:“无双,姑姑告诉你实话吧。其实哲儿不用费尽心思在皇上面前表现的,皇上的心思——我早已经猜到了,他是断然不会让哲儿继位的。若是他一早打算让哲儿继位,也不会将你指婚给他的。” 阮无双不解地看着她,半晌,已有所了解,猛然一惊:“姑姑……” 阮皇后凄惨地一笑,竟无半点平日里的雍容:“天下百姓总认为皇后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中的苦楚,又有几人知道——皇帝就是皇帝,他不只是你的夫君。他是坐在龙椅上的人哪!天下 6700." >最宝贵的椅子就是天子的龙椅,其实坐上去,四不靠边,空空荡荡,到底舒服不舒服,也只有皇帝心里头知道了……而且啊,一个人也不能靠!是啊,皇帝能靠谁啊?皇帝要靠哪边?皇帝不能靠,谁也不能靠,也靠不住!所以他只能靠他自己!” “你知道你姑姑我为什么产下明莺和明燕后,这几十年来再无法生育了,那是因为皇帝不让。只要他不让,后宫哪个女子能怀孕?就算怀了,后宫有的是办法,让她无法生出来……” 阮皇后定定地看着远方,忽而转过头来,凝视着阮无双,带着一种沉重的悲哀:“知道吗?无双,这就是后宫,这就是后宫女人的命运!” 明莺姐姐和明燕姐姐是姑姑还在做太子妃的时候产下的。自姑姑入主昭阳殿后,此后二十年间,的确没有再传出过任何怀孕的消息。按姑姑的身子和年岁,并非是不能怀孕的,原来是皇帝有心而为的。怪不得父亲以前一再说起,荣华不过是眼前云烟。看来,此事父亲自然多半是早已经知晓的。所以不让她与皇室有什么牵扯,一直回拒皇帝的指婚。 “我们阮家世代把握兵权,虽然朝中有兵部尚书,但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自我朝高祖以来,阮家便是皇帝的左右手。当年皇上请求先皇将我指婚给他,无非是想借助我们阮家的权势罢了。后来他终于如愿地做了皇帝——他是宠我的,按世人的眼光来看。数不尽的珠宝绸缎,只要一有进贡,都是下令第一时间送到昭阳殿让我选。选剩下的,才充入国库或者赏给其他嫔妃。但他就是不肯再让我怀孕,因为他害怕,怕我们阮家的势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阮无双心底如寒冰笼罩,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恩爱。若不是今日姑姑一番肺腑之言,她还一直以为皇帝是宠爱姑姑的。但是皇帝到底是皇帝,再宠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只是人是有感觉的,到底如何,日子久了还是会感觉出来的。 “所以皇帝同意将你指婚给哲儿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打算好了,要将皇位传给百里皓庭!这么些年了,皇上还是念念不忘他的娘——欧静芝!”最后三个字,虽然一如往常地吐了出来,但那恨意仿佛来自千年冰冻的湖底,寒冷刺骨。那么多年前的往事,仿佛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 阮皇后忽然娇媚地笑了起来,看在无双眼里,只觉得绝代风华:“这么一来,我们阮家的势力不可能会威胁到皇位。他也可以对自己念念不忘的人作个交代。多么两全其美的计谋啊……哈哈……哈哈……只可惜,我不会如他所愿的!这几十年来,我以为他已经忘记了,看在我视如己出地待百里皓庭的份上。可惜了,真的是可惜了……” 百里皓哲到了门口,垂手站着的侍女忙刷刷跪下行礼。他微微一摆手示意。缓步从外室进入内寝,悄无声息地掀开层层纱帘。 室内点了紫檀香,袅娜的烟雾从熏炉里升起,一丝一缕地漫溢而出,仿佛薄雾迤逦。 她正在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的翅膀,在雪白如玉的脸上投下一抹扇影。回想着姑姑刚刚的话语,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莫名的悲哀。原以为的琉璃幻境,已经逐渐开始褪去了五彩的炫目之色,显露出了底下原始的破败不堪。 想当年,姑姑艳冠京都,多少名门公子趋之若鹜。但先帝指婚,年仅十五岁的她便嫁入皇家。几十年的岁月,人人羡慕的风光富贵,原来只是如此而已。 那么百里皓哲呢?为什么娶她呢?是否也是与当今的皇上一样,想利用阮家的势力呢?那么这么些日子以来,百里皓哲的温柔以对,不过是在做戏吗?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蓦地,感觉得有人极温柔地帮她盖上了被子,动作很轻,但还是惊动了她。无双微微睁开眸子,只见他正站在眼前,见她醒转,微微扯起了嘴角,低低地道:“把你吵醒了吗?” 其实他笑的时候,很是好看,右边的脸上总会出现一个若有似无的小酒窝,缓和了整个人的气势。可惜,他很少笑。虽然面对她时,很温柔,很温和,但她总是能隐约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忽然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一则,现在是午后,他向来没有这么早回府过;二则,他神色间似乎极为疲累。 只瞧见他轻轻脱了靴子,也躺了上来,就在她旁边。一手搁在她隆起的腹部上,来回的抚摩。阮无双心里如千万只蚂蚁啃咬,难耐到了极点。恨不得挣扎着爬起来。 他的声音低而微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不要动。陪我躺会子。”她心头一软,某处像是塌了一个角落,便放弃了挣扎。好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房内静静的,只有香气在空气里缓缓飘荡。 因靠得近,她清楚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是一种清香混着他独有气息的味道。不知为何,渐渐的眼皮重了起来…… 第四章 梧桐昨夜西风急 苏全鸿坐在侍女搬来的椅子上,俯身正在替阮无双把脉,才刚搭在她的手腕上,脸色已经变了数变。他脸上呈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半晌没有说话。只屏住了气,敛神留心。 良久,空气里几乎都静得要凝结了起来。阮无双的声音从纱帘后面轻轻地传了过来:“苏太医?怎么了?”苏全鸿这才放下了手,站了起来,躬身回道:“二王妃,臣有一事……有一事想请教二王妃……” 阮无双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慢慢地扶着腰,起了身。墨竹扶住了她,墨菊已经卷起了帘子。苏全鸿只觉得有种暗香慢慢地袭了过来,头越发低垂了下来。 阮无双淡淡地道:“苏太医,请直说吧!”苏全鸿看了墨竹墨菊一眼,没有开口。阮无双懂他的意思,只道:“苏伯伯请说吧。墨竹和墨菊不是外人,不必避忌的!” 苏全鸿这才开了口问道:“二王妃近段时日是否服用过一些番邦进贡的补品或是药物?”阮无双微微抬了眼,审视着他的表情,仿佛在琢磨他的意思,好半天,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她用过的补品和医药向来都出自他的手里,一来比较放心,二来也为了让自己的肚子不要显得过大,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苏全鸿皱了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那怎么会如此?”阮无双挥了挥手,示意墨竹和墨菊退下。这才开了口:“怎么回事?” 苏全鸿说道:“臣刚刚给王妃把脉,发现王妃的脉象甚为怪异。以臣的用药安排,按道理说,王妃下个月中旬就应该生产的。但王妃此时的脉象却显示会晚产些日子。” 阮无双懂得他的意思,本来她就是借用他的医术和在太医院的势力,以遮掩肚子里孩子的产期。苏全鸿用尽了办法,也只能对外宣布她身子调养得好,会早产些日子。但此时诊出会晚产,那么如此一来,对她反倒是件好事。既不必担心百里皓哲会起疑心,也不必操心要对外宣布早产。毕竟照医书上所说,早产的孩子与足月生产的孩子还是有不同的。听说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但为何会如此?阮无双抬了头,还是如平常般的从容,目光露出探询之意,看着苏全鸿,仿佛在找寻答案。 苏全鸿低声道:“臣听说在西域有一种奇药,可以延缓孩子的发育,但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损害……但臣也只是在几十年前无意中听臣的师父提起,据说这种奇药在西域也极少,识得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所以具体什么草药,臣从来没有见过。” 阮无双点了点头,心底却诧异无比。原来世上竟然还有这种药物。只是自己的这件事情到底是凑巧呢,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呢?若是故意,什么人能在门禁森严的二皇子府下药呢?现在又是大皇子派和二皇子派水火不相容之际,要想突破二皇子府里层层的侍卫,恐怕比登天还难吧!再说,若是有人下药与她,还不若直接下毒与百里皓哲,这样反倒快一些! 她压下了心底的种种猜测,问道:“那此药草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苏全鸿思索了好久,才回道:“臣具体也不知。一般这种奇异药草,要不就是外观奇特,要不就是气味特殊。此草药气味奇特,与普通花草药物截然不同。这些也只是微臣的师父当年听说的而已,而后在一次闲谈中与臣无意中提及。臣……臣所知道的也只是有这种草药而已。其余……其余……二王妃请恕罪,老臣……老臣……” 阮无双摆了摆手:“罢了,一切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吧!” 景仁帝的病情愈发严重了,群医束手无策。这日,阮无双随着百里皓哲榻前问安,只见景仁帝脸颊深陷,面色蜡黄,全身竟无一丝生气。自阮无双怀孕后,阮皇后便下了懿旨,命她好生调理身子,毋需到宫中问安。所以便极少进宫问安。此次已将近一个月没有进宫了。现在一看,心里也明白,景仁帝怕是时日不多了。 可就这么一个时日不多的老人,手中掌握的却是全天下为之疯狂的权力。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百里皓哲,眉目低垂,神色恭敬,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自成亲这么久以来,他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地在身边。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只顾朝政的冷淡。或许就如同成千上万的夫妻一样,相敬如宾。只是这老人手中的权力已经将他与她绑在了一起,生则共生,退则是悬崖峭壁,死无葬身之地。 一套繁琐的宫廷问安礼仪过去,景仁帝仅慢慢睁了睁眼,手指微微动了动。侍候在旁的柴义立刻明白了意思,道:“二皇子,二王妃,皇上知道你们来请安了。” 百里皓哲一手扶着阮无双随着内侍退出了承乾殿。跨出门外的一刹那,他本应垂在一侧的手掌,却是微微地握成了拳状。 才出了承乾殿的大门,皇后身边的侍女已经迎了上来,行礼道:“二皇子,二王妃,皇后娘娘有请。”百里皓哲转头望了被墨竹扶着的阮无双一眼,点了点头。看来姑姑在宫内的耳目确实了得。他们才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姑姑已经知晓,并派了人守候在这里。阮无双自然感觉到了百里皓哲的眼光,但她只能装作不知。 承乾殿离昭阳殿的距离本来就不远,短短一会儿工夫已经到了。木姑姑从大殿里迎了出来,按宫规行了礼:“二皇子,二王妃请稍候。皇后娘娘现在正在佛堂礼佛。” 姑姑念佛也已经有十数年的光景了。听母亲的说法,原先姑姑在阮府的时候是甚少去佛寺的。想来年岁上去了,人也平和了下来,反倒开始吃斋念佛了。 侍女们很快送上了茶水和细点。墨竹掀了白玉盏的盖子,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才捧到阮无双面前。阮无双接了过来,慢慢地饮了一口,白玉盏里的茶叶开始伸展腰肢,轻飘曼舞起来,随即碧烟袅袅直沁心脾。这是新贡的雨前龙井。 转头看了百里皓哲一眼,只见他似乎正在沉思,神色暗沉如水。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看到景仁帝的情况,正为日后的部署而烦忧。 一盏茶的工夫,阮皇后这才出来。一身青色的锦缎颇是淡雅,却衬托着外褂上的五色凤凰越发鲜艳夺目了。脸色颇为和煦,见了两人,和和润润地道:“无双这段时间就不要进宫请安了。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孕了,不要过于劳累。万事以腹中的孩子为重。”百里皓哲和阮无双忙应了声“是”。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家常。阮皇后忽的神色庄重了起来,向木姑姑招了招手,轻声嘱咐了几句。木姑姑应了一声,向偏殿内站着侍候的侍女和内侍等人摆了摆手,众人已经垂首,鱼贯而出。木姑姑又亲自关上了门。 阮皇后端了茶盏,优雅地饮了一小口,头也没有抬,淡淡地吩咐道:“去把匣子取来。”木姑姑应了一声,步履匆匆地折入水晶帘后的皇后内寝。阮无双心头有丝诧异。木姑姑跟在姑姑身边已经几十年了,跟着姑姑经历了多少风雨,此时竟脚步急促,全无平时的庄重。要知道木姑姑身为昭阳殿的管事,平日里最注重的就是侍女和内侍的行为举止了。 木姑姑很快便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沉香木匣子。都说“一两沉香一两金”,足见沉香木的珍贵。但对自小生长于富贵之家的阮无双来说,也不过如此而已。更何况是身在皇家的姑姑和百里皓哲。可见贵重的不是这个沉香木匣子,而是里面所放的东西,定是非同一般的,否则姑姑断然不会如此郑重地屏退左右。 阮无双心中一动。百里皇朝开朝以来,历代皇帝若没有立下皇太子的话,向来会留下遗诏,将继承大位的皇子的名字写在遗诏上,放入特定的匣子内。但百里皇朝自开朝到现在也只有一位皇帝是这么产生的,其余皆是被立了皇太子后才继位的。具体皇帝是用什么匣子放遗诏,知晓的人也只是皇帝的心腹大臣和跟前的心腹内侍而已。 木姑姑将捧着的木匣子双手奉于案上,垂手站着,等候阮皇后的吩咐。阮皇后却望着远处,似乎有些出神,极短的工夫,已经回过了神,眼光淡淡地扫过百里皓哲,带着些探究。又慢慢地将眼光转到了阮无双身上,叹了口气,这才向木姑姑吩咐道:“将匣子打开吧!” 空气重了许多,让人有种透不了气的感觉。只听锁孔“叭”一声轻响,匣子已经应声而开了。里头是一副明黄色的绢帛。阮无双心头一震,转头,只见百里皓哲仍旧是一副平常神色,但眉宇间已经微微蹙了起来。不知道为何,她竟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的焦虑。虽然他还是从容,但她却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阮皇后叹了口气:“将诏书取给二皇子。”百里皓哲微微一震,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木姑姑很快将诏书捧了上来。百里皓哲双手接过,只见明黄色的绢帛墨色深浅不一,应是写了几次方完成的。字迹虽凌乱,但笔迹圆润,的确是出自父皇的手笔:“朕继承大位数十年来,始终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国力日强,国库丰盈,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自问无愧于百里皇朝列祖列宗。今朕自知行将就木,故而立遗诏如下:大皇子百里皓庭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特立为皇太子,继皇帝位。” 阮无双看着百里皓哲,神色还是如常,竟看不出半丝的不对头,仿佛平日里上朝般的从容平常。可他展开绢帛的手已捏紧了,极用力,手尖呈现出一种青白色,微微泄露了几丝情绪。 她慢慢地扶着腰,起了身,走近百里皓哲的身边。眸光很快地浏览了绢帛的字句,她家宰相府邸里有好几块景仁帝御赐的匾额,所以也识得景仁帝的字迹。这诏书确实是出自景仁帝的手笔。 原来姑姑所料的藏书网一点没有错。景仁帝是准备将帝位传给百里皓庭的。只是这诏书是怎么落入姑姑手里的呢?阮无双探询似的抬了眼,看着姑姑。却只见阮皇后抱着波斯进贡的白猫,低垂着眼帘,仿佛漫不经心地,慢慢地,轻轻地,在抚摩猫身上光泽柔软的毛发。 殿内燃着甘草杏花香,清淡怡人的味道如雾气轻缭,薄纱般地渐次袭来。阮无双看着默不出声的百里皓哲,心头如有人在用指甲慢慢地轻抠,竟带起一丝莫名的不忍。诏书上说:“大皇子百里皓庭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特立为皇太子,继皇帝位。”“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这几个字怕是谬赞了吧。满朝皆知,百里皓哲文韬武略胜过百里皓庭何止一筹而已啊! 想当由她来选定皇太子,那么所选之人必定对阮府感激涕零。只是这种协议是否能到他日选皇太子之时,只怕只有天知晓了!就算现在百里皓哲答应了不会废后,可一辈子如此之久,谁能保证得了以后呢?只是……只是现在又能如何了,唯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其实早在她嫁给百里皓哲之日,阮家已经与他绑成了一体。姑姑今日的要求,无非是在所处的交易中多争取一些利益罢了。所谓人不为己,藏书网天诛地灭。姑姑今日所作的,只是让自己和阮家在今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里拥有更多筹码而已。 百里皓哲连眉头也没有皱,只微微转头看了阮无双一眼:“好。”竟没有其他的话语。十指纠缠中,阮无双感觉到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在以后的很多年,她回想起这一刻,唯一的感觉是他的手很大,很有力,也很温暖,仿佛可以这么握着,一直走下去。 花园里的黄莺不停地叫着,声音极脆,如竹笛一般,悠悠扬扬,悦耳动听。偶有风来吹来,还夹杂着其他的鸟叫声。风吹过林子,微微地拂动细碎的叶子,不徐不急的,发出沙沙的响声,分不清从哪个方向而来,到底还要往哪个方向去。空气里浮动着群花盛放的暗香,原来已经是初夏了! 斜风穿过树梢,带着柔和的声音,轻轻拂动她如梦似幻的淡紫色短襦长裙,半臂外挽着同色雪绡纱。月光漫过枝头,照进了屋内,如白银般流淌了一地。 内寝里燃了檀香,幽幽地弥漫着,将所有的一切都锁进了白色如雾霭的飘渺中。她靠在锦榻上,他坐在她身旁。看着窗台前的铜漏流沙细细地滴落。两人皆不说话,偶尔眼神交会,她便移开了。她心里头酸酸的,软软的,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仿佛从昭阳殿那一瞬间起,他就没有放开过,也再不愿放开。此时也亦然。修长的手指在她白皙而细致的肌肤上来回滑动,仿佛在一点一滴地品味温润如玉的纤细触感。室内很是安静。但安静中带着几丝说不出的亲昵温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墨竹在外头轻轻地敲着门:“王爷,许侍卫来了!”她闻言抬了头,他也正凝望着她,四目相交。他眼底深处墨黑一片,有她清晰的倒影,只是看不见底,眼神却如那冬日午后的薄阳,柔和而逶迤。 “我要去了!”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仰起了脸,清新干净如雨后的初荷,如水的眸光里带了一丝慌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度逐渐在降低。 他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没有察觉到她的指尖微动,仿佛想要留住他。缓缓地起了身,相对无声,她亦扶着腰起来。站在他面前,轻柔地帮他把紫金冠扶了扶正,将朝服的扣子扣好,又整了整腰带。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空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几丝不安和伤感。墨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王爷!”他微微抬了手臂,阻止了她继续的动作,瞬时又掌住了她的纤手,握在手里,紧紧的,仿佛她似流萤,转瞬就要消失了。 他低下了头,如呓语般地道:“马上收拾一下,回阮府去!”她静谧地笑了,不语,只对住他笑着摇头,两汪泓瞳上似覆上了渺渺的一层薄雾。他心头一紧,伸手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头越发低了下来,呼吸与她交融:“我会去接你们的。” 圣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景仁帝下旨封二皇子百里皓哲为皇太子,并代理政事。册封了百里皓庭为吴越王,即日起前往封地。由此两位皇子争夺皇位的事情已告终结。只是普通黎民百姓不知道的是,十九日的夜晚,浓浓雾霭中,由百里皓哲带领的禁军一度曾与保卫景仁帝的侍卫交手,刀光血影曾刺破整个皇宫。 承乾殿内寝,景仁帝捂着胸口望着盛装的阮皇后,喘着气:“你……你……给……我……退下……”在明黄和杏黄掩映下的景仁帝,面色苍白如纸,曾经的秀美丰泽早已经消失在了过往的烟云之中了。 阮皇后眼前却闪过几十年前的赏花宴,她第一次遇见他的那日——她当年只有十五岁,躲在太掖池的柳树下,那日的暖风就跟这几日一般,熏得人酥软欲醉……他青衣广袖,衣裾飘飘,风仪俊雅地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几日后,先帝的圣旨就下到了府邸。原来一晃,竟然已经有数十年了。 “皇上,不想见到哀家吗?以前在太掖池边,皇上……不,不,不,当时的六皇子不是说我秀美端庄,无人可比吗?当时不是因为这样才求得先帝下旨的吗?怎么到如今,连见也不愿再见了呢……”阮皇后挑着美丽的眉毛,柔腻娇媚地笑了起来。 景仁帝闭了眼睛,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浓重的黄色里。忽地,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瑾儿,事到……如今,一切……一切都……都如已经如你……所愿了!” 瑾儿是阮皇后的小名,他只在新婚的时候唤过,后来的几十年中,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如今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中间居然隔了这么久,他再喊出的时候,竟是如此事不关己的洒脱。 可是,她没有办法这么洒脱,她做不到。阮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皆是浓重的草药味道,冰冷地提醒着她,他已经药石不灵了。但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你说,你说,为什么要骗我?你当年明明有心爱的欧静芝,为什么要骗我?” 景仁帝微微动了动嘴唇,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缓缓地转过了头。 阮皇后跌坐在了汉白玉的地面上,两行清泪缓缓地划过眼角,沿着脸颊,滴落下来。全身的翠华步摇,拖摆至地的丝绫广袖,什么都是至尊至荣的!但却什么也不是! 十日后,景仁帝薨,孟淑妃等人殉葬。皇太子百里皓哲继位,逾年而改元,即熙宁元年。 第五章 绿杨烟外晓寒轻 蝉声密密地从层叠的树叶间传来,声声清越。烈日头高挂在上空,像是燃着的金盘,永不休止地散着热量。侍女和内侍成列,远远地在大殿的门口处候着。内殿虽放置了冰块,但还是闷得如蒸笼,不把人蒸得汗腻腻的不肯罢休。 阮无双一身素白短襦长裙,半臂外挽着同色雪绡纱。因是国丧,宫中一律浅色。连窗上糊的软烟罗也只是淡淡的绿色,远远瞧着,仿佛是天边的一抹白,几近透明。 墨竹端上了冰镇过的菊花枸杞蜂蜜水,嘟囔着道:“这鬼天气是越来越闷热了,简直没有法子过了!”墨菊与两个侍女正在伺候刚午睡起床的阮无双洗手,转过头来,啧她一口道:“别说混话,没瞧见这殿里一天到晚不断的冰块吗?这季节,本就如此。且整个皇宫的冰块大半都在这昭阳殿里了。你还想要怎的?”说得旁边端着脸盆和丝巾的侍女们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阮无双嘴角微挽了一抹浅笑,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这几日已经接近生产了,更是热得难耐。每每到了晚上,更是翻来覆去的,没一晚能安睡。所以百里皓哲命人将皇宫里的冰块都往这昭阳殿里送了。看着殿角圆桶里的冰块微微地冒着白气,心里就觉得莫名的舒畅,仿佛是四月的.微风拂过全身,清爽怡人。 此时百里皓哲已登大位,阮无双也已贵为皇后,已由半月前迁入这象征百里皇朝皇后身份的昭阳殿。而原来的阮皇后,现在的阮太后,也已经迁到了百里皇朝历代太后颐养天年的慈宁殿。 阮无双接过墨竹呈上的茶水,用白玉勺略略搅绊了几下,碗和勺偶尔碰撞之间传出清脆的声响。微微笑了笑,轻饮了一口,温度适宜:“姑姑在慈宁殿还住得惯吗?” 墨竹一早让她打发去慈宁殿给太后请安了。听到她问话,这才停了与墨兰的嬉闹,正正经经地回道:“回小姐,木姑姑说了,太后住得倒也惯的。但……但是木姑姑说太后整个人很是消沉,每日里都不肯用膳。” 停顿了一下,方又道:“小姐,奴婢瞧着,也觉得太后娘娘最近这几日又消瘦了许多……”虽说阮无双如今已经身为皇后了,但在阮府的丫鬟心里,阮无双依旧是她们的小姐。所以回话之间还是按以往的称呼。 阮无双双眉轻轻皱了皱,将白玉碗放下,扶着腰道:“我还是去一趟慈宁殿比较放心。”墨兰忙拦着道:“小姐,苏太医说了,您的产期就是这几天了,一再关照奴婢们要好生照看着,您不可多操劳的。”阮无双一手撑着腰,已慢慢站了起来。 墨兰忙向墨竹连连使眼色,墨竹虽喜欢嬉闹,但本也是机灵之人,已经接了口道:“小姐,太后娘娘与先帝一向感情深厚。如今先帝仙去,太后娘娘自然是一下子难以接受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过段日子就好些了。还有,太后娘娘也是知道小姐孝心的,今日奴婢去请安的时候,太后还问起小姐这几日的身子情况,说要奴婢等人小心照料,不要每日去给她请安了。” 墨兰跟着劝道:“是呀,小姐。您就是这么去了,一则太后不见得就马上能吃下饭了,这心病呀还是要慢慢来的。二则,外头天气这么热,小姐您现在又是两个人的身子,要是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呀?” 阮无双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因淡绿烟罗纱糊的窗子,这么望去,只见园内浓荫如水,庭院深深,一切皆是碧绿的。 姑姑与先帝几十年的夫妻,终究是有着情分的。就算先帝心中一直有个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他自己而已,但那么多年的岁月中,姑姑还是陷了进去,不能自已吧。几十年的日子,中间经历过多少,也只有姑姑心里头最清楚。否则怎么会先帝一离去,姑姑就病了下来呢?物是人非,最难挨的便是此等苦楚。 才准备坐下来,已觉得腹中有丝异样,忙扶着桌子。墨菊站在旁边也已经瞧出了不对劲,搀着道:“怎么了,小姐?” 阮无双深吸了口气,那痛楚似乎好些了。可不过片刻,那痛又再度袭来,一波一波的……阮无双脸色发白地抓着墨兰的手,道:“估计……要生了。扶我到床上!” 墨竹忙掀起了帘子,朝候着的侍女和内侍们吩咐道:“快,快去请太医和产婆。”那太医和产婆本就一早安排好了的,最近这段时间就在昭阳殿的偏殿里候着。垂手站着的内侍忙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额上的汗一直往下滴着,就算侍女们一直用丝巾擦拭也没有用,全身都是汗,整个人像是在暴风雨里被淋过一般,浑身湿淋淋的。阮无双只觉得痛楚犹如潮水涌至,密密湮没而上,叫人全无喘气机会……她已经连叫喊的力气都快耗费殆尽了。 产婆在耳边不停地叫:“皇后娘娘,用力,再用力点……”还有墨兰墨竹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热水……快点……马上换一盆!”“快,端参汤……”“她觉得人已经快麻木了,不是自己的了……” 昭阳殿外殿,金兽烛台上红烛点点,萦萦火光将百里皓哲的身影拖曳在汉白玉的地上。他负手而立,正望着如墨一般的夜色。 近身内侍总管石全一过来,有一丝迟疑地禀报道:“皇上……太医说了……皇后娘娘这个时辰还没有产下皇子,估计是……是难产了。” 百里皓哲猛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如刀子般锐利无声。石全一没由来的一惊,忙垂下了头。这新登基的皇帝在皇子时期就向来内敛,甚少见到他有笑容,也极少有人能猜测他的想法。此时被他这么盯着,后背禁不住已经冷汗淋漓,惶恐地道:“皇上,是否……是否起驾去奉先殿祈福?”按百里皇朝历代惯例,皇后若是难产,皇帝都会亲自去奉先殿祈福,求历代祖宗保佑。 石全一低头站着,半天没有听到百里皓哲的声音,微微抬了头,只见百里皓哲已经大步朝内殿走去,杏色的袍子下摆在身后划出了一道弧线。他忙跟着,急急地道:“皇上,皇上,不可进内殿。”因为会不吉利,所以就算平常百姓家妇人生产,男子也绝对不可以进产房的。更何况是万乘之尊的皇帝呢。 百里皓哲站在门口,朝两旁候着的侍女道:“开门。”声音不大,但侍女们早已不寒而栗,忙拉开了门。 石全一还在后面道:“皇上,您是万金之躯,万万不可……”话音还未落下,百里皓哲已经大步跨了进去。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了头,正好瞧见手下的几个小内侍在探头探脑,怒道:“看什么看,还不给我去慈宁殿请太后娘娘过来。” 内殿里的一群人见了百里皓哲进来,都一下子惊呆在了原地。墨兰和墨竹最快反应过来,忙唰地跪了下来:“给皇上请安!”其他人这才醒悟过来,齐唰唰地跪成了一片。 百里皓哲万分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紧绷:“都给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床边,只见阮无双双眸紧闭,脸上皆是汗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更是无一丁点儿血色。 他转了头,盯着产婆:“什么情况?”产婆从未见过天颜,此时本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见了皇帝厉声问话,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磕起了头来。 百里皓哲将目光移回到了阮无双的脸上,取过侍女捧在盘里的丝巾,缓缓地将无双头上的汗滴一一拭去,目光柔和无限,吐出的字句却让人心惊肉跳:“皇后和孩子若是有个好歹,你们这里的人全给我陪葬了!” 阮无双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很是用力,仿佛要与她一起努力。但她已经痛得麻木了,连手指也不想动了。那人就在耳边给她勇气:“无双,我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来,再用一下力!快了,快了,再用点力,马上好了……” 当最后一波痛楚如海啸般袭来的时候,她实在无法忍受了,抓住他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咬住……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有小孩的哭叫声“哇”“哇”地传来,她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产婆接了孩子,用丝巾将孩子擦干净,忙跪了下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位皇子!”众人一听,忙都唰唰跪了下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百里皓哲接过孩子,小小的婴孩儿在他掌心里只是细细的一团,似只小猫一般,皱皱红红的。突然,他像是有感应,微微睁了睁眼,又马上闭了起来。虽然小,但鼻子眼睛活灵活现的,十分可爱。 他说不出什么感觉,心头像是掠过一阵暖流,缓缓流遍全身每个角落。含笑着俯身对阮无双道:“无双,来,看一下孩子。”阮无双仿佛没有知觉般,动也没有动。他不知为何,心头像被人揪住般的发紧,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所碰之处,依旧温暖潮湿,这才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转头朝墨兰和墨竹道:“快,快将皇后整理一下,传太医来把脉。” 转眼便到了秋天,凉风送爽。微风吹拂过树叶,留下细微的沙沙的声响,侧耳静听,仿佛有一些神似落雨的味道。 墨兰带了几个侍女呈上了一盅杏仁燕窝以及几个精致的小点。阮无双正在修剪官釉彩描瓷里的花枝,满头的乌丝只微微绾了个斜凤髻。虽才产下小皇子几个月,但身型已经清瘦了下来,一身紫烟罗的广袖罗裙,素纱为披。墨兰从远处看着,只觉得比以往在相府之日还显得窈窕婀娜些。 墨兰示意身后的几个侍女将点心轻柔地放在桌上,随即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唤了一声:“小姐!”语气与往常有些不同。阮无双自幼与她一起,自然能清楚地分辨出来,只顾手上的动作,眼皮也未抬,清浅地道:“什么事情?” 墨兰趋前了上来,表情甚为慎重,又回头看了一眼,内侍和侍女们都远远地站在门外。于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儿个,有几位大臣向皇上参奏了一本,说新帝登基,六宫空虚,应该要扩充六宫。建议皇上选妃。” 阮无双的手略略停顿了一下,微微转过头,那斜凤髻上的一只斜攒的珠翠流苏正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盈盈颤动,显得小巧而精致:“这些朝廷的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阮无双从来不过问政事,也不喜打听。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女知道她的性子,向来极少谈论朝廷的事情。今日墨兰会不顾她喜好,这么提及,怕是这几个大臣并非泛泛之辈啊! 墨兰抿嘴一笑:“奴婢我还用打听啊,这宫里啊,多 5f97." >得是人想巴结奴婢等从相府里随小姐出来的,每日里不远万里地来昭阳殿送消息!”宫中的人自有一套生存的法则。她家小姐贵为皇后,又刚产下皇上的长子,更不必说背后的阮宰相和阮太后了。每朝皇帝都有一位皇后,但如此显赫的怕是古来也没有几人的。宫中的人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阮无双低下头,继续修剪,那官釉彩里原本赏心悦目的秋日海棠竟红得有些眩目了起来,她微蹙了一下眉头,仿佛不经意地问道:“那可有准奏?” 身为皇后,势必要与后宫所有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她是早就明白了的!其实在一般富贵人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哪个男人不渴望妻贤妾美呢?男人只要有权力、有财力、有能力,就会想要拥有这样的生活。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半天没有听见墨兰的声音,一转头,只见墨兰捂着嘴已经笑眯了眼,不知怎么的,脸一下子燥红起来,佯怒道:“好你个墨兰,竟然连我也耍起来了!” 墨兰忙止住了笑脸,但眼角眉梢还是笑意弥漫,语气却极恭敬地回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退了几步,才调皮地回道:“这个……这个皇上说啊……皇上说啊,初登帝位,万事才开头,实不宜贪欢享乐……这可是石总管下面的小德子说的。”望着阮无双微红的怒脸,墨兰忙低下头补充说明了一下。 墨兰出去后,空气里静了下来,可以清楚地听见殿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阮无双还是在修剪枝叶,绿叶娇花相映。墨兰的话不时地响在耳边,她心里清楚明白,这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越是这么想,心情就越是静不下来。一定神这才发现,竟然错手将花朵剪了下来,花瓣猩红,如落英散在汉白玉的地砖上。呆了呆,猛地转过身,唤道:“来人!” 墨兰带了两个侍女进来,躬身行礼:“小姐!”阮无双缓缓地转过身,吩咐道:“伺候更衣!”墨兰从来是知道她心意的,挑了件浅黄色雪绡长裙。皇家向来以黄紫为尊,明黄、杏黄历来是帝后独享的颜色。但她却喜浅淡的颜色,素雅洁净。 慈宁殿里,檀香的味道四处萦绕。阮太后刚刚礼佛完毕,方在洁手,木姑姑已进了来:“太后,皇后娘娘来了。”阮太后接过侍女呈上的丝巾,转头道:“怎么来了,才生下孩子不久,理当好好休养才是!”话音未落,阮无双已经进了殿里,大殿里侍候着的内侍和侍女已经唰唰地跪下行礼了。 阮太后携了阮无双的手,坐了下来,端详了半天方道:“怎么两天不见,又清瘦下来了啊?半点也不见丰腴。这太医院是怎么给调理的啊?” 阮无双微微一笑,回道:“姑姑放心,苏太医说我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必每日里大补小补的。”阮太后这才舒心了些:“这苏太医办事情,我也放心。”转头接过木姑姑递上的菊花清露,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阮太后端起了白玉青瓷的茶盏,以往长长的丹寇指甲已经不见了,带了两根细细长长的镏金护指,轻轻地拿起白玉茶盅的盖子,温温柔柔地道:“喝一口看看,是木清亲手调制的。” 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道:“一转眼,竟已经有这么多年了。”木清是木姑姑的名字。从小即是姑姑的贴身侍女,跟着姑姑进了太子府,又进入皇宫大内。 阮太后悠悠地轻饮了一口,方才道:“味道还是跟以前一样。木清从小跟在我身边,向来熟知我的喜好。”阮无双轻轻掀了盖子,一阵菊花清香扑鼻而来,几朵干菊因浸了水,如在枝头般盛放,娇妍可人。啜了一口,只觉满齿留香,这才微微颔首一笑:“当真好喝。” 阮太后也笑了出来:“喜欢的话,让木清送一些去昭阳殿。”阮无双又饮了一口,点了点头:“谢姑姑。” 阮太后正随手拨弄着干果蜜饯,温和地抬头道:“你我姑侄,何须如此见外。”拣了一个金丝蜜枣递了给阮无双,目光貌似漫不经心地一掠,淡淡地道:“听说昨天,归太傅等人向皇帝参奏了一个本子,说什么新皇登基,后宫犹虚,建议皇帝扩充六宫。” 阮无双心里咯噔了一下bbr>,果真有此事,且带头的还是归太傅。怪不得墨兰一早就来禀报了。要知道这归太傅在百里皓哲儿提懵懂时期已被先皇封为了皇子太傅,二十多年来,扶持着百里皓哲走过了数不清的宫廷争斗。在百里皓哲这么多的谋臣中,归太傅的话是最具分量的。 如此一来,选妃一事可大可小啊! 阮家的势力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朝堂上有阮父贵为宰相,而阮家大驸马是武宣侯,掌着朝廷兵权,阮家二驸马又是吏部尚书,一门三杰,如此的高官厚爵,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在皇帝后宫,太后与皇后又..皆出自阮府。忠于百里皓哲的归太傅等人自然对这个局势忧心忡忡。外戚主政历来是朝廷大忌。 但对于阮家在朝廷根深蒂固的势力,要动又谈何容易。所谓牵一毫发动全身。百里皓哲刚登基不久,大皇子派和先帝的人马尚处于以不变应万变的阶段,随时可能有动作,百里皓哲想要稳坐龙椅,靠的只有阮家的势力。 但等他稳坐皇位后呢?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历来伴君如伴虎的事情亦不在少数。阮无双心里莫名悲凉了起来。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知晓啊! 但后宫却可以有松动的。历来新帝登基都会广选天下秀女,以充后宫。一来,此有先例,阮家没有任何理由反对。百里皓哲到目前为止,只有阮无双产下的一位皇子,可谓膝下犹虚。历来各皇朝最注重的就是子嗣,认为子嗣是延续国脉的根本,是关系千秋社稷的大事情。以此为理由,怕是连阮太后也无法说不的。二来,选妃入后宫,必有不少朝廷大臣跃跃欲试,推荐适龄的女儿进宫。莺莺燕燕,佳丽如云,皇帝此后并不会专注皇后一人。如此一来,皇后的地位就流于形式而已,会少了很多左右皇帝的能力。而朝廷大臣的势力或许可因为皇帝的宠幸而重组。这样一来,阮家势力相对就会削弱。此乃一招妙棋啊! 阮无双只觉得手脚冰凉,隔着白玉盅能清楚地感觉到菊花清露的温度,温温暖暖的。想起昨天晚膳时分,百里皓哲掀帘而入,她正在锦榻上与皇儿嬉戏。现在回想起来,他表情温润如常,无半丝异样。 阮无双微蹙了眉头,无言地看着阮太后。阮太后亦在沉思,望着婆娑树影的窗外。此已经是秋日午后,光线懒散地从窗上折枝牡丹的雕花上照射进来,斑驳地映在两人身上。阮无双一低头,就看见浅黄雪绡的袖口,盛开着的朵朵簇簇银白色的杏花用银丝绣着,精致而迷离。 第六章 淡月胧明梦频惊 夕阳像是渐弱的红金盆子,逶迤地挪入树梢房阁之后,又慢慢地隐入了暮色之中。昭阳殿服侍的侍女们轻巧地将殿内各鎏金八方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伴着微微的几丝青烟,殿内顿时通明了起来。 孩子刚吃了奶,正睡着,小嘴微微张着,四周奶香盈盈。因已经过了百日,眉目已经极分明了,粉白圆润,说不出的可爱。 阮无双俯身掖了掖轻薄如丝的锦被,望着孩子的小脸,静静地出神。虽然光影照过来有些黯淡,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孩子的额头下巴,像极了自己。其余的部分,她也说不上来,每每看到他凝视着孩子,心底深处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惶恐。 两人相处时的光景,他素来也是寡言少语的。但他却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一低头一投手之间,总是温柔的。但她越是感觉到百里皓哲对她呵护有加,细腻温存,心里越有说不出的痛。想起那日看诏书时,两人相握着的手,温暖而绵长。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味道,让她每每想起,胸口总会隐隐生出光泽的暖意。令她总是不愿意深想。 母亲与姑姑总嘀咕,坐月子的人怎么一点也不丰腴。只是她们不明白,搁着这么一件事情在心头,她又如何能安然食寝呢?她实在无法想象若是事情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他会如何对她?就算是平常夫妻也是难以容忍的,更何况是万万人之上的他呢?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被逼到绝路了。若是她能狠心点,发现之初就应了断的。可是她一拖再拖,终究还是没有走到这一步。 空气里仿佛带着一种静谧的东西,她猛然一惊,只觉得有点不对,一转头,只见锦榻旁人影挺拔,那一身金龙刺绣的黑色便服分明是熟悉的,天底下能这么穿的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百里皓哲进来时见众侍女都在外头,遇到多了,自然知道皇儿正在睡觉,便放轻了脚步。哪里知道竟把无双吓了一跳,灯光下只见她有些吃惊地站在那里,就这么杵在那里,竟忘了反应,面上虽然平静无波,眼底深处却闪过几丝惶恐。 百里皓哲不由一笑,走近了些,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掌,只觉滑腻不堪,掌心竟有些微湿。微微皱了眉头,正要发问。只见阮无双已经转过了头,看着孩子,神色似乎有些不同。 虽是秋天,但只着了碧色的纱罗,飘逸清秀。因此时低头的动作,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雪白如凝脂的脖子,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阮无双定了定神,才从容起来,想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按规矩要行礼。百里皓哲却不放,拉着她在锦榻上坐了下来,道:“不要吵醒皇儿!”她心一动,转头看了孩子一眼,只好任他握着。 他似乎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脸色如常,眼中却带了莫名的笑意。百里皓哲说道:“皇儿今日可有调皮?”阮无双浅浅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忽地想起一事情,说道:“今日翰林院的人拟了几个名字呈上来,你且看看。若觉得不妥,让他们再拟几个!” 阮无双低头,回道:“臣妾不敢,皇上做主就是了!”皇家儿孙的字号,历来由翰林院按宗室排名而拟,奏折上奏后,由皇帝亲批。 她才说完话,只感觉百里皓哲握手的力道重了几分。空气一下静了下来,她微微抬头看了他的脸色,似乎没有方才兴致颇高的样子。轻声道:“由臣妾选名,与理不合。怕传出去,惹大臣们非议!”像是解释也像是自语。 百里皓哲今日在批奏折之时,看到翰林院递上的折子,便私下抄了下来,兴匆匆地赶了过来。哪里想到被她泼了一头的冷水,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听她这么一解释,已释然了,从袖里拿出了一张折好的宣纸,执着她的手道:“我让你看!谁敢说半句闲话!” 宣纸上只有简单的数个字,并非是翰林院的奏折,但笔迹走势苍劲飞舞,却是她熟悉的,估摸着是他批阅奏折时,顺笔摘下的。“是承桓好?承律好?还是承轩好呢?”他抬了头看着她,征询她的意见。 阮无双也微微一笑,不知何缘由,心情竟然极好,清浅回道:“都好!”百里皓哲顺性拉了她的手在纸上点来点去,道:“我让你选,你选就是了。你不说,我不说,天底下又怎么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语气表情竟有些像个孩子。 阮无双心头微动,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噙着淡淡的笑,低头看了纸上的几个名字,倒也觉得第三个最好,于是说道:“以臣妾的意思,就承轩好了。皇上的意思呢?” 百里皓哲含笑着道:“好,就依你的意思,百里承轩。”双手轻击了一掌。石全一带了两个内侍应声进来:“皇上有何吩咐?”百里皓哲将手上圈过的宣纸递了过去,吩咐道:“让人拟一份折子,以大皇子百里承轩的名义大赦天下。” 石全一应了声“是”,正要躬身退出门外,只听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道:“让翰林院把奏折留着,不用退了!”转头轻笑着对她道:“想来日后还是要派上用场的。” 阮无双只觉他话里有话,瞬间便反应了过来,脸色微微晕红,只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低头逗承轩。 孩子向来浅眠,每每睡一两盏茶的时间就醒来。这时已经醒了,眼睛微微张开,懵懂地看着他们。乳母和保姆一再夸说乖巧,极少哭闹不休的。宫中规矩严谨,身为皇子,自有数个乳母保姆和十数个侍女侍从照看。但她总是隐隐害怕,许多事情不想太借她人。百里皓哲又睁只眼闭只眼的,承轩就这么一直由她照料。 她将孩子抱了起来,百里皓哲也凑了过来,举手要接:“朕抱一会儿!”阮无双慢慢地递了过去,他哪里会抱,姿势也不对。才接手,孩子已经扭来扭去了,似乎在为哭作铺垫呢。 她反倒笑了出来,娇嗔:“小心些!承轩要哭了!”他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笑容,两颊梨涡浅浅,当真灿如昙花,娇如凝露,叫人深恐触手即融了。 他一顿,就忘了手上的动作。孩子已经脸色涨红,小嘴也已经扁了。百里皓哲手忙脚乱地哄着,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宠溺。阮无双索性坐了下来,端起锦榻旁摆着的菊花清露,细细饮了起来。 不出所料,不过几口茶的光景,承轩已经“哇”地哭了出来。他愈发手忙脚乱了,几乎到了手脚并用的地步,但孩子的哭势似乎越来越厉害了。 她正要放了玉盏,只听百里皓哲哄着孩子道:“承轩乖,父皇最疼你了。如果你乖,不哭的话,父皇带你去骑小马去……”阮无双有些忍俊不禁了起来,孩子才多大啊,已经哄着去骑马了,再大一些,骑什么是好啊? 笑意仿佛是从心底涌上来的,说道:“来,我来抱吧!”百里皓哲道:“不用了,你看,他已经不哭了。”抱着孩子过来炫耀。说来也怪,承轩竟真的不哭了。眼角还有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但已经扯着嘴巴在笑了。她朝他看了一眼,瞧他得意的样子,不语。 百里皓哲却笑了出来:“这叫父子连心。听到我要带他去骑马,他自然就不哭了。”她手一动,玉盏里的菊花清露已经洒了出来,滴落在碧色的纱罗,如水晕般泛了开去。他后面的话,她心慌的竟然一字也未听进去。 天边清澄的光线逐渐明亮了起来,如燕尾青色的天水交接地带慢慢有了一线明红。木清一夜未眠,索性起了个大早。慈宁殿门外守夜的侍女正打着瞌睡,猛地被同伴一推,颤颤地行礼道:“木姑姑。”木姑姑是最注重宫廷礼节的,如此被碰个正着,怕是要被打发出慈宁殿的。侍女战战兢兢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木清正心烦意乱,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吩咐道:“好好守着,不要吵醒太后娘娘。”众侍女轻声应“是!”木清看了看天色,唤了两名侍女:“跟我来。” 慈宁殿距离昭阳殿的路程并不远。一路在御花园中行来,天色已经大亮了起来。御花园内素多奇花异品,此时虽已入秋,但多数还是巍峨盛放。被初起朝阳一照,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但她无暇多欣赏,步履匆匆地赶往昭阳殿。 墨兰与墨竹已经侍候在殿外了,见了木清,忙迎过来,行了礼。墨竹嘻嘻地笑道:“这么早,什么风把木姑姑给吹来了啊?” 木清看了一眼紧闭门,低声道:“皇后还没起吗?”墨兰回道:“嗯,小姐今儿个还没起。姑姑有事情吗?”木姑姑看了看两边的侍女,道:“没什么要事,来给皇后请安罢了!前几日太后还问起皇后娘娘的饮食,让我过来问皇后娘娘前阵子送过来的菊花清露和一些果脯是否用光了?若是皇后娘娘喜欢,让我再送些过来。” 墨兰心里明白,说道:“小姐每日里都在食用。我去看看,还有剩没有?”轻推了门进去,只见床前几道帘子低垂,鎏金炉里的檀香依旧细细地冒着青烟,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淡金色的阳光照着树枝的剪影,摇摇曳曳地抹在汉白玉的砖上。 她正要退出去,只听床幔之中传来了阮无双的声音,懒懒地道:“什么时辰了?扶我起来吧!”墨兰取了衣服进了里间,只见阮无双正要坐起来,锦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了下来。墨兰眼尖,一眼就看见小姐身上深浅不一的红印。忙低垂了头,将衣服递了过去。 看来外传皇上要立妃子的事情有可能是假的。皇上对她们家小姐可是宠爱有加的,除了偶尔因政事繁忙在承乾殿夜宿之外,都会回昭阳殿的。就像墨竹说的,就算是将来有妃子,那也是将来的事情。只要小姐帮皇上多生几个皇子,这位子是坐得比钉子钉得还牢固。 墨兰一边侍候阮无双更衣,一边道:“小姐,木姑姑来了。我看她似乎有急事,一早就过来了!”阮无双正在拢头发,听墨兰这么一说,转了头,有丝诧异似的询问道:“哦,这般早?”顿了顿道:“唤她进来吧!让墨竹也进来侍候。其他人退下。” 木清依宫规行了礼,站在一旁。阮无双一边净口,一边由墨兰梳理长发:“木姑姑,有话直说,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木清这才开了口,语声轻颤着道:“皇后娘娘,奴婢应该把这事情早点告诉您的,可太后不许。”阮无双不解地转头,询问道:“姑姑不许……” 木清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太后娘娘自先皇先去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太医也诊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太后是心病。每日里让奴婢熬些补药,说是因为先皇仙去,太后娘娘一下子无法接受,过段日子可能会好点。” “是的。太医院也是这么禀告给我的!”阮无双点了点头。 木清急道:“可也好一阵子了,太后越发严重了。这几日,天天吐血……”阮无双一惊,手上执着的象牙梳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什么?” 木清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太后娘娘还不准奴婢告诉您!说是您生产不久,不想您操心劳累。可昨天晚上又吐血了,奴婢实在担心,所以一清早就过来禀报娘娘您!”阮无双转头朝墨兰道:“吩咐下去,马上传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去慈宁殿。” 阮无双端坐在锦椅上,一身天青色的丝绫凤尾裙,发上簪着朝阳五凤的飞步摇,垂着珠玉的流苏串婀娜地散在乌黑的发髻间。日光透着薄如蝉翼的纱窗,慵懒地照射进来,如烟雾般袅袅地落在那错金镂空的步摇上,折射出点点的闪光,显得贵气逼人,雍容无边。 太医院的太医们鱼贯而入,以苏全鸿为首,跪地行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无双轻摆了一下丝绫广袖:“平身吧!”抬了头,朝众太医扫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在了苏全鸿身上:“苏太医,太后娘娘到底所患何病?” 苏全鸿低头,恭敬地回道:“禀皇后,微臣等再三复诊,还是……”停顿了一下,抬头微微偷看了阮无双的神色,依旧淡定从容,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这才继续道:“微臣等.还是认为太后娘娘这是心病,郁结于胸,难以化解。只是……只是太后娘娘一直未能放开心结,以至于这病有日益严重的迹象!” 阮无双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而淡地道:“那到底有何良方?”语气虽然很是平和,但那话里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全鸿为难地看了一下身后的众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回话:“下官……臣等该死!此等情况,身为患者,必须放开心结,药物方能起作用。>但太后娘娘……臣等实在该死……”说着,苏全鸿已跪了下来。身后的众太医见状,也赶忙一并跪了下来:“臣等该死!” 阮无双无言地握紧了自己的手,眼前似乎模糊不清,轻轻地摇头,这才略微好一些。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姑姑竟然已经憔悴到如此地步。深吸了一口气,方静下了神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良久,方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木姑姑,方才众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姑姑她为何不肯吃药呢?”木姑姑脸色发白,双目微微红肿:“皇后娘娘,太后的心思,奴婢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金色阳光细碎地透过重重遮掩洒落在汉白玉的砖上,窗前的枝枝叶叶斑驳地倒印着。 当年的阮太后——阮玉瑾,只是年仅十五岁的豆蔻少女,参加了当时宫廷举办的赏花宴。其实宫廷历来会举办各种宴会,赏花宴只是其中的一种。有的是皇帝与皇后利用宴会与群妃、群臣同乐,而有的是为了各皇子、公主的婚姻而举办的“相亲会”。 阮玉瑾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容貌秀丽脱俗,早已经是闻名京城的大美人了。京城有些人为了目睹阮家小姐真容,每月的初一、十五守候在前去京城郊外的大佛寺的路上,因为那是阮玉瑾唯一会外出上香的日子。 太掖池柳树下的相遇,让阮玉瑾对风度翩翩的六皇子一见钟情。几日后,圣旨就下到了阮府,皇帝下旨将阮玉瑾许配给了六皇子。虽然听说过六皇子在府邸早已经有数名姬妾,但阮玉瑾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指婚。但进入皇府后,虽然与姬妾免不了有些争风吃醋,但六皇子对她一直呵护有加,恩宠甚笃。 可六皇子对其他姬妾同样是有情的,被册封为太子后的第二年,分别有姬妾为他产下了两名皇子。阮玉瑾为此与六皇子冷战了长达一年之久,后才接受了百里皓庭和百里皓哲…… 静静地听了木姑姑讲述先帝与姑姑的故事,一路走来,三十余载,中间多少情与爱。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慈宁殿外海棠依旧亭亭,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阮太后拥着锦被躺在床上,那被是明黄底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白紫青蓝,一被的繁华。不知为何,在阮无双眼里,却把姑姑的脸色愈发衬托得灰白无色。 犹记得大半年前,御花园太掖池边,姑姑的一举手一投足,雍容华贵,风华绝代。此时却两眼深陷,无一点神采,见了阮无双进来,勉强地笑了出来:“说了让木清不要去告诉你的。她呀,现在哪里还把我当主子。” 木清一听,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后?”阮太后瞟了她一眼,笑了出来:“起来吧,主仆一场,连开个玩笑也不行。去,去,到外头伺候去!”转头朝阮无双道:“看看,木清就这大惊小怪的脾气!” 阮无双微微扯了嘴角,心里觉着酸楚异常,竟笑不出来。室内的鎏金炉里燃着宁神的白檀香,此时正飘飘渺渺地散着香气,幽幽地袭来。 阮无双低了头,劝慰道:“木姑姑也是为了姑姑好。她对您这份心哪,简直日月可鉴。” 阮太后不语,良久方道:“我又岂会不知。这几十年来,她为我跑前跑后,什么事情没有帮我做过……那时,我年幼无知,我每日用的食物,皆是她用银针帮着验过的……若无她,或许我早不在人世间了……我产下明莺明燕时,也只有她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 透着层层的帘子,出神地望着窗前细碎的光线,似乎像是呢喃:“若是有朝一日,你要帮我护她周全……”阮无双猛然一惊,失声唤道:“姑姑——” 阮太后嘴角扯出了一抹恍惚的笑容,甚是温柔地道:“我遇见他那日,正在树下采菊,他就偷偷站在我身后。我拿着花一回头被他吓了一跳,他却含着笑帮我拣了起来,还说了一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他还说,没有见过比我更貌美的女孩子。那日的光线就像今天,很是舒适。我一开始只道是去参加赏花宴的,母亲却偷偷地朝我笑……” 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他其实是不喜欢我的,他只是看上我们阮家的权势而已。他有心爱的女人,叫欧静芝。他以姬妾的名分把她安置在府邸,每日里不见他人影。我才知道,他是不爱我的。可我,我……”阮太后闭了眼睛,几行清泪缓缓地从眼角滑过。这几十年的苦楚,从不为外人道。 “无双,他的一举一动都曾经是姑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和悲伤……可他为什么……为什么……” 太子府邸的冷月疏影,还是凉凉地在原地守望着,一任风吹雨打,年轮更迭,不肯透露一点一滴的心事。无双无言地握着姑姑的手,眼底闪过几丝痛楚。 出了慈宁殿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墨兰已安排好了凤銮。无双心事重重,接过墨竹手里的伞,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御花园里暮色深深,因是秋天,地上满是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姑姑是为了先帝而病的。先帝已经仙去,这病要如何医治?岁月无声,一任零落成泥的锦瑟华年在指尖婉转地流淌。但中间沉淀的故事呢? 风,透过雨幕缓缓吹来,人冷不丁打了几个寒战,丝丝寒意掠过心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昭阳殿,墨兰和墨竹早已在外头候着了。见了阮无双,赶忙跑过来,撑伞的撑伞,解披风地解披风。 墨兰眼尖,一扫已经看见无双的绣鞋已经微湿,吩咐道:“快去备热水。”侍女很快将盛满热水的铜盆端了上来。水温适宜,温暖而舒适的感觉从脚底部缓缓升了上来,整个人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侍女们将铜盆又端了出去,室内很静。墨兰和墨竹本是机灵之人,见了小姐此等模样,自然知道她在为太后的事情烦心。也不敢打扰,轻轻地退了出来。才关上门,这才注意到侍女和内侍们已经哗啦啦地跪成两排了,原来是百里皓哲来了。两人忙要跪下行礼,刚要唤“皇上万岁”,只见百里皓哲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话到嘴边忙咽了下去。 百里皓哲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只见内寝微微点了一盏纱灯,明暗不一的。床上空无一人,显然今日皇儿不在内寝。她正抱着腿坐在锦榻上,头放在膝盖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从成亲到现在,他第一次见她这么不端庄的坐姿,从来都是高贵优雅,仪态万方的。但今日这时,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 不知为何,他像被拨动了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身体猛然一震。眼中仿佛是不可置信,但这仅仅是一瞬或者仅是一秒的时间,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几点火花的光景,仿若从没有出现过。脚步没有再刻意地放轻,似乎有意让她听到。 阮无双轻轻地抬了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过来。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有一丝慌乱地下了锦榻。 着地了才发觉,双足站在汉白玉砖上,冰凉寒心,原来她并未着袜。百里皓哲却已发觉,微微一笑,双手伸了过去,扣住了她纤细的腰,俯在她耳边轻轻道:“小心着了凉。”她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整个人已经被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榻。 她搂着他的脖子方平稳住了身子,飞步摇上的珠玉流苏一阵摇晃,轻重不一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目光依旧盯在她的足上,她只觉得呼吸一阵急促,本能地想要缩回裙内,却还是迟了一步,已被他一手握住,有种说不出的旖旎。她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百里皓哲只觉得入手滑腻不堪,细细小小的一团,柔弱无骨。凉凉的雪意,微微的冰寒,仿佛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偏偏这白里头杂了一点细小的红,越发惹人爱怜。隐隐约约间带着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心中不觉一荡。她只感到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连耳根也红了起来,微微挣扎着,想要缩回。他不肯松手,僵持着,他的掌心滚烫,贴在自己的肌肤之上,像是冬日脚盆里的碳,那般的热辣,烧得整个人也烫了起来。 他俯在一端,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眸子微微斜着看她,仿佛在欣赏她的窘态,目光慵懒却如星灿烂。她不敢细辨,只好紧闭着眼睛,只觉得足上尽是温温湿湿的气息蹭过,心跳却一阵急过一阵,只挣不开去,只得轻而微地道:“皇上……要进膳了。”百里皓哲“唔”了一声,仿佛只是呢喃:“让他们候着好了!” 无双细细喘着气,红晕双颊,枕在百里皓哲的手臂上。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布逶迤,泼墨画似的洒在明黄云罗暗纹的锦褥上。偶尔有几缕散散地垂在脖子上,却愈发衬得肌肤如雪。不知为何,看在百里皓哲眼里,竟又微微热了起来。 他轻柔地执起一束,慢慢把玩,发丝柔软光滑,依稀有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浅浅的茉莉味道,并不浓烈,清幽雅致。因靠得近,才能分辨出来:“今日都忙些什么?”他其实是知道的,她一整日都在太后殿。阮无双还亦未平复,低低地道:“在慈宁殿陪太后娘娘!”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亦轻轻地“哦”了一声。 房间的角落里只点了盏纱灯,微微透着光线,因他处于背光状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欢爱后的慵懒与满足。只感觉着他的气息温温热热地喷在耳边,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酥酥麻麻一片。 想起今天太医院的诊脉,阮无双心里沉重了起来,淡淡地叹了口气。虽只是轻叹,几不可闻,百里皓哲靠得近,还是听得极分明。垂下了眼帘,盖住了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深的眼睛,半晌才问道:“怎么了?”声音很轻,让人分辨不出异样,仿佛亲密时的呢喃。 阮无双眨了眨眼,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姑姑的病一直未见好,这几日都吐血了。” 百里皓哲眼色暗淡了下来,仿佛是诧异地道:“怎的会如此?前几日苏全鸿才禀报过,说太后娘娘只是气郁胸闷,只需吃点药,调理一下就好了。怎么会到吐血如此严重?且如此大的事情,太医院竟然无一人来禀报,都吃了豹子胆了不成?” 轻轻放开了她的发丝,转而握住了她的纤手,软滑温腻中竟带着一丝的冰凉:“不要太担心了,明日我吩咐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去诊脉!” 无双的心里微微泛了甜意,仿佛整日的担心受怕都到了尽头似的。嘴角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前几日,太医院也是如此禀报我的。可太后这几日吐血,他们也并不知情。只木姑姑一人知道,太后让她一直瞒着。她今日实在瞒不过了,才来的昭阳殿。” 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轻而微,像是个倦怠极了似的,唯一的温暖来自他的手,绵厚而有力,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皓哲……我怕……太医都说只是心病,怕是姑姑自己不想……” 帐子是米色,光和影徘徊在其上,暗淡而迷蒙,潋滟似水地漾开来。他脸上的表情暗含着隐忍,这是第一次听她唤他的名字,不知为何,心头却泛起莫名的温热。她如水的眼波流转,眼底深处微微泛着水光,带着说不出的清韵妩媚,我见犹怜。 他一下子思绪万千,百转万折,有种想紧拥着她、呵护入怀的冲动。哑忍了半天,最终还是静了下来,只不停地抚摩着她的手,感受指尖的温软柔滑,轻声安慰道:“别怕。太医院人才无数,定当有人可以将太后的病治愈的!若宫中群医只在束手无策的话,我就下旨广招天下名医。天下之大,定有能人!” 她微微“嗯”了一声,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语,还是因为他在身旁的关系,担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靠着他温暖的体温,眼皮重了起来。平日里无双必定午睡一段时间,今日在太后殿一直担心受怕,这么一放松,倦意也慢慢袭来。 他一直侧翻着,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脸,几缕细碎的发丝绕在耳边,四周都是她的味道,清浅的茉莉花香,温暖而醉人。他就这么看着她,身子因持续同一个动作,手脚已经微微发麻了,但他心里却是一片宁静,仿佛天地都在自己的手上,只愿此刻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门外一阵极轻的咳嗽声传来。本应是压低了的,但深夜里还是细无巨漏地传了过来。他猛地浑身一震,仿佛混沌初醒,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但目光还是没有移开,极缓、极慢地坐了起来。她已睡着,吐气如兰,犹未察觉。 他起身下了床,缓缓转身又看了一眼。无双缩在明黄的锦被里,一动未动,因正熟睡未醒。一头乌亮的黑发,铺在锦褥上,明黄和墨黑一映,如流水飞瀑一般。他怔了怔,脚步动了动,仿佛想回床,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纱灯光线下,她就这么蜷缩在被子里,如同一只小猫。他停顿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石全一等内侍都在殿外候着。瞧见他出来,忙过来侍候:“皇上……”偷瞥皇帝的脸色,眉头似乎微微蹙起。石全一是个机灵之人,可以说极会揣摩人的心思,若不是如此,几十年在宫廷里,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晋升,直升至皇帝身边的总管呢。他看到了皇帝的神色不对,顿住了话头,躬身等着皇帝的指示。 百里皓哲看了一眼夜色,漆黑如墨,无一颗星子。亭台楼阁皆隐在暗处,连轮廓也辨不分明,大雨欲来风满楼。半晌,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极快地睁开双眼来,神色如常道:“回承乾殿。” 阮无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离她越来越远。刚刚胀满了心口的幸福感一点一点地流逝而去。仿佛那只是雨后的彩虹,看得见,却摸不到,更不要想抓到了。他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度…… 殿外,骤风突起,打得窗前的枯枝乱颤,哗哗作响。不多时,青蓝的电光划裂了黑黑沉沉的夜色,滚滚雷声中,雨点疯了似的落了下来。 第七章 爱恨纠缠无回避 石全一侍候着皇帝进了大殿,手忙脚乱地吩咐:“快,拿干的丝巾……小德子,快准备热水,服侍皇上沐浴更衣。”内侍的嗓音本就极尖,此时夜深人静,更是莫名的刺耳。 百里皓哲本已经烦躁不堪,此时更是不耐烦,轻微地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杏黄的袖子已经湿透了,晕开了好几团,袍子下摆滴着雨水。石全一知道皇帝向来不显露神色,一直侍候得战战兢兢。如今皇帝已是极明显的不耐烦,此时虽然极担心皇帝的龙体,但还是躬身行礼退了下去。其余的众人也跟着他退出了殿外。 殿内的烛火点的通明,他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闪电不停地在空中滑过,风很大,洞开的窗随着风势不住碰合,单调地重复着相同的节奏声响。风杂着湿意袭来,依稀有花香的味道。他细细地辨着,半天闻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鼻尖只有茉莉的香气,清清幽幽,飘飘渺渺的。 还在恍惚中,一个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哲儿,怎么?心软了吗?”承乾殿历来是百里皇朝的皇帝寝宫,是宫中守卫最为森严之地。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若非有人下令,怕是连只鸟也飞不进来的。 百里皓哲对此声音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亦没有回头, 4eff." >仿佛还在沉思中。那个声音又轻轻地响了起来:“这二十几年来,我们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心软了……” 百里皓哲回过了头,定定地看着他,不作声。殿内亮如白昼,因盯了窗外的夜色过久,如今这么回头,只觉光线刺目,晃着眼睛,便微微眯了眼睛,手心却攥紧了。 那人穿了一身普通的内侍服,全身隐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凝视着百里皓哲,半晌才柔声道:“哲儿,这天下现在都是属于你的。有道是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你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再过一年半载,等你充裕了后宫,有多少美女、才女供你选择。天大地大,你喜欢什么样的没有。阮无双是长得不错,但也不是最美的,亦不是最有才华的。你不要因为现在日日对着她而软了心……” 百里皓哲还是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那人的语调渐渐高了起来,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能忘记,是你没有看到你母亲临死前的痛苦。而我不能忘记,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绝不会放过害死你母亲的人。我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我与你母亲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被阮玉瑾买入太子府,在阮玉瑾跟前当差,谁知道那恶毒的女人早就算计好了的,是因为你母亲长得像太子的心上人——欧静芝。太子当时正因欧静芝的过世悲痛欲绝,看到这么一个神似的活人,自然想尽一切手段要弄到手的。你母亲就活活做了阮玉瑾的棋子。太子夺了阮玉瑾的侍女,自然觉得对阮玉瑾有所愧疚,事事谦让她。而你母亲……你母亲没有法子,就做了太子的小妾……这还不够,阮玉瑾这个恶妇在你刚出生没几天,就把你母亲活活给毒死了。她以为她布置得天衣无缝,只是她没有想到,我为了可以看见你母亲,也进了太子府为奴。” “我那天晚上躲在窗外,那天也跟今晚一样,下着雨,雨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衣服上,渗透到了皮肤上,冰凉冰凉的,一直可以凉到人的心里头去。我亲眼看见木清将一碗药端到你母亲面前,逼着你母亲喝下去……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你母亲就吐血而亡了……我没有用,眼睁睁地看着你母亲死去……当时……当时你才出生不到十天……” 他一步一步走进百里皓哲,双目圆瞪,如同喷血:“你能忘记,而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会忘记你母亲临死前的痛苦,绝对不会!” “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对阮无双只需哄哄而已,如今已经登了帝位,只要不纳妃,把阮家安抚着就是了,不必天天到昭阳殿去的。你倒是看看你自己,哪天不是在昭阳殿就寝的!你的心思我难道就看不出来,若是想看你皇儿,让人抱到承乾殿就是了。” 京都的春天,往往是来得要晚些。但每到这季节,御花园内群花争妍,和风拂面。景仁帝最喜欢在这样的季节带着大皇子百里皓庭在太掖池边的柳树..下玩耍。 一大群的侍女、内侍们远远地候着。百里皓哲躲在不远处的杏树后面。御花园的树木皆已不下数百年的光景了,树干粗大,枝叶繁盛苍翠,两个大人合抱尚且不能抱住。他躲在其后,竟连内侍也没有发现。远远地看着父皇和大哥嬉戏。百里皓庭眼上蒙着明黄的绸帕,双手摸索着要找出父皇的藏身之处。 景仁帝满脸的宠溺,仿佛春光温软,向不远处的百里皓庭微笑着招手:“庭儿,这里……父皇在这里。”百里皓庭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脚步不稳,口中还不停地叫着:“父皇,父皇,你在哪里……”景仁帝挥着广袖,甩得那袖上的金龙仿佛在云中游弋嬉戏。令人很难想象平素端坐在朝堂的皇帝竟然有如此温柔慈祥的一面bbr>。 百里皓哲的心里说不出的羡慕,他羡慕父皇如此慈爱地对待大哥。他心目中的父皇永远是高高在上的,除了固定的请安时间,他从未有机会亲近的。多数请安之时,也是远远地跪在殿中,遥遥地回答父皇询问的课业情况。像大哥这样子与父皇玩耍,在他幼小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甚至在他的记忆里,父皇连抱都从未抱过他。 身边的内侍左找右找,总算在树后面找到了他:“二皇子,奴才总算找到您了。怎么好端端的躲在这树后面。”内侍拉着他的小手,一步一步地远去。他不舍地离去,偶尔回头,只见大哥被父皇拥在怀中,咯咯笑个不停。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那笑声还是一点一滴地传了过来…… 百里皓哲猛然惊醒了过来,这么多年前的事情竟然还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日。他从前不懂为何父皇如此地疼爱大哥,却总是对他不闻不问。 为了得到父皇的一点赞许,他潜心课业,学习治国之道,闲时学习骑射。三伏天,天气炎热,蝉也躲在阴凉的树叶底下,不见影踪。读书的时候是不许拿扇子、不许摇扇子的,要正襟危坐。这时候写字,每一个字要写百遍,来练习书法。 但无论他的表现如何出色,父皇只是点头嘉许而已,从不会拥抱他一下。父皇从来不知道,他要的并非是琳琅满目的赏赐,而是他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哪怕只是轻拍一下他肩膀的赞许,那么他也甘之如饴。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连一句小小的亲昵的话语,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动作,什么也没有,久了,仿佛一切只是奢望。 夜色已经渐渐青灰了起来,朦胧中已经可以看见殿内的布置,好似与平时的不一样。他微微眨了眨眼,这才恍然过来,他在承乾殿,而非昭阳殿。 身边也没有她,自然没有那淡淡的清香。或许只是习惯罢了,那么多年,他是习惯一个人的。但后来有了她,因为那一段日子有了她,她的味道,所以也成了一种习惯。但沈叔不知道的是,有了习惯就会成瘾,要把一种习惯给戒掉,也并不是件易事。但是他没有办法不戒掉! 慈宁殿里不停地传出咳嗽声,隔了厚厚的楠木雕花屏风,还是不停地传了出来。阮无双还未跨进内寝,已听得极分明了。本来担忧的心更是沉重。太医也已经禀报得十分详尽了,心病乃需心药医治。但姑姑没有想要生的念想,即便华佗再世,也是回天乏术的。 掀了珠玉帘子进去,只见木姑姑端着药碗侍候在旁。见了阮无双进来,忙跪下行礼。阮太后双目深闭,脸色如纸般苍白,但看上去睡容甚为安详。阮无双抬头看了木姑姑一眼,木姑姑摇了摇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眼光移到旁边的青玉碗里,药汁如墨,满满一碗,未少半滴。 阮太后似睡未睡,微微睁了眼,就瞧见了无双,忽然想起一事情,缓缓道:“木清……去把玉盒里的东西拿来。”挣扎着要起来,无双忙搀扶着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阮太后端详了无双半天,目光温和虚弱,再无半点当年皇后的气势,语声也极轻,好似含了无限温柔:“是不是最近为我这个老婆子给累的,怎么越来越消瘦了?” 阮无双微微摇了摇头:“我不碍事。姑姑从小疼爱无双,这是无双分内之事。且姑姑的病乃是小病,只要姑姑按时服药,马上就可以药到病除了。”阮太后微微地,迟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 说话间,木姑姑已经取了玉盒过来。阮太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木清将盒子递给了阮无双。盒子上雕着盛开的白玉牡丹,层层瓣瓣,栩栩如生,玉色温润,入手温和。她伸手接过,不解地看着姑姑。阮太后道:“你打开看看。” 里头的物件也不见异样,仅是一张折叠而成的普通宣纸。她猛地想到一事,抬头看着阮太后道:“姑姑……”阮太后轻轻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才道:“不错。正是那纸。”阮无双缓缓地将纸展开,宣纸上墨迹如新,仿佛才写成不久。字迹是苍劲飞舞,她自然熟悉无比,正是百里皓哲的亲笔。 宣纸上的字,她不用看亦能说出个大概。那日他与姑姑达成的协议,无论自己以后是否会产下皇儿,必须由自己指定皇位继承人。还有,就是他有生之年都不能废后。 阮太后沙哑地说道:“你好好保存着,或许他日有用得着的地方。”仿佛是遗言,阮无双的心中竟觉不祥,慌乱地摇着头道:“不,还是姑姑替无双保管……”阮太后笑了笑,如细风入帘,从容温恬:“傻孩子,姑姑怎么能替你保管一辈子呢?或许……” 阮太后的神色慢慢淡了下来:“或许某一天,你会怪姑姑把你带进了这个牢笼。我们阮家的女儿就算不入这皇宫,也可在民间富贵平和地过一辈子的……”只是一辈子是多久,是否快活,又是另当别论的。 世间最不能强求之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对的时候,对的季节,对的地点相遇,一切只是惘然而已。对于男的来说,功名权势,富贵荣华,都可在情爱之上,更何况是掌握天下的权力。但对于普天的女子而言,特别是深宫里的女子,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与她,便是如此。因为错误,所以一切的一切,只能落得擦肩而过。 阮太后叹了口气,慢慢地伸出手,帮她整了整头上的步摇,细碎的金片闪烁着七彩的亮光,何等的高贵雍容。只有她明白其中的苦涩:“一入宫门深似海!不是你说不争就不争,你说退出就退出的。你要明白,争也是一辈子,不争也是一辈子……或许你现在不明白姑姑所说的,他日……他日再懂得,也许亦不是件坏事情。” 姑姑的语气哀伤幽怨。阮无双低了头,明白姑姑所说的争与不争,神色迷茫。再抬头时,已经从容。低头,抬头,或许只短短的一瞬,她心中却已经转过了许多个念头,抬头看着阮太后,目光清澈如水,平静无波,带着孩子气的倔强:“若不是我的,我不要争。宁愿就这么过一辈子。” 承乾殿。百里皓哲的容颜隐约在宫灯的暗影里。沈诺畴站在他旁边,两人皆不语。沈诺畴偶抬头看一眼百里皓哲的脸色,幽幽沉沉,不辨喜怒。 良久,百里皓哲才开口,极缓地道:“今日,太医院有人来禀报,阮玉瑾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他转过了头,目光犀利地看着沈诺畴道:“下药的事,从今开始就免了。” 沈诺畴低着头,没有应声。百里皓哲叹了口气:“沈叔,她最多也就一两个月的寿命了。就算你我没有下毒,她也早已经没有想活的念头了。她这几个月不肯服药,所求的不过是早早地去陪父皇。我们继续用药,只是令她的愿望早日达成而已。你我实在不必助她一臂之力!” 依稀记得小时候,每隔数日,她还是会命人将他与大哥带去昭阳殿,虽然待的时辰不多,但昭阳殿美味的糕点和花露在此刻竟然异常清晰!终于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的心愿终成,心中竟无半点喜悦,只是一片荒芜,仿佛是洪水漫过后一无所有的荒芜。 沈诺畴这才狠狠地道:“便宜这恶妇了!我这么多年,为的就是等你登上皇位后,好好折磨这个恶妇。想不到……想不到她竟然自己想死。真是便宜她了!” 空气里静谧了下来,沈诺畴顿了好久才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接下来就应该轮到阮无双了,”一边说一边偷瞥百里皓哲的神色:“下一步,你考虑得如何了?”百里皓哲浑身一震,蓦地转过身道:“不!” 沈诺畴深深地看着百里皓哲,眼里有寒星掠过:“你不舍?”百里皓哲不知为何,竟说不出的慌乱,在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沈叔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只得狠狠地拂袖怒道:“我说了不准!” 沈诺畴却冷静了下来,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他,仿佛又没有看着他,却不再言语。 慈宁殿里药味弥漫,侍女们低头顺眉,悄无声响。整个殿里很静,静得几乎有种了无生气、死寂沉沉的错觉。 木清从内殿出来,朝众侍女摆了摆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众侍女应了声:“是。”整齐地躬身而退。 内殿里,焚了凝神静气的檀香,气味清幽而馥郁,略略盖住了浓重的药味。阮太后微微转了头,低而微地道:“双儿,扶我起来。”无双忙接过木清递过来的杏黄软枕,靠在姑姑身后,扶着她慢慢拥着被子躺坐在床上。 阮太后细细喘了几口气,这才吩咐道:“木清,你也下去吧。”木清应声而出,顺手带上了房门。 阮太后好一会儿才开口:“双儿,姑姑我这病怕是熬过不了年了……”无双眼眶已经泛红了,打断了她的话:“姑姑……” 阮太后恍惚地一笑:“真是个傻孩子。所谓生死有命,祸福在天。姑姑我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什么荣华富贵我都尝过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无双心里直发酸,眼中的湿意几乎要不受控了。姑姑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就挑不吉利的说。就像要去的人在交代后事似的。 “我啊,最不放心的也就数你了。明莺、明燕两姐妹,再怎么说也是先帝的骨血,就算他日我们阮家落魄了,她们也不会受多少牵连的,依旧是富贵于常人。可你在这深宫里头能依能靠的,也只能是自己而已……”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阮太后的精神却反而好了起来。 阮无双伸手轻轻地握着姑姑的手,才数月而已,原本丰腴的手已经只剩下骨头了:“姑姑,您不用替我操心。您方才不是说,祸福在天吗?” 阮太后微微扯了一个怜惜的笑容:“姑姑只是希望以后你能懂得保护自己。现在你或许还没有感觉啊,等他日皇帝充裕了后宫,这三宫六院啊,处处都是美女,你呢,可能一个月也不会见到皇帝一面……这种苦楚,是别人体会不到的。” 她苦笑了出来,微微露了一丝无奈:“自我应允了这门亲事,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姑姑,您好好养病,不要替我忧心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日,就算比这个更苦,她亦会好好过下去的。日子,本来就是如此的。越是在意,越是得不到,人也一样。更何况他是万万人之上的王,万乘之尊的皇帝。 熙宁元年冬,百里皓哲颁了圣旨,册封才产下不到半年的皇子——百里承轩为皇太子,并以皇太子的名义大赦天下。 半个月后,阮太后薨,与景仁帝合葬于皇家陵园。 大雪如飞絮,飘飘辗转而下。枝头,叶上,地面,一片茫茫。阮无双接过墨兰递过来的暖炉,任一点点的热意从手指尖慢慢传了过来,整个人才仿佛有了点知觉。 “承轩醒了没有?”她没有转头。墨兰回道:“还在睡呢。醒过来,墨竹会来禀报的。”阮无双没有再说话,殿内很安静,有时候连院子里雪压枯枝的“咔嚓”声都能听得分明。 她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雪一片一片坠落,跌入了红尘俗世。很久以前听说世间有一种鸟,非常的恩爱,如果伴侣死去的话,另外一只常常活不过半年。只可惜那仅仅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见过。 但她算过日子,姑姑与先帝的接连逝世,也不过半年而已。姑姑也终是了却了心愿,与先帝同陵寝,以后她和先帝之间就真的再无旁人了。 姑姑走之前帮她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求百里皓哲将承轩册封成皇太子。年仅五个多月的孩子就已经是太子了,这在百里皇朝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第八章 淡烟流水画屏幽 寝殿里,温暖如春。四角的碳炉幽幽地冒着热意。墨竹见墨兰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头看了小太子一眼。她竟拉墨兰到一边:“小姐这一个月下来根本没有好好进过食,这可怎么办呀?” 墨兰叹了口气:“小姐有心事……”就算墨兰没有再说下去,墨竹也能明白她的意思,黯然道:“我也想不明白皇上是怎么了,以前不是好好的吗?夜夜宿在昭阳殿的。可如今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过来了,小姐能没有心事吗?”可不知道为了何事,竟显少再踏足昭阳殿了。现在就算皇帝要见小太子,也最多是命人将孩子接过去,逗留半个时辰左右。 墨兰低声道:“宫内还在传,等太后的丧期一过,皇上要纳新妃了。”墨竹瞪大了眼睛:“前段时间不是才说过,皇上不准备纳妃吗?” 墨兰苦笑了一下:“可皇上总归有一天会纳妃子的!”这个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而已,所以小姐的心情又岂会好呢?遥想着才不过数年前的光景,也是下雪天,小姐与她们还一起围在暖炉旁猜字敲核桃。墨竹老是输,输多了就耍赖,把她那份也给吃了。 出了寝殿,只见小姐正在锦榻上看书。忙使了个眼色命人将温凉的茶水换了换。阮无双合上了书,道:“不用换了,撤下去吧。” 墨兰笑着道:“小姐,奴婢昨儿个经过集景宫的时候,瞧见那里的梅花开得不错,不如等会儿我们去那里瞧瞧吧。”她仿佛有了些兴致,问道:“红梅吗?” 墨兰见她有些心动,接过侍女手里了新沏的茶水和糕点,端了上去,放在榻边道:“您中午动也没动,先吃些点心。这可是墨竹特地吩咐御厨房做的,她呀,特地去集景宫的园子里摘的梅花瓣。” 阮无双还是没有什么食欲,但不忍否了她们俩心意,用象牙筷子夹起一个,清香扑鼻的。墨兰道:“那园子里头有好些个品种,粉梅、红梅、绿萼梅、大红梅、玉蝶梅……我看啊,比以前王府的品种还要多呢。”她的筷子微微一顿,想起去年两人在含馨斋用膳,当时也正值梅花盛开,一片的嫣然美景。 墨兰见她连一个也没有吃完便停了下来,问道:“怎么,御厨做的不好吃吗?”以往到了梅花盛开的时候,小姐最爱与她们摘花瓣,做梅饼了。她摇着头笑了笑:“后天的东西都安排好了吗?” 后天宰相夫人来看小姐,整个昭阳殿早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了。宫门一入深似海啊!连夫人这样子的一品夫人,想跟小姐见一次面也是极难的。她和墨兰倒是极盼着夫人来的,跟小姐说说话,解解闷。 阮夫人随着侍女走近了昭阳殿,墨兰和墨竹已经早早地候在了门口。见了她,赶忙行礼:“夫人好!”阮夫人身着一品夫人的服饰,外套了一件绛色貂裘披风。 一进大殿,只觉得暖和舒适。墨兰上前替她解了披风,墨竹在前边引她进了内殿。无双正等着她来,一见阮夫人,忙迎了上去,喜不自禁:“娘。” 阮夫人一声:“无双。”便紧抓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最近怎么这般瘦?”下巴已经都没肉了,尖尖的,我见犹怜。穿了梅红色鸾纹织银线裳,倒是越发显得肤白如雪了。 说了好久的话,阮夫人这才想起来,还没有行大礼呢。忙推了女儿上座:“命妇要给皇后娘娘行礼。”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阮无双只是不让:“娘,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不用了。”父母年岁大了,自己没能侍奉左右,已属不孝。又岂忍心每次看见他们,都让他们行三跪九叩之礼呢。 阮夫人却笑了出来:“真是傻孩子。这是礼法,不可废。在这宫里,你就是皇后,为娘的给皇后磕头是应该的。否则传了出去,还让别人以为我们阮家不懂得礼数呢!” 行了礼后,墨兰和墨竹安排了侍女端上了茶水、点心。阮夫人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描银缠绿枝的茶碗,微微饮了一口热茶,左右看了一下,方问道:“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阮无双微微笑了笑,又拣了一些果脯递了过去:“还在睡呢。”转头吩咐墨竹:“去看一下承轩醒了没有,醒了的话就抱过来。”墨竹:“是。”转身进了内寝。 母亲看来气色还可以,一问才知道原来二嫂又有身孕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了。阮家一直人丁不旺,大哥成亲多年,只有石儿一子而已。而二嫂早几年产了一女之后,一直未再怀孕,如今梅开二度,想来父母定是欢喜的。也正好稍稍解了姑姑去世之痛。 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紫淑香味,阮无双猛地想起一件事情,挥手让墨兰屏退了左右。问道:“娘,我上次让你安排孙奶娘回老家养老一事,安排得如何了啊?”阮夫人回道:“已经安排妥当了。前段日子,我让人准备了两千多两银子,备了马车送她回老家与儿孙团聚了。”孙奶娘自无双降生之后一直侍奉左右,如今也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无双点了点头:“奶娘也疼了我这么多年。母亲若是方便,逢年过节差人去问问。如有什么缺漏,好安排人补上。”阮夫人含笑着点了点头:“理该如此。” 奶娘当日帮她隐瞒了过去。关于她的事情,知晓的唯有苏全鸿和奶娘而已。一来,宫中规矩多如牛毛,奶娘已经是近百之人了,实不忍心让她行礼前行礼后的。二来,宫中向来不是个太平的地方,人多嘴杂,利益重重,她总觉得还是让奶娘回老家比较妥当。 正说话间,墨竹抱了孩子过来,粉嫩可爱,正睁着黑如玉的眼珠子乱转,像是在认人似的。阮夫人抱了过来,笑得眯了眼睛:“我们小太子长得可真俊。”端详了好半天,才抬头对无双道:“孩子像你比较多。”阮无双向来不喜听这个话题,但母亲说来又与别人不同。她也凑过去细看了一下。 阮夫人笑吟吟道:“儿子像娘好啊。俗话说:儿子像娘,金子打墙,前途不可限量!这不就应了这句话吗?我们小太子可是我朝开国以来最最年幼的太子呢!”说着,在承轩额头上亲了一下,“要是你父亲在这里的话,定是抱着不肯放手了。最近你二嫂有了身孕,你父亲连日里的眉头都展开了。” 阮夫人叹了口气,接着道:“说到你父亲,他岁数也大了。前些日子太后刚刚去世,他的头发一下白了很多。这也难怪他,他就太后一个妹妹,且岁数又差了好一截。太后去后,他也心灰意冷,说什么想辞官……”慢慢顿了下来。 无双看了母亲一眼,只见她神色有些不自然,扯着母亲的袖子:“父亲还说了什么?”她心里亦觉得不对劲,只是面上神色依旧,不显露半分。 阮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父亲说太后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承轩的太子之位一定,你的皇后之位也更加稳固了。他只担心你自小受宠惯了,心疼你罢了。且他年岁已高,也不想再操劳了。” 见女儿不语,阮夫人继续道:“他让你要识大体。是好是坏都是自个儿选的。”阮无双应了声:“是,女儿知道。” 看来不出半年,皇帝必定会充裕后宫了。其实这是迟早的事情,必然要发生的。现在后宫位置空了这么多,有多少朝臣会跃跃欲试,推荐美女入宫。此后后宫怕是也要成为一个战场吧。只是她要上阵,还是坐山观虎斗,那都得她自己选择了。 她放下了书籍,吩咐道:“移灯吧。”墨兰笑着道:“才一更,小姐不多看一会儿书吗?”阮无双淡淡道:“不了,你们侍候我更衣吧。” 她前段日子经常一看书或者一下棋就到三更,虽然她不想承认,可是她知道的,自己无非是在等他罢了。 只是今日,今日之后她不想再等了。她已经明白了,他是故意冷淡她的,虽然原因她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但皇帝不都是这样子的吗?天威难测,就算她曾经与他相拥而眠又如何,她只不过是他以后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唯一不同的,怕是她有皇后这一身份罢了。 青花折枝牡丹花卉的八方烛台已经燃上了红烛,分立在四方。再加上明黄纱罩的八宝宫灯,将整个承乾殿照得犹如白昼。 百里皓哲放下了奏折。身边的石全一见状,赶忙递上了热茶。百里皓哲拿在手里,只反复摩挲,那青枝缠釉的瓷面,光滑如玉,微微透着茶水的温度。 就算再忙碌,他也可以清晰记得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她了,已经整整一个月二十天了。上一次碰面还是阮玉瑾出殡的那一天,她一身素白,连头上唯一挽发的发钗也是白玉雕成的玉兰,盈盈盛开到耳畔。但是再白也白不过她的脸色,无一丝血色,惨淡如灰。 他在那一刻才深刻体会到,她是阮玉瑾的侄女,无论日子过多久,就算天地变色,乾坤倒转,也不会改变她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本来按沈叔的计划,是要在除掉阮玉瑾后再将她除去的,但他竟然不舍得。才短短一年多的日子,他竟然已经下不了手了。无论沈叔再怎么劝他,他还是下不了手。只要想到那画面,他的心几乎会泛起一种清晰的疼痛。当日昭阳殿里的十指交缠,竟似缠住的不只是他的手而已,还有心! 方才的奏折是归太傅呈上的,又一次向他提及要太后三个月的守孝期满后,变动一些朝臣和充裕后宫一事。归太傅自开始教他读书认字至今已经有二十多载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帮助自己登上大位。如今登了大宝,他又开始出谋划策,如何才能使自己坐得更稳固。也真难为了他的一片苦心了! 其实早几个月前,归太傅已经联合了几个朝臣上过了一份奏折,但当时她刚产下皇儿,身体犹虚,他总是不舍,便一拖再拖。再加上当时宫内阮玉瑾的势力不小,不宜有大动作。他遂将那本奏折压了下来。如今确实也到时机了。 石全一躬身站在旁边,只见皇帝提起了御笔,准备在奏折上批示。但一个“准”字,写了许久还是没有写完。他抬头偷看了一下皇帝的神色,不知为何竟眉头紧皱,隐隐透寒。 天气渐热了。昭阳殿极为宽敞明亮,多宝格的窗敞开着。屋檐下的碧树红花在风的拂动下夹着几丝若有似无的幽香,慢慢袭来。 阮无双坐在铜镜前,看着墨兰帮她 63d2." >插上朝阳九凤的飞步摇,金珠玉片,翠华摇摇。这就是后宫女人们你争我抢的最高奖励——皇后的标志。她微微地笑了一下,镜子里的女子亦露出了恍若幸福的微笑,似真幻假,抬了头对墨兰道:“就这样好了。”? 墨兰拿着发钗比划给她看,道:“这个瓒着好看些!”墨竹也点头附和。阮无双摇了摇头,垂着的珠玉流苏串亦随之摇摆,别有韵味:“不必了!”今日是皇帝选妃的大喜日子,然而身为皇后的她却是可有可无的。既然可有可无,装扮得漂亮与否也没有什么关系。 选妃的地点安排在临华殿,离昭阳殿不远亦不近。她下了凤鸾,临华殿的侍女侍从唰唰地齐身下跪:“皇后娘娘吉祥。”“皇后娘娘驾到!”内侍的声音尖而细,平日里也早听惯了,此时听着竟然觉得有一丝烦躁。 大殿里已经跪着许多的女子,黑压压的一片。她站在凤座前,将拖摆至地的杏黄广袖轻轻一挥,道:“平身吧!”“谢皇后娘娘。”一片莺莺燕燕之声,真真如同黄莺出谷。 7687." >皇帝还没有驾到。是啊,现在还未到己时,选妃大典还没有真正开始。墨竹在她的位置上垫了个明黄软靠垫,扶着她慢慢坐了下来。 整个大殿里很安静,她几乎怀疑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候选的女子,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而出的。高矮胖瘦,仪态举止,甚至连书算诗画诸艺都一一测过。严苛之程度远非老百姓能够想象的。 内侍尖细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皇上驾到!”大殿内所有的人,除了她,都齐唰唰地跪成了一片。只见他远远而来,长而飘逸的杏黄色衣袍上绣着七彩丝线的金龙盘纹,黑的墨黑,绿的翠绿,金的黄金。殿外阳光耀目,在春夏交接的光线里,彩色的龙纹反射着微微的金光,仿佛一条金龙游弋在碧波丛中一样。 她慢慢地低头,优雅地行礼,拖摆至地的广袖双丝绫罗衫像是月光下的泉水,幽幽地流淌在汉白玉的地面上:“给皇上请安!” 从他的角度,只看见精致的珠玉流苏在她发髻间盈盈晃动,带着一片蒙蒙。他僵着了几秒,但瞬间已经反应了过来:“皇后,平身。”那龙袍下的双手微微动了动,但还是忍住了。转身,面向着大殿,低沉地道:“都平身吧!” 第一个点到名字的是刑部颜尚书之女颜冬碧,粉腮红润,身形婀娜多姿。百里皓哲没有反应,眼睛的余光扫到了阮无双,只见她正从墨兰手里接过茶杯,一副浅笑盈盈的样子。他吸了一口气,说道:“留!”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颜冬碧闻言忙跪下谢恩:“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起身后又朝阮无双跪了下来:“谢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阮无双轻柔地道:“平身吧!” 平心而论,都是各有特色的美人。有的秀丽可爱,有的妩媚动人,也有的飘逸娇美。实在是极难选的。她闲闲地用茶盖拨弄着浮叶,等着下一个点到名的人。 只听内侍唤道:“尹水雅。”有一个女子走上前来。内侍道:“抬起头来。”那女子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阮无双还没有细看,已经听到墨兰细细的抽气声,虽然极轻,但就站在她身后,所以阮无双听得一清二楚。 定睛细看,还是微微吃了一惊,那女子长得清丽恬静,竟十分面善。几秒钟的时间便反应了过来,此人竟与自己长得有六七分相似。怪不得方才墨兰会有此反应。 只听百里皓哲的声音响了起来:“尹水雅,好名字。留下!”尹水雅柔柔地跪下:“谢皇上隆恩。谢皇后娘娘!”声音甜糯软绵,悦耳动人。 几日之后,百里皓哲册封了四个妃子,尹水雅是第一个被册封的,封为尹妃,赐住澄碧宫。颜冬碧为颜妃,赐住绛云宫。柳岚为柳妃,赐住兰林宫。唐巧嫣为唐妃,赐住文霓宫。 她推开了窗,昭阳宫的后园花开花谢,落红无数,随着一路春光渐下,散落无言。转头,只见墨兰已经端了水在旁伺候着了。接过墨兰递过来的丝巾,擦了一下手。 墨兰道:“小姐,新册封的几位娘娘一早已经来候着了。”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吩咐道:“准备更衣。”墨竹取了一件杏黄色的衣服,阮无双摇了摇头:“流岚色那件就可以了。”新入宫的妃子,必然精心打扮,随时准备承受皇恩。可她已经是旧人了,不必招摇。 大殿里,众妃子见她一出现,忙行礼问候:“皇后娘娘吉祥!”当真个个是美人,看着也赏心悦目。阮无双清清淡淡地笑道:“都免礼吧。以后大家都是伺候皇上之人,都是姐妹了,不必如此拘礼。”众妃子忙回道:“臣妾不敢!”都十分地谨言慎行。 阮无双含笑道:“都坐吧!”才刚坐下,墨兰领了众侍女端上了新的茶水糕点。闲聊了一会儿,才知众妃的年龄都不大,最大的颜妃正好与她同年,其余的都还略小她数岁。由于是第一次正式见面,都相对拘谨。 阮无双微微含笑道:“难得你我姐妹有缘分,能在宫里相认。来,墨兰,将东西呈上。”墨兰命侍女端上了一锦盘,上面铺了一层黑色的绸缎,绸缎上是八件造型精美的珠宝首饰。 阮无双端起茶碗,微饮了一口道:“每人挑一件喜欢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众妃子忙站起来道:“臣妾不敢!”阮无双淡淡地道:“就当是做姐姐的给你们的见面礼吧。”众人这才行礼道谢:“谢皇后娘娘。” 墨兰目送着众妃婀娜远去的身影,回头看着小姐道:“小姐,我看众娘娘都很是小心。”阮无双点了点头,赞赏道:“难得你懂我的心思。”在宫内,你不害人并不代表别人不会害你。她只想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所以特地用首饰试探了一下众妃子。 看来众人都相当谨慎,推来推去。后来颜妃虽然是第一个挑的,但很识货,只挑了在红绿宝石戒指中的绿宝石戒指,是这八件珠宝中最廉价的。其余几人各挑一只金镯,一只金簪和一付翡翠耳环,皆是八件中相对廉价,做工相对不精致的。但越是这样,越说明此四人极会察言观色,懂得权衡。看来此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啊!她微微淡笑了出来,她们只要不犯到她,皆与她无关。 第九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一副残棋已经下了断断续续一天了,还是没有下完。就像这日子,永远没有尽头。她转头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唯有余晖脉脉。 想起数年前,与母亲一起去京城郊外的大佛寺礼佛,正要回时,也是太阳渐弱,日薄西山的光景。正逢住持方丈修禅出关。这也是她第一次与住持方丈见面。以往只是听闻而已,大佛寺的住持方丈弘海法师是百里皇朝最有名的得道高僧,向来只见有缘人。就算达官贵人,也概莫能外。连母亲贵为宰相夫人,这十数年来也仅见过一次而已。 那日她也是兴致来了,临时才随母亲去的。却见到了平素难得一见的高僧。母亲很是高兴,特地让住持帮她看了看相。弘海法师一见她,微抽了一口气,道:“恭喜宰相夫人。阮小姐的容貌长相,他日必定富贵于常人。富贵荣华,享之不尽啊。” 后来百里皓哲被封为皇太子后,母亲曾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道:“怪不得当日方丈说双儿你富贵于常人,原来啊,你注定了是皇后命。” 棋盘上的黑白两子都是用西域的和田美玉精心制作而成的,入手温润细腻。环顾这昭阳殿里的摆设装饰,什么都是人世间最好的。可是她为何一点喜悦也没有呢? 墨竹正抱了小太子承轩过来,明天就满一周岁了。见了阮无双,双脚不停地蹭啊蹭的,双手挥动,一副要她抱的样子。眼睛笑得弯弯的,因在长牙,口水流个不停。 阮无双将棋子放下,微微地笑了出来,起身将承轩抱到了锦榻上,问墨竹道:“喝过奶了没有?”宫内配了两个奶妈和大群的侍女随身伺候着的。她总觉得不放心,便把墨竹拨了过去。墨竹回道:“刚喂好了的。” 看着承轩咯咯地笑,整个房间似乎也热闹了起来。她一直不是最疼爱他的,常常有意无意地选择漠视。看他坐着,手就是不肯停,拉着她的袖子,扯啊扯的,仿佛就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她拿起榻上搁着的一个拨浪鼓,轻轻地晃动,那清脆又有节奏的声音很快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他睁着圆圆的可爱的眼睛,看着她的手动来动去。一会儿,他伸出手来:“娘……要……要……”口齿还不是很清楚,但软软糯糯的声音很是好听,每个发音都简直可以渗透到人的心窝里去了。 她心头藏不住的怜爱,将拨浪鼓递了给他。承轩很快掌握了方法,慢慢地玩儿了起来。一边玩儿还一边咯咯地笑,偶尔还抬起头看她。取出丝巾替他擦了擦口水,宠溺地道:“乖!” 细细地看着孩子,什么都是小小的,粉嫩可爱。其实在这深宫内院里头,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承轩而已。她应该把前尘往事忘却掉的,不应该把发生的事情怪到他身上的。 她慢慢地俯低了身子,万分爱怜地在儿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她已经够幸运的了,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她都已经得到了,不是吗?还要过分要求的话,实在太苛求老天爷了。 她将身子浸在水里,汤温微热而舒适。这是位于昭阳殿后面的甘露殿,与昭阳殿的内寝相通,是景仁帝当年为姑姑专门建造的一个沐浴池,命能工巧匠凿通了后山的温泉,牵迎至此。可见先帝也费了一番苦心了。池子呈三段,可躺,可坐,可游。池底是用上好的曲阳汉白玉铺设而成。如此的费尽心思对待姑姑,难道当真没有一丝的真情在里头? 墨兰知道小姐沐浴时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便屏退了众侍女。一边用勺子舀水淋在她细如凝脂的玉肩上,一边道:“今日下午,夫人打发了珍嫂过来,呈上了给小太子的周岁礼物。还问起奴婢一件事情……” 阮无双问道:“什么事情?”墨兰揣摩着她的想法,好一会儿才俯到她耳边低声地说:“夫人问起皇上纳妃后的临幸情况……”做父母的总是极关心儿女的事情,就算力所未及,也是想了解情况,帮着分忧。她闭了眼睛,道:“那你是如何回她的?” 墨兰道:“奴婢按小姐的吩咐,说一切如常。”她心知父母会问起她在宫内的事情,早早告知了墨兰要怎么回话的。能让他们少操一份心已经是她这个女儿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淡淡地道:“那就好。”虽然知道这种事情只能瞒一时,但还是能遮掩就遮掩。 墨兰叹了一口气,一会儿道:“奴婢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阮无双闭着眼睛道:“当讲就讲,不当讲就不要讲。”宫内人多嘴杂。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墨兰替她轻敲了一会儿肩膀,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叹道:“小姐,皇上这……这也与礼法不合呀!”她随身侍奉在小姐身边,也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皇上就是不再临幸昭阳殿了。算算也三个多月了。 阮无双睁开眼,盯着微冒热气的水,一片蒙蒙之色。那撒在上面的各色花瓣,仿佛是锦上的花朵,空中的浮萍,虚幻而不真切。良久,她才开口,轻声道:“墨兰,以后切不可再说此话了。这世上的事情,只要皇上喜欢,就是礼,就是法。”墨兰叹了口气,方应声道:“是!” 就算她不想知道,宫内的记事房还是将皇帝的临幸记录送过来。这两个月,临幸过澄碧宫和绛云宫,虽然都不多,但单看次数还是以绛云宫为多。这既是他想要的,也是他的权利。她没有权力?干涉,无法干涉,也不能干涉。无论是前朝还是百里皇朝,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他不过是纳了四个妃子而已,一点也不算过。 她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天下女子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她都拥有了,她还能跟上天要求什么呢?如果她还要再多点的话,怕是连老天也觉得她太过于贪心了,便成了苛求了。可是只有她知道,有些东西还是破碎了,再还没有来得及之前。那么她只有把这所有的一切收纳起来,缝缝补补地过这一辈子。 墨兰见她良久未语,心里暗恨自己多嘴,触动了小姐的心事。忙笑着转移了话题,道:“前几日,墨竹还跟奴婢说起我们以往在宰相府邸的光景,那时我们啊,天天在猜小姐会应允哪家公子的提亲呢。可当时我们再怎么想也没有想到我们小姐会成为皇后呀?” 是啊,她也没有想过,从来也没有想过。她以前只想找一个像她爹疼爱娘亲一样疼爱自己的人。可在她答应先帝指婚的时候就明白了,那种想法只能成为一种奢求了。皇家儿孙,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的,还美曰其名:开枝散叶! “还记得有一次,有位世家的李公子,也不知道在哪里偶尔见了小姐一面,就千方百计地打听。后来总算给他打听到了,三番五次地差媒婆来提亲。后来,整个府邸的人都知道了,每逢十八,李公子的媒人必定会来,还风雨无阻的。所以每次到了那天,墨竹就会和房里的菊儿、丁香等人打赌,猜那媒婆是穿红的还是穿绿的……” 听到这里,阮无双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们这群丫头!我怎么都不晓得这些事情?” 墨兰吐了吐舌头,道:“奴婢怎么敢让小姐知道呢?而且输了的话,还要罚哦?猜猜我们罚什么?” 阮无双苦涩一笑,沉默半晌。最后叹了口气道:“这些话只可在我面前说说,千万不可让外人听去。”这宫里最最忌讳的便是与其他男子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若是扯上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轻则打入冷宫,重则满门抄斩。 墨兰自然晓得轻重,忙应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想让小姐开心一下。”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小姐发自内心的笑了。 空气里有一些淡淡的香味,清浅幽雅,很是受用。她微微闭了眼睛,将头靠在石枕上,道:“先不用伺候了!”墨兰应了声:“是!”转身准备去取远处叠放着的干净衣物。本来这些事情自有下等侍女动手,但因小姐沐浴的时候不喜旁人在此,所以每次沐浴的时候都是她和墨竹轮流服侍的。 怎知才刚一转身,只见皇帝正负手站在离她不足一米之处,面无表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对小姐和她方才的谈话听去了多少。她一惊,脸色霎时发白,几乎要叫出来了。只见百里皓哲用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出去。 她转头看了小姐一眼,只见她一动未动,没有一丁点儿的察觉。也实在没有那个胆子敢发出声音来,只得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轻轻地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靠着休息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遍体舒泰,心似乎也放松些许。她才缓缓地站了起来道:“墨兰,更衣吧!”一件月牙白的暗云纹丝绸衣物轻轻地覆到了她肩上。 阮无双将手伸出来,懒懒地道:“扶我上去吧!”有一只宽大而结实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这不是墨兰!她猛然回头,只见他正站在面前,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用力扯着衣服,但终究还是什么也遮不住,只觉得又窘又羞,热气已经从脸蔓延到了脖子。他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手一用力,猛地将她一把扯了过来。水溅在他的衣物上,慢慢地晕染开去,如云般一团又一团。 她屏着呼吸,微微喘着气,蜷缩在他怀里,心跳似乎越来越快,低声道:“皇上,臣妾……臣妾要更衣。” 他俯在上方,看她的窘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头却慢慢地俯了下来,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温温热热的气息覆了上来,她猛地转过头,那吻终究是偏了,落在了耳畔。 她轻声道:“皇上,这是……这是沐浴之所……”他斜着眸子看着她,幽深难辨,淡淡地道:“皇后方才不是说,在这世上,朕就是礼,就是法吗?”原来他方才什么都听到了。 百里皓哲的手慢慢地滑了下来,所触之地,滑腻如脂,不堪留手。她微微地挣扎,却是越挣扎他越用力,挣不开去…… “抓周”一直是百里皇朝为每一个皇家儿孙举行的第一个庆祝活动。历来都相当重视。此时,百里承轩已经被封了皇太子,再加上阮太后的丧期已过,宫内极需要举办一场热闹的庆典来冲淡一下哀伤气氛。 阮无双到达大殿的时候,四位嫔妃早已经到了,妆髻精心梳成,珠钗步摇,铮铮环佩,灼灼的晃人眼。见了她过来,都裣衽为礼:“给皇后娘娘请安!”阮无双淡淡而笑:“都免礼吧!” 入座后,绛云宫的颜妃看着墨竹手里抱着的承轩,笑道:“小太子长得好生俊俏。来,我来抱一下!”墨竹看了小姐一眼,只见她正笑着点头,便走了过去,将小太子交到颜妃手里。众妃也凑了过来,交口称赞。柳妃笑着道:“小太子额宽耳厚,一看就知是大富大贵之相。” 阮无双接过墨兰递过来的茶碗,饮了一口茶水,微笑着道:“柳妃原来还精通相术啊!”柳妃娇娇一笑,道:“臣妾不敢称精通,只是平日里觉着有趣,便喜欢看些星相之类的书籍。”阮无双点了点头,正要说话间,宫门外长长的一声宣驾,皇帝到了。 众人满满地跪了一地。按规矩,阮无双原本是应该迎上前去的,但略走了一步,还是止住了,随了众妃一起行礼。 几案上摆上了佳肴和层叠的杯盏,侍女们行走无声地来回穿梭。几位嫔妃妙语娇笑,更显妍色艳光。 澄碧宫的尹妃第一个敬酒,隔着十数盏八宝纱角灯的明亮光线,本是极美的容貌,此时更显得出挑动人,声音软软绵绵,温润地好似浸过水一般:“臣妾敬皇上和皇后娘娘,身体康泰,万岁千秋。祝太子金安!”优雅地掩袖微仰,已经将酒杯中的酒一干而光了。 阮无双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不到尹妃竟如此懂得吸引皇帝的眼光,且进退有度,楚楚动人。百里皓哲点头而笑,语甚温柔道:“尹妃好酒量啊!朕还是第一次知道。”听得出心情很是愉悦! 另外三个妃子见尹妃抢得先机,在底下各自暗暗咬碎了银牙,无可奈何之下亦不甘示弱,纷纷上来敬酒。 阮无双饮了一杯后,浅笑着道:“妹妹们都是好酒量,今日都需陪皇上开怀畅饮。”说话声音竟与平日有些不同了,带着点娇媚。百里皓哲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脸上红晕已现,仿佛芙蓉花开,一片绯色。她一向不胜酒力。 文霓宫的唐妃笑着道:“今日是太子大喜的日子,妹妹们理当放怀畅饮,不醉不归!但此刻如此良辰美景,岂可少了乐曲助兴。臣妾想为皇上和皇后娘娘献上一曲,祝皇上和娘娘万寿无疆,寿与天齐!祝太 5b50." >子身体康健!”真真是个玲珑会说话的女子。 阮无双不由莞尔,只听百里皓哲已经笑吟吟地道:“难得唐妃有此心意,朕和皇后自然是要好好欣赏!” 柳岚掩袖看着唐妃讨好皇上和皇后的样子,嫣然一笑。起身向百里皓哲微微一福,娇声道:“皇上,娘娘,既然唐妃娘娘有此兴致,臣妾也想为太子献上一舞。望皇上和皇后娘娘恩准!” 阮无双抬了头,笑道:“难得柳妃如此盛情,岂有不准之道理?皇上,您说呢?”自四妃册封后,百里皓哲只临幸过绛云宫和澄碧宫。此时唐妃和柳妃如此表现,只怕真心为皇儿祝福的难有几分,希望在百里皓哲前留个千娇百媚的好印象倒是真的。 只听百里皓哲低沉的声音传来:“皇后说得极是!” 侍女们取来了琴,放到了唐巧嫣面前。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快从唐妃的指尖传来,一开始很是柔和,慢慢向上,清幽婉转,如黄鹂出谷,一片莺莺之声。 阮无双饮了几口墨兰呈上的热茶,昏涨的头这才舒服了些。弹得的确很好,看来已经学了很多年了。而柳妃亦开始起舞,随着音乐之节奏,衣袂飘飘。当..真应了她的姓氏“柳”字,杨柳蛮腰,舞动之间,衣袂飘飘,惊鸿若仙。 她转头看了百里皓哲一眼,只见他正目不转睛地在欣赏。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会欢喜的,她也是如此,更何况他呢!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 百里皓哲连连拍手称赞:“好!好!唐妃弹得好,柳妃跳得妙!来人!”石全一下面的小陆子应声向前:“皇上,有何吩咐?”百里皓哲道:“将前日吴越王进贡的珠宝首饰取来!” 内侍很快回来,手捧着托盘站在一旁。百里皓哲道:“朕赏赐你们每人一件首饰!自个儿挑吧!”唐巧嫣和柳岚喜形于色,含羞上前谢恩。首饰到底事小,但皇帝吩咐自己挑倒是极少见的。的确是极恩宠的待遇了,向来只有皇后才能得到皇帝如此的礼遇。 百里皓哲转过头,幽深不清地看着沉静在侧的阮无双,懒懒地道:“皇后不会介意吧?”阮无双盈盈浅笑,垂下了眼帘,道:“臣妾岂会介意呢,唐妃和柳妃如此之出色,臣妾还觉得皇上赏赐一件珠宝首饰还显小气了些!” 百里皓哲“哦”了一声,仿佛来了兴趣,侧目望着她。只见她的睫毛在脸上撒下了淡淡的黑影,却看不出任何神情。摸着下巴,闲闲地笑着道:“那依皇后的意思呢?” 阮无双曼声而笑:“依臣妾之见,就让唐妃和柳妃先各挑两件。剩下的再由皇上平均赏赐给四个妹妹吧!”百里皓哲盯着她看了几眼,忽而轻笑了出来,转头道:“的确是个好主意。那么唐妃和柳妃先挑选吧!”颜妃和尹妃也一并跪下谢恩:“谢皇上,谢皇后娘娘!” 赏赐过了之后,酒菜也用过一半了。抓周之礼这才开始。内侍们在大殿中央铺了厚厚的杏黄锦缎,摆上了王亥算、仓颉简、财满星、洪崖乐、食神盒>99lib?、将军盔、串铃、伊尹镬、鲁班斗、陀螺乐、酒令筹筒、胭脂水粉、拨浪鼓以及……以及一个玉玺! 阮无双略略皱了皱眉头,一般百姓家只会放官星印,皇家一向也只放龙印。对于拿了官星印的孩子,民间的说法是“命中有官,官运亨通”。而皇家的儿孙则是表示有机会登上大宝。但是却从未听说过用玉玺的。 内侍抱着百里承轩,远远地把他放在锦缎的一角上,离玉玺的距离是最远的,隔着许多的东西。看来在考验承轩,心里明白这必定是百里皓哲安排的。 大殿里的声音静了下来,众人看上去都有些紧张和期待。只见孩子慢慢地爬啊爬,还不时抬头看看众人,咯咯地笑。先是爬到离他最近的仓颉简,用小手捶啊捶的捶了几下,仿佛觉得不好玩,又开始爬了。仓颉简其实就是竹简书。古传仓颉创造了文字,是万世文字之祖,千古大儒之师。所以拿到仓颉简,民间说法是将来长大了必定学识渊博,能中状元。 然后爬到串铃边,用手拨了一下串铃。听到串铃发出的声响,觉得很有趣,却也不拿起,就用手拨来拨去。墨竹在一旁已经开始急了,手心几乎也要出汗了:我的好太子,可千万不要拿串铃啊。相传孙思邈用串铃救了老虎而没被吃掉,所以后来的郎中们便把它作为保护自己行医的护身符..了。只见孩子玩了一会儿,又爬到了将军盔前,摸着上面的穗子,扯啊扯的,也不见其他动作。 突然他仿佛眼前一亮似的,竟然直接朝玉玺爬了过去,用两只小手抓啊抓的,好一会儿,才总算抱住,但由于太重,根本动不了分毫。但他就是不肯再爬了,回头朝着百里皓哲,咯咯地笑个不停,嘴里还模糊不清地嘟囔,好似在说道:“要……要……”。其实讲得极轻,但由于殿内了无声息,所以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百里皓哲点了点头,朝她莞尔一笑道:“不愧是朕的儿子,将来注定要继承大统。”阮无双心里猛地震了一下,脸色还是得保持如常。她微微地垂下了眼帘,几乎不敢迎视他的目光。 墨竹侍候她更衣的时候,还依旧喜滋滋地乐道:“小姐,小太子真有本事,竟然真抓了玉玺!”阮无双笑了笑,其实这只不过是种玩乐罢了,实在不必看得过于认真。承轩这般小,哪里会懂什么啊。他也只是凑巧而已。想大哥以前抓了陀螺乐,如今却掌管着兵权。 “只是图个热闹罢了!”阮无双道。望着一大堆礼品,道:“哪些是娘娘们送的?”墨兰替她梳发,一边答道:“白玉娃娃细狮子是颜妃娘娘送的,红白玛瑙仙鹤是尹妃送的,镶松石如意是柳妃送的,紫玉撇..口钟是唐妃送的……”皆是些小孩子的玩器。 墨兰忽想到一件事情,道:“小姐,今日唐妃娘娘弹的琴确实很好听,奴婢看到皇上都连连点头称许呢!”阮无双淡淡地道:“是吗?” 墨兰道:“小姐,您不要怪奴婢多嘴。看看娘娘们在皇上面前多主动呀,弹琴的弹琴,跳舞的跳舞。可您呢?成亲到现在,奴婢看您在皇上面前连一次琴也没有弹过,更别说跳舞了。奴婢又不是不懂,您的琴可比唐妃娘娘弹得还要好!” “小姐,奴婢有句话,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抬头见阮无双怔怔出神,墨兰便继续嘀咕了下去:“现今可不比当初在王府,如果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这……这皇上能不稍稍动心吗?” 墨竹也接了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是啊,是啊!您……您这样子怎么能吸引皇上,让皇上留在昭阳殿啊?”她淡淡一笑,道:“我这琴只弹给自己听的。怎么拿得出手?”她素来只有烦躁的时候才会偶尔弹来宁神静心。况且一个人若是要靠手段来留的话,是怎么留也留不久的。 墨竹取过玛瑙把镜,递给了她,咕喃着道:“什么拿不出手啊?以前府邸每逢节气家宴,小姐不是都弹的吗?我们老爷不是曾经当着我们这些丫头婆子小厮的面说过,您弹的琴好似天音。可是……可是好的不跟别人比,差的又比不过人家。您看那四位娘娘的酒量?” 阮无双哑口无言地望着自己这两个侍女,笑着摇头:“你这丫头,再说,我可饶不了你!”墨兰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那四位妃子个个玲珑剔透,又长得国色天香,各有风采。她们能不替小姐担心吗? 守在门口的侍女匆匆地走了过来,低眉敛目地行礼道:“皇后娘娘,石总管打发小陆子过来说,皇上正在过来的路上。” 墨竹闻言,笑得眉眼都弯了,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今儿个当真是双喜临门!”嬉笑着与墨兰随侍女到门口侍候。 自承轩周岁后,他过来的日子又多了些,也极规律的,隔数天来一次。不好也不坏。记事房的临幸记录里看得出来,他亦去别的宫里。这种日子习惯了,也就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年华老去。姑姑就是这么过来的。她素来喜欢清净,连每日里四妃的请安也免了。每日里像是戴了面具一样要陪着她们说话,当真累人,她宁可陪承轩。 第十章 往事成空如一梦 因天气已经入秋,一日一日的凉爽了起来。 墨兰命人撤下了一动也没有动的点心,担忧地道:“小姐,一整日了,您什么东西也没有吃,是不是人不舒服?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今日小姐怪怪的,心浮气躁的,全无往日的静然。 她执手在棋盘上放下了黑子,心烦意乱地转头道:“不用宣太医的,我只是没有胃口而已。”说话间,袖子一个不小心扫到了棋子,一副棋已经乱掉了。 她慢慢站了起来,捂着胸口,心在一瞬间“突突突”地乱跳。墨兰忙走了过来,扶着她,着急地道:“小姐,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阮无双咬着唇,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怎么了,今日一起床就心神不定的。想弹琴静静心的,却把琴弦给弄断了,连喝茶也烫到了手。这不,方摆好的棋谱…… 门口的侍女躬身而来行礼道:“皇上打发了一位公公过来,有请皇后娘娘前去御书房!”阮无双惊讶了一下,她素来很少踏足那里的。更不用说这个时辰了。这向来是他批阅奏折的时辰。 一进殿内,她只觉得不对劲,偌大的书房里只有一个内侍垂手侍候着。极静,静得落针可闻。 有一人正跪在汉白玉铺就的地上,头俯得很低,看样子像是犯了极重的罪,瞧服色好像是太医院的。她扫了一眼,缓缓地走向前,躬身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好一会儿,才听到百里皓哲的声音,极淡地道:“平身吧!” 她抬头问道:“不知皇上唤臣妾前来所为何事?”百里皓哲避过了她的目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作声。四下里安静得窒人! 只听一个尖细声音冷冷地响起:“皇后娘娘,皇上唤您来,您自然心里有数!”其实是很普通的声音,但传入她耳内,却如同是五雷轰顶一般。这个声音,她怎么可能忘记。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就算化成了灰也永远记得。那内侍缓缓地转过身来,正是她恨之入骨之人。 那年是姑姑的五十华诞,她溜到了太掖湖边。他将她带到宫内一处偏僻的宫殿:“皇后娘娘命小人将您带到此地,请阮姑娘稍候!”她就在那个夜晚,改变了一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想不到他今天竟然会出现在承乾殿! 但一转念,她仿佛知晓了何事一样,脸色蓦地发白,如纸惨白,整个人几乎摇摇晃晃了。 百里皓哲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道:“告诉朕,他说的一切是否是真的?”她的脸色灰白,似有什么被哽在喉头,樱唇不住颤动,纤手紧握,怔然无助地望着他,只不说话。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皇上,这难道还有假的不成!您不是问过苏太医了吗?”跪着的那个人连连磕头:“皇上,下官已经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请皇上放过下官。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但下官实在没有其他办法……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竟是苏全鸿,声音颤抖,惶恐不安。 指甲在掌心里狠狠地扣着,她几乎痛得麻木了。她倒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在了雕龙的柱子上,这才有了说话的力气,吐出口的却是极低的,细若游丝的声音:“皇上,您听臣妾解释……” 那个声音冷冷地训斥道:“皇后娘娘想解释什么?解释您在嫁给皇上之前已经失贞失德呢?还是要解释当今的皇太子并非是皇上的骨肉?” 她双腿酸软如泥,跌跪了下来:“不,皇上……不是这样的……”百里皓哲没有说话,他连一句话也没有。她当真慌乱到了极点。 那声音还是不放过她,朝门口响亮地唤了一声:“来人,将吴孙氏带进来!”有两个内侍将一妇人押了进来,按跪在了地上,又出了去。 阮无双木然转头,那妇人赫然是孙奶娘。只见衣衫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显然有人对孙奶娘用了极重的刑。孙奶娘整个人充满了恐惧害怕,不停地瑟瑟发抖,只是俯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更不敢望她。 “皇后娘娘,不要告诉奴才您连您的奶娘也不认识了?”那内侍嗤声冷笑。转头朝孙奶娘厉声道:“把你知道的当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再说一遍!” 孙奶娘半晌后才颤抖着抬头,凝望着阮无双,涕泪纵横:“小姐……小姐……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宰相和夫人!”说罢,整个人猛地朝柱子扑去。 那内侍眼明手快,一跃而出把她一把扯住了:“想死没那么容易,想想全家老小的命。你若一死,他们都得下去陪你。快把你知道的再说一遍,我保你全家老小平安!”可孙奶娘一直不说话,只是在颤抖抽泣! 书房无声,唯觉漫漫。阮无双无力地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奶娘身边,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转头望着百里皓哲,低而微道:“不用说了。事到如今,我说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不是吗?”原来上天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些而已。 但是他一直背着身子,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意再给她了。 那内侍大声道:“来人,将皇后娘娘送回昭阳殿,没有皇上的命令,不准皇后娘娘踏出半步!”几名内侍应声而入,垂手站在她面前。 她慢慢地转身,缓缓地移动脚步,其实一点知觉也没有。但是腿却像是有意识一样,还是一步一步地跨着。御书房很大,她就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这就是她人生的无穷晨昏岁月,每跨出一步就少了一步。 终于还是.99lib?到了门口。什么都已经到了尽头了。临跨出门的那刹那,她转过头,只想看他一眼。她知道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他了,一眼虽然短,但也已经足够了。 夕阳的光线从多宝格的窗子淡淡地洒进来,朦胧地照在他身上。他也正眯着眼睛看着她,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丁点的表情,目光定定又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心口看穿,可那眼神却又这般的陌生,似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终于世间所有的光线都暗了下来,所有尘世的喧嚣都已不再了。她转过了头。 咫尺之后,从此天涯! 夜色如墨,承乾殿里帐幔低垂,幽幽透出淡淡光影。侍女、内侍们都只站在门外,不敢入内。众人连大总管石全一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皇后娘娘被请出了承乾殿,被皇上罚了禁足,从此不得踏出昭阳宫一步。到此刻才不过短短数个时辰,早已经传遍宫内的大小角落了。 百里皓哲的脸隐在暗处,万般疲累地闭目,道:“沈叔,你满意这样的结果了吗?”他心中没有半点的喜悦,只有一片的空洞,凉飕飕的,像永远无法填满似的。 她离去时的神情,仿佛是诀别,看着他,没有一丝哀怨,有的竟都是内疚。他握紧双手,心里只觉得冷,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寒冷,只怕此生再也没有温暖的一日了。 她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当年毁她清白的人,就是他!她平日的惊怕惶恐,虽然隐藏得极好,但他总是能感受到。甚至有时候连他抱承轩端详时,他都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受过她的害怕。那濡湿的掌心,那躲避的眼神,低垂的眸子……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想把她拥在怀里,告诉她一切,可是他没有。他如何能说出口,他对她做出如此之事! 好多年前的夜晚,也是如此的漆黑一片。他躲在在偌大的宫里哭泣。自有记忆以来,他就是孤零零的。侍女、内侍虽然多,可是他们总是离他远远的。当时,沈叔以内侍的身份出现在了他面前。他跟其他内侍不一样,会给他讲民间小故事,会带他爬树,捉鸟,躲猫猫……所有父皇会陪大哥做的事情,他都会陪他做。他还会教导他为人处世之道,如何讨好父皇和母后娘娘……在他的心目中,沈叔几乎比父皇还要亲。 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来最无忧无虑的,那时候每日里最大的心事也不过是希望能得到父皇的赞许。直到他过了成人礼后的第二天,他的世界开始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一天,沈叔告诉他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原来沈叔是与他母亲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后来他母亲入了王府做事情,他也跟着进入了王府。本来..他们已经约定好了,等五年契约一满,就会回老家成亲的。 可是后来事情出现了突变,当时的六王爷也就是后来的景仁帝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他母亲,纳了她为妾。沈叔还是守在王府,一直暗地里照顾。王府里面,妻妾如云,他母亲是属于最不受宠的,经常受到欺负,并最终死在了阮玉瑾——他一直觉得很疼爱他的母后手里。 沈诺畴失望地看着他道:“哲儿,你是在怪我吗?”没有声音回答他,空气里只是缄默。“我们这十多年的计划,这么辛苦地走了这么多步,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百里皓哲的手暗暗握着拳头,干涩冷然地道:“可阮玉瑾已经死了,早已经一了百了了!今日……今日你不该逼我抉择!”他当初不应该答应沈叔的计划,利用她的。只是他当时仅是知道她的名字而已,跟当时许多人一样,只知道传闻中的阮宰相千金长得清丽脱俗,雅致动人。根本连一面也没有见过。 一直到阮玉瑾的五十寿辰那天,他才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确长的很是动人,皓齿明眸,浅笑嫣然。站在华服珠钗的众皇姐皇妹中,无半点逊色,反而更显得清雅如斯。连他也不禁瞧了好多眼。 其实在那天,他早已经跟沈叔布下了局,只是没想到猎物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看着她盈盈浅笑着回阮玉瑾的问话,那唇边微微出现的梨涡..,眸子里的点点流光碎影,仿佛一个又一个的圈套,吸人坠入其中。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大哥和四弟也对她极有兴趣,眼光不停地扫向她的方位。 后来他照计划得到了她,并于第二天请求父亲指婚。他自然有把握阮家会同意。如果第一步,阮家拒绝的话,他便会实行第二步计划。跟父皇坦承他“酒后失礼”,无意侵犯了她。但没有等到第二步,阮家已经应允了。后来,他通过她,得到了阮玉瑾的信任与帮助,成功夺到了太子之位。 兵变的那日,她在府邸依偎在他怀里,不舍他离去。他又何尝舍得!直到有了她之后,他的生命才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家。无论多晚回府邸,总是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那里等着他归来。有了她,那偌大的府邸再不是多少间的屋子了,而是一个他累了,就想着回去休憩的地方。有时候,在承乾殿与父皇、众臣议事的时候,一想起,心里也觉得满满的,具体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总是满满的暖暖的,好似什么都被填满了,再无一丝的空隙和寒冷。 可直到她方才转头离去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原来他是那么在乎她的,比他以为的还要深。若不是在乎了她,他不会在她食物里下西域奇药延缓孩子的发育,以便不让任何人怀疑,更不想让她过于担心,以至于整个人食不下咽,瘦弱憔悴。要不是在乎她,他早就可以准了归太傅的奏折,充裕后宫…… 只是以前,他总是不敢面对,不想去细细思量。 沈诺畴嘶哑着道:“哲儿,我已经让步了,没有按原先计划的那样一早除去阮无双。你也应该履行你答应我的,从此之后,再也不要见她了。” 按原来定下的计划,阮无双是要一早除去的,不止她要被除去,最终阮家也要被连根拔起。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远远没有想到,才一年多的时间,哲儿竟然不肯对阮无双下手了。任凭他如何劝说,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不准他碰阮无双,连一根头发也不准。 他千方百计地唆使要好的几个朝臣们向哲儿提议纳妃。并费尽心机千里迢迢地从江南找来了一个与阮无双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子——尹水雅。只可惜,哲儿还是未能对阮无双忘情!只略略冷落了三个月多一点,就不由自主地又去昭阳殿了。他有时候有些弄不懂了,到底这个阮无双给他吃了什么药了,将素来性子冷淡的他迷得七荤八素的。 百里皓哲眯了眼不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似已化成了一根柱子。沈诺畴知他性子,柔声劝道,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礼:“哲儿,大丈夫何患无妻呢?天下之大,疆土之阔,佳丽如云。只要你喜欢,你可以尽情挑选!只要你愿意,普天下的女子都唾手可得!可是你母亲,世上只有一个,而她却已经永远不在了……没有看到你已经成为了皇帝,也没有办法享受她应得的荣华富贵。就 7b97." >算你现在贵为天子,是至高无上的万乘之尊,可是你这辈子从来未曾见过你亲生母亲一面。这一切都是她们阮家做的好事!百行孝为先,这口气你能咽得下去吗?”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哲儿与仇人相爱呢?不,他绝不能。就算用尽一切手段,他也要除去阮无双的。 百里皓哲转头盯着他,神色极是冷淡:“不要再说了。我母亲早已经不在了,阮玉瑾也已经死了,与父皇一起埋葬在北陵了。所有的事情到此为止。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再碰她,我……我……以后……以后不再见她……” 沉默片刻,才又道:“但是,沈叔,若是你再敢有动她的念头,我必定……”有些话,没有说完,相信沈叔也是懂得的。 一时间,两人僵然凝对,百里皓哲面若寒霜,沈诺畴也没有回话。 百里皓哲闭上了眼睛:“沈叔,今日的事情,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若不是有你撑腰,苏全鸿决计不敢在我面前把事情说出来的……今日之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但若再有第二次的话,你休怪我不念多年之情!”沈叔的报仇之心如此之重,他若不下重药,实在压制不了他的复仇计划。 他已经无法再将当年的计划进行下去了。他无法再对她和她身边的人下手了。就算他与她之间有世仇在身,他不能接近她,那么他能做的,唯有离她远远的,不再见她了。但是只要知道她在,在他身边的某个地方,他的心至少还有一块地方是在的。若她不在了……她不在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他也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沈诺畴静了片刻,才面无表情地应声道:“是!”他早料到是现在的情况了。当初,他在阮玉瑾重病之际提议将阮无双一并除去。但当时哲儿的反应,他就心里有所明白了。 从那时开始,他就着手调查阮无双的一切。他自然知道阮无双嫁入王府之前就怀了身孕,这么明显的生理特征,身为太医院首席的苏全鸿不可能把不出来。经过种种试探,苏全鸿竟然不漏半点口风。直到他把阮无双早孕的事情说出口,告诉他皇上早已经知晓这件事情,命他暗中调查,这才让苏全鸿惊吓得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又命人查了阮无双身边所有亲近之人。发现从阮府陪嫁到王府后又带到皇宫的所有人中,只有孙奶娘在阮无双产下皇子后被送回了阮府。虽然对外的名义是养老。但按道理来说,阮无双才产下皇子,身边正是需要孙奶娘这个有经验的人,怎么会把她送回呢?他觉得事有蹊跷,派人查到了孙奶娘的老家,并将她的家人“请”进了牢房,这才逼孙奶娘说出了所谓的“真相”:阮无双在嫁与二皇子之前,早已经失贞了。 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原本以为哲儿纳了妃子之后,就会冷落阮无双的。那么他手上掌握的一切还不必这么早拿出来。结果哲儿只冷落了阮无双短短数月,竟又开始宠幸她了,且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实在忍无可忍。若不阻止,怕后果会难以控制。所以今日才让苏全鸿主动向皇上“坦诚”,以求皇帝的饶恕。而哲儿到了这份上,再怎么不舍得阮无双,也是骑虎难下了。 昭阳殿里一片死寂。一重重深垂密掩的帘子挡住了外头的光线,将偌大的内寝掩在了无边的昏暗里头。 阮无双缩在榻上,紧搂着双臂,眼角泪水滚滚,不停落下。许久许久才找回了一点思绪,慌乱地唤到:“墨兰,墨兰。” 墨兰本就侍候着,见她神色如死灰,悲痛欲绝,不敢胡乱打扰。这时听她叫唤,忙道:“小姐,我在这里!墨兰在这里。墨竹也在。”她仅知道内侍将小姐从皇上的承乾殿请了出来,宫内都在传小姐得罪了皇上,可能要被废了皇后之位。一时间,整个昭阳殿内人心惶惶。 阮无双无力地靠着她,缓缓站了起来,低低地道:“快帮我备墨,我要写信!”此时一定要修书一封,通知父兄,以防万一。 心里乱成了一团,只草草地写了一下,将信递给了墨兰,声音发抖着道:“快,命人秘密将信送到我爹手上!越快越好!”信中只是让父兄万事小心,不要让人抓住任何把柄。其余的事情,实在无法说出口。但相信父兄拿到后,也定会明白她的处境。此时,百里皓哲才登基不久,根基未稳,估计还不敢乱动父兄。但自己的事情实在太大了,若是不加防备,连满门抄斩也是极有可能的。 墨兰墨竹去后,她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全身软软地跌坐了下来。思绪一片混乱纷呈。他终究是知道真相了。他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注定了是要世人来景仰的,可是自己却带给他无法抹去的污点。若是再早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她就可以清清白白地给他了……可是终究还是晚了,这辈子他和她,再也无缘了。 她怔忪取出了他的一件袍子,石青缎绣金龙,如此的尊贵与精致,江南的数个绣娘一针一线,往往要绣上一年半载才能完成。皇帝的衣物是专门由他的贴身内侍管理的,向来极少会留在后妃之处。但以往他天天宿在昭阳殿,就在这里放了许多。 袍子上还有他的味道,淡淡的龙涎香。九蒸九制而成,只要小小的一星点,就可以数月不退。她的手指缓缓地滑过玉扣,似乎那里依旧有他遗留的温暖。 那日她气息不稳地推开了他,隔了几道纱帘,外头皆是侍女,只觉着羞到了极点。但一转头,只觉得有几缕发丝被缠住了,令她无发动弹。他也已经察觉,低头一看,哑然而笑,竟然与他朝服上的扣子纠缠在了一起。 斜着眸子看着她,眼中竟全是笑意。拉过她的手,围住了他精壮的腰。他低下头,正在帮她弄缠着的头发。竟有种说不出的旖旎暧昧。她气息越发不稳了,只觉得脸已经烫得如火烧般。 后来,他解了好久也未把缠着的头发弄开。便唤来侍女,取来了剪刀。她俯在他怀里,鼻尖嘴角都是他的气息,只觉得害羞,不敢乱动。心想着,剪刀都取来了,只要把发丝剪断就好了。但他还是在弄了好一会儿,久得她几乎以为是一生了。 良久,他才柔声道:“好了。”她慢慢抬起头,只见他正帮她将头发往后拢。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任何碎发。不解地将眼光移到了他的胸口之处,这才微微吃了一惊,他竟将朝服剪破了,扣子也剪掉了。要知道,朝服乃皇上所赐,象征皇上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可轻易弄坏,否则形同欺君。就算是皇子,也绝不不可如此胆大妄为的。 只见他朝她笑道:“好了!”红烛熏香灯的光线温和而迷离,她几乎要迷失在他的笑容里了。他的手五指成梳,缓缓地帮她梳理,温柔的几乎发痒了,一点一滴地渗进了骨子里。 她像是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凝着他那石青色的缎袍,只见有一团一团的东西慢慢地晕了开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一个又一个的圆,不停地胶着在一起,直至成了一大片…… 原来日子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这件衣服也不是他当日的朝服了,扣子也不是当日的扣子了。但是她怎么觉得才一恍惚呢?可这么一个恍惚竟然就是一生了…… 想来父母兄长当晚就得到了她被禁足的消息,第二日一早大嫂永安公主就进了宫,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才屏退左右,问起情况。 她只是无语。嫂嫂见无法问出原因,也就告退了。阮家在宫内素来有人,宫内的动静,父兄就算不特意打听,自然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要去巴结着告诉他们。这也是权力的好处。当你有势时,自然有人要靠过来,根本无须特地安插。倘若某一日,阮家若是失势了的话,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门庭冷落车马稀,古今皆是如此,他们又如何能够例外呢? 第三日母亲也进宫了,想来是以为姑嫂间终究隔了一层,所以才没有说出实情。可无论阮夫人怎么问,无双只是不说话,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好久才道:“娘亲,是女儿不好。只希望父兄能不受牵连。” 阮母摸着女儿顺滑的头发,低声道:“父母兄长不求长富贵,只求你平安。”阮无双的泪缓缓地滑落下来,一切皆由命,半点不由人。 她所做的事情,就算是普通夫婿也是无法原谅的,更何况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他呢?他若是对自己有一丝的在意,就绝对无法容忍。她的心中一阵的酸楚涌上,直入鼻尖。可他就算是对自己没有半丝的在意,也是决计不能容忍的……酸楚似乎更甚了! 她与他真的已经到了绝路了…… 岁月就在日升月落间流走。一段时日之后,后宫中人都知道皇后虽然只被禁足,却形如打入冷宫。皇帝自她禁足之日起,就再也没有踏入昭阳殿半步。而四妃子中,澄碧宫的尹妃日渐得宠。虽没有到冠绝后宫的地步,但比起其余三个妃子,皇帝宠幸的时候明显要多得多。 澄碧宫的傍晚时分,尹妃沐浴,身边是心腹侍女冬燕和冬鹃。沐浴房内的鎏金鸭嘴炉燃着茉莉的篆香,香气随着烟雾袅袅地飘散开来。 冬燕一边用玉勺子将温水浇在主子身上,一边讨好地赞叹主子一身的白嫩肌肤:“主子一身冰肌玉骨,怪不得皇上天天来咱们澄碧宫呢!”冬鹃亦连连点头:“主子现在是后宫第一人,奴婢等人出去,别的宫哪个不是礼让三分啊!” 尹水雅娇媚地笑了笑,闻着淡雅的茉莉香味,很是受用。皇上就是爱这个味道,她若是换了其他的香料,他一闻就闻得出来,虽然不会多说什么,但眉头微皱着,她就明了了。皇上是天,他喜欢什么,她就用什么,只要他开心就好。 冬燕继续在旁边奉承道:“皇上还教主子下棋呢。一下就几个时辰。若不是皇上爱极了娘娘,哪有那个工夫教主子呀?” 尹水雅越发笑得娇艳了起来。冬燕说得的确有道理。皇上总爱跟她下棋。但她却不会,他却能耐着性子教她。往往一教就好几个时辰。听说绛云宫和兰林宫的颜妃和柳妃都会下棋,皇上却从不与她们下。或许从这一点看,她在皇上心目中的位子是有些特殊的。 可……她微微叹了口气。可她总是隐隐地觉得,皇上就算把她拥在怀里,却仿佛不在她身边一样。他看着她出神,却仿佛只是穿透她的身体,眼光停留在远处…… 冬鹃笑着道:“宫内不是在新建三层的楼阁吗?奴才们私下都说,那就是皇上建了给主子您住的。” 那楼阁位于昭阳殿的正东面,距离十分接近昭阳殿和皇帝所居住的承乾殿。其实后宫有后宫极严的规矩,宫内中心位置的宫殿向来只有皇帝和皇后能享用。其余各宫只是分别围绕着中心宫殿建造的。妃子们平素若能进承乾殿侍奉一晚,便已觉得十分的荣耀了。更不用说住在离昭阳殿和承乾殿如此之近的宫殿楼阁了。 尹水雅抬了抬眼,玉指点了点冬鹃的额头,娇笑如花:“小蹄子,这又是听谁说的啊?”冬鹃笑着回道:“宫内的娘娘们都各有宫殿。皇上纳的妃子又不多,不是还有好几个殿空着吗?那新建的楼阁是给谁住的啊?现在整个后宫都知道,皇上最宠咱们主子了。不给主子住,给谁住啊?” 皇上会不会要新纳妃子呢?尹水雅低头思忖。但随即摇了摇头,若是要充裕后宫,并非是件小事情,朝中和后宫必有所闻。如今一丝风声也没有,估计不大可能。她轻摇了一下头。望着迷离袅袅的水雾,微微叹了口气。丰神俊朗的他,就算不是贵为皇帝,也自当有很多女子倾心仰慕的…… 阮无双抱着孩子,轻声细语地哄他睡觉。自她被禁足后,她最怕他对孩子下手。相信没有一个男人能大方到养育不是自己骨血的孩子,更何况是拥有生杀大权的他呢?或许只要一个眼神示意,承轩就不在人间了。 最开始几天,她几乎不能入眠,每天睁眼看着承轩到天明。千错万错,都只是她的错而已。是她太任性了,以为可以一生一世遮瞒过去的…… 所有给承轩用的食物,她都要小心翼翼地用银针试过。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日又一日。心里头明明是清楚的,若他真的狠心要将承轩除去,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很多个夜里,就这么害怕着,颤抖着抱着承轩朦胧入眠。甚至一度会从梦里惊醒…… 后来某日,他命人将承轩抱走,她当场险些晕了过去。石全一搀扶着她,一边劝道:“皇后娘娘,皇上只是想见见太子殿下而已。父子连心,好些天没见了,皇上想太子想得紧……” 石全一虽是皇帝的心腹,但这件事情他却也是不知。事情揭穿当日正好不是他当值,但就算他当值,皇上也屏退了左右。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孙奶娘已经自杀了,苏全鸿为了项上人头是绝不会再多一句嘴的。可就算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他能不能容忍又是另外一番情况。 好在半个时辰左右的光景,他就命人将承轩送了回来。她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可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或许是为掩人耳目吧!再怎么说,承轩也是他名义上的儿子,是百里皇朝的长子嫡孙。就算她这个做母后的在世人眼里犯了再大的错,但却丝毫动摇不了孩子的地位。所以他也需要做做戏,演给世人看。若非如此,朝廷、宫中就会议论纷纷。 但却也让她微微放了心,至少他愿意做戏。这样的话,他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对承轩下手了。 她缓缓地在妆台前坐了下来,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铜镜里那张脸,眉依旧是眉,眼依旧是眼,可眉眼间只是落寞。或许还是如花的年华,但对于她来说,却是春光已老,佳期如梦了…… 她已经永远不能再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了,他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可明知如此的……但过往的一切,只要略略想起,就有一种刻骨的痛…… 第十一章 碧云暮合空相对 兰林宫是整个皇宫最为清幽的地方,花草扶疏,绿木成林,因此而得名。 柳岚靠在锦榻上休息,身旁的侍女在轻摇锦扇。因极静,依稀可以听到外头走廊上侍女的脚步声。她半眯着眼。只听侍女走到跟前,极轻地道:“主子,小陆子来了。”柳岚微微睁开了眼,“喔”了一声,方道:“宣他进来吧。”侍女应了一声,吩咐了下去。 小陆子乃内侍总管石全一的手下,素来在承乾殿里听差。看来今天是有事情,所以特地过来了。小陆子是个机灵人,一进来,忙已经跪下请安了:“柳妃娘娘吉祥!” 柳岚慵懒地扶着侍女的手坐了起来,纤手微摆:“来啊,赐坐!”小陆子忙又行礼谢恩:“谢柳妃娘娘。” 坐了下来,忙凑近了柳妃道:“上次娘娘问起紫一阁的事情,奴才这几日听到一些风声,赶忙来转告娘娘。” 柳岚颇感兴趣,抬了杏眼道:“哦,什么风声?”因皇后禁足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后宫内尹妃日益得宠,势力在宫内扶摇直上。若这个新落成的紫一阁皇上又赐她居住的话,对其余三人来说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小陆子压低声音道:“奴才今儿个听石总管吩咐了几人,让他们去皇上以前住的王府里头搬一些东西,说要按那府邸的布置摆设。这么一来,奴才猜想这紫一阁定是皇上自己居住了。娘娘说呢?” 柳岚沉吟了一下,悬挂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浅浅地笑了出来:“来人哪,赏小陆子一锭金子。” 自举行弱冠礼后到皇上登基的那段时间,皇上是一直居住在宫外的王府的。自皇上登基后,那府邸便一直空着。如今让侍从们去搬一些以往的摆设,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住了十来年之久了,有些东西多少有了点感情。那紫一阁只要不赏赐给其余三人,特别是尹妃就好了。 小陆子听闻,忙笑逐颜开地跪了下来谢恩:“奴才谢柳妃娘娘赏赐。”抬了头又想起一事,遂又禀道:“听石总管还说,这紫一阁西边的长信殿,日后便是给太子住的。” 柳岚点了点头,不甚在意。皇后失宠后,太子却没有迁出昭阳殿,这一年多来就一直与皇后居住。然而皇上并未因太子的关系进出过昭阳殿,只是不定期的让人将太子抱去承乾殿。 而她们四人入宫至今,就算得宠如尹妃,都未能为皇上诞下一男半女。所以这太子的位子目前还是稳固如山啊。或许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阮无双才依旧保着皇后的位置。 关于皇后为何会被禁足,宫内众人至今仍是不解。但父亲大人说了,或许皇后根本没有任何地方惹皇上生气,只是有些人和物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得到心中所想要的,得到了,那么这些人和物的价值也就消失了。 皇后的家族在百里皇朝开朝后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了,到了已故的阮太后的手里更是到了顶峰,阮无双的两位兄长既是驸马又身居要职,阮父贵为宰相。但阮家向来家教严谨,并不在朝臣中拉帮结派,也不恃宠而骄,胡作非为。所以朝中众臣包括自己的父亲柳侍郎在内,对阮家还是颇为敬重的。众人心中也明白如镜,若不是当今的皇上当年娶了阮无双,则今日龙椅宝座上的人,还不一定是谁呢? 她从父亲的话里隐约听出皇帝似乎要向阮家下手了。可皇后禁足后到现在,也足足一年有余了。皇上那边却又无半点动静……也着实让人觉得奇怪! 午后,天空里头看不到一丝的蓝色,只见暗灰色的铅云大片大片的在天边徘徊,沉沉重重地压过来。 百里皓哲把玩着手里的碧玉簪子。这是刚刚进贡来的珍品,玉色深邃,触手温润,更难得的是簪子上的蝴蝶雕得栩栩如生,蝶翼轻展,仿佛瞬间就要从手中展翅飞去一般。她素来不喜欢花式复杂的飞步摇,以往无论在王府还是在宫里,只要在她的小天地里,她就喜欢将头发轻挽,斜斜地插上一只玉簪。 把玩了好半晌,才抬了头唤了声:“石全一。”石全一候在殿外,一听皇帝的声音,忙进了来,躬着身道:“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好一会儿,却见皇帝不发一声。石全一微微抬了头,只见他正望着手中的物件怔忪出神。石全一盯了物件细瞧了片刻,发觉是根簪子。这才想起,昨日礼部呈上了一批各地进贡的物什,其中玉饰一块就有这么件簪子。他也只瞧见了一眼,但簪子上的那只碧玉蝴蝶做得跟真的似的,也就留下了些许印象。 忽地猛然想到一事情,这一年多来,礼部所呈的各种物件中,皇上似乎特别喜欢碧玉翡翠之类的物件。每次呈上的物品中往往要留下几件。可留着的,也没有见赏赐给哪个嫔妃。 他正思量间,只听皇帝的声音低沉地传了过来:“传朕的口谕……”他顿了顿,指尖摸了摸簪子,温润滑腻,不堪留手,仿佛她的肌肤……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肌肤带着微微的温…… 石全一听他的语气,仿佛还未最后决定。正琢磨着是否要接话。半晌,皇帝的声音才又响起:“传朕的口谕,即日起将太子的住所迁到长信殿。” 石全一应了声道:“奴才遵命!”还未出殿门,几乎就可以想象皇后娘娘的反应了。心里有几分同情,在这深宫内院里,身为皇后,皇上不再宠幸,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现在还要将皇后的天伦之乐夺掉…… 石全一跟宫内众人一样,也一直揣测皇后到底犯了何事?但就算他如此的接近皇上,也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皇后向来端庄贤惠,人又长得清雅动人。据他一直以来的观察,皇上是在意皇后的,一般小事决计不会如此的……石全一每每不敢往深处细想。 昭阳殿院内,庭树苑花含芳吐蕊,璀璨开满整个花园。墨竹正推着秋千逗太子殿下玩耍,远远就瞧见石全一领着人过来。自皇后被禁足后的这段时间,已鲜少有人进出昭阳殿了。以往来昭阳殿奉承的那些人大半早作鸟兽散了,她们以往虽不甚在意,但如此的凉薄,却还是多少有些心寒的。 不过这个石总管却还是极少数不间断来给小姐请安的人。某一日曾跟小姐说起,小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石总管能在宫里爬到如此地位,你们以为呢?不过也算是个厚道有心之人了。”但今日似乎跟往日有些不同,后面跟着的侍从太多了些。 石全一行礼后方才宣了皇上的口谕。一抬头只见皇后脸色苍白如纸,身子发颤,几乎不能站稳。 阮无双扶着墨兰,双脚软如棉,一丝力气也没有。他要将承轩迁往长信殿……不!不!他不会是要对承轩做什么吧。她拼命摇着头。 石全一低下头,有些恻然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日渐长大,按皇家规矩,太子殿下也快到了上书房的年纪了。皇上这么做,是想亲自调教太子殿下而已,这也是为太子殿下日后着想。”说完后,复又道:“请皇后娘娘恕罪,是奴才多嘴了。奴才告退!” 她还是摇着头,眼睁睁地看着石全一身后的侍女从奶妈手里接过承轩,复又向她行了行礼,方躬身告退而出。 承轩还小,自然不懂得发生了何事,趴在侍女的肩膀上,露出圆圆的眼睛,软软地看着她。走了好多步之后,仿佛发觉不对劲般,开始挣扎:“娘……娘亲……” 侍女一转身,承轩的脸就不见了,消失在了门口,仿佛连同她的心也要消失了……只听见他哇哇的哭声传来:“娘亲——我要娘亲……” 宫中规矩要喊她母后的,但她一直觉得过于生疏。所以从呱呱学语开始,就教他喊“娘”。可如今这一声声的娘亲,仿佛像是刀子一般,一刀又一刀的,生生地割在心上……她捂着胸口靠在墨兰的身上,几乎不能喘气。 石全一躬身行了礼,准备退出殿外。走了几步,微微抬了头,只见皇后的脸隐在月牙色的袖子里,袖口绣着金丝的芙蓉,巧致万分。眸光微微朝上,却见皇后如云的发髻边只斜斜地插着一根翡翠玉簪,被乌黑的发丝一衬托,越发显得玲珑剔透了。 紫一阁的三楼,颇为独特。窗户四面皆可打开。皇帝一个人站在窗前,默默望着远处出神。晚膳时下过一场雨,本就颇有凉意。此时已过二更,更是寒意四起。石全一略略抬头瞧了好几次,只见皇帝的脸色似乎颇为阴沉,一直不敢上前打扰。 此时,也不得不上前几步,躬身道:“皇上,更深露重,该安寝了。” 皇帝动也未动,好似没有听见。石全一杵在那里,屏气凝神,低头..思忖着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情。这段日子朝廷里相当太平,而后宫妃嫔间也井然有序,没有发生任何特别之事。 正思虑间,却见皇帝已转过了身,他忙向候着的侍女们打了一个眼色。侍女们依次向前,替皇帝更衣。 石全一这才舒了口气,上前几步准备关窗。因处在三楼,且位于宫内中心略偏东的位置,一眼望去,大半的宫中殿阁尽收眼底。此时虽是晚上,但各殿各宫的灯火一目了然,而最先入眼的便是昭阳殿…… 他猛然一凛。皇帝自紫一阁建成后,命他派人去王府取了很多物件过来。其中王府寝房的物件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紫一阁的三楼。他起初以为皇帝是念旧,毕竟从十八岁封王之后,就赐了府邸。这么多年的光景,对很多用过的旧物多少有了感情。 他一直以为皇帝住在这里是为了欣赏整个宫内的美景,图个新鲜而已。毕竟每个皇帝都各自有自己的喜好。他跟在皇帝身边这几年,只觉得皇帝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连女色也是如此。 难得前年下旨要建这么一个楼藏书网阁。可他一直没有多加在意的是,住进去到如今,皇帝开的一直是西窗,而位置……位置是直对着皇后娘娘的昭阳殿。 仿佛是一窍通、百窍通了!皇帝明明是在意皇后的。否则的话,何需要如此大费周折啊? 想着前几日玉簪子的事情,现在也一并了然了。按以往规矩,呈上的进贡都是皇后娘娘第一个挑选的,选剩下的,皇帝视情况赏赐一些给其他四个妃子,余下的再充入国库。皇帝日理万机,竟然会留意到皇后喜欢玉簪。且每次都将进贡来的珍品留在身边…… 还有皇后被禁足后,尹妃日渐得宠之事……莫非是因为尹妃长得略有几分神似皇后的缘故。 这分明是喜欢皇后喜欢到骨子里头的表现。可为何还要将皇后软禁在昭阳殿,却再也没有踏足呢? 墨兰和墨竹端了晚膳进来,虽然知道小姐定未睡着,但脚步依然放得极轻。只见房内摆着的精致细点无一丝动过的痕迹。小姐侧卧在锦榻里,双眸紧闭,脸上泪痕犹在。唉,小姐必是又想小太子想到哭了! 屋外已经夜色四起了,墨兰轻巧地将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红烛点燃。光线划破了房内的暗色,袅袅地升起了青烟。 墨竹端着盘子,低声央求道:“小姐,您多少吃一点吧。”小姐这几日几乎什么也没有吃过。只见阮无双仿佛未曾听见,连睫毛也未曾牵动分毫。 墨兰也走了过来,劝道:“小姐,太子殿下只是搬到长信殿居住而已。长信殿离这里很近。再说了,皇上总还是会让太子殿下过来请安的。您还是可以看到太子殿下的。” 阮无双睫毛动了动,泪又滑落了下来。话虽然如此,可她还是像被抽了主心骨似的,心里痛如刀割…… 墨兰低下了声音,道:“小姐,长信殿离这里近。若小姐想每天看到太子,陪在太子身边,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阮无双猛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墨兰,等她说下去。“奴婢打听过了,负责看守长信殿的侍卫长是林小书。太后娘娘在的时候,这个林小书当年是看管慈宁殿的侍卫,木姑姑肯定很熟……让木姑姑去通融通融,想想办法……” 木清自阮太后故去后,就被阮无双召回了昭阳殿,名义上是负责调教侍女们的礼仪规矩,但实际上自太后西去后,木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颂经念佛。阮无双亦把她当半个长辈,原先想送她出宫,颐养天年的,可木清不同意。说已经在宫内住了大半辈子了,出去也不知道怎么办,宁愿老死宫中。阮无双也就同意了,特拨了两个侍女给她。可不知道为何,木清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些日子更是缠绵病榻,连起身也困难。 此时墨兰提起,仿佛在暗夜里点了盏明灯似的。听墨兰墨竹说过,长信殿离昭阳殿不过短短几步,且有长廊直通那里。只是,他不让她出这昭阳殿……想到他,似乎连呼吸都痛了…… 已经快两年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只要一想到他,心总是酸痛难当……每当夜深人静时,这痛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袭来,让人猝不及防…… 墨兰提了一个红漆篮子,笑吟吟地与昭阳殿的守卫打招呼:“诸大哥,今儿个轮到你执勤啊?”那诸侍卫在这里守了一年多了,与墨兰等人也熟悉了,笑着回道:“原来是墨兰姑娘啊,这是要上哪儿啊?” 墨兰笑道:“奴婢奉了娘娘的命令,给太子送些点心。”说着,朝后头的墨竹道:“去取一些点心来请众位大哥赏光品尝一下。”墨竹应了一声。那几个守卫笑着道谢:“墨兰姑娘有心了。多谢。” 在众人的一片道谢声中,墨兰领了一个垂眉敛目的侍女往长信殿而去。因此时正值正午时分,各宫主子午膳后大都要午寐休憩,所以御花园人影稀少。而从昭阳殿到长信殿这段路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太子承轩此时早已经下了书房用过了午膳,正在背最简单的三字经。只有林小书一人随身侍候。见了墨兰进来,微微一笑,向墨兰身后之人行了一礼,这才躬身退出了殿外。只见太子已从座位上爬了下来,朝墨兰身后的侍女跑了过去:“娘……” 阮无双蹲下了身子,接着飞扑而来的承轩,轻声道:“嘘,小声些。”承轩紧紧地抱着她,懂事地将声音放低:“是,不能让他们听到。” 阮无双将承轩软软的身子抱了起来,柔声问道:“今天师傅们都教了些什么?”承轩回道:“教了三字经。”便朗朗地开始背了今日师傅们所教的。 阮无双取过点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与他。承轩一边吃一边又喋喋不休地说了昨日侍从们怎么陪他玩,怎么陪他在园里粘知了,捉虫虫。 阮无双问了些课业的事情,见到了承轩平时午睡的时辰了,便将他抱到后面的寝房。哄了好一会儿,只见他还是精神奕奕的,一点要入睡的迹象也没有。便装作生气的样子道:“怎么这会子了还不睡,再不睡觉娘要走了哦!” 承轩一听,忙扯住她的衣袖:“娘,我乖,我这就睡。”这才闭了眼睛。阮无双隔几天才会来陪他一次,知道他不舍得睡,就想缠着自己。 果然,不过片刻,承轩又睁开了眼,圆圆的小眼睛望着她:“娘,你陪我一起睡,你好久没有陪我睡觉了……”软软的眼神带着乞求……她犹豫地看了一下门口,有些担心会被识破…… 阮无双鼻尖又涌起了熟悉的酸涩,心疼地看着孩子,吸着气,点了点头:“好,娘陪你睡,那你快闭眼睛。”这般地陪着承轩,真是种偷来的奢侈。 每每夜深人静,她一想到承轩,一想到他,总是痛得难以入眠。甚至有时候睡了,亦会从梦中惊醒过来。整个人会冷汗淋漓,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他到底要怎么对付承轩?看他现在的样子,似乎依旧把承轩当做自己的骨肉。可是他明明知道的,怀承轩的日子是有蹊跷的。 或许是他捉摸不定的心思,她越发觉得惶恐不安,以至于天天寝食不宁。 罢了,不要再多想了。墨兰守在门外,有什么动静马上会进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她将承轩拥得更紧了些,闻着承轩身上熟悉的味道,幽幽地叹了口气。是福还是祸?罢了,是祸,怎么也躲不过的! 母亲守在孩子边上,承轩似乎很有安心的感觉,呼吸很快均匀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就这么望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睡容,她的眼皮亦慢慢重了起来…… 在梦中隐隐听到墨兰的声音轻却急地传了过来:“小姐……小姐……皇上来了……”犹如惊雷劈落,阮无双猛地一颤,自朦胧中惊醒了过来。 现在应该是他午寝时辰,所以她每日才会挑这个最安全的时间过来。但今天……环顾了一下房间,这间寝房位于整个长信殿的最后面,无偏门而出,更无任何可藏身之处。现在唯有希望皇帝还在来长信殿的路上。 可墨兰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小姐,皇上已经进了前殿了……”那就说明已经退无可退了…… 还在思虑间,只听得房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已经将门推开了,看来已经避无可避了。她忙使了个眼色给墨兰,按宫规跪了下来。那人的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才走短短的那么几步路,她却觉得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的错觉了。她低着头,目光的范围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只见他杏黄的龙袍下摆微微地从她身边拂过,靴子上的五爪金龙随着他很缓慢很缓慢的脚步,渐渐地在游动…… 这个场景是这么的熟悉,熟悉地能轻易地惹起心口那熟悉的痛……一切仿佛还发生在眼前般栩栩如生……当日是他与她大婚,她也是如此,低着头,唯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靴子…… 他停在了她面前,她低着头,学着侍女们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一切仿佛都停下来,静止了一般。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她几乎以为自己是石像了。他才移动了脚步,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熟悉又仿佛是陌生的:“太子睡了多久了?”墨兰头伏在地上回道:“回皇上,太子殿下刚刚才入眠。” 皇帝没有再说话,墨兰心里像是有个鼓在敲打,忽上忽下,只觉得后背潮湿,一手心都是冷汗。 片刻之后,皇帝才道:“起身吧。”两人这才起来,低着头垂手站在边上。墨兰偷偷抬了一下头,只见皇帝的眼光正落在榻边的几小碟点心上。点心小巧精致,色泽很是诱人。 皇帝拣起了一个,细细地瞧了一会儿,仿佛漫不经心地道:“这倒是用了心思了。怎么没有呈上来过?”候在一边的石全一这才出声道:“奴才这就派人问问。” 墨兰低着头,思虑着要怎么带着小姐退出去。此时听皇帝问起,便回道:“回禀皇上,这些小点心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奴婢这就让人再送一份过来。” 皇帝沉默数刻,石全一揣摸着皇帝的心思,朝墨兰使了个颜色。墨兰懂得他的意思是等会儿派人送到承乾殿。正准备行礼退去,皇帝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不必了。”阮无双不自觉地捏紧了手,心仿似沉入了井底。 墨兰行礼道:“是。奴婢等告退。”两人低着头,躬身退去。石全一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墨兰身后那个侍女的身影,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这身形也太过纤瘦了。脑中一个影子闪过,他不由得一惊。转头偷瞧了皇帝一眼,只见他正朝着那身影的方向怔怔出神。 皇帝分明是已经瞧出来了。可为何装作不知呢? 许久之后,皇帝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定定地看着门口。石全一在心底叹了口气,不明白皇上这是何苦呢?如此的为难自己! 正思虑间,只听外头一阵的嘈杂声。抬头只见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极度不耐。 石全一忙退到房门口,低声喝问手下道:“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晓得太子殿下正在休息,皇上也在这里吗?竟这般吵闹!”只见手下的小李子已小跑步的从不远处赶了过来,凑到他耳边道:“石公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个丫头不小心把尹妃娘娘亲手做的点心撞翻了。尹妃娘娘正在发怒,说要重罚呢。” 石全一皱着眉头道:“去跟尹妃娘娘说一声,就说太子殿下正睡着呢。若是吵醒了,皇上这头我们奴才也难以交代……”说话间忽然想到墨兰和那个人才走不久,不会这么巧吧! 忙抓住小李子的手臂,急问道:“不会是方才刚出去的墨兰她们吧?”小李子回道:“可不正是她们!” 石全一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快,快随我去看看。”这时,皇帝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什么事情?” 石全一道:“奴才……奴才去看一下,再来回主子。”皇帝不说话,似乎是同意了。石全一这才快步出了殿门。 御花园内,日头朗朗,照得远处近处琉璃瓦上金光潋滟,好似能溅下火来。也越发让人觉得燥热异常,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宝盖羽扇下的尹妃正板着一张俏脸,而身边的贴身侍女冬燕正在骂人:“真是不长眼睛的东西。你们可知道这可是尹妃娘娘亲自熬制的,要送去给皇上食用的。” 墨兰已跪了下来,不停地认错道:“尹妃娘娘恕罪,是奴婢的错,请尹妃娘娘责罚我一人。”墨兰心里也清楚,这是尹妃这边故意在找茬。方才她和小姐见了她们过来,垂手站在一旁准备要行礼问安的。明明这丫头撞过来的,偏偏就撞到了离她们距离最近的小姐身上。 冬燕横眉瞪眼地道:“你们两个都脱不了干系。不要以为你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我们尹妃娘娘就罚你们不得!来人哪——给我掌嘴!”边上的两个内侍应声道:“是。”拎起手朝两人低垂的脸甩了上去,墨兰拼命地推开阮无双身边的内侍,但哪里抵得过内侍的力气…… 石全一远远地瞧见,忙急急喝道:“给我住手。”只听“啪啪”两声,墨兰和那人脸上已经着了一掌。 石全一大声怒道:“住手。”那两个内侍一看是石总管,这才停了手。 石全一看了看撒在地上的一摊东西,转头瞧了那人一眼,只见她依旧低着头,如此望去只瞧见乌黑如云的侍女发髻。心里知道,她也是怕别人发现身份,作了侍女的装扮,且一直低着头。所以尹妃定是未发现她的身份,否则就算借了胆子,这一巴掌也不敢甩上去的。 可现在也没有法子说穿。皇后违背圣意,私自出殿,已是大罪。方才在长信殿,皇帝明明是知道的,可也装作不知。那么他自然也绝不可拆穿。行了礼后,只得跟尹妃求情道:“尹妃娘娘,想来这两个奴才也是无心之过。请娘娘看在奴才份上饶了这两个奴才吧。” 尹水雅一直以来就千方百计地想着笼络石全一,这时听他这么一说,自然巴不得卖他一个顺水人情,便笑吟吟着道:“既然石总管这么说了,那此事就算了。你们两个奴才还不快谢谢石总管。若今天不是石总管给你们求情,我定要将你们送到小门的管事姑姑那里去。” 所谓“小门”是惩罚各宫犯错侍女的,极是严厉。那管事姑姑手里据闻更是有万种有段,让侍女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石全一又行了一礼道:“奴才谢尹妃娘娘。”墨兰等唯有再次叩头:“谢谢尹妃娘娘开恩。”尹水雅心情甚好,璀璨一笑地转头问道:“皇上可在长信殿,领我前去。”石全一回道:“是。” 到了殿门口,只见小李子出来伸手拦了正准备进殿的尹水雅,行了礼后道:“尹妃娘娘,皇上吩咐了现在任何人都不见。”尹水雅看了他一眼,抬了下巴,颐指气使地道:“帮我通传!” 小李子小心地赔笑着道:“尹妃娘娘,不是小的不肯通传,只是皇上说了,什么人也不见。”一边说一边面泛难色地抬头看了看石全一。 尹水雅这才转身朝石全一道:“劳烦石总管帮忙向皇上通传一声,就说水雅来了。”石全一见小李子的样子,就知道皇帝不想见尹妃。但还是朝尹妃应声道:“是,奴才这就去禀告。” 皇帝正站在西窗边上,石全一远远地行礼禀报:“皇上,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皇帝冷冷的声音传来:“朕不是说了,什么人也不见!”语气极冷,似乎犹夹带着雷霆怒火。 石全一轻轻抬头,只见西窗外头的御花园景色如画。方才尹妃等人所处的位置一目了然。 傍晚日色已渐薄,斜斜地洒下来,余热微微。柳岚与唐巧嫣正在兰林宫的湖心亭里赏鱼。柳岚之父柳侍郎与唐巧嫣之父唐翰林是同年进士,素有往来。两人倒也是自小相识。自入宫后,两人相对其余二妃,自然要亲近些,走动也相对频繁。 唐巧嫣捏碎了一块藕粉蜜糖糕,撒在了波光粼粼的池子里,只见各色的锦鲤游弋而来,争相抢食。柳岚端着白玉茶盏,不时用盖子一遍又一遍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偶尔浅饮一口。 眸光停留在了唐巧嫣的纤手上:“妹子手上的这个黄金九丝镯子做工倒也极精致。”唐巧嫣似笑非笑,转头道:“不过是别人家挑剩的,有什么精致可言啊?” 此话一出,柳岚已经会意,估计就是这几日皇帝的赏赐。四妃子中,现在尹妃最得圣上欢心,每一季礼部的贡品中,皇上都是第一个赏赐给尹妃的。此时从唐巧嫣笑意盈盈的嘴里,还是可以听出几丝的酸意。后宫中人,对这些最最上心了,看来必有人暗地里连银牙都要给咬碎了。 柳岚口上还是做足了宽慰状:“妹子,你若是初一,我便是十五……”柳岚身边的贴身侍女如夜脚步急促地走了过来,唤道:“娘娘……”似乎有事情颇为急着想禀告。 柳岚微微朝茶盏吹了口气,责道:“急什么,没瞧见唐妃娘娘在啊。”抬头朝唐巧嫣笑道:“奴才们不懂礼数,让妹妹见笑了。” 如夜朝唐妃行过了礼。柳岚这才道:“说吧。何事?”如夜禀报道:“娘娘,方才从澄碧宫传出的消息,皇上下旨让尹妃娘娘迁居上水宫。” 柳岚的手只觉一烫,茶盏里的热茶已经晃到了手上。而唐巧嫣的整块藕粉蜜糖糕“扑通”一声掉到了池子里。两人相视一眼,只见双方眼里俱是惊讶之色,忙道:“这是为何?” 上水宫位置紧临冷宫,四道宫门更是将其隔绝在御花园之外,偏僻而长年没有人居住。这一道圣旨一下,摆明了尹妃已经失宠。可宫内之前并无半丝风声,才几日之前,皇帝还赏赐了很多东西给尹妃。所以两人一听到此消息,皆觉震惊骇然。 如夜回道:“尹妃也不知道是犯了何事,正在宫内啼哭,吵闹要见皇上。”柳岚微微扯了一下嘴角,宫内成也因一人,败也因一人,尹妃自然是得罪皇上了。却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人人皆说女人心,海底针。可皇帝的心呢,怕是比海底针还要细上千倍万倍。 第十二章 万叶千声皆是恨 昭阳殿虽不关心宫内其他几位娘娘们的事情,但这个变化到了一更时分,也传到了众人的耳中。墨竹一边侍候阮无双更衣,一边解气地道:“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还算便宜她了,竟敢打小姐一巴掌?我们小姐是谁,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个罪。我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阮无双不由得轻笑了出来:“真看不出来,我们墨竹的心真的是墨做的,就是黑。”墨竹没好气地道:“小姐,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帮那个坏人说话……”阮无双静默了一下,才徐徐地道:“她应该不知道是我的,对她来说只是打了一个奴才而已。” 尹水雅在后宫宠冠一时,皇帝待之更是与别人不同。想来尹妃心高气傲之余,早将目光对准了失势的昭阳殿。古来后宫之争,不都是为了后位而已。今日之事不发生在今日,也还是会发生在他日的。 正说话间,一名侍女进来禀报道:“禀皇后娘娘,木清姑姑求见。”阮无双抬头看了墨竹一眼,有些意外。木清姑姑的身体最近一直很差,缠绵病榻,怎么会这么晚到昭阳殿呢?墨竹放下了手中的衣物,迎了出去。 木清的身子本来颇为丰腴,但这一年多的日子病下来,如今已经消瘦得只剩下骨头了。有侍女搀扶着进来,见了阮无双,扶着墨竹就要下跪行礼。阮无双忙道:“木姑姑,你就不要多礼了。快坐吧。”木清躬身道:“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德。” 阮无双瞧她的脸色暗黄如腊,骨瘦如柴,看来病情依旧不见好转,反而更有加重的迹象,关切地道:“前段日子,御医开了药方,可有照着吃?”木清欠了欠身道:“奴婢一直吃着呢,谢谢娘娘关心。” 说了一会儿话,阮无双看她的表情似乎有话要说,心下有几分的明白,有些话木姑姑不想当着墨竹说。便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见她退了出去,阮无双这才开口道:“木姑姑,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木清看着她,阮无双随意地披散着如云的长发,雅致的小脸越发显得清瘦了,忽然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木清虽然身为下人,也是从小看着您长大的。有些事情奴婢一直想说,怕不说,奴婢以后会没有机会再说了……” 阮无双温言道:“木姑姑今天定是下了决心要告诉我了,所以才来的,不是吗?” 木清点了点头,转头瞧着鎏金台的烛光,清润而遥远:“当年太后娘娘嫁给先帝,外人只知道是高宗皇帝指的婚,却不知道太后娘娘当时根本是极爱先帝的。可一进府邸才知道,先帝早有了姬妾。其实这在皇子中也是极为正常的,哪个皇子不是这样子的呢?” 阮无双淡淡地苦笑了出来。他或许是个例外,也或许是在她进府之前,已经将姬妾遣出府邸了……只是她没有仔细探究过。不是她不想,很多事情只是怕深究了,先伤的那个人是自己而已。 “可太后娘娘向来心高气傲,一开始并不懂得隐忍,偶尔先帝去宠幸姬妾,便会吃醋,与先帝吵闹。可越是吵,先帝就越发不理她,冷淡她。一直到了后来,太后娘娘才发觉先帝并非是爱她才求高宗皇帝指婚的,而是为了借助阮家的势力,先帝爱的是一个姓欧的妾室。从那时开始,太后娘娘的性子便开始变了,变得无法容忍府邸的妾侍们……” 正说话间,墨竹掀了帘子进来,打断了木姑姑的话。 墨竹道:“小姐,有一个内侍求见。”阮无双有些讶异地抬了头:“是谁?”墨竹回道:“奴婢并不认识他,本来要打发他走的。可他说是奉皇上口谕过来的。” 侍女们都在外头,宫灯照得殿内幽旷寂寥。一个内侍正站在殿中,他的脸隐在明暗不一的纱幕角落里,见了阮无双,这才将整个身子移出了阴影里。 八宝琉璃灯的光影明媚,映出了他的容貌——阮无双浑身一震,这张脸她永远不可能再忘记。 她冷冷地站在那里,朝墨竹吩咐道:“你先下去休息吧,今晚不用侍候了。”她一直想弄个明白,他当年到底是受了谁的指示? 他朝她走了过来,绕着她的周围走了一圈,神情倨傲,眼里满是不解之色:“阮无双,我一直不明白,你身上到底有什么,能这般迷惑皓哲?” 她一惊,他竟然胆大到敢直呼百里皓哲的名字。但脑中却像是抓住了一些事情,一个激灵,似乎盖子正要掀开,有什么东西就要释放出来了。 那人看着她,似笑非笑着道:“我想你一直以来都很想知道那个夜晚的人是谁吧?”她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有些东西忽之欲出!但她却有种想逃的冲动。她摇着头,不,不会是那样的……就算他将她一辈子禁足在殿里,她也心甘如饴。这样的话,过往的一切,他对她,至少还是有几分是真的……他只是受不了她的不贞而已! 那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仿佛是饥饿中豺狼虎豹正闲适以待地打量已经到手的猎物,享受征服的快感:“我今天就告诉你吧,当年太掖湖边留霞楼里的人便是当今的皇上,你的夫君。”他的声音不轻亦不重,却如惊雷响在耳边。 明明多少已经猜到了,可真真切切地从他的口中证实了,她只觉得从里到外浑身的冷,从里到外浑身的疼,几乎站不住脚了。她曾经一直以为的东西,原来都是空的,都是假的,一直都是。 那人却笑了。她只见他嘴巴上扬着,很是兴.奋,脸上的肉不停地颤动。他的笑声应该很大吧,可她为什么什么也听不见呢?死命死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可竟然没有什么知觉,原来痛到了极致竟然会没有感觉,只是麻木而已。她慢慢地退着,一直退到了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她的背,无法再退为止。 她什么也无法做,只是摇着头,大口地吸着气。仿佛不这样子的话,她就要窒息了一般。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是我?”那声音飘渺而陌生,像来自天边的苍穹,怎么会是她的呢? 那人走了过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目光冰冷刺骨,像是一把一把的利刃:“为什么是你?当然是你,只能是你!因为你是阮家的女儿!”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她想看他,但眼神却那般的飘忽,一丁点儿也瞧不清。 他放开了她,转过头看着牡丹花格的窗子。外头黑洞洞的,好似藏了无数噬人的兽。当年逃难出来的前一个夜晚,也是如此的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又冷又饿,蜷缩在一堆破絮中。他从小父母双亡,一直靠怜英的外婆救济至今。如今,如今……如今这个世道,除了逃难,已经别无生路了。 他怔然望着,似坠入了无边回忆里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个女孩叫怜英,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里。在她十五岁那年家乡大旱,颗粒不收。村里的人很多都出来逃荒了,我跟她是一起出来的。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路乞讨着,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她先找到了活干,竟然幸运地进入了当时的太子府邸做婢女。她很是开心,太子府邸的工钱给得很高,她可以寄回去接济她家里唯一的外婆,给病重的外婆治病调理。外婆的病一日好过一日,她是那般的欢喜……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妃竟然看中了她,把她调到了身边。她自然是开心万分,跟我说她竟然会有幸伺候日后的皇后娘娘,说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可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想到,这是她噩梦的开始……” 他转头,恶狠狠地道:“是你姑姑阮玉瑾设计的。因为怜英长得很像先帝的死去的宠妾。如果她一直做最下等的婢女的话,先帝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可她被阮玉瑾收到了身边,先帝看到了自然不可能放过了。怜英没有法子,只好做了先帝的妾室。可阮玉瑾见她在先帝那里很是得宠,又产下了儿子,怕日后风头盖 8fc7." >过她。所以不肯放过她,在她产下皓哲的几天后,就让木清在她的汤药里下了毒,活活地将她给毒死了……我当时躲在窗外,望着怜英痛苦地在床榻上翻腾,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她靠在了那里,缓缓闭上了眼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带着这么多的恨,要的不只是江山,还要他们阮家人的命。所以是她,所以只能是她! 真相是如此的伤人!她宁愿不知。可她今天知道了,应该是到了他想了断的时候了。 那人笑着看着她,仿佛在欣赏她的痛苦:“阮无双,被人利用很痛苦吧。从一开始,皓哲就设计好的。他不先夺了你的身子,你如何能答应这门婚事。可令我奇怪的是,皓哲还没有表明是他夺了你的身子,你怎么就已经答应了呢?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的计划。” “娶到了你,就等于得到了阮玉瑾的帮助。虽然我恨她入骨,但没有办法,那个时候不得不借助她的势力。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在阮玉瑾的帮助下,皓哲很快得到他所想要的了。那么接下来,阮玉瑾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眼里满是骇然和痛楚:“姑姑……姑姑也是他杀的!”其实阮玉瑾是自己不想活了,并非皓哲所杀。可他没有否认,能让她更痛苦的事情,也就让他更愉悦。 他笑了出来,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现在,你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她好像没有什么吃惊,只静静地看着他。如水的眸子里头也没有半丝的害怕,有的只是死寂般的平静。 他有几分失望,探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瓷瓶,在她眼前晃动:“这是皓哲命我给你送过来的。你放心,无色无味,只要一口,你就可以永远解脱了。”扯过了她的手,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她垂目,愣愣地望着小巧精致的瓷瓶,入手温润柔腻,雨过天晴后的色调,无一丝杂色。皇家用物,无一不是巧夺天工的。连这般的小物什也不例外。 “你放过皇后娘娘,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木清一人来承担。”木清不知道何时扶着柱子,站在了他们后面。显然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人斜睨了她一眼,仿佛听到了一个世间最大的笑话似的,“哈哈哈”地猖狂大笑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你想死也不用这么急,你最多也只有个把月的光景了。到时候你就可以与阮玉瑾去地下团聚去了。”阮无双闭上了眼睛,原来他对木姑姑也下了毒。 木清“扑通”一声朝他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道:“一切都是奴婢的错,不关皇后娘娘的事情。当年的毒是奴婢亲手所下的,也是奴婢亲手灌给她吃的。” 那人咬牙切齿地道:“死,你以为这么容易。你不过是阮家的一条狗而已。要你死对我来说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要的是让整个阮家永远地从这个世上消失。让你们每一个阮家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哈哈……哈哈……”他不停地狂笑,近似癫狂。 笑够后,他方又转头,瞧着阮无双手里的瓷瓶,嘴角露着一丝冷笑:“皇后娘娘,在这个宫里,皇上想让某人三更死,那人是绝对活不到五更的。奴才恭送皇后娘娘。”他袖子一拂,转身离去。 哀莫大过心死,她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已经在她和皓哲之间画上了结束的句号。两人再无任何的可能了。 御花园内夜黑似漆,大风如号。他站在浓荫深处,遥望着不远处的紫一阁,默默地道:“哲儿,莫怪沈叔心狠手辣,这都是你逼沈叔的。既然你不做决定,那么就由沈叔来帮你做决定!” 若不是哲儿如此地在意她,他不会对阮无双动手的。哲儿连别人动她一下也不舍得,他怎么还能狠得下心,动她的家族呢!现在只要这阮无双一去,哲儿就再无半点心软的理由了。 木清扶着跌坐在地的阮无双:“皇后娘娘,是奴婢害了您,是奴婢害了您啊!”阮无双茫然地摇着头,低低地道:“一切都是命。”后宫从来都是如此,亦是一个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怨不得木清,她的所作所为皆是奉了姑姑的命令而已,也是为了保全姑姑而已。想必他的母亲不是第一人,而在这宫里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摇晃着站起来,一步又一步地回到了内寝。软软地跌坐在榻上,全身无一丝力气,连想动动手指,仿佛也是力不从心的。只能坐着,呆呆地坐着。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户透了进来,明净而凄美,只是不适合她。 听说人生如戏,若有午夜梦回,真的希望这只是一出戏,只是她的一个噩梦罢了。可笑的是,戏有开头,有高潮,有结尾,有起承转合,有跌宕起伏,人生也有初露锋芒,有如日中天,有暮色晚秋,有旦夕祸福,有绝处逢生。 但她却已经一无所有了!曾经她以为她拥有很多,但却不知道那才真的是他的一出戏罢了。 戏是假的,恩爱夫妻不同床、同胞兄弟不一娘,日行千里不出房,今天是农夫舍人、落魄书生,明天就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可是发生在她身上却是真的。过往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戏,仅仅是他的一出戏而已。原来曾经所有的缱绻温柔、恩爱缠绵都是戏! 只是她不知,还一味地沉迷…… 他是如此地恨她,恨她们家族,从两人相遇之初开始,就已经算计,就开始布局。如此一步一步,处心积虑,等的无非就是要将她们除去。 蜷缩在角落里,好冷,那冷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她的心底,仿佛是从骨骼里渗透出来的,连每条经络里都侵满了冰冷的寒意。她以为她会哭,可是她竟然没有,连一滴泪也没有落下。只是觉得冷,好冷,浑身止不住的战抖。 他与她之间的一切,需要一个死,才能戛然而止。此生此世再不复见! 石全一服侍皇帝睡下,才刚准备退出来,只听得外头御花园内一片嘈杂。正要退出查问,门口有内侍脚步急促而来,声音尖细而惶急地道:“皇上,皇上……” 石全一忙轻斥道:“轻声些,你不想要脑袋了!皇上才睡下……”那内侍额头汗渍斑斑,惊惶着道:“石公公,不好了……昭阳殿、昭阳殿走水了……” 只见床上的帘子“唰”的一声已经被皇帝扯开,皇帝厉声问道:“什么?”那内侍又禀了一遍:“启禀皇上,昭阳殿走水了。” 百里皓哲心里头说不出的慌乱,只觉得后背冷汗淋漓,猝然起身,顾不得穿鞋,径直下床榻,急急地朝窗口大步跨去。 “砰”的一声推开西窗,一阵狂风吹来,只见不远处的昭阳殿处,火势猛烈,伴着风势,火光一下子映红了整片天。 不!他转身拎起内侍的衣襟,深冷地盯着他,目光里头却慌乱不已:“皇后呢?皇后娘娘呢?”那内侍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的样子,吓得几乎要晕厥了,颤着嗓子道:“皇后娘娘还在里头……” 百里皓哲猛地放开了他,朝四下里跪着的一群内侍冷冷地道:“传朕口谕下去,如果不能救出皇后,都给我陪葬了。”地上冰凉的寒意一点点地从足下渗入,他只觉得心慌,仿佛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他猛地大步朝外走去,石全一在后面追着道:“皇上,皇上,鞋子,鞋子——”阁楼里守着的侍卫和侍从只见皇帝穿了贴身衣物,赤着足踏在石砖上狂奔。 百里皓哲只觉得害怕,从未有过的怕意像是藤蔓,无边无际地将他的心绕了起来。众人见了他,纷纷磕头行礼。 昭阳殿火光冲天,一片红海…… 这世间似乎一片死寂。一群无用的废物,来回地奔走。百里皓哲茫然地凝望着那一片火热,无双,你不要我跟承轩了吗?那好,我来找你了! 他猛然朝殿内冲去。石全一侍立在一旁,早已经瞧见了皇帝的不对劲。此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臂牢牢地抱紧了皇帝的腿,泣求道:“皇上,皇上……保重龙体啊!皇上!” 他冷冷地吩咐道:“石全一,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拦朕!”石全一泣不成声:“皇上,恕奴才大胆,今晚就算您杀了奴才,奴才也要说一句……” “这么多的侍从都无法将皇后娘娘从殿内救出来……皇上,皇上……皇后娘娘怕是……怕是……” 百里皓哲似疯了一般,怒吼道:“你给朕闭嘴……闭嘴……你敢再说一句,朕杀了你……朕杀了你……” 天一分一分地亮了起来,渐渐透白。空气里浮散着无数的焦味,一片死寂。众人跪在地上,竟毫无声息。那般的静,连未燃尽的柱子上不时发出“哔剥”之声也尽入耳中。 皇帝仅着了贴身衣物,外披了件貂皮斗篷,僵站着,一直以一个姿势僵站着,似成了一尊石像,面目狰狞的石像。 一群无用的人伏地禀报,声音颤抖:“皇上,这火从昭阳殿后殿引起,再加上秋末时节,气候干燥,今晚风势又猛……奴才等人罪该万死!”皇帝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问道:“昭阳殿的守卫呢?”声音从骨子里透着冷。 石全一忙命人将今晚当值的几名侍卫带了过来,只见几人伏地跪倒,磕头如捣蒜,声颤如丝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百里皓哲眼露杀意:“饶命?” 有侍从已经哭了出来:“求皇上开恩,求皇上饶命。奴才等人也是奉了皇上您的命令才会离开的……” 百里皓哲目光一沉:“奉了朕的命令?”那几人拼命磕头,回道:“亥时有位公公奉了皇上您的口谕过来,说让小的们退下休息,今夜不用在昭阳殿守夜了。求皇上开恩!求皇上饶命!” “一位公公?”百里皓哲疑惑道。 “是,是……”那几人描述了那人的大致相貌。 百里皓哲听后,一言不发,目光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双拳紧握。 拴着的门“咣”的一声被人用脚生生地踹开。两扇门“乒乓”的两声撞到了墙上,力道之重,让人能马上感受到踢门之人冲天的怒气。 沈诺畴却一点也不惊讶,闲闲地坐了下来,不急不徐地倒了两杯茶水:“哲儿,难得想着沈叔,特地过来看我。” 百里皓哲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双目通红:“是你,你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沈诺畴毫不畏惧地盯着他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告诉她,太子是您的亲骨肉而已。”百里皓哲闻言,身子一颤,双目竟似要喷出火来:“你竟敢违背我的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沈诺畴忽而笑了出来:“怜英,你的哲儿长大了。”他望着着百里皓哲,平静道:“你杀了我吧,如果你能狠下心将我杀了,我反而觉得高兴。因为你能对我动手,必然能把阮家剩余的人除去。那我大仇已报,身无可恋了。” 百里皓哲拎着他的胸口衣物,恨恨地摇晃着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放过她。我说过不准你碰她分毫的!” 沈诺畴盯着他,笑了出来:“为什么,我为什么要除掉她?你问问你自己!” “她不过被尹水雅的婢女打了一巴掌,你就受不了了,这么急急地把尹水雅贬到上水宫。人家是不知道她身份才动的手,若是知道她的身份打了那一巴掌,你是不是觉得将她五马分尸了还不解气!” “哲儿,我太了解你了,你中了她的蛊惑了——你爱上她了。容不得别人对她有丝毫的伤害。可你忘记了吗?是谁害死了你娘亲。是谁让你从小孤苦无依的。是谁?是阮玉瑾!是她们阮家!” 百里皓哲悲凉地放开了他,泫然地道:“我就是一直记着娘亲,所以才一直忍着,忍着将她禁足在昭阳殿里,忍着不去疼她爱她,忍着让自己去恨她们……可我得到了什么呢?娘亲能重新活过来吗?可我还是一直忍着,时刻提醒着我自己,我不能去爱她,不能去宠她……因为阮玉瑾杀了我娘。因为她是仇人的侄女!” 可她离去了,从此离去了,永远地在他生命里消失了。他的心就像被挖了一个很深很深很深的洞,他从未有过如此的疼痛.,仿佛明白地知道,从此以后生命里最温暖最明媚的色彩也随着她离去了。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泪从眼眶中缓缓地流了出来。沈诺畴心里不知为何也痛了起来:“哲儿,你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哭什么?”哲儿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在角落里哭泣的小孩子,孤独无助,那么的渴望着爱与被爱。 百里皓哲茫然无助地摇着头,泪从眼眶里头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我谁都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她……我只要她……” 自她出现后,他才知道什么是温暖。 刚成亲的时候,他也不甚在意的。可慢慢地,她就在他心里了……只要他回到府邸,就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存在……她会为他披衣,为他守夜,为他担心……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家,偌大的府邸再也不是多少间的屋子了。 可这一切永远地失去了! 百里皓哲失魂落魄地退出了房间,缓缓地闭了眼,转头吩咐道:“来人,将他绑起来,送往青州。”沈叔自小就如同他半个父亲一般,一路陪着他走来,他不能杀他。可他也不能放过他。将他终身幽禁在青州——他的故乡。 而他自己呢?也将永远囚禁在这个众人仰慕的牢笼里。再也无法出来了。生命无法填补的空洞,有时候只是一错手而已! 第一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秋风阵阵,带着微凉的气息。依稀还有淡淡的花香随之而至,纠缠与鼻尖,轻轻绽放迷人的味道。 琉璃推门而进,只见内房的帘子依旧低垂,显然小姐还未起身。轻手轻脚地将梳洗之物放在了外间的桌上,这才移步掀帘。一抬头,只见小姐早已经起来了,支着手,靠在窗沿上,随意地披散着如云如雾的长发,见她进来,转头而笑,眼波里流转着浅媚娇慵。 琉璃忙拿起一件外褂给她披上,讨饶道:“我的好小姐啊,求求你好好照顾自己吧。若你不小心有个头疼发热的,姨老爷姨夫人不得把我的皮给剥了啊。” 自三年前皇后娘娘也就是阮无双小姐去后,阮宰相就辞官退隐了,而夫人更是因思女心切,病倒了一年多。大少爷将小姐从信州接来,相似的容颜一度让夫人以为是无双小姐复活,这才使她的病情日渐好转。 穆凝烟哑然而笑道:“姨父姨母哪有这么凶啊?”琉璃没好气地道:“若是你病了,他们就有这么凶了。且你身体一向虚弱……” 穆凝烟忙求饶着笑道:“好了,一大清早的,就这么唠唠叨叨,以后看谁受得你。”琉璃也是为了她好,一路地从信州陪着她来到了京城,千里迢迢,只为了能好好服侍她。 琉璃闻藏书网言,脸已经躁红了起来:“我看啊,小姐还是早些应允了孟公子的提亲,这样的话,也不用着看着我心烦了。” 孟冷谦,是户部尚书之子,前年又高中状元,是京城多少名门闺秀心中的夫婿人选。自一年前在府邸见过小姐后,三天两头就往府邸来拜访,老爷夫人对他印象也极佳。这大半年来,他已经数次上门提亲了,小姐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点头,但姨老爷和姨夫人却似乎已有默许之意。所以府邸的下人见孟公子来时,招呼得也越发勤快周到了起来。 穆凝烟脸也微微红了起来,与她打趣道:“就这么等不及的让我嫁出去,你好回信州跟你的虎哥成亲啊。”孟大哥对她是很好,可她好像没有像琉璃那般对她的虎哥日思夜想的。琉璃的脸越发红了,如石榴红的颜色,娇艳欲滴,不依地跺着脚道:“小姐……” 穆凝烟笑着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不再与她贫嘴了。镜子里的女子眉目如画,明眸皓齿间噙着淡淡的浅笑。琉璃侍候她梳头,道:“夫人身边的金枝姐姐一早来找过我,说今天府邸有贵客99lib?到,请小姐不要随意到前头走动。” 穆凝烟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她很少到前面的厅堂走动,一是她素来喜欢清幽,二是由于她与已故皇后娘娘太过于相像了,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曾经一位姨父的同僚在花园里看到她,吓了一大跳,竟然朝她下跪磕头。若不是后来姨父出来解围,她都不晓得如何向那位大人解释清楚。 她望着镜子里的容颜,旁人都说她像极了表姐,可这位母仪天下的表姐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因两家相隔得太远了,自母亲远嫁信州后,每年只与姨母尺素往来。 据说三年前由于父亲病去,姨母怜其无人照顾,本想派人将她接过来,结果还未起程,就得到了表姐离去的消息。后来因姨母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就耽搁了一年多。来到这里后,姨母将她照顾得极周到,用琉璃的话来说,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溶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心里知道姨母是将她当成了故去的表姐。姨母这么大年纪了,竟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苦楚自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她唯一能为姨母做的也就这点,每天陪在她旁边。所以孟大哥三番五次探她的口风,她都回绝了。 宰相府邸的前头一个个却是如临大敌,昨日宫内就传来了口谕,说是皇帝今天要来到府中。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每半年皇帝就会来住一两天。每次来了必定是要住到皇后娘娘原来的闺房,凭吊思念。虽然皇后故去这么久了,但皇帝对阮家却依旧盛宠不衰,甚至比皇后在的时候还要照顾。世人皆称皇帝是个念旧之人,情深意重。 石全一站在花园里远远地伺候,看着皇上轻轻推门进了屋子。望着皇帝落寞的背影,他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想不到皇上对皇后用情竟然如此之深。当年昭阳殿走水,皇上一怒之下,牵连了许多人,可皇后还是没有救出来。等火扑灭的时候,整个昭阳殿几乎已经夷为了平地。 百里皓哲慢慢地走进了屋子,里头纤尘不染,仿佛她只是到园子里去一下似的,即刻就会回来了。屋子里的地上插着几朵百合,高低错落,幽幽地吐着香气。 他一直不愿意相信她就这么离他而去了,带着对他的恨意,就这么的天人永隔了。可是这么些年就这么过去了,承轩一天天的长大了,会骑小马了,会拉弓射箭了……他慢慢地有些相信她真的不在了。当年昭阳殿火烧后,他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根本没有办法靠近那里。她走了,永生永世再也无法见到了…… 他轻轻地推开窗,满眼望去一片的盛景,嫣红翠绿,依次绽放。不远处的榕树下系着一只秋千架,偶有风吹过,轻轻地晃动,别有一番闲适的风情。 当年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年少时光,何曾想过,就因为他,毁了一生的幸福。她若是没有遇见他,这一生肯定是幸福无忧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过着“赌书泼得消茶香”的日子…… 他微微苦笑了出来。可他若是没有遇见她,那他这一辈子有什么值得珍藏的呢?小的时候,躲在树后面偷偷看着父皇和皇兄父子情深。大些的时候,以为勤学苦读可以换来父皇的一顾,可是无论他做得多么的好,父皇只是点一下头而已,偶尔地微微一笑,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四皇弟虽然父皇也不大关心,但却由自己母妃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可他却什么也没有…… 相比之下,他可怜得与孤儿无异。从来也都是如此!久了,他几乎成了习惯了。直到生命中有了她的存在。他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她,并非是她本人,而只是画像而已。 沈叔探得阮皇后寿诞那日,她也会出席,便定下了计策。画像中的她清丽婉约,气质可人。不知为何,让他对那个计划有了隐隐的期待。 而在寿诞那日,真实的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画像只能描绘出她的一点影子而已,现实中的她,眉如远山横,肤若白瓷美,唇若樱花娇,站在众皇姐皇妹中,显得清雅之极。偶尔低头浅笑,眼波盈盈似是不经意的诱惑,仿佛诱人一点一点地心动。 皇兄皇弟皆朝她所处的位置扫了好多眼,他只站在角落里悠闲旁观,或许是因为笃定她以后就是他的了。 婚后的她,静静的,仿佛一枝幽兰,在他身边层层绽放。一点一点地开满了他的整个心房。他从来没有刻意去留意的,甚至刻意的忽视。直到那一天,她在昭阳殿里握着他的手,给他鼓励和力量,也给了他从未有过的温暖。 那么长的人生中,他第一次觉得有人在乎他,有人会与他一起,一起去面对那些风雨……也直到那一刻,他才忽然发现,他已经不能没有她了……所以后来,他再也没有办法按照原来的计划将她在产后除去了。 微风轻轻地拂了过来,仿佛是她温柔的触摸。他微微闭着眼睛……空气中带着花开的味道,还有,还有一些悦耳动听的琴声……他猛地睁开眼睛! 缓缓踱步到了园子的角落里,横在他面前的是一堵白墙。而那琴声分明是墙那头传过来的,轻快而动人,仿佛在人的心头轻轻跳跃。 目光四转,没有发现有什么门可以通过这堵墙。这里是宰相府邸,不可能有别的府邸挨得这般近的,近得可以让他听到悠扬的琴声。而整个宰相府邸,据他所知,只住了宰相和宰相夫人而已。无双的大哥和二哥,皆另有驸马府邸居住。而宰相又没有妾室…… 沿着墙,走了好一段路,才终于找到了两扇门。没错,琴声就是从门那头传来的……可惜是用铜锁锁着的。他轻拍了一下手掌。有两个身影从不远处窜落了下来,躬身朝他行礼:“皇上有何吩咐?” 他的眼光落在了铜锁上。两人会意,只见一人起身,走到门边,一手捏着铜锁,只见瞬间中,那铜锁已经扭曲变形,那人略用力一扯,便将铜锁给扯落了下来。 两人轻推开门,恭敬地请他过去。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个园子,精致不下于无双所居住的庭院。满园的鲜花,红的红,白的白,蓝的蓝,绿的绿,紫的紫,黄的黄,璀璨盛开。他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蜿蜒走去。 耳边的琴声越发清晰了起来,仿佛就在不远的那头。他的脚步却沉重了起来,每一步都迈得极缓慢,仿佛像是灌了水银,千斤重似的,跨不出去。 转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只见一个巧致的小湖跃然出现在了面前,湖边梧桐叶茂,绿柳轻摆。 一瞬间,呼吸几乎要停止了。湖中的九曲桥中央,有一个八角飞挑的亭子,有一个素衣女子背对着他,正在弹琴。 那背影纤细婀娜,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脚却仿佛被定住了似的,没有力气移动,也不敢移动。就怕一动,那背影就如同过往无数个梦里一样,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穆凝烟听得有脚步走近,以为是琉璃来了,娇声笑了出来:“好琉璃,我不吃补品,求你端下去吧。”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后,姨娘便吩咐厨房每日里要端两次补品给她,她见了就头疼。每日央求琉璃不要给她端过来,可琉璃哪有那个胆子,每天不盯着她吃光就已经不错了。 有一双手臂从她身后穿了过来,将她一把抱住,有个温柔声音又惊又喜地响在了耳边:“无双,我终于找着你了……无双,我的无双……”那温温的、湿湿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耳后,脖子上,带着异样。 她大惊失色,忙用力挣扎,想要推开他:“你……你是谁?你……你放开!我不是无双表姐……” 可那人却越抱越紧,仿佛怕她一下子又不见了。她急得用力捶打着他的手臂,又惊又羞:“放开。我真的不是无双表姐……你再不放开,我要喊人了……快放开我……” 那人还是没有放开,只是将她的脸扳了过去。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了她面前,可是那一张脸,她分明是不认识的。 她急得几乎要晕倒了,他离她如此之近,热热的气息就扑在她脸上,一只手牢牢地将她固定在他怀里。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无礼过。他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 可她就算再挣扎,也挣扎不开去。他的脸在她面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的心急促地在跳动,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可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湿热的嘴唇已经覆盖了上来,在她唇上辗转吸吮,肆意妄为…… 她又恼又急又气又羞,想要推开,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只能被迫地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她的鼻间唇畔皆是他的气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总算是满足了,这才缓缓地离开了她的唇畔。他凝视着她,目光迷乱,喃喃地道:“无双……我的无双。”她也同样的气喘吁吁,眼里一片蒙蒙。可却恼到了极处,他这个登徒子,她的清白就毁在他手里了…… 她抬手,朝他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过去:“你这个登徒子,快放开我。否则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似乎没有什么防备,没有闪躲,只听“啪”的一声,他脸上已经着了一掌。 他一怔,一动不动地瞧着她,手没有放开,依旧将她搂得紧紧的。半晌却酸楚万分地笑了出来,眼底的哀伤似乎也淡了些,喃喃道:“会痛……是真的……不是梦。无双,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这人真是无耻到了极点!被打了居然还笑得出来。她恼怒得盯着他,用脚踹着他,用手推着他道:“我不是无双表姐。无双表姐已经去世了……” 那人猛地一颤,脸色呈现出一种压抑不住的痛苦之色,竟然缓缓地放开了她,慢慢后退了两步。 好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平静,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那你是谁?” 她一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靠着凉亭的柱子,这才略略稳住了气息,抬着头,反问道:“那你又是谁?”一双眸子如水浸染,清清灵灵,双颊嫣红如晕,端的是娇艳不可方物。 他站在亭边,一身淡石青色的云纹锦服,下摆随风微微飘动,虽然只这么淡然而立,却隐隐有种矜贵不凡。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缓缓地道:“百里皓哲。” 她秀眉微微一蹙,名字异常的熟悉,似乎听过,但绝对不是自己平日里的亲近之人。百里是皇家大姓,她瞬间已经反应了过来为何觉得此名字如此的熟悉了,忙雅致动人地跪下行礼,心里忐忑不安地道:“民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到底是大家出来的人儿,恢复常态后马上做到了进退如仪。他没有作声,空气里仿佛窒息一般。而她只能跪着。 原来此人便是当今的皇上,无双表姐的夫婿。听说无双表姐去世这几年,他每年都会到表姐的闺房纪念凭吊。可见是个痴心之人。长的又是如此的俊美,与无双表姐真是一对璧人。只可惜无双表姐去得这么早……心下不禁恻然了起来。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反应,从一开始的有点茫然,到反应过来后的吃惊之色,以及后来的惶恐一一地望进了眼里。她的反应很自然,也很真实。 他压制了心里不停翻涌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平和地道:“你平身吧。”她缓缓地站了起来,静静站在旁边。只听他的声音涩涩地又传了过来:“现在你可以告诉朕你的名字了吧。” 她忙又微微一福,禀道:“民女姓穆,名凝烟。”他的嘴唇略动,仿佛在咀嚼:“穆凝烟……穆……凝……烟……”浑然不觉这么唤一个人的名字,很是暧昧。她心里微微一动,只觉得略略平复的脸又微微红了起来。 微风轻拂,他似乎已经忘记她存在似的,转过身去,远眺着湖面出神。她偶尔偷偷抬头,便可瞧见他的背影,不知道是否因站在栏杆边的关系,衣角轻摆,竟让人有种孤寂的感觉。 正怔忪间,只听园内脚步声起,她转头一看,只见姨夫姨母等人快步走过来,后头跟了一大批的大内侍卫和侍从。 阮崇吉携夫人诚惶诚恐地下跪行礼:“皇上……皇上万岁。”百里皓哲淡淡地道:“国丈和夫人都平身吧。” 阮崇吉起身,偷偷瞧了皇帝一眼,只见他神色依旧如常,瞧不出任何喜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皇帝这些年对无双甚是怀念,今日见了与无双犹如一个模子雕刻出来的穆凝烟,必是相当震惊的。但此刻他平静如水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任何的异色。 其实对无双的这位夫婿,当今的皇上,他了解得并不多。早年无双未嫁他时,他对于他而言,只是妹子阮玉瑾所收的一子。这种事情在后宫是很普遍的,皇后未有所出,便会将嫔妃所生之子领至门下收养,名分也如嫡出一般。但他当时并不想介入帝皇家的皇位之争,所以与当时的几位皇子皆保持了距离,不愿过分亲近。 后来,无双出嫁后,他才与他接触多了起来。他一直表现得谦恭有礼,对他客气中有十分的敬重。而在国家大事方面又表现出很多惊人的才干。他考虑再三后,这才决定帮助他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无双夫婿的身份,更令他不得不参与到那场皇位争夺战中。毕竟他一旦争位失败的话,那么连带无双和阮氏家族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后来他成功了,如愿地登上了皇位。无双也成为皇后。但似乎一切的不幸也从那里开始了。太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仙去了……而无双后来被禁足在了昭阳殿,身为父亲的他,位极人臣,却连女儿被禁足的原因也不知道……后来无双又被烧死了在昭阳殿里…… 后宫之内,有的是侍从和守卫。连小小的一间偏殿也有数人守着,更何况是堂堂的昭阳殿呢?可无双就在那堂堂的昭阳殿里被活活烧死的……若是没有皇帝的半点授意,无双怎么会救不出来呢…… 飞鸟尽、良弓藏!他在朝廷几十年,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历来每个朝代皇帝一向是忌讳外戚专权的,而他们阮家的声势几乎可以与皇家并驾齐驱了。没有一个皇帝愿意看见这样的场面的,百里皓哲也不例外。 所以无双去后,他也心如死灰,递上了奏折表明辞官的决心。如他所料,皇帝没有半点犹豫就准了他的奏。这也更加印证了他内心的揣测。 这几年他命无涛和无浪多次请辞,想要辞去实权的官职,就挂个驸马的虚名算了,可百里皓哲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准奏。他猜不透为什么,心里却更是忌惮,只得嘱咐两个儿子行事谨慎再小心,就怕被皇帝抓到什么把柄。可这几年下来,皇帝似乎也没有什么想动他们阮家的布局。至少在外人看来,皇帝对阮国丈一家恩宠犹盛阮皇后在世之时。 这也让他越发猜不透皇帝的想法。每次皇帝前来府邸,他更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有个万一。果然,今天便有了意外。其实自穆凝烟来到府邸后,他就担心会发生今日之事,所以命人远远地在府邸外头又扩建了这么一座小园子,与正府只有一门可通。而皇帝一旦驾临,他就命人将此门锁起来。可是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 第二章 渐渐东风淡淡烟 因午后阵雨的缘故,兰林宫里一片清新蒙蒙。 梳妆台上的大铜镜里印出了一张精巧秀雅的脸,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正是最好的年华,最美的容颜。柳岚取过..了象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乌黑的长发,幽幽叹气。 贴身侍女如夜的声音在帘外轻轻地传来:“娘娘?”柳岚淡淡地道:“何事?”如夜这才掀了帘子,趋步而来:“娘娘,唐妃娘娘来了。” 柳岚懒懒地道:“嗯,去回她,我换件衣服就出去……”话音还未落,唐巧嫣已经掀开了帘子,径直进来了:“我说姐姐啊,这宫内都出大事了,你还有心思换什么衣服啊?” 柳岚斜目望去,只见唐巧嫣的裙摆上污迹斑斑,显然是过来时候过于匆忙的缘故。像她这般爱美之人居然可以容忍,那说明她口中的大事看来确实是件大事,倒让柳岚略感了些兴趣。遂施施然地道:“妹妹,你说这宫内,有什么大事可以让你这般紧张的啊?”说罢,忽地想到一事,道:“莫非又是太子出事了?” 前段时间,有人居然在长信宫下毒,企图对太子出手。幸而发现得早,太子并无大碍。可皇上因此事暴怒,牵连了好些人。 到目前为止,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有任何风吹草动,总能或多或少地牵制后宫。 唐巧嫣摇了摇头,在她身边的锦榻上坐了下来,才道:“皇上方才在承乾殿下了一道圣旨,将已故阮皇后的一个表妹封为了妃子,还是正一品的呢。” 柳岚愕然地抬头道:“什么,此事当真?” 唐巧嫣叹了一口气:“还有假的不成。此刻圣旨已经在路上了。三日后,即将进宫。” 柳岚低头沉吟了片刻:“皇上不是一再驳回大臣们的折子,怎么会无缘无故纳妃呢?” 唐巧嫣凑了过来,低声道:“这正是我急着过来的原因。听石全一手下的小林子说了,那人长得跟已故的阮皇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今儿个皇上在阮府一见,回来就命人拟圣旨。你说……怎么会这般凑巧啊?且还是正一品的,怕是以后就算不封后,也是要统领后宫的。” 柳岚不禁心中一凛,对唐巧嫣后面的话倒也没有怎么听进去。皇后已薨数年,可皇上依旧未能忘情啊。 以往她是不知的,为何当年尹妃会突然地被贬去上水宫。那时因为皇帝情根深种,就算当时皇后已被禁足,尹妃得宠当红,但就算是皇后身边的小侍女,尹妃也不能动其一根汗毛。 后来,昭阳殿走水,多少人因此而掉了脑袋。而皇上也因皇后的去世整整消沉了半年之久。 再后来,尹妃又突然地重获皇帝宠幸,迁回了澄碧宫。甚至比往日得宠更盛,皇帝日日驾临,一待就是数个时辰。可再宠,却也从未留宿在澄碧宫中。 一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恍然,这尹妃不过是因为容貌肖似已薨的阮皇后,所以才宠冠后宫的。 身为至高无上的帝王,但却虚空后位,不纳秀女,不近后宫。只因这世间女子再没有人能入他之眼吗?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深呢! 皇帝回宫不到一个时辰,圣旨已经到了阮府。府邸大厅摆起了香案,众人下跪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丈阮崇吉之姨女穆凝烟,天资聪颖,姿色过人,特封为凝妃,三日后进宫。钦此。” 阮崇吉心头大颤,脸如死灰,想不到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且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方要磕头谢过接旨,只听身边“咕咚”一声传来,还未转头,众人已经惊呼了起来:“夫人,夫人……”原来是阮夫人晕厥了过去。 众奴婢七手八脚地搀扶着阮夫人进了内房。阮崇吉接了圣旨,强颜欢笑地招呼传旨的公公入座喝茶,那公公却笑着连声恭喜,道:“真是恭喜国丈大人,贺喜国丈大人了,阮府又出一凝妃娘娘。茶水奴才等人就不用了,皇上还在等奴才们回话呢。” 阮崇吉忙命人送上赏银,客气地道:“请公公笑纳!”那公公百般推辞了一番后这才接过,恭敬地又谢过之后,便带着随行的太监和侍从们离去了。 阮崇吉在大厅目送众人离去,忙穿过后花园,进了内房。才到门边,只听阮夫人哀哀戚戚的声音传了过来:“烟儿,这如何是好啊?这一入宫门深似海,姨母要见你一面是千难万难。这.也不当紧,可这后宫可是吃人的地方啊,你看你无双表姐……你无双表姐就这么没了……”说到这里,阮夫人已经泣不成声了。 穆凝烟的声音亦低低柔柔地响了起来,隐约带了哽咽之声:“姨母,我亦不想入宫……可圣旨已下……”阮夫人泫然而泣:“早知道如此,当初我们就早些答应孟府的亲事,过了文定就好了……” 阮崇吉闻言,忽然心生一计,忙挥手招了一个家丁,吩咐道:“快去将大公子和二公子请过来。”家丁领命,匆匆而去。他这才推开了房门,进了屋。 阮夫人见他进来,用袖子微微擦了一下泪水,颤声道:“老爷,这如何是好啊?你快想个万全之策,千万不能让烟儿进宫啊!”阮崇吉叹了口气,黯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啊!” 阮夫人闻言,泪水一下子又涌出来了,哭道:“你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烟儿进那笼子不成,难道我们失去一个无双还不够吗?别人家稀罕什么荣华富贵,千方百计地把女儿送进宫去,我们又不要这些。我已经这把岁数了,只想看着烟儿好好成亲生子,承欢膝下而已……” 阮崇吉虽然位极人臣,但这数十年来一直对妻子极为疼爱,如今见她哭得如一个泪人儿般,心里也难受得紧,忙劝慰道:“我又不是不肯想办法……” 阮夫人闻言,已经止住了哭声:“什么办法?”阮崇吉缓缓道:“为今之计,只希望皇帝还能念些旧情,看在无双的面上,收回圣旨。” 晚膳时分,承乾殿。 百里皓哲道:“不知道两位驸马为何事而来?”金石玉震一样的声音,十分的悦耳,显示皇帝的心情应该不错。 阮无涛与弟弟阮无浪相视一眼,阮无涛这才踌躇着道:“启禀皇上,下官两人前来,是想求皇上收回将表妹纳为凝妃的成命。”此话一出,空气里一阵冷凝,仿佛结了一层薄冰似的。 良久,久得阮无涛两人心里涌起阵阵惶恐了。皇帝的声音这才淡然地响起:“哦,原来是为了此事。驸马难道不知道君无戏言吗?” 两人闻言,惕然而惊,忙跪了下来。阮无浪磕着头道:“启禀皇上,下官等人自知罪无可恕。但还是斗胆想求皇上收回成命。因表妹早已经与他人有婚约在身,一女又岂能配二夫,求皇上成全,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哦”了一声,似乎略感兴趣:“哦,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回事。这么说来,朕倒想知道是哪家公子有此荣幸呢?”他如此轻描淡写,好像随时会同意请求似的。可不知道为何,阮无涛两人却越发觉得惶恐不安了起来。这位皇帝虽然比自己还小上好几岁,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治吏又严谨,虽然登基不过数年,但已极具天威了。 此时,他仿佛询问天气般的语气,却让两人觉得后背冷汗淋漓。阮无涛硬着头皮回道:“回禀皇上,是孟尚书之子孟冷谦。” 只听皇帝轻笑了出来,闲闲地道:“哦,原来是孟状元啊,不错,不错,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啊。两位驸马平身吧。”从皇帝嘴里却丝毫听不出半点怒气,可两人却觉得他似乎已经恼怒到了极点。 两人垂手站了一会儿,皇帝却不再说话。两人面面相觑,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摩不出皇帝到底是何意思。复又双双跪了下来,叩头道:“请求皇上成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里皓哲慢慢地负手站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能活这么久吗?就算能,他也不想活这么久。若他活着,而她不在了。那么他活着,千年万年地思念着她,却又永远地不能再见她了,这种苦楚比死去更甚。若不是还有承轩在,他宁愿随她而去…… 这些年来,他一直隐隐地觉得她还活着。就算当年亲眼所见侍从们将尸体抬出了昭阳殿,可他却一直不愿意相信她已经离去了…… 所以他每年不定期地会去阮府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这几年下来,他几乎要绝望了,以为是自己错了。可今日还是被他找到了不是吗? 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人如此相似呢?连他拥在手上的感觉也是如此的契合,如此的熟悉……那名叫穆凝烟的人,身上的曲线都如同她在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虽然她身上的香气不一样了,以前是淡淡的茉莉味道。现在却是温温润润的幽香…… 但他直觉她就是无双。可她却不认识自己——这是让他唯一觉得疑惑的地方。而且她的表现是如此的真实,就仿佛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见到皇帝般。自然得根本不像有任何的伪装。 他的这一道圣旨只是试探。若阮家没有动静的话,他心里反倒会担心出错。可据传旨的太监回来禀报,说阮夫人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他心里已经有了五六成的把握。而这时阮家两兄弟的联袂求见,更坚定了他的推测,他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她就是无双! 他朝跪着的两人道:“两位驸马先跪安吧,朕自有主张。”阮无涛与阮无浪对望了一眼,忙磕头谢恩道:“谢皇上龙恩。” 阮氏兄弟躬身出了大殿,这才略松了口气。可皇帝回答得如此之淡然,既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让他们原本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也根本没有机会讲出口。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承乾殿,转头相对,心里头涌起了强烈的不安。 微风轻拂的树下,一个斯文温润的男子深情地望着面前清雅如水的女子:“凝烟,你想进宫吗?”那女子缓缓地抬起眼,眉头蹙着,如樱花般娇嫩的红唇微启:“孟大哥,难道在你心目中我是这种贪图富贵的女子吗?” 孟冷谦急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女子。所以只要你不愿意进宫,我就去求皇上,就算是长跪在他面前,我也要求他成全我们。” 穆凝烟微微苦笑了出来:“若是这个法子有用的话,凝烟就不用进宫了……”大表哥与二表哥早进宫求过皇帝了。可到现在皇帝还未曾收回成命,看来她进宫一事已无法改变了。 孟冷谦默然了一会儿,事实的确如此。那日皇帝下了圣旨后,阮家兄弟就上孟府,找他谈过一番话。阮家兄弟表示其父母早就愿意将凝烟许配给他了,无奈凝烟想在府邸多陪伴两位老人家一段日子。谁知竟会碰上皇帝封妃之事,想请孟氏父子帮忙,向皇上说明一下,虽然未过文定之礼,但双方已有口头约定了。孟冷谦自然是连口答应的,孟尚书虽然思虑良久,但后来也还是点了头,表示愿意帮忙一试。 可阮家兄弟进宫去求皇上后,皇帝连日来未有半点动静。今日一早,却将孟尚书单独召进了承乾殿。孟尚书回府后,就对自己爱子孟冷谦怅然地道:“那穆家姑娘,我看你是死了心算了。皇帝今日虽然没有就此事跟我说上一字半句,但为父这些年的官并非是白当的。穆家姑娘进宫为妃的事情,已经是不容商榷的了。” 遂又摸了摸胡子,轻叹了口气:“那穆家姑娘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你要懂得分轻重!切莫糊涂!” 万万没有想到,孟父的话音未落,皇帝指婚的圣旨就到了。皇帝将安定王的郡主许配给了他。这或许是很多人羡慕的姻缘,但对他却不是。 他接了圣旨,愣愣地站在大厅里。从来未曾料到,只短短数日光景,他和凝烟就这样一辈子错过了。 穆凝烟抬眼望着他清澈的眉眼,轻声道:“孟大哥,或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命吧?”孟冷谦苦涩地道:“凝烟,你知道的,自我第一次见你,我……”如果真有天意的话,为什么上天安排他们相识,却不给他们更多些的时间呢? 穆凝烟打断了他的话,摇着头道:“孟大哥,不要再说了……”如今说得再多,又有何用! 孟冷谦猛地一把抓住了她手臂,痛苦地道:“凝烟,凝烟……”她慢慢地挣开了他的手:“孟大哥,你不要这样……” 忽然,一个清冷金贵的声音冷冷地传了过来:“好个郎情妾意啊!”孟冷谦猛地全身一震,脸色如纸灰白,双手放开了她,惊恐地跪了下来磕头道:“皇上万岁。” 因明日凝烟就要进宫,而他又被指婚,心知以后无法再见了。也明知凝烟就算现在还没有进宫,但名义上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了。他不该见,也不能见的。 可是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来到了阮府。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也会在此地,他只觉得全身冷汗淋漓,又惊又怕。自己倒不过如此,最多一死,但就怕累及父母家人。此时只得拼命磕头。 穆凝烟心中一震,缓缓地转身,只见他清贵高华地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一身白色的绣龙便服,腰上系着明黄色宝石带,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人,神色间有股淡淡的薄怒。 她亦准备跪下行礼,刚弯下腰,只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尖温热,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将她拉了起来,皇帝的声音微微带着几丝冷:“你不用行礼。”也不瞧瞧地上铺着的鹅卵石,虽颗颗圆润均匀,但跪下来磕头,必定极疼痛。 她只得按圣意屈膝福了福:“谢皇上。”皇帝冷着脸,没有再说话。而跪着的孟冷谦依旧磕头不停。穆凝烟心里知道两人已触圣颜,但不知为何,她竟不觉害怕。 盈盈地上前几步,又向他行了一礼,柔声求道:“民女求皇上饶了孟大哥,他只是来与民女话别的。请皇上看在民女的份上,饶恕他吧。” 他方才见两人在树下私语窃窃,如一幅才子佳人的图画,心里早已经起了怒意。后来又见孟冷谦竟敢拉着她的手,而她任他握着,动也不动。想着那日自己抱着她,竟被她打了一巴掌, 4e24." >两人在她心里孰轻孰重,高下立显,心里更是怒火中烧。 此时她又为他柔声相求,他只觉恼怒异常,碍眼之极,森森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竟走了。将她和孟冷谦留在了那里。 她愣在了原地,望着皇帝的方向怔怔发呆。片刻才转身,将孟冷谦扶了起来,歉然地道:“孟大哥,你先回府吧。”孟冷谦点了点头,眼神中似有万语千言,但心里也知道这一辈子也无法再多说一字了,只得轻声道:“凝烟……你……你保重。” 离去的背影,萧索忧伤,凝烟心里默默地道:“孟大哥你也保重,他日有缘再见吧!” 慢慢地转身,只见早无皇帝的半点身影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如同一个梦似的。她轻咬了一下嘴唇,沿着鹅卵石铺就小路,蜿蜒回房。 方推开门,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了面前,皇帝竟然在她房内。这是她的寝房,向来除了姨母和琉璃,从未有第三人踏入过。 她只觉脸上微热,还不知道如何反应,却见他已转过了身,冰着脸看着她,徐徐地道:“你不想进宫?” 抬眼,只见他目光深深,仿佛是一波幽幽井水,瞧不分明。穆凝烟深吸了一口气,银牙一咬,盈盈跪了下来:“皇上可要听实话吗?”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道:“你说。”她幽幽地道:“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子是自愿入宫的呢?就算皇上英明神武,年少不凡,可后宫里头,有多少女子,有多少双眼睛,有多少颗心等着分享呢?皇帝能分与每个人的又有多少呢?” 他没有回答,看着她依旧保持着谦恭的跪姿,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只道:“起来回话吧。”她道:“谢皇上。”婀娜娉婷地起了身。 他略抬了一下眉头,似极感兴趣地道:“你接着说。”她低垂眼帘,道:“所以凝烟同这世间的其他平凡女子一样,只愿得一有情人,白首不相分。”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抽,连身子也轻颤了一下,愿得一有情人,白首不相分。他的手越握越紧了起来,脱口而出:“那孟冷谦就是你要的有情人?”语气里有一丝察觉不到的冷。 穆凝烟亦抬头看着他,眼眸如波,好似有星坠在其中,可里头无半点惧意:“孟大哥是与不是,是另外一回事情。而皇上您是不是凝烟的有情人,凝烟却是知道的。皇上这辈子绝不会是凝烟的有情人的。”虽然字字句句轻柔婉转,语气却斩钉截铁。 他凝视着她,端详了半日,脸上的表情幽暗不明,缓缓吐了几个字:“为什么?”穆凝烟淡笑了一下,万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皇上下旨让凝烟进宫,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凝烟的这张脸罢了。” 她的声音慢慢轻了下来,幽幽地道:“皇上,无双表姐已经去了。您何不将她放下,让自己快活些呢?” 闻言,他脸色一下子变了数变,伸手一把捏住她的肩膀,深深地看着她,似要望进她的内心最底处:“你知道我过得不快活吗?” 他的手很是用力,指尖几乎掐到了她的肉里。肩上痛楚来袭,她细柳般的眉头皱了起来,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低地道:“那皇上快活吗?” 他快活吗?他快活吗?这辈子没有她,他哪里还有快活可言。他的手微松了松,如痴了一般怔怔地凝望着她,半晌,才低声道:“你真的不再记得我了吗?” 他的气息温热潮湿,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悠悠地萦绕在她鼻尖。他的眼里情深如水,带着希冀,痛苦焦灼又似隐隐期待。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齐齐地朝她袭来,她只觉自己几乎都快要被吞噬了。 她低下了头,淡淡地,带着一丝无可奈何地道:“皇上何必一再试探呢?民女真的不是无双表姐。”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无半点杂质。百里皓哲看着她,眼神依旧深得望不到边际,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危险却仿佛带着几丝致命的诱惑:“如果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证明你到底是不是无双,你愿意吗?” 房内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反应。她似是不解地望着他,杵在了原地,半晌不动。 他只觉心促,一跳急过一跳,手心都濡湿了。忽地只见她嫣然一笑,仿佛春日的牡丹盛开,娇艳不可方物。 她的眼波微微流转,似是不经意地道:“皇上若是证明凝烟不是无双表姐的话,就收回让凝烟入宫的圣谕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要证明了才知道。但前提是你愿或者不愿意?”穆凝烟浅浅一笑:“凝烟自然愿意。但在这之前,皇上可否答应凝烟一件事情?”他挑眉问道:“何事?”她弯身行礼,道:“请皇上免了孟大哥的罪。” 他脸色一沉:“他何罪之有呢?”她咬着唇,只是不语。他瞧着她,眉头越皱越紧。好一会儿,她依旧不肯言语。 他有些恼,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算了,我应你就是了。”忽地伸手扣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用力一带,将她抱在了怀里,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道:“我会证明你就是无双的。” 她猛然一惊,挣扎着道:“皇上……”他朝她微微一笑,他的神色素来威严,此时笑意融融,俊美的五官愈发出色了起来,她只觉得呼吸一紧,心跳“扑通扑通”一声急过一声,挣扎得越发厉害了起来。 百里皓哲轻声道:“不要乱动。”她的衣袖间有轻盈如云的淡淡清香,很是好闻。他抱着她穿过了帘子,举步跨进了她的寝房,将她放在了锦榻之上。她依旧轻得跟羽毛似的。 她双手不自觉地在袖下握成了拳头,语声颤抖:“皇上,民女真的不是无双表姐,请皇上饶了民女吧……” 他凝望着她,叹了一口气,轻柔地道:“怎么不用茉莉的熏香了?” 她不解为何他会有此一问,却还是回道:“回禀皇上,民女自小就不喜欢茉莉的香气。”他顿住了一会儿,大约是怔怔出神了,许久后才看着她温言地道:“那你肯定不会下棋,对吧?”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眼光如此了然如斯。她微微点了点头:“是的,民女不会下棋。” 闻言,他居然闲适一笑,俯下了身体,在她面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目光如星光闪动却带着几丝危险的气息,仿佛那日在凉亭里那般。 她慌乱到了极点,别过了头,颤声:“皇上……”他停顿了一会儿,眸子微微斜着看她,仿佛在欣赏。她已经无暇顾及了,心已经乱得没有了节奏。 直到脚上一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将她的鞋子摘掉了。她只觉得全身发烫,脸上和脖子已经热得如同在火炉里燃烧一般,刚想要将脚缩回裙子中。他已经一手掌握了,纤巧而柔腻的触感,一如当年。细细小小的,白若凝脂,柔若无骨,仿佛是上等的和田白玉细细雕琢而成,让人爱不释手。 他似乎没有再动,她虽然不能看见,但却知道他的目光灼灼落在了她的足上,那上头甚至还有温热的气息缠绕。她呼吸凝噎,只觉房内的气息旖旎又暧昧。 蓦地,他放开了她,起身而出。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卧在榻内,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远去。好一会儿,才怔怔地坐了起来,望着帘子,静静地出神。 她脚底竟然没有红痣。她难道真的不是无双?不,不可能。她若不是无双,怎么会给他就是无双的错觉呢?就算她身上的香气变了,她的表现自然到了极点,可他就是觉得她是无双。他的身体会为她起绮念,这本事就只有无双有。她不在的几年,他甚至没有去临幸过后宫的任何一人。因为她们都不是她,所以他不会有想爱入骨髓,疼入骨髓的欲念。 他缓缓地在龙椅上坐了下来。双手轻拍了一下,有人从窗口跃了进来:“皇上请吩咐?”他问道:“信州那边查的怎么样了?”那人跪着禀报:“据信州回报,穆家小姐确实在一年多前由阮府派人接回京城。也暗中拿了画像查过穆家的几个奴婢,暂无任何线索。” 他自然知道若是中间有蹊跷的话,这几年下来也被遮盖得了无痕迹了。他轻摆了一下手:“再探!”那人应了声“是。”身形一跃,又隐入黑暗之中。 石全一见皇帝从阮府回来后,神色谨然,他跟随皇帝多年,自然知道皇帝心情不佳,不敢打扰。随皇帝穿了半个御花园,停在了太子的上书房前。 此时正是太子的读书时间,太子太傅孙允道的声音和太子朗朗的声音时高时低地传过来。皇帝停驻在窗下,侧耳倾听,嘴角微微上扬,显然心情已好转了些。 “凤仪殿那里如何了?” 石全一赶忙道:“回禀皇上,一切已经按皇上的吩咐,照原先王府的摆设,俱安排妥帖了。” 皇帝轻“嗯”了一声,怔怔站着,半天不动。 好半晌后,才不着边际地问了一句:“天底下当真有如此相似之人?”石全一自然知道皇帝所指是凝妃的相貌长得像已故的阮皇后之事。但揣摩皇上的意思,他自己几乎是否定的。 皇帝的声音飘悠地传来,几不可闻:“不,不可能的。天底下决计不会有这般相像的两个人的。” 又闲逛了一会儿,皇帝摆摆手,吩咐道:“去昭阳殿。”当年昭阳殿走水后,主殿被火夷为平地。皇上站在御花园内,看着火势一点点地小下来,一直到被扑灭。但是,皇后娘娘……素来以贤良淑德著称的皇后娘娘却死于那场大火中…… 皇上因过于悲痛,整整半年没有上朝。连石全一亦是从那个时候才知道,皇上对皇后用情之深。那段时间皇上如着了魔似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若不是那个时候小太子生了场重病,把皇上的心思从悲绝中抽了出来,后果实在不敢想象…… 那日在阮府见到凝妃娘娘时,石全一亦吓了一大跳。要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就算是一母同胞,也是极少见极少见的。皇上不肯相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蹊跷也说不定。 可有时候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就算当年皇后没有死在那场大火中,可是她如何能避过重重关卡,离开皇宫的呢?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无数个念头百折千转。一转眼,巍峨庄重的昭阳殿已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皇帝摆手,示意停銮驾。缓缓踱步进了庭院,时而驻足,时而仰首。 昭阳殿历来是百里皇朝皇后之寝殿。大火焚毁后,总不能一直断壁颓垣的置于宫中不顾。第二年,朝中多个大臣便上奏折,请求皇帝重建。皇帝也准了奏。近段时间已经基本完工。 第三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凤仪殿位于层层宫殿的深处,原名延清殿,凝妃进宫前,皇上特下旨更bbr>名为凤仪殿。 凤仪,凤仪,有凤来仪。自古能在后宫以凤相称相配的,只有皇后一人而已。所以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整个后宫足足震动了一番。 石全一手下的小李子双手捧了一小铁笼子,快步一路行来,本觉得遍体生汗,燥热难当。但此时一入凤仪殿地界,只觉得衣带生风,越走越感凉爽。 没走几步,只听得太子清朗的声音从浓荫深处传来。循声而去,只见一个精致的池子豁然出现在了面前,菡萏绽放,碧叶田田,石上青苔幽幽,真真是清静无比。抬头,凝妃正在池边的亭子里在陪太子背诗。 众所周知,此凝妃与已故的阮皇后是表姐妹,所以容貌极为相似。因为自家人的缘故,所以入宫后对待太子自然与别的妃子不同,除了日日陪伴太子外,连饮食起居都会一一过问。 太子自阮皇后去世后一直居住在长信殿,与后宫几位嫔妃并不亲热,就算往日嫔妃们使出了浑身手段想要笼络,太子也永远是冷淡有礼,进退有据。可说来奇怪,见了凝妃后,却与别人不同,才不过数日已经亲热异常。真不得不让人感叹血浓于水的奇妙之处。 小李子某日侍候皇上散步,曾在御花园的太掖池边见过凝妃带着太子赏锦鲤。太子趴在九曲桥的汉白玉栏杆上,不时喜笑颜开,不时回身撒娇。而凝妃手捏着丝巾,莞尔而笑,不时为太子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在池边远远望去,只觉两人活脱脱就如亲生母子一般。 太子有时在凤仪殿过了就寝时辰,便索性留宿了。前些日子,他当差的时候,就曾听太子身边的管事公公将此事禀报皇帝,说是凝妃此举是坏了规矩,请皇上定夺该如何处理。而皇上听了,竟然丝毫不以为意,还微微一笑,语音和煦地道:“就由着凝妃和太子吧!” 小李子虽然岁数不大,可打小跟着石总管,亦算看过些眉高眼低的。可他就是不懂得这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就拿凝妃来说吧。当日皇上只在宰相府邸见了一面,回宫后就立刻下旨将其封为正一品的妃子。如此一来,竟比后宫内的其余四妃品阶还高。 一时间宫内和朝野俱为之震动。要知道皇帝素来不好女色。自阮皇后薨后,朝中大臣不时有折子上来,请求皇帝为江山社稷着想,早立皇后。亦或者请皇帝按先制,实行三年一度的选妃。可皇帝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折子驳回去。 当时多少人曾认为从此以后凝妃将宠冠后宫。可入宫以来,却让人大失所望。因为皇上一次也没有驾临过凤仪殿。 虽然听闻凝妃娘娘身子有恙,无法侍奉皇上。可皇上从未驾临,亦从未亲自探望过凝妃,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可说皇上不宠爱凝妃吧,却也不是。这数月来,每逢各地进贡,皇上总命人第一时间赏赐给凤仪宫。 这到底是为何呢?没有人明白。小李子曾暗地里偷偷地问过石总管,可石总管也朝他摆了摆手,表示不可多问。 就拿他现在手上捧着的笼子里之物来说吧,听说就是驻守西域的吕将军派人快马加鞭给皇上送来的。 据说皇帝掀开锦盖后,莞尔一笑,便吩咐石总管道:“给凝妃送去吧!” 远远地看见太子殿下正端坐在石凳上,正襟危坐地在背诗。而凝妃则坐在其边上,手上端了冰镇的酸梅莲子汤,银匙搅动间,碎冰叮叮。凝妃吟了上句,太子瞬间便接了下句。凝妃浅浅一笑,伸手执了一匙酸汤喂与他。 那凝妃一身极淡的天碧色,因执匙,微微露出一截凝霜皓腕,不似别的娘娘戴了数只金钏玉钏的,但那肤色莹白如玉,被天碧色的烟罗一映,越发显得腻白如脂,隐隐让人目眩神迷。 小李子走近两步,忙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问安:“给凝妃娘娘请安,给太子请安。” 穆凝烟慢慢转头,发髻间的珠钗流苏随之摇摇曳曳,垂坠起伏不停,泛起细碎涟漪:“平身吧。”小李子叩头谢恩后,这才起身,恭敬地禀道:“凝妃娘娘,奴才奉皇上口谕,将此物给娘娘送过来。” 穆凝烟身边的侍女天晴上前一步,接过了小李子手中的锦笼,双手捧到了穆凝烟面前。穆凝烟淡淡一笑,也不急着揭开。倒是边上的太子承轩带了几丝好奇:“姨娘,什么东西装在笼子里?” 穆凝烟这才吩咐道:“把布揭开来瞧瞧。”侍女们闻言,便又出来了一人,上前几步,将笼子上盖着的锦布掀了开来。 太子发出“哇”的一声惊呼:“真好看。”原来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头似猫又似松鼠的小动物,全身皮毛雪白,无一丝杂色,冰雪玲珑,极是可爱。 小李子低头禀道:“皇上还让奴才转告凝妃娘娘,说此小狸温驯,绝不会伤人。” 穆凝烟放下了白玉碗。侍女见状,忙双手将动物捧出,送至她手里。只见那小狸凑近她手腕处,低低轻嗅,发出“唧唧”的可爱轻响。手抚上去,毛色顺滑,不堪留手。 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甚是羡慕:“姨娘,儿臣可否抱抱?”穆凝烟的笑意暖暖,目光宠宠,柔声道:“自然可以啊!”边说边将手里的小狸递给他。 却只见那小狸又发出一阵“唧唧唧唧”的叫声,头撇着,一直朝着穆凝烟的方向,好似不愿意去太子手里似 7684." >的。? 穆凝烟将小狸放在了石桌上,细语柔声地道:“你且拿些干果喂它,看它要不要吃?”太子闻言,便伸手取了八宝锦盒里的杏仁,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递到了那小狸面前。小狸微微动了动,张嘴舔了舔,似乎感觉到是极好吃的食物,便开始啃了起来。 众人皆被那小狸的可爱模样逗得乐了起来。偏偏吃了之后,那小狸还是不愿意到太子那里。只见凝妃轻声安慰太子:“这样吧,让小庄子养着,你每日上书房、下书房的时候多喂它吃些东西。等过一两日,它必定不怕生了……” 凤仪殿侧殿之后有一精巧的玉池,侍女们在掌灯时分早已经备好了沐浴之兰汤。在水面撒上了各色花瓣,又洒了特制的百花香露,此时经水汽一蒸腾,整个侧殿内异香扑鼻,熏人欲醉。 穆凝烟屏退了所有的侍女,这才缓缓来到池边,褪去贴身衣杉。由于宫中规矩甚严,再加上她亦不想琉璃随她进宫,白白耽误了大好年华,所以现在这偌大的宫中,她一个心腹侍女也没有…… 她在进宫前特地请求过姨母,请她将琉璃送回信州。想来琉璃现在早已经到信州,说不定就快与她的虎哥成亲了……以后夫唱妇随,生几 4e2a." >个小虎和小琉璃,平淡幸福地过日子,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步下浅浅玉阶,将身子缓缓沉入池中。池水温暖适宜,正好洗去一日疲惫,她舒服地仰头,轻闭了眼睛…… 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想起今日常太医给她诊断的时候,面带愁容地道:“凝妃娘娘,不是微臣不尽心尽力,只是……只是皇上身边的石总管对娘娘的病情已经问起过多次了……微臣……微臣,实在是怕露出破绽,遮掩不了多久了……” 看来若不是这个常太医当年受过姨父的恩惠,怕是不肯再帮忙遮掩的。 罢了,先不去想这个了,能挡一日算一日。还是想想明儿个准备些什么糕点去给小太子的好。 一想到小太子,不由得想起那天她第一次踏足长信殿的那一幕。 那时,太子刚下了书房,正由两个侍女伺候着用些点心。她一进去,与那两个侍女打了一个照面,那两人仿佛见了鬼魅一般,吃惊地倒退数步,手中的东西纷纷掉落在地。 而后,两人又争先奔来磕头,抬头时俱已经泪水淋漓:“小姐……” 她自然知道她们的身份,是从小服侍无双表姐长大的墨兰和墨竹。自阮皇后去后,两人便被皇帝派来侍候小太子了。 伸手搀扶着她们起身,柔声中略带了歉意地道:“墨兰,墨竹,进宫前,姨母曾经嘱咐过我,说你们两人对无双表姐忠心耿耿。凝烟在这宫里若是有何不懂之事,可以向两位请教。可……可对不起,凝烟真的不是无双表姐!” 墨兰和墨竹闻言一震,可还是不能相信,杵在原地。良久之后,才擦干了眼泪,方重新下跪行礼请安:“奴婢们给凝妃娘娘请安。请娘娘恕罪!” 而小太子则在呆呆地盯着她,许久之后朝她跑过来:“娘——娘——”一把抱住了她的腿,软软地哭着唤:“娘——娘——” 那一瞬,她心像是被针扎似的,疼得发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太子才这般年纪,无双表姐却先去了。虽然贵为太子,可在这深宫大内,真心疼这孩子的能有几人?先不说别的,就说不久之前被人下毒一事……至今想来,还是让她心惊。她虽然一直被养在深闺,不懂世事险恶。可皇宫内院的种种秘闻,还是可以想象的。 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将太子搂在怀内,柔声细语地解释:“太子殿下,我不是你母后。我是你母后的表妹。你可以唤我姨娘。” 太子哭闹着不肯依从:“不,不,你是我娘亲,你是我娘亲……”那眉目如画的脸上,满满地都是泪水。穆凝烟心痛如刀绞,取出了丝巾替太子不断擦泪,长长地叹了口气,亦簌簌地落下了泪来。 太子哭了片刻,转头跟墨兰、墨竹求证:“她是我娘亲,对不对?跟父皇画里的娘亲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我娘亲呢?” 墨兰墨竹红着眼眶,对视了一眼,才颤声开口:“太子……”如能选择,她们亦宁愿选择相信眼前这个素雅清约的女子就是她们从小侍候到大的无双小姐。 可是……可是当年她们两人亲眼见到昭阳殿在烈火中焚毁。宫中多少侍从、侍卫泼水救人,可无双小姐还是未能救出来……这么多年来,她们两人最最悔恨的就是那晚没有陪在小姐身边。 小太子只是不愿相信,一直抱着她不肯放,直到睡去……这个玉雪可人的孩子,身份尊贵至极,却是这般地让人心生酸楚爱怜。 怔怔地抽回思绪,披了雪白丝衣起身,任湿湿的长发散覆着,如黑色丝缎般从双肩垂下。这才徐徐地来到寝殿。 蓦地,她止步,惊在了软烟纱帘前。 因是夜晚,寝殿内金兽烛台上早已经红烛摇曳,荧荧火光将房内笼罩在一片淡色的光晕之中。可此时,内寝殿内有一修长身影拖曳在绢绣屏风,重重叠叠地压在那百色线绣出的精致牡丹上。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许久,他忽然朝她一步一步地走来。她的心“突突突”地直跳,连眼神都不知道放哪里…… 他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个泡泡般,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乌黑深邃的眼神带着魔似的好像要望进她心坎里去了,她突然涌起了莫名的害怕和惶恐,身子都开始轻颤了起来。 入宫以来,她仅仅见过他数面,每次也是隔了许多的人。今日这般直面相对,她自然知道所因何事——是她入宫以来避之不及之事! 他的目光甚柔,怔怔望着她,缓缓地将手伸了过来…… 她恭顺地跪了下来,低声禀道:“请皇上恕罪。臣妾身子染恙,不便服侍皇上!”语气软而疏淡,隐隐含着拒绝。从跪着的角度,可以看他朱色便服的下摆,层层叠叠的河山,祥云,密密针针,在她眼前轻舞盘旋。 的确,这半年来,太医院一直有她的病情呈报上来。 百里皓哲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勿需担忧,太医已经回禀过了,说凝妃你的病早已康复。”阮凝烟身子轻颤,柔声道:“兹事体大,请皇上三思……” 百里皓哲凝望着她,忽地一笑:“你这般模>样,好似我会吃了你一般?”片刻又极轻道:“我如何舍得?” 这般低柔的语调,像足了情人间的呢喃。穆凝烟低垂着眼帘,瞧不出是何神色。 百里皓哲一点一点地接近:“凝妃,你懂的,是不是?”穆凝烟缓缓抬头,眸子里头黑白分明,犹如天空中的点点星辰坠入其中,语气极缓,淡至寂然:“皇上恕罪,臣妾愚钝了。” 百里皓哲闲闲地握住了她的一把湿发,百般摩挲,许久才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这百花露,三蒸三酿,确实难得。但味道过于浓郁了些。今儿个,江南之地有一批茉莉香露贡过来,味儿清淡,我吩咐了让人送来,怎么不用呢?” 穆凝烟回道:“臣妾自小不喜茉莉的味。但若是皇上喜欢,臣妾以后改用就是。”他的呼吸忽闪忽闪地喷在她脖子处,热热的,渐生出了异样。她轻轻一颤,想躲开。他的声音极低:“你用后定会喜欢的……” 她的一切都那般的熟悉,熟悉得可以引起心底隐秘处的惊悸。只是这一次,他再不会让她离去了。 他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唇终于是落了下来,好似中蛊般地在她耳畔轻柔辗转……那般地小心翼翼,偶尔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满足叹气,好似她是他遗失的珍宝,如今终于失而复得了! 她只是颤抖,手拽着自己的丝衣,不停颤抖…… 第四章 月移花影似重来 天色由黑返灰,又渐渐转青,慢慢转白。整个皇宫内院静得悄无声息,但此时凤仪殿的寝殿内却早已经是灯火通明。 侍女和内侍们在殿门外躬身而立。而皇帝近身的几个内侍则已经在内寝伺候皇帝更衣起身,当九龙皇冠系好后,皇帝缓缓地回转身来,准备早朝。 近身内侍欲同往日一样张嘴高喊:“皇上起驾!”却见皇帝将明黄的朝服袖袍轻轻一摆,示意众人噤声。 ..内侍一凛,赶忙收声。只见皇帝又回身望向芙蓉帐内。因垂着的帘子,流苏重重层层,几乎看不见床上人儿,只影影绰绰地映出个妙曼的身形轮廓。 皇帝嘴角含笑地又凝望了片刻之后,这才起驾。凤仪殿的侍女、内侍们齐唰唰地跪成两列,磕头恭送皇帝。 凝妃娘娘睡意甚浓。一直到接近晌午,才从帐子后面传来声响。 为首的近身侍女天晴忙无声无息地上前,只听凝妃娘娘轻声问了一句:“什么时.99lib.辰了?”天晴回禀道:“回娘娘,已快午时了。” 穆凝烟怔了怔:“已经这个时辰了?”天晴回道:“是。皇上吩咐过奴婢们不得吵醒娘娘,让娘娘好生休息。” 穆凝烟沉默了许久,方吩咐道:“侍候沐浴更衣吧。”天晴应“是”,手轻轻一挥,便有数个侍女捧着洗漱之物鱼贯而入。 侍女们轻轻掀开了床幔,只见主子面色沉沉,侧卧在床,似在细思出神。乌黑如丝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她脖子处腻白的肌肤越发如同雪砌似的,莹莹中生光。只是一细看,便可发现这莹莹中印有斑斑点点的红,分明是皇帝留下的宠爱痕迹。 近身侍女天晴忙垂下眼帘,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丝异样,这凝妃娘娘身受皇上宠幸,但却丝毫不见半点欢喜的样子。 或许自己的主子就 662f." >是极特别的。进宫以来,皇上从未驾临这凤仪殿,凝妃娘娘也不像别的宫殿里头的主子那般引头交盼,闲闲然然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百里皓哲也不命人通传,径直入内。本想在御书房批折子的,总是耐不住,草草地看了两本,便扔在了一旁。 殿内静悄悄的,唯有近身侍女天晴站在帘前侍候,见了皇帝脚步轻碎而来,忙屈膝为礼。百里皓哲轻摆了手,低声询问道:“娘娘呢?” 天晴回道:“回皇上,娘娘才起了不久,方沐浴出来。”说罢,默默地替皇上掀了帘子,待皇帝进去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乌发如瀑般地披泄而下,这般望去,光滑可人。她侧坐在九曲铜镜前,一手执着象牙梳,一手拢着黑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的肤色本就极白,此时露着半截藕臂,更是如雪凝脂,他望得久了,只觉目眩神迷了起来。 她若有似无地抬眼,铜镜里头的人儿清丽而温婉,还隐约有另外一人。她一惊,转头,只见皇帝正站在身畔,他只是微微一笑,目光里头似有无限温柔。伸过手来,接了象牙梳子。就如此地站着,替她梳着满头秀发。 殿中静寂无声,唯见窗影静移。两人的呼吸清浅,隐约可闻。 这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下了梳子,低声道:“你先歇一下,我还有折子要批。”她轻轻“嗯”了一声。 承乾殿的小陆子等人本以为今日皇帝定是在凤仪殿了,正规矩全无地凑在一起说笑。抬头,只见皇帝面色阴沉地跨了进来,忙纷纷行礼。只见皇帝不发一言,摆手示意众人都退出去。 百里皓哲来回踱步许久,双手轻击,轻声吩咐:“去将天晴召来。”从窗外跃进的人忙应了声“是”,一跃而出。 “把东西呈上来!”有一精致的小玉匣子出现在了视线。百里皓哲负手而立,闭了闭双目,脸色无一丝表情。 他终是睁了眼,手一按,玉盖应声而开。瞬间,鼻尖尽是馥郁香气。他僵在了一头,虽然方才与她梳发之际,早已经嗅到她肤泽温香中隐约透着一缕麝香之气。可这满满一匣子的褐色之物,却还是让他心头惊怒万分。 麝香,历来是宫中禁物,后宫女子久用将致不孕。可以说历来是宫中嫔妃避之不及之物。可她居然偷藏了这么一大匣子。 她只需将这匣子里的用之大半,必会终身不孕。 他怒到极处,手一抬,正欲将匣子拂落。但旋即又止住了,吩咐道:“去,找于太医将里头的东西换了,就说是朕的口谕。只要气味相似,对身子有益无害便成。” 天晴屈膝行礼:“是。”正要躬身而退,皇帝却又有了吩咐:“记住,把匣子里的东西给清理干净了,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内殿已经熄了灯,月色浸过窗格而入,如水银般铺在地上。穆凝烟凝神许久,这才轻翻了个身。看来,今晚皇上不会再过来了。大约是心松的缘故,阖了眼,转瞬便有些朦胧了起来。 忽然之间,她冷汗淋漓地睁开了眼,梦中景物如茧一般,团团将她缠住,几将窒息。有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怎么了?” 穆凝烟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只见皇帝只着了贴身衣物,侧坐在床畔,也不知道如此坐了多久了。她挣扎着要下来行礼,他一把按住了她:“睡吧。” 他在她身侧躺了下来,臂弯坚定有力地圈住了她。她身子一颤,不再挣扎,温顺得犹如一只蜷缩在掌心的猫。 午后的凤仪殿里人影寂寥,百里皓哲下了御书房便直接过了来。到了门口处,侍女正要行礼请安,只见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敛声静气,不敢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掀开了几重的纱帘,只见凝妃与太子正在窗前的桌子边练字。凝妃手执纨扇,徐徐为太子扇风。两人偶尔细语声声,因隔得远,几不可闻。 百里皓哲在帘下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地望着两人,一时几乎痴了。 自穆凝烟进宫以来,他从未放弃对她来历的调查,可却一直未有任何回音。据调查,阮夫人确有一妹子,嫁在信州穆姓世家,乃是商贾巨富,也确实有一女名叫凝烟。可因自小养在深闺,平素根本无人得见。因穆家在七八年前穆老爷去世,商号经营有所不稳,府内有所变动,早年侍候过穆凝烟的侍女有过更换。探子拿了阮皇后的画像详细询问过,但答复是穆家小姐小时候确实与画像有些相似,只因年岁久远,再加上人长大后面容自然会有所变化,所以实在无法给一个肯定回复。 这一来,几乎所有线索都中断了。 穆凝烟不经意地抬头,瞧见了在帘边怔怔站着的身影。忙裣衽为礼,问安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百里皓哲微微一笑:“在这殿内,你就不用拘礼了。”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似乎微微一动,他更用力握紧了些。肌肤柔腻冰凉,犹如玉石,在这燥热的天气里,点点清凉,好似能安宁人心。 柔声道:“以后就你我两人在的话,就不必给我行礼了。”皇帝的语调温柔至极,和风絮絮般地拂在耳边。穆凝烟不知为何,脑中不由得浮起昨夜的种种,脸上辣辣的发烫。只淡淡回道:“臣妾不敢。这……这有违礼数。” 百里皓哲嘴角隐隐含笑,转头凝望着她:“曾经有人说过,在这宫内,只要皇帝喜欢,便是礼,便是法……”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穆凝烟,似要将她一次看个通透一般。 穆凝烟垂下了眼帘,辨不清眸底神色,喏喏回道:“臣妾……臣妾遵皇上旨意。” 此时太子已放下了笔,伏在地上磕头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百里皓哲伸手将他拉起:“起身吧。今日太傅都教了什么书?”太子一一答了。 殿东侧有一排窗,光线隔了纱帘而入,流光碎银般地堆在两人身上。因四周都置了冰,丝毫不觉得有闷热之意。百里皓哲这般瞧着,不由微笑,道:“方才太傅在我面前夸我们的太子聪慧,说太子虽小,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百里皓哲侧头一笑,温温道:“今日看来,凝妃你平日里照顾太子饮食起居,连课业也兼顾,实在功不可没。你倒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穆凝烟摇头,淡淡道:“这本是臣妾分内之事。实在不敢要皇上的赏赐。” 百里皓哲沉吟着道:“我说要赏你就一定要赏你。这样吧,前几日,西域进贡了一副和田玉棋子,我就赏与你吧。”低头看着太子道:“皇儿说可好啊?” 太子眉目俊秀,此时笑容大大的,越发俊俏无双,用力点着头:“当然好啊!” 穆凝烟垂了眼帘,道:“回禀皇上,臣妾并不会下棋。”百里皓哲却笑道:“我教你便成了。”遂仰声吩咐了下去:“去将日前西域进贡的玉棋子取来。” 石全一垂首站在几重帘外,偶尔听得皇帝的声音低低传来:“说了不能放这里……瞧,我若在这里落子,你看……你便一败涂地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发凛。皇上在凝妃娘娘面前竟不自称为“朕”。他在这宫内多年,又岂会不懂皇帝的意思。皇帝显然已经将凝妃当成阮皇后了。结发夫妻,爱到深处,世间只此一人才不会用此自称。 一会儿,皇帝轻笑了出来:“教归教,输了可是要罚的。”凝妃的声音亦极低,隐隐约约:“皇上恕罪,臣妾早说了不会的。” 皇帝轻笑出声,大约心情极好:“都让了你这么多子了,还输,那我可就不管了……”凝妃许久不见声息。 皇帝似乎低低而笑,语调柔至极点:“好了,好了……生气了啊,我赔礼道歉还不成吗?” 凝妃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光景,只听凝妃“嗯”一声腻人声响传了出来,隐隐还夹杂着压抑地嘤咛。石全一不敢再听,忙朝侍候着的众人摆了摆手,领着众人退了出来。 别人只道皇帝性子冷,不大喜女色。可偏偏凝妃侍寝后,皇帝天天驾临这凤仪殿,心情也一日好似一日。连带他们这些当差的也觉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可是,可是凝妃娘娘似乎依旧冷淡疏离的,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第五章 行云楚梦残一半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夏日已过,秋光日盛。 宫廷难得举办“赏菊宴”,所有皇亲国戚、三品以上大臣皆都受命出席。一时间,整个御花园内丝竹歌舞声不绝于耳。 酒宴四周围绕着各色的菊花锦绣盛开,浮芯吐蕊,在温和的阳光下摇曳生姿,灼灼其华,大有一种秋光胜春光之感。再加不时凉风徐徐,花香阵阵,醺然欲醉。 皇帝端坐在九龙镏金御案,边上陪坐的是后宫专宠的凝妃娘娘。一身天水碧的宫装,连臂间缠绕的那缕披帛也只是绣着清浅的一抹织银菊,清雅素约到了极致。全99lib?身上下色彩最艳丽的,大约就是乌黑青丝间的镂空飞凤金步摇,嵌了几组珠玉的穗状串饰,纷纷下垂在乌密的鬓发间,淡淡的日色下似袅袅凌波落下,娉娉婷婷,别样的妩媚妖娆。 孟冷谦的坐案排在极后,这般远远望去,一时间不由得微微发怔。但终究不敢细看,只一眼,忙垂下了眼帘。或许是他多心了,他只觉得皇上的目光总是不时地扫过来。 从宴会开始至今,孟冷谦就处于茫然状态,一眼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的笑意弥漫,皇上在笑,众妃在笑,众大臣在笑……各种各样的笑意,好似人间无他事,唯有笑而已。 大臣们按品阶一一上来敬酒,穆凝烟原本就不胜酒力。但因见了家人,心里只觉喜不自禁,不知不觉已经连饮了数杯。 方才宴会前,大表嫂永寿公主和二表嫂永安公主?.t>曾私下里与她见了一面。自是不免有些感伤,但她也唯有尽力压抑了。她只请公主转告两位表兄和姨父姨母,她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永寿公主自然知道她宠冠后宫,掩袖而笑,眉目弯弯:“驸马也让我转告娘娘,家里一切甚好,勿念。你现在身处后宫,要万事小心。还有……还有,不要忘了事事为自己打算打算……” 她……她能为自己怎么打算呢?一入宫门,已经万般不由己了。 “驸马还说了,世间许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什么都不过匆匆数十年而已。” 舞姬们在动人的丝弦柔靡声中,不断变换着美妙婀娜的舞姿,如彩蝶翩翩,又如飞燕惊鸿。 表哥说:“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间很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穆凝烟怔然出神,一念之间,一念之间…… 不知不觉轮到了孟郡马爷携了新婚夫人,也就是安定王的郡主,双双上前敬酒。安定王的郡主李怀雪,一身绯红的宫装,眉目精致,婷婷站在边上。这般看去,与孟冷谦倒确实一对璧人。 百里皓哲含着薄薄的笑意,仰头一干而尽。放下了玉杯,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望向穆凝烟。只见她望着孟冷谦所在的方向,似有些怔然出神,许久才袖子一掩,这才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孟冷谦与夫人双双落座。穆凝烟凝望良久,唯有在心底淡淡祝福。 百里皓哲凝望着她,手捏紧了玉杯。 到底是喝得多了些,不过半盏茶光景,酒劲上来,便已经有些眼昏耳殇了。百里皓哲自然发觉她有些微熏了,这般软软地靠着他,动也不动,这绝不是她清醒时的样子。她平素最是正襟了,就算与他一起,也恨不得画出条银河来,遥遥相对。大约其他妃子最喜的事情,她是最最避之不及的。 拥着她,不由得莞尔而笑,心情又好了起来。低声问询:“要不先回宫休息一下?”穆凝烟点了点头,任侍女搀扶着起身,按规矩盈盈行了一礼:“请皇上恕罪,臣妾先行告退了。” 回了宫,挥退了左右,一个人静思出神。想着方才两位表嫂提及姨母念她甚紧,还塞给了她一个香囊,说是姨母亲手所绣。 穆凝烟手指摩挲着那精致的一针一线,不由得眼酸了起来。那个大大的福字,大约包含了姨母所有的心愿吧。希望她可以万事顺当,福气满满。 唉,姨母这般年纪了,却还是为她操尽了心。她在这深宫,平素连见上一面也难。 以前,姨母总是命专人给她熬制各种汤水燕窝,有时还会亲自盯着她喝光。那时,她不是嫌汤里有中药的味道,就是觉得甜腻……如今,如今,想再尝尝,也是一种奢侈了。 大约都是如此的。有的时候不晓得去珍惜,现在没有了,却是这般难受得紧! 如果……如果她没有入宫的话,想来就算出嫁,还是可以不时回去看望姨母姨父的。可……现在再思念也只能梦中相见。 想着,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不知不觉怔怔落下了泪。 怔忪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穆凝烟忙一手轻拭眼角的泪珠,一手将香囊藏在了袖中。抬头,只见百里皓哲端端地站于榻前。 她身子一颤,不知方才落泪的样子他是否已经入眼,忙起身,深深地俯下头:“皇上万福。” 百里皓哲却早已经瞧见了她眼角隐约的泪光。眼前涌起了方才御花园里孟冷谦敬酒时,她与孟冷谦四目相对后,低首浅笑的情景。 她方才是在为孟冷谦落泪吗?她初入宫时,一直推病,不愿侍寝,甚至不愿怀他的子嗣,是否就是因为孟冷谦的缘故。她一直忘不了他…… 他冷然凝思,仿佛一窍通百窍通一般。 虽然早知道她与孟冷谦之间曾有婚约,甚至在入宫之前两人亦私下相见。但此时心里却妒火已起。他这般地疼她宠她,为她不扩充后宫,专宠她一人。她却是这般还他的吗? 正想转身而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她方才好像在袖中藏了某物,心不由得一沉。到底是何物是不能让他瞧见的呢?莫非是—— 他缓缓伸手搀扶起了她:“平身吧。不是说乏了吗,怎么也不躺下休息?” 穆凝烟谢了恩,轻问道:“皇上怎么也过来了?”宴会上氛围甚浓,他方才也是兴致颇高的。 皇帝在榻上坐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喝得有些多了,头涨着呢。”语气渐柔渐低:“来,陪陪我。”她只觉脸一热,终是抵不住他的力,跌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侧躺在她身侧,手脚好似藤蔓,将她搂得紧紧的。听着他的心跳,她只觉四周空气开始稀薄了起来,想要挣扎着微微动动,他却不让,双手反射性地抱得更牢了些。声音从她发间闷闷地传来,隐隐有无边倦意:“我累了,陪我歇会子。” 他从未这般疲乏地与她说过话,大约是酒饮得多了。不过片刻,居然呼吸均匀了起来,可手脚还是霸道地箍着她,不让她动弹半分。 这般近地靠着,他温热的体温,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她无一不感受得到。这般听着,听着,到后来她也迷蒙了过去。 许久之后,百里皓哲蓦地睁眼,眸子里头神清气爽,灿然生辉,并无半点刚睡醒的朦胧。他的手轻缓地移动,探入了她的袖子。 是一个大红锦缎的香囊,两面都绣了一个大大的福字,针角细密繁复,精 81f4." >致异常。他轻嗅了一下,佛手柑的气味幽幽而来,宁神静气,异常好闻。 不过是个香囊而已,她为何要偷偷地藏起来呢?他蹙着眉头,这个他以往从未见过,可她居然对着落泪,难不成,难不成真与孟冷谦有关。 方才在宴会上,她很注意孟冷谦。朝他的方位望了好几次,又怔然出神许久。她都已经是他妃子了,还没有把那个姓孟的忘记吗? 脑中不由得又闪过她进宫前与孟冷谦私下见面,莺莺细语的场景。 若他晚一步,是不是她已经成了孟冷谦的妻了呢?如此的话,今日的宴会,便是孟冷谦携着她来与他敬酒吧! 还有她一直一直在用麝香。她自然是不知道他早已经换掉了,可是他每日还是可以从她身上闻到近似于麝香的味道。 她就是这么怨他,这么恨他,所以永远也不会要他的子嗣! 他冷冷地瞧了许久,思绪起伏竟不由自己。怒到极处,一扬手将香囊往鎏金的铜炉处狠狠一扔,砸在了铜炉上,又滚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穆凝烟朦胧中只觉得有温热的东西寻找着她的唇,轻触之后,用力的吻,用力的吮,用力的啃咬……她只觉得痛,幽幽地醒了过来…… 他覆在她身上,一点bbr>也不加爱惜地吻她,那般的粗暴,像是在印证什么似的。 她推着他,嘤咛出声:“嗯……痛……”他却置若罔闻,越发地用力,然后蜿蜒向下……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温温柔柔的,从未这般对她的。 她才一恍惚,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但只有这般的纠缠,唇齿相依,她好似才会寸寸鲜活,如同记忆里的模样。 她是他的,她真的是他的。 只有这般真切的在他怀里,他似乎才能安稳,才能证明她真的是他的。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将他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冷冰冰的深宫大内了! 不知不觉间,已到冬日。午后在榻上翻了一本诗词,不知不觉就倦极而眠了。朦胧睁眼的时候,侍女已经在角落掌了一灯了。殿内深深,寂然无声,她半阖上眼睛,朦胧间又欲睡去。 忽地,他的声音低低传来:“该起来了,都睡了一个下午了。这会子再睡去,晚上……晚上又该睁眼到天亮了。” 她惊地转头,原来是他来了。只见他静站在榻畔,手里似握着一物。盯眼细瞧,方才瞧清楚,是她姨母给她的那个香囊。大约是在她熟睡之际从袖子里掉落出来的吧! 她想起来依规矩行礼,他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且坐会子再起,小心头晕。”他拿着,又端详了许久了,才闲闲地道:“想不到,你的女红这般精细。什么时候给我也做一个?” 她垂了眼帘:“让皇上见笑了。臣妾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而已,哪里能上得了台面。皇上若是需要,织造局明儿就可以赶十个八个出来的。”关于这香囊是姨母所送之事,她不想多提。 她的侧脸极美,因垂了眼帘,眸子上乌黑浓密的睫毛仿佛两双蝶翼微阖,海棠春睡,无限娇慵之态。 百里皓哲已经捏紧了指尖,柔软顺滑的丝绸,此际像是刺猬的皮,无一不触疼。那个香囊所绣的“福”字,难道真的是她绣给另外一个人的吗,所以她日日戴在身上? 他徐徐地踱步。鎏金的铜炉因焚了百合香,细烟袅袅。她还是起了身,侧坐在榻旁,取过搁在一边的诗词,指尖微动,翻了一页。他这般望去,唯见十指如葱,腻白如玉。一头黑发斜斜地挽成了髻,只巍巍地插了一支错金飞步摇,细密的黄金流苏垂着,偶一动,颤颤碎碎,便泛起点点的波纹。 他怔了怔,半晌才又提脚。步子慢得紧,可心里头却只有自己知道,烦躁到了极处,隐约捏着香囊都烫了起来。不知不觉间鹿皮靴子竟踢到焚碳的炉子,他心念一动,手一松,那大红的福字香囊,“扑哧”一下轻响,跌落在了碳炉里。 手此际亦触着铜炉的边,他“呀”一声呼声。只见她抬起了眼眸:“皇上,怎么了?”目光瞬间被嗤嗤燃着的铜炉吸引了过去。她猛然起身,朝他奔来。 他心头微震,心里一下子暖了起来,从滚烫的铜炉上移开了手,触了这般久,估摸着都已经起泡了。却见她瞧也不瞧他一眼,冷冷地擦过他的袖子,手一伸,就要去炭炉里取那早已经燃了一半的香囊。有侍女阻止了她…… 他生平终于知道什么是心如死灰了。身体的温度一点点的冷却了下去,木然地站着,看着她转身在唤人。有侍女和内侍进来了,一群人忙碌地在眼前晃动,最后虽然将香囊取了出来,但早已只剩一角了。可她却还是珍之重之的从水盆里取出,眉头微蹙地缓缓用指抚过。 他就这般静静地站在那里,手背上的灼痛竟无一丝的感觉,好似整个人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良久,大约有几辈子这般的久远了,才转头吩咐道:“石全一,摆驾回承乾殿。”石全一隔了数重帘子,远远地应了声“是”。 她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暗自出神。半晌,她来到铜镜前,望着里头眼波流转,清而娇妍的人儿。 她方才是瞧见他手上那一片红肿,可是,可是,她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第六章 淡烟芳草旧迷楼 第二日,在上书房里,孟冷谦不知怎么地触怒了圣颜,皇上下旨将他关入了大牢。这场祸事颇为突然,传到穆凝烟耳中自然亦震惊万分。 心下思忖许久,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总觉得隐隐不安。或许是由于当时入宫的时候请孟家出面帮过忙,更多的是他曾经目睹过她和孟大哥……还是由于昨日之事…… 遂遣了近身的侍女私下里去询问了大表哥等人,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出来,只道很突然入的罪。他们今日也在为孟郡马爷求情,还说了若是娘娘方便,看在阮家欠孟府一个人情的份上,尽量相帮。 她站在窗边,瞧着渐渐萎靡的霞光,许久才道:“侍候更衣。” 石全一躬身站在边上,偷瞧皇帝的神情。皇帝似乎心神恍惚,一本折子在手,翻来覆去的看了不知道多久了。 负责掌灯的几个内侍无声无息地移动,所到之处,散开了一片一片的绯红。 殿外的小陆子垂手而来,朝皇帝行礼道:“启禀皇上,凝妃娘娘在外求见。”偷偷抬眼,皇帝的眼神似乎闪了闪,但石全一不敢多看,目光微微下垂,却见皇帝的双手紧捏着折子,青筋微凸。 皇帝淡淡地开口:“让她进来。”石全一在百里皓哲身边待得久了,自然听得出来,皇帝似乎心情并不怎么好。 昨日在凤仪殿,凝妃娘娘不知怎么惹皇上生气了。皇上自宠幸凝妃以来,头次没有留宿在凤仪殿。 而今日也同往日有异,平日里这个时辰皇上是早已经在凤仪殿了。照理说,此时凝妃娘娘求见,自然是主动示好,为何皇上并不愉悦呢!难不成,与孟郡马爷有关! 犹记得当年阮家两位驸马曾进宫为当时还未入宫的凝妃娘娘求情,说是凝妃娘娘已经许配人家了。而那人便是孟冷谦孟郡马爷。 石全一暗暗思虑,忽然豁然开朗了起来。孟郡马爷今日会无端下狱,莫非…… 略抬头,只见凝妃一身烟紫色的宫装,袅袅而来,朝皇帝盈盈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若是平日里,皇帝早已经放下折子相迎了。可今日却连头也未抬,依旧专注于折子里头,好似闻若未闻,听若未听。而凝妃则依旧保持着行礼之姿。两人却谁都不再言语。 石全一只觉得这承乾殿里头的空气渐渐地稀薄了起来。可半晌,两人还是没有说话。 石全一瞧着四下里躬身站着的内侍,都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只得开口:“启禀皇上,已经到用膳的时辰了,是否传膳?” 百里皓哲“喔”了一声,淡然然地道:“传吧。” 侍女们鱼贯而入,轻轻巧巧地将晚膳一一端上来。最后,石全一过来:“请皇上、娘娘用膳。” 百里皓哲这才开口吩咐道:“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众人行礼后,躬身而出。 百里皓哲沉声道:“坐吧。杵在那里做什么?”穆凝.烟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早已经转身了。她只瞧见他那身着龙袍的背影,她忽然怔怔地低下了头,轻移了莲步,跟了上去。 他坐了下来,取过乳帽镶银象牙箸,亦自开始用膳。穆凝烟坐在边上,瞧见他左手上用丝帕包覆着。..她瞧了一眼,别过了头去。 百里皓哲心愈发沉了下去,任何菜肴入口都已经食之无味了。索性放下了箸,开口道:“说吧,何事?” 穆凝烟轻咬着唇,沉吟了一下,才道:“皇上须得恕臣妾无罪,臣妾方敢说……” 百里皓哲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方道:“好,说吧!” 穆凝烟这才垂了眼帘,道:“皇上,不知……不知孟郡马爷所犯何事?”百里皓哲默不作声。他虽是早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可她如今这般不加掩饰地直直道来,他越发觉得妒火中烧了。 偏偏她还在为那人求情:“求皇上……求皇上念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他一次吧!”只听“啪嗒”两声,原捏在皇帝手里的象牙箸竟被他扔在了地上。 百里皓哲木无表情,蓦地站了起来,冷冷地道:“来人哪,送凝妃娘娘回宫。” 她像是被人击了一掌般,脸色白了数分。缓缓地站了起来,按规矩朝她行了一礼:“臣妾告退!” 石全一亲自送她回了凤仪殿。他素来是个明白人,自然隐约能够猜到皇帝与凝妃之间发生了何事。偷偷抬头打量着端坐在榻边的凝妃,片刻才开口道:“凝妃娘娘,奴才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穆凝烟道:“石总管有话不妨直说。”石全一道:“若是奴才说得不对,请娘娘责罚。” 穆凝烟摆了摆手,意思无妨。石全一这才缓缓道:“凝妃娘娘自入宫以来,可谓三千宠爱在一身,后宫的其他人等形同摆设。皇上这般的宠爱娘娘,自然是对娘娘万分紧张……可皇上说到底也不过是世间的一个普通男子而已……”穆凝烟怔怔听着,没有什么反应。 “所以奴才的意思……这次的孟状元无论是因何开罪皇上,娘娘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不闻不问,说不定过几日,皇上就把孟状元给放了。” 穆凝烟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石总管,我懂了。谢谢你的提点。”看来孟大哥当真是因为她而白白遭受这牢狱之灾的。 之后数天,传到凤仪殿耳中的便是皇帝连翻了绛云宫颜妃,兰林宫柳妃,澄碧宫尹妃和文霓宫唐妃的牌子。这是自凝妃入宫以来,皇帝第一次翻其他妃子的牌子。 皇帝再没有驾临凤仪殿,而凝妃娘娘亦再没有到承乾殿。在承乾殿当差的众内侍亦明显察觉到皇帝这段日子龙心不悦,连众大臣亦感觉到了,呈上去的折子三不五时地被皇上给驳了回来。 此刻安定王跪在偌大的承乾殿里,整个后背冷汗淋漓。他一进来,皇帝什么也没有说,就任他跪着。 他偷偷抬头朝皇帝身边站着的石总管求救,但石总管的手缩在袖中,只朝他偷偷摆了几下。他自然懂得,那是让他不可多说的意思。 有内侍轻手轻脚而来,凑到石全一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石全一目光闪烁了一下,转身朝皇帝禀道:“奴才有事禀报!” 百里皓哲淡淡地道:“说吧。”眼光却扫也不扫跪着的安定王一眼。 石全一道:“禀皇上,方才凤仪殿的侍女来报,说是凝妃娘娘病了……”皇帝“腾”地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地向外走去……不过数步,忽地又止住了。半晌,才淡淡地开口道:“太医怎么说?” 石全一回禀道:“凝妃娘娘还未传太医诊治。” 皇帝不停地来回踱步,显然心情焦虑。但似乎并没有要去凤仪殿的意思。 石全一道:“皇上,奴才斗胆将凤仪殿的淡杏传进了殿来。”皇帝闻言,停了脚步,转过了身。 石全一见状,朝跪在地上的侍女询问道:“淡杏,娘娘方才怎么了,你且向皇上细细禀来。” 那侍女声音细细颤颤:“禀皇上,奴婢等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方才娘娘还好好的,吩咐我们传膳。可才吃了几口,娘娘就开始呕吐,许久也不止。奴婢们想传太医,可娘娘也不准。后来,后来实在没有法子了,奴婢们担心娘娘的身子,这才斗胆来禀报石总管……” 皇帝负手而立,片刻道:“去,让太医的首席带几个人去凤仪殿。”旋又吩咐道:“将膳房的人都给我绑了。” 皇帝自进殿后就脸色沉凝,凤仪殿的众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时间,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殿外偶有寒风呼啸而过,打得枝叶簌簌作响,越发显得殿中极静。 太医们许久才鱼贯而出,见了百里皓哲忙“唰唰”跪下来磕头,为首的于太医道:“微臣等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凝妃娘娘怀了龙胎,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百里皓哲未听完已经蓦地转身,朝内寝走去,脚步急促,竟忘记让太医等人起身。 她的头侧在里边,闭着眼,似在沉睡,一头青丝如云逶迤,覆在杏黄的软枕上。他在床畔坐了下来,手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梳着。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 当日,皇帝便下旨将关在大牢里的孟郡马爷放了出来。 澄净的日光透过纱窗泻了进来,在地上烙下了祥和吉庆的窗棂花样,无数的细尘在一束束的光影里头流转漂浮。 穆凝烟靠在锦榻上,指尖轻抚着手中做了一半的小衣服,抬头怅然地叹了口气。殿外一阵脚步碎碎促促而来,后头隐有内侍焦急的呼喊声:“太子,我的爷,您慢些,小心摔倒!” 才抬头,太子承轩抱着那雪白小狸如小箭般地穿帘而入,咬着唇,神情奇特地站在榻前望着她。她起了身,含笑着帮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柔声道:“我们承轩怎么了?谁惹我们承轩生气了啊?” 小太子蹙着眉头,杵在锦榻边,似怏怏不乐。半晌才惴惴地开口:“姨娘……姨娘有自己的孩子了,是不是以后……以后就不疼爱承轩了?” 原来他是在担心这个,到底还是个孩子。穆凝烟想笑,可心里却又觉得酸楚异常,拉着他的小手,将他拥在了怀里:“不,不会的。姨娘一辈子都会疼爱承轩的。” 小太子仍旧是不信,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怀疑:“真的吗?”穆凝烟抱紧了他,低低道:“嗯,真的,再真不过,姨娘跟你保证。”她取过榻边的小衣服,展在他面前道:“你瞧,这不就是姨娘做来给你的。就算姨娘日后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姨娘还是最疼我们的承轩,好不好?” 小太子定定地瞧着那蓝缎子的小袄,突然一把抱住了她,整个人缩在她怀里,背脊轻轻颤动。穆凝烟忙低头,只见他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颗大颗的泪已经从圆圆的眼中滚落了下来。 这孩子平素要强懂事得很。除了第一次见面抱着她哭着喊娘,她从未见他哭过。 此刻她的心就像..被人拧过一样,热热的发疼。轻轻地将他的泪一颗一颗地抹掉:“承轩,承轩,承轩……姨娘跟你保证。姨娘跟你拉钩钩好不好。姨娘一辈子都疼爱承轩,一百年不变好不好?” 小太子这才哭着抬头,吸着气:“好。”伸出小小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凝望着眼前那小小的脸,低低地道:“一百年不变!” 她这般地拥着承轩,什么也不愿意去想了。 第七章 飞絮流云西复东 尹水雅站在廊上,遥遥地望着漫天白雪纷纷而下。廊下的梅花开得正艳,脉脉动人,幽幽暗香。 有朵雪花绒绒地落在她修长的睫毛上,仿佛是那轻盈的泪珠,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自那人进宫后,皇上便再也没有踏足过澄碧宫。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的素白,娇美却无人怜。 最近一次见皇上,是他的寿辰。晚宴是宫廷内宴,可偏偏连开宴亦开在了凤仪殿。 虽是如此,可她不知道为何,却依旧如小鹿撞怀,心跳加速,隐隐期待。自一早起身,便命人捧了各色的锦绣华衣给她试穿。 她不厌其烦地一件一件试穿在身,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穿在身上,一时让人挑花了眼。 晚霞色虽然够艳,但皇上素来不喜欢太鲜艳的颜色。烟紫色又嫌太灰,衬不出她的雪肌花貌。月牙色固然素雅却又太淡,不适合今天的场合。天蓝色的这件似乎又过简单,并无出奇之处……最后千难万难地挑了一件紫绛红的宫装。 犹记得一年多前,曾有一次两人一起下棋。因为落日时分,余晖脉脉,雾霭沉沉。殿内还未吩咐掌灯,但光线已经慢慢暗淡了,有些朦胧。她正在落子,他却从旁边伸过了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柔着声笑道:“好了,这次总算赢了。”她从未听过他用这般温柔宠腻的声音与她说话,不由得痴了。 其实她与他下棋,哪一次不是他赢的。她含羞地抬了头看他,却瞧见某种东西在他眼中分崩离析了。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往常的语调。 她微微叹了口气。可她.总是隐隐地觉得,皇上就算把她拥在怀里,却仿佛不在她身边一样。他看着她出神,却仿佛只是穿透她的身体,眼光停留在远处…… 她一直记得那日她就是穿了这件宫装。 宴会开在凤仪殿前殿,她和唐妃、柳妃、颜妃等陆续到达。只见众妃皆穿了明彩华章的新衣,妆髻精心梳成,珠钗璎珞,步摇流苏,个个沉鱼落雁,风情万种。 其实于容貌一途,尹水雅素来颇为自负,放眼宫内的几位嫔妃,难有出其右的。除了新册封的凝妃。可凝妃的容貌也…… 众妃子初见凝妃时,没有一个不吃惊的。那容貌活脱脱的便是阮皇后重生。后来凝妃宠冠后宫,各妃心里多少有些明白那是因为她与皇后太过相似的缘故。 凤仪殿的正中,坐南朝北设下了九龙镏金御案,而边上则并列了凤藻玉案。 4f17." >众妃一进殿内,都不由得一怔。双双对视后,这才在内侍的引领下,入坐东西对设百鸟朝凤案。 要知道这能与九龙御案并排的凤藻玉案,在后宫仅一人可享,那便是皇后。可如今中宫一位犹虚,怎么可让凝妃僭越了这国母之尊。 莫非皇上有意将凝妃册封为后?众人一下子思绪纷飞,脸色微变。 众妃正思虑重重之极,内侍已经在扬声宣驾了:“皇上驾到——”众妃子忙起身跪下相迎。只见皇帝居然并不避嫌,一手牵了凝妃,一手牵了小太子进了殿内,亲自将凝妃引至凤藻玉案。 “都平身吧。” “谢皇上!” 只见凝妃一袭宝蓝色的流云广袖罗衣,素纱为披,淡雅素约。藏书网娴娴静静地坐在凤藻玉案旁,并不多言语,如一抹素心兰,幽幽地盛开。但皇上却是温言笑语,目光回转之间时时转向凝妃。 尹水雅至那时方察觉出皇上的眼神是如此的不同。亦第一次知道,皇上会用如此轻柔专注的眼光看一个人的。 那是一个普通男 5b50." >子看心爱女子的宠爱眼神。而不是一个皇帝看嫔妃的眼神。 至今想来,仍让她恨得暗暗咬牙!可那人今日居然还传来了身怀龙胎的消息。只听耳旁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她回过神来,只见手上的一枚鲜红蔻丹竟被她捏着廊柱的时候生生给折断了…… 金鼎暖炉里的炭火暖暖地燃着,细烟袅袅夹杂着沉木的暗香,熏人欲睡。穆凝烟拥着一袭貂裘,一手缓缓抚摩着腹部,倚在折枝牡丹的窗边倾听簌簌的落雪之声。 有一侍女轻步而来,禀道:“娘娘,皇上已在过来的路上了。”她轻点了一下头,移动了身子,道:“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心头气血翻涌,烦躁得紧,谁也不想见。 百里皓哲进来,只见她侧身而卧,倦倦地闭着眼,似乎在沉睡。他伸出手,修长手指缓缓摩挲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似像确认又似怕她再次离去……许久后,又缓缓而下,停伫在她的腹部,轻柔摩挲…… 暖炉里的沉香一丝一缕地漫溢而出,和着几架上的冬日水仙,幽香浅浅,甚是好闻。 百里皓哲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朝金鼎炉走去,“哐”一脚,已将炉子踢翻在地,怒喝道:“来人!” 凤仪殿的侍女、宫人素知皇帝威严,可却第一次见他如此暴怒。众人忙屈膝下跪。正值石全一侍候在旁,跪在帘后:“请皇上息怒!” 百里皓哲转身急急地抓起几架上的水仙,推开窗,扔了出去。石全一只听到几声闷闷的“劈里啪啦”声,不知具体发生何事,只得隔了帘子惶急呼唤:“皇上,皇上?” 穆凝烟此时已经被惊动,捂着胸口靠在枕上,眸色中亦充满了惶恐惊吓之色。房间里冷风瑟瑟灌入,冷入心扉。百里皓哲忙上前取过貂裘披在她身上,又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不用怕,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安慰片刻,方才厉声质问侍女道:“这炉里燃的香是哪里来的?谁让焚的?” 穆凝烟脸色苍白,回道:“皇上,是臣妾命她们点燃的。”百里皓哲闻言,眉心紧攒:“你!” 穆凝烟道:“是臣妾。因前日尹妃送来时,臣妾闻了闻,觉着舒泰。今日不知为何心绪不宁的,所以方才便吩咐她们点的。” 百里皓哲又追问道:“那水仙花呢?”穆凝烟蹙着眉头,低低道:“臣妾素来喜爱花草,这花是殿内本来就有的。怎.么了?” 百里皓哲淡淡地道:“没什么,是我觉着这味道闻着怪异,所以不喜。你以后不可再用此香了。” 穆凝烟轻声应道:“是,臣妾知道了。” 百里皓哲招来了石全一,轻声吩咐了几句。石全一领命而去。没有人注意到皇帝的脸色铁青,一副风雨欲来之色。 她自然不知道。她今日碳炉里焚燃的是深海奇香,本身只有香味,是没有毒的。但是一旦跟水仙、芙蓉等花香混合在一起的话,便是剧毒之物。 一直到现在他心跳还是突突的。若不是他今日来得早,若不是她才点燃,她和腹中的孩儿都会不保啊。 他的目光蓦然转冷,最毒妇人心,想不到尹妃蛇蝎心肠,竟然恶毒如斯! 方才他亲自替她把过脉,脉象略有不稳,但还算是正常的。可为何那几个脓包太医会诊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来回踱步了许久,愈发焦躁了起来。这才见太医们躬身从内寝退了出来,又复朝他行礼。他甚是不耐:“快说,凝妃到底如何了?” 为首的御医额头触地,颇为惶恐:“回皇上,经把脉,臣等发现,娘娘似乎有轻微的滑胎迹象。还好情况不是很严重,臣等马上对症下药。请皇上放心!” 百里皓哲这才点头:“下去吧。” 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脸色雪白,睫毛不停颤动:“皇上,怎么了?臣妾到底怎么了?” 百里皓哲握着她冰凉的手,心底柔软怜爱,哄道:“没有,这只是太医们的例行会诊而已。快点休息吧。有我在!” 她怔了片刻,忽地抬了眸子,里头似乎有水光要波动:“皇上,臣妾不是懵懂孩童,皇上不必诓我。臣妾要听真话!” 百里皓哲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滑柔嫩的手背,半晌才低低地道:“你可知道,今日燃的香,是产自东海,名为深海奇香。本身是无毒的,香味亦好闻。可这种香一旦跟水仙等花的香气混在一起,就会变成一种毒气。” 穆凝烟浑身一震,第一反应是捂着肚子,声音都发颤了:“那……” 百里皓哲将她的头扳了过来与他对视,一点一点地伏低了下去,与她气息交融:“放心,我们的孩子没事。我绝对不会让他们有事的,我一定会保护你和孩子们的。再不会……再不会……” 她缓缓闭上了眸子,似疲惫无限,低低唤道:“皇上。” 芙蓉帐内,暖意甚浓。穆凝烟靠在他怀里,只觉得倦意缓缓袭来,眼皮似乎越来越重。 心里想到一事,喃喃地问道:“可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两个东西混在一起是有毒的呢?” 百里皓哲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你先休息一下。”穆凝烟翻了一下身子,背对着他,似有不悦。 百里皓哲一笑,手缓缓地扶过她顺滑的一头黑丝,低声询问:“真想听?”穆凝烟不语,一会儿才轻“嗯”了一声。 百里皓哲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来:“此事须得从我母后说起……你可知道,当年我母后并非是死于对外宣称的重病。其实是在太子府邸被毒杀的……或许……” 他又轻叹了一口气,才道:“或许是害怕别人也用这法子来暗算我,所以在我从小所读的书籍中,除了治国安邦外,还有很多的医书和毒经。凡是只要找得到的,我都看过。” “后来我成年封王赐府邸后,行动越发自由了些,便又专门从各地暗访了许多的民间高手来教我。所以天下毒物,我虽然没有见过,但都知一二。凡是毒物,必定有其独特之处。比如你所燃的香,其实是深海奇香,与水仙混合后,虽然闻着舒心,但其实体内却会血气翻涌逆流。一般人只会觉得心烦气躁,无法平静。但是对于有身孕的人来说,却是极危险的,是会滑胎的。所以我读过的一本医书上曾经详细注明,强调怀有身孕的人是绝对禁用的。” 她的脸隐在了锦被里,看不清什么神色,似乎已经酣然入睡了。 百里皓哲的手指轻而缓地滑过她柔脂般的肌肤,从额头到鼻尖到下颚到脖子……她的呼吸均匀清缓,他的头慢慢地俯低,一点一点,一直到碰触她的脸颊…… “无双,不要再离开我了……我也绝不准你再离开我了!” 第八章 无边丝雨细如愁 兰林宫里的鎏金碳炉里袅袅地冒着青烟,白檀的香味幽幽地弥漫在四周。幽深的殿内此时帐幔低垂。 本应是一片安静,可一个内侍低头趋行而进,打破了此番静谧:“柳妃娘娘,柳妃娘娘,刚刚有侍女来禀,凝妃娘娘方才在御花园内落水了……” 柳岚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此时闻言,猛地抬眼。边上侍候着的如夜早明白主子的心意,开口道:“你且细细禀来。” 内侍俯在地上,回禀道:“回柳妃娘娘,奴才等人也不知详情。方才御花园内乱作一团,奴才也是听说,好像是听音廊那里的美人靠被人做了手脚,具体情况奴才不知。望柳妃娘娘恕罪!” 柳岚扶着如夜的手缓缓起身,笑着道:“来人啊,打赏。”看来是老天不帮这妖孽,三番两次的出事。不过个把月前,才从石阶上摔了一跤,这次居然掉了太掖池里,这大冬天的,有得她受了。 这到底是何人所为呢?要知道,自前不久尹妃被关入牢中后,就自个儿服毒自尽了。这偌大的后宫仅有凝妃,颜妃,唐妃还有她。 虽然说,凝妃身怀龙胎一事,确实冲击不小,可按理说,因上次尹妃的事情,皇上正在气头上,颜妃应该不至于如此莽撞啊!不过,人心隔肚皮……或许是唐巧嫣也不一定!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怪不得父亲说,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后宫,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佳啊。 凝目望去,园内碧树凋零,一片萧瑟。真是个多事之冬啊! 御医说幸好凝妃被及时救起,所以腹中胎儿无碍。百里皓哲悬着的心这才微微放了放,挥手将众人禀退。 掀开层层垂落着的软纱帘,只瞧见她一头漆发披散在枕间,素白的脸上无一丁点儿的血色。 他怔然望着,面色沉郁,半天才低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答也可,不答也可。”穆凝烟闭着眼睛不语,连眉头也未曾牵动半分。 百里皓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会跌下去?上次是石阶之上滚落下来,这次居然在太掖池中……” 又是许久的冷寂。穆凝烟紧咬着唇,低低哀哀地道:“皇上恕罪,是臣妾的疏忽。” 他别过了头,忽然轻笑了出来,旋即是沉默。空气里无端凝噎。 良久良久,百里皓哲开了口,苦涩地道:“无双,你我都不要再做戏了。” 她的声音淡淡响起:“皇上,您又何必如此呢?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臣妾,到底所为何事呢?” 他低低一笑,神色凄楚迷离:“无双,事到如今,你我坦诚相见吧。” “我知道入宫以来,因你一直不愿意侍寝,所以串通了太医,说你身子一直不好,不适宜侍寝。” “当时我还不敢百分百地确定你的身份,所以也就由着你去……”那个时候,他还不敢确定她一定是无双,所以也就不拆穿她。有时候,或许在心底深处也害怕她真的不是无双,不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那个人。若不是,那他当真又添了一桩对不起无双的事情了。 “还记得你侍寝那一日吗?那日下午,我命人送了一只小狸过来。你可知那小狸是何物?那是产自西域的一种嗅觉极其灵敏的小动物,非常懂性,数量极其稀少,当地的猎人若有幸得到一头,必会视之珍如珠宝,加以豢养,打起猎来比任何聪明的猎犬更优胜百倍、千倍。只要给它闻一闻衣物上的气息,它便可以精准无误地找出她的主人。我那日命人送过来之前,便早已经让它嗅过你当年在王府用过的衣物了。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 “我虽没有任何明确证据,你甚至连脚底的红痣都除去了,但是……但是我却知道,一直知道,你就是无双。”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狸不停地往她怀里凑,承轩怎么逗它都不为所动。 她双眸紧闭,睫毛不停颤动。不发一言,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 他忽地笑了出来,那般的苍凉:“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无双。你根本就没有失忆,对不对?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而已。哈哈……哈哈……”深夜之中这大笑声显得张狂又悲哀,仿佛受伤的夜枭在哭泣。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语音微哑:“你只是恨我罢了。又何必为难腹中的骨肉呢?他一半流的亦是你的血。” 她闭着眼,仿佛疲倦到极点,只愿从此这般沉沉睡去:“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孩子的……” 她终于是承认了,承认自己是无双了。也承认了她从来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是的,她不想要,他早就知道了的。 他却后退了半步,惶恐地揣测:“那次石阶上的摔倒,还有……还有这次,莫非都是你做的?”因为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千方百计地要除去。不,不会的,无双怎会这般心狠? 她不语,她一直不语,似乎等于默认。 他早就知道她不想要他的孩子。他对药物知之甚深,怎么会不知道她私下里偷偷地在用麝香呢?可她一直不知道的是,他早命人将她偷藏的麝香偷龙转凤了。 虽然心里知道。可此时听她亲口将这事实道来,还是会心痛欲裂。 他在那一刻简直心如死灰,半晌,才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又何必进这宫来?”她侧过了身,将纤细的背影留给了他,冷笑了出来:“你既已颁下圣旨,普天之下,谁能反抗。” 他沉默许久,才苦涩地道:“既然你不想进宫,又何必引我注意。”若不是她故意现身,引得别人注意,他派出去的暗探也不一定能够探得消息。 她贝齿紧咬着下唇,惨然一笑:“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会不晓得我是为何而来呢?你既然如此精通医理,为何承轩会让人下毒?” 母子连心。她如何能够将承轩孤零零地留在冰冷的深宫大内。 他的声音轻柔了下来:“若是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你可会怨我?” 他似陷入了无边的回忆:“当年昭阳殿的大火后,发现宫内少了木清。虽然当时墨兰等人禀报,失火时,木清亦在昭阳殿内。我心里头一直有怀疑。这几年来,我从不相信你已经离我和承轩而去了。一直派人四下打探你的踪迹。都是了无音讯。好像你真的已经……已经不在了。” “可我不肯放弃,直到一年多前,有人传出在宰相府邸出现了与你一样容貌之人。我暗中派探子察探虚实,后得报,宰相府邸中确实有一人与我所画之像一模一样。” 从那时候起,他便定下了计策。第一步,便让人传出去,说皇太子被人下毒,整个后宫大肆整顿。 她那时的记忆还未恢复,可不知道怎么的,一听说皇太子被人下毒,生死未卜,她竟会心痛如绞。当晚便做了噩梦,从此之后夜夜不停。梦里的亭台楼阁,走廊宫阙,无不奢侈华丽到极致。渐渐地,她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了。后来她受寒,大病了一场,便开始一点点地恢复了记忆。 “无双,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并不是我让沈叔去赐毒给你的。一切只是他自作主张而已。” “是……我一直恨阮玉瑾,恨你们阮家。年少之时恨不得将你们阮?家挫骨扬灰,方能解我那心头之恨!若是按照我和沈叔的原定计划,是一早要将你除去的。可是,可是我后来,后来舍不得了……” “因为……我对你动了情……” 一直到她离去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在流水般的日子里,他意料之中地娶她,并成功登基。但却意料之外地爱上了她!千算万算却怎么也算不过冥冥中注定的。 她摇着头,声音不带任何温度,清清冽冽,好似数九寒冬里冰冷的水缓缓漫过耳中:“百里皓哲,以前的事情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以往所有他与她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戏而已。既然他如愿登上大位,这几年下来早已经大权在握了,早已用不着阮家了,又何必继续在这里惺惺作态呢! 无论他现在再多说什么,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半点意义了。只因她再也不会信他了。因为不能信,也不敢信! 她缓缓地一笑,一字一字地陈述残酷的事实:“你想要找的那个阮无双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当年那个为他动情的阮无双早已经死在昭阳殿的熊熊大火之中了。往事不能回头,岁月无法倒流。她身子虽还是那具身子,但那时那景那情,却永不会再有了。 那日,木姑姑拉着心如死灰的她到昭阳殿后殿温泉池的假山群中,告诉她当年先帝大修后宫的时候,为防他日不测,在昭阳殿的温泉池后面留了一条密道,可直通京城西山中。因先帝和太后连番离去,当世之中只有她一人知晓而已。 可她浑浑噩噩的,一直处于茫然状态。木姑姑提了灯笼,将机关打开,一把将她推入了密道。她跌撞在密道的石头上,阵阵痛意这才使她有些模糊意识,抓着木姑姑枯瘦的手,颤颤地道:“木姑姑,你——你——随我一起去。” 木姑姑摇了摇头,清瘦见骨的脸上神色坚决,目光中有种认命的泰然:“皇后娘娘,奴婢的大限已到了。奴婢要跟随太后娘娘而去了……”望着她,又道:“这是奴婢造的孽,就由奴婢去受这果。这是木清的报应!因果报应啊。只是奴婢对不起皇后娘娘,连累皇后娘娘了。” 说罢,跪了下来朝她磕头:“皇后娘娘,您千万要保重。您还有小太子,还有阮家。只要出了这皇宫,您还可以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再世为人! 他如此地对她……她再世为人,有何意义? 她提着灯笼,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密道里穿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无穷无尽的冷。 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几乎以为自己都撑不下去了……醒来的时候却是在西山的一个尼姑庵里。住持师太说,是清净师妹在山上采草药的时候将自己救回来的。当时的自己浑身湿透,还藏书网染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这已经是清净师妹将她背回来的第八日了。 由于高烧,她忘却了前尘往事,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住持师太怜她孤苦,便收留她住在了庵堂。 庵小人少,只有十来个人而已。因在半山上,向来自给自足,世事不通。等她身体好些,便开始跟着清净师妹,帮她晒药收药,做些打杂的轻活。 一晃眼就是半年的时间。跟清净师妹熟络了后,某日不知怎么说起她失忆之事,清净师妹才玩笑似的跟她说:“我想你以前肯定是个出身富贵的人。” 她问她为何会这么说。清净师妹笑嘻嘻地说:“你看你的十根手指,根根如青葱,哪里有半点劳作的痕迹。再说了,当时我将你背回来,你身上穿的绸缎衣服,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的。” 说着说着,就望着她叹气:“小晚,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记忆?”因她被拣来的时候是傍晚时分,白雾似烟笼在山腰。所以清净师妹就帮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晚。唤着唤着,连她自己也习惯了。 她淡淡一笑,并非是她不想恢复记忆。可是每次只要她刻意回想从前,便会有头疼欲裂之感,连心都会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好疼好疼。 或许以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吧。所以老天想让她忘记。 又过了数月,她梦中渐渐出现了一些片段。是一个府邸,水榭歌台,飞檐翘角……如此的多日反复。某一晚的梦里,她甚至看见了府邸的牌匾:宰相府。 可是又总觉得隐隐中还是遗忘了很多事情。她几经矛盾辗转,禀明了住持师太,最后决定修书一封,请清净师妹送去。不到半日,便有两人飞奔而至。初见她的时候,如见鬼魅般惊异,又仿佛某件珍宝失而复得般地狂喜。 他们站在她面前,目光里头泪水莹然。他们说她是他们的妹妹。不知道为何,她虽然不记得他们了,可是却相信他们没有骗她,因为心中涌起的那种亲近、安全之感是骗不了人的。 他们将她送往信州,以穆凝烟的身份一直在信州府邸深居简出。她在信州的日子过得十分的安静。 后来因母亲生病,所以两位大哥又将她带回了京城,并嘱咐她在人前只能唤他们作表哥。连从信州开始一直贴身侍候的琉璃亦不知道此事,一直以为她是穆家大小姐。至于真正的穆家妹子,亦有了好归宿。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未恢复记忆,便遇到了孟冷谦。对于孟冷谦,她并非没有一点喜欢,他这般的才情容貌,家世背景,样样皆与她相配。少女心性,向来都是如此的。 若是一辈子未恢复记忆的话,她和孟大哥或许可以琴瑟和谐,恩爱到老。 那样的话,未必不是不好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可是……可是,她还是恢复了记忆。她忆起了他,忆起了承轩,忆起了所有的一切…… 第九章 此时相对已无言 凤仪殿里一片沉寂,因静到了极处,连隐隐的更漏声都听得巨无细漏,清晰无比。 百里皓哲如柱子般杵在了原地,不得动弹。许久之后,低低地道:“无双,以往的事情,我们都忘了,好不好?” 穆凝烟,不,阮无双嘴角轻轻一扯,淡淡地开口,似有无边的讽刺:“百里皓哲,你既然如此精通医理,可否请给我配这么一味药,让我忘记一切呢?” 不,她怎么可以忘记。她如何能够忘记呢? 当年她心心念念地对他,可他又是如何待她的。或许他确实有对她温柔以待的时候,可那一点点的温柔也是假的,都只是他的做戏而已……到如今,每每让她想起,依旧还有不能自已的痛。 “世上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味药呢?”若是有的话,他早就配给自己了。如此的话,她离去后,他只需一饮,便早已经解脱了。 她侧头,带着薄薄的笑意,望着他,恨意从口中一字一字地吐露了出来:“所以,你怎么会奢望我忘记呢?”当初,他狠下心对她的时候,又想过要忘记那些仇恨吗? “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百里皓哲。” “若不是你逼我,这辈子我也不会想再见你!” 曾经她将满颗的心系在他身上,他的喜怒哀乐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可那个曾经与她同床共枕,让她心念牵挂的人呢?他所有对她的一切却只是在利用她,都只是做戏而已。为的就是要将她除去,将他们阮家除去…… 她一辈子也不想见他。他不由自己地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一直知道她恨他,她怪他。可是这话真的从她口中吐出来,还是比他预期的更要伤人。 她恨他,所以连他和她的骨肉也不要。只因那一半的血脉是他的。若是另一半的血是另外一人的话,想必她一定不会如此…… 他的眼光冷冷地落在她榻上的香囊上头,只剩了一个残角,她却还是留在身边,日看夜看,珍之重之。那无边的嫉妒疯狂地在啃噬着他。若不是他一道圣旨,她早已经是别人的了。她早已经不要他了! 他不知道为何心底如此之难受,他再也不愿意压抑了,就让那头野兽破茧而出吧。他冷笑着脱口而出:“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恐怕是孟郡马爷吧?当初若不是我下旨让你进宫,你现在早已经与他双宿双栖了,是不是?所以你才会这般地恨我吧?你恨我,无非是恨我将你和他活活拆散了而已!” 据他所派的探子暗察所得,她与孟冷谦确实是有过情愫的。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恐怕她早已经是孟冷谦的妻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猛地抬眼,隐约有说不出的惶恐。他和她之间怎么又牵扯进孟大哥了呢?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害怕他对他下手吗?他冷冷一笑,孟冷谦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只,他要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他只不过随口一句,但是她的表情和反应却深深地刺痛了他。她真的这般在乎那个姓孟的吗? “你死了那条心吧,这辈子你是出不了这个宫的。而孟冷谦……” 她惊慌失措地起了身,朝他怒目而视:“你……你想做什么?”这跟孟大哥还有孟府没有任何关系。可这普天之下,就他最大,他只需一句话,整个孟府恐怕就完了。 “百里皓哲,这是我与你之间的事,跟孟大哥无关……” 她到现在还口口声声地在他面前称孟冷谦为孟大哥。好个郎有情妾有意啊!他的心一点点的冰冷了下去。她就这般在乎那个人吗! 她的确是这般在乎这个人的。只是他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已。她甚至和那个人已有婚约了。进宫前不顾名节地与他私下相见。赏菊宴上,她总是盈盈注目,暗里垂泪。那个孟冷谦后来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失态地在圣颜面前打翻酒杯…… 而他呢,他却一直在自欺欺人,装作不知道。 他负手而立,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她却浑身发颤了起来,如坠在冰窖之中,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百里皓哲,你想做什么?” 他站着,只是笑,冷冷地笑,张狂地笑,到最后笑声低了下来,喃喃自语:“我想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是夜。一道圣旨而下,孟郡马爷当即入狱。安定王与孟尚书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夜为其求情。 承乾殿内,石全一惴惴不安地禀告:“皇上,凝妃娘娘这一日多来,滴水未沾……”皇帝这两日的脸色暗沉之极,他服侍了这么多年,亦是少见得紧。 百里皓哲“啪”地将手里的折子狠狠地摔了出去,站起身,猛地一挥衣袖:“摆驾!去凤仪殿!” 她蜷缩着身子,侧靠在锦榻里,脸色苍白憔悴。对他的到来似乎根本无动于衷,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他怒极反笑,长眸微眯:“你当真要为了那个孟冷谦不吃不喝?”她还是纹丝不动,唯一的反应是恹恹地闭上了眼眸。他怒到了极处,喝道:“好,我马上命人传旨下去,杀了那人。” 她终是抬头,眼底一片漠然死寂。一张素颜,不着一点脂粉,连樱唇亦只有淡淡灰灰的一点粉色,似那大雨过后的青荷,嫣然垂首。 但在他眼里,她这般模样,心头一颤,涌起爱怜无边,偏偏里头又夹了无数的恨恼。他心里一抽,那火竟然慢慢熄了下去。 取了扔在榻边的白裘,想轻盖在她身上。她往角落里微微一缩,白裘顿时滑落了下来。他手僵在了半空中。脸色一沉道:“你恼我恨我都可以。可腹中的孩儿……孩儿是无辜的。”她怀着身孕,怎么可以如此不吃不喝,就算她受得住,肚子里的孩子呢?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他对于你就这般重要,比腹藏书网中骨肉还重要?”她没有回答,厌恶地侧过头。 他望着她冷冷凝凝的表情,心里冰凉一片。她恨他,连遮掩也不想遮掩。连腹中骨肉也三番五次地不要……她怎么会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她所有的表情和动作说明了一切,不是回答胜似回答。 心像被人一圈一圈地勒了起来,血肉模糊,连疼痛都麻木了。他错综复杂地盯着她,仿佛隐忍,仿佛痛苦,又仿佛凄楚。深吸了一口气,方淡淡地道:“阮无双,我想提醒你一点……” “孩子在你腹中,你不想把他生下来,就算我派百个千个人日夜守着你,你也有法子让他生不下来的。只是,我想明白地告诉你一点,这孩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整个阮家包括永寿永安两位长公主,就等着给他陪葬吧……还有,那个孟郡马爷,我定将诛他九族!” 阮无双身子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中有光注入一般,瞬间回神,恨恨地盯着他:“你……你……”他居然这般卑鄙,连整个阮家还有两个表姐……亦或许他早就想将他们连根拔去了,只是还不到时机。 只见他目光如寒冰,那般的阴森不可测:“阮无双,你知道的,我不是吓唬你的!对不对?” 她知道他不是骗她的。一直以来他就恨死阮家的人了,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她别过头,一直不再言语。百里皓哲知道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嘴角微扯,心底深处苦涩一片。他如今除了可以用她在乎的东西威胁她之外,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呢?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可以平平安安地将孩子产下来。 百里皓哲甩袖吩咐道:“上膳!” 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帘外一一摆上了晚膳。百里皓哲伸出了手,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扯了起来,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你可以试试看不吃的?” 阮无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丸黑水晶般的眸子中似有无穷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吃。但是,百里皓哲,我有一个条件。” 他转头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她咬着唇,半晌才道:“你放了孟大哥,将他流放也罢,革职也罢,以后……以后不许再找他麻烦了!”他与她之间的事情,与孟大哥并无半点关系。当初孟家的帮忙,如今反倒给他们惹了无穷之麻烦。 孟大哥,孟大哥,她处处为他考虑,如今还替他考虑如此周全。 内殿里头本就有地笼,又燃了炭炉和熏炉。他匆匆而来,只除下了披在外头的貂裘,本微微觉得热,隐有汗意。 可站在那里,前一刻才觉得极暖的,此时却好似凉意从四面八方而来,直直逼入他心底。她就当真这般在乎那个孟冷谦。 转身猛然掀开了帘子,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然后徐徐地坐了下来,将一盅燕窝摆到她面前的位置:“吃下去。” 她抬眼望去,只见他面无表情,喜怒莫测。他大约是不耐烦了:“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她低声地道:“你答应放过孟大哥了吗?” 他半天不回答,脸上如结了寒冰。她唯有拿起银匙吃起来。可喉咙处像是有什么堵了似的,什么也咽不下去。她还是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他就这般坐着,望着她一口一口将盅里的燕窝粥喝尽。拣了一个三鲜鸭包给她:“这个也吃了!” 她一怔,凝望着碟子里精致的三鲜鸭包,几乎无法动筷。自她入宫以来,他处处试探,连饮食亦不放过。知道她喜欢原先府邸梁丙的菜,居然将人弄了过来。可她为了不让他起疑心,平素连碰也不敢碰。 很多年前,他这般地给她夹过三鲜鸭包,兴致甚浓地看她一点点的吃完……一恍然,居然这般久了。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情,他和她居然还如此坐着,真真是恍然如梦。 不过,当年的两人就未曾交心,如今……如今更是到了如此境地。 “吃下去。就算你不吃,腹中的孩儿也要吃。你给我记住了,若是你饿着了他,我自然要你们阮家好看。” 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自然是为了他的子嗣而已。 或许她应该认输吧。能保得阮家上下平安,能天天与承轩见面,这已经足够了。这便是她当初进宫的目的。她又如何能祈求更多呢! 若不是他识破,她这辈子也不会承认自己是无双的。或许是夹了恨,亦夹了怨。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让她进膳就进膳,他让她喝药就喝药。她如同一个傀儡,他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只是,这辈子,她再不会与他说半句话了。 第十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冬天日短,总是转眼便已经天黑了下来。侍女们早早掌了灯,此刻殿内灯火通明。 她拥着白裘,静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穿过林穿过树,隐隐传来瑟瑟之声。殿内四角各燃了四只大金鼎的炭炉,榻前又置了熏盆,熏得整个殿内温暖如春。 而他则坐在锦榻的另一侧,手里还执了一本折子,眉目低垂,甚为专注。 如此的情形,仿若回到当年两人的新婚光景。 那一刻,她心里涌起了万般的苦涩。那时候虽不算如胶似漆,倒也相敬如宾藏书网。如今忆起,竟有种错觉。原来他和她,也曾有过那般旖旎光景…… 她原本可以不入宫的,可偏偏还是回来了。她舍不得承轩,又岂会舍得腹中的孩子……他竟这般地看她。 他似有感应似的,转头只看了她一眼,旋又低头吩咐道:“把参汤喝了。” 那些个参汤有股异味,她素来不喝的。半晌,他抬了头,沉声道:“快喝了,难道让我说第二遍不成。” 她轻咬着唇,不甘不愿地拿起了盅碗,捏着鼻子,仰头猛灌。 可才入喉,那股异味就已经从胃中反了上来。她捂着嘴连连打嗝,站着的墨兰早已经端了铜盆上来,她一低头,俯首便是呕吐连连,搜肠刮肚,似要将胆汁都呕出来才肯停歇。 有双厚实的手搀扶着她的腰腹,又轻摸着她的背。她捂着胸口,挣扎着从榻上起来,冷冷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不为人知的宠溺:“好了,以后不喝这劳什子的参汤了。” 藏书网殿内因置了炭炉和火盆,空气暖得犹如春日。她的脸不知因呕吐还是因为热的缘故,红扑扑的倒像是抹了胭脂,灼灼的亮人眼。 他朝她伸出手去。她别过了头,扶着腰向他行了一礼,却不开口言语。他却懂得她的意思:“皇上,臣妾要歇息了。恭送皇上回宫。” 他僵着一张脸,默然不语。她又明摆着在赶他走!她又行了一礼,意思大约是:“臣妾身子不便,难以侍奉皇上。请皇上移驾其他姐姐的宫殿。” 她姿容清冷地扶着腰站着,静如冬日深潭,咫尺深寒。 她就这般地厌恶他,是吧。自两人将那层纸捅破后,她就再也不愿和他说话了。 他站了起来,袖子一摆,大声唤道:“石全一。”石全一在门口远远地应声:“奴才在。” “摆驾,去绛云宫。”这总如她的意了吧,他僵着一张脸走了出去。 她站在榻边,看着他甩了衣袖,大步而去。半晌,才怔怔转身。 墨兰在边上低低地叹了口气:“小姐,这又是何苦呢?圣上到底是圣上啊!”她幽幽转身,不掩饰自己的哀伤。他伤她伤得那般的深,至今忆起,都有种不能自已的痛。叫她如何能原谅他啊! 她进宫只是为了承轩和阮家而已。这便是她在这深宫里头的唯一意义。其他的一切包括他,对她这个已经死过一次bbr>的人来说,早已无半点意义了。 他逼她用膳后的第二天,便将墨兰和墨竹安排了过来。墨兰和墨竹到那时才知道,凝妃娘娘真的是自己的小姐阮无双。两人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悲又是喜的,几日后方才平静下来。 可她终究还是不放心承轩那头,便让墨竹还是继续服侍承轩。墨竹和墨兰自然也舍不得相依为命长大的小主子,如此安排,心下也甚喜。 自他那日去绛云宫,一连数日,再未驾临凤仪殿。凤仪殿的侍女私下里自是议论纷纷,隐约知道她们的主子惹皇上生气了。 “据说圣上这几日,不是去绛云宫就是去兰林宫。”有人叹了口气:“唉,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是咱们的主子怀了龙胎,怎么现在反倒像是失宠了似的!” 有人的声音低了点:“可听石公公手下的人说,圣上还是很关心咱们主子的,天天过问饮食起居……”“那怎么也不过来瞧瞧咱们主子啊?” “.我觉得这事情也怪。你们入宫晚,有些事情自是不知的。咱们主子入宫以前,圣上并不怎么喜女色。当年后宫的四位娘娘,圣上都很冷落的,甚至……”那侍女的声音低了下去:“甚至还听闻说皇上有……后来咱们主子得了宠幸后,圣上可宠得紧,天天宿在这凤仪殿……” “唉,再怎么奇怪,可皇上究竟不驾临了啊!唉……我瞧娘娘这段时间这补那补的,好像没什么作用,光大个肚子,那脸比进宫的时候还清瘦几分……” 阮无双从墨兰那里接过了汤汁,忍住恶心,一饮而尽。又饮了捧上的蜜水漱口。片刻,侍女在门口禀道:“娘娘,太子求见。” 她一喜,墨兰忙掀了帘子出去,果然见墨竹跟在承轩身后,端然而来。 承轩走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她:“娘亲,你是我娘亲吗?”她忽地一颤,手中的玉碗便“啪”的一声清脆之响,跌碎在了汉白玉砖之上。 承轩抱着她一直不肯放:“你一定是我娘亲,一定是。只有娘亲才会对承轩这么好……” 墨竹跪在地上,一边偷偷抹泪珠子,一边道:“小姐,您罚奴婢吧,奴婢已经将您是太子亲生母亲的事实告诉太子了。奴婢情不自禁,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小太子自小姐有了身孕后,就好似有了小心思一般。今日又扯着她的袖子,带着一丝惶恐和几丝不确定地问她:“墨竹,姨娘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是不是以后就不疼我了?” 这问题小太子老是会问,墨竹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墨竹被他缠得紧,正巧手上亦忙乎着在解他的盘扣,要给他换衣服,不知怎么的就说漏了嘴:“怎么会呢?太子也是小姐的亲生骨肉啊!以后怎么会只疼……” 虽然意识到了不对,但要捂嘴已经来不及了。小太子虽然年幼,但绝对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后来给他缠得没法子了,只好说:“奴婢带您去见娘娘,让她与你亲自说来。” 阮无双眼前一片朦胧,取过那做完的小锦袍,替他试穿,大小正是合适。她想笑,可泪却扑扑地直掉。 承轩摸着袍子,喜道:“娘亲,这是给我的吗?”她摸着承轩的头发,含着泪,点了点头,笑道:“娘已经很多年没有给我们承轩做衣服了。”这一刻,她觉得甚幸,幸而自己进宫了。 承轩一把抱住了她,哽咽着:“娘亲……娘亲……”她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当年他被侍女们抱走的时候,也是这般地唤她娘亲。可好像才不过一眨眼,他已经这般大了…… 承轩忽然从她怀里抬头,脱口道:“父皇……” 她缓缓转身,只见他又如同往常般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总是那般的猝不及防。他这几日似乎过得并不好,神色间憔悴落寞。 就这样,他又每日过来。好似两人之间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她的腹部日益渐隆,睡在床上连翻身亦困难。 可就算她几乎将整张床都占据了去,他却也无半点介意。这样的场景,有时总让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恍惚。 那年还是新婚,他亦是如此,就算她大着肚子,每次翻身都会将他弄得不得安宁,可他却一直伴着她,直到生产。 如此一日一日的,春光已近,百花璀璨。转眼,春光已老,夏阳炙盛。 这日午后,她又如往日般嗜睡,阖了眼,沉沉睡去。虽然这凤仪殿里早用了冰,但她还是觉得闷热难受。朦胧醒来,唤道:“墨兰,热……” 墨兰的步子极轻,走到榻前轻轻停下,开始摇扇。如此才好些,她蹭了蹭白玉枕,冰凉如水,倦意又再度袭来。 这一觉倒是睡得甚好,醒来已经是傍晚光景了。大约是扇久了,那侍女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她闭着眼,懒懒地摆了摆手道:“不用侍候了,退下去休息吧。” 那人没有动,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窗外蝉声尖越,似线般的一声接一声传来,更显得殿内寂静。 她忽地觉得有异,睁开了眼睛。竟是他坐在榻边,徐徐地在摇扇。她如此的突然睁眼,倒将百里皓哲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又阖了眼。百里皓哲含笑着道:“都这会子了,起来用些点心吧。”她默然不语,继续睡。 半晌,只听他吩咐道:“来人,将东西呈上来。”有内侍轻手轻脚地入内。 皇帝大约心情甚好,笑着用扇子点了点她的手臂道:“礼部呈上来最新的玉石翡翠首饰,你且瞧瞧。” 那内侍捧着的金盘里呈着几套成套的玉镯、玉钗、玉簪、玉钏之物,白的莹白,绿的碧绿,一眼瞧去,水润之极,隐隐淡色的液体在流动。 她只望了一眼,又别过了头。大约习惯了,他不以为意,亲自从金盘里取了一支牡丹簪子,插在她微松的发髻中,端详了半晌,甚是满意。 递了镜子与她。她瞧也不瞧,手一推,拨开了镜子,他还是不以为意,翻手握住了她的纤手。她挣扎着想抽出,他却越发握得紧,只笑吟吟地道:“睡了一下午了,这会子好起了。”她懒懒地侧着,一动未动。 红日满窗,光影透过窗户而来。窗下置了黄梨木的高几,上面的瓷瓶中摆着一捧白玉兰,绿肥白瘦,香气馥郁悠远。 有内侍蹑手蹑脚地向前,朝龙椅后头侍候着的石全一低语了数声。石全一一惊,忙躬身在百里皓哲耳边轻声禀道:“皇上……启禀皇上……凝妃娘娘方才腹部疼痛,凤仪殿已经传了太医和产婆……” 百里皓哲“腾”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不顾朝上的众臣,瞪目道:“什么?”忙朝内侍挥手道:“宣他们退朝吧。”说罢,步履匆匆地朝后殿而去。 司礼内侍已经高声宣道:“退朝!”众朝臣行了礼后,纷纷议论:“皇上退朝这般急促,莫非后宫有大事?” 礼部大臣摸着灰白的胡子,朝阮无浪、阮无涛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淡笑道:“这后宫就数位嫔妃,会有什么大事啊?估摸着是阮家那位凝妃娘娘要为皇家添龙添凤了!” 这皇帝恩宠凝妃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众大臣亦都清楚。此时听礼部大人一说,都觉着有理。 穆凝烟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之上,双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被褥。百里皓哲怜惜地俯了下去,握住了她的手:“无双,有我陪你……我会一直陪你的……” 她的目光怔怔地转向了他,似有一抹很淡的柔光微闪。可痛楚又一次来袭,她猛地皱眉,狠狠地咬着自己唇的。 百里皓哲把手掌放于她唇畔,凑到她耳边低低地道:“无双,我们一起疼,好不好?” 她咬着唇,别过了头去…… 她不要他。无论他怎么样,威胁也好,宠爱也好,她总归是什么都不要他。 那痛似乎越来越厉害,她涔涔的汗意湿了头发,粘腻地贴在鬓侧,整个人冷汗淋漓,像是从水中捞起来一般。 日光一点一点地西移,霞光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可孩子却半点没有想出来的意思。 他端了参汤,一口一口地哺到她口中。可还是没有多大用处,她的目光越来越涣散,叫声也越来越低。 若是有法子,都让他来承受吧。只要她在,只要她在,他做什么都愿意。 他摇着她:“无双,你醒来……你快给我醒来……” “你说,你要什么,只要你平安,我什么都答应你。君无戏言!我真的什么都答应你!”就算她要出宫,他……他也依她吧!只要她平平安安地在这世上! 她睫毛似乎微微动了动。可许久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忽然身子冰冷了下去,她恨他,不要他,所以这次真的要带着他的孩子一起离去吗?不,不,他绝不允许。 “阮无双,你就这般恨我吗?” “可是我告诉你,你若是敢抛下我,你敢带着孩子离开我的话,我定不放过你们阮家!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必定让你父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世间,他只在乎她一人而已。若她都不要他了,他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猛地睁眼,迷离地瞧着他,张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第十一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一年后。 宫人捧了各色珍肴,鱼贯而入。因为是二皇子百里承律周岁,宫内大肆庆祝。今日朝堂之上,皇帝更是以二皇子的名义大赦天下。 百里皓哲取过了酒杯,含笑凝视着她,目光温柔如水:“这酒是特制的百花蜜,闻着花香清幽,喝起来还有青梅之味,且不会醉人。你尝尝,若是欢喜,就让人常年泡制。” 阮无双接过,浅尝了一口,果真有些许的青梅口味,清而甜,不像酒,倒是果露一般。 她执着玉杯的手腻白如雪,这般望去,竟与玉色无异。 有内侍过来轻声禀报:“皇上,焰火已经就绪。”百里皓哲这才回神,道:“燃吧。”说罢,转头瞧着她道:“礼部说这次的焰火制作工艺与往日不同,须得好好瞧瞧。” 太掖池边“砰”的一声响,一朵巨大的花盛开在黑幕般的天空之中,点点碎金,粼粼耀眼,绚丽万分。接着数声“砰”“砰”之声响起,无数朵急速腾空,瞬间璀璨的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多姿多彩,真真让人目眩神迷。 百里皓哲凝望着阮无双,心里无限满足。 她还在,这般活生生地在他身边。就算她这辈子再不愿意与他说话,他……他也觉得心满意足,心甘如怡了。 他执着她的手,端坐在九龙案后,与她一起目睹这一场盛放。 忽地,阮无双只觉得眸中寒光一闪,身边侍候着倒酒的内侍竟从盘子下抽出一把匕首,持着匕首纵身朝他飞扑而来。因事出突然,加上众人都被流金碎影的焰火引去了注意,竟无一人留心这里的动静。 她脱口而出:“小心……”她猛地转身拥着他,想替他受了这一击。电光石火间,一股大力从他而来,她猛地被他推开了……而他…… 而他……握着匕首,目光却深深地望着她,缓缓地仰面朝后倒去。 天空中依旧闪烁着七彩的华光。但更多的焰花像无数无望的星辰般下坠,瞬间散尽,落下一地冰冷的尘埃。 四周陷入了一片混乱嘈杂。石全一的声音如破了的公鸭嗓子,沙哑尖细:“快,快救驾……快……快抓刺客……快,快保护皇上……皇上受伤了,快,快传太医……” 他胸口的血泉涌而出。她爬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捂住,不,不会的…… 他的血不停地涌出来,她用力用力地堵着,捂着……可她什么也捂不住,什么也堵不住,那血依旧汩汩而出……不要再流出来了,不要再流了…… 眼前似乎笼着一团雾气,什么都朦胧了起来……泪水终于是滚落了下来。紧接着,决堤般地越落越凶,眼前一片模糊…… 他的手缓缓伸了过来,按住了她的手:“无双,你不是很恨我吗?我死了,不是更好?”他的血,温热地在两人的手间弥漫。 她瞪着眼睛,怔怔地凝望着他。他疯了不成,这种时候还讲这种话! 可他居然笑了,亦凝望着她,那般用力,那般的仔细。惨白如纸的脸上,笑意盈盈,皆是欢畅宽慰。语气虚弱,渐说渐低,犹如喃喃自语:“可是无双,你跟我说话了,你为我哭了……你为我哭了……你舍不得我死的……是不是?”他竟然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那般的喜悦快活。 她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成串成串地落了下来……这个傻子,怎么这般傻。他若撒手而去,她当真就什么都称心如意了吗?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如纸苍白,连唇亦无一丝的血色。她接过墨竹手里的参汤,饮了一口,俯下身去,哺到他口中。然后又饮了一口……如此重复,整整半个时辰,总算是将参汤喂完了。 墨竹将白玉盅递给了后边的侍女,扶着阮无双坐了下来:“小姐,您先休息一下。太医说了,皇上这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醒转过来的,您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正劝慰间,有一娇声从帘外接了墨竹的话:“是呀,凝妃姐姐。你先回宫好好休息吧,皇上这里由妹妹们来守着吧。” 侍女拢开帘子,柳妃等人一身素装,朝她裣衽为礼:“凝妃姐姐。” 阮无双凝望着他惨白的脸,怔怔不语。他未醒,她如何能够安然入睡。现在这个时候,她真的不想再应付任何人了。这世间除了他,现在再无重要的了。 她轻蹙了眉头,淡淡地道:“石总管……”石全一在帘外应声。阮无双道:“送三位娘娘回宫!” 柳岚杵着不动,宫袖如流云一摆,闲闲一笑道:“凝妃姐姐,你是皇上的妃子,我们几个亦是皇上的妃子。今日皇上有难,你可以关切,为何妹妹们不可?我是不走。我倒要看看,今日你怎么将我赶走。” 颜妃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凝妃姐姐,你不是皇后,跟我们一样,不过是皇上的妃子而已。为何你能留下照顾皇上,我们却不能?此是何道理,请凝妃姐姐说来听听!” 唐妃亦道:“凝妃娘娘,我们不过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二而已。” 阮无双闭了眼,缓缓道:“石总管,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吗?”石全一摆手一挥,便有数个内侍上前,躬身道:“恭请柳妃娘娘、颜妃娘娘、唐妃娘娘回宫!” 柳妃气得脸都白了,端着架子,扫了众侍从一眼,冷冷道:“你们敢!”石全一使了一眼色,那几个内侍便上前架起柳妃。颜妃大叫:“穆凝烟,不要以为皇上如今昏迷,你们阮家便可以为所欲为……” 三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阮无双凝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他,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你总是要挟我。我如今也要挟你一次!你若是再不醒来,这偌大的摊子我也不想管了。我带着孩子们出宫去。天下之大,山河之阔,你可再也见不到我们了……” 墨兰端了小点,掀帘而进。见小姐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柔声劝道:“小姐,您这两日来不眠不休的,这……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再说了,您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两个皇子考虑考虑……小姐,您就吃点吧!多少都行!” 阮无双依旧怔怔瞧着皇上,脸上悲喜不明,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所说的。她知道不用再劝了,因为劝了也没用。 墨兰她们又怎么会明白,只差一点。眼前的他,就再不会对她笑,对她怒,对她着恼,再也不会看着她,同她说话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能够如此这般地望着他,感受他若有似无的呼吸,微弱的脉动,竟也是奢侈的事情了。 又是一夜,天光渐次明朗。 石全一的声音在帘外响了起来:“凝妃娘娘,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在外候着了。”阮无双回了神:“宣他们都进来吧。” 太医们会诊后,又过来行礼。为首的于太医道:“娘娘,臣等把脉后发现皇上的脉象已经日趋平稳了,一日好过一日。假以时日,定当清醒过来。” 阮无双端坐在榻上,目光朝跪着的太医们一一扫去:“那皇上到底何时会醒过来?”他这般昏迷着,她实在……实在难受得紧。他若是再不醒来,她如何能熬得过去。 于太医忙磕头道:“娘娘恕罪,这个……这个臣等实在……实在……”阮无双摸着酸胀欲裂的额头,朝众人摆了摆手:“罢了,你们退下吧。” 石全一目送着众人鱼贯而出,这才道:“娘娘,奴才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阮无双抬了头,淡淡地道:“石总管有话,但说无妨!” 石全一道:“娘娘,万幸天佑,圣上龙体已算是没有了大碍。可娘娘亦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啊!”石全一亦到皇上遇袭那刻,才知道凝妃娘娘,哦,不,皇后娘娘对皇上用情之深。原来平素的清冷全是伪装而已。 阮无双闭了眼,轻叹了口气。 石全一忽地跪了下来:“凝妃娘娘,奴才还有几句话,一定要说。就算娘娘恼了,要罚奴才,奴才也一定要说完。” 阮无双道:“石总管,你先起来吧。皇上至今未醒,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石全一俯着身道:“奴才求娘娘了……求娘娘等圣上他日清醒后,再也不要生圣上的气,恼圣上了。娘娘,您……您不知道,当年圣上以为娘娘没能从火里逃生,一直痛不欲生,甚至……甚至一度服用五石散……” 阮无双倒抽了一口冷气,猛地从榻上站了起来:“什么?他竟服用五石散……”他疯了不成?那东西用多了要成瘾的,令人神志不清的。他堂堂帝王,竟如此不知轻重。 “是的。奴才绝不敢有半点欺瞒娘娘。若娘娘不信,可以宣于太医等人来问话,亦可以查档。若是奴才有半句不实,娘娘当场就可以杖毙了奴才。” “后来,后来若不是小太子受凉高热不退,圣上……圣上怕是一直要沉迷下去了。幸而,幸而……天佑我朝啊!” “娘娘,圣上对娘娘用情之深,奴才……奴才不知该如何细说。就说娘娘不在宫中的这三年多,圣上从未临幸其他娘娘。就算娘娘怀孕的时候,圣上翻了其他人的牌子,那也只是圣上心头恼娘娘,做戏给娘娘看的而已,并非是真的。旁人自是不知,可奴才日夜侍候圣上,比谁都清楚!” “娘娘,奴才求娘娘了……他日,再也不要恼圣上了。佛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娘娘又何必过于执著呢?” “娘娘,就算看在两位皇子的份上,也不要再恼圣上了!” 薄如轻烟的鲛绡帐后,他静静沉睡,容颜清俊苍白。她指尖轻颤地碰触到他,泪就这么又落了下来。 这般怔怔地望了许久,终是抵挡不住连日来的倦意,趴在床边,迷蒙而眠。 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觉得有人在触摸她的脸,她身子一颤,呆了呆后,猛地抬头,只见他正定定地凝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满的全是她。 她喜极而泣,泪水不受控制,又滚落而下。可他居然在笑,那般温柔:“我是死了吗?” 她轻捂着他的嘴:“不许乱说……”他微张了嘴,咬住了她的手。痛,可这痛却让她这般喜不自禁。 殿阁幽深,静到了极处。连他些许的粗喘都听得极分明。他缓缓地闭了眼,许久,才轻喘着说道:“无双……我宁可……宁可永远这样,你才……才不会……再恼我恨我了。才会……这般地守着我,跟我说话,对我好。”竟这般的傻气。她凝视着他,泪水泫然,墨玉般的水晶眸子里头光华隐隐,全是他的容颜。 御花园中,无数的菊花盛开,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她瞧着欢喜,便命人取了提篮,亲自用小银剪摘花。不过片刻,便已经满满一篮子了。 才进了殿门,怕他还在午寐,便让人噤声不语。亲自挽了提篮,放低了脚步。 内殿语声细细,分明有人在说话:“皇上,恕臣妾斗胆了。在皇上被行刺这件事情上,若有个万一,到底是什么人最得利呢?请皇上细想一下。” 百里皓哲的声音淡淡响起:“以柳妃看来呢?” 柳岚惴惴不安地道:“皇上,臣妾……臣妾实在不敢说。”百里皓哲温温一笑:“但说无妨。” 柳妃的声音娇柔动人,隔着纱帘,字字如珠:“请皇上恕臣妾斗胆了。这得利者么,有三方。第二方和第三方,则是两位远在封地的.王爷。他们与皇上一父所出,若皇上有什么万一,他们算是得利者。” 百里皓哲不动声色地道:“不错,的确如此。爱妃分析得有理有据,继续说下去。” 柳岚闻言,心下甚喜,一边偷看百里皓哲的神色,一边道:“这利益最大者,排在第一位的却是……却是阮家。” “哦,这话怎么说?” 阮无双的心沉了下去。空气里安静出微寒的凉意。 柳岚娇语如莺,娓娓道来:“皇上,您想想看,这阮家手上有太子,后宫有凝妃。他们只需来个里应外合,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到时候这整个天下还不是他们阮家的吗?” 百里皓哲沉吟了许久,才道:“不..错。朕明白了。” 柳岚欣喜而笑,只听百里皓哲唤道:“来人——”石全一在外领命:“皇上。” 百里皓哲道:“将柳妃绑起来!”柳岚大惊失色:“皇上……您这是为何?” 百里皓哲道:“柳妃,朕一直不明白的。尹妃怎么会有那深海奇香,又怎么会被毒死在牢狱之中的。现在总算是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幕后都是你在捣鬼。” 尹妃来自平民小户,是当年沈叔为了分散百里皓哲对无双的注意力,特地安排在后宫的,沈叔被幽禁后,尹妃在这后宫便是再无靠山了。而这个深海奇香却是世间难得之物,尹妃这个深宫女子又是如何得到的,他自是一直有疑问。可还未等开审,尹妃已经被毒死了。 “深海奇香产自深海,一般人是难以分辨的。而你的父亲柳侍郎,知识渊博,当年又是在东海郡做郡守的,自是与一般人不同。想来你必定是从小熟读了他珍藏的许多书籍。这次的行刺,分明是宫中有人里应外合的。朕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里应外合的,合的又是何许人也?” 柳岚跪了下来,磕着头道:“请皇上明察。臣妾对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百里皓哲道:“柳妃,你是聪明人,还是从实招来吧。你若肯招,朕答应你,绝不为难你家人。” 柳妃拼命摇头,辩解道:“皇上,臣妾……臣妾是冤枉的啊!臣妾冤枉啊!”百里皓哲淡淡抬了抬眉毛:“柳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日行刺朕的杀手,朕让人对外放了消息说已经服毒自尽,实际上,他已经全部招供了。他说这后宫中有人为他接应,替他安排好了一切……” “朕原本还在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暗查,想看看这后宫中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能与外头勾通……想不到你今日自动送上门来……” “你自是不知,朕与阮家之间的一切。若是知道,便决计不会将此事栽赃给阮家。” “你可知道,当日刺客行刺之时,凝妃抱着朕,想替朕挡了那一剑……” 柳岚眸中暗光一闪,急道:“皇上,一来,这凝妃是凝妃,阮家是阮家。虽说这凝妃与阮家是亲戚,可人心隔肚皮。阮家的行事,未必会透露给凝妃知道。二来,或许这里头还有其他蹊跷,可能……可能有人在做戏也说不定……请皇上深思啊!” 百里皓哲轻笑了出来:“柳妃,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那么朕今天索性也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可知,这凝妃是何人?” 柳岚本就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此时被皇帝这么一提点,又想到凝妃和当初阮皇后如出一辙的容貌,身子一颤:“莫非……莫非凝妃就是……” 百里皓哲点了点头:“不错!凝妃就是阮无双,朕的皇后!”柳岚摇着头,似不敢相信。 百里皓哲淡淡道:“若此事真的是阮家指使的,她断然不会扑上前来想要替朕挡这一劫难……”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是喃喃自语,“你自是不懂的!她若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不必使这种手段,只要她说出口,我也会给她的。因为……因为我欠了她一命!” 抬头望着面如死灰的柳岚,道:“柳妃,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冥冥中注定了的。” 冥冥中自有天意! 柳妃惨然一笑,牙齿一咬,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皇上,此事与我老父无关,全是臣妾一人所为,请皇上念在他为国操劳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他罢……” 脑中最后闪过的,是那人的眉眼,那眸子如东海的海水般清澈,总是蕴涵着无穷笑意:“岚儿,陪我去赏花吧……” 那个春日,光阴漫漫,她陪他赏过许多的花,看过许多的景。可他却说:“岚儿,新帝登基,必将广选秀女。以你的条件,必在入选之列。” 她怔在花丛之中,不解其意。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也以为是他心心念念的,所以就算父亲有提过即将赴京叙职一事,也不以为意。因为她那般的笃定,他会亲自来向她父亲提亲的。 那芍药花本开得极艳,花团锦簇地拥着,枝枝蔓蔓缠绕。她瞧得久了,才看清那团团如锦的花儿里头,夹杂着数朵边缘已经黄黑的花儿。本是极艳极嫩的颜色,无端端地被破败的黑灰一夹,格外的突兀了起来。 她呆呆地看着,才恍然,原来盛光已过了。 她许久后才抬头:“你要我去选秀女?”他的眸子中似有无边痛苦,低了声道:“岚儿,你若是不愿意,就当我从未说过……” 那是五月末的天气,轻风拂来,隐带了夏日一丝的灼热。可她的身子却如同天边渐渐暗淡的晚霞,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他雄心壮志,一心要回到从小生长的地方。既然他这般的想要,她就帮他。 只因他说过的:“岚儿,你是最懂我的。” 是的,她最懂他。可她进了宫,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似乎在水里沉浮,那枚毒药也是他亲手给她的。她一直记得他那晚执着她的手,掌心温热。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她隐约觉得眼前有人,挣扎着,沉沉地睁开眸子,眼前的人似乎是他,似乎又不是他。她朦朦胧胧地笑,她要将她最美的容颜永远地留于他:“谋之……我……我终于……见……见到你……了……” 阮无双手里的提篮跌落在了白玉砖上,一地的碎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当今的岭南王百里皓宇,他的字,便是谋之! 第十二章 一钩淡月天如水 这日的午后,天气温煦高爽,侍女们卷起了阁楼里的帘子。空气里头暗香浮动,盈盈而来。她依在锦靠上,远眺着太掖池的景色。 也不过片刻光景,便有侍女上来禀报:“娘娘,皇上来了。”她怔然抬眼,果见他一身龙袍,正负手而来。 她别过了头,亦自靠着不动。 他徐徐地上了阁楼。待内侍放下了一锦篮后,摆了摆手道:“都退下吧。” 他从锦篮里取了一只白瓷缠枝描金的汤盅,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也不多言,伸手将盛满的勺子递到她嘴边。她睫毛轻颤。那汤盅里头是红枣桂圆鸡蛋。极普通的点心,民间百姓家素来喜欢食用。她当年在秋月庵的时候,清净师妹曾经煮给她吃过。 他语气温软,如同秋日和风:“吃吧,午膳都没怎么用。都这时辰了,定饿了。” 但见她目光迷离,凝望着不远处烟波浩淼的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畔的一切,包括他在内,一举一动,仿佛半分没有听见。亦或是听见了也当做没有听见,样子又恢复他受伤前的冷漠疏离。 他这般举着手,许久,手臂渐渐发麻了。她这才转过了头,抬着眼帘,樱嘴微张,将勺子上的红枣含下。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听沈叔说,我娘小时候可穷了,可每年她诞辰的时候,家里再穷,都还是会给她煮一碗糖水鸡蛋的。” 那颗熟.99lib.烂的红枣似骨鲠在喉咙,她抬眼凝望着他。 “无双,若我娘亲现在还在的话,不要说是这么小小的一碗鸡蛋了,这天下她要什么没有。可是,她早不在了,我从未见过我娘……无双,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算我如今掌拥天下,可是……可是却无法弥补这个缺憾!” 她睫毛微颤,犹如蝴蝶的羽翼,娇柔之致。的确,她生在父母双健的府邸,从小受尽宠爱,自是不知他的凄苦。 “当年我从沈叔口中知道,我娘是被你姑姑下毒害死后,我一心想着报复,除了报复还是报复。若不是阮玉瑾,若不是她……我娘不会这99lib?般惨死。我亦不会如此孤苦无依。是的,我恨她,我恨你们整个阮家。那个时候,支撑我一步一步朝龙椅走去的,便是这股恨意。” “后来有了你,我还是不明白的,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永远失去了。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不会回来的。就算将你们阮家灭门,我娘也不会死而复生。可惜我那个时候太傻太笨了,不晓得握紧眼前的其实更重要。”所以那个时候他有了她,有了承轩,却还是执迷不悟。 后来,连老天爷也惩罚他了,让他失去了她。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才知道,如果,如果他可以退一步,那么他拥有的不止是万里锦绣江山,还有她,孩子,有他们陪着他,携手站在云端。那样的人生才真真是叫万人景仰的。 “当年沈叔假传我旨意命你服毒,昭阳殿失火后,我才恍然,其实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早已经在身边了……可是……可是,又都失去了……无双,你说,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真正原谅我?” “无双,不要离开我,以后每年你生辰,我都亲手为你煮鸡蛋,好不好?” 她..这般地望着他,眼眸深处无波无澜,什么都没有:“你曾经说过的,等我产下皇儿后,无论我是走是留,你都答应我的。” 他的手仿佛微微颤动,并不说话。许久,他才涩然开口:“你要怎样?”她许久不言语。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无双,孩子们都这般小,你当真忍心再也不见他们了?” 近处远处好似山峦般的宫殿,一重接着一重,连绵与天相接。天空湛蓝如琉璃,干净如水。不远处有一团云絮絮而来,那般的近,好似伸手就可以触摸。 她怔怔地望着,半天才道:“我要回家。”她想念爹爹,想念娘亲,甚至想念秋月庵,想念清静师妹。 秋月庵独隐于空山云深处,只有一条上山石路可通。阮无双一步步地踏上石阶,沿路古木苍苍,偶有鸟声清脆婉转响之。 转过石阶,木鱼声悠悠扬扬地传来,秋月庵几幢粗陋的屋子便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她缓缓地入内,定下心来,耳内听到的第一句,便是“贪苦,嗔苦,痴更苦。”她怔然站着,不知不觉茫然了起来。 住持师太做完课后才看到她,站起了身,只含笑着道:“来了啊。”葛布青衣上传来淡淡的檀木梵香,令人心安如斯。 她捧着清茶,凝望着袅袅的热气:“师父,当年你说我尘缘未了,不宜剃度。师父,或许我那只是孽缘,剃了度,倒也一了百了了!” 住持师太慈爱地望着她,目光温暖:“小晚,庵堂清静,只可略去你的烦忧和疲劳。只是很多事情不是躲在这里就能解决的。你若是愿意,就在这里小住几天吧。” 她便真的住了下来,好似回到刚来庵堂的那时候,帮清静师妹晒药草。这日的傍晚,两人如常在院子里收药草,清静师妹忽地抬头,跟她道:“小晚,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的。” 她抬头不解地望着她。清静师妹了然地笑了笑:“他来接你了。” 转头,只见他一身玄青色的便衣,站在金光无限的斜阳里头,翩然如玉。晚霞灼灼,泼金洒银般的灿烂,衬得一双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清静师妹淡淡地道:“小晚,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来庵里数日,每天茶饭不思的。既然舍不得,不如不舍吧!” 云雾遮断山间路,眼前是他,回头是青灯古佛。她当真能常伴青灯古佛,不去想着承轩和嗷嗷待哺的幼儿承律。 舍得,舍得。有舍有得! 一 流光岁月 御书房内,一干大臣皆跪伏在地上,敛神静气,唯恐一不小心触惹了皇帝。 百里皓哲将折子“啪”的一声扔到了当朝宰相周朝宗面前,勃然大怒:“你给朕看看,这科举弊案竟牵扯到这么多人,所谓狼子野心不过如此……” 这皇帝早些年是出了名的威严,近年来由于年岁渐长,对待臣子反倒日益温和了。但现时因这科举舞弊案,气得双目通红,眼中杀意顿现。众大臣伏在地上,知这次皇帝是动了大怒的,看来今日朝堂之上怕是要出大事了……众人越想越心惊,虽是寒冬腊月的,却一下子连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石全一等内侍都纷纷跪了下来,知道皇帝怒气上来,很难善罢甘休。暗地里使了眼色,让底下的小卫子去请皇后娘娘。这圣上的怒气啊,也只有见了皇后,才会平息些。 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只听守殿门的侍从已经进来禀道:“启禀皇上,皇后求见。”皇帝这才脸色稍霁,眼光冷冷地从众人头上一一掠过,半晌才吩咐道:“都退下吧!”众臣皆一副如获大赦的表情,纷纷磕头行礼,这才鱼贯而出。 皇后娘娘正从步鸾上下来,众臣赶忙纷纷行礼:“臣等给皇后娘娘请安。”心下都格外分明,今日若不是皇后,还指不定要出什么大事呢。 皇后只是淡淡一笑:“ 514d." >免礼,各位大人都辛苦了。” 进了殿,只见百里皓哲负手而立。她从侍女手里接过白瓷缠枝描金茶盏,默默递了上去。众人识趣,在石全一的带领下躬身退了出去。 百里皓哲接了过来,饮了一口,方又叹了口气:“那些个臣子都说我这个皇帝太严厉了,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动不动就严斥大臣。只是,这天下谁能知道我的苦心啊,自古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高祖开朝以来,到我这里,已近百年。” 皇后亦不说话,只站着凝神静听,双手覆上了他的肩膀,替他轻捶了起来。大约是方才手中握了暖炉的缘故,触在颈间,依旧温热。 天青色钧窑瓶里插了几株红梅,空气里头余香脉脉,清浅若无。暮色将至,斜阳的藏书网余晖透过多宝格的窗子温温婉婉地洒进窗子,给两人身上蒙上淡淡的金辉。 又是年节光景了。 伸手覆住了她的手,柔腻纤细,他叹了口气,只觉得像做梦一般! 那年,他以为她不在了,永远离他而去。他也似死了一般,每日昏昏沉沉。昭阳殿的大火,将她所有的一切都燃为了灰烬。最痛苦的日子里,他一度靠服用五石散来度过,每日喝的酩酊大醉,可却总还是无法入眠。后来……后来命人从王府取了她以往用过的衣物,他每日抱着,伴着熟悉隐约的香味方能偶尔睡去。 他那般的放任自己,只希望能够在梦中与她相见。可是,一次又一次,她从来没有来过……因为她恨他,所以连梦中也bbr>?不愿意见到他。 曾经一度以为他永远和幸福擦肩而过了,每每忆起,他几乎都会冷汗直流。 幸好,她还在,他死死地抓住了她! 如今想来,当真如梦一般! “宜儿呢?” 阮无双浅浅笑着:“缠着承轩和承律去集景宫摘梅花呢!”百里皓哲温温直笑:“这调皮的小东西,看来今天集景宫的梅花是保不住了!” 阮无双可以想象那画面,不由笑着轻轻摇头。 百里皓哲轻蹙了眉头,百般无奈,却还是笑吟吟地道:“我总是不明白,她的性子到底像谁?怎么会这般皮?”转头,只见阮无双含笑横了他一眼,朝他啧道:“也不想想是谁把她宠成这样子的!” 百里皓哲哑口无言,握住她的手,半天才说了一句:“女儿生来就是给我们宠的。” 阮无双轻叹了口气,可他也宠得过分了些。 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内侍们也没有进来掌灯。殿内唯有火盆里头发出的哔剥微响,这般的安宁静好,他觉得此生无求了。 二 爱之如瑾 六王爷府,膳房。 膳房的刘嬷嬷正忙着指挥一群厨娘准备午膳以及晚上的 5e86." >庆宴。这对于她本倒也是驾轻就熟的分内活。这六王爷府邸,素来就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可今儿个又特别了些,因是六王爷的生辰,再加上今年新娶了六王妃,有了当家主母,所以相比以往更是要隆重几分。 正是有了当家主母,所以更是容不得出半点差错。要知道这朝廷啊,素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府邸亦是。当家的变了,底下的人自是多少有些变动。这膳房总管可是个肥差,刘嬷嬷心里可清明着呢。所以这种场合不铆足了劲表现,更待何时啊! 刘嬷嬷沉着脸训话:“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儿个是王爷生辰,来的个个是皇亲国戚,若是出了一丁点儿的纰漏……”她打住了话头,严厉目光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个人。 忽地,有一小厨女步履匆匆地奔了进来,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刘嬷嬷,刘嬷嬷……王妃来了……”刘嬷嬷吃惊地转头:“什么,王妃来了?” 小厨女大约是跑得急,脸色潮红,气喘吁吁:“是的,我方才……见王妃……朝……我们膳房这边过来了……” 刘嬷嬷忙走出了膳间,只见王妃一身绯色的广袖曳地襦裙,素纱披帛缠绕臂间,bbr>一路袅袅而来。身后只跟了一个近身侍女木清。 刘嬷嬷等人忙跪下来行礼:“王妃吉祥。”只见王妃娇娇一笑,无边艳色咄咄地逼人而来,语气轻柔婉转:“都起来吧。” 刘嬷嬷不知道发生何事,心下惴惴,带着一丝惶恐地道:“王妃驾临膳房,不知有何吩咐?”王妃含笑不语,隐隐有种娇羞。倒是木清机灵着开口:“王妃没有什么要特别吩咐的。刘嬷嬷,你先让她们退下吧。你一个人留下便可。” 刘嬷嬷忙应了声“是”,轻挥了手,众厨娘躬身而出。 那木清语音清脆,道:“刘嬷嬷,今儿个王爷生日,膳房可备了长寿面?”刘嬷嬷忙连连点头:“有,有,有。” 只听木清吩咐道:“王妃想亲自下厨给王爷煮一碗寿面,你去把食材都取过来。”刘嬷嬷忙应“是”,转身而去。 不过片刻,便捧了一食盒的食材过来,有银丝细面,还有各种肉丝、蔬菜等配料。 阮玉瑾瞧了几眼,细声问道:“可有鸡汤?”刘嬷嬷道:“有,有……”遂又去捧了炖着鸡汤的砂锅过来,因一直用小火煨着,热气腾腾。 只见王妃先净了手,然后在干净的小铁锅里放了水,因炭火旺盛,不消片刻,便已经沸腾了。这时王妃才将长长的银丝细面放进了水里。 刘嬷嬷这般瞧着,发觉动作虽不熟练,但倒也有模有样。只是这面条好像下得有些多了。 很快,王妃将熟透了的面条挑出了锅,放进了白玉大碗里。果然不出刘嬷嬷所料,一碗根本放不下。 而后王妃顿了顿,望着木清。只见木清笑着道:“小姐,还要葱……”手指往放葱的方位一指。 王妃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取过了一大把的青葱,撒在面上。似乎觉得有些多了,便又抓了一些出来,又撒了些竹盐,最后才浇了一勺香浓的鸡汤上去。 一碗香喷喷的鸡汤面就出现在了三人面前。木清拍着手,吃吃地笑道:“小姐,您第一次做居然做得这般好了。” 王妃浅浅而笑,明珠璎珞制成的步摇在鬓畔簌簌作响,眸光转动间,说不出的妩媚动人。轻声吩咐道:“好了,端回去吧。”说罢,缓步而出。 刘嬷嬷忙躬身行礼:“奴婢恭送王妃。”这王妃对王爷倒是细心。望着王妃离去的姗姗背影,刘嬷嬷不由轻叹了口气。 阮玉瑾才换下了一身衣物,正在对镜簪花。只听帘外有侍女的行礼声传来:“王爷吉祥。” 她娇羞一笑,转了身,只见他已经掀了帘子进来,眸子里头笑意隐隐。 她微微一福:“王爷好。”六王爷百里竣秀上前一步,语声甚柔:“不用这般多礼。”转头道:“什么味道?” 阮玉瑾低了头:“今日是王爷的生辰,臣妾……臣妾方才亲自煮了碗长寿面……”只觉他的身子似乎怔了怔,眸光深深地盯着她,一会儿才轻笑出声:“如此说来,本王一定要好好尝尝我们瑾儿的手艺。” 阮玉瑾脸色绯红,不胜娇羞:“臣妾也是第一次煮,若是难吃的话,请王爷恕罪。” 百里竣秀端详着,微眯道:“还未吃就已经闻到香味了。”说罢挑起了一筷面,极快地往嘴里送。阮玉瑾袖子掩口,含着娇笑叮嘱:“王爷,这是寿命,切不可咬断!” 帘外的侍女们隔得远,只听得王爷王妃细语碎碎。极远处是湛蓝湛蓝的天,有一朵白白的云悠悠飘过,午后的日光温煦,透过门窗而来,在汉白玉的砖上烙成喜鹊闹春的花样,长日寂寂,花木无声,安稳静好。 五年后。 天边一拢满月,如银镜初成,泛出清辉银波。 阮玉瑾推开了窗子,只见园子里的梧桐树叶疏疏,印着一轮冷冷的圆月。四下寂然无声,静到了极处。 转头望着桌上的寿面,依旧是鸡汤素面,上头撒了碧翠的碎葱,因搁久了的缘故,面已经涨糊掉了,原本金黄的鸡汤也已经干了,早已经瞧不出一丝刚煮好时的诱人模样。 她眸子好似被什么遮住了一般,渐渐地瞧不清楚了。一闭双眸,两颗很大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悲凉,极缓极缓地问道:“他人呢?” 木清上前一步,轻声道:“王爷……王爷现在欧姨娘处……” 阮玉瑾上前几步,手往紫檀木桌猛地一扫,一声清脆的声响传来,白玉砖上面条染浊,一片狼藉。 木清忙抓住她的手,眼圈泛红,泫然欲滴:“小姐,您这是何苦啊?” 阮玉瑾闭了眼,木然地道:“木清,你退下吧。”木清不依,唤道:“小姐……” 阮玉瑾闭了眼,如受重伤般,似有万种疲累:“退下吧!” 她方才痴坐在榻上,看着那碗长寿面一点一点地凉透下去……她的心亦是,一分一分地死去。 他不爱她,从来没有爱过她。 他娶她是另有原由的。她心头早隐约察觉到了。可总还是不肯相信,总是觉得他对她,总归还是欢喜的。可现在终于是知道了。 她那日端坐在厅里,他牵了那人的手过来。那人亦着了一身精致的宫装,长长的裙裾拂过澜州进贡的厚毯,只沙沙一点儿轻响。两人这般的逶迤而来,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对人物。 他含着笑对那人说:“静儿,这是你大姐。” 大厅东面是一列明窗,太阳大得晃人眼。她的手隐在丝绫广袖里头,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但那般的用力,居然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的痛意。 她也不知道在榻上坐了多久,只晓得自己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连身子也僵硬了。她凄然一笑,缓缓起身,手拿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默默啜着。茶水已凉,又苦又涩。可这般苦涩,却不及心底苦楚的万万分之一。 百里竣秀,你真的是为其他而娶她的吗?那么真的如此的话,她做什么,他都不会休了她的! 好吧。百里竣秀,既然她这般的痛,身在王府,心在地狱,那么不如就陪她一起下地狱吧! 二十五年后。 她将白玉碗捧到了膳食篮里,淡淡地道:“木清,你送去吧。” 望着午后清清的光线,幽幽地叹了口气。一晃眼,年华似水幽绵,居然已经这么多年了。她缓缓伸手抚过依旧乌黑的鬓角,成串的步摇珠珞,华贵逼人。 他给她母仪天下的名分,给她天地间所有的宝物……却把她最想要的恩宠一直给了别人。这算待她好吗? 她怔怔地叹气…… 她一辈子都记得。那个人死后,他状似疯癫地冲到她面前,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那般用力,似乎就要将她生生掐死。 可是,后来他还是将她放了开去。用力地推开了,任她撞在琉璃屏风上…… 她只是笑,盈盈地笑,娇娇地笑,颤颤地笑:“你杀了我呀,杀了我……百里竣秀,你杀了我吧!”他的目光里头有无穷的恨意,转身狠狠地拂袖而去。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痴了一般。许久之后,低下了头,泪水簌簌而下:“杀了我亦好……” 他既然从来没有爱过她,为何当初还要装出一见钟情,深爱着她的样子。 他既然爱着别人,又何苦来利用她呢? 可是,可是她却这般傻,还为他苦苦遮掩……从不去父兄面前多嘴半句他的不是。 他要皇权,他要大统……好,都好。她都可以帮他…… 只是……只是他身边不能有别人,只能有她…… 可是……可是他做不到。既然他做不到,那她就帮他做到! 但是到头来,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那人走了,还是有其他人补上的。这世上女子如此之多,她如何能除得尽呢?就算除尽亦能怎样。 阮玉瑾许久之后才从回忆里抽出了神,取过锦榻上的《经书》:“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一切皆空,或许忘了亦好! 忘了,那天是好天,景是好景,她曾对他心意痴绝如似水光阴。 忘了,他对她一切的好,只是要诱她入瓮。 忘了,她曾经用尽力气,只为着他身边只有一个她而已。 忘了吧,忘了吧!一切都忘了吧! 承乾殿。柴义望着隐在暗处的景仁帝:“皇上,夜深了,该就寝了,明日还要早朝呢!” 景仁帝许久无语。柴义垂手而站,不再出声。 良久良久之后,只听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朕饿了,把面端过来吧。”柴义顿了顿,踌躇了一下,方道:“回皇上,寿面早已经糊掉了,奴才传御膳房重做吧。” 景仁帝的声音极轻:“不用了,端上来吧!” 他挑起了一根已经涨得发粗的面条,一口吃到了底。脑中闪过的,却是当年她娇羞妩媚的脸。那年,是她初嫁于他,少女心性,慧柔婉转。 她眉目含笑着道:“我娘说了,寿面要一根吃到底,千万不能咬断,这样才能长长寿寿……”那般的盈盈浅笑,令人神动意摇,不能直视。 那年“百花宴”上,她跪拜后的一抬脸,刹那便惊艳了尘埃万千。他亦从未有过那般的惊动,竟一时恍惚了。 可这般娇媚可人的女子,却那般的心狠手辣…… 若不是当年他还要仰仗她……或许当真已经将她活活掐死了。可是望着她倔强的神情,还有眼底里头隐约的痛,他的心却一抽一抽的,手软了下来,竟再怎么也狠不下去了。 是谁将她拖到如此地步的?是他!当年是他含笑着伸手诱她入这阿鼻地狱的。 他不能杀她,只是再也不去亲近她。旁人是不知的,他冷落了她这么多年。 他那般恨她,当初打定主意,日后根基一稳,是要废去她后位的。可是,可是,后来他却不舍得了…… 那么多年了,宫内宫外,明争暗斗,她都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走过,他或许已经习惯有她了。虽然她端坐在他身旁,再不是当年模样了! 柴义看着皇帝一口一口地将寿面吃了个精光。心底叹了口气,隐约明白皇帝百折千转的心思。虽然每次皇后遣人送来的寿面他都当场挥手说“倒了”,可最后还是一根不落地都进他肚子里的。 想当年,某次有个当差的叫什么来着,他早不记得了。真的去将寿面倒 4e86." >了,最后的结果是被拖了出去,再无踪影。 皇后那年染了风寒,历经数月才愈。皇上每日远眺昭阳殿的方向,亦命太医日日来回报皇后病情,亲自查看药方。 可这么多年来,皇上却从未踏足过昭阳殿。 圣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深夜,承乾殿里灯光隐约,极静,好似方才的宫廷之变只是一梦而已。 “瑾儿,事到……如今,一切……一切都……都已经如你……所愿了!” 龙床前本就置了鎏金的烛架,点着几支粗粗的红烛,映出他消瘦而卧的侧影。 阮玉瑾望着那隐在浓重黄色后头混沌未明的脸,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你说,为什么要骗我?你当年明明有心爱的欧静芝,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脸色枯黄,眸子混沌,怕是……怕是…… 她以为她的心早已经是死了,可是到如今居然还是会疼。 他马上要撒手而去了,留她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当年的初见,他与她攀谈,句句讨她欢喜,让她以为世间真有书上所说的“心心相印”。她所喜的,皆为他所喜。两人好似书上所说的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 可是……可是到头来,那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出戏罢了。 无论她说什么,他却只是默然而已。他再也不肯与她说话了吗?因为她夺去了他最重要的权力吗?他当年成也因她,如今败也因她! 哈哈,天意啊!一切都是天意啊! 她缓缓地跌跪在了地上,哈哈大笑,形似疯狂。许久许久之后,才冷冷地道:“百里竣秀,过几日就是你大寿了。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为何还是会每年给你煮长寿面吗?你以为我还像当年那般痴痴傻傻地爱你重你吗?哈哈……我告诉你,我所做的一切无非只是保我后位,保我阮氏一族而已。” 泪水潺潺,深浅不一地划过她的眼角。 殿中静到极处,只有他轻呼喘气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犹如破败的风鼓,呼呼作响。 她抱着双膝,呆坐在地上,竟无半点往日里的高贵雍容。 他忽然极轻极轻地道:“朕知道……朕很早……很早就知道的。” 她泪眼模糊,用袖子遮着脸,呜咽出声:“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曾经那般掏心掏肺地对他,他怎么会那般还她。把那欧静芝藏于府邸,每日私会。一直到她产下百里皓庭一年后,方让她知道那欧静芝的存在…… 他咳喘着道:“朕……早知道的,登基以后,你对朕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你自己,为了……你们阮家而已。” 他除了没有给她所有女人想要的恩宠外,什么都给她了,连心亦是。 他又咳嗽了一会儿,才道:“瑾儿,这么多年来,你在……在后宫……任意妄为,你难道……难道……真的认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当年性子极烈,后宫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孟淑妃不过仗着他的宠幸,在她面前露了炫耀之色,她都会直接掌掴,更何况其他小妃子了。所有的一切,他不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吗? “瑾儿,如果朕不是……不是对你……你认为朕可以这般容忍你吗?” 阮玉瑾身子一震,大约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瑾儿,你这般聪慧,难道从来就没有一丁点儿怀疑过吗?朕为何会这般地放任你的为所欲为。” 她呆呆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恍若隔世! 四下寂然无声,唯有窗外虫鸣唧唧。 三 真正的穆家小姐——穆凝烟 穆凝烟回首凝望了客栈里陌生的床幔一眼,里头床被高耸,分明有人在卧。半晌,她这才回头,闭了眼,再睁眼时,已无半点地挣扎,决然而然地拉开了房门。整个客栈都还在睡梦之中。 此时天光微亮,晨曦已渐渐蔓延了开来,天色是极淡极淡的青灰色。 穆凝烟深吸了一口气,抬步朝北城门而去。 福喜茶楼是北城门边上素来极为热闹的地方,此时因时辰已经不早了,所以不小的茶楼里头座无虚席,桌桌客满。正人声鼎沸间,只听街道上十数匹的马疾驶而过。转眼,只留下了“嗒嗒嗒”急促的马蹄之声。 有人从窗户里探了头,瞧了几眼,诧异着道:“这些随从的穿着好像是信州穆家庄的。”茶楼里的众人不由一凛,要知信州穆家,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巨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这个人道:“穆家的穆贤兴老爷不是前年已经过世了吗?”那人说:“可不是,现在啊,穆家是穆贤兴的儿子穆天成当家,能干得很啊,将穆老爷的商号、银号经营得那叫响当当啊!” “那是,那穆天成啊,跟着穆老爷经商已经十多载了,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有人压低了些声响,道:“听说,这穆天成只是穆家老爷的养子……”有人马上附和道:“是,是,是,我也听说了。那穆贤兴老爷啊,只有一个掌上明珠。” 有人叹了口气:“真是便宜了穆天成这厮了,这么大的产业,几十辈子也吃不完啊!”自是有很多人嫉妒的,纷纷附和道:“可不是,命好啊!” 也有人道:“听说那穆天成本事着呢,依我看啊,这人到哪里都是一方人物啊。按现今看啊,是穆家离不了他。那穆家小姐听说还未许配人家呢,这偌大的摊子找谁挑去?” 有些好事之徒嘻嘻调笑:“哟,那这穆家小姐可及笄啊?” “怎么,你想去提亲啊?算了吧你,回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 “想想还不成啊?说不定那穆家小姐丑若无盐,还没人要呢?” “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么有钱的人家,早该及笄了,却一直还没有许配人家!说不定就是因为貌丑所以嫁不出去呢!” 还好那人不在,否则这些人不死也残废了。当年在信州,他带她去名号最响的观湖楼吃饭。在下楼时,就因听到有人对传说中的她说了一句调笑话,他当场就冷了脸,一掌掴了过去。 后来她曾问他为何,他只瞧她,冷声道:“你是我的人,除了我,谁也不能羞辱。”她心里冰凉一片,原来如此。她对他而言,不过如此而已。就如他曾说的,她不过是只供他一人使用的妓女。 如今,这样的光景,她居然又想起了他。大约是从此以后两人再不会相见的缘故吧!她缓缓地笑了出来。 穆凝烟一身男装,缩在最角落里,一直到茶楼里的人群渐渐散去,这才出了茶楼。 抬头,碧空如洗,日光倾城。她跨步,朝城外走去。于她,是一番新的人生。 禄山脚下的一处木屋,屋前梧桐叶茂,松枝碧绿,还有一小花圃,此时一丛蔷薇正悠然盛开。有一少妇打扮的人儿正在树下洗衣服。一会儿工夫,她抬手擦了擦汗,正欲进屋喝口茶。忽地像被某物击中了一般,怔在了那里,呆呆地望着小路上越来越近的人影。 她猛地站起了身,不顾打翻在地的衣物,朝那人影奔了过去:“小姐,小姐……”那人的容貌越来越清晰……真的是小姐。她的泪“唰”地涌了出来,隔着迷蒙的泪眼,却瞧见小姐在笑,惨然却心安:“巧云。” 她的泪越落越凶,在泪眼朦胧里,只见小姐软软地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她忙扶了起来,大叫:“忠宝,忠宝,你快来啊……快来啊……” 有个老实憨厚的.年轻男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巧云,怎么了?咦,这人是谁?”巧云急道:“快,快帮我扶进屋子里去。然后马上去把村口的华大夫请过来!” 华大夫随着忠宝匆匆而来,把了脉后,才朝焦急如焚的巧云开口道:“莫急,莫急。病倒是没什么病,只是太过劳累了,体力不支,所以晕倒了。只是……只是……” 巧云急道:“只是什么啊?华大夫,你倒是快说啊?”华大夫这般吞吞吐吐的,她心又吊到了嗓子眼里。 华大夫压低了声音才道:“只是我方才把脉,发现她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巧云也略略一惊,但她在穆家这么多年,见惯了大小场面的,很快将惊讶隐了下去:“那请华大夫一并开些养胎的方子吧。” 穆凝烟是在食物香味中醒转过来的。幽幽地睁了眼,面前是一片简陋的屋顶,她闭了闭眼,这才想起,她早已经离开穆家,离开那个人了。 巧云惊喜地道:“小姐……小姐……你醒了啊?”她虚弱地睁开眼,宽心地笑了出来:“巧云,你叫我找得好苦啊。”她的声音居然这么沙哑难听,似乎不似自己的一般。 巧云只觉眼中一酸,又要落泪了:“小姐,府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穆凝烟望着她,苦笑:“巧云,我无路可去了,所以……只好来找你了。”他在客栈醒来后一发现她失踪,必定会封死去往京城的所有通道。她若执意前往京城找姨父姨母的话,怕是还未走到京城,早被他抓回去了。 巧云擦着泪道:“小姐,是不是大少爷……” 穆凝烟颤颤地闭了眼:“巧云,不要多问了。”小姐一副痛苦的样子,巧云知道再问,小姐也是不说的。忙岔开了话题,道:“小姐,我煮了鸡汤,这就去给你端来。” 四年前,信州,穆府。 因是春季,百花吐蕊,清风穿过窗上镂空的喜鹊闹春图案,隐隐约约带着园子里的暗香。 她抚摸着已经快绣成成品的小香囊,嘴角轻挽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等好了,就可以将万福寺里求的玉观音放在这小香囊里头,以花香供奉。日日佩戴在爹爹身上,好保佑他身体康健。 爹爹几个月前突然昏倒,不省人 4e8b." >事。请了许多的大夫来看过,都说是正气先虚,外来之风邪入肌,侵及经脉,以致营卫气血运行受阻。再加上多年积劳成疾,大夫们开了许多的方子,却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爹爹这病怕是…… 忽地,房外有一个娇斥声轻轻传来:“巧星,你跑这般急作什么?轻些,小姐午睡还未起呢!”那声音语调忽转,“咦”一声传来,隐隐含了笑意:“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原来啊,是巧星的周兴哥回来了。” 她心头一颤,指尖传来了痛意,原来竟是绣花针刺入了指尖深处。 那巧星似乎跺了下脚,语声含羞:“你怎么知……”似乎极害臊,下面的话声音渐弱了下去,几不可闻。 那娇娇的声音道:“你头上的银簪子分明是从未戴过的,一看雕工式样就知道定不是我们江南师傅的手艺。想必是周兴哥从西域回来带给99lib?你的,是不是?” 那“是不是”三个字里头分明含了十足的调笑。 巧星脸色绯红如血,可又无法反驳,只好跺着脚道:“巧云,我……我去禀告小姐,说你欺负我!” 果然是他回来了。这一去已经四个多月了。 怔忪间,只听巧云和巧星两个丫头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进来。掀了帘子的一瞬,巧星已经喜嘟嘟地上来,娇俏地道:“小姐,小姐,大少爷和商队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将头低了下去,绣花针来回穿梭。这牡丹绚丽雍华,配线便有二十多种,针法亦繁琐。需得宁神静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方才不会出错。 指尖忽地又传来刺痛,她缓缓地起身,凝望着指尖的一点红。她的肤色本就腻白如雪,十指葱葱,此时这粒血珠红得如同朱砂,白与红相映,突突地刺眼。 是夜,整个府邸悄无声息。黑幕般的天空中唯有新月如钩,浅浅地挂着。月色透过窗纱照进来,清清地照着闺房。 穆凝烟猛地惊醒了过来,床畔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冷然而立。她捂着胸,大口大口地喘气。 淡淡嘲讽的声音从那人口中吐了出来:“怎么,难道不知道我今晚要来吗?” 四个多月未见了,他还是如此。她别过头去。 他上前一步,狂狷地伸手握住了她小巧的下颚,健壮的身材压迫性地倾向她。强迫地将她的头拧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大哥说的对不对?” 她的眸子好似两丸黑水银,恨恨地望着他,好似有火要喷出来,可就算这般,亦隐隐有浮光流转,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她莹白如玉的脸上肌肤本就极薄,此时大约是恼怒的缘故,隐隐透着一抹嫣红,更是显得娇媚动人。 他猛地低下头去,如中毒般吻了下去。她的呼吸又急又短,手胡乱地捶打着他,想将他推开。她清幽淡雅的香气,弧度柔美的线条,白腻嫩滑的肌肤,诱出了他心底最黑的兽。他不再隐忍,放肆了下去…… 她侧着身子,头顶是黑压压的帐子,在黑夜里沉沉直扑下来,似一张大网,无边无际地将她卷在里头,让她几乎要窒息而亡了。 倘若……倘若真透不过那口气来,似乎也罢了。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了,也就不必如此,日日受这般凌辱。 她犹记得那年与他初见,她不过九岁光景,而他早已经是个俊朗少年了。那是个冬日,她穿着一身大红织锦的袄,搂着小暖炉,穿过迂回的走廊,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大厅。“爹爹……” 爹回过了头,与爹一起回头的,还有他。那时他不过十六岁,却已经与爹一般高了。眉目清俊,望住自己,微微带着抹笑意。 爹牵着她的手,笑意暖暖:“囡囡,来,叫声大哥。以后他就是你大哥了。”她从小就一人孤单长大,素来就羡慕别人有大哥宠爱,一听,自是欢喜万分,忙软嘟嘟开口,清清脆脆叫了声“大哥”。 他身子好似轻轻一震,随即含笑着道:“小妹好。”又从怀里取了一只小巧精致的九连环出来,递给了她:“这个是大哥给你的礼物。” 她喜滋滋地接过,道谢:“谢谢大哥。” 可是后来,后来,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白眼狼,什么叫做“引狼入室”。爹爹深染重病,昏迷不醒后,他却……他却…… 他曾站在爹爹的病榻前,冷冷地望他,表情有着说不出的邪魅阴狠:“我等这一天足足等了八年了。该是你们穆家偿还我的时候了。” 她杵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心里一阵阵发寒:“你……你还想怎的?”如今,这整个穆家都尽在他掌握之中了,他已经连她都不肯放过,他还想要怎么样? 闻言,他“哈哈”狂笑了起来:“我要怎的?我要怎的?让我好好想想……”他的眼中似有一团神色的混沌,铺天盖地而来:“是将你们穆家一点点的毁去好呢?还是将你慢慢折磨好呢?亦或许,两者加在一起最好?” 他的声音渐渐柔了下来,传入耳中却诡异万分:“放心,我不会让你爹死的,我就是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他这么躺着,看我怎么折磨你。” 她倒吸了一口气:“爹爹的病……”穆天成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不错,你爹爹的病与我脱不了干系。你爹爹是长年服食了我下的毒,才会如此的……” 她捂着胸口,连连后退:“穆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这般恩将仇报!” 他“哈哈哈”又是桀骜的一阵大笑:“你爹这八年来确实待我不薄。可你知道他为何如此待我不薄吗?因为他愧疚。当年若不是他,我爹又岂会自杀而亡,我娘亦不会悬梁自尽。” “不,不会的,你胡说!你爹与我爹是八拜之交……” 穆天成冷冷地“哼”了一声,嘲讽道:“八拜之交?当年你爹与我爹相约暗囤米粮,结果被朝廷查知。你爹仗着朝中有人撑腰,将所有罪责全都推到我爹爹一人身上。结果我朱家被抄,我爹自知死罪难逃,当即横剑自刎,我娘受不了打击……八拜之交,确实是八拜之交!” 她忙乱地摇头:“不,不会的。我爹……我爹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当中定有误会!” 他轻扯了嘴角:“误会!”他跨了一步,头缓缓地压了下来,眸子里一片冰冷:“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误会!” “你!” 自爹爹病后这一年多来,整个穆家上下俱在他掌握之中,原先的下人早被他遣的遣,退的退,整个府邸除了她身边的巧云和巧星外,处处都是他的人。可他甚至还拿巧云巧星来对她作威胁:“你若敢让你的丫头通风报信,瞧我用什么手段整治她们?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的,到时候不要怪我将她们卖到妓院,一双玉臂千人枕。” “你不要以为京城有你姨母姨父可以撑腰。要知道这是信州,虽然你姨父在京城可以只手遮天,但在这信州,知府大人连一点小事都会知会我一声。我告诉你,你若可以不顾你爹爹的性命,你尽管去找他们。你爹爹只要半月不服我的解药,便会去见你那短命的娘了。” 她知他的手段,亦知他所言不假。为了爹爹,她唯有忍辱偷生。 穆凝烟蓦地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这么久了,她怎么会做这般清晰的梦呢,好似一切就发生在昨日一般。那般的鲜活,依旧让人心痛如绞。 低头,只见孩子好梦正酣,睡得极熟,嘴角还有些口水蜿蜒。她替他轻轻地擦拭掉,摸着孩子柔嫩的脸,心渐渐平复了下来。 反正是睡不着了,索性就起身绣花吧。刘家大少爷过几日就要大婚了,所接的这些绣活最好能明日交掉。只要刘夫人一高兴,这整个刘家的绣活她就可以一个人包下了。 她取出火折子,点了油灯,开始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当年信州大户,谁家的小姐不是一手好绣活啊,她亦不例外。也幸亏有这手艺,所以勉强可以让母子两人在这世上生存下去。 当年她投靠了巧云,可是不到三个月,他就找去了。幸好那日,她与巧云去了村口华大夫那里诊脉,远远地看到小路上几匹马奔驶而过。后来她带了干粮,躲在山洞里三日,方才避过。只是亦不愿再连累巧云一家了。便拖着未显的肚子,女扮男装到了这洛州。 或许是沾了这洛州的光,这五年来,她竟带着孩子在这里活了下来。 她摇了一下头,不可再多想了,要打起精神绣这鸳鸯枕了。 刘府是洛州的大户,也是洛州一带出名的大商贾。刘夫人自一个月前从玉器店王夫人那里见了她的绣品就极欢喜,便将她找去了府邸,给她一些绣活。 今日一见穆凝烟呈上的绣件,连连点头赞许,满意地道:“你绣得好,以后啊,我只要你一人绣的东西。”看来就是许了她包下整个刘府的绣活,那么以后她再也不必受介绍人的盘剥了。穆凝烟盈盈一福,行了一礼:“谢谢夫人。” 刘夫人笑吟吟地道:“是你绣得好,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这般好的手艺我还是第一次瞧见呢!”说罢,朝温顺有礼站在她身边的穆彦行招了招手:“孩子,你过来。” 彦行依言走上前去,向她躬身一礼:“夫人好。”刘夫人笑道:“你看你,将孩子教得这般懂事有礼,我瞧着都喜爱得紧。”从桌上取了几块芙蓉糕,递给了彦行:“来,尝尝这个,这是芙蓉糕。” 穆彦行转头望着母亲,穆凝烟道:“彦行,谢过夫人。”穆彦行这才伸手接过,道:“谢谢夫人。” 若是以后能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孙儿,那可真是她莫大的福气啊。刘夫人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由生出了万般心思。娶妻容易,可得贤妻难啊,更难的是可以教出这般懂事可人的孩子。 只可惜……只可惜,这女子竟然这么年轻就守了寡……命竟这般硬。刘夫人心底里头暗暗叹气。 穆凝烟带着孩子告退了出来。走了几步,发觉彦行嘴边还有芙蓉糕的渣子,便取了丝绢,替他擦去。 因是秋日,园子里风大。她手指一动,一阵西风涌来,丝绢竟如彩蝶般翩然飞去。她还未反应过来,彦行已经拔腿去追了。 这可是刘府后花园,她怕主人怪罪,忙道:“彦儿,不要追了。”彦行已经愈追愈远,背影消失在了一座假山后面,只远远地道:“娘,我追到了。”突然间,从假山后面传来“哎哟”一阵惊呼声。 她一惊,赶忙过去,只见假山后面有几个人。大约本是在赏景,但由于其中一人与彦行撞在了一起,此时都已经转过了身来。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惊讶:“小姐……” 她本已经弯了腰,想要将彦行扶起,可这声音让她一下子僵住了,这分明是周兴。虽然隔了这些年,她还是立刻听了出来。要知道,周兴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他出来行走,最爱将他带上。 她如石柱般僵死在了那里。许久之后,才有了抬眼的力气。 一入眼的,便是一个宝蓝锦缎的寿字香囊。身子竟不由自己地颤抖。这个香囊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认得。是她亲手所绣,因是受了他的迫,不情不愿地绣给他的,所以足足绣了半年之久。等完成的时候,他生辰早过了许久了。或许正由于绣了那般久,就算她不肯承认,但心底也清楚明白,这是她这辈子绣得最好的一件绣品。 一分一分地抬眼,一张熟悉的脸,此时正面色深沉地凝望着她,目光如刀子一般,冷不可 6d4b." >测。手里扶着的,便是彦行!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 如果可以,她永远都不想醒来。那样的话,便可以永远不用再见他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此刻她被他关在他洛州的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坐在床畔盯着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穆凝烟,你逃啊,你再给我逃啊。你再给我逃走试试看!” 她害怕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靠近。他冷冷地笑:“我叫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将她关在屋内,再也不许她见彦行。她求他,她每晚求他,他只是冷冷地看她,不理不睬。 终是有一天,他开口了:“只要你应允我一件事,我便让你和孩子一起。”她点头如捣蒜,生怕他反悔,他这个恶霸,难得日行一善的。“好,好,你说,我什么都应你。” 他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以后再不许离开我身边,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就算我去地狱,你也要与我一起。” 她望着他,不懂他眼里头闪动的光影,但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似有些欢喜,头缓缓地低了下来。 这辈子他再不会让她离开一步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