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最初物语》 第一节 深川富冈桥桥畔出现了一家奇妙的摊子——听到这个消息刚好是佣工休息日那一天。 新年一月十六日,是俗话说的“地狱锅炉盖也会开”的佣工休息日,对日子严苛的舖子佣工来说,这天和七月盂兰盆节都是一年当中最期待的日子——可以放假一天,回父母或亲人家优闲自在地度过;或去扫墓。有些经济宽裕且体贴佣工的舖子老板会在这天给佣工零用钱,即使只是一点点钱,但是对平时连件旧衣都买不起的这种身分的人来说,更是喜上加喜。 只是,在这欢乐的一天,也必须多加留意。佣工里有来自远方无法当天来回的,也有因种种苦衷无家可归的,但是他们同样沉浸在休息日的欢乐气氛里,然而这些身世孤寂的佣工,通常在这天前往饮食誧或私娼妓院、酒舖,或杂技棚子、戏棚等,他们在这些.99lib.平常不能去的游乐场所,往往会招惹或卷入棘手的纠纷。因此,对手持捕棍的人来说,在佣工休息日也是不能松懈轻忽的。 负责本所深川一带,人称“回向院头子”的捕吏茂七也不例外。一如他的称呼,茂七住在回向院后方,家里常有两名手下进出,他们在佣工休息日这天,从早一直到晚上町大门关上之前,必须不停地巡逻自己的地盘,专挑只有在这天可以挥霍的佣.99lib.工可能会去的舖子查看,并且依各家舖子的性质叮嘱对方不要做出太恶毒的事,或拜托对方多加关照这些生客佣工。富冈桥桥畔那摊子的事,是茂七其中一名手下系吉于巡逻的空档打听来的,他边吃茂七老伴儿准备的午饭边告诉茂七。 “为什么说那摊子很奇妙?” 茂七比系吉早一步结束巡逻,已经回到家吃过午饭,此刻正在抽烟。他吐出一口烟,对着拼命扒吃一大碗饭的系吉问道:“难不成那摊子给人吃熊肉?” “怎么可能。嗯,我也去看了一下,卖的只是一般的豆皮寿司。”系吉一边回答一边自牙缝喷出了饭粒。“就只是一般的豆皮寿司,也没看到像枕头大的寿司。” 在饭桶一旁看着系吉这副吃相的茂七老伴儿,忍不住笑着说:“要是有那种豆皮寿司,系先生不可能不吃就回来吧。” 她边笑边帮系吉递出的大碗盛上第二碗饭,系吉则是忙着将掉在榻榻米上的饭粒塞进嘴里。这是生性爱说话,怎么也无法好好吃饭的系吉的习惯。 “说得也是。可是,我本来就不吃零食啊。因为我想多吃一点头子娘做的饭。” “别废话,快说正事吧。”茂七催促着,系吉大口吃着第二碗饭,口齿不清地说:“是卖通宵的摊子。” “那豆皮寿司摊吗?” “是的。又不是在夜里叫卖的荞麦面摊,听说直到丑时三刻(凌晨两点)都还亮着灯卖寿司,附近商家都觉得很奇怪。当然啦,那附近的舖子通常开到很晚,可是,顶多也只开到商舖街茶馆打烊为止啊,从没听说有开到丑时三刻的。那么晚了,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路过的客人吧?为什么要开到那么晚呢?而且,晚上明明卖到那么晚,第二天中午之前就又开始做生意,实在太勤快了。” 说得有道理——茂七微微歪着头。 富冈桥那一带,后面不但有著名的富冈八幡宫,附近又有阎魔堂,就终年都有众多参拜客这一点来说,不仅适合摆摊子,也适合所有饮食生意。其实那儿已经有许多卖各式各样吃食茶水的舖子。而且,正如系吉所说的,到了夜里,因为有那些眷恋八幡宫商舖街亮光的男人,以及自洲崎妓院回家的客人,这些舖子通常直到深夜了都还亮着灯。 尽管如此,也没有人会开到那么晚,至少,就茂七知道的是这样。即使当地人拍胸脯说可以与幕府公认的吉原妓院较劲,但这一带到了晚上毕竟还是很危险,是个窃贼、强盗,或在小舟上随便舖张草蓆就赚起钱来的女人们猖狂的地区。茂七认为,深夜在这种地方亮晃晃点着灯卖豆皮寿司,与其说是无法理解,倒不如说是太鲁莽了。 “结果,你看到那个摊贩老板了吗?”茂七问道。 系吉点头。“看起来比头子年轻些,发髻这边……”系吉指着耳朵上方。“有不少白发,这里就比头子老了。” 茂七过年就五十五岁了。刚过五十岁那时有种突然老了的感觉,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完全习惯五十过半的这种阶段,甚至有时会觉得还不到六十,还没那么老。 “脸呢?润润的?还是皱皱的?” “这个……”系吉认真地想了想。“是说跟头子比起来怎样吗?” 头子娘又噗哧笑了出来。茂七哼了一声,在火盆边敲了一下烟管。 “算了。改天我再去瞧瞧那个老板。新来的摊贩老板这样做生意,迟早会出问题。” 接着,系吉眨巴着眼睛说: “这个啊,说怪的确很怪,连梶屋那伙人也对那个老板老老实实的。” 梶屋是黑江町的一家租船酒馆,不过,深川的人没有人相信。其实,梶屋是掌控此地地痞流氓的角头,人称“濑户胜藏”,深川正是这男人的巢穴。这舖子看上去的确是家干99lib?净整洁的小小租船酒馆,但只要敲打这酒馆的榻榻米,肯定马上尘土蔽空。 胜藏年龄与茂七相仿,他的黑道岁月没白过,非常机灵。只要地盘上的商舖和摊贩乖乖付场地费——更不像话的是,胜藏似乎称之为“房租”——他不仅不会动粗,反而会排解纠纷(但是会从中抽取昂贵的佣金),碰到火灾或水灾,更会盖些屋顶有梶屋字号的救济小屋(这样便能卖人情给那些地主)。他也四处开地下赌场,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未闹过卷入正派人士的露骨血腥事件。茂七跟胜藏早有交情,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不好应付的对手。发给茂七捕吏证的南町奉行所大爷,甚至这么说: “胜藏啊,与其说他是芝麻上的苍蝇,倒不如说是像熊蜂的家伙要来得恰当,但却不是个有眼无珠的熊蜂,也许比盲眼的牛虻好些。” “这么说来,那老板难道是给胜藏许多甜头了?”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系吉突然压低声音说:“可是,我在那附近的舖子听到一些风声,据说去年岁末年初那时……就是这个时候,豆皮寿司摊开张了……梶屋的手下去找那个老板,是个相当凶狠的家伙,可是不到半个时辰(一个钟头),那家伙就慌忙走了,之后,胜藏亲自出马,两人不知谈了什么,胜藏也是半个时辰就走了,听说之后不但没下文也不再管那摊贩。” “搞不好丢了千两给胜藏。”头子娘说道。“胜藏就是这种人嘛。” “不、不,头子娘,这是你的看法,我听说的是,那时胜藏一副要尿裤子的模样。这不是很怪吗?他可是胜藏耶!” 这回茂七可真的歪起头来了。这事不止有点怪而已,至今从未听说胜藏趿拉着竹皮履亲自出马的事。 看样子,那家豆皮寿司摊贩,可不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生手。茂七握着烟管:心想,或许不能随便对那家伙出手。 不料,外面传来另一个喊叫声,茂七这才回过神来。 “吃过饭了吗?头子。” 牛权三在门口支着膝盖看着这边。他和系吉那有如随风乱舞的叶子正好相反,遇有急事也不快步跑,总是慢吞吞地一步步走。他虽然不会发出那种笨重的咚咚声,但因为动作太过笨拙,所以有“牛”的称号。他在新川一家酒批发商待了三十年,最后当上掌柜,却为了点小事被赶出来,如此这般,自四十五岁时成为茂七手下以来,已过了一年。就这一点来说,他比刚过二十岁的系吉更是新手。 茂七底下,长久以来便有一个年轻手下,名叫文次,但是两年前,文次遇到好亲事,一家小舖子想招九九藏书他入赘。茂七本来就担心要以这行为生的文次有点过于和善,因此当文次同意后,他也很高兴有这门亲事。 捕吏与手下——也就是头子与手下——的关系,有亲疏之别。不但有跟在头子身边一起做事的手下,也有那种只在办案时才会传唤对方的情形。对茂七来说,文次正是属于关系亲密的手下,他离开那时,茂七突然感到寂寞。 不过,上天很会安排,文次离去不久,茂七又与其他人结缘,首先是系吉,接着是权三,连续有了两个手下。目前日子过得相当热闹。 “嗯,吃过了。怎么了?” “出现了会令肠胃不好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掌柜时代的习惯,权三说话喜欢拐弯抹角,可是茂七马上紧张起来。 “出现了什么?” “女浮尸。”权三说道。“卡在下之桥前的桩子。全裸,年龄大约三十。头子娘,很抱歉,让你听这种事。” 对已经当了近三十年捕吏头子娘的女人这么说话,不难看出权三骨子里仍是个掌柜。 “不管过了多久,你还是个恭恭敬敬的家伙。”茂七边说边将捕棍塞进腰带,便站起身来。 第二节 被放在大川边、盖上草蓆的女浮尸,乍看之下没有外伤,身上干净得没有任何殴打的痕迹。从尸体尚未浮肿得厉害看来,入水后顶多过了一个晚上。 “好高大。” 茂七掀开草蓆,看了一眼女人的肢体,第一句话便这么说。成了尸体躺在地上还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身高,看来她生前大概更令人觉得高大。 “是认命自杀的吗?”系吉问道。 “为什么这样说?”茂七反问。 “她的脸很平静。” 虽然女人的眉头轻皱,但确实看不出有恐怖或苦闷的样子。 “女人决心跳河时,不会脱光衣服。” “也许在河里漂流时脱落了。” “夏天的话就有可能,这种季节不可能,顶多脚上穿的会脱落。”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的新年庆贺,自元旦以来都是晴天,今天的太阳也极为愉快地在天空照耀。大川水面映照着一片湛蓝的天空,平静得看似可以在水面滑行。可是,风却冷得足以把脸冻僵,站在河边望着水面,耳垂和指头立即失去知觉。这么冷的天,每个人都穿得厚厚的,而且紧紧绑着腰藏书网带绳,再说,准备跳河寻死的人,一想到冰冷的河水,通常会比平常多穿几件。身上穿那么多衣服的话,在平静无波的河里漂流,不可能会脱落得这么精光。 “那,是私娼妓院逃跑的女人罗?”系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逃走时被发现了,所以对方把女人丢进河里。” 茂七笑道:“那样的话,表情应该会很痛苦很害怕,这不就跟你刚刚说的不一样了。再说,逃跑被杀的女人,身上应该会有私刑的伤痕。你别再猜了,去帮权三向来看热闹的人打听,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赶走系吉,茂七继续勘验尸体。从肌肤、下腹及乳房看来,权三所推断的年龄大概没错。手腕、脖子和脸的皮肤比胸部、大腿等有衣服遮蔽的地方稍黑,而且胳膊和大腿的肌肉——坚硬结实,看似十分健壮。 如果这是男尸,茂七可能会马上推断是在太阳底下劳动的家伙,可是这是具女尸。 (嗯?这是……) 女人的右肩有个类似胎记的斑,约茂七手掌那般大,只有这里的皮肤粗硬。 “喂!”茂七对着尸体叫喊手下。两名手下急忙离开人群走过来。 “你们去找女行脚商。先从这里着手,去打听有没有人看过女行脚商,那种挑担叫卖做生意的。鲜鱼或蔬菜……搞不好是酒。女人挑担子叫卖很罕见,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就能问出来。” “头子是说,这女人做这种生意?”权三问道。 “右肩有茧皮,而且是长期累积下来的。”茂七点头说道。 茂七不但正中目标,运气也很好,大概是神迟来的压岁钱。当茂七和好不容易才赶到现场验尸的公役谈话时,系吉便查出女人的身分了。 是东永代町源兵卫大杂院的居民,名叫阿势。据说是挑担叫卖的酱油贩。 “今天早上就没看到人,既不在房里,也没出门做生意,我正担心着。” 源兵卫大杂院管理人,表情苦恼地对赶来的茂七一行人如此说道。 “那,找到她的男人了吗?” “她的男人?” “是的,阿势99lib.是殉情的吧?既然她那么迷恋,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寻死。” 卖酱油的阿势,三十二岁,管理人认为女方殉情的男人,据说是她采买酱油的批发商野崎屋伙计——二十五岁的音次郎。茂七立即叫系吉前往位于御船藏前町的野崎屋。 根据管理人所说的,阿势和年近七十的父亲猪助同住,猪助是叫卖酒的小贩。 “本来父女俩感情很好,一起辛勤工作赚钱。去年春天,猪助身体不好,也不知是什么病,只是一直发烧、吃不下东西,根本没法再挑担出去卖酒。他不时卧病在床。我也很担心,想尽办法,最后,好不容易才在初秋时让他住进小石川养护所。” “那么,现在也在那儿?” “是的。起初阿势也常去探视,但是自从和音次郎先生要好之后,就不管她父亲了,老是黏着音次郎先生。但对方从一时心血来潮的恋爱清醒之后,好像一直躲着阿势。” “你见过音次郎先生吗?” “不、不,没有。那个人甚至没来过这儿,这里知道阿势在谈恋爱的人从没看过音次郎先生。就阿势所说的,他应该长得很俊秀。” 管理人又愤愤地说,我曾叫她死心。 “我告诉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一时跟你说了什么温柔话,但对方是批发商伙计,而且在野崎屋也是出了名的能干伙计,听说不久就要升上掌柜,和对方比起来,你只是个挑担叫卖小贩,而且比他大,根本门不当户不对,音次郎先生怎么可能想和你成家。可是,阿势听不进去。她扬起眼梢说,要是被甩,只有去死,到时候不会自己一个人寻死,要带着音次郎先生一起上路。她那模样很可怕。” 管理人嘴巴上说可怕,却一脸同情的模样。 “阿势拼命工作,她确实没有一般女孩所享有的乐趣。那孩子长得高大结实,皮肤又黑,明明是女人却能挑担叫卖,全因这副体格,可是,以姑娘家来说那损失可大了,她就是这样的女人。没想到她突然做了个美梦,脑筋大概因此有点失常吧。或许音次郎先生只是玩玩而已,但这也太造孽了。既然他人都死了,我不能说死的坏话。” 管理人口诵南无阿弥陀佛,茂七苦笑着阻止他。 “现在念经还嫌早,音次郎不见得和阿势一起殉情了。” 果然如茂七所料,从野崎屋回来的系吉,骨碌碌转着眼珠子说: “音次郎那个伙计,今天一早就回川崎的母亲家。因为今天是佣工休息日,头子。” 茂七对还合着掌瞪大双眼的管理人说:“看吧。” 第三节 如果99lib?音次郎是杀死阿势的凶手,大概就不会回野崎屋了,可是,如果他与案子无关,或打算佯装无关,便会在今晚回来,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必要追到川崎。让系吉盯着野崎屋,茂七和权三两人先动手调查源兵卫大杂院的阿势住处。 源兵卫大杂院是十户毗连的房子,房子后面是宽约十八尺的河道。从阿势的房间可以看到河道,越过堤防便是河面。 阿势的房间是个只有单薄的被褥和几个箱笼的穷住所;厨房用具也都是用了很久的旧货。 “阿势大概是从这儿落水的。”权三说道。“虽然不知道是他杀还是自杀,不过,地点应该是这儿。” “为什么?” “阿势是全裸的,不可能在外面走着。” “也许是在别处被剥光衣服,衣服随手扔了。” “箱笼里有两件夹衣、三件贴身裙、三件内衣,加上其他腰带、腰带绳什么的,这大概就是阿势全部的衣物。” “大概吧,我也这么认为。” 另一个箱笼,放着两套阿势出门做生意穿的衣服。挑卖酱油的买卖,通常会掖起衣服的下摆,里面穿细筒裤,头上蒙着头巾,避免头发掉进卖货里。这些做生意穿的衣服,一套看似洗过才叠好,但搁在上面的另一套,显然是昨天穿过的,衣领的地方有些脏了,布袜底也沾着尘土。 “昨天阿势做完生意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在这儿脱下衣服,然后跳河……我觉得是这样。” “为什么脱下衣服?” “这我就不知道了。”权三表情黯淡地说。“女人有时会做出激烈的事。” “我也有同感。”茂七转头望着泥地水缸旁叠放一起的酱油桶和扁担。“也认为昨天阿势曾一度回到这儿。” 茂七走到泥地,触摸散发酱油味的木桶。用久了的扁担光看就觉得重。旁边靠放着另一套类似的挑卖工具,这大概是父亲猪助病倒之前用的,上面布满灰尘。 “那,果然是在这儿落水——” 茂七制止权三,接着说:“我认为阿势是他杀,只是没有留下痕迹。既然她的衣物和布袜都在这儿,地点大概也是这儿吧,时间可能是昨晚深夜。这样的话,依据涨潮和水流的情况,一个晚上漂流到下之桥那附近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要脱光她的衣服。” 这点一直让茂七悬挂在心里。为什么要脱光衣服? 走出阿势房间,茂七和权三向源兵卫大杂院居民打听阿势最近的情况,以及她昨天的出入状况。大家都说,阿势本来和大杂院的那些妇女交情很好,但自从与音次郎交往,便突然疏远了。 “我们不赞成她和音次郎先生的事,所以她很生气吧。”一名妇女说道。“我曾明白告诉她,你被骗了,对方不是真心的。阿势对这种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感到不安,省吃俭用存了一点钱,我跟她说,那个音次郎还不及这点钱来得可靠。” 茂七将钱的事牢记在心里。据他自己的调查,阿势房里没有任何钱。 关于阿势昨天的行踪,虽然查不出她到底何时出门做生意,却找到一个目睹她回来的人。据说,住在对面的新内节师傅,在昨天傍晚六刻(下午六点)看到挑着扁担的阿势开门进屋。 “也不是只有昨天而已。我每天傍晚结束外头的教授课程通常在那个时候回到家,也看过好几次阿势在那个时候回来。她总是在六刻钟响时回来,这一定是她的习惯。” “你是看到她的背影?” “是的,不过不会看错的,那的确是阿势。衣服和头巾都跟平常一样。” “时间也确定吗?”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再说,那时刚好响起六刻钟声。” 既然如此,表示是在那之后才发生命案,音次郎——他大概就是凶手——在那个时间之后才来找阿势,进到她的房间。音次郎应该会避开耳目,所以或许是更晚才偷偷前来。 茂七认为,他可能是突然来找阿势。如果是事先约好的话,阿势不可能就光一个人在家等着。即使音次郎不准她说出去,让她无法跟邻居说什么,但这毕竟是心爱的男人第一次来访,她应该会准备吃食和酒,可是房里看不出有这个迹象。 权三又打听到另一个线索。源兵卫大杂院附近有个替人缝制衣物的零工,据说阿势托对方缝制窄袖服。 “是新年过后交货。”那缝纫师傅说道。“她坚持要我在新年过后的佣工休息日之前缝好。听说她有个互订终身的人,佣工休息日要和那人去见他母亲。窄袖服正是那天要穿的。” 阿势肯定是红着脸告诉音次郎订制新衣的事,而他听了之后到底有什么表情呢? “对一个想自女人身边逃走的男人来说,肯定在心里暗叫惨了、惨了。”权三面无表情地说。“阿势是个怜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怎么也找不到阿势的那件衣服。”茂七说道。 茂七问了许多源兵卫大杂院的人,尤其是仔细问了住在阿势隔壁的人,却没有人在昨晚听到可疑的声音或女人的哭泣声,也没有人听到东西掉进河里的水声。话说回来,杀死阿势的凶手应该也会注意到这一点,茂七本来就不应该抱这种希望才对。再说,要是有这种骚动,应该也会有人马上察觉,过来敲阿势家的门了。 这里的居民大多白天不在家,茂七要权三等他们回来时再打听,他自己则是快步走在即将日落的街上,前往小石川。他是去见住进养护所的猪助。 穿过陡坡尽头的大门,茂七向门卫说明事由,门卫说猪助正在里边等着,看来大杂院的管理人已经先派人来通知了。 “只是,不能待太久。这儿都是病人。”门卫说道。 “猪助病况如何?” “没问过医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能对病人动粗。” 养护所是个让穷人感谢的地方,但对捕吏来说,这种严加拒绝的态度很麻烦。苦于病痛的穷人似乎视替幕府做事的捕吏为仇敌,实际上,那种坏捕吏确实很多,茂七边这么想边走往门卫指示的大房间。 猪助坐在薄褥上,身上裹着养护所发给病人的衣服,他非常瘦削,整个肩膀好像都是骨头,但比想像中要有精神。他说,这儿的医生告诉他,再忍耐半个月就可以回家。 “我知道阿势有了情人。”猪助声音嘶哑地说。“因为大杂院的管理人常来探病。我只能祈祷阿势没有被骗,没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一个月前,她来只待了一会儿。” 猪助丧气地垂着肩膀,眨巴着充血的双眼。大房间里的其他病人,尽管故意不看这边,但有时仍会投来同情的目光。 “穷人只能拼命工作,一辈子都必须工作,尤其是她那种身材,不可能有好亲事。我一直告诉她,要她自己赚钱过好日子。没想到……” “阿势毕竟也是女人。” “女人里,也有那种不能只靠白日梦过日子的。” 这令茂七无话可说。 “你不气音次郎?” “生气也没用。”猪助撇着嘴角笑道。 “阿势啊,她说只要和音次郎结婚,就可以让我过好一点的日子,可以摆脱赚一天吃一天的生活。音次郎那人的确是商家伙计,只要认真干活,应该可以过好日子,和我们这种当天赚当天花用的穷人不同。难怪阿势会做那种白日梦。头子,我啊,认为阿势在死之前,能做那样的美梦也不错。意思是说,她不是自己跳河,而是那样做着美梦被杀了还比较幸福。至于.99lib.那个男人,其实不重要,本来就是阿势错了。” 这话充满了死心的意味。 猪助又说,关于阿势的葬礼,全交给大杂院管理人办理。葬礼在后天举行,当天养护所会让他回家待上一天。 “你今晚不能回家吗?” “事到如今,回家有什么用?不管今天回去还是后天回去,阿势都不会活过来了。” 茂七心想,不是养护所不让他回家,而是猪助自己不想回家。他不想看独生女的遗容,不忍心面对这件事。这也表示,其实猪助并没有那么坚强。 “阿势拼命工作存了一些钱,”茂七说道。“但是那笔钱不见了。为了你往后的日子,我至少要找回这些钱。” 猪助没有说什么,只是向茂七行了个礼。 茂七离开养护所走下坡道时:心想,如果猪助没有病倒,两人健健康康一起工作的话,或许阿势就不会陷入那种莽撞的恋爱。父亲病倒后,阿势突然深深感受到一个人的孤寂,以及赚一天吃一天的这种不稳定的将来——这种内心的空虚,令幸福的幻想悄悄乘隙而入。阿势也许真的爱上了音次郎,但她或许也同样憧憬商家伙计的生活。她每次去采买酱油,亲眼目睹他们的生活,便更会让她这么想:和那种人结婚的话,我也不用每天四处走得双脚沾满尘土,雨天也不用淋得像只落汤鸡,更不用穿得像挑担叫卖的男人,而且可以让人叫我一声伙计娘,不,马上就是掌柜了,所以是掌柜娘,肩膀的扁担痕也会褪去……。 (阿势,商家伙计的生活,也不是每天都有好事。) 他们也必须靠劳力拼命工作,生活和挑担叫卖的一样,不,也和捕吏差不多。大家都一样啊!阿势。 茂七全身都快冻僵了,他在坡道尽头一家荞麦面摊吃过晚饭,在全然日落的街上快步往东走去。这个时候音次郎应该已经从川崎回来了。 (如果他没有逃走的话。) 他没有逃走;音次郎回到野崎屋了。 第四节 野崎屋为音次郎腾出一间榻榻米房,主人也在
座,正等着茂七。待在一旁的系吉似乎对此很不服气,茂七倒觉得无所谓。大抵说来,年轻伙计与出入舖子采买的叫卖小贩女人有染,本来就是舖子这边的过错。茂七打算教训对方一顿。 音次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身材结实而且高大,诚如阿势自夸的那般,是个相当俊秀的男人。只是,发生了这种事,他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总让茂七觉得不顺眼,而那双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白皙细长的手,也散发出一股拈花惹草的味道。 “我和阿势姑娘交往半年了。”音次郎爽快地承认。“不过,我想先说明一点,我没有勾引她,而且一开始就说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成亲。” “只是暂时的交往吗?” “男人与女人之间也有这种事吧。”音次郎挑衅地抬起头说:“头子,您大概不会说有了男女关系就必须结婚这种蠢话吧?”
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不去阿势家,幽会时都选在茶馆或租船酒馆,而且时间很短——音次郎如此表明。 “这么说来,你和阿势都是偷空匆匆幽会?” “是的。”大概音次郎也觉得心虚,斜眼偷䝼着主人。“尽管是这样,我从没给舖子惹麻烦。” 野崎屋主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关于这一点,音次郎说得没错。他负责采买,不出门办不了事。有时也得出远门,有时也必须花些交际费。可是,就算花时间花钱,他也绝对会谈成划算的生意。我们批发的东西,是全江户数一数二的上等货,但是我们的进货价格是一般行情的七折,这都是音次郎的功劳。” 茂七对主人的开场白充耳不问,他问音次郎:“你最近和阿势见面是什么时候?” “去年年底,大概是岁末中旬。那时只站在后门闲聊几句而已。” “站着闲聊?” 音次郎大声说道:“因为我正想和阿势姑娘分手。我和阿势姑娘发生关系之后,很快就发现她是个危险的女人。我明明叮嘱过好几次,她却经常提出结婚的事,不管我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我认为这样的话就只有分手,这点我也向阿势姑娘说了。我说不能再和她见面了。可是她就是不死心,来找过我好几次,想叫我出去。当然,她没在舖子里大吵大闹,但很罗唆,我对她也实在没辄。” 音次郎又说,因为不想和阿势见面,每次她早上来采买时,总是尽量躲开。 “好吧,那岁末中旬你和阿势见面时,有没有对她说佣工休息日一起回家见你母亲?” 音次郎冷笑地说:“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依据多年来的经验,茂七知道音次郎在说谎,但他不动声色。 “你爱上阿势哪一点?”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音次郎怯懦地“啊”了一声。 “因为爱上她的哪一点,才和她发生关系吧?” “是的,那当然。”音次郎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不时偷瞄着主人和头子。“那个人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样,身材高大,性子是非黑白分明,年龄也比我大许多……让我觉得好像跟姐姐在一起。大概就是爱上她这点吧。所以我根本没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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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会缠着我。” 真是个任性的男人。阿势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你昨天一整天都在哪里?尽量说得详细点。” 音次郎说昨天下午都在外面。“毕竟是新年,去探望老主顾和去钱舖。” 音次郎依次说出地点与待在该处的大约时刻。 “不过,傍晚……太阳下山那时,我在大川旁乱逛了约四分之一个时辰(三十分钟)。” “为什么?” “想事情。”音次郎气愤地说。“想想到底该如何应付阿势姑娘。明天是佣工休息日,我必须回家,让母亲看看我平安无事的样子,一想到不能让她担忧,便更觉得苦恼。要是让阿势姑娘一直缠下去,会毁了我的将来。” 茂七很惊讶音次郎竟然说得如此坦白。就音次郎的情况,为了不让人起疑,一般人通常会说自己深爱那个死去的女人,不可能杀害她等等。 难道说音次郎真的没有杀死阿势?还是,杀了女人,但自己非常有把握,绝对可以否认到底,不会东窗事发? “音次郎昨晚六刻半(下午七点)回到这里。”主人说道。“他来和我打招呼说‘刚回来’,所以绝对没错。” “为什么知道是六刻半?” “我房里有漏刻,每天都是由我亲自维护调整,绝对不会不准。昨天音次郎回来时,不久那漏刻就报时六刻半。” 阿势回到东永代町源兵卫大杂院是六刻,从那儿到御船藏前町这舖子,以男人的脚力可能在不到半个时辰内赶回来吗? 如果只是去去就回来,这是有可能的。可是,如果音次郎在源兵卫大杂院杀死阿势,再剥光她的衣服,然后将尸体沉入河里,之后再回来的话,那就另当别论。假若,音次郎是先在房里等她回来,之后立即将她杀死,这也必须留意四周的动静,就算他再怎么迅速,也得花上四分之一个时辰。而且,从死人身上剥掉衣服,比想像中的更花时间。 如此一来,音次郎便必须在剩下的四分之一个时辰之内赶回去。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茂七像是在看细微的东西眯起眼睛说:“晚上呢?” “晚上音次郎一直待在舖子里。” 音次郎也点头同意老板的话。 “今天是佣工休息日,昨晚是休息日前夕,要对帐什么的,琐碎的事堆积如山,多得必须挑灯赶工。” “我回来之后马上跟大家去澡堂,只有在这个时候出了门,其余时间都待在舖子里。您可以随便找个人问,跟大家确认一下。” 音次郎说完,正视着茂七。 毋需音次郎的提醒,从那个时间到深夜,茂七问了舖子里所有的佣工,证实了野崎屋主人和音次郎的说词。 原来是这样,茂七心想。难怪那家伙一点也不怕自己会有嫌疑。 茂七说“今天到此为止”,要离开野崎屋时,音次郎送至厨房后门,他双手贴在地板九九藏书送茂七离开,当他抬起头时,不知是不是想起不愉快的对话,就像哪里痛似地令他皱起了眉头。茂七心想,虽不知他什么地方痛,但绝不是为了阿势的死心痛。 那晚茂七回到家中,一度怒火中烧,连酒都觉得难喝,又因激动而毫无睡意。音次郎那张有点狂妄的脸,不时在眼前浮现。 茂七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杀死阿势的就是那个家伙,可是,他有自信不会东窗事发,才会那样坦白。 六刻至六刻半,这个时间绝无问题吗? 茂七反复地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怎么也想不出任何办法。头子娘很清楚茂七的性子,这种时候不会理他,任他去,所以应该已经先睡了。 想不出办法,让茂七非常气愤,如此这般,他肚子饿了。 这才想起白天系吉说的那个到了深夜还在做生意的豆皮寿司摊贩。 茂七套上草鞋,打算去瞧瞧。尽管对现在的脑子没有什么帮助,但总可以填饱肚子。 第五节 茂七来到附近,果然看到漆黑的富冈桥那一带亮着一盏灯,是淡红色的亮光。是为了衬托豆皮寿司才用那种颜色的吗? 其实摊子并不是位于富冈桥桥畔,而是在桥头稍微往北的右转巷口。看到那个摊子,茂七想起了一件事。 半年之前,这儿常有一家老头子经营的二八荞麦面面摊。这面摊也卖到很晚,总是最后一个打烊。漆黑中亮着一盏灯,散发出荞麦面味。茂七曾看过几次,但是最近却不见了,本以为换了地点…… (这么说来,这豆皮寿司老板是那个老头子的亲人?) 卖豆皮寿司的摊子通常没有屋顶,只在简陋的台子上顶着一把油伞便做起生意,而寿司也不是现做的,是事先就准备好了。 然而,这家摊子与众不同,不但有木板屋顶,还并排了两条长凳子。不知台子下是不是可以炊煮,茂七挨近时,看到那附近冒出雪白的热气。 不见其他客人。摊子前果然是个比茂七稍微年轻、双唇紧闭的老板,茂七开口说: “晚上好。” 老板稍稍抬眼看了一下茂七,右手握着长筷在锅子里戳搅。锅子飘出一股热腾腾的味噌味。 “给我三、四个豆皮寿司,还有……那是什么?这儿也卖汤?” 老板的回应比茂七想像中的更宏亮,而且声音听起来很沉着。“虽然没有酒,但这种寒夜,倒是有芜菁汤和面团子汤。” 面团子汤是将面粉揉成团子配鸟龙面汤吃,芜菁汤是时鲜芜菁味噌汤。茂七老伴儿在芜菁汤里会加入切成骰子大小的豆腐。 “我最爱吃芜菁汤,给我一碗吧。” 老板低沉回了一声“是”,从一旁拿起大碗,再度打开锅盖。茂七看了一会儿他双手的动作,缓缓地说: “老板,以前在这一带没见过你。” “摊子刚开张不久。” “刚开张不久却卖到这么晚。” 老板抬起头,隔着热气笑着说:“我住附近,反正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没事做,干脆卖晚一点。” “这么冷的天,再说,有生意吗?不是没客人吗?” “有。今晚您不是来了?” “只有一、两个客人,会做不下去吧?” “所以白天也卖。” 老板边说“久等了”边端出搁上筷子的大碗和盘子,盘子里盛着虽小却很有光泽的豆皮寿司。 茂七先喝一口芜菁汤,不禁发出“喔”一声地说:“这个好吃。” 这芜菁汤跟茂七平常吃惯了的不同,用的是整个小芜菁,只在上面撒些芜菁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配料,而味噌是味道和颜色都很浓的红味噌,虽有烤焦味,但和清淡的芜菁很搭。 “这跟我老伴儿做的不同,是你老家的做法吗?” 老板露出微笑。“有样学样的。” “是吗?就算浜町那一带的酒馆也吃不到这种上等货。” 这儿的豆皮寿司,也不是那种粗手粗脚的摊贩在酱油卤的油豆腐内塞入冷饭而已。这老板的豆皮,味道微甜,煮得稍硬的白饭,醋香扑鼻而来。茂七很快吃完了四个,又叫了一盘。 “以前这儿摆的是老头子卖的二八荞麦面摊,你认识他吗?” “认识。”老板边自台子下的炭炉拿起几个炭火移到别的火盆边回答。“正是那荞麦面摊让出这地点给我。” “是吗?”茂七心想,原来如此。“那,老头子呢?” “他说身子已经渐渐不听使唤了,好像在材木町那一带养老。” “能过那种优闲的生活,是因为你出高价买了这地点?” 老板虽然讨好似地笑了笑,却没开口说什么。 “那你跟梶屋那些人是怎么谈好的?” 老板面不改色地说:“跟大家一样。” “他们对你漫天开价了吧?” “没那回事。” 老板那沉稳的动作以及说话的态度,看样子不是生来就注定得靠摆摊为生,且一辈子都得摆摊的那种出身。茂七将另一个豆皮寿司丢进嘴里,左思右想。 这老板的姿势,右肩有点高。 (这是……) 茂七抬眼往上瞧,发现老板头顶剃光的部分,在亮光的映照下皮肤显得粗糙。 “老板,你以前是武家人吧?” 茂七说完,老板突然停住自方才就一直不停找事做的双手。 “不,算了,我不是想探听。”茂七赶紧笑着说道。 “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平静地反问。 “腰上佩带长刀短刃的武家人,右肩总是比较高。还有,你的头,那个剃光的部分,看得到毛孔。如果是一般商人的话,除非是长期卧病在床,否则不会这样。因为他们经常剃发。可是你的头,好像有阵子没剃,隔了好久才剃的,而且顶多只有两个月罢了。换句话说,你会经是浪人,最后,舍弃武士刀成为商人,不是吗?” 老板伸手抚摩头顶,露出赞叹的神情说:“您说得没错,大爷。” “想早日恢复光滑的头顶,最好用米糠袋擦一擦。” “我试试看。” 他是个极为老实且循规蹈矩的老板,茂七决定今晚不再追问了。 反正日后应该可以慢慢得知这老板的事。这男人原本是武士,又让梶屋胜藏吓得几乎要尿裤子,这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来摆豆皮寿司摊? (似乎有调查的必要。) 冒着寒风出来的确值得,再说寿司和芜菁汤实在好吃。 “我想再来一碗汤,”茂七笑着说道。“那边的面团子汤好像也很好吃,可是芜菁汤这味噌又别有风味,不知哪个比较好。” “喜欢这味噌的话,用面团子代替芜菁放进汤里如何?” “可以吗?太好了。” 老板在大碗里舀进芜菁味噌汤,又舀了几个软软的面团子到汤里,顺便从芜菁汤里挑出芜菁叶点缀在上面。 茂七捧着碗,显得十分高兴。 “这个好吃。我很喜欢吃面团子,有时甚至比米饭更喜欢。” 茂七喝着热汤,边吹气边将面团子送进嘴里,他说: “话说回来,这种吃法也很有趣。不是乌龙面汤,而是味噌汤面团子,可是乍看之下跟芜菁汤很像。” “因为都是浮着白色的东西。”老板如此说道。“不实际吃的话,也许会认为是芜菁汤,毕竟大部分的人都认为面团子应该在乌龙面汤里。” “有道理。光看表面就会这样认为。” 茂七此话一出口,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念头。 光看表面就会这样认为。面团子是在乌龙面汤里,如果它在味噌汤里就会被认为是芜菁。 茂七不禁张大了嘴巴。 一大早,茂七带着权三和系吉直奔野崎屋。 “你们听好了,要是音次郎抵抗,就算压住他也要脱下来看看。” “知道了。” 连早起的酱油批发商,似乎也对这才刚醒就来登门拜访的事大吃一惊。老板瞪大双眼出来招呼。 “发生什么事了?头子。” “你让我们见一下音次郎。” 连刚洗过脸的当事人音次郎,也困惑地皱着眉,一副不耐烦地走过来。 “没必要进屋里,这儿就行了。”茂七在厨房地板沿前对着音次郎招手。“等做完了这件事,以后不会再打搅你。只是一点小事而已。” “什么事?” “你掀开衣领,让我看看右肩。昨天你在这儿送我离开时,一脸好像哪里疼痛的样子。那时我没在意,但昨晚吃豆皮寿司时却开始在意起来。” 老板对这奇怪的要求眨巴着眼睛,一旁的音次郎脸上明显没了血色。连系吉事后都说:“好像可以听到血液自他脸上退去的声音。” 音次郎犹豫着,大概是想找什么借口。不过,系吉抢先他一步,说了一声“抱歉”,同时绕到音次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 音次郎乱了阵脚,惊慌失措地想逃走。这时轮到牛权三出场了,这个男人并非只因笨拙才有牛的称号,逮捕罪犯时,他具有足以压扁凶手让对方无可脱逃的体重。 茂七剥开音次郎那时髦的条纹衣,右肩白皙的肌肤清晰留下一条看似磨破皮的细长瘀血。 “看看这个,野崎屋老板。”茂七说道。“音次郎,真是辛苦你了,这是挑扁担磨破皮的吧?要是你平常习惯劳动的话,大事临头时就不会这样了。” 茂七想到的谜底,其实很简单。 “那天傍晚,大概比六刻更早一些,音次郎叫阿势到一家租船酒馆,在那儿杀死阿势。那酒馆应该在可以连通大川的河道旁,不太醒目,而且是那种只要塞点钱,就算客人有些可疑也会视而不见的租船酒馆。即使音次郎不肯招供,我们只要四处搜查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 音次郎在那里从阿势背后用手腕勒死阿势,这种方法不会留下勒痕。 之后音次郎剥光阿势的衣服,将阿势的尸体丢进租船酒馆附近的河道,自己穿上阿势的衣服,挑着阿势做生意的家伙前往源兵卫大杂院……。 “音次郎假扮成阿势?” “是啊。所以才要剥光她的衣服。” “那,对面师傅在六刻看到的不是阿势……” “是音次郎。阿势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音次郎假扮成她,远远看是分不出来的。而且,酱油小贩的穿着很特别,头上得蒙着头巾,这一来就不知头巾下的发髻是男是女了,看到这一身打扮的人会认为‘啊,是卖酱油的’,而看到这身卖酱油打扮的人进阿势的房间,也会认为‘啊,是阿势回来了’。” 光看面团子浮在味噌汤里,没有实际吃的人会深信“啊,是芜菁汤”。就是这个道理。 “尽管这很冒险,却值得一搏。再说,要拿走阿势存下的一点积蓄,就必须到阿势的屋里翻找。最重要的是,只要事情顺利,音次郎便可以否认到底,因为除非长了翅膀,否则没法在杀了阿势之后的四分之一个时辰内赶回野崎屋。他只要在穿着阿势做生意的衣服时,不要和源兵卫大杂院的人打照面就可以了。这点不难。现在这么冷,没有人会打开门窗,而且那些妇女也因为天冷,不可能在井边闲聊太久。” 接下来,只要让平时在六刻钟声响起时,与阿势差不多同时回到源兵卫大杂院的师傅看到阿势的那一身打扮就行了。 “对音次郎来说,最重要的是让那位师傅看到他打扮成酱油小贩的模样,而这一点也成功了。” 再来就是迅速换下衣服,翻找阿势放在屋里的积蓄,然后跑回野崎屋。他换穿的衣服应该是之前就藏在酱油桶里。 “啊?那样的话,衣服不是会被酱油沾湿了?” 系吉惊叫地说道。茂七笑着说:“那家伙,怎么可能挑着装满酱油的桶子从杀死阿势的租船酒馆走到源兵卫大杂院。他在丢弃阿势的尸体时,也把酱油倒进河里。” 权三诧异地说:“这么说来,那家伙光挑着两个空木桶肩膀就瘀血了?” “这表示舖子的佣工里也有这种人,就是不适合干粗活啦!” 据说,音次郎被审问时,哭着招供,并恳求不要让住在川崎的母亲知道。 “阿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个商人。” 音次郎偷走阿势的积蓄时,也一并将她订做的那件新衣拿走。据说,他回川崎时,将那件新衣送给同样在佣工休息日回家的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 他说,想出这个主意,并没花多少脑筋。即使音次郎不闻不问,阿势也很爱说些自己的生活琐事,所以他以前就知道新内节师傅的事,也知道阿势大致的作息时间。 “不过,如果阿势不说佣工休息日那天要和我一起去见我阿母,以媳妇的身分和我阿母见面,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我宁死也不愿让阿势去见我阿母。怎么可能让那女人当我媳妇,那会让我阿母的梦想破灭。” 听了音次郎的这番话,茂七突然想起一首古俳句。 ——佣工休息日,不得不向母亲说,某些难言事。 阿势凶杀案破案之后,茂七带着老伴儿再度前往那摊子。来的时间虽比上回早,不料两条长板凳都坐满了人,茂七和老伴儿只能站着吃豆皮寿司配芜菁汤。老板说,在芜菁的旺季里,会一直卖芜菁汤,真是令人感兴藏书网趣的事。 另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是探索这老板的真正身分。 嗯,慢慢来吧。茂七喝着芜菁汤:心里这么想着。 第一节 二月底,江户街上下了一场春季大雪。才刚过的这个冬天也是特别多雪的一年,因此大家对这场春雪并没有太惊讶,也不觉得稀罕,只是给遍地开的梅花惹麻烦罢了。 中午过后开始下雪,此时回向院茂七带着手下系吉正好来到大川旁。他们因公务造访八丁渠大爷,正在回深川的途中。 两人在永代桥停了下来,像说好似地将手肘搁在桥上的栏杆,眺望河对面的佃岛。河面平静得像结了冰,无以数计的雪花飘落旋即消失。 刚下雪时很热闹。因为大家会仰望着天空说“哎,是雪”、“喔,下雪了”地迎接雪花,或许雪花也很高兴吧。直到开始积雪了才会静谧下来。 雪花落在手背上时,茂七突然觉得,刚开始下的雪也许是雪小孩。因为小孩子不管到哪里都不会静悄悄的。雪小孩呀、啊地边吵边下,之后雪大人再慢条斯理地追上来……。 或许是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公役大爷说的事,才这么觉得吧。 最近大川东边街上,随处可见以路边为家的孩童。由于不能视而不见,大爷们只好找来捕吏商讨对策。 这些孩童的数量并不是最近才突然增多,而是从以前便开始逐渐地增加。在奉行所公役大爷注意到这件事之前,看在捕吏茂七的眼里,这些孩子早就教人十分挂意了。 这些孩童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茂七也不清楚。他们大都是孤儿,或者即使有父母,也无力养育他们,再不然就是那种对孩子有害无益的父母,因此他们才离家出走,际遇相似的几个人便聚在一起,开始自力过活。有的去乞讨,或帮人砍柴汲水做些杂事,赚取当天的生活费,也有人靠偷或扒糊口。到了晚上,他们潜入神社或在寺院的屋檐下过夜,有些则偷偷住进大杂院的空屋,教糊涂的管理人大吃一惊。 茂七对这些孩童也束手无策。如果只是一、两个孩童,倒也还有办法,茂七可以收养他们,将具有这方面素质的孩子训练成手下,或
帮他们找住宿佣工的舖子。但是,要是多到昨天那边有三个、今天这边有两个的程度,可就不知该从何下手了。再说,这些孩童只要看到大人接近,便会立即逃之夭夭。 茂七有时会向负责日本桥通町或神田那一带的捕吏打听消息,得知大川对面那边对这些孩童似乎不像这边那么在意。大舖子和武家宅邸较多的地方,町大门卫和办事处比较罗唆些,整个町内也严加监视,孩子们或许很难在那里落脚。因此就算他们白天在大川两边来来回回地讨生活,但太阳一下山,终究是回到这边吧? 也因此,奉行所里负责本所深川政务的公役大爷们才会注意到他们。 不过,大爷们也说,不能对这些孩子动粗。但奉行所也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将这些孩子集中养育至他们找到出路为止,因此才召集大伙儿一起商讨。 被传唤至管辖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爷宅子的不止茂七一个人,大川这边所有主要捕吏之中,有可能为此事尽力的头子全到齐了。一谈到主题,这些捕吏头子不约而同地彼此互望、频频点头,这才明白是为了这件事召集大家。 公役大爷们打算向本所深川这一带的富商、地主、町干部等人定期募款,替那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孩童盖救济小屋。当然,这募款能持续多久、又有多少町干部愿意,目前都还不知道。不过,当务之急是提供这些孩童住处、衣物和食物,目前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当然,本所公役也会视情况从中说情。 被传唤的捕吏,在各自的地盘都深受町干部的信赖,所以他们都是最适合游说的人选,何况他藏书网们个个都是一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的表情。而且,这也总比命令捕吏无论如何都要驱离那些孩童要来得好。但是,他们同时也露出另一种表情,亦即向有种种外快的本所深川公役大爷们募款。公役之中一听到要他们出点东西时,也不乏那种连舌头都不肯伸出来的人,看来要游说他们,比游说町干部还难。 尽管加此,这对在寺院屋檐下盖着草蓆、彼此发抖地搂在一起过夜的孩童来说仍是好消息。被召集的捕吏,个个不约而同地点着头离开八丁渠——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雪花不停飘落。茂七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心想,这种天候,必须尽早为那些孩童盖救济小屋。 今年的春天十分任性,光把梅花破坏殆尽仍嫌不够,或许樱花开时还会再闹一场。看来还是早点着手吧。 茂七转头想催促系吉,却看到他还在眺望远处的佃岛。 “喂,走吧。”茂七说道。系吉叹了一口气,手肘也跟着离开栏杆。 “既然下雪了,今晚捕银鱼的会休息一天吧。” 现在正是大川下游佃岛附近捕银鱼的旺季。每天夜里,漆黑的河面上点了无数的蜡烛,渔火通明,许多渔夫洒下四方形鱼网捕银鱼。 “未必吧!银鱼的旺季很短,这点雪大概不会休息。” 系吉仰望着天空,雪花落在鼻头上。 “下得真大。头子,这种春雪飘下河里,流到了大海,经过一个晚上就会变成银鱼。” 茂七“哦”地应了一声。“亏你想得出这种风雅的话。” 茂七突然想到系吉不吃银鱼。茂七和老伴儿及另一名手下权三,都十分喜爱在刚捕获的蹦跳银鱼浇上两杯酱醋,再一口吞下,只有系吉不吃。 “难道是因为你会联想到这种风雅的话,才不吃银鱼?” 茂七问道,系吉难为情地摇头。 “不是。我只是因为一看到那小小的黑眼珠就吃不下了。那些东西不是有像黑点的眼睛吗?看到那些眼睛在两杯酱醋里盯着我,我就下不了筷子。” 茂七笑了出来。“没想到你这么胆小。那个啊,不是在吃活生生的鱼,而是在吞食春天!” “这话我也常听人说。可是,我还是不行,怎么也吞不下去。” 大约半个月之后,茂七看到晚饭的小钵里盛着活蹦乱跳的银鱼,突然想起和系吉的那段对话。 “咦!怎么有这个?”茂七问老伴儿。 “鱼寅的政先生送来的。他说旺季快结束了。” 大雪早已融化得无影无踪,江户街上充满了春天的气息,这对从早到晚,为了募款忙着四处拜访町干部、游说商人的茂七来说,实在值得感恩,而对那些在救济小屋盖好之前不得不露宿街头的孩童来说,更是件好事。 募款一事比想像中要来得困难。 的确,以本所深川的商人或町干部的立场来看,那些孩童又不是从这附近冒出来的,他们当然会觉得没有理由要他们负担孩子的生计。这实在不无道理。 茂七只好动之以情。这不是搬出道理或利益便能解决的事。所幸这一带,有很多白手起家的商人,而且,木场的木材批发商,舖子与舖子之间的关系密切,只要想办法让总干部答应了,其他人也会跟着答应。 话说回来,要说服对他们没半点好处的商人拿出钱来,比跟尼姑求爱还难。最后甚至还得搬出遥不可期的事,例如,因为各位老板出钱而得救的孩子们,将来如果能够自立,都会是老主顾,那么这捐款也都能赚回来了,这不正是所谓的活钱吗? 古石场一家木材批发商老板则说,虽然不能出钱,但可以收养几个孩童,让他们在舖子里做事,接受训练,将来可以成为有用的木筏师傅。对此,茂七只能再三拜托对方,表示这意见非常好,但要挑出合适的孩子,首先就是要告诉这些藏身各处、专干些偷吃、小偷这种见不得人勾当的孩子,不会惩罚他们,请他们尽可以放心,然后将他们集中一处,所以还是得要有钱才行。那老板则愁眉苦脸地说,既然这样,等头子将那些孩童集中在一起之后,我们再出面。这种人正是所谓的吝啬鬼。 不过,相反的,有时也会有令人衷心高兴的回复。海边大工町有个叫胜吉的木匠师傅,表示可?99lib?以马上腾出木材堆放场的一个角落盖平房。又说,只要那些孩童一来,他也可以派人煮饭救济他们,有多少人都没关系。茂七一听,仿佛看到了胜吉头上有道光环。 胜吉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在孩提时代,似乎也受过类似这种恩惠。茂七深深觉得,人真的都应该尝一次穷人的辛苦。 改天扭着那些坚持不肯捐款的人的脖子,让他们看看那些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让他们亲眼目睹那些孩子所处的环境有多恶劣,他们那双因金钱而混浊的眼睛恐怕没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就在茂七如此思索时,发生大案了。 第二节 龟久桥附近的冬木町,俗称“寺里”的那个地方有座小小的稻荷神社。因为这儿的狐仙表情可怕,茂七侄女小时候每次经过这儿,总是哭哭啼啼不肯往前走。本所深川这一带有很多稻荷神社,为什么独独这里的会令她99lib.如此害怕,茂七现在想来还是十分纳闷。不过,似乎不止侄女会害怕,附近的居民也怕这儿的狐仙,听说一到晚上便没有人敢靠近。 在路边讨生活,无家可归的这些孩童,似乎也察觉此事。据说自去年秋天开始,有上自十四、五岁,下至七岁的四、五个孩童,一到晚上便以此为巢。其中也有一名十岁左右的女孩,听说有个醉汉看到那孩子身上的褪色红衣,误以为是狐仙,还引起了一阵骚动。 对无家可归的那些孩童来说,这可怕的稻荷神社似乎是极为舒适的住处。毗邻的蛤町或冬木町、大和町居民,为了镇抚这骇人的狐仙,不但会轮流来清扫,更会供上豆皮寿司或饭团,有时甚至是大福饼。当然,他们都是趁白天的时候来,此时那些孩童都在外头赚钱。等傍晚孩子们回来了,便可以吃供奉九九藏书狐仙的这些东西。对最担心三餐问题的这些孩童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又因四周商家舖子盖得十分紧密,只要进入坊门就可以避风。 附近居民每次看到坊门里的这些孩童便斥责恐吓,那样会遭到稻荷神社惩罚、被狐仙附身,不过,碍于大家都不敢进去,也或许是不想多管闲事,也仅止于此而已。孩子们也十分明白,不会无端做出刺激居民的事,他们只是静静地躲在里面,也因此才相安无事吧。 大绚有五个孩子死在那座寺里稻荷神社——通报此事的,一样是耳尖的系吉。 “那附近闹成一团。大家都说果然受到稻荷神社惩罚了。” 茂七套上草鞋奔了出去。 寺里稻荷神社坊门四周围了两、三圈的人群。女人家用袖子或是掩着脸或是捣着嘴。每个人不是瞪大眼睛就是闭眼念经。 “去叫医生了吗?”茂七大吼,有人回答:“已经去叫高桥的良庵医生了。” 茂七挤过人群来到最前面时,差点窒息。 只有一坪大小的稻荷神社里,叠躺了五个孩子。他们的四周飘散着呕吐物的腐酸味。 这种季节,他们却只穿一件夹衣,而且夹衣满是补丁。赤裸的双脚沾满泥巴。果真如以前所听说的,其中有一名女孩。那女孩躺在最前一面,身上穿着靠近后才勉强看得出是牡丹花纹的红衣,头上插着一把脏污的梳子。 茂七很快把了那女孩的脉。女孩的手不到茂七手腕一半大,而且十分冰冷,没有任何脉息。 茂七又把了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手一一确认。看似年纪最大的男孩,脸上有很大的刀疤,年约十二岁,他牵着另一个躺在地上约七岁男孩的手,或许是兄弟吧。全都没有脉息,全都冰冷了。但是,最后这个穿着大花条纹、年约十岁的男孩,还有微弱的脉息。 “这孩子还活着!” 茂七抱起孩子让他仰着脸,孩子的眼皮动了一下,露出白眼,他的呼吸既浅且快,鼻翼不停地张合。 “喂,孩子、孩子,振作.99lib.点,喂!” 茂七大声呼喊,孩子的眼皮又动了一下。他半睁着眼,上翻的黑眼珠顿时掉回眼球的中央,看到了茂七。 “孩于加油,医生马上来。” 茂七抱着他如此说道。不知孩子是不是听到了,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茂七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夹杂着呼吸声,可以听到他微弱的声音说: “……原谅我,原谅我。” 大概他每次偷东西吃险些被抓到,或聚集在此遭到大人斥责时,总是这么说吧;每次看到朝自己走过来的大人时,都会这么说吧。 茂七不禁眼底发热,轻轻摇着那孩子。 “别担心,没有人会骂你。医生马上就来。” 孩子闭上了半睁的眼睛,再怎么摇动他的身体,他都没有反应,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也感受不到气息,他已经断气了。 茂七缓缓环视四周。稻荷神社里的小小神殿前搁着一个白色盘子,可能是用来装小烛台和供品。 茂七握着小孩的手,那手摸起来有点粘糊糊的。 茂七再度看着白色盘子,盘子里沾有像酱油的东西。 第三节 由于胜吉的热心,孩子们的尸体被运往海边大工町他那儿。胜吉说,可以在他那儿擦拭这些遗体,也愿意替他们举行小小的葬礼。 “晚了一步!头子。” 胜吉垂头丧气地说,一旁的胜吉媳妇低声说“太残忍了”,哭红了双眼。 若是平常,冬木町发生的事,理当由当地町干部负责善后。但是,这回没办法这么做,因此胜吉的好意实在令人感激不尽。 在寺里稻荷神社的这些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非常明显。明显得不99lib?t>用等出诊回来又匆匆忙忙赶到现场的良庵医生说明,茂七一眼就看出来了。 昨天,当这些孩子还在外头赚钱糊口时,有人带了几个豆皮寿司到稻荷神社,供在神殿上。 寿司里掺了毒药。 是老鼠药。这不用良庵说明,茂七光是闻孩子们四周飘散的味道便能推断出来。 送来有毒豆皮寿司的人,并不是针对此地的可怕狐仙。对方知道这些孩子以此为家,也知道他们一定会吃供品,这才故意这么做。而令人气愤的是,那企图成功了。 五个孩子的手上都有点粘糊糊的,地面也掉了许多油豆腐渣和饭粒。 这些孩子,肯定是感情友好,彼此扶持过日。如果有人先回来,或是比较强势,抢先多吃了豆皮寿司,那么没有吃到寿司的孩子绝对不会有事。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尽管不知道当时有几个豆皮寿司,但从盘子的大小来看,应该不多,他们一起分食这些寿司,所以才没有人可以幸免。 不幸的是,昨晚吹着强劲的春季暴风,没有人听到拍打窗子的风声里夹鸡着孩子们痛苦的呻吟声和求救声。 不——茂七心想,或许有人听到了外面的这些声音,却故意听而不闻。 本案的最大嫌疑人是常来参拜这个稻荷神社的附近居民。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假该地町干部之手。 审问极为严峻。 茂七当然也不在话下,连负责本案的本所深川公役同心也几乎气得头上冒烟。替那些孩童盖救济小屋的事,在公役之中就属这位同心大爷最热心了。 “太无奈了,我真的很无奈!茂七。” 大爷在办事处里不时跺脚地如此大喊。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人竟会做出这么残酷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竟能做出这种连畜牲都不如的事?你告诉我,茂七。” 这位大爷叫加纳新之介,年仅二十三、四岁。去年岁末,当初发给茂七捕吏证的那位本所深川公里最资深的年长同心伊藤,因病骤逝,上头赶紧派这位年轻人继任。茂七与他并不熟。 茂七十分理解加纳大爷的气愤,也很高兴对方是位会为此气愤的大爷,但是,却也对上头将这种一次杀死五个孩子的大案交给经验尚浅的同心一人全权处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老实说,本所深川公役大爷们——不,整个奉行所——大概不太想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着想。只是因为有碍观瞻,而且出现各种怨言,他们才想募款——亦即借花献佛——盖救济小屋敷衍99lib.罢了。想到此,茂七的心情十分沉重。 而且,持续审问之后,渐渐发现,在这些居民之中,并没有那种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却还能面不改色的家伙。 茂七起初还半认为,送来毒豆皮寿司的人,或许并不是存心要毒死那些孩子,只是想借由中毒吓跑他们——茂七认为或许这才是真相。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意外酿成大案,真正吓着的应该是下毒的人。这样的话卜只要稍加恐吓,大概很快就可以找出凶手了。 然而,详细了解之后,茂七开始觉得自己那个体贴的看法错了。 良庵说毒豆皮寿司是经过周密计算做成的。检验孩子们的呕吐物,发现毒药的剂量似乎正好足以毒死一个孩子。 “由于现场没有留下豆皮寿司,无法进一步调查。可是,只要一吃进老鼠药,马上就会发生药效,而且这药有苦味,放太多的话,即使是小孩子,也会咬一口就吐出来。尽管只是孩子,但五个人全都吃了下去,所以,我认为那豆皮寿司可能比一般寿司小,一口就能塞进嘴里,而且味道也比较重,就算有点苦也吃不出来……” 茂七也赞同这个看法。再说,即使是淋了一天雨的供品,这些孩子也会拿来吃,就算有点难吃或太硬了,大概也不会计较。 设想得如此周到,然后买毒药做寿司——这真的是出自附近居民之手吗? 他们确实都有工作,尽管有好坏之别,但都有遮风避雨的屋子可住,好歹能过日子。可是,除去这一层,他们其实和稻荷神社里的那些孩子相差无几,过的都是艰苦的日子。他们会觉得那些孩子碍眼,或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们没有余力管别人的事,也或许觉得孩子们处境堪怜,而非事不关己,这才反而不忍正视——茂七看着这些战战兢兢面对审问回话的冬木町与蛤町居民:心里开始这么想。 既然这样,那就必须扩大范围搜出这个残酷的凶手。茂七要系吉到大川对面,请那边的捕吏帮,并让系吉一家家调查那一带的药草批发商,询问最近有没有人买老鼠药。 这是需要耐性的花工夫差事。药草批发商那里每天都有许.99lib.多挑担卖药的小贩进出。有些舖子也会零卖给一般人,也有只卖给医生这种好主顾的。尽管老鼠药是剧毒,却也很容易买到手,想要查出结果,只能孜孜不倦地靠双脚四处走访。 另一方面,茂七和权三也开始扩大范围调查案发当天有没有人在寺里稻荷神社看到什么。虽然不是什么高招,但一开始也只能这样。 尽管如此,茂七仍然十分焦急。因为,凶手如果只是偶然选上寺里稻荷神社的这些孩子,而与这地区和居民毫无关联的话,那么情况将会变得很恐怖。 没有人知道那个家伙下次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选上几个孩子,到处放置有毒食物。 茂七焦急得胃绞痛。 第四节 案发后的第十天夜里,茂七一个人信步来到富冈桥桥畔巷口那家豆皮寿司摊。由于茂七撒下的网,没有任何收获,每天过得十分焦躁,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便往这边走来。 那是只有老.99lib.板一人照料的小摊子,没有人知道老板真正的身分,但似乎曾经是武士。连当地的角头梶屋胜藏,见到老板也几乎尿湿裤子,甚至不索取场地费。话虽如此,这豆皮寿司老板不但长得一点都不可怕,身上也没有刺青。 茂七和这老板彼此都眼熟了,这是因为他常来的关系。他对这老板的身分十分感兴趣,基于职业的关系也很想知道他的身分。不过,在这之前,是因为豆皮寿司,而这儿的料理也实在太好吃了,这才成了常客。 一般的豆皮寿司摊不卖汤,但是这儿不但卖汤,也卖烧烤和红烧的东西,有时连甜点都卖,而且便宜,甚至亮着灯卖到深夜。成为熟客的不仅茂七,一到深夜,摊贩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有打烊回家的二八蔷麦荞麦面小贩,也有巡夜更夫,町大门门卫,或当天收入不错的私娼。 今晚也是。茂七用眼神向老板打招?99lib.呼,刚好有个看似游手好闲的青年起身走出巷口,茂七在他的座位坐下。 “有一阵子没来了,头子。”老板说道。摆着豆皮寿司台面的另一边,今晚也冒着白白的气。 茂七稍微压低声音说:“因为寺里的那起凶杀案。” 应该比茂七年轻些,额上却刻着深深皱纹的老板,微微皱着眉说: “太残酷了。” “是啊。” 老实说,案子发生以来,茂七一直没到老板这儿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茂七看到豆皮寿司会想起那些孩子。不止这儿,走在街上看到豆皮寿司摊,他会忍不住移开视线。 因此今晚心生到那摊子看看的念头时,茂七起初有点迟疑,后来还是出门了。他认为,看看豆皮寿司也好,然后想起那些孩子,替快要气馁的自己打打气。 “听说是豆皮寿司。”老板说道。茂七无意中扬起眼帘,第一次看到老板的眉眼之间浮现怒气。老板至今从未显露出内心的情感,茂七不禁凝视着老板。 “你也很生气?” “当然生气。”老板马上回复。“那是我的商品。” 老板回复的同时,递出盛着三个豆皮寿司的小盘子。茂七接过盘子,拿起一杯浓茶。这儿不供应酒,只有茶和白开水。 “今晚还有什么?” “银鱼鱼板,要吗?” 没听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东西?” “你先吃吃看。”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白色小东西,乍看之下确实很像形状不一的鱼板,上面淋了很多羹,最上头搁着山葵泥。 吃进嘴里,隐约有鱼鲜味,淡淡的咸,在嘴里像雪一下子溶化了。 “这个好吃。” “是吗?头子很幸运。那个啊,一次不能做太多。那是99lib?最后一碗。” 大概是听到了这句话,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唉,太无情了。”茂七没回头—大概是私娼,那就没必要吓着她。 “既然叫银鱼鱼板,用的是银鱼吧?” “是的。如果是一升的银鱼,那就用一升的水浸泡,从早泡到晚,这样水不是会变混浊吗,然后将这水放到锅子里熬煮,再舀起凝固的部分,就是你现在吃的。” 茂七大吃一惊。“那不是很花工夫,再说,你不觉得可惜吗?我一直以为银鱼是淋上两杯醋生吃,这种吃法量也不会太多。一升的话,很贵吧?” 老板嘴角浮现微笑。“当然,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实在不喜欢生吃银鱼。” “是吗?和我家系吉一样。他说,看到那类似黑点的眼睛,总觉得很可怜。” “那样说就没完没了了。”老板笑了出来。“鲤鱼、土魠鱼也有眼睛。不过,我就是不敢吃银鱼,那让我活生生觉得,啊,我在吃生物、我在杀生,的确就如系吉先生所说的那样。” “不过,做成鱼板的话……” “至少没有眼睛。” 茂七和老板同时笑了出来。茂七甚至暗忖,好久没这么笑了。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让心情好了起来,事情才有进展,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招来好运。数日之后,终于查出寺里杀童案的凶手了。 换个角度看,这也可以说是茂七的功劳。权三更是认为“全是头子的招数奏效”。 茂七要系吉和权三到地盘上的药草批发商那里探问,而且是三天两头便去一次,即使对方觉得烦,也要一再地上门去。这样,或许会让对方想起什么,此外,这边的这种态度,也会经由批发商的嘴巴传到顾客耳里。茂七又要他们尽量凶一点,纠缠不休地探问,如此一来,无论如何,风声一定会传开。 石原町一家和服舖尾张屋的下女阿驹,依照舖子的吩咐,几度去药草批发商舖子买老鼠药,她听到替上头办事的人三番两次且纠缠不休地前去探问,买老鼠药的人里有没有行迹可疑的,或能不能想起买方的长相等等风声,这才战战兢兢来到寺里办事处。而且,她认为自己去买老鼠药的事一旦曝光,必定会慌得没法一路谎称到底,这样一来,尾张屋老板也许会说那全是阿驹一个人的做为,将所有罪行推到她头上,因此才感到害怕。 茂七时而安慰发抖的阿驹,时而斥责她,终于问出了详情。 尾张屋有个独生女,今年十六岁,名叫阿由。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听说,因为貌美,不断有人来提亲。 然而,这阿由有个怪癖,她很喜欢虐待动物、杀生。 “我从小就是小姐使唤的下女,所以很清楚。”阿驹那瘦削的肩膀直打哆嗉地说道。“即使是尾张屋自己养的金鱼、小猫、小狗,也都活不久,因为通通被小姐杀死了。” 据说,阿由这可怜的怪癖是与生俱来的。尾张屋的人当然忍痛使尽各种方法阻止她,却一点也不管用。 尽管如此,阿由长大了之后,平常从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一点也看不出这个怪癖。偶尔,大约半年一次,她会疯了似地虐待小猫,或喂野狗吃有毒的糯米团子,然后盯着野狗痛苦挣扎地死去——这就是她。但是,她在其他时候大致上是平静的。因此每逢阿由“发作”时,尾张屋首先要做的就是早点让她满足。 “半个月前,就是这种情况。”阿驹无力地说。 阿由的怪癖又犯了,血液开始沸腾,据说她命令阿驹去买老鼠药。 “当小姐发作时,如果不小心违抗她的命令,她便又打又抓,我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我只能听从她的吩咐。” 阿驹又说,尾张屋的人认为,只要这场风暴过去,阿由就会平静下来,让她杀一、两只野狗、野猫,或是麻雀、乌鸦,她应该就可以满足——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做法,所以一点都不在意。 没想到,最后竟死了五个孩子……。 “小姐每隔三天都到寺里一位裁缝师傅家学针线活,由我负责接送。小姐也很清楚那个稻荷神社的事。有次,她对我说:‘听说这儿一到晚上,会聚集很多像野猫的孩子。’” 阿驹知道,发生凶杀案的前一天,阿由命令厨房的下女做了很多豆皮寿司。 “所以,那些孩子死了,让我吓得要命。” “那,小姐的反应呢?一口气杀了五个人,她满足了吗?” “是。目前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大概可以再撑半年。” 茂七边听阿驹说边暗忖,阿由那女孩的脑袋到底怎么了? 这世上,有像摊贩老板和系吉那般,只因像黑点般的小小眼睛看着自己,便连银鱼都不敢吃。但是,却也有那种杀了五个小孩,竟能若无其事地吃饭、学技艺并高枕而眠……。 茂七突然想到一件令人背脊发凉的事。 在阿由这女孩的眼里,躲躲藏藏住在寺里稻荷神社的那些孩子,是不是和泡在两杯醋里仍活蹦乱跳的银鱼没两样?即使他们凝视着阿由,或阿由看着他们时,阿由的感觉,是不是就和我对银鱼用黑点般的眼睛看着我时的感觉一样? 所以才能无动于衷地吞下那些活生生的银鱼。 阿驹回去后,权?99lib?三问道:“头子,您打算怎样做?” 茂七很想让阿由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刺杀之刑,但是,这回的案子,这样做的可能性大概不大。 石原町尾张屋是分家。嫡系舖子位于通町中央,赚钱像用耙子耙似的。奉行所有不少公役正是自这种大商人手中通融金钱。这样一来,即使案子公诸于世,对方顶多也是送钱过来加以要胁,再叫茂七私下解决。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爷们,除了加纳新之介之外,大概也会屈服于贿赂吧。 既然如此……。茂七突然起身说道:“权三,跟我走。” “是。”权三双眼炯然有神。“去尾张屋吗?” 茂七微微一笑。“曾是舖子人的你,应该最清楚恐吓舖子人的窍门。” 这次到底要向尾张屋敲诈多少,才够往后的四、五年里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吃、穿、住,并且有足够剩余的钱……可以托海边大工町的胜吉再盖一栋房子。 当然,也要让尾张屋彻底明白,必须禁止阿由做那种事,要是再有这种事发生,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了。这种虚声恫吓,当捕吏的最擅长了。 “走吧。”茂七说道。 五个孩子被杀后不到一年,寺里的可怕稻荷神社旁,盖了座小小的地藏堂。瓦檐下,并肩排列五尊较小的地藏菩萨。 这座地藏堂是寺里及蛤町那一带的居民募款兴盖的,没花尾张屋一文钱。 与一旁的稻荷神社不同的是,没有人会怕这座地藏堂。不过,好像有传言,每逢刮大风的夜晚,这儿会传出孩子的笑声。 另外,这事与旁人无关,仅有回向院茂七的头子娘觉得怪,那就是,寺里发生命案之后,茂七头子不再吃两杯醋活银鱼了。无论谁劝他吃,据说他总是拒绝,说是只有这个他不敢吃。 第一节 系吉来通报有访客时,茂七人正在厨房。 一说到连风也芳香的五月,就会想到鲣鱼。茂七亲自拿着菜刀,准备做鲣鱼生鱼片。 若是往年,通常是头子娘买回四分之一条鱼回来做生鱼片。但今年有人送来一整条鱼。 半个月前,相生町一家袋子批发商,中了专以商人为勒索对象的诡计,正当束手无策时,茂七私下帮他们解决了。这边早已忘了那事,但得救的对方却耿直,说弄到新鲜鲣鱼,于是派人送了过来。 “与其让我笨手笨脚地把鱼切得不冷不热,还不如给你做比较好吧。” 头子娘会这样说,接着把事情丢给茂七,其实是有原因的。以前,头子娘在切金枪鱼红身生鱼片时,茂七嫌她动作太慢,曾半嘲笑半抱怨地说: “就是这样,大家才会说女人做的生鱼片不冷不热不好吃。” 那时头子娘气得绷着脸,茂七头子只得以道歉收场,但女人似乎天生不会因为对方道了歉便爽快忘掉。 于是头子娘用鲣鱼报复金枪鱼。说句老实话,一手拿着菜刀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茂七,听到有访客,觉得是上天救了他。 “到底是谁来了?” 茂七从厨房大声问道,系吉好整以暇地回答: “是角次郎先生,三好町的。” 这更是上天赐福了。三好町的角次郎是挑担鱼贩。 “让他上来。让他直接到这儿来。” 茂七大声交代系吉,转而对头子娘说: “在专家面前搬门弄斧,是非常不知好歹的事。这事就拜托角次郎了。” 头子娘斜眼望着茂七:“你也真是有好狗运。” 不愧是鱼贩。角次郎在茂七夫妇的面前切开鲣鱼,用炭火烤焦鱼皮,再用冷水冷缩鱼肉,最后将鲜红的三角形切口美美地摆在盘子里,依次顺利解决了一整条鱼。 “我每次做鲣鱼烤飞霜,都用这个烤年糕的铁丝网烤鱼肉。” 头子娘对角次郎如此说道。 “这样可以吗?其实应该串在竹签上烤吧?” “哪里,用这个也可以。” 角次郎将铁丝网搁在炭炉上,不时倾斜或翻转鱼好让鱼皮烤得均匀,他说: “我也是用这种铁丝网,只是,不能再拿来烤其他东西,因为会有鱼腥味。” “对啊,我不会那样做。” “那就没问题。像这样先用火烤鲣鱼的吃法叫‘冲鱠’,最早是在渔夫之间流传的吃法,那时他们是用稻草烧烤。” 在一旁听两人交谈的茂七,想起角次郎曾说,来江户之前,他在川崎靠捕鱼勉强度日。与在江户过着赚一天过一天的大多数人一样,角次郎也是在故乡无法维生才逃到江户。 一整条鲣鱼切成生鱼片,分量非常多。碗橱内所有盘子都用上了之后,茂七头子娘开始烦恼着该转送谁,茂七留下系吉与头子娘一起商量,然后请角次郎进塌塌米房。 “太感谢了。多亏你帮了我大忙。” “那没什么。” 角次郎行了个礼,用围在脖子的手巾擦脸。 角次郎年纪三十过半,从他那健壮的身体、晒成柴鱼色的肤色,不难看出以前是个渔夫。他的一双大手尽管粗糙、骨节突起,但有着四方形指甲的这双手,做起事来究竟多灵巧,即使没有看到刚刚那个光景,茂七也非常清楚。 “你不要那么拘谨,随意坐。”茂七盘腿而坐,以轻松的口吻先开口说道。“你特地跑来,我虽然很高兴,但对你来说这倒是很稀罕。有什么难事吗?” 自从茂七认识角次郎以来,前后已有三年,但他至今从未主动来找过茂七,甚至不会到家里兜揽生意。这并不是角次郎偷懒,而是他知道茂七和一家叫鱼寅的鱼舖有交情,是看在对方的面子这才没来。 角次郎明明已不再出汗了,却又用手巾擦拭额头。 “这个……很难说出口,头子。” “是吗?”茂七微微一笑。“难道你有了情妇?” “怎么可能。” 角次郎睁大那双小眼睛,忙着摇手。 “不是那种事。我只是不知道头子肯不肯相信我说的话。这事非常怪。” 角次郎的困惑模样看来不是假。茂七也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便不再开他玩笑。 “反正你先说说看。大抵说来我是不会吃惊的。” 角次郎紧紧握着手巾,把手巾弄得皱成一团,又擦拭了一下鼻头,这才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眼神认真,但不知为何嘴角却显得放松,一副快笑出来的样子。 “头子,毕竟现在正是当令,所以我也去买鲣鱼来卖。” “嗯,应该的。” “不过,会向我这种挑担鱼贩买鱼的主顾,大都和我一样是穷人。他们买不起整条或半条的鲣鱼。” “我家也是啊。那条鲤鱼是别人送的。” “是吗?反正那没什么要紧……这个……” “你说你也卖鲣鱼,主顾都是生活简朴的人。” “对、对。” 角次郎又开始流汗,却嘿嘿地傻笑。 “对不起。我是个笨人。大杂院的管理人也老是说,角次郎,你啊——” 茂七打断他的话。 “说些别的又会搞不清楚。接下来呢?鲣鱼怎么了?” “对、对,是鲣鱼,是鲣鱼。” 看着角次郎那粗犷脸上的汗珠,以及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珠子,连茂七都觉得快坐不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特地来这儿,肯定是遇到了困难,但他那个样子,倒像是有什么好消息正高兴着。取笑他“难道有了情妇”,也是因为他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有什么大问题.99lib.。 “我卖鱼时,总是先把鲣鱼切成生鱼片。” 总算回到正题——虽然不太清楚是不是回到正题——角次郎继续说明。 “我不卖整块,而是全部切成生鱼片,随顾客怎么买,我就怎么卖,也会有只卖两、三片的情形。” .99lib.t>俗话说,就算典当媳妇也要吃时鲜鲣鱼。像角次郎这种挑担鱼贩,也可以给穷人增添乐趣。 “我认为这样非常好。” 角次郎行礼说声“谢谢”。 “所以每次到了鲣鱼旺季,我每天早上都到鱼市挑小一点的鲣鱼,回家后就像刚才那样做成生鱼片,然后挑担出门叫卖。” “这不是正正派派做生意吗?” 角次郎点头说“是”。 “结果,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角次郎不知为何,咕噜一声吞了一口口水。 “头子,今天早上的事。” “我听着,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 角次郎那粗壮的肩膀微微打着哆嗦,茂七挺起腰朝他探出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早上,我跟平
常一样正打算把鲣鱼切成生鱼片时,有人来找我。他说自己是日本桥通町一家叫伊势屋和服舖的掌柜。” “那掌柜怎么了?” “他想买我的鲣鱼,说是要带回舖子,叫我整条都切成生鱼片。” “这就是你说的很怪的事?” 角次郎偷觑着茂七。 “不怪吗?” “他大概是路过刚好看到你的鲣鱼,觉得很新鲜才向你买,应该是这样吧?既然是日本桥的和服舖,那当然是有钱人了。不过,掌柜这样自作主张,的确有点逾越……你也是在意这点吧?” 角次郎摇头:“不是。那掌柜说得很清楚,是老板派他来的。他说,我们老板无论如何都要买你的鲣鱼,请你卖给我。” “那不是很好吗?你就卖给他啊。角次郎,反正那是有钱人的一时兴起,你尽量卖贵一点。你自己要做生意的,再去买不就行了?” 听茂七这么说,角次郎沉默了下来。虽然他双唇紧闭,眼角却似乎在笑,表情很奇妙。 这真的很怪。茂七终于开始觉得担心。 “你要不要紧?角次郎。” “不知道。”角次郎老实回答。“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 “卖整条鲣鱼?” “不是。虽然我是个挑担的穷鱼贩,那种事以前也过过。” “那,到底是什么事?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茂七有点不耐烦地提高了声调,角次郎则以几乎被那尾音压过的窃窃私语说: “……一千两。” “什么?” “他说要出一千两。” 茂七目不转睛地看着角次郎。他鼻头冒着汗珠,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茂七。 “是的。他要买我的鲣鱼,但是用一千两的价钱买。他坚持无论如何都要用一千两买。少于一千两就不买,他说不管怎样都要我收下一千两。” 第二节 将近中午,估计角次郎应该已经出门做生意,茂七这才前往三好町他的住处。 角次郎家有个与他同年的媳妇,名叫阿仙,以及十三岁女儿阿春。阿仙是有一身好手艺的裁缝女工,和角次郎结婚之前,以缝制衣物为生,现在也是挂着和丈夫不同的招牌做生意。其实茂七家的头子娘也帮人缝制衣物,从她那里,茂七也很清楚阿仙的事。 她专门缝制艺妓在酒席上穿的高级衣物。老主顾是深川永代寺门前町名为“辰巳艺妓”的姐儿们。 艺妓的衣袖都十分宽大,那是为了跳舞的缘故。又因头梳大发髻,所以背部衣领开得深。据说从最初的剪裁布匹就与一般妇女不同,而阿仙缝制时又特别下工夫,她依照每个艺妓那干差万别的身材,微妙地改下摆长度,或调整腰身宽度,让穿上的人都是最美的。 刚结婚时,阿仙和角次郎住在柳桥,换句话说,当时柳桥的艺妓姐儿是阿仙的老主顾。艺妓动辄彼此较劲,让辰巳艺妓抢走阿仙,想必柳桥的姐儿当时一定很不甘心。 现在角次郎夫妻住的这栋三好町大杂院是随处可见的建筑物,因位于木场中央,四周都是木材的集中场和河道。这里日照条件好又通风。基于阿仙的工作性质,这对夫妻在大杂院租了最大的房子。虽是挑担叫卖鱼贩的住处,却完全闻不到鱼腥味。角次郎切鱼用的大砧板,和阿仙做饭用的小砧板,都洗得干干净净地并排在厨房边的向阳处曝晒。 外面的格子纸门,一片写着“鱼舖次郎”,另一片则是“裁缝仙”,这大概是出自大杂院管理人之手,字迹显得庄重。 对拥有一技之长、能踏实赚钱的阿仙来说,一千两可是教人头晕眼花的一大笔钱。她一见到茂七,赶紧主动提起这事。 “那,我家那口子今天早上去找头子了?真是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这事的确很怪。” 不知是否多心,阿仙似乎涨红了脸。茂七想起角次郎也是这样。 一条鲣鱼卖一千两,这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不是正常的买卖,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会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话又说回来,对孜孜不倦工作过日子的老百姓来说,一千两的确教人心动。 江户市的物价逐年攀升,虽不能一概而论,但一两足够一个成人买一整年的白米。一千两的话,表示一千个人什么事都不用做,也有一年的米饭可吃,而角次郎家有三口人,那表示每个人有三百数十年不用工作也有饭吃。一千两正是这样的一笔大钱。难怪明明觉得可疑,角次郎却一脸轻松得古怪,而阿仙则涨红了脸。 “是我叫我那口子到头子那儿。”阿仙说道。“这事,我们不敢答应,可是让对方碰钉子又觉得有点可惜……” “你说得没错。那是当然的。” “所以我想还是先找头子商量看看。伊势屋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说,今天早上角次郎告诉对方,有不少顾客等着买他的鲣鱼,要对方暂且先回去。结果,伊势屋掌柜离去之前,特别叮嘱:明天一定要将你买的鲣鱼以一千两卖给我。 可是,为什么要买角次郎的鲣鱼,而且非得用一千两不可呢,无论这对夫妻如何追问,他都绝口不答。 “他说钱全都带来了,也让我们看了。” 阿仙说,他打开带来的木箱,将十个一百两的藏书网布包排在他们夫妻面前。 “总之,我想先确认一下日本桥通町是不是真有伊势屋这家和服舖,就算有,接下来也必须确认到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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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是不是伊势屋的掌柜。” “那,我和头子一起去比较好吧?” “你就和我一起去。不让对方发现,只远远地瞧一眼,应该不会惹上麻烦。” 阿仙用力点头地说:“我明白了。可是,头子能不能再等一会儿?我叫阿春去办点事,她应该快回来了,让她看家,我就可以出门了。” “小春春知道这件事吧?” “知道,那时那孩子已经醒了。” 阿仙说完,呵呵笑着。 “那孩子最镇定。毕竟是孩子,还没尝过金钱的可贵。” 说着说着,阿春回来了。 “啊,头子。”阿春微微一笑。“您好。” “喔,你好。一阵子没看到你,又长高了,小春春。” “讨藏书网厌,拜托不要再叫我小春春了。” “是吗?是我不好。平常有帮阿母的忙吗?” 阿春骄傲地点头。“我最近呀,也会剪裁了。” 角次郎的脸黑得像柴鱼,而阿仙再怎么样也无法说她皮肤白皙,但是女儿阿春却是个皮肤雪白、有双水汪汪眼睛的可爱姑娘。再过两、三年,她大概会是三好町的美人——不、不,应该是深川的美人吧。 让阿春看家,两人一起前往日本桥时,阿99lib?仙一路滔滔不绝,相较于角次郎的既惊喜又忧惧,她沉稳多了。 “听到一千两时,我只觉得荒唐。”阿仙笑道。“可是,那掌柜回去之后,我开始仔细想了想。如果那是真的到底会怎样?如果只是有钱人一时兴起,不知是什么原因,认定我家的鲣鱼是吉祥物,非要花一千两买,到底会怎样?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一千两了。” 茂七默不作声地听着。燕子从眼前唰地横飞过去,阿仙仍望着远方。 “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实现多年来想开舖子的愿望。我家那口子也不用再出门挑担叫卖,不用在夏天到处走得满头大汗,也不用在雪天里手都冻伤了还得出门卖干鱼。” “可是,你也无法帮角次郎照管舖子。”茂七缓缓地说。“要是你裁缝不做了,辰巳的艺妓姐儿会不方便。” “鱼舖那边,可以雇人啊。”阿仙开朗地说。“我们可以离开那个大杂院,住到大街舖子。也可以让阿春过好一点的日子。” 不过,那孩子现在看起来也没有过得不好啊——茂七并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地说。 几乎连找都不用找,很快就看到通町的伊势屋。白底蓝染字号的大布帘在五月的风中飘荡。 茂七和阿仙两人在伊势屋前随意地来回走了两趟,阿仙认出了坐在堆放布匹的架子里边、古旧的帐房屏风里的男人。 “没错,正是那个人今天早上来我家。” “这舖子的生意真好。” 一千两的话,只是转手间的事。 “看来不是胡说的,头子。” 阿仙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作揖般合掌贴在嘴上。 “可是,世上真有这种事吗?” 此刻阿仙的心里有个比钱舖大秤更大的天秤,右边盘子盛着她的梦想,左边盘子盛着戒心。天秤摇晃不已,时而右边往上,时而左边往上。茂七简直可以看到那副光景。 茂七不想让阿仙心里的那个大秤误秤了,他尽量冷静地说: “我说啊,阿仙,并不是想泼你冷水,可是这事毕竟很可疑。” 她垂下眼帘地说:“说得也是……” “在彻底弄清楚之前,这事就交给我全权处理好吗?我想调查一下,好好听听对方到底存什么心。如果我认为有道理,我就会答应,到时候你们再以一千两把鲣鱼卖给他们。那时只要想成中奖券就行了。可是,阿仙……” 茂七俯视着阿仙,等她抬起头与茂七四目交接,他才接着说: “当我认为拒绝比较好时,我会不客气地拒绝对方。所以你现在最好把今天早上的事当做是一场梦,梦里的钱是不可期待的。” 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阿仙小声回答: “是,我明白了。” 第三节 茂七送阿仙回到三好町之后,姑且先回回向院自99lib?己家。头子娘和权三也等着他回来,当然是准备吃鲣鱼生鱼片。 “中午就吃得这么奢侈,会遭天谴。” 头子娘边盛饭边说: “早点吃掉对鲣鱼也比较好吧。不过,晚上就只有咸菜和茶泡饭。” “系吉呢?” “他去分送鲣鱼,应该快回来了。” 鲣鱼生鱼片,此刻吃在茂七嘴里实在很无趣——有一千两的味道。 茂七边吃边对权三说明事情的经过。这个曾是舖子的掌柜,派他去调查伊势屋最适合不过了。 “只要给我半天,就可以查出个大概。” 权三如此保证。就在快吃完中饭时,系吉才慌慌张张回来。 “你不用急,有留下你的份。” 权三如此笑着说道。系吉甩掉草鞋,爬上榻榻米房,气喘吁吁地对茂七说: .99lib.“不是,头子,梶屋终于动手了。” 梶屋虽是一家租船旅馆,其实是当地地痞的巢穴。梶尾的老板就是地痞角头胜藏,是茂七的眼中钉。 向商家收场地费,或向卖春女人收保护费、开赌场等等——不论什么地方,都有这种靠不法手段向当地人榨取金钱的党徒。在这些党徒中,梶屋胜藏算是非常好应付的。茂七与胜藏的交情已久,至今从未觉得必须真的和梶屋对立,非赶走他们不可。 “动什么手?” “那个啊,就是那个富冈桥旁的豆皮寿司老板。”系吉说道。“梶屋的小伙子找那老板碴。” 富冈桥的豆皮寿司老板,半年前在该地摆摊,至今仍不知他的底细。这男人刚出来做生意时,梶屋的人也按照惯例马上去找他,挑了各种毛病,可是不知为什么,最后竟连滚带爬地离开,从此不再去骚扰。 原来梶屋终于向那老板动手了? “到底怎么了?” “富冈桥附近不是有家叫矶源的鱼舖,那老板打算在那儿买鲣鱼肉时,梶屋的小伙子过去找碴,说那鱼肉是他要买的。” “是册。”茂七头子娘向系吉如此说道。 “啊?什么?头子娘。” “切成块状准备做成生鱼片的鱼肉叫‘册’。” 系吉结结巴巴地说:“是,明白了。可是,总之,头子,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引起骚动?” “那当然,大骚动。”系吉口沬横飞地说。“梶屋那小伙子叫新五郎,是个暴躁的家伙,马上拔出匕首。但是,豆皮寿司老板也没示弱,明明没看到他出手,却把新五郎的匕首打落了,当场把他制伏。” 茂七和权三面面相觑。 “之后,豆皮寿司老板就回去了。我抓住新五郎,把他扔进办事处。现在那家伙应该还在办事处昏迷不醒。” “寿司老板是空手吗?” “是的。唉,他那手脚真是厉害。” 吃过饭,茂七换了衣服,披上外褂出门。虽然天气好得甚至有点热,但既然是要拜访日本桥大舖子的老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去伊势屋之前,茂七先绕到系吉将新五郎扔进去的办事处。新五郎已经清醒了,是个矮小、眉粗,看似倔强的年轻男子。他双手被绑,下巴有个显眼的瘀青,一副呕气的表情。办事处书记员说,系吉将危险的匕首交由他保管。 “那豆皮寿司老板不肯缴场地费,你才找碴的吗?” 问他话,新五郎也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什么话也不说。 “用吃的当借口找人家麻烦,你不觉得可耻?” 新五郎瞪大眼睛说: “明明卖的是给小孩吃的豆皮寿司,竟也想跟人家吃起鲣鱼,太99lib?t>嚣张了。” “明明是个无业游民,也想跟人家吃鲣鱼,你才想得美。” 茂七斥责对方之后,蹲了下来藏书网,直视新五郎。 “是胜藏命令你做的?” 新五郎呸地说:“老大什么都不知道。” 茂七也认为应该是这样。 “不仅不知道,他是不是吩咐过不准对那老板动手,随他去?” 否则,那个豆皮寿司老板不可能至今都没有受到梶屋的骚扰。 打从一开始,茂七就老是觉得梶屋胜藏和那豆皮寿司老板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今天发生这种事,或许可以稍微得知到底有何关联。 “怎样?老大怎么说?” 新五郎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老大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茂七心想。看样子,这个新五郎似乎不满胜藏任由皮寿司老板不缴场地费却能继续做生意的做法。 “是吗?那就是说你自作主张挑起这场骚动?要是梶屋知道的话,大概会狠狠骂你一顿。” 虽然新五郎露出不安的眼神,嘴巴却没说半句话。 “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新五郎没有回答,茂七蹲在他的一旁,从他怀里取出钱包,里面有几粒小金子,和一两金币。 “挺有钱的苏。” 茂七将这些金子塞进自己怀里,然后说: “这是给被打扰的矶源的赔罪钱,我代你送过去。你回梶屋去挨老大骂吧。” 茂七解开新五郎的绳子,将他赶出办事处后,从书记员手中拿走匕首,前往富冈桥。 茂七把钱交给矶源,之后去豆皮寿司老板摆摊的地点探看。老板已经开始忙着做生意,有几个主顾站着吃豆皮寿司,也有女人一旁等着买回去。 茂七没跟老板.99lib.打招呼便离去,之后在永代桥上扔掉匕首。 第四节 伊势屋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有角次郎之外的人,当然不止茂七,因这回的千两鲤鱼来访。当茂七唤人告知来意时,对方慌张得不得了。 那掌柜说:“总之,请先进里屋。”带领茂七到长廊,经过无数的纸门,半路有线香扑鼻而来。 掌柜带茂七来到一间大榻榻米房,壁龛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不倒翁挂轴,院子有杜鹃树,开满了粉红色花。茂七就在这儿边抽烟边等着。 有人送来茶点,茶是色香俱全的上等玉露,但对茂七的舌头来说不够烫,反倒是滚烫的粗茶好喝,这是因为生于穷人家且是性急的缘故吗? 不久,来了个年约四十的矮小男人,说了些让客人久等之类的客套话——是伊势屋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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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茂七觉得,对方虽然矮小却相当英俊,看似很能干,眼神也很锐利。 他身后跟着那个掌柜。掌柜静静地向茂七打躬,之后便如装饰品似地默默跪坐一旁。 “这回,我们掌柜嘉助给你们添了很大的麻烦……” “非常对不起。”嘉助头贴在榻榻米说道。 茂七笑说:“挑担的角次郎倒也不是觉得伤脑筋
,只是吓了一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都是我没说清楚的关系。”嘉助缩成一团。 “大抵说来,即使是当令的新鲜东西,为什么一条鲣鱼值一千两呢?” 茂七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势屋的主人如此问道。主人轻咳一声。 “或许您不相信,”伊势屋的主人先这样开场,然后接着说:“我们有位自前任老板以来就来往密切的熟人,他擅长占卜。我们是听从他的建议,才决定花一千两买鲣鱼。” 据说,最近伊势屋的生意不太好,要打破这个困局,那人建议,一次挥霍一大笔钱,打开生意上的金钱流通。 “说要挥霍,我们也很伤脑筋。找不到想买的东西,没地方花钱。于是基于时令,才决定买鲣鱼。如果是狠狠杀价,对方大概会抱怨,但我们是用高价买,对方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那,选上角次郎只是偶然?” 对这个提问,掌柜点头说:“是的。只是我凑巧发现他罢了。那鱼贩的鲣鱼看起来的确很新鲜,而且我认为,既然要花高价买,与其到大鱼舖买,还不如向挑担小贩买,对方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茂七缓缓地吐出烟来。 热衷占卜的人,或许会认为这个理由很有道
理,但对茂七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他心服。为什么宁可这样胡言乱语,也非要花一千两买鲣鱼不可呢? 伊势屋老板从怀里取出紫色绸巾,接着缓缓地打开,里面是方形年糕——是两个二十五两的布包。 “虽然微不足道,但能不能请头子收下,当做给您的赔罪钱。” 老板双手恭敬地把钱递到茂七面前。茂七只管抽着烟管,默不作声。 接着,茂七突然说:“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可不能偷听啊!” 伊势屋老板和掌柜都暗吃一惊,挪动了一下身子。茂七迅速站起来,哗啦一声打开榻榻米房的纸门——有个受到惊吓、全身僵硬、面无血色的女人坐在纸门外。 然而,当茂七看到她的脸时,这回轮到他自己吓得脸色苍白。 “真是失礼了。”伊势屋道歉。“这是内人加世。请头子不要生气。” 茂七对伊势屋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内人”这称呼梗在他的心头。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年约三十过半。 可是——撇开年龄不说,那脸庞与茂七最近看到的另一张脸酷似得简直一模一样,无论是白皙的肤色,还是水汪汪的眼睛。 那张脸就是——阿春。 茂七当然没有收下钱,他严厉地叮嘱对方,未经他的允许,绝不能接近角次郎一家人,这才离开伊势屋。 茂七回到了家,权三正在家里等着。 “那舖子没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权三说道。“生意上很顺利,也没有佣工行为不检的风声。倒是家产多得可以用一千两买一条鲣鱼。” 茂七徐徐点头。 “我走在走廊上闻到很浓的线香味,家中有没有谁热衷南无阿弥陀佛?” 权三微笑地说:“这个,光是今天的调查并没有查到那么深入。不过,那线香,一定是为女儿烧的。” “女儿?” “是的,他们有个独生女,叫阿蜜,半年前过世了。听说是得了天花。” 茂七陷入沉思。 “权三,伊势屋是历史悠久的老舖子吗?” “是的,现在的老板是第六代。” “上一代夫妇还健在吗?” “不,两位都过世了。前任老板是三年前过世的,而大老板娘则是比阿蜜稍晚一。所以,就接二连三办丧事这点来说,伊势屋最近的确走背运。” 权三轻轻苦笑地接着说: “听说上一代的老板娘是个脾气暴躁的女人。这是从舖子后面的五谷批发商那里听来的,听说整天都会传来大老板娘对现在的老板娘,也就是媳妇加世的吼叫声。加世本来是出入伊势屋的染坊女儿,对她来说是嫁了个金龟婿,但对伊势屋来说,等于迎进小户人家的媳妇。大老板娘似乎对这点99lib?很不高兴,动不动就虐待加世。” 茂七静静地握着手,连连点头。 他大致明白了,只是,感觉很不愉快……。 第五节 那晚,茂七单独前往富冈桥桥畔巷口的豆皮寿司摊。 凑巧摊子前没有半个客人,只有老板孤零零一个人。茂七向他打招呼。 “啊,头子。今晚正闲得发慌。”老板露出微笑。 挨近一看,茂七吃了一惊。老板摊子后面并排着两个大酒桶,而且坐着一个老人。一旁堆放了好几个容器,看来是论重零卖的。 豆皮寿司摊老板语带笑意地说: “我不卖酒,因为我不懂酒。不过,很多客人说,吃好吃的料理就想喝酒,所以两人才决定携手合作。” 茂七并不理会老板的话,只是定睛看着卖酒老人的侧脸。由于老人蒙着头巾,而且转过身去,所以没能立即看出来,可是,仔细一看—— “你不是猪助吗?对吧?” 老人慢条斯理地取下头巾,向茂七深深行了个礼。 “身体好了?” “托您的福,已经好了。” 在今年的佣工休息日,大川旁出现一具女浮尸。经过调查,得知是挑担叫卖酱油小贩阿势。 猪助正是阿势的父亲。阿势被杀时,他因身体不好住进小石川养护所。 他生病之前是个挑担叫卖酒的小贩。这么说来,他现在是以这种方式重新做起生意?这样的话,病后的老头子的确不用整天挑酒四处叫卖,只要在这摊贩旁,也可以好好做生意。 (话虽如此……) 茂七斜眼偷觑豆皮寿司老板。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主意?怎么会和猪助牵上关系? “想吃什么?头子。” 老板问茂七。茂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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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看着老板的眼睛,看到了一副不好对付的眼神,并叹了一口气说: “我跟那边的老头子要点酒,你这边来点鲣鱼生鱼片。白天你好像露了一手,买到了鲣鱼,也让我尝尝吧。” 老板连眉毛动也不动,只说声“是”,便马上动手准备。明明是豆皮寿司摊,却有汤、有炸、有生鱼片,什么都有。 “今晚的头子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茂七喝完一杯酒时,老板开口搭话。 “每次来这儿时,我总是闷闷不乐。” 最近,茂七每逢思路不畅,或尽管已找出问题的答案,但答案却教人丧气时,他就会来摊贩这里。 今晚则是后者。明天有讨厌的任务等着。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明天便有极为教人难受的工作等着。 “酒不要喝多了。” 老板说完,便保持沉默。 茂七静静地喝着酒,为了不去想角次郎夫妇和阿春、伊势屋夫妇的事,他努力地去想别的事情。这老板是何方神圣?他和梶屋到底有什么关系? 茂七之前便推测他是武士出身,从今天系吉所看到的打斗场面来看,这个推测应该没错。可是,这点和梶屋又有什么关系呢? 茂七觉得头愈来愈胀,醉意令舌头轻浮起来,正当他忍不住想说“老板,你和梶屋胜藏到底有什么牵连”时,豆皮寿司老板“咦”地叫出声来。 他在摊子的另一端看着手上的东西。 “怎么了?” 茂七站起身探看老板的手。 “是很罕见的东西。”老板说道。 大碗里有个去了壳的鸡蛋。明明是一个鸡蛋,却有两个蛋黄。是双黄鸡蛋。 “我打算做鸡蛋汤。”老板说道。“和豆皮寿司很搭。” “那太好了。”茂七心不在焉地说。看到双黄蛋时,他想起了明天的任务。 茂七匆匆吃完豆皮寿司,喝下鸡蛋汤,总觉得没什么劲头。此时正好来了其他客人,长凳子开始热闹起来,茂七趁机起身。 茂七付过帐后离开,打算前往富冈桥而走出巷口时,察觉右边昏暗处有人影晃动。茂七停住脚步定睛一看,那个人影也不闪躲,察觉是茂七后瞄了这边一眼。 原来是梶屋胜藏。 这人粗犷的脸和短脖子,甚至连手背都刺青,下巴的地方大概是被锐利的刀刃砍伤,有道丑陋凸起的斜疤。 “你在那儿干什么?” 对茂七的询问,胜藏只是移开视线,并没有回答。 “去试试豆皮寿司如何?味道很好喔。” 胜藏依然没有回答。 “我说啊,胜藏,那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你认识那家伙吗?” 过了一会儿,胜藏就像濒死的狗仍对着想要侵占自己地盘的狗低吼般地回答: “我不认识。” “那,为什么你不跟他收场地费?” 胜藏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摊贩老板,接着突然转身打算过桥。 “喂,胜藏。” 茂七的喊叫声没入暗夜里。 翌日天亮前,茂七尽管因宿醉而有点头昏脑胀,仍前往三好町造访角次郎夫妇。 他拦下要前往鱼市的角次郎,将夫妻两人带到大杂院的大门外,他说: “你们要老实.99lib.回答。只要你们老实回答,又肯听我的劝,我会忘掉这一切,当做从没听过。” 夫妻俩一脸担心地面面相觑,紧紧挨着。 “什么事?” 茂七开门见山地说:“阿春不是你们的小孩吧?是捡来的吧?大概是才刚出生的婴儿,应该是你们还住柳桥那时。” 阿仙转眼间脸色发青,角次郎紧搂着她的肩膀。 “说好要老实回答的。到底是怎样呢?” 角次郎垂下肩膀,点头说: “……是的。” “原来如此。” “这事一直隐瞒到现在。阿春她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柳桥桥畔发现她裹着旧衣被丢在那儿。觉得她很可怜……忍不住带了回来。” 阿仙哽咽地说:“我们没有小孩,阿春就像我们亲生女儿一样。会搬到这儿,也是因为附近邻居都知道她是弃婴,我们想让孩子远离那些邻居……所以才叫我那口子换个地方做生意,我也放弃柳桥那边的所有老主顾。” “这样不是很好吗?”茂七用力点头说道。“我想问的就这点而已,我要拜托的是,你们忘掉那千两的事吧。那只是有钱人的非分之想,不是正经事。” 夫妇俩浑身颤抖了一下,不过,这不是因为舍不得钱的关系。阿仙向前一步问茂七: “这是什么意思?头子,您的意思是,阿春的事和那千两有什么关系吗?” 茂七直视着她眼睛,然后问: “如果我说有,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是要阿春还是要那千两?” 阿仙冷不防掴了茂七一个耳光,接着她自己似乎也吓了一跳,摇摇晃晃地差点跌在地上。角次郎慌忙搀住她。 “这样就好,我放心了。”茂七挨了巴掌的脸颊虽然火辣辣的,但仍微微一笑。 “好好疹借阿春。”茂七丢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 昨天茂七离去后,伊势屋似乎也有一场小骚动。茂七前去拜访时,嘉助出来说,老板娘身体不舒服不能见客。 “老板也可以。你告诉他我想见他。” 同样是在昨天的那间榻榻米房,但这回没让茂七久等。伊势屋老板的脸看似有点浮肿,眼皮也微肿。 “我直截了当说了,”茂七开口说道。“挑担小贩角次郎的女儿阿春,以前……十三年前,是你们夫妻丢在柳桥的婴儿吧?” 伊势?99lib.屋老板没有回答,只是频频眨眼。 “阿春你们半年前过世的女儿阿蜜的双胞胎妹妹。你媳妇生了双胞胎女儿吧?” 伊势屋老板不再眨眼,小声问道:“为什么我们要丢弃婴儿?” “或许你们夫妻俩也不想丢弃,可是,不丢不行。因为你父母——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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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那个脾气暴躁的阿母,当时大概又吵又闹,说娶门第低的媳妇才会有这种事,说加世大概是畜牲肚子什么的。” 伊势屋老板垂着头。 “武家人和商家人,本来就十分厌恶双胞胎。”茂七继续说道。“一次能够得到两个宝贝孩子,为什么那样厌恶,我实在想不通。” “我也一直很痛苦。” 宛如照着纸上写的念出来似的,伊势屋老板声音平板地说: “这十三年来,没有人知道我和加世有多痛苦。” “但是,那个可怕的阿母已经不在了。”茂七说道。“而且,没想到阿蜜也过世了。你们觉得很寂寞,想要回当年的弃婴,于是找到了阿春。你们也真行,不到半年就找到那孩子。” “之前就知道他们的住处。”伊势屋老板说。“丢弃当时,我们躲在暗处,想看看是什么人捡走孩子,于是跟踪对方,并确认他们的身分。我们也有这种父母心。” 茂七声音转为严厉,直盯着伊势屋老板说道: “既然如此,那千两到底是什么意思?想救济阿春家吗?还是,想利用这种不寻常的方式拉拢那家人?你们是不是没有勇气直接去找他们,向阿春赔罪,说你亲生父母其实是我们?所以才要这种小花招?” 伊势屋老板从牙缝挤出声音说:“我们只是希望那孩子幸福。挑担鱼贩的女儿,未免太可怜了……” “阿春现在非常幸福,她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小孩早在十三年前被丢弃时就死了,无论花几千两也买不回来。” 伊势屋老板低下头来。 “你们死心吧。”茂七坚决地说。“接下来再商量一件事,伊势屋老板,那一千两你就当是给了角次郎,能不能给我?” 伊势屋老板马上抬起头来,涨红了脸。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当做是封口费。” “如果不给,你打算把我们以前的事告诉阿春吗?” 茂七默不作声。伊势屋老板默默地瞪视茂七片刻,接着猛然站起身,跑出榻榻米房。 不一会儿,他又大踏步回来,手中抓着昨天让茂七看的那个绸巾。 “那,就是这个。” 他把钱丢在茂七面前。 “拿去吧。你这个畜牲!” 茂七慢条斯理地捡起那些钱,再用绸巾重新包好。伊势屋从刚刚便气喘吁吁地看着茂七的举动。 “那么,伊势屋老板。” 茂七将包好的绸巾推到伊势屋老板跟前。 “我付你这些钱,这是我给你的封口费。” 伊势屋“啊”地张大嘴巴。 “往后别再动阿春的脑筋,别告诉任何人那孩子是弃婴。明白了吗?” 茂七说完之后,迅速站起身。 在走廊上,他又闻到与昨天一样的线香味。茂七停住脚步,轻轻合掌。 数日之后,阿春前往茂七家。 “阿爸和阿母说,这是这次的谢礼。” 她递出一条肥美的鲣鱼。 “阿爸又说,如果头子不嫌弃,他打算来料理.99lib.。怎么样?头子。” 茂七露出笑脸对阿春说: “回去告诉你阿爸,拜托他过来一趟。也顺便向你阿母问好。” 头子娘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真搞不懂,是千两鲣鱼的事吧?你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不,挨了一个耳光,茂七心想。 第一节 回向院茂七住的层楼房子,有个一丁点大的九九藏书院子。今年那院子的柿树第一次结果子。 茂七和头子娘住进这房子以来,前后已十五年。听说柿树是前任房客种的,茂七夫妇搬来时,虽还99lib.只是茂七头部那般高,但枝叶繁茂,颇有柿树的架势。茂七当时认为,照这样看来,两、三年后也许就会结果子,内心相当期待。 没想到,这柿树岁岁年年愈长愈高,高到必须抬头仰99lib?望的程度,但是树干却十分细弱,叶子也比别人家的柿树稀疏。不知是土质不好,还是日照不佳,总之,到了第十个年头,茂七也死心了,认为这柿树大概不会结果。 就这样,在第十五年的今年,枝上竟垂挂着青柿子。俗话说,桃栗三年柿八年,这柿树花了将近一般柿树两倍的年岁,总算“长大成人”。 “原来这家伙是个非常晚熟的柿子。” “不过,肯定很甜。” 茂七夫妇每天早晚都这么仰望着柿树。 今年秋天,茂七手边无风无浪,一直过得很太平。捕吏这行,有时会有这种情况,老实说,闲得很。 正如大部分的捕吏,茂七家的头子娘也有自己的活儿。她年轻时便以裁缝为生,而现在也正忙着裁缝。尤其在单衣换夹衣前的秋天这时,是裁缝活儿最多的时期。自然而然地,在家无所事事九九藏书的茂七头子,只能听从头子娘吩咐,乖乖帮忙缠线板儿、拆绷线,或帮忙碌的头子娘汲水打扫,将炉子搬到院子烤秋刀鱼等等,全然一派隐居的模样。 不过,这种优闲的生活,茂七也有点腻了。因此,才会把那些平时充耳不闻的头子娘工作时随口说说的街谈巷议惦记在心头。 第二节 “通灵和尚?” 头子娘坐在舖满榻榻米房的绸缎大海中央,歪着头忖度主顾送来的淡紫色鲨鱼皮花纹布匹到底要配什么上半身和下摆里子。茂七盘腿坐在头子娘工作房门槛边,背倚着柱子,时而对头子娘的配色奚落几句。 之后便突然冒出通灵和尚的话题。正确地说,头子娘是这么说的:“唉,这配色,跟前回上总屋老板娘在通灵童子出来时穿的一样。” 茂七将背离开柱子探出身来。 “那是什么?” “这个嘛。”头子娘用深紫色下摆里子搭配鲨鱼皮花纹布匹。“这个虽然比较妥当,可是很无趣吧?首先太花了。上总屋老99lib.板娘喜欢年轻的装扮……” 上总屋是深川西町一家针线大批发商,头子娘总是在那儿采买针线,上总屋老板娘也是头子娘的好主顾之一,可是,真不知她会在背后说些什么话。 “我说的不是衣服,是那个什么通灵和尚。” “哎呀。”头子娘笑道。“我说了吗?” “说了。是哪家寺院出现灵验的和尚吗?” 头子娘边笑边摇头说:“不是。说是和尚,其实不是寺院的和尚,是孩子,孩子。” “是男孩子的那个童子?” “是啊。前些天我不是送振袖到上总屋吗?”
九九藏书
听说上总屋的独生女预定在今年秋天相亲,所以托头子娘缝制新衣。 “我记得是那种令人吓一跳的歌舞伎花纹吧。” “是啊,那时真是伤透了脑筋。” 现在令头子娘歪着头苦恼的
也是这类布匹,托头子娘缝制衣服的有钱人主顾,大抵会带着和服舖的人来。擅于接待客人的掌柜,让小学徒扛着一大堆布匹,然后在榻榻米房摊开来,从衣服到里子、腰带、外褂等等,一开始便选定布匹。当客人做不了决定,便由头子娘来决断,和服舖也会留下几匹备用的布匹给头子娘。和服舖大概是因为对方是回向院茂七的头子娘,才敢放心地仅以一张字据便留下东西吧。 上次上总屋托头子娘缝制的振袖也是如此,上总屋的独生女就和服舖扛来的布匹挑中绛紫色底菊寿染。那是仿傚上个时代歌舞伎戏子第二代濑川菊之丞的名气,最近开始流行的花纹,交互染出菊花和“寿”字,一看就知道是华美的花纹。 “那花纹啊,的确一直在流行,但现在通常用在腰带上。真是的,染成布匹的人有脸卖,买的人也真有脸买。” 上总屋的女儿美得引人注目,身材又高大,非常适合华美的穿着,女儿说一定要这个,和服舖的人也搓着手推荐,母亲则是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结果伤脑筋的是头子娘。那么花的布,到底要搭配什么腰带和里子? “结果啊,还好其他配色选了朴素的,缝出一套很不错的衣服.99lib.。”头子娘继续说道。“我送衣服过去时,也不会觉得心情沉重。反正上总屋的小姐本来就喜欢浮华的打扮。何况,跟人家较劲穿着是她的兴趣。这点很可能遗传自母亲。” 然而,头子娘在厨房后门叫喊了许久,上总屋却毫无反应。头子娘在地板沿探身朝里面喊了好几次,问了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下女到底怎么回事,下女说,老板娘和小姐已完全忘了衣服的事。 “正是因为那个通灵童子。” 托头子娘缝制衣服是梅雨季刚结束那时,据说之后没多久,上总屋宅子频频有鬼火四窜的情形.99lib.,烧焦榻榻米或格子纸窗什么的,闹得很凶。 茂七哼哼地嗤之以鼻,头子娘不禁笑了出来。 “你啊,只要商家发生什么灵异的事,总是说十之八九是佣工干的好事。” “而且,会发生这种灵异的商家,对佣工都很严苛。” 受雇者——尤其是商家佣工之类的,主人一家通常握有生杀大权,佣工则是受了任何苦都无法吭声。他们虽然表面上服从主人,但心是不受管的。佣工有时会故意毁坏主人家的东西,借此发泄长年积压在胸中的郁愤。当然,说是“故意”,其实并非当事人明知故犯,而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做。 也因此,对商家发生小火灾或小窃案,茂七总是尽量不吹毛求疵地追究。尽管茂七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但有时也会告诉对方,可能是什么附身之类的。为了祛除那个东西,最好多多积德,规规矩矩做生意,对底下人厚道一点——茂七总是把事情往这里说。 “所以我也认为,啊,上总屋终于也出现鬼火了,我常想,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些佣工非常怨恨他们嘛!”头子娘继续说。茂七嗯嗯地点头。上总屋是家宁愿让女儿与人较劲服装当消遣,也不愿让下女一天吃两顿饭的商家。这事还颇为出名。 “可是,上总屋却大惊小怪,诡什么会闹鬼火一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不但叫来和尚也请来巫师……” 然而,用尽各种方法,仍旧没有将鬼火平息。 “结果,正当他们束手无策时,小姐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深川有个感应很强的童子,时常帮人驱邪,帮人找回遗失的东西,甚至可以断言他人的寿命,名声非常好。所以他们马上请那童子过去。” “那小鬼叫什么名字?” “日道。” “啊?” “大家都称他日道大人。尽管我只瞧了一眼,但也看到他那全身白色的装束,是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父母陪在一旁,呵护得像个千金小姐似的。” 茂七沉吟了一声,再次将手环抱在胸前。他对这事不大满意。 “那个叫日道的小鬼,他们拿多少相面费?” “又不是算命的,不能说是相面费吧,这个嘛……”头子娘歪着脖子。“我没问那么详细,不过应该不是一两二两,反正跳神的本来就很贵。” 茂七静静地点头。整件事听起来令人很不快。看来或许到上总屋露个脸比较好。 茂七突然想抽烟,起身离开头子娘的工作房。由于要保管和服舖留下的布匹,况且做的又是缝制衣服的工作,榻榻米房里严禁抽烟。 茂七一只手握着烟管来到院子,仰头一看,枝上的柿子在夕阳下闪闪发光。长在最顶端的果子,跟喝醉了的人一样——满脸通红。 当天夜里。 头子娘说要熬夜赶工,茂七决定前往富冈桥桥畔。他打算去喝一杯,顺便帮头子娘买豆皮寿司。 大约十个月前,深川富冈桥桥畔出现豆皮寿司摊。老板身分不详,年龄与茂七相仿,单独一个人照料摊子,不仅卖豆皮寿司,也卖汤、烤鱼等,而且味道好得连料理舖都远远不及。 这摊子的唯一缺点是不卖酒。不过,今年春天开始,有个叫猪助的挑担卖洒老人在豆皮寿司摊旁做起生意,这缺点自然也就没了。茂七对这位之前似乎是武士——而且搞不好阶级相当高——的老板十分感兴趣,早就常来光顾了,加上现在又有酒喝,已经是常客了。 此外,每当茂七因公务烦恼不堪时,这老板随口的喃喃自语,时常令茂七恍然大悟。又,这摊贩在这附近已经出了名,生意好得,无论茂七何时去,长板凳上总是坐满了人,因此町内的街谈巷议或风声都聚集在此,这对茂七来说也很有帮助。老实说,今晚茂七正是认为老板或许知道关于“日道”那小鬼的传闻,才兴起过来一趟的念头。 摊贩位于富冈桥桥畔往北走几步再右转的巷口,上面挂了个与豆皮寿司颜色近似的粉红挂灯。今晚是皎洁的满月,即使没有灯笼也能看清楚脚下,茂七双手揣在袖口,信步往摊贩的方向走去。 但是今晚却不见亮光。 由于今晚有点风,本以为或许摆在巷子底,挨近一看,依旧不见亮光,也看不到任何人。当然也不见长板凳,再看看附近的地面,完全没有炊煮的痕迹,也没有水痕。大概单独一个老人做不成生意,所以也不见猪助的影子。 (今晚休息了……) 认识老板以来,从未有过这种情况。茂七虽是常客,但并不是固定在什么日子来,他总是心血来潮时信步晃了过来。尽管如此,却从未碰上摊贩休息。 茂七心想,难道发生了什么事?脑子里同时浮现梶屋胜藏那张脸。 梶屋是黑江町一家租船旅馆的名字,但其实是当地地痞的巢穴,人称老板为“濑户胜藏”。对茂七来说,他有如怀里的双刀剑;有时很方便,但终究是危险的。 不过,最近这把双刀剑,只要与豆皮寿司老板有牵扯的,在某种意义上,总像扎针似地刺激着茂七。向深川这一带的大小商人索取场地费为生的梶屋那伙人,竟然只对这豆皮寿司老板不敢动手。曾有一次,有个跑腿的手下,被这老板打得落荒而逃,胜藏也没打算报这个仇。 不仅如此,今年春天鲣鱼刚上市时,茂七在这摊子看到躲在暗处盯着老板的胜藏身影。当时胜藏一副想打架的眼神,身子两侧握紧拳头,却文风不动,僵着身子呆立在暗夜里。 尽管有着各种疑问,但今晚喝不到酒实在很遗憾。茂七摇了一下头,边想着头子娘的消夜该怎么办边转身离去。 第三节 翌日,吃过完早饭,茂七马上前往北森下町的极乐澡堂。茂七的一个手下系吉在这澡堂工作。 系吉是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平时几乎与住宿佣工无异,都住在茂七家。但碰到眼下这种闲暇时期,系吉自己似乎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地过日子。也不知他从哪儿找到门路,最近发现了这家极乐澡堂,说是闲暇时要在这儿工作。 “澡堂的话,烧水啦、砍柴啦,要做的事很多吧?所有起居都在男澡堂二楼的话,也不需要再找睡觉的地方,再说,对公务也有帮助。” 澡堂的确是町内消息流通的地方。尤其男澡堂二楼是开放的游乐场所,不分身分阶级,常有许多人进出。茂七探问了一下,结果极乐澡堂似乎也希望系吉过去露露脸,大概是把系吉当保镖吧。 如此这般,当茂七信步来到澡堂时,系吉正躺在男澡堂二楼读插画小说。八丁渠的大爷们早上来洗过澡后,此刻正是清闲的时候。 “你怎么在读妇孺之辈的东西?” 茂七开口说道,系吉嘿嘿傻笑地起身。“咦,头子,怎么这个时候来?” 茂七先说明不是急事,接着说出日道的事。他认为耳尖的系吉也许会听到什么消息。 “啊,那个啊,”系吉双眼闪着光。“大家都说非常厉害。” “哪里厉害?” “那个日道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儿子,应该只有十岁左右。” “嗯,我家老伴儿也这样说。” “其实他叫长助,三岁左右开始说些怪话,他的父母也吓了一跳,最后才帮他取日道这个名字。” “全身白色装束的事是真的假的?” 系吉吃吃笑道:“大概是开始收费帮人驱邪或寻找失物时才那样打扮。那也可以说是类似戏子的舞台服装吧。” 茂七环视四周,将烟草盆拉到眼前,从怀里取出烟管。烟草盆清得很干净,不见半点烟灰。这大概也是系吉的工作。 “他的父母为什么吓一跳?日道那个小鬼到底做出什么惊人的把戏,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系吉换了个坐姿,像说开场白的卖报小贩,比手画脚开始说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后,他可以在半年前就说中当年红豆、大豆的收成。” 不愧是五谷批发商的儿子。 “问他为什么知道,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他又说可以知道十天后的天气,而且,也真的说中了。” 茂七呼地吐出一口烟。“应该是偶然的吧?” “听说他连傍晚的阵雨和打雷都说中了。对了、对了,大约三年前,浅草寺山门附近的行道树不是被雷击吗,听说日道也说中了。他在前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说,明天傍晚浅草寺的行道树自大门算起的第四棵樱花会被雷击。” 茂七苦笑地说:“还有呢?” 系吉突然伸出指头说:“这个厉害,他可以让火钳弯曲。” “那个相扑的人都会吧?” “不是用力弄弯,而是用指尖抚摩而已,就像这样……结果火钳就软绵绵地弯了下来。” “驱邪的事呢?” “和三好屋有生意往来的舖子老板娘被狐狸附身,家人把她关进榻榻米房,结果他花了一个晚上做法就把她治好了。” “遗失的东西呢?” 系吉愈说愈起劲。“某将军直属部下的旗本宅邪,遗失了一副传家宝挂轴。因是家门危急存亡的重大事,却怎么也找不到。” “嗯,嗯。” “对方听说了日道的传闻,便不假思索地托他寻找,结果就只是年轻夫人换了收藏的地方却忘了而已。尽管如此,听说日道一进屋内,就直直走到那地方指了出来,就在壁橱里99lib.的上方。这事还有个后续,这位夫人本来是庶民出身,是个家产富裕的商家女儿,她先成为这旗本家亲戚的养女,然后再嫁进来。” 武士要娶庶民媳妇时,通常会先依此行事。由于那女子一度先成为养女,所以便算是武家女儿了。 “那旗本家本来就过得很拮据,应该是看中嫁妆才娶商家的女儿。可是,这次的传家宝事件,老隐居非常生气,说是把比性命还重要的传家宝塞进壁橱上方成何体统?结果夫人因此被休了。对方还说,没被斩死算是幸运。夫人就那样两手空空地被赶了出来。大家都说,那对年轻夫妻感情很好,实在可怜。” 茂七把玩着烟管,缓缓地点头。系吉眼尖地说: “头子,您讨厌日道那种人吧?” “总觉得看不顺眼。” “可是,刚刚说的那个被狐狸附身的老板娘就是因为他才得救。” “那个日道,收费很高吧?” “现在三好屋把生意都交给掌柜照料,父母两人都陪在日道身边。他们明明才刚继承没多久,话虽如此,也没听说舖子逐渐衰败。日道总是穿得一身白,身上找不到半点脏污,听说到哪里都坐轿子,看来确实很赚钱。” 茂七益发觉得不快。他敲掉烟灰,边收拾烟管边对系吉说:“这阵子,你多留意日道的消息。对方还是个小鬼,在背后操纵的应该是他的父母。如果有日道失手的消息,或有人受骗什么的,你能不能帮我问出详情?” 系吉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茂七又吩咐系吉偶尔回家吃饭,这才下楼。 茂七离开极乐澡堂朝河道方向走去,来到北桥前,右边传来“头子、头子”的喊叫声,是权三。他便服的下摆随着步伐翻飞,正快步往这边来。 “问了头子娘,说您到系吉那儿。” 权三也是茂七的手下,但年龄已四十出头,以前是大舖子的佣工,现在在茂七住居旁的大杂院租屋,过着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这权三不但会算盘也能记帐,擅于待人处世,大杂院管理人非常仰赖他,公务闲暇之时,便帮管理人的忙,贴补家用。 “怎么了?” “是凶杀案。”权三简短地回答。“龟久桥一旁的租船旅馆里有个男人被杀了。那旅馆字号是杨流,希望私了,老板娘疯了似地在找头子。” 龟久桥是仙台渠上的桥,位于北森下町稍南的地方。茂七转过身,与权三并肩同行。 “虽然同情对方,但凶杀案可不能私了。不找出凶手不行啊。” “这个,”权三以天生和乐的声音说道。“凶手已经缚手就擒了。” 茂七不禁停住脚步。99lib?“什么?” “简单地说,凶手杀人之后,自己下楼到帐房,说他刚刚杀了人。据说,之后便一直乖乖在那里等着。” 过了龟久桥就是大和町,租船旅馆“杨流”便位于町内一隅;面向河道,以及四周环绕着两层楼高的细长柳树,不知这是否就是旅馆字号的由来。新绿时的这些柳树应该很美,但枯叶飘落的这个季节,茂七觉得,仿佛看到惊慌失措、面无血色的幽灵,很是扫兴。 杨流老板娘是个眼睛炯炯有神看似好胜的娇小女人,年约四十出头,声音却尖锐得与年龄不相称,一见到茂七便滔滔不绝。 “拜托您了,头子啊,我们要是卷入这种事,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我背着债,丈夫又行踪不明……” 茂七举起双手安抚老板娘,然后问:“死者和凶手在哪里?” “二楼。上楼后右边最前面的榻榻米房,那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房间,才刚新换榻榻米……” 老板娘似乎一逮到机会就要抱怨。 “还有谁在里面?” “我们的一个船夫正看着。虽然没有逃走的样子,但总是不放心。暂时用腰带绑住他的手,他并不抵抗,只是闭上眼睛垂着头,动也不动。” 茂七才跨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便催促着权三,要权三先上去。权三也动作熟练地不发出脚步声上楼。藏书网 “这儿没有别的楼梯吗?” “是的,没有。” “那,暂时应该没问题。老板娘,我先问你一些事,被杀的客人是谁?” 老板娘顿时双唇紧闭,正打算说“不知道”,茂七笑着打断她: “我虽是第一次踏进这儿,但也听过风声,杨流不是陌生客人随便进得去的地方。至少,老板娘,你应该认识死者或凶手吧。” 老板娘垂下眼睛。她微微皱着眉舔着嘴唇,呼了一口气地说: “反正说谎也没用。是的,我认识,是万屋的清次郎先生。” “万屋?” “猿江神社附近一家梳妆杂货批发商。清次郎先生是那儿的伙计,大概很会做生意,老板好像很器重他。” 不过是个伙计,竟敢在白天离开舖子跑到租船旅馆!的确,他若不是非常讨老板的欢心,就是极为厚脸皮,否则不可能这样。 “他第一次来?” “不,今天是第四次。” “每次都在这个时候?” “是的,大致上是这样。” “他都找同一个女人?” 老板娘微微一笑。“每次都是同一个。” “那,是那个女人杀了清次郎?” 结果,老板娘睁大双眼。“不是,杀死清次郎的不是女人.99lib?。” “不是女人?那,是男人?” “难不成还有别的?” “只有两人在房里?” “是。”老板娘稍稍镇定下来后,她说,“清次郎先生今天带他哥哥来。” “是兄弟……” 老板娘点头说:“清次郎先生是川越人。由于他是次男,所以双亲送他到江户做事,由哥哥继承家业。我曾听他说,反正是贫农,到江户做事反而比较好。” “这么说来,是穷哥哥到江户来找弟弟?” “大概吧。那个哥哥,穿着打扮很寒酸,连发髻好像都泡到泥水了。” 喔,真讨厌——老板娘抖着全身,这么说道。在江户租船旅馆老板娘的眼里,或许近郊的农民都是这副德性。 接下来的问本人比较省事。茂七两步并一步地上楼。命案现场的房间纸门敞开着,从走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权三坐在门口,年轻船夫靠在窗口,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榻榻米房中央,有个整整齐齐穿着外褂、梳着商人发髻的男子坐在地上,上半身趴在矮桌上,此时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和背,但往前伸出的双手手指弯曲得像在抠桌子,可见他临死前很痛苦。 有个东西吸引了茂七的目光;尸体旁有个盒盖脱落打翻的盒子,似乎是点心盒。里面的东西散落在榻榻米上,是颜色和形状各异的点心。 茂七一移开视线,便看到杀死弟弟的那个哥哥,他坐在壁柜纸门前伸出双脚,双手反绑在后,垂着头紧闭双眼。权三静静地向茂七点头。 茂七向年轻船夫致谢后,让他离开房间。待关上了纸门,茂七挨近男人身边蹲下,视线与对方齐高,茂七喊道: “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睁开眼睛。是双混浊、毫无生气的眼睛。 “我是这里的捕吏,叫茂七。听到你在这儿杀死自己弟弟的消息才赶来。这死者,真的是你弟第、万屋的伙计清次郎吗?” 男人缓缓地晃动脖子点头。 “听说你是清次郎的哥哥,从川越来找你弟弟。你们约好在这儿见面的吗?” 对方再度点头。果然如老板娘所说,身上衣服和细筒裤都十分肮脏而且快磨破了,脖子上挂的手巾一端也破破烂烂的,身上有一股臭味。 “你叫什么名字?”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张开干燥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回答:“朝太郎。” “是你杀死你弟弟的吗?” “是。” “之后,你告诉老板娘说你杀了人?” “是。” “为什么杀死弟弟?” 朝太郎的眼珠子缓缓地往旁游动,一副很吃力地晃动脖子摇着头。 “你不想说?” 朝太郎点头,接着说:“是我杀死的,请不要问我原因。是我杀死的,请把我抓走。” 他的语气,像面棍撖过那般,没有抑扬顿挫。茂七往前稍微挪动膝盖。 “这不行。你为什么杀死你弟弟,如果没有查出原因,没法结案。验尸公役大概马上就会赶来。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好声好气地问你。趁现在说出来,对你比较好。” 朝太郎看似充耳不闻,视线涣散地望着下方,不断梦呓般地说道: “是我杀死的,请把我抓走。” 此时,楼下传来女人的吵闹声。老板娘好像与人争辩。茂七向权三示意,权三站起身走往楼梯,但立即又传来轻轻上楼的脚步声,权三倒退着回到榻榻米房。 有个年轻女子一副要撞倒权三似地冲进榻榻米房。茂七起初不知她是谁。女子身穿黑衣领麻叶几何花纹窄袖服,下摆露出华丽的京友禅染内裙。茂七暗忖这真是个时髦的姑娘时,她张大嘴巴: “清次郎先生!” 然后扑向趴在桌上的男子。茂七一听这个声音,立即察觉她是上总屋的女儿阿铃。 “你不是上总屋的小姐吗?” 你为什么来这儿,茂七边说边挨近她时,就这一眨眼的工夫,朝太郎迅速起身。直至方才为止动作笨拙得像头牛的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向窗口。 那动作快得连让人暗叫“糟了”的时间都没有。权三比茂七先一步冲上前想抓住他的袖子,但薄薄的衣服只轻轻地飞舞了一下,权三抓了个空。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朝太郎朝着窗外半空如此咆哮,自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前方柳叶摇曳,飞往秋阳的朝太郎身影,清晰地在茂七眼底留下了黑影。 外面传来沉重的咚一声。 茂七奔至窗口。本以为只是两层楼高,未必会摔死人,但看了一眼,便知道没救了。或许朝太郎是头部先落地,脖子扭成了活人不可能有的局度,眼神与刚才一样呆滞地望着茂七。 奔下楼的权三,跪在朝太郎身边,马上仰着脸摇头示意没救了。 阿铃在茂七身旁哇地放声大哭。 第四节 杨流发生的凶杀案,最后正如老板娘所愿,私了了。说是朝太郎逼弟弟一起自杀也不为过,只是时间一前一后罢了。 泪如雨下的上总屋阿铃停止了哭泣,对茂七的讯问俐落地回答。既然是个用尽各种工夫热衷打扮的女孩,脑袋当然也聪明。 “这么说来,清次郎是你今年秋天准备相亲的对象?” 阿铃用力点头。“我听阿爸和阿母提起时,心想要等到相亲那一天太久了……偷偷跑去万屋见他。” 所幸清次郎也中意阿铃,两人开始幽会。 “反正我们迟早会结婚。”阿铃非常坦率。“我认为没有必要一本正经地装成乖女孩等相亲那天的来临。清次郎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在外面跑,还算可以常常见面。” 据说当初来向阿铃提亲的是万屋的老板。清次郎是所有佣工里最优秀的,很早就崭露头角。可是,万屋已经有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好儿子。于是老板夫妻俩打算栽培清次郎,之后让他入赘到别家,不然就让他另立门户。 “万屋老板和我阿爸是生意上的伙伴,交情很好,所以他来商量让我当夫婿的事……” 对阿铃来说,她会对对方感到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总之,她是个活泼的姑娘,只要她中意对方,不可能默不作声忸忸怩怩与对方保持距离。或许阿铃认为,在众人安排的相亲席上,向早已有亲密关系的对方使眼色,边装模作样温顺地坐在母亲身边,也很有趣。 “不过,现在我总算恍然大悟了。”茂七说道。“我一直认为,不管再怎么活泼,相亲席上贸然穿着歌舞伎花纹衣服,未免太不像话了。你托我老伴儿缝制衣服时,我心想,万一对方拒绝,你不是会很难堪吗?不过,那是因为你知道清次郎理解你这个嗜好,才那么大胆的吧。” 阿铃边点头边擦泪。 “你听清次郎说过他老家或哥哥的事吗?” “一点点而已。他告诉我,他哥哥来信,说近日会来找他。” “他也说了今天约在杨流吗?” “
是的。头子,您看到房里撒落一地的点心吗?” “啊,看到了。那是土产?” “是的。清次郎先生说要给哥哥带回去,托我买来的。我算好时间,在杨流前等他们。结果清次郎先生和他哥哥同时来了……我在杨流前河道那儿打了招呼。” “之后你把点心盒交给他?” “是的。我也很想进去,但清次郎先生说,这是家里见不得人的事,叫我别进去,所以给了他点心盒,我就回去了。” “你觉得他哥哥怎样?” 阿铃不大想回答,只是几次歪了歪头,就是不说话。 “算了。”茂七说道。他心想,阿铃大概会和杨流老板娘说的一样。尽管是在同一个家庭出生,但是清次郎已经完全成了江户人,相较之下,对阿铃来说,朝太郎只是个来自陌生地方的异族人,而且,那异族人边走边散发着江户人不熟悉的穷酸味。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清次郎有没有说他哥哥为什么来江户,还是他什么都没说?” 阿铃咬着红唇。“他说来向他讨……” “讨钱吗?” “是的。今年夏天,他哥哥的田因为稻瘟没有收成,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但是清次郎先生仍只是个佣工,他抱怨说,根本没钱可以借哥哥。” 阿铃微微歪着头,大概是在回想清次郎说过的话,不料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清次郎先生曾说,他从小就与哥哥感情不好。说他总是摆出哥哥的臭架子,视他为眼中钉。有次他哥哥骂他是米虫,他气得甚至殴打他哥哥。他又说,所谓哥哥,应该是即使自己一个人忍耐也要照顾弟弟,吃的东西不够,自己忍着不吃,分给底下的弟弟吃,没衣服可穿,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弟弟穿,这才有资格摆哥哥的架子。但他哥哥完全不是这样,只是仗着比较早出生,能继承父业而逞威。” 因是片面之词,也就不能照单全收。朝太郎大概也有话要说吧。不过,茂七心想,在家被视为米虫,像被赶出来似地到了江户的清次郎,内心确实对家里和哥哥充满了无法磨灭的怨恨和不满吧。 茂七看着脚边,想了又想。散落在榻榻米的这些点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清次郎对朝太郎的讽刺?还是,清次郎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生活宽裕的江户舖子伙计,所以没想到那些点心看在三餐不继的哥哥眼里会做何感想?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让朝太郎萌生不惜勒住弟弟脖子的强烈愤怒呢?是讽刺?还是粗心大意? 茂七向阿铃致谢,途她出门。他吩咐权三送她回家。 “那衣服白白浪费了。”阿铃站起身,低声自语。 “下次还有机会。” “在清次郎先生的葬礼,我就为他穿上那件衣服吧。那人每次见到我穿那种华丽的衣服都很高兴。” 事情发生在数日之后。 好久不到茂七家的系吉,带来令人意外的消息。他说,租船旅馆杨流请日道去驱。 “听说是驱凶杀案的邪。” 茂七带着系吉赶往杨流。抵达时,驱邪仪式已经结束。老板娘正深深鞠着躬送一身白色装束的
99lib?
日道离去,日道夹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父母之间,正要坐进轿子。 “喂,日道。” 茂七在对街大声呼喊。日道正要放下轿帘子,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面露惊讶地猛然回头。 “请问你是哪位?” 他一副道貌岸然地问道。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五谷批发商十岁左右的小鬼头。随侍两侧的父母,也是一副严厉的眼神朝这边瞪视。 “我是负责本所深川一带的捕吏,叫茂七。” 日道直视着茂七,他的父亲则是隔着轿子问: “捕吏之辈的找日道大人有什么事?” “日道大人?那不是你儿子吗?” 茂七冷笑道,杨流老板娘脸色发青地说: “头子,日道大人是来祓除我们的厄因缘,请您不要失礼了。” 茂七不理会他们,只针对日道——一个十岁少年——说话。 “听说你具有灵力,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杨流那榻榻米房里为什么会发生凶杀案吧?” 日道有点目中无人地扬起下巴。 “有个男人从背后用手勒住另一个男人的脖子。” 这点小事,验尸公役早查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 日道一副茂七要他在白天指出月亮的位置似地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榻榻米房,飘荡着一股憎恨之气。”日道说道。他的口气比刚才客气,这显示他有些畏缩。 “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憎恨吗?” 日道益发显得困惑。母亲立即挨近护着他,准备将日道推进轿子。 “没必要管那些事。日道大人只是来祛除邪气而已。”藏书网 “不知人心的小鬼,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邪气?”茂七笃定地说。 朝太郎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情感杀死清次郎?在三餐不继的农民眼中,又是如何看待江户姑娘阿铃那身华服?因三餐没有着落而来拜托弟弟的哥哥,听到弟弟嘴巴上说没钱可借,却递出怎么看都不像食物的精致点心,让哥哥当土产,朝太郎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看着这样的弟弟?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鬼要是明白这种情感,怎么教人受得了? “走吧。” 在母亲的催促下,日道坐进轿子,一行人肃穆前行。后面的轿夫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望了茂七一眼。 “头子,”系吉战战兢兢地说道。“您没事吧?我觉得好像也没必要发火。看他那样子,不就只是个孩子吗?” 正因为是孩子,反倒棘手,茂七心想。 “以后你继续注意日道的动静。” 茂七看着渐行渐远的轿子低声说道。 当天晚上,茂七再度前往富冈桥桥畔。今晚摊子出来了。 “前些天你是不是休息了?” 茂七边打招呼边坐在摊子前,老板那如常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恭恭敬敬打躬。 “让头子白跑一趟了?真对不起。我去学一点东西。” “学东西?” “是的。去学做甜点。” 今晚猪助也在一旁卖酒。他虽半打着盹儿,客人一喊仍不忘取出量酒器。老板斜眼看着猪助地说: “自从这儿卖酒之后,不会喝酒的客人说想要吃些甜点。不过,也没那么巧可以找到卖甜点的挑担小贩。干脆自己来。” “到哪里学的?” 老板含糊其词地说:“多少有点门路。” 那晚,茂七以正肥美的秋刀鱼当下酒菜,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带了豆皮寿司当消夜,然后喝杯浓茶。 “尝一尝老板的甜点吧。” 老板说正在学着,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端出像羊羹又像果冻的淡绛紫色的东西。 茂七吃了一口,微甜,熟悉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这是……” “是柿子。我叫它柿羊羹。” 非常好吃。虽然柿子应该生吃比较好吃,但这个也有它的风味。 “羊羹只是取其名,其实做法完全不一样。” “在家能不能做?我家院子的柿树结果了,正等着它成熟。” 老板皱着眉头笑笑地说:“用那种柿子做甜点太可惜了。这不会马上坏,带一些回去,当做是向上次让头子白跑一赵趟赔不是,给头子娘吃。” 茂七感到很高兴,说了种种关于院子那株柿树的事,老板原本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开口说: “除了花木,院子有果树,真的很有趣。以前,我住的宅……我家,也有一株高大的次郎柿树,附近的孩子常来摘柿子。” 茂七察觉老板其实要说的是“我住的宅邱”而非“我家”。 “有叫次郎柿树的?” “有。味道比较甜,非常好吃。” “那有没有太郎柿子?” “好像没有。”老板想了一下。“如果有,也许比次郎柿子更好吃。” 不,太郎柿子应该是涩柿子,茂七心想。命运注定如此。 明明是兄弟。明明同样是柿树,却有涩柿子与甜柿子之别。 茂七付过帐,拿着柿羊羹和豆皮寿司起身往富冈桥走去时,他发现数步之遥的暗处有人影。他心里有数,一靠近,果然是梶屋的胜藏。 与五月那时一样,披着棉袄的胜藏身边没带半个手下,顶着九月的晚风直立在黑暗中。 茂七正要从他身旁走过,他却视若无睹。茂七停住脚步,看看亮着灯光的摊子,继而看看胜藏那黑漆侧脸,接着开口搭话: “你也去喝一杯如何?” 胜藏没有回答。 “那摊子的豆皮寿司很好吃,酒也好喝。如果你想索取场地费,希望你做得漂亮一点。要是让那老板觉得待不下去离开了深川,我会受不了。” 胜藏眨巴着橡子般的大眼睛,静静地握紧拳头。 “我说啊,梶屋,你认识那老板吧?你这样瞪着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胜藏仍看着前方,宛如岩石。但他那侧脸,突然如不动明王跨出脚步,而且有如不慎踩到小婴儿似地,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神色。 “血是肮脏的。” 胜藏冷不防呸地说道。之后,丢下无言以对的茂七,迅速转过身,往笼罩暗夜的街道另一边走去。 茂七对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十分不解。血是肮脏的? 茂七打量着胜藏那离去的背影,以及朦朦胧胧浮现在粉红亮光中的摊贩老板的脸。 (是兄弟?) 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突然刮起的暴风吹进茂七的心底。 第一节 一早就刮起足以吹走发髻的冷风。 回向院茂七坐在长火盆前,听着屋外的风声发呆地抽着烟。即使是坐在屋里,似乎也能感受到外面冰冷的空气中,风神乘着大扫帚扫过光秃秃的枝枒,发出沙沙的声响,或从行人的头顶上掠过,冷得让人缩起脖子,再直飞上天。 一进入岁末,天气暖和了近十天,连阳光也是那种会令人想起初春的暖橘色,但是对这种荒唐天气绝不能掉以轻心,日后它一定会加倍奉还。让天气再度变冷的这股寒流,也令不怕冷的茂七难以消受。尽99lib.管茂七手上有几件并非急事但必须处理的琐事,可今天别说是出门了,他连一步也不想离开火盆。 相较下,头子娘可就精神十足了,自中午出门去送缝好的衣服,到现在都快八刻(下午两点)了却还不见回来99lib?。虽然她说反正人在外面,回来时顺便买昆布和鱿鱼做松前渍,但也未免太久了。看来,多半又是主顾找她商量元旦穿的衣服,结果一聊便聊得入迷,就像沉甸甸的腌菜石那般一落座便稳稳不动。 早上系吉和权三两人一起过来,却待不到半个时辰(一小时)。他们告诉头子娘,年底一定过来帮忙大扫除,便匆匆忙忙走了。系吉有极乐澡堂的工作要忙,权三则在他住的大杂院帮管理人做事。在岁末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仍得四处忙。 两名手下都有其他工作赚取外快,不用完全仰赖茂七,这也是好事。也多亏这样,茂七至今从未说过“我也有必须照顾的手下……”这种窝囊话。所以不论办什么案子,茂七都能凭自己心里的那把秤做公正的评断。此外,对世人来说,茂七是个公正的捕吏,令他们深感放心。 然而,也正因为手下各有自己的事,一旦没有什么棘手的问题或案子时,就变成只有茂七一个人无所事事了。如果茂七闲着时,而系吉和权三也是闲着的话,三个人便可以一起躺在榻榻米上,听听冷风扫过屋顶的声音,或自白天起就边看头子娘皱着眉边天南地北地闲聊,其实这样也蛮有趣的。 茂七在火盆边敲落烟管的烟灰时打了个大呵欠。 不过,茂七也并非一直闲着没事。到前天为
止,他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觉得可惜。 茂七将烟管收进烟草盆,仰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天花板时又打了个呵欠,不禁闭上眼睛。年过五十,一旦熬夜,九九藏书便接连三天睡意不断……。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大门口传来一些声音。茂七心想大概是头子娘回来了,但依旧是闭着眼睛,只随口说了声“喔,回来了”。 却没有任何回应。茂七躺着伸长脖子望向门口。 尽管静谧无声,却感觉有人的动静。 “是哪位啊?”茂七问道。 “请问回向院茂七头子在不在?” 那过于恭敬的语调,茂七并不陌生,而且还是最近才刚听到的。 “在啊。” 茂七起身,伸手理了理发髻,拍拍下摆,走向玄关。 有个年轻男子紧挨着玄关站在屋里,一副看似很冷的样子。他身穿条纹衣服和成套的外褂,手上挂着叠好的围巾,或许是出门前换上的,布袜雪白如新。他背后的门敞开半边,大概是觉得关上很失礼吧。这样应该也算得上有礼貌,但是他上次来访时,劝他上来坐,却怎么也不肯,害得茂七冷得难受。 “真是失礼了,河内屋老板。”茂七微微点头致意。“让你一直站在冷天里……请上来坐。” 但茂七心里却嘀咕着。 来访的这位年轻男子,是今川町一家专卖从京都运来的上等酒的批发商——河内屋老板松太郎。茂七刚才半睡半醒时,心里想着不能不处理但又不急的几件事,其中一件正是这个松太郎前天来拜托的事。 没想到闲挨着火盆,工作竟主动上门来催促。虽然偷懒并不好,但茂七认为目前手上的几件事,就松太郎拜托的事最没有迫切性,茂七不禁又觉得——啊,真麻烦。 “头子,我不能待太久。” 松太郎声音宏亮、急切地说道。他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说,大概是本性如此吧。 “我们舖子又发生怪事了。” 茂七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松太郎上次来的时候,也是说“怪事”,而那“怪事”其实一点也不怪。 “是吗?这回发生什么事?” “有个佣工逃亡了。” 他那一本正经的说法,令茂七不禁眨巴着眼。说逃亡还真是夸张。 “是从舖子逃跑的意思吧?” “是。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是个叫阿里的二十岁女孩。她是透过佣工介绍所到舖子做事的,今年正好满三年,一直都很认真工作……” 松太郎皱起眉头,夸张地垂下肩膀。 “完全出乎意料。今天早上她告诉我,前阵子掉的东西是她偷的,非常对不起,之后就从舖子消失了。我让舖子的所有佣工都去找人,却找不到。” 茂七有些愕然地呆立原地。 第二节 前天中午,有人送河内屋一条咸鲑鱼,放在厨房却被偷了——这是前天的事,也是事情的开端。 松太郎前来拜托茂七替他找出那条被偷的咸鲑鱼和小偷。茂七强忍着笑告诉松太郎,偷儿也许是猫,就算是被人偷走的,这种窃案在任何商家都有可能发生,只要把佣工全都叫来严厉斥责一番,然后告诉大家就这一次不追究,叫小偷老实招认就行了。 松太郎一听,竟拜托茂七去教训佣工,他说: “我教训的话,佣工不会理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从佣工爬上来的,没有威信,也还年轻……” 正如松太郎所说的,他原本是河内屋的小学徒,并非江户人,父母是上总国乡间的农夫。他是名副其实赤手空拳来到江户,经过一番刻苦耐劳、不断努力,才在第十年成为伙计总管,之后又认真努力了几年,上代老板看中他的为人和精通生意的窍门,于去年春天招他入赘成为河内屋独生女的夫婿。今年初秋,河内屋老板夫妇退休,让女儿、女婿继承家业,于是松太郎可喜可贺地成了河内屋的老板。松太郎,二十八岁便出人头地。 茂七在河内屋当时换代经营时,便已经知道这些内情。由于捕吏并不是什么堂皇光明的工作,所以每逢当地商人或地主举行换代的宣布宴会或婚礼时,茂七不会每次都去庆贺,而基本上对方也不会邀请茂七。尽管如此,对方也会前来打声招呼,当然并非主人亲自来访,而是让佣工提着一桶喜酒来,说些“头子,往后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但光是这样便足以得知各商家的内情。 当松太郎成为河内屋的主人,河内屋也曾派人前来打声招呼。这种佣工出99lib?身的入赘女婿的例子很常见。其实河内屋的上代主人也是入赘女婿。茂七和头子娘当时还闲聊,当入赘女婿虽辛苦,但毕竟是喜事,可河内屋两代都没有继承家业的男孩,不知他们是不是那种只能生出女孩的家族。 正是这个河内屋的松太郎突然亲自来找茂七。茂七起初也一本正经地看待。自换代以来便听闻松太郎是个耿直得近乎“憨”的老板,因此茂七认为不能慢待,遂郑重其事地对待。 没想到揭开谜底,竟只是掉了一条咸鲑鱼而已,害茂七感到非常沮丧,并且有点不快——何况,前天正是茂七忙得疲惫不堪之时——甚至严斥松太郎,连教训佣工都不会的话,称不上主人。 结果松太郎红着眼眶,哽咽地说,没错,我本来就不是那种足以胜任河内屋老板的料。大概是舖子里发生了什么纠纷,看来老板的位子可不好坐。但是他这样哭诉更教人不好应付。茂七只得安慰他,继任还不到半年,这种事也是常有的,又说,要是对管教佣工没把握,可以和上代老板商量,让他从基础教起,这是最好的办法,比拜托我这种外人插手更有效,诸如此类,提供具体昀建议。 可是松太郎完全听不进去,他说上一代老板——松太郎对这位已经是自己的岳父还时时以“老板”称呼——将舖子的事都交给了自己,自从上一代老板搬进根岸别墅安居以来,生意上便无法再仰赖他了。又说,上一代的老板娘已经过世,所以上一代老板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对一直过着拘谨入赘女婿生活的上一代老板来说,好不容易才能随心所欲地过自由日子,大概也不想让舖子的事扫兴。 如此这般,茂七也就无法拒绝了,终于答应要替松太郎教训河内屋的那些佣工——这是前天的事。尽管麻烦,但茂七认为应该是哪个佣工一时冲动偷走的,而偷走鲑鱼的人大概也坐立难安吧,所以不用急着处理,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如此便过了两天……。 失踪的佣工阿里,是负责河内屋厨房工作的下女,因此,茂七听到咸鲑鱼不见了那时,就已经听过她的名字了。那条咸鲑鱼之前是搁在厨房的柜子上,阿里和另一个厨房下女阿吉是最后看到那条咸鲑鱼的人。 “我没怀疑厨房下女。” 松太郎垂头丧气地说。他没把手伸在火盆上取暖,只是规规矩矩地跪坐着。 “阿里和阿吉应该很清楚,要是厨房掉了东西,她们一定是第一个被怀疑。所以我根本不认为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偷了鲑鱼。” 茂七左思右想。他能理解松太郎的心情,以及他所说的话,但事情应该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曲折。 “可是,阿里却说是她偷的,然后人就不见了,是吧?这不就和你说的不一样了吗?” 松太郎一听马上抬起头来。“阿里不是那种会偷东西的人,她是为了袒护谁才那样说的。” 松太郎的眼神,令茂七闪过一个念头,但是他没说出来,反而是说: “嗯,这么说来,是不是阿里偷的也还不一定。不过,这种事现在最好不要吵得沸沸扬扬的。阿里在舖子里不见了,也只有半天吧?再观察一阵子,也许就回来了。” “那,头子的意思是放任不管?” 茂七摇摇手说道:“我不是说放任不管。待会儿我也到舖子瞧瞧,有必要的话,我也问一下那些佣工。只是,我的意思是,小题大作对事情无益。这件事本来就只是因一条咸鲑鱼而起,而且,为了这种小事,堂堂河内屋的主人竟然亲自来找我,老实说这也不太好。老板是镇舖之石,凡事必须更不慌不忙。” “我没有那种分量……” “就算没有,也要装出来。时日一久,就算你再不愿意,也会自然而然变得有分量了。任何事都是先看到表面的。” 茂七如此这般鼓励松太郎,然后催着他回今川町,之后在火盆里添炭加火,再取出烟管。随着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茂七也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阿里。) 上次松太郎来时,茂七认为他只是个初为老板、缺乏自信的年轻主人罢了,看来事情似乎不止如此。从他今天提到阿里时的口吻来推测,问题不在于咸鲑鱼,也不是自佣工摇身一变为老板的那种不知如何对待佣工的心境,问题似乎是出在那个叫阿里的下女身上。 松太郎之所以会为了掉了一条咸鲑鱼这种小事如此烦心,或许问题不在于有人自厨房偷走鲑鱼,而是阿里在厨房做事。他担心的不是咸鲑鱼,是阿里……。 仔细想想,昔日松太郎和阿里的关系,即使有伙计总管和厨房下女的身分之别,却同样都是佣工,他们彼此就算有过感情上的交流也不足为奇。 阿里之所以会自河内屋消失无踪,或许原因就在这里。 不过,即使直接问那个谨慎耿直的松太郎也没用。其实,这事根本无法处理。佣工出走,对舖子来说,不仅是一种损失,也足以构成罪状;如果阿里是扛着千两潜逃,那还说得过去,但是掉的只是一条咸鲑鱼——况且,是不是她偷的也不确定——等事情,茂七实在用不着急着四处寻找阿里。 话虽如此,等不久之后头子娘回来了.99lib.,茂七便出门前往河内屋。虽说他脖子紧紧围上围巾,但到了今川町时依旧冻僵了。 茂七为了不让松太郎难堪,没说是从松太郎那里得知的,只说,听到这儿有个下女出门后一直没回来,大家在找她的消息,所以顺便过来看看——结果,河内屋的另一个厨房下女阿吉,老老实实、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串。她看似有点气愤,为什么呢?因为阿里擅自出走,害她的工作增加了。 “阿里这姑娘为什么离开舖子?” 茂七佯装不知地问。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大家都说可能是为了咸鲑鱼……听说,她出走之前曾跟老板说了。”阿吉立即如此说道。接着说明咸鲑鱼的事。 “不过是咸鲑鱼,我认为根本不用那样大惊小怪。”阿吉边笑边说。 “你认为是谁偷走了?” “是猫吧。头子您也这样想吧?” “那,你也没怀疑是阿里偷走的?” 阿吉似乎大吃一惊。“不止是我,舖子里根本没有人怀疑是她偷的,再说,厨房的窗子总是开着,大家都说可能是被猫偷吃了。” “老板和老板娘呢?” “老板娘不喜欢吃咸鲑鱼,掉了也不在意。”阿吉爽快地说。“老板那边,一副认真地说什么家里掉东西不好,就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皱着眉头。不过,那件事我们都不在意。想想嘛,谁会去偷咸鲑鱼?如果是豆沙包之类的东西,或许还有人想偷吃,可是一整条咸鲑鱼,谁会没事去偷?” 阿吉说的,正是前天松太郎来找茂七时,茂七对他说的话。 谁会没事去偷咸鲑鱼?大半是猫偷走的,没必要追究——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可是,松太郎不这样想,他认为是有人偷走,因此阿里才会说“是我偷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为了顺他的意……也就不管事情是不是如此。 “听说那条咸鲑鱼是人家送的?” “是啊。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很多人会送。我们也到处送人,结果收到的和送出去的大概一样多。” “你知道弄丢的那条咸鲑鱼是谁送的吗?” “我想大概是辰巳屋送的。就在这前面……” “也是酒批发商?” “是的。因为前天就只有他们家送,所以才马上发现不见了。” “确实是这样吗?当天就只有那条咸鲑鱼吗?” “绝不会错。我负责厨房嘛。” 阿吉又说,发生咸鲑鱼事件之后,阿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不过,她本来就不是很有精神的人。” “你叫阿吉吧?你在这儿做了几年?” “两年多。” “那,你多少知道上一代老板和现在这老板还是佣工时的事吧?” “知道。”阿吉点头,又微微噘着嘴。“不过,现在这老板,自从当上伙计总管,待遇就跟我们完全不同。反正,我只是下女,也只能认命,但同样是伙计和掌柜的人里,好像也有人愤愤不平。但这也是很常见的吧,头子。” “原来如此……对了,这回的咸鲑鱼事件,老板真的那么神经兮兮的吗?” 阿吉又笑了出来。“当然是真的,就他一个人神经兮兮的而已,说什么这样不能交代。掌柜的说,那人本来度量就小。” 茂七边搔头边走到外面。阿吉这女孩,虽然不是很聪明,但也不乏一般人的常识和常情。她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松太郎一跃成为昔日同是佣工伙伴、前辈之上的身分后,即使有点不好做事,而且因此多少欠缺主人权威,但这与咸鲑鱼事件似乎没有关联。他只是钻牛角尖罢了,茂七总觉得应该不要紧。 症结终究是出在松太郎自身的感受吧。 因此,之后有一段时日,茂七只是远远地观察河内屋的动静,并没有特意插手。而且他也只是交待松太郎,要是阿里回来了,或得知她在哪里,务必通知一声,其他的便不再过问。之后,松太郎曾来找过茂七一次,他面带愁容,吞吞吐吐地说,真的可以不用找阿里吗?茂七瞪视着他说道,不去找她也不会受罚,难道河内屋有什么非找到她不可的理由吗?松太郎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 况且,过了岁末中旬,茂七突然因公务开始忙碌,河内屋的事经常被抛诸脑后,最后也就不再留意河内屋的动静。因此直到离除夕仅有五天、年关即将逼近的这个时候,才得知那个通灵小鬼日道每天进出河内屋合掌做法的消息。 第三节 “你说跳神的在做什么?” 茂七问道。系吉噗哧笑了出来。 “头子也真是的,一到日道就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两人正前往两国桥途中。他们因公务打算到神田明神下。虽然今天的风没那么强劲,不过依旧冷得呼出的气马上要结冰似的,冻得手指僵硬。系吉更是鼻头通红。 跳神的日道——其实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的儿子,名叫长助,是个才十岁的孩子,但是却传出这个小鬼与生俱有很强的感应力,帮人找回遗失的东西、或是找人、驱邪等自不在话下,而且光看面相就能断人的寿命。如果只是自我吹嘘倒也没什么,茂七看不惯的是他每次为人做法总是收取很高的费用。 即使不是这样,茂七本来就很讨厌这种事,所以系吉才会取笑他。 今年秋天,“杨流”租船旅馆发生案件时,茂七首次与这日道打照面,一开始便不投缘。之后,茂七时时留意日道的动静,但找不到可以插手的事儿,只能忍着不快直到眼前的年底。 那个日道,据说在河内屋出入。 “那个嘛,月中的时候,河内屋不是发生一个下女逃走的事吗?”系吉说道。“河内屋拜托日道找出那个下女的行踪。” “找他的是河内屋老板还是老板娘?” “老板吧。那儿的老板娘,是个千金小姐,人十分恬静,听说好像完全不懂生意和家务,这事可出了名的。” “找到了吗?” 系吉摇着头,他连脸颊都冻得通红。 “好像没找到。只是,听说日道说那下女已经死了。他一开始在河内屋跳神时就说:‘啊,这个已经死了。’” 茂七停住脚步。“什么?” “他说跳河死了。听说接下来就只要找出尸体而已。” “河内屋老板相信日道说的?他拜托日道是为了找出尸体?” “大概吧。大概是觉得太可怜了,最起码也要打捞她的尸体,帮她办一下丧事。河内屋这舖子对佣工蛮体贴的。” 茂七无法像系吉那样说出这么令人觉得温暖的话。河内屋松太郎,真的钻牛角尖钻到这种地步? “办完公事,我们回程绕到永代桥,到今川町河内屋看看。原来那咸鲑鱼事件还在作祟。” 看到茂七突然来访,松太郎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茂七看到他的脸也同样大吃一惊。松太郎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竟整个消瘦憔悴了下来,像是患了一场大病,肌肤松弛、缺乏元气,而且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没睡好。 “头子,您是不是有阿里的消息?” 一在榻榻米房对坐下来,松太郎立即如此问道。 茂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喝着送上来的茶,思前想后。据说这房间是松太郎的起居室,但挂在壁龛的山水庭院挂轴,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松太郎的兴趣。可能是上一代老板的起居室,他只是照单全收罢了。看来,河内屋这条船,不愿意乖乖地听从松太郎这船夫的话。难道松太郎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请来跳神会在佣工之间引发什么风波吗? “到底是怎样呢?头子。”松太郎探身问道。“找到阿里了吗?” “听说,你叫来跳神的日道。日道怎么说?” 松太郎缩回身子。“您知道了?” “嗯。日道在本所深川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跳神人。” “听说最近也有人远从高轮或千驮木来找日道大人。” 松太郎低声说完,接着垂下眼帘说: “日道大人说阿里已经死了。” 茂七点头地说:“这个我也知道。河内屋老板,所以你现在不是要找阿里,而是要找到她藏书网的尸体吧?” 松太郎眨巴着眼,呼出一口气。 “我也希望她还活着……” “可是,日道为什么知道她死了?” “据说他摸了阿里之前的围裙,脑中浮现那个影像,说是从心眼看到阿里跳进河里。” 系吉一副看热闹的眼神望着茂七,茂七回瞪他一眼,接着转而看着松太郎。 “我保证绝不说出去,希望你老实回答,河内屋老板……不,松太郎先生,你和阿里之间,以前是不是有过什么事?” 松太郎睁大双眼。此时,茂七觉得,这男人长得虽不怎么端正,但眼睛很清澈。 “阿里是个性情温和的女孩,”松太郎说道,缓缓抬起手摸着额头。“99lib.也很勤快。我……以前喜欢阿里。” “阿里大概也察觉了吧。” “我从没说出口,但是我想她应该察觉了。这种事,大抵都不是单方面的自以为是吧?”松太郎说道。“入赘的事还未公开之前,有次,我以伙伴间随口说说的口吻告诉阿里,我说,与其要我照料这么大的舖子,尝与身分不相称的苦头,我倒宁愿跟阿里这种女子成家,为那小小的幸福尝苦头。” “当时阿里怎样说?”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茂七心想,她大概也只能笑吧,真教人不忍。 “阿里是个很爱笑的女孩。”松太郎继续说道,眼尾的线条看似放松了下来。“她老九九藏书家有上了年纪的父母,必须寄钱回去。她的身世相当令人感到辛酸,不过,她却很开朗,也很细心。虽然上一代的老板和老板娘都很满意她,但还是会动不动就严厉斥责。有时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也会挨骂,佣工都是这样的。可是,阿里在乖乖挨骂之后,会吐舌头笑一下。在她身边,我的心情总是能平静下来。” “可是,松太郎先生,最后你还是成了这家的女婿。” “这是我升任伙计总管那时就已经决定的事。” “阿里同意了?” “同不同意都……” 松太郎露出苦笑。茂七这时才想起,他第一次看到这男人的笑容。 “这家人希望我入赘,阿里大概认为我不可能拒绝。因此,就这一点来说,是的,她也许同意了,或许对我死心了。” “因为身分不同?” “应该吧。” 松太郎微微皱起眉头;或许他将与阿里之间的事深藏在心底,一触及便会令他心痛。 “正式决定要成为小姐的夫婿后,我以为阿里会辞职,不,不仅阿里,我以为那些对我不满的掌柜也都会辞职,可是,没有人辞职。这事很奇怪。” “他们要是辞职了,你是不是比较轻松?” 听茂七这样说,松太郎噗哧笑出声。 “没那回事。要是那样,舖子根本无法经营下去。” 茂七点头。“应该吧。所谓舖子,并非只靠老板一个人就可以经营。再说,那些掌柜也得过日子,他们应该会有这层顾虑,或许他们也不想白白浪费至今的辛劳。你认为他们不满意你当老板,认为他们可能因此辞职,这可就错了。” 松太郎默不作声。茂七继续说道: “可是,阿里的情况和其他掌柜不同,这是你们之间的感情问题。你成了这家的女婿,直到发生这件事为止,阿里一直没有辞职,你对这事心里有数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成了女婿之后,有没有做出什么想留下阿里的事?” 松太郎在茂七和系吉面前,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与他背后壁龛装饰的山水庭院挂轴一样,全身好像都褪了色。 “我不是那种下流的男人。”他声音颤抖地说。“我很珍惜这舖子和小姐。那种不诚实的事,我做不出来,也从没想过。” 可是,既然如此,阿里为什么没离开河内屋而留了下来?难道她不觉得尴尬?而且,为什么如今却只为了掉了一条咸鲑鱼这种小事便急急忙忙离开舖子……。 茂七怀着这些疑问、缩着脖子离开河内屋。两人沿着大川一路静默地走着,来到御船藏前面时,茂七兴起了到日道家瞧瞧的念头。 “突击?”系吉吓了一跳地说。 “说突击太难听了。那小鬼说阿里已经溺死了,我只是想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是心眼啊,头子。” 系吉以嘲讽的口吻说道,跟在茂七身后。 三好屋位于御船藏后与门卫小屋同一侧。沿着细长的河道往前走,眼前出现了门卫小屋的灯笼,一旁的亮光正是三好屋舖子前的挂灯。在日暮冻僵般的夜空下,所有商家都已关上大门的此刻,只有三好屋在关上大门后,仍为了前来拜访日道的客人点着灯。据说,三好屋本业的五谷批发生意也很兴盛,但日道赚的钱比本业还多。 真放肆——茂七边这么想边挨近那挂灯,这时,三好屋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茂七倒吸了一口气,系吉也赶紧停下脚步。 “头子,那是……” 嘘,别出声……茂七制止系吉。 从三好屋出来的,正是那个在富冈桥桥畔摆摊子的豆皮寿司老板。 他转身面向三好屋,对着大门里的人郑重行礼。他只手提着素色灯笼,脚趿竹皮履。 趁豆皮寿司老板转身面向这边之前,茂七抓着系吉的后颈,急忙跑到附近的巷子里。两人缩着身子躲着偷觑,只见老板用灯笼照亮脚边,微微低着头往万年桥方向走去。 茂七两人走出巷子,看到99lib.老板手上的灯笼亮光随着猛烈的北风摇曳,渐行渐远。 那老板来找日道——难道老板相信日道具有灵力?不,难道那老板之前就已经拜托过日道了? 回头一看,三好屋大门关上了。只有冷冷的挂灯亮着光。 “头子说那老板以前是武士?” “你没去过他的摊子?” “没有。天气这么冷,再说我又不喝酒。” “最近也卖起甜点,那是专给人吃美食的摊贩。” 喔,是吗,系吉边说边望着茂七,茂七的表情则显得有些困惑。 “没事吧?头子。” 大概茂七看起来一副失神的样子。系吉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没事。我只是有点惊讶。” “不去三好屋了?” 茂七静静地摇头。 “今晚算了。” 相较于日道,今晚茂七更想先听听老板怎么说。茂七很想知道,那老板来问什么事——为什么来找日道?也许就这当中的理由,茂七可得改变对日道的看法。对茂七来说,这豆皮寿司老板已经具有这么大的影响了。 第四节 当天入夜之后,茂七到富冈桥桥畔摊子时,老板一如往常静静点头向茂七打招呼。 “先来热酒。” 老板向一旁卖酒的挑担叫卖老人猪助点头。猪助在酒瓶里注满酒,再将酒瓶放进大炭炉上铁壶里的滚水中。上了年纪的猪助刚病愈。茂七担心他的身子会受不了寒气,但老人身穿厚棉袄,双颊蒙着手巾,椅子舖上毛皮,蹲在烧着炭火的熊熊炭炉前,满面通红。 今晚没什么客人。并列的三条板凳上空无一人,只有搁在路边让客人取暖的炭炉发出艳艳红光。 “今晚很闲。”老板对茂七笑道。 “因为太冷了。结果倒变成我一个人全包下来似的。” “请。”老板面带微笑。 盘子与热酒一起送上来。盘子上盛着鲑鱼块,一旁附有萝卜泥。 茂七凝视着老板。在这种季节端出咸鲑鱼并不奇怪,可是……。 老板也看着茂藏书网七说道:“虽只是淡淡的咸味,但鱼肉厚实,味道很好。” “嗯,看起来很好吃。” “头子,您为了这事到河内屋去了吧?” 茂七举着筷子停在半空中——并非因为寒气而僵住——仰望老板。 “你怎么知道?” “三好屋日道那孩子告诉我的。我今天去见那孩子了。” 茂七没时间多想,脱口而出:“啊,我看到你了。” “是吗?我也看到头子了,跟了个年轻人,是手下吗?” 原来早已被他看穿了。茂七他们明明不是外行人,这老板竟然察觉了,可见这男人不是单纯的摊贩老板。 茂七苦笑。“嗯。他叫系吉。” “系吉先生还没来过我们的摊子。” “我可是说了。还有一个手下叫权三。系吉不喝酒,权三是个酒鬼,改天再带他们来。” 茂七一日喝下烧烫的酒,闭着眼,感受酒逐渐渗入身子的感觉,接着说道: “老板,你为什么去见日道?为什么在他那儿提到我和河内屋?” 老板不动声色地像是在打蛋汁,缓缓说道: “因为日道说河内屋那个99lib?叫阿里的下女死了,但是那不是真的。” “什么?” 老板直视着茂七点头地说:“那个叫阿里的姑娘还活着,昨晚也来这儿了。” 茂七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听说阿里姑娘在这个月中旬,从河内屋跑走了。” “……嗯,是的。” “她大概是跑走后的两三天,第一99lib?次来我这儿。那晚她来这儿时,比现在更早。” “你认识她?” “不,是猪助先生。”老板转头看着老人,猪助点了点他那裹着手巾的头。 “听说河内屋也批发酒给挑担小贩。猪助先生以前就认识阿里姑娘。她跑走的当天早上,猪助先生就在河内屋买酒,也与阿里姑娘见了面。由于两人相熟,所以阿里姑娘才来这里,她来找猪助先生打听情况。” “什么情况……” “大概是担心自己跑出来后不知河内屋会变成怎样。她说,要是闹得太厉害,她打算回去一趟,向大家赔罪,之后再辞职。” “然后呢?” “我跟猪助先生说,应该不用担心。不告而别,对她、对河内屋都比较好。” 老板将打好的蛋汁倒进大碗。 “阿里姑娘目前好像在赤坂那边。听说她有个远亲在山王神社附近开茶馆,以前就拜托她去帮忙。阿里姑娘人好好的,只是有点沮丧。再说,她还没完全死心,所以有时会到这儿来。” “到底怎么回事?”茂七问道。“我完全不明白。我只知道阿里好像很爱河内屋女婿松太郎……” 老板点着头。他掀开大锅盖,雪白的热气马上窜了出来,将他整个隐在烟后。 “她也没告诉我们详情。只是,她曾说,总觉得很颓丧,突然不想再待在河内屋。” “颓丧?” “是的。阿里姑娘本来好像认为,即使不能和松太郎成亲,但只要继续待在河内屋,就可以帮松太郎。换句话说,她已经爱到这种程度了。她大概这么告诉自己,就算硬着头皮也要撑下去,只要能在河内屋,在松太郎身边生活就好了。” 茂七想起与松太郎的对话,也想起那时心中浮现的疑问。 阿里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辞去河内屋的工作? “可是,”老板继续说。“据说,前些日子,为了可能是被猫叨走的一条咸鲑鱼,看到松太郎神经兮兮地钻牛角尖,说什么无法交代、因为自己没有分量才无法管好佣工,她突然觉得,啊,这人已经变得与自己无缘了。结果,原本打算一辈子默默为他效劳的心顿时萎缩了,这才不顾一切离开河内屋。” 茂七仔细思索老板的话,觉得有点理解了。 茂七所看到的松太郎,是个胆小又没自信,眼看着就要被舖子压垮,却又理所当然地迷恋舖子的松太郎;是个对掌柜怀着戒心,又老是介意底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松太郎。 这个松太郎,或许已经不是阿里当时爱上的那个伙计总管松太郎。他变了。阿里经由一条咸鲑鱼,察觉到这一点;察觉到他变了,也察觉两人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不,或许她以前就隐约察觉了,只是那时这种感觉一股脑地冒了出来,这才令阿里自河内屋逃跑。 (阿里对我死心了……) 不,应该不是死心。阿里最初是这样说服自己的,无论是什么形式,只要能待在松太郎身边就是幸福。然而,阿里是个聪明的姑娘,一个月两个月逐渐过去之后,她大概开始慢慢醒悟了,这样其实很不正常,虽然这段恋情看起来很美,但她也深知会有多伤自己的心。 阿里心里一直在等待出走的时机,等待与松太郎断绝关系的时刻。再怎么小的事都可以,只要能反驳阿里内心的那份恋慕之情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阿里姑娘最好不要再回去河内屋。猪助先生和我都认为她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 “我也这样认为。”茂七点头说道。 “尽管如此,阿里姑娘还是会来这儿。要是她连这儿也不来,那就表示她忘了松太郎了吧。” 老板站在锅前,热气冉冉上升,看样子是在蒸煮东西。 “老板,你是去告诉日道这事的吗?” “不是。”老板摇头。“我只是告诉他,阿里姑娘还活着,最好不要再说她跳河死了。” “就这一点,日道怎么辩解?” 茂七脑海里浮现那全身白色装束、板着脸装模作样的孩子。老板笑着说: “他说灵视的时候,旁边有人心想阿里已经死了……他说他当时感觉到有人担心阿里已经跳河死了,而另一个人则是期待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茂七想笑,却笑不出来,脑子里浮现松太郎那担忧的表情,以及另一个人,也就是松太郎的妻子,河内屋独生女——虽然茂七没见过她,却仿佛看到了似的。 (那小姐很恬静。) 可是,对于即将成为自己夫婿的男人,以及与那男人感情很好的下女,而且那下女有意思要继续待在河内屋,即使她再怎么恬静,也不可能从未想过或考虑这个问题吧。 “觉得冷了。再来一瓶热酒。” 摊子前的这三个人沉默了下来,任由热气直往身上冒。过了一会儿,老板将新叫的一瓶酒搁在茂七面前,他说: “不能让小孩子做那种事。” 这指的当然是日道。 “我也这么认为。”茂七说道。“要是替日道着想……不,应该说是替长助着想。” “若真的很灵,我也想让他看看。”老板微笑地说。 这时,茂七感到心脏微微怦动。 虽是个谜似的老板,但目前茂七最在意的是,他与梶屋胜藏之间的关系。正当柿子结果的那个时期,茂七在这摊子附近看到躲在暗处的梶屋胜藏瞪视着摊贩老板大喊“血很肮脏”,之后,茂七心里便一直挂记着这件事。 梶屋胜藏与这老板是不是有血缘关系?从年龄、长相看来,或许是兄弟吧? 可是,茂七仍然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他总觉得,要是直截了当地问,对方可能也会直截了当地说不是,这事便就此结束了。 老板啊——茂七心想——你也有想让日道灵视的事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老板掀开锅盖,在热气中取出大碗,搁在茂七面前。 “小田卷蒸。” “这是什么?” “蒸蛋时加进乌龙面。可以暖和身子,我认为不错。” 茂七感恩地将大碗接捧过来。汤汁味令鼻子发痒。 吃着热腾腾的小田卷蒸时,一阵寒风卷吹了过来。 “今年快过完了。”老板说道。“希望寒风能吹走过去、吹掉一切,好迎接新的一年。” 茂七抬起头看着老板,老板则仰望着夜空。茂七这时觉得,老板眼中隐约透露出不知被寒风吹到何处的岁月——这个只有老板才知道的过去。 不过,现在还是不要追问比较好。总有一天,一定
会有适当的时机,或发生适合追问的事。 “月亮皎洁得有点恐怖。”老板说道。 茂七也仰望着夜空。仿佛中央裂了一个洞,被抛上天空就那样挂着的月亮,正发出皎洁的亮光。那月缺的形状,那孤独的亮光。 阿里的心,现在或许正像这缺月——茂七突然这样想。 第一节 一如往常,系吉是在“极乐澡堂”听到这件事。据说,通灵人日道遭到袭击,身负重伤。 最近接连好天气,在这种温暖的春天阳光下,一不小心就会打盹,但茂七这几个人却忙得每天东奔西走,连刚刚绽放的樱花,也只能在途中偶尔抬头看一下而已。尽管如此,茂七还是对头子娘说,趁着樱花盛开,想法子去赏一次花,头子娘则说至少也得吃些时鲜的东西,因而做了油菜花饭,就在茂七和权三两人扒着饭时,系吉跑来了。 “啊,是油菜花饭?真好。” 系吉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当下就只想到吃,头子娘笑着起身说道: “放心,我去盛饭给你。” “趁这个时候,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古怪跳神的怎么了?” “这样说他太可怜了。”头子娘责备茂七。“每次一提到长助那孩子,你就一肚子火。别忘了,对方还是个孩子。” 的确,大家都叫他“日道”,本名则是长助,是御船藏后面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独生子,今年才十岁,在茂七看来,或许就跟孙子一样。 茂七有点心虚。头子娘说得很有道理,这茂七当然也明白。可是,一提到日道,他总是气愤填膺。以前向权三这么说时,权三说:“那是因为头子认为那个小拜神的很可怜,才会生气。” 系吉向头子娘盛的一大碗油菜花饭合掌后,马上大口吃了起来。他边吃边很快地说明。 “我最近也因为公务忙,很久没到极乐澡堂,今天早上过去看了一下,老板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日道大人遭人袭击的事。” 据说是昨晚的99lib?事。日道受人之托,前往竖川二目桥附近的商家,在回家的路上,于弥勒寺附近两旁都是武家宅邱的暗处遭到几名男人袭击。那几名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虽然他们没有携带刀刃,却从轿子里把日道拉出来,狠狠拳打脚踢了一顿,又恐吓一旁的日道的父母,抢走所有的钱才逃走。听说,父母的伤没有日道那么严重,只是日道挨打时,他们两人被那伙人反扭着,没法出手救日道。 “伤得有多重?” “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又小又瘦,狠狠挨了一顿打,大家都说大概会躺一阵子。” 极乐澡堂位于北森下町,日道正是在那附近遭到袭击。老板得知骚动后,帮忙送日道与他的父母回三好屋,等事情告一段落回到极乐澡堂,才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前襟沾满了血。 有着春天味道的油菜花饭,茂七突然觉得食不知味,于是搁下饭碗。 “三好屋到奉行所报案了吧?”九九藏书 系吉歪着头,喷出饭粒地说:“不知道。” “应该去报案了。”权三沉稳地说。“这很明显是抢劫。” “可是我没听到任何消息。” 发捕吏证给茂七的同心是叫加纳新之介的大爷,与茂七是旧识的老手伊藤同心因病猝死,这才由他继任,年纪尚轻而且经验也不足。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很倚重茂七,他若听说了什么,应该会通知茂七。 “到三好屋去看看好了。” 头子娘立即说:“你可不能臭着一张可怕的脸去。对方只是孩子,而且现在还是个伤者。” “我知道。” “三好屋这两夫妻也真可怜……”头子娘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亲眼目睹孩子遭人拳打脚踢,对父母来说,一定非常心痛。” 茂七快步前往御船藏后时,途中到处是樱花,而横渡大川吹来的风也很温暖,天气好得即使没喝酒也想手舞足蹈起来。然而,他却始终苦着一张脸,一副怀里捧着腌菜石似的。 三好屋舖子如常开门做生意。客人很多,看来生意依旧很好。舖子前面有个年轻佣工正忙着,围裙随春风翻飞,茂七向他搭话,对方顿时张口结舌,之后才说: “头子怎么知道这事?” “这种事传得很快。日道伤势怎样?” “在家躺着……” 佣工支支吾吾地说道,手还一边扭着围裙。 “既然知道了我的地盘发生殴打小孩的这种卑劣的抢劫,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看来三好屋好像不大信任我,但至少能不能让我听听详情。” 年轻佣工显得很慌张,忙着打躬又摇手。 “不,绝不是存心忽视头子。只是,发生了那种事,老板和老板娘到现在还头昏脑胀。” 佣工带茂七绕到舖子后,来到住居的地方。出来招呼的是个一看就知道很难应付的年长下女,她自称是下女总管阿泷。她一副要吵架的模样,茂七有点不耐烦地说: “长助那孩子伤势怎样?” 阿泷以凶狠的眼神瞪着茂七。 “日道大人在休息。” “不能说点话吗?” “医生严禁会客。” “我说这位阿泷大姐,我这趟来,是因为听到长助那孩子被打伤了,觉得不能不管才赶过来的。你不要拿我当仇敌看好不好?” 阿泷仍是一脸可怕的表情。“可是,头子不相信日道大人的灵力吧?” “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啊。”茂七老实承认。“可是,这是两回事。” 尽管如此,阿泷仍是一脸狐疑地带着茂七到榻榻米房,自己再进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靠近,是三好屋的老板,也就是日道的父亲半次郎。 这是茂七第一次见到他。茂七认为,不论日道的灵力是真是假,让年幼的孩子公开做这种生意的父母便不可取,因此本来就对半次郎没有好感。茂七心里一直想着要是哪天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顿。因此当茂七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半次郎憔悴得宛如病人——双眼都凹陷了——老实说,还真无法直视着他。 “对不起,竟麻烦头子亲自跑一趟。” 半次郎行过礼才走过来,脚步有点蹒跚。 “你们真是尝到了大苦头。孩子伤势怎样?” “算是保住一条命……”半次郎眨巴着眼睛。 “请哪位医生看的?” “听说浅草马道町有位擅长医治跌打损伤和骨折的医生,所以我们请他过来,是桂庵医生。” “他诊断的结果是?” “他说,要完全恢复健康,大概得花上一年半载。”半次郎叹了一口气。“又说,小时候受的重伤,有时长大之后会完全恢复,但有时受伤的地方也会有变化,到底会怎样,只能交给时间和运气了。他说,总之会尽力医治。” 明明名声那么好,却没轻言“放心,一切交给我”这种话,看来这医生确实很优秀。茂七稍感放心。 “我刚刚也跟下女总管阿泷大姐说了,”茂七调整坐姿,面向半次郎。“先不管平日有什么纠葛,三好屋老板,我不能让殴打孩子这种没人性的强盗在我的地盘胡作非为,我非抓到他们不可。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 半次郎垂着头,眼睛似乎噙着泪。 “昨晚的事,你们好像没向上头报案,是不是有什么顾忌?” “什么顾忌?” 茂七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半次郎。他心想,不用说,半次郎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半次郎像讨救兵似地不时环视榻榻米房。凑巧没人在也没人来。壁龛挂的是财神爷钓鲷鱼的画,但呵呵笑着的财神爷,或许能保佑生意兴隆,却帮不了此刻的半次郎。 半次郎也只能死心了。他大概认为,既然茂七插手了,再怎么隐瞒,总有一天也是会知道。这男人并非傻瓜。 “相生屋拜托我们不要声张……” “是昨晚你们去造访的二目桥那商人吗?” “是的。如果我们向上头报告昨晚的事,上头也会到相生屋调查吧?” “那当然。” “到时候,相生屋拜托我们的事就会被查出来。” 茂七点头。牛半次郎垂下肩膀。 “对方说那样的话会让他们很难堪。那事的确不体面。” “相生屋到底拜托你们什么事?” 半次郎结结巴巴地说,二目桥相生屋是玳瑁、梳子和伞类的批发商,嫡系总舖位于深川仲町,二目桥是分家。分支老板是相生屋的长男,本来理应继承仲町总舖,但年轻时过于放荡,父母对他渐疏远,经过种种波折,才决定让次男继承总舖,长男则另立门户。 “因此嫡系和分支感情非常不好。” “这种事很常见。” 半次郎点头说“是”,又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茂七这才发现,他不是在讨救兵,而是他的习惯动作。又觉得,好像在别处也经常看到这种眼神。 “昨晚的请托……那个……就是嫡系老板卧病在床,他们拜托我们做法让对方无法恢复健康。” 茂七虽然听得目瞪口呆,却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这的确不体面。但这也太没度量了。难道他们认为嫡系老板过世,分支老板就可以回去继承家业?” “好像不止这样。总之,憎恨更胜于一切。” 家人因纠纷而交恶时,往往会演变成这种不像话的结局。 “可是,拜托别人做这种事的人虽然不好,但接受这种请托的人也有问题。再说,长助他办得到吗?” 半次郎很不高兴,茂七赶紧说:“不,关于长助的风声我也有些耳闻。听说他对找回遗失的东西或驱邪的能力很强。但是,就算长助有这种能力,这和诅咒别人或做法的能力,应该完全不同吧?” “日道大人办得到。”半次郎粗声粗气地说。“头子自己一个人时随便要怎么称呼都可以,但对我们来说,那孩子是日道大人,希望头子也能这样称呼他。” 茂七心里极不痛快,却没多说什么,何况他对半次郎说的事很感兴趣。 如果相生屋是为了这种事邀请日道,那么在回程途中袭击日道的男人便有可能是——相生屋嫡系那边的人。假若嫡系那边知道分支这边请人咒杀嫡系老板,肯定是怒不可遏,也不会坐视不管。他们很有可能花钱雇用几名壮汉,狠狠殴打日道一顿,让日道无法完成相生屋的请托。 然而,茂七还没将这些想法说出来,半次郎就先摇着头说: “头子,如果您怀疑相生屋嫡系那边,那可就错了。” 茂七大吃一惊,益发觉得半次郎不是傻瓜。 “为什么?” “这……这是……”半次郎支支吾吾。“只是这样觉得而已。” 半次郎的眼珠子像滚水中的豆粒那般激烈地转动着。 看他那模样,茂七恍然大悟。 “难道你……不会是嫡系那边也拜托你们做什么事吧?” 半次郎伸出下巴点了又点。“老实说,正是如此。” 实在无话可说了。 “拜托你们做什么?” “做法恢复健康。” “你们真是胡闹!” 然而,半次郎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头子,一方下咒,另一方再防止诅咒,刚好平衡了,这不是很好吗?两个可以互抵。然后,顺其自然,本来就能恢复健康的病人自然会恢复,该死的病人也会死吧。” “而且从这两边都能索取报酬。”茂七极尽所能地挖苦。“可这样一来总有一方不灵,到时候你们会归还那方的报酬吗?” “不会。只是不收最后的报酬而已。” 在壁龛那幅财神爷钓鲷鱼的挂轴下方,搁了一个即使生意再兴隆也与三好屋这种程度家产的商家不相称的青瓷坛子。茂七觉得,似乎隐约明白了青瓷坛子何以会在这儿了。半次郎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茂七的视线落在那里,他自豪地说: “是特地从长崎订购的逸品。” 看来那个逸品里装了三好屋半次郎的“良心”灰烬。 茂七决定改变话题。若就这个话题继续与半次郎谈下去,胃里那些中午吃的油菜花饭可能无法消化。 “昨晚袭击你们的男人有说什么吗?” “说什么?” “嗯。除了叫你们把钱拿出来或不要动之外,他们殴打日道时,有没说,例如,以后不准再做跳神的事,或不想死的话不准接近哪里哪里这种话。” “是日道大人。”半次郎执拗地叮嘱。“这个,他们没说得那样清楚。只是,大声喊叫,让你这骗人的小鬼暂时不能走动。” 不知是不是想起当时的事,才让半次郎愁眉苦脸;一半是因为恢复了为人父母的心担心子女,一半是因为对方说日道骗人。 “怎么想都不是单纯的抢劫。”茂七说道。“他们知道你们,瞄准了目标才袭击。抢走钱只是顺便而已,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日道……大人痛打一顿。” “我也这样想。” “这样一来,必须调查你们的生意往来,才能找出背后唆使的人。不管对方是谁,肯定是对你们怀有很深的恨意,为了报仇才请人动手。” 昨晚的事之所以没有向上头报案,尽管是受了相生屋分支之托,但泰半是因为半次郎这方的缘故,他们不想因此曝露了暗地里的勾当。茂七暗忖,这些人实在很不像话。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同行的竞争对手。日道大人非常受欢迎,大概有巫女或跳神因此而只能吃残羹剩饭或坐冷板凳的吧?他们应该对你们很不高兴才对。” 半次郎眼神有点畏缩。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能见不得人的事太多了,眼前也只想到那方面的事而已。 “总之,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先问清楚,才能着手调查。到目前为止,你们帮人做法驱邪时,有没有为了报酬而发生纠纷,或因不灵验而与对方发生争执的事?有没有同行的竞争对手向你们找碴?” “这……一时想不出来。” “那,这两三天你仔细想想,要是想起什么,写下来也可以。” 半次郎微微缩着脖子说:“我不识字。” 这令茂七暗吃一惊。老实说,茂七也藏书网是当上捕吏,才有样学样地学会了读写,现在也不太能读写汉字。可是,没想到三好屋的老板半次郎竟不识字。 “老板娘呢?” “她常写。” “那请她帮你写下来。任何小事都可以,最好也记下发生纠纷的大致日期,这样我比较好办事。” 茂七告辞之前,试探性地问能不能看一下日道大人。半次郎虽然答应了,却又说他现在睡着了,不要出声叫他。 茂七跟在半次郎身后沿着走廊往前走,不久便闻到一股几乎令人室息的臭味。茂七不禁皱起眉头。 “是药膏味。”半次郎说道。“桂庵医生特制的药膏,听说对跌打损伤很有效。这药膏的确很臭,但听说为了这膏药,全江户人老往桂庵医生那儿跑。” 从茂七刚刚待的榻榻米房尽头的楼梯登上二楼,第一间就是日道的房间。可能是刚新换的,崭新的纸门一片雪白,没有任何花纹。据说,花纹会让日道分心,所以他不喜欢。 半次郎没出声,静静地打开纸门。门一开药膏味更呛了。茂七想起以前头子娘买回鸡蛋,后来蛋臭了,又说光丢掉太脏然后丢进炉灶的事。 榻榻米中央舖着绸缎褥子,上面轻轻盖着夜着,中央微微隆起。看来日道是钻进夜着里睡着了。简直就像在躲着什么似的,只露出一点点头,而那头也裹着雪白的布条。 明明是十岁左右的男孩房间,却整理得干净到杀风景的程度——不见任何玩具。茂七心想,平时长助在这儿都做些什么呢? “全身都裹着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半次郎垂头丧气地说。“双脚骨折,鼻子也揍扁了。那孩子的可爱脸庞全毁了。” 茂七无法待太久。 “喂,要早日恢复健康啊。”茂七如此小声说完便离开了。 第二节 数日之后,茂七暂且一心处理先前手上的事。今年春天,冬木町到仲町这一带频频发生窃案,他正是忙着调查这些案子。另外,又有人在猿江神社社殿乱涂乱画,并且扳倒几块墓碑的这种怪事,寺社奉行所托加纳大爷调查,所以茂七也必须帮忙。对茂七他们来说,这是个公务繁忙的春天。 尽管如此,前往仲町时,茂七还是顺便绕到相生屋总舖。那时是权三同行,权三不仅?99lib.看到相生屋的规模非常大,又发现舖子部分零卖商品的价格极为昂贵,连连眨巴着眼。当茂七告诉他从三好屋半次郎那儿听来的事,平素温和的权三竟难得地仰天大笑。 “那个啊,头子,就算给半次郎再多的时间,他也不会写下至今的经过交给你的。” “你也这样认为?” “嗯。对半次郎来说,只要长助恢复健康,人们不再议论纷纷就好了。而且,听说三好屋雇了一个浪人当保镖。” 正如权三所说的,当猿江神社的事件解决了,茂七喘口气之后便开始思索三好屋的事时,半次郎仍然闷不吭声。为了慎重起见,茂七也曾叮嘱三好屋的佣工,殴打日道的那些人,或许会为了确认结果而在舖子附近闲荡,要是发现了陌生人,马上过来通报,可这也毫无音讯。 “真伤脑筋。一开始就只能靠我们自己动手调查吗?” 茂七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到净心寺后面找一个生意很好的卖报小贩,拜托他保密消息来源,写篇日道遭袭击的号外新闻。这卖报小贩,平日时常帮茂七这种忙,这回也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天下午,不仅本所深川,连大川对面的街头,也充斥着日道大人遭抢劫的新闻。 “原来日道比我想像中的更广为人知。” 新闻上市后,茂七对新闻所掀起的舆论热潮非常惊讶,头子娘则笑着说: “听说也有远从八王子来找那孩子帮忙的呢。” 虽然三好屋派人来责备茂七,质问曝露这个消息的是不是头子,茂七却故意装蒜。他向三好屋派来的这名佣工打听日道最近的情况,对方说,总算可以开口说话,也可以喝粥。既然如此,茂七打算近日再去探视。他也想问日道本人对遭袭击的事有没有什么看法。 不过,在这之前,茂七先造访梶屋。梶屋表面上虽是租船旅馆,但其实是掌控深川一带的黑道人士巢窟,茂七认为,只要与梶屋主人胜藏搭上线,至少可以找出背后那个雇人袭击日道的人。 “这不需要头子亲自去吧?我先去跟跑腿的小喽罗说好了。” 虽然权三劝阻,茂七仍旧想直接与胜藏谈谈。那是因为还有那老板的事。茂七实在很在意那位身分不明的老板和胜藏的关系。 那老板是富冈桥桥畔一家豆皮寿司摊老板,不但给客人吃美食,而且每逢茂七手上的案子遇到瓶颈时,这老板会不露痕迹地提供茂七打开僵局的意见,他之前似乎是武士,却总猜不出他的出身。只是,将各种事串联起来,他好像认识胜藏——不,甚至有血缘关系。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绝了。 这件事即使无法直接了当地问胜藏,但只要能与他单独谈一谈,或许可以得知一些讯息。茂七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茂七信步来到梶屋,都还不到看清楚舖子前挂灯上文字的距离时,胜藏底下的年轻男子便蜂拥而至。 “天气很好,你们也出来散步吗?” 梶屋前的河道,系着两艘小船,在春水中轻轻摇晃着。这些年轻男子表面上是船夫,但手掌既没有因摇橹而形成的茧,脸也白白润润并没有晒黑。 “头子打算去哪里?” “我来见你们老大。他在吗?” 这些男子不时互相使眼色。 “老板正好有客人在。” “那我等他。”茂七笔直地往梶屋走去。“你们给我个房间,也送酒过来。我就算在白天喝一杯赏花酒,应该不会遭天谴。” “对不起,不巧房间都客满了。” 茂七仰望梶屋二楼敞开的格子纸窗,那儿晒着棉被。 “就那房间好了。” “那房间也有客人。”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扬起嘴角笑道。 “客人来这儿晒棉被吗?” 茂七丢下这句话,打算进梶屋时,这些男人便挡住他的去路。 “腰上佩着捕棍就想进梶屋,头子也未免太粗心了。” 茂七笑着摇头说:“我不是来抓胜藏。我有事找他,有事拜托他。” 反正没必要隐瞒。茂七向围着他的这些男人说明日道的事。 “殴打小孩,是男人中的败类。你们不觉得吗?让那种人在这深川你们的地盘上大摇大摆地来来去去,不是会让梶屋的名声扫地吗?” 不知是不是这些男人动摇了,围住茂七的圈子稍微乱了。茂七打算自那缺口突破包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胜藏本人出现了,他慢条斯理地走下梶屋的楼梯口。 “真是烦人的苍蝇。”他瞪着茂七冒出这么一句。他裸着上半身,露出肥胖的肚子。 “你听到了?这样我就省得多说。” “跳神的那个孩子,跟我无关。” 茂七笑了出来。“看来你正在针灸。” 胜藏那宽大的肩膀上沾着烧剩的艾草。梶屋门口竖了一根按摩人的拐杖。 “哪里不舒服吗?或许改天你也得拜托日道大人替你做法治病。” “真是个贫嘴的家伙。” “你尽可以挑我一百个不是。可是,我刚刚也说了,把孩子打到不能走路的那种家伙在你的地盘逞威,你真的可以不管吗?” 胜藏那三白眼用力瞪着茂七。 “我不能让捕吏进我这儿的房间。” “我也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如果两人能一.99lib.起喝酒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解开那个摊贩老板的谜。 “只要能把正事传到你耳里就好。怎样,肯不肯接?” 胜藏看着那些手下。他们大概只要胜藏一个手势,便会扑向茂七。但胜藏文风不动,接着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 “我不是因为你的拜托才找人,而是地盘让人这样糟蹋,我会没面子。” 茂七很高兴。“什么借口都可以。” 茂七又叮嘱,如果找到痛殴日道的那些人,别与他们起冲突,要先来通报。 “等我这边办完事,你们要怎样严厉惩罚他们都行。” 胜藏又笨重地上楼,茂七也往回走。其实茂七腰上并没有佩带捕棍,只是没时间说罢了。 不久,便到了樱花盛开设宴赏花的时期。胜藏仍未带来任何消息。这件事没有解决,连酒也索然无味,就在茂七暗忖今年大概无法赏花时,家里来了访客。 原来是线索不请自来。拜托卖报小贩果然有效。访客是名年轻女子,她说,关于日道大人遭袭击一事,她知道那人是谁。 女子名为阿夏,年龄十八。她的身材虽娇小,却似乎是个好胜的女孩,单独前来拜访茂七,丝毫不怯场。她说,本来是打算告诉日道大人,但又考虑那边应该没空理会她,因此边走边打听当地捕吏头子的住处才找来的。 “我是神田皆川町伊势屋的下女。” 阿夏身上穿的尽管是粗布衣裳,却非常干净,她并拢膝盖,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打招呼,然后开口说道: “伊势屋是家大舖子,是味噌批发商。我在那儿已经做了五年。” “看来是管教很严的舖子。”茂七微笑地说。“你不用这么拘谨,请随意坐。” 阿夏点头说声“是”,背脊依旧挺直,表情非常认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姑娘,只是眼睛下面看似疲惫不堪有黑眼圈,令人心疼。 “你也请日道帮你做法了?” “不是。我拜托他找人。” 她拜托日道帮忙寻找未婚夫,未婚夫同样在伊势屋做事,名叫清一。 “日道大人的名声也传到神田那一带,我想他一定可以帮我找到清一。” 据她说,清一虽是伊势屋的佣工,却不是伙计或掌柜之类的,主要是出卖劳力的男仆。 “那人要是在舖子里的地位高一点的话,老板和老板娘或许会反对我们的事,不过我们两个都是打杂的佣工,请求老板让我们成亲时,老板马上就答应了,而且老板还担任我们的保证人,让我们可以搬进大杂院。如果顺利的话,其实现在我们应该早已成家住在一起了。” 然而—— “刚好一个月前,清一突然失踪了。” 他工作了一天,吃过晚饭,之后去了澡堂便没再回来。 茂七问:“出门时,有没有准备洗澡用具?” 阿夏.99lib.回答不太清楚。 “我那时在厨房,只听到清一说去去就回来。之后我也问了舖子里的人,大家都不太清楚。” 一般住宿佣工,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甚至连奉命出门去办事,也是跑着去跑着回来。自己能够出门去的,大概是在工作结束之后、就寝之前的那段时间。因此他说去澡堂也许只是借口,其实是去别处。 “以前也有说要去澡堂之后很晚回来的情况吗?” “应该没有。正如头子所说的,伊势屋管得很严。” “清一先生有没说过,打算找一天到哪里去见什么人之类的?” 阿夏随即点头说:“有。正式决定和我结婚之后,他就经常挂在嘴上。” 他没说是谁,但是他曾精神抖擞地自言自语: (一旦成了家,我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见那个人,告诉他这件事。) “他那时看起来很高兴吗?” “这……在我听来总觉得他好像是在生气,所以我也就不敢问到底是谁。我.99lib?感到有些害怕。” 可是,能够找到清一的线索,就只有这像谜的一句话。阿夏恳求伊势屋主人夫妇的同意,废寝忘食地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依旧没有清一的下落。 “所以你才找上日道?” 阿夏有一点积蓄。她怀着花光这些积蓄的决心前往三好屋,起初还吃了闭门羹。据说,阿夏身上的钱,连基本报酬的一半都不到。 可是阿夏已别无他法。她每天赶去三好屋,跪在玄关前恳求,最后日道本人出来,说是阿夏很可怜,愿意帮她灵视。阿夏之所以尊称他“日道大人”,似乎是基于当时的恩情。 “日道大人要我带清一的随身东西或其他东西来。” 于是阿夏带了清一的衣服过去。日道对着衣服灵视,几乎当下就说:很可怜,这人死了。 阿夏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嘶哑。可能是很难过吧。她那强忍着哭泣的嘴唇,扭曲得有如缝得笨手笨脚的针脚。 “他说,看到清一受了重伤,那模样大概是死了,但是目前地点还不太清楚。不过,他要我留下那件衣服,打算再仔细看看。” 数日之后,日道派人过来。阿夏急忙赶往三好屋,日道说“看到”清一所在的地方。 “他说,在深川的某户人家,那房子广阔的院子里有一株江户很罕见的高大垂樱。清一在那儿受了伤或者被人打死,尸体就埋在那株垂樱的下面。” 阿夏光靠垂樱这条线索,努力找遍了深川。伊势屋虽然管得严,却也富有爱心,主人夫妇俩十分同情阿夏,不但让她出门去四处寻找,更让一名佣工陪阿夏一起找。只是,定了半个月的期限。老板夫妇说,要是半个月还找不到,那就死心。 然而,阿夏的执著感动了上天。就在期限快到时,终于找到院子有高大垂樱的人家。 “是深川十万坪有个名叫角田的地主家。” 哦……茂七如此回应。说到十万坪的角田,可是个大地主。主人确实叫角田七右卫门,年纪应该和茂七差不多,但对方的家产是茂七一辈子也赚不了的。 阿夏造访角田家。理所当然地,没有人理睬她。就对方来说,突然来了个发狂般的年轻女子,大概也很为难吧。 “可是,我一说出清一的名字,对方的表情显得有点畏缩。出来招呼的是角田家的下女,但她确实脸色变了。” 阿夏因此更不肯罢休,每天都去。结果,有一天,主人七右卫门亲自来到厨房后门,粗暴地赶走阿夏,并丢了几粒金子给阿夏,叫她回去,死了这条心。 大概是心有不甘,泪水涌了上来,阿夏缩着下巴强忍着。她坚强地往下说,嘴巴却在颤抖。 “我对着他吼了回去,说绝不死心。清一和我都没有亲人,两人都是孤儿,直到在这里工作之前,两人都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才撑到现在。对我来说,清一是我唯一的家人,对清一来说,我也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说,绝不可能就此不闻不问。” 阿夏仿佛七右卫门人就在眼前似的,扯着嗓子如此喊道。 “那时,我也跟对方说,是拜托日道大人灵视才找到这里。我说,我知道清一埋在那株垂樱下面。” 阿夏那双不服输的眼睛,终于落下泪。根据阿夏亲眼目睹,那株垂樱树干底下的泥土的确是刚挖过的样子。 “之后呢?”茂七温柔地催促着。“半个月早过了吧?” “完全没辄。正如头子所说的,期限也到了。我本来决心辞掉工作,却被老板骂了一顿。” 伊势屋主人劝阻阿夏,说不知道日道说的到底可不可靠,对一件没把握的事下赌注,硬在别人头上扣上杀人的嫌疑,实在没有道理,不管清一为什么失踪,要是还活着,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要是没回来,就把他看成是那种男人,你就死了心吧。 “所以,你认为是角田七右卫门雇人袭击日道?” 阿夏眼睛为之一亮。那不是泪光,而是发自内心、锐利得宛如剑刃的闪光。 “那当然。角田他们一定不想让日道大人又显神通,才做出那种残忍的事。” 茂七双手环抱着胳膊。他十分理解阿夏的看法,也觉得很有道理。看来角田七右卫门很可疑。他若没做亏心事,应该不会没头没脑地那样粗暴地对待阿夏,明明可以好好解释,再劝阿夏回去,他却像丢食物给狗那般丢钱给阿夏,想把她赶走,茂七对这点很在意。茂七心想,总之,今天听到值得跑一趟十万坪的消息。 第三节 深川是填海造地的新开发地,离大川愈近愈热闹,街道上的住家也十分拥挤,繁华的门前町茶馆和妓院吸引了人潮。可是,往东愈接近下总国,商家便逐渐减少,菜圃毗连,露出了辽阔的填海造地的真面目。 通称十万坪或六万坪的这个地方,放眼望去尽是田地,偶尔可见零星的地主宅子和大名广阔的别宅。由于过于辽阔,天空显得高耸,河水也非常湛蓝,有别于江户那花枝招展味的是随风飘来的秧苗青草味和粪肥的味道。 地主角田七右卫门的宅子位于十万坪西侧,对广阔得令人目瞪口呆的一桥大人宅邸有所顾忌般地建在稍微南边、周都是田地的地方。这主屋和其他住屋环绕着各种树木,院子里有从河道引水的池子。 “好大啊!” 系吉一边蹒跚地走在田间小路一边发出惊叹。 “你第一次来吗?” “是的。木置场那边还比较熟悉。这儿完全是乡下地方。” 途中与载粪肥的拉车擦身而过时,系吉皱着眉吸了吸鼻子。茂七叫住拉车老人,问他是不是来找角田七右卫门。 老人一脸稀奇地看看茂七又看看系吉,接着松开了晒得像柴鱼的双颊。 “你们也是赶来祝贺的?” “祝贺?角田家有喜事吗?” “是。小姐决定招赘。今天订婚,半个月后举行婚礼。听说到时候我们也有喜酒可喝。” 两人目送老人离去。“我们来得正好。”茂七说道。“七右卫门心情肯定很好。” 逐渐靠近角田家,大老远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树木,而主屋西侧有株一看就知道是那棵高大的垂樱,优美的枝枒如乱发随风飘曳。性急的系吉拔腿跑了过去,但无论他怎么垫起脚尖或往上跳,他只说: “我根本分不清树根附近的泥土是不是新的。” 垂樱原本是京都那边的树,江户十分罕见。不过,与茂七他们平时所见的樱花相较,它的开花期似乎较晚。此时看不到半片花瓣,只是看上去整个染上一片淡红而已。 无论任何时候,捕吏通常不从大门玄关进出。两人从马厩一旁绕到主屋厨房后门,告诉来人因公务前来讯问,来人带领茂七二人到里屋,是一间没有壁龛,也没有任何装饰的简朴榻榻米房,但可能刚换了榻榻米,有一股灯心草香。随即有个与阿泷回然不同的文雅中年下女端茶过来。 端上来的是樱花茶,茶杯里漂浮着用盐腌渍的樱花瓣。 “听说今天是小姐订婚。喜事当天来打搅,实在很不巧。” “不,没那回事。请用,这只是一点点心意。” 下女一度离开,之后又端来料理和酒。茂七两人虽然婉拒,但对方说是喜事,请茂七二人一同祝贺。 “老爷马上过来。等候时请先用餐。” 系吉说客气不吃反倒失礼,便动手吃了起来。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七右卫门来了。因为是这种日子,他穿着印有家徽的裙裤礼服。他的身材相当高大,五官也长得清秀,半白的头发,更增添风度,不难看出他年轻时必定很得女人欢心。 裙裤发出咻一声,七右卫门坐到上座,是那种习惯了受人景仰的大方态度。 “正逢贵府喜事,恭喜恭喜。”茂七双手贴在榻榻米,郑重打招呼。“在喜事当天来打搅,实在很对不起,而且还让我们喝喜酒……本来应该改天再来拜访的,只因公务缠身,事情有些紧急,明知失礼,却还是在此恭候。” 捕吏登门造访,即使没事恐怕也会很令人不愉快,不知是不是茂七抢先打了招呼,七右卫门才没有露出怒意。 “既然是公务,那也没办法。”他干脆爽快地粗声说道。“不过,因为今天的关系,请你们尽快完事。” 茂七打躬说声“明白了”,接着说明阿夏的事。一听到阿夏的名字,方才还很高兴的七右卫门,脸马上沉了下来。他一皱起因喜酒而通红的脸,便宛如哼哈二将。 “那姑娘疯了。”七右卫门呸地说道。“那姑娘说的话,你们真的相信吗?” 茂七沉稳地说:“我们并非只相信阿夏的话,还有其他的事。” 七右卫门就像胜藏手下那般粗暴地从鼻子哼了一声。 “那个叫日道的小鬼说的话,你们也相信了?” “不,不是日道说了什么,而是日道最近遭人袭击,伤得几乎没命的这事比较要紧。” 七右卫门有些震惊。阿夏曾说,她第一次来这儿,一提到清一的名字,出来招呼的下女睑色就变了,那时的下女大概也和此刻的七右卫门一样吧。不管角田家的人性子如何,也不管他们暗地里做.99lib?了些什么事,但为人都相当正直的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那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在意的不是阿夏说的那毫无凭据的杀人事件,而是差点被杀死的日道的这件事。我们只想查出,到底是谁雇人做那种事。只要发现对日道稍微怀有敌意的人,我们就这样一家家拜访,问清事由。” 七右卫门笑了出来。“既然如此,跟我们更没牵连。因为太荒唐了,我们也觉得很烦,话虽如此,毕竟还没严重到想要对到处造谣的人动手的程度。” “甚至连人家说那株垂樱底下埋有尸体也不计较吗?” 七右卫门的笑容消失了。 “树根附近的泥土好像被翻过了。是不是挖过了?” 七右卫门的嘴唇薄如刀片,此刻似乎在微笑。 “垂樱是京都那边的树。” “是,这我也知道。” “那边比江户暖和得多。这边的初春不但有霜,也有寒风。想让垂樱在江户开花,必须经常花钱请人照料。有时为了肥沃土壤,为了不让霜冻硬土壤,就必须翻挖树根的地方添上新土。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在我们这儿出入的园丁。” 之后,无论茂七说什么,七右卫门都不当一回事,只是一再反复地说毫无关联、不知道,最后甚至在谈话中再度让裙裤发出咻地一声站了起来。 “重复同样的话,没什么意义,我失陪了。要是你们认为有必要,也可以问问我的家人,但今天毕竟是我女儿订婚的日子。由于是独生女招赘,所以也宴客,热热闹闹一番。请你们尽量不要妨碍到订婚的仪式。” 虽然不知道客人都聚集在哪里,却也完全听不到任何热闹的喧哗声,可见这宅子非常大。 系吉似乎觉得无趣,双肘顶在盘子旁,盘里还有吃剩的食物。 “头子,都怪您用郑重的语气和他说话。应该要恐吓他一下。” “对方是大地主,身分和梶屋不同。” 茂七慢条斯理地吃完冷掉了的料理。系吉说要借用厕所站了起来,接着刚刚那名下女来收拾料理。她看到茂七二人还在,似乎吃了一惊。 “下次还会再来打搅。”茂七才说完,那下女就显得很不高兴。 回程路上,系吉避开耳目在田里撒尿,他说宅子太大,差点迷路,根本没找到厕所。他频频鼓动鼻翼。 “我还是讨厌乡下。”系吉抱怨地说。“那宅子非常豪华,但是连家里都有粪肥的味道,我走到走廊尽头时差点窒息。” 茂七命系吉两天跑一趟角田家,让他们知道这边在监视他们。要是有人问起,什么都不用回答,只要打个招呼便回来。 另一方面,又命当天没露面的权三,仔细调查角田家周边的人,向出入角田家的商人、佃农打听,清一失踪的那阵子,角田家有没有陌生人进出或什么可疑的事。两人——讨厌乡下的系吉嘴巴上唠叼个不停——立即展开行动,茂七双手揣在怀里又开始左思右想。 由于缺乏关键证据,目前没法有什么动作。角田七右卫门的样子确实很怪,但是否与清一有关,完全不得而知,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梶屋仍然没有带来任何消息。茂七临时想去豆皮寿司摊。晚上等系吉和权三回来后,带他们一起出门。 今晚适合赏花,富冈桥桥畔的摊子挤满了人,一.99lib.t>旁卖酒的猪助也生意兴隆。茂七向一如往常沉稳且寡言的老板介绍权三和系吉。老板很高兴,特地腾出一条长板凳给茂七他们,并接连端出料理。 “厨艺相当好。” 权三边吃盐烤土魠鱼边如此说道。系吉则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吃光料理,还与其他的客人谈笑,显得非常愉快。 “你觉得那老板怎样?你认为他生来就是个厨师吗?” 权三那温和的脸绽开笑容。“我本来是舖子商人,尽管现在是头子的手下,但仍留有舖子商人的味道吧?” “嗯。反正你的脸长得很像算盘珠子。” 权三哈哈大笑。“那老板身上也留有以前的味道。” “你认为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隔了一会儿,权三说:“菜刀和武士刀相通。” 果然也认为是武士。茂七很满意这个回答。 随着一杯黄汤下肚,摊子四周开始热闹起来,有人轻佻地说:“赏花的花不够。我去找花来。”过了一会儿,不知那人从哪里偷摘来一大树枝的樱花。不过,茂七一行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酒,最后这些喧哗的客人也逐渐散了,快到深夜时,终于只剩茂七他们三人。 “别再喝了吧?”老板开口说道。“我做了蚬汤。” 茂七三人栘到老板面前的长板凳,品尝热腾腾的蚬汤和白饭。猪助正准备打烊,在秃头上裹着头巾。 “回去时酒桶变轻了很好吧?”茂七笑道。猪助打了个躬才离去。 仿佛在等这一刻似的,老板为系吉盛第二碗饭,他说: “日道那孩子的事进行得如何?” 系吉99lib.暗吃一惊地仰望着老板,权三则是看着茂七。茂七向两人点头示意之后,才回答老板。 “那个啊,变得很怪。” 系吉在一旁以“真的可以说出来吗”的表情观望,茂七告诉老板事情的经过。老板一边忙着做事一边静静地听着,最后抬起眼睛说: “殴打小孩,真不是人。”老板难得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是啊。可是,日道的行事也不值得鼓励。赚大钱的报应确实重了些,但应该会就此收敛一点吧。” 老板苦笑,额头上出现深深的皱纹。 “头子只要一提到日道那孩子,就会变得冷漠。” “是吗?我可不是个多情的捕吏。” “头子认为那孩子真的具有灵视的能力吗?” “这个啊,不太清楚。”茂七喝完蚬汤,搁下碗,仰看着老板。“老实说,我不知道。” “权三先生和系吉先生觉得呢?” 两人互望一眼。系吉用手肘顶了顶权三。 “我认为,也许真的有人会灵视。”权三回答。“只是,日道的话,那就有点太夸张了。就算可以灵视,能不能看得那样详细还是个问题。” 老板在摊子后面坐了下来,缓缓地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头子,您发现了吗?那个三好屋的半次郎以前是捕吏的手下。” 茂七、权三和系吉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 “啊!真的吗?”系吉滴溜溜转着眼珠子。 “可他明明是三好屋的继承人啊?” “年轻时太放荡,有个时期被逐出家门。大概专与一些不良分子来往,最后因为有人检举赌场,他因而被捕,所以才成为捕吏的手下。我记得好像是本乡那边的捕吏。” 茂七和这两个手下另当别论,但一般说来,捕吏及其手下,很多都是心中有鬼的人。换句话说,起初是告密的身分。正如老板所说的,因赌博被捕,想开罪释放便必须为上头做事——这种例子在捕吏这一行很常见。 茂七想起三好屋半次郎那经常四下张望的眼神。他本来就觉得那眼神好像在哪儿看过,原来是捕吏的眼神。由于距离太近了,反而无法立即想到。 “可是,老板,你为什么知道呢?” 权三以天生的悦耳声调问道。老板微笑地说: “因有点因缘偶然听到的。”老板如此回答。“比较重要的是,我认为日道那孩子灵视所看到的事,很可能大半都是半次郎查出来的。” “为什么?” “日道那孩子不是当场马上灵视吧?总是隔几天之后再说出神谕。对熟知搜查窍门的半次郎来说,只要花几天大致查一下被灵视那个人的事,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再说,他以前就是干这一行的。当然不是说全是半次郎一个人调查,我认为大概是拜托以前的伙伴。” 茂七仔细想了想老板的看法,觉得的确有令人信服之处。没错,寻找失物或失踪人口本来就是捕吏的工作,而因怨恨遭人作祟之类的内情,只要花点时间也很容易就查出来。不同的只在于,日道所接的工作,往往都是捕吏一开始便不当一回事的事件,要不然便是拜托的这一方不想让事情张扬出去。 一旦查到内情,之后就简单了;一是帮对方找回失物或失踪的人,二是给对方线索就好,至于作祟或妖怪附身之类的,也只要装模做样替对方做法便行了。 “话虽如此,但也需要一开始的线索吧?”系吉又睁大眼睛说道。“没有任何线索的话,半次郎也无从查起啊。” 老板点头说道:“是的。所以,如果日道那孩子能够灵视,应该就是这个部分吧?” 这时,权三转头看着摊子对面的暗处,茂七随即跟着朝那里看去。有人靠近。“咦!是梶屋……”系吉喃喃地说道。 的确是胜藏。他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低着一颗粗大的头,似乎没发现茂七一行人,踢踢躂躂踩着竹皮履往这边走来。 “喂,你也是来喝一杯的吗?”茂七开口搭话。“还有空位喔。不过,今晚酒卖光了,猪助那老头子已经回去了。” 胜藏惊讶得显得有点滑稽,系吉甚至因此而偷笑。摊贩老板垂着双手,仿佛看到刺眼的东西,眯着眼睛凝视站在暗?99lib.处的胜藏。权三则是望着老板。 胜藏停住脚步,耸着肩膀。茂七觉得他们待太久了打搅到两人。总之,胜藏今晚是来找老板的,由于他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才没发现茂七他们也在这里。 胜藏狠狠瞪着系吉,系吉才99lib.停止笑声。 “那伙人还没找到。”胜藏瞪着系吉,对茂七说道。“可是,已经有线索了。大概不久就可以了事。” 他似乎不打算再走过来。茂七回说:“多谢啊。万事都拜托你了。” 胜藏折了回去,脚步比来时要快。当他隐没在黑暗中,刚刚文风不动像个菊花偶人的老板突然动了起来。 “各位头子,你们想吃甜点吗?” “我喜欢吃甜的。”权三说道。“是什么?” “是应景的东西,樱年糕。” “老板做的?” “是的。不过,来不及做腌渍樱叶,我从学甜点那里要了一些。明年春天应该就可以全部自己做。” 老板端出盛着小小樱年糕的盘子。要了粗热茶,茂七一行人吃着甜点。老板又包了两包樱年糕。 “一包给头子娘,另一包就当做是给日道那孩子的探病礼。头子,您会到三好屋吧?” “嗯,当然会去。东西我就先保管,那孩子应该也会很高兴。” 系吉从掉在地面上的方才客人偷摘来的樱花枝折下细长的小树枝,他说,既然要去探病,把这个也带去。 第四节 翌日,茂七到三好屋时,刚好医生也来了,日道醒着。 桂庵看过病人出来时,茂七抓住他,询问日道的情况。桂庵的容貌显得年轻,但没结发髻的长发夹杂着白发,看来大约四十岁。他以沉稳的声调向茂七保证,尽管得花点时间,但日道应该可以完全恢复。 “那是因为医生医术好。真的,我也感谢医生。” 茂七一靠近,便闻到桂庵身上的药膏味。茂七的表情,令医生开朗地笑了。 “很臭吧?不过,正是多亏这药膏才让我成名。” “这药膏是医生的处方?” “是的。” “其他地方买不到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有人拜托,我也会把做好的药膏送过去。因数量相当多,我内人每天都忙着调制这药膏。” 目送医生离开之后藏书网,茂七前往日道的房间。医生叮嘱不能聊太久。茂七心想,只送礼就好了。 日道坐在褥子上,有个用束带绑起袖子的女人正在帮他穿睡衣。可能是他的母亲吧。虽然全身裹着一圈圈的白布,但仍可看到四处都是瘀青红肿。有一只眼睛肿得厉害,几乎睁不开,实在惨不忍睹。房内充满桂庵特制的药膏味。 “头子,”绑束带的女人马上挡在日道前面。“我是三好屋的内人美智,有事问我好了。” “不,不用。我不是来说那些复杂事的。” 茂七自怀中取出樱年糕包。 “富冈桥桥畔有家好吃的豆皮寿司摊,最近也开始做些甜点,这是樱年糕。你知道那个摊贩老板吧?前些日子他也来过这儿。” “那是樱花吧。”日道——不,此刻是三好屋长助——望着茂七另一只手手中的樱花枝,轻声说道。“原来已经开那么多了。” “嗯,全开了。没赏到花,真可惜。” 茂七将樱花枝搁在榻榻米上。美智一脸戒心地轮流看着茂七和日道。 “阿母,我想吃樱年糕,而且口也渴了,你去拿白开水来。”长助说道。 美智边走出房间边频频回头。她大概很快就会冲回来,所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说话。 “幸好捡回一条命。” 茂七挨到褥子旁说道。长助静静地点头。 “我打算找出袭击你的那伙人,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可是,老实说,完全没有线索。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长助眨巴着肿胀得厉害的眼皮,默不作声。茂七觉得可怜,不禁脱口而出: “你啊,不要继续做这种事了吧?” 长助望着茂七,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 “你那什么灵视的本事,是不是只是把你父亲查出来的事说出来而已?你父亲得到家人的谅解回这儿继承家业之前,是捕吏的手下,对吧?” 长助想拿起茂七带来的樱花枝,却怎么也拿不起来。他的手也裹着白布。茂七抓起樱花枝,搁在夜着上面。 “好漂亮。”长助说道。 两人沉默下来。眼看美智就要回来了。正当茂七打算放弃讯问时,从刚刚就低着头的长助,低声抱怨地说: “有时候真的可以看到。” 这个受了伤的孩子的表情,认真得骇人,却也显得非常悲哀。 “是吗……”茂七点头说道。“不过,就算看到也可以不说出来吧?你自己也不想再尝这种苦头吧?” “阿爸他……” 茂七摇着头说:“你就说已经看不到了。反正三好屋的生意很好,少了灵视的报酬,生活一点也不会苦。” 长助望着茂七的眼睛。日道自白布和斑驳瘀肿露出的眼眸,茂七觉得只有此刻恢复了他昔日的眼神。 “可是,我不能让来拜托我的人失望。” 茂七一时语塞,但仍勉强地说: “你记得那个叫阿夏的姑娘来找你的事吗?她拜托你帮她找未婚夫。” 或许是因为基于同情亲自接下的请托,所以日道还记得。 “关于那件灵视的事呢?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真的看到那个叫清一的男人被埋在垂樱下面吗?” 日道摇着头。或许是因为受了伤变得软弱的关系,他恢复了孩子的本性。日道以毫无夸耀的口吻老实地说:“我只看到垂樱和有个受重伤的男人。” “那,其他都是你阿爸查出来的?” “是的。经过调查,阿爸说樱树下有挖过的痕迹,要我说尸体就埋在那里。反正也没法确认。” 事隔至今,茂七再度火冒三丈。 “你阿爸也真造孽。” “……对不起。” “不止对阿夏,我是说他比任何人对你都还要残酷。” 日道伸出裹着白布的手触摸樱花。 “请头子帮我向摊贩伯伯谢谢。” “……嗯。” “99lib?那伯伯瞒着的事,我说给头子听好不好?” 仿佛偷窥到了茂七的心底,日道微微歪着头说: “那伯伯,他在找人。在那儿摆摊子,正是为了找人。他很想见那个人。” 茂七缓缓地说:“这是你灵视看到的?” “嗯。” “那你把这话放在心里吧。” 这时,美智回来了,半次郎也跟着一起来。 “我正想告辞。”茂七站起身说道。“多珍惜你儿子啊!” 茂七一走出房间,白纸门随即啪一声地紧紧关上。 数日之后,调查总算没有白费,权三带回消息。据说,住在角田家一旁的佃农,在清一失踪的那晚,看到一名陌生男子进入地主家。 “他说,因为照顾生病的马,所以很晚睡。从他那里打听到,那名男子的身高、容貌都与清一酷似。男子没有马上进屋,听说在树丛附近徘徊了一阵子。那晚是满月,佃农清楚看到男子的长相。他看了清一的画像之后,说就是那个人。” 那么清一果然造访了角田家。日道说他受了重伤,难道他因重伤而死?死后被埋了? 茂七皱起眉头思索,权三接着说:“还有,头子,角田家经常有医生出入。” “医生?” “是的。听说七右卫门有痛风的老毛病。那医生跟扛着药箱的随从大概三天来一次。” 茂七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接着就这么坐着大声喊系吉。与权三一起回来,正在厨房帮头子娘的系吉,吓了一跳地冲了进来。 “什么事?” “你上次在角田家想借用厕藏书网所时会说他家里有股怪味吧?” “啊?”系吉一头雾水地说道。“味道?什么?” “你不是说很臭?说是粪肥的味道。” “对,对,没错。” “真的是粪肥的味道吗?没弄错吧?” “这……”系吉歪着脖子。“不太清楚。但确实是会让人窒息的味道。” 茂七带系吉赶往浅草的桂庵家。接近桂庵家时,系吉跳起来说: “头子,正是这味道!” 茂七带着权三和系吉,陪同阿夏,并请桂庵同行,再度造访角田七右卫门。阿夏一路跑着跟了上来。 清一确实在角田家,只是没有被杀。他大概是受了伤无法走动。角田家将他关在房里,私底下请医生前来看病,用药膏治疗。清一没有消失,也没有死,他只是进去之后没再出来而已。 出来招呼的七右卫门勃然大怒,反复地说不知道、不清楚,但茂七说出佃农看到清一的事,又指出桂庵的药膏味,逼问是谁用那膏药时,他才总算招了。 “清一被关在院子里的一间屋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那晚他不请自来,又吵又闹,我叫家人阻止他时,出手太重伤了他。等他的伤好了,我打算给他钱,让他离开江户。” 阿夏大叫:“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七右卫门冷冷地说:“说了,大家不就都知道了,也许会影响我女儿的亲事。反正清一那种人,不是好东西,你最好早早忘了他。” “太过分了!你为什么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当然知道。”七右卫门斩钉截铁地说。“清一是二十年前我让下女生下的孩子。” 正如七右卫门所说的,清一果然在院子的榻榻米房里。情况虽然比日道好,却几乎无法走动,右手也不能动。尽管如此,他还是搂住飞奔过去的阿夏,频频向她道歉。 “我一直想回到你身边。”清一再三反复地说。 “你为什么来这里?” 阿夏哭了。尽管是喜极而泣,但心里或许也有不甘吧。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阿母是这儿的下女,生下你之后,不久便过世了。你被赶了出去,吃了许多苦头。为什么你还要来找他们?那种畜牲,根本不配当父亲。” 清一是在虚岁七岁那年离开这个家。他说,不是被赶出去,而是自己逃走的。 “因为我在这里过得比牛马还不如。” 七右卫门的正室,似乎是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七右卫门染指的下女明明早就死了,但是她一想起来便虐待清一,以解心中的怨恨。清一再也受不了了,只好抱着母亲的牌位,赤着脚逃离这个家。 然而,他却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长大成人之后,一定要再回来,一吐心中的不快。由于当时还是个孩子,角田家到底在江户的什么地方,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将深川一带四周有广阔田地、院子有株垂樱的这几点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一定要回来。 “我无法忘记。”清一说道。“那株垂樱就像长在我的心里一样。我在那院子挨打,不让我吃饭,被绑在柱子上,都没有人理我。角田家是这样对我的,却花大钱照顾那株樱树。” 可是,一旦真的来到了角田家,毕竟仍会犹豫,所以才没有马上进去。他本来打算转身回去,但是当他看到那株垂樱比记忆中长得更高大,而且布满花蕾,这才下定决心进去。 “起初,我父亲认不出是我。”清一对茂七说道。“我报出清一的名字时,他脸色大变。我说,我就要成家了,成为一个堂堂的男人,所以来告诉你一声。结果,他说是来要钱的吧?还朝我丢来了小金币,就是这个时候,我气昏了头。” 由于清一暴跳如雷,加上角田家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就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了。闻声赶来的人,不仅对清一拳打脚踢,还用棍子殴打,清一被打昏在地上。之后,清一便一直待在这儿。因为七右卫门担心放他回去会引起骚动,这样不但会让角田家出丑,也会影响女儿招赘的亲事。 “话虽如此,光特地请医生医治你的这件事,角田家也算不错了。” 下女和上回判若两人,先前那谨慎有礼的态度消失无踪,向她借门板,将清一抬回去时,也完全不理会。茂七一行人只得向一个佃农借拉车。 垂樱还未开花,但枝枒摇曳生姿。清一在拉车上让阿夏撑着自己的身子,眼睛却始终瞪着那株樱树,直至远去。 两天之后,梶屋前来通报已经找到袭击日道的那些男人。他们大概受到过度的惊吓,老老实实回答茂七的问题。他们的确是受雇于角田七右卫门。 茂七虽然气愤填膺,但三好屋不想让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日道的事很难向上头报案,而清一也表示不想再与角田家有任何牵扯。 于是茂七心生一计。他把教训那些男人的事交给梶屋全权处置,让他们连骨头都伸不直后,再让梶屋叫他们到角田家索取医药费。听说这些男人闯进角田家,应该是狠狠地勒索了一大笔钱99lib?吧。 不久,角田家的女儿也顺利地招赘了夫婿。 梶屋拿走那些男人勒索来的钱,将其中一部分送到清一那儿——但是茂七不知道这件事;这是因为事前便说好不知道的。 当樱花谢了,抽出嫩叶时,茂七一家总算可以出门去赏这已经无花可赏的樱树。大家围着头子娘做的双层便当盒喝酒,尽情饮酒笑闹。 回家的路上,权三避免被系吉和头子娘听到,悄悄地对茂七说: “关于那个摊贩老板。” “嗯。” “即使之前是武士,但是从他对町内的事知道得这么详细看来,不免令人觉得很怪。虽然他说因为机缘得知三好屋的事,但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单纯。” 关于这点,茂七也持相同的看法。 “武士是错不了的,但会不会是町奉行所的公役?”权三说道。“如果不是负责本所深川的公役,头子应该也不认识吧?” “这个啊,我也说不准。”茂七含糊其词地说。 如果那个老板之前是町奉行所的公役,即使地盘不同,茂七应该也会猜得到。不过,权三应该是说中了——那老板是个武士,正在调查町内的什么事。茂七认为,一定是这样。 那么町奉行所有这种要职吗? 只有一个,亦即加役职——也就是专责放火强盗凶恶案件的公役。 然而,这个想法终究是太唐突了,所以茂七不打算说出来,只好假装喝醉了。大抵说来,在夜渐深的春宵,不宜想事情。 “叶樱也不错呢。”头子娘说道。茂七心想,角田家的垂樱,此刻大概花开了。 第一节 负责本所深川一带的捕吏回向院茂七,有两名俗称“下引”或“小者”的手下;一名是四十七岁的权三,之前是舖子掌柜,另一名是二十又一的系吉,是个长相仍不脱孩子气的年轻人。茂七五十六岁,与婚后多年的头子娘因感情太好,至今膝下犹虚。因此,系吉虽是手下,就某些意义来说,却也像儿子一样。 权三拥有在新川町一家酒批发商的掌柜经历,系吉则不同,没有值得一提的经历。当然也因他还年轻,但这个年轻人,遇到茂七之前,没有固定的工作倒也是事实。 系吉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是个弃婴,被丢在回向院境内,参拜者发现了他,将他带到町办事处。由于迟迟不见他的父母出面,当月轮番的大杂院管理人只好带回家养育。 系吉从小就好动,经常东奔西跑的,无法乖乖地静下来。收养系吉的大杂院管理人,当时与茂七交情很好,随着系吉的逐渐长大,经常为了系吉的将来烦恼,所以常来找茂七商量。 送系吉到舖子做事,他也待不久,让他学一技之长,举凡灯笼舖、荞麦面舖、焊接舖、木屐舖、打铁舖,只要是有门路的,都让他去当学徒,可最长的也待不到半个月。他并非懒虫,早上很早便起床,不排斥做杂事,手也相当巧,而且人缘好。只是,人缘太好了,反而令他沉不住气,无法对同一件事长保兴趣。 系吉十五岁时,养父过世了。他临死前托付茂七照顾系吉,他说,头子或许知道该如何用系吉。 当时茂七有个叫文次的手下,虽然个性有点软弱,却也合作了很久,并不需要特别找新的人手。再说,当事人系吉也无意帮茂七做事,那时他在御船藏附近一家运货马车舖照料马匹,大概是喜欢马吧,竟难得地待了下来。由于他的起居就在马厩里,暂时不愁住处。因此茂七也只是抱着有困难来找我的那种心态,接受管理人的托付。 不料,没多久,有人来向手下文次提出招赘的亲事,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文次离开了茂七。热热闹闹办完喜事,喘一口气时,系吉突然来找茂七了。 “我听说头子变成孤单一个人了……可以的话,要不要我帮忙?过世的养父会严厉地叮嘱过我,要听头子的话,为头子尽力。” 当时茂七虽然因为文次离去而感到寂寞,却也并非孤单一个人,但系吉那副担忧得要死的傻劲儿太可爱了,惹得茂七哈哈大笑。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手下。” 系吉这才住了下来。 系吉和权三并非单单只是茂七的手下而已,他们各自另有工作。权三就过去的经验,帮自己住的那家大杂院的管理人做事,例如打算盘、记帐、以天生悦耳的声音排解房客的纠纷,令管理人视他为宝。 系吉最初则是与往常一样,没有固定的工作,一会儿卖糖果,一会儿又帮瓦匠做事,不然就是临时的淘井工,没个安定。对身为茂七手下的系吉来说,这样正好可以扩展人际关系,并非毫无益处,只是太不安定了,老让人在一旁为他捏一把冷汗。因此,茂七头子娘曾好好地教训过系吉,而系吉经过一番的考虑之后,找了北森下町一家“极乐”字号的澡堂工作。 “澡堂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正好可以发挥我耳尖的长处。” 系吉在极乐澡堂工作已经一年多了。主要工作是打扫和烧洗澡水,闲暇时可以陪窝在男澡堂二.99lib.楼的澡客们下下不怎么高明的象棋,或喝喝清茶,天南地北地乱扯,这工作有时很轻松。极乐澡堂的老板,也知道系吉和茂七的关系,他认为这样的话,一旦有事也比较有个把握,因此相当看重系吉。 话说,在澡堂另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必须采买烧洗澡水的炉灶用材料,大部分的澡堂都是和木材舖或木屐舖那些平日会出木片的舖子说好,之后再去收购木片层烧洗澡水,极乐澡堂也是如此。但老实说,只要能烧,什么都行,如果能捡到免费的更好——也因此,澡堂佣工白天通常在街上四处逛,寻找可以当材火的东西,与对方商量之后再拿回去。只是,这工作不怎么干净,所以极乐澡堂老板从未要系吉做这些事。虽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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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吉一有空,总是到街上四处逛,一有宅邱在修理木门,或饭馆丢出个旧木桶等等,他总能眼尖地看到,然后带回来。其实,系吉非常喜欢在街上四处乱逛。 今年春天,当系吉兴高采烈他迎着逐日暖和的?99lib?春风和阳光,一如小麻雀不时地跳来跳去地在街上愉快闲逛时,发生了一件事。 系吉恋爱了。 第二节 这是四年前的事。初春的时候,本所相生町发生了火灾。除了烧光数十家小舖子和商家,也有不少为了扑灭火焰而遭敲毁的住家,灾情非常惨重。 那时全部烧光的屋子里,有栋邻居称之为“今元大杂院”的大杂院。今元是大杂院地主所经营的点心舖字号,大杂院正是因此得名。 相生町的那场火灾,把今元大杂院烧得精光,房客暂时散居各地,等着地主重盖大杂院。然而,火灾之后不久,却传出无法重盖的消息。因为今元家道中落,凑不出钱重盖面向大街与两家舖子毗邻的两栋大杂院,以及后巷的两栋大杂院。 既然地主家道中落,房客们也束手无策。结果,由今元大杂院的管理人当保证人,安排房客搬到新的住居。直到这些房客都安顿好了之后,成了废墟的今元大杂院依旧是没人管的空地,不但成了附近孩子们最适当的游戏场所,一些妇女也在那里打下桩子绑上绳子晒衣服,倒也十分方便。 空地长了各种花草,置之不理的话,不仅会影响外观,而且夏天蚊子成群飞舞,也会惹人不快。原本邻居会来拔杂草,不久,有人——大概是个多少具有风雅的人——想在这里种油菜花。种菜的话,得花心思照顾,但是油菜花不理不睬也能长得好;花漂亮,花茎也可以趁嫩时摘来食用。那人认为一举两得。 因此,今元大杂院的废墟便成了一片油菜花田。在盖满住屋的相生町,只有这里别具洞天。地主今元也没多抱怨什么。多亏了那个人,现在甚至有人风闻此事特地前来参观。 就这样,春天又来了,正是油菜花的季节。附近居民经过商讨之后,订出规矩,规定采摘食用的分量,也因此,适度摘拔的油菜花田,盛开得比去年更美,除了附近的居民之外,也令路过相生町的人赏心悦目。 系吉正是其中之一。 极乐澡堂采买燃料的门窗舖,正好位于相生町。因是制造门窗的舖子,所以木片层不多,但每隔一天便将木片批发给极乐澡堂,是极乐藻堂采买最频繁的舖子之一。 系吉每次前往这家门窗舖,都会路过今元大杂院废墟的油菜花田。他喜欢花,非常喜欢在这里观看欣赏。实在太美了,所以他曾拉着茂七头子娘来这里赏花。那时,凑巧附近的妇女在除草,他向对方赞美花很漂亮,对方甚至采了一包嫩茎给头子娘,要她带回去做凉拌。系吉心想,即使今元恢复家道,最好也不要在这里盖任何建筑物,让油菜花田维持现状。 系吉,正是爱上了这油菜花田。当然这只是换个说法,其实对方是活生生的姑娘,但系吉第一次着到她时,觉得她宛如?99lib?油菜花花精。 她是个肤色白皙、身材苗条的姑娘。她虽然瘦,但鲜黄的油菜花映照在她的双颊上非常美。姑娘身穿淡绿色衣服、黑腰带并系上黄色腰带绳。这身打扮的她,飘然站在油菜花田,膝盖以下淹没在黄色的花海里。她侧对着系吉——也就是侧对着道路——双手有如合掌般轻轻放在胸前,微微低着头。 系吉停住脚步,眨了眨眼,呆立好一会儿。那光景美得简直可以说太过分了。还来不及想她是谁、在做什么,系吉便已因那令人想剪下的光景看得呆住了。 接着他突然觉得难为情。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万一姑娘突然回头会觉得很尴尬。系吉急忙离开油菜花田,拐弯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仍像刚刚那样站在原地。系吉的心怦怦地跳。 系吉在回程时加快脚步回到了油菜花田,但姑娘已不见踪影。他非常失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思索那姑娘到底是谁。之前,他从未在相生町这附近看过她。那么美的姑娘,年轻的系吉只要见过一次肯定会记住。 那晚,系吉总觉得难以入睡,一闭上双眼,便隐约看到油菜花田那姑娘白皙的侧脸。 翌日,不需要到门窗舖的日子,系吉却仍前往相生町。他算准了昨天的那个时刻才出门,却没看到姑娘,他再度感到失望。系吉在油菜花田逛了逛,磨蹭了一阵子才回极乐澡堂。 第三天,系吉精神抖擞地前往相生町。他觉得姑娘可能会在那油菜花田,尽管没有什么根据,却如此认为。光是这么想就令系吉兴奋不已,他边走边笑。 可是姑娘不在那里。系吉突然不想去门窗舖,但今天是领回木片昀日子,不去不行。系吉假装在观赏油菜花,等了一会儿,姑娘仍然没有出现,他只得前往门窗舖。 系吉与门窗舖的师傅们天南地北地闲聊。那是因为他不想这么快回去,经过没有姑娘的油菜花田,他觉得只要打发一些时间,那位姑娘有可能会出现。可是,在闲聊时,系吉却突然想到,或许那个姑娘正前往油菜花田,在他不在时来到油菜花田。一想到此,系吉连忙起身离开。 姑娘出现了。 今天她站在路边,脸朝着油菜花田,依旧是微微低着头。她今天的穿着与上回系吉过见时一样,简直就是油菜花的化身。话又说回来,她的肤色怎么这么白?系吉不禁感到脸颊发烫。 因为姑娘就站在路边,系吉可以比上回更靠近地凝视她。她的发髻有点松散,鬓角的地方垂着拢不上的短发。系吉暗吃一惊。 做过各种工作,现在帮茂七做事的系吉,尽管年轻却也见识过各种不同风情的女人,当然也遇过非常漂亮的女人。不过,能令系吉如此.99lib.动心的这倒是第一次,尤其是对女人这垂落的发丝。尽管俗话说,无论多老的女人,只要是湿濡、拢不上的垂落发丝都很撩人,但系吉对此却不怎么喜欢。他总觉得那样很邋遢,即使撩人,也觉得那是要吸引男人的目光才故意那样做。 可是,这油菜花姑娘的垂落藏书网发丝不同,有股令人想帮她悄悄拢上的冲动。 不知姑娘是不是没有发现系吉,她一直站在那里凝望油菜花田,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样子。系吉也一直站在离她六尺之遥的地方,不仅无法开口搭话,也无法探看她的脸,他就像个木头人似地站在那儿。 这时,姑娘的身子突然动了一下,她往前跨出一步,看似想走进油菜花田。 “喂,你!” 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于是姑娘朝那边望去,系吉也跟着转过头。在油菜花田一旁的住屋门口,有个用束带绑住袖子的女人,探出上半身怒瞪着姑娘。 “你不能走进油菜花田啦!上次也进去了是吧?我们好不容易才照顾得这么漂亮,你不能就这样把花踩死呀。” 姑娘明显地惊慌了起来。她往后退,差点撞上系吉,系吉赶紧退了一步。姑娘转动脚跟,以惊人的速度朝大川跑去。系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眨巴着眼睛目送她离去。 “喂!你也不能踩进油菜花田!” 这个妇女也对系吉大吼。系吉直到姑娘那小小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回头看这个妇女。 “大婶,你认识那姑娘吗?” “不认识!” 女人粗壮的双手叉着腰,咬牙切齿地说完后,砰一声关上门。那门被压得倾斜,这住屋面向油菜花田的板墙,全是形状不一的木板钉成的。看样子是火灾之后,以现成的木板整修的。 系吉回头望着姑娘跑走的方向,姑娘早已消失无踪。 那晚,系吉在茂七家吃晚饭时,试探地提起相生町油菜花田的话题。他认为或许头子知道关于那个那姑娘的事。 可是,茂七似乎毫不知情,只有头子娘愉快地说,今年的油菜花大概又开得很漂亮,改天去看看好了。 “你今天好像没什么精神?”茂七看着系吉吃饭的模样,如此问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烤土魠鱼吗?” “是,很好吃。” “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很好吃。系吉竟然不再添饭,明天搞不好会下冰雹。” 系吉吃饭时就一直缩着脖子。他觉得胸口好像堵住了,他今晚确实是食不知味。 第二天和第三天,系吉都前往油菜花田。但这两天都没遇见那姑娘。忙碌的系吉,也不可能一整天都守着油菜花田,只得频频地往返极乐澡堂。明明吃饭时比任何时候都快乐的系吉,竟逐日感到食不知味。 然而,系吉第三天又去时,不知是不是到附近的稻荷神社参拜见效了,他发现姑娘就站在油菜花田里。她今天穿着深蓝底的黄色花纹衣服,这身衣服与她那白皙的脸庞十分相称,而且益发像油菜花的化身了。 系吉由于太高兴了,不顾一切快步挨近姑娘。姑娘察觉了,暗吃一惊地抬起头来,与系吉四目交接。 姑娘在哭泣。那双漂亮的凤眼,簌簌地落泪。 “喔,对不起……”系吉惊讶得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姑娘向系吉很快地打了个躬,便转身跑开。系吉呆立原地目送她离去。可是,当姑娘拐进相生町街角消失踪影时,系吉突然想起来似地拔腿追赶。正好在街角瞥见姑娘放慢脚步,用手背擦拭脸颊,然后又加快脚步跑走。 系吉小心翼翼不让姑娘察觉,尾随在后。姑娘朝大川走了一会儿,再往南走,过了一目桥。她沿着御船藏旁的水路有气无力地往前走,来到新大桥桥畔时,穿过人潮之后左转。系吉躲在来来往往的人潮里,一直跟在姑娘后面。 这一带是深川元町。新大桥往东的街道旁,小饭馆或小梳妆舖林立。姑娘走进其中一家挂着“葵屋”招牌荞麦面舖。 格子纸门?99lib?旁的格子窗棂缝隙飘出荞麦面香。要是平常的话,那味道肯定会教人感到肚子饿,但系吉闻着那味道,竟只是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而已。这时凑巧有个看似商人的男人开门出来,系吉叫住了他。 “对不起,请问一下,刚刚有个年轻姑娘进入这荞麦面舖……” “啊,你是说阿时吧。” “阿时姑娘?是这舖子的女儿吗?” “是啊。大家都是因为她慕名而来的。”男人说完,将牙签斜咬在嘴边,皱起眉头说:“这一年来,听说身体不好,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没有精神。有阵子,又听说不知到哪里养病,一直没看到人。” 系吉向男人致谢,男人离开后,他又想了一会儿。他原本打算进荞麦面舖,最后因为犹豫不决放弃了。现在闯进去大概也只会吓到她而已,耐心等的话,她一定还会去油菜花田。 事实上,果然如此。第二天,系吉在与前一天同样的时刻前往油菜花田,刚好看到那姑娘正从街上走来。系吉露出微笑,以免姑娘看到他时拔腿就跑。 她低着头,始终看着地面走着,因此没有马上察觉到系吉。几乎就在同时,她一看到系吉便呆立原地,系吉则是出声和她打招呼。 “姑娘,不,你不要走。”系吉尽可能温柔地说。“我不是坏人,你不用怕。我在这儿看过你几次,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烦恼,所以想和你谈一谈。” 由于太紧张,系吉说得结结巴巴的。他打算遇见姑娘时要说的那些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这个,阿时姑娘,你是阿时姑娘吧?是深川元町荞麦面舖葵屋的女儿吧?我叫系吉,在北森下町一家叫极乐澡堂做事……” 姑娘缩着脖子,一副打算趁系吉不备时逃开的样子,系吉见状更感焦急。 “不过,除了澡堂,其实我也帮回向院头子做事,是帮幕府抓罪犯的工作。所以不是什么坏人,你明白了吗?” 姑娘稍稍松开眉头。她那白皙的脸庞,第一次开口说话。 “幕府的……”她如此喃喃自语。 “是的,是的。”系吉猛点头。“所以啊,也许我多管闲事,但看到阿时姑娘好像很烦恼的样子,我心想,不知道能不能帮你忙。” 姑娘歪着头端详系吉,接着声音颤抖地说:“是的,我是葵屋的女儿阿时。你怎么会知道?” 系吉单手在鼻前作揖,尽快地道歉。“真的很对不起,上回我跟踪了你。请原谅。” 系吉打了个躬,然后抬起头来,只见阿时缓缓地眨着眼睛。她已经没有像刚才那样一副随时要逃开的样子,系吉松了一口气。 “阿时姑娘……我就叫你阿时姑娘喔……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事?告诉我你的名字的那个葵屋客人也很担心你,他说你的身体不好。再说,你上次到油菜花田来时,哭了吧?” 阿时顿时垂下双肩看着系吉。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回头望着油菜花田,又回过头来看着系吉。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嗯,我相信。” “我讨厌轻言许诺的人。” “不是的。我是……我只是很担心你。”系吉不知如何是好,直冒冷汗。“我每次在这里看到你,总是很担心。” 阿时低着头。系吉以为她不信任他了,感到很失望。但是,过了一会儿,阿时抬起头,以虽小却比至此都还要清晰的声音说:“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请你帮我的忙。” 系吉带她到附近的一家糯米团舖,两人坐在角落的凳子上,阿时小声地吐露心事。之后,系吉惊讶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阿时说: “那油菜花田下,埋了一个被父母杀死的可怜小婴儿。我虽然知道这件事,但知道是一回事,不管我怎么说,都没有人肯相信我,所以我才觉得很伤心。” 第三节 “那是胡说,是编造出来的。”回向院茂七笃定地说道。 听完阿时的话,系吉赶忙跑回茂七家。茂七刚从外面回来,正在清洗沾满春天尘土的脚,他边换衣服边听系吉迫不及待地说着,好不容易在长火盆前面坐下,点上烟管时,他竟对挨着火盆探出身子的系吉一本正经地说: “你实在很鲁莽。哪有像你这样随随便便相信又跑来通报的笨蛋?” 茂七表情十分严肃。这位头子的顽固程度是出了名的,大家甚至说他的头比城墙还硬,但不像一般常见的老顽固那么急躁,他很少不容分说就对系吉和权三痛斥一番。但是现在他竟然对系吉做出这种罕见的事来。 系吉先是火冒三丈,接着又是惊讶不已,就系吉来说,这也是罕见的事。因为头子一反常态,手下也就一反常态。 “怎么可以这样说?” “怎么说都一样。” “可是,我平常不就是在做这种事吗?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来通报头子,就是我的工作。头子不是也称赞我是耳尖的系吉吗?” “你说得没错。但只有这一次和平常的系吉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平常的你,会说你听到什么什么消息,头子您觉得怎样?可是,这回不是,你一开始就说,不好了、不好了,那里埋了个婴儿……这样,根本不是什么耳尖,只是个阿呆。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没法当捕吏。” 这下连系吉也说不出话来。可是,他那奔驰的心却停不下来。 “那个叫阿时的姑娘,对杀婴这件事,知道得很详细。总之,我不认为那是编造出来的,所以我才相信。” 根据阿时的说法,被杀死的婴儿,是发生火灾之前住在今元后巷大杂院一对叫竹藏和阿信夫妇的孩子。这孩子生下后不到半个月,母亲阿信便亲手掐死婴儿,埋在自家的地板下。当时那对夫妻的家,正好位在油菜花田中央,因此阿时说,只要挖开那地方,肯定会有小小的骨骸。 系吉并非只听到这儿就立即相信。他问阿时,为什么与今元大杂院毫无关联的深川元町荞麦面舖的女儿会如此清楚这件事。 阿时回答:“阿信住在今元大杂院时,在葵屋当女侍,我和她很热。竹藏先生本来是个焊工,却因胸部染病,有阵子没法工作,只靠阿信一人赚钱过活。” 这时阿信竟然怀孕了。阿信一直做到快临盆的时候,生下的婴儿体弱多病,无法喝奶,身体日渐消瘦,并且整天哭个不停。 “没生孩子前,他们的生活本来就很拮据,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们说反正这孩子大概也养不大,趁还没取名字之前偷偷杀死,然后告诉大杂院邻居,自己没法养,送给熟人当养子。” 阿时又说,这一连串的事是在葵屋听到的。 “今元大杂院烧毁了之后,住在那儿的居民不得不搬家,阿信到家里哭着和我阿爸、阿母坦白这件事,正好被我听到。阿信他们打算到行德投靠竹藏先生的亲戚,生活暂时没问题,但是他们很惦记那个婴儿。” 阿时的父母听完之后,安慰阿信,过去的事就忘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婴儿肯定不会怨自己的父母,并约好了绝不会说出去,阿信才离去。 “可是这样婴儿不是太可怜了?”阿时噙着泪说道。“应该把遗骸挖出来,好好祭拜。杀死婴儿的阿信应该接受刑罚。怎么可以因为穷养不起就杀死婴儿呢?太过分了。这可不是能够坐视不管的事呀!” 阿时说得头头是道。系吉听完之后,送阿时回去时顺便进去葵屋,他假装是客人点了一碗清汤荞麦面,然后趁机问话,他说很久以前这儿不是有个女侍吗?结果确定了今元大杂院叫阿信的女人的确在葵屋做过事,之后他才跑到茂七家。 “不是胡说,也不是编造。那姑娘说的是实话,头子。” 系吉心想,头子是因为没看到阿时那一副心碎,好似从伤口流出鲜血的悲伤哭泣的模样,才会说阿时编造假话……。 “头子,您和阿时姑娘见个面吧,当面听她说,您就会知道了。” 茂七依旧皱着眉头,在火盆边敲打烟管。“我不见她。” “头子……” “系吉,这事到此为止。也不准你继续管这件事。” 系吉发出连自己也吓一跳的吼声。“不要!” 茂七头子瞪大眼睛。“什么?” “我说不要就不要。没想到头子竟然这么没良心,我看错人了!” 系吉起身冲出榻榻米房。头子娘大概在纸门后都听到了,系吉身后传来头子娘拼命呼喊的声音,但他完全不理会,冲出门去。 系吉回到极乐澡堂,由于气愤未消,他用力地刷洗洗澡场和木桶,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这才开始觉得恐怖;系吉握着稻草刷子的手在颤抖。 (惹头子生气了……) 系吉从未想过要离开茂七。他每次跟着头子做事都感到很开心满足,而且头子娘是个好人,在头子身边一直过着愉快的日子。再说,离开茂七,等于是违背养父的遗言。 (可是……) 又不能不管阿时。何况,不是已经对她许诺了吗?是自己说要相信她、要帮她忙的。不能不守约。 “这事我一定会想办法。阿时姑娘,你放心在家养病吧。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不能每天到油菜花田吹冷风。要是有什么消息,我一定会通知你。懂吗?” 系吉说完,阿时噙着泪点了好几次头。阿时已经相信我了,我不能背叛她。我是个男人。 (男人吗……) 系吉突然想到自己算是独立自主的男人吗?到目前为止,自己总是待在头子身边,只要按照头子的吩咐做事就可以了。这样称得上是独立自主的男人吗? 系吉突然感到不安。小时候,每当有人因同情而对着孤儿的系吉说,你一定很寂寞吧,系吉总是自豪地说,我根本不怕一个人。他真的是这样。可是,那会不会只是错觉?其实,至今他从未真正单独一个人,最初是有养父在身边,养父过世之后则是头子。 如今,可就是真正单独一个人了。 (不过,阿时她……阿时她……) 不是有阿时吗?一想到她,系吉的胸口便小鹿乱撞。可是,阿时心里到底怎么看系吉则完全不知。至少,系吉在这件事上如果无法达到阿时的期待,一切就免谈了。 系吉蹲在洗澡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刷子滴落的水滴濡湿了他的小腿和脚。 “喂,系先生。”背后传来喊叫声。回头一看,原来是权三站在后面。 这个曾经是掌柜的系吉的伙伴,即99lib?使现在已经是捕吏的手下,他也总是像个舖子掌柜那般打扮得整整齐齐的,与终年将衣服下摆塞在腰际、赤着脚东奔西跑的系吉迥然不同。权三微微提起条纹衣服的下摆,只手拿着脱下的一双布袜,笑眯眯地俯着着系吉。 “听说你挨头子骂了。”权三轻柔地说道。 “不是挨骂。”系吉嘟着嘴。“是我和头子断绝关系。” “真有勇气。” 权三在系吉身边蹲下,系吉背对着他说:“我和权三先生也到此为止。多谢你的照顾。” “唉,别说得这么无情。”权三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你和头子吵架,也没必要和我断绝关系。那件事我听头子娘说了。” “你觉得呢?”系吉不禁望着权三。 权三看到系吉露出没把握的神情,并没有嘲笑他,反倒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缩回下巴。 “系先生,我啊,阿时那姑娘说的是真是假,我没法判断。也许是系先生这边对,也许是头子说得对。可是,最重要的不在于是真是假,应该是系先生到底想怎样吧?” “我想怎样?” “嗯。那件事要是真的,系先生,难道你想大老远跑到行德,把杀死婴儿的阿信抓起来吗?听说阿时姑娘认为阿信应该接受刑罚。” 系吉沉默下来。其实他并没有考虑这一点。至今系吉在工作上并不需要考虑什么,那是头子的事。 “怎样呢?”权三采探看系吉的脸。系吉摇着头。 “不知道。没考虑这一点。” 权三噗哧笑了出来。“你真老实。这正是系先生的优点。” “可是我……我……”系吉望着权三。“如果那油菜花田真的埋着婴儿,我想设法做点什么。那样也可以安慰阿时姑娘……如果,如果阿时姑娘说谎,那就表示没有婴儿的骨骸……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确认?” “系先生真体贴。”权三说完,衣服发出咻一声地站起来。 “不能去挖吧?” “不行啊!会引起骚动。” 权三缓缓地点头:“有方法。” “真的?”系吉也咻一声地站了起来。“什么方法?” “用这种方法大概会挨头子骂,不过,反正系先生已经和头子断绝关系了,应该就可以吧。”权三笑道。“让日道去灵视。” 通灵小鬼日道是御船藏后面一家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长男,本名长助,今年十一岁,换句话说,他不是和尚也不是僧侣,而是个孩子。这孩子的感应力强得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能预测未来,帮人驱邪,声名远传到大川对面。 但是这日道,前些日子因灵视引发纠纷而身受重伤。听说这几天好不容易才能起床,却因此事被茂七狠狠教训一顿,所以最近已经不再收费帮人灵视了。 日道受伤之前,茂七很讨厌三好屋夫妇和日道这一家人,但是他最近对日道,也就是长助,似乎反倒心生同情。茂七也曾对着系吉发牢骚,说日道那父母不对。 “我不认为三好屋那对夫妻只挨我一顿骂,就会乖乖让日道就此收手。那孩子也真可怜。” 系吉对日道不熟,但听过一些风声。因此那时他也问茂七,日道真的具有灵力吗?结果茂七罕见地含糊其词回答: “他本人说真的99lib?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权三说的正是请这个日道到油菜花田灵视。 “我帮你去拜托看看。说是回向院茂七的手下,三好屋当然不会让我见他,我假装是舖子掌柜混进去看看。那孩子好像喜欢我们头子,只要能见到他本人,其他的事都好安排。” 权三果然如他所说的办到了。三天后的下午,日道特地来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 “你可以一个人随便外出?” 日道身上依旧到处缠着白布,并且散发药膏味,他只手拄着拐杖。那是一根多疖结实的拐杖,与小孩子的手极不相称。日道今天不是穿平常跳神的白色服装,而是与街上孩子一样穿着直筒袖服。他没带任何人,只和权三一起信步走来。 “又没人监视我。”日道露齿而笑。权三的那张圆脸也跟着笑。 “事情都说清楚了?”系吉问权三。权三点头,日道也“嗯”地回了一声。 “报酬呢……” “那个,不用了。反正回向院头子带了很多东西来探病。”日道微微歪着小小的头说道。“可是系吉先生,听说你为了这事和头子吵架了。” 系吉当下很不高兴。权三连这种事也说了? “嗯。” “我不说多管闲事的话,不过你还是与头子和好吧,而且权三叔叔也很担心。” 权三吃吃地笑。系吉心想,这小鬼真罗唆。 “先别管这个,你快去看吧。” 日道一步一步拄着拐杖走近油菜花田。 “好漂亮。”他发出孩子的欢呼声。“回家后跟家人说说看,在院子里也种些油菜花。” “你还是快点……” “知道了。” 日道眯着眼睛凝视油菜花田。凑巧今天风大,即使拄着拐杖,日道那小小的身子,也随着沙沙摇摆的油菜花一起摇晃。系吉暗暗地替日道捏把冷汗。 日道拄着拐杖开始走动。他从油菜花田一端到另一端,反复来回地走。他这时走起路来似乎还是很痛,偶尔会皱起眉头。 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油菜花田,接着走进一片黄色的花海。已经长高了的油菜花与日道的腋下等高。 “踩死了会被挨骂。”系吉这么告诉日道,但日道仍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然后在中央的地方停下来。系吉想起第一次看到阿时,她就是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传来日道那比平常更平板的声音。 “啊,所以是油菜花。” “怎么回事?”系吉回头问权三,权三静静地摇头。 “真是太可怜了。”日道说道。“是这样吗?” “那小鬼到底知道了什么?” 系吉如此问道,权三只是静静地看着日道。 不知是不是总算好了,日道又走到路边,用另一只手触摸那些花。 “真漂亮藏书网。”日道仰望着权三。“可是我讨厌吃凉拌油菜。” “很好吃的。”权三回答。 “所有的凉拌我都讨厌。” “我说啊,你……”系吉不耐烦地说。“重要的事到底怎么了?到底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 “看到了。”日道回答得很干脆。 “婴儿骨骸?” 日道凝视着摇曳的油菜花田,表情显得非常悲哀。 “系吉先生,你还是听头子的话比较好。” “啊?什么意思?” “这个查了也没用。” “没有婴儿的骨骸吗?” “不清楚……虽然好像有人认为有。” “不清楚?你不就是来看这个的吗?” “嗯,看了。”日道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到杀死婴儿的人。” 系吉听得一头雾水,不禁看着权三。可是权三却蹲下来与日道的眼睛齐高,他说: “累了吧?” “有一点。” “那叔叔背你回去。”权三转过身,背朝着日道,日道高兴地趴了上去。 “我们走了,系先生。” “我们走了?” “事情不是清楚了吗?没有骨骸,至少对我们来说是没有。” 权三很快地迈出步伐。日道——不,被人这么背在背上,看上去只是普通孩子的长助,回头向系吉挥手。 “下回见,系吉先生。你要和头子和好啊,一定喔。” 系吉一脸不快。 第四节 系吉花了几天调查今元大杂院附近。这可不是轻松的工作。 以前的居民早已分散各处,光是打听他们现在的住处就很费工夫。尽管很幸运地能与他们见面问了话,但是他们不是说与竹藏没来往,就是说那婴儿送人了,结果什么也没查到。 “谁说婴儿死了?我不相信。”甚至有人如此一笑置之,接着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系吉。“你查这个做什么?” 而且,由于系吉每天在油菜花田走动,所以经常挨附近那个可怕女人的怒骂。这户在油菜花田旁的人家似乎是做糊油纸伞的工作,一靠近便可以闻到浆糊的味道,在这种俗称油菜花的梅雨季,女人总是显得十分忙碌;听说她叫阿幸。 系吉很想向这个自认为是油菜花田看守人的阿幸打听消息。毕竟是邻家,她或许会知道大杂院的事。可是,阿幸非常冷漠,简直无法靠近。 系吉也动了些脑筋。阿幸家现在的模样,看来是火灾后临时修补的。于是系吉决定试着告诉她,要帮她解决那些长短不一的难看板墙。 “阿幸大婶,老实说,我在澡堂工作,必须到处收集燃料。说是燃料,其中也有些干净的木材。所以呢,你们家那面墙,我每次路过时总是很在意,实在太难看了。我可以帮你找些合适的木材,但是你能不能把那些修补的木板当燃料卖我?” 果然不出所料,阿幸对这事很感兴趣,态度突然变得和善,请系吉进泥地,并端出已经没有味道的茶。 系吉尽量讨好她,与她闲聊一番。系吉用“那火灾实在很惨”的话套她,阿幸也很起劲地说了许多有关火灾的事。她独自抚养四个孩子,平时似乎没有什么聊天的对象。 “话又说回来,阿幸大婶,当时你和今元大杂院的人有来往吗?” “啊,有啊。因为管理人是同一个,不过现在换人了。” “今元那地主好像也很拮据,大概一时也没办法盖新大杂院吧。” “现在这样比较好,光线很好。”阿幸指着舖满狭窄榻榻米房的正在曝晒的油纸伞。“对我可是帮了大忙。” “应该吧。可是,你不觉得寂寞吗?大杂院的人都走光了。” “有一点。” “我经常路过这儿,以前在这儿也过过熟人,彼此会打招呼,就是那个焊工竹藏先生,你记得他吗?他去过我们的澡堂。” “那应该是在他得肺病之前吧。” “对、对,实在太可怜了,害他们不得不把孩子送人。” “嗯……”阿幸虽然点着头,却又一副犹豫的样子。“的确。” “你知道他们把孩子送去哪里吗?” “不知道。” “是管理人帮他们找的吗?” 阿幸狠狠地瞪着系吉:“你问这个做什么?” “做什么?没做什么啊。” “是吗?总觉得你很可疑。” 系吉紧张起来。没想到这女人如此敏感。 “你提到竹藏先生家的婴儿,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没那回事啊!” 系吉那老老实实的慌张模样,令阿幸益发起疑。她态度大变,准备将系吉赶出泥地。 “我真糊涂,差点上了你的当。你以后不要在我家附近闲晃。” “别这么说嘛。我到底做了什么?” “眼神很可疑。” “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竹藏先生家的婴儿,难道连提都不能提吗?” 系吉又说错话了。阿幸怒不可遏。 “你给我出去!” 系吉认为自己探触到了杀婴之谜的线索。不过是几句话,竟然就气成这样,只能说这里头一定有文章。 “阿幸大婶,那婴儿是不是被杀了?” 系吉话还没说完就被赶出门。门使劲地关上,由于用力过猛几乎弹了回来,在那一瞬间从缝隙中所看到的阿幸气得满脸通红,但却又看似非常害怕的样子。 那晚——系吉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只要跑到茂七头子家就行了,但是现在却不能这样。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怀疑似乎是对的,明明已经知道可以相信阿时说的是真的,却没有对象可以谈。 不过,当系吉熄了澡堂炉灶的火,发呆地对着余温取暖时,他突然灵机一动,不是还有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吗! 系吉往富冈桥桥畔走去。 粉红色灯笼随风摇摆。看来,今晚豆皮寿司老板出来做生意了。系吉高兴得加快脚步。 这豆皮寿司摊老板的身分至今不明。茂七头子曾说,那人以前是武士,还说,可能有什么隐情。可是,这么可疑的人物,头子却经常来老板这儿,而且也会聊起案子的事,似乎对他非常信赖。 数天之前,系吉也和头子来过这摊贩一次。除了豆皮寿司,老板还端出各种红烧和烤鱼料理,每道菜都好吃得没话说。老板虽不卖酒,但摊贩一旁坐着个叫卖酒的老人猪助,卖的是以杯计价的酒,两人配合得恰到好处。 系吉朝桥那方边小跑步边想,虽是摆到半夜的摊子,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没人了吧。因为已经快到丑时三刻(凌晨两点)。之前因为系吉一直东想西想,才会拖到这个时候,害得他一路上被每个町门卫问系吉先生怎么了? 来到可以看到摊贩凳子的距离时,系吉发现有个客人面对着豆皮寿司老板驮着背喝酒。这名客人材身魁梧、侧脸也显得粗犷,而且身上穿的是华丽的花纹棉袄…… 就在这个时候,系吉暗吃一惊。 (哎呀,那不是梶屋胜藏吗!) 黑江町租船旅馆“梶屋”主人胜藏,是当地的角头。根据茂七头子的说法,无论什么地方都有毒虫、毒蛇那一类的人,要是不得不养一条的话,最好养也可以是良药的蝮蛇,头子对胜藏的评价正是这种蝮蛇。 虽然胜藏谁也不怕,奇怪的是,他似乎只在这摊贩老板的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也没有向老板索取场地费。茂七头子认为,这其中或许也有隐情,这一点系吉当然也知道。 而这两个人竟然在一起喝酒……。 看来还是回去好了,系吉打算往回走,没想到这时有人喊住他。 “这不是系吉先生吗?晚上好。” 摊贩老板正望着这边,脸上浮现亲切的笑容。胜藏也跟着转过他那颗大头,瞪着系吉。 “没必要躲开吧。”胜藏声音嘶哑地说。“我正要走,头子。” 胜藏说完,低声笑着。当然,他是在嘲讽系吉。胜藏看似相当醉了。如他所说的,他摇摇摆摆地从凳子站了起来,既没打招呼也没付钱,就这样信步走在夜里。 系吉跑向摊贩。“胜藏那家伙,不付钱就想走人。” 老板依旧挂着亲切的笑容。“没关系,今晚是我请客。” “老板,你认识胜藏?” 茂七曾叮嘱过,不准对那摊贩老板旁敲侧击,也不准对他东问西问的,又说,总有一天他会自己说出来。但是,现在因为这出乎意料的演变,令系吉忘了头子的叮嘱。 老板仍是和蔼的眼神,摇着头笑道: “怎么可能。只是,梶屋先生是这一带的角头。偶尔请他吃吃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话说回来,系吉先生,你特地来一趟,但今天几乎全卖光了,没剩什么好东西,猪助先生也回去了……这样的话……” 老板巧妙地岔开胜藏的话题,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系吉点头说: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我不是来吃东西,是想和你聊聊。” 老板轻轻扬起眉毛,一副很意外的样子。不过,那也是一瞬间而已。 “那,我给你泡杯茶吧。” 系吉滔滔不绝地说道。关于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将事情有条不紊地说出来,系吉在茂七底下已经受过训练。 老板也坐了下来,将摊子上的东西挪到一旁,双手搁在上面,几乎不插嘴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系吉把话说完。系吉边说脑子里边闪过这样的想法,这老板果然不是普通的摊贩。 (头子常说,擅于听别人说话99lib?的人,多半是杰出的人。) 系吉说完喝着热茶时,老板又开始泡壶新茶,但是依然保持静默。系吉忍不住问道: “老板,你觉得呢?我的看法错了吗?” 杀婴确有其事,大杂院的居民自不在话下,连附近的人也知道,例如阿幸。然而,大家都隐瞒事实,为的是要袒护竹藏这对夫妻……。 但是,沏好茶的老板,轻轻地将茶杯搁在系吉面前,微笑地说道: “系吉先生,你爱上那个阿时姑娘了吧。” 系吉睁大双眼,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红了。 “为了自己爱上的姑娘,任何事都肯做……就男人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并不是因为……” 老板轻轻一笑地说:“杀婴的事,我没法下判断。” “可是老板,你不是经常和我们家头子讨论案情吗?” “没讨论过啊。我没那种脑筋。” “怎么可能嘛。” 老板有趣地望着像小孩鼓起双颊的系吉。不一会儿,他
便收起笑容,低声说道: “我只知道,亲子之间有各种问题,我顶多知道这样而已。里头有各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复杂和辛酸。也许真的有父母杀死孩子或丢弃孩子的情况吧。” 系吉忍不住说:“这我也知道。我就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 老板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原来如此……” 由于系吉低着头,所以不知这老板脸上有何表情,但接下来的话令系吉大吃一惊,当他抬起头时,只见老板背对着系吉。 “老实说,我正在找被我丢弃的孩子。” 系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今晚的系吉,已经失去了冷不防听到这种事便能立即反应的机智。 老板蹲在摊子后面不知在忙什么,有一会儿,静默无声。 不久,老板站起身,递给系吉一包小小的东西。 “你带回去吧。” “这……” “是油菜花年糕,在米粉年糕里点缀一些油菜花葱。还有点甜,系吉先生喜欢吃甜点吧?麻烦你也分给头子家的头子娘。” 老板的意思是要他今晚回去吧。 “对了、对了,过几天或许可以买到鲷鱼片酸醋渍,接下来我打算用那个做圆寿司。先告诉你一声,到时候你来尝尝,和头子一起来。” “老板……”系吉发出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向头子道歉不就好了?头子一定会原谅你。” “可是那个杀婴的事我不能不管。” 老板瘦削的肩膀微微垂了下来,接着,他缓缓地说: “既然你不能不管,我认为你该做的就只有一件。” “哪一件?” “去见阿时姑娘的父母。” “可是,葵屋夫妇明明知道杀婴的事,不也故意隐瞒了吗?怎么可能说出来。” “有没有隐瞒,现在还不知道。不,隐瞒的到底是不是那件事也还不知道。”老板像在说谜语似的。“你说阿时姑娘身体不好,但是她明明是个年轻姑娘,这一点教我很介意,你也顺便问问葵屋夫妇吧。另外,好好想一想日道藏书网那孩子说的话。” 老板说完便不再理会系吉,自顾自地准备收摊。 系吉造访了葵屋。 最初他是去找阿时。他进到舖子对她的父母说明来意,他们说女儿目前无法与人见面,又说,明明有病在身还在外面游荡,因此派人陪在她身边,让她躺着休息。 系吉坦白说出自己的身分,还有些夸张地说这是九九藏书公务。葵屋夫妇顿时脸色变得苍白,请系吉到榻榻米房,面对面坐下。系吉向这对夫妇说明一切经过,然后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人惊讶的是,当系吉提起油菜花田的事,阿时的母亲马上哭了起来,任凭丈夫怎么劝慰,她也难忍哭泣。 接着,阿时的父亲表情凝重地说: “我女儿脑筋有点问题。” 系吉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这么认为。她说话的口吻、内容都非常正经。” “表面上看来的确是这样,但是她已经失常了。” 自从她亲手杀死自己的婴儿以来——父亲小声地补了这一句。 事情大约发生在两年前。长得标致又性情温和的葵屋姑娘,很多人因她慕名而来,但是这姑娘,出乎意料地有了情人。那情人正是葵屋的客人,上去像个商人,但在熟悉世故的主人夫妇眼里,一看就知道不能掉以轻心。可是,阿时看不到男人这个危险的部分,父母对她的劝阻,在恋爱中的人是听不进去的。 阿时偷偷和男人幽会,之后怀孕了。男人一知道这事,很快便不见了人影。这种情节虽然常见,却不会因为常见,悲剧就减低了。 葵屋夫妇顾忌着体面,左思右想之后,拜托葵屋菩提寺和筒照顾阿时。这寺院位于本所北边押上村,阿时在那悄悄生下孩子,是个男婴。 自从被男人抛弃,阿时便成了半个病人,生产时更是严重的难产。阿时产后益发虚弱,躺在床上不吃半点东西,终日哭泣。最后趁寺院的人稍一分心,阿时抱着孩子投河自尽。虽然阿时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救了回来,孩子却死了。小小的骨骸装进骨灰坛,存放在那个寺院里。 “是油菜花寺院。”阿时的母亲边哭边说。“那寺院境内开满了油菜花,所以村人都这样称呼。刚好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阿时投河的堤防上也开满了漂亮的油菜花。” 葵屋主人又说,今元大杂院的竹藏夫妇杀婴也确有其事。 “一切就如阿时所说的那样。我们和大杂院的居民都很同情竹藏夫妇,所以才隐瞒这件事。这事回向院头子都知道。” “头子?” “他不忍心抓他们,高抬贵手佯装不知,所以他一听就知道阿时的话是编造出来的。老实说,最近头子也来通知我们,说阿时在外面乱说话,要我们注意一点。那时,我们也告诉头子藏书网家里这不为人知的事……” 不过,竹藏夫妇的婴儿并没有埋在地板下。 “竹藏和阿幸带走了。那儿什么也没有。” 虽然阿时在鬼门关前被救了回来,但是她却失常了。之后,她便一直处于梦幻和现实之间。阿时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其实心里充满了黑暗冰冷的河水——她仍停留在婴儿死去的那个河底。 “我们没让那孩子看到婴儿的尸体和骨灰。她那样子根本就无法让她看。当时她疯了似地寻找已经死去的婴儿。她完全疯了,最后竟然说,是不是阿爸和阿母把婴儿杀死了,是不是杀了之后埋在哪个地方。她的身心都不见好转,一想到她可能会这么死去,就觉得很可怜。” “本以为她最近有点稳定下来……原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 阿时无法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也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死婴儿的事实。 “所以她看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时,才会将自身的事与竹藏夫妇婴儿的事混淆一起吧……” 系吉想起日道的话。 (啊,所以是油菜花。) 系吉没见阿时便回去了。要是见了面与她说话,恐怕又会相信她说的事,系吉很怕这一点。然而更令系吉害怕的是,仔细看着阿时的眼眸,会发现她那疯狂的眼神。 系吉垂头丧气地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竟来到了相生町。 茂七站在油菜花田前,刺眼般地眯着眼睛望着一片黄包的花海。 “真漂亮。”茂七对着系吉说道。 系吉突然想哭,咬着下唇强忍着。 “不过,已经长这么高,太老了不能做凉拌。”茂七拍了一下系吉的肩膀说:“听说今晚是油菜花饭。走吧,回家去。” 两人并肩同行。茂七望着前方,沉稳地说:“阿时总有一天会好转。你尽量去安慰她、鼓励她。” 系吉点着头。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点头而已。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