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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
第一节
“要说是思春嘛,还嫌太早了些。”幸庵大夫说道。
井筒平四郎拿着团扇啪嗒啪嗒地扇,大剌剌地盘腿坐在缘廊。天气实在太热了,光抬眼看日头便直让人头晕目眩。本来平四郎就爱夏天这股热劲儿,至今也从没犯过苦夏的毛病,恐怕是年纪到了,今年整个人萎靡不振。
打十天前起,毒日头就这么晒着,教人怎么撑得住。细君说这时候喝蚬仔汤最好,每天煮了汤便要平四郎喝。.99lib.
“蚬仔能滋养身体,就不会苦夏了,而且喝了蚬仔汤,流出来的汗也不会刺眼。”
问她这话有什么根据,她虽不明白其中道理,却仍坚称此法是故老相传。藏书网于是平四郎也老老实实天天喝着蚬仔汤,把豆大的蚬仔肉挑出来吃,但那暑气依旧让人吃不消。既是这样,不如趁还没遭蚬祖蚬宗作祟、鼻尖上还没长出蚬壳儿前,赶紧改吃鳗鱼为妙。
明明热得不像话——
“大夫,你不热吗?”平四郎问道。
身为町医(民间大夫)的幸庵,年纪长了平四郎整整二十有余。原以为这样的大热天应该会热得老大夫有气无力,没想到一出门迎接,只见他连汗也不流,一派神清气爽。这大夫不像寻常医生理个大光头,反而将头发扎成一束,穿着大夫特定的青碧色单衣,上披十德短褂。现下则是拘谨地坐在垫子上,啜饮着细君刚才要小下女专程跑去买来的浓甜酒,神情宜然自得。这模样与一身单衣,前襟大敞、衣摆高高掀起,仍连连喊热的平四郎相比,宛如活在两个时节。
“夏天当然热啊。”町医99lib. 答道。
“这样才有调剂。热的时候就该怕热喊热、在热里过,对身体才好。但这会儿我瞧大爷的脸,似乎有些怕热怕过了头啊。”
幸庵大夫内外科皆精通,平四郎闪了腰时,也由他妙手医治,是位相当高明的良医。平日问诊时经常快人快语,今天却分外客气,想必是为了诊疗之外的事来访吧。
“我是从本所元町的冈引政五郎那儿过来的。”大夫说。听到这话,平四郎还以为是大头子茂七身体违和。这位人称“回向院头子”的茂七,为民所亲、为民所惧,长久以来威震本所深川,高龄已八十有八,难不成也中了酷暑之气?
但接着听下去,才知道这番推测大错特错,茂七大头子身强体健,卧病在床的是政五郎的手下大额头,而且竟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平四郎不免大吃一惊。
据说,大额头四、五天前便不吃饭了。那可不是天气热没胃口,而是连一粒米都不碰。政五郎的老婆很担心,左劝右劝,但大额头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推说不必吃饭,所有吃食一概不碰,净喝水。头一、两天还照常在家里勤快做事,到了第三天早上实在撑不住,眼一花、身子一倒,便再也起不了身了。
大额头是个十三岁的男孩,父母为他取名叫三太郎。这孩子长得光润可爱,额头却大得出奇,因此唤做大额头。大额头记性奇佳,跟在政五郎身边,将茂七大头子诉说的过往种种钜细靡遗记下,是他的重责大任。
就在将近一年前吧,承袭了讨厌冈引的父亲,而从未亲近过冈引的平四郎,为了某案开始与政五郎来往,也在那时认识了大额头。这孩子能背诵自己出生前的诸般人事时地物,流畅得有如朗读眼前的书,平四郎对此特技由衷赞叹不已。
除去这项特出的专长不说,他是个老实有礼的好孩子。或许天性如此,就一个男孩而言,大额头乖巧得略嫌柔弱,不讲一句粗话,闲话也一概不提。因此大额头的父母如今身在何处,及他是几时、又为何寄居政五郎那儿等原由,平四郎一直没机会问。
多半是身世凄凉的缘故吧——平四郎也只约略这么想过。
然而,政五郎不单是大额头的头子,也如同父亲,政五郎的老婆也把大额头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就平四郎所见,实在难以想象大额头在本所元町的生活会有啥伤心难过之事,足以令他食不下咽、一病不起。
眼下政五郎夫妇也正因不明所以而心焦不已,才会找幸庵大夫来看病。
大夫一眼便瞧出这不是病。大额头本来就纤弱,不吃饭又瘦了一圈。但除此之外,身上找不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肚子里没积水,心脏也没像喝醉的兔子般乱蹦乱跳,肤色没泛黄,眼珠子正常转动,小解也解得出来。既没发烧,脉搏也照常怦怦地跳动。
“人啊,不吃饭就会死,这点道理你一定也懂吧!那么,你是想寻死才不吃饭的?”
幸庵大夫一问,大额头便将瘦得又尖又细的下巴藏在被子里,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既然你要寻死,我倒是知道不少省事又确实的死法,比绝食这种又慢又费事的法子干脆得多。看情况,我免费告诉你如何?你想死还是不想?”
这实在不像大夫会说的话。
结果,大额头问了:“大夫,人死了会怎么样?”
幸庵大夫答道:“我还没死,怎么知道呢。”
说老实话还真的是老实话。
“不过你死了会怎么样,我倒是知道。”
“会怎么样?”
“会给人添麻烦。”
要是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政五郎夫妇俩肯定会伤心透顶,质疑自己哪里不好,懊恼自己是否曾有机会挽救,却没能做到。幸庵大夫说这就是麻烦。
大额头听了嘤嘤啜泣起来。但若遇到患者哭哭啼啼便举白旗,可当不了町医。
“你会哭,可见你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不想死,至少不愿给政五郎头子添麻烦,是吧?既然这样,就喝米汤吧。只喝米汤,可以让身子衰弱得想死时,随时都能死,而在你下定决心前,又不至于饿死。”
竟有这等异想天开的处方。
尽管异想天开,却或许让大额头有些动摇了,他喝了一点政五郎老婆煮的米汤,昏昏沉沉地睡去。于是幸庵大夫离开本所元町,来八丁堀拜访平四郎。
然而,受访的平四郎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不过由本来闲着待在家里喊热,变成闲着在家边喊热边纳闷罢了。
“你怎么跟政五郎讲?”
一问,幸庵大夫便将甜酒杯咚地一放,答道:
“心病。”
“大额头心里有烦恼?”
“是的。结果头子说‘会不会是单恋哪家姑娘’,头子娘则说‘会不会是想他娘’。孩子愈大,当爹的和当娘的想法愈不同,这便是个好范例。”
平四郎抓抓下巴。由于脸上冒着汗,抓起来感觉不是沙沙的,而是黏黏的。
“那么,大夫的诊断是思春还嫌太早了。”
幸庵大夫点点头。“尽管江户城里没田地,早稻却不少见,但三太郎的情况应该不是这样。”
“那么,另一个说法呢?是想他娘想出病来了?”
“这我就医不了了,所以才想拜托井筒大爷。”
“我能做什么?”
“明查暗访不正是井筒大爷分内的事吗?”
“明查暗访——问问政五郎他们不就得了?”
幸庵大人静静摇头。“要问政五郎收养那孩子的经过,应该是问得到的,连我都行。”
是啊,你怎么不问呢?
“但这么一来,那对夫妇想瞒什么便能瞒什么。”幸庵大夫随即接着说:“更何况,光知道过去,也无法查出三太郎发病的原由。因此才需要查访,这正是井筒大爷分内的事。”99lib.
平四郎邋遢地拉开身前的衣服。“我好歹也是有公务在身的。”
“本所深川一两天没井筒大爷巡视也不会有事的,好比现在。”
平四郎默默地扇他的团扇。这几天他确实偷懒没去巡视,反正是临时回,只要没什么临时的事,不巡视也不要紧——这是平四郎编派的歪理。
“更何况井筒大爷还有个得力助手啊。”
平四郎“嘿?”了声回幸庵大夫的话。
“助手?谁啊?小平次可是比我更怕热,这会儿派不上半点用场。”
小平次是跟随平四郎的中间,由于连日晒了过多太阳,脑筋晒坏了几根,在后院里想躲进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纳凉时,平四郎的细君正巧瞧见,今日便在家中歇着。
“大爷不是后继有人了吗?”幸庵大夫说得干脆。“要接来当养子吧?就是佐贺町染料铺的五公子……”
他指的是平四郎的外甥弓之助,与大额头同年。不过这一个脸上没什么太宽太窄之处,是无可挑剔、俊秀绝伦的美少年。
“你说弓之助啊。大夫,这话是打哪儿听来的?”
“听夫人提过,在八丁堀也是个话题哪。”
细君想要弓之助当养子想得不得了。起先完全不感兴趣的平四郎,也由于在与政五郎等人相识的那件案子里带着弓之助到处奔走,这一相处下才稍微动了心,因为弓之助是个有趣的孩子。
然而,他认为现在决定还太早。不是指对他平四郎,而是对弓之助而言,还太早了。
“请那位弓之助少爷帮忙如何?一样是孩子,也许能顺利从三太郎那里打听出什么。听说令甥聪明过人不是吗?”
弓之助确实聪明,而且和大额头是好友。但平四郎摇摇头。
“大夫,让弓之助帮忙反而会弄巧成拙。”
“怎么说?”
“河合屋家里虽然也不平静,但至少那孩子双亲健在。万一大额头的病真是想亲娘想出来的,只怕更不肯对弓之助坦白了。虽说是孩子,可也不是小婴儿,都十三岁了,心里总有那么一、两个疙瘩的。”
幸庵大夫正中下怀地笑了,只见他的山羊胡前端沾上了一点儿甜酒渣。
“那么,最好还是请井筒大爷亲自出马了。”
第二节
尽管亲自出马,平四郎顶多也只能先去政五郎那儿瞧瞧大额头。他擦着汗捡日荫处走,一路来到本所元町。
冈引除了协助上级指派的任务,大多还兼营买卖,政五郎也开了家荞麦面铺。铺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那江户城内数一数二讲究的汤头,平四郎也爱极这里的小干贝荞麦面。
走木桥过了细窄如沟的水道,便能看见政五郎家那在艳阳下干透了的木板屋顶,好似发出白光。与此同时,飘来阵阵诱人的柴鱼香。大额头那小子,处在这满室令人垂涎的气味中,怎么忍得住不吃饭啊——平四郎再度感到不解,正望着那蓝染布帘时,只见布帘子一掀,政五郎的老婆出来了。她低着头,一脸闹牙疼般的表情。
“喂——”
平四郎一喊,政五郎的老婆便惊讶地停下脚步。
“这不是井筒大爷吗?天气真热呀。”
您要找我家那口子……她才开口,平四郎便伸手制止,笑了笑。
“瞧你无精打采的,是为了大额头吧?”
她吃惊地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但随即点头。“是的……井筒大爷,您是听幸庵大夫说的吧。”
“嗯,真是难为你了。”
“还让大爷挂心,真对不起。不过知道不是身子有病,倒让人放下了一半的心。”
平四郎向四周一望,不远的转角处有棵柳树摇曳,看来颇有凉意。树下摆着长凳,卖水的放下了壶,正在做生意。
“到那边聊聊吧。”
避开政五郎,他老婆也比较方便说话吧。平四郎下巴往那边一扬,走了过去,政五郎的老婆跟在后头。
“也许是我白操心,不过,你和政五郎该不会是为大额头的事吵嘴了吧?”
嘴里说是“白操心”,但平四郎心里猜想多半八九不离十,一问之下,果不其然。政五郎老婆抿住的嘴角往下一垂,细巧的鼻尖呼出小小的叹息。
“您别看我家那口子这样,其实他挺性急的,狠狠骂了三太郎一顿,说既然心里有事,便该好好讲出来,男孩子别别扭扭地像什么话。”
平四郎坐在长凳上仰天大笑。“我早料到是这么回事。”
“可我心疼那孩子有话不敢说,只能闷在心里。就是说不出口才闷出病来,却又骂他不说,不是很可怜吗?真是气死我了。”
“你这么为三太郎讲话,政五郎更气得火上加油是不是?一定说若是亲生父母,这时候就该骂,东想西想自以为对他好,反而害了他。”
政五郎的老婆以又惊喜又佩服的眼神看着平四郎。“大爷简直像亲眼看到我们吵嘴呢!”
“哪里,旁观者清啊!这要是别人家的事,你一样也看得清清楚楚。”
水贩卖的水不凉了,平四郎往手中的杯里看,若无其事地问:
“三太郎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有案在身吗?”
不出平四郎所料,政五郎的老婆朝自己家望了望,才小声回道:
“领养那孩子的经过,井筒大爷没听我家那口子提起?”
“半个字都没听说。一直没那个机会,政五郎又不是会主动开口的人。”
“这倒也是……”
政五郎的老婆表示,他们夫妇是在三太郎五岁时领养他的。
“正如您所想,那孩子的爹杀了人,被关进传马町的牢房,死在里头。他原本是做门窗的师傅,手艺似乎相当不错,只可惜戒不了酒,酒品又差,黄汤下肚就性情大变,会闹事打人。逮捕他的时候,连我家那口子都受了伤。”
“喝酒就乱性啊。可怜归可怜,却不少见。”
“是。他爹死在牢里,留下他娘和五个孩子。大的两个已到能当学徒的年纪,底下三个却还小。”
一个女人家要养大五个孩子虽不容易,但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事实上,对三太郎以外的四个孩子,他娘都不肯放手,坚持自己养。
然而,她独独应付不了三太郎。至于原因,说是那孩子有点……
“迟钝。”政五郎的老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咬咬99lib.嘴唇。“她说,孩子们得同心协力才能过活,这孩子会拖累兄弟姐妹。”
“大额头一点儿也不迟钝啊。”
“是啊,您说的没错!”政五郎的老婆用力附和。“可看在那孩子的娘眼里却是这样。”
“才五岁,大概还看不出他记性特好的天分吧。”
“是啊,我家那口子和我,也是领养了那孩子好几年后才注意到的。”
政五郎的老婆将视线自蒙尘的地面抬起,望着平四郎。
“井筒大爷,我呀,觉得三太郎的娘是别有缘故才不要他的。”
她说,多半是那孩子的爹与其他四个小孩不同。
“这种情况也一样不少见。”
平四郎直截了当地应道。
“即使如此,三太郎由你们收养还是很幸福。他娘和其他兄弟现在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没有,领走孩子后就没消息了。”
“那连是不是还在江户都不知道了?”
“是呀。”
“这么一来,三太郎到外头跑腿,在路上撞见亲娘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了。他五岁才离家,应该还记得亲娘的长相吧。”
政五郎的老婆露出求援的眼神。
“井筒大爷也这么想?”
平四郎笑了。“我只是想想任谁都想得到的事罢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问大额头不知道。”
“那孩子什么都不肯说。”
“不过,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不会只因一时兴起或异想天开就决心绝食到昏过去,肯定遇到什么事了。大额头前阵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不寻常的地方……”
“像是要他做了些没做过的事、家里来过什么生客,或是命他到没去过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再小的事都不打紧,有吗?”
政五郎的老婆将盛了水的茶杯往凳上一放,双手合拜似地放在鼻尖前专心寻思。平四郎则取出折扇,摊开来想扇扇脸,只见扇面上画满了平四郎的肖像,是先前弓之助到家里玩时,学现下流行的肖像折扇画的。
“姨爹脸长,得把扇子直着画才画得好。”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说,画出来的肖像,像匹大鼻孔的马,干活儿累坏了却没饭吃的沮丧模样。
最先卖起这肖像扇子的,是浅草观音寺门前町一家叫祥文堂的梳妆铺。他们请画师坐在铺子一角,当场为买了白扇子的客人画肖像画。这创意立刻大受欢迎。绘图讲究的扇子要多少有多少,但画着自己面孔的,别处可找不到。
要想出一个大受欢迎的创意不容易,要模仿却很简单。没多久,江户城里到处都卖起了肖像扇子。这个创意学来毫不费劲,只要会画上几笔,买把白纸扇子自己动笔都行。只不过发想的祥文堂所绘的肖像画,妙就妙在画得比本人更好上那么“一点儿”,但难也难在拿捏这“一点儿”的分寸上,而据说祥文堂请的这位秀明画师年纪不到三十,原以为谅他能有多少道行,岂知他竟能将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一来,人们便认为既然要买不如就到祥文堂,连日来挤得祥文堂水泄不通。做生意这码事,啥东西会卖只有天知道。
“哎呀,肖像扇子!”
平四郎赶紧收起扇子,政五郎的老婆却藏书网已眼尖看到了,嘴角泛起笑意。
“这可不是祥文堂卖的,是弓之助画的。”
“弓之助少爷最近可好?”
“还是一样人小鬼大。倒是你想起什么了吗?”
政五郎老婆的微笑倏地消逝。她摇摇头说道:
“没有……”
“是吗?这也难怪,有些事情大人感觉不到,那个年纪的孩子却敏感得很。”
若三两下便能想到,政五郎夫妇也用不着烦恼了。
“多亏幸庵大夫,那孩子总算肯喝米汤了,可是光喝米汤,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毕竟不是小娃娃了啊。”
“我正打算明天到古川药师寺参拜,买寺里的银杏护身符给三太郎带在身上。”
平四郎不解地问:“古川药师不是没奶水喂时才拜的吗?”
“不止呢!那可是保佑众生的药师神明,对所有病痛都灵验的。更何况到品川一趟,也许能找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或零食。看看新东西,说不定三太郎的心境也会有所不同呀!”
娘亲难为,平四郎心想。正因如此,才教人分外感激吧。
我也瞧瞧大额头再走——正想开口,平四郎便闭上了嘴。眼看让他无法前去探望大额头的理由,正从干巴巴的路上滚也似地直奔而来,惹得尘土飞扬。
是小平次。不知他脑袋冷却了些没。
“大爷、大爷!”那团尘土大老远便喊道,平四郎站起身。
“急什么,我又不会跑掉。什么事?”
小平次一面跑一面向政五郎的老婆打招呼——这胖子还真灵巧——气喘吁吁的,总算停下来了。
“浅、浅草、的、祥文堂的……”
政五郎的老婆哦了一声。
“那个、画师、叫秀明的画师、被、被杀了!”
第三节
既然是浅草的命案,便不在平四郎的辖区内,但侧腹惨遭一刀毙命的秀明,尸身却倒在深川蛤町的船屋“井船”二楼客房内,这么一来,无论天气再热,平四郎都不能不去露个面。
得到急报的政五郎也与平四郎同行。这正中平四郎下怀,自己这临时回是多余的人力,用不着打头阵去找杀人凶手,只要上面交代什么再做什么即可,先到“井船”露个面交差,之后四处打混摸鱼也无妨。这下便可趁政五郎的老婆不在,好好向政五郎打听打听——
无奈政五郎却为秀明被杀一案大为伤神,不便谈大额头的事。他忙着分派手下到附近打探消息,自己也四处活动。
现下仔细想想,虽不免有事到如今的感慨,但政五郎身为冈引,奉本所深川的同心大爷之命办事,与平四郎没有职务上的牵扯,不过是双方小有私交罢了。不如说,只是平四郎在遇上困难时请政五郎协助而已,全然是单方面的交情。因此无论平四郎在与不在,一旦本所深川出了事,为办案奔走就是政五郎的职责,与平四郎无关。
于是,平四郎独自蹲在“井船”外清凉的水边,拔起鼻毛来。只是,他拔他的鼻毛,爱看热闹的人群仍旧不断聚集,船屋里的人也大惊小怪,巴不得四处宣扬,平四郎因此了解了事情的梗概。
秀明约莫一个时辰前独自来到“井船”。这时节除了到八幡宫参拜的船只,“井船”也出船供人傍晚乘凉。但白天这个时刻,少有客人要用船,绝大多数都是在二楼闲坐,秀明也不例外。他交代船屋老板娘99lib?约好的人称候会来,届时再点酒肴。
大白天的,若要与女人幽会,通常是上幽会茶馆而非船屋,因此老板娘也以为秀明多半是约人谈生意。
秀明长相俊俏,不比当红优伶逊色,近来有许多女客为了见他一面而特地上祥文堂。小报也曾以“江户美男子”为题刊载他本人的肖像,且描绘得相当神似。但“井船”的老板娘不认得他,他也是初次光顾“井船”。
或许秀明是刻意选择不认识他的地方,也或许是他与相约对象的谈话内容不宜为人所知。
赶到现场的祥文堂老板表示,由于秀明的才华大受好评,这阵子各处店家争相前来挖角,吵闹不休,诸如愿以百两重金礼聘,除扇子外也想请他画和服、屏风等等提议络绎不绝。
秀明本人似乎也颇有意愿。凡流行必有落伍之时 ,即使不是这样,扇子原本就是季节之物,夏天一过便得跟着收摊。考虑至此,他会对和服、屏风等提议心动也不足为奇。
祥文堂的老板则坚称已为秀明的将来设想周全,答应绝不亏待秀明,因此双方并无冲突。这番话自然不能全盘皆收,平四郎拔着鼻毛想。
眼下有大批人出入“井船”,但案发前,这里想必是鸦雀无声。
秀明独自待在楼上的厢房,船屋的人忙的忙、打盹的打盹——总之没人会去盯着他——这是船屋、幽会茶馆的规矩。在客人拍手叫唤前,店家不会不识趣地上前啰唆。如此,就算有人避人耳目到秀明所在的厢房,捅了他一刀又悄悄离去,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绝非外行人的手法。
不刺胸割喉,而是侧腹一击毙命,实在非常人所能。不说别的,被杀的秀明既没作声,也没挣扎。老板娘会发现他血染厢房倒卧在地,是由于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有人来,觉得有点奇怪才前去探问,否则至今可能还没人知道秀明已死。
说来说去,这秀明究竟是何许人?在祥文堂落脚、画起肖像扇子前,他在哪里讨生活?画师可不像木匠鱼贩满街都是,也不是容易糊口的行业。
也罢,反正这些政五郎他们会查。
平四郎拔了根鼻毛。哈啾!打了个喷嚏。与此同时,忽地灵光一闪。就平四郎的状况,闪现的灵光多半是问题而非解答。
在白扇子上画肖像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是秀明吗?或是祥文堂的人想到了,才去找秀明这个画师?若是后者,未免也太凑巧了。终究前者才合理——是秀明有了这个构思,对自己的本事有把握,才会向祥文堂提议做肖像扇子这门生意的吧?
平四郎取出插在腰带上的扇子,唰地摊开,上头是弓之助画的马脸平四郎。弓之助当时边画边这么道:
“姨爹,这类玩意儿几十年前一定也流行过,能打动人心的事物其实不多。一样事物流行起来,久了便会被忘得一干二净,之后要不就是有人又兴起同样的主意,要不就是想起过去耳闻听说的流行,冷饭热炒。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是世间的常理。”
这都是从你那脑袋瓜里想出来的?平四郎问道。弓之助回答是的,但佐佐木先生也这么说过。这位佐佐木先生是他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会暗里制作违反禁令的地图。
物以类众,这也是世间的常理。
小房间里铺了铺盖,大额头平躺在那里,枕边摆着水壶水杯。
“你尽管躺着,能说话吗?”
平四郎大步走近枕边,大额头吓了一跳,连忙挣扎着要起来。平四郎一屁股坐下,手心按住孩子宽广的额头。
“躺着就好。不过你啊,怎么瘦了这么一大圈?这样脑袋还管用吗?”
“是,对不起。”大额头的话声细若蚊鸣。
“看你这个样子,我实在该直接上茂七那儿打扰的,不过听说大头子身子虽还健旺,口齿毕竟含糊了,早在好几年前就只有你听得懂大头子说的话,只好还是来找你了。”
大额头眨了眨眼。“请问大爷有什么事?”
“浅草祥文堂的肖像扇子,你也知道吧?大头子有没有提过以前曾流行类似的东西?”
大额头又想起身,平四郎再次制止,但听他说“不坐好就没办法想”,便扶他起来。
“唔……”
大额头双眼凑近,在额头上形成了皱纹,黑眼珠也往鼻梁靠。他握起小小的拳头,摆在胸前,一副准备撒腿开跑的模样。
大额头宽广的额头深处,定像书库般收藏着许多听来的事迹。每当要想起某事时,他体内的灵魂便当真撒开腿在书库中飞奔,取出所需又奔回来。
过了一会儿,大额头松开拳头,兜在一起的眼珠也回到眼中央。
“那是三十五年前的夏天。”
“哦,发生了什么事?”平四郎起劲地附和。
“那是个闹旱灾的夏天,扇子卖得很好。肖像扇子是从深川八幡宫门前町一家叫蓬莱屋的店流行开来的。”
“哦,那时候是从深川开始的啊?”
“是的。起先是由辰巳的姐儿们送客人扇子开始的,后来传到一般市面,流行了一阵子。”
起因和浅草这回略有不同,但内容雷同。
“我就知道。其实也没什么,但猜中了总是教人痛快。”平四郎笑了。“不过,茂七大头子真是观察入微,连这种和案子无关的流行事物都记得。”
“与案子有关。”
平四郎大吃一惊。“什么案子?”
“那年初春起,城里便发生多起破门抢案,被抢的都是些大商家,但强盗作案手法极为凶残,一家子一个活口都不留,将财物洗劫一空,因此人人闻盗色变。”
“火盗改在干什么?”
“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大额头的眼睛又往眼头靠,随即恢复原位。“那伙强盗与众不同,并非头目和一群手下的组合,只有头目与一名军师,其余人手都是每回做案时临时找来的,所以难以追缉。”
平四郎皱起眉头。这回换他露出大额头刚才的表情了。
“这种作法行得通吗?照你说,是要动手时才找人吧?当然,只要能一夜致富,愿意刀头舔血的人也不难找,但这些人几时会翻脸倒戈就难讲了。强盗归强盗,应该还是挺看重内部团结的。”
“这便是99lib?其中的巧妙之处。”大额头继续说道。“头目无需担心遭临时找来的手下背叛、出卖,因为这些临时手下根本不认得头目的长相。不仅如此,就连做案当晚也不知彼此的姓名长相,事前既从未见面,动手时也蒙面行事。”
平四郎伸手按额心想,这种作法当真可行吗?
“但,总要有人在头目和各人之间居中联系吧?”
“是的,这是重要的职务。那个人多半就是头目的军师吧。据说这名男子每回行动都易容化妆,让人看不透他的真面目。”
之所以能了解这些细节,是当年秋风初起时,总算逮捕一名因遭受害商家伙计反击、受伤不及撤退的盗贼。这个大半辈子都在拘留所与牢房度过的男子,立刻受到严刑逼供,招出这些内幕。可是翌日早晨。却发现他虽仍绑在自身番柱子上,但侧腹遭到致命一击,已气绝身亡。没人知道是谁、在何时潜进来将男子灭口。99lib?
然而,或许是深恐官府已识破做案手法,此种作风独特的强盗杀人案便戛然而止,至少江户城内是这样。
平四郎嘴巴张得老大。侧腹遭到致命一击——这岂不和刚发生的命案如出一辙!
太令人吃惊了。所谓一语成谶便是如此,这简直是拿吃剩的沙丁鱼骨头当钓饵,结果竟有鲷鱼上钩。
“这件事还没完。”
大额头有些喘,但仍继续说下去。一直没吃饭,也难怪他很快就累了。
“依那被捕男子遇害前所说,他们这些受雇动手的人不认得头目,就算在路上相见也不知道,但头目却认得每个雇用的手下,而且记得一清二楚。”
“是远远偷看吗?”
“不,好像是偷偷要人画了他们的肖像放在身边,万一有人起心反悔去告密,即使隐姓埋名也逃不掉,而且不索命不罢休。男子说,对方是这么威胁的,而且真的给了一张酷似他本人的肖像,并表示头目也有与这一模一样的,要他牢记在心。”
平四郎的嘴张大得快脱臼了。原来上钩的不是鲷鱼,竟是鲸鱼。
“莫非那肖像画……”
“是,就画在扇子上。”
扇子易于交接,方便携带,只要收起来旁人便看不见扇面上的画。
“大头子他们听说此事,立刻赶到蓬莱屋,但仍迟了一步。画肖像扇子的画师已连夜逃走,调查的线索也就此中断,终究没能将头目绳之以法。”
多半是一有人失手被捕,画师便立即得到通报,才得以逃逸无踪。
头目、军师兼联络奔走的人,以及画师。不,或许画师与这军师兼联络奔走的人是同一个人。
三十五年前——
“大头子记得那画师叫什么名字吗?”平四郎问道。
“白秀。”大额头答道。“蓬莱屋的人对白秀的来历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个云游画师,盘缠用尽,便上门来问能否在蓬莱屋卖肖像扇子……”
最后平四郎问了最要紧的一点:“那个叫白秀的画师,长得很俊吗?”
大额头答道:“据说媲美优伶。”
第四节
三十五年前与现在,事情发生的顺序有些不同。
白秀一方面参与破门抢案,一方面借由肖像扇子的风行而大发利市。这恐怕是他的副业,同时也是一种障眼法,使他人不至于对他因行抢而日益丰厚的荷包起疑。
三十五年后,秀明以肖像扇子大获好评而日进斗金,至此两者相同,但他并未参与强盗杀人。正确的说法是,强盗案尚未发生。
秀明来自何方,不详加调查无从得知,但他恐怕是在逃亡。他与白秀不同,不愿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正因如此,才会惨遭头目毒手。
然而对头目而言,杀死秀明的代价不小,所有预计进行的强盗案都不得不延期,因为要召集人马并加以威吓,不能没有肖像画。
即使如此,头目仍杀了秀明。这么说,莫非找到了接替秀明的人选?
“看有哪户商家如法炮制,学祥文堂靠肖像画赚钱的,把他们聘的画师一个个查清楚,应该能查出些名堂。”
距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政五郎的荞麦面铺子暂时歇息。平四郎大口吃着特地为他烹煮的荞麦凉面,喝着荞麦茶。
政五郎粗犷威武的面孔上掠过一丝丝疑惑,牛铃大眼望着半空。
“但,会有这种事吗?”
“难免的吧。一般人想得到的主意,往往都不是创新的。”
虽是现学现卖,说出来仍教人得意。
“白秀与秀明是父子吗?”
“倘若两人都只是貌比潘安,我就不敢讲了,但双方都有绘画长才,八成有血缘关系。”
“头目那边……”
“大概也是第二代吧。”
平四郎将荞麦茶喝光,笑了。政五郎摸着脸,又瞅着自己的手直瞧,仿佛那里沾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边看边说:
“秀明既然逃离了头目,又何必再画肖像画?隐符。不知是护身符灵验,还是政五郎的老婆诚心感动天,听说大额头这几天不仅喝米汤,也开始喝稀粥了。虽然如此,因绝食而孱弱的身体和肠胃毕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复元的。
“这是给你的奖品。”
平四郎晃晃包着凉糕的小包裹。
“你立了大功哪!”
大额头惶恐不已,宽广的额头失去了光泽,双眼也显得无神。平四郎在他身边坐下,想看他字习得如何,大额头却赶紧用手遮了起来。
平四郎笑了。“害臊什么?不过,在你身子好起来前,就尽管读书写字打算盘吧!一开始干活,就没这种闲工夫了。”
大额头动了动嘴,好像想讲话,但终究没开口。
“听说你把你头子娘惹哭了。”
大额头红了眼眶。
“不管是亲娘也好,还是代替亲娘养你的头子娘也好,让为娘的伤心都不是好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平四郎直截了当地问。
“你才刚立下大功,就算有什么尴尬事,现在说出来也不尴尬了。”
平四郎在肚子里暗暗数到十,这段期间大额头一直面朝下不发一语,唯有油蝉叫声扰人。
“花木匠来了。”大额头小声道。
“来这个家吗?”
“是。光由我们照顾,无论如何树木还是会变形,所以一年会请花木匠来整理一次。”
“嗯,然后呢?”
“大热天里,大伙儿都汗流浃背地干活。”
“那当然了,花木匠嘛。”
大额头深深垂着头,都快瞧不见下巴了。“我端麦茶过去,师傅就说我命好。”
用不着流汗劳动,一脸凉快地吃闲饭——大额头补上这句。
只见他伸手稍稍擦了眼睛。
“师傅说,像我这种吃闲饭的人,”他低语道,“是靠头子赏饭吃,要是不心存感激会遭天谴。”
平四郎双手环抱胸前,心想大额头的话多半不是原封不动地转述,花木匠的话肯定更难听,诸如不是“命好”而是“凭你也配”;不是“吃闲饭的”而是“米虫”。
“大人哪,偶尔就是爱讲这些欺负人的话,尤其是天气这么热的时候。”
大额头点了点头。
伤大额头心的,想必不止花木匠的话。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只是导火线。许久之前,大额头心里便有疙瘩了。
自己真的有资格待在这个家吗?自己在这个家里派得上用场吗?
世上确实有许多人必须弄得满头大汗、劳累不堪,才能勉强糊口。反观自己,自己在做些什么?——大额头定是这么想的。
这样真的有资格吃饭吗?自己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做的事配得上这口饭吗?
大额头没有自信,因此只能伏地道歉,吃不下饭。
“你也到了会想这些事的年纪了啊。”平四郎笑了。“放心吧!你已经是政五郎底下一名能干的手下了。经过这次的案子,你该明白了吧?”
是。大额头没出声,只动嘴回答。
他既不是想亲娘,也没恋上哪家姑娘。他的烦恼更加——不如说是“成熟”吧。
挣饭吃的本事,人人各异,也只能如此。只能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吃,也只愿凭这本事挣饭吃,这便是做人的任性。这令平四郎蓦地想到,白秀也曾画着肖像扇子边自问,此时此刻自己是否真该如此吗?
“你可别再钻牛角尖了。”
“是。”
这次大额头出声回答了。此时,油蝉鸣声骤然停顿,政五郎的叫声于是传到耳里。
“喂,大额头、大额头!大头子在喊人!”
“是!”
大额头弹起来。
“马上来!”
说着他便以蹒跚的脚步走出房间,这一动作卷动了习字纸,落在榻榻米上。平四郎拾起,只见上面写着“终日”。
第一节
喀呐喀呐喀呐——
暮蝉开始叫了。阿惠猛一回神,抬眼向外看。墙后是榊原大人的府邸,暮蝉在包围着府邸的葱郁林木中呜叫。
西边天空已蒙上一层淡淡的暮色。
喀呐喀呐喀呐,只有一只势单力薄地叫着。即使如此,这仍是今年听见的第一声蝉鸣。不知不觉夏日已过,秋天的脚步近了。
明明该缝补衣物的,却没有半点进展。不晓得已呆坐着出了多久的神?阿惠以指尖弹弹额头,警惕自己。
待补的是染成深青色的短褂,背上空着“植半”两个白字,是半次郎师傅代代相传的商号。袖口一圈蔓草图案也是印记。佐吉常让小树枝勾住衣袖、扯破这图案。他本人说,这是由于爬树、使大修枝剪时,手臂的动作有些错误。
“师傅也常指正,但我老改不过来。”
右袖扯裂处才补了一半,手就停了下来。阿惠重新坐好,拿针尖往发丝里戳了戳,赶紧动手继续。这么一点针线活儿,得在日落西山前做完才行。
佐吉出门前交代过,今晚佐佐木大人的别邸庆祝落成,他必须陪师傅出席,要深夜才能回来。阿惠嘴里说着“路上小心”送佐吉出门,佐吉也应道“那我出门去了”,两个人脸上同样挂着笑容,声音同样开朗。
但是,当中却都带着虚假。阿惠深深体会到,其实两人都察觉了这份虚假,且极力隐瞒对方。
这令人窒息的循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樱花盛开时,他们结为夫妇。虽是个只有近亲好友出席的小小婚礼,但前来观礼的人个个为他们欢喜、祝他们幸福。更不用说,两人对眼前即将展开的新生活都满怀希望。
还不到半年,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我们才会变成这样?阿惠一针一线密密缝着,却觉得眼前渐渐转暗。暮蝉悲凉的叫声更添了几分凄清。
第一次见到佐吉是十年前的事了。阿惠家在王子岸村著名的不动瀑布边开茶馆,他来探望阿惠的表妹阿蜜。
阿惠还记得很清楚,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这么说:我现下在花木匠师傅家里当学徒,初次获准在佣工休息日返家,但我无家可回,便来到这里,想见见以前凑屋老爷提过、我也一直很想见上一面的阿蜜。如果不方便,我这就装成游山玩水的客人离开,还请原谅我的冒昧。
佐吉大阿惠八岁,当时十八。阿惠十岁,阿蜜也才三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就算凑屋的人来了,也什么都不明白。因而内向青涩的佐吉主要由阿惠的父母作陪,阿惠则躲在屏风后偷看。
阿蜜的生父是名为总右卫门的大富豪,在江户最热闹的筑地开了一家鲍参翅行叫凑屋,母亲则是阿惠的姑姑,以前在浅草的茶馆端茶。总右卫门除了阿蜜,还有众多私生子在外。姑姑生下阿蜜不久就去世了,阿蜜便由阿惠家收养,两人向来情同手足。
凑屋每个月都送不少钱给阿惠的双亲。每月初一由店里的伙计送来,只是对方从不久待,给了钱,说完一套有礼却样板的寒暄便走,甚至不进屋里坐。因此阿惠和双亲平日几乎感觉不到阿蜜头顶上有凑屋的影子,得以照常过日子。
然而,那天的佐吉虽客气,却明明白白打着凑屋的名号来访。他说自己是凑屋总右卫门侄女的儿子,称总右卫门为老爷,并难为情地表明:老爷交代,阿蜜和我也是有血缘的亲人,要我当阿蜜是晚出的妹妹,好好疼爱。
阿惠的父母非常感佩,立刻便喜欢上佐吉,阿惠却觉得没趣。逞着十岁小姑娘的要强好胜,觉得这人真不要脸,硬闯上门,不由得怒从中来。
其实这也是一个十岁小姑娘对阿蜜的嫉妒,如今想想是再明白不过了。佐吉望着年幼的阿蜜的眼神是那么温暖,他带给阿蜜的玩具颜色是那么鲜艳,包装精美的点心看来又那么可口。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心生不满。因此,当他在父母建议下,到后院与正在喂鸡的阿蜜说话,然后一大一小开心地追赶起鸡群时,阿惠再也忍不住,趿着鞋走出去。
“喂!”
阿惠想起当时叫住佐吉的自己:扬起下巴,双手扠腰,一副刁蛮样。
“不要随便喂我家的鸡好吗?鸡不能乱喂的。”
佐吉脸上仍挂着与阿蜜相视而笑时的表情,猛地朝阿惠回过头,惊讶地扬起浓眉。
“啊,真是对不起。”
阿蜜拉着他的手说道:“这是我姐姐喔!”
“是吗?那就是阿惠了。”
阿惠气鼓鼓的,从阿蜜手里抢过盛着鸡饲料的筛子,杂谷饲料洒了一地。
“哎呀,姐姐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阿蜜蹦蹦跳跳地避开,大声喊着。
“姐姐乱喂鸡。”
“阿蜜,去拿扫把。”阿惠瞪着佐吉,凶巴巴地下令。
“是姐姐洒的,姐姐自己去拿!”
“你去!”
阿惠的疾言厉色让阿蜜有些退缩,佐吉立刻打圆场:
“既然这样,由我来打扫吧。借一下扫把。”
阿惠硬是将想穿过后院的佐吉往后推。“阿蜜,去拿扫把!”
阿蜜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这孩子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哭。阿惠的火气愈来愈大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没来由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有些心虚,更是管不住自己。
“还不快去!”
阿惠跺脚一吼,阿蜜哇地一声哭出来,往家里跑。
高瘦的佐吉一手摸着瘦削的下巴,怯怯地看向阿惠。阿惠仍全力摆出厌恶的表情。
“你是凑屋的人,是不是?”
“呃?啊,嗯,是啊。”
“凑屋老爷的亲戚是吧?不是下人,是大老爷的亲戚,所以你很了不起是吧?”
“我一点都不了不起……”
“那你来我家做什么?来耀武扬威?来看我爹娘对凑屋千恩万谢的样子是不是?”
面对咄咄逼人的阿惠,佐吉的反应却出人意外。他笑了。
“原来阿惠生气了。”
阿惠终究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被人当面说穿,一时讲不出话。
“抱歉啊,但我不是故意来让阿惠和伯父伯母心里不舒服的,真的只是想看看阿蜜而已。”
这温和的99lib.说法让阿惠顿时泄了气,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想哭,但她仍鼓足了劲,恨恨地嘟起嘴。
“什么嘛,明明就是仗着凑屋的名气逞威风。”
才刚成人的佐吉,似乎被还只是个孩子的阿惠的话伤得很深,眼神暗了下来。这时阿惠才知道,自己原以为挥拳打的是一个坚硬的东西,不料那东西却远比想象中脆弱易碎。这是好胜的孩子常犯的错,但明白自己错了便立刻显现在脸上,比大人好多了。
阿惠脸都发青了。看她这副模样,尽管佐吉只是半个大人,也想起自己比眼前的少女年长得多,立刻收敛神色。
“对不起。”
他蹲下来,让眼睛与阿惠同高,再次道歉。
“师傅常骂我,说我粗心大意,莽撞冒失,真的是这样。阿惠不欢迎我是当然的,因为阿蜜是阿惠的宝贝妹妹啊,我突然跑来,也难怪你生气。”
阿惠知道这时要是开口说话,眼泪会立刻掉下来,便咬着牙看地上。鸡群咕咕吵闹,朝洒了一地的饲料聚拢。
“我保证不会再来了。还有,我不是来带走阿蜜,不是要她离开这个家,绝对不是。其实也不是凑屋老爷要求才来的,跟凑屋没关系,我真的是自己想来的。因为我没有父母兄弟,和阿蜜勉强算得上血亲,觉得很亲近,想见上一面而已。”
阿惠心里压根儿没想过佐吉是来带走阿蜜的,也从没担过这个心。而且她在气头上,甚至闪过“要是没有阿蜜就好了”的念头。如今也就明白那是吃味了。
结果,事情便这么不了了之。阿惠嘴里留下一股说不出的苦味。佐吉边向阿惠道歉边往屋里去,随即离开了。
阿蜜哇哇大哭,怪姐姐坏心眼欺负人。
阿惠被父母叫进屋里,挨了一顿痛骂。她倔强地低头不语。
“佐吉可是凑屋家的人!你却跟人家没大没小?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当母亲如此厉声叱责时,阿惠回嘴了:
“那个叫佐吉的说他不是凑屋派来的,跟凑屋没关系!”
母亲甩了阿惠一巴掌。“人家怎会拿这种事来说嘴!不讲别的,人家老实有礼,分明就是个好人,我们还收了伴手礼,你怎能口出恶言?”
当天晚上,阿惠饭也没吃地躲在被窝里,父亲来找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温和地说:
“你年纪不像阿蜜那么小,也渐渐懂事,我想你开始会自己想事情了。爹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所以别九九藏书再赌气了,这样一点也不像你。”
阿惠没作声,缩起身子,听着父亲的话。
“不过,虽然你慢慢懂事了,心却还有一半是孩子,有些事细讲你也不明白。只是啊,凑屋这家铺子——不,凑屋这户人家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佐吉那个年轻人也活在这些苦衷之中。明明还是乳臭未干的年纪,却那么老成,也是这个缘故吧。”
佐吉的身世是很孤单的,父亲教诲般地继续说道。
“他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又没有兄弟手足。凑屋似乎是他的后盾,却不是那孩子能安心倚靠的地方。”
听父亲叫佐吉“那孩子”,于是阿惠记忆中那个大人样的佐吉,也突然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儿。
“所以爹能了解他想见阿蜜的心情。再说,凑屋其实是担心阿蜜,托佐吉到王子来看阿蜜也是真的。凑屋虽有其他私生子,但像阿蜜这样出生未几就没了娘的,似乎只有阿蜜一个,因此凑屋也格外同情你妹妹。”
阿惠从被子下稍稍探出头,找到了父亲柔和的脸,及那双仿佛随时都微笑着的眯眯眼。
心情顿时轻松许多,僵着的面孔也和缓了下来,阿惠只想向父亲撒娇。
“喏,爹爹。”
“什么事?”
“既然这样,为什么凑屋不收养阿蜜呢?”
“你宁愿阿蜜到凑屋去?”
“不是啦……”
“那不就好了吗?”
父亲说着,又隔着棉被拍拍阿惠的肚子。
“凑屋不收养阿蜜,也是由于我刚刚提的那些苦衷,和孤单一人的佐吉一样,他们身世相似。佐吉不就像阿蜜的哥哥吗?所以爹已经告诉他,想见阿蜜便随时过来。”
阿惠反省了一会儿,讲出心中的想法:
“可是,我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他不会再来了。”
“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仗着凑屋逞威风。”
“你还真是伶牙俐齿啊。”
“……对不起。”
不要紧的,父亲轻轻一笑。
“无论如何,佐吉一样得等到明年佣工放假日才有空闲。还没出师而必须跟着师傅吃住的学徒,受的管教跟铺子里的伙计一样严,加上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出师。”
“这段时间,他会忘掉我说的那些话吗?”
“忘是不会忘的。不过这一年当中,爹总有到城里办事的时候,到时爹去找他,叫他再来。”
父亲望着阿惠。
“顺便告诉他,你因为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很过意不去。这样便没事了。”
那年,春去夏来,扫着秋天的落叶,踏着冬天的冰霜,阿惠不时会想起佐吉。既然他算是阿蜜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哥哥了。下回见到他,一定要向他道歉,一定要乖巧一点……
然而,隔年的佣工放假日佐吉并未来访。
直到下个月,凑屋照例送钱到这儿的人告诉他们,才知道佐吉没能来的原因。原来佐吉不巧在佣工放假日前,爬树干活时从树上跌下受了伤。
“伤得重吗?”
“不算严重,没有性命危险,只是跌断了腿不能走。”
阿蜜万分惋惜。在阿惠看来,她可惜的不是佐吉本人,而是他准备的礼物。阿惠自己也为佐吉的无法来访,打心底感到寂寞与遗憾。
“烦请转告他,等能走动了,就来冲冲王子的不动瀑布,赶紧治好脚。不动瀑布以治百病闻名,请他一定要来。到时候不必客气,住我们这儿就行了。”
父亲送走凑屋的使者前托他传话。
依佐吉的个性,无论父亲如何殷勤邀约,也不会就这样跑来叨扰,这点连阿惠都明白。也许他不会再到我们家了——于是阿惠暗自下定决心:既然这样,就由我代他去拜不动神明,求神明保佑他的伤快快好起来,不会留下残缺。
于是,阿惠便频频自门前町的茶馆到不动神明的本堂参拜。由于年纪还小,不能说出门就出门,无法日日前往,顶多三、五天一次。又不好意思告诉双亲是为了佐吉去参拜,得瞒着他们,就更加不便了。
当梅花散尽、樱花花苞鼓起时,佐吉来到王子。
事后阿惠才知道,原来她拜不动神明的理由,父亲早猜到了,还透过凑屋每个月派来的人向佐吉转达此事。父亲是这样对佐吉说的:阿惠虽是个孩子,却因对你不好而过意不去,拼命赎罪,你就当有两个妹妹在王子,再来看看她们。
佐吉在阿惠家住了整整半个月,冲瀑布治好了脚。待他回师傅家时,先前的隔阂早已烟消云散,与阿惠、阿蜜相处得融洽极了。
“明年的佣工放假日,我会再来的。”
佐吉拖着还有些跛的脚离去,阿惠和阿蜜并肩向他挥手告别。
阿惠心想,三人虽非一般的兄弟姐妹,但确实情同手足。因为就算每年只能在佣工休息日见面,三人也友爱依旧啊。
不久,佐吉二十岁了,总算获得师傅的认可出师,从跟着师傅吃住的学徒成为独居上工的花木匠。而以年轻人的脚程能轻易自王子当日来回,这么一来,别说一年一次,每三个月都能来访了,于是三人愈来愈亲近。年幼的阿蜜长了五、六岁,从孩童成为七、八岁的少女,也逐渐当佐吉是亲哥哥。
另一方面,同样年岁渐长、自少女蜕变为年轻姑娘的阿惠,也开始有人来谈要到武家帮佣学礼仪了。阿惠的母亲早就希望能让阿惠到某户礼教严谨的武家帮佣,别当个只懂得在茶馆干活的姑娘,因此事情很快地安排妥当。
十五岁那年的换雇时期,阿惠便要离开位于王子的家,到纪尾井坂某大名家的主宅帮佣,为期三年。对一个出身王子这江户边陲地区的姑娘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好人家。多亏岸村村长从中斡旋,才促成了这件事。
即使如此,阿惠却不顾欢天喜地的母亲,暗自神伤。三年对十五岁的女孩家是多么漫长啊。在这三年间,与父母、阿蜜分别的寂寞就不用提了,更完全见不到佐吉。
此时,阿惠对佐吉的感情已发展为淡淡的恋慕。
一通知佐吉谈好了帮佣的事,他便赶在阿惠离家前来访。
“阿惠一定会想家想上好一阵子,留在家里的阿蜜也会因为姐姐不在而感到寂寞吧。”
阿惠没说话。为了练习运针,她来到光线充足的缘廊,缝着旧手巾。
“阿蜜不会寂寞的。”过了片刻她才小声回道。“有佐吉哥来看她,她一定不会寂寞的。”
佐吉笑道:“谢谢。不过,我也没办法常来。”
“很忙吗?”
“我才出师没多久啊,勉强才能糊口。”
阿惠哦了一声。这一声“哦”,在阿惠是五味杂陈,杂得辨不出原本的味道,佐吉却似乎不知不觉。
“既然这样,来写信吧!”佐吉开心地说。“我也能顺便习字。”
“写给阿蜜?也好,这么一来,阿蜜为了看信也会习字吧!她现在还不行呢,那孩子讨厌上学。”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阿惠字写得很好吧?我听阿爹提过。”
佐吉现在已经称呼阿惠的父亲“阿爹”了。
“因为我喜欢上学。妈妈说,等我到主人家帮忙,就可以学汉字了。”
“阿惠不知道能不能从主人家写信回来?还有,能不能收家里的信啊?”
阿惠睁大了眼睛,这种事她完全没想过。“不知道。”
“要是可以就太好了。这么一来,透过阿蜜,我们三人便能一起通信了,不是吗?一定很有意思。”
这话的意思是——佐吉会写信到家里,不仅写给阿蜜,也写给阿惠。
“要是可以就太好了。”阿惠也附和。
“我会努力工作,让主人家准我和家里通信的。”
“是啊。”
“但,哥哥,你要怎么送信来呢?托凑屋的人吗?”
佐吉偏着头,不知为何含笑想了想。“要这么做也行,不过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他说,前天才捡到一只小乌鸦。
“它脚受伤了,不过我想照料一下很快就会好。乌鸦不好养,也不知道肯不肯跟人亲近,不过要是弄得好,也许可以叫乌鸦送信。”
这怎么可能!阿惠不禁笑了。但佐吉却正色道,以前听说书的讲过,军纪小说里利用野鸽子或乌鸦传送重要密文等逸事,所以一定行得通的。
“爹爹说,军纪小说有些是骗人的。”
“是吗?不过,应该也有几分真吧。”
阿惠掩着嘴,笑出声。
“哥哥,你帮那小乌鸦取名字了吗?”
“取了取了。”佐吉开心地笑了。“它老是咕喽咕喽地叫,我就喊它官九郎。”
第二节
结果官九郎成了一只能干的传信鸦,来回于佐吉与王子的家之间传递信件——阿惠是在到武家帮佣十个月后知道的。因为过了整整十个月,她才获得主人家首肯,得以与家里通信。
在严格的武家府邸生活里,来自家中的信、告诉她佐吉近况的信,成了阿惠的心灵支柱。她原本就遗传了双亲的勤快,加上努力不懈的态度与良好的教养,令她备受赏识,短时间内便受到重用。她成了一名称职的女佣,夜里躲在棉被里偷哭的情形也变少了,但仍会想家。每当想家想得难受时,家里来的信便是最好的慰藉。
后来,主人家欣赏阿惠表里如一的勤恳,将原本三年的期限延长为五年。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但父母亲赞成,且回绝主人家殷切的挽留而坚持回家绝不会有好事。阿蜜以稳健许多的字写道:
“佐吉哥哥也说,姐姐这么得主人家赞赏真了不起。”
这句话也鼓舞了阿惠。
就这样,五年过去,阿惠二十了。再过几个月,总算得以回到父母身边时,阿蜜来信通报,家里在谈姐姐和佐吉哥哥的亲事。
信里写着凑屋总右卫门相当中意这门亲事,甚至亲自来王子将事情谈定。
阿惠简直乐得快晕了。
过完年开春,阿惠交接了工作回到家,家里人人喜气洋洋。母亲高兴极了,因对象若是佐吉便无可挑剔,而阿惠这五年来在武家帮佣,不仅训练出一身扎实的礼仪教养,也攒了一笔私房钱,家里尽可抬头挺胸地将阿惠送出门。
“我们当然没办法跟凑屋比,但妈准备的嫁妆绝不会让你丢脸。”
父亲也很高兴,但不像母亲那样欢天喜地。父亲说要去参拜不动神明,只带阿惠同行,一路上告诉她日前佐吉的境况。
这时,阿惠才晓得佐吉曾一度不做花木匠,到深川的铁瓶杂院当管理人,不免大吃一惊。
“管理人不是老人家当的吗?佐吉哥怎么会去当管理人?他做为花木匠的本事应该也不差呀?”
父亲脸上又出现了过往说“凑屋是有种种苦衷的人家”时的表情。五年后的现在,阿惠也更能体会这副表情的含意了。父亲答道:“是凑屋硬拜托的。不过啊,就像你说的,管理人这工作,要有了一定的年纪,尝过人生种种酸甜苦辣,否则是做不来的。佐吉从头到尾只是个过渡的管理人,现在也已经不当了。”
父亲继续说道:
“铁瓶杂院这地方,不知怎地像梳子落齿根根掉,住户一户户搬走,冷清得和坟场一样,于是佐吉也回头当花木匠了。去年便全数料理妥当,今年一开春,就到深川一个曾叫大岛村的地方,跟着那里的师傅干活。你大可放心,你要嫁的佐吉还是与之前相同,是花木匠佐吉。”
阿惠望着父亲平和的表情点头。
“铁瓶杂院这地方……发生过不少事。”
“那也是凑屋的关系?”
“这就不知道了。只是佐吉好像吃了不少苦,也99lib?因此学了不少东西。比你认识的佐吉更老成,思虑也更周详了。”
“谁叫管理人是个老人家做的工作呢!”
阿惠说得俏皮,父亲也朗声哈哈大笑。
“一点也没错,你也老成了不少。所以阿惠,爹要提醒你,若非佐吉主动提起,你千万不可问东问西。许多与凑屋有关的事佐吉不方便99lib?透露,不能仗着你是佐吉的老婆,就问个不停。”
比起父亲的教导,阿惠整个心思都让那句“佐吉的老婆”夺了过去,顿时红了脸。但父亲并没有取笑她,而是淡淡地继续告诫她:
“即便没这些忌讳,男人本来就怕被问东问西,知道吗?佐吉是个正经的好男人,爹认为这对你来说真的是门好亲事,因此你更要记住这点。”
我知道了。阿惠驻足,望着父亲的眼睛切实答应。
然而,她心底依旧不解。去没了住户、冷清得像坟场的杂院当管理人,而且还是过渡的?过渡是什么意思?这也是凑屋拜托的?
时至今日,佐吉在凑屋总右卫门面前仍抬不起头,阿惠这么想。佐吉从未以凑屋为庇荫,却摆脱不了凑屋的影子。
——我们的亲事,也是凑屋作主的。
话虽如此,在即将与多年来的心上人结为连理的喜悦中,这些疑问根本不算什么,就看是要拿扫把三两下清出去,还是要收得小小的藏在心底暗柜里。
当时,她是那么想的,只能那么想。
如今,她开始后悔那时为何没再深思。往后该如何是好?
正因为不知道,阿惠才会独自一针一线补着破衣。
第三节
一个人吃晚饭,一碗泡饭就能打发。酱菜在嘴里嚼起来嘎滋有声,总觉得好冷清,阿惠速速把饭吃完。
点亮油灯,从壁橱里取出做零工的用具。她要做的是风车,等累积了一定数量,便过大岛桥到猿江町,交给那里的糖果铺。然后由叫卖的人背起糖果和风车,敲着太鼓一路从深川叫卖到大川端。
白天杂事多,这些活儿有一半得等天黑了才有空做,但如此一来,一个晚上不做上二十支就赚不回灯油钱。今日诸事不顺,更要加把劲才行。阿惠希望能在佐吉到家前全数做完,便迅速开始动手。
专心做着手边的事,时间过得很快。这时传来客气地轻拍后门的声音,不知已响了多久?
“阿惠,阿惠。”
听到有人这么叫,阿惠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沾了浆糊的指尖,将格子拉门开了一道缝。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真是对不起啊。”
德松屈着身,青肿的脸露出万分过意不去的表情往里边看。
“噢,德松兄,怎么啦?”
阿惠膝行而前,将拉门大开,探出身子。
“太一发烧了。今儿一早就直打喷嚏,我想是感冒了。他整张脸通红,额头又烫,不停发抖畏寒。”
德松颤声说着,像在哭。这声音是天生的,使得这位仁兄总像在怕些什么,不过他本人也确实非常胆小。
植半的半次郎师傅手下有五名花木匠,其中三人是师傅的儿子,受聘的只有德松与佐吉。佐吉是今年才来的新人,德松则是五年前便跟着师傅干活,也比佐吉年长许多,应该已过四十五了,搞不好比半次郎师傅还长个两、三岁。一般而言,这种年纪还让人使唤是很不好受的。
“德松兄做事仔细,手艺是好的。只是胆子小,无法自立门户,更不用提独力干.99lib.活了。”
佐吉鲜少在背后论人长短,说这番话时也相当委婉,但他确实如此形容德松。
“想必半次郎师傅也看不过去吧。”
好比今晚,佐佐木大人是植半的大客户,庆祝落成该由德松作陪才是,但师傅撇下他,带了自己的长子和佐吉同行。由此可见师傅对德松的评价。
“哎呀,阿太发烧了?真教人担心。需要帮忙吗?”
“嗯,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退烧药?有的话想讨一包。上回阿惠给的很有效。”
药是请娘家送来的。或许是地域的关系,王子那一带的药铺虽小,卖的药却相当有效。
“这是小事,请稍等。”
阿惠迅速下到泥土地,自厨房架上取过药箱。红纸包的退烧药还有五帖。
“来。”
一递过去,德松感谢地高举药包接过,接着以着实困惑的表情问道:
“是不是让头凉一凉比较好?”
“对啊,把手巾打湿……”阿惠答到这里,不禁奇怪。“请问,阿富嫂呢?”
阿富是德松的老婆。两人就只生了太一这个孩子,今年才五岁。老来得子,德松疼爱无比。阿富已年过三十,生下太一时年纪也不小了。
“出门去了。”德松答得含糊。“这两、三天都不在。”
“那真是不得了,阿太心里一定很怕吧。不嫌弃的话,我来帮忙吧!”
德松得救般地笑了,弯身鞠了个大躬。“阿惠,多谢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熄了灯、确认烛火都安顿好了,阿惠取了衣袖绑带,匆匆走下后院。沿着榊原大人府的墙,穿过半次郎师傅向地主租的两层楼房后方,便是德松的住处。佐吉家和他家几乎九九藏书一模一样,都是急就章般搭起来的平房。深川这地方,过了十万坪,来到大岛村、须崎村这一带,这类房子比杂院来得多。除了这些小巧房子的聚集之处,放眼望去便是整片才刚开拓的田地,只有地主户和武家宅邸零星坐落其中。
德松的住处和往常一样凌乱。尽管心知家里有小男孩很难维持干净,但散乱的垃圾和厚厚的尘埃,仍让阿惠感到不快。家里乱成这样,孩子又发烧,阿富到底上哪儿去了?
太一的热度相当高,眼睛半睁半闭,不停呼呼喘息,阿惠立刻动手照料。搭着开水喂他服了退烧药,添了被子,拿湿手巾冷敷胸口和额头。其实最好让腋下降温,但太一畏寒不愿意,阿惠也就作罢。
一问德松,原来孩子没吃晚饭,天黑前就很不舒服了。
“今晚我还是待在他身边好了。退烧药一生效便会出汗,得帮他换衣裳。”
“可是借你出来,对佐吉过意不去。”
“别客气。”
佐吉回来了解情况后,肯定也会要自己待在太一身边。德松明天还要上工,阿惠劝他就寝。
“为这种事偏劳你,真不好意思。”
德松絮絮不休地说。听来不像是向阿惠道歉,倒像发牢骚。
“以前这种时候都是拜托师娘的,但现在又不能去劳烦她.99lib?。”
半次郎师傅的老婆阿茑,去年因脚气病病倒以来,身子就不太好。阿惠嫁来的时候已是半个病人了,但听说在卧病前,她是个能干可靠的师娘。
“但,阿富嫂在的话,就不必担心阿太了呀!今天只是不巧罢了。”
阿惠开朗地说,还以为德松会随口抱怨一句“没错,需要她的时候偏不在,真是个没用的娘啊”,然后一笑置之。
不料,德松那肿胀脸上的阴影却更深了。
“也对……阿惠还不知道,佐吉应该也不知道。你们来了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德松嘴里打哑谜般地咕哝着。
“第一次?”阿惠不解。“阿富嫂经常出门吗?”
她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老实说,阿惠不怎么喜欢阿富。师娘是病人,半次郎师傅的儿子们又还是玩心正盛的单身汉,对阿惠而言,阿富应该是最亲近的女眷,但平日阿惠便跟她不怎么熟络,就是因为不喜欢她。
阿富是个散漫的女人。这不是说她迟钝,她个子和阿惠一般高,背脊笔直,头发又浓又密,五官也算清秀,模样是好的,但言行举止总有些拖泥带水,也不怎么勤快。平日偶然瞧见时,她不是闲散地晒着太阳,便是心不在焉地摆弄头发,家里才会这么乱。
或许对方也懂得这边的心思,阿富也不来亲近阿惠。并不是讨厌或心怀恶意,而是不感兴趣的样子。现在想想,阿惠发觉她们除了平日的寒暄外,竟没交谈过。
“我那女人啊,”德松突然语带怨恨地说,“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所以三不五时会发病。”
“发病?”
“虫子会作怪啊,讨厌虫。每次一作怪,她就会离开这里,过一阵子才回来。我们成亲快八年,不知发作多少回了。”
阿惠不晓得如何作答,只能瞅着德松。但现在赌气似地向下望的德松,若是往这里瞧,两人眼神就会对上,那也教人讨厌,于是她赶紧站起来。
“我来烧个水吧。”
阿太一流汗就会口渴,她尽可能找话讲。德松以同一姿势定在那里,接着便这么背对着她说道:
“阿惠和佐吉可好了,你们是相爱才结为连理的。夫妇就该这样。”
阿惠边找火媒边轻快地回答:“讨厌啦,德松兄真是的,别取笑我了。”
“这不是取笑,我是说真的。”
“夫.99lib.妇也有很多种呀!我以前在武家帮佣的时候,看他们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亲事都讲究门当户对,新郎新娘成婚当天才第一次照面呢!就算这样,也还是恩恩爱爱的。”
“有钱人当然可以啊,只要不愁生活都好说。”德松的语气更酸了。“像我们这种穷人,要是夫妇亲子感情不好,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啊!我那女人却一点也不懂。”
一定是嫌我穷,他自嘲道。
尽管担心太一,待在这里却有些讨厌。阿惠的脚不由得蠢蠢欲动。
正好在这当口,门外传来佐吉的声音:“德松兄。”
阿惠一个箭步上前开门。一见是她,佐吉吃惊得倒退了半步。
“阿惠,你怎么在这儿?”
大概是喝了酒,佐吉眼眶泛红。他酒量很浅。
“你回来啦。”
阿惠很快地解释:阿太发烧了,阿富嫂又不在。德松也缓缓站起,看着他们。
“这样啊,那真是不得了。”佐吉举起拎在手上的包裹。
“佐佐木大人请客剩的,我想带给德兄,就顺道过来了。”
“师傅呢?”
“醉得很,大概睡了吧。”
阿惠凑近丈夫,在高过自己一个头的佐吉喉边悄声道:
“阿富嫂好像离家出走了,德松兄在闹脾气。”
佐吉睁大眼睛,也低声问是不是吵架了。阿惠摇摇头。
“不清楚。我担心阿太,今晚要留在这里照顾。老公,你带德松兄回家里过夜好吗?”
好主意,佐吉点头。有事时能立即掌握状况正是他的可靠之处。
“德兄,阿太交给阿惠,今晚睡我们那儿吧。”佐吉平静地说着,伸手拉德松。一开始拖拖拉拉的德松,也明白这么做最轻松愉快,便爽快地答应了。
阿惠总算能安下心来照顾太一,只见他额头、脸颊都出了汗,汗水都流下来了。拿手巾拭掉他的汗珠,伸手到被里一探,衣服也湿了。一定是退烧药生效了,阿惠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阿富在这时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丢下正调皮好动的孩子不管,擅自离家。
“讨厌虫作怪。”
这是什么意思?
真是句讨人厌的话。是指虫一上身,人就会变吗?
仿佛有风从缝里透进来般,阿惠感到一股寒意。
“简直是在说我们。”
就像佐吉,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变了个人,完全拒阿惠于心门之外。
这种事再想也没用。爹爹不就教导过,别在日落后胡思乱想吗!
四周一静下来,便能听见秋虫正轻轻鸣叫。阿惠守着发高烧、母亲却不在身边的孩子,侧耳倾听,不禁悲从中来。
于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傍晚没听到官九郎的啼声。我真是的,今天整个人魂不守舍的。
会是白天飞得格外远吗?官九郎是只聪明的鸟儿,知道佐吉会晚归,也决定当只拂晓返巢的乌鸦吗?
但搬到这里后,官九郎没有一天不是傍晚就回来,停在晾衣竿上嘎嘎啼叫的。
“出事了吗?”
讨厌讨厌!阿惠伸手摸着额头。天怎么还不快亮呢!
第四节
阿富在隔天中午过后才回来。
让佐吉和德松吃过早饭,送两人出门干活儿后,阿惠立刻回到德松家,陪在太一身边。
天亮时太一的烧完全退了,向阿惠吵着肚子饿的表情也恢复了元气。早上给他喝葛汤,或许是见甜心喜,太一高兴极了,喝得精光还想要。阿惠笑着说,先吃了药多睡一会儿,中午再吃粥。哄他睡了之后,便绑起袖子开始整理屋内。
因此当阿富连一声“我回来了”也不说,猛地打开门时,阿惠正把壁橱里堆得像山一样的脏衣服洗好,一件件晾起来。德松家只有一根竹竿,阿惠拿了自己家的来,还是不够。所幸今天天气好,应该可以分两次晒……
这时候却听到有人说:“是谁?”
阿惠吓得差点把洗好的衣服掉到地上。
“阿富嫂?”
从后院看过去,门口是暗的。直到阿富脱了鞋,以懒散的脚步走近,阿惠才总算看见她的脸。她眼皮浮肿,衣衫不整,还一头乱发。
“哎呀,这不是阿惠吗?”
阿富一开口,一股酒气便扑鼻而来。
“对不起,趁你不在家的时候跑来。昨晚阿太发烧……”
怎么像在找借口似的,自己也觉得很可笑,但阿惠还是急忙解释。
“哎呀,是吗?”阿富眨了眨眼,不胜慵懒地朝拉上的唐纸门看了一眼。太一就睡在门后的三席房。
“今天早上已经退烧,也有了精神,我想应该没事了。”
“哦,那孩子常发烧。”
阿富像小姑娘似地甩甩袖子,环视阿惠清掉垃圾、打扫干净的房间,接着问:
“烤炉上摆了陶锅?”
“啊,我熬了粥。”
粥已煮好,放在炉上闷。
“给那孩子的?”阿富指着唐纸门问。
“嗯,是呀。”
“那真是劳烦你了。他马上就会好的,用不着这么费心啊。”
她的语气平淡,不带丝毫讽刺,说完便打了个大呵欠。
“那孩子的被窝不用了吧?我困得要命。”
意思是要把那三席房挪出来给自己睡。既不去看孩子,也不向阿惠道谢。阿惠自然不是为了要人感谢才帮忙的,便拉开唐纸门叫唤太一:阿太,妈妈回来了喔。
“我就知道,已经完全没事了嘛!”
阿富对揉着眼睛醒来的太一这么说。
“妈妈,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99lib.t>。看你这脸色,不用再躺了,出去玩吧!”
“嗯。”
阿惠当场傻眼。太一或许对母亲如此随兴而为已习以为常,既不生气,也不推拖。
“阿惠,能顺便给我一杯茶吗?”
阿富一面往太一的铺盖上躺,一面打着呵欠说。
“我好渴,酒喝太多了。”
阿惠连声应好,找出茶壶,却不见茶叶。阿富问“我们家茶叶没了吗?”阿惠则答“那我回家去拿”,得到“噢,那就不好意思了”的回应。
阿惠就在惊讶中照料阿富与太一。太一吃了不少粥,阿富躺在一旁讲着“看起来好好吃喔,也给我一口吧!”便抢过太一手上的筷子。太一也高兴地抬头望着母亲:
“真好吃。”
“对呀。”
“阿惠姨做的饭好好吃喔!”
“对呀。太一,要不要去当阿惠姨的孩子?”
“嗯,妈妈,我们一起去当阿惠姨的孩子吧!”
“好主意。”
母子俩笑着,感情似乎相当好。阿惠完全插不上口。
“请问……”
阿惠好不容易打断母子愉快的对话,阿富不等她讲完就干脆应道:
“哦,你可以走了,劳了你半日神。”
“哪里……没关系。”
被赶走似地回到家里后,阿惠无法释怀,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还是没能问出阿富到底出门做什么。
“要再向德松兄打听清楚吗?”
但总觉得泄了气,像做了傻事。
即使如此,那天晚上她仍将事情告诉了短褂上又带着一道新裂痕回来的佐吉。向丈夫叙说时,这才愈说愈气。
“这该叫任性,还是不要脸?我根本被当成傻瓜耍。”
佐吉笑着吃阿惠卤的小芋头。
“哎,别生这么大的气。你是放心不下阿太才过去照料的,这样不就好了吗?阿富姐回来后也都没事吧?德兄也没抱怨什么。”
佐吉说的没错。邻居安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傍晚阿惠曾看到阿富,只见她没事人似地在烤炉上烤着鱼干。
可是,阿惠仍有些不满:你就不能多少护着我一些吗?
讨厌虫。这个字眼又苏醒了,在内心蠕动着。佐吉心底是否也有这种虫,正一点一滴侵蚀着佐吉对阿惠的关怀?
或者,根本已全蚀光了?
“德松兄啊,讲了句奇怪的话。”
阿惠一面为佐吉添饭,一面小声说。
“他觉得阿富嫂会那样突然离家,是因为讨厌虫作怪。”
佐吉接过饭碗的手停在半空,皱起眉头。
“什么虫?”
“讨、厌、虫。”
“没听过。那是什么虫?会蛀花木吗?”
阿惠原本想回才不是,却住了口。
“我也不知道。算了,别提了。”
之后她洗着东西,只感到怒气一退,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她告诫自己,为这点小事哭也太小题大作了。一哭,等于承认这事是如此重大、如此令人难过。
到了就寝时分,佐吉突然问:“阿惠,你有没有看到官九郎?”
提到官九郎,今天一整天都不见踪影,阿惠没感觉到它的气息,也没听到叫声。
“会不会是飞远了?”
佐吉摸摸下巴,望向门的另一端。外面一片漆黑,禽鸟早收翅休息了。
“就算是,也不会一去不返啊。它从没这样过。”
佐吉的眼里蒙上阴影。比起阿惠,他显然更担心官九郎。
“现在叶子掉了不少,要是它停在树梢上,从下面一看就知道。你真的没看见它吗?找过没?”
“没特别去找。要是飞得高,也瞧不见哪。”
“即使是这样,官九郎跟着我们又不止一、两天了。”
佐吉语气很冲,阿惠顿时怒上心头。
“翅膀长在官九郎身上,它爱上哪儿去我管不着。要是中意新去处不回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乌鸦在想啥我怎么知道!”
阿惠的话里带刺,佐吉一定也听出来了,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阿惠。阿惠说句“我要睡了”,盖上被子转身背向他。
“……睡吧。”
过了一会儿,阿惠偷偷伸长脖子看,佐吉也背对着她。
天没亮起了身,阿惠便忙着工作,像准备过年似的,还把榻榻米翻起来拍.99lib.打除尘。因为只要手一空,一些不该想的事就会迫不及待地蜂拥而上,占据脑海。干活、干活,不断干活是不让胡思乱想上身的法门。这也是爹爹的教诲。
忙完一阵后,日头仍高高挂在天上。阿惠满肚子心事,忙了这大半天也不觉得饿。从水瓶里取了水,也不拿杯子,直接就着勺子喝了,进了屋正想开始做点兼差活儿,便听到外头有孩子“阿惠姨、阿惠姨”地喊。阿惠喀啦一声开了门。
“什么事?噢,阿太,你好呀!”
由太一当先,被泥尘弄得满脸黑的三个男孩一字排开。即使住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孩子们还是能够呼朋引伴。那两个男孩大概是这附近农家的孩子吧,常看见他们与太一结伴在附近奔来跑去。三人都赤着脚,各牵着一条长绳,绳子那头绑着一只红蜻蜓。
“阿惠姨。”
太一不知为何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阿姨,官九郎在吗?”
“官九郎?我们家的乌鸦?”
“嗯。”
长绳末端的红蜻蜓转着圈儿横飞过眼前,男孩用力一扯,嘟起小嘴赌气似地说:“那边后面的林子里,死了一只乌鸦。”
太一连忙拉那孩子的手肘。
“又还不知道是不是官九郎。”
“可那是你说的啊?右边翅膀上有条红红的,一定是官九郎。”
那确实是官九郎的特征,平常总说这乌鸦真爱俏。
“那只乌鸦掉在哪儿?”
孩子们拉着阿惠的手,争相为她带路。穿过大路,走过小径,绕到伊势大人宅邸后方的那座杂树林里,果真有只乌鸦掉在地面,身上散落着枯叶。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大概是太一朋友的妹妹吧,抱着膝盖蹲在那里。
“她帮忙看着,我们怕给狗叼走了。”太一小声说道。
阿惠摸摸女孩的头道了谢,在她身旁蹲下,看着地上的乌鸦。右翼上一抹红。虽已僵得硬邦邦的,也不曾见过如此脏兮兮的模样,但那确实是官九郎没错。
“真的……是我们家官九郎。”
几时死的呢?连着两晚没听见叫声,原来官九郎一直待在这里,孤伶伶地死.99lib.去。
“真可怜。”
仿佛是听了阿惠的话再也忍耐不住,太一啜泣起来,小女孩也放声哭泣。
“别哭别哭,活着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死的。”
阿惠也满心伤痛,却强作微笑安慰孩子们。
“它是被老鹰干掉的。”男孩让蜻蜓嗡嗡飞着,以大人的口吻自言自语。
“乌鸦很聪明,才不会被老鹰干掉呢!”另一个孩子回嘴。
“不要吵了,得帮它做坟墓。”女孩子哭着说。
“对啊,就埋在我家后院吧。”
“那,阿姨,我们去找东西来包。草席行吗?”
“嗯。谢谢你,阿太。也谢谢你们。如果你们没找到官九郎,阿姨便永远不知道了。”
孩子们帮着阿惠,以小手挖坟埋好官九郎,还折了梅枝插在旁边充当卒塔婆。
“但愿这梅枝能生根开花才好。”
“那官九郎一定会很高兴。”
各人合掌一拜。孩子们回家后,阿惠顿时怅然若失。
官九郎为阿惠和佐吉牵起了红线。要不是这只聪明的乌鸦,两人还没结为夫妇,缘分早断了。
而为他们牵线的红娘死了,就这么走了。
也许,是因阿惠和佐吉之间那无形却重要的东西,如今已不复存在,官九郎才会死去。又或者,一开始就注定了官九郎命尽之时,便是阿惠与佐吉缘尽之时?
这阵子两人的抑郁尴尬,官九郎都知道吗?
阿惠让下了工回来的佐吉瞧过小小的坟,他双肩无力地垂落,好一阵子不发一语,只是蹲在那里。阿惠就在他身后,但佐吉实在沉默了太久,她便鼓起勇气轻声说道:
“我啊,在做坟墓的时候,想起了以前……以前的种种。多亏了官九郎,才有那么多欢乐的往事。”
佐吉不声不响。从他背后望去,感觉好憔悴。下巴尖了,肩头也瘦削许多。
他在烦恼些什么呢?这时望着官九郎的墓,是不是有了与阿惠截然不同的心思?
莫非,同样是官九郎的回忆,佐吉想起的却与阿惠完全无关,也无从猜测?所以跟他说话也不应,连失去官九郎的悲伤也无法一同分担。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佐吉低声冒出一句。
一时之间,阿惠以为这句话是对她而发,心中一寒。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但已经结束了——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佐吉轻轻闭上眼睛,一手抚额接着说道:“而且,它还受到众人喜爱。井筒大爷和河合屋少爷那里,也得去通知一声。”
原来讲的是官九郎。阿惠一手按着心口,悄声问道:“井筒大爷是我们成亲时来的那位官差吧?定町回的那位?”
“嗯。在铁瓶杂院那时,井筒大爷真的很照顾我。”
佐吉成家前,曾短暂担任深川铁瓶杂院的管理人,现已拆除,凑屋在那里盖起了大宅。那块地原本就是凑屋的。佐吉 提过,阿藤夫人搬进那所大宅,深居简出。听说她体弱多病,但要养病的话,不如到更僻静的地方,好比他们住的大岛。想来富贵人家自有富贵人家的考量。
阿惠从未见过凑屋夫妇。她与佐吉的婚事是凑屋老爷总右卫门作的主,算是他们的媒人,但成亲时也没露面。当然,这等巨商富贾的老爷夫人,在阿惠眼中是云端上的人物,因此她并无不满。但对佐吉而言,总右卫门却是亲人,又是父执辈。佐吉会接下管理人这艰难的工作,其实就是受到凑屋无理的请托。
每当讲起铁瓶杂院的往事,佐吉总是显得很愉快——不,那是以前。阿惠赫然发现,这阵子佐吉不再多谈了。
自从两人起了摩擦,便绝口不提了。在那之前,佐吉不时告诉她卤菜铺的阿德姐如何,豆腐铺的豆崽子们又是如何,有段时间收留在身边一起生活的小男孩长助是多么可爱,让阿惠时而欢笑、时而感动,仿佛亲历其境般感同身受。
佐吉的心空了,原因是否就出在铁瓶杂院?沉睡在那里的回忆之中,是否有些什么直到现在才苏醒,搅乱了他的心?
“再怎么伤心,官九郎也不会活过来。”
佐吉说完,往膝盖砰地拍了一声,站起身。
“阿惠,吃饭吧!你也别太难过了。”
阿惠也应声“是啊”,顺势站起来。现在的自己反而更心不在焉,连佐吉讶异地看着她都没发觉。
最好也写个信告诉在王子的阿蜜,不过一定会惹她伤心吧,还是暂时保密好了。不过,阿太真是个好心的孩子,你也别再生阿富嫂的气了……
佐吉东拉西扯的,阿惠却几乎充耳不闻。阿蜜。对,听到表妹的名字,她想起来了。有件事让她很生气不是吗?
阿蜜是凑屋在外的私生女,但总右卫门与阿藤之间也有一个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姑娘到王子游山玩水,碰巧到阿惠娘家歇脚。她娘家开的是茶馆,去那里或许真的是巧合。
即使如此,阿蜜还是很高兴。心里一激动,不禁脱口叫了声“姐姐”。
这一叫,凑屋的姑娘反手打了她一巴掌,骂她区区一个私生女,竟敢自居她的姐妹,好不要脸。
凑屋家的姑娘据说生得花容月貌,还有人把她画成绘双纸。这更让阿蜜气得直跺脚,格外不甘心。
“顶着一张人偶般标致的脸蛋,穿着好衣裳,身边服侍的下人一个个打躬哈腰、唯命是从,天底下再没人像她那么可恨了。”
对,想起来了。所以这年春天阿惠和佐吉的亲事谈定时,阿蜜不也讲过这番话吗?
“我真是高兴极了。当然,佐吉哥真成了哥哥是很教人高兴,但不光这样。姐姐,我告诉你,凑屋那个骄傲到天上去的姑娘啊,听说对佐吉哥有意思呢!喜欢得要命,还跑到杂院去,要佐吉哥娶她。凑屋派来的人笑着跟爹爹妈妈聊的时候,我听到的。”
“佐吉哥被姐姐抢走,她肯定又气又恼,总算出了我这口怨气。她自己啊,好像夏天就要嫁到西国大名家了。嫁给连见都没见过的人呢!换成是我,打死也不要!啊啊,真痛快,活该!”
那时,她只当是阿蜜一时的气话,听过就算了。当众被呼了巴掌,也难怪她不甘心,即便讲几句刻薄话,老天爷也不会见怪吧。再说,当时阿惠沉醉在自己的幸福里,连脑子都染成了粉樱色,没将阿蜜这番孩子气的坏话放在心上。
可是——
凑屋家的姑娘,那眉目如画、私心倾慕佐吉的姑娘,这个夏天嫁到西国去了。
她与佐吉之间的异状,不正从那时开始吗?
年轻姑娘的爱慕,哪有男人会嫌弃?更何况是凑屋那貌美得足以画上绘双纸的佳人。
大胆示爱、投怀送抱的是女方,那么被投怀途抱的佐吉又是如何?
佐吉的心到底在哪里?
他终究还是难以无情对待凑屋那位姑娘吧?再怎么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姑娘,到了二八年华总不会不知羞耻,没来由地对一个不理睬她的男人投怀送抱。凑屋的姑娘敢大胆向佐吉表白,难道不是因为佐吉也对她有意吗?淡淡地、微微地、悄悄地。
佐吉为人老实,这一点阿惠再清楚不过了。不管多心仪人家,出身便已天差地远,况且他绝不会破坏恩人凑屋总右卫门为独生女安排的亲事,肯定是暗暗压抑自己的感情。
之后,与阿惠成亲,远离了凑屋。凑屋总右卫门主动撮合佐吉和阿惠的亲事,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与佐吉断得一干二净吗?
然而,得知凑屋的女儿终于出嫁了,佐吉却再次感到锥心之痛,以至于魂不守舍?
啊啊,该如何是好?
作怪的也许不是讨厌虫,而是喜欢虫。
第五节
过了几天。
下过秋雨后,隔日又放晴,正以为天气突然转寒,却又阳光普照。可能是心神不宁,阿惠难得伤风,于是又变本加厉,早上竟是被佐吉叫醒的,实在有亏妇道。夜里睡不沉,不断做梦,反而睡过了头。
先前隐忍的摩擦也顿时失去掩护,她和佐吉若没事,连话都不说了。即使如此,好几次临出门前,他都欲言又止,回到家还是这样。阿惠也不肯问声“怎么了?”让他有机会讲话,深怕这一开口便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有走投无路的心情不断打转,她甚至不敢直视佐吉。
阿惠自顾不暇,也就把德松和阿富的事抛在脑后。所以那天傍晚,德松的吼叫声传进耳里时,她吓得瞬间无法动弹,做了一半的风车掉落膝头。
“啊?你说呀,说出来不就得了!说你受够了跟我一起生活,你受不了穷,说啊!”
尽管是大吼,喊到一半却像在哭。阿蜜和妈妈争辩的时候,也动不动就发出这种声音。
阿惠轻轻推开格子门,探头往后院看。德松家的格子门也是关上的。太一不知在不在家?但愿他出去玩了。
阿富似乎应了什么,但声音比德松低得多,阿惠听不见。
“反正我这男人就是不起眼。你心里怎么想,我清楚得很。”
阿富又回了什么。只听德松大喊“啰嗦!”跟着便传出物品摔碎声。阿富惊叫一声。
阿惠再也受不了,关上格子门,背靠在门上,双手紧紧抱住胸口。但还是听得见他们夫妇吵架,所以她按住了耳朵。讨厌讨厌!真不想听到这种争吵。
她缩着身子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99lib.提心吊胆地放下手。看样子,他们夫妇已经吵完了。她这才安心地叹了口气。
这时,后院传来太一的哭声。确实在哭没错。阿惠连忙打开格子门。
太一正蹲在官九郎墓前啜泣。阿惠上前叫他,他却拿拳头往脸上乱抹一回,说着:“我没事!”便跑走了。
“阿太!你要上哪儿去?天快黑了!阿太!”
是去找朋友吗?那就好……阿惠一面担心,一面回头望向德松和阿富家。格子门关着。看太一那样了,可见两人吵得很厉害,还是教人放心不下。
“阿富嫂?”
阿惠放声喊人,却只发得出沙哑的嗓音。
“阿富嫂?我是阿惠。九九藏书阿太哭了……没事吗?”
没人应。阿惠轻轻拉开格子门。
上回阿惠才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室内,早连个影子都不留,乱成一团。阿富背对着门,无力地瘫坐在里面。她脱掉了外衣,身上只剩小衣,袖子也褪去了半边。
秋日西沉,但暮色阳光仍笔直地射进屋内。
那阳光打在阿富背上,清楚照出一整面七彩斑斓的刺青。不知那是夜叉,还是观音?只瞧一眼,阿惠便倒抽了口气,而阿富似乎察觉了,猛地转过头。
阿惠双手捂住脸颊,僵在原地。或许是因为她背对着夕阳,看不清楚面孔,逆光的阿富眯起眼睛,缓缓地拉正小衣遮住了背。
“——是阿惠吗?”
“对不起!”阿惠丢下这句话,落荒而逃。
“刺青?”
“嗯……”
意外地,佐吉不怎么惊讶。
“德松兄跟你提过吗?”
“没有,”佐吉摇摇头,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只是听过一些传闻。”
“传闻?”
“就是……阿富嫂以前过的日子不怎么单纯。”
那片刺青。一个老实度日的人,不会把背弄成那个样子。
“不过德兄还是对阿富嫂死心塌地,平常夫妇感情很好。”
“可是今天吵得好凶呢。”
佐吉笑了。“这种事,连狗也懒得理,不是吗?”
他表示,在铁瓶杂院时,这类夫妻吵架也很常见。“阿德姐说,连这种事都要管,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叫我别管。”
“但,阿富嫂不一样呀。上次才出了那种事,她丢下发烧的孩子,晚上跑出去玩呢!也难怪德松兄会生气。”
“气过就好了不是吗?也没把阿富嫂赶出家门。德兄现下也在家吧?”
虽不知情况如何,但听得到太一的声音,刚才也传来烹煮食物的味道。
“架吵完了,一家子便和和乐乐地吃饭。不会有事的。”
佐吉说,今天德松最快赶完活儿,因此回来得也早。
“半次郎师傅笑说,阿德那家伙巴不得早点回家,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离不开老婆。”
“不是离不开,是不相信。”
阿惠的讲法很不客气。
“所以不盯着阿富嫂就不放心,老怀疑她是不是红杏出墙。不,我看,阿富嫂外头一定有男人,德松兄才会抱怨‘讨厌虫一作怪,就拿阿富那家伙没办法’。”
连珠炮似地讲完,阿惠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也发热。佐吉先是抿紧嘴,打量了阿惠好一会儿,才放低音量,说教般道:“不管怎么样,都轮不到我们多事。这种……背地里说三道四的,一点都不像你。”
脸颊还热烘烘的,阿惠的心却突然凉了。打了个颤,只感到一阵寒意,瞬间便浑身冰凉。原来血气消退是这种感觉。
“对呀,就是啊!”
明明一颗心都冻僵了动弹不得,阿惠一张嘴却灵活得很。
“谁让我99lib?没家教呢!不像人家千金大小姐那般有教养,我最喜欢在别人背后说长道四、挑拨是非了,真对不起啊!”
她看得出佐吉愣住了。晚饭才煮到一半,烤炉上架着锅子。锅里的水刚才就开了,随时都会满出来,得赶紧掀起锅盖才行。这么一来,对话便可就此打住。
想归想,阿惠却动不了,身子不听使唤,只能刻意把头转向另一边,恨恨地瞪着榻榻米。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佐吉的语气很软弱。明明大可发飙,但他就99lib?是不那么做,只会让步。所以阿惠更拦不住自己,嘴巴又连珠炮发:
“哟,是吗?不然是什么意思?”
“阿惠。”
“我就爱讲人家的坏话,我就是这种女人。”
很讨人厌是吧!你一定不喜欢吧!吼完了,才总算看了佐吉一眼。阿惠自以为在瞪人,嘴角却一抖一抖地抽搐着,眼里还含着泪水。她内心不禁想:啊啊,我这是在扯自己后腿嘛!我可是在生气呢,我在生气!
“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是死是活你也根本不管!”
佐吉眼睛张得好大,唇形停在“我”这个字眼,一定是想说“我怎么会不管”,但阿惠不容他开口。
“我知道你心思都在别地方,只把我当成家里负责煮饭的下女。我们可是夫妻呀!只要你有那么些……也许我们不该成亲的!”
佐吉僵在“我”的嘴形终于松了。
“阿惠?”他说。“成亲才半年而已……”
佐吉这句话一出口,阿惠的泪水就决了堤似地落下。啊啊,真难看。就不能哭得好看些吗?这算什么?简直是午后雷阵雨嘛。
“现在的你,简直像个外人。什么话都不说,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提的事你连听都不肯听。”
“我……”才讲了这个字,这回是佐吉自己沉默了。他伸起一手,按住下巴。“我是这样的吗?”
这话不像在问阿惠,倒像是自问自答。
“难道你要说你自己都没发现?说你不是故意的?骗人!怎么可能!”
“可是……”
“够了,我才不要听你的借口。”阿惠拿袖子往脸上乱抹一阵。“我要回娘家!”
“娘家?”佐吉失了魂似地重复道,“你要回王子?”
“不然我还能回哪里?没关系,就算娘家不肯让我进门,上哪儿都好,总好过待在这里。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佐吉喃喃地说,怎么突然冒出这种话。
“才不突然!”
阿惠大声吼回去,佐吉被她唬住了,不禁向后退。觉得他没出息、觉得自己小心眼,情绪激动得无可遏抑,阿惠哇地一声哭出来。
“我最讨厌你了!”
收拾在屋内一角的兼差活儿、全新的圆坐垫,她随手抄起这些东西就往佐吉扔。激动之余,阿惠用力推倒了出嫁时爹娘给的小多宝格和附有小抽屉的柜子,赤脚走下泥地,还顺势踢开了烤炉。
“危险!”
锅子打翻了,里面的汤汤水水全泼了出来。阿惠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沸腾的汤汁,但脚背仍无法幸免,被喷到的地方如针扎般疼痛。
“阿惠!”
不顾在背后呼喊的佐吉,阿惠奔向漆黑的户外。啊啊,一切都完了。尽管心里这么想,听到佐吉的喊叫声慌得变了调,心里又不禁有些快意。
阿惠还是少女时,父亲常指着她说道:
“阿惠看起来文静,其实相当要强好胜,一步也不肯退让。要是和她吵架,一般男人都赢不了。”
爹爹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正确得令人生气。夜色中,阿惠边哭边跑,心里这么想着。
第六节
那孩子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阿惠缠着雪白纱布的脚背,足足有一数到十那么久,显然是看得入神了。
然而,那张看得入神的脸蛋,却又漂亮得令人着迷。阿惠打出生以来,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脸蛋,那实在是非比寻常。
若世上存在的“美”就那么多,显然这孩子分到的太多了。独占得过多用不完,以至于满了出来。这孩子根本不需要这么美,因为他是个男孩。
对,而且他不是小孩,只是还没有英气,现在的他,正处于一生中最适合被称为“男孩”的年龄。
他一身消爽干净的商家孩子打扮。浆得笔挺的条纹和服,袖子偏短,腰带系在偏高的位置。这也让他看起来像个人偶,想必是母亲的偏好。宛如搽了胭脂的嘴唇,有着每个女人都渴望拥有的唇形。阳光照耀下,脸颊的胎毛闪闪发亮。
“你说……你是佐贺町河合屋家的少爷?”
听着有几分醺醺然的阿惠喃喃这么问,男孩笑容可掬地回道:
“是的,我叫弓之助,定町回井筒平四郎是我姨爹。突然前来打扰,真是过意不去。”
他的笑容灿烂无比。
“我知道白天这个时辰佐吉兄一定不在,但还是想尽快悼念官九郎,便冒昧前来。”
弓之助双手端正地放在榻榻米上,躬身行了一礼。打刚才起,这是第几回了?好一个有礼的孩子。
“哪里,我家那口子……也说得将官九郎的事通知井筒大人和河合屋的少爷才行。”
“是的。承蒙通知,姨爹也吩咐要我代他一拜,因为以往有不少偏劳官九郎的地方。”
从前佐吉还常提起在铁瓶杂院的日子时,经常挂在嘴上的,便是井筒平四郎与这弓之助的名字,其次则是卤菜铺那位强悍的大婶阿德。然而,佐吉并没有告诉她弓之助是如此貌美的少年。
这孩子真能继承井筒大爷成为奉行所公役吗?阿惠倒觉得不如让他到猿若町一带当名伶,才是世人之福。
“那么,请先让我致意。”说着,弓之助便走到后院,面向官九郎的墓,诚心诚意地双手合十,默祷许久。阿惠连忙趁这段时间张罗茶点。提到茶点,像她们这样的穷人家里不会随时都有,她用的是弓之助带来的点心。这孩子明明没带下人独自来访,准备却很周到。或者,这是井筒大人的夫人要他带来的?无论如何,如此体贴入微实在令人感动。
等弓之助回到屋里,阿惠请他喝茶,这有礼的孩子又恭敬行了一礼,才双手端起茶杯。然后,视线又转往阿惠脚上的纱布。
“那是……烫伤吗?”
“咦?是啊,粗手粗脚的,真是丢脸。”
弓之助莞尔一笑:“踢倒烤炉是常有的事。”
阿惠冷汗直冒。这孩子是怎么知道的?今天早上,她算准佐吉出了门才回家,进门第一件事便是收拾屋里。吵架的痕迹应该全收拾掉了才对啊?
结果昨天她在半次郎师傅家借宿了一晚。经过师傅家门前时,师娘阿茑叫住了她。师娘寝衣外里着厚厚的棉袄,怕冷地缩着脖子。看样子,是听到了阿惠的大吼大叫和他们吵架的动静。
这真教阿惠脸上发烧,也对让有病在身的师娘操心感到惭愧。尽管阿茑气色不好、人也瘦削,笑声却意外响亮,把她喊了进去,要她别客气,晚上就住下来。
“夫妇吵架没什么好丢脸的。像我,还曾经拿顶门棍打我们师傅呢!”
而且阿茑什么也没多问,今早也只柔声说,若要回娘家,告诉她一声再走。
“有时候要吓唬吓唬那些不通情理的丈夫才好。”
这么一来,阿惠反而更不好意思离家了。佐吉绝非不通情理的人,阿惠没道理就这样离开。
“阿惠姐是在王子七瀑出生的吧?”弓之助问道。这孩子嗓音也好听,清脆响亮。
“啊,是的,我娘家开茶店。”
“我娘也曾到有名的不动瀑布祈求早日康复,因为她有胸病。冲洗过灵验的瀑布,现在已痊愈了。”
光听他讲话,感觉像在和一名见多识广的年长男子谈天,但——
“噢,这样呀。”
“我也参拜过王子稻荷神社,二月第一个午日的风筝市集时去的。我吵着要一个榻榻米大的风筝,挨了我爹的骂。”
这一点就还是个孩子。
“传闻那座稻荷神社自古就有关八州的狐仙成群来参拜,是吗?阿惠姐看过狐火吗?”
弓之助问归问,也不等阿惠回答便接着说:“既然有狐仙群集之地,那么天下这么大,或许也有乌鸦群集之地。官九郎也会到那里去吧。提到这个,乌鸦是什么神明的使者啊?八幡神吗?不对,那是鸽子。”
嘴里喃喃念着下回要问问佐佐木先生,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那么,阿惠姐,你要回娘家治烫伤吧?路上要小心喔。”
这下阿惠可狼狈了。这孩子怎么会知道我打算回娘家?
“佐吉兄也很担心吧。”
“啊,嗯。”
“少了官九郎,他一定很寂寞,干脆两人一道回王子参拜好了——这是我姨爹说的。姨爹还说:我也想出门晃晃,平常老待在本所深川,不偶尔换个地方走走,也是会腻的。”
井筒平四郎个性随和,和一般官差不同,不是那种正经八百、难以亲近的人。这一点佐吉也提过。
“啊,可是现在你们两位出门,官九郎就孤单了。”
弓之助望向后院里的小坟,换了语气。
“所以阿惠姐一个人回去……”
阿惠受不了,插嘴道:“小少爷。”
弓之助笑了。“叫我弓之助就好。”
“那么,弓之助,你怎么知道我……”
像是要巧妙闪躲阿惠的问题,弓之助站起来,走下后院。阿惠也跟着挺直身子跪立起来。
“凡是活着的,总有一天都会死。”弓之助背对着阿惠低声说。
没错。阿惠也是这样安慰太一他们的。
“但我很没用,想到将来有一天会死,就好怕好怕,什么都不敢养。”
即使有些距离,弓之助的声音还是很清亮。阿惠就这么跪立着,望着他纤瘦的背影。
“所以,官九郎的死对我而言,是第一次和曾经活着的生命诀别。虽然不是自己养的,还是很难过。”
佐吉兄一定很伤心,弓之助继续道。
“和阿惠姐成亲前,官九郎算是佐吉兄唯一的亲人吧。”
阿惠不作声,坐了下来。
“我姨爹常讲,人的欲望无穷。”弓之助说着。“我讨厌生离死别而不养动物,也是一种‘欲’。”
“欲……?”
“是的。自己心爱的东西,无论什么理由,总有一天会离去,无法忍受这事就是一种‘欲’。即使如此,正99lib.因有欲才会是人,有这种欲无妨。所以,像我这样为了逃避离别选择不亲近动物,并不聪明……”
弓之助转头仰望天空。
“姨爹也告诉我,深怕总有一天会失去,打从一开始便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是很愚蠢的。那不是害怕离别,只是被‘不想放弃到手之物’的欲玩弄了而已。”
阿惠觉得后颈一阵凉。这不正是阿惠此刻的心情吗?
佐吉的心已不在阿惠身上——也许不在,可能不在。阿惠害怕极了……
但,为什么这孩子会偏偏在此时此刻来访,说这番话?他又怎么说得出这番话?简直像看透了阿惠的心。
或者,这一切全都是井筒平四郎的指示?佐吉找他商量,但亲自出马又太过小题大作,生母亲啊。
“可是,”佐吉以粗硬的手擦了擦嘴角,望着脚边继续说道:“大约四月初吧,我被喊到凑屋大宅去。是新的那一幢,在深川那里。”
“嗯,我知道。”
“现在阿藤夫人只带着几个下女单独住在那里。夫人喊我去,表示往后那里的庭院就交给我打理。我当然高兴地接受了,也工作得格外起劲。阿藤夫人很满意,称赞:佐吉也成了一个好花木匠啊。”
接着像是顺带一提,阿藤夫人喃喃低语:
——阿葵地下有知,看到你这么能干,一定很高兴。
说到这里,佐吉突然打了一阵寒颤。阿惠又伸手放在他背上。
“阿葵地下有知——她是这么讲的。这不就表示我娘已经死了吗?我吃了一惊,便问:我娘死了吗?什么时候的事?阿藤夫人知道吗?什么时候有我娘的消息的?”
那女人向来我行我素,莫非是背着佐吉偷偷与凑屋联系,厚着脸皮要钱?而凑屋将此事隐瞒至今,不让佐吉知道?佐吉坦言,这是他当下第一个念头。
“所以,我整颗心都凉了。万一真是这样,我如何对得起老爷夫人?”
然而,面对佐吉的拼命追问,阿藤只是冷冷一笑,接着便一语不发地转身入内。
“我心乱如麻,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但总不能跟上去问,后来我偷空到深川的大宅,阿藤夫人也不肯见我。”
“你找老爷谈了吗?”
佐吉总算抬起脸,连连点头。
“我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弄清楚,我实在坐立难安。”
这也难怪。阿惠握住佐吉的手。
“然后呢?”
“然后……”佐吉气怯似地,话锋钝了。“老爷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这件事,你听谁提的?
——阿藤夫人。
于是,凑屋总右卫门沉默了。
“葵确实死了,老爷这么回答。”
佐吉双手冰冷。
“老爷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瞒着你实在抱歉,但一直没机会告诉你。葵离开凑屋不久便死了。只是有种种苦衷,无法透露尸骨葬在哪里。你就早晚朝西方净土一拜,算是为你母亲祷祝吧。”
佐吉表示,老爷的话便到此为止。
这种作法真是太不近人情、太冷酷了。阿惠不由得光火。不论葵是什么样的人,对佐吉而言都是唯一的母亲。尽管他嘴里说无法原谅她、说她是个坏母亲,心里一定还怀有孺慕之情。凑屋身为亲族长辈,为何无法体察这一点?
或者,他是故意折磨佐吉?阿藤是预见了佐吉苦恼的模样,才刻意“冷冷一笑”吗?
阿惠小手握拳。“真气人,这是什么话!”
佐吉叹了好大一口气,双手用力地来回搓脸。
“不过,这样就好了。”
“才不好!”
“不,万一真是这样,就这样吧。我娘这辈子是那样过的,即使死的时候有什么不便公开的隐情,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若真是如此,老爷不忍说出这件事,我也心服口服,反而该感谢才是。”
这人的心地怎么这么好呢?他就是这种人。阿惠想着,真是教人心疼。
“可是,事情不光这样。”佐吉压低话声。“从此,阿藤夫人那冷笑的模样、那时的神情,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不管我再怎么说服自己那是想太多、是不可能的,都没有用。”
“到底怎么回事?”
佐吉说,凑屋的阿藤与他母亲葵,以一种奇异的形式向总右卫门争宠,关系相当恶劣。此事凑屋内外皆知。
“我忍不住想……明明不该这么想的……”
葵是什么时候死的?总右卫门说是在遥远的过去。
“我娘丢下我,离开了凑屋。我心想,既然她有男人,走的时候丢下我也是不得已。不,当时的情势,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但,撇开幼时旁人对葵恶行的转述,在佐吉的记忆里,葵是个温柔的母亲,从没凶过佐吉。
“假如……娘不是丢下我离开凑屋呢?假如她根本没私奔呢?”
“老公。”阿惠说着,用力抓住佐吉的手臂。
“这想法实在太不敬了,却离不开我的脑海。因为阿藤夫人那样笑了——笑一笑,然后看了我的眼睛。”
莫非,是阿藤对葵下手,为了隐瞒这件事,才编出葵私奔的谎话?
之后,佐吉满脑子都是这件事,苦苦烦恼、苦苦思索,使得他心不在焉。
根本没有讨厌虫这回事。当然,也没有喜欢虫。折磨佐吉的,是更无奈的事。
我真是的,一点儿也没发现他这么烦恼,只顾着自己。
任凭自己的欲摆弄,深怕佐吉的心远离。
“这么不吉利的事,我实在不敢告诉你。”佐吉摇头道。
“讲起来简直是对凑屋恩将仇报,天理不容。”
“所以你一直闷在心里?没对任何人说?”
“也不算……其实,我原本想找井筒大爷商量,曾在官九郎死后,借故上门拜访过。可是,一见大爷,我就开不了口,便以‘向大爷问好’搪塞,没再提了。”
“那时候,弓之助少爷和井筒大爷在一块儿吗?”
佐吉惊讶地扬起眉毛。“嗯,他碰巧也在大爷家。你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阿惠摇摇头,“只是今天啊,对,就像看人变了场戏法。”
“咦?”
阿惠把弓之助来访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佐吉。听着听着,佐吉僵硬的脸颊放松了,取而代之的,是害臊的笑容。
“难不成被看穿啦?”
“若真是如此了,那井筒大爷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要是井筒平四郎在场,肯定要连忙辩解的吧:不是我聪明,是弓之助的脑筋不寻常。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光靠佐吉与阿惠也无能为力。两人商量好,下次真的要豁出去和老爷谈,请老爷告诉他们一切。
“好像从一场恶梦里醒来,清爽多了。”
说来真现实,阿惠现在整个人精神好极了。
“提到清爽,还有一件事。”
是德松和阿富的事,这也是佐吉听阿茑讲的。
“虽有伤口德,不过阿富嫂以前似乎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和德松兄是在箭靶场认识的。”
德松为阿富深深着迷,穷追不舍。阿富大概也想脱离那种淫靡的日子,便委身德松,两人成了夫妇。
“但德松兄至今仍放心不下,觉得阿富是个好女人,要是有了其他男人肯定会一脚踹开他,一心就怕阿富会哪天出了门就永远不回来。师娘和师父听他抱怨都听腻了,对他们一家子的情况熟得不能再熟。”
会不会不回来了?会不会一走了之?心是不是在别的地方?阿惠心想,简直就像昨天的我。那只会更看不开。
“德松兄的心情,阿富嫂再清楚不过,所以偶尔会像上次那样,故意离家出走再回来。她说,既然怎么劝解都消除不了德松兄的怀疑,那么兴之所至便离开家门,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真的会回来,才是治这毛病最有效的药。每次阿富嫂离家返回,虽然都会吵架,但之后德松兄都会平静好一阵子。”
好可笑的药,但那却是阿富绞尽脑汁,用尽心力才调制出来的药。阿惠实在无法取笑。
“话虽如此,讨厌虫这三个字还讲得真好。”佐吉笑了。
“我还以为这种虫也上了你的身。”
我这花木匠可没糊涂到让虫上身,佐吉有些夸耀地说。阿惠也不服输地迎合他那份豪气。
“因为你有我呀。”
“怎么突然冒出这句……”佐吉害臊了。阿惠笑笑,着手准备晚饭。今晚来凭吊官九郎吧,去买点酒。对了,也得将弓之助送的点心一并供在官九郎墓前。
弓之助少爷——
那孩子的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呢?不过,若是那颗脑袋,一定能顺利解决佐吉内心那个大难题吧?
阿惠想起那张美得太过分的脸蛋,不由得发起呆。这时外头传来太一囔着“爹爹妈妈,我回来了”的声音,看样子是跑腿完回家了。是上酒铺吗?邻居今晚也要举杯吗?
与佐吉对望一眼,阿惠悄悄地笑了。
第一节
妈、妈!院子里传来小女孩们欢闹的叫声。
“妈妈,不得了啦!陀螺咬了地瓜!”
“谁教陀螺是个贪吃鬼呢。”
阿六人在厨房。常上门的青菜铺大叔才刚担了漂亮的野山药来,正开始教她怎么做天下最可口的山药泥。
“女孩们嚷着地瓜、地瓜的,我给的种薯你倒是种了没?”
这位开青菜铺的大叔不只卖菜,还自己种菜。这一带虽是在江户城内,仍相当荒凉偏僻,武家宅邸和商家平房之间,杂着片片菜园。
“嗯,种了。”阿六笑着答道。“不过孩子们囔的是昨天向大叔买的地瓜,现正晒在院子里。大叔不是教我晒过再烤更好吃吗?”
说着,阿道和阿幸两个女孩又笑又闹地跑进厨房藏书网。阿道怀里抱着陀螺,阿幸双手拿着地瓜。
“妈、妈,你看!”阿幸把手里的地瓜拿到阿六面前。“陀螺咬的!这里,你看!”
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定是吓着了陀螺,只见它耳朵竖得笔直,扭着身体想逃,却被阿道用力抱着拉了回来。
“陀螺不喜欢你这样抱,放开它吧。”
“噢,可是……”
尽管如此,阿道还是松了手。三毛猫一溜烟窜出,跳到泥土地上。脚一沾地,便穿过厨房,直奔门口。
“陀螺好没规矩!”
阿道大声朝猫咪喊,惹得大叔大笑。
“好了好了,别骂它了。大叔的地瓜就是甜得连猫都想偷吃啊。”
“生的也甜?不用烤吗?”
瞧阿幸一副马上就想一口咬下的模样,大叔拿走她手里的地瓜。
“哦,可别咬啊,待会儿大叔帮你们烤。”
“你们两个,不用学针线啦?今天是子日喔!正午早过了,法春院的先生等着呢!”
听着母亲的唠叨,女儿们缩着脖子应道“是——”、“我们学针线去了”,匆匆奔往小屋。
“精神真不错。”大叔眯起双眼。“阿道眼睛都没事了?”
“是啊,谢天谢地。”阿六感慨万千地点头。“针线做得比阿幸还好呢!”
“阿幸是姐姐吧?”
“是的。不过只差一岁,看不太出来。”
阿幸九岁,阿道八岁。
卖菜大叔晒得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笑容,吟唱般说“孩子健康活泼比什么都好”。
“阿六,你来这儿多久了?”
“三年了。”
“这么久啦,时间过得真快。”
“多亏大叔照顾。”
“哪里,我什么都没做,全是托夫人的福啊!”
对此,阿六也深有同感。三年前,她身无分文又无依无靠,担惊受怕地,不知该何去何从。而现在日子虽简朴,却是平安和乐。这一切都是葵夫人所赐。对阿六母女三人来说,夫人就是普渡众生的救命菩萨。
正因如此,这一个月来夫人气色不佳,日渐憔悴,郁郁寡欢,让阿六忧心忡忡。今晚想做山药麦饭,也是阿六绞尽脑汁苦思的结论:让夫人用些滋阴补气的东西,看心境会不会开朗些。
“夫人今天出门了?”
“是的,一早有人来迎接……”
卖菜大叔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哦,那么是和老爷一道了。”
“夫人说,要赏菊花怕还早,但仍兴冲冲地出门了。”
“坐轿子就不怕爬芋洗坡,用不着担心了。”
上回见到夫人,看她的脚好像不太舒服,大叔补充道。
“是呀,夫人左膝常隐隐作痛,从开春就这么提过。还说真讨厌,不想变老。”
“哦……”大叔揉着自己眼周的皱纹,偏头问道:“提到这个,夫人究竟多少岁数啊?”
阿六也看不出来。当然,比阿六年长是一定的,但夫人的皮肤细致不输年轻姑娘,脸蛋的轮廓也不见松弛。三年前初次见面时,阿六便惊为天人;而三年后的今天,她仍坚信江户城再大、人再多,如葵夫人这般品貌兼具者,恐怕遇不到第二个。
“不过,观音大士的年岁我们这等人自然算不来。”
大叔笑着这么说,双手砰地拍了一下。
“好,这山药泥的作法呢……”
阿六也应声系好和服衣袖,准备用心学。
阿六出生向岛边缘,在家排行第六,所以名为阿六。她父亲连佃农都不是,而是被称为“端下”的贫穷农工,每天受雇帮忙不同的农田,靠当日的工资过活。
出生在这种人家,阿六很小便开始工作。除了跟着父母亲下田帮忙,其他无论跑腿、看小孩等杂事,凡是能做的都做。十二岁那年,她到当地一家有名的餐馆“平河”当干粗活的女佣,离家不久父亲便死了。她们一家人原本就没有落叶归根的田地,兄弟姐妹于是从此离散,各奔西东。她与大她两岁的姐姐最要好,但姐姐有一次偷偷到“平河”找她,说在主人家出了纰漏想逃到京城,需要路费,问她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那是她们最后一次碰面。当时她没多想,但姐姐肯定是被坏男人骗了。
阿六在“平河”卖力干活,不久到了青春年华,与厨房的年轻人新吉两情相悦。然而,主人得知这事后,两人挨了一顿痛骂,双双被逐出餐馆。当时新吉十八,阿六十七。两人无依无靠,但新吉很能干,向一个在汤岛卖饭盒的远亲借了一点钱,又寻门路租了杂院。他开朗地说道:“好,这样我们就成家了。这里就是我俩的家。”
然后便发奋工作。阿六也受到他的影响,不知不觉过起了夫妻生活。
两人虽待过餐馆,但做的都是粗活,没学到本事。每天都找些按件计酬的活儿或零工赚钱。阿六也与在向岛时一样,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段贫苦艰困的日子,但他们年轻,日子过得很开心。就算是一间又小又脏的杂院房,日照差、终年还飘着茅房味儿,但对新吉和阿六而言,仍是第一次拥有属于他们的家。
日子这么过着,阿六的肚子大起来了。新吉大喜,但他们不能只顾高兴。生孩子等于多了张嘴。有了婴儿,阿六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卖命工作。
新吉做出决定。他与平日帮忙搬货的油行盘商谈好,要当叫卖的油贩。这必须付一笔不小的权利金,他们当然拿不出这笔钱,所以要用借的,每天从生意的所得扣除,一点一点慢慢还。即便如此,新吉还是很开心,认为这回总算能定下来,好好打拼事业。新吉平日为人温顺老实,话也不多,但在重要时刻最拿得出魄力,下得了决心,且从不出错。阿六虽是懵懵懂懂地跟了他,却也庆幸自己跟了个好丈夫。
就这样,阿幸出生了,隔年又有了阿道。新吉卖油的生意也愈来愈上轨道,阿六小脸上的生嫩逐渐消退,开始有了做母亲的沉着稳重。新吉说,等还清了现有的借款,要努力存钱开一家小铺子,生个带把的老三。
但,才说过这番话,新吉就走了。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阿六至今仍不明白。那是个细雨纷纷的日子,新吉回来时直喊冷,抱怨着身子都冻僵了,饭不吃、心情也不好,说头痛得不得了要去躺一会儿。这一躺下就再也不曾醒来。
他还不到那个年纪,前一天也没有异状,怎么会就这样走了?人都是如此干脆地离开人世的吗?阿六难以置信。或者,这段日子是一场梦?是中了狐仙狸怪的妖术,做了一场好梦而已?
不,不是的。身边还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这不是梦。
她不能哭。被“平河”赶出来时,有新吉领着她。这次,只能靠她自己领着这两个孩子,闯出一条生路。
于是阿六第三度过起什么活儿都做、勉强糊口的日子。所幸,杂院的女眷们愿意帮忙看顾阿幸和阿道,说众人都是这么互相帮忙过来的,要她别客气。这些开朗的话不晓得给了阿六多少鼓励。油行也表示,当初新吉卖油时借的钱已还得差不多了,剩下那点钱,分得更细一些慢慢还就好。对这充满人情味的提议,阿六不知行过多少礼、道过多少谢。
我要好好过日子,养大两个女儿——阿六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有时想到新吉也会热泪盈眶,但将眼角用力一擦,便能立刻露出微笑。老是哭哭啼啼,会被新吉取笑的。
也因此,阿六从未有过再嫁的念头。我的丈夫只有新吉一个,从前是他,往后这辈子也只有他——她心中早已这么认定。因此,当有人向她提起再嫁的事时,她不禁大吃一惊。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尖,噗哧笑了出来。
“究竟是谁,这么异想天开?”
对方是一个名叫孙八、正好四十岁的男子,也是个叫卖的油贩,与新吉在同一家油行进货。阿六不认识孙八,但对方据说看过她好几次,也晓得阿幸和阿道的年纪。
告诉她这件事的,是很关照新吉的一位同行老前辈。这人也熟识阿六,年纪足够当阿六的父亲,是个平和稳重的人。看到阿六忍俊不禁的模样,他温和的脸上浮现阴影,继续说道:
“阿六,这一点都不好笑。你不知道自从新吉死后,我花了多大力气想让孙八打消这个念头,但实在是挡不住了,只好把事情告诉你。”
孙八这男人本性不好,让他缠上了将是天大的麻烦。
“如果是那种好吃懒做、只会花天酒地打老婆的蠢货,也还容易对付。他却不是。他工作挺认真,不碰赌也几乎不喝酒,只是……”
嫉妒心极重。
“唉,你又笑了。是啦,男人爱吃醋,这种无聊桥段连戏台子上都不演,反正事不关己啊。可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孙八至今娶过三个老婆。其中两个过门不到一年,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逃出,捡回一命。剩下的那一个,则是某天就突然不见踪影。
“我想八成是被他勒死,丢进大川里了。”
“他到底是怎么个吃醋法?”阿六问,心里微微发毛,但仍半带着笑。
“什么飞醋都吃。好比老婆叫卖水的来,装水时不免聊几句天气真好,才这样他就大发脾气,抡起拳头打得老婆不醒人事。又好比到管理人那里缴房租,行个礼笑笑,说句道谢的话,这就不得了,大骂你这贱货竟背着我向管理人抛媚眼,你以为是靠谁在吃饭过日子……”
前辈正色说,那实在不寻常。
“更糟的是,阿六,新吉还在世、和你恩恩爱爱时,孙八就对你有意思了。逢人便讲:要不是新吉,阿六早直奔我的怀抱。我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胆小鬼,但新吉走得那么突然,我整个人直打哆嗦,心想那搞不好是孙八咒死的。”
“听我的劝,不管孙八对你再怎么好言软语相劝,绝不能信以为真。你要一口回绝,最好带着阿道她们搬家,绝不能理他。”前辈殷殷劝诫后,第二天孙八真的就找上阿六的杂院来了。
阿六已有心理准备,一见面,孙八的声音确实温和,对阿六和女儿们露出的笑容和善有加,但阿六却将他眼底深处暗藏的冷酷看得一清二楚。老天保佑,恶鬼退散!阿六尽可能平静地告诉他,自己没有再婚的意思,低头行了一礼。
“这么说,阿六,你的心还在新吉身上?”
孙八的声音有些变了,戽斗的下巴用力突出来。
“为死去的丈夫守寡,也守不出一座贞节牌坊。”
“但连他的份一起努力工作,养大孩子,是我的责任。”
“所以啊,你一个女人家太吃力了,才说我来帮忙照顾你们母女呀!”
“你的心意我很感谢,但我靠自己就行了。”
尽管面带笑容,阿六仍不让步。
“做一天算一天的活儿,要怎么过日子?”
“我找到帮佣的工作了。”
虽不必告诉他这事,但阿六仍忍不住说溜了嘴。
不是别的地方,正是那家餐馆“平河”。就在最近,阿六巧遇以前和新吉同在厨房工作的伙伴。谈起离开以来的境遇,对方大为同情,几天后还特地来访。
“把你俩赶出去,老板娘也很后悔。老板娘说,那时候因为你们还在帮佣,就在店里私下乱来,看到只觉讨厌,没料到你们不是玩玩,竟真的成了家。新吉的事很遗憾,阿六也很苦吧。所以呢,老板娘问,要是阿六愿意,要不要回店里?当然管吃管住,孩子也可以一起带去,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求之不得。这或许是新吉冥冥之中保佑,阿六也才能在此时拿出强硬的态度。
听完她的话,孙八唔了一声,嘴角撇了下来。接着,从头到脚看遍阿六全身,才不胜惋惜般离去。
阿六心想好不容易将这凶神恶煞打发走了,没想到不久便听到孙八大闹“平河”的消息,吓得她魂飞魄散。据说,孙八硬闯平河,大喊“我是阿六的男人、你们厨房的王八蛋竟敢勾引阿六,我绝不放过”,把厨房搞得天翻地覆,连前来阻止的掌柜也被殴成重伤。
阿六脸色发青,连忙赶到“平河”。尽管对方肯听她拼命解释,但工作的提议就此取消。“平河”表示,要她跟那豺狼虎豹般的男人断得一干二净,否则别再接近“平河”一步。
“我跟孙八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一厢情愿胡思乱想!”
阿六嗓子叫哑了也没用。“平河”虽蒙受重大损失,但就算向当地的冈引报案请求逮捕孙八,只要孙八一口咬定阿六是他的女人,这便是一桩情感纠纷。冈引非但不会有好脸色,还会坚持不给钱便按兵不动。这笔钱当然不能让“平河”出,可阿六又没钱。
如今阿六后悔莫及,只怪自己看轻了老前辈的忠告。
另一方面,孙八一阵大闹断了阿六的去路,心里想必十分得意,三不五时便到杂院转转。以碰巧来到附近为由,一天要露上好几次面,脸上满是得逞的笑,还带点心糖果给阿幸和99lib?阿道。孩子年幼不懂事,自然吃得开心,阿六一怒斥,孙八便正中下怀般上前当和事佬。
“孩子都喜欢吃甜的,你一个女人养家,过日子都不容易了,哪供得起她们爱吃的呢!孩子难道不可怜?”
阿六出门工作时,孙八会擅自进杂院,或带孩子们出门,行为愈来愈肆无忌惮。他总是殷勤问候左邻右舍,说我们阿六平常多亏照顾云云,不知内情的邻居便当孙八是阿六的男人。不管阿六怎么辩解,都只换来讪笑。
某天,阿六出门回到家,只见孙八老大不客气地坐在屋内,让阿道坐他在膝上,摸着阿幸的头,正在对她们讲话。
“哦,你回来啦。”
孙八不怀好意地笑着抬头看阿六,那是双蛇的眼睛。摸着阿幸头的手往下滑,来到下巴处。多年来挑担卖油,将那双手锻炼得结实无比,要折断阿幸柔弱的脖子,想必不费吹灰之力。
阿六发起抖来。
她宁死也不要嫁给这种人,但照目前这个样子,想逃也无处可逃。再拖下去,孩子们的处境会愈来愈危险。
这阵子阿六白天当通勤女佣,晚上到饭铺端菜送饭,这当中还抽空接了打扫缝衣的零碎活儿。镇日担心受怕连带也影响了身体,某一晚终于撑不住,在饭铺里倒下了。见人人为她担心,这份温情令她决了堤似地吐露一切。在场有位客人是在日本桥做小生意的老人家,说自己的朋友正在找一名管吃住的女佣,但条件严苛,找不到合意的人选。他认为只要肯答应对方的条件,带着小孩应该无妨,问阿六愿不愿意,他可以代为说情。阿六当下便表示愿意。
寻找女佣的那户人家,位在六本木芋洗坡顶。偌大的独门独院,只有商家的夫人独居在那儿。
对方的条件如下:
“工作主要是照顾夫人,但一切都须由女佣独力服侍,煮饭、打扫、洗衣等,全部一人承揽。住在府里,除日常生活所需外,不许外出,亦严禁至寺庙参拜神佛。即便有家人在外,也一概不许互通音讯。”
还附加了一项有些故弄玄虚的条件:
“以往流传过不利于本府的传闻,使得近邻至今仍谣言不断,当不予理会。”
这些条件确实不寻常,但阿六毫不在意。禁止外出的条件对只想隐藏行踪的阿六来说,反倒求之不得。
“孩子若是教得好,不给人添麻烦,带着也行。怎么样?要试试吗?”
哪有拒绝的道理。阿六甚至没和杂院管理人打声招呼,第二天便将新吉的牌位揣在怀里,牵着孩子们的手,爬上了芋洗坡。
然后,她见到了葵夫人。接着便过了三年。
第二节
葵夫人交代天黑前会回来,出门去了。山药泥搁久了不好吃,还是等夫人回来再做吧。
阿六埋头做起家中琐事。卖菜的大叔留下来,拆掉空米袋生了火,正在烤地瓜,还说秘诀就是片刻不离地守在一旁。烤地瓜的甜香四溢。教她怎么在院子里整地种菜种地瓜的,也是这位大叔。
这屋子原是当地99lib?富农的宅邸。据说二十年前家道中落,一家离散,大宅便成了空屋,任凭荒废。直到葵夫人的老爷五年前租下来,才重新整修复原。换句话说,阿六来到此地时,葵夫人本身也才住了两年,但这两年便已换了三名女佣,没人待得住。
阿六一来到这里,葵夫人就亲口将这些女佣的事告诉她了。她们每个人最初都表示不怕那奇特又严苛的条件,对宅邸之豪华、风景之恬静、女佣房之整洁素雅与日照良好而欣喜不已,发誓绝不离开,要为夫人卖命。然而,快的才两个月便前来请辞。
“三个人各自提出不少理由,但讲白了,就是怕得不敢待在这里吧。”
葵夫人说着,直瞅着阿六,眼神似乎是深感好奇,又露出一丝促狭的神气:她们都怕得逃走了,你呢?
阿六不为所动。无论这大宅里有什么,与孙八那毒蛇般的眼神比起来,总好上几分。
“请问夫人,她们怕的,与这宅里的传闻有关吗?”
阿六抬起头,看着夫人的眼睛。夫人点头。
“那么,是些什么样的传闻呢?”
“用不着我说,附近的人迟早会告诉你的。”
“夫人说的是,但您交代要对附近的风言风语不予理会,所以想斗胆请教夫人。”
听到阿六坚定的回答,葵夫人首次展露笑颜。“你真的想知道?我先警告你,从这里逃走的三个女佣中,有两个和你一样带着孩子。她们两个都表示:我自己怎样都能忍,可是为了孩子着想,再也不敢待在这里。”
这种启人疑窦的讲法,让阿六打了个冷颤。她硬是叫自己想起孙八那双让人只想早日忘却的眼睛,为自己打气。
“请问究竟是什么样的风声?”
葵夫人说了:传闻,这房子里有盗子魔。
“盗子魔……?”
“是啊,会把小孩抓走吃掉的妖怪。”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建起.99lib.这屋子的富农,代代都以毒辣手段苛待佃农,佃农们日积月累的怨气不知不觉化成了盗子魔,在这屋里作怪,吃掉那些将来要继承富农的孩子们,让这一家断了后。
“听说这屋子空了后,没了可吃的孩子,却留下了盗子魔。如今那妖魔仍在这屋里,饥渴得眼露异光,每到夜里就在屋内徘徊。”
分明是个可怕的故事,葵夫人不知为何却讲得很愉快,眼里带笑。
“好恐怖的故事。可是夫人,您不相信真的有盗子魔吧?”
葵夫人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然后又仔细打量阿六。
“你相信吗?”
“不知道,我也想不出盗子魔是什么样的妖怪。但,比起不知长什么样的盗子魔,纠缠我的人更可怕,所以……”
葵夫人没多话,随即倾身向前,专注地看着阿六。夫人先前眼眸里的好奇已消失,阿六只感到默默支持的温柔。
阿六一咬牙,将孙八的事说了出来。葵夫人一语不发,听完后马上站起身。
“那好,我先让你看看这个家吧。铺盖收在壁橱里,拿出来晒一晒,你们晚上好睡。”
“可是,夫人……”
“我很中意你。如果是你,一定待得下去。”
于是,阿六在大宅里住了下来。
她不觉得每天的工作辛苦。这里的确是个宽敞的大宅,但要服侍的只有葵夫人。房间虽多得数不清,真正使用的也仅有少数几间,学会整理的先后顺序后,打扫起来并不费事。
然而,好一阵子她仍是惶惶不安,不知这次能否真正甩开孙八,总是提心吊胆。来到新的土地,看见新奇的新事物,阿幸和阿道很想到外头去,但阿六将两人带在身边,绝不让她们离开视线。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月,某天,阿六去收拾晚饭时,葵夫人说道:
“看样子,没有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阿六,我看你可以放心了。”
接着,亲切地盈盈一笑。啊,原来夫人一直在为我担心——阿六心里一阵温暖,双手扶着榻榻米,向夫人深深一拜。
“是,托夫人的福,谢谢夫人关怀!”
两人相视而笑。
“对了,阿六,你还记得盗子魔的事吧?”
“记得。”
“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物?”
“从来没有。”
“也没有听到不寻常的声音?”
“没有。”
“孩子们呢?”
“两人都过得很愉快,一点儿也不害怕。”
葵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你害怕那个叫孙八的,时时刻刻都惊疑不定,想必连睡觉的时候都竖起耳朵吧。但你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是不是?”
“是,正如夫人所说。”
葵夫人向阿六招招手,要她坐到近前。
“阿六,盗子魔根本不存在。”
“是编出来的故事吗?”
“不,以前大概真的有吧。吃掉富农孩子的传闻恐怕是真的,只不过那一定是有人假借盗子魔之名干的,和我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绝非妖魔鬼怪。”
葵夫人说,一定是有人一心想毁掉这富农一家,痛恨继承血脉的孩子。
“不过,那是有血有肉、再寻常不过的人才对,而那个人已不在这屋里了。先前那三个女佣一住下来,就怕得胡说八道起来,什么在走廊上看到可疑的影子,长了利爪的手从井边伸出来,半夜里听到舔嘴咂舌的声音。她们看到、听到的其实是自己脑子里的幻影,但她们却一点儿都不明白。可是阿六,你不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不会为根本不存在的幻觉迷惑。”
这话听来是在称赞她,但阿六却莫名紧张。葵夫人淡淡说着,表情却极为严峻,仿佛是在劝诫。
“所以,阿六,以后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过日子。我虽不希望你靠近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但既然不需要担这种心了,你倒是能慢慢和附近的人认识认识。”
接着,顺带提起般加上一句:
“对了,明天有客人,晚饭准备两人份,也要备酒。”
隔日,她头一次见到老爷来访。老爷的年纪大约五十有半,面如冠玉,气宇非凡,讲起话来嗓音悦耳得令人心醉。此时阿六才终于明白,原来葵夫人似乎是这位体面老爷的金屋阿娇,而葵夫人在此之事,万万不能让老爷府里的正室知道。不得接近好说闲话之辈,不准与外部互通音讯,都因这事必须严加保密。
阿六与卖菜大叔熟络、会与酒行伙计聊上几句后,又多认识了老爷和葵夫人一些。据卖菜的大叔说,老爷有钱得不得了。酒行则说,老爷对酒相当讲究,有时会要求送上江户难得一见的名酒。
“一定是大商人啦。”
老爷来访时,阿六只是开门迎接,送上酒肴便退下。收拾残席是隔天早晨的事,且不管阿六多么早起,老爷都已回府。尽管老爷与葵夫人有时会外出数日,但老爷从未在这屋里过夜。
老爷造访多半是在前一天通报。有一个十五、六岁乖巧的小伙计,应该是老爷所聘,几乎天天上门。来了,就规规矩矩照交代的在夫人面前问候,诸如今日是否有事吩咐?身子是否安好?老爷的消息便由这小伙计通报。阿六既不知这小伙计的名字,也从未被引见。小伙计到了,便领他到夫人房外的缘廊下,回去时则送他走,如此而已。他见了阿六,总是恭谨地行礼道扰,而阿六也回礼道劳。她不奉茶,小伙计也不讨水喝。阿六心想不该乱打听,也就不多问。
老爷有时一连二十天都没来上一次,有时没几日便来。若相隔太久,即便葵夫人的样子一如往常,阿六也会暗自焦急。
因为老爷不在时,葵夫人的日子平静归平静,却太寂寞冷清,几乎镇日都在自己房里度过。夫人常做针线,做的是老爷的衣物。有时为解闷,也会看看绘双纸和黄表纸,画画水墨画,抄抄经书,但不时会停住,怔怔望着屋外。
不管是和服铺还是梳妆铺,进出屋里的商人来过一次换一次。大概是想避免与同一家铺子长久往来。葵夫人对衣物及饰品都偏好华美精致,但不会频频添购,而看戏出游也绝不单独成行。
阿六不敢多问,但或许是察觉了她心中对这悄然寂寥生活的疑惑,夫人一度主动提起:我搬到这里前,过的日子热闹忙碌多了。
“我曾离开江户好长一段时间,住在京里。在那边我也主持过生意,还四处旅行呢。”
“那您现在也这么做不好吗?”
一听这话,夫人略带落寞地笑了。
“就是搞坏了身子呀,整个人突然就气怯了。我会搬到这里,也是老爷看我实在闷闷不乐,想说换个地方心境或许会开朗些,才安排的……只不过我也开始觉得,窝在这屋子里,就这么平平顺顺、糊里糊涂地老去也不坏……”
“总之,就是上了年纪啦。”夫人百般嫌弃似地说。
阿六从小便是做活儿做到动不了,却又有一餐没一餐的,身边从未见过“悠闲度日的老人”这等享福事。葵夫人闲得发慌又寂寞的表情,反过来看,其实是富裕的象征,让人欣羡不已。但阿六还是有些同情葵夫人。
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老爷同住吗?夫人与老爷在一起的时日似乎不短,要长相厮守却仍困难重重吗?两人之间没有孩子吗?葵夫人看来是喜欢孩子的。
即使阿幸、阿道又笑又闹,夫人也从无愠色。或许是因屋子大而不太在意,但讨厌孩子的人只要一丁点声响,也会破口大骂。夫人却完全相反。若阿六为了孩子们做出太过荒唐的事而大笑,或不听话而狠狠责骂,事后夫人必定会这么问:
“刚才你们在笑些什么?”
“听你又骂得.99lib.厉害,怎么啦?”
阿六告诉夫人是如此这般,夫人也会一起笑,或劝她别为这点小事大声叱责孩子。
夫人也很关心阿六的一双女儿。阿道眼睛不太好,看不清小东西,阿六为此十分烦恼。夫人告诉她,要阿道每天晒太阳、多吃菜叶,很快会有起色。一试之下,果真好转了。也是夫人说,有教书先生在前头法春院借了佛堂办私塾,尤其擅长教女孩子家的规矩礼数,要阿六带孩子们去看看,还帮忙写信引荐;为了让阿六能每月付束脩,薪俸也改为提前分期发放。多亏夫人如此关照,女儿们写字做针线都比阿六强。
也不算借用卖菜大叔的话,但对我们母女而言,夫人真正是观音菩萨——阿六微笑着想。
阿六来到院子想劈柴。日头还很高,但夫人远行回来习惯先入浴。先将柴薪备妥,便可随时烧水。
卖菜大叔正拿着树枝翻弄堆成一座小山的稻草,看地瓜烤得如何。
“火候差不多了,能让孩子们吃刚烤好热腾腾的地瓜了。”
大叔笑着这么说时,阿六看到院子树篱外出现了两道小小的人影,就在法春院通往这大宅的缓坡尽头处,应该是阿幸和阿道。
“正好回来了呢。”
才说完这句,阿六便住了口。那确实是阿幸和阿道没错。她俩身上穿的,是她将夫人给的旧衣改缝的。
然而,不只是她们,还有个大人跟在身后。不,那人正夹在两人中间,一手牵起阿幸,另一手牵起阿道,一摇一晃地往这里走来。
三人逐渐靠近,阿六能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谁了,也看得见那人牵着阿幸与阿道,一脸抓到蛇般的表情。
阿六手里的柴薪卡啷落地,滚落脚边。
“阿六。”
孙八以亲昵的态度对她说。
“好久不见了,找得我好辛苦啊。”
第三节
葵夫人尽管略带倦容,仍 愉快返家。夫人这一天似乎相当尽兴,还带回做成菊花模样的黄、白糖果给阿幸和阿道。
夫人立刻看出阿六的脸色不对。明知不该让夫人为这种事操心,阿六却无法保持沉默。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藏书网?都三年了,究竟怎么会……”
夫人微微蹙眉,说道:
“就因为已经三年了,他一定是花了许多时间才找到的。”
“他居然连孩子们上法春院都知道……”
“一定是很早以前便查出你们在这里,然后躲起来窥探。今天八成也是看到阿幸她们到法春院,才跟过去的。”
阿六双手紧抱身子。光想起孙八的眼神,那声音、那说话的样子,便忍不住发抖。
对于阿六带着孩子们从他眼前消失,孙八脑子里似乎自有一番解释,否则也不会脸上堆着笑,讲出那种话了。
“阿六,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是为我着想吧?以为不能带着孩子跟我在一起。你是体贴我,怕一下子要多养阿幸和阿道,我会太辛苦。可是我一点也不在意,我把阿幸和阿道都当成亲生的。”
谁会这么想啊!这人到底有多不要脸?
“那你怎么回?”
“我自然告诉他‘你弄错了,我完全没有和你在一起的意思。我在这户人家帮佣,和孩子三个人过得很幸福。你不要再来招惹我们’。”
“然后呢?”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什么‘别逞强了,阿六的真心都写在脸上,我看得出来’。”
阿六好气,恨不得抄起木柴打孙八,打到他皮开肉绽,打到看不见那令人作呕的贼笑为止。
“但,今天他还是乖乖回去了?”
“是的,刚好卖菜大叔在,他才没乱来。”
“他有没有说明天再来?不,就算不说也一定会来。”
“他要带钱来。”阿六咬紧嘴唇。“他说,反正你一定是向主人家借了钱,我帮你付清。我回答没借钱,他竟说不可能,叫我别客气。还说他也想帮阿幸、阿道买新衣服。”
“居然让孩子穿这种旧衣服,所以我不是早讲了吗?你一个女人家养不起孩子的。”孙八轻浮地笑了。然而,他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瞳孔又黑又冷。阿六光想到自己的模样映在那双眼里,就怕得直打哆嗦。
“你带着孩子,三人搬到我隔壁房间。”夫人吩咐道。
“可是……”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门户要关好。还有,暂时别让孩子们上法春院了。我明儿个就写信给老爷,请老爷派人过来。”
“我不能这样麻烦夫人……”
话还没完,夫人便打断她。
“这不是为了你一个人。明天,孙八八成会来还清你的债务,我倒要见见他。我可是你的主人哪!不过,要单独见这妖怪般的男人很危险,身旁得先安排一个可靠的人。”
“这样他就会知难而退了吗?”
“光是威吓恐怕没用,明天我会告诉他,阿六向我借了五十两。这五十两是什么名目,随便编造都行。只要凑不出这五十两,我就不让阿六和孩子离开这屋子一步。”
五十两是笔天大的数目。这么一来,孙八也不得不知难而退了吧。一个挑担叫卖的油贩,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阿六安心了几分,但葵夫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道:“但是阿六,要放心还太早。看样子,这男人比你想象的更危险。接下来他一定会说,你被债务绑住真可怜,和我一起逃吧。就算你不愿意,也会硬把你带走。假如带不走,也会抓阿幸、阿道当要胁。有了孩子当人质,你便不得不屈服,何况孩子更好下手。”
阿六不由得捂住嘴,猛盯着葵夫人。
“你觉得我这女人事不关己,就乌鸦嘴讲风凉话?”夫人嘴角带着苦笑。
“不、不,我怎么会!”阿六连忙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夫人也许比我更清楚那男人会干出什么坏事。”
夫人收起笑容,正色深深点头。
“是啊,像孙八这种人,我或许比你了解得多——不如说,我更了解暗藏在人世间那些鬼怪的恐怖可畏。”
有那么一瞬,夫人的眼神望向远方。
“凡是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为此不择手段,且什么事都只想到自己。这种妖魔鬼怪到处都有,我看多了。尽管我一点都不想见。”
夫人的说法,听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人。
“反正呢,阿六,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就像我刚才讲的,孙八这人很危险,小心是不嫌多的。”
阿六垂下双眼。“可是夫人,您不用为我这么费心……不,我不值得您这么费心。只要我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离开江户,逃得远远的——这是最妥当的。所以,我想向您请辞……”
打从一开口跟夫人提今天这件事,阿六便已有所觉悟:在这里的日子就此结束,要告别这屋子,也要告别夫人了。
然而,夫人却不容她说完。
“这是什么傻话。”
阿六像挨了巴掌般吓了一跳。
“你要逃到哪里?带着走不了几步路的孩子,没工作没住处没人投靠。要离开江户?你长这么大,出过江户一步吗?没有吧!”
夫人说的一点也没错。新吉还在的时候,两人讲好等孩子大些、脚步稳了,想到川崎走一趟,去参拜御大师。但终究没99lib?成行。
“你现在要逃,也只能逃到大川底,拉着阿幸、阿道的手,噗通一声跳进去。我怎能让你做出这种傻事!无论如何都要走的话,那你自个儿请吧,孩子我帮你带,要这样吗?”
阿六自然做不到,夫人当然也深知这一点。她抓住阿六的肩,使劲摇晃。
“你不能示弱。遇到这种人,逃也没用,不正面解决是摆脱不了的。”
“要、要和他硬拼吗?”
阿六的声音一定是软弱沙哑得不像话,葵夫人像个女光棍般咋舌道:“啊啊,真拿你没办法。”
“阿六,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自己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被逼得走投无路,饱受要胁,如何能甘心。
“你这孩子……实在是太老实了。”
夫人不知怎的有些犹豫,稍稍瞥开目光喃喃道。
“不光是你,最初要你留意孙八、说孙八对你心怀不轨的那位叫卖前辈也一样。他年纪比你大得多,难道什么都没发现吗?”
“夫人是指什么?”
“阿六,我问你。”
夫人忽地叹了口气,直视阿六。
“假使你能平静地在这里过日子,我也不想多提什么。如今看来是没办法了,我就跟你说了吧。你至今从没怀疑过你丈夫的死因有异吗?”
阿六愣住了。新吉的死因?
“听你谈身世时,我便觉得奇怪。昨天还好好地干活打拼的人,年纪也还轻,不会走得那么突然。打从你丈夫在世时,孙八早暗地打你的主意,是吧?那么为了得到你,他心里起了想除掉你那碍事丈夫的念头,也就一点都不稀奇了,不是吗?”
阿六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新吉发着抖回来,冷得直打颤,脸色苍白,只讲了句“头痛得不得了,要去躺一会儿”,便再也没起来了。
“孙八用了什么手法,细节我们无从得知。也许是对他下了毒,也许是对他拳打脚踢。身上没伤痕,不能保证没受致命伤,尤其头部挨了打是看不出来的。”
啊,或许真是如此。难道真是如此……
“新吉这个人,听你讲起来,应该是老实又不多话吧?那天晚上他可能与孙八起了什么冲突,怕你担心便没说。当然,他本人也万万没想到会就此死去吧。”
阿六双手按住自己的喉头。不这么做,她一定会放声大叫。即使这样,还是掩不住沙哑地呜咽。
“我……我怎么这么糊99lib.涂……”
“别这样。如今才后悔,只会让你丈夫伤心。你要挺起胸膛,好好睁大眼睛,放手一搏。不但是为了保护孩子,也是为你丈夫报仇。”
葵夫人美丽的脸上泛起了熊熊斗志,双眼发亮。阿六无言注视着葵夫人,感觉眼前一阵模糊,用力点头。于是眼泪滚落,模糊的双眼复又消晰。阿六用力握住夫人按在她肩上的手。
第四节
卖菜大叔想必是看出昨天阿六神色不对,隔天一早便来访。
阿六主动把事情说了,大叔也同意阿六最好多加小心,但对于暂时要孩子待在家里不出门一事,却有些不以为然。
“关在家里未免闷煞人,阿幸、阿道也太可怜。至少让她们上法春院吧?我来接送。”
大叔的亲切令人感激,但相反地,大叔明明亲眼见到孙八,却不认为事情有阿六和葵夫人所想的严重。阿六不禁有些失落,大叔毕竟也是男人。若大叔以为阿六和孙八如今虽闹翻了,但过去阿六有段时期并不恨孙八,两人是男女关系——这极有可能——大叔真是这么以为的话,也让人心有不甘。
小伙计照例来了,葵夫人立即让他带了信回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客人上门,自称是奉老爷之命前来。
那是个形如槁木的老人,满面皱纹,下巴尖削,发髻松扁,但笑容及声音慈祥和蔼。阿六通报后,葵夫人接见老人,开朗地说道:
“哦,老爷派你来呀,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葵夫人与老人不胜怀念般互相问候。夫人看来极为高兴,见阿六端茶点入内,像小姑娘似地活泼招手。
“阿六,你来。从今天起,这位老爷子要住下帮忙。”
老人转向阿六,恳切地自我介绍,说叫久兵卫。
“像我这样的老头子也充不了保镳,但总比一家上下都是女眷强。”
“外表看起来或许不怎么可靠,但久兵卫可是见多识广,熟于人情世故。”葵夫人灿然一笑。“要对付孙八那种人,光拳脚厉害没用。有久兵卫在,就万无一失了。”
“夫人,别把我夸得太好啊。”久兵卫笑着打断。
阿六不置可否地微笑。这位应该是老爷身边的人吧?是掌柜的吗?
或许是看出了阿六的疑问,葵夫人继续说道:“久兵卫从前在老爷的餐馆当掌柜,也为老爷的租房当过管理人。不但会照顾人,口风也紧。你大可放心好好依靠他。”
夫人的面孔突然显得年轻许多,她和久兵卫大概是多年旧识吧。两人一定是自葵夫人年轻时便已熟识。
接着,久兵卫要求看看屋子,阿六便与老人独处。阿六先为久兵卫介绍两个孩子。阿幸和阿道都不怕生,但为了昨天的事都紧张得笑不出来,然而久兵卫很快就让孩子们放松下来。
“从今天起,你们眼前这个老公公要暂住这屋里,帮忙阿幸和阿道的妈妈。万一到茅厕的路上,不小心撞见了这张皱巴巴的脸,可别吓哭啊。”
老人对隔间与门户特别留意,另一方面,也大加赞赏阿六在后院耕作的那一小方菜园。
“在此借住期间,我也来学学种菜好了。”
然后,他望着地瓜绿油油的叶子,开口问道:
“从夫人信里,我大致了解事情的梗概,但最好听阿六亲口说一次。”
阿六便说了。久兵卫很懂得怎么听话,阿六几乎不必为如何表达苦恼。久兵卫爷真的是照顾人惯了,她心想。
“这可真伤脑筋哪。”
久兵卫骨瘦如柴的手交抱胸前,皱起眉头。
“很久以前,我也遇过相似的情形。男人真会惹麻烦。”
“当时您怎么做呢?”
“千方百计把人赶走了。”
“不危险吗?”
“就是绞尽脑汁,让事情避开危险啊。”久兵卫讲完,便微眯起眼看阿六。“阿六,你该不会给过那个孙八钱吧?”
“给钱?怎么说?”
“好比——我都明白了,请收下这些钱走吧。”
阿六用力摇头。“没有,我没道理这么做。”
“孙八也不曾这样暗示过你?”
“不曾。”
阿六认为,如果只是要钱事情反倒好办,久兵卫却不赞同。
“没这回事,会向女人要钱的男人一样有危险之处。”
“比为了得到看上的女人,而害死那女人丈夫的人更危险吗?”
久兵卫微微一偏头。“这样比较也没意义。阿六,这些话千万不能对孙八说,不能逼问他。而且,从现在起,你不可和孙八交谈。他跟你搭话,你就装聋作哑。我会跟孙八解释,让他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会向他表明,我是这里的管家。
“孙八若真要拿钱还你的债务,就由我来见他,告诉他你预支了五十两的事。再来就看孙八会怎么做了。”
接着,久兵卫便理所当然般谈起了屋内事务如何分摊,阿六内心十分过意不去。
虽已是秋茄成熟时分,那天却异常闷热。用过中饭后,先前曾来过一次的日本桥某和服铺,派了三个人扛着一口大桐箱来,被领到夫人房间。这多半也是事先安排的吧。久兵卫说道:
“这些人得待上好一会儿,我趁这时候出去一下。”
之后便挥汗出门了。直到傍晚,老人总算返回时,葵夫人已决定裁制三套和服及腰带。
“孙八相当狡猾。”久兵卫在灶下对阿六说。“我去过几处自身番和木户番,那家伙都先安排好了。”
先不提日本桥商家99lib?林立那一带,此处以民宅和武家宅邸居多,外地人若频繁造访,便容易引起自身番和木户番的注意。
“孙八一个月前便查出你们在这里。还没在你们面前现身,就来过好几次,察看你们的情况。他对木户番编了一套周详的说词。”
内容不外乎老婆带着孩子离家出走躲在这一区,都怪自己胡乱借钱,老婆害怕讨债的上门才逃家,但现在不必担心了。自己希望能破镜重圆,却又没脸见老婆,想看看老婆孩子现在过得如何。基于这般情由,这阵子会常在这附近打扰,还请多多包涵……
不用说,孙八去拜访时自然没忘记带上一瓶酒与点心礼物。
阿六又气又惊讶。“好聪明的头脑,怎么能睁眼编出这些瞎话!”
“会做这种事的男人——也不见得是男人——准备都很周全。”
“那未免太周全了!”
“想撒谎骗过别人,无论脑袋有多不灵光,都要豁出去。”久兵卫微微一笑。“谎话说得不够彻底,反而麻烦。”
那别有深意的语气,令阿六不禁有些在意。那讲法,仿佛透露着久兵卫自身的骗人经验老到。
“既然他已做了如此完善的布置,便无法拉拢辖区的冈引了。当不知双方何者所言属实时,奉行所的公役和冈引是不会介入这类仲裁的,因为这是管理人和房东的工作,累死了也赚不了一文钱。”
“这么现实?”
“就是这么现实。”久兵卫斩钉截铁地回答,然后语气稍微和缓了些:“我倒认识一个不是这样的奉行所公役,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只怕老天爷也不许我去请他帮忙。”
又是这种让人在意的说法。但久兵卫恐怕也不是讲给阿六听的,那近似自言自语。
当天晚饭后,葵夫人房里的话声久久不歇。时而是久兵卫静静地笑,时而是葵夫人爽朗地笑,又是悄然无声,又是喁喁细语。两人有时还把声音压得极低,散发出极为隐晦、机密的气息。
暂时撇开切身的麻烦,阿六无法不再次推想葵夫人的身世。莫非,夫人与老爷的关系并非“金屋藏娇”便能解释,而是有什么非隐瞒到底不可的秘密?
或许是想着事情入睡的缘故,那天夜里,阿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是在这个屋子里。不知为何,四周漆黑一片,空无一人。黑暗中,阿六没拿灯烛,孤伶伶地待在长长的走廊上。
心里虽明白这是梦,但那早已熟悉的屋内情景,却如此鲜明而清晰。做着梦的阿六,对梦里自己无所事事地呆站着感到不安。葵夫人在哪儿?阿幸和阿道呢?
不久,阿六发现梦里的自己并非单独一人。
走廊尽头有道漆黑的影子蹲伏着。那是道好大的影子,是人的模样。虽比周遭的黑暗来得深沉,但影子的线条融入其中,看不清轮廓。只知道那影子将身子缩成一团,似乎是双手抱头蹲着。
“什么人?”
梦中的阿六问。
“是夫人吗?还是久兵卫爷?”
看来不像孩子们,因为身躯的大小……不,那也不会是夫人和久兵卫。头太大,背也太宽了。
这东西不是人。
梦中的阿六惊惧地发觉时,那漆黑的人影忽地站起。几乎触及天花板的身量,隆起的肩头,手脚的关节像瘤般突出。还有,绝不会看错的,头顶上那形状骇人的两根角。
是盗子魔!
“你看到了。”
妖魔的黑影以低沉慑人的声音发话时,阿六醒了,流了一身冷汗。
第五节
或许是为了吊阿六胃口,两、三天过去,孙八仍未出现。久兵卫沉着老练,对这情况没多说什么,只忙着细细检查屋内各处,找出需要修缮的地方。一些阿六疏忽之处,诸如仓库天花板有些微漏雨、空房地板底下的横木开始腐坏等,一找到便记下修理所需的时日与费用,很是勤恳踏实。据说他当过管理人,应该是往日扎下的工夫吧?
卖菜大叔一脸开朗,觉得那男人的事是阿六太多虑了。
“钻牛角尖不是好事啊。”
孩子就是藏书网孩子,讨厌的东西不在眼前,阿幸和阿道便又如往常般开开心心地,不时想到外头玩耍。即便阿六不答应,卖菜大叔也悠哉地讲着“没关系、没关系,去吧!”完全没了警戒。
“大叔,孙八可能在等我们松懈下来。”
阿六这句话,大叔也一笑置之。
“别这样,阿六,何必这么担心?不会有事的啦!听老人家的准没错。”
结果,孙八又过了三天才来。真的来了——这么一想,阿六反而松了口气,但这又让她一肚子火。无论来与不来,孙八都一样令人心烦。
孙八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要说是意气风发吗,总之是趾高气扬,一张脸抬得老高,开口道:
“筹钱意外多花了点时间。抱歉让你久等了,阿六。”
久兵卫叮咛过,要她别理孙八,立刻带进屋里见他,因此阿六忍住满腹怒气,领孙八入内。
“这样你的债就能还清了。去收拾收拾东西,好马上跟我一起走,也叫阿幸和阿道准备一下。”
进房前,孙八眉飞色舞地对阿六耳语。
久兵卫以眼神示意阿六回避,阿六立即退下,专心打扫洗衣,但仍不时停下手边工作,竖起耳朵听久兵卫房里的动静,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孙八没高声咒骂久兵卫,反而令阿六感到害怕。她逃也似地回到井边。
过了半个时辰,或者更久一些?阿六觉得旁边有人,一看,孙八就在身后。他一把抓住阿六的肩头,阿六不禁大叫一声,手上的井水吊桶一松,水花四溅。
“阿六,是真的吗?”
孙八的脸色变了,像黏了一张湿透的宣纸,死板泛青。他眼神空洞,眼底却暗藏冷酷恶意。
“什么真的似的?”
阿六背对着井,使劲站稳脚步。
“预支啊。你的债务有五十两,是真的吗?”
抬头一看,久兵卫已来到后门,鼓励阿六般望着她,以一贯沉稳的表情与声音吩咐:
“阿六,送客。”
然后转向孙八,微微颔首。
“那么我失陪了。”
久兵卫从后门消失了,一定是打算躲起来偷看吧。阿六深吸口气,迎面盯着孙八的眼睛点头。
“是真的。”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借钱借到五十两?”
孙八不知羞耻地靠近,阿六连忙躲开,别过头免得他呼出的气吹到脸上,也把他的手从肩膀推开。
“为了做生意,还有种种花费。”
“你上当了!”
“我才没有,夫人和久兵卫爷都不是那种人,不但把大笔钱借给遇到困难的新吉和我,还说可以一辈子慢慢还。”
孙八呸的一声,往脚边吐了口口水。“少胡诌了!我挑担卖油比新吉久得多,做那种小生意,哪用得到那么九九藏书大一笔本钱!”
“谁胡诌了!”阿六也大声回嘴。“借钱这种大事,我干嘛要乱说!”
孙八第一次被阿六的气势压倒,退了一步。阿六觉得好痛快。
“可、可是……”
“新吉死后,就像你讲的,靠我一个女人家要养孩子实在不容易。所以债务又一步步增加了。但,夫人和久兵卫都称赞我是尽心尽力地在做事,也从没半句责备。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们的恩情。”九九藏书
“所以,就算花上一辈子,我也要在这里全心服侍,还清债务。”阿六坚定地表明。
“孙八,事情便是这样,就当和我无缘吧。五十两这么大笔债,我不能要你背。这么做我也没脸见死去的新吉。”
孙八退了半步,仔细打量阿六,从头到脚都不放过。这感觉简直像被湿黏的手抚过,阿六全身发痒,但也明白此时移开视线就输了,便牢牢定住脖子不动。
“阿六。”孙八唤着靠过来,又像在耳语。“跟着我逃吧。”
阿六顿时再也忍无可忍,双手将他一推。“休想!”
“为什么?哪有这种没天理的事?五十两你一个人怎样也还不了,你被骗了。跟我一起逃走吧!好不好?孩子们也带.99lib.着。”
“逃得了债,却逃不了背负的恩义。”阿六断然回道。“要我对夫人和久兵卫爷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我办不到。我要在这里服侍夫人,直到老死。孙八,你就当阿六已经死了。”
阿六猛地行了一礼,直奔后门。进了门后,反手唰地一声关上,只见久兵卫和葵夫人都在那里。
“嘘!”葵夫人在唇前竖起手指,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夸道:“阿六,干得好。”
久兵卫从灶前小格子窗的缝隙向外望。阿六也走到他身边,一起观察外面的动静。
孙八还恋恋不舍地站在井边,朝后门看,似乎随时都会过来。但不久便往旁边地上砰地踢了一脚,转身离去。
“走了……”久兵卫低声道。“但愿他会就此死心。”
“那个人说‘跟我一起逃’。”
阿六这时才感到阵阵寒意,打起哆嗦。
“是啊,我早料到了。”葵夫人平静地说。“往后他也许还会烦着你,要你跟他走。在这男人眼里,我和久兵卫是贪婪的高利贷,阿六是个债务缠身的可怜女人。救出这样一个女人,一起私奔,多英勇侠义呀!”
接着,葵夫人总算露出平日灿烂的笑容。
“不过,这么一来便正中我们下怀。下次孙八来提这件事,久兵卫就会到番屋告状:这男人不是好东西,教唆我们府里预支了大笔工钱的女佣赖帐逃跑,番屋的人也不能不管了。”
原来是这样安排的啊,分成前后两段。阿六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夫人,谢谢久兵卫爷。”
“阿六,你谢得太早了。”久兵卫说道。“向番屋告状时,我们必须提出预支借款的正式证明。那种东西多少张都做得出来,但五十两这么大笔钱借去做什么用,要再多想想,和你套好话才行。为了不让番屋的人起疑,得编造几可乱真的名目,为此,你死去的丈夫会被抹黑成私下嗜赌成性,或是花天酒地不成才……”
久兵卫相当过意不去地缩起双肩。
“死人不能辩解,却要你丈夫背上无中生有的污名。阿六,这样你也愿意吗?”
阿六以不输葵夫人的爽朗笑了。“不要紧的。我那口子一定会说,如果这样能让阿六和孩子们安心过日子,我被讲得再难听都不算什么。嗯,是啊,他就是这么体贴。”
葵夫人与久兵卫对望一眼,调侃道:“阿六,你现在还爱着死去的丈夫?”
阿六毫不迟疑地答了“是”后,双手捂住脸。哎哟,瞧瞧她,脸红了呢——葵夫人开朗的声音,在灶下高高的天花板回响。
第六节
然而,孙八没有现身。
阿六每天在日历上做记号。记了一轮后,阿六忍不住想:难道事情解决了?五十两这笔天大的借款,对孙八那自以为是的走样脑袋也效用十足?
那天一大早,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这几天突然变冷,今早更能感到那股深深秋意。或许正是这样,阿幸一起床就喷嚏连连,鼻水流个不停。
“看来是感冒了。今天是到法春院的日子,不过就请一天假吧。”
阿六让阿幸睡下,但阿道却精力十足,吵着要到外面、要到法春院,说什么也不听。不得已,阿六只好送她去。要出门接回阿道时,卖菜大叔正好担菜来。
“我去帮你接吧。”大叔说道。“阿道一个人在外面走动,还是太危险了。不过阿六,这接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对大叔嘲弄般的笑脸,阿六也报以一笑:“真对不起大叔。不过,就到我满意为止吧……”
到满意为止。当阿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问久兵卫“您能在这里待到几时呢?”他也是这么回答。
“事情是担心不完的。这个嘛,到我满意为止吧。”
那天很忙,来了两个木匠,整修久兵卫在屋里找出的一些不尽妥善之处。似乎有些修缮比预料中费事,连葵夫人也前来查看,一块儿高谈阔论。看到夫人一副生气勃勃、乐在其中的模样,阿六很高兴。与其自个儿孤伶伶的,像这样掌管家中大事才更适合夫人。
阿六这雀跃的心情没过半天,便如同冷水当头浇下般烟消云散。卖菜大叔的儿子脸色大变,喘着气跑来。
“我爹受了重伤,被人用门板抬回家,全身是血,半死不活的。昏过去前,紧紧揪着我的手直喊阿道。请问,这指的是你们这里的阿道吧?我爹常提起……是阿六的女儿阿道没错吧?”
阿六顿时有如五雷轰顶。阿道?阿道怎么了?
“这么说,阿道没跟大叔在一起?”
“应该要在一起吗?”
阿六尖声喊着阿道,在屋内四处寻找,但就是找不到人。她去法春院就没回来了。
而卖菜大叔受了重伤,性命垂危——
是孙八干的好事!
“不必到处找,等那个男人来就好。”
久兵卫说的一点也没错。过没多久,孙八踏着轻松愉快的闲散步伐来找阿六。两人又在井边谈。
“怎么了,阿六?看你一脸铁青。”
“阿道不见了。”
阿六由于气愤和恐惧,声音颤抖,连话都讲不好。
“哦,这可不得了。被拐走了吗?”
“是你带走的吧?”
孙八吐出带有馊水味的气息,紧盯着阿六不放。
“是又如何?”
“你到底想怎样?阿道在哪里?”
“寄放在我朋友那里。告诉你,怎么找都是白费力气。我的人面广得很。”
“阿道没事吧?”
“现在没事。”孙八哼笑般说完,整个身子靠过来。
“阿六,我不会亏待你的,跟我私奔吧!这不难,你现在马上牵着阿幸,离开这屋子就行了。什么欠债,走了还能拿你怎么办。”
阿六咬紧牙根,她知道孙八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不跟我走,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阿道了。你宁可这样?把还债和阿道放到天秤两边量一量,哪个重要?”
从得知卖菜大叔的坏消息到现在,短短的时间内,久兵卫已简洁迅速地对阿六下了指示。孙八来了后,先以言语拢络他,拖延时间,只要一晚就好。
“阿六,你的心情我明白。让阿道在那男人身边待一晚,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这我非常清楚。但你要忍耐。而且,在你还没表明态度前,那男人绝不会对阿道下手,这样他才有筹码叫你离开这屋子了。所以你要忍耐一晚。我保证,只要一晚就好。”
即使如此,阿六仍哭求着,要久兵卫让她去番屋报案。只要说孙八拐走女儿,番屋的人再怎么不通情理,也一定会把那男人抓起来。
然而,久兵卫却摇头。“的确,这次番屋也会采取行动吧。要逮住孙八轻而易举,但走了这一着棋,那男人无论遭到什么严刑逼供,不管是石压还是倒吊,恐怕都不会吐露阿道的所在。那孩子藏在哪里只有孙八知道,若不问出来,就算能把他关进牢里,依旧是你输了。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得很。”
“您是指,我和阿道会活生生被拆散?”
“对,没错。在孙八看来,这是最好的报复。”
要安抚自己的心,从没像这次这么难。阿六双腿蠢蠢欲动,只想四处奔走找寻阿道;双手阵阵发痒,只想掐住孙八的脖子。要克制自己,比死还难过。
但阿六竭力忍住了。用力一抬下巴,看着孙八的双眼说:“我现在没办法离开这屋子。附.99lib.近的人都聚集起来,正四处找阿道,事情闹得很大。要是我离开这个屋子在外头走动,一定会引人侧目。”
请你等一个晚上,明天天亮前再来一趟——阿六如此恳求孙八。
“到时候,你一定要把阿道带来。要是没亲眼看到那孩子,我怎么知道她平安无事?不,先别提她的安危,我根本不晓得你的话是真是假。”
“别傻了。我哪有闲工夫带阿道来这里?难道你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你……但,这就是做母亲的心情呀!”
接下来这句话,阿六宁死都不想说,但仍使尽吃奶的力气继续,甚至还将手放在孙八的手肘上——葵夫人吩咐她要这么做。
“孙八,你想成为那两个孩子的父亲,就得体谅我的心情。”
孙八的嘴角放肆无耻地咧开了。
“做父母的心情是吧。唉,真拿你没办法。”
“那,你肯带她来了?”
“不成,那可不行。”孙八似乎以阿六的恳求为乐。“不过,要是你明天跟我一起走,马上带你去找阿道。这样总行了吧?”
“可是……”
“我不能带她来。你傻了吗?你不知道我为了带走阿道,费了多少力气。”
阿六愤恨得几乎喘不过气,好一会儿什么话都讲不出口。她颓然垂下头装作失望消沉,却已用尽全力。
孙八拍拍她的肩。“别担心,明天就见得到了。”
“那孩子是不是很怕?有没有人照顾她?”
“你放心,我怎么会亏待她呢!”孙八亲热地环住阿六的腰。“像你说的,我很快就要当阿幸和阿道的父亲了。”
孙八一走,久兵卫与葵夫人顾不得气到发抖的阿六,匆匆展开行动。不一会儿,久兵卫叫来轿子,交代夜里会回来便出门去了。葵夫人将阿六与阿幸喊到自己房内,等阿六好不容易哄发烧的阿幸入睡后,紧接着谈起下一步。
阿六难以置信。这样的计谋当真行得通吗?也太异想天开了。不谈别的,这世上真有人能办得到吗?就算有,能一经召唤就来帮忙吗?
“我——不,是我家老爷的人面很广。”葵夫人露出魄力十足的笑容,“这么说有些对不起孙八,但我家老爷见过的世面比孙八多得多,门路也多,当然钱也多,这点小事容易得很。”
“可是……”
“你就等着看吧!然后,你要照我们的话去做。成败就看这事儿了,阿六,你要好好地干。”到了半夜,久兵卫总算回来了。惊人的是,他还带着五、六名男女,推着装载了大批行李的车。
“我们要借用这几位的力量。但,一切都由我安排,阿六你完全不必操心。”
久兵卫解释时,带回来的那群人已分头卸下行李,搬进屋内。数一数,共是五男一女。那女人年纪不小,却仍艳光四射,经过阿六身旁时,以篦子挽起的奇异发型散发出独特的香味。
阿六心想,会是艺人吗?同行的男子也不像一般人,而且每个人的身手都很轻快。
接下来整晚,阿六全副心思都用来与葵夫人商讨。夫人说这叫“排练”。
“我想,反正你也睡不着,就不勉强你休息了。倒是得将明天要跟孙八讲的话、做的动作好好练习一番,别弄错了顺序才好。”
夜渐渐深了,阿六动不动就想起阿道,忍不住掉泪,夫人鼓舞她、激励她,显得坚强无比。她态度是那么冷静,阿六甚至觉得她有些无情。
那六名奇异的男女在屋内四处喀嗒喀嗒、叩咚叩咚地忙个不停,直到天亮。他们在廊下一隅组起细竹片,似乎在做什么机关,还有些纸糊的东西。无论做些什么,阿六都猜不出个所以99lib?然来。
第七节
漫长的夜晚过去,天渐渐亮了。
葵夫人亲手煮了饭,做了饭团。阿六也想帮忙,但手不停发抖,脚也站不稳,什么忙也帮不上。最后是葵夫人利落地独力完成,连那群男女的早饭都是夫人准备的。
“一定要让身体有力气。来,就当是吃药,多少吃一个。”
在夫人力劝之下,阿六好不容易吃了一个饭团。食不知味。一想到阿道不知道有没有东西吃,不禁悲从中来,后半个饭团简直是和着眼泪吞完的。
当朝霞为东边天空添上颜色时,孙八悄悄到了。满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好让他能大胆来访。
“准备好了吗?阿幸呢?”
阿六绞着双手说道:
“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奇怪?怎么了?”孙八扬起眉毛。“难不成有冈引跑来?”
“不,不是这样。”阿六不安地回头看后门。“孙八,我跟你讲,这屋子从以前就有个可怕的传闻。”
阿六匆匆说出盗子魔栖息在这屋子里的事。
“那又怎么样?”孙八十分不耐烦。
“所以夫人以为阿道不见了是盗子魔作祟呀!”
阿六双手握拳,急得直跺脚。这不是在演戏,她恨不得立刻抢回阿道、痛打孙八、挖他的眼珠、拔他的舌头,焦虑得坐立难安。
“然后,昨儿晚上,夫人找来传闻很灵的祈祷师,半夜开始做法,要召唤出盗子魔加以驱除,说这样阿道就会平安回来了。”
孙八却骨碌碌地转动眼珠说:
“既然这样,屋子里一定闹哄哄的吧?那不是正好,你可以趁隙逃走啊。”
“但要召唤盗子魔,夫人怕阿幸会出事,便把那孩子带进她房里,关在壁橱呀!所以我没办法带那孩子出来。”
孙八噗哈一声,大吐一口气。“搞什么?真是笑死人了。什么盗子魔,根本就是编出来的,怎么可能有那种妖怪啊!”
“就是啊。”阿六嘴里附和,内心却不停咒骂:怎么没有?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不就是你吗?你就是如假包换的盗子魔!
“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面对大感头痛的孙八,阿六痴缠般哀求:
“拜托你,帮忙把阿幸带出来。我没你那么能随机应变,一定马上会被发现。我要先走一步。”
“咦,你要先走?”
“我先走,等你带出阿幸,行吧?”
孙八似乎瞧不出阿六有几分真心,迟疑了一会儿。
“真要这样?”
“嗯,当然。我该在哪里等你?与其随便找地方会合,不如干脆就约在阿道那里。分头进行别人也比较不会注意。喏,可以吧?阿道在哪儿?”
孙八望着阿六的眼睛,想看出个端倪。阿六祈祷自己不要泄露真心,但愿自己能够打心底撒谎。
“也对,这样比较好。”孙八应道。阿六高兴得快晕过去。
“阿幸在最里面那个房间的壁橱。阿道在哪里?”
她抓着孙八的袖子问,他压低嗓音,在阿六耳边很快地说:
“向岛一座叫元桥的桥边,有家澡堂叫当汤,我寄放在那里的二楼。我出来的时候,还睡得正熟。”
向岛元桥桥边,当汤二楼。阿六复诵,牢记在心。
“那我这就去!”
“你的行李呢?”
阿六用力将袖子一甩,做势要打孙八。“死相!我可是要躲一笔五十两的债!人能脱身还不够吗?缺什么,将来你会买给我吧?”
孙八整个人顿时如阳春雪融般酥了。
“那当然,包在我身上!”
“小心点,从那个后门进去就行了。”
孙八东倒西歪地跑向后门,作戏似地背着门口,身子贴在墙上,细听里面的动静后,才缓缓开门潜入。门没关,便消失了身影。
阿六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唰!后门关上了。
“阿六,阿六。”
随着叫声转身一看,树篱后有个年轻人探出头。
“我听到了,向岛的当汤是吧。”
“是的!”
“我是自身番的舍松,事情我都听久兵卫爷说了。我这就跑一趟,请放心。”
久兵卫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阿六深深行了一礼,说道:“万事拜托!”
舍松快步离去后,阿六转往后门。
(这可是精采万分的好戏,你别错过了。)
既然葵夫人这么说,当然要瞧瞧。阿六嘴一抿,直奔后门。
阿六悄悄溜进屋内,立刻发觉有股腥味。这是什么?简直像吃剩的鱼馊掉的味道。
阿六蹑手蹑脚穿过泥土地,爬上厨房,躲在走廊一角。挡雨滑门仍紧闭着,屋内该是一片漆黑才对,但走廊尽头的房间透出蜡烛摇曳的黄光,为走廊带来些许亮光。
轰嗡!
有声音,脚底传来震动。阿六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一颗心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轰嗡!轰嗡!轰嗡!
阿六又惊又怕地探出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情景。
一道漆黑巨大的人影,头上长着角99lib?t>,和梦里看到的怪物一模一样,而那怪物就在走廊尽头。
轰嗡!脚都发麻了。这是脚步声,那怪物走动的脚步声。
盗子魔的脚步声。
接着粗哑沉闷的声音震动了墙壁和天花板。
“是谁在叫我?”
是盗子魔在说话吗?
“叫醒我的是什么人?”
锵榔锵榔锵榔!铃声响起,衣物剧烈摩擦,接着一个冷冽的女声开始吟诵。是咒语。
“嗡、马卡、索拉、瓦、吉塔力、吉塔力、桑、哈、崆、喔列爱阿、索来阿,吾乃鬼道巫女传人……”
盗子魔的影子从走廊消失,进入房间。阿六爬也似地在走廊上前进,用力咬紧打颤的下颚,僵了好一会儿,才伸长脖子往房里看。
房内到处点着蜡烛。烛光中,昨晚那个发出异香的美女一身白色装束,双手捧着一长条缝缀无数铃铛的布,手舞足蹈地跳着。边跳继续念诵咒语。
“嗡、马卡、索拉、瓦,无名者,听令前来!吾乃鬼道巫女传人……”
“为何叫醒我?”
阿六猛一仰望天花板。盗子魔巨大的影子,不知何时已附在房里天花板一角,宛如一只庞大的蜘蛛。
“为何呼唤我?”
白衫美女的诵咒声戛然而止,摇动铃铛将布一挥,抬头看了天花板的黑影后,深深一礼。
“为冥府魔道狱卒追讨者,踞于黄泉尽路阻道之无形者,今有求于尔。恳乞归还尔掠劫之幼灵。尔所欲者乃无垢之魂,然该魂尚属人世,即欲惩其误闯尔影之无礼,掠劫而去乃令众生一味惊恐之愚行。”
天花板上的黑影颤动。
“此屋乃本魔居处,擅闯者一概食之无赦。”
真有此事?阿六屏息,直到痛苦得呻吟喘气,才发现自己原来忘了呼吸。
这就是盗子魔——原来真的有盗子魔,真的就栖息在这屋子里。
“踞于黄泉尽路阻道之无形者,莫非已忘却尔誓从阿弥陀净土之约?”
白衣女子朗声吟道:
“尔非危害此地之影,乃为此地求光明者。依亘古之训,尔应落足何处?尔何故偏离净土之路?何故犹疑迷途?”
怎么有种吹泡般的声音?阿六正觉奇怪,才发现孙八就瘫倒在围绕着白衣女的烛光圈旁。
只见他张开了嘴。
“我犹疑,”头上的黑影仍微微颤动,“乃因此屋有血腥之气,有我等同胞生灵之气。”
巍巍颤,颤巍巍。阿六抬头看,总算明白那是因为妖怪在笑。
“妖魔眷属所在之处,即我落脚栖息之处。此血腥乃我等同胞之铁证。”
白衣美女露出震惊的神情。锵!摇动了铃声。
“既如此,彼亦误入魔道,误上歧路,乃过失之证99lib?t>。阻道之无形者,应掠劫者乃为尔之同胞。我等未抵黄泉、无力穷究六道之人,以此血肉之躯,欲救落魔障之道者亦不可得。复恳乞以尔之力绝此歧路,消灾解难,速返黑影应在之处!”
阿六看到天花板上的妖魔影子,似乎猛然探出了身子。
“既如此,此乃归我所有。”
生了利爪的手愈伸愈长,直往瘫倒在房里一个劲儿发抖的孙八去。
“将此嗜食.99lib?人血之我等同胞,奉予此影乎?”
“然!”美女的声音凛然响起。“将此杀人凶手之血,奉予鬼道众之长!”
孙八大叫一声,试图逃走。他吓得使不出力气,拼命抓着榻榻米往后退。巨大的黑影追上他那窝囊的模样,笼罩其上。
“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杀人凶手!”
“挣扎无用!来路不明之人!”美女回头指着孙八。
“你已无路可逃!将你灵魂所浸淫的不净之血,奉予鬼道众!”
这时,阿六看见了。盗子魔原本在天花板一角的黑影,轻轻降落在房里。形体大得必须仰望,而那突出头顶的角之下,黄色的眼睛猛然大睁。
“救命啊!”孙八魂飞魄散的叫声,让阿六不禁双手掩耳。
“这帖药下得太重了些。”
久兵卫讪讪笑着。葵夫人正品味着刚泡好的清香的茶。
大伙儿都在夫人房里。演完那出大戏后,曾做为舞台的这个房间已收拾妥当,屋内各处都焚着香,但仍有一丝腥味。
“让那男人就此发疯,番屋办起案来想必相当棘手。”
葵夫人对久兵卫这句话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样也好呀,久兵卫,反而更安心呢。孙八再也不能为非作歹了。”
阿幸与阿道在隔壁房,亲热地睡在同一个铺盖里。这样阿道一定会染上阿幸的感冒,但两人不想分开,阿六也没办法。阿六坐在唐纸门敞开的门槛处,一会儿望着夫人,一会儿又看看阿道她们。
“不过呢,我也希望他的脑子能转醒些,好好招出把卖菜大叔打得半死,及害死新吉的罪行。”
那群不可思议的男女已离开此处。
到头来,一切当然是场大阵仗的戏,是戏法表演。而那群男女,据说是个中好手。
“那六个人以前是表演戏法与幻术的戏班子,在东两国相当出名。”葵夫人告诉阿六。“最拿手的,便是利用幻灯机搭配机关人偶变出来的大型幻术,但坏就坏在戏法太高明了,遭官府盯上,再也无法在江户城内表演赚钱,但老爷看了后,欣赏他们高明的手法,多年来做为他们的后盾。那些人山感激老爷的恩德,因此尽管这回事情如此紧急,也乐意接手。”
戏法与幻术啊。原来那盗子魔的黑影也是做出来的?即使听夫人这么讲,阿六还是半信半疑。在她看来,那真的是盗子魔现身,异形妖魔真的从阴世降临,将在人间作恶的孙八称为“我等同胞”带走。
而且,那异形妖魔和阿六梦里出现的盗子魔分明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事,由我包办。”久兵卫说着,对阿六微笑。“阿六,你再也不必担心了。”
“阿六好像还在出神呢。”
葵夫人笑了。
“你该不会觉得孙八落到那个下场很可怜吧?”
“哪里,我怎么会。”阿六连忙摇头。“只是,实在太逼真了,让我一心相信盗子魔真的来过。”
“哎呀,这边也有个药下得太重的!谜底都揭穿了,还在梦里醒不来。”
后头有人叫门,听声音是卖菜大叔的儿子。阿六想起身应门,久兵卫却阻止了她。
“我来吧。阿六就待在这里。你现在还一刻都不想离开孩子吧?”
久兵卫一走,葵夫人便放下茶杯,转头面向阿六。
“讲真的……阿六,你还好吧?”
“我、我没事。”阿六端正姿势。“谢谢夫人。无论我再怎么谢,都不足以报答夫人的大恩。”
阿六伏地一拜,葵夫人什么都没说。良久,阿六抬起头,夫人正看着阿幸和阿道的睡脸。
“这点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多亏了你和这两个孩子,我过得很开心。”
“可是……这些安排,一定花了夫人不少工夫和钱。”
“或多或少吧。不过,钱我多得能拿去卖,老爷也一样,你不必觉得亏欠。”
“而且呀,”夫人微笑道:“很久以前,那戏班的人就答应要帮我一个忙。方式虽然和这次不同,不过呢,相较之下,这样好多了。”
“帮夫人的忙?”
“对。我呀,希望藏书网能用那种幻术骗过某个人。”
夫人讲得轻松,眼睛却突然湿了。那模样阿六没错过。
“阿六,这屋里真的没有盗子魔。今天你看到的是假的,你就照往常那样,放心留下来吧。”
说实话,依阿六当时的心境,很难立刻回答“是”。她的心……对,正像那鬼影般巍巍颤颤。
所以,她只是默默点头。
“真的,我保证,再没比这更确实的了。”
葵夫人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这里不会出现可怕的妖魔,因为,已住了比妖魔更可怕的东西。”
“咦?”阿六看着夫人。“夫人?”
“呵呵呵。”夫人抿嘴而笑,然后像倾诉秘密般,将手掌圈在嘴边:
“阿六,我呀,是幽灵。”
“夫人是……幽灵?”
“对。而且,”夫人有些迟疑,又看了阿幸和阿道的睡脸一眼,小声继续道:
“我比盗子魔更坏,我是个抛弃孩子的母亲。”
阿六什么都不敢说,觉得最好装作没听见这句话。将来夫人一定会后悔告诉阿六这件事——阿六心里这么想。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却隐隐不安起来。
幽灵。抛弃孩子的母亲。
葵夫人寂寥的现在,与不欲人知的过去。
久兵卫回来了。“阿六,卖菜大叔醒了,保住一命。葵夫人,看样子没事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
与满面笑容的夫人相视点头后,阿六抚着胸口。啊,真是太好了。事情真的就此结束了。
“夫人,今晚想吃什么?”
阿六问道,设法露出笑容。
“阿六会多准备夫人爱吃的。”
“哦,是吗。那就让你请客啰!”
“对了,明天或后天,老爷应该会来。”夫人说道,因为这阵子老爷出了一趟远门。
老爷一定是特意这么安排,等孙八的事解决了才来。阿六深深感到过意不去。不过,已经结束了,一切都恢复原状。
对,恢复原状了。夫人的过去,不欲人知的隐情,都不是阿六能够过问的。
无论内心多么悲伤不安……
第一节
井筒平四郎感到很为难。
平四郎周身摆着以秋季当令食材烹制的各色菜肴。想必阿德是把家里的器皿全搬出来了,盘子、碟子、漆碗,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的甚至缺了角。
阿德的卤菜铺今日公休,灶里也没生火。灶前坐着睁圆了眼的小平次,望着眼前的丰盛菜肴。阿德一样也给了他筷子盘子,但他什么都还没碰。没想到他不是个贪嘴的人。
另一方面,平四郎则是从头吃到尾。菜肴极为可口,令他愈吃愈起劲。
吃了好一会儿,这才为难起来。
“大爷,很好吃吧?”阿德说道。
阿德有如庙前的金刚仁王像般矗立在一旁,挽起的袖子露出壮硕的手臂。
刚才将巡视市街顺道经过的平四郎喊进来时,阿德的样子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这阵子平四郎为琐事奔波忙碌,上次造访阿德的卤菜铺已是四天前的事了。听到阿德“大爷大爷”地喊,自然大为高兴。即便没喊他,他也打算去吃个卤菜。
然而,等在那里的却是阿德熄了火的锅子,及这一桌好菜。
平四郎与阿德是老相识了,自阿德还住深川北町的铁瓶杂院时便是熟人。由于种种情由,铁瓶杂院已不复存在,因身为地主的筑地凑屋——参鲍翅盘商——拆掉杂院,改建成大宅。
而这“种种情由”,平四郎曾深入其中。阿德同样也深入其中,只是方向与平四郎略有不同。此事在他们心里各自留下伤口,但这伤口的所在仍旧略有不同。
阿德是铁瓶杂院最老资格的房客,众人仰赖她的程度不输管理人。将住处与赖以为生的卤菜铺,移到这位于柳原町三丁目南辻桥边的幸兵卫杂院,眼看也快一年了。这一年当中,阿德在这幸兵卫杂院同样地照顾众人,备受倚赖。
总之,她天性如此。
阿德热心助人的个性,加上她可口的卤菜,不管铺子开在何处,生意都同样兴隆。对此,平四郎当成自己的事一样高兴。像阿德这般勤奋的人能有好报,是大太阳底下难得的好事。
阿德在铁瓶杂院里,先是与结缡多年的丈夫死别,之后虽有一名叫久米的女子相伴,但为时甚短,其后还为她送终,如今又是形单影只。无论精神如何健旺,只身一人,总伴随着一丝寂寞,加上阿德并非始终是一个人,更显得格外孤单。
因此自阿德移居幸兵卫杂院以来,平四郎不知暗示过多少次,劝她不如趁机扩大买卖。雇了人、为新的生意动脑用心,日子自然会热闹起来。
柳原町三丁目比起铁瓶杂院所在的深川北町,更靠近本所深川这片新生地的外围。商家铺子当然也不少,但信步而行,便可见片片菜园,地主大宅和武家别邸也散落此间。依平四郎看来,阿德不仅可用以碗计价的卤菜做市井小民的生意,也可试卖外烩或饭盒赚这些大宅的钱。凭阿德的手艺绰绰有余。而且,幸兵卫杂院虽较铁瓶杂院来得小,房客也少,但也因此,阿德租的外杂院房间相当宽阔,要多设口灶、包吃包住雇个帮手,应该也不成问题。
阿德分明不可能不懂平四郎的暗示,却推三阻四故作不解——如今我也不想赚什么钱,只要够过日子就好了。平四郎一说做生意不光是为了钱,阿德便装傻“噢,大爷,那你讲讲还能为什么?”
因此,平四郎见阿德起劲地喊他,边应着“来了来了啥事”,边往店内一瞧,看到席上摆满了各式菜肴时,真是又惊又喜,心想阿德终于开窍了,拿着筷子的手轻快地在杯盘碗碟间来去,吃一样夸一样,赞不绝口。
但过了一会儿,平四郎便发现他九九藏书愈称赞,阿德的脸色就愈难看。不止表情改变而已。平四郎夸了一盘,阿德便用力握紧拳头;吃了两盘,阿德坐在空酒桶上沉吟;扫光四盘的时候,她终于站起来,双手扠腰。
然后,凶巴巴地逼问:“大爷,很好吃吧?”
“嗯,很好吃。”
平四郎别无他法,只好老实回答。阿德来到一屁股坐在席上的平四郎面前,像要压倒他般俯视着他。
“每一样都很好吃吧?”
“嗯。”平四郎舔着筷子尖笑了。
“但你的表情倒挺可怕的。”
灶前的小平次缩着脖子,心里肯定正在暗叫“呜嘿”。
“你是怎么啦?不满意自己做的菜吗?每一样都很出色啊,真的很好吃。”
“有这么好吃?”
“当然啦,不管是烤的炸的凉拌的,全都好吃极了,不输八百善和平清。这绝对能卖钱。我就说,阿德的手艺光卖卤菜太可惜,我的眼力果然不错。不对,不是眼力,应该是舌力吧。”
平四郎耍起嘴皮子,阿德却笑也不笑。别说是笑了,她甚至转身背对平四郎,“啊”的一声大叹,重重往先前坐的空酒桶坐下,整张脸都胀红了。
看样子,阿德在生气。
平四郎斜眼偷看小平次,小平次也同样看着平四郎。他是跟随平四郎的中间,对平四郎忠心耿耿,但胆子比平四郎还小,万一要是阿德失控大闹,他定会一个箭步先往大街上逃,再大声呼救。小平次的忠义便是如此忠义法。
“怎么?阿德,你被妖怪附身啦?”平四郎开玩笑。“到底是怎么了?”
阿德没回答,连脸都变成金刚仁王了。
阿德较平四郎年长,平日不怎么敬畏平四郎,常口没遮拦,有时似乎连平四郎是奉行所公役都忘了。只不过,平四郎知道他不须摆出官差的架子,阿德早用她自己的秤掂过他的斤两,对他青眼相待,因此他从不把阿德的态度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阿德这个样子不寻常。
阿德一张嘴两端猛往下垂,来回瞪着那些菜肴。然后,发牢骚般道:
“炖茄子,炸小芋头芡味噌,卤香菇鸡蛋蒟蒻。”
一样样边说边指。
“大爷吃得心花怒放的那串鸡肉丸子,用的不是普通的鸡,是鹌鹑哪,鹌鹑。别有一番风味,很别致吧!然后,那条小鱼是红叶鲗鱼,在琵琶湖那边才抓得到,一到秋天鳍就会变红,才得了这个名字。在京都腌过稍加风干,要特别进货才买得到。那是沾上甜咸酱汁去烤的。”
小平次“呜嘿”一声,极为感佩。
“好花工夫啊。”
“既花工夫又花钱。”
“很了不起啊,阿德。”平四郎再赞一声。“你几时学会这么多道菜的?”
“我说啊,大爷……”
阿德深深叹了口气,脸上的火红也退了。
“这些没一道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
“对,是别地方买来的。”
平四郎与小平次对望一眼。
“这真是大手笔。你怎么会一时兴起,请我们来打牙祭?”
“光是用了鸡蛋的菜色就有三道之多。”小平次说道。对他而言,鹌鹑和罕见的鲗鱼都比不上鸡蛋,鸡蛋才是最奢侈的。
“一点都不大手笔。”
“买这么多还不算?”平四郎往大堆菜肴一挥手。“这里至少有二十道吧?肯定要花不少钱……”
讲到这里,平四郎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中了彩票是不是?哪里的?中了多少?”
阿德摇头。“我才不会买什么彩票,这一点大爷也知道吧?”
的确,阿德向来认定想靠彩票发横财的人都不是好东西。
“大爷,你猜这些是花多少钱买的?”
“我猜不出。”
“这全部啊,”阿德挥挥圆滚滚的手臂,“和买我一整锅的卤菜,是一样的价钱。”
原以为小平次定会喊一声“呜嘿”,他却笑了出来。“大爷,阿德姐是想哄我们啦。”
平四郎没笑,因为他发现阿德撇下了整个嘴角,一脸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
“人家这样卖,我的生意根本不用做了。”
阿德不是在发脾气,而是一味地懊恼。
阿德的竞争对手半个月前才搬进幸兵卫杂院。幸兵卫杂院面向大路的外杂院只有四户,其中最靠边的是阿德,而那家小菜馆则开在另一头的边间。
那小菜馆主人是个女人,名叫阿峰。岁数不明,但显然较阿德年轻(那是装年轻啦——阿德恨恨地说),穿着打扮听说也很华丽。
平四郎一离开阿德那里,站着思索了一会儿,便往幸兵卫家走去。他想在见阿峰本人前,先听听管理人怎么讲。这位生意手法豪阔惊人的房客,背后有些什么,管理人一定知道。
因为这是管理人的职责所在。但姑且不论职责,平四郎知道幸兵卫原本就是个对银钱很精的老人。说得好听是“精”,其实应该说“贪”才对。简言之,就是头唯利是图的老狐狸。年纪已七十好几,个头小,又瘦如槁木,总是怯懦地眨巴着眼睛,但绝不能因此对他掉以轻心。每眨一下眼睛,幸兵卫内心深处的那把算盘便滴答作响,平四郎都听在耳里。
一去,幸兵卫在家,说是感冒,穿着好几件衣服,还裹了颈围。满屋子浓浓的烤葱味,想来是塞在颈围里吧。这确实是个保暖喉咙的好法子。夏天的葱虽硬得不能吃,却能做为药用。
幸兵卫有个叫阿园的老伴,但99lib?这几年腰腿下盘出了毛病,连独自起卧都成问题,自然无法打理家事,因此幸兵卫与女儿夫妇一起生活。他这个叫阿秋的女儿和父亲截然不同,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听到父亲与平四郎的谈话声,急忙从后头灶下赶来招呼,拿坐垫请客人上座,连声说着“屋里乱真不好意思”,一面动手收拾,好不勤快。
“你不用忙,何况一点也不乱。倒是喜一好些没?”
喜一是阿秋的丈夫,是专为绘双纸制版的雕版师,雕工绝佳,平四郎也颇有耳闻。喜一受聘于通油町那家江户数一数二的绘双纸铺鹤屋,听说许多绘双纸作者都指名要他雕版。
但喜一半年前便为无法根治的针眼所苦。患部就在右下眼睑,好了又长、好了又再长,一直无法根治。喜一的技术纯熟,这毛病虽不至于妨碍他的工作,但总是令人心烦。
这件事平四郎是从阿德那里听来的。爱照应人的阿德实在同情喜一和阿秋,到处打听对眼病灵验的神社,找寻能治针眼的药。
“哎呀,连井筒大爷都为我们操心,真是不好意思。”
阿秋刚才可能在揉面团吧,一双手白点斑斑,有礼地鞠了个躬。
“托您的福,这几天好多了。要是这次能根治就好了。”
或许是感冒畏寒,幸兵卫缩头缩脑,模样比平时更寒伧了。听女儿殷勤地应答,一脸不屑。这也是从阿德那里听来的,据说幸兵卫非常反对女儿嫁给绘双纸的雕版师,所以阿秋当年离家时,形同与喜一私奔。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幸兵卫和阿园除了阿秋,还有两个儿子,但双双早夭,能依靠的就只有阿秋。因此当老伴卧床不起,幸兵卫身旁无人,寂寞又不便,才总算跟女儿和解,叫女儿回来——就幸兵卫这方是如此。但对喜一和阿秋而言,喜一赚的钱足够两人生活,根本不必硬从日本桥搬到深川外围。然而,夫妇俩还是放不下年迈的父母,便答应同住。
据说喜一舍不得往返通油町和深川的时间,工作忙时,会在店里的工坊一连住上好几晚。他和阿秋即使在旁人眼里也是对鹣鲽情深的夫妻,心中其实不愿这样吧,但他仍为了双亲忍受不便。女儿女婿分明这么孝顺体贴,幸兵卫却至今仍动不动便摆脸色。真是个令人伤脑筋的老头,平四郎暗自苦笑。
“你娘好吗?”
“还是老样子。”阿秋开朗地笑了。“虽然躺着,针线活儿还是灵巧得很呢!娘还说,我的眼睛不好也不打紧,真想和喜一换一换。”
原来岳母是站在喜一这边的,只见幸兵卫对这句话露出了不悦的眼神。
“井筒大爷很忙的,别在这儿穷耗大爷的时间。还有,客人来了要马上奉茶才对。”
啊,是是是。阿秋答着,和颜悦色地站起身。候在平四郎身后的小平次机警地说“我也来帮忙”,尽管阿秋推辞,还是跟着到灶下去了。
“你感冒躺着养病,我还来藏书网 打扰,真抱歉。”平四郎打开话头,将坐垫拉到屁股底下。
“也没躺着,只是有些畏寒而已。”
幸兵卫眨着眼回道,内心可能在算计什么吧,平四郎总觉得他眨得比平常更快。
“外杂院新开的小菜馆啊……”
幸兵卫眨眼的动作顿了顿,才又开始眨,感觉像是“来了,我就知道”。幸兵卫可不是个糊涂的管理人,心里多半早料到迟早会有——未必是平四郎——为此事来访。.99lib?
“做生意真是海派啊,连我都大吃一惊。那么豪华的菜竟卖那样便宜的价钱,真不知本钱怎么合算?”
幸兵卫的小眼看着平四郎,连声咳嗽,然后缓缓问道:
“您听阿德说的?”
“嗯。”平四郎坦率承认。“阿德懊恼得很,说生意做不下去了。”
“也难怪。”
“那么,你也觉得阿峰的作法有问题?”
“当然。早知道那女人做生意这么乱来,我绝不宣让她踏进这杂院一步。”
平四郎端详着幸兵卫的表情,想起了久米的面孔。久米这女子大半辈子都靠卖春度日,后来在铁瓶杂院是阿德帮她送终的。
久米是个妓女没错,但胸无城府、率真可爱。她在幸兵卫杂院住了多年,却一文房租都没付过。换句话说,是幸兵卫和久米交易,让久米免费住在这里。
然而,几年前幸兵卫终究抵不住岁月的浪涛,无法再“买”久米了。如此一来,交易便无法成立,久米于是搬到铁瓶杂院。久米是怕自己继续住在幸兵卫杂院,每付一次房租,管理人就会跟着感到身为男人的面子挂不住,基于同情才搬家的。
这个久米也已不在人世了,牌位由阿德供着。每个月到了祭日,阿德便会喃喃地说,依她那种个性,阎罗王一定会很疼她的。
久米虽令人怀念,但眼下得先搁在一旁。平四郎思考着:幸兵卫会有与久米交易的“前科”。既然如此,遇上阿峰这女人,幸兵卫是否也与她做了某种交易,所以虽事前便问出她要做什么生意、明知纷争难免,却依旧让她住进杂院?照道理也不无可能。
但,至少就眼前这张脸看起来,幸兵卫似乎当真心下忿忿。
“我早就好生叮咛过那女人,告诉她同一栋外杂院里还有阿德的卤菜铺,要她确实答应不会妨碍彼此生意,却……”
“你劝过了?”
“当然。”幸兵卫瞪大眼睛,跟着又咳起来。
“我说,依她的作法,阿德会倒店,而且再怎么想,这样做生意也太奇怪了。结果那女人竟回嘴,还回得头头是道。”
——管理人,我想人情世故您是最懂的,但做生意您就是门外汉了。生意要做得好,不光靠赚赔,最重要的是先做出口碑。这种铁定赔本的生意,我也不打算一直做下去,只会做到这一带都知道有阿峰这家小菜馆而已。
——再说呀,管理人,便宜的东西卖得贵是没良心,贵的东西卖得便宜,又有什么不对?
——我的小菜馆招来客人,这些客人自然也会光顾旁边阿德姐的铺子,阿德姐绝不会吃亏的。这点,她一定很快就会明白。
平四郎摸摸下巴,拔下一根剃漏了的胡子。
这女人还真强悍。而且,讲的话挺有道理的。
“她说铁定赔本?”
“是,她这么说。”
“那么,她应该有足够亏本的资金吧。就是靠这笔钱贴补,她才能用现在的手法做生意。”
那铺子再海派,规模充其量不过是外杂院的一间房,又新开张,不管是青菜铺还是鱼铺,更别提鹌鹑了,都不宜让这样的店家赊帐,每次进货定都得付现。
“阿峰独身吗?”
“是,她本人是这样说的。”
“有孩子吗?”
“没有。”
“有雇人吗?”
“两个,都是女的。其中一个还是孩子。”
“她们真的都是雇来的吗?”
“这个嘛,看来不像家人,且她们都喊阿峰‘老板娘’。”
这么一来,两人的工钱也是由阿峰付了。
“房租呢?”
“啊?”幸兵卫睁大了眼,接着眼睛又快速眨动。
“照她那种做生意的法子,想也知道不可能赚钱。看在你眼里,会担心阿峰付不出每个月的房租也是当然。这你确认过了吗?”
幸兵卫将下巴埋在颈围里咳嗽,却是干咳。
“怎么样?”平四郎追问。
幸兵卫不情不愿地招认:“……我要她先付了半年份。”
“原来如此,再加上一点红包,是吧?”
幸兵卫没作声,但等于是默认了。平四郎得意地贼笑。
管理人眨巴着眼睛,拨动内心的算盘。想必是在验算——确实收了红包,自以为得了好处,但若得看平四郎如此奚落的脸色,大受其辱,那包“红包”的分量究竟够不够?
“那,阿峰是打哪里来的?”
平四郎这一问,又让幸兵卫止住了眨眼,拧了嘴角。
“就是喜一。”
女婿的名字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喜一?”
“是他拜托我的,说阿峰是鹤屋的贵客,因为某些缘故想搬家,死求活求要我帮忙。”
“那么,介绍信呢?”
那是收房客时的身分证明。
“是鹤屋出的。”
这就怪了。商家铺子给客人方便并不稀奇,但喜一不是鹤屋的伙计,是请来的雕版师。雕版师与绘双纸作者走得近不稀奇,但与客人应该少有接触才是。
阿秋知道这件事吗?平四郎暗自思忖,接着站起身。看情况,最好先瞧瞧阿峰那女人是何等模样。
“打扰了。这个时期的感冒不容易好,你要多保重。”
平四郎来到外面,小平次也立刻跟上。平四郎细细打量中间这张熟悉的圆脸。
“没奉茶。”
“我想大爷应该喝不下了。”
“嗯。你和阿秋说了什么?”
“我问她,这边阿峰的小菜馆生意如何。”
干得好。“那?”
“据说有口皆碑。不过,阿秋和杂院里的女眷们都觉得对不起阿德,谁也不买。”
“真有义气,阿德命不错啊。”
平四郎晃荡回幸兵卫杂院。没经过阿德家前,特地从后面绕,再回到阿峰的小菜馆前。
门半掩着,应该不是歇业,而是还在准备吧。此时中午已过,离傍晚又还有一段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
炊煮的香气从门口传到大路。看得见烧烤的烟,也听得见里面女人咭咭呱呱的谈笑声。
平四郎吩咐了小平次几句,自己躲到附近的消防储雨桶后面。小平次看他躲好了,便探头到小菜馆门内,叫声“有人在吗”。立刻便有年轻女孩出来,但听小平次问起这里的老板娘,便又进去,唤来一个身材娇小、肤色白皙的中年女子。她发髻梳得小小的,粗纹和服下摆收得较短,利落别致。那身打扮在平四郎看来,显得相当能干勤快,但不时露出的纤细足踝却又别具风情。
“哎呀,官爷您辛苦了。我们是新来的,还请多关照。”
阿峰向小平次行礼。声音略微沙哑,但说起话来老练世故。
“不必这么拘礼。我想问问,你这小菜馆也做饭盒吗?”
小平次努力摆出威风的派头。阿峰高兴得呵呵笑,一口答应,表示多少个都做。
“那么,近期内可能要麻烦你,到时就拜托了。”
“谢谢官爷!”
不止阿峰,其他女子也同声唱和,活力十足。
小平次一回来,平四郎便沿着来时路离开了幸兵卫杂院。阿峰真是风韵不减的佳人,此其一。尽管喜一老实且疼老婆,有个难伺候的岳丈不免令人心生厌倦,此其二。两者像凑得到一块儿又凑不到一块儿,当然是凑不到的好,但若一个不慎,似乎又会凑在一起,真教人安不了心。
第二节
在担任现在的本所深川方临时回前,平四郎有长达十五年的时间,宫拜诸式调挂。诸式便是察看物价、监管不当买卖的职司,所以平四郎对买卖还算了解。
平四郎匆匆回到宿舍,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摊开纸磨了墨,想算算做出一桌阿德请他吃的菜色,究竟得花多少本钱。
这一算便入了神,中途似乎听到细君唤他,但嫌麻烦,便来个相应不理。
突然间,一只手从肩头伸过来,吓了他一跳。
“姨爹,这里加错了。”
是弓之助,平四郎的外甥。他是细君那边的亲戚,身为男孩却有张美丽非凡的脸蛋,不仅如此,脑筋也极聪明。
“原来是你啊,你来做什么的?”
弓之助无辜地答道:“姨妈帮我通报,叫了好几次姨爹都不应,我便候在一旁。”
“什么时候进来的?”
“正好是姨爹在……”弓之助看着平四郎写的东西说道,“计算鹌鹑进价的时候。这进价会不会太便宜了些?这阵子所有鸟禽肉都很贵呢。”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弓之助的家是名为河合屋的染料盘商。
“礼尚往来乃为商之道。”
“那,你觉得该是多少?”
弓之助从平四郎手里取过笔来,改了几处价格,均是往高处改。如此一来,阿峰的生意怎么算都会大亏特亏一事,就更明白了。
“顺便也把这里加错的订正。还有,这里的乘法也错了。”
“你不但会测量,连算术也拿手啊。”
“测量和算术是分不开的。不过姨爹,您为什么不用算盘呢?”
“我讨厌算盘。”
这时,突然有人“呼哇”地打了哈欠。
平四郎一回头,发现唐纸门前端坐着一个红衣少女,又是一惊。
“呀啊!”
于是少女伏拜在地,问候道:“初次拜见姨爹,甥女名叫阿丰,向姨爹问安。”
平四郎匀了匀气。“我刚那声‘呀啊’不是招呼,是吓了一跳。”
“姨爹,是我们失礼了。”弓之助说着,向少女膝行一步。“丰姐姐,请抬起头来。”
丰姐姐?平四郎看着弓之助。“这小姑娘是谁?”
“对不起,没为姨爹介绍,有失礼数。这位是我堂姐。”
“啊?”
“我的堂姐,想来是初次拜见姨爹。”
“拜见姨爹。”阿丰再次伏拜。
“好,你进来些。真是吓死我了。”
“您以为大太阳底下有姑娘的鬼魂现身吗?”
弓之助笑嘻嘻地与阿丰并肩而坐。堂姐弟长得不像也非奇事,但阿丰姿容平庸,不禁令人同情,平四郎暗叹相像些又何妨。她年纪看来比弓之助大上几岁。
只是弓之助美得太过分,无论什么美人,站在他身旁都要相形失色。平四郎的细君是这么评断的:
“无论男女,过分美丽都会令本人自误。但弓之助的美,不仅自误,还会误人。”
阿丰一张脸傻愣愣的。平四郎都还没说什么让她愣住的话,可见她天生如此。平四郎的同侪朋辈中,也有人长了一张随时都在吃惊的脸,当他真正吃惊时,就变成一副哭相。不过呢,世上还有些人笑的时候看起来像在生气,因此他们也不算太不幸吧。
“对不起,打扰姨爹做事。”弓之助说道。
“我没在做什么怕打扰的事,而且也做完了。那,有什么事吗?”
“听姨爹这么讲,我就放心了。对吧,丰姐姐。”
阿丰仍是一脸傻愣,慢了一拍才重复道:“听姨爹这么讲,我就放心了。对吧,弓之助。”
平四郎想起以前不知上哪儿参拜时,在供奉神明的洞窟里击掌而拜的事。洞窟石壁回弹自己击掌的声音总是晚了一步,也就是回声。
“丰姐姐现在正为一件事烦恼。”弓之助解释。
“是,我现在正为一件事烦恼。”阿丰接着说。
“我们到处找人商量过了,仍想不通。”
“是,仍想不通。”
“然后,我提起姨爹,丰姐姐便说想请教姨爹的高见。”
“是,我说想请教姨爹的高见。”
“所以,你就替她带路了?”平四郎打断回声。
“是的。”
“我倒不认为帮得上忙,不过,你在烦恼些什么?”
弓之助看着阿丰,意思是要她回答。但阿丰只是望着弓之助,不开口。
弓之助的视线回到平四郎身上,说道:“是亲事。”
“亲事?阿丰的吗?”
“是的。”
“那不是值得恭喜吗?”
阿丰看看平四郎又看看弓之助。
“不值得吗?哈哈!那就是不满意这门亲事了?”
“也不算是吧,丰姐姐。”
“也不算是吧,弓之助。”
平四郎心想,阿丰这姑娘脑袋里装的东西,是不是很多地方计算错误了?连弓之助都改正不了。
“丰姐姐并不讨厌提亲的对象。”
“是的,我不讨厌提亲的对象。”
阿丰是弓之助叔父的女儿,是河合屋的分家,一样做蓝染生意。听到提亲的男方是通本町的胭脂铺,平四郎笑了。
“蓝配红,不正好?”
阿丰一点笑意也没有。这一来连弓之助都尴尬起来,为难地笑了。
“阿丰很怕生吗?”平四郎问。阿丰依然没有反应。她和弓之助坐在一起,宛如人偶和人偶师。只不过这对组合与众不同,人偶师比人偶来得漂亮。
“丰姐姐不懂人情世故。”弓之助说明。“拜见姨爹前,我也是这样。”
才不。打第一次踏进这屋子,弓之助对人情世故便已熟得不能再熟。
“也罢。那么,阿丰虽不讨厌提亲的对象,对亲事却也不感兴趣?”
“是的。”
“有其他心仪的人?”
“不是的,丰姐姐你说是吗?”
“不是的,弓之助。”
“那,为什么不愿意?”
在平常,这正是平四郎会打趣的地方,但今日为了阿德的事,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丰姐姐不讨厌男方,却也不喜欢。”
弓之助察觉平四郎的不耐,在阿丰发出回声前,紧接着道:
“不如说,还不懂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丰姐姐烦恼的是该不该就这样出嫁。”
平四郎总算弄清楚了。这是姑娘家常有的烦恼。
“这个嘛……”平四郎抓抓头子,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真令人有点发窘。
“想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是的。”弓之助与阿丰同时倾身向前。从那热切的表情看来,平四郎心想,弓之助本人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是几岁来着?”
或许是因突然被问到不相干的问题,弓之助瞬间挺直了背脊。
“去年十二岁。”
答得真精确。“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今年是十三了?”
“今年要满十三。”
离正式成年还早。但市井之子向来早熟,平四郎想起今年夏天,冈引政五郎家的大额头元气尽失时,政五郎曾怀疑“是否闹单相思”。结果是政五郎多虑了,但他的担心却不无道理。
大额头应该也是十三岁。既然有人怀疑大额头闹单相思,那么猜测弓之助对男女之情感到好奇,也不算牵强才是。
“你认为呢?”
弓之助顿时有些慌张。“姨爹是问……?”
“你认为喜欢一个人会怎么样?”
美少年的神色有些尴尬。“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一想啊。”
“姨爹……”
“你应该猜得到的。”
去年凑屋发生的那件纠纷——造成铁瓶杂院种种骚动的核心,弓之助比平四郎更早察觉并掌握真相。那也是一桩因好恶爱憎衍生的麻烦。弓之助能够理解的话,想必应该知道。
弓之助突然一副孩子气模样,搓搓鼻子。“喜欢一个人,大概会想跟那个人一直在一起吧。”
“嗯,然后呢?”
“想和那个人快活地过日子。”
“还有呢?”
“想看见那个人的笑容,当他遇到困难,会想帮助他。”
平四郎的视线转向阿丰。“如何?明白了吗?”
阿丰的表情依旧傻愣,但这次是真的呆住了。她第一次不看弓之助,望着平四郎。
“过去你有过这种心境吗?”
“没有。”
“是吗?不过,以后也许会有。如果不讨厌男方,就值得一试。”
“那么,讨厌一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阿丰直接问平四郎。平四郎笑了。“就跟刚才讲的相反。既不想和那个人在一起,不能一块儿快活过日子也不在乎,不想看他的笑容,他有困难也能袖手不管。”
阿丰纤细的手按住脸颊,春葱般的指尖优雅而美丽。这姑娘的手长得很好。
“我……胭脂铺的少爷有困难,我也不痛不痒。”
“那当然了,你们现在还是不相干的人啊。”
“成了夫妻就会不同吗?”
“这就得看情况了。既然每个人都说这是门好亲事,答应了也不会太糟吧。嫁过去,怎样都合不来的话,离缘回家就好。”
弓之助大急。“姨爹,这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事情没这么简单吧!”
“那可不见得。哎,你们要是住在杂院的一般老百姓,我也不会这么讲。但河合屋生意兴隆,阿丰家也很有钱吧?”
看她那双没拿过比筷子重的东西的手,及那身绣着优美绣球图案的窄袖和服,便一目了然。
“生活富裕的话,人生也能重来,不是吗?”
弓之助不知为何泄了气,小声答“是”,也许想起了不少事情吧。
“但,我还是……希望能喜欢上人。”阿丰回道。“那叫为情所苦是吗?我苦苦思慕你——多希望有人对我说这句话呀!我也好想说说看。”
绘双纸和黄表纸看太多了。平四郎试探地问:“阿丰,你知道通油町的鹤屋吗?”
“知道!”
这是至今最响亮、最有活力的回答。果然。平四郎暗自伸手抚额。
“我告诉你,那些故事都是编出来的,那种事可不常有。”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也一样,从没说过那种话。还不是听身边人的劝,娶了连面都没见过的老婆,照样好得很。”
阿丰愣愣地睁大眼想了想,问道:“那么,姨爹喜欢姨妈,对不?”
“也不是什么喜欢讨厌的。”
“那么是什么呢?”
“方便吧,嗯。”
“那么,您没对姨妈说过‘喜欢’吗?”
“谁会说那种话啊!对一个无盐丑女……”
正要发笑的刹那,一个响亮的声音插进来:“相公。”
平四郎僵住了。端坐在敞开唐纸门处的不是别人,正是细君。
“原、原、原……”
他想说“原来你在啊”,但舌头转不过来。
平四郎的细君也曾是红颜佳丽,现在虽已大不如前,但仍有人盛赞她是美女。细君秀丽的脸蛋像女儿节人偶般微笑,说道:
“政五郎爷已等上好一会儿了。”
政五郎相当惶恐,真不愧是个擅于看场面的人。他进房时,平四郎正拿袖子扇脸,面红耳赤热得很。但井筒家只要听到暮蝉叫声,细君便会收起团扇,因此现在没别的东西可扇。
“啊,吓得我折了好几年的寿。”
政五郎向流着冷汗的平四郎道歉。
“小的来的真不是时候。”
“不要紧、不要紧,别介意。不过,你竟然会来找我,也真难得。”
政五郎头顶依旧剃得油亮光洁,气色也佳。这个夏天酷热非常,但这人恐怕与苦夏中暑等无缘,厚实笔挺的肩膀也一如往常。
“原想将写好的信托夫人代转,但因大爷在家,夫人便代为通报了。”
“何必写信,用不着这么拘礼啊。”
由于同为同心的亡父不用冈引,平四郎多年来也就循先人惯例。后来在铁瓶杂院那阵骚动中认识了政五郎,双方才开始往来合作,但那也是最近一年的事。平四郎完全拿政五郎当熟人看待,但政五郎还是客客气气的。嘴里喊着“大爷、大爷”绕过院子直接走到廊下那种事,他可从没做过。
“有件事想借用大爷的力量。”
政五郎正襟危坐后,开口道。
“常盘町三丁目一家叫有马屋的笔铺,大爷可晓得?”
平四郎一时想不起。“不晓得,是卖有马笔的吗?”
有马温泉名产有马笔,在江户少有店家销售。将有马做为商号,可见——
“店主是有马人。”
“在深川算是新来的吧。”
“是的,还只是第一代。但做生意老成持重,名声不错。”
这有马屋除了稀有的笔外,还有另一个卖点,即店里的姑娘。
“是主人夫妇的独生女,名叫阿铃,本是个十八岁的姑娘。”
平四郎注意到了。政五郎的“本是”与刚才平四郎开细君玩笑时不同,显然不是口误。
“那位阿铃怎么了吗?”
“在自己起居的房间里,将腰带绳套到门框上的横木,上吊死了。是前天一早发现的。”
死者留了遗书,双亲也注意到女儿这十天来精神颓唐。
“自缢一事确然无疑。”
“仵作怎么说?”
“结果相同。”
既然如此,就没官差衙门和冈引的事了。然而,政五郎的眼神却因谨慎而显得深沉。
“双亲也是看了遗书才知道,原来阿铃一直偷拿家里的钱。”
不等政五郎说完,平四郎便猜到了。
“给男人是吧。”
“是的。看样子是被恶劣的淫棍骗了。而且,阿铃怀有身孕。”
遭受甜言蜜语蒙骗,不但人财两失,且一怀孕就被抛弃——是这么一个案子。
“可怜归可怜,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
“我也是这么说,但……”政五郎皱起浓眉,“有马屋九九藏书夫妇坚持要揪出那男人,让他受到应有的制裁,怎么也劝不听。”
“所以希望你帮忙?”
政五郎点点头。“宝贝女儿被糟蹋的心情我明白,且这种人不严加惩治,势必会故技重施。最好是将他拘提起来,让他吃吃连哼也哼不出声的苦头,给他一点教训。”
平四郎也赞成。“那,你打算怎么做?”
“阿铃似乎是在习艺归途偷空与男人相会,两人之间有书信往返,信盒里留着男人捎来的几封信。我想模仿阿铃的笔迹,写信诱出那男人。”
由于阿铃是自杀身亡,死讯并未公开。家人要悄悄将她火化埋葬,所以不必担心男人知道阿铃已死。
“但,他会上钩吗?那男人已经跑了不是?”
“从留下的信看来,男人是因阿铃要他一起私奔,被逼急了。一旦私奔,往后从阿铃身上就榨不出一毛钱,还得平白带着一个累赘。”
于是,政五郎计划在诱出男人的信中,表示有马屋的双亲已同意两人的婚事,虽碍于面子无法让他们继承店铺,但要他们先成家,设法让他们能过日子。
有马屋是小有财产的笔铺,男人知道这点。父母一算之下,阿铃偷拿的钱,前前后后约有三十两。
这类淫棍一贯的手法是,只要女人上钩,便榨到不剩一滴油水为止。若让他相信还能从阿铃身上捞到钱,要再叫他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我知道了。”平四郎说着往膝上一拍。“我只要在场吓吓他就行了吧?”
“是的。一切都由我们布置安排,大爷只要劳动大驾,待我们逮到男人后,扮个黑脸就成了。”
“有意思,我也想逞逞官威。”
此时,这回记得紧紧关上的唐纸门喀啦一声开了。早该回家的阿丰和弓之助还在那里。阿丰仍旧是那张愣愣的脸,但或许是紧张,下巴显得很尖。
“姨爹。”阿丰喊平四郎。
“您那计划,需要年轻姑娘吧?”
“丰姐姐,别提了。”她身旁的弓之助惊慌失措。
“为什么要阻止我呢?说最好有年轻姑娘当诱饵的,不就是弓之助吗?”
政五郎看了平四郎,又转头看身后两人。“啊,河合屋的少爷。”
“您好。”弓之助弯腰问候。
“对不起,您和姨爹谈重要的正事,我们却来打扰。”
“这倒不要紧……”
平四郎抢先引介:“这位姑娘是阿丰,我外甥女。”
“是我的堂姐。”弓之助接着道,脸上一副“所以责任在我”的表情。
“我叫政五郎,为公家办案做事,平日受到井筒大爷许多照顾。”政五郎有礼地向阿丰自我介绍。“那么,阿丰小姐,您的意思是要当诱饵?”
阿丰上前说道:“是的。无论地点在哪儿,要将那男人叫到约定之处时,有个年轻姑娘假扮成阿铃姑娘比较妥当吧?只要借穿阿铃姑娘的和服,背对众人就行了。趁那男人疏于防范、亲热地靠过来时,头子等人蜂拥上前逮住他即可。”
政五郎微微一笑。“阿丰小姐真聪明,我们正准备这么做。但这等动粗之事,不能让小姐参与。”
政五郎的话声温和,却很坚定。只有胆大沉着的冈引,与老练的管理人才有这样的语气。
即使如此,阿丰仍不为所动。姑娘家的死心眼,连弘法大师的锡杖都点化不了。阿丰转向平四郎。
“姨爹,请让我帮忙。”
“丰姐姐……”
阿丰不理会拉着她袖子的弓之助,继续道:
“那男人骗了阿铃姑娘是不是?说他喜欢她、爱慕她,却不是真的,是不是?”
平四郎答道:“对,正是如此。”
“他为钱撒了谎。”阿丰说道。“那男人并不想看到阿铃姑娘的笑容,不想和阿铃姑娘在一起,阿铃姑娘遇到困难也不想帮忙,但他却装出很想的样子,是不是?”
“是啊,阿丰。”
阿丰凛然抬眼,脸上原有的娇憨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这样,我想见见那人。我想问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那是假的‘喜欢’吧?我想知道,为什么他要作假让阿铃姑娘信以为真。”
平四郎明知政五郎很为难,仍应道:“好,就这么办吧。”
阿丰脸上充满光彩。
“大爷……”
“抱歉哪,政五郎。你就当省下找年轻姑娘当诱饵的工夫,给我个面子吧。”
这次要诱捕的不是杀人犯,危险不大。那么,不如趁机让阿丰这个看多了黄表纸而满脑子美梦的小姑娘,亲眼瞧瞧男人的可怕与冷酷、男女相悦的“喜欢”之情所伴随的龌龊与危险。要是不开导她,她很可能会回绝亲事继续做梦,日后或许会成为欺骗阿铃这等人的绝佳猎物。这正是防范未然、对症下药的好机会。
“唉……”弓之助叹了口气。
“这样的话,我也来帮忙。我来当丰姐姐的护卫。”
其实,弓之助也懂剑藏书网道。
第三节
政五郎既然来了,平四郎便托他办另一件事:请他约鹤屋的喜一到政五郎老婆开在本所元町的荞麦面铺。
喜一平时也相当忙碌,平四郎又要他瞒着岳父和阿秋前来,因此过了三天才见到他。
约定时间是上午,喜一如同他老实正经的人品,比约人的平四郎早到许多。荞麦面铺还没开店,平四郎到时,他正露出温和的笑容,与政五郎的老婆聊天。
平四郎擦着汗道歉,喜一打断他,说道:“今天特别湿热,像是夏天又回了头。”自己却一点也不显热。他身上穿着粗细条纹相间的和服,袖口缝了一圈防污套,一派工匠模样。双手有许多刀伤,看来都是旧伤,想必是学艺时代留下的吧。
喝过水喘了口气,平四郎随即发话:“冈引约谈,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喜一笑了,笑声悦耳。他并非美男子,若要分类,恐怕离平四郎较近,而离弓之助远些。更何况现在长了令阿秋忧心的针眼,右下眼睑肿了一块。即使如此,这嗓音还是很讨喜。
“由于听说是大爷要问话,小的没太惊慌。多半是要问小菜馆阿峰的事吧?”
既然知道,平四郎就好开口了。
“我问过你丈人了。”
喜一缩起肩膀。“真是对不起阿德姐。”
“别放在心上,你也没想到阿峰做生意会那么乱来吧?”
“是啊……小的原本听到的是要开饭盒铺,不零卖,有人下订再做。阿峰本来是外烩铺99lib?的老板娘,小的也就相信她的说法……”
平四郎明白了。
“果然之前就在做这行了。所以她是收了原本的生意,才移到幸兵卫杂院。有什么原因吗?”
喜一为难地动动眉毛,平四郎便说:“今天在这里听到的话,我不会泄露出去。既不会告诉阿峰本人,也不会对你老婆、丈人提上半句。”
喜一更加为难了。“大爷,您告诉阿秋不要紧,她都知道。”
平四郎笑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实说,我原先有点怀疑。因为阿峰姿色实在不错,我还怕你跟她之间有什么瓜葛呢。”
“绝对没这回事!”
这下喜一真的慌了,小小的眼睛游移,不知为何望向平四郎身后。平四郎也朝后面看了一眼。那是店里一角,有座小小的装饰架,摆着零碎的吉祥物。招财猫,七福神的宝船,漂亮的千代纸垫上贴着驱虫符,顶着小竹篓的纸偶祈福犬。
喜一将视线从架上移回,说道:
“阿峰原本和丈夫两人,在西国桥西边开一家叫‘角屋’的外烩铺。他们提供烟花游船的宴席菜小有名气,前年夏天小的东家宴请客户,便是找他们做,是那时结的缘。”
“原来她有丈夫啊?”
“是的,本来是有的。大约今年春天吧,听说离缘了。”
详情喜一不清楚。“她们夫妇俩有两个孩子,看来相当和乐圆满。”
阿峰将孩子留在丈夫身边,分手时还要求一笔钱,丈夫也付了。
“因为角屋是由阿峰主持,算是分财产吧。”
事实上,阿峰一离家,角屋便撑不下去,前夫只好把铺子收了。
“她做菜的本事确实了得。”
恢复单身的阿峰,先在亲戚家借住了一段时间,无所事事,但不久便提起要开饭盒铺。为此才来找喜一,问两国桥这一头、本所深川附近有无好租房。那是初夏的事了。
“阿峰先前就知道你丈人是杂院管理人吗?”
“不,这个……”喜一有些吞吞吐吐。
“阿峰会委托你,可见你们交情不浅吧?”
喜一又看向装饰架,眼里不99lib?知为何带着苦涩。
“阿峰不仅会做生意,也很会照应人,外烩铺人面又广……所以,当初不是小的去提,而是小的朋友向阿峰打听,才起的头。”
这几句话听得平99lib?四郎一头雾水。或许是看出这点,喜一紧接着说:
“是这样的,小的和阿秋商量,想领养孩子。”
于是,装饰架之谜解开了。喜一以苦涩眼神看的,是顶着小竹篓的祈福犬,那是为幼儿驱魔的吉祥物。
“这里的老板娘说,那祈福犬是人家送的。”喜一微微一笑。
“我也在庙前大街和夜市地摊上看过。我家没小孩,倒是没买过。”
领养小孩可不像捡猫狗回家那么容易。况且,喜一和阿秋都希望最好是领养刚出生的婴儿,更是难上加难。
平四郎明白了。阿峰人面广又爱照应人,确实是拜托这类事情的好对象。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去拜托阿峰,和她熟起来了。那,孩子的事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喜一摇摇头。“还没……”
“你丈人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若让老人家知道了,肯定不会有好脸色,所以我们没提。”
阿园就罢了,幸兵卫冥顽不灵,对没血缘的孙子,免不了话里带酸带刺。否则,管理人这工作多的是门路,喜一与阿秋也不至于委托外人。
“阿峰说,被你们这么好的夫妻领养,对孩子也好,我一定会尽力办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能生孩子是好事,但有些人生了却养不起,或怀了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不知如何是好,与其被这种不负责任的女人养育,不如让你们带,孩子也幸福。”
喜一的声音变小了。
“我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一直都没有消息,但阿峰还是拍胸脯答应了。我们拜托人家这样为难的事,实在不好拒绝帮忙找房子。”
喜一真是个老实人,阿峰想必深知这一点。
“那么,你只介绍她租屋,其他的事都不知道了?”
“是,帮不上忙真对不起。”喜一行了一礼。
“用不着道歉,光这些话,就帮上不少忙了。”
平四郎这么说,喜一反而沉思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有些话,小的不敢乱讲……”
喜一表示,阿峰会做那不惜亏本的生意,是为了早日赢得口碑,让柳原町有这么家小菜馆的事远远传开。
“房子的事谈妥后,阿峰对小的表示,为了要让全本所深川都知道有这么家新铺子,能否特地请有名的画师画成绘双纸。小的告诉她,这么做得花大笔银两,请名画师作画,成品本身价码也很高,对打响铺子名声没帮助,劝她不要这么做。”
但阿峰说,钱的话她有,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早日赢得口碑。她从丈夫那里分到财产,就算用光这笔钱也不要紧。
“小的便提了,既然如此,只要东西卖得便宜就行了。若是能便宜买到精致可口的东西,什么都不必多做,客人自然会口耳相传,别说本所深川这一带,全江户都会知道。”
阿峰听了大喜,拍手称好。结果却成了喜一教唆阿峰,他才会觉得万分对不起阿德吧。
平四郎将双手拢在袖里,缓缓点头。
先赢得口碑——做小生意当然要以此为目标。只不过,若仅仅要赢得口碑,现在的作法太过火了。不必便宜到那种地步,只要较其他店家物美价廉,用不着乱来便能获得好口碑。江户仔讲究吃,即使是一般收入不丰的工匠职人也一样,任谁对美食都感兴趣。惹眼的铺子一开,江户仔绝不会错过。
然而,阿峰却如此大张旗鼓。换句话说,阿峰就是这么着急。这中间显然另有隐情,但喜一确实提供了好线索。
“谢啦,不会再劳烦你了。”
看得出喜一松了口气。
“只是啊,让我再多唠叨一句。明知是鸡婆……算我多管闲事吧!”
“什么事呢?”
平四郎笑了笑。“领养孩子的事,别太过执着了。孩子是上天的恩赐,养子也一样。你那个治不好的针眼,”说着,指指右眼,“也许就是为领养孩子的事心情郁结,化成病发出来的。”
喜一一脸如梦初醒的表情,然后,沮丧地眨着眼微笑道:“是啊……也许大爷说的对。”
离开政五郎的荞麦面铺,平四郎绕到佐贺町的河合屋。平四郎好歹是主人的连襟,又是定町回,一露面掌柜的便大惊小怪,一个劲儿地劝他“里面坐”,好不容易才推却,并找了弓之助出来。
“前面的木户番开始卖瓮烤地瓜了,我买给你吃。”
“是姨爹自己想吃,拿我当幌子吧。”弓之助尽管嘴里这么说,仍兴冲冲地跟来。
“你刚才在做什么?”
“练习算盘。”
真乖,不愧是商人的孩子。
弓之助身着小纹萨摩的单衣窄袖和服,应该是父亲不穿的衣服改制的吧,但就一个孩子来说,是极好的衣物,再加上出类拔萃的脸蛋,惹得路上的妇女不分老幼频频回头。她们先是为弓之助的美吸引,接着便讶异于奉行所公役身边竟带着这样的孩子,心中不禁胡乱猜测:会不会是卖色拉客时被捕了?真可怜。
木户番的瓮烤地瓜不巧卖完,下一瓮得等上半个时辰,两人大叹可惜。平四郎改买麦芽糖给弓之助。看弓之助乐不可支的模样,平四郎脑海一角闪过一个念头:他果然还是个孩子,要懂男女情爱太早了。
或许是听到喜一想领养孩子,平四郎也蓦地想起要弓之助继承井筒家的事。这事儿还没有定论,但弓之助的双亲与平四郎的细君都很起劲,平四郎也乐见其成。只是,考量到究竟是成为商人,还是屈居于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官吏,对这孩子才是最幸福的,平四郎便犹豫不决。别人的事说得好听,什么“孩子是上天的恩赐”,轮到自己时却大为苦恼。人就是如此任性。
在长椅上并肩坐下后,平四郎将阿峰的事讲给弓之助听。
弓之助乐滋滋地含着麦芽糖,一边嘴角露出棒子,口齿不清地问道:“那么,依阿峰目前的作法,口碑愈响亮,赔得愈多?”
平四郎从弓之助嘴里取出麦芽糖。
“对。而且打响口碑后,该在什么时候改回市价,时机很难抓。”
一开始能便宜买到好东西,之后回到正规价钱时,顾客会觉得平白吃了大亏。这是人性,处理不当的话,反而会流失客群。
“一定是明知故犯,但……”弓之助转动着麦芽糖,“无论如何,都不是懂生意的人会做的事。”
“嗯,我也这么想。”
虽是从丈夫那儿抢来的财产,但既然不是聚宝盆,便有用尽的一天。
“这个叫阿峰的人,会不会打一开始就没考虑到这家小菜馆的将来?”
平四郎扬起乱糟糟的眉毛。
“什么意思?”
“她想闯出名号,是要借此找人,而且希望能尽快找到。啊,这是乱猜的。”
不过,弓之助的乱猜经常猜对。
“找人?”
“正确地说,不是找,而是想让对方来找她。为此不管做什么都好,只要打响名声,人家便很容易找到了吧?”
平四郎看着弓之助。这形状漂亮的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绝非麦芽糖。
“我想,那个人一定熟知阿峰的手艺,再不然就是与先前她和丈夫开的外烩铺有关。姨爹,她的菜您吃过不少吧?”
“嗯,对。”
“其中是不是有些难得一见的菜色?我想那多半是阿峰自己想出来的。内行人一听,马上知道那家铺子是阿峰开的。”
也许是那道烤鹌鹑丸子,也可能是京都买来的红叶鲗鱼。这两样平四郎以前都没吃过。
“这样啊……”
若以此解释,阿峰最初想请知名画师将自己铺子画成绘双纸的主意,便完全吻合了。
“她知道那个人在本所深川一带。”
“是的。小菜馆将来如何,等目的达成后再想即可。像姨爹说的,要是涨价不成,搬到别处另起炉灶就行了。只要手边的钱没用完,应该不难吧。”
“唔……”平四郎沉吟。
“这个计划与阿峰夫妇离缘一定有关……”
再怎么样,时间都接得太巧了。这两件事应该是同一桩。
弓之助又将麦芽糖含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是个孩子。”
这时,烤地瓜的香味传来。
“姨爹。”
“啥事?”
“聊着聊着,地瓜就烤好了。”
“是啊。对了,阿丰呢?今天有没有到你家玩?来了就叫她出来吧!女孩子最喜欢地瓜了。”
“丰姐姐不吃地瓜的。”
弓之助说丰姐姐正处于花样年华。原来如此,倒是我粗心了。平四郎仰天而笑。
第四节
平四郎鼓足了劲出门,准备直捣黄龙,最后却整个泄了气。因为阿峰一口承认自己的意图,爽快得令人若有所失。
弓之助果然猜对了。阿峰感慨地表明,以如此夸大的手法开店博取名声,是希望能引起某个人的注意。
小菜馆里女人们忙东忙西。阿峰请平四郎到席上,但才刚坐下,便立刻有人跑来,一会儿请阿峰试味道,一会儿问烧烤的火候是否恰当。每回阿峰都利落地指点,向平四郎道歉“女孩子们没规矩,还请见谅”,平四郎摆手要她别在意。
“是我不好,在铺子里忙的时候上门。”
平四郎面前奉上了热番茶和几种酱菜,还有一道蒸糕,据说皮是用山药泥揉制的,吃起来口感细滑,也是阿峰亲手做的。清甜高雅,相当可口。
阿峰自己也是个可口的女人。即使近看,她的女人味仍不减。发油芳香怡人,不腻不涩的肌肤在黑色领口的衬托下,显得娇艳动人。
“大爷真是好眼力,小女子惶恐。”
阿峰弯腰行了一礼。
“我的身世实在羞人,但这便说给大爷听。其实,大爷,我正在找失散的孩子。”
那是阿峰在与外烩铺的丈夫成亲前,十五岁时生下的儿子。
“我年轻不懂事,怀了没有父亲的孩子。”阿峰眼里泛起浅浅泪光。“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独力抚养。我父亲是个严厉的人,这也难怪,他虽是个小商人,也算小有成就,很在乎面子。孩子一落地,便送给别人养了。”
就此一别,未能得见。
“我一天都没忘记过他,总念着他现在怎么样了呢?过得好不好?他一定很恨我这个无情的母亲。”
阿峰十八岁时与前夫在一起,很快有了喜讯。两人经营的外烩铺生意也出奇兴隆。有了钱,生活也宽裕了。然而,过得愈幸福,就愈挂念当年送养的孩子。
“然后啊,大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四年前梅雨季刚过的一场大雨,雷声轰隆隆地响,雨大得像老天爷往地上倒水。那孩子… …就这么突然地来到我的外烩铺。”
孩子十六岁了。养父母亡故,临死前,告诉他亲生母亲的名字与这家铺子。孩子哭着说,明知如今来找母亲或许不受欢迎,但至少想看母亲一眼。
“我那时的心情,简直像飞上了天,高兴极了,却又觉得悲伤难过,心酸可怜……”
阿峰一面说,一面掉下大颗泪珠。
“孩子瘦巴巴的,日子过得很苦。养父母境况一直不好,那孩子连字都不太会写,当时是靠打零工勉强混口饭。我便做菜给他吃,凡是我想得到的全做了。然后告诉他,从今天起,你就和娘一起住在这个家,什么都不必担心。”
阿峰拿出怀纸拭泪,平四郎一直盯着她看。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呃,晋——晋太郎。”
“名字是你取的吗?”
“不,是养父母取的。孩子生下来还不到七天,就硬生生被带走了。”
阿峰与晋太郎泪眼重逢时,丈夫不在。后来丈夫回到家,大为震怒。
“说什么你在外面跟哪个臭男人生的儿子,不准踏进我家一步,凶得不得了,不管我再怎么道歉恳求都没用。”
阿峰与丈夫大吵时,晋太郎或许是无法承受,转身便离开了。
“从此行踪不明。”
阿峰垂头丧气,吸着鼻子。
“我有多么恨我那口子,大爷,请您一定要体谅。九九藏书”
平四郎摸着长长的下巴。今天没有剃漏的胡子。“是啊。”
虽然他也很能体谅做丈夫的心情,但并未说出口。
“就算是和他没血缘的孩子,也不必劈头如此冷酷地对待人家。那实在不是有血有泪的人会做的事。”
“你们夫妻之间从此有了疙瘩?”
“是我对他心死了。”
“所以离开了家?”
“是的。”
“留下和丈夫生的孩子?”
“我想,孩子们和我那口子在一起能过得舒服些。”
然而,分手后丈夫不但被要走了财产,还失去阿峰这个能干的帮手,铺子很快就倒了。
“丈夫和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你可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也是狠下心才离家,斩断了一切留恋。”
平四郎又摸起下巴。阿峰已擦干了泪,端坐在一旁。
“虽只有短短的片刻,我和晋太郎却聊了很多。”阿峰接着道:“那孩子吃了我做的菜,说他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开心得不得了。我高兴极了,指着每一道菜细细告诉他,这道是这么做的,这道娘下了这样的工夫。那孩子应该都记得,所以……”
“所以你才会想,若开了小菜馆声名大噪,而且一手掌管这家小菜馆的老板娘虽不年轻,却是个美人——晋太郎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来寻你。”
阿峰行个礼说:“大爷讲的一点也没错。”
“重逢时,那孩子说他住在本所深川这一带,我才过了两国桥到这边来。”
弓之助果真正中红心。
“好,我知道了。”平四郎拍了一下手。“只要找到晋太郎,你做生意就不会再这么乱来了吧?”
“是的,这个自然。”
“既然如此,我也来帮忙,尽快找到他。晋太郎长什么样子?不然,把人像画出来发给番屋吧!”
“哎呀,这也太劳师动众了,”阿峰笑着说,“哪能这样麻烦大爷呢!况且,特地画人像,好像在追缉犯人。”
“会吗?不过,至少得告诉我长相。”
“这个嘛……”阿峰如姑娘家般地以手指抵住脸颊。“身高比我略高一些,我想现在还是很瘦吧,但相貌可不寒伧。”
平四郎嗯嗯点头。
“长得相当俊俏呢!”阿峰似乎很高兴,双眼发亮,肌肤显得更加光泽亮丽。
“有没有什么醒目的特征?”
“唔……这就难了……”阿峰蹙起眉头。
“像是斑啊、痣啊,伤痕什么的,有没有麻子?”
“没有麻子。对了,说到痣,脖子右侧有一颗。”
阿峰指着自己的脖子。
“就在这里。”
“连痣也长在这么撩人的地方啊。”
阿峰扬声笑了,拿袖子作势要打平四郎。“讨厌啦,大爷,那可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呢!”
“那是四年前,现在已是二十岁的大男人了吧。”
“呃,是呀。”
平四郎为可口的酱菜和糕点道了榭,说声“要是和邻居的纠纷摆不平,就来找我”,便离开了阿峰的店。阿峰显得相当快活。
这回,平四郎不闪不躲,像要让人知道他是从阿峰的店里出来,直接从外杂院前走向阿德家。
阿德正送一个端着大碗卤藏书网菜的孩子出门。
“帮家里跑腿是吗?好乖啊。你今天有开店做生意啊。”
“哦,是大爷啊。”
阿德一脸不悦。
“还是有些客人光顾,而且不做事就没饭吃了。”
平四郎双手揣在怀里,朝阿峰的铺子扬了扬下巴。
“我去探过了。”
“哟,是吗?”阿德似乎咬紧了一边的牙根。“大爷也喜欢那些菜肴嘛。”
“菜是好吃,但那老板娘有问题。”
阿德睁大了小眼睛。磨损的领口与阿峰大异其趣,显得寒酸,但在阿德身上却恰如其分。
“既然有客人,你就照常继续做生意吧,不用理会那家小菜馆。”
“大爷,你查出什么可疑的地方了吗?”
平四郎摇摇头。“不清楚。但,你最好不要和那边扯上关系。就算听到什么——无论是好是坏,都要装作没听到。”
阿德直瞅着平四郎,然后说:“嗯,我明白了。”
走在前往幸兵卫杂院的路上,平四郎愁眉不展。
虽是多管闲事,还是向喜一透个口风吧。知道阿峰那么做的原因,他也会安心点吧。只是,要警告他别太把阿峰的话当真,其中的分寸很难拿捏。
那女人讲的不全是谎话,平四郎这么认为。
找人多半是真的,这一点正如弓之助所推测。但她要找的人,应该不是孩子。与离散的孩子重逢的说法,恐怕从头到尾都是编出来的。阿峰在找的,必定是更可疑、不便明言的人物。
找出她的前夫与孩子,一问就知道了。可是平四郎以为不必这么费事,也觉得这么做挺蠢的。她一定是抛夫弃子离家,去问那种家务事根本是自找麻烦。
若阿峰真有个襁褓中便失散的儿子,且念念不忘,那么当她答应为喜一找养子时,就不会讲那样的话:
“怀了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与其被这种不负责任的女人养育,不如让给你们,孩子也才幸福。”
这种话,她应该打死也说不出口。若她为不得不放弃孩子而伤心透顶,那么怀胎十月却将亲生孩子送养的母亲是什么心情,她不可能不体谅。
阿峰这个女人,多半擅长信口开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可视为长袖善舞的证明。但,出口的话要是只虚不实,便不会留在说者心里,往往会前后矛盾。
——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阿峰这码子事,不去理睬迟早也会有结果吧。就平四郎而言,当下他能做的,便是提醒容易同情别人、凡事都为他人尽心尽力的阿德,及心地正直、不善分辨真伪的喜一与阿秋,要他们别被那些说辞欺骗,当心不要遭到利用,如此而已。99lib?
啧!平四郎咂了咂舌。老天爷也太糊涂了,竟让那种女人在世间为所欲为。
第五节
然而,或许是平四郎的怨言上达天听,老天爷开眼了。与阿峰谈完五天后——
政五郎来通报有马屋阿铃一事,男子上勾了。阿丰与她的护卫弓之助已着手准备,平四郎也连忙赶过去。
阿铃当作密会之处的,不是船屋也不是幽会茶房,而是石岛町一户小町屋。一问之下,原来独居在此的老婆子以前待过有马屋,阿铃还包着尿布时便认识她了。在令人怀念的可爱阿铃小姐请求下,老婆子出借二楼的一间房供他们幽会。
老婆子还不知阿铃已死,一听政五郎解释情由,佝偻的背弯得更加厉害,呜咽啜泣。一面说对不起老爷太太,又说叫卖旧衣的儿子生意不好,只能靠小姐借房时包给她的金子度日,分明是在为自己开脱。
阿丰身上穿着借来的阿铃和服。那是一件大格纹里绣着花朵图样的窄袖和服,据老婆子表示,阿铃很喜爱这件衣服。
“哦,情况如何?”
听平四郎招呼,阿丰仍是顶着一张傻愣愣的脸应道“啊,姨爹”。虽只在前几日见过那一面,却一点儿都不生分。
“丰姐姐好讲究,”候在一旁的弓之助说道,“连发油用的都是阿铃姑娘特地从京都买来的呢!”
“很好,气味是相当重要的。”
平四郎等人躲在隔壁房,准备等男人一出现,靠近假扮阿铃的阿丰时,便一拥而上。弓之助则说:
“我躲进壁橱里。”
“躲在阿丰裙摆下不是更好?”
弓之助羞得脖子都通红。“姨爹有时候太爱开玩笑了。”
“哎呀,会吗?”阿丰毫不在乎地应道。“我不在意呀,弓之助。”
接着就要掀裙,政五郎连忙阻止。这干练的冈引都急得冒汗了。
准备万全,不久男子来到,逮人的戏码转眼便演完了。唯一与计划有出入的,便是平四郎拉开唐纸门的时间比原先商量好的早太多,但这也是不得已。
“阿铃,我好想你啊!”
阿铃的心上人一进房,就吊儿郎当地这么说。话声一落,便听到阿丰尖叫。身为姨爹,也难怪他在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冲出来。
遭政五郎与其手下制伏,被自壁橱跃出的弓之助拿顶门棍抵住下巴,那男子仍对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即使政五郎告九九藏书诉他阿铃已上吊身亡,他仍一个劲地惊吓,不明所以。
不愧是淫棍,模样俊俏,但眼白混浊无神、皮肤粗糙,看样子就知道过的不是什么正经日子。他一明白状况,便慌忙开始辩解;一知道辩解无用,便大吼大叫,称自己是某旗本的若党,町奉行所和冈引没资格绑他。
“凭你这软脚虾也当得了若党!”平四郎往他的腰间一打,回头看阿丰。
只见她一脸惨白,平四郎生怕她是不是坐着便昏了过去。
“喂,阿丰。”
阿丰发着抖,眼睛死盯着男子,然后,打颤着牙齿开口:
“你不喜欢阿铃姑娘吗?”
阿丰说得太快,对方没听明白。男子不屑地斜眼瞧着她,问政五郎:“这丑八怪是谁?”
“丰姐姐才不是丑八怪!”弓之助将顶门棍使劲一按,男子唉唉呻吟。
“阿丰……”平四郎抱起阿丰的肩。阿丰眼眶湿了,平四郎感觉得出她内心相当激动,似乎随时都会扑上前抓住那男子的领口猛摇。
“阿铃姑娘怀了你的孩子,你不爱惜她吗?阿铃姑娘是真心的,她心里只有你啊。”
男子哼了一声。“反正人都死了。但那可不是我下的手,冈引没道理绑我。”
“你到底向她要了多少钱?”弓之助质问。“像你这种人不配当男人!”
“训人吗?凭你一个小毛头?”
政五郎不知为何沉默不语,脸色如冻僵般难看,手下也惊讶地看着头子。
平四郎注意到政五郎看的是被捕男子的脖子。
他脖子的右侧,有颗显眼的黑痣。
一阵战栗爬过平四郎的背。
“喂,你这家伙。”政五郎低声道,“除了有马屋的女儿外,还干了其他坏事吧。”
“我什么都没做。”
“你以为地方大,在别处干的坏事就不会泄底吗?告诉你,人像和通缉令早传遍全江户。你去年年底,勾引了日本桥油盘商的少奶奶不是?”
不晓得什么原因,男子僵住了。
“我、我……”
“那少奶奶自店里带走了巨款,被发现遭勒死在不忍池的幽会茶屋里,钱则不翼而飞。茶屋的女侍说,和她一起进房的男人,右边脖子上有显眼的黑痣。”
这回男人的脸转眼变得惨白,旁边的平四郎几乎听得见血色褪去的声音。
“你是杀人犯?”阿丰叫道。“啊,天哪!弓之助,这个杀人犯竟抱住我!”
“看样子,我们得好好聊聊了。”
政五郎一扬下巴,手下便笑容满面地将那男人拉起来。平四郎突然一伸手,抓住男人的肩。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眼珠乱转,却不回答。
“是不是叫晋太郎?”
政五郎推了他一把。
“我、我叫晋一,大爷,不是晋太郎。”
平四郎抓着他的肩好半晌,才用力一推。
“原来如此,果真好俊俏。”
在传马町也会备受疼爱的。平四郎这么一说,晋一首次脸色大变。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呃,晋……晋太郎。)
无论多么巧妙的谎言,都无法凭空捏造。就像金平糖需要芥子当糖芯,以些许真实为基础,才能编出通篇谎话。
晋一一被带走,阿丰便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进平四郎怀里。
“没事没事,”平四郎抚着阿丰的头发,“你表现得很好。不过,还是残酷了点,对不起啊。”
“我、我……”
“什么都别讲了,你一定吓坏了吧。”
“阿铃姑娘……好可怜。”
阿丰呜呜哭个不停。弓之助横眉竖眼的,气呼呼地说那种人应该用草席捆起来一脚踹进大川里。平四郎也把他抱过来,摸摸他发热的头。
平四郎考虑了好几天,甚至觉得放手不管也好。
但最后仍造访了阿峰的小菜馆。这回他没进屋,直接在门口叫阿峰出来。
“晋一不会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堆在她脸上的媚笑消失了。看得出阿峰内心的明显动摇。
“大爷,您在说什么?”
平四郎不理会,继续道:“他出不了牢房。不久,也将告别人世。”
“我——”才吐出这个字,阿峰便崩溃了。“大爷,您知道那人的消息是不是?那人在哪里?怎么提到牢房?他做了什么?”
平四郎不答,自顾自地说:“你背着丈夫和他相好的事情败露了吧?所以才离缘的?”
“才不是私通……”
“你丈夫也真刚强,一度赶跑了那个淫棍。然而,你却自己去追晋一,没追到还想找他。真傻,那种淫棍情夫,早点忘记就什么事都没了。”
阿峰的双颊失去颜色,只有眼睛发出异光。
“我找的是失散的孩子,不是情夫。”
露出的牙齿有如獠牙。
“是吗。那好,尽管做你的赔本生意,直到钱用光为止吧。?99lib?做到你说的那个晋太郎念着妈妈,找到你这家铺子为止。”
平四郎转身要走,阿峰却拉住他的袖子。
“那人怎么了?”
“淫棍也只能走淫棍该走的末路。”
“那人才不是淫棍。”
平四郎沉默地看着阿峰。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她和阿丰哇地哭出来的脸重叠了。
“他对我是认真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所以她才会抛夫弃子。若阿峰依旧无怨无悔,别人也莫可奈何。
“那么,你就为他用上这份心吧。倘若你相信没了钱,只有一颗心,晋一仍会高兴,便尽管把你能给的全给他吧。所谓的爱,不正是这么回事吗?”
想看到那个人的笑容、想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个人遇到困难时,想帮助他。
所谓的爱,应该是这样才对。
阿峰拉住平四郎袖子的手无力垂落,即使如此,这要强的女子仍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阿丰仍无法决定该不该答应这件婚事。
弓之助拿着破旧的竹刀下了院子。平四郎在缘廊上看着他。
“你的剑道,是与一般有别的防身术。”
“可是一样管用啊。”
弓之助嘿的一声,朝正面虚击。
“我好想给那个叫晋一的人一击啊藏书网 ,姨爹。”
“用顶门棍吗?那你得向阿德学。”
哎呀,在练习吗?细君端着茶点露面。
“这是弓之助带来的。喏,相公,很罕见吧!这是外郎饼,听说是京城的糕点。”
“日本桥的大增屋只有在秋天的子日才卖。是人家送的,但我娘说无论如何都要请姨爹姨妈尝尝。”
雪白浑圆的糕点小巧地盛在碟中。一吃,有股淡淡的甜。
“真好吃。”
“很可口吧,姨爹。”
秋风送爽,夏日不再。再过个十天,只怕枫叶也红了。
平四郎心99lib.想,带着阿丰和弓之助,去赏个红叶附庸风雅一番也不错。对,邀上好一阵子不见的佐吉,走远一点到王子吧!佐吉老婆阿惠的娘家就在王子七瀑旁。
到时候,就请阿德帮忙准备饭盒吧!
第一节
这五天来,卤菜铺的阿德那里有个客人天天上门。
他年纪约三十来岁,个头小,五官小巧端正,总是满脸堆了笑。但因眼睛细小,嘴角又下垂,看起来像是哭丧着脸。再加上眉毛稀疏,嘴唇很薄,这种长相的人通常显得有些刻薄,可是这位客人的眉毛和嘴唇,倒像反映了他的温和与谦退。
他是个过路客。第一天,他在店头拿竹签插起阿德拿手的卤芋头,津津有味地吃完就走了。隔天便端了大碗来。再隔一天,换拎着一个长柄锅来,说昨天的卤菜真的很好吃。之后,又空手来店头,站着吃了一顿。
阿德的个性是天下第一爱照顾人,别人常认为她爱管闲事,但这仅限在杂院里。她极少对光顾自己卤味铺的客人装熟搭话,问别人做何营生。顶多是客人主动与她攀谈、主动表示亲近时才回应一下。阿德卖的是卤菜,不是应酬和闲话。更何况,她讨厌大白天便赖在卤菜铺店头不走、聊天聊个没完的懒人。定町回井筒平四郎是唯一的例外。
因此阿德也没有主动向这位客人搭话。他是个生客,阿德猜他要不是这阵子才搬过来,便是刚开始在这附近工作,但她并未开口问。
这男子看起来挺正派,但依他的身形,做的应该不是靠力气的工作。阿德猜男子应该是某一行的工匠,但她在递碗收钱时,却不经意地瞥见男子的手指和手心,发现上头有好几处旧伤,内心不禁微觉奇怪。他右手食指的指甲呈红黑色,还变了形。是什么样的工匠职人,手会在学艺时弄成这样?
而且他总是一身整齐利落的打扮,手也洗得干干净净。是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如今终于能舒服过日了吗?说到这儿,他来阿德铺子的时刻也不一定。有时傍晚来,有时像在等阿德生火开卖,七早八早就露脸。若是做生意,或是受雇于人,应该无法如此随性。
当然,这些疑问和推测阿德都没说出口,全闷在肚子里。
接着第六天,晌午过后男子来了。这回他手上又拎着长柄锅,开心地一一指着挑选味道卤透了的芋头和油豆腐。阿德应男子的要求,将卤菜自大卤锅底翻上来,浓浓水气登时升起,由店头飘向大路。今儿又是凉意森森的一天,深秋已至。
提到秋天,前不久井筒大爷才兴致勃勃地想约佐吉夫妻到王子赏枫。还夸口“到时候要请你做个豪华饭盒,当然是我请客”,最后却无疾而终。那位大爷看起来闲得很,每天也真的到处晃,但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官差,也不能一心只想着游山玩水吧,会被上头盯上的。
说到豪华饭盒——阿德使着汤勺,却分心想着别的事,没听到那男子对她讲的话。
“啊,不好意思呀,还要什么?”
男子眯起小眼儿笑了,回道:
“不了,要结帐。”
阿德为他的锅子舀了满满的卤汁,边说着“每天都承蒙光顾,今天特别多送你一些”。
“真是太感谢了。”男子从小钱袋里取出零钱,动作慢得出奇。
“那个,老板娘。”
一边递出零钱,男子隔着水气看向阿德。
“老板娘在这里做生意多少年了?”
阿德眨眨眼,想了想。“这家铺子还不到一年,因为我是从别处搬来的,不过,卤菜铺我开很久了。”
“十年、十五年吗?”
“嗯,是啊。”
男子环视阿德的店一周。越过阿德,视线净往她身后店内望,然后问道:
“做这一行很难吗?”
“卤菜铺吗?”
“嗯,像要抓住客人会不会很难等等。”
“我也不清楚,不是多了不起的生意啦!”阿德笑了。“只要有一口大卤锅,谁都能做。”
“老板娘单身吗?”
阿德定是一脸讶异,因男子带着笑,一只手频频在她面前摇晃。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光靠卤菜铺的收入,够不够老板娘生活。”
“托福,虽赚不了多少钱,也还过得去。”阿德回答,为了结束谈话而捞起了锅里的浮渣。“谢谢惠顾。”
然而,男子却没有离去的打算。一手拿着装了卤菜的长柄锅,神情尴尬地磨蹭着脚尖。
“老板娘,真不好意思。”
男子整张脸皱了起来,空着的那只手摸摸后颈。
“我实在不会讲话。刚才不是有意冒犯,其实,老板娘,我是个料理人。”
阿德将汤勺直接搁在卤锅里,睁大了眼。
“哎呀,这倒是没想到。”
男子嗯嗯应声点头。“不晓得老板娘知不知道?木挽町六丁目有家叫石和屋的餐馆,在那一带是相当出名的店,我就是在那里工作。”
阿德没听过那家餐馆。像阿德这种住杂院的升斗小民,与餐馆这种地方无缘。餐馆为客人提供用餐场所与厨师的厨艺,按客人的要求备齐食材,使用的器皿也很讲究。不是富豪权贵,没法儿在那种地方大快朵颐。餐馆和卤菜铺尽管卖的都是吃食,却有天壤之别。
阿德再次凝视男子那张有气无力的脸。只见他过意不去地微弯着腰,讪讪傻笑。
“那么了不起的料理人,还肯赏光买我的卤菜,真是谢谢了。”
“请别这么说,老板娘的卤菜真的很好吃。”
“我卖的只是家常菜,是用缺了角的大碗盛着吃也不打紧的东西,和餐馆完全不一样。”阿德露出笑容。“但你肯光顾,我还是很高兴。”
“嗯……”男子点头,换手拿锅子,视线落在脚边。听他这么一提,他身上的衣服确实相当高级,草鞋鞋底也是新的。既然是厨师,境况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难怪他总是一身干净整齐的打扮。
“我们店失火,大概有十天了吧。”
是被波及的,并不是厨房失火——他连忙加上这句。
“因此在整修重建的这段期间,我们八个料理人无事可做。老板原本安排我们暂时到各处餐馆和外卖铺帮忙,但到哪里生意都差不多,没办法整天雇用。”
既然得聘上八名料理人,石和屋的规模想必不小。要请这种店的料理人做临时工,聘人的一方也很难拿捏分寸,给的薪资不能太低贱,可是太过礼遇的话,自家的料理人又会心生不平。
“那真是难为你们了。”阿德温和地说。也许是听到这句话很高兴,男子又露出了皱成一团的笑脸。
“哎,真的,实在伤脑筋呢!所以东家安排的工作也待不住,一天里有半天在闲晃。然后晃到这附近,闻到好香的味道,便闻香而来,找到这家铺子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也算是有缘啦。”
阿德在卤锅口盖上木盖,她想陪男子多聊几句。
“店面烧掉了,你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吧。”
“嗯。但火势其实不严重,只是东西都烧坏了,又淋了水。我住在店里,所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现在就在前面那边——”他回头看向身后的路口,“请朋友收留。大家都出门上工去了,白天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人还是不能不做事,一不做事,连饭吃起来都不香。”
听他有感而发的语气,想来是个勤恳的人。阿德喜欢勤恳的人,也慢慢觉得这男子不怎么可疑了。
“只要熬到餐馆修好就行了。”阿德鼓励他。“客人一定也等不及了。”
嗯……男子又以喉音回答。
“话是没错。嗯,话是没错,可是啊……”
他抬起头来,又往阿德铺子里扫视了一圈。这儿比当初在铁瓶杂院租的铺子宽敞得多,但应该无法与石和屋相比吧!只不过是一家穷酸的卤菜铺,男子的眼神却近乎憧憬。
“我开始觉得,也许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我想,这可能是离开石和屋的好机会,开一家这样的卤菜铺,或做点小生意也不错。”
这话绝不能当真,阿德刻意豪爽地笑了。“哎,这算哪门子抱怨啊!”
“不,我是说真的。”
“客人,餐馆的事我不懂,但要成为独当一面的料理人,一定得学艺很久吧?而且也不是想当就当得了的。在那边连当客人都不容易吧。”
男子看着阿德的圆脸,哭丧着脸笑了。
“的确是有点久啦。我是十岁进石和屋的。”
“那不正是爱玩的年纪?亏你熬得过来。”
“是我娘劝我的,说进了餐馆就不愁没东西吃了。穷人多子,我家也不例外,加上我爹又是个酒鬼,说到底,其实是想少一张吃饭的嘴才被送出去。”
到餐馆当学徒,虽是在厨房做事,但自然没有一开始就会做菜的道理。得从“洗方”当起,工作内容便是什么都洗,所以汲水也是工作之一——男子解释道。
“我娘就是怕我这种身形干不了粗活,才选了餐馆。天晓得,用水的工作要费的力气可大了。头一天,我的手就因提太多桶水破皮了。手指甲也记不得九九藏书脱落过多少次。”
男子把长柄锅放在大卤锅旁,比手划脚起来。讲的虽是吃苦的经验,却显得很开心。这又合了阿德的脾胃,她喜欢听这种不带怨气、开朗的吃苦谈。这位客人手上的伤痕是这样来的啊,阿德边点头边暗想原来如此。
“洗方又叫‘追着跑’,因为一天到晚被上面的人使唤‘喂,去做那个、来做这个’,让工作追着跑。从跑腿到带小孩,我可是什么都做过。然后,好不容易从洗方升上去,就称做‘立回’,帮忙盛盘之类的。这也是一点都不轻松啊!一样被使唤,而且稍微出错马上挨打。像我,一天到晚都在挨拳头。”
立回要升到接下来的“烧方”,需要八到十年的时间,很多人都无法坚持下去。而要经历再上去的“煮方”,才算是独当一面的厨师。但——
“厨房里的长幼顺序很严谨,最上位的料理人叫做‘庖丁人’,比谁都伟大。庖丁人之下的厨师大都看年资,不管手艺多好、多受客人喜爱,一样不能反抗师兄。”
说到这里,男子突然住嘴。也许是蓦地想到自己的话太冒失,但那感觉更像是突然清醒过来。
“啊,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他打圆场般地哈腰笑了。“说了一缸子无聊的话。”
“哪里哪里,原来你吃了这么多苦啊,很了不起。这可不是谁都做得到的,嗯,真的。”
男子不知为何泄了气,阿德也就一股脑儿地鼓励应和。
“别想着要辞掉石和屋,太可惜了。你那是想太多啦!等餐馆盖好了,心境也会开朗起来的。”
男子总算拿起长柄锅,又搓搓后颈。
“是吗?但我还是很羡慕老板娘的生意。”
“别闹啦,我这种做一天算一天的。”
男子一脸正色,稀疏凌乱的眉毛形成笔直的横线。
“可是,老板娘,很多客人整天工作下来,就盼能吃上一顿您的卤菜,每天看看这些客人,和他们讲讲话,不是很开心吗?像我,就不会有客人来跟我说‘好期待吃到你做的菜’。不仅不能奢望,那些客人都吃惯了美食,舌头挑得很,唯有批评是一人讲上十人份,只在意场面派头。石和屋是家昂贵的餐馆,客人如何吃得起那种馆子我不知道,但确实不是流血流汗赚来的。那个价钱可不是血汗钱付得起的。”
他空着的那只手紧握成拳。
“当然,多亏在餐馆里学艺,我现在会做不少豪华菜色,但却没办法让我爹娘兄弟吃到。凭我拿的薪俸是吃不起石和屋料理的。这怎不教我怀疑自己二十年来到底在做些什么!”
对这一番怒气腾腾的话,阿德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两人隔着大卤锅,在蒸气包围中默默无语。
“糟糕。”
男人吸了吸鼻子,回神似地腼腆说道:
“东拉西扯,耽误了老板娘好多时间,不好意思。”
小个头的身量缩得更小,匆匆沿着大路离开了。
阿德在旁边的空酒桶坐下来,长叹了口气。一样米养百样人,而这百样人的烦恼更是千千百百款。
风自男子离去的方向扫来干枯的落叶,扫过阿德的卤菜铺前。阿德怔怔地看着这些落叶,粗壮的手臂交抱在胸前。
生意啊……
第二节
那不过是昨天发生的事。
外杂院与阿德的卤菜铺隔着两户有家小菜馆,那里的老板娘出走了。恐怕是天亮前离开的吧,就此不知去向。
这家小菜馆曾是阿德的劲敌,约一个月前搬到这里开了店,以便宜得离谱的价钱,贱卖精致昂贵的菜色。小菜馆立即大获好评,门前挤得水泄不通。阿德的卤菜铺相对大受影响,门可罗雀,甚至还歇业了几天。
小菜馆的老板娘名叫阿峰,有点年纪了却风韵犹存,这也是吸引客人上门的原因之一。阿德不卖应酬和闲话,更别说卖色相了。她比阿峰来得年长,姿色压根儿不能比。纵使心有不甘,但除了眼睁睁看着小菜馆门庭若市也别无他法。
然而,所幸最初的热潮一过,阿德的客人便一个个面带尴尬地回笼,因此阿德毋须懊恼太久。可那时,阿德却为这事气急败坏地连累了井筒大爷,发了好一顿牢骚,如今真让她悔不当初。
东西卖得太便宜,买的客人或多或少都会起疑。至少诚实的顾客迟早会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内幕。俗话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尽管是小生意,但阿德也做了多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再说,站在客人这边想想,也看得出阿峰的小菜馆早晚会出问题,用不着自乱阵脚。
小菜馆不是由阿峰一人支撑,她还雇了两个手脚勤快的帮手。就阿德所知,一个是才二十岁的姑娘,名叫阿灿,另一个是刚成年的小姑娘,名叫阿纹。她俩一早起来,不见老板娘身影,立刻飞奔去找管理人幸兵卫,拉着幸兵卫到自身番报案,说老板娘被绑走了,还说她们知道谁会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这“伤天害理的人”有好几个,头一个便是阿德。
“那可怕的卤菜铺大娘,嫉妒我们老板娘会做生意,做了好多坏心眼的事。”
“那大娘叫阿德是不是?请查一查她。虽然做菜手艺比不上我们老板娘,可是她手臂看起来很有力,粗得跟树干一样。可能就是她害了我们老板娘。”
阿灿和阿纹呼天抢地地这么一闹,幸兵卫大概是慌了手脚,竟亲自来到阿德的铺子。阿德正准备拿晒干的地瓜茎做佃煮,看见幸兵卫弱不禁风的干瘦身影,脸色又差,便说:
“管理人,你别用这种脸色站在灶旁,小心我把你当地瓜茎一起下锅。”
幸兵卫虽是个精打细算出了名、贪得无厌又冥顽不灵的老头子,但当管理人不是一、两年的事了,也算有看人的眼光,心知无论出了什么差错,阿德都不会对阿峰下手,所以一开始就气短了。
于是,幸兵卫将事情告诉阿德。
“是连夜潜逃吧。”阿德说得干脆。
“你也这么想?”
幸兵卫也有同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她那样做生意实在太勉强,我早就在担心了。大概是周转不过来了吧。”幸兵卫歪歪皱巴巴的脖子。“搞不好,阿峰做生意的本钱来路不正,好比是偷来的,然后有人要追拿她……”
“卷款潜逃,是吧。”阿德接着道。“错就错在不该让这种女人住进杂院。”
幸兵卫臭着一张脸不讲话。
“管理人,你这把年纪几时见阎王都不奇怪,就少收点红包,多积点阴德吧。”
“我才没有……”
“那么,那两个姑娘,叫阿灿、阿纹是不是?还在自身番吗?”
“嗯,逢人就说个不停。”
“说我坏心眼,做了什么坏事对不?”
“说你在门前扫地的时候,故意把落叶往阿峰铺子前扫,还整天都像金刚仁王像般大马金刀地站在卤锅旁,一脸妖怪夜叉的表情瞪着出入阿峰铺子的客人。”
幸兵卫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也真可爱。
“天可怜见,我天生就是这么张丑脸,而且卖卤菜的不站在卤锅后头,还能站哪儿啊!”
太可笑了,阿德不禁失笑。
“不如带着那两个女孩,查查阿峰的随身之物啊、钱啊还在不在吧?既然是连夜潜逃,应该会事先偷偷准备。”
幸兵卫垂头丧气地离去。过没多久,竟换成冈引政五郎上门,阿德吃了一惊。这位住在本所元町的冈引,与井筒平四郎交情不浅。阿德也曾一度在井筒大爷的邀约下,前去政五郎老婆经营的荞麦面铺尝鲜,那汤头醇厚,美味极了。
政五郎身材魁伟,肩宽膀阔,魄力十足,毫不逊于阿德那口大卤锅,是个难得的人物。他往卤锅旁一站,连卤锅也变得像饭锅一样娇小玲珑。这要换成井筒大爷的中间小平次,可就截然不同了。小平次让人想拎住他后领往卤锅里放,直卤到软烂入味。那小平次看来倒真能卤出一锅好汤头,温温顺顺,连去渣的功夫都省了。
“阿德姐,一大早的,真是难为你了。”
政五郎灵巧地动着那两道活像剪海苔贴上的浓眉,笑了笑。
“就是啊。但没想到头子竟会亲自出马,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不知是谁去惊动头子的啊。”
阿德利落地奉茶。政五郎拉过一个空酒桶,靠着桶缘轻轻坐下。
“其实,我从井筒大爷那里听到了一些那家小菜馆的事,便过来看看。”
政五郎说,因为与上个案藏书网子稍有牵连。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阿德是否曾听大爷提过什么。
“您的意思是,阿峰和有案在身的人扯上关系?”
政五郎没回答这单刀直入的问题,默默地喝茶。
“大爷只跟我打哑谜似地讲过几句,要我别和阿峰扯上关系,就算听到可怜的身世经历,也要装作没听到。”
政五郎缓缓点头。“很像大爷的作风。那么,阿德姐便一直照大爷的话做了?”
“是啊。生意方面也还好,虽然还没完全复旧,但门前的麻雀已经飞到别处去了。”
“那真是太好了。”政五郎以悦耳的嗓音说道。“我们要阿灿、阿纹帮忙,搜了阿峰家一遍,少了几件和服,阿峰放钱的钱兜也不见了。听说那钱兜里装了满满的小判,向来藏在枕头内。”
那便是那家小菜馆的本钱了。
“好强悍的人啊。”
“既然是自己离开的,我们也就没理由奔走了。阿灿、阿纹虽然可怜,但也只能关了店,要她们另觅出路。阿德姐不会再无端受连累,尽可放心。”
或许因为阿德和井筒大爷是老相识,政五郎对她说起话来极为有礼,反倒教阿德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便更加难以启齿——
“果真和男人有关?”但阿德还是问了。
“我没仔细看过,但听说她是个俏佳人。”
“该说是长得合男人胃口吧?不过,做菜的手艺当真是好的。虽不甘心,但她的本事确实了不起,我是比不上的。”
政五郎笑了,时常受到日晒而呈鞣皮色的脸颊浮现深深的皱纹。“阿德姐用不着丧气。阿峰那么做,不过是乱撒些奢侈的吃食,那不是这一带赚一天过一天的平民百姓吃得起的,不值得钦佩。和阿德姐不一样。”
政五郎单手啪的往膝上一拍,站起身。
“这么一来,幸兵卫杂院也就一切如常了。事情没闹大,真是太好了。”
政五郎就这样走了。阿德独自回来看着卤锅。客人三三两两地上门,其中有些显然是为阿峰的小菜馆而来,却扑了个空,疑惑之下才到阿德这里。
“前面那间小菜馆怎么了?”
遇到客人打听,阿德也板着脸,说声“哦,没开啊?”其他一概不提。
井筒大爷没露面。讲到这儿,昨天也没来。看来他闲归闲,有时也是挺忙的——正当阿德这么想时,八刻(约下午两点左右)钟响,两张熟面孔正好从铺子前经过。那是井筒大爷的外甥、染料盘商河合屋的少爷弓之助,和他一道的是政五郎的小手下,人称大额头的三太郎。
这两人同龄,是合得来的好朋友。今天也手牵手走着,脚步划一,啪嗒作响的鞋子似乎也同声唱着“好朋友、好朋友”。
“喂,弓之助,大额头!”
阿德大声喊,两人转头往这边看。
“啊,阿德姨。”
弓之助活力十足地应声叫,身旁的大额头则弯腰行了一礼。
“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过去呢,太见外了。帮大人跑腿?真乖。你们来得正好,吃了点心再走吧!”
阿德将两人叫过来,要他们选了喜欢的卤菜,拿竹签子串给他们。
“怪不得我总觉得有好香的味道,原来正经过阿德姨的铺子啊!对不起,我们太不留神了。”
弓之助说的话真教人高兴。这孩子漂亮得令人不禁担心他的未来。井筒大爷曾对阿德透露几句,似乎有意收弓之助为养子,好让他继承井筒家。从大爷的话听起来,最先是大爷的夫人提起的,说是放任这种长相的孩子不管,将来绝不会有好事,希望能让他当公役官差,过规矩老实的日子。.99lib.
收养弓之助继承大爷一家是挺有趣的,但对他的将来,阿德倒与井筒夫人持不同的意见。不要紧,即使放任不管,这孩子也不会轻易误入歧途的。为什么呢?因那孩子迷倒的不止女人,连在老人家和大男人之间也所向披靡。光看那见钱眼开的管理人幸兵卫也喜欢他,便可见一斑。一个能使老公公老婆婆为之倾倒的人,绝不会沦落到当米虫淫棍。
相对的,大额头三太郎虽然也很可爱,但他那绰号由来的头大得吓人。外表上有些吃亏。可大爷曾说这孩子相当聪明,什么事都牢牢记在脑里,还能背诵如流。再加上个性平和稳重、乖巧诚实,跟在政五郎身边,将来铁定是个好男儿。
“不过,竟然连我的铺子在哪里都忘了,你们也真是太久没来了啊。”
“不是的,我们是话说得太高兴,忘记走到哪里了。喏,大额头,对不对?”
阿德微笑看着两个孩子。弓之助揣着一个小小的绉绸包袱,大额头拿着薄纸包起来的三朵菊花,不知道是哪里摘来的。
“你们要上哪儿去?”
“大岛村佐吉兄那里。”
弓之助伶俐地回答。大额头是个怕羞的孩子,只默默地频频点头。
“怎么了?还带着花……去探病吗?”
弓之助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睛。“阿德姨没听姨爹说吗?”
上个月,佐吉养的乌鸦官九郎死了。
“今天是头一个月的忌日。我到墓前拜过了,大额头还没有,所以我们一道去。”
哎呀……阿德惊叹一声,伸手遮嘴。为乌鸦数忌日,真是孩子才有的细心体贴,但阿德也记得官九郎。
“这样啊,真教人伤心。不过,官九郎也算是只幸福的乌鸦吧!”
“佐吉兄也这么说,”弓之助点点头,微微一笑,“要我们不可以太伤心。而且,阿德姨,我们去玩的话,阿惠姐会煮栗子给我们吃,所以有一半是为栗子去的。”
大额头也连连点头。
阿惠是佐吉的老婆。心肠好、相貌佳,又勤快能干,与佐吉恰恰是对金童玉女,再相配不过了。
“阿惠好不好啊?”
“很好呢!”
“肚子还没有消息啊?也差不多了呀。”
说完,阿德才发觉这话对孩子们来说还太早了。弓之助将阿德的心思看在眼里,只顾大吃卤芋头。但对大额头而言似乎真的太早了,瞧他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对了,阿德姨。”弓之助吞下芋头,抬起天真无邪的眼睛。
“什么事?”
“有个姑娘一直站在那里,凶巴巴地瞪着这边,是怎么回事呀?”
阿德伸长脖子往弓之助说的方向看过去。阿灿就站在路旁,一张哭肿的脸正奋力做出凶狠的样子,对阿德怒目而视。她手上拿着扫把,见阿德看过来,立时退缩,唰唰有声地扫起地。
“你们待会儿走过那边的时候,小心别被尘沙落叶扫到了。”
“阿德姨和那人吵架了吗?”
“我没那个意思,不过她好像是这么想的。也难怪,才刚失业,心情自然很激动。”
吃完一大块南瓜,大额头说了句“好好吃”。
“很久没吃了吧!今天还有卤蛋呢!等等,我这就捞给你们。”
当阿德拿汤勺翻动锅底找卤蛋、孩子们高兴地等待时,又感受到了阿灿投射过来的视线。眼睛哭得肿成那样虽值得同情,但胡乱迁怒可让人受不了。
过了一会儿,阿德包好给阿惠的佃煮地瓜叶,吩咐完路上要小心,送弓之助和大额头出门时,她还是放心不下,便随他们一块儿来到路旁。果不其然,两人迈着小小步伐迅速走过阿灿身藏书网边时,她侧身诅咒似地嘟起嘴,朝两人不知骂了什么。大额头吓得头都歪了,弓之助连忙扯着他的手继续前行。
一面走,弓之助一面担心地回头看阿德。阿德点点头,挥手示意他快走。
阿德手扠腰,思索片刻。但她也清楚得很,尽管自己懂得拿捏卤芋头的火候,对控制肚子里的火气可不怎么高明。心里一拿定主意,便大步向阿灿走去。
谁都看得出阿灿的害怕。她缩头缩脑,一副随时想逃进铺内的样子。既然这么怕,就别做这种隔空远吠的事啊!真教人厌烦。
“你啊!”
阿德绕过去挡在小菜馆门前,免得阿灿跑掉。
“对我有什么不满,就直接跟我说啊!只有胆小鬼才会对孩子发火,像什么话。”
阿灿兔子般寒酸的瘦脸上,黑痣特别显眼。若将弓之助天生的美分给一百个人,阿灿恐怕还是及不上他。此时阿灿只仗着一股气,内心却怕得直打颤,花容失色,样子又更难看了。
“干、干嘛!”
怕成这样还要回嘴,就更讨人厌了。
“你、你把我、我们老板娘……”
阿德故意拉大嗓门,把句子断开来说:“我,把你们老板娘,怎么样?”
阿德的铺子和这家小菜馆之间的两户,分别是梳妆铺和南北货铺。梳妆铺是还好,但南北货铺免不了也受到阿峰小菜馆不合常理的作法影响。这两家顾店的人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们,路过的人也停步回头。
阿灿双手紧握扫把,细瘦的身体简直像要卷上去地紧靠着扫把柄,一副随时都会蹲下来的模样,眼睛泛起了泪光。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来听啊!”
“你把我们老板娘……”说到这里,阿灿突然哭出来,而且哭声凄厉得教人魂飞魄散,连阿德也往后退了半步。
“我们老板娘、我们老板娘……”
或许是听到阿灿的哭叫,阿纹小小的脸自半掩的小菜馆门后冒出来。她铁青着脸,也是畏畏缩缩的,身子有一半想替阿灿壮胆,另一半却想马上逃进屋里,拿棉被蒙住头。
阿灿抓着扫把,阿纹抓着门板。阿德双手仍扠着腰,却整个人泄了气。
就世故这点来看,这两个姑娘或许比弓之助更像孩子。两人只是因为阿峰突然失踪顿失依靠,又不明白为何会遭到这种对待,把气出在阿德身上罢了。
阿德放下双手,侧头看阿灿。这个呜呜哭泣的姑娘,腰带系得十分凌乱。定是一早太过惊慌,以至于连衣服没穿好也没发现,就这么穿了一天。
“别哭了,站起来吧。你算是姐姐吧,阿纹怕得很呢。”阿德说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有地方投靠吗?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帮忙的。先告诉你们,这里的管理人靠不住,那个人啊,没了钱就没了缘。”
阿灿抽噎着抬起头来,脸像泪水洗过一般。刚才忿恨的眼光消失了,现在的表情就像迷了路的孩子,紧紧抓住柔声关切的大人的袖子。
“我、我、我们,”阿灿牙关相击,颤声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挨在门板上的阿纹也嘤嘤啜泣起来。
唉、唉,真麻烦!阿德在心里嘀咕。我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啊?
第三节
当天直到日暮西沉,阿德都在清查阿峰的小菜馆。一方面得好好掌握阿峰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另一方面,若找得仔细点,或许能找出她投奔何处的线索。
阿灿和阿纹几乎帮不上忙。两人都很勤快,但铺子里的经营管理原本就全由阿峰一人掌握,阿灿、阿纹都只是听她差遣而已。所以,阿峰一消失,两人才会如此惊慌失措。
阿德一边安抚阿灿、安慰阿纹,一?99lib?边查找,相当费时费事。到了掌灯时分,阿德虽自认已相当卖力,却还是不够彻底。最后,她决定带着两人先回自己的卤菜铺,其他的就等明天,现在先吃晚饭再说,而且也得让这两个姑娘吃点东西。
阿德进了小菜馆,直到此刻才踏出门,因此完全不知道她在小菜馆里埋头苦干的期间,错过了一场好戏。这才好,万一她注意到了,依她的个性,也无法袖手不管。
那场“好戏”是什么呢?
当阿德查看阿峰留下的一切形迹时,黄昏的路上,弓之助和大额头手拉着手,又是你前我后、又是你撞我我撞你的,撒开小腿狂奔。当然,与来时相同,两人同时经过了阿德铺子前。但这回无论阿德卤锅里发散出多么美妙的香味,恐怕也吸引不了他们。
弓之助一脸苍白,大额头小小的眼睛睁得如橡子大,转个不停。弓之助天生的美貌因脸色泛青而更动人心魄,宛如活生生的人偶在路上奔跑,而大额头下垂的嘴角似乎随时都会放声大哭,满脸惊慌,任哪个有良心的大人看到,都会不由得想轻声叫住他们问问“喂,怎么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路上真的有好几个大人回头出声叫住他们。
然而,弓之助和大额头不回头、不停脚,一个劲地跑。两人紧握的手太过用力,细瘦的骨节都突出来了。
来到横跨小名木川的高桥边,两人终于松开了手。大额头转往北,跑向政五郎位于本所元町的家;弓之助则直奔永代桥。距离井筒平四郎所住的八丁堀宿舍,还有好长一段路。
接到急报的平四郎,一把挟起跑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的弓之助,夺门而出。离开宿舍跑到千川府邸时才回过神来,发觉如此紧急时刻若要赶到六本木的芋洗坡,应当坐轿才对。于是平四郎跑进坂本町的木户番,吩咐叫一顶轿子,顺便帮弓之助要了一杯水。
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但或许是可怜孩子脸都发青了,木户番的人很机伶,没给水而是给了甜汤。甜的东西一入口,弓之助似乎也跟着恢复了正常。
“那么,已经安排政五郎到佐吉家了吧?”
“是、是的。”弓之助点头。“我是这样拜托大额头的。阿惠姐心里一定很不踏实,我想那边要是有人来,政五郎头子在的话绝不会出错。”
“嗯嗯,干得好。”
可是,阿惠怎么不早点通知我呢?平四郎沉吟道。
“我看阿惠姐好像也很想这么做,但还是有所顾忌吧。”
而且事情是今天中午过后发生的——弓之助终于以他平常的口吻加了这一句。
“阿惠姐虽然心情很不平静,仍坚强地说,佐吉兄不可能杀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可能是认为最好先看看状况,不要突然通知姨爹,让您虚惊一场。”
她的心情平四郎明白。平四郎也认为无论如何佐吉都不可能杀人。他是个宁可被杀,也不会对别人下手的人。然而,这件事的内幕不是一般的内幕,被杀的对象也不是一般的对象。绝不会加害他人的佐吉,唯独在遇上这个人时,不能保证不会有万一。
“凑屋那边呢?”
“阿惠姐还没通知他们,政五郎头子应该会代为安排的。”
“嗯,这样自然更好。”
不过,怎么会这样啊——正当平四郎把脸擦过一遍,轿子到了。平四郎理所当然地抱起弓之助进轿,让他坐在自己膝上,轿子起步向前奔时,他才突然想到:
“我怎么会带着你啊?”
“因为多一个熟人,佐吉兄一定也多一分安心。”
听了这话,平四郎也释然了。早先受到惊吓的弓之助,现在已冷静下来主导方向,反而是平四郎仍处在一脚踩空的心境中。
赶着出门时,他命小平次跑河合屋一趟,转告说弓之助会晚归,目前与平四郎在一起,不必担心。小平次也应道“我明白了”,便立即赶往佐贺町。若在平时,小平次定会来上一段抱怨,说随大爷到芋洗坡的应该是身为中间的我,让弓之助少爷回去才是正理,这回却完全不见他有埋怨的意思。果然连小平次也吓慌了。
佐吉因杀人罪嫌,被囚在芋洗坡的自身番。光这样就够让人大吃一惊了,而遇害的人竟是葵,更是令人震惊,也难怪任谁都无法保持平静。
再怎么说,葵出现了——葵与佐吉重逢了,就是个惊人的消息。
葵是佐吉的亲生母亲,也是筑地鲍参翅盘商主人、凑屋总右卫门的侄女。有段时期,葵带着年幼的佐吉寄身凑屋篱下。总右卫门将自己的妻儿摆两边,对葵与佐吉疼爱有加,惹怒了妻子阿藤,于是发生了麻烦的纷争。阿藤暗施奸计悄悄叫出葵,打算勒死她。
这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是非常非常古老的往事。就算是未烬的余灰,也早已燃尽。
只不过,这把火并没有烧光,因为葵捡回了一命。阿藤以为除掉了这可恨的狐狸精,但想来是女人瘦弱的手臂没能绞透吧,阿藤离去后,葵转醒了。
然而,接到来自葵的密报,总右卫门寻思:这次是不幸中的大幸,葵捡回了一命,但只要阿藤妒火不平,难保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若阿藤发觉自己失手,一定会再度向葵下手,直到真的杀死葵为止。
于是他要葵逃离凑屋,将她藏匿起来,并利用阿藤认定已收拾掉葵的现状,假装自己一概不知,表面上还对葵为何私奔离开凑屋感到纳闷——奇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以掩众人耳目。
而这出掩人耳目的戏,是(深信自己)杀了葵的阿藤,为了在总右卫门面前隐瞒真相所想出来的,还是一心保护葵的总右卫门提议的,详情平四郎不得而知。过去一度有机会寻问总右卫门,但他没有深入追究。无论是何者,都一样令人不快。
这个漫天大谎确实让一切暂归平静。阿藤解决了葵,一吐心中怨气,也为能全面开脱杀人罪嫌而暗自窃笑。凑屋里原本忧心老爷、夫人与老爷侄女间的恩怨情仇影响店铺的人,也就此放下心中大石了吧。
然而,失去母亲的佐吉却得留在凑屋九九藏书,独自受尽委曲。原本就是寄人篱下,又失去了葵这个保护人,只能在阿藤这可怕女人的阴影之中,低声下气地求生存。尽管总右卫门疼爱佐吉依旧,掌握商家内部实权的却是老板娘。不过是个孩子,要怎么炮制都随心所欲。
过不了多久,佐吉便被送到常进出凑屋的花木匠家当学徒,离开了凑屋。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凑屋总右卫门或许这么认为,但人心并非如此单纯。
最糟的莫过于“葵私奔”这个谎言,在佐吉心里深深埋下了对母亲的不信任感。即便没有这个谎言,葵本就多情,否则也不至于投靠叔父后,还当着正妻的面,做出与叔父私通这等胆大包天的举动,所以她在男女关系上,恐怕真的是个不顾轻重、豪放不羁的女子吧。而且正因如此,才容易捏造出“私奔”这样的谎言。
但对年幼的佐吉来说,事实是透过流言或因孩子察言观色的能力得知,还是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必须亲身承受,两者间何止有天壤之别。
就结果来看,佐吉是怀着对母亲的恨意长大的。他不止憎恨母亲将他留在凑屋,更深信母亲为了男人,轻易背弃了百般照抚他们的总右卫门,说走就走,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平四郎对此深感不满。凑屋总右卫门为什么不在妥当藏匿葵后,尽快将佐吉送到她身边,让母子俩一起生活?若办不到,又为什么没在佐吉懂事后,向他吐露真相?
欲欺敌,先欺我。又有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佐吉晓得了真相,被阿藤得知的可能性也随之增加。所以总右卫门抱持歪理——一切都是为了彻底保护葵,才不得不这么做。然而,从头到尾都是总右卫门的说辞,而且平四郎认为这背后隐藏着总右卫门的劣根性——希望自己在佐吉眼里永远是遮天大树,是宽宏慈爱的叔公。
说穿了,阿藤之所以会怒上心头,想不开以致不惜勒死葵,当初埋下祸根的是谁?
不就是你吗!
总右卫门有不是,葵也一样。为心爱的总右卫门所藏,这样就幸福了吗?再也无法见佐吉一面,想也知道凑屋的人会每天对他说“你母亲丢下你私奔了”,她难道不心痛吗?
你自己的性命和总右卫门间的感情那么重要吗?孩子是其次、其三吗?
这种人不叫母亲,只不过是露骨的女人罢了。而不论什么东西,平四郎就是讨厌露骨。
尽管佐吉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花木匠,至今仍无法完全抹除内心对母亲的不信任,及遭到抛弃的悲伤。因此,平四郎在经过去年铁瓶杂院的事,得知真相后,一时拿不定主意,也考虑过干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佐吉全盘托出。然而,这犹豫转眼便消失了。
佐吉最好照旧不要知道真相。佐吉有自己的人生,就当葵已经死了,埋葬起来才好。不得不恨母亲虽然可怜,但葵这个母亲遭孩子怨恨也怪不得人。平四郎是如此判断的。
之后,佐吉与名叫阿惠的好姑娘成了亲。这样一来,佐吉迟早会当上父亲,更不需要知道关于葵的真相了。平四郎这么认为,感到相当放心。
然而——
事到如今,佐吉为何还会见到葵?他是怎么见到她的?是谁指引他的?是谁告诉佐吉十八年前的事情真相?
囚禁佐吉的自身番位于芋洗坡顶。天已全黑,但亮着灯笼,反倒容易找。
这一带町屋很多。沿着不时上坡又下坡的小路蜿蜒曲折,户户毗连。但再往前不远便是大片杂草,有农地、有武家宅邸的长墙,也有围绕神社的森林。再过去又是农地,与平四郎熟悉的本所深川或日本桥一带的景色相去甚远。人多的地方家家户户灯火群聚,少的地方则如天明时分的星星点点分散,刚垂落的夜幕,静静地笼罩这一切。
在门外道声打扰,油纸门便喀啦啦地打开,出来一个筋强骨壮的年轻人,条纹和服的下摆翻起扎进腰里,双袖卷起。看来他不是自身番的书记,而是此地冈引的手下。看见平四郎穿着黑色卷外褂,睁大了眼睛,连忙行了一礼,但却听他说道:
“大爷好……呃,大爷是……”
哪位大爷?对方以怀疑打探般的语气问道,而且就这么挡住门口,反手将门关上。
平四郎报上姓名,表示自己的熟人遭到拘留。遗词用字十分小心,以免对方认为自己趾高气扬。即使对方不是身分相当的同心,己方目前处境不利,慎重些总是没错。
那年轻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大声应道:
“哦,哦。”
“您说的是坡上大宅那件命案的凶手吗?”
这话讲得真难听,佐吉又不一定是凶手。
“他名叫佐吉,是个花木匠,住在大岛。我从他老婆那儿晓得,他被留在这里的自身番。因为是熟人,我想先见见他,最好能听他本人怎么说,才赶了过来。”
能不能让我跟他见个面?平四郎笨拙地问。
“唔……”年轻人夸张地歪歪下巴。看来并不是装模作样,而是真的无法决定。
“佐伯大爷回去了,头子现下又不在。”
他扭动粗粗的脖子,注意了一下后面的动静,压低声音问道:
“那个叫佐吉的,是大爷手下的小者吗?”
冈引或其手下有时也称为“小者”。平四郎立即当场否认。
“不,只是熟人。佐吉为人老实,是个有手艺的花木匠,规矩得不得了,这点我能保证。”
冈引或其手下之中,很多都是往昔和官府过不去的人。当然也有清白的人,但就比例而言,以前者居多。内行懂门道,曾有相同经历的人,办起案来才熟门熟路,自然而然演变成这样。
平四郎的父亲便是厌恶这种事,终生没亲信过一个冈引。对平四郎等儿子们也再三叮咛,要他们万万不可相信冈引这等恶棍。他父亲对女人没什么节制,但对这方面却有洁癖。
平四郎因铁瓶杂院一事与冈引政五郎熟络后,有事动不动就拜托他,等于不遵守父亲的告诫。而且,虽未详加追问,但也约略猜出政五郎有着相当黑暗的过去。只怕把在阴世的父亲气坏了吧。
但佐吉不同。平四郎认为这一点有必要大声澄清,因而极力分辩。无论哪一行哪一业,人们对待同行罪犯都特别冷漠。尤其是冈引之间,已超越冷漠到达残酷的境地。也许是他们背景中的那份黑暗化为剧烈的愤怒,向形同辜负伙伴的犯人爆发出来。
平四郎不能让佐吉遭到这种对待,就连别人以这种眼光看他,平四郎都感到九九藏书过意不去。因此平四郎据理力争。
“佐吉这个人再正直不过了,我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受到这种怀疑。他本人现在想必不安得很,能让我见他一面吗?”
躲在平四郎身后的弓之助急得扭来扭去。当然,平四郎也一样着急。刻意放大嗓门说话,也是为了让在自身番里的佐吉听见。
“你刚才提到佐伯大爷,那么这一带的定町回便是这位佐伯大爷了?”
“是。”年轻手下含糊地点头。
“我绝不是来妨碍佐伯大爷办案的,只是听说熟人遭到杀人嫌疑,吃了一惊,来看看而已。”
既然负责的同心与冈引头子都不在,斥喝一声,将这家伙推开,硬把佐吉带回去,也是个办法。这个念头也在平四郎脑海里浮现过。若非眼前这名年轻手下看来如此高壮、力大无穷,他或许早就付诸行动了。
然而平四郎不善与人动手,再说,即便此时用强,视案情发展,也怕过后佐吉又被要回去,到时候对方恐怕会将这次的强硬手段加倍报复在佐吉身上。
对,视案情发展。万一找到不动如山的铁证,证明了佐吉是凶手……
或者,佐吉是在亲手杀害葵时当场被捕……
平四郎不忍想象。
总之,不先问出些什么,根本无法采取行动。
“这就伤脑筋了。”这高大的年轻人将粗壮的手臂环抱胸前,低声道。
“井筒大爷的话我明白。可是,佐伯大爷和我们头子也严格交代,要我好好看住他,他如果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讲,谁来都不准见,不准上茅房,饭也不准给他吃。”
好严酷的对待,但还来不及生气,平四郎先大吃了一惊。
“这么说,佐吉一句话都没讲?”
平四郎不由得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也许这样反而好,只见这名年轻手下突然放松下来。
“就是啊,真的很伤脑筋呢!他一直一声不吭的。”
“这样亏你们查得出他的身分。”
“哦,当然啦,他身上穿的短褂有园艺铺的商号啊。大岛是在深川那边吧?好乡下的地方。中午我们弟兄就到那边,想带园艺铺的师傅来,结果师傅今天出了远门,没找到人。佐吉的老婆又还不知道这事,问不出什么,听到丈夫被抓,吓得跌倒……”
弓之助拉拉平四郎的衣摆,抬起脸来眨眨眼又点点头。大概是表示阿惠确实跌倒了,但没有大碍。
“所以,佐吉今天得留在这里一个晚上,冷静冷静。”
平四郎满意地一笑,立刻上前半步。“原来如此,可真难为你了。不过,佐吉见到我可能就会开口了,你不这么想吗?”
年轻手下转动大大的眼珠。
“唔,可是啊……”
接着便喃喃地说什么不能擅自作主、不听头子的吩咐,感觉相当没用,但他的身子却严严实实地挡住门口不动。
“还是不行啊。大爷的意思我明白,但是不行。头子老是讲,要靠我的脑袋来想事情,先磨个十年再说。所以,我至少得确实做到头子吩咐的事。对不起,您请回吧。”
真是不好对付。这种人,一般就叫做死脑筋。
“是吗?那就没99lib?
办法了。既然见不到本人,只好到附近打听打听。”
一听这话,年轻手下搔着头说道:“大爷,这又有别的难处了。我们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大宅是租来的,被杀的那个女人叫葵,一个人住在那里,反正一定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姨太太,但根本不晓得到底是谁养活她的啊。有个女佣带着孩子住在里头,却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肯透露。附近邻居也说没来往,什么都不清楚。最后我们头子才会为了找房东问话,跑到千驮谷去。”
“头子亲自出马啊,那真是慎重其事。”平四郎附和道。
“是啊,我也说这么点小事,我来就好。可是头子却说,这件事看来不单纯,房东可能不会一问就吐实,还是得亲自跑一赵。”
真是个经验老到的头子。没错,葵是个极不寻常的女人。
“既然这样,那我这一来,你们就省事多了。”平四郎说道。年轻手下咦了一声,简直像整个胃袋都翻过来了。
“大爷,真的吗?”
“是啊,我可不会撒谎。头子从千驮谷回来,会直接到这儿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头子提过,那大宅还没调查完。”
“那么,我也到那大宅去好了。要是头子先回到这里,麻烦你转告一声,劳烦头子再跑一趟大宅。”
还能顺便问那女佣话,真是一石二鸟。平四郎打听了大宅的所在。说是爬到坡顶后,那一带的大宅子就只这么一户,一看就知道。
“对了,你们头子叫什么名字?”
“八助。”那手下不知为何笑了。一笑,整张脸显得格外稚气。“不过,在这里大家都喊他钵卷头子。大爷一见到他就会明白了。”
“是吗?那你呢?”
“小的叫杢太郎。木和工加起来,念成‘木’吧?就是那个字。”
他显得相当得意。这名字也许是来当手下时,八卷头子帮他取的吧。
“好,我知道了。那,杢太郎。”
平四郎突然转身,一把抓住弓之助纤细的肩膀,把他拉到前面。
“这孩子叫弓太郎,是佐吉最小的弟弟。”
事出突然,弓之助一时惊愕得差点跳起来。但他立刻站好,恭恭敬敬地向杢太郎行了一礼。
“我是弓太郎,您好。”
口音一下子变得比原来稚嫩年幼得多,真是讨厌,不,真是可靠。平四郎一股脑儿地发话:
“听到他最喜欢的哥哥被抓去了,吵着一定要跟我来,怎么也讲不听。俗话说,哭闹的孩子和蛮横的地头听不懂人话。不过,总不能把这孩子带到有死人的地方去。能不能让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看到这天真无邪的孩子,也许佐吉就会松口了。”
心想要是对方一口回绝就无计可施了,但这回杢太郎只偏头想了想,便答应了。
“这么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小弟弟,进去吧。”
说着便牵起弓之助,即弓太郎的手,拉到身边。忽然间懂得通融了,杢太郎多半认为不过是个孩子,就算让他见了佐吉,也不算不遵守头子的吩咐吧。不然就是因为他喜欢小孩。
杢太郎又说:“反正,到了那宅子大爷就会知道,这一带都传着那屋子有鬼怪呢!”
“有鬼怪?”
“嗯,是啊。大家都说里面有盗子魔。”
所以不能把小弟弟带到那里去,杢太郎一本正经地回道。原来如此,这才是不遵守头子吩咐的原因。看来他心地很好。
“住在那里的女侍好像也有两个小女孩,一定是不知道这件事就去帮佣了。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也没有佣可帮了。”
与若有所思的杢太郎牵着手,弓太郎机伶地说:“我待在这里不会有事的,杢太郎头子。”
杢太郎笑开了。“我不是头子啦!”
演戏可以,别演过头了——平四郎以眼神提醒。
“那就拜托你了。”
“啊,大爷,”杢太郎咚咚咚地追上前喊住平四郎,“您可别做出什么有损我们头子还是佐伯大爷面子的事,不然我就没脸见我们头子了。这点还请您多包涵……”
“喔,这我明白。”平四郎以不必要的大音量说道。“一切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宽心,稍微歇一会儿吧,知道吗?”
当然,这几句话是讲给佐吉听的。
弓太郎,即弓之助,随着杢太郎老老实实地走进自身番。
佐吉被粗绳绑在泥土地一根粗壮的柱子上。背倚柱子,两腿盘坐,双手反绑在后面。脸上满是憔悴之色,但似乎没有受伤。
他没低下头,于是弓之助先发制人地叫道:“哥哥!”
接着像投石般飞扑上去,双手牢牢抓住佐吉的衣襟,放声大哭。
“哇——哇——怕死我了!哥哥,我好担心啊!”
当然,佐吉吓呆了。他短褂被脱掉,身上只剩一件和服,日落之后,如此单薄的衣衫一定很冷。但他的颈项、手臂上刹时爬过的鸡皮疙瘩,显然不是寒冷的关系。当下他将背用力抵住柱子,想向后退。弓之助的动作太快,而且叫声与平常不同,刻意带着尖锐的童音,佐吉一时没认出是谁。
“是我,弓之助。”弓之助微微以右边嘴角很快地说。用的是杂在喘息间的气音。
“现在请先配合我。”
然后又叫道:“哇——哥哥!”
“听说是你弟弟?多可怜啊,哭成这样。”
杢太郎仍直挺挺地站着,低头袖手看着弓之助。
“怎么能让亲人担心呢,而且还是年纪这么小的孩子。”
佐吉惊讶得翻着白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眨眨眼,缓缓呶起下巴似地向杢太郎点头。
“这弓太郎,是跟着一个自称是你熟人的八丁堀大爷一起来的。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所以请大爷先回去了,但大爷把孩子暂时寄放在这里。”
“弓太郎?”佐吉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哇——哥哥。”弓之助大声打断他的问话。“我硬跟着井筒大爷来的,因为我好担心、好担心哥哥啊!哇——”
之后再一次,这次换用左边嘴角,说道:“姨爹现在到葵住的屋子去了。姨爹回来前,我都会待在这里。”
一说完立刻又大声喊:“阿惠嫂嫂也好担心呢!哇——”
杢太郎慢吞吞走过泥土地,在里头房间架高的木地板坐下。
“佐吉,你就死心认命地开口吧。就像这孩子说的,你老婆也很担心,这是当然的。”
弓之助双手抓住佐吉的脖子,猛摇猛晃起来。“哥哥,放心好了,井筒大爷一定会帮你的。井筒大爷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所以哥哥,你不用再哭了。”
佐吉太过吃惊,一双眼瞪得老大。“好、好,我知道了。弓太郎,你别哭了。在哭的不是我,是你啊。”
“我才没有哭!”弓之助用力说道,又摇晃佐吉。佐吉的后脑勺一下一下地往柱子上撞。
“好了好了,弓太郎,你这样哥哥头上会撞出包的。到这边来。”
“是,杢太郎头子。”
弓之助乖乖放开佐吉,一站起来,便拿手背用力擦脸。真的有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他是真哭。
“就跟你说我不是头子啊!”
话虽如此,杢太郎脸上却不免有些得意之色。
“不过,你还真体贴啊。你很喜欢你哥哥吗?”
“嗯。”弓之助抽噎着点头。“哥哥就像我爸爸一样。喏,杢太郎头子,我口好渴喔。”
“哭得那么厉害,当然渴了。我给你倒杯水,你等着。”
杢太郎进到房里,拉过放在角落的茶壶和缺了角的茶杯。趁他背对佐吉的时候,弓之助很快地靠近佐吉,光动嘴不出声地说道:
“在姨爹回来前,请照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要讲。”当杢太郎拿着茶杯转过身时,他已迅速回到原本的位置。
“哇啊,谢谢!”
咕嘟咕嘟喝光冷水后(喉咙真渴得紧了)便问:
“头子,能不能也让哥哥喝点冷水?”
见杢太郎犹豫,弓之助便立刻“哇”的一声哭出来。“冷水好好喝啊!好想让哥哥喝喔!”
“真拿你没办法。好,来,把茶杯给我。”
弓之助双手拿着茶杯,将水捧到佐吉嘴边喂他。“喏,哥哥,很好喝吧!”
正要将空茶杯还给杢太郎时,弓之助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这可不是演戏,不过叫得倒正是时候。
“你肚子饿啦?”
“我没吃饭。”
“因为担心哥哥,吃不下饭?”
“嗯。”弓之助说着又想放声大哭,还来不及哭出声,肚子又叫了。
“傍晚的饭团应该还有剩才对。”
弓之助瞄了东掏西摸找饭团的杢太郎一眼,对着佐吉微微一笑。佐吉差点就要笑出来,拼命忍住了,脸上似乎恢复了那么点儿血色。
在姨爹回来前,先让佐吉兄觉得舒服些,给他打打气——弓之助这计划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
“这饭团好好吃喔。杢太郎头子,可以让我哥哥也吃一点吗?”
“真拿你没办法。这里还有一个,拿去吧。”
“谢谢。来,哥哥,吃吧!”
“佐吉,你命真不错,有这么可爱的弟弟。弓太郎,你长大以后,也要像哥哥一样当花木匠吗?”
“不要,我想跟头子一样,为将军大人做事。”
“哦,你想当冈引啊?”
“嗯!头子,你肯收我当手下吗?”
“这个嘛,当冈引可不容易喔!会遇到可怕的事呢,这样你也不怕?”
“我不怕!不过头子,可怕的事是什么样的事啊?”
“嗯,好比……”
如此这般,佐吉便欣赏起弓之助将大块头杢太郎玩弄于指掌间的模样。
第四节
葵居住的租屋,在芋洗坡坡顶的薄暮中,宛如将开设赏樱夜宴般里外通明,所有的灯笼、座灯都点着了,照得明晃晃的。平四郎绕过树篱接近正门,隐约可见团团人影移动,似乎有人在里面走动。
这是所大宅,单是开关所有的挡雨滑门,恐怕都得花上半个时辰。遮掩夏日艳阳反光的细竹帘,整齐地卷起竖立在玄关口旁。依时节,这样的东西早应收拾好了,却没给人散乱邋遢的感觉。夜里虽看不出树丛草木的枝叶颜色,但也不见有任何衰败的残木枯枝。
进屋的脱鞋处摆着一双与这大宅略嫌不相称的脏草鞋,及另一双稍微干净的草鞋,被慌乱地脱下扔在当地。这——平四郎推测,前往千驮谷房东处的八助头子多半是回来了。脏草鞋是头子的,好一点的是屋主或管理人的吧。想来是和头子自千驮谷一道来的。
不见皮里草鞋,仵作可能早走了。据自身番的杢太郎说,姓佐伯的定町回已经回去了……
走廊深处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
“打扰、打扰!”
走廊在灯光反射下好似濡湿一片,平四郎朝尽头大声喊。话声一落,立刻有脚步声靠近。
“哦,这是?”
一名小个头的老人,一见到平四郎,小眼便睁得老大。他顶着圆滚肚子的身形,与灰鼠色底、粗细黑纹的和服极为相配,腰间挂着橘红色流苏的捕棍。这应该就是八助头子了。
在这番观察前,平四郎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杢太郎也说“见了面就知道”。原来如此,果真见了就知道。
他头上有一圈钵卷,不是拿手巾绑上去的。八助头子几乎全秃,与和尚相去无几,连发髻也没结。但不知为何,只有额上还留着一圈稀疏的白发,那模样看来正像绑着钵卷。
“大爷是?”
八助哈着腰,表情不算起疑,而是困惑。平四郎连忙说道:
“啊,抱歉抱歉,我是本所深川方的井筒平四郎,并非管辖此处的官差。只不过留在坡下自身番的花木匠佐吉是我的熟人。我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便赶来了。”
八助大为感动似地“噢”了一声,大大点头。平四郎总觉得那双小眼睛似曾相识,与以前小报上画的、南蛮来的大型动物眼睛很像。那是一种鼻长耳大,名叫“象”的野兽。
平四郎紧接着又心急地说道:“况且,我也晓得在此遇害的葵是什么来历,还知之甚详,想着或许能稍微派上一点用场,便冒昧前来。我这就进屋了,可以吧?”
八助还没答应,平四郎便迅速脱掉了鞋子。
“遗体在里面吗?”
他准备大步往前,好不容易才回过神的八助拉住他的袖子。
“大爷,呃,井筒大爷。”
“你就是八助头子吧?我来之前跟自身番的杢太郎说过了,可别因为他告诉我大宅的地点就骂他。杢太郎很尽责,把佐吉看得好好的。”
平四郎任八助抓着袖子,自顾自地向前走。喷了金粉、绘着松梅图样的纸门半开,门后传来女人的啜泣声。
“井筒大人、井筒大人。”
“噢,我要失礼了。”
遗体已横放在被褥中,脸上盖着白布,枕边倒放着屏风。唯有一炷点燃的线香,袅袅升起一缕虚幻缥缈的烟。
正在哭泣的女子坐在铺盖尾端处,眼睛通红。年纪大约三十吧,多半是这宅里的女佣。隔着铺盖,在她对面靠近遗体头部的地方,一个身穿外褂的瘦脸老人原本坐着,看到平四郎便想站起来。
“打扰了。我认识去世的葵夫人,听到消息便赶来,能让我拜见一下遗容吗?”
听了平四郎的话,原本哭泣着的女子连忙擦了擦脸。“您是夫人的……”
“是的,我也认识因有杀害夫人嫌疑而被囚于自身番的佐吉。这些事说来话长,请容我先向夫人致意。”
在平四郎强而有力的坚持下,其他三人都为他的气势压倒。瘦脸老人让开位子,平四郎便在盖了白布的遗体旁屈膝坐下。
伸手掀白布时,平四郎一反常态,心脏仿佛在玩跳格子,感觉快跳出来了。
他轻轻将布揭开。
遗体没有痛苦窒息的表情,只是双眉微蹙,闭着眼睛,宛如做着一场难解的梦。脸上当然已没有血色,但仍看得出皮肤之细致,脸颊和嘴唇的线条也依旧完好。
即使只看死去的面容,也是个俊俏的美人,活着的时候想必更美。血液还在体内流动时,那眼尾上扬处,定是风情万种吧。
这就是葵吗?
凑屋总右卫门最钟爱的女人,也是抛弃佐吉的母亲。
“葵啊,总算见到你了。”
平四郎一面合掌,一面在内心说道。
“我有过见你一面的念头,也有过你这种可恨之人消失也罢的想法,却没料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与你相见。”
平四郎一时间百感交集,连自己也不知此刻最深的感慨是什么。只为仿佛从天而降的肃穆挺直了背脊。
即使如此,平四郎的双眼依然是办案人的双眼,没错过葵脖子上那抹暗红如筋般的痕迹。
“这,”他指着那里问钵卷头子,“看来是遭绞勒的痕迹。”
八助不知在提防些什么,戒备似地沉着腰,往哭泣的女佣、瘦脸管理人及死者脸上扫视一遍,才回答:
“是,似乎是这样。”
葵是被勒死的。
“看样子不是用手勒死的。”
“是吗?”八助装傻。
“手勒死的会留下指痕。若是绳索,会在肌肤上留下更多伤痕。凶器多半是手巾吧。”
平四郎根据线索说道。八助闷不吭声,但女佣垂着泪大大点头,平四郎便也对她点点头。
见这情状,八助竟立刻怒瞪了女佣一眼。平四郎把“是什么样的手巾?你看到了吗?”等想问女佣的话吞回去,看着八助。
“凶器是佐吉的手巾吗?”
八助显然不愿意回答,别过脸去。平四郎努力维持平静,仍坚持问道:
“如果是,他就无法推搪,我也必须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八助,希望你能告诉我。”
双唇紧闭、嘴角下垂的八助,发觉不仅平四郎,连瘦脸老人与女佣都以安抚的眼神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不是那个佐吉的手巾,是这屋里的东西。”
平四郎松了口气,状况没自己预料的糟,腰部以下突然一阵虚脱。要是弓之助,恐怕就尿出来了。
“原来如此,是吗?”
他再次感慨万千地凝望葵一眼,才总算盖上白布。抬眼只见女佣一人深深鞠躬,瘦脸老人仍坐在那里,八助依旧沉着腰,一脸防备。
平四郎问瘦脸老人:“你是看管这处宅邸的管理人吧?”
“是、是的。”
“那么,通报凑屋了吗?”
瘦脸管理人不光眼神,全身都惊慌得不知所措。
“呃,那、那个……”
“八助头子也听说凑屋的事了吧?或者早就知道了?”
这下换成八助坐立不安。“大、大爷怎么晓得?”
“刚不是说过吗?我很清楚葵夫人的来历。”
你先坐吧,否则不好讲话——平四郎劝着,八助总算坐了下来,吃力地正座。看样子是膝盖有毛病。他年纪似乎也不小了,这也难怪。
意外的是,哭丧着脸的女佣开口问平四郎:
“您提的凑屋大爷,莫非是指老爷?”
接着她直接往管理人和冈引看去,八助心虚地拉着圆下巴反问:
“你什么都不晓得吗?”
平四郎问道:“你是这里的女佣吧?”
哭丧着脸、三十来岁的女人端正坐姿。“是的,小的名叫阿六。在夫人身边三年了。”
“住在这里?”
“是的。”
“那么,你知道这里的葵夫人是小老婆了。”
这位名叫阿六的女佣,多半是不知对“小老婆”这个字眼如何反应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头,道歉似地看着葵的遗体。
“是我的说法不对,该说是姨太太吧。不过,老爷经常来这儿是错不了的。葵夫人平常是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吧?”
阿六回答“是的”,但此时八助插嘴了。“井筒大爷,您与佐伯大爷熟识?”
“不,连见都没见过。”
平四郎很快地回答,露出死者枕边能够容许的随和笑容。
“迟早都要去打声招呼的,但目前还未碰过面。老实讲,我虽知道葵夫人,却从没见过她本人。不认得她的长相,也不晓得她住在这里,因为我一直不清楚她人在何处。话虽如此,也不曾试着找过她。”
如何,听得一头雾水吧?平四郎问三人。年老的冈引和瘦脸管理人像纸糊的祈福犬般无力点头,只有阿六一人直盯着平四郎。
“总之,我知道葵夫人与凑屋的关系,多半比你们几个都要了解这当中的内幕,所以不必隐瞒。那么,凑屋会来吗?”
或许是受到平四郎这一大串话的影响,瘦脸管理人应道:“我从头子那里听到急报,连忙通知了久兵卫爷,其他的事……”
八助一张脸像哈巴狗似地皱起来,瞪着管理人。但话都出口了。
久兵卫!多令人怀念的名字。平四郎微微张嘴,缓缓说道:
“久兵卫是吗……他果然回到总右卫门身边了。”
他恍然大悟般独自嗯嗯有声。
“你叫阿六是吗?你有没有通知老爷?”
八助又想打断,但这回仍慢了一步,只听阿六流利地回答:
“我连老爷的名讳都不知道。”
“哦,那么想通知也没得通知了。平常是怎么做的?有事想联络老爷的时候。”
“每天中午前,会来一个小徒弟,问夫人有没有什么事或不对劲的地方。”
“小徒弟是由你接见吗?”
“不是的,都由夫人接见。我想,若有事应该是在那时候吩咐。”
原来如此。但今天却在小徒弟走后,发生了这等大事。
“好吧。现在阿惠和政五郎应该也通知凑屋了。”
“阿惠?”八助歪着头不解。
“就是头子逮捕的佐吉的老婆,她和佐吉也知道凑屋和葵夫人。”
总之关系很复杂,平四郎说道。
“看样子确实如此。”八助摸着光秃秃的头。
“真是教人惊讶连连。直到今天,我才晓得原来这里的夫人与筑地的凑屋是一家人。”
“听佐伯大爷说的吧?”
“是,大爷似乎原本就知道了。”
极有可能。
“你们大爷掌管这一带很久了吧?”
“是啊……非常久了。”
大伙儿都喊他老当家呢,瘦脸管理人加了一句。
“那就错不了。既是凑屋的老爷,让葵在这里住下时,去和佐伯大爷打声招呼也不足为奇,因为葵必须掩人耳目,遁世而居。佐伯大爷会尽早离开,或许也是这个缘故。”
八助头子与管理人面面相觑。
“佐伯大爷确实交代不准任何人进屋,这件事绝不能泄露半点风声,不准大肆声张,在大爷进一步指示前都不要动手。”
“我想也是。”
这么一来,凑屋那边可能是佐伯通报的。也许不是直接禀报总右卫门,而是与久兵卫或那个仪表出众的影子掌柜接头吧。
“不过,既然如此,为何还留住佐吉?头子你也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金屋藏娇’的纠纷了吧?”
八助不满地闭紧口,撇下嘴角。“这……佐伯大爷交代不能让那个男的逃走啊。再说,他就在现场。”
平四郎睁大了眼。“是佐吉发现葵死了?是这样吗?”
“是啊。而且当时葵夫人的身体还是温暖的,才刚被勒死,佐吉就在旁边吓得腿软。这样不把他绑起来也不成啊!佐伯大爷也交代要牢牢逮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这回换平四郎闭紧嘴了。下垂的嘴角让整张嘴几乎呈半圆形。
包括事情的前后顺序在内,平四郎有很多事想问,但他不知能向眼前这三人透露多少内幕。此时,还是先见久兵卫才是上策。
“久兵卫人在哪儿?有没有说要过来?”
平四郎向瘦脸管理人发问时,外头传来声响,有人喊着“打扰了”。
若他的记忆无误,那正是久兵卫的声音。如今已不复存在的铁瓶杂院管理人。
“时间抓得真好,不愧是管理人的榜样。”
平四郎微微一笑,瘦脸管理人也报以一笑。那是个安心的笑,似乎在说,这下我可以免去麻烦了吧?
这人也老了啊,平四郎心想。
久兵卫自铁瓶杂院失踪,算算也是两年前的事了。其后,平四郎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凑屋总右卫门为密谈所准备的屋形船内,分手之际,久兵卫还追上平四郎,行礼说“请原谅”,平四郎则应道“没什么好原谅的”。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少说有半年了吧?
久兵卫原就是个干巴巴的老人,但一如湿手巾风干后便会恢复原有的硬挺,这老管理人是愈干精神愈强健。指挥杂院住户清水沟时,那威风凛凛的模样,不输率领手下直捣恶人巢穴的火盗改头目。老虽老,却与老糊涂相差十万八千里。久兵卫便是如此令人敬仰的老人。
然而,现下却意气消沉,一副龙钟老态。
“大爷,好久不见。”
他双手扶在榻榻米上,头贴地向平四郎问安。连发髻都似乎小了一圈。
“拘谨客套就免了吧。”平四郎说着摇摇手。“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又是这个节骨眼儿,出了大事啊。”
久兵卫额上的皱纹加深了,一脸沉痛地点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小的没有丝毫准备,心乱如麻,还请大爷见谅。”
“当然啊。任谁听到认识的人是这种死法,都会心乱如麻。不,葵对你来说恐怕不止认识而已,心情一定更加激动。”
平四郎与久兵卫面对面,钵卷头子退到能同时望见两人的一角,微微驼背坐着。遗体所在的房间旁便有个四帖半的小室,里面有三尺宽的壁橱,壁橱对面是座小柜子与镜台。想来是葵更衣梳妆的地方吧。阿六刚端来茶,挑亮座灯灯芯,顺手为镜台的铜镜盖上了白手巾。
房里有一丝香味。不是线香的味道,多半是葵衣物的薰香吧。
平四郎有太多事想问久兵卫,不仅是和葵的死直接相关的事,因此原本希望与久兵卫两人独处,但钵卷头子紧跟在一旁不肯走。以平四郎的身分,大可直接叫他走开,平四郎却不敢。
于是他问头子:“刚才我来的时候,屋内的灯都亮着?”
“是。”八助应道,防备似地眯起眼睛。
“在查什么吗?”
“到处看看。”
“是不是在看贼子留下脚印了没?”
八助哼哼两声,只动动单边脸颊笑了。“命案发生在午间,不可能还留下什么,屋子又这么大。我是想知道这里的格局。”
“我想也是。你如果还有什么要查的,不必在意我们,尽管继续吧!”
“哎呀,大爷,多谢您的体恤。”
久兵卫平稳地插进这互相刺探的对话,看着八助头子说道:
“若您是怕佐伯大爷的面子挂不住,倒不需要担心。佐伯大爷想必已与小的的主人凑屋总右卫门将一切事情商量妥当了。”
平四郎和八助对这话同样吃惊。
“商量妥当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八助睁大眼睛,那圈宛如绑了钵卷的仅存稀薄白发下,清楚地浮现了三条皱纹。
“葵夫人移居到这儿时,老爷已向佐伯大爷打过招呼,请大爷多加关照。所以今日在这里验过葵夫人的遗体后,佐伯大爷便立刻赶到凑屋,商量善后对策。”
果然如我所料,平四郎拍着膝盖说道。
“真是周全啊。”
“是。”
久兵卫毫不愧疚地答着。那声“招呼”不知包了多少红包?当然,肯定也不止这么一回。
“换句话说,钵卷头子,佐伯大爷将您留在这里,赶紧离开,便是为了尽早向凑屋禀九九藏书报此事。”
是,八助向空处附和。也许从那儿看得见佐伯大爷吧。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八助问久兵卫。
“我还看不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既然佐伯大爷详知一切,那就轮不到我动这不灵光的脑袋了。”
这是冈引的自保之道,与其说是耿直老实,不如说是老奸巨猾。
平四郎直截了当地问久兵卫:“你到这儿为的是什么?”
久兵卫衣架般僵挺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天亮前,棺木行会来。小的想将葵夫人的遗体入殓,移至寺中。”
“移到凑屋的菩提寺,应该不是吧?”
平四郎问了之后苦笑。久兵卫却没笑。
“是,这是不可能的。老爷和葵夫人早为此做好准备,向寺里寻了门路,墓地也定了,不需惊慌。”
还真是设想周到啊。
“要移到一座名叫西方寺的寺院,位在从这儿往武藏野方向约一里处。供奉祭祀的人也已另行安排,因此小的想留在这里,处理宅邸内所有大小善后之事,只希望不会造成屋主困扰。啊,还有阿六的去处也得妥善安排,她是带着孩子住在这里的。”
这么说,将遗体运离此处、办理葬事等,都已获得佐伯大爷的许可了。
“所以,凑屋是不想将事情闹大。”平四郎喃喃自言自语,音量却相当大。
“既然如此,对佐吉有什么打算?他现在还拘留在自身番里。凑屋该不会把亲戚送官吧?”
哎呀呀!八助惊呼后啪地拍了下额头,声音真是清脆响亮。
“真教人吃惊!原来那个花木匠也是凑屋的亲戚?”
“没错。”平四郎不满地应道。“头子是第一次听说吗?连佐伯大爷原本也不知情吧,不过现下多半知道了。”
是啊,那该如何是好?八助一副完全唯命是从的态度,往久兵卫的方向膝行一步。
久兵卫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的神色,右眼角微微一抖。
“这就得和头子商量了……我想明天,佐伯大爷多半会亲自告诉头子。”
“好、好。”
钵卷头子又一副什么都好商量的模样。久兵卫眼角抽动、显得相当难为情,但对象并非头子,而是平四郎。
“可以暂时将佐吉留在自身番吗?”
“这是小事,但将凑屋的亲戚绑在那种地方不太好吧?”
八助想也不想便答应了。这回,久兵卫的左眼角抽动了两次。
“照理说,应该是由小的将佐吉接回来看顾才是,但小的可能无法照顾周全,若事有万一便难以挽回,小的便以为请自身番看顾最为妥当。”
好的好的,八助一叠连声应道。然而,平四郎却感到纳闷。
“‘事有万一’是什么意思?”
“大爷,万一就是万一啊,是吧?”八助插嘴,往久兵卫靠过去。“好的,我八助确实答应了。在凑屋决定如何处置前,佐吉就交给我,保证一根汗毛都不会少。”
平四郎看着这干练的老冈引那张扑了粉般白褐色的圆脸。不管是哪一行,要成为老手都有秘诀。最快的办法,便是凡事依照规矩、从善如流,切勿自作主张强出头。
一般老百姓的案件,凡与富豪权贵有所牵扯者,在台面下解决——即不开庭审讯列案——的状况并不少见。因而这里头凑屋的所作所为,并非特别蛮横毒辣的事。凑屋为此所做的安排极为妥贴,包的红包显然也不小,处处可见凑屋的气派从容,没什么不好。
即便如此,无论是要人照规矩做的,还是顺应规矩的,平四郎总盼他们多少有那么点羞耻之心。所以八助自行从“善”如流,对凑屋百般奉承的模样,着实令平四郎感到不悦。就算负责办案的佐伯大爷同意,也别那么露骨吧!学学人家久兵卫,眼角抽搐一下如何?
唉,也罢。平四郎心中不满的并不是八助。
“我不懂万一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质问久兵卫。
“小的是怕佐吉他……”久兵卫低声说着,垂下视线,“懊悔自己犯下的错,又做出傻事,井筒大爷。”
乍听之下,平四郎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眨眨眼,张开嘴,原本就长的下巴拉得更长。
然后,平四郎总算明白了。“久兵卫,难不成你是指佐吉会寻短见?”
久兵卫嘴角僵硬,脸上顿时失了血色。“您说的正是,小的便是担心这事。”
“凑屋也这么说吗?”
久兵卫沉默不语。这就是回答,就是默认。平四郎吸了一口气,再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爆发。
“这话的意思,不等于凑屋打一开始便认为是佐吉杀了葵吗!”
久兵卫默不作声。八助提心吊胆地看看平四郎,又看看久兵卫。
“事情都还没弄清楚,就认定是佐吉干的,这种蛮横的事他怎么做得出来?凑屋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久兵卫,你认为这么做对吗?你是这种人吗?”
皱着眉、像强忍着双脚麻痹般僵着不动的久兵卫,终于抬起头。但不是朝向平四郎,而是对八助说道:
“头子,事情便是这般,可否请您即刻回番屋,看顾佐吉?明日我再正式代主人拜见佐伯大爷。还请转告佐吉,要他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今晚,要劳驾头子亲自看好佐吉了。”
八助坐下时那不灵活的动作不知到哪儿去了,皮球似地弹起。
“也对,就这么办。我就留在番屋,哪儿都不去。”
还请头子多关照——久兵卫说着,贴地行了一礼。平四郎怒上心头九九藏书,看八助以轻快的脚步离开小房间,本想踹他一脚,但及时忍住。因为这举止太过幼稚——倒不如说,是他没自信这一脚能踹得漂亮。早知道该跟弓之助一起学防身术。
八助一走,久兵卫便伸手拿起已完全冷掉的茶喝了一口,盯着杯缘,缓缓地说:
“井筒大爷,这阵子您与佐吉常碰面吗?”
平四郎还瞪着久兵卫,便直接瞪着他答道:“有阵子没见到人了。”
好像从佐吉成亲、搬到大岛后,就没再见过了……
“佐吉是否曾找您商量事情呢?”
“没有。”
一抹不安的影子自平四郎心里掠过。
“那么,井筒大人对佐吉为何晓得葵夫人住在这里——不,在那之前,佐吉为何晓得葵夫人还在世,这中间的事全然不知了?”
一点儿也没错。正因如此,今天听到出了这件事后,平四郎才会一惊之下,将弓之助往腋下一抱就冲出门。完全不明所以,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久兵卫像要吐尽体内的尘埃般,拖长了声音叹了口气。
“是夫人,阿藤夫人。”久兵卫小声道。
阿藤是凑屋总右卫门的正室。
“阿藤怎么样?”
“佐吉离开铁瓶杂院,以花木匠的身分讨生活,这件事阿藤夫人当然也知道。而且……”久兵卫说着,回忆般望着半空。
“约莫是今年梅花开的时候吧,夫人提出想托佐吉来整理庭院,就是盖在原先铁瓶杂院所在的那座新屋庭院。夫人说‘我向来对他无情,都怪我当年孩子心性,往后我想多照顾照顾他’。”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因为他开始觉得若不这么做,很难维持这份怒气。
“慢着。”他打断久兵卫。“你这话是听谁讲的?你之前都跑到哪里去了?”
哦,也对,得先把这些交代清楚才是——久兵卫露出一丝笑意。
“小的离开铁瓶杂院后,便待在凑屋位于川崎的房子。”
其实该说是别墅才对。
“位置较川崎驿站闹区更靠海,是个景色怡人的地方。老爷和阿藤夫人不在时,便是一幢无人的空宅,这样不但危险,且靠海的房子因海风折损得快。老爷吩咐我稍加维护。若没其他事唤小的过去,小的便待在该处。说起来,就是老头子退休闲居吧。”
久兵卫本身在铁瓶杂院的那个计划全盘结束前,也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如此安排可说是两全其美。
“小的与老爷是差人互通消息。关于铁瓶杂院一事,小的也深为关切,想知道后续发展……”
语尾愈来愈小声。
久兵卫表示,目前仍住在川崎别墅。由于参拜川崎大师的香客众多,江户与川崎驿站的往来方便。不但可当日来回,往返也不须官面上的许可。久兵卫笑道,只不过对老人家的脚来说,稍稍有些吃力。
“今年二月底,宗次郎少爷病了……”
凑屋总右卫门与阿藤间有三个孩子。长男宗一郎,次男宗次郎,与女儿美铃。美铃已私下谈好要嫁到西国的大名家,为准备出嫁,过了年便早早送往某旗本家当养女。虽说是大名家的夫人,当然不是正室而是侧室。既是侧室,以平民女子的身分出嫁似乎也无不可,但显然没那么简单。
“是重病吗?”
凑屋的二少爷生病,平四郎是初次耳闻。只不过,要不是发生铁瓶杂院一事,位居本所深川方临时回这等闲职的平四郎,是不可能与筑地大商家凑屋攀上关系的,因此解决铁瓶杂院的事之后便两不相干,不通音讯也不足为奇。
“老爷不以为意,只说是气郁病,但这病难保不会要人命,诊治的大夫也提醒不能小看心病。”
“那真是糟糕啊。”
“于是宗次郎少爷便暂时到川崎的别墅养病。二月以来,照顾二少爷便是小的的工作。”
因此,阿藤对佐吉说出那番好意的话语——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久兵卫直到樱花落尽才知晓。
“老爷信上是这么写的。”
久兵卫又叹了口气。
“阿藤夫人提出这个主意,最初老爷也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如今让佐吉接近阿藤夫人,绝非好事;而且若不予理会,过一阵子夫人多半就会死心。”
平四郎点头。确实如此。
“但是,经不起阿藤夫人一再央求——夫人又哀诉道美铃小姐离开身边之后,膝下寂寞。老爷想必一时难以拒绝,便答应了,说既然夫人这么坚持,就叫佐吉来修整花木,在生意上照顾他。据传阿藤夫人闻言大喜,唤来佐吉,命他整修庭院各处。而依佐吉的个性,他当然不会忘记凑屋的恩义,依阿藤夫人的吩咐尽心尽力。”
平四郎冷不防插上一句:“那是因为佐吉不知道你们搞了什么鬼。”
久兵卫有些语塞,但并不畏惧,只摸摸素雅的条纹和服领口,重振精神。
“在这当中,阿藤夫人对佐吉实说了。”
说什么?平四郎没问,直盯着久兵卫。
“佐吉的母亲葵夫人,没丢下佐吉自凑屋私奔,其实早就死了……”
平四郎一双眼将久兵卫盯得更紧了。
“没说是她亲自下的手?”
“没说得这么详细。”久兵卫垂下眼。“连已死之事,似乎都是绕着圈子讲‘葵地下有知’99lib.
。”
久兵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平四郎也加以仿效,但他是有些不雅地猛灌一大口。
阿藤以为葵死了,这是阿藤心里的事实。然而,这并非真正的事实,葵还活着。当时她住在这屋子里,不时与总右卫门碰面。
阿藤深信她已亲手除掉的葵其实还活着。而且为了不让阿藤察觉,凑屋总右卫门撒了重重精心策划的谎言,铁瓶杂院则成为那些谎言的舞台,佐吉也因此遭到利用。
然而,还以为一切都已解决、趋于平静时,当事人阿藤竟将佐吉喊来,旧事重提。
“阿藤夫人是基于什么打算,小的不知道。”久兵卫以含蓄的语气继续道。“夫人深信自己目前的居处,便是她亲手将葵夫人杀死、埋尸的地方,也就是由铁瓶杂院改建的宅邸。当夫人在此虔心为葵夫人祈祷冥福、悄然度日时,内心或许又泛起什么想法了吧。”
平四郎没出声附和,要揣度阿藤的内心实在太难了。更何况,阿藤并未吐露所有的真相,仅仅略加暗示。对佐吉而言,这岂不是更残酷吗?
平四郎这话一出口,久兵卫便垂下头道:
“不出所料,佐吉听了阿藤夫人这句话大惊——这也是当然的——内心不禁起疑。”
真聪明。接下来平四郎也猜到了。
“据闲,阿藤夫人讲着‘葵地下有知’时,表情、口吻,都带着冷笑。将一切合起来想,佐吉开始怀疑自己的母亲死得不寻常,或者是阿藤夫人……”
再三烦恼、痛苦之后,佐吉前来拜访总右卫门,恳求并质问。总右卫门一定也吃了一惊,阿藤竟至此时此刻才说溜嘴!
“老爷也相当犹豫。”
平四郎扬起一边眉毛。
“犹豫?有什么好犹豫的?”
照老样子,用谎言粉饰前一个谎言不就得了?只要对佐吉这么讲:是的,瞒着你真过意不去。葵被杀了,但我又不能将阿藤送官惩办,是我隐瞒了一切,至今装作若无其事,也害你受了不少苦……
为了将这个谎贯彻到底,甚至还牵连了铁瓶杂院的住户们。
“老爷犹豫再犹豫,一度支吾其辞,但最后还是……”久兵卫看着平四郎说道,“将真正的事情告诉佐吉了,井筒大爷。”
真正的事情?哪有什么真正的事情?平四郎记得自己曾这么问久兵卫。
“你这真正的事情,是哪个真正的事情?”
久兵卫双手放在膝上,端正了姿势。
“就是葵夫人还活着的实情。为了在阿藤夫人的怨恨下保护葵夫人,老爷与小的联合众人说谎。是的,井筒大爷。佐吉便是从老爷嘴里得知葵夫人还活着、住在这芋洗坡上,也才会找上门来吧。”
第五节
井筒平四郎吃着蒟蒻。
里里外外都染上了酱油的颜色,正是阿德的蒟蒻。但平四郎不在阿德的铺子,煮着蒟蒻的,也不是阿德那口熟悉的大锅。
“会不会有点咸啊?大爷?”
阿德一手拿着勺子问道。在灶前挺立如金刚仁王像的模样,倒是没变。
“这里的锅子,我还没拿捏好。原来那口锅子,就跟我的掌心一样,闭上眼也煮得出相同的味道。”
“煮汁你不是搬过来了吗?”
“嗯,有一半还能用。又是盛又是滤,手忙脚乱了好半天。不过锅子一换,煮汁的味道好像还是有点偏。”
一定是锅锈味不一样,阿德一边点头认可自己的话。“我的锅子啊,已经用到直接拿来啃就是那个味儿了。”
在灶旁台上切大葱的小姑娘噗的一声笑出来,阿德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你笑什么?是真的。锅子这种东西,小心照顾,久了会把味道记住的。”
小姑娘拉长声音回了“是”。她很瘦,手脚纤细,脖子连平四郎都能单手勒紧似的。不巧的是,那长相又很难说如人偶般可爱,像纸娃娃般柔弱倒是真的。
她是阿德的帮手,名叫阿纹。另外还有个二十岁来岁的姑娘叫阿灿,看起来凶巴巴的,至少,她刚才看平四郎的眼神是十足阴狠。
这家铺子,本来是名叫阿峰的女子经营的小菜馆,与阿德的卤菜铺只隔了两户,曾有一段极短的期间,是阿德可恨的竞争对手。
这阿峰留下阿灿和阿纹失踪,是前天一早的事。住在铺子里的两人一醒来,主持大局的老板娘已收拾了随身物品消失无踪,两人又哭闹又惊慌失措的,阿德看不下去,就说了几句——
于是,便由阿德照顾她们了。
当然,阿德打的是暂代的主意,她完全没打算取代阿峰。既然不知阿峰为何离开,搞不好她又会突然回来。但这段期间总不能叫阿灿、阿纹喝西北风,只是权宜应变而已——这是阿德的说辞。
其实,要是看到黑痣显眼、眼尾吊起、脸色苍白的阿灿,和骨头都还没长硬、弱不禁风的阿纹,两人手牵手不知所措地哭着,平四郎一定也会兴起同样的念头。爱管闲事的老毛病不是阿德才有。
只不过,管闲事管得太忘我,顾不得自己的铺子,这就是阿德之所以为阿德了。
平四郎五天没来幸兵卫杂院了。在得知这五天当中,阿德的卤菜铺关门,本尊移到阿峰的小菜馆时,起先大吃一惊,知道缘由后不禁大笑。原来阿德最引以为豪的锅子烧焦了,不得不借用小菜馆的炉灶和锅子。
“昨天啊,我要这两个孩子整理家里,做些有的没的。这期间,我还是看着锅子,我也是有生意要顾的。可是,这两人实在太没用,我忍不住也跟着动手,帮这帮那的,连锅子底下还升着火都忘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端着大碗来买卤菜的客人告诉她“大妈,你的锅子冒烟了呢”,阿德恐怕还丝毫不觉。真是没办法,平四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不察此乃上风处,为阿德太君毕生大恨。这就像战记吗?谓之:鞭声肃肃,锅底夜破。”
阿德不满地叨念“大爷真爱说笑”,自己也笑了。
平四郎到这儿时,幸兵卫前脚才刚走。说是来看看情形,进了后面房讨了茶要喝,一见平四郎却忙不迭躲得不见人影,可见原是要谈房租。阿德带着破了洞的锅子,仍在自己的住处起居,今后似乎也是这个打算,因此那边的房租不能不付。那么,这边阿峰的房租又如何?幸兵卫是来谈这事的。想必他是要说,无论什么原因,既然阿德都接下了小菜馆,准备以阿灿、阿纹为帮手做生意,就得照规矩付房租才行。
但平四郎知道,阿峰在开这家铺子时,已先缴了半年的房租,还另给了不小的红包。阿峰一个月前才搬到幸兵卫杂院,换句话说,应该有好一段时间不必为房租发愁。
即使如此,他仍来催缴房租,不愧是认钱不认人的幸兵卫。一见平四郎便溜之大吉倒也可爱,但那管理人长成算盘珠子状的心脏滴答作响,平四郎可都听在耳里。
再提一事,平四郎也知道阿峰的隐情。冈引政五郎逮到那女人性命灵魂所系的情夫时,平四郎就在现场,而告诉阿峰这个名叫晋一的情夫已被绳之以法的,也是平四郎。
阿峰为何消失?她到哪里去了?此刻又在何方?晋一人在牢里,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只不过,无论阿峰突然离去的原由在旁人眼中多没道理,与晋一有关却是千真万确。
尽管不请教吟味方不准,但晋一杀了人,似乎还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不是轻判流放孤岛就能了事。然而,阿峰或许还抱着一丝指望,下定决心若他被判流放八丈岛,她也要渡海追随。无论如何,心爱的男人遭官府绑走,哪还有心思在这里开什么小菜馆!就这点来看,说平四郎是迫使阿峰出走的元凶也不为过。
阿峰身怀巨款,但这些钱全不见踪影。平四郎脑中突然想象起阿峰徘徊在不良分子聚集的昏暗酒馆或箭场,四处问那些眼神不善、面相凶恶、浑身恶臭的男人“有没有人肯帮忙逃狱,钱不是问题”。然后,又如挥走在眼前盘旋的飞虫般,将这番想象赶出脑外。那种女人——不,沦落成那副德性的女人,什么忠告和劝诫都没用。阿峰早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吧。
总之,这时候只要提醒阿德,万一阿峰回到幸兵卫杂院,她自己不要吃亏就好。即使是这点小事,对平四郎也是相当大的负担,因为还有另一件更为沉痛的事。.99lib.
佐吉现在怎么样了呢——
前天晚上和久兵卫谈过一次,终究也只能打道回府。
久兵卫表示,不会将佐吉当杀害葵的凶手送官,一定会把佐吉送回他老婆阿惠身边,同时也将不惜代价,小心打点设法销案,不致对他日后生活造成任何影响,恳请平四郎暂且忍耐。久兵卫说这话时头都贴在榻榻米上了,最后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
为了带回佐吉,平四郎也尽力了。只是,在双方一来一往的僵持中,他愈来愈泄气。平四郎与久兵卫——应该说,与凑屋总右卫门之间,想法严重分歧。凑屋那方认定是佐吉杀害了葵,除此之外别无可能,才反复大力保证会“设法销案,不伤害佐吉”。
然而,平四郎要的并非这样的保证,他认为佐吉不会杀害葵。
不,他也没把握。佐吉与葵之间如此复杂,母子亲情或许曲折,或许变形,或许绝情。平四郎也以为,若老实温和的佐吉逼不得已要伤人,那个人大概就是葵了,再不然就是凑屋。如果佐吉想干掉凑屋总右卫门,他甚至愿意帮忙。
但,目前案情仍不明朗,什么都还没能掌握。因此平四郎的请托是,别认定佐吉是凶手;究竟是谁杀了葵,为了查明真相,也让自己相助一臂之力。然而久兵卫只一味地打躬作揖,开口闭口便是“请大爷原谅”。照这个样子,就算谈到将军换了三代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平四郎才暂时罢手。
既然凑屋声称将力保销案,佐吉应不会再有大难临头。在芋洗坡的番屋过个一晚,顶多两晚,就能回家了,之后再单独与他深谈吧。平四郎藏书网决定把今后的事留到那时商量。
临走之际,平四郎先到芋洗坡的番屋一趟。他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因为弓之助在那里。他假装成佐吉的小弟混进去,在平四郎到大宅办事时,已完全主掌了番屋。以芋洗坡一带为地盘的钵卷八助头子,及其手下大个头杢太郎,都中了弓之助的魔法,要他们往左,便不会往右。多亏如此,佐吉才能松口气,没受到任何盘问,也不必听到半句尖刻的话语。
即便是这样,见到平四郎时,佐吉尽管双手被缚在柱子上,仍羞惭地低着头。平四郎生平头次体会到满肚子话却一句也说不出的滋味,任何言语都无法传达自己的心意,至少在这里不行,光是别让弓之助放出的烟幕变淡就够他烦了。
“大家都很担心,我也是。”
短短说一句,平四郎的视线也落在脚边。
“很快就能回去了,到时再谈吧!”
然后,牵着弓之助的手往外走。弓之助精明得很,不忘再补一句:
“头子、杢太郎大哥,哥哥就麻烦您两位了。”
接着一路哇哇哭个不停,直到看不见番屋的灯光为止。
见离得够远了,弓之助又恢复原本精神奕奕的模样。
“姨爹,您不要紧吧?”
“我吗?”
“是,您脸色很不好。”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的假哭是跟谁学的?”
“没特地去学,看多就会了,姨爹。该说是阅历吗?”
讲得可认真了。
大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平四郎还官拜诸式调挂时,曾在东日本桥杂技棚里的一名女水艺人身上花了不少钱。这艺人的名字很有气派,叫“第三代白莲斋贞洲”,当时年纪快三十,也不年轻了。然而她却是仿佛天上才有的绝代佳人,表演也精采绝伦。
水艺人一般都会穿着帅气的裃和袴,女子也是如此,借以隐藏送水的机关。但贞洲却身穿隐约可见双臂的短袖薄衣,头上连个发饰也没有。修长的手脚轻轻一动,甚至能看到丰腴的肢体在衣内起伏。每当清凉的水自她的掌心、肩头射出,画出一道道弧形,观众无不惊叹连连,看得如痴如醉。
平四郎立刻着迷了。
每天都去看戏,同侪好友不发现也难。八丁堀宿舍像大家族般亲密,他那股热中劲儿,事情迟早会传入细君耳里。
平四郎的细君肚量极宽。
相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宿舍都知道了呢!听细君笑着这么说,平四郎一心以为会挨骂,却听细君细诉:
“我想过了。”
“想什么?”
“那位叫贞洲的女艺人,是不是和我年轻时很像?”
细君年轻时人称八丁堀西施。
“对不起,即使什么坏事都没做,我也会老。这阵子定是让相公无聊得紧。”
平四郎认错,为细君添购了新的窄和服。细君愉快地收下,真是大人大量。这令平四郎有了勇气说出实情。
他说道。我迷上的不是贞洲,是她的本事。这话若只是嘴上讲讲,不过就是男人花心时老掉牙的托词,但平四郎却非如此。他打从心底迷上了那“戏法”,想拜贞洲为师,学习水艺,然后也想一显身手,让看戏的人大声叫好,才会天天往戏班跑。
听了这话,细君当下柳眉倒竖。
“相公!”
语气之严厉令人不由得端正坐好。
“你这比花心还坏上百倍!”
这回平四郎着实挨了一顿骂。真不懂女人是怎么想的。
过了不久,官府以伤风败俗为由处罚贞洲,拘禁三十日。这对无伤大雅的庶民杂技表演而言,算是重刑。听说贞洲本人最后在失意中病逝。
“大概是水艺会让身体受寒吧。”
细君这么说,但平四郎肚子里却暗暗嘀咕“不是你咒她的吗?”至今他仍如此想,却讲不出口。
平四郎会忆起这段往事,是认为也许弓之助能当白莲斋贞洲的继承人。举起右手右边出水,扬起左掌左边出水,观众为之惊叹,为之倾倒。
平四郎确实很丧气,丧气到不得不去想这等可笑的事。
一路上,他将久兵卫说的种种告诉弓之助。弓之助则告诉他番屋中的情形——我什么也没能做,忙着演戏,也没能直接和佐吉兄讲上话。见他这么气馁,平四郎轻声安慰:只靠三寸不烂之舌,就把老奸巨猾的冈引老头,与长个儿不长脑的大块头笼络得服服贴贴,保护了佐吉,相当了不起。
“为什么呢?姨爹这些话安慰不了我。”弓之助说道。“我还是担心佐吉兄。”
“有凑屋在,他不会被送到小传马町的。”
“不是的,我不是担心那个。姨爹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吧?我怕的是事情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平四郎点点头,这孩子真的很聪明懂事。
“所以,我们得想想办法。”
“是!”弓之助以武者人偶义经般的表情应道。“一切都要等佐吉兄回来再商量,是吧?姨爹。”
接着,他就不再开口了。两人不知是谁牵着谁的手,默默回家。当晚,直到最后弓之助都没问:姨爹认为是佐吉兄杀了葵夫人吗?平四郎也没问弓之助怎么想。弓之助说话经常切中要害,光推论便神准,平四郎觉得那太不吉利了。
平四郎一回到宿舍就派小平次到大岛找阿惠,要她等佐吉一回家立刻通知他。然而,昨天没等到任何通知,一天便这么耗掉了。今天也还没有消息。佐吉是个守礼到有些食古不化的人,若平安归来,或许会到平四郎住处拜访。然而,正因为这样,也或许不会捎来任何音讯。
另外,极有可能是凑屋交代了什么。即使佐吉在沉默中避不见面,决心不再与任何人有瓜葛,也不足为奇。
若真是佐吉杀了葵,就不用说了。
而若佐吉分明没杀害葵,却认为最好由自己承担一切,更不会有下文了。
平四郎受不了“等待”。无所事事地杀时间他很拿手,但“等待”与杀时间大不相同。
今早,平四郎到町奉行所办公后外出巡视,心想不如干脆跑一趟大岛,就算只能见到阿惠也好。既然这样,他便想带弓之助一块儿前往,但走向河合屋时又想,急不得。他已遣小平次去过,佐吉也需要时间平复心情吧。不,难道是还没从芋洗坡释回?也许钵卷八助比外表看来还不讲情分,凑屋要销案得大费周章。那么,不如找养八助头子当手下的同心佐伯还比较快……
平四郎东想西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幸兵卫杂院。“哟,大爷,这阵子都不见人影啊。”阿德这一消遗,他才回过神来。
——不过,来得正是时候。
多亏阿德烧坏了锅子,平四郎暂时忘掉眼前的难题,大笑一场。佐吉的事不能告诉阿德,但郁闷的心情在忙碌的阿德面前也消散了。
“喏,大爷,你瞧。”
一看,阿德拎着一截葱,是阿纹切的。不知是菜刀不够利,还是切法不对,那截葱由一片葱皮连成一串。
“皮还太硬了。”平四郎笑了。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就是这样,才不能不随时盯着呀!真是的,不知道阿峰到底怎么教你们的?”
阿德正气鼓鼓的时候,出去办事的阿灿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哦?是张熟面孔。
“这不是阿丰吗?”
平四郎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是弓之助的堂姐。
“姨爹。”
阿丰站在铺子门口恭敬地弯腰行礼,额头都快碰到膝盖了。
“我迷路了,幸好遇到这位姐姐。”
“这位大小姐,”阿灿一点也不可爱地扬起下巴,指着阿丰道。“到前面的木户番问幸兵卫杂院在哪里,人家明明跟她讲得清清楚楚,她还是迷了好几次路,走回町大门那边。”
“就是呀!”
阿丰却大方地笑着。因为刚才鞠了一个大躬,腰带都乱了。路过的秋风轻轻吹起腰带尾端。阿丰突然显得成熟许多。
“我是来帮弓之助跑腿的。他说,姨爹今天一定在阿德姨住的幸兵卫杂院。”
在阿德没生火的灶旁,平四郎拉过两个空酱油桶,与阿丰并肩而坐。
阿德的大锅洗得干干净净,底部朝天地在灶旁占了一席之地。锅底靠近正中的位置,透出一个约阿丰手掌大小的洞。那景象仿佛是锅子张开嘴吃了一惊,“哎哟喂呀,我身上破了一个洞!阿德是怎么搞的?”看来颇为有趣。阿丰这辈子没见过破底锅,感到非常稀奇,惊叹着抚弄了锅子好一会儿。
“弓之助交代,要我把这个交给姨爹。”
阿丰从怀里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一眼就认得出是弓之助的笔迹。
“弓之助昨儿个半天都在写这些。”
“里面是什么呢?”
平四郎边将纸摊开边问。明知看了就晓得,但他想探探弓之助向阿丰透露了多少。
阿丰头微微一偏,红叶发簪晃了晃。“我不知道。不过弓之助说,只要告诉姨爹,这是他将前晚番屋里的对话一句不漏地记下来的,姨爹就会明白了。”
真是心思周密得可佩的孩子。平四郎草草看过,原来如此,确实详细。连八助与杢太郎的闲话、街坊送糕点来,都一一记下。他也分了一个,觉得好吃。另一方面,佐吉仍什么都没吃。
里头没提到弓之助本身对此事的想法,完全是用来备忘的吧。
“多谢了。”平四郎对阿丰微笑。
“这是需要保密的事,因为弓之助很聪明,请他帮了点忙。”
“这样呀。”阿丰盈盈一笑,但那笑容立刻蒙上了阴影。“需要保密的事,请问……是像上次逮捕犯人那样吗?”
制服阿峰的情夫时,阿丰也扮成诱饵,助了一臂之力。平四郎不禁想起,当时由于正面看到吃定女人的坏蛋长什么模样,阿丰受惊过度、哭泣激动的样子。
“和那是完全不同的事,不用担心。”平四郎收起纸张。“能看到你这张可爱的脸蛋,姨爹很高兴。不过弓之助怎么不自己来呢?”
阿丰脸红了。“那是因……”
“身体不舒服吗?还是河合屋里有什么事?”
“不不,”阿丰红着脸摇头,小声说道,“弓之助昨晚尿床了。为此,伯伯、伯母骂得好凶,罚他今天一整天不准出门。”
平四郎仰天而笑。阿德的锅子也张大了嘴笑着。
“尿床是吗!”
“是的,很大一泡呢!铺盖都干不了。”
自阿德铺子小小店面看出去的一方天空一片蔚蓝,此刻连蜘蛛丝般纤细的秋日绢云也不见踪影。这般秋高气爽的天气都干不了,想必那是泡媲美洪水的尿。
“姨爹,别笑得这么厉害呀!”阿丰自己也笑个不停,却仍为堂弟讲话。“弓之助好泄气呢!将这信笺交给我的时候,眼里还噙着泪,说夜里做了好可怕、好可怕的梦。”
平四郎偷快的笑意顿时消失。
弓之助做的是怎样的恶梦?有谁出现在梦里?葵,还是佐吉?无论如何,必定与这回的案子有关,梦是弓之助烦闷的化身。信笺里什么都没写,或许是不敢写,而不是有意回避。
“那可真苦了他了,下回给他吃点好吃的吧!”
“好,他一定很高兴。”
阿丰开心地点头时,门外传来惊呼。
“咦?哎呀呀?”
平四郎觉得奇怪,只见有个巧鼻秀目的小个头男子正往这边看,那模样有如随时都会受惊飞走的麻雀。小小的发髻配上粗格子纹的和服,手上拎的那口长柄锅倒让他减色不少。
“八丁堀的大爷在此有何贵干?阿德姐……”
“你呢,又是哪位?”话才出口,平四郎便跟着想到。“啊,是阿德的客人吧。你要找卤菜铺的话,往前走第三户就是了。”
“往前第三户……”男子一手扶着店口的格子门,伸长了背脊往那边望,“不是小菜馆吗?”
“是啊。可惜那家小菜馆不开了,由阿德接手。你过去就知道了,她像个仁王金刚似地站在灶前。”
“哦……啊,真的,在在在!”男人脸上绽放笑容。“太好了,我一时还以为阿德姐出了什么事呢。”
“抱歉,吓着你了。我只是在这里打混摸鱼罢了。阿德可用不着我们奉行所公役关照。”
“大爷辛苦了”,小个头男子老练地打个招呼,快活地走了。外面传来他“阿德姐、阿德姐”的叫声。
“我听弓之助提过,阿德姨开了家可口的卤菜铺。”阿丰说道。“铺子搬家了吗?”
“发生了不少事啊。不过,也许算得上是长进了吧。”
其实,阿德多了两个手下,不如趁这个机会像阿峰那样卖起其他菜色,别只卖卤菜。平四郎往日总这么劝,阿德一直东躲西闪。这回可真是天意了,阿德最好乖乖听从老天爷的安排。
“姨爹。”阿丰端坐朝向平四郎。
“嗯?”
“我去相亲了。”
讲着她脸颊又红了,但这次是羞赧的缘故。阿丰的亲事平四郎也知之甚详。阿丰会成了诱捕嫌犯的饵,起因便是在此。
“哦,那好极了。”平四郎往膝头一拍。“那,如何?记得是红屋的少爷吧?”
平四郎总算想通了,不禁觉得自己太迟钝。初次见面时,阿丰活像弓之助这个人偶师操纵的人偶,今天却连随侍的下女都没带,独自找了又找来见平四郎,而且还这样面对面与他谈话。对如同生活在平地之上一寸,过着如梦似幻、不踏实日子的大小姐来说,这可是长足的进步。这进步要没来由,岂非怪哉?
“看上去还讨人喜欢吗?”
阿丰在面前合起双手,以触痒发笑般的声音应道:“是个非常怕羞的人。”
“比你还怕羞吗?那你们肯定耗了很久吧。”
“可是,他夸我的手很漂亮。”
平四郎对此也有同感,遗憾的是,阿丰称不上标致。但那双手极美,弓之助也曾形容为“如同观音菩萨的玉手”。
“是吗?真教人高兴啊。那么,少爷会好好爱惜你,让你那双手永远那么漂亮了。”
平四郎意在调侃,但阿丰似乎没听懂。她颊上胎毛闪着光,微微泛红,以更严肃的语气恳切地说:“第一次有人夸我,好高兴。”
这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说这什么话——或许会有人这么想,但平四郎能理解。从小有人小心翼翼地呵护,与不见得受到悉心照顾却常得人称赞,两者毕竟不同。
“至今也有很多人夸你啊,只是你没听到而已。这回是第一次听进去了。”
“是这样吗?”
“嗯,因为阿丰是个好姑娘啊。但愿这门婚事对阿丰未来会是最幸福的事。”
这原是商家与商家间的亲事,作主的是双方家长,若本人也不反对,应该就能谈成了吧。是吗,阿丰要出嫁了啊——一这么想,平四郎有些感慨。虽然才见过几次面,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家甥女,对她就满心疼爱之情了。
“我今天便是为了向姨爹禀报此事而来。就算弓之助没将信笺托给我,我也会求弓之助带我来找姨爹。”
平四郎开心地听了一会儿相亲时的细节,然后站起身,准备送阿丰回家。既然要等佐吉,一直待在幸兵卫杂院也不是办法。多亏阿丰幸福的笑容,让他心情大为好转。
平四郎出了铺子,想向阿德打声招呼再走,却见刚才那小个子男子还站在店前说话。若只是买个卤菜,应该早买完了,不提别的,菜早凉了。
“啊,大爷。”
阿德比男子先看到平四郎,出声叫人。
“刚才真是冒失了。”小个子男子行了一礼。仔细一看,他的嘴角下垂,面貌显得有些怯懦,但声音却有种独特的响亮。这人平日的营生,若不是时常要大声给人指示,便是自己需要大声回答——平四郎如此推测。他会是做什么的?
“真是伤脑筋哪!大爷也帮我讲讲他呀!”
“要我讲什么?”
“这位彦兄啊,在木挽町六丁目一家叫石和屋的餐馆掌厨。那可是家体面的店哪!可是这个人……”
小个子男子打断阿德,对平四郎说道:
“我名叫彦一,由于喜欢上阿德姐卤菜的滋味,天天上门当客人。听到阿德姐要在这里开小菜馆,便求阿德姐让我帮忙……”
或许是怕被阿德打断,彦一一口气表明自己的身分,也热切叙述对阿德卤菜心动的原因。平四郎自认看得出一个人话里有多少真伪,从彦一的言词里并未感到任何狡诈或心机算计,是真心的。
“石和屋重建好前,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身边也有一点小积蓄,能够养活自己,也没想过从阿德姐这里拿钱。我只是很想帮忙!阿德姐经营小菜馆一定能做得有声有色,不,外烩也没问题,我保证。”
阿德用力一跺脚。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是卤菜铺阿德,现在只是暂时歇业而已,要讲几次你才懂?”
平四郎得意地笑了,而且停不下来。原来如此,老天爷也真是周到。
“那实在好极了,阿德,天时地利人和啊!”
“连大爷都说这种话!”
阿德一张脸胀得通红。与阿丰红了脸的原因虽不同,颜色却一样,也一样可爱。
“光是开只要看一口锅、顾一口灶的卤菜铺,就用掉我全副心力,都这把年纪了,哪能做新的生意啊!”
“光靠一口锅、一口灶,可付不起阿灿、阿纹的薪俸喔。”
点到名的两个姑娘正津津有味地看好戏,这时不约而同大大点头。由此可见阿德的人望,才短短两天,便深受这两个小姑娘信赖。
但她本人却不明白这点。
“阿德啊,我劝你劝得嘴都酸了,说你懂得做生意,要你把生意做大一点。眼前就是好机会。当然没办法一开始便得心应手,但现在有阿灿、阿纹,再加上这么一个货真价实的料理人肯帮你,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就是啊,阿德姐。”彦一也挺身附和。手里的长柄锅不知放哪儿去了,只见他比手划脚,讲得口沬横飞:
“阿德姐太看轻自己的手艺了。我不是外行人,懂得什么是好东西,也知道什么东西能卖、什么东西不能卖。我这舌头爱上阿德姐的卤菜,阿德姐怎么老是不肯相信呢?”
“石和屋,”阿丰有如走错地方般,悠哉地、歌唱似地说道,“我吃过那里的菜。”
彦一旋即转身看阿丰。“小姐曾光顾敝店?那真是多谢了。”
“那是初春的时候,我还记得店里把生麸做成樱花、桃花的形状,不管是煮是炸,都非常可口。生麸裹的面衣是晒干磨碎的麸,有一点点甜味,像云朵般软绵绵的。那样的炸物,我从没在别处吃过。”
彦一寒酸的脸上立时浮现喜悦之色。“听到这句话,真是比什么都开心。那道菜就是我想出来的。”
平四郎不断呵呵笑,阿德又重重跺脚,彦一则满脸生辉。阿灿哼了一声环视众人,阿纹眼中却充满憧憬。
“真好……”小姑娘喃喃地说,“我也好想吃吃看那种菜。”
“在这里做就吃得到了呀!我也会把家里、店里的人都带来吃,然后要大家回去告诉所有的人‘好吃、好吃极了’。姨爹,您看行不行?”
阿丰怡然自得地讲着,仰头看平四郎。平四郎对阿德说道:
“瞧,阿德,你已经有客人了。”
看99lib.样子,在亲事上定下心来的阿丰,也顺势连阿德的将来一并定下来了。
秋天的夕阳来得又快又短,才觉得日头西斜,天便跟着黑了。平四郎听着小庭院里的虫鸣声用完晚膳。菜色是烤鱼和凉拌,再以阿丰对那炸物的描述佐餐。
小平次回来时,细君才刚撤下晚膳。
佐吉也一道来了。
平四郎立刻要他进房。小平次则不同往常,以惊人的利落,说明了经过:佐吉日落前自芋洗坡被释回,当时由杢太郎随行,阿惠看到佐吉平安无事,放了心。小平次料想佐吉定是疲惫不堪,劝他明日再访平四郎,但他坚持一定要来,小平次便让他喝了水、换了衣服,与他同行。虽有些次序颠倒,倒也简明扼要。
“辛苦啦。到灶下吃饭吧,你也饿了。”
“大爷怎知?”
“你肚子在叫。”
小平次“呜嘿”惊呼一声,退下了。平四郎颇怀念这声应和。
“啊,对了,大爷。”
小平次自唐纸门后奔回。
“还有事吗?”
“佐吉的师傅,呃……植半的半次郎师傅……”
坚持要陪佐吉来平四郎的住处,小平次硬是挡下了。
“半次郎师傅不清楚详情,我只告诉他佐吉受到官府的调查,但平安无罪释回了。”
“嗯,干得好。”
小平次刚退下,换细君端茶进来,而且用了好大的茶杯。细君对事情一无所知,但见这时刻还有客人,及平四郎看到来者时的脸色,便判断需要不少茶水,还附上小块羊羹。那可是质地浓稠的上等货。甜食能让人放松心情。平四郎也认为这是极为贴心的安排,但仍不免暗想:我可不记得在家里吃过如此上等的羊羹。真是没度量。
佐吉累了。平四郎在芋洗坡番屋见到他时也这么想,但现下显得更单薄。虽换下穿着数天、被偶尔飞来的麻雀弄脏了的和服,也剃了胡子、理过发髻,仍消除不了透心入骨的疲劳。
两人相隔冒着蒸气的茶杯,半晌不作声。
“这回真是折腾啊。”
平四郎打破沉默。原本频频呜叫的秋虫,忽地静下来。
泪水自佐吉眼里滚落。
第六节
平四郎头一次看见佐吉哭泣的样子。
还来不及体贴他的心痛,便已为那泪水中的肃穆感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佐吉没哭得很凶,眼泪也只流了几滴。他低着头,连忙以手背擦泪,双手扶着榻榻米,伏拜在地。
“让大爷为我担这没来由的心,真是没脸见大爷。”
“用不着向我道歉。”
本想柔声回应的,但在心疼与难为情下,平四郎说得生硬。
“抬起头来吧!都这么熟了,又不是得紧张兮兮打招呼的交情。”
是……佐吉以颤抖的喉音回答,坐直了身子。头依然垂着,将才这几天便尖瘦了的下巴埋在火襟里。
“你没穿植半的短褂啊。”
佐吉穿着轻便的家常和服。
“因为给师傅添了麻烦,打算辞掉植半吗?那可不行。半次郎师傅坚持要与你同行,是担心你,并不是责怪你。把事情解释清楚,师傅一定能谅解的。别妄下决定。”
平四郎教训意味浓厚的话,令佐吉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
“顺便再提醒一句,阿惠那边也是,你可不能跟她离绿。”
佐吉仍低着头,眨巴着眼睛。平四郎咄咄逼人:
“还是怎么着,你已经说了吗?说我们分了吧?”
佐吉仿佛匀气般吐呐了一、两次后,小声回道:
“是,我说了。”
“阿惠怎么答的?”
佐吉又眨眼。
“她不肯吧!那当然了。”
“那是……当然的吗?”
“这还用说。”
“可是我……”
平四郎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一直端坐着也很累人,便换个姿势盘起腿,大大叹了口气。
“我说,佐吉。”
平四郎望着他的膝头,开口道:
“表面上,这件事已经解决。正因如此,你才能从芋洗坡回来。这你总明白吧?”
佐吉默默点头。
“凑屋想尽办法将事情压了下来。那天晚上,久兵卫翻来覆去讲的就是这件事:绝不会把佐吉送官,只有这一点,我拿这颗老人头保证。结果他真的做到了。我看,葵恐怕是当病故处理吧。”
佐吉闭上眼睛。
“可反过来看,这代表凑屋相信是你杀了葵,对不?”
平四郎问这话并非要他回答,但仍凝视了弓起背、僵着身子的佐吉半晌。
“但,我们不是这样。”
低着头的佐吉,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意外的事。
“我们是想不通啊,佐吉,怎么也想不通。所以既担心又不安,一直伸长着脖子,就盼你回来告诉我们。”
听到这些话,佐吉以一点都不像他的卑微态度,窥探似地从下方抬起眼。
“这么说,大爷也认为或许我……对我娘下手了。”
平四郎还没开口,他便以发笑般的口吻紧接着道:
“这倒也是,当然的嘛。不管怎么看,我就是很可疑,还在陈尸现场被捕,受到怀疑也无话可说。这是一定的。”
他以变调的声音笑了起来。平四郎手肘撑在膝上,再用手撑住下巴,咬牙看着佐吉独自发笑。
“佐吉,怀疑和不安是两回事。”
佐吉的笑声戛然而止,眼里浮现挖苦的神色。
“怎么个不同法?”
“阿惠没说相同的话吗?说了吧!那孩子——不该喊你老婆孩子才是——还不够世故,不会像我这般长篇大论,只会苦口婆心地劝解再三,但心情应该是一样的。”
佐吉紧闭的嘴角下垂。平四郎心想,这人如此顽固执拗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到。
“我和阿惠,顺便告诉你,还有弓之助,”平四郎平静地继续说道,“都认为万一你对葵下手,也情有可原。”
就此而言,确实是怀疑你——平四郎这句话,让佐吉的肩膀微微一震。
“所以才会不安。但另一方面,也相信万一真是如此,你一定会诚实告诉我们。即便不敢告诉芋洗坡的人,不敢告诉凑屋总右卫门与久兵卫,也一定会告诉我们。我们深深地、坚定地相信。”
为了将言语化为形体,平四郎也手握成拳。
“或者,你只是遭到牵连,并未向葵下手,这也极有可能。若是这样,你一定也会老实对我们坦白。这点,我们同样深信,也才会一直等着,等到能与你面对面单独谈。阿惠想必也是如此吧。”
佐吉举起手,用力擦着眼周。眼眶是红的。
“如果要讲好听话,我和阿惠劈头就会说:佐吉,我们相信你。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杀人——应该便会这么说了吧。”
平四郎缓缓摇头。
“但是啊,那是假的。阿惠、我还有弓之助都知道,葵和凑屋骗了你这么多年,有多令你震惊、伤了你多深、折磨得你有多苦,我们都知道,也猜想得到,所以我们说不出好听的话,像什么‘你绝不会杀人’这种一派乐天的话。因为那人是葵——换成凑屋总右卫门也一样——我们不得不认为,若事出万一,过度的愤怒和悲伤使你失手杀人,也情有可原。”
讲到这里,平四郎加强语气。
九九藏书“可是,这并不表示我们不相信你,绝不是这样。阿惠、我和弓之助都相信,你一定会说出实情。万一,你在芋洗坡的大宅与葵见面时,发生了不幸的冲突,确实可能失手杀了葵。但我相信,你绝不会对我们撒谎隐瞒这件事。”
这样你还是不服气吗?平四郎平静地问。
“我们是不是该更夸大一点?是不是该打一开始便坚称佐吉不会杀人?不这样就不算相信你吗?”
平四郎的话一结束,房间静了下来。平四郎接不下去,只是看着佐吉。
突然,佐吉伸手按住脸,发出噗咻一声,好像泄了气。平四郎一时以为佐吉在嘲笑他自己的处境,但很快就放下心,因为佐吉正强忍着不哭。
“阿、阿惠……”
佐吉自手底下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阿惠怎么了?”
“和大爷说了一样的话。”
“我想也是,嗯。”
“可是,我……”佐吉的话语泣不成声般地颤抖着,“我说,你既然不相信我,就分手吧。”
和小孩子吵架没两样。听到这里,平四郎微微一笑。
“佐吉,那是你们对‘相信’这个字的理解不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吧?”
佐吉不住地点头。
“不过也难怪啦。男人就是会稍微把气出在老婆身上,想撒撒娇。”
仿佛肩膀酸痛消除了般,平四郎觉得整个背都轻松了,舌头也滑溜起来。
“撒、撒娇吗?”
佐吉带着仍酸涩的哭声,惊讶地问。
“是啊。佐吉,想想,若阿惠说‘我相信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能杀人’,你还是会生气吧?会想反驳,你凭什么讲这种话?你相信我什么!不要信口胡诌了。”
无论如何,阿惠都得伤一次心才能了事吧。所谓的爱妻就是这样,嗯。
佐吉像以眼睛咀嚼平四郎话中的意洒般,频频眨眼。那双眼眸深处,定是浮现了回到大岛家中时与阿惠的对话,及当时阿惠的神情。
他终于将手放下,但平四郎一直等到他抛去刚才的顽固、重新坐好,才问道:“佐吉,你对葵下手了吗?”
他抬起头,看着平四郎的双眼,笃定地答道:“没有。我,没有杀葵夫人。”
佐吉表示,他进房时,葵已倒下,脖子被手巾勒住。大惊之余,他战战兢兢地想伸手触摸尸身时,便遭到那宅里的女佣阿六质问。其余的,便如众人所知。
平四郎全身为之一松,总算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知道了。我相信你的话,杀死葵的凶手另有其人。”
他伸手夹起小碟子里的一小块羊羹,放进嘴里,起劲大嚼。
“很好吃的,你也尝尝。”
佐吉也露出了惯常的微笑,虽然只是淡淡一抹。
“这么一来可有得忙了。”
“忙?”
“是啊,当然啰!”平四郎喝了一大口茶。“得找出真正的凶手。总不能就这样算了吧?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又为什么杀了葵吗?”
佐吉瘦削的脸颊浮现出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分明的线条。
“想。”
他的喉结动了动。
“那么,就找出凶手。由我们来找,不然还有谁?”
“可是,大爷,这对凑屋和芋洗坡那边,都很难交代吧?”
平四郎拔了根鼻毛。“这方面我会打点的,包在我身上。”
天色已晚,虽觉不妥,平四郎仍唤来小平次,吩咐他到河合屋喊弓之助过来。
“要他来听写。”
“听写什么?”
“整件事至今的脉络。因为我还不清楚详细情形,要从头理一遍。沉痛是必然的,但只能请你将事情通通回想出来。”
佐吉以坚定的神情点头。在一旁看着的小平次,自缘廊问平四郎:
“大爷,既然如此,是不是也通知本所元町一声,比较好办事?”
平四郎睁大了眼。小平次说的是政五郎。
“话是没错。”
他转动眼珠看了看小平次圆滚滚的脸。
“不过我倒吃了一惊,没想到你会有这番提议。你不是向来讨厌我用冈引吗?”
小平次一脸若无其事,说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情况。”
“那好,就这么办。你先到河合屋,然后——不,先到本所元町,把政五郎带来,河合屋那边就请政五郎的手下跑一趟吧。”
“大爷,恕我冒昧,突然有冈引的手下上门,河合屋会受惊的。这时候,还是由识得少爷的小平次我上河合屋,再请河合屋派人到本所元町吧。政五郎兄能单独走夜路,但总不能让河合屋的少爷单独坐轿子。话虽如此,要是河合屋又派人跟着,反倒麻烦。”
啊?平四郎听得一头雾水。
“都行,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是,知道了。”
小平次仍一派若无其事地应道,忽地抬起头,向佐吉一笑,脸更圆了。
“佐吉兄,欢迎回来。”
佐吉还不及回话,他便匆匆出门了。
“他那也是在难为情哪。”平四郎笑道。“欢迎回来,是吗?真是句好话。这倒也是,你现在才真正回来了。小平次真会说话。”
佐吉湿了眼眶,朝小平次消失的方向行了一礼。
等候弓之助时,平四郎要细君为佐吉备饭。他极力谦辞,平四郎一定要他进食。佐吉再三行礼后,一动筷,便像在外头玩了整天回到家的孩子,专心吃了起来。
“原来我这么饿,连我自己都没发现。”
“就是啊。”
政五郎先到了。看表情,就知道他很清楚自己为何被喊来,因而显得极为愉快。
平四郎一说“我们来找凶手”,那张脸便更加灿然生辉。
“也许是我多事,但我叫了一个年轻人候在外头,要不要现在就遣他到大岛,向阿惠通报一下大致的情形?”
“哦,真是周到啊!这么做,阿惠心情也会好些吧!”
政五郎向佐吉微笑,说道:
“但佐吉,今晚无论多迟,你都一定要回大岛,知道吗?”
佐吉红着脸应了。政五郎故作不见他的脸红。
“不过,大爷,您是否该认真考虑正式收弓之助少爷为养子了?这么一来,便不必每回有事都得到河合屋去请。”
平四郎拉长下巴。“可以啊,只是那小子还会尿床。有没有什么好方法能治?”
“当他是个大人,就会变成大人了。”
“我早当他是大人了啊。大额头会尿床吗?”
“不,完全不会。”
“叫他向大额头学学好了。”
“不如在迎为养子时,顺便订亲事。”
这等大事政五郎竟随口便说。
“帮弓之助订亲?”
“要找哪家姑娘都不成问题吧。”
“你有女儿吗?”
“老早就送出门了。”
“真可惜。”
聊到这里想起一事。平四郎“哦”了一声,捶了一下手,说阿丰的亲事有眉目了。政五郎大为高兴。
谈得正融洽时,有人哇哇吵闹着靠近。那不是别人,正是弓之助。那可不是在学蜂群,而是他的哭声。
“哇!”
弓之助一奔进房,便搂住佐吉不放,接着的“呜哇”是从丹田发出来的。
“太好了!太好了啊,佐吉兄!”
平四郎愉快地欣赏这幕好一会儿。待弓之助的大哭渐歇,转为抽噎时,才缓缓问道:
“喂,弓之助。”
“是,姨爹。”
“铺盖干了没?”
阿藤告诉佐吉“葵早就死了”,是在凑屋于铁瓶杂院所在地新筑的大宅庭院里,正值藤花盛开时节。
“四月中,那天下着雨。”
佐吉宛如说着梦中见闻般,以略微朦胧的语气开始叙述。
“不知大爷晓不晓得,起初,凑屋里都称那座大宅为‘新宅’。并非有人提议,只因那确实是新的,便理所当然地这么叫了。但,千驮谷那边也有名为‘新宅’的地方,且众所周知。于是当凑屋的人无意间提起‘新宅’,来往的商贾中,便不时有凑屋在千驮谷也置了住房的误会。所以,新屋便渐渐地改叫‘藤宅’了。”
也就是“阿藤的大宅”吧,因为那是阿藤百般要求下建造的宅邸。平四郎这么一问,佐吉点头。
“是的。不过夫人……阿藤夫人说,既然叫这个名字,就真的做成有藤花盛开的藤宅,于是便在早已完工的庭院中,再加种藤树。”
佐吉如何以花木匠的身分为阿藤所用,平四郎在芋洗坡见到久兵卫时,曾大略听闻。这样一提,佐吉用力点头。
“夫人说,你是我们的人,以后由你来看管我们的庭院。”
“我听到的也是如此。”
“当时,我好高兴。”
佐吉望向远方道。
“夫人说‘我们的人’,我便想,阿藤夫人原谅我了,不然就是认同我了。”
“你也太老实了。”平四郎忍不住道。佐吉看了平四郎一眼,似乎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哎,算了,抱歉打断你的话。所以你就开始常跑藤宅了?”
四月中旬已是藤花花期。阿藤无论如何都想在今年看到藤花,改种的工程便得加紧进行。半次郎师傅和佐吉都加倍用心做事。
“我们从别处找来了长得很好的藤枝,攀在庭院里的树上。”
反正已没空地可种,也无法搭设藤架。这么做藤树究竟能不能札根,佐吉十分担心。但或许是阿藤迫切的期望使然,攀附庭树的藤枝开出壮观的花朵,在绿意中绽放出瑰丽的色彩。
“藤是很强韧的。”
政五郎不经意地说,但平四郎感觉这话别有含意。政五郎想说“阿藤是个强势的人”吧。
“那藤树原先所在的庭院,是半次郎师傅常年出入、用心照顾的地方,我很早便见过这株藤树。光一串藤花就有成人的前臂这么长,确实了得。盛开时,整座藤架都为花所淹没,只见那儿笼罩着一片淡紫色的云。移植到藤宅后,花朵的大小和模样仍毫不逊色,只是颜色稍微改变,多了一点红。”
藤花本应是如梦似幻的淡紫色,颜色变深,丰姿也有所不同。
“这种情况虽不常有,但并非异事。庭院里的树木也是活的,风土变了,色彩姿态略有改变也不足为奇。半次郎师傅说,大概是藤宅邸所在地金气较重,花色才会偏浓,但色调分明的藤花气势豪华,也相当不错。”
讲着,佐吉脖子微微一缩。
“师傅还说,凑屋夫人的性子要强,反应在花色上了。当然,是背着阿藤夫人说的。”
政五郎点头,平四郎哼哼笑,文案前的弓之助则是眼望叙述着的佐吉,手仍灵巧地运着笔。
“然后……藤花盛开时节,我去照顾花木时,阿藤夫人来到院子里。”
佐吉讲话的速度放慢了。
“夫人说这藤花的颜色真少见,我便把金气如何如何等事讲了一遍,还补了句,今年颜色虽是如此,明年可能会有变化,夫人若不喜欢,也能借施肥来调整。结果阿藤夫人……”
将虚握的手抵在嘴边,佐吉停顿了。没人催他开口。
“夫人说,无论做什么,这藤花都一定会变红,所以不用管它。那表情非常害怕,我就那个……”
“嗯,嗯,”平四郎抢先帮他接了下去,“就觉得奇怪。”
“是。”佐吉垂下双肩。“我还来不及问为什么,阿藤夫人突然换了语气,厉声说……”
——不过佐吉,你也长大了呢。听你刚才那番话,完全是个老练的花木匠了嘛。
光听那口吻,不像在夸奖,倒像在骂人。即使如此,佐吉还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谢谢夫人夸奖。阿藤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转身走回缘廊的上阶处。然后顺带一提似地,背对着他补上了一句话。
——阿葵地下有知,看到你这么能干,一定很高兴。
“葵地下有知。”
弓之助边复诵边写下句子。佐吉眼见自己的话一一成为文字后,面向平四郎。
“当下我一时会意不过来。但是,慢了一拍,我就明白我听到了一件大事,明知无礼,还是追着阿藤夫人,拉住夫人一连串地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娘死了吗?是什么时候的事?”
阿藤没回答。只稍稍转身,侧脸微微冷笑,便进了房间。
“如此,我实在不便脱鞋闯进去问了。”
只能任绵绵细雨打湿了脸,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办法就这样算了。第二大、第三天,我都到藤宅去。但是,阿藤夫人不肯见我。托女佣通报,也说夫人身子不舒服,卧床休息。”
或许是当时的懊恼又回来了,佐吉坐立难安地摇动起半个身子。
“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娘是真的死了吗?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死得不光彩,凑屋老爷和阿藤夫人都不忍心告诉我,才隐瞒到现在。”
这回换政五郎大叹一口气,双手交抱胸前,说道:“你真的很老实。”
“是……是吗?”
政五郎无言地点头,但立刻微微一笑。“不,我可没有责备的意思。这无好坏可言,佐吉就是这么一个人。”
噢……佐吉含糊地附和一声,缩起了背。
“所以你终于忍不住,直接去找凑屋谈判?”
平四郎一催,佐吉的身子缩得更小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竟那样与老爷谈判,实在不成体统。”
听佐吉面陈一切,恳求告知真相,凑屋总右卫门总算开口了。
——葵死了,就像阿藤说的。
——葵离开凑屋不久就死了。由于种种苦衷,虽然对不起你,但无法告诉你尸骨葬在哪里。详细的情形,如今也不必告诉你,徒然扰乱你的心境。你就向西方净土朝拜,为母亲祷祝吧。
弓之助再次边复诵边写下总右卫门这段话,平四郎轻轻摸他的头。
“你的心情我了解,可也别这么气。”
“我没生气呀,姨爹。”
“你的字生气了。”
弓之助嘟起嘴看着自己的字迹,辩道:
“是笔在生气。”
“对不起,让少爷听到这种事。”
佐吉一道歉,弓之助就更不高兴了。“佐吉兄为什么要道歉?怎么这么老实?”
平四郎这回不再摸,而是轻轻按住他的头。“要向大人说教,等你治好了尿床再来。”
弓之助噘起下唇。“我讨厌讲这种话的姨爹。”
他别扭的表情美得令人哆嗦,平四郎不由得看呆了。要让这孩子继承井筒家毕竟有困难吧?干脆让他到大奥当侍童如何?
“少爷,不能生气喔。”政五郎打圆场。“大爷是在逗着少爷玩。我也经常逗大额头,大人都是这样的。”
弓之助总算缩回下唇,似乎是听到大额头的名字,回过神了。
“其实,这时候应该要大额头来才对。用不着写,他全记得住。”
“他最近忙着自己的工作哪。”政五郎笑盈盈地说。
“至于是做些什么,不久就会告诉少爷了吧。少爷肯和那孩子做朋友,他非常高兴。”
弓之助的脸上终于出现笑容。心里高兴就写在脸上,这点还是充满稚气。
“那,你听了凑屋的解释就满意了吗?”平四郎问佐吉,将话题拉回来。
“这怎么可能让人心服?亏你咽得下这口气。”
“是咽不下。”
仿佛那是什么要不得的事般,佐吉的肩缩得更厉害了。
“之后心里反而更不平静了。我娘什么时候死的?怎么会死?苦衷是什么样的苦衷……”
会有这些疑问是理所当然的。
“我便想,莫非老爷话里还有谎言?葵离开凑屋不久就死了——那个‘不久’是不是不能相信?换句话说,我娘根本没有离开凑屋,是不是失踪那时就已经死了?老爷和藤夫人为了隐瞒,才说葵是私奔的?”
佐吉从一开始提到葵时,便是“葵”或“娘”交错。本人似乎没有发觉,但这正是他心情的写照吧。葵是佐吉思念孺慕的母亲,同时也拥有他所不知的种种面貌,是个神秘的女人。
“还有,阿藤夫人对我露出的,那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佐吉凝望着半空中某处,额上微微出汗,继续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我很清楚阿藤夫人讨厌我娘,做了那种事,也难怪别人讨厌她。然后……所以……”
一干人不作声,等佐吉把话说完。阿藤对葵不仅是讨厌,而是痛恨,且至今依然。平四郎如此认为。
“我不由得想,会不会是阿藤夫人害死了我娘。”
佐吉终于说出来了。政五郎以慰劳的眼神补充一句:
“你这个念头,绝非胡思乱想。”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所以你又找凑屋谈了?”
佐吉连忙摇头。“没有马上便去。我一直压在心里,不,我自以为压下来了,直到夏天将尽,仍烦恼得一塌糊涂,也因此让阿惠白操心。”
他看看平四郎,又看看弓之助后,说道:
“那个,有一次明明没事,我却上门拜访。那天天气又湿又热,少爷刚好也在。”
确实有这么回事。佐吉来通知官九郎已死、为它堆了坟的消息,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垂头丧气。
“那时候,其实我想找大爷商量脑袋里的那个念头,可是终究开不了口。”
当时平四郎万万没有想到。“我一心以为你一定是和阿惠吵架了。”
“我也是。”弓之助也这么说。
“真的吗?我脸上是那种表情吗?”
“表情也是,不过我想也差不多开始会吵架了。”
“对呀。后来我便上门打扰,去探官九郎的墓……”弓之助说道。
“是啊,嗯。”佐吉点头。
“阿惠姐一脸吃醋的样子,我就更相信一定是和佐吉兄吵架了。”
“吃醋的表情是吗?”佐吉喃喃地说。
“弓之助,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见平四郎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弓之助又不满地别过脸。
“姨爹若是又要逗我,我可不回答。”
佐吉像是再次欣赏起弓之助那张熟悉的美丽脸蛋般,仔细打量。
“不过,少爷说的一点都没错。”
接着,便难为情地将与阿惠间的争吵大致叙述了一遍。
“阿惠说,当时少爷对她讲的话,神准得简直像变戏法。她还以为少爷有神力呢,至今似乎仍这么想。”
弓之助倒不是害羞,反而出了神,偏着头想:是这样吗?我那时说了些什么?
“但是,你跟阿惠这么一吵,和好后更下定决心,要再找凑屋谈谈是吧?”政五郎问道。
“是的。向阿惠坦白后,我心情大为开朗,有她的鼓励,我也拿出了勇气。可是,不光这样而已。”
佐吉有所顾忌地环视众人。
“我想大爷和头子都不知道,半次郎师傅也叮嘱我绝不能泄露此事。”
佐吉与阿惠和好后,过了十天左右,阿藤在藤宅邸上吊。
“半次郎正好在场?”
“是的。阿藤夫人将腰带的系带挂上藤蔓攀附的树枝,师傅发觉了,连忙跑过人将夫人抱下来。”
平四郎心想,明知半次郎在才上吊,那么阿藤并不是真心想死,而是希望有人看到自己这等丑态。希望有人看到,而将自己无法主动表白的内幕揭露出来。
这种想法是牵强附会吗?
“得知这件事后,我内心更加煎熬,不,应该是说,我对阿藤夫人的怀疑更深了。我开始想,夫人打哑谜般地讲这藤花无论如何都会变红,会不会就是她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意思。”
没错。阿藤的真意恐怕正是如此。
“我终究无法继续沉默下去,又再次求见老爷。”
阿藤引起的骚动,不仅影响了佐吉,势必也在凑屋总右卫门心中造成相当大的裂缝,也才会对拼命追问的佐吉,透露真实的真相。
告诉他——葵还活着。
“当时他连芋洗坡那大宅的事也告诉你了?”
“是的,但只说在‘芋洗坡附近’。而且老爷还交代我,千万不可单独前去会面。老爷说,葵也需要有心理准备,得和她好好讨论,选定与你碰面的日期。在那之前,要我忍耐。”
这简直要人命。凑屋总右卫门完全不懂什么叫人之常情,至少看不出他有丝毫体谅佐吉心境的样子。
“但是,你等不下去吧?”
政五郎仿佛在为平四郎代言,如此问道。
“我原本准备等。可是,后来一连多日老爷都没有消息。”
到芋洗坡附近打听,也许能知道葵的住处。在一丝希望的催促之下,佐吉出门了。那便是前天的那次访造。
“我并不打算冒昧登门拜访。”说着,佐吉垂下头。“只要知道我娘住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远远看一眼就好。不提别的,我连我娘的长相都不太记得了,也怕她认不得我这个儿子。所以,我真的只想打听出房子的所在,假装路过,隔着墙看一眼就回来的。”
不出所料,向附近种菜的老人一问,马上便打探出“长相漂亮的太太租了大房子一个人住”。佐吉整个人像是昏了头,尽管心情莫名沉重、脚步迟缓,也好几次想回头,却仍朝着老人指点的所在,爬上芋洗坡。
“来到近处……”
佐吉鼻尖又冒出了汗水,他以指头夹也似地拭掉。
“修剪得宜的树篱后头,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似乎是小女孩的声音。没看见人影,或许是在屋子后面吧。”
说到小女孩,久兵卫曾提起,那屋子里唯一的女佣,有两个年幼的女儿。
“是女佣的孩子吧。”平四郎说道。
“哦,原来如此。那名叫阿六的人有孩子啊。”
当时自然无从得知。那欢乐的歌声,令佐吉不禁感到天旋地转。
“我心想,莫非……那是我娘的孩子,也说不定是孙子。”
或许在佐吉听起来,那唱着歌的,是葵弃佐吉不顾后,抓住的另一段幸福人生。
“院里不见人影,偷偷从那里进屋太也失礼了。看得到有着宽敞缘廊的房间,帘子是卷起来的,多宝格里有小花瓶,衣架上挂着和服。那是桔梗图案的和服。我怎么会记得这种小事呢?啊,对了,是因心想那是秋天的衣物。对了,当时还有薰香的味道,很香。”
有人在吗?分离了近二十年的母子,竟只想得出这句招呼的话。佐吉出声喊,自廊下往房里望。
“结果,小方几旁有人横躺在那里。如果是午睡,模样也太奇怪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真是有欠考虑,心脏噗通噗通猛跳,脑筋也无法有条理的思考,却立刻闯了进去。”
于是便发现了脖子上缠着手巾,已气绝身亡的葵。
平四郎双手交抱在胸前。政五郎也是同样的姿势,额上出现深深的皱纹。弓之助停下手,握着笔看着佐吉。佐吉仿佛了回到葵的尸身旁,独自恍神。
“你那时真的是第一次去芋洗坡的大宅?”
这个问题花了一点时间才传进佐吉耳里。
“咦?啊?”
平四郎重问一遍。佐吉望着平四郎的眼眸,用力点头。
“我发誓没说谎,那时是第一次去。”
然后,由于不知平四郎会如何接话,他畏怯地缩起身子。
平四郎开口了。“真可怜,结果你终究没和你娘说上半句话。”
听平四郎这么一提,佐吉才发现似乎真是如此,睁大了眼睛。
“是啊……”
宿舍的小庭院中,秋虫“嘁嘁嘁”地呜叫。仿佛受虫鸣催动般,夜风悄悄袭来。
“我明白了。”
平四郎啪的一声拍了膝盖。
“好,该从哪里着手?”
第七节
井筒平四郎爬着芋洗坡。
他才刚结束与钵卷八助头子在坡口自身番的谈判。
为了要见八助头子服侍的定町回同心佐伯锭之介,前往请托居中安排。想商量的是,平四郎要重新侦查葵的命案,保证绝不会为难佐伯或八助,也不会制造麻烦,且当顺利查出真凶时,这份功劳完全归给佐伯大爷,希望能允许平四郎等人四处办案。
虽说辖区不同,但既同为奉行所公役,平四郎大可直接找佐伯谈。然而这么一来,便将八助排斥在外。在此案中得罪芋洗坡的任何人都不利于侦办,所以平四郎尽可能小心行事。
分明只有好处没坏处,八助头子却面露难色,于是平四郎恳切分析。
表面上葵是因病而死,一切已尘埃落定,遗体也庄严下葬了。
“我们并不是要翻案,只想知道事实真相而已,因为佐吉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杀害葵。”
八助头子硬是百般推托。
“事实真相啊。万一……我想应该不至于,但万一找到真凶,还是要把人抓住吧?这么一来,我和佐伯大爷不就遭殃了。”
“所以我才说,找出真凶后,不是由我来抓,而是全权交给佐伯大爷和头子你。这样的话,要怎么编理由都行吧?好比,原以为是病死,但钵卷八助实在想不通,便继续调查。”
这么巧的事,地方上的人会相信吗?八助质疑。
“不然,不要光是看我们到处办案,稍微帮个忙吧?用不着头子亲自出马,借杢太郎一用即可。”
对平四郎等人而言,有当地冈引的手下帮忙,办事只会更方便。
这倒是无妨,八助头子动摇了。
“凑屋那边怎么办?”
“哦,那边也没问题,不会来啰嗦的,我保证。”
不必担心惹恼了凑屋,会来你这儿要回红包——这句话都到了嘴边,平四郎还是忍住了。
“是吗……”
“是啊。”
“假使,那真凶又是凑屋里的人呢?”
“其实啊,大爷。”八助调整了坐姿,说道:
“我呢,也觉得那个叫佐吉的没杀人,只是凑屋一心要当成是他下的手。我想过,搞不好凑屋也知道凶手不是佐吉,非但知道,心里还很清楚可能是谁下的手,为了包庇那人,才急着想把整件事情压下来。”
平四郎吃了一惊。这是全新的见解,凑屋晓得谁是杀死葵的真凶,却刻意隐瞒?这是新的论调,至今他想都没想过,甚至没从弓之助嘴里听过。
“原来如此……”
平四郎毫不掩饰地表示佩服,大为赞叹。原来八助这么多年的冈引也不是白当的。
“可是啊,头子,即便是这样,也不必担心凑屋又来压案子,您只要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没事了。”
“井筒大爷真的不介意吗?”
不介意,平四郎用力点头,脑海里不断闪现阿藤的面孔。对,这回的事情可能是那女人干的。这么一想,所有的榫头似乎都叽嘎有声地一一对上了。
若说在凑屋总右卫门拆掉铁瓶杂院、盖起藤宅期间,阿藤透过某种形式得知了真相,也不无可能。
对阿藤而言,那是自己所“杀死”的葵的葬身之地。而这事一直折磨着好胜要强的她。所以,总右卫门撤走铁瓶杂院,依阿藤所愿建起藤宅,让她住在那里,为葵守墓。借以安抚阿藤,并相信多年来的欺瞒能因此更为踏实。
然而,凑屋总右卫门和久兵卫,甚至连平四郎和弓之助都忘了,阿藤有阿藤的心。总右卫门采取了行动,阿藤的过去也奋起而行。阿藤耳聪目明,总右卫门若无其事地拆掉铁瓶杂院、盖起新的藤宅,进行这一连串的工程,她必定都看在眼里,当然也不会错过久兵卫的脸色。
要是在这当中,他们的一举一动、只字片语,及别有含意的眼神,让阿藤发现了葵其实还活着呢?
这是平四郎等人的盲点。不知不觉中,他们与隐瞒阿藤真相、欺骗阿藤的凑屋同调,一味从这一方看事情,没想过到对岸观景。
崖岸不同,所见风光自然不同。
那么阿藤在藤宅突然上吊,便有了别的解释。平四郎等人一直认为那是出于阿藤的悔恨,然而那是否可视为抗议之举?阿藤得知了真相,明白自己长久以来不但受骗,还为此独自受苦,便绝望得想寻死?
然而,阿藤没死,半次郎师傅救了她。恢复冷静的阿藤内心思量,为什么我非死不可?真正该死的坏女人,是那个死皮赖脸苟延残喘的葵才对!
平四郎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冷颤,感觉后颈的毛都竖起来了。
假如阿藤刻意说些打哑谜般的话,扰乱佐吉的心,是为往后所做的布局,好让佐吉背上杀害葵的嫌疑……
不行、不行,想太多了。还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多想这孩子梦境般的情节又有什么用。
不过,这个见解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在与钵卷八助商谈前,平四郎认为只须以一句话威胁凑屋总右卫门即可。
“你要是敢阻碍我们寻找真凶,我就把真相告诉阿藤。将葵直到最近都在你的宠爱及接济下过得无比幸福的事,一五一十全抖出来。”
但此刻找到更有效的做法了。
“在芋洗坡杀了葵,让佐吉顶罪的,可能就是阿藤。”
“你也心知肚明白,才会设法掩盖不是吗?”
若凶手真是阿藤,而总右卫门知情且加以遮掩,那么这件事便就此结束。但一定要总右卫门向佐吉下跪道歉,无论如何都要他道歉。
然而,若总右卫门毫不知情,只是一心认为佐吉杀了人,那么他非但不会阻止平四郎等人,甚至会主动帮忙找出葵遭到杀害的真相才对。
佐吉没杀人,是别人干的。阿藤有十足的可能。如何,你也想知道真相吧?平四郎简直能看见自己向凑屋总右卫门发悍的模样。
“总、总而言之,”平四郎干咳着连忙继续说,“无论如何,佐伯大爷和你们都不会吃亏。凑屋那边也一样,我可以拿性命担保。”
“大爷真是一意孤行啊。”
八助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应道:“那么,我立刻找佐伯大爷商量。”虽皱着眉,却眼露喜色。那也是当然,不但先前已尝过甜头,搞不好还有更香甜的在后头,或许还能记上一笔功劳。
平四郎心想,不知凑屋给了这老狐狸多少红包。但这思绪一闪即逝,一离开自身番,脑袋便又塞满了阿藤的事。
这可不行,得让脑子清醒点。总之,得从头调查起。平四郎一面这样告诉自己,一面爬上芋洗坡,大大喘了口气。
葵居住的大宅就在眼前。尽管女主人已亡故,建筑却不会有所改变。只不过上次夜里赶来时,斜放在门前的卷帘收起来了。不知何处在焚烧落叶,飘来了几许轻烟。
本来应该先与佐伯谈定,说服凑屋,打点好一切后再行动,但这么一拖,少了原应服侍的主人,女佣便会离开此地。这是平四郎担忧的。这个名叫阿六的女佣,在葵身边伺候她的起居,还带着孩子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葵的尸体及一旁的佐吉也是她最先发现的。无论如何,平四郎都希望能趁她还在此地时与她谈谈。况且,若这屋子空下来,待租期间要入内调查,便必须一一取得房东与管理人的同意,实在麻烦。
老旧的木门关着,一推便轻易打开了,但门上的格子缝隙中有蜘蛛用心织起的罗网。平四郎扯着嗓子为自己通报。
这屋子感觉上相当开阔。先前来访时屋内已非夏日隔间,此刻伸长脖子垫脚往里望,也只见紧闭的唐纸门与格子门。即便如此,仍显得空荡荡的。
地方太大了。葵在这里,难道不会感到寂寞或危险吗?
像这样,只要有心,任谁都能潜入屋内。悄悄进来,靠近葵的房间,迅速勒死她,再悄悄离去,一点都不难。
平四郎喊了好几次,仍是无人回应。
佐吉提过,他是从缘廊绕到葵的房间。平四郎准备照做,才踏出一步,便有个女人从屋外绕过建筑物右手边冒出来。她与平四郎遇个正着,弹开般地连忙后退。
“哦,你就是阿六吧?”
她的脸蛋和身材娇小,看来极为伶俐。袖子以红束带绑起。
“请、请问是哪位?”
尽管她勇敢反问,身子却有所防备,跟着睁大了眼,说道:
“啊,是前几天的……”
平四郎笑了。阿六记得他的长相。
“上次冒昧硬闯,真不好意思。不过,幸亏如此,才得以拜见葵夫人的遗容。”
他不经意一看,阿六右手上拿着一束粗绳。
“你在收拾行李?”
“是、是的。”阿六点点头,把粗绳往身后藏。
“找到新头家了吗?”
本要点头的阿六,有些为难地转动眼珠。平四郎从她那不善说谎的困窘神情中猜出,定是久兵卫交代过,无论那个马脸大爷来问什么话,都不可理会。
“是凑屋帮的忙吧?”
想必说中了,只见阿六像小姑娘般扭捏,平四郎不禁觉得可怜。
“幸好赶在你搬走前来了。你正忙着,我还上门打扰,实在过意不去。不过我无论如何就是想和你谈谈,很多事想问你,也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阿六看似要辩白,才张嘴,平四郎便挥手制止她。
“久兵卫和钵卷头子一定不准你多提夫人的事吧?那当然了。换成我是久兵卫,也会这么做。但阿六,你很喜欢葵夫人吧?”
没来由地被这么一问,阿六眼里蒙上警戒与怀疑的阴影。
“你和葵夫人很合得来吧?否则,在这空旷寂寥的大宅里,怎么住得下去呢!闷也闷死了。听说你的孩子也一块儿住在这里?能放心让孩子们住下,还相处融洽,可见她也很喜欢你们。”
一口气不停地说完这些,平四郎的语气严厉起来:
“杀死葵夫人的,不是佐吉。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
阿六急促地吸了口气,听起来像干涩的笛声。
“我们就是气不过这点,才想设法查出真相,没别的意思。话虽如此,你大概也没办法马上相信。”
平四郎刻意伸长下巴,做出逗趣的表情,搔搔后颈。
“总之,你愿不愿意先听我把话从头说一遍?”
“请问……是什么话?”
阿六上勾了。尽管是意料中的事,平四郎还是松了口气。
“葵夫人传——这么说太夸张,但意思也差不多。阿六,久兵卫曾告诉你,那个叫佐吉的是葵的儿子吗?”
啪沙一声。阿六太过吃惊,手上的粗绳掉了地。
“儿子?葵夫人的亲生孩子?”
“对,没错。十八年前分手的孩子。不,其实也用不着矫饰。佐吉啊,是被葵抛弃的儿子。”
阿六连落地的粗绳都忘了捡,双手抚着脸颊。“啊啊,果然”呻吟般的声音自指缝中传出。
“果然?你看出了什么吗?或者,是久兵卫说的?”
“不,久兵卫爷只说那个叫佐吉的男子是凑屋的亲戚,因某些缘故对葵夫人怀有旧恨,并没有细说原由,也说那不是我该管的事。”
原来如此,果真像久兵卫的作风。想必是摆出过去当管理人时责骂住户的口吻,以十足的威严警告阿六吧。
“可是……我暗自想过。完全是我胡乱猜测,对夫人实在过意不去,可又忍不住会去想。”
“葵曾说过什么让你猜疑的话吗?”
阿六迫不及待般用力点头,力道大得连身子几乎都跟着动了。接着似乎又为自己鲁莽的举动感到羞耻,定住了身子。想必是认为不管基于何种理由,都不该轻率说出有关葵夫人的事情。那张小巧的脸蛋上,清楚浮现出感怀逝去的葵的温情,没有丝毫刻意炫耀之意。
平四郎更加安心了。看样子,这阿六很可靠。好一个能干而诚恳的女佣啊!
平四郎走近阿六,帮她拾起掉落在脚边的粗绳,说道:“既然如此,应该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吧。若你怕违背了久兵卫的吩咐,为将来感到不安,那么你大可放心。无论你向我们说了什么,都不用怕遭到凑屋的呵责,绝对不会。为什么我敢打这个包票,你听完就明白。对了,在那之前,能不能给我一杯水?然后,可否借葵房间的缘廊一坐?因为这事儿说来话长。”
阿六不仅忠心耿耿,也相当聪慧。凑屋总右卫门与葵的关系、阿藤犯下的“杀葵”一案、铁瓶杂院一事,乃至今日之事,一连串讲起来不但长,且错综复杂。但阿六除了偶尔问清人名、确认年数外,对平四郎说的一切都能毫不含糊地跟上。
“喏,相当精采的一生吧!”
平四郎静静朝阿六一笑。阿六听到一半就湿了眼眶,现在正拿袖子擦眼角,眼尾泛红。
“就算要找出杀害葵的凶手,这些事也不能随便说出去,这点我当然知道。但你亲眼目睹葵如何走过人生的最后一程,和她愉快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知道我们——甚至连身为儿子的佐吉——都不知道的面貌。想赢得你的信任,我们也必须把手上的牌全摊开。”
只不过,难免会让你有些痛苦吧,平四郎加了一句。
“我终究无缘在葵生前见到她,也没听过她的说法,因此无论如何都会偏着佐吉一些。若对你怀念的葵夫人有什么责怪的言语,还请你见谅。”
阿六簌簌有声地吸了吸鼻子,抿紧嘴像要忍住不哭,过了好一会儿,才垂着眼,以略微沙哑的嗓音应道:“夫人……也没有忘记佐吉这个人。”
平四郎直勾勾地盯着阿六。
“我刚才说‘果然’,是一时的感触,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缘由,因为夫人没向我提过往事。”
“是吗?没提过啊。”
阿六仍以袖口按住眼角,抬起头。
“在发生这种事前,我连夫人的老爷是筑地的凑屋都不知道。我把那当成是不能过问的事。即使如此,也没什么不方便。夫人向来对我们很好,再慈祥体贴不过了。”
泪水又涌上来,被袖子吸干。
“只有一次,夫人说过这样的话:阿六,我是幽灵喔,而且是个抛弃孩子的母亲,比盗子魔更坏。那语气像是在责怪自己。”
平四郎在内心琢磨这几句话,想象葵的表情——让那张死去的脸恢复生气,那两片嘴唇张开,自嘲地吐露这些话。抛弃孩子的母亲。
这样看来,葵内心并非没有伤痛了?
“我想,夫人也觉得对不起那个叫佐吉的儿子。一直都是。”
“是啊。既然你这么想,一定是如此吧。”
阿六频频点头,小声喃喃再三:可怜的葵夫人,多么苦难的人生啊!似乎不是在对平四郎说,倒像正用心思量。
“我想这名叫佐吉的儿子,一定也饱尝寂寞辛酸。若对夫人心怀怨恨,也不能怪他。可是夫人也好可怜,两人都好可怜。”
阿六静静啜泣。
不知哪儿来的鸟呜叫着。即使地处江户,这一带仍相当安静。想必是林立的武家宅邸各自筑起的墙,围住了宽阔的土地,吞没了町屋人们生活的喧嚣吧。
平四郎仰望着墙后的天空,等阿六止住哭泣。不久,阿六似乎把袖子都哭湿了,向平四郎行了一礼,说“对不起,失态了”。
“没关系。突然听了这些话,你一定很吃惊吧。”
不过,你刚才提盗子魔是什么啊?平四郎一问,阿六的眼睛亮了起来。
“哦,对了,不好好说清楚,大爷是不会知道的。不过,您在这一带没听过吗?他们都说这屋子有盗子魔出没。”
讲到这儿,平四郎拍了下膝头。
“钵卷头子的手下讲过,坡上的大宅是间鬼屋,有盗子魔。”
当时杢太郎还忠告平四郎,千万不能带弓之助过去。正因如此,弓之助(当晚是弓太郎)才得以进入番屋。
是啊,盗子魔真的来了呢!阿六说。
“只不过,那盗子魔不是栖息在这屋里,是跟着我来的,而夫人赶走了妖魔。”
阿六自缘廊站起来。
“我的故事也很长。虽不如夫人,但也挺复杂的。所以先为您奉杯茶吧,天冷了。”
听她这么一提,平四郎才发觉身体确实因秋天的凉意冷了起来。来杯热茶虽好,但他不想让阿六分心。
“不,不用了,再给我一杯水就好。这里的水真好,比深川卖的好喝。是井水吧?”
阿六盈盈一笑。“是的,后面有一口井。夫人也这么说,虽住过不少地方,还是这里的水最好喝。”
这似乎又引发了她的泪水,只见她连忙拭泪。
“夫人钟爱的茶还剩一点。平常都是特地向同一家店订的,还叫我一块儿喝。若在平常,那种价位的茶我是绝对喝不起的。尽管万分奢侈,但我也老实不客气地跟着夫人一起喝。希望大爷也尝尝,这样或许您也能了解夫人是多么宽厚的人,连对我这样的下女也这么好。”
那就不便推辞了,平四郎站起身。
“那么,我也随你到灶下吧!去喝你说的茶。”
两人绕到正面,脱了鞋进屋。灶下在葵房间的另一侧。经过时,平四郎瞥见出入口旁的小房间里,有两件看似阿六的行李,与一只打开的木箱堆在一起。
再晚一步她就不在此处了,幸好及时赶上。
阿六在灶下勤快地备茶,一面和平四郎聊着许多事。每取出托盘、茶杯、盘碟便给平四郎看,说这是夫人喜爱的,这又是从哪个盆市的古董铺找到的有田烧,深深引以为傲。
不久后奉上的茶,确实如阿六所言,是兼具深度与甘味的好茶。平四郎仔细品尝,一称赞好喝,阿六便拍手露出笑容。
“夫人相当懂茶,教了我很多。听说在京城做生意时,也卖过茶。”
原来葵离开过江户啊,没想到还曾经商。原来她不是只靠总右卫门包养。
“夫人收了店,结束生意,搬到这里来,是因为身体不好。说自己上了年纪了,在这里过着悠闲平静的日子,也算是静养吧。在那之前,日子似乎过得挺忙碌热闹。”
阿六说她绝不会主动探问主人家种种,这些都是从葵偶然兴起提到的话里听出来的吧。即使如此,平四郎仍是首次听闻。
阿六泡茶时,在一只葵常用的茶杯里倒入香气浓厚的第一泡,放在托盘上,置于灶下一角,那里悄悄供着一餐饭食。接着端正跪好,朝那里双手合十一拜后,才喝一小口自己的茶,总算讲起盗子魔的故事。
平四郎听得入神,差点忘了要品味高级茶。
“确实如你所说,是葵赶走了盗子魔。”
那个叫孙八的男人,想从阿六身边抢走孩子及阿六的人生。他那阴险的眼神和贪婪的嘴角,光听便觉得历历在目。以心计与人力物力将这棘手的恶鬼赶跑,是葵的功劳,手法委实高明。
然而——
“那孙八后来怎么样,你知道吗?”
“您指是他为戏法和幻术所骗,从这里逃走之后吧?”阿六摇摇头。“详情我不清楚。”
葵对阿六说了“其余的,本地的冈引会好好善后吧”。平四郎一听,便坐正。
“那指的就是钵卷八助了。这么一来,葵与久兵卫是将这事告诉那位头子,一切安排妥当后,才设计出这出大戏。”
“我想是的。”
钵卷八助善后的吗?那么应该不会有遗漏。应该不会,但……
见平四郎深思,阿六脸上的不安之色越来越浓。
“大爷,其实……”
她忽地倾身靠过来,压低声音道:
“这时候也不知该不该说这些。”
“不要紧,你尽管说吧。”
“幻术机关顺利运作时,我一心只感到痛快,直想大呼万岁,一点儿也不在意孙八会如何。但是,随着日子过去,不知怎地我心里愈来愈不踏实,会想着那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因为夫人和久兵卫爷都只说再也不必担心,就不多提了。”
“嗯嗯。”
这样的心境是正常的。阿六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平四郎便应声附和,表示催促。
“所以,我虽没那个意思,却似乎不时拿出来问夫人。”
结果葵以略带教训意味的口吻这么说:
——阿六,我告诉你,孙八真的永远不会再来烦你了。
——只是,他并没有死,那男人还活着。我也才不想告诉你那人的详细消息。
“夫人说,若我知道他的情形,我会……怎么讲才好呢?”
平四郎伸出援手。“会心生怜悯吗?”
“是的。是啊,夫人说我会觉得他可怜、好像做得太过火了,对不起他。”
“好了伤疤忘了痛,阿六必定会出现这样的心绪”,葵是这么说的。而更糟的是,可能会兴起想去看一眼的念头,这是很危险的。
——阿六,你这个人就是心软,才会被那个男人缠上。那种鼠辈便是专门占好心人的便宜。
“原来如此。”平四郎轻轻一拍膝盖,对阿六笑笑。“我也与葵夫人有同感。你是不是真有过那种想法?”
阿六猛摇头,仿佛想把紧黏在头发上的东西用力甩掉。
“不不不,我怎么会!一丁点儿都没有!”
这可难说了,平四郎暗自担心。值得庆幸的是,循规蹈距的人们在这世上占绝大多数,他们无论遭到何等残酷的对待,都无法还予对方同样残酷的报复。纵使像阿六这般有贵人相助,顺利讨回公道,事后仍会为此感到内疚。
“也罢。不过,葵推测你丈夫的死亡也是孙八所害,这我倒是挺好奇的。既是八助帮忙善后,自然该从孙八嘴里问出来了吧?葵没告诉你查出什么吗?”
阿六的双肩垂落。
“哦,那件事……我也很在意,却什么都不知道。孙八心神大乱,整个人都不正常了。”
接着阿六突然一抿嘴,看着平四郎。
“大爷,我实在笨得很,夫人明明如此再三叮咛,那时我还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我想,夫人会遭遇那种事,会不会是孙八报复?于是……”
“你去问过久兵卫了?”
“是的。”
“那老头子怎么说?”
“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我杞人忧天,这次的事与孙八无关,叫我不要胡思乱想。”
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阿六缩起脖子,仿佛久兵卫就在面前。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连我刚才也起过这个念头。”
“大爷也是吗?”
“嗯。不过,既然久兵卫如此确切保证,应该就不必怀疑孙八了。要是孙八有那么一点嫌疑,不用你提醒,久兵卫便第一个急死了。”
哦,您说的有道理。阿六眼里虽带着不安,仍点头称是。
“保险起见,我会向久兵卫和八助把事情问清楚的。知道后也会告诉你。只是,阿六。”
平四郎加重语气,阿六立即转向他。
“我也要和葵一样劝你,就算知道孙八的现况,也不要接近他,别去理会。我光听你讲,就明白那男的是罪有应得,你一点都不必感到内疚。”
阿六老实行了一礼。
于是,就平四郎而言,虽不能说十足,却也有八分将孙八摆在一旁了。他倒是认为,葵曾经商、一句话便能使唤诡异而高明的幻术戏班等事,更加重要。葵这些作为自然是以凑屋总右卫门为后盾,但即便如此,葵并未一味躲在总右卫门身后,她本身同样拥有相当的力量能够驱使他人。这是一项重大发现。
杀害葵的凶手,莫非便潜藏在这些关联中的某处?
可疑的不止佐吉一人。当然头号嫌犯是阿藤,但在平四郎等人所不知的“葵的世界”里,或许还躲藏了其他妖魔鬼怪。
“对了,阿六,得请你想起一些难过的事。你发现葵与佐吉时,他们分别在哪里、又是什么模样?葵在地上是怎么个倒法?你在屋内何处,是从哪里到葵的房间?当时屋内还有什么人?谢谢你的好茶,接下来能不能麻烦你,完全照当天的情形重来一遍?”
这也是平四郎略过其他程序,急着来芋洗坡的原因。他想趁阿六记忆还未消退前问出来。
阿六说她当天在后院晾衣服,井也在那里。她领头为平四郎带路。
与葵房间面对的庭院相比,后院更饶富野趣。说穿了,就是没有修整。但砍掉了杂草丛,种了一圈茶花做为篱笆。还有杂树林及一处竹林,仿佛从中钻出一条缝隙般,有条平缓的下坡路,通往广阔的菜园,能看见包着阿姐头巾的农妇正勤快地工作。
井口约有三尺宽,平四郎朝里一望,相当深。
“听说以前这屋子的隔壁还有一户大宅,两户共用这口井。但那边的大宅起火烧毁后就没再重建,现在只有我们这里在用。”
火灾据说是约十年前发生的,阿六当然一无所知。以前是邻宅的地方,如今看来已成为菜园的一部分。
屋子面向后院处也有一道缘廊,但不像葵房间的那般精致,与其说是窄廊,更像是工作房的木头地板直接平铺出来。
“我正忙着晾衣服,我那两个孩子,阿道和阿幸也在缘廊上玩皮球。”
皮球是久兵卫买的。老管理人也顺道教了孩子们皮球歌。
“那时候,久兵卫已不住这儿了吧?”
“是的。解决孙八那件事后,便回凑屋了。”
宗次郎还在川崎的别墅里养病,久兵卫无法久居此地。况且待在江户,不巧便可能遇上之前铁九九藏书瓶杂院的住户。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与以前的住户如阿德等人碰个正着,也不难解释。只要使出三寸不烂之舌,要当场开脱想必易如反掌。但久兵卫对于哄骗欺瞒众人一事内心有愧,想尽可能避免陷入那样的窘境也是人之常情。这点平四郎倒能体谅。
“当天,佐吉说在屋子正面听到孩子们的歌声,想来就是皮球歌了。”
“啊,这样吗?”阿六说着,沉痛地皱起眉。找着当年抛弃自己的母亲的家,却从中传来年幼孩童欢乐的歌声。阿六想必是体察到佐吉当时的感受了吧。由此更见阿六的聪慧,平四郎很欣赏她。
“我到夫人房里,并不是有什么事,只是衣服晾干收好了,想问问夫人有没有事情要吩咐。啊,对对对!”
阿六将手轻轻一拍。
“夫人闹伤风。”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到卧床休息的程度,只是,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出事前三天吧,夫人说喉咙痛,声音也有点儿哑。您瞧这一带,四周都是草丛林木农田的,早晚比闹区里凉得多。夫人便是这样伤风的。”
再加上身体原本就弱,病就更不容易好了。阿六说着。
“夫人觉得请医生看诊未免太大惊小怪,便买了药回来煎,一天服三次。对,我心想差不多该服药了,才……”
两人前往葵的房间。在后院晒衣处脱了鞋,上了缘廊,阿六领着平四郎穿过宽阔的大宅屋内。
平四郎一面跟着阿六走,一面数着有多少房间。每间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空无一物的房间也很多。女主人加女佣一名,连同女佣带来的两个孩子,这样一户人家用得到的地方想必有限。
平四郎讲出心中想法,阿六答道:
“是的,夫人说,不用的房间可以把榻榻米掀起来,但那感觉实在荒凉,我便向夫人提,反正打扫也不费事,就维持原状吧。”
“但是,每天光是开关挡雨滑门便得耗上半天了吧?”
阿六总算露出身为母亲的一面,骄傲地微笑。“我都要孩子们帮忙,两个孩子有事做也很高兴。”
阿六与孩子们分配到的房间,是与灶下相邻的六席房。
“发生孙八那件事时,为了加强防范,夫人让我们住她隔壁房。不过,后来用不着再为那件事担心,我们又回到原来的房间了。”
那便是夫人的房间,阿六说着正准备过去,平四郎制止了她。
从走廊通往葵房间的唐纸门开着。
“当天,唐纸门也开着吗?”
阿六以指尖抵住额头想了想。
“不知道……”
“白天你在屋内做事时,常开着吗?还是常关着?”
“不一定……”
“视日照而定吗?”
“是啊。夏天会除掉隔间,不管唐纸门还是格子门都会拆下来,到了冬天就全关上了。那天是怎么样呢?”
阿六缓缓地,仿佛是以足尖搜索记忆般靠近唐纸门。平四郎默默看着她。
“我想……是开着的。”
她停下脚步,望着房间说。
“嗯,是开着的。因为我来到这里,看到通往缘廊的格子门是打开的。”
阿六坐在唐纸门后,出声叫夫人。没听到回应,心想是在解手吗,便将头往里面一探——
“在那里,”阿六脸颊绷紧,向房内角落一指。“夫人就倒卧在那里。”
房内已收拾完毕,空空如也,唯有榻榻米沐浴在秋阳下。
“哪边?你站到那个位置上去。”
在平四郎的催促下,阿六不安地踏入房内。
“这边有张小方几,是夫人写信时用的,冬天会在旁边摆上火盆。但那天,由于这里朝南,阳光照得暖和,便只放了小方几而已。不,那个,夫人有时会抽烟,所以也端了烟草盆出来。”
“放在哪里?”
阿六弯身,指出就在小方几前。
“虽说是烟草盆,却不光是个盆子,制作很精巧。有放烟草的地方,有小小的炭钵、烟管架,还有一个这样的提把,能提着走,下面则做成抽屉。”
阿六手比着一个约一尺大小的箱子。
“喉咙痛时夫人不抽烟,因此有一阵子没点炭火,但那天夫人好多了,早饭后便抽了一些。对,所以炭火也点着了。中午之前我还添了火。看火原是我分内的工作。”
阿六说,夫人嫌点起长火盆,镇日对着火盆坐,实在很像被包养的小老婆,不喜欢这么做。
“讲起来,就那么一次,夫人称自己是‘小老婆’。”
阿六谈着烟草盆,扯开了话题,平四郎把她拉回来。
“那,葵是以什么模样倒下来的?不好意思,麻烦你做出相同的样子。”
阿六难免有些不知所措,但仍倒在榻榻米上,伸长了手脚。
脚尖朝着庭院、头朝着走廊,脸则面向平四郎,左侧朝下。
“夫人眼睛是张开的。”
阿六倒在平四郎脚边说。“一看到夫人睁得大大的眼睛,我当场腿都软了。”
“是吗?可以了,谢谢。”
阿六立即起身,脸部纠成一团,闪过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神情,但随即喘着气,勇敢地镇定下来。
“你当下便知道夫人死了?”
“是的,一眼就知道了。”
阿六表示,葵的脖子上紧紧缠着手巾,一看就知道是遭勒死的。
说完,阿六突然脸色发青。
“我什么都不懂,把手巾解下来了。”
“解下来?是你解下那条手巾的?”
阿六应声“是的”,发起抖来。
“夫人很难过的样子——不是的,尽管知道夫人已经死了,我还是无法忍受,连连喊着‘夫人、夫人’,只顾着要帮夫人解开。上面没有打结,一下子就解下来了。”
“是什么样的手巾?”
“夫人一早便围在颈子上,是印染的格纹手巾。”
这是阿六的建议,围上手巾疼痛的喉咙才不会受凉。
“是怎么个围法?你围给我看看。”
阿六连忙取来手巾,折成细长条,先挂在后颈上,在前方交叉,剩余的部分便分别垂在左右肩后。
“没有打结吧。”
“没有。有时会将手巾塞进领口,但夫人说那样太挤了。”
平四郎思忖:有人绕到面向小方几的葵身后,拉住那条手巾的两端,用力一扯。杀人恐怕便是如此进行的。
如此一来,光凭这点便知佐吉不可能是凶手。佐吉绝对办不到。
那可是十八年来母子首次意外重逢。在那种状况下,佐吉不可能会绕到葵身后,总不可能演变成“娘,十八年不见了,我来为您捶捶背”的情形吧。
或者,葵并没有面对小方几,而是因某些原由面朝缘廊,背对唐纸门。此时有人悄悄接近,从背后抓住手巾一绞。葵一声尖叫,稍加抵抗,随即气绝身亡。于是,凶手为防止有人从庭院一览无遗,将葵的尸身由缘廊拉到小方几后头才逃逸……
“那个叫佐吉的人,”正全心思索的平四郎,在阿六的话声中回过神,“就坐倒在那里。”阿六指着房内一角。
“在倒下的夫人脚边。一看便知他吓瘫了,整张脸又青又肿。”
是这个样子吗?平四郎坐倒在阿六指示的地方。对对对,就是这样——阿六点点头,但又突然像有哪里不妥般,皱起眉头。
“好难呀,大爷。那明明是想忘都忘不了的情景,但这时要说,却又记不清了。我进到房里,一看见夫人便吓坏了,赶忙解开手巾,然后才看到佐吉,是这样吗?或者,我一开始就看到佐吉,但见到倒下的夫人,大吃一惊,没空理会他?实在分不清哪个先哪个后。”
阿六似乎正为力不从心而焦急。平四郎瘫坐在榻榻米上,安慰阿六。
“这不能怪你。遇到这种时候,任谁都是如此,因为当场一次看到、听到的东西太多,事后再回想,便分不清先后顺序了。”
阿六抚着额头,歪着脸。
“或许,我一进房间便发觉佐吉也在,心想原来夫人有访客,然后才瞥见夫人。顺序也可能是这样。”
“你记不记得自己曾‘呀’或‘哇’地出声惊叫?”
“也许叫了。我记得我连声喊着‘夫人、夫人’。啊,还有,”阿六喉咙发出咕嘟声响,“我好像大声问佐吉‘你是什么人,你对夫人做了什么’。”
平四郎身子一震。
“佐吉怎么回答?”
“什么都没说。我想,他没开口,只是慢慢地摇头,一直不停地摇头。嗯,的确是这样没错。”
阿六于是奔出房间,直接从房门口跑到外面。
“我心想得通知番屋才行,但走到一半突然惊觉,孩子还在家里。我不能留她们两个和贼子在一起。嗯,大爷,我当时大概把佐吉当成盗贼了。”
事出突然,当下也只能这么想吧。
“我不能只顾着自己逃,心想先大声呼救再说,便喊:救命、救命!快向番屋通报!有贼,有贼闯进来了!”
大宅前那条路行人不多,但正巧有个背着包袱、商人打扮的男子经过。他大吃一惊,但似乎立即明白事态紧急,奔下坡去。阿六见状,才返回屋内。
“现在想起来,应该有更好的做法才对,但当时我整个人都慌了。我赶到后院,阿道和阿幸还在缘廊下玩,于是我二话不说,一手抱起一个,又直奔屋外。接着要孩子们跑到番屋。”
或许是听到阿六大声呼救,这附近大宅及民宅商家的人们,也开始聚集到葵居住的宅邸前。其中也有为武家宅邸看守辻番的年轻武士,阿六这才放下心来。
“有人问我贼子逃走了没,我回答还在里面,就坐倒在地了。赶来的众人进了屋,但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不久,来了两个番屋的人,立刻带走了佐吉。像这样一左一右,从腋下架住他。”
接着,钵卷八助头子也喘着气赶到,开始主持场面。阿六揪住头子的袖子追问:夫人呢、夫人呢?夫人还是去世了吗?是啊,可怜哪,断气了。
“听到这里,我哭了出来。时间可能不长,但却是放声大哭,众人想必都不知如何是好。”
平四郎盘腿而坐,摸着下巴。由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阿六脸色有些泛白,一屁股坐在地上,抚着胸似地调整气息。真是我见犹怜。
辻番是武家宅邸为自卫而共同设置的监视小屋,也就是武家的自身番,因此是不会理会一般民间纷争的。连那里的人都来了,可见阿六求助的叫声多么凄厉。佐吉没被仓促赶来的武士一刀砍死,真是万幸。若当时他稍加抵抗或试图逃跑,可就危险了。
“谢谢你,我都知道了。你好些了吗?”
阿六坚强地点点头。“好些了,不好意思。”
听到阿六呼救声而来的街坊当中,应该有人进了葵的房间,看到人在房里的佐吉,也许曾和他说话。若是如此,平四郎也想知道说了些什么。问八助应该就晓得了。凭他再怎么圆滑世故,毕竟是老练的冈引,想必不会轻忽这部分,定会将话问清楚。
阿六深深叹口气,泄了气般无精打采地坐好。可怕又痛苦的记忆再鲜明,也都过去了,事情既已发生便无可挽回,这才让人伤感吧。
八助头子待阿六止住啼哭,便将她带回屋里,命她查看是否丢失了什么值钱的物品。阿六照做了。但她说,当时见葵的尸身仍倒在地上便激动不已,实在没把握有好好检查。
“原本钱就是夫人掌管的……久兵卫爷在的时候另当别论……所以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没关系,按规矩是该那么做。”
看在钵卷八助眼里,这是桩轻而易举的命案。再怎么说,一副脸上写着“我是凶手”的男子,就在被勒死的女人尸身脚边,吓得腿软。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平四郎“唔”的一声伸了懒腰。阿六略带倦容地看着他。
“葵夫人有访客,”平四郎眯眼望着小方几原本所在之处问:“而你不知道,这种情形发生过吗?也就是说,你忙着做事时有人来了,葵没喊你来奉茶备烟,自行招待,而你也没发觉,客人便走了。”
阿六想了想。
“和服铺的人。”
“有过吗?这类事情。”
“是的,不过那真的只是来跑腿的小学徒。”
“但你没发觉,夫人也没特地喊你。”
“是的……是事后才告诉我的。”
那么,其他客人来访时,同样的情形也可能发生。
无论如何,事情已清楚了。
凶手与葵相熟,是能进这个房间、找借口轻易绕到葵身后的人。
或者,凶手相当熟悉这座大宅的构造,窥探过状况,发现趁葵望着庭院时,便能从走廊这边悄悄潜入。
无论何者,都不会是佐吉。这名凶手知道大宅里人丁稀少,白天门户敞开,只要避开阿六的耳目,便可轻易接近并潜入葵的居室,光凭这点就不可能是佐吉。
“你解下手巾时,葵夫人的身体还是暖的吗?”
阿六失去血色的脸颊上多了道泪痕。
“是的,还是温暖的。”
刚遇害不久。若阿六早来那么一步,也许会在走廊那侧的唐纸门撞见逃离的凶手。
“阿六,你们在这房里会焚香吗?”
阿六仍挂着泪痕的脸愣住了。
“焚香吗?不会。”
“从来没有过?”
“是的,我们连香炉都没有。不过夫人会用香袋。”
这么一来,佐吉闻到的香味,是来自葵挂在衣架上的和服吗?
“那天,这房里的衣架上,是不是挂着桔梗图案的和服?”
阿六随即想起,确实如此。刚缝制的新和服,挑掉绷线挂了起来。
“若没出事,夫人原本隔天要穿那件衣服出门的。”
和老爷一起,阿六失神地低语。
平四郎没理会感伤的阿六,继续问房里有无怪事,葵的模样是否有异,当天或前一天是否有来客。阿六老实准备回答:“怪事……”又差点哭出来。
“好,阿六,抱歉要再多花你一点时间,不过就当是为了夫人。接下来,请仔细回想那阵子的事情,不管发现了什么,都写下来。你会写字吧?”
“平假名的话,勉强还能应付。”
“好。还有,把进出这屋子的人全写下来。什么时候有谁来过,只要你记得的、想得出来的,一个不漏地记下来。凑屋、久兵卫,还有那个每天都来的小学徒就不用说了,无论是为什么事上门的,凡是来过的都要写。办得到吧?我会再来,在那之前,你好好翻出脑子里的记忆。”
“可是我……”
平四郎“哦”了一声。“对了,你接下来要到哪儿做事?”
阿六一脸过意不去。“久兵卫爷替我找的,所以是请凑屋当保人。”
“要离开江户吗?”
“不不不,是在神田多町的一家小饭馆,我要搬到附近的杂院。这回得出门上工,但久兵卫爷说,杂院的主妇很多,留孩子在家里也不必担心。”
“那真是好极了。”平四郎为她高兴,之后才发觉:
“提到孩子,你那两个孩子现在上哪儿去了?”
“这后面,沿路上去有座叫法春院的寺庙,到那里上学了。哎呀,现在是什么时刻了?钟响过了吗?我一点儿都没留心。我想差不多该回来了。”
接着阿六似乎有些顾虑,问道:
“我怕孙八怕得不得了那时,不敢让孩子们上法春院,出入这里的卖菜大叔好意帮忙接送。那位大叔也得写吗?”
“嗯,要写。只是写下来而已,所以一个都别漏。”
再三叮嘱时,正面传来八刻(下午两点)的报时钟声,阿六说那便是法春院的钟。
平四郎瞪着秋阳清朗地照进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的房内,紧锁眉头了好半晌。
第八节
从刚才,阿德便像扭抹布般拧着双手。
“你还真灵活啊。”平四郎说道。“不会弄坏手臂吗?”
他是打算消遗几句,但看来阿德听而不闻。在堆了行李的手拉车旁走来走去,再三确认:
“我说,彦兄,这样真的就行了吗?没少了什么吧?”
彦一则老神在在,笑着安抚阿德。
“老板娘,用不着这么担心。这样便准备万全,再来只要带着老板娘和我的手艺去就行了。”
彦一卷起袖子,往瘦弱的上臂啪地一拍。
平四郎双手揣在怀里,站在手拉车后头。见阿德绕了一圈回来,便不再调侃她,鼓励地说道:
“好了,你先定定心,喝杯水再出发吧。这点时间总还有吧?”
听了平四郎这句话,并肩站在卤菜铺门口的阿灿与阿纹,不约而同地应了“是,水!”便拉起衣摆,竞相往屋里走。两人旋即回来,一看,各自端着一杯水。
“老板娘,水。”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说,对望了一眼。
“你干什么?”
“阿灿姐自己呢?”
“老板娘的茶杯是这个。”
被阿灿凶巴巴地白了一眼,阿纹低头看捧在手里的茶杯。
“我的……这个是客人用的。”
“哼!迷糊蛋。”
阿灿毫不留情地骂完,一脸得意地将茶杯递给阿德。阿德朝她手臂啪地打了一下。声音清脆,力道更是绝妙,阿灿手中的茶杯并未掉落。
“你们怎么老爱吵架?凑在一起就你斗我、我斗你的。阿灿,你好歹也算姐姐,为这种小事欺负阿纹,有什么好高兴的!”
平四郎和彦一大笑。阿灿嘟起了嘴,有阿德撑腰的阿纹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你也一样,利落一点!”
阿德一吼,阿纹立刻站得直挺挺的。
“真的,大爷,这一点都不好笑。今天可是得留这两个孩子看店啊,我担心得要命,胃都快穿孔了。”
“抱歉哪。”平四郎仍笑着说道,“都怪我拜托你这种麻烦事。”
“哪儿的话!”彦一大大摇头,与阿纹一样挺直身了,向平四郎深深行了一礼。
“多亏了大爷,老板娘的新生意才能有好的开始,感谢大爷都来不及了。”
平四郎请阿德帮忙做一桌好菜,宴请定町回同心佐伯。
为了挑选与佐伯谈事儿的地方,平四郎大伤脑筋。在芋洗坡的自身番会面虽是捷径,却是深入敌营。再说,此人似乎比八助更难应付。不如先筹办一桌豪华宴席让对方尽兴,然后趁机将事情谈妥。当然,也少不了酒。
两人要谈的话不便传入他人耳里,无法在一般酒肆饭馆进行。话虽如此,要在餐馆订厢房,平四郎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平四郎希望能在佐伯的地盘东查西访,为台面上以“病死”了结的事故翻案。而要对方答应这种无礼之举,按规矩得包红包,若再加上要价不斐的筵席,平四郎肯定会饿死。典当细君的衣物固然不失为一个办法,但如此一来,即使筹得出钱,平四郎依然会饿死。因为怒火中烧的细君必定不肯好好为夫君做饭,说不定还会离家出走。
然而,这回舍不得花钱的话,被视为“铁公鸡”将大大不妙。因平四郎不仅要请佐伯对己方追查真凶的行动视而不见,还想从佐伯嘴里问出许多事,非讨对方欢心不可。
平四郎想破了头仍无头绪,便找弓之助商量。这美得惊人的孩子不当一回事地说道:“需要多少,由河合屋来设法吧。”
平四郎与弓之助的父亲,即染料盘商河合屋的老板,是连襟。
“既然是亲戚,这时候便该互相帮忙呀,姨爹。”
平四郎大为感动:好个豪爽大方的外甥啊!但,河合屋老板虽有经商之才却好色贪花、长相如鬼面兽首,令人无法相信与弓之助是父子,平四郎实在不想欠他人情。
“我也有我的面子要顾啊。”
他抓着后颈如此辩解,于是弓之助想了一会儿,说道:
“那么,麻烦阿德姨如何?”
“向船屋租屋形船。”
屋形船上的酒菜是自备的。客人可委托喜爱的外烩铺,船屋也能代为安排。
“请阿德姨帮忙,不必花大钱就能办出一桌可口佳肴了吧?酒的话,既然是在船里喝,带多少喝完就算了。一开始便依我们的预算准备好,即便佐伯大爷是酒国英豪,也不必担心他会喝个没完没了。如此尽心款待后,船一回船屋,送上伴手小点心再告别,不就好了吗?在对方说‘还没喝够、再喝一家’前,先让轿子候在一旁请他上轿。”
“弓之助。”平四郎叫他。
“什么事?”
“能摸摸你的头吗?”
弓之助乖乖把头伸出来,平四郎摸了好一阵子。
平四郎立即向阿德提这件事,阿德却突然畏缩起来。话还没听完就退怯,真是性急。
当然,为何要讨佐伯某人的欢心,个中原因不能告诉阿德。但平四郎表示无论如何都必须怀柔对方,为此需要佳肴与美酒。才说没两句,阿德便愈来愈是畏缩。
“不行不行,大爷,不行啦!这么重要的一桌菜,我怎么做得来啊!”
“你一定可以的。”
“不行!”
但帮手早在一旁,便是彦一。
“有什么关系呢,老板娘,你就答应下来吧!”
彦一拍拍胸口,说道:
“详细的步骤,我会从头一一告诉你。当然,我也会好好帮忙。我不是一直说吗?这铺子只当小菜馆实在可惜,劝老板娘做外烩。这不正是天大的好机会?而且井筒大爷都开金口要你帮忙了,要是拒绝,岂不有伤老板娘的面子。”
“可是小菜馆才刚开始……”
阿德接手阿峰不告而别所留下来的铺子,开始将只有一口锅子的卤菜铺扩展为小菜馆。除了招牌卤菜,凉拌、油炸、烧烤等等,每日推出五、六种不同的菜色,风评极佳。
“虽说是外烩,但一样都是做吃食。老板娘的口味没问题的。啊,对了!”
彦一整张脸突然亮起来,将手拍得好响。
“上菜时,其实器皿也是味道之一,食器会让菜色更美味。”
阿德松了口气般叹道:“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们没有那么好的器皿。”
“所以我去借啊,向石和屋借。”
彦一是名厨师,在木挽町一家叫石和屋的餐馆工作。由于店家遭火灾波及焚毁,重建期间彦一无事可做。
“向那边老板娘说明情由,应该肯免费出借。餐馆之间互借器皿原本就不稀奇。馆子里不能总是用同样的器皿,又无法经常买来替换,有交情的铺子便会互通有无。”
原来如此。平四郎说着拍了下膝盖,好不容易将想问彦一能不能摸他头的话压下来,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后脑看起来倒像发出佛光哩!”
于是,这一天来临了。花时间的卤菜和需要事先料理的东西,一早便在店里灶下准备好了。做好的东西放进漆盒,以大包袱巾包好。油炸和生鱼片,则等阿德与彦一到达船屋,借用当地灶下,在开船前处理好。手拉车里装的是一套必备的用具,及自石和屋借来的各色器皿。
选定的船屋,是位于向岛吾妻桥畔的“川仙”。今晚虽有其他客人,所幸都是带餐盒上船,因此灶下可专供阿德与彦一使用。
“那么……我们过去了。”
阿德边将手臂松了又拧、拧了又松,边对阿灿和阿纹说。
“老在这里磨蹭,会来不及准备的。鱼大概已经送到那边了吧。”
彦一再次向平四郎行了一礼,说声“那么,大爷,我们先走了,回头见。”彦三今晚也要上屋形船,亲自为客人上菜。
“好,拜托你们了。阿德,期待你的好菜啊!”
阿德整个人紧张得不得了,也没回答,脸都僵了。
“别看她那样,其实单纯得很,是不是?”
目送两人拉车而去,平四郎回头对阿灿和阿纹说。
“老板娘,”阿纹以稚嫩的声音回道,“昨晚好像睡不着。”
阿灿立刻顶了句:“这你怎么知道?你明明就呼呼大睡。”
“因为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呀!”.99lib.
“听你吹牛。我昨天也睡不着,你要是起来,我早发现了。”
见这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平四郎说道:“你们不用去看着锅子吗?”
两人赫然惊醒,又推又挤地奔回铺子里。
“锅子别烧焦了,找钱别找错了,要好好看店,别吵架啊!”
阿灿与阿纹歌唱般同声答“是——”。
那是个“很长”的人物。
这人物指的是同心佐伯锭之介,年纪比平四郎大上几岁吧。
总之身材很长,而且很瘦。头长下巴长脖子长,手脚也长,连手指都是长的。
平四郎那张马脸也是长的,但这人不光是轮廓,每个部位都长,长得很周到。眉眼鼻子,全都细细长长。当然,人中也是长的。嘴唇薄薄的,虽是横向,也是长的,仔细一看,耳垂也长长地垂着。
孩子常会拖着棒子,在硬梆梆的地面上乱涂画人脸。佐伯那张脸若要以一句话形容,就是那样。真是一张好认好记的脸。
而且,寡言少语。
眼睛经常半开半闭,看来像是睡着了。
傍晚,平四郎抵达川仙时,佐伯已先到了。老板娘出来,告知相约的大爷说要到河边晃晃。平四郎连忙赶去,只见栈桥上方的土堤,茂密的芒草丛里,突出了一颗丝瓜形状的头。在暮色天空下,秋虫初鸣的叫声中,双手揣在怀里动也不动。
“那位大爷很早就来了,一直那个样子。”川仙的老板娘说。
连声招呼也无从打起。
平四郎不知如何开口,正朝那边望,只见佐伯半睁着眼转过头,自芒草中站起来。这一站,整个上身便骤然出现。
“井筒大爷。”他说道。
“噢。”平四郎应得蹩脚。
接着,佐伯锭之介走出芒草丛,经过平四郎身边,迳往栈桥而去。
走经平四郎时,说了声“船”。
有如井字形木板连接成的栈桥边,泊着川仙的船。船夫走出船屋,向两人行了一礼。
“要出发了吗?”
平四郎还不及回话,佐伯已走进船内。
现在,两人正在屋形船中相向而坐。
河水轻轻拍打船身。船几乎没有晃动,静静行驶。格子门是关上的,看不见景色的流动,有时甚至感觉船几乎是静止的。
这晚是十六,但不巧天上多云,每当月娘自云间露脸或隐没,格子门便随之又亮又暗。
平四郎话很多。有求于人的是己方,说话是当然的,但这种场面,并非一开口便进入主题,往往从闲话家常开始。然而,佐伯一个字都不说,只好由平四郎说了。
一上菜,佐伯便漠然动筷。一敬酒,仍是漠然喝酒。
半开着眼睛,沉默不语。
平四郎猛冒汗。
因有求于人而设宴款待,这回是破天荒头一遭,平四郎不知其中的规矩,但心里也有所准备。佐伯事先应已从冈引八助那里得知这场筵席要谈些什么,即使他端架子吊胃口、明嘲暗讽,平四郎也只有认命的份。
不料竟如此沉默。他在肚子里暗骂钵卷头八助。“佐伯大爷难得开金口讲上一个字,相当难相处”,好歹也能提上这么一句,不是吗!
自船尾进出船舱上菜的彦一,也察觉平四郎的无助,不时瞟过视线。他应该也相当紧张,不知菜色如何,口味是否足以怀柔佐伯大人。
然而,佐伯却什么也不说。
平四郎终于耐不住性子,当菜色正好出完一半时,问道:
“不合您的胃口吗?”
平四郎弓起背,视线由下而上,显得好似在窥探,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彦一正摆着汤碗。听平四郎这一问,他顿了顿手。
佐伯抬起眼。半张的眼即使全开,仍细如一线。
柳叶般的嘴唇微张。佐伯面向彦一,说道:
“石和屋。”
平四郎很吃惊,彦一则睁大了眼睛。在桌上摆好碗盘后,双膝并拢而坐。
“原来您是石和屋的贵客。”
佐伯露出浅笑,轻轻摇头,说道:“碗。”
意思似乎是对碗有印象,东西确实是借自石和屋。
“味道……”佐伯望向屋形船的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道:“较浓。”
彦一惶恐回道:“大爷说得一点也没错。”然后向平四郎说明:
“石和屋用的是淡酱油,但老板娘——阿德姐惯用浓酱油。”
佐伯打开刚上桌的碗盖,说“名月碗”。
平四郎也看了自己的碗。里面是煮菜。对半切的煮蛋与麸,栗子与香菇。上面整齐摆放着三叶菜的菜茎,增添色彩。
“是的,正如您所说。”彦一似乎全身都跟着点头,“蛋黄看起来有如满月,这样的搭配便称为名月碗,是秋季的菜色。”
平四郎相当佩服。“原来佐伯大爷精通饮食之道。”
佐伯的嘴角浮现如地藏菩萨般慈悲的笑容。
“每回视而不见便有好东西吃,如此而已。”
他说了句话。整个句子听下来,便听得出是相当有味道的好嗓音。
“哈哈……真教人羡慕啊!”
佐伯仍挂着笑脸,什么都没应。
“那是芋洗坡一带的风气吧!不,应该算是佐伯大爷的人德吗?我可一次都没经历过。”
平四郎讲完,发觉这话听来有酸味时已经太迟,但佐伯呵呵笑了。
“井筒大爷。”
“是。”
“一切我都明白了。”
“是。”
平四郎也学彦一,双膝并拢坐好。
“所以,我就不客气了。”佐伯说着便拿起筷子。
平四郎与彦一同气连声般行了一礼。
“但要找凶手恐怕很难。”
佐伯一口口咬着栗子说。
“您这么想?”
佐伯点头。“因此,我想当成是那人也好。”
“佐吉。”
佐伯再次点头,伸手要拿一只净白的大酒杯,平四郎连忙将酒斟满。盛酒的不是小酒瓶,而是与大酒杯成套的酒瓶,足足可装二合酒,但几乎全空了。平四郎只喝了几口,是佐伯独自喝完的,而且丝毫没有醉意,连眼角都不见泛红。
“对,佐吉。”
“他是个花木匠。不好意思,您说当成是那人也好,表示佐伯大爷也认为佐吉不是凶手吗?”
佐伯不答,默默喝酒。过了一会儿才回道:
“比起我,凑屋才难吧。”
“您是指?”
“多半是凑屋包庇。”
平四郎吃着蛋,大胆问道:
“为何您会这么想?”
佐伯细嚼蛋后吞下,然后张开嘴。平四郎很紧张。
佐伯朝彦一一笑。
“好吃。”
“谢、谢谢称赞!”彦一伏拜在地。平四郎心想,他那张朝下的脸一定在笑。
“请问,您为何会那么想?”
佐伯面向平四郎,又露出眼睛半睁半闭的地藏微笑。
“多半都是这样的。”
“那,让他带了什么当伴手?”
“栗子点心。”
“茶巾绞。”
彦一与阿德各自回答。
“里面包了水煮银杏。菜里面不是有甜栗子吗?那种菜没办法只做两份,剩下的我就做成栗子泥了。”
船上也出了烤鲷鱼这道菜。佐伯只吃了一半,剩下的也包起来了。
三人正在川仙的灶下。彦一与阿德已收拾完毕,将该带的东西全装上手拉车。平四郎偷空在这里吃汤泡饭,因为在船上几乎什么都没动。剩下的菜阿德帮他打包了。
“真是个怪人。”平四郎说道。“到底是黑心黑肚肠,还是无思无虑无欲无求,完全看不出来。早知他那么好讲话,就不必花这么多心思了。”
“这可难说,大爷。也许是这番招待让他开心了,才好讲话的。”
彦一看来很高兴。下船之际,佐伯要平四郎介绍这家外烩铺。平四郎当然欢欢喜喜地告诉了他,还请他有机会多关照。
“都无妨吧。这下就能毫无顾忌地行动了。”
佐伯锭之介来时与去时,脸色完全相同。看来他多半是那种喝多少酒都面不改色的人。
或许屋形船和外烩宴席都是白花钱。但另一方面,平四郎却觉得长了一番特别而有趣的见识:原来小宫差也有许多种。
翌晨,平四郎洗过澡,请梳发人到家,正在剃头时,弓之助来了。
“姨爹早。”
“哦,来得真早。昨晚没尿床啊?”
弓之助一张脸羞得通红。梳发的男子嘻嘻笑了。这人名叫浅次郎,从父亲那一代便是出入八丁堀宿舍的梳发人,不仅为平四郎服务,也常出入其他同心处,是组里的熟面孔,但见到弓之助倒是第一次。
“少爷早安。”浅次郎滑顺地使着剃刀,一面打招呼。
“初次与少爷见面,小的名叫浅次郎。”
弓之助也有礼地鞠了一躬,在缘廊轻轻坐下。
“弓之助少爷就是大爷引以为傲的外甥啰。”
“我几时引以为傲了?”
“常听夫人提起,说大爷迟早会迎少爷回来继承家门。”
出入宿舍的梳发人,同时也是带回街头消息的重要情报来源。但在井筒家却反过来了。真多嘴!平四郎在肚子里暗骂细君。
“果然如夫人说的,多么可爱的少爷呀!梳起小银杏一定很好看。”
所谓的小银杏,指的是同心独特的发髻,一般认为帅气威风,亦有人心存向往,在平四郎这张马脸上却神采尽失。但他说得对,梳在弓之助头上应该很好看。
受到称赞的弓之助,则是盯着浅次郎高超的手艺出神。
“河合屋的父亲也会叫梳发人到家里,但同一个人却来不到两个月。”
这就教人惊讶了。
“父亲怨言很多。来了亲切多话的,便骂光顾说话不做事;来了沉默寡言的,便骂一早就闷不吭声,死气沉沉。然后,无论哪位梳发师傅,他都直说差劲差劲。”
“谁教你爹本来就长得不好。不过,我也没资格讲别人。”
平四郎笑得晃动了肩膀,但仍不影响浅次郎做事。浅次郎以行云流水般的手艺,梳起散开的头发。
“你这么早来,是想知道昨晚的经过吗?”
“是的。”弓之助点点头,却瞄了浅次郎一眼,似乎有些在意。
“什么事传进浅次郎耳里都不必担心。刚才我们正在谈佐伯大爷呢。”
浅次郎一脸柔和的表情点点头。
“浅次郎师傅也进出佐伯大人家吗?”
“很遗憾,没这个缘分。佐伯大人据说是由夫人亲手梳头。”
“哦……”弓之助露出憧憬的眼神。“那夫妻感情一定很好了。”
“这可难说,搞不好只是舍不得花这笔钱罢了。”
“姨爹之前和佐伯大爷没有来往吧?”
“嗯。一般都说住在宿舍里的同心,像亲戚一样相处融洽,不过,这也只是一部分人吧!像我这种懒人,就不懂得和人来往。”
佐伯锭之介似乎也是这类人,总是单独行动、经常不回宿舍,谣传他在别处租屋。这些是刚听浅次郎说的,而浅次郎也是从同行那里听来的。
“佐伯话很少,是个很奇特的人。”
“那阿德姨做的菜呢?”
“好极了。阿德干得好啊!”
弓之助非常高兴,满脸微笑。这回换浅次郎对那笑容看得痴了,不由得停了手。
“啊啊,真是张好脸蛋。少爷,将来一定要让小的为您梳小银杏。”
夹杂着火热的气息,浅次郎软语呢喃地这么说。
浅次郎一回去,弓之助便感叹般地吐了口气。
“那梳发师傅的肤色比女人还白呢!”
“顺便告诉你,他性子也偏女人。弓之助,不久的将来他就会来追求你了。”
弓之助呜哇大叫一声,按住再度变红的脸。“请不要取笑我,姨爹一早人就很坏。”
“人坏,要不要顺便吃个对牙齿坏的东西?昨晚剩的,阿德做的茶巾绞,栗子馅的喔!”
那是平四郎猜想弓之助会来,特意留下的。唤细君端来,弓之助大喜。
“太好吃了。就我一个人享用真是过意不去,也想给大额头尝尝哪。”
“这样的话,下次拜托阿德就行了。不过,你和大额头好像很合得来啊。”
弓之助嘴里还含着茶巾绞,便这么点头。“是。不过我们可没只顾着玩!我最近在帮忙大额头。”
“大额头在做什么?”
到处打听。
“啥?政五郎要他调查什么吗?”
“不是的……”
弓之说着,眼里闪现一丝调皮的光芒。
“讲起来,是姨爹让大额头鼓起这份干劲的。”
“我吗?”平四郎指指着自己的鼻头。他可没这个印象,不过——
“说到这儿,先前见到政五郎,他提到大额头正认真做自己的工作。”
“嗯,是的。”弓之助挺起胸膛。“今年夏天肖像扇子的那个案子,姨爹还记得吗?”
那是平四郎为了治好苦夏的毛病而大喝蚬仔汤期间的事。浅草观音寺门前町一家名为“祥文堂”的扇子铺,有个叫秀明的画师,以肖像扇子大获好评,却在深川蛤町的船屋遭人刺杀。
“发生那件案子时,大额头得了心病、精神不振,对不对?我听说是姨爹治好的。”
治好病的不是平四郎,是大额头自己。但有人这么抬举,听来倒也舒服。
“他记得旧时的案子,成了查出杀害秀明凶手的主要线索。”
而正是这件事鼓舞了大额头。
“姨爹称赞大额头,说是他的功劳,又说他是政五郎头子的好手下,大额头得到姨爹这番鼓励,有了自信,便想更加勤奋做事。”
过去,大额头听政五郎的头子茂七大头子提起往事或昔年的案子,向来是听一件记一件,铁瓶杂院出事当时,收藏在他那大额头里的旧事,也帮了平四郎不少忙。
“大额头想到,难得上天赐了他好记性,那么,不要只听茂七大头子的往事,也要多听其他人的故事,多记在脑子里。大头子和政五郎头子都赞成,到处为他引介。所以大额头自夏天以来,便勤跑各处,去见肯话当年的各方人士。”
平四郎大为佩服,也不禁高兴起来。
“这真是个好主意。”
“我也这么认为。大额头悟出这正是他的立身之道,是他糊口的本事。多听过去的事,能随时背诵出来的话,也能帮忙办案。就算个头小、没力气,一样也能跟着冈引当个有用的手下。姨爹,您说是不是?”
“是啊,那当然了。”
“江户这么大,却找不到第二个像大额头这样的人。”
在此之前,大额头即使听茂七大头子说话99lib?,也是依大头子当初回想的次序,直接就这么记起来(即使如此,能在必要时想出必要的事,正是大额头的厉害之处),今后则要依事情发生的年份或内容,仔细整理再加以记忆。
“我就是帮这部分的忙。”弓之助说道。“姨爹也知道,大额头什么都不必写,就能把事情全记起来。但记的愈多,也愈困难吧!因为想起事情得花更多时间。”
的确,大额头在述说脑中记忆的事时,若遭中途打断便会茫然失措,得从头来过。
“所以,详细的内容就交给大额头,从谁那里听到什么、又是何时发生的事,把这些写下来,算是目录吧,就由我来做。”
看了弓之助做的目录,大额头要背诵出事情时,便可省下翻找整个脑袋一遍的工夫。
“换句话说,故事在大额头的脑袋里,目次则由你来做,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正是如此。”
弓之助显得相当开心。这对他而言,也是件做起来相当起劲的事吧。
“冈引有很多种,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将往事告诉我们。有些人看到大额头的模样,便一心瞧不起,也有人会找他麻烦。这时就轮到我出场了。”
弓之助习有防身术,还曾将大人摔晕过。
“这么说,你是负责编目次兼保镳了。”
“我没那么厉害。”弓之助秀气地害羞了。“再说,到目前为止,也少有不愉快的时候。不止这样,所到之处,大家都称赞我们年纪小、让人敬佩,给我们点心吃。”
“可别吃出蛀牙来。”平四郎笑了。所到之处都备受宠爱,想必是弓之助那张美丽的脸蛋,及好友大额头那纯朴又忠厚老实的模样,打动了众人的心吧。
“总之,我们现在正一一拜访众冈引头子们,将来还想扩大范围,到灭火队、木户番、自身番的老前辈那里拜访。尤其是灭火队的案子,如果能汇集起来并加以归纳整理,知道江户城哪里会发生什么样的火灾,又容易往哪里延烧,对今后的防火事宜应该有所助益。”
这回弓之助不是因害羞脸红,而是说着说着,骄傲与干劲便染红了双颊。
“好好干,你们两个都很有出息。”
“可是,姨爹,”弓之助挺直背脊,一脸认真,“我和大额头都想帮姨爹的忙。芋洗坡的那件事也一样。有没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呢?”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看着小外甥那张美丽非凡的脸。一直盯着,那张脸便显得愈来愈难为情了。
葵遇害的事,大大伤了弓之助的心。平四郎知道他夜里被可怕的梦魇住,吓出了一大泡尿。
“我很感激你们的心意,可是啊,我想这案子对你和大额头来说,太残酷了。”
“为什么呢?要说残酷,铁瓶杂院那时也很残酷。但我觉得和不清不楚时比起来,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情轻松得多。”
“唔……”平四郎沉吟。弓之助的心情他很明白。
“昨晚啊……”平四郎说道。
弓之助应声“是”,在缘廊端正坐好。
“佐伯大人提到,要找出杀害葵的真凶,最难应付的恐怕是凑屋,因为多半是凑屋在包庇真凶。”
“所以让佐吉顶罪,但又不忍送他进牢,才想尽办法把事情压下来,是这样吗?”
“对。”
平四郎沙沙有声地搔搔下巴。早晨的秋风对刚剃过的月代头来说太冷了。
“就连不知内情的外人来看,都能理所当然地做出这番推论。”
“阿藤夫人以为已死的葵夫人其实还活着,凑屋为了隐瞒此事花了不少心思。阿藤夫人虽为凑屋蒙在鼓里不知情,但将杀害葵夫人之事深藏内心又太累,便向佐吉兄吐露。吃惊的佐吉兄找凑屋谈判,问出其实葵夫人还健在,跑到芋洗坡的大宅去。这些事佐伯大人知道吗?”
“这么大串的事,亏你能一口气说出来啊。”
“会喘呢。那,佐伯大人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说那么多,只说葵、凑屋和佐吉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而已。要让他明白可疑的不止佐吉一人,透露这些就够了。”
“既然如此,佐伯大人一定是怀疑阿藤夫人了。因为这能当做正妻和小妾反目来看。”
从弓之助嘴里听到“小妾”这样直截了当的字眼,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和犀利。
“姨爹,我和大额头到处听人讲古,感觉人们杀人都不是出于什么特异的理由。绝大多数的争执都是为了钱或感情。女人相争,最后其中一方杀了另一方,这种案子真是不胜枚举。要不是污了自己的手,要不就是将别人牵连进来,让居中的人无端受累。种种案子情节虽异,但抽丝剥茧后,其实都是同样的案子。这类情形真的很多,所以佐伯大人才会这么轻易地推论出来吧。愈是经验丰富的官差愈是如此。”
“我说啊,弓之助。”
平四郎望着前一刻还盛着阿德做的两个茶巾绞的树叶状小碟,开口了。
“我啊,开始怀疑阿藤是不是知道真正的真相。”
接着,他便将自己在见过八助后、爬芋洗坡时想到的疑点告诉弓之助。阿藤是否晓得葵还活着,为了要在真正杀死葵后,将罪过嫁祸给佐吉,才故意向佐吉透露往事——
“当然,就算佐吉真上了当,凑屋也不会袖手旁观。眼前就把案子压下来了,表面上没有任何人遭殃。但佐吉以为总算能与葵相见,没想到出现在面前的竟是她的尸体。凑屋总右卫门也失去了多年来小心翼翼藏匿的葵。”
阿藤定是额手称快。
“完全合情合理。我想,也许事情正如佐伯大爷所料。”
若真是如此,费心费力寻找凶手也是枉然。只要逼问凑屋总右卫门,令他吐实,一切便可就此了结。平四郎不希望再让弓之助或大额头插手。阿藤、凑屋与葵之间的恩怨纠葛,光铁瓶杂院那时已闹够了。那是大人不堪入目、丑恶无比的爱恨情仇的最后下场。
弓之助也一样盯着那树叶状的小碟子。看在旁人眼里,就像是两人讶异着“是谁吃掉了这里的点心?”的景象吧。
“要厘清这疑点,除了问凑屋,没别的办法了。”弓之助说道。“然而,姑且不论凑屋会不会讲实话,这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弓之助可爱地叹了口气。仔细一看,他嘴边还沾着茶巾绞的碎屑。
“喏,姨爹,不如让一切归零,重头想过吧?”
“你是指?”
平四郎扬起眉毛,看着弓之助。
“别推测凶手这个‘人’,我们来看‘事情’,真正发生的事情。姨爹到芋洗坡的大宅,见过服侍葵夫人的女佣了吧?”
“是啊,一个叫阿六的女子。”
于是平四郎将从阿六那里听到的告诉弓之助。
当时葵伤风,喉咙围着手巾,凶器便是那条手巾。佐吉提过“像香一样的气味”,但葵没有焚香的习惯,而葵又因伤风暂不抽烟,却拿出烟草盆摆在房里……
平四郎也说了,那偌大的宅里只住了葵、阿六与阿六的孩子,大人小孩才四个人,屋内门户不严,任谁都能随意潜入,佐吉便是一例。直到佐吉被发现在葵房里吓得腿软,阿六都不知道有人来。
“所以我想过,”平四郎说道,“无论凶手是谁,肯定相当了解那屋里的状况。”
“是啊,我也这么想。”
弓之助盈盈一笑。
“阿藤夫人了解吗?她有办法摸清芋洗坡大宅的情形吗?”
“有吧,派人去查就行了。”
“什么样的人?”
“他们店里多的是伙计。”
“背着凑屋老板,只听命于阿藤夫人,还不会多问、守口如瓶的伙计吗?现在的阿藤夫人,有这种心腹吗?”
这可问倒平四郎了。阿藤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藤宅里。自移居该处后,她连凑屋老板娘的角色都放弃了。
“凑屋确实有肯为主人上刀山下油锅的伙计,久兵卫爷便是其中之一,那位俊掌柜多半也是。但,这两人都是总右卫门这边的人吧。”
“嗯……”
“就算要花钱雇人,阿藤夫人可是大商家的老板娘,一直过着安分的日子,以她的身分,肯定无法轻易找到那种为钱什么危险勾当都肯干的人。”
听弓之助这么一说倒也是,但——
“也许阿藤是自己去查的啊!好比悄悄跑了趟芋洗坡那大屋。”
“是啊,有可能。但,先把这搁在旁边,看‘事情’不看‘人’。”
平四郎不知弓之助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只好照做。
“烟草盆摆在房里,这倒是件值得玩味的事。”
弓之助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会抽烟的客人来了,葵夫人敬的烟吗……”
“可是,阿六说葵从没在她不知情的状况下,单独招待来访客人。”
“也许那时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当时的客人不希望阿六知道有人来见葵,或者,葵不想让阿六知道。
“既然这样,阿藤不就更可疑了吗?葵虽然透露过一些自己的往事和来历,却不曾向阿六明说。”
“有可能。但,也仅止于可能而已啊,姨爹。”弓之助斩钉截铁地回道。“对不起,没先讲清楚。可是姨爹,我想说的是,我觉得葵夫人遇害时的房间和葵夫人尸身的模样,实在太干净了。”
太干净?平四郎不明白弓之助的意思。
“葵夫人是被手巾勒死的。那条手巾原本便围在葵夫人脖子上。房内收拾得整整齐齐,因此佐吉兄在看到尸身前并未发现异状。衣架上挂着和服,没有丝毫凌乱。阿六也没听到谈话声或其他声响。而佐吉兄最先看到葵夫人的尸身时,像‘拉长着身体躺着’。”
弓之助一一细数后,抬起眼。
“这不就表示,凶手行凶是临时起意的吗?用了现成的葵夫人手巾,也是由于事出突然,不是吗?突然得连葵夫人本人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在凶手以手巾勒住葵夫人的脖子前,房间里是一片平静安详。”
平四郎也这么认为,但同时也有“那又如何”的感觉。
“不管是阿藤夫人还是任何人,若凶手对葵夫人怀有深仇大恨,会这么做吗?”弓之助热切地倾身向前。“打个比方,如果我是阿藤夫人,在结束葵夫人的性命前,不当着她的面一吐心中积怨,一定不痛快。想必会吵吵嚷嚷,闹得满屋皆知,阿六肯定也会察觉。别的不提,葵夫人也会大声求援吧!”
平四郎想反驳,却无话可说,只好张大鼻孔哼了一声。
“也不会平白放过尸体,一定会又踢又踩的吧。全新的桔梗图案和服?多可恨!一定又撕又剪,乱扔一气。”
平四郎终于反驳了。“那种难堪的场面,搞不好早在另一天发生过了。”
“您是指阿藤夫人算准阿六不在的时候,见过葵夫人了吗?”
“嗯,也不一定是阿藤,某个和葵有仇的人。”
“以前如果发生过这种事,阿六肯定会发觉吧?从葵夫人的态度看得出来。而且真要发生过,葵夫人不可能不告诉总右卫门。”
有道理。嗯,弓之助说的对。
“就是啊。退一步来想这复杂的经纬,只看发生的‘事情’,这案子实在不像是与葵夫人有深仇大恨的人下的手。是的话,未免太不带感情了。”
“所以啊,是有深仇大恨的人……”不见得是阿藤喔,平四郎故意做出可怕的表情强调。“雇人下的手呢?那就不需要带什么感情了吧。”
弓之助嘿嘿嘿地笑了。“若是杀手干的,我想不会用葵夫人的手巾,应该用事先准备好的家伙吧。”
平四郎一撇嘴。“带是带了,但发觉葵的手巾可用,便收起家伙呢?”
“先不管这个,刚才我也说过,阿藤夫人没有能找寻替身杀手的管道。若有其他人,而这个我们现在还想不起、全然不知的人物,除了对葵夫人怀有深仇大恨,还必须有钱有门路雇用杀手。唯有在这种情况下,姨爹,您的想法才讲得通。”
平四郎有些闹意气,寻思后说道:“葵在躲到芋洗坡前,似乎曾到处做九九藏书生意,也许是那时结的仇家。”
“那种‘仇家’,凑屋会宁愿要佐吉背黑锅也不惜包庇吗?”
“那么,结论便是凑屋没包庇任何人,压根儿就相信是佐吉杀了葵。”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平四郎说出来的话变得乱七八糟。
弓之助嘴里频喊“姨爹姨爹”,爬到平四郎身边,轻巧地往他背后一绕,为他按摩起肩膀。
“姨爹把思绪搞混了,也难怪,我也一样。凑屋、阿藤夫人、葵夫人和佐吉兄之间充满了过去的谎言和秘密,盘根错结,会衍生什么意外都不奇怪,我们都被那些事情蒙住眼睛了。”
弓之助歌唱般地说着,边按摩平四郎的肩背。技术相当不错,很舒服。
“蒙住了眼睛啊……”
“是的。若拿走这些东西,也许这个案子意外地简单。我是这么认为的。”
简单——平四郎实在无法相信,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但弓之助的话语似乎也渐渐渗进心里。
要是葵的命案与她的过往完全无关,另有起因呢?
“我也想到芋洗坡的大宅看看,可以请姨爹带我去吗?”
“哦,好啊。”答应后,平四郎往膝头一拍。“我正想问能不能麻烦你呢。”
弓之助停下按摩平四郎肩膀的手。
“我吗?”
“是啊。我想借用那大宅与凑屋总右卫门碰面。无论如何,想将这团乱稍微理出个头绪,得从总右卫门那儿问出不少事才行。”
对了对了,还要问葵为了赶跑缠着阿六不放的孙八,所使唤的那个幻术戏班,也想知道孙八后来怎么了。无论何者,都不会是葵一人的手笔,肯定动用了总右卫门的关系和力量。
平四郎说出这些事后,弓之助的眼睛睁得圆滚。
“哇啊,蒙住眼睛的东西又变多了。”
不过,我觉得那些应该没什么相关,立刻又以孩子气的表情加了这句话。
“我也这么认为,只是问个心安。”
“难道是演了一出精采幻术大戏,葵夫人却不肯付钱,剧班的人一气之下便对葵夫人下手?”
平四郎轻轻推了弓之助的头。“才说呢,你又多编一个来蒙眼啊?”
弓之助呵呵笑着闪躲。
“所幸那里现在是座空屋,拜托管理人就行了。我们要在葵死去的房间里与凑屋总右卫门碰面。”
“这回不用准备屋形船吗?”
“我干嘛请凑屋吃饭?”
弓之助放声笑了。“说的也是。”
“我这就写信,你能不能帮忙送信到明石町的‘胜元’?我和久兵卫讲好透过胜元来通消息。”
“好,乐意之至!”
“细节就托久兵卫安排,由不得他不愿意。”
起劲地说完,平四郎却又改变主意了。
“还是算了。”
“啊?”
“信的内容我来想,你来写。我的字有欠威严。”
弓之助立刻面向书案。
第九节
跶、跶跶跶、跶、跶。
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跶、跶跶跶、跶、跶。
不止一人,是两人。
“好,大额头,换这边喔!”
有人愉快地说,接着脚步声又响起。
跶、跶跶跶、跶、跶。
芋洗坡的出租大宅长廊下,弓之助与大额头三太郎正拿着抹布擦地。
大宅外,政五郎的年轻手下正哗啦啦地洒着水,清洗大门。葵使用的房间,另有两个手下在拍打榻榻米,掸灰去尘。一张张威武凶猛的脸上,清一色系着阿姐头巾。
平四郎人在庭院里。他问过有没有可帮忙的,却被回了句“不碍事就是帮最大的忙”,因此无所事事。
指挥年轻人与孩子们的,是政五郎的老婆。为此,今日荞麦面铺歇业一天。
“打扫的事请交给内人,她定会自告奋勇。”
政五郎如此提议,平四郎就老实不客气地麻烦人家了。若在平常,这种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阿德,但这回万万不可。平四郎早决心不让阿德与葵的命案扯上关系。再说,阿德这会儿可忙得不得了,要同时掌管外烩铺和小菜馆。
“哎呀,大爷,您光在那儿罚站,待会儿要谈正事时不累坏了!”
说话的正是政五郎的老婆,平四郎今天头一回知道她名叫阿绀。这阿绀双手抱着一个火盆,自房间的缘廊向平四郎搭话。
“进门处那个小房间也整理好了,请到那边休息吧。”
那火盆只是中等大小,看来却挺沉的。原本掀着榻榻米的一个手下连忙过来。
“头子娘,让我来吧。”
“是吗,那就拜托啰。”
“要放哪里?”
“先放那边廊上吧。你看,这可是有田烧呢!上面这百宝图,多漂亮呀!不过是个火盆就这么讲究,还乱堆在仓库里。有钱人果然不同。”
平四郎笑道:“今晚用完后,你就带走抵打扫的酬劳吧!反正也不是屋主的东西,定是葵买的。既然丢在那里,谁看到了就是谁的。”
阿绀回道“大爷真爱说笑”,像个大姑娘般高声笑了。
“我要是敢这么做,马上会被押解送官。我们家那口子,对这些事儿规矩最多了。”
政五郎的严谨正直平四郎也素有所知。
“就我一个人闲着没事也不太好,我去自身番露个脸再回来。”
“咦,快好了呀!”
“我去晃晃,顺道买些点心回来。要大伙儿汗流浃背卖力打扫,不买点东西慰劳慰劳,会遭天谴的。”
有如配合“小心慢走”的欢送声般,平四郎一绕过屋子旁,政五郎便缓缓现身,右手拿着柴刀,看来是去清理后院的杂草丛和小树。
“头子也受我连累来做下人的事,真抱歉。”
“哪儿的话!这些也算是我们分内的事。”
魁伟的大男人笑了。政五郎与手下们所住的本所元町一带,都是由他们打扫的,难怪异常熟练。
将与凑屋总右卫门的重大会面,安排在葵曾居住的这座大宅,是平四郎的主意。屋主一口允诺,但平四郎到这儿一探却大吃一惊。葵死后,原本住在这里的女佣阿六搬走也还不到半个月,屋子已有破败之相。
房子这东西,少了主人便会立刻失去生气。尽管大小相差不下百倍,房子毕竟也是工具的一种,与弃置的刀剪随即变钝、没人用的纺车转不动,是同样的道理。
透过“胜元”与久兵卫几番联系,顺利敲定今晚一会。凑屋总右卫门将不闪不躲,到这儿与平四郎见面。以蒙尘的房间、破掉的格子门与杂草遍地的庭院迎宾,邀约这方不免有失体面,平四郎这才连忙招集人手来大扫除。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下了芋洗坡。
天空一片清澄,日光朗朗,文风不起,却觉寒意逼人。秋意深了。阿绀搬出火盆是对的。日头一落,寒意定然更甚,没有人居住的大屋子,纵使是夏天也有冷清之感。
从大敞的自身番门口往里一望,上了半阶,后面房里坐着一个与平四郎年纪相当的男子,头正一顿一顿地打着瞌睡。更里面是位书记,拿着像是读本的东西看得专心。
在轮班制的自身番当班,代表背负着当地地主们(或代理其职务的管理人)和大路旁商家老板们的重责大任,但若没出事,便只是个看门的闲差。这与武家设置的辻番不同,用不着有事没事都摆出勇猛威武的武士派头,因此常见这番悠闲光景。看守了一天只有一个人来问路的事也屡见不鲜。
既已得到佐伯锭之介的认可,并透过他向当地头子钵卷八助打过了招呼,没事便用不着跑自身番。但平四郎与佐伯会面后还没见过钵卷头子,原想如果头子在里面那是最好,但看来是扑空了。正想转身离去时,书记身后半空中,伸出了一条粗壮的小腿。才觉奇怪,杢太郎便下来了。
自身番的屋顶上便是火灾了望台,通往上面的梯子就在屋内一角。平四郎看准他整个人下了梯子面向这边时,拉长声音喊了一声“喂”。
杢太郎立即注意到他,看守的男子们也朝这边望,只见杢太郎毛毛躁躁地向他们说了几句话,便缩起巨大的身子钻过门口,来到屋外。
“怎么,在修警钟啊?”平四郎问道。
杢太郎不但头大身体大,眼耳鼻口也大。睁得老大的眼睛转了几转,眼珠子几乎快掉下来了。
“是啊,大爷。”
他说今早系着警钟的环扣坏了,钟掉在屋顶上。
“幸好没从屋顶掉到地上,不过啊,总是觉得不吉利。怕会有第二次,我把钟牢牢地挂上,却担心得不得了。刚才就是上去看钟挂得怎么样。”
风吹雨打的,环扣生锈变形在所难免,不必看得太严重,但一般大块头多半胆子小,杢太郎似乎也不例外。
“是啦,难免会有这种事。确实修好就不必担心了。不过,屋顶也给打坏了吧?”
“屋顶我也修好了。”
看来他的双手相当灵巧。
“真了不起。有你这样的手下,钵卷头子也能放心了。”
杢太郎明明高平四郎一个头,但他放低了眼神看过来,视线照样是由下而上。
“大爷,今天有什么事?”
他小心提防地开口。
“只是刚好过来附近。别担心,就今天这一晚,因为有点事,借用了那座出租大宅。心想要是头子在,就打声招呼。”
头子向你提过了吗?这回换平四郎发问了。杢太郎老实点头。
“佐伯大爷也吩咐,不能碍井筒大爷的事。”讲完,那双大手慌得猛摇。
“不是的,我当然不够格见佐伯大爷。是头子说,大爷也这样切实交代下来。”
“那真是太好了。”平四郎对这大块头的娃娃脸笑了。“抱歉哪,我们会尽量小心,不在你们地盘乱来的,多包涵啊。”
“既是头子答应的事,大爷用不着跟我这种小喽啰客气。头子也说了,反正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不会吃亏,所以没关系。”
连这种话都老实说出来,实在迷糊得可爱。
“可是大爷,那出租大宅不成了空屋吗?您在那里做什么?”
“要跟人碰个面。不想引人注目的话,那里最恰当不过了。”
“噢。”杢太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问了一个奇特的问题:“那个聚会,都是像大爷这样的官差吧?”
“也不是……不过,差不多吧。”
“有孩子吗?”
平四郎完全不知杢太郎为何有此一问。
“不会有孩子在场。啊,不过现在正在打扫,所以屋里有女人也有孩子。”
一听这话,杢太郎瞪大了眼睛。“那可不行啊,大爷!千万不能让孩子靠近那屋子。”
平四郎也瞪大了眼,不明白他为何这么说,但及时想起:
“哦,那里有盗子魔的传闻是吧。”
葵便是利用这传闻,摆平了纠缠女佣阿六的孙八。尽管用的是没钱没门路便使不出的办法,但平四郎认为那手法着实漂亮。
“那不是传闻,”杢太郎正色说道,“真的有盗子魔。大爷,这可不是在说笑,三天前才出来过。有个孩子不见了,我吓得到处去找。”
这天平四郎没穿八丁堀的黑外褂,身上只有条纹和服。即使如此,当地人都认得的冈引手下,与一个生面孔的带刀武士站在自身番前讲个没完,没比这更引人注目的了。
“杢太郎,这附近有没有卖甜食的?”平四郎问道。
“咦?”
“做甜食点心在卖的,店头能喝茶的更好。有没有?”
那边转角有家糕饼铺……杢太郎虽讶异,仍伸手一指。平四郎举脚便往那方向走。
糕饼铺是家店面仅有六尺宽的小铺子。门口挂着糕点模样的招牌,反面是糕点切开来的图案,还不忘把馅儿也画上。
平四郎往店家摆在铺子旁的长凳上一坐,老板端着茶和刚蒸好的热腾腾糕点过来。
“另外再帮我包二十个。”
吃吧!招呼了杢太郎,自己先开动。馅熬得浓郁非凡,十分可口。
杢太郎也有礼地欠身说声“那我就不客气了”,却拿着糕点不吃。
“你讨厌吃甜的?还是怕烫?”
“不是的,呃……”
“不管这个了。那,失踪的孩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在别处,就在那大宅的门内,杢太郎找到了哭个不停的孩子。
“那真是大功一件啊。那孩子怎么说?被盗子魔抓去了吗?”
“这个啊,她什么都不肯讲,整个人吓坏了。”
“有没有受伤?”
“脸上有挨打的痕迹,还不到瘀青的地步,但留下红红的印子。还有……”
杢太郎拿着糕点,用力皱起大大的脸。
“脖子的地方,有一道痕迹。”
“痕迹?被勒过的痕迹吗?”
“应该是。不是用手,是用软绳或和服绑带,总之是软的东西。不是绳子,用绳子勒会留下擦伤对吧,大爷。”
平四郎嗯了声,咬了口糕点。这一个也是勒脖子吗——心头有讨厌的虫子阵阵骚动。
那孩子名叫阿初,八岁。爬上芋洗坡,过了那大宅,后面还有农家。在这片武家宅邸众多之地里的零星农田,便属于这户地主。阿初是这地主家佃农的孩子。
“这家人孩子很多,但就这么一个女儿,是个好孩子,平常总是勤快地帮妈妈的忙。我之前就认识她了。”
“你很喜欢孩子吧。”
从先前他一下子便被弓之助迷得团团转的模样看来——不,连鬼子母神也会被弓之助迷得团团转,但即使扣除这一点,就杢太郎对弓之助那般温柔和善的模样,也能窥知他喜爱小孩的脾性。
“头子老讲,我的脑袋还是孩子,正适合和孩子们混在一起。”他正经八百地说。
“也许吧。不过,你要当这是称赞啊。”
杢太郎似乎很得这附近孩子们的缘,与阿初也熟识。
“三天前的下午,听到九刻(正午)的钟声后,不知过了多久,阿初小妹的娘跑到自身番,说她还没回家。我那时不在,是看守的管理人知道我和阿初小妹很好,来告诉我的。”
阿初大约自一年前开始上学堂。这在一般市区人家不稀奇,但佃农的孩子上学堂可就少见了。
“附近有座叫法春院的寺庙,正好就在那出租大宅后面那条路走上去的地方。一个叫晴香的先生向庙里借了屋子,教孩子们读书写字。那先生很奇特呢,大爷,就算家里穷付不起学费,只要孩子肯学,先生都乐意收,所以阿初小妹也去了。”
因为是女先生,不善武勇之事,但不仅教读写算盘,还教礼仪规矩,特别受有女儿的人家欢迎。
“每天五刻(早上八点)到四刻半(早上十一点),准时开始准时结束。您也知道,里头有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只顾着玩,还得回家帮忙。”
阿初也是每天上学,放了学便立刻回家。法春院和阿初所住的佃农杂院,即使以孩子的脚程来算,也近在咫尺。
但偏偏那一天,阿初过了正午还没回家。做母亲的很着急。最初留守自身番的人安慰她说小孩子贪玩乱跑也是有的,但母亲紧张得不得了,坚持阿初绝不会乱跑。
“我也很了解阿初小妹的脾气,那孩子绝不可能只顾玩耍,忘了帮忙妈妈做事。”
杢太郎立刻赶到法春院。晴香先生说阿初照常回去了,是单独走的。阿初的哥哥们尽管还是孩子,却得帮忙家里,没上法春院。
晴香先生与杢太郎一样,很清楚阿初有多乖巧老实,觉得奇怪,便想一同寻找阿初。
“可是,一开始就把事情闹大,反而会令众人不安,所以请先生先待在法春院,我则循阿初小妹可能会走的路,沿途喊她的名字。这一带和热闹的市街不同,森林啊、穿山小径啊,长满杂草的小路很多,也许是在哪里跌倒受了伤也不一定。就算没偷懒跑去玩,毕竟是个才八岁的孩子,看到漂亮的小鸟啦,为了什么小事分心走岔了路也是有的。”
然而,却不见阿初的踪影。又喊又找地走了一个时辰,杢太郎心中愈来愈不安,便回自身番请头子聚众一同寻找。这时,事情也已传进钵卷头子耳里,认为宁可出动众人,即使事后发现是笑话一场,也好过有什么万一,便喊来好几个手下一起找人。
真是个好头子啊,平四郎心想。钵卷八助这么多年的头子也不是白当的。
“于是大家开始分头找……”
总算在那出租大宅里找到了阿初。
“简直跟变戏法一样。大爷,在那之前,我已去那出租大宅找过好几次了,都没找到阿初小妹。她却凭空出现在那里。”
“你去那里好几次,是因想到那盗子魔的事?”
“是啊。”杢太郎的脸蒙上阴影。“我就怕屋子空了,盗子魔会从那里跑出来,对附近的孩子下手。”
杢太郎背着抽噎不止的阿初,送她回家。无论他多么柔声安慰,告诉阿初“没事了,别怕别怕”,阿初还是哭个不停。
而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这样折磨她,她也什么都答不上来。像蚌壳般紧紧闭上嘴,只青着一张脸。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杢太郎难过地垂下眼睛。“学堂也不去了,不肯离开妈妈和哥哥们半步。听说像变回了小婴儿,夜里还会啼哭。”
平四郎想起担心受怕后尿床的弓之助。
他默默地又吃了一块糕点。杢太郎似乎这下才想起慎重拿在手里的糕点,放进嘴里。一口塞进去,不断地嚼。
“盗子魔会勒孩子脖子吗?”平四郎冒出这句。“更别说是用和服绑带了。”
杢太郎缓缓抬起脸看平四郎,但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盗子魔附身,让人干下这种坏事吗?”
平四郎咕哝着,转向杢太郎一笑。
“你好好看着阿初。过一阵子,应该会慢慢好转,也就敢再到外面来了。阿初肯讲当时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时,你要把细节都问出来,亲手抓住那个作恶多端的盗子魔。”
“抓盗子魔?抓得到吗?”
“抓得到。凡是会加害于人的,一定抓得到。”
是。杢太郎似乎稍稍安了心,露出笑容。
平四郎站起身,捧着热呼呼的糕点,沿来时路返回。
屋子早打扫好了。二十个糕点立刻进了众人的五脏庙。
平四郎将三天前发生的阿初一案,告诉了政五郎、弓之助与大额头三人。大额头专心将此事写进脑子里,政五郎皱起眉头,弓之助则陷入沉思。
“提到法春院的先生,刚才大爷外出时,曾来过这里。”政五郎说道。
“晴香先生吗?来做什么?”
“先生从后面经过时,看到我们在打扫,便问是不是有人要搬进来。我们回说是之前房客的人,来整理善后。”
“是个美人儿呢。”弓之助突然从沉思中醒来似的眨眨眼,抬头看平四郎。“服侍葵夫人的那位叫阿六的女佣,她的孩子就是上法春院学写字吧?”
“万万没料到夫人竟突然病逝,实在非常遗憾”,晴香先生礼数周到地表示哀悼后才离去。
“美得让你发愣啊?”
平四郎往弓之助的额头一戳,但弓之助没反应,还潜沉在自己的思考里。看来,刚才那句话是他冒出头换气时,顺道讲的。
“很香,”大额头说道,“有很香的味道,从衣服里发散出来。”
“女人喜欢的玩意儿,应该是香袋吧!”
弓之助又像人偶般定住了。
“喂,怎么啦?”
平四郎一碰,他才回过神来。
“大额头。”他拉起大额头的手。“吃过点心了,走,我们再去帮头子娘的忙!”
然后拉着大额头,往灶下去了。目送这两个孩子友爱的背影,平四郎与政五郎面面相觑。
“弓之助在想些什么啊?”平四郎问道。
“不知道呢。”政五郎也纳闷。
天空的暮色消失,染上夜色之际,凑屋总右卫门在约定时刻悄然而至。
应是坐轿来的,却没半点声息。平四郎才发觉大门前突然浮现了一盏灯笼,便见那灯笼由久兵卫提着,总右卫门就在他身后。
“简直跟妖怪一路。”
平四郎在肚子里暗道。
上次与总右卫门照面,是在总结铁瓶杂院一连串事件之时。回想起来,当时同样在屋形船里,只是吃的不是阿德与彦一的菜,船也是凑屋准备的。
阿绀手持蜡烛,领着两人来到葵的房间,平四郎与政五郎在里面等候。自己一度租下让心爱的女人居住、曾频频造访的屋子——而且就在那女子殒命的房间里,被当成客人通报的心境究竟如何?这种平四郎无从推敲的感情,应该正在他内心来去才是。
然而,从凑屋总右卫门身上,看不出丝毫这样的痕迹。
政五郎候在房间一角。平四郎与总右卫门相对而坐,久兵卫则跪在总右卫门的左肘后方。
唐纸门静静拉开又关上,阿绀送茶点过来。点心是偏干耐放的那种。反正没人会吃,就选能放的,做做样子就好—平四郎如此委托,阿绀便备了这色点心。
“我们家那口子和我啊,都爱大爷这款脾气。”阿绀这么说过。“爽快干脆,简单明了,而且不浪费吃食。”
她还说事后要留给弓之助少爷和三太郎,不会买难吃的。果然言而有信,尽管是买来做样子的茶点,看起来还真可口。平四郎望着碟子,心里想着这些。
一丝紧张感都没有,他觉得对弓之助和大额头挺过意不去的。正躲在廊下暗处,准备逐一记写接下来谈话的两个孩子,一定很紧张吧。
久兵卫在叙完无关痛痒的季节问候后,说道:
“为了这次会面,您十分用心打扫过了吧。”这位仁兄在当铁瓶杂院管理人时,是出了名的爱干净。真是好眼力。
“只不过也顺便将葵夫人用过的痕迹清理掉了。”
听到平四郎这句话,凑屋总右卫门的双眼忽地一动,看了摆在对峙的两人正中央的火盆一眼。就是那个有田烧火盆。
“那是葵看上买来的。”总右卫门说道。
“参拜川崎99lib?大师的回程路上,她瞧见这火盆摆在一家老旧的什具铺店头,特地拿席子包了,叫人千里迢迢运到江户的。”
“原先放在仓库里。”平四郎说道。“时节还早,但空屋较冷,便拿出来了。”
总右卫门一语不发,往空无一物的多宝格和壁龛看。座灯映照下,这一年来那张脸似乎没有醒目的变化。既没变瘦,也没变眫。
“葵夫人的事,真是遗憾。”平四郎开口。
凑屋总右卫门伏地一拜。“几番劳烦井筒大爷,久兵卫已一一转告在下。迟至今日,才得以略表谢意与歉意。”
仿佛就等着这句话,久兵卫取出摆在身旁的包袱。平四郎相当讶异,不知他珍重地带来了什么。
“这是在下一点心意。”总右卫门说着解开包袱,推向平四郎。
是两匹布。织在布匹里的金线映着灯光灿然生辉。
“这是在下为略表歉意所备,但愿井筒夫人能赏穿。这一匹是和服,这一匹是腰带,都是日本桥通二丁目上总屋的货色。若您中意这两匹布,愿意收下,在下立刻要上总屋遣人着手准备夫人喜爱的滚边与内里。”
平四郎扬眉,隔着总右卫门与久兵卫,看向政五郎。那冈引事不关己地坐着。
“可以拿起来看吗?”
“当然。”
和服——应该说是布料吧,是高雅的若草绿底,上有南天图案。南天竹有“跨越重重难关”的含意,一般视为吉祥之物,这点无竹的俗人平四郎也知道。也常做为正月的装饰,现在缝制,恰好适合正月里穿。素雅的底色反衬出南天果的朱红艳丽,与金丝所缀的枝头露水。
腰带则是所谓的短册文,也就是许多短简散布其间的图案。仔细一看,每幅短简上都精细地绣上吟咏花鸟风月的名句及古歌。
这对三十俵二人扶持的小官吏之妻来讲,是远远不配的奢侈品。要说声谢谢大方收下,平四郎的器量还嫌小了点。手甚至还不争气地有些颤抖。
他蓦地想起佐伯锭之介那张长而温和的脸。
——一切我都明白了,所以就不客气了。
——每回视而不见便有好东西吃,如此而已。
然后悠然自得地享用美酒佳肴。当时的锭之介不疾不徐,不慌不乱。
要达到那种境界,需要相当的修练。原来佐伯锭之介也是个胸怀大器的人物。
“贱内只怕不配穿这等好衣服。”
平四郎装出笑脸,将榻榻米上的两匹布推回。
“既然是一点心意,我单收心意就够了。凑屋家里多几块布料,也不至于碍事吧。”
久兵卫缩起手,窥探总右卫门的侧脸。
“看样子大爷不中意,收起来。”总右卫门简短地交代。
久兵卫仔细将布匹重新包好。在铁瓶杂院时,他是个主持大小事、精神矍铄的管理人。如今回头当总右卫门的手下,看来便是个平凡的下人。
“你们平常总是光顾通二丁目的那家上总屋吗?”
总右卫门没说话,久兵卫回答“是的”。
“凑屋老爷现在这身衣物,想必也是该店的极品之一了。虽是深青色,里面却混了银丝吧?光一照,耀眼得很。”
在总右卫门和久兵卫还不及开口前,平四郎继续道:“葵夫人的衣物也命上总屋缝制吗?据说当天这房间的衣架上,挂着新制的桔梗图案和服。”
总右卫门开口了:“葵……”
说着向葵喜爱的那个火盆看了一眼。
“在京里时,有多年爱顾的和服铺。但回到江户后,似乎并未特定光顾哪家铺子。”
“那么桔梗花的和服是?”
“是我做给她的,但不是上总屋,是白木屋。”
白木屋在和服铺里,是大铺子中的大铺子。原来如此,那样的店家遇到凑屋总右卫门这样的人去订制和服,或许反而不会多问是谁要穿的。
平四郎喝了一口阿给端来的茶。茶要凉了。
“劳驾你特地跑这一趟,并不是为了凭吊葵。要凭吊不该是这个调调,再说我和政五郎也杀风景。”
久病兵脸上立刻浮现担忧的神情。
平四郎对凑屋总右卫门说道:
“不是佐吉干的。”
总右卫门的眼睛微微眯起几分。
“我听他仔细说过了。佐吉只是刚好来到现场,发现葵的遗体而已。”
接着又刻意订正为“多年来深信已不在人世的母亲的遗体”。久兵卫低下头。
“凶手另有他人。因此,凑屋老爷,你们若心里有谱,希望就别浪费时间,痛痛快快讲出来。这样也可省下不少工夫。”
总右卫门的表情缓缓动了。简直像身边有个年幼的孩子,正向那孩子示范“瞧,眉毛就是这样动的、鼻子就是这样动的”。
平四郎突发奇想:搞不好这位仁兄不这么做,脸上就做不出像样的表情。
总右卫门变动的表情,在形成淡淡笑容后停下来。“事情应该以佐吉是凶手了结了才对。”
然后,仅仅转动眼睛制止平四郎,说道:
“把他逼到那种地步,原本就是我们的责任,所以只好使尽全力避免他被绳之以法。毕竟当初告诉他葵还活着,及住在此处的,正是在下。”
一如长相有好坏之分,音质也有优劣高下。总右卫门的嗓音便像乐器般悦耳,音色沉厚。若葵的亡灵在场,悄悄坐在座灯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定会万般陶醉,叹道:“啊啊,老爷的声音多令人怀念呀!”
——若能不去理会那声音所说的内容。
“关于这件事,佐吉也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用不着重提。凑屋老爷,你真相信佐吉杀了葵吗?这才是我想问的。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不是什么‘事情已经解决了’这种表面上的说辞。”
总右卫门的笑容变得更淡了。
“不是他还有谁?”
“所以才问你心里有没有谱。”
总右卫门不答。久兵卫似乎看不过去了,探出上半身。
“井筒大爷指的是阿藤夫人吗?”
只见久兵卫额上发光。那是汗。
“没错。要说可疑,凑屋的夫人与佐吉同样可疑。”
老爷,久兵卫低声喊总右卫门。
“不如干脆将阿藤夫人的事告诉井筒大爷吧?小的也是多年来从旁协助欺瞒阿藤夫人的人之一。为此,也给井筒大爷添了麻烦。”
他指的是铁瓶杂院一事。
“小的认为考虑到前因后果,井筒大爷会怀疑阿藤夫人更甚佐吉,也无可厚非。在此说出事情原委,对阿藤夫人也是……”
久兵卫的话声突然哑了。原来这位老人尽管对总右卫门与葵忠心耿耿,对阿藤也一直内疚于心。平四郎重新有了醒悟。
“对阿藤夫人也是一种解脱,这是小的的浅见。”
总右卫门不语。分明没有风,座灯的内灯芯火焰却晃动着。
“阿藤怎么了吗?”平四郎低声问。“阿藤也出事了?”
久兵卫求援般仰望主人。
凑屋总右卫门迅速地眨了下眼,快得不凝神细看便看不出来,然后将视线投向平四郎。
“井筒大爷,您知道她耍过上吊这等花招吗?”
知道,佐吉说的。那失常的举止让他心神不宁,加深了他对阿藤的怀疑,终至无法按捺。因此佐吉追跟究底,向总右卫门问出了真正的真相。
“听说是将腰带挂在藤宅庭院里的树枝上,佐吉的师傅半次郎发现了,及时阻止的,是吧?”
讲完,平四郎瞪着总右卫门。
“但你刚才那说法,对阿藤夫人很不厚道。又不知道是不是花招,也许她真的想寻死。”
平四郎心里有个想法,在当场完全是个杂念,因而也没说出口,但他觉得凑屋总右卫门单单对阿藤特别刻薄。就算之后有了葵这个心爱的女人,先登上正妻位子的是阿藤。即使阿藤曾下手杀害葵,但这一切都出于嫉妒,而埋下这种子的,便是总右卫门。
阿藤的娘家是一家赫赫有名的料亭。阿藤的父亲看上总右卫门的经营之才,将阿藤许配给他。换句话说,这桩婚事是基于利益,是财与才的结合,并非两相情悦的婚姻。
这样的联姻并不罕见,就连既无财亦无才的平四郎,当年也因门当户对讨了一个未曾谋面的老婆过门。
即便如此,相处日久自然生情。总右卫门与阿藤之间还生了两男一女,养大三个孩子,经营生意,一同吃苦、一同欢笑,这当中不会全然没有感情吧。
或者天下之大,也有这等不幸的例子吗?总右卫门与阿藤彼此从没看对眼过?难不成是原本就合不来的两个人,硬被凑成对?他对阿藤从来就没有半分温情?更糟的是,阿藤又曾试图伤害葵,因此至今仍无法原谅她?
不知他是否察觉平四郎内心的愤慨与疑问,即使有,也不会显露出来吧。凑屋总右卫门端正的脸上,没有一丝阴影或变化。只听他以悦耳的嗓音淡淡地继续说道:
“无论是不是花招,看来那次举动真的将她逼到绝壁边缘了。”
“绝壁边缘?”
.99lib?什么断崖绝壁的边缘?
“在那之后,阿藤终于失常了。她疯了。”
平四郎微微张嘴,政五郎脸上也浮现惊异之色。躲在廊下听写的弓之助,或许当下手也停了。
“从此,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日夜、上下、悲喜,对她都没有分别。从早到晚坐在屋内深处,呆呆望着半空。若不是女佣寸步不离地贴身服侍,也不晓得要吃饭。”
一片沉默中,久兵卫抽搐着嘴角插话:
“葵夫人遭杀害时,最可疑的自然是阿藤夫人。老爷和小的都曾与井筒大爷抱持同样的想法,若阿藤夫人没变成那样的话。是啊,真的,若阿藤夫人心智如常,我们也不会先怀疑佐吉……”
说到这里,真的接不下去了。
座灯的灯光又晃动了,这回灯芯滋滋作响。
“葵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是在下告诉她的。”总右卫门回答。
“她怎么说?”
“她说,真是罪孽深重。”
这指的是她自己与总右卫门吗?还是指阿藤?
“别提杀人了,阿藤甚至无法独力行走,更何况要有条有理地思考,有所图谋……”
总右卫门缓缓摇头。
“因此,井筒大爷,葵出事时,在下除了佐吉外想不出别的凶手。再怎么说,他都是在遗体旁被捕的。”
“有谁知道这件事?”
“在下与久兵卫,还有在藤宅照顾阿藤的忠心女佣而已。”
“没别人知道?”
“我们十分小心。”
久兵卫解释道:“若阿藤夫人的情形泄露出去,只怕会影响即将嫁往西国的美铃小姐。”
啊,这样呀。平四郎也注意到了。那是当然,因为阿藤是美铃的生母。
“那么,这件事美铃也不知道了?”
“是的。”
嫁到大名家,这辈子母女恐怕无缘再见吧。恐怕直到将来失去母亲,美铃仍一无所知;为何长大后,母亲突然厌恶起自己,这个疑问也将永远得不到解答。
“所以,这事今后还请大爷严加保密。”
“那当然了,我明白你们不得不如此的原由。我没那么冒失。”
久兵卫无力地垂下头,伏拜在地。
平四郎试着回想仅有一面之缘的阿藤。实在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她的嗓音。当时,传进下了屋形船的平四郎耳里的话声。
——相公。
呼唤总右卫门的那个声音。
多么不幸的女人啊!
“井筒大爷如要问,”总右卫门说道,“除了阿藤与佐吉外,是否有人怨恨葵……”
平四郎点头。总右卫门看着平四郎。
“在下也只能回答没有。葵不是那种会招惹怨恨的人。”
阿藤除外。
“听说她在京城的生意也做得不小,不是吗?没有商场上的对手吗?”
“即使有,也不会在葵结束生意后紧追不舍。”
“那么你的对手呢?像是想让你痛心疾首,而伤害你心爱葵夫人的敌人。有没有这样的人?”
凑屋总右卫门微笑了。与先前的浅笑不同,这回是蕴含感情的真正微笑。带着一抹轻蔑与——也能解释为亲近吧!
“井筒大爷,那不是生意人的想法。凡事以利益为先的商人,不会以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打倒敌手。到店头纵火还更确实些。”
听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平四郎有点退缩。
“若不是要打倒,而是复仇呢?你心里有谱吗?有没有人这么恨你?”
“多不胜数啊。”
凑屋总右卫门回答时的笑容甚至带着暖意,简直像在炫耀功勋。“即使如此,这些为数众多的敌人眼中并没有葵。凑屋总右卫门的敌人,会针对凑屋总右卫门.99lib.,针对凑屋的身家、财产、继承人。杀了葵,对凑屋这家商号不痛不痒。”
“对你的心呢?”
屏息观望平四郎与总右卫门对话的久兵卫脸上,立时闪过似好奇又似期待,一种无可形容的、发光般的表情。虽只有一瞬,却清晰可见,平四郎没错过。
总右卫门这么应道:“任谁都终究难逃一死。此乃天命,无须哀叹。”
平四郎不由得往房间四个角落的暗处看,寻找葵的幽魂。听到了吗?葵夫人。你的良人刚才说,就算你死了,也不至于让他伤心得无法振作,说任谁终究都难逃一死。
“这才是凑屋总右卫门呀!”
平四郎仿佛听到一个娇柔的声音如此回答。
第十节
一早便下起雨来。雨丝细得看不见,唯有湿气与寒意笼罩一切。
那是秋日的绵绵细雨。
前一刻还包着手巾,在院子里认真干活的小平次,现在不见其人,仅闻其声。他似乎正与墙外同宿舍的中间谈话。但讲话的是对方,小平次一味附和,只听他再三“呜嘿,呜嘿”。
平四郎躺在缘廊上望着院子。
腰部隐隐作痛,是昨晚自芋洗坡回来后很晚的事。若随意走动,照例一定会闪到腰。此时应该好生休息,多加保重为上,天一亮他便遣小平次向同僚告假。
于是,现下正大摇大摆在家里躲懒。
躺着就是会有睡意。平四郎脑袋里也像下起绵绵细雨般,迷濛得恰到好处。只是迷濛中,昨晚与凑屋总右卫门的对话,仍不时断断续续地浮现。
不会有人对葵心怀怨恨,想杀她泄愤。这句话总右卫门重覆了好几次,说得明明白白又斩钉截铁。除了阿藤和佐吉外。
而阿藤已进入了再也无法图谋此事的世界。
另一方面,佐吉对神明发誓他是清白的,平四郎也相信他。
那么,凶手是谁——
“相公。”
唐纸门猛然打开,细君来了。
“像这样躺着,腰反而会受寒。我来铺床,你好好休息如何?”
平四郎无法立即回答,因为刚才那句“相公”让他想起阿藤的模样。
“这样就好。”
平四郎枕着手肘应道。细君足袋擦地,穿过房间,到他身边坐下,伸手自背至腰大致抚过,说道:
“绷得又硬又紧呢!还是请幸庵大夫来看看吧?早些诊治,才不会太严重。”
幸庵大夫是高桥的町医,之前也为闪到腰的平四郎治疗。今早细君也.99lib.立刻想通知大夫,是平四郎阻止了她。腰痛是真的,但平四郎心知有一半是犯懒病。幸庵大夫名气不小,人情味又浓,患者众多,很忙的。
“这点小事,躺一躺就好了。”
“那么,至少要些膏药吧?我回来时绕过去,烦大夫开个处方。”
细君每三天要到日本桥小网町一家叫樱明塾的学堂教孩子们读书写字,那是她的兼差活儿。今天也要出门,才会说回程时顺道绕到高桥去。
“但愿要个处方不会太费事。”
“大夫熟知你闪到腰的毛病,没问题的。”
细君每三天才去一次,是因这樱明塾颇受欢迎、学生众多,无法一次照顾周全,便分了班。平四郎细君教的课,是在只有女孩上学的日子。
学堂基本上是教读书写字打算盘,但也教女孩子规矩礼仪。听说细君是个相当严格的老师。真不知人称“先生”时她是什么表情,平四郎有点想去偷看。但不小心露脸,让学生瞧见可怕先生的丈夫竟是这种马脸懒散之人,恐怕会立时失去学生们的尊敬,因此平四郎一直没去。
想到这里——
芋洗坡大宅旁一座叫法春院的寺院里,也设有学堂,女佣阿六的女儿就在那儿上学。听说昨天平四郎不在时,那里的女先生晴香路经,打过招呼。
既然向凑屋探不到任何线索,就得对了解葵在世时生活情状的人仔细打听。自身番的人和阿六就不用说了,经常出入的卖菜大叔、凑屋派来的小伙计,还有晴香先生,都必须一一见过。对了,平四郎要阿六写的名单,不知她写好了没?
也许她有些细微的发现。但愿如此。
“真不知这雨会不会下上一整天。”
细君看了如烟似雾的濛濛细雨一眼,摩娑着平四郎的背与腰,喃喃地说。
“细雨绵绵,不知为何教人悲伤,连天空也染上寂寞的颜色。”
这话像小姑娘般可爱。平四郎忽有所感,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看着这种雨,你会没来由地突然想哭吗?”
细君停手,直盯着平四郎。
“哎哟,怎么这么问?”
“因为你讲话像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细君朗声笑了。“无论是什么女人,无论多么人老珠黄,多少还是会有些少女情怀的。女人就是这样。”
“是吗?”
“就像男人无论身子多虚、年纪多老,多少还是会有些贪花好色。”
平四郎搔搔鼻尖。“那吃醋呢?”
“吃醋?”
“无论多么人老珠黄,都会吃醋吗?不对,是一吃醋就会吃到人老珠黄吗?”
细君微微偏头,想了想。这当中,又摩娑起平四郎的背。
“要看吃的是什么醋吧。”她细细思量般给了这个回答。
“哦。”
“有时就算不吃醋了,也无法忘怀。有时就算忘了为什么吃醋,醋意却不会消失。”
“好难哪。”
平四郎试着想象独自隐居藤宅、心神已乱的阿藤的侧脸。但在连绵不断的雨中,难以集中思绪。
好难。细君重覆平四郎的话,轻声叹息。
“是呀。幸好我从未遇上非得吃酸拈醋不可的事情,所以不太清楚。”
然后又加上一句:去问河合屋的姐姐,也许能仔细告诉你吧。
“都怪河合屋的老板太好色了。”
他是弓之助的父亲。这位长相有如鬼面兽首的仁兄,据说玩女人玩得很凶,但做生意手腕高明,表面上是再老实不过的男子,因此在弓之助频繁出入家里前,平四郎完全不晓得自己的连襟其实是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姐姐会因吃醋而生气?”
“气坏了呢,还一一数落。”细君笑了。“不过,从没动过报复的念头。我想姐姐生气,当然有几分是身为妻子不免吃醋,但也是考虑到河合屋的体面。或许,后者才是主因。”
说完,突然双掌往平四郎腰间一拍。
“相公,你做了什么得跟我打这种哑谜的事吗?”
叽!来了!平四郎翻白眼。
“哎呀,不得了!小平次、小平次!”
正手忙脚乱时,有人喊着“打扰了”。弓之助来了。
“许久没见姨爹这副模样了。”弓之助说道,一时难以分辨是嘲笑还是同情。
平四郎倒在薄座垫上斜眼瞪外甥,只见他的脸蛋一如往常美得慑人。平四郎心想,精致的脸蛋就是一张面具。这小家伙,其实在背地里打趣我吧?
“看了真不忍心。”
“那就别笑啊。”
“我没笑。”
说着,弓之助眨巴眨巴眼睛。肯定是强忍着笑。
细君匆匆前往樱明塾,最后还是小平次到高桥取膏药。弓之助是熟人,便坐在枕边,勤快地照顾平四郎。
“无论如何,今天是在这里会见久兵卫爷,还好吧?您是约午后吧?”
为了这事弓之助才会来到平四郎家。
昨晚一会,除了问有无他人对葵怀恨在心外,还有其他要事。葵整治孙八的那个大阵仗,凑屋参与了多少,其后孙八又如何。
雇用幻术戏班应该要花上不少银两。一问,总右卫门爽快承认。
“话虽如此,那个戏班子原本就由我支助,当天的布置并没有大笔花费。听葵说明原委,立刻叫他们来准备,但这不是什么大事。若井筒大爷想见他们,在下可随时安排,尽管吩咐。”
不对外公开表演,而是以大名家或富商巨贾为客,换句话说,便是有幕后老板。在老板的宴席上大展身手,这才是他们的做法。既然如此,芋洗坡的表演本就是那戏班子的拿手好戏了。
“中了幻术,失心疯的孙八怎么样了?他也是由你们收拾善后的吧?”
在总右卫门的示意下,久兵卫答道:“当天,孙八自芋洗坡屋里逃出后,样子实在不寻常,又是在静谧的清晨,立刻便被番屋发现留下。小的立刻前往,表明那是家里的佣工,领回孙八,交给悄悄候在一旁的凑屋的人带走。之后,孙八便由小的监管。”
原来如此,难怪当阿六提出她的担心与疑惑时,久兵卫能够断言孙八与葵的命案完全无关。
“那么,孙八现在人在何处?”
“在凑屋位于川崎的别墅,与下人一同起居。虽然中了幻术后依然心智失常,但让他平静度日,便不会再失控乱来了。”
换句话说,孙八目前在久兵卫底下做事。“因此只要井筒大爷想见马上见得到,只是难自川崎带来,要劳动井筒大爷的大驾。”久兵卫说道。
“也把这番话告诉阿六不就好了吗?”
“那可不行,阿六一定会同情孙八,也会感到内疚。阿六为人老实厚道,所以葵夫人严禁将此事告诉她。”
这判断确实是对的,平四郎也有同感。搞不好阿六会心软,说要与孙八一起做事、照顾他。立刻忘却恨怨愤怒,频频惦记自己的不是,心地善良到憨直的地步。
这些疑问一旦得到回答,尽管事先大张旗鼓地打扫准备,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意兴阑珊地交谈几句,凑屋答应再也不与佐吉有任何瓜葛、不让他进出藤宅、不再招惹他与阿惠后,这次会面就结束了。
然而临走时,久兵卫像孩子间交换秘密般,将声音压得又低又小,悄悄向平四郎耳语。
“小的冒昧,有话想对井筒大爷说。明日前去拜访可方便?”
平四郎虽讶异,仍表示方便。地点呢?小的前去宿舍打扰。你在城内乱晃好吗?要是被以前铁瓶杂院的房客撞见,一定很尴尬吧?小的会加倍小心……
“久兵卫爷想说什么呢?”弓之助也感到不可思议。“看来是想避开主人凑屋老爷,私下告诉姨爹一些事,但我也猜不出。”
“这个嘛,听了就知道了。”平四郎单纯得很。
“对了,”平四郎不敢乱动,问弓之助,“你昨天样子不太对。”
“我吗?”弓之助食指按住自己的鼻尖。
“谈起法春院那个叫晴香的先生路过打了招呼,还有她的和服发出好闻的香味,你就不知道在想什么了,不是吗?”
哦,是那件事啊。弓之助往膝盖一拍。
“佐吉兄奔近葵夫人的遗体时,也说闻到香味,姨爹还记得吗?”
佐吉确实这么说过。
“我想,也许那是女人衣物上的味道。”
平四郎吃了一惊。
“那么,凶手是女的?”
“不知道能不能一下子跳得那么远,但可能曾有女人待在葵夫人房里。”
平四郎侧躺着,自鼻子吐气。
“是葵挂在衣架上那件新衣的味道吧?”
“姨爹,刚做好的新衣服是没有味道的。除非和香袋收在一起,或将香袋揣在袖里或怀里,或将衣物薰香。而且,若香味是从那桔梗图案和服散发的,佐吉兄一定也闻得出来。”
“那葵身上的和服味道呢?”
“如果是的话,佐吉兄一样也闻得出。”说完,弓之助突然扭扭捏捏起来。
“干嘛?小便吗?”
“不是的。不,是的。”
把人都弄糊涂了。
“就是小便,对,是的。”
“你要不要紧啊?”
弓之助脸红了。“这话实在有失礼数,真难以启齿,99lib?但我还是要说。姨爹,人遭勒死的时候,多半——那个,该说是下面也会松弛吗……”
平四郎明白他的意思了。人被勒死或自缢而死,多半会失禁。
“嗯,对啊。你连这个都知道啊。”
“和大额头一同到处打听往事,也会遇到这类案例。”
原来如此,听来的见识。
“我想葵夫人也是这样。那个房间一定也……”
有秽物的臭味才对。
“但佐吉记得的却是香味,也就是香味先引起了他的注意。由此可见,那香味一定相当强烈,不是吗?”
平四郎点头,的确,小便味道刺鼻,而那香味竟能盖过臭味……
“所以我想到和服和香袋,可是又想不通。香袋发出的味道没那么强,除非囊袋破掉,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否则大都若有似无。那么,佐吉兄闻到的香味,究竟从哪儿来?我一直思考着这件事。”
平四郎盯着弓之助,笑了。“不枉你那丰富的尿床经验。”
弓之助胀红脸生气了。“我是认真的。我想,有必要再到佐吉兄那里,仔细问清楚那是什么感觉的香味。我可以到大岛去打扰吗?”
“嗯,交给你了。”
虽不知找出那香味来源与杀害葵的凶手有何关联,但弓之助脑袋运作的方式很特别,放手让他去做不会白费工夫。这一点平四郎很清楚。
“之前我也提过,姨爹。”
弓之助双膝并拢,正色道:
“葵夫人的命案非常干净,这点还是很令人在意。我一直认为这个命案是天大的误会,或是一时失手犯下的。只是我现在还不太会说……”
他垂眼思索了一会儿。
“我相信,凶手行凶的原因,可能从葵夫人这方再怎么查也查不出来。”
平四郎默默听着。弓之助点了好几次头,喃喃说着“嗯,还是无法说清楚,真是急死人了”
“我再想想看。”
平四郎没有异议。只是花了一番力气,才将“你别光想那些”的话吞下去。
“小平次还真慢哪。”
“我去看看。”
弓之助站起身,才说“啊,对了”,转过来。
“姨爹,对不起,我忘了,阿德姨要我传话。”
“阿德?啥事?外烩铺生意应该不错吧?”
上回让佐伯锭之介吃得满意,阿德与阿德的帮手彦一信心大增。听到前几天已有客人,平四郎也很高兴。
“生意一帆风顺,但正因如此,阿德姨才更挂念阿峰。”
阿峰是阿德接手的那家小菜馆的老板娘,丢下店面和店里的人出走,不知去向。
“好好一个大人,自行离去,还是带着钱走,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种话是劝不动阿德姨的,姨爹也知道吧!阿德姨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好像抢了阿峰的店,心里很过意不去。”
所以希望能设法找出阿峰。
“她什么都没跟我提啊。”
“阿德姨也知道若向姨爹提起,姨爹一定会说没那个必要,不用放在心上。”
平四郎眯起眼睛,试着想起阿峰的长相、嗓音,及那发出炯炯异光的眸子。她和阿藤是不同类型的女人,却又有些相像。或许是这样,平四郎的脑袋将阿藤与阿峰混在一起。
“阿德姨问我,这种找人的事能不能拜托政五郎头子,要我问问政五郎头子愿不愿意答应。”
“我想政五郎是不会嫌麻烦的。不过,你把这事告诉我好吗?”
“我没办法瞒姨爹。再说,政五郎头子一展开行动,姨爹迟早都会察觉。”
阿德不晓得阿峰出走背后那不光彩的内幕,但平四郎与政五郎都清楚。弓之助虽也辄了一角,却不知自己参与其中。平四郎希望他最好保持这样。
平四郎进一步打听:“阿峰留下来的那两个姑娘,叫阿灿和阿纹是不是?她们知道阿峰的过去吗?”
“听说几乎不知道,阿德姨才更加心烦。”
“姨爹也是一脸心烦呢。”弓之助加上这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平四郎撒谎。
“好啊,你去拜托政五郎吧!阿德的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而且她那个人话一旦说出口,就劝不听了。”
既然阿德接手经营那家铺子,情况就跟之前不同了。没办法。
弓之助应了一声“是”,松了口气般笑了。说着我也要帮这个忙,学学怎么找人。
这场雨便宜了久兵卫。大大的伞与缠在头上防湿气的头巾,即使与熟人擦肩而过,一时恐怕也认不出来。
小平次回来了。正在为平四郎的腰背贴膏药时,久兵卫来访。弓之助赶紧躲起来,当然,听写的事前工夫已准备万全了。讲究礼数的久兵卫带着点心伴手等种种东西,小平次道谢收下,在门口寒暄了好一阵子,才带久兵卫进来。
平四郎首先为自己屈成勾状道歉。久兵卫似乎吃了一惊,但立刻热心地大谈特谈,诸如要预防腰痛,可以将木屐前端的跟削低一点,多穿着走动;品川驿站有高明的针灸师傅;幸庵大夫虽好,千住的名仓医院有名副其实的名医,值得一访等等。
这让平四郎不禁想起久兵卫在铁瓶杂院当啰嗦管理人的时光,十分高兴。虽然久兵卫每见一回就老上一分,但像这样便仿佛回到过去。虽说过去,也只是短短两年前,但回想起在铁瓶杂院那时,却有如遥远的往事,令人怅然若失。
小平次端茶进来,摆上久兵卫带来的点心,盛赞每一样看来都美味可口后退下。他一走,平四郎和久兵卫便陷入沉默。
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哑着嗓子咳了一声,久兵卫抬起头。
“凑屋老爷以为小的回川崎了。”
久兵卫定是准备在离开这里后,直接回川崎吧。只见他带着行李,穿着绀青厚底的足袋。
平四郎哦了一声,笑了笑。
“这是你第几次对凑屋说谎啊?”
“这个嘛……”久兵卫正色思忖,“不止两、三次了。”
“有这个必要的话,对主人说谎也是佣工的分内之事,是吗?”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
久兵卫柿干般的脸颊上刻画出笑容。
“井筒大爷身子不适,不便多讲闲话。虽然如此,小的这次前来,是为了禀告一件有些令人难过的事。”
听他这样开头,很难找到适合的话来回应。凡事都以“呜嘿”解决的小平次,也许其实是很聪明的,平四郎心想。
“小的暗自揣度井筒大爷的内心,实在是自作聪明,还请原谅。”久兵卫行了一礼。“但昨晚——不,在更早之前,小的便推测井筒大爷对小的的主人,凑屋总右卫门对待夫人的态度相当不满。”
他指的是总右卫门对阿藤的冷酷无情。
“我认为,会有此想法,是因你本身也这么觉得。挺复杂的。”
久兵卫忽然垂下了视线。
“老爷与阿藤夫人之间是有苦衷的。”
“哦。”
不知弓之助是否正侧耳倾听。
“老爷绝口不提此事。而且早在约三十年前,便将此事封死收起,藏在内心最深处,不再触及。”
“换句话说,那是总右卫门和阿藤成亲不久的事吧?”
是的。久兵卫说着深深点头,双手各自轻轻包住左右膝头,瘦削的肩膀微微一僵。
“凑屋的长男,继承人宗一郎少爷,不是老爷的孩子。”
有些情节即使常见,也从未切身想过。这种情况多的是,这回也不例外。
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是出乎意料更为准确。平四郎无从回应,表情也没有改变。
“老爷与阿藤夫人的亲事,是阿藤夫人的父亲看上老爷做为一名商人的前途无量,而撮合的。”
“这个我听说了。”
“这桩亲事怎么看,都万无一失,可喜可贺……”久兵卫有些语塞。“只是,当时阿藤夫人心里有别人。”
宗一郎就是那人的孩子吗?
“这么说,阿藤嫁给总右卫门后,还和那男人……”
“是的,仍私下往来吧。只不过据说宗一郎少爷出生不久,那人便病逝了。”
相公。阿藤呼唤总右卫门的声音,蓦地出现在平四郎脑海里。
阿藤对总右卫门不忠——
“井筒大爷,其实详细情形小的也不清楚。因为老爷并不晓得小的知道这件事。”
当时了解这件别扭事的,只有总右卫门、阿藤、阿藤的心上人,及阿藤的双亲。
“那你是听谁讲的?”
“宗一郎少爷本人,而且是最近的事。今年二月,小的奉命照料生病的宗次郎少爷,约莫过了半个月吧?”
宗一郎一个下人都没带,孤身来到川崎的别墅探望宗次郎。
“对了……还带着桃树枝,说是路上看见太漂亮,忍不住便折下来了。”
带桃花来探望弟弟是吗?很贴心啊。
“真是个好哥哥。”
久兵卫像是听到有人称赞自己似的,露出笑容。
“宗一郎少爷个性情沉稳温暖,人品如阳光般和煦。”
凑屋的两个儿子都不像父亲,才能平庸,因此总右卫门相当疼爱侄女葵的孩子佐吉,当时待佐吉如同继承人——平四郎想起以前听过的传闻。
“以前小的也提过,宗次郎少爷得的是一种气郁病,并非起不了身。当天宗一郎少爷来访,两人说很久没有好好喝一杯,便由小的准备。兄弟俩感情很好,席间相当愉快。”
宗次郎吃喝累了,先行就寝,于是只剩久兵卫与宗一郎。
“在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前,小的多半待在‘胜元’,而宗一郎少爷又不管‘胜元’的生意,因此在那之前小的没怎么亲近大少爷。但就连平日少有机会待在身边的小的看来,那天的宗一郎少爷,怎么讲呢,有些消沉,似乎有心事。”
久兵卫表示,总觉得大少爷单独来访有些蹊跷。
“只是,大少爷与宗次郎少爷笑闹喝酒时,话声脸色都和平时一样开朗,小的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与小的独处时,样子就变了……小的陪着喝了一会儿,大少爷便说起那件事。”
久兵卫眨眨眼。眼睛干涩,眼皮也干涩。唯有雨不停地下,打湿了院子。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没听父亲提过吗?”
宗一郎是这样起头的。
“小的反问是什么事,大少爷便岔开话说,他问的是宗次郎的病情。那真的是心病吗?真的不是重病吗?再三地问。”
久兵卫解释,不需要担心。医师的诊断是如此,宗次郎本人也表示身子不痛不痒,没发烧。只是气力不足,即使想思考经商这些复杂的事,也会不由自主地无法专注。
宗一郎听了,说出更奇怪的话,令久兵卫大为惊讶。
“宗次郎将来要继承父亲,得好好振作才行。”
长男是宗一郎,继承人是他。凑屋里的每个人从没怀疑过这件事。且宗一郎一直跟着总右卫门学做生意,在店里被尊称为“小老板”,好几处重要的客户都由他负责。
“小的不由得笑出来,说少爷若要讲这种话来捉弄小的,那么坐在这里的宗一郎少爷不是本人,而是狸猫化身吗?是狸猫为了拿盛开的桃花下酒,从山里跑出来了?”
宗一郎也跟着笑了。
“是吗?原来久兵卫不知道啊。你是父亲的心腹,我还以为父亲会告诉你呢。”
接着,以严肃的眼神这么说:
“原来如此,也许我真是狸猫也不一定。因为我明明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却以凑屋之子的身分诓骗众人,直到今日。”
讲到这里,久兵卫停下来喝了茶,冲走嘴里吐出话语的苦涩,闭上眼睛。
平四郎一直以同样的姿势躺着,渐渐不舒服起来,快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倒了。
“久兵卫。”
“是?”
“能帮我翻个身吗?把我整个人翻过来换个面。然后,你也坐到这里。麻烦轻一点。”
光要让身体转向就是一番折腾。平四郎两度忍不住喊:喔喔!痛啊!但小平次不过来,弓之助也照躲不误。
“这样行吗?”
久兵卫喘着气问。
“嗯,好多了。谢谢你。”
房内的景象也变了。平日都忘了,原来能自行翻身是这么值得感恩的事。
“顺便帮我拿块点心吧,你也趁还没变干变硬赶快吃。”
两人默默地吃了甜点。白色饼皮里,一颗颗红豆反着光。一嚼,满嘴尽是香甜。
“这件事,”平四郎连皮带馅吞下,“宗一郎是听谁说的?”
久兵卫的喉咙也咕嘟一声。
“大少爷说是阿藤夫人告诉他的。”
母亲告诉儿子“你是个不贞之子”吗?
“几时?”
“五年前的正月,阿藤夫人将大少爷喊进房里。”
“当时有什么大事吗?”
“不清楚……小的也想不出。”
那是凑屋认为宗一郎已独当一面,在生意上能独力作主的时期。久兵卫补充道。
“那阵子,小的负责管理铁瓶杂院,大年初一都会到凑屋拜年。”
“只是去拜年,就算凑屋内部发生了什么事,也无从察觉。”
“是的,正是如此。”
当时,阿藤对宗一郎说道:你不是老爷的孩子,这件事打你一出生老爷就知道了。虽是这样,老爷向来都表示事业要你继承,但这种事将来是很难讲的。即使老爷哪天不让你继承,也只能认了,这一点你要有所觉悟。
而且还交代:这事你就放在心里。
“为何要说这么折磨人的话?”
平四郎完全无法理解。
“倘若是说‘你不是凑屋的儿子,今天就离开这里’,那我懂;或者说‘总右卫门还是决定不让你继承,向你坦白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我也懂。但阿藤做的,就是告诉他一个痛苦的事实,却要他装作没听到,不是吗?”
久兵卫垂着头,又皱又松的嘴角沾了一层糕饼薄薄的白粉。
“阿藤夫人有自己的想法吧。宗一郎少爷……”
“他怎么解释?”
“认为夫人要他有所觉悟,是指将来他必须离开凑屋。”
就这样,五年过去了。
——所以,宗次郎身心都要健健康康的,因为我就要走了。
“宗次郎知道这件事吗?”
久兵卫缓缓摇头。
“那总右卫门呢?有没有过什么举动——好比准备赶走宗一郎,或露过口风?”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摇头。
平四郎只怕牵动腰部,小心地使力皱起眉头。
“那么,由宗一郎继承,没任何改变不是吗?”
“只有本人的心情不同。”
那当然了,阿藤也真多嘴。
“你们实在太会忍了。”平四郎半惊叹,半生起气来。
“你也好,宗一郎也好,还有佐吉也是。总右卫门、阿藤和葵的所作所为完全没顾虑到你们,为什么你们还能逆来顺受,一忍再忍?我若是宗一郎,五年前一知道这件事早走了,要不然就放浪形骸,花天酒地去。听人家说你不是亲生儿子、没有继承的资格,要好好记住这一点,然后还得假装不知,认真学做生意,宗一郎人也太好了吧,简直是佛陀转世!”
小的也这么认为。说着,久兵卫落寞地微笑。
“自铁瓶杂院一事起,让井筒大爷看的都是凑屋的丑事,小的相当过意不去。凑屋也有很多好处的,否则宗一郎少爷、佐吉,还有小的,也无法像这样跟随老爷。”
“那美铃小姐又如何?”平四郎坏心地故意露出牙齿问。“那姑娘很讨厌父母间的争吵不和,也不喜欢哥哥们。”
“小时候,小姐总跟在哥哥们后头,老是说最喜欢两个哥哥,想要哥哥陪她一起玩。”
久兵卫非常怀念似地眯起眼睛。平四郎肚子里的气还是难平息。
“随便你怎么讲。”平四郎丢下这句。“然后呢?久兵卫,你为何跟我说这些?我不觉得我有必要知道这事。”
久兵卫挺直背脊坐好,顺手优雅地抹掉嘴角的糕饼粉。
“由于是这样的情形,不久可能会出现继承人的话题。因此小的想先知会井筒大爷,希望您别太过吃惊。”
这已不叫周到,而是杞人忧天了。
“况且,小的也想稍加辩解。”
“辩解?你吗?”
“为了老爷。”
久兵卫抬起眼。
“井筒大爷想必觉得,老爷对阿藤夫人太过冷酷严峻,与葵夫人相比,实在失当。”
一点也没错。凡是有血有泪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所以你才……是吗?”平四郎点头。
“总右卫门对阿藤冷漠,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原因,你是想这么说吧?”
深爱葵、有过大批女人,但并非总右卫门先背叛阿藤。阿藤生下与他没有血缘的孩子,仍雄踞凑屋老板娘的地位,是她背叛在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平四郎瞪着墙壁说。朝着这一面就看不见院子了,只听得见雨声沙沙作响。
“这都是借口、狡辩。你从头到脚仍是总右卫门忠心耿耿的手下。”
久兵卫不作声,平四郎气呼呼的。
“把事情弄得这么麻烦,不如早早离缘算了。阿藤也一样,干脆跟宗一郎的生父私奔不是很好吗!总右卫门也是,阿藤生下孩子时,既然知道那不是自己亲生的,当下把两人踢出门不就得了?拖拖拉拉的,让本来随手就能除掉的幼苗生根茁壮、枝繁叶茂,搞得视野差得要命。”
您讲的一点也没错,久兵卫泄气地说。平四郎转动眼珠看着他。
久兵卫眼里含着浅浅一汪泪水。“如果宗一郎少爷,”他声音小得像在耳语,“真的毫无疑问,不是老爷的孩子的话。”
“你不是说不是吗?”
“但少爷声音举止,还是有像老爷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啊,久兵卫挤出声音。
“不清楚事实究竟如何。宗一郎少爷出生,是老爷与夫人成亲以后的事,十月十日、足月,没有早产。其实,连阿藤夫人也不晓得孩子究竟是谁的。只不过阿藤夫人……”
希望是与心爱的人之间的孩子吗?便这样告诉了总右卫门,而总右卫门也隐忍下来。可是,与这件事一起吞下的怒气,却化成毒,最后蔓延全身。
此时葵现身了,还有大批女子。总右卫门与阿藤之间出现一道再也填不满的鸿沟,上面没桥可过,也无船可渡。
即使如此,仍无法斩草除根,仍藕断丝连。
我还是不懂。投降。
“我说,久兵卫。”
久兵卫望向平四郎,眼角的泪水也跟着落下。
“爱与被爱、喜欢与憎恨,光靠这些活不下去吧?这种事情都是其次,每天光为填饱肚子就忙不过来了。我啊,很能了解这些辛苦的人,但凑屋家里的事情,我实在管不来。”
平四郎自暴自弃地丢下这几句话。久兵卫没回答,听着雨声。
远处,弓之助打了个喷嚏。
第十一节
平四郎信步走过商家店头,发现遮阳门帘已换成较短的款式,应该是先前一直没注意,其实早就换了吧。这个夏末入秋时节,心里总觉得纷纷乱乱。
“哦,对了。”
平四郎低头看身旁的弓之助问道:
“送一对染了商号的长短门帘给阿德,当作新铺子的贺礼,如何?”
昨天,某商家老爷庆祝大病初愈,邀请河合屋合家光临,因此弓之助让梳发人修过脸。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显得更晶莹剔透,眉形如人偶般工整,圆润的脸颊映着日光。
“这主意真妙,但是姨爹,”美丽的孩子微微一笑,“在那之前,得先为铺子取商号才行。阿德姨托姨爹的,您忘了吗?”
平四郎倒没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伸指捏着下巴尖儿思索。
“叫‘德屋’不好吗?”
“再多花些心思。”
这种需要才气的事情,对平四郎来说最棘手了。
“那里还是阿峰的铺子时,也没有商号,大家都直接叫‘阿峰的铺子’啊。”
“所以现在成了阿德姨的店,就更需要商号了。”
两人正前往阿德那家小菜馆,因为政五郎要来。另外,平四郎还要托阿德做饭盒。
蓝天,加上冷冷的微风。不知何处传来焚烧落叶的味道。春天的花香迷人,但平四郎也爱秋日这萧条的气息。
再过几日,枯叶也就散尽了吧。往来行人的表情也因好天气而显得开朗,但多半是日头愈来愈短,催得人人脚步匆匆。
住街角转弯时,一辆载满了木炭的大板车猛地转来,平四郎连忙拉着弓之助的手闪到一边。
“啊,大爷,真是失礼了。”
推着大板车的人也不放慢脚步,光是口头客气。
“喂喂,超载两袋喔!”平四郎粗声喊。只听到“是,对不住!”的回答杂在喀啦喀啦的车轮声中远去。
“姨爹,您一眼就看出超载?”弓之助睁大了眼睛。
“对了,姨爹当过高积见回嘛。”
“我乱说的。大街上的大板车没一辆不超载,随便说都是对的。”
不过……平四郎看着外甥光滑如玉的脸蛋。
“你这阵子都不再量东西了,是没兴趣了吗?你还跟着那位佐佐木先生学吧?”
弓之助在频繁出入平四郎家前,便师事一位名叫佐佐木道三郎的浪人。这位自西国辗转流浪到江户的先生,一个人孤单凄凉地住在佐贺町的杂院。弓之助极为尊敬他。
这是好事,但问题在于这佐佐木先生是个热爱测量更甚三餐的仁兄。提到测量,自然是为了做地图或平面图,不可能有别的用处。但这应由官府主持,未经许可自行绘制会受罚。弓之助坚定地表示,先生测量是为了本身的学问,绝没移作他用。但一经发现,这种理由是说不通的。平四郎有些担心,细君也为此忧虑。
“是呀,教我们读书写字算盘,是佐佐木先生的生计。姨爹,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弓之助放开平四郎的手,边走边灵巧地行了一礼。
“先生近来也特别小心,不再让我们学生帮忙绘图了。”
听到这句话,平四郎稍稍放了心。
“但我收起见什么量什么的习惯,不是这个原因。佐佐木先生教导我‘这段时期结束了’。”
初次见面时,弓之助不管看到什么都凭空测量,平四郎大感有趣。问他为何这么做,弓之助答道:
“测量能知道东西与东西之间的距离。知道距离后,就能了解东西的本质。”
平四郎便依这句话问道:“佐佐木先生的意思是,你已懂得东西的本质,不必一一测量了吗?”
弓之助连忙摇头。
“不不,没这回事。姨爹,我还差得远呢。再说,即使明白了东西的本质,人世间的道理也不会仅止于此。”
“但,量了就明白了吧?”
“若是能测量的事物的话。”
弓之助缓缓地说。
“可是,人世间的道理不见得都能测量。佐佐木先生告诉我,测量东西九九藏书的练习做得够多了,从今以后,要多看多想无法测量的事物,所以要我别再东量西量了。”
平四郎停下脚步。“让我看看你的鞋子。”
弓之助乖乖脱下一只小草鞋,递过去。平四郎将鞋子翻面。
“真的,没有图钉了。”
热中测量时,弓之助在鞋底前后各钉上一枚图钉。走路时图钉触地有声,做为随时随地都以相同步幅行走的标准。
要细看无法测量的事物,真是个困难的要求。平四郎等着弓之助重新穿上草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你觉得佐佐木先生说的‘无法测量的事物’是什么?”
弓之助正好因吹拂而来的风眯起了眼睛,答道:“人心吧?”
确实,这是无法以斤两尺寸丈量的。
“就像,正在办嫁妆的丰姐姐幸福的心情。”
哦,正式定下来了吗?平四郎大声说道:
“太好了!”
“是。现在丰姐姐的脸庞比日头还要灿烂生辉呢!而且一天比一天更耀眼。”
平四郎想起千金小姐那不知人间疾苦、却也因此认真无比的眼神。
希望阿丰捉住的缘,是幸福的缘。只能祝福未免令人焦急,可是平四郎内心仍忍不住暗暗祈求:但愿不要像某大盘商的老板与老板娘般合不来,但愿这对夫妻亲密无间,比翼连理。
“取什么商号阿德才会拍手叫好,也量不出来啊。”
“是啊,要取什么名字才好呢?”
说完,弓之助抽抽鼻子。
“好香的味道,一闻肚子都快叫了。明明离阿德姨的铺子还很远啊。”
那是酱油的焦香味,平四郎会心一笑。
“这前面的木户番有卖烤糯米丸子,买了给大伙儿当点心吃吧!”
弓之助高兴地跳起来,快活地向前奔去。
虽已包下所有烤好的糯米丸子,却立刻就“卖”光了。正处于花样年华的阿灿不算,平四郎认为阿纹还是很会吃,她正和弓之助竞相抢食。
“阿纹,真没规矩。东西别吃得那么急,把嘴擦干净。”
阿德啪地打了一下阿纹的手背,瞪她一眼。
“真是的,这样子好像我都没让你好好吃饭。”
阿德叹道。政五郎笑了,平四郎则是吞下丸子,大口喝茶。
“吃过点心,就要麻烦你们看店了。我们待会儿有话要跟老板娘说。”
“那我也来帮忙。”弓之助站起身。“我是因为好一阵子没见到阿德姨,来问候、顺便来玩的,没什么事。请让我帮忙。”
真是机伶。弓之助从席位一溜而下,来到铺子里的泥土地,指著称赞“咦,这是新菜色吧?看起来好好吃喔!”阿灿便开始说明。阿纹似乎对弓之助颇感兴趣,直盯着他走动说笑。
“对了,怎么不见彦一?”
店里只有阿德和两个姑娘。
“他不是都会来帮忙吗?”
“今天是石和屋上梁的日子。”
石和屋是彦一工作的餐馆,因惨遭祝融,正在重建。彦一在这段期间无事可做,便主动要求帮忙阿德。
“上梁后,接下来就快了。”政五郎说道。“不过,彦一兄一回石和屋,这里就冷清了。阿德姐,你说是不?像今天就缺了什么似的。”
阿德拿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擦额头,头点得连身子都快弯了。“就是啊!多亏了彦兄,他不知帮了多少忙呢!他不在,真的会心里发慌。”
说着微微蹙眉,来回看平四郎和政五郎。
“可是,彦兄讲了奇怪的话,什么就算石和屋重新开业,他也要留在这里。”
平四郎舔舔沾到烤糯米丸子酱油的手指。“留在这里是啥意思?要辞掉石和屋吗?”
大爷真像孩子。说完,阿德笑了。
“就是这个意思吧。我骂他,有那么一身好手艺,不要乱来。而且大爷和头子别吓到,后来我细细问出,他不是一般厨师,是个总厨哪!”
“有什么不同?”平四郎问政五郎。
“一家料理屋只有一个‘总厨’,是地位最高的厨师,也就是那家餐馆的招牌。”
这就厉害了。“他几岁?三十了吗?”
“嗯,正好三十。”
“真年轻。”政五郎佩服地说。
“那个年纪能当上总厨的不多,更何况石和屋是家名店。”
有客人上门了。阿灿、阿纹与弓之助齐声招呼“欢迎光临”,客人吓一跳的模样真可笑。
“但他……不是厌倦了在那种名店专做高级料理的日子吗?之前他这么说过。那他辞掉石和屋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才不是那么回事,那不一样。”
阿德一脸认真。
“的确,彦兄现在很迷惘。我也听过那番话,很了解他的心情。可是啊,等他想通了,就会发现石和屋才是该待的地方,到时后悔就太迟了。即使是费尽心力才得到的东西,一旦放手,便再也找不回来。若不是苦干实干,加上老天爷眷顾,那个年纪是当不了总厨的,跟头子讲的一样。这么重要的事,要是因一时迷惘而舍弃,我可饶不了他。”
阿德说着就动气了。平四郎一笑。
“你这会儿生气也没用啊。哎,彦一是个大人了,一定也会好好想的。”
对了。政五郎厚实的双膝向前探出。
“关于阿峰的行踪,彦一兄倒成了线索。”
政五郎今日造访,便是为了这件事。阿德托他打听阿峰的消息。
“彦一那里有消息?”
“不是直接的消息,不过厨师的事就该问厨师——真正是灯台底下暗啊。”
阿峰搬到这幸兵卫杂院来抢阿德生意前,与丈夫两人经营一家叫角屋的外烩铺。
“记得是在两国桥西边尽头?”
平四郎回想道。关于阿峰的过去,他是从绘双纸雕版师喜一那里听来的。
“是的。角屋是为烟火船提供料理而发迹的,据说生意好极了。”
但今年春天,阿峰与丈夫离缘后离家,不久铺子就倒闭了。
“阿峰的丈夫叫仙吉,已经六十了。前天我去见过他。”
“找到了啊?动作真快。”
政五郎笑着举起手。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到两国桥一带打听,却没问到仙吉收掉角屋后的消息,没想到彦一兄竟然知道。他在石和屋的客人,碰巧是角屋的熟客。有一次不知怎地,在石和屋里提到:办外烩的角屋真是遗憾,老板带着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实在可怜……”
彦一听见,便记在脑子里了吧。政五郎一说那角屋的老板娘,其实就是这家铺子先前的老板娘,彦一不禁惊叹世界之小。接着,他告诉政五郎,问那位客人的话,应该能知道更多详情。
“于是我就去拜访了,打听到仙吉现在为神田新桥边的荞麦面铺做事。不单这位客人,好几位角屋的客人都曾合力四处为他找工作。”
“荞麦面铺啊,不是外烩……”
阿德喃喃地说。政五郎点头。
“虽然要看铺子大小、和什么样的客人做生意,但外烩铺是很累人的。收起角屋后,要凭本事再受雇于人吧,他年纪也不小了,没那个意愿,退缩得很。也难怪,原本老板当惯了,如今也难回头让人使唤。”
不难想见他会有这样的心情。角屋据说是由阿峰一手主持,仙吉也许不曾以老板自居,但即使是挂名老板,要在尝过上位的滋味后,再回头屈居人下,肯定不好受。
“原本仙吉就不像彦一兄这样,正式学过做菜。他是杆荞麦面出身的,做菜则是有样学样学起来的。与阿峰成家之前,待过不少铺子。”
“那么,和阿峰是第一次成家?”
“是的,孩子也在这时候才有。上面是五岁的男孩,底下有一个三岁的女孩。老来得子,听说疼爱得不得了。但角屋没了后,要喂饱孩子也有困难,两个都送人了。这也是靠那些客人为他找的门路。”
以前的客人肯这么帮忙,可见仙吉人缘不错。但也有部分是他太软弱,让人看不过去吧!
“人生路转了一圈,又回头当受雇的荞麦面师傅。虽能糊口,还是很寂寞吧。现在店里大概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唉,听他抱怨了好一会儿。”
政五郎苦笑着摸摸后颈。
“仙吉嘴上老叨念着‘最毒妇人心、被骗了’,不住地责怪阿峰,其实内心对她还是十分眷恋。一听说阿峰现在行踪不明,急得脸色都变了,一定是很担心吧。”
“他担心自己就够了。”平四郎说道。阿德则臭着一张脸。
“当初阿峰怎么会跟仙吉在一起?”
“仙吉小有积蓄。”政五郎立刻答道。“两人相识时,阿峰在小舟町的小饭馆做事。她不但做得一手好菜,还斟酒卖笑,极受客人欢迎。”
而且又是个妖艳的美人。
“仙吉也是那里的座上宾,在阿峰身上花了不少钱。据说这样的客人很多,但最后阿峰选了仙吉。”
讲这些话时,仙吉大为自豪,以为那是自己比其他人更值得托付的缘故。若指的是他攒下的那笔积蓄,倒也没错。阿峰看上的想必是钱吧。平四郎忍不住笑了,阿德的脸却更臭了。
于是,角屋开张。多亏有个美丽又能干的老板娘,店里生意鼎盛,评价相当好,夫妇也有了可爱的孩子。这样持续下去,仙吉的下半辈子便如入桃源仙境。
阿德低低地念了一句。
“五岁和三岁啊。”
平四郎看了阿德一眼,只见她的嘴角下垂。
“竟舍得丢下孩子。就算和丈夫不合,孩子也是不能丢的。”
阿德拉起手巾,这回猛擦鼻子,顺便擤了一擤。
“要是我,无论如何都得分的话,就把丈夫赶出去,自己留在店里,养大孩子。”
“真猛。”平四郎捣乱。
“阿峰没办法这样吗?一定有什么别的缘故,让她不仅舍得老公,也舍得孩子。”
她以严厉的眼光逼视平四郎与政五郎。平四郎不答,政五郎也保持沉默。
“一定是男人吧?女人会出毛病,都是男人害的,没别的。啊,真讨厌。”
说得自己不高兴,阿德用力站起来。“我去换个茶。”
接着,顺道训起阿灿和阿纹:空的碗盘要马上洗,菜卖剩一半,就要整理整理,让卖相好看点。弓之助掩护挨了骂而畏缩的两人,轻快地应着“是,知道了”,接过话。这期间仍有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从刚才起来了多少个?
“既然阿德托我找阿峰,势必得说出阿峰和晋一的事。可以吗?”
政五郎客气地请示平四郎,平四郎点点头。
“到这个地步,再瞒下去没意义,而且阿德也猜到了。只是,我搞不懂阿德干嘛要找阿峰,何必理那种人呢!虽然她个性就是这样。”
“我倒是怕阿德姐了解这中间的内幕后,会说要照顾仙吉和那两个孩子。”
阿德很有可能这么做。
“仙吉知道阿峰和晋一的关系吗?”
“这事儿不好直接问,我也是兜着圈子旁敲侧击。得到的回答是:阿峰离家.99lib. 出走,一定有了情夫。”
虽然大大嫉妒埋怨了一番,但仙吉表示“大概是哪个年轻人吧!说不定是客人”。
“仙吉这样推测,可见不晓得对方是晋一。”
这方面阿峰也巧妙安排,没让仙吉抓到把柄。
“我问过吟味方,”平四郎小声说道,“晋一确定斩首。不光是不忍池幽会茶馆那桩命案,这家伙背的案子太多,审他费的工夫也跟着多了不少,但重大的都问出来了。他本人把希望寄托在流放孤岛上,但御白州可没那么好对付。”
如今不晓得身在何方的阿峰,可知道这个消息?若知道了,会设法搭救她心爱的晋一吗?
“关于那件幽会茶馆的命案……”政五郎也压低声音。
“日木桥油盘商的小老板娘是吧。”
“店倒了。一方面是坏了名声,但更大的原因是小老板娘把钱带走了。”
对小老板娘而言,那笔钱是为了与晋一私奔准备的,但晋一却杀了她,卷款潜逃,事后也毫无悔改之意。阿峰不惜抛夫弃子、舍店铺不顾,一心一意为的就是这种人。
“油商那边没遇到阿德这种奇特的帮手啊。”
小老板娘一时执迷而毁了店铺啊,平四郎喃喃说道。
政五郎望着空无一物的茶杯,以平静的语气应道:“大爷,为情夫疯狂不是一时执迷,才教人悲哀,也才危险啊。”
平四郎沉吟一会儿,讲道:
“这事说来就烦。换个话题,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上次逮捕晋一时也凑上一脚的阿丰,要出嫁了。”
政五郎粗犷的脸露出笑容。“啊,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
“听说阿丰本人也很高兴。不久前我才见过她,变漂亮了,人也稳重了。”
“她是个好姑娘啊!新郎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阿德骂着呆站在一旁的阿纹,提着茶壶回来了。
“头子,照刚刚讲的,阿峰离了缘的丈夫仙吉,也不清楚她的去向啰。特地请头子去找,却让头子白跑一趟。”
新泡的番茶很香。平四郎心想,这回换的茶比刚才的好,蓦地忆起了芋洗坡大宅里阿六泡给他喝的茶。那真是奢侈的好茶。
这里的事情办完,平四郎就要前往阿六那里。新东家多半与那种名茶无缘,不知阿六过得可好?
“也不见得。阿德姐,夫妇毕竟是夫妇啊。”政五郎说道。“我问仙吉,遇到困难的话,阿峰可能会投靠什么人或地方,仙吉没想太久便告诉我了。”
大多是角屋的客人,但另有两个是他们成亲前在小饭馆就认识的。阿峰人面广,能投靠的男人不少。平四郎有些惊讶,同时也大为佩服。
“接下来我会一个个去问。循线找,总会找到阿峰的。”
“要头子亲自出马,真是对不起。”阿德诚心行了一礼。
“我原本就是靠这个吃饭,阿德姐用不着道歉。只不过,得听听找着阿峰后,阿德姐有何打算。这在当初答应找人时,便请阿德姐深思了。”
“有何打算……”
阿德求助似地看着平四郎。平四郎本想装没事样,却笑了出来。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大爷……”
“没什么好可是的。对了,阿德,在你和政五郎谈正经话前,有事拜托你,差点儿就忘了。我今天可不是来串门子,是来当客人的。”
平四郎打算后天一早到川崎一趟。
“有事要托人,想带点吃食上门。能帮我备个餐盒吗?”
此行是要到凑屋在川崎的别墅,确认孙八的情况。久兵卫正等着他。
“要托人什么事啊?”
“保密的公务。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想带个体面点的餐盒过去。”
平四郎其实很想向阿德说出实情——我要让久兵卫看看、尝尝你做的餐盒,再告诉他:阿德现在过得很好,在幸兵卫杂院开了家小菜馆兼外烩铺,手艺相当出色。喏,好吃吧!
“既然这样,嗯,交给我吧。餐盒要做几人份?”
“两、三人吧。”
“由小平次爷背去吧?”
“是啊,养中间千日用在此时。”
“大爷和小平次爷路上也要饭团吧?”
“能一起备妥就更好了。”
“我明白了。后天早上是吧?我会在晓七刻前送到。”
要怎么做呢?太重又不好拿——阿德立即将心思放在生意上。与刚才一脸担忧的模样截然不同,显得生气勃勃,看了真教人高兴。
平四郎抓起武士刀,站起身喊“弓之助,要走了。”原本与阿灿凑在一起,开心地咭咭呱呱的弓之助,应了声好。阿纹在一步之外看着两人。平四郎经过她身边时,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下次弓之助来的时候,陪他玩玩,顺便叫他帮忙看店。”
阿纹不知如何回答。弓之助笑容满面地唱和道“我还会再来的,请和我玩。”阿纹一脸通红,阿灿则是朗声大喊:“弓之助,下回见!”
“阿灿姐姐下回见!”
来到大路上,平四郎将长下巴伸得更长,不怀好意地笑道:
“原来你对比你大的也吃得开啊。”
“阿灿姐姐似乎很在意脸上的黑痣。”
阿灿的脸上长了许多黑痣。
“今天才头一次谈上话,连这种事都问出来了?”
“怎么可能!不是的。女孩子家为自己的相貌烦恼,很少会说出口的。”
“讲得好像你很懂啊。”
弓之助非常认真。“阿灿姐姐常把手放在脸上,尤其常遮住黑痣多的右脸,我想她自己并没发觉。”
“深藏在内心的事,会表现在行为举止上呢。”弓之助说道。
“丰姐姐要嫁去的红屋不止卖胭脂,也卖化妆品。其中有一种叫‘美颜膏’,能让肌肤变白,听说是以家传秘方调配黄莺的粪制成。”
“可是对黑痣有效吗?”
“不知道,也许有更好的东西……我去问丰姐姐,送阿灿姐姐一个好了。丰姐姐上次来找姨爹迷了路,好像也是阿灿姐姐帮忙带路的。”
弓之助比我思虑周密得多,也相当懂女孩子的心。是不是该趁他还没聪明过头误入歧途、步上晋一后尘前,收他为养子?平四郎想着。
“接下来我们要到神田多町去是吧,姨爹?”
多町、锅町是盘商很多的地区,但阿六是在一家叫‘砂屋’的小饭馆做事。平四郎托她将出入芋洗坡大宅的人物,及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凡想得到的都写下来,是时候去拿了。
“阿六大概是用平假名写的,你事后再帮我重新抄过。”
“好的。”
“顺便和阿六多聊聊,要是提到什么让你觉得不太对劲的,也写上。”
“姨爹问过后,我想应该问不出什么了。”
谦逊是美德。
“不过,姨爹,阿德姨的铺子生意真好呢!”
商号要怎么取呢?弓之助又问了。平四郎正好打了个喷嚏,便这么搪塞过去。
据说砂屋是在一丁目一家叫伊势屋的大草鞋盘商后面。一去,伊势屋确实是家大盘商,紧邻又是一家体面的茶盘商。店里堆起了白木茶箱,系着深蓝围裙的伙计们忙进忙出。
无论基于什么理由,有个马脸奉行所公役来找阿六,才刚雇用她的小饭馆定会对她投以异样眼光,那就太可怜了,所以平四郎才带弓之助来。
确认砂屋所在后,平四郎要弓之助进饭馆,自己则绕回茶盘商前,正思量着如有零售不妨买些回家时,阿六来了。
“大爷,好久不见了。”
阿六语音轻快,神情也开朗不少。
“你气色不错哪。”
弓之助跟在她身后,只见阿六笑得开怀。
“好可爱的小弟弟呀!是帮忙大爷的吗?”
“是我外甥。弓之助,向阿六好好打过招呼了吗?”
“还没有。阿六姨好。”接着鞠了个躬。阿六扭着手,相当高兴。
“小弟弟真是的,进了砂屋,竟然说‘啊,阿六姨怎么会在这里!好久不见了。’”
“我说,阿姨忘了吗?我是八丁堀前井筒屋的弓助。”弓之助笑道。
他便是这样带出阿六的,真是个手腕灵巧的孩子。
“这孩子的脑袋里灌了油,动起来又快又顺。”平四郎笑着说。“阿六,你和名茶真是有缘啊。”
上方的茶盘商招牌,写着又大又显眼的“铭茶纪州御用”。
“是呀,一闻到芬芳的茶香,就会想起夫人。”
像阳光太过炫目,阿六感慨地眯起眼睛。
“托您的福,我在这儿已完全安定下来了,家里的孩子也很好。”
“那真是太好了。”
阿六伸手掏腰带。
“这是我依大爷吩咐写下来的。我的字很难看,真对不起。为了让大爷随时都方便来拿,一直带在身上,弄得皱巴巴的……”
阿六拿出压得扁扁的纸,上面还微微带着她的体温。
“谢谢你帮忙。”
“没看过内容,还不知帮不帮得上忙呢,大爷。要是我也像小弟弟这么聪明就好了,可我脑袋就是不灵光。”
平四郎没头没脑地问:“好吃吗?”
“啊?”
“砂屋的东西。”
阿六笑了,用力拍了一下胸口。“当然了,我保证。”
那压倒茶香、令人心痒难耐的卤菜味儿,呈让平四郎的肚子忍不住要咕噜咕噜叫了。
“装作不认识进去吃个饭,不会给你添麻烦吧?弓之助可以拜托你吗?”
“好的,当然可以。”阿六说着牵起弓之助的手。“小弟弟,你来得正好,中午的栗子饭还剩一人份呢!”
看来是没我的份了,也罢。平四郎穿过绳帘,气势十足的“欢迎光临”迎面而来。
将阿六安插在这里的是久兵卫。那个老头不知有些什么门路,竟知道这种好店家。
山椒香气逼人的卤鲜鱼片,配上芝麻拌青菜。淋上鲜鱼煮汁的烤豆腐,小碟子里的蚕豆煮得又松又甜。青葱油豆腐味噌汤热腾腾的,是盐味较重的上州味噌,这平四郎也吃出来了。
要是能当个卖吃的,一定很愉快。平四郎频频动筷,边这样想着。做出可口的东西,不但客人吃得高兴,也能养活自己。人活着就得吃,一旦受到爱顾,只要店家不辜负期待,客人便会惦念着,时常上门。东西进了肚子就没了,但吃到美食的喜悦却会留下。
砂屋老板夫妇都瘦得干巴巴的,加起来才有一个阿德重吧。但两人很勤快,以中气十足的大音量招呼客人,那扁肚子真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阿六笑容满面地帮忙,客人也对她相当亲切。
同桌的客人似乎是老顾客,一开始相当拘谨,规规矩矩地说着“大爷辛苦了”,但见平四郎吃了一口后大大赞叹,每个人便有如自己功劳般,这个那个地自夸起来。大爷,您也吃吃这个!不不不,这个如何?喂,阿六,今天那个腌烤鱼还有没有?咦,卖完了啊!热闹极了。
弓之助完全被当成阿六的客人,在角落的位子上悠然自得地吃着栗子饭。光凭一声“阿六姨”,便在此通行无阻。
哦,好可爱的孩子啊,是阿六的这个吗?有客人竖起大拇指向阿六开玩笑。阿六也应道:是呀,是我心爱的“主人”呢,可别欺负他哟!还趁端菜的空档坐到弓之助身边,帮他挑烤鱼的刺,一面照顾他一面开心地聊天。
陪着葵在芋洗坡大宅里过隐居生活,虽也宁静舒适,但对阿六而言,像现在这样忙碌热闹的日子才是幸福吧?
葵本人也想再过过这种生活吧。与人来往,主持生意,使唤下人,有问有答,有说有笑的。听说她在京里便是如此。休养虚弱的身体,待复元后,又有忙碌的日子等着我——她本人必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以那种形式结束生命。
望着开朗勤快的阿六,平四郎蓦地一阵心酸。之前,即使看到葵的遗骸时,都不曾有这样的感受。连自己都不禁奇怪,为何直至此时此地才对葵的境遇心生不忍,才为葵的遗憾黯然神伤呢?
是因为可口的食物吗?也许比起任何道理、比起世上的规矩,吃到美味东西的喜悦,才最能令人深切地感受、深切地思考吧。
是啊,不过——
杀害葵的凶手此刻也在某处吃饭。可口的饭,温暖的饭,热闹又欢乐的饭。
平四郎饱嗝打到一半就噎住了。
第十二节
尽管只是当天来回,但平四郎已很久没离开江户了。
上次到外地是什么时候呢?连试着回想都想不出。奉行所公役是无法随心所欲地外出旅游或参拜神佛的。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漏洞可钻。平四郎认识的同僚中,便有人善于找借口远行。只要表面上理由说得通,大可游山玩水。平四郎出不了门,只能怪自己懒。
阿德依约定时刻备妥饭盒送到八丁堀,彦一也一道。这阵子两人都凑在一起,看来就像姐弟。天还没亮,四周一片漆黑,彦一提着灯笼为阿德照路。
阿德极其周到地向平四郎的细君问候,细君也以相同礼数回报。平四郎趁这时候绑绑腿、系草鞋。
“大爷,你左右脚的绑腿不一样高。”
阿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后,才想起细君就在身边,大为惶恐。细君柔声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呢。”
两人一同为他调整好。彦一在一旁忍着笑。
细君、阿德与彦一都不知道平四郎这回到川崎的目的,平四郎只说是“公务”。正因如此,阿德担心地眨巴着小眼睛,问道:
“大爷要去的地方,离大师很近吗?”
让阿德以如此恭敬的语气对待,好像会折寿。
“没有,还要再远些。怎么了?”
“路过时,可不能想着要‘顺便拜一下大师’,会激怒神明的。”
阿德解释,川崎大师以除厄闻名,但只能专为此目的前往,若是旅游或工作顺道前去,反而对神明不敬,万万不可。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
细君老实表示惊讶。
“那好,今天途经大师时,我就过门不入了。”
“相公,请务必这么做,然后明年带我同行。”
“为什么是明年?”
“明年是我的厄年。”
细君的大厄早就过了。平四郎笑出来,说“少扯谎啦。”一听这话,细君不高兴了:
“相公真是的,厄年也有很多种哪。瞧瞧年历,白纸黑字写在上头。”
“就是啊!大爷,夫人讲的一点也没错。”
好好好。平四郎向女人们挥挥手,出发了。对细君叮咛的“路上千万小心”,小平次以“呜嘿,夫人我们走了”回答,小心翼翼地背着阿德精心制作的三层套盒便当。
秋天天黑得早,称为“秋日如吊桶”。但日头短不光是天黑得早的缘故,而是天亮得也晚,却没有专门的讲法,这是为什么呢?两人聊着这些没要紧的话,信步而行。小平次提着灯笼。
前往新桥的路上,经过南町奉行所。这个月轮北町值班,南町的门是关上的。也许是看到町奉行所才想起,小平次问:“大爷,今天这事您是怎么向上级报备的?”
“不怎么着,就直说啊。”
守规矩的中间眼睛睁得好圆。
“您说要到凑屋的别墅?”
“没那么仔细,就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向一个离开江户、移居川崎的人问话。”
“这样就批准了吗?”
“嗯,还托我顺便买东西。品川驿站一家叫美轮屋的佃煮铺的海苔酱,井本大人爱吃这个。”
这井本大人便是平四郎的上司,本所深川方的与力。
“海苔佃煮酱城里到处都买得到啊?”
“似乎是味道与众不同。吃过美轮屋的,便觉得江户城里的难吃得不堪入口。我也买一点回去试试好了。你也喜欢佃煮不是吗?”
稍稍思索后,小平次回道:“是,尤其爱吃海苔佃煮。但我还是不吃的好,再也吃不下别处的佃煮就难过了。”
摇曳的灯光中,平四郎笑了几声。“原来如此,倒也有理。那买给阿德,要她把美轮屋的味道学起来不就得了。”
“哦,真是个好主意。”
恭恭敬敬提出申请才出的门,路途却闲散无比。两人想到途中有饭团可吃,到了凑屋还有餐盒里的美食,早起来只吃了一碗泡饭,走不上几步肚子便有些空了,因此谈的全是吃的。平常愣头愣脑的小平次,这会儿却细心起来,准备了江户到川崎一路上的名产名店介绍,所以除了美轮屋外,平四郎脑袋里也多了不少想顺道瞧瞧的店铺。
到高轮的町大门时,天亮了。朝阳耀眼,小平次熄了灯笼,叠起来收进行李。昨天政五郎才说,这个季节到高轮一带就能熄灯了。果然分毫不差。
平四郎忽然想到,政五郎是不是也为公务而认真在城里奔走呢?除了忙自己托他的事,不知其余时候他都怎么打发,也只晓得他在当上冈引前似乎有段相当黑暗的过去,其余平四郎一概不清楚,也认为用不着知道。
政五郎今天准备陪大额头和弓之助前往芋洗坡,调查杢太郎所说的佃农之女阿初遭劫的案子。时值收获之秋,加上农家的早晨原本就比商家早得多,要造访农家的政五郎等人,应该已出门了。
然而,政五郎一行人比原定的时间晚出发。
只是从本所到六本木,距离不远,迟一点也不要紧。政五郎在河合屋的后院晒衣场安慰弓之助。
因为,弓之助又尿床了。尿湿的铺盖仿佛在向弓之助扮鬼脸,吐着舌头自竹竿垂下。缘廊上,弓之助面向那铺盖,坐在自己的书案前写着:
“我再也不尿床”
母亲严厉地命他写完一百遍,否则不准出门。
弓之助哭丧着脸。
坐在他身边的大额头也哭丧着脸。
政五郎咬牙忍住笑。
“少爷,谁都会尿床的,用不着如此懊恼。”
这句话不知反复了多少次。然而,看到弓之助那股沮丧劲儿,政五郎不得不一说再说。
默默书写的手不稍停留,弓之助重重叹了口气。
“可是,大额头就不会尿床吧?”
“不不,会的。”
听到政五郎的回答,大额头一脸“冤枉”地望着他。政五郎连忙使眼色,要他当是这样。
但弓之助心知肚明。“不必编这种话安慰我。”
难得听他用这种赌气的口吻说话。想来不止觉得丢脸,也在生自己的气吧。
“今天要出门办事,我昨晚就睡不着。糟就糟在这里。”
上回清扫芋洗坡的出租大宅时,“刚才我从杢太郎那里听到这样的事……”井筒大爷如此提起阿初,弓之助便皱着眉头陷入沉思。政五郎当然也认为事有蹊跷。同一个地方连续两次发生勒颈事故,也许和葵的命案有关,只是看不出其中究竟有何牵连。
井筒大爷今儿个将前往位于川崎的凑屋别墅。定好启程日时,弓之助请示大爷:姨爹出门期间,可否托政五郎头子找那名叫阿初的女孩。井筒大爷自是没有异议。
然而,政五郎有些担忧。弓之助虽自己主动提议出门,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刚才那些话绝非口头安慰,而是发自内心。
弓之助非常聪明,普通大人十个加起来都及不上。但他的灵魂还是个孩子,仍有许多与年龄藏书网相符的稚嫩。会不会是他那非比寻常的脑袋看出了事端,心却无法跟上,而饱受折磨?
据井筒大爷说,弓之助常做恶梦,做了恶梦就尿床。政五郎认为,这一定是弓之助内心悲鸣的具体表现。
井筒大爷也讲过同样的话。
“但是啊,政五郎,可不能因为这样,就叫那孩子不要动脑。他非但做不到,对他来说也是件苦事。那么,我倒认为尽管现在辛苦,也只有等他的心长大,没别的办法了。”
守候着不断写下“我再也不尿床”的弓之助,这回换大额头叹气了。
“怎么,连你也叹气?”
大额头仰望苦笑着的政五郎,说道:
“写得真好。”
原来是佩服弓之助的字。确实是一手好字。
“要怎么做,才能写得这么好呢?”
弓之助手上不停,同时回头向大额头盈盈一笑。总算看到他露出笑容,政五郎这才放心了。
“大额头的字一点也不差呀,比我还会写。”
“没的事。”
大额头用力摇头,这才真是在表示“不用说这种话来安慰我”。
“不不不,是真的。”弓之助皱起眉头。“我只是临摹习字先生的字。无论写得多漂亮,都不是我的字,是模仿。但大额头写的是自己的字,那才了不起。”
弓之助有点儿生气,但笔画仍不乱,流丽的字继续出现。
虽已见怪不怪,政五郎还是为这美丽孩子的聪颖感到吃惊。写得一手好字,却也是模仿吗?
“家母一生气,便要我这样习字。我不想写尿床的事了。要是写了就不会再尿床,一百万遍我也写。可是却治不好,写也是白写。即使如此,家母还是要我写。我就故意写得很漂亮。”
弓之助气呼呼地动笔。
“还有八遍。”大额头说。他好像一直不出声地数着。
“好,再一会儿,等我一下。”
一写完,弓之助便拿去给母亲看。不久回来时,掌柜的也跟来了。
弓之助是井筒大爷的外甥,也提过要迎他做井筒家的养子。由于大爷代为美言,河合屋才同意让一身冈引打扮的政五郎带走重要的少爷,但掌柜的眼神仍充满警戒。
“少爷请您多费心关照了。”
好的,没问题。政五郎恭谨至极地回应。
若政五郎带头,两个孩子跟在身后,看来总像拉着他们走。因此,政五郎让弓之助与大额头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头。两个孩子脚步倒挺快的,政五郎也不觉难走。
“可以说话吗?”弓之助问。
“当然可以啊,少爷。”
“头子,那个‘少爷’就请免了。”
“那么‘头子’也免了吧。”
弓之助笑道:“那么就是政五郎叔了。其实,没请姨爹同行似乎不太妥当,但我愈想愈不安,觉得不该将这事延后,浪费今天。再说,政五郎叔大可代替姨爹。”
“不敢当。那么弓之助今天想做什么?不光是向芋洗坡的杢太郎问阿初那小女孩的事吧?”
弓之助边走边用力握紧双手,大额头看着他。
“杢太郎喜欢小孩,告诉他详情的话,一定会爽快地答应帮忙藏匿那个叫阿初的小女孩吧!我就是想这么拜托他。”
江户城已充满活力。大路旁的店家打开大门,形形色色的行人在路上擦肩而过。深秋的天空清澈无比,微风送来市街的气息。
身在其中,与两个孩子一块儿走着,“藏匿”这突兀的字眼却找上政五郎。
“阿初妹妹,”弓之助叫得亲昵,“会被勒脖子,我想多半是威胁。”
“威胁?”
大额头似乎也一样吃惊,步伐有些乱了。
“是的。”弓之助点头。“威胁她的就是杀害葵夫人的凶手。”
听到这话,连政五郎都停了一步。
“原来如此。”他重新起步应道。“两桩绞杀案是这样连结起来的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换句话说,葵夫人遇害当天,阿初在芋洗坡大宅附近看到了什么人,是吧?看到了某人的长相。”
“是的,政五郎叔讲的一点也没错。”
“但她年纪还小,事后再问,也不一定记得那人的长相吧?”
阿初可不是大额头,是乡下佃农的孩子。
“是啊。所以刚才说的‘看到’,应该是‘见到’或‘遇到’才对。阿初妹妹见到的,是她相当熟悉的人。”
走在前面的大额头“呜呜呜”地呻吟出声。政五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阿初妹妹一定不明白在那里遇见那个人的意义,但那个人却很担心。万一命案发生当天,自己当时在那大宅附近的事,某种机缘巧合下从阿初妹妹嘴里泄露出来就糟了,才会加以威胁。”
大额头小声问道:“盗子魔?”
“是的,故意弄得像盗子魔作怪。”
这正是最巧妙的掩护,好比杢太郎就深信是盗子魔作怪。
自从发生过这件事,阿初便不肯出家门一步,无论杢太郎怎么问都不答,只一味害怕。
威胁生效了。
“话虽如此,这个威胁的人应该还无法完全放心。事实上,他原想当场杀死阿初妹妹,却没下手。也许是杢太郎等人到处找阿初妹妹,造成了妨碍,所以……”
今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弓之助,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政五郎问道。“听井筒大爷说,弓之助一直认为葵夫人命案的起因不在葵夫人,而是机缘不巧临时发生的。”
“是的、是的。”弓之助用力回答。
“其实我也这么想。我怀疑这一切或许与爱恨情仇无关,可能是一桩强盗杀人案。”
“政五郎叔这么说,我胆子就大了。”弓之助回头仰望政五郎道。
“因此,少爷——不,弓之助,听到阿初的事时,我便认为这两件案子不可能毫无关联,却又无法将两者连结在一块儿。若是四处行抢的强盗,不会为了被一个孩子看到面孔,而特地回来灭口。别说灭口,应该连阿初是哪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政五郎的思考在这里进了死胡同。
“政五郎叔,我认为这次的事情,除了中了‘过路魔’的邪外,不做他想。”
“过路魔……是吗?”
政五郎却有不同看法。
向来举止如常的人,忽然发狂,干出杀人或自杀的事,罕见但确实存在。这就是过路魔,诚如其名,过了就没事。同一地点发生两次相同事故的例子,至少政五郎从没听过。何况,若杀害葵的凶手是因过路魔附身而发狂,应该会更吵闹。突然进房杀人也令人费解。
且在来找葵、杀害她时发狂,之后恢复正常,忆起自己的面孔被熟识的阿初撞见,想杀她灭口——这更不可能,中了过路魔的邪时会丧失心神,清醒后往往连自己当时做了什么都记不得。
政五郎提出疑问,弓之助在回答前放慢了脚步,大大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所以呀,政五郎叔,我想杀害葵夫人的‘过路魔’,和一般知道的‘过路魔’有些不同。”
弓之助字斟句酌,似乎对无法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而着急。
“只不过,那是发生在凶手与葵夫人同处一室的时候,葵夫人才会惨遭毒手。等凶手回过神,仓皇逃逸时,不巧阿初妹妹撞个正着……”
半晌,三人默默地走着。已过了永代桥,从这里左转便是八丁堀的宿舍。
“无论如何,凶手就在芋洗坡的大宅旁,不会错的,现在应该也还在。这一点,我能肯定。”
弓之助恢复了宏亮的声音,笃定地说。
品川驿站的美轮屋由一个很会做生意的美人看店,逗得平四郎开心不已,买了各色佃煮,多得几乎塞不进一前一后挂在肩头的两包行李。
品川驿站自然是客栈旅店毗邻,但也有不少海庄提供现抓现烤现煮的海鲜。平四郎选了一家坐下,与小平次吃起饭团。
或许是考量到旅途辛劳,阿德的饭团放了大颗梅干,还配上黄色的腌萝卜干,奢侈地裹上漆黑的海苔。
难得来一趟,便吃了些烤乌贼,但忍着没喝酒。平四郎黄汤下肚就什么都懒得做,要是在这里喝起来,便到不了川崎了。
品川驿站是出了日本桥后的第一处驿站。除了做为街道驿站外,也具有游艺之地的风貌。对江户人来说,反而是这方面的意义大些。即便如此,因时刻还早,旅店还未出来招揽生意,也没有醉醺醺的客人。往来的行人虽多,喧闹中仍令人感到清爽舒畅。
吃着饭团,小平次难得地说起自己的回忆。他父亲是跟随平四郎父亲的中间,在小平次幼时曾带他到这里,买烤蝾螺给他吃,也曾来大森海岸赶潮。
“哦,原来弥平次这么疼小孩啊。”
平四郎也记得小平次的父亲弥平次,他是个很爱喝酒的人,但绝不会酒后乱性。而平四郎的父亲虽不太会喝酒,却极好女色。去找女人而醉倒,最后由弥平次背回家的事情,远不止区区几次。
父亲过世时,一心逃避继承的平四郎四处找寻,只盼父亲在外生了个男孩。那么好女色的人,有那么一、两个也不足为奇,平四郎如此认定。
当时,平四郎也缠着弥平次,要他说出有没有这样的女人。弥平次在平四郎的父亲过世前不久中风,身子有半边不管用,结结巴巴地答道,再怎么找都没用,要平四郎死了心。平四郎以为他是为父亲遮丑,便逼问:事到如今,听到父亲的任何作为都不会生气,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结果弥平次抽动嘴角笑了。
“大爷虽爱女色,却不会做出败坏家门的举动。井筒家在外面没有孩子。”
平四郎暗叹,井筒家有什么家门好败坏的,真是太夸张了。
凑屋总右卫门难道不担心败坏家门吗?到处留情生子,还全部一口承认,出钱供养。他难道不会忧虑,当自己死后或因伤病倒下、无法动弹时,也许会有孩子造反,来要属于自己的家产吗?
即使依常理顺当地由宗一郎继承,又不知他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有无血缘,其中一半是赌注。难不成,他认为既是如此,就算私生子来争产,搞得天翻地覆也无妨,没把事情看在眼里?但身边的次男宗次郎,却毫无疑问是总右卫门的儿子,当然还是以风平浪静为上策吧?
那男人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凑屋究竟重不重要?对女人和孩子究竟爱是不爱?
——反正就算问他,也只会避而不答吧!
“哦,有轿子。”小平次舔干净沾在手指上的饭粒,一面说道。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穿过驿站。配合着“嘿呵、嘿呵”的吆喝声摇晃着,前一顶轿子放下了轿帘,后一顶则掀起来,里头坐着一个肤色透白、搭着水蓝色领围也显得婀娜多姿的女人。不知是想看风景还是想吹风,再不然就是想向路上人群炫耀自己的姿色。女人嘴角挂着浅浅的、满足的笑容。
“那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平四郎说道。“前面那顶轿子坐的八成是男人,不过一定不是丈夫。”
因此,偶尔远行时,女人才会骄傲地掀起轿帘,男人则躲在轿子里。
“葵……”
平四郎望着轿子,喃喃道:
“与总右卫门出外游玩时,也是那样吧。”
阿六提过,两人常连袂外出。
不知道呢,小平次说着微歪他圆圆的头。
“姑且不论在京城如何,回到江户后,应该更加小心吧?”
两人最怕的便是让阿藤发觉。这样的处境,想必令人不快。
阿六写得极为用心,却断断续续,没有条理。曾发生如此这般的事,但不知是几时,也没依照顺序。无论事情大小,想到的都记下,相当有诚意,可惜不足以参考。
不过有段叙述却吸引了平四郎的注意。以幻术戏班摆平孙八后,葵曾讲过这样的话:
“很久以前那戏班子的人就答应要帮我一个忙。”
“我希望能用那种幻术骗过某个人。”
是指谁呢?葵不惜花钱费事也要欺瞒的是谁?久兵卫应该知道,一定要问出来。
平四郎双手往膝盖砰地一拍。“好,走吧!”
政五郎与两个孩子先拜访了芋洗坡的自身番。杢太郎不在,但钵卷头子在。
之前已先透过佐伯锭之介打了招呼,钵卷八助并未马虎应付政五郎,只对领着孩子的冈引打趣道:
“看来本所深川方的大爷捕吏们,都喜欢带小孩啊。”
杢太郎人在法春院。一听这话,政五郎立即扬起浓眉。
“听说先前在那儿上学、一个叫阿初的孩子被掳走,回来时脖子上有勒痕,后来就怕得不敢出门了,有这回事吗?”
“你还真清楚。”
“是井筒大爷听杢太郎兄说的。杢太郎兄似乎很担心,莫非是陪着阿初上学吗?”
八助连说不是。“他本来就常偷空到法春院,因为他目不识丁啊。这么着才总算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算盘也稍微会打了。”
阿初至今仍不肯离家一步,还是一脸惧怕的神色。
“钵卷头子,您对阿初这案子有何看法?”
向我打听也没用啊。钵卷头子说着,在自身番小小的屋里一屁股坐下,叼起烟管。
“阿初是在那出租大宅里找到的,半个月之内,同一地点发生了两起勒脖案。”
“只是‘碰巧’吧!”
八助大口喷烟,甚至飘到了在泥土地上的弓之助和大额头处。
“不清楚头子你的地盘如何,我们这儿草丛森林多的是,有些坏人一起歹心,就拉女人孩子进去欺负。加害阿初的便是那种人吧!与大宅里那位贵夫人无关。”
换个角度,事物也会呈现不同的风貌,但即使将地方偏僻的理由算进去,政五郎也无法同意这种说法。
“佐伯大爷已交代过,我不会妨碍你们的。爱怎么着就请吧!”
碰了个软钉子。离开番屋后,政五郎等人走向法春院。
刚迈开步伐,一直呆望着天空的弓之助突然低声说道:
“烟草。”
“弓之助,你说什么?”政五郎问道。弓之助仍旧出神。
“少爷,怎么了吗?”
弓之助猛地眨眼,眼睛亮了起来。“没有,我想也可能是烟草。”
“什么烟草?”
“葵夫人房里的香味呀!不是有烟草盆吗?”
葵抽烟,但那阵子感冒没抽,房里却端出了烟草盆。
“也许是招待客人的,便留下那香味……”
“烟草的香味,”大额头开口了,“和香袋一样?”
或许是不解,他的脸皱成一团。弓之助摇晃他的肩。
“是呀!喏,上次我们不是听过类似的事吗?爱抽烟的放款人被杀了,衣服沾满了他喜爱的烟草味儿,可那味道却和抖在长火盆里的烟灰不同。”
大额头的双眼凑近鼻子,正搜出脑袋里的记忆。
“明神下的放款人命案,”大额头像读文章般地说道,“凶手是放款人当木匠的外甥,凶器是钻子。”
“对对对,就是那个。”
看来会心的情景,谈话却是骇人。政五郎双手交抱胸前。
“但,有像香袋一样芬芳的烟草吗?我查查看。”
“麻烦您了!”
弓之助又恢复了精神,说着“法春院在那边对吧!”小跑步起来。
那既不是古刹,也不是名刹,而是随处可见的老寺。只有钟亭是新建的,显得格外雄伟而显眼,定是兼作这一带的报时钟。
法春院便是这样一座寺院。向本殿出来的小和尚问了学堂所在,说是在厨房后的别馆。三人踩着碎石路自本殿旁走过。
那学堂比起别馆,其实更像小屋,也许原本是供寺里杂役住的。木板屋顶上到处压着石块,窗户是上下开阖的木格子,以一截木柴撑开。
孩子们精神抖擞地齐声念道:
一要忠孝,
二要勤勉,
早睡早起,
用心学习,用心做事,
待人和善,
惜物爱物。
弓之助微微一笑。“真是些好教诲。”
“弓之助在佐佐木先生的课堂里也学这些吗?”
“汉文稍微多了一点。”
那是当然,政五郎心想。
过了一会儿,只听孩子们齐声答“是”,就都出来了。有男有女,少说二十人吧。在那小屋里,铁定挤得肩并肩、肘碰肘的。全是商家或农家子弟的装扮,不见一个武家孩子。
政五郎便站在这些随着喧闹声出现的孩子中。孩子们对他不屑一顾,却在眼尖发现弓之助与大额头时,或放慢脚步,或又回头。有个女孩吃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似地,直盯着弓之助。走回来催促同伴的另一个女孩,也在瞥见弓之助时愣住了。两人都张大了嘴。哎呀呀,真是罪过。
杢太郎晚孩子们一步,穿过小屋的门缓缓走出。还来不及出声叫唤,他便发现弓之助了。
“这不是弓太郎吗?”
“弓太郎?”政五郎与大额头同时复述。
“我在这里是叫这个名字。”
才说完,弓之助便像小狗般往杢太郎奔去,扑上去攀住他的脖子。
“哇——杢太郎头子!”
“喂喂,我不是头子,要讲几次你才明白啊!”
杢太郎乐得简直快化了。政五郎稍稍往后望,刚才那两个女孩还杵在原地,像是看呆了。政五郎弯下腰,手撑膝头,柔声说道:
“小姑娘们,快回家吧!”
两人仿佛当头淋了一盆冷水,赫然清醒。
“叔叔、叔叔!”
其中一个女孩指指缠着杢太郎撒娇的弓之助,问道:
“他是人偶吗?”
政五郎笑了。“不,跟小姑娘一样都是孩子。”
“好漂亮的脸蛋!”两人歌唱般地说。接着,眼神又转向近处的大额头。
“好大的额头!”
两人自顾自地讲完,便笑闹着一溜烟跑开。政五郎低头看大额头,说道:
“你也被连累了。”
大额头不以为意,答道:“是,早习惯了。”
“哦,有客人吗?”一个悦耳的女声问道。政五郎往学堂的门口看去。
年纪约二十出头吧?身穿莺色窄袖和服与斑点纹腰带,以俏拔的姿态站立,纤细的颈项上是一张小脸,下巴尖尖,鼻子细细。虽不是套用刚才那女孩的话,但这位也是婀娜如纸人偶的美女。
她就是学堂的晴香先生。两人视线对上,政五郎恭谨地行了一礼。
政五郎腰系捕棍,又是因公务来找杢太郎,晴香先生知情后显得相当担心,先问候政五郎执勤辛苦,又再次欠身,热心建议:
“若有机密要事相谈,请用这小屋。”
政五郎看看弓之助。他微微点头,开朗地答“头子,那我们就打扰先生吧。”
一行人进入小屋。里面排着几张长桌,木板墙上贴着孩子们习的字,还挂着能一人环抱的大算盘,想必是用来教学吧。刚才孩子们齐声朗诵的一连串话语,以流丽的字迹条列,挂在正面高处。
“课堂结束后,孩子们会齐声朗诵。”
晴香先生一面奉茶,一面说明。
“那边的是什么?”
墙上贴着一张小得多的纸,上面的字迹相同,可见也是晴香先生写的。大额头念道:
“长相美丑、穿着好坏、家境优劣、任性自私、吵架、易怒、诽谤、告状、闲话、秘密。”
“念得很好。”晴香先生笑著称赞大额头。“这是用来教导什么是不该做的事。”
政五郎内心暗笑。刚才那两个女孩已违背了先生的教诲,拿长相美丑来比较。
“这里男孩女孩都一块儿教吗?”
“是的。本来最好分开,但这儿不是到了七岁便要读论语的学堂,加上孩子们无论男女都得帮忙家里。”
“反正也没有武家的孩子会来。”杢太郎也帮着说。“还有别的学堂。睛香先生到这儿前,商家和农家的子弟都是去那里。但武家的孩子很骄傲,两边架吵个没完,怎么都制止不了。所以先生肯来这里办学堂,大伙儿都很感激。”
“有多少年了?”
“这个嘛,快五年了吧?”晴香先生确认般地看向杢太郎,杢太郎点点头。政五郎心想,那么,这位先生的年纪大概比想象中要年长些。
“先生住这里吗?”
“不,寺院原是女人止步的,我只是来这儿教书而已。”
这一点政五郎也知道,所以刻意发问。
晴香先生一点就通。“我借住在自身番附近的一户人家。只是那里地方太小,无法办学堂。这法春院的檀家总代是我家亲戚,由于这层关系,才得以租借这别馆。”
“这么说,先生是离开父母膝下了,真了不起。”
晴香先生微微一笑,这回没再接话。政五郎推测其中多半有难言之隐。
“请问,晴香先生曾进过那盗子魔的大宅吗?”
这话问得唐突,但弓之助的模样天真无邪,令人丝毫不以为意。他声音甜得像在撒娇讨回答。
“盗子魔那处大宅吗?之前独居的贵夫人……”
晴香先生难以启齿般吞吞吐吐,政五郎点点头。
“在先生这儿上学的一个叫阿初的孩子,先前突然失踪,最后也是在那大宅里找到。”
“您是为了办这个案子,才特地从本所赶来吗?”
晴香先生眼里浮现了些许疑惑。这也是当然的,因为管区实在相差太远了。
此时,弓之助又发出甜腻的声音:
“咦,头子,这样吗?不是吧!您是为了我哥哥才来找杢太郎头子的吧?”
转得真漂亮。“我哥哥”指谁呢?佐吉吗?
“是啊,我来调查完全无关的案子。只不过,碰巧听说了阿初这女孩的事,也就顺口提了。那屋子真危险啊。”
晴香先生大大点头,连身子都跟着摇晃。“孩子们怕得很呢!我也叮咛他们千万不能靠近。”
“驱驱邪怎么样?”弓之助说道。他直直伸出两腿,眼里尽是淘气。“请很厉害的和尚来,不然巫女道士也行吧?”
“说的也是。”
“还是杢太郎头子肯帮忙打鬼除魔?”
杢太郎耸了耸大大的肩膀。“我不行啊,比不上妖魔鬼怪。”
“没这回事,杢太郎头子很强的。大额头,杢太郎头子啊,空手打倒过拿着这——么大把刀子的强盗呢!”
弓太郎,也就是弓之助,似乎曾听说杢太郎的种种功勋。只见他比手划脚、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地讲着杢太郎的英勇事迹。大额头两个眼珠子兜在一起(连这种事也要记)认真听时,好几次杢太郎试图要阻止,脸上一阵青红一阵汗,忙得不得了。政五郎暗暗苦笑,想必这些故事加了不少油、添了不少醋吧。
弓之助口才极佳,听得晴香先生又笑又吃惊,大为欢快。政五郎看准时候,插了进来。
“哦,不知不觉坐了这么久。我们只是来接杢太郎兄的,却厚着脸皮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就告辞。”
让弓之助的三寸不烂之舌,摆弄得晕头转向的杢太郎,也总算回过神来。“是啊是啊,重要的事都还没谈呢,真对不起。”
晴香先生出声挽留,表示有话不妨在这里谈。但政五郎婉拒,一行人便离开了法春院。杢太郎一脸搞不清状况地跟着走,弓之助却没理他,先来到政五郎身边耳语道:
“虽不是怀疑晴香先生,但俗话说‘千里长堤,溃于蚁穴’,要藏匿阿初,就得多小心提防。”
然后,弓之助将声音压得更低,加上一句:
“晴香先生身上没有香袋的味道。”
“你一直在闻吗?”
“政五郎叔还不是。”
政五郎点点头,转身面向杢太郎。杢太郎虽是个大块头,但政五郎也很魁梧,两人的眼睛刚好同高。
政五郎以“其实呢,杢太郎兄”开口。
第十三节
品川驿站沿着街道的闹区很长,毗连的商店也很多。无论如何都耐不住游兴的平四郎与小平次光是走出这里,便耗掉不少时间。
离开驿站,走了不久便到达泪桥。这座桥之所以闻名,是因被送往铃森刑场的罪人与家属都在这里依依惜别。
边过桥,平四郎边想着阿峰的事。以往,平四郎几乎没逮捕过被判送刑的大罪人,顶多是受申斥、鞭刑,或逐出江户的小奸小恶。阿峰的情夫晋一算是异数。
阿峰现下在哪里做些什么呢?政五郎顺利找到她了吗?若找着阿峰,阿德那家伙该不会打算像以前照顾久米那样,将事情一手包揽,照顾她吧……
小平次或许也想着同一件事,踩着牢牢的脚伐一步步走过泪桥,喃喃说道:
“我看,阿峰脑袋里压根儿没想过要哭哭啼啼地在这里与情夫诀别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女人是打定主意,便贯彻到底的人。若晋一获判有罪,她会立刻计划劫狱救人。她心里一定想,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被送往刑场,我绝不允许。”
“你觉得她能办到吗?”
小平次微微一笑。“劫狱不容易吧,大爷。”
“嗯。”
平四郎之前揣想过,阿峰为了救晋一出牢,利用手上的钱找帮手,穿梭在无赖流氓间的模样。想象中,至今凭着脑筋与欲望踩在别人头上的阿峰,此时才第一次为他人付出,却落得身无分文,穷途潦倒。
两人各自沉思,默默走到六乡渡口。渡船客满,热闹非凡,平四郎与小平次的心情才总算开朗起来。虽是便装行旅,但似乎谁都看得出平四郎是奉行所公役,同船的旅客争相问候“大爷公务辛苦,这回往哪儿去”。平四郎答称到这附近有些小事要办,打听旅客们的去处,果然大多都是参拜大师。行商的人则是前往神奈川驿站或保土谷驿站。还有一群人是要去伊势神宫。
久兵卫信上写道,在六乡下了渡船,请沿大师河原之道往海边直行。参拜川崎大师的人们也走这条路,到中途都同行。但半里后有座马头观音堂,须在此转入右方岔路。
依指示进入细窄的岔路,便没了旅伴。平四郎与小平次走着,只见菜圃田畦,森林点在,风中的海潮味清晰可辨。
久兵卫写道,在这条岔路上遇见哪个住在附近的人,一问便知凑屋别墅所在。走到看得见海岸矶石的地方便已过头。景色中田地渐少,沙滩旁出现防风林时,爬上右手边砂地平缓的土堤,穿过树林。出入的商人与马车行皆通过此处,自然而然形成一条小路,不会弄错。
——本来该由小的前往六乡渡头迎接,但这阵子宗次郎少爷病情不佳,小的无法离开。在此谨为不尽礼数之处深表歉意。
“气郁病到底是什么样的病啊?”
平四九九藏书
郎边爬上沙地的缓坡,问道:“病重了会要命吗?”
“听说是的。”小平次背着阿德的餐盒,轻快地走着。“如果是一般的气郁病便会好,就怕患者陷入忧郁。”
“话是这么说,可那种病也只是气闷而已吧?”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呼吸都累,不久会觉得活着很辛苦。据说是这样的病。”
“要他到吉原好好花天酒地一番,不然带到伊势参拜什么的,多玩玩就好了吧?”
“听说要是本人不觉得愉快有趣,再怎么玩都没用。总之什么都嫌烦,悠闲度日最好。”
“真是种麻烦的病。”
但平四郎又想,向来悠闲的自己也没资格讲这种话,便搔搔头继续走。
“啊,是这所大宅吧。”
走在前面的小平次停下脚步,仰望着灰色屋瓦大声说。
“好雄伟啊,大爷。”
平四郎来到小平次身边,喘了口气。
大宅似乎分为三栋,靠这边突出来的是北栋,正中是主屋,南栋应该看得到海。围绕着大宅的不是无趣的墙,而是在这季节依然不见枯萎,叶子油绿茂密的树篱。
平四郎爬上的那条小路画了一道半圆,横切过树篱前方,通往主屋。沿着路走,还不见树篱的空隙,便听到久兵卫的叫声:
“哦,到了、到了!”
而本人仿佛追随声音般在树篱后方现身。只见他规规矩矩地穿着外褂。
“谢谢您远道前来。想必一定累了吧!来来,将行李放下吧!”
两人虽在品川驿站耗了许久,抵达的时间倒也不迟。日正当中,阿德的餐盒正好当做午饭。
“啊,真是个好地方。”平四郎笑着向久兵卫说道。
房内仍是海潮味扑鼻。
也难怪,这别墅就建在面海的斜坡上,平四郎与小平次受款待的十席房,隔着庭院,自缘廊便能俯瞰海景。
平四郎虽早料到,但这屋子还是比想象中靠海,只不过位居高处,又有防风林,看不见海岸矶石。从林木空处望出去,秋阳下闪闪发光的海面浮着几艘钓船。
平四郎对吃的从不疏忽,行前便明确通知久兵卫,自己将带丰盛的午餐前往,千万别准备中饭。光在信中交代还不够,随口打过招呼,等小平次放下背上的行李,就忙不迭地在久兵卫面前打开餐盒。
“瞧,够丰盛吧!”
三层大餐盒里,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菜肴。久兵卫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平四郎:
“这是……”
“说说看,是哪家的?可不是平清喔!也不是伊豆荣,更不是桥善和八百善。”
平四郎原本就想,让久兵卫惊讶一定是件乐事,没想到竟如此令人开怀。平四郎像口沸腾的锅子般咕咕直笑。
“不知道……小的虽不知道,”久兵卫绞着双手,“但看大爷的表情,似乎猜得出,又似乎猜不出。”
“究竟如何,你就明说了吧!”
“那小的大胆说了。莫非是阿德?”
还蹲在缘廊脱鞋石上的小平次,“呜嘿”惊呼了一声。“至今仍什么事都逃不过久兵卫爷的法眼啊!”
平四郎顿时泄了气。“原来你看出来了啊。”
这回换久兵卫乐得笑开了。
“小的猜中了吗?那么这些全都是阿德一手烹制的了。”
“嗯,手艺精进了吧!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这卤蛋,”久兵卫指着第二层餐盒的角落,纵向切开的卤蛋摆在那里,“色泽真令人怀念,光看就想起那味道。不过,最大的线索还是井筒大爷的表情。”
平四郎摸着长长的下巴。原来我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阿德过得很好吧。”
望着餐盒,久兵卫似乎噙着泪。平四郎不禁有些困窘。
“嗯,愈老愈是勇健。”
“要说‘老’还早吧,大爷您会挨骂喔!”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啊,扩大生意,开起小菜馆了。像屋形船那样的宴席,还能办外烩呢!”
平四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择要告诉了久兵卫。久兵卫边听边点头,只在某个关节皱起眉头,问了句:
“那位叫彦一的厨师……”
“人挺不错的。”
“真的是石和屋的总厨吗?您确认过他的身分了?”
平四郎大笑,小平次又连声呜嘿。
“管理人,化作骨灰仍是管理人哪!放心,彦一的人品没问题。”
无论出了什么丑、丢了什么脸,久兵卫也早不是会面红耳赤的年纪了,只尴尬地一笑。
“真不好意思。这帮手来得太好也太巧,不由得起了疑心。”
“你的心情我了解。不过,世间也有这种好的相遇。”
真想告诉阿德——听平四郎这么说,心疼地一一检视餐盒内容的久兵卫眨了眨眼。
“告诉她,吃这餐盒的不是别人,正是久兵卫爷。”
久兵卫又泫然欲泣起来。
“谢谢大爷。”
好半晌,平四郎品味着难为情的沉默滋味。
眨眼挥别泪光,久兵卫转向平四郎。
“井筒大爷大驾光临,宗次郎少爷本应来问安的……”
“不用忙,不必问什么安。他是病人啊,我却擅自跑来打扰他静养。别在意、别在意。”
“是,真对不起。”
“状况不好吗?”
“最近更恶化……”
久兵卫皱巴巴的脸满是忧愁。
“谁都不想见,饭也不吃,有些日子甚至不让小的靠近。”
“那可麻烦了。”
“真是对不起。等候时日将这病养好是最上策,小的也会尽心服侍。”
然后,久兵卫脸色突然一亮。
“那么,小的想就这餐盒里的菜肴备饭。”
久兵卫拍手叫人。一名女佣应声“是”,脚步轻快地出现,是个晒得挺黑的年轻女子。这也是海边找来的吗?久兵卫简要地交代女佣准备,并撤下餐盒。看来要在另一个房间用餐。这里究竟有多少房间啊?
“趁备饭这段时间,井筒大人,您是否想先见见孙八?”
这是今日此行的目的之一。
“你要叫他来吗?”
“是的,小的这就去叫人。”
久兵卫利落地起身,离开了房间。先前在芋洗坡大宅见过他两次,头一次是当着葵的遗体,第二次是与总右卫门一起。见面时,这老人都如槁木死灰般了无生气,然而现下却重拾昔日铁瓶杂院管理人的精神。想必这并非潮香海色的静养疗效,而是有人能照顾,有地方能发挥所长,才是久兵卫最好的滋养。
不一会儿,久兵卫自庭院现身,小平次便站起来退到一旁。
久兵卫伴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走向前。那人身穿农作装,脚套分趾鞋,几乎是屈着身子般弓着背,拖着脚,即使有久兵卫扶着肩,脚步依旧迟缓。
“这就是孙八。”
久兵卫说完,在孙八耳边低语了几句。孙八一脸不解,抬起头呆呆望着久兵卫。
“这是从江户来的八丁堀大爷,还不问安。”
孙八以喉音发出“呜呜、唔唔”声,极缓慢地转头看向平四郎,弓起的背更加下沉,行了一礼。
“小的叫孙八。”
“是敝处的下人。”久兵卫的手仍留在他背上。“庭院也由孙八照顾。是不是啊,孙八?”
“是。”弓起的背再度起伏。
平四郎一时讲不出话。望向小平次,他也张嘴愣住了。
孙八的发髻全白了。阿六说他大约多少岁数来着?应该不到满头白发的年纪才对。
“好好抬起头问候大爷。”
在久兵卫的提醒下,孙八脸朝向平四郎,头不稳地晃来晃去。
正面瞧见孙八,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松弛,这是平四郎第一个想法。眉、眼、鼻、口、颊,将这些整束在一起的东西松掉了。像是差劲的人偶师无法灵活操纵,使得人偶做出了奇怪的表情,孙八的右眼朝这里,左眼却不知往哪里飘,下巴掉落,鼻子皱起,脸颊垮下。
“大爷,远道、而来,公务辛苦了。”
声音混浊无力。
“你也辛苦了。”
平四郎不由得以手背拭去额上的汗水。
“要好好听久兵卫的话,好好做事。”
简直像在教训小孩。但孙八又回了一声拖得长长的“是——”,规规矩矩地弯身行礼。
“好,这就行了。回去做事吧!”
久兵卫轻推他的背。孙八缓缓转身,仍拖着腿以独特的脚步离开庭院。
“呜嘿!”小平次呻吟一声。
“孙八就是那个样子。”
久兵卫转头看着孙八的背影说道。
“在芋洗坡看了幻术,就突然变成那样?”
“不,幻术没这么厉害。他遭幻术蒙骗后,哭闹惧怕,吵了好一阵子,最后像是失了魂,但仍非那副模样。”
之后,为了宽慰并安抚情绪失控的孙八而将他带到这别墅,一路上不断哄他,说离开江户就安全了。
“你那时要留在芋洗坡的大宅收拾善后吧?这距离虽能当天往返,但护着状况吓人的孙八到这里的,一定是别人。你要谁带他来?”
久兵卫迟迟不答。平四郎灵光一闪:“哦,是那个影子掌柜吧!真方便。他还好吗?”
久兵卫应声“是”,露出苦笑。
“是吗,凑屋总右卫的心腹都到齐了。”
“也只区区两人。”
“那就是左右两名大将了。”
于是孙八便在这里落脚当佣工,过了半个月左右,染上热病,苦苦呻吟了三天三夜,差点没命。
“幸亏救治有方,总算好了。”
但从此之后,他的头发全白,关节肿胀,跛了脚,背也驼了。
“医师说这全是热病的后遗症。虽救回一命,却无法恢复原状。病根凝集,在身体各处留下了损伤。”
在生这场热病期间,孙八不断呓语:饶命啊,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是在向谁求饶啊?”平四郎皱起眉头,额上还冒着冷汗。“谁出现在孙八的恶梦里?”
“多半是——罪过吧。”
久兵卫说道,声音虽然柔和,语气却很笃定。他直挺挺地伫立,瞪着地面。
“为了本身的欲望而加害他人。要举实例,便是杀害阿六丈夫的罪,化做热病发出来了。”
“是这样吗?”
平四郎无意辩驳,但因声音发自丹田,听来便像是这样了。久兵卫与小平次对望一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算没做任何坏事,是个好人中的大好人,要得热病的时候照样会得。”
“您说的对,但孙八的情形……”
“不同吗?一样吧!孙八做了一箩筐亏心事,又被幻术吓得方寸大乱,才把身体弄坏了。这时候运气不好患了热病,一得病,就发高烧神智不清,于是他做过的坏事便显现在梦里了,如此而已。”
呜嘿,那白发呢?小平次不满地问。
“得了热病后头发全白的事,我也听说过。”
平四郎往单边膝盖啪地一拍。
“也罢,反正孙八不可能对葵心怀怨恨而搞鬼,这我十分了解。不过久兵卫,我倒要请问另一件事,不如说,这才是主题。”
你上来吧!平四郎招招手。久兵卫脱了鞋,上了外缘廊,双膝并拢端正跪坐。
“在芋洗坡收拾了孙八后,阿六问葵,要雇用这么大本事的幻术戏班,一定要花不少钱和找门路。葵告诉她钱的事不必担心,而那些人先前便已答应为她演一出大戏。”
葵还说道:
“我呀,希望能用那种幻术骗过某个人。”
久兵卫本已无肉的脸颊微微绷紧。
“这是阿六说的吗?”
“嗯,是我拜托她的。我要她把屋里发生的事、她与葵讲过的话等,什么都好,凡是想得起来的都告诉我,所以你别责怪阿六。”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因寒意从袖口直窜进来。秋日的海风自庭院贯穿至房间。景色虽美,还是拉上门的好。
“葵要骗的人是谁呢?你应该知道。可否告诉我?”
久兵卫的目光落在膝上。小平次又在脱鞋石上端坐,视线在平四郎与久兵卫身上来回。
“我想这与葵夫人遭遇不幸完全无关。”
平四郎对久兵卫的话点点头。
“铁瓶杂院上演过那出大戏后,凑屋随即拆掉杂院建起了藤宅,阿藤再搬进去住。这一连串的前因后果,葵自然都知道,我想凑屋定会告诉她。所以呢,她心中对阿藤也不免兴起一丝内疚吧。”
久兵卫抬起头来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
“是不是想要那幻术戏班让阿藤看见葵的幻影,让这虚幻的葵说些‘我已经不恨你了’、‘我才对你不起’之类的话,来宽慰阿藤?”
凑屋总右卫门曾提过,葵对阿藤的事说了“罪孽深重”,这句话乍听是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语,但现在透过阿六的眼睛了解了葵的为人,虽这了解是如此浅薄,平四郎开始觉得葵的心境不全是那般冷酷与自私。
葵的内心也有内疚、后悔与补偿之意。对阿藤如此,对佐吉亦然。
“不过,”平四郎伸手啪地一声拍了额头,“其实推测出葵的这番心思,或企图——说是企图但并不是坏事——的人,不是我,是弓之助。”
弓之助在誊写整理阿六的字条时,发觉了这件事。若非弓之助提起,平四郎自己应该看过就算了。
然而,特地以“毕竟是弓之助”的语气揭穿了底细,久兵卫却是一脸不解,毫无惊讶的感觉,平四郎这才想起:对,久兵卫不认识弓之助。
“那是我的外甥,脑袋相当聪明。”
于是,久兵卫露出笑容。“哦,这样啊。这么说,井筒大爷,您要让令甥继承衣钵了?”
当管理人的对这方面反应真快。
“是啊,是有在谈。”
是吗?久兵卫应着,显得很高兴,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谢啦,不过,怎么样?这番推测可猜对了?”
“猜对了。”久兵卫答道,微微叹了口气。“小的曾听老爷提起,葵夫人与老爷商量过这件事,约莫是藤宅建好不久那时吧。”
“凑屋怎么说?”
“说是很难。”
“要骗过阿藤很难吗?”
“应该是布置机关很难。要让阿藤夫人看见幻术,便得在藤宅上演才行。”
施行幻术需要细心准备,必须在藤宅里敲敲打打、大动干戈。
“然而,阿藤夫人不轻易出藤宅一步,因此老爷这话是指,要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准备极难。这与在芋洗坡大宅不同,藤宅还得避开近邻的耳目。”
原来如此,平四郎点头。
“所以这出戏迟迟未演,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收拾了孙八后,葵会对阿六说溜嘴,想必是因一直记挂在心吧。她深知幻术戏班的本事,只要做好事前布置,一定能宽慰阿藤的心。她多半是思考着能否设法做到。
只是,这句话还有后续。阿六写道,葵不经意地这么说:
“不过呢,相较之下,这样好得多了。”
以欺骗令阿藤宽心是一个办法,但比起为了阿藤,这更像是为求自己心安。由此可见,葵的心一直摇摆不定。
凑屋总右卫门告诉佐吉真相后,葵的心势必摆荡得更厉害吧。十八年前抛下唯一的儿子,她忘了他,他应该也忘了她,但两人迟早必须碰面。该说些什么?要怎么解释?在那之前,若能稍微补偿过去,她也想这么做。但这个愿望岂不是太过自私了吗?
久兵卫感慨良多地仰望着平四郎。
“井筒大爷只为确认这点小事,特地不远跋涉而来吗?”
“算是吧。”
“捎个信就行了啊。”
“用书信你肯定不会告诉我真话吧?还是得这样面对面逼问才行。”
久兵卫露出苦笑。“也许吧。”
“再说,我也想让你尝尝阿德的餐盒。”
“不不不,是大爷想出一趟远门。”小平次说道。平四郎骂他多嘴,小平次笑着呜嘿了声。
葵的心中,有着平四郎也能够理解的温情,也有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悔之意。姑且不论作法对错,至少葵怀抱着弥补的念头。确认这些才是平四郎的本意,由于无法以言语好好表达,索性不说了。但即使他没说出口,久兵卫还是猜到了。
“谢谢大爷。小的代葵夫人向您道谢。”
受了久兵卫这一礼,平四郎抓抓鼻头。
待客的饮食已准备妥当,平四郎被请进另一间房,只见一人伏拜在地。那不是武家人士,而是个商人,远较久兵卫与平四郎年轻。身上的装束朴素,却十分脱俗。
平四郎困惑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后脑,回头正想问久兵卫时,这人抬起头,与他视线相对。
平四郎见了对方的面孔依然没印象。是宗次郎起身出来了吗?但这年轻人的气色相当好,实在不像病人。
“井筒大爷,欢迎99lib?您远道前来。”
随着话声,年轻商人再度手扶榻榻米,说道:
“在下是凑屋的宗一郎,有幸拜见大爷。”
第十四节
桌上除了阿德的餐盒外,还有各式各样丰富的海鲜。像是在江户没见过的贝类、生鱼片盘上摆饰着鱼鳃大张的鱼头等,看得平四郎目瞪口呆。
因为贪吃,只顾着瞧食物——自然并非如此,而是平四郎很难判断该以何等脸色面对端坐在眼前的凑屋宗一郎。
由于担任的是芝麻小官,又天生懒散不拘小节,平常的平四郎无论在谁面前都不会感到不自在。然而这回稍有不同,要怪就怪久兵卫先前告诉他的那段话。
宗一郎不像凑屋总右卫门,无论长相或身形都相差十万八千里,教人看不出是父子。
总右卫门虽不魁梧,但乍见便觉骨骼粗壮,身材结实,却丝毫没这类体格的男子常有的粗枝大叶。他五官清秀,鼻若悬梁,细长的丹凤眼角透着聪明颖悟,一表人才。
宗一郎也有张清秀的面孔,但感觉有所不同。世人常言道,明明是男人却长了女人脸,或女人却长了男人脸。父亲总右卫门是男人中的男人脸,但宗一郎却是女人脸。
而且是楚楚可怜的那一型。眼睛大大的,唇线柔和,脸颊丰润,鼻翼如人偶般小巧。
若真说起来,倒更像毫无关系的弓之助一些。虽没弓之助美,但要分类,应该会被归在同一边。
宗一郎个子高,身形弱不禁风,也容易让人联想到女人。以柳腰形容是太过了,但仍像个舞蹈师傅,偶然瞥见的手指也又长又美。
像阿藤吗——平四郎想到这里,便觉那眼角眉梢似曾相识。男孩小时候像母亲,或许以前长得一模一样。如今,他已是一名成年男子,便很难说酷似母亲了。
只能说,还是像弓之助。
久兵卫若无其事地逐次读出彦一附上的菜单,宛如夸示自己的功劳般,向宗一郎说明餐盒的内容。宗一郎或眯眼或惊叹感佩,一一附和。对话中,宗一郎不经意地称呼久兵卫为“久爷爷”,平四郎内心“哦”了一声。
酒送上桌。在久兵卫的主持下,女佣殷勤布菜。
“来,井筒大爷,请不要客气。”
同席的是平四郎、宗一郎与久兵卫三人。小平次在更轻松的小房间里,受到随侍主公的中间应有的款待。那边似乎比较愉快,平四郎不禁羡慕起来。
“我这回除了享用大餐,也想向这里的下人问话。最好能再和孙八谈谈。”
平四郎趾高气昂地说着密探或冈引手下般的话,但阿德餐盒里属于自己的一份都分到了,眼前还有如此豪华的海鲜佳肴,能有多少心思完成这些事,可就很难保证了。
“在下深知冒昧,有失礼数。”
宗一郎拿酒杯碰碰嘴唇做个样子,便将酒杯放在一旁,端正了坐姿。
“在下正好来探望舍弟宗次郎。由于家父与久兵卫常提起,井筒大爷对凑屋一向照拂有加,得知有此良机,便恳求久兵卫,务必让在下拜见井筒大爷。”
得蒙接见,实在荣幸之至。一番话说得极为恭谦有礼。
即使如此,久兵卫也就罢了,听到凑屋总右卫门也对儿子提过自己,平四郎相当惊讶。他是怎么说的?光想便微微起了一阵寒意。平四郎吊儿郎当地笑了,拿起酒铫子示意生硬的客套话到此为止,宗一郎拘谨地端起酒杯回应。
不行,心里就是有杂念。宗一郎不像他父亲,无论是声音或讲话方式,没任何共通之处。
这毕竟不太妙。
再说,凑屋所谓的“照拂”是什么意思?总右卫门向他这长男透露了多少?总不至于连葵的事,及由此衍生出的铁瓶杂院骚乱始末,全都告诉他。宗一郎可是阿藤的人。
想到这儿,宗一郎几岁了?年纪比佐吉小,不是二十出头,就是二十四、五吧?即使如此,仍略嫌年轻吧,要被喊做小老板,还有些稚嫩不牢靠。
看那双漂亮的手,难免以为他是纨绔子弟,却从没听过这样的传闻。他这第二代原本便无法与赤手空拳打造出凑屋的能人总右卫门相比,但凡提起他的,都是些“认真学习为商之道”的评价。
平四郎脑袋里想着这些细碎琐事,一面听着宗一郎与久兵卫谈此地的名胜风物。席间气氛融洽,酒菜也美味可口。
趁着谈话的空档,平四郎忽地投出一问:
“对了,刚才提到宗次郎二少爷的情病不怎么理想,宗一郎少爷也很担心吧。”
宗一郎趁着动筷,瞟了久兵卫一眼。久兵卫也注意到他的视线,却没递出什么暗示。
“谢大爷关怀。”
宗一郎又一次恭谨地道谢。
“据说气郁病这样的病,身边的人若太过操心反而不好。在下来探望宗次郎,有一半是借口,其实是想来这里吃吃鲜美的鱼,忘掉生意,偷闲个一、两晚。”
平四郎笑了。“何必这么说呢!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美铃也要出嫁了,只剩在下与宗次郎两人而已。”
“不娶媳妇吗?”
宗一郎害羞似地笑着看久兵卫,久兵卫以筷尖夹起阿德的卤蛋,不做反应。
“像在下这样的年轻之辈,恐怕没人愿意下嫁。”
“会吗?我看你独挑大梁也不成问题了吧?是时候让你爹告老退隐,换你主持大局了。”
“哪儿的话,有家父才有凑屋,在下连家父的影子都代替不了。”
别说代替,现在你就是你爹的影子吧!平四郎暗想——随时都被父亲大人踩在脚下。
此时平四郎蓦地想起:我认识另一个酷似宗一郎的人。不是长相,而是这客套而谦退、总有些畏惧世情的态度。
那就是佐吉。而且是与阿惠成亲、走出自己的路前,在铁瓶杂院时的佐吉。
凑屋总右卫门究竟有何神通,能将身旁的男子一个个调教成这副模样?
相较之下,女人坚强多了。
葵接受了总右卫门的关爱与庇护,却没因他迷失自己。总右卫门的人生其实有部分操控在葵手里。另一方面,阿藤的人生,其实是与一名叫总右卫门的男子的战史,虽几乎屡战屡败,但总右卫门从未赢得痛快,而且战争至今仍持续着。尽管阿藤的心已离开俗世,飘往缥缈的异国,但她这番下场,或多或少也让总右卫门心怀愧疚。
由于宗一郎这个儿子,令他不得不背负起那份内疚。
平四郎想起凑屋的独生女美铃。她曾跑到铁瓶杂院,说要做佐吉的媳妇。当时那姑娘有着“才不管爹爹妈妈”的明快,如今她已依父亲的安排,嫁到陌生的土地。不知她的活泼好胜是否依旧?
“美铃最近过得怎么样?”平四郎放下酒杯问宗一郎。“已到西国了吗?”
“不,稍微延后了,还跟养父母一块儿住在江户。”宗一郎立即回答。“因对方目前仍在江户。”
“是大名家吧?”
多半是向凑屋融资的大名。
“是的。明年春天回国之际,会带美铃一同回去。井筒大爷也认识美铃吧?”
“嗯,不熟就是了。”
“舍妹活泼好动又调皮,实在不是很适合当大名的侧室,现正接受养父母严格的管教。”
宗一郎的话语严厉,表情却相当柔和。美铃嫌恶哥哥们没用,但至少宗一郎看来并不讨厌美铃。
“这是令尊决定的婚事,不知她本人意下如何?”
宗一郎似乎想起了往事,露出了感慨的眼神。
“最初百般不愿,吵着要离家出走。”
那位千金小姐确实很有可能这么做。
“只不过,舍妹虽是野丫头,却不笨。这话由为兄的在下说来,实在是自卖自夸。”
“不,我也认为美铃是个聪慧的姑娘。”
“谢谢称赞。”宗一郎行了一礼。“舍妹嚷着不要顺父亲的意嫁人,不断出言顶撞,在下看了不禁担心起来,便唤美铃到身边,以兄长的身分劝导她。”
然而,美铃却笑着这么表示:“哥哥用不着担心,我知道自己的斤两。”
“她说,就算离家出走,自己从小娇生惯养,又怎有办法独力生活。既然无论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凑屋巨大的影子,倒不如离开这儿,到爹爹管不着的地方过快活日子。别担心,我会远嫁的。”
这话多少带着自暴自弃的味道。嫁不成佐吉,反而令佐吉退避三舍,是这位千金小姐有生以来唯一的挫折,心里毕竟有点受伤吧。
“不过,养父母似乎相当喜爱她。”宗一郎微笑道。“美铃是个大近视。”
没了眼镜,走三步就会撞上眼前的水瓶。
“最初,养母严厉斥责,说千金之女戴上眼镜一文也不值,如今则笑称那也算娇俏。常言道,女人是远看、夜里看、蓑笠下看最美,近视也算在美人之列吧。”
平四郎不禁笑了。“俗语也说,若要动人,男要伤风女要伤眼啊!”
美铃不要紧的,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现在阿藤变成那个样子,干脆走远些反而幸福。平四郎松了口气。
打一开始,久兵卫虽极为客气,仍一筷一筷吃着阿德餐盒里的菜肴,此时却突然环视宴席,似乎发觉有什么不足,起身离开了房间。平四郎漠然地望着他离去。
久兵卫一离席,宗一郎便重新坐好。“井筒大爷。”
来了来了——平四郎心想,这果然是场鸿门宴,宗一郎要说什么?
“请多用一些。”
宗一郎殷勤招呼,自己却将双手摆在膝头。
“先前,久兵卫似乎已将凑屋种种家务事告知井筒大爷,实在有辱清听……”
接着说,在下万分抱歉。平四郎将生鱼片放进嘴里,仔细咀嚼品味再咽下。
“我真不识货,”平四郎露出笑容,“这么好的生鱼片,居然多沾了酱油,葱姜也夹太多了。”
宗一郎仍一脸正色。
“嗯,我听说了,吃了一惊。”平四郎说道。“你竟可能不是总右卫门的种。”
平四郎刻意说得粗俗。但宗一郎不为所动,只静静点头。
“‘可能’,纯粹是粉饰的言词。在下并非凑屋总右卫门的骨肉,天底下恐怕没这么不像的父子。”
“天底下有的是九九藏书不像的父子啊。”
宗一郎默默笑了。平四郎避开他的眼神,暗想着“确实不像、确实不妙”的内心,似乎被他看穿了。
“是五年前的正月,阿藤夫人告诉你的吧?”
“是的。”
“又何必多事,你不觉得吗?”
宗一郎不答,微微转头望向久兵卫离去的纸门。动作高雅脱俗。
“久兵卫是个老实人。”他将声音压得比先前都低,说道:
“在家父和小的面前,都无法有所隐瞒。看来,对井筒大爷也是如此,才会让大爷听见这些家丑。之后仍没能掩藏这事,只要看他神色郁郁便明白了。”
即便是唠叨管理人久兵卫,在这乾旦般的小老板面前也无所遁形。
“老实讲,如此拜见虽是第一次,但在下多年前已从久兵卫那里耳闻大爷名号。久兵卫担任铁瓶杂院管理人时,便常提起井筒大爷的事。”
“那肯定听到不少坏话,说我是个糊涂虫。”
宗一郎并未附和平四郎的玩笑,淡淡地继续道:
“土地与租屋都是凑屋宝贵的财产,最好能彻底了解掌握。为此,数年前——是的,家母透露那件事前,在下已向久兵卫学习。然而五年前,在下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既然是这样……在下开始觉得,关心打点凑屋的家产,似乎是种有所贪图的非分之举。”
平四郎直盯着宗一郎,宗一郎却凝视着宴席的某处,接着说:
“另一方面,在下也是有脾气、有欲望的人。一直以来,在下在凑屋学做生意,尽管才智不足,有些事仍由在下做主。事到如今,突然要放下一切离开,未免太认分了。更何况,家母还希望在下继承家业。”
“慢着,”平四郎插嘴,“依我从久兵卫那里听来的,阿藤夫人虽对你说了实话,却没叫你应该如何,只是要你把这件事挂在心上。”
平四郎认为这种不上不下的做法反而残酷。
“那是因为,”宗一郎结巴了,“在下是这么告诉久兵卫的。久兵卫是家父的心腹,原本就很不喜欢家母,在下虽年轻识浅,仍不希望加深他对家母的厌恶。所以,尽管算不上撒谎,却含混带过。其实,家母向在下这么说——正因不是老爷的亲生骨肉,更希望你将凑屋的家产夺过来。”
平四郎一点也不讶异,反倒觉得爽快多了。就阿藤的为人,及她过去与凑屋总右卫门在台面下暗斗的战果而言,这种讲法还比较合理。
“原来如此。”
平四郎感到口渴,席间却只有酒。真想喝茶,又不想打断宗一郎的话,只好硬是忍住。
“家母握住在下的手,恳求道: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老爷就不用说了,甚至不能让他察觉你知道这件事。”
单是回想都觉得痛苦,宗一郎的表情于是变了样。
“家母会在五年前的正月讲出这件事,是因谈起了在下的婚事。讨了亲,成家有了孩子,接着当凑屋的主人——那时便是为将来奠基的时期,换句话说,这是……家母的打算。”
“嗯,我懂。”
“然而家父却非常厌恶这门婚事,几乎是断然拒绝。之前也提过几次,家父都以‘还太早’为由推却了。”
“五年前的话,你是十八、九岁吧?”
“是的。做生意方面虽不及家父,却大致明白了。”
“那么,这回不能以‘太早’的借口反对了,却还是没来由地不答应?”
宗一郎表示,就是这样才感到奇怪。
“而每当亲事谈不成,家母的怒气都非比寻常,常对家父恶言相向,最后……”
将宗一郎叫来,告诉他:你的亲生父亲其实是……
“家母说,回想看看,从小老爷就对你很冷淡不是?那么疼爱佐吉,对你的关怀却连他的一半也比不上。”
确实如此。当初,凑屋内甚至传闻将来家业要由佐吉继承。
“而你也认为这话没错?”
“家父确实对在下极为严厉。家父很忙,较少时间照顾孩子。即使如此,对弟弟和妹妹仍有身为父亲的关爱与温情,但对在下连这点也没有。”
宗一郎的话声有些哑了,独白使喉咙大为吃力。
“只是,在下以为不管哪户商家,都是这样教育继承人的。继承人肩负商号的信誉和财产,若一味宠溺,养成懒散怠惰的性格,将动摇生意根本。所以家父对在下的管教较宗次郎与美铃严格许多——在下原是这么深信。在下年轻识浅,只见过凑屋这块招牌下的世面。”
然而经阿藤提醒,惊讶的同时,宗一郎也细想,不禁恍然大悟。
“尤其佐吉——是的,尽管当时还是个孩子,在下也曾因家父太过疼爱佐吉而心生嫉妒。”
即便是侄女的儿子,佐吉与总右卫门仍是血脉相连。宗一郎则不同,不仅是外人的孩子,在总右卫门眼里,更是可恨的情夫之子。
“在下感到一切豁然开朗,合情合理。”宗一郎继续道。“在下的身子仿佛分成两半。一半劝自己,你已经没资格待在凑屋了,知道了真相,就该立刻离开。另一半则叫嚷着,啊,多可恨,要向虐待自己的父亲报复,凑屋的家产都是我的。”
“只是……”干渴的喉咙吞下口水,他小声地接着说道:
“家父多年来四处留情,生下私生子,让家母受尽折磨。在下虽对此厌恶不已,但仍安慰自己,这是富商巨贾的寻欢作乐之道,也算男人的才干。身为儿子,既同情母亲,又以父亲的好色为耻。然而,听了家母这番话后,得知父亲放荡的行为源自家母的不贞——也就是在下——明白这点后……”
宗一郎突然一把抓起手边的酒杯,闭着眼一饮而尽。区区一小杯酒,想必不足以润喉吧。
他放下酒杯睁开眼,眼眶已泛红。
“之后有一阵子,在下放浪形骸,荒唐度日。”
“咦?真有此事?”
这回平四郎倒着实吃惊。铁瓶杂院出事时,平四郎委托身为隐密回同心、小名“黑豆”的朋友,积极打探凑屋的消息,但当时没半点关于宗一郎行为举止的流言蜚语。
宗一郎无力笑道:“在下原就是个胆小之人,干不出什么名堂。况且,要是在下太过离谱,又怕让家母的处境更加为难。”
平四郎有种打从心底虚脱的感觉。“你也真是多灾多难啊,跟佐吉一样。”
这句话是无心脱口而出,却见宗一郎双眼闪过精光。
“对,正是佐吉。”说着,他略略倾身向前。“大约两年前吧,久兵卫突然辞去铁瓶杂院管理人,也不回胜元,到这别墅看家,空缺便由佐吉出任。这是家父的安排,还特地要佐吉辞去花木匠。在下心里实在平静不下来。”
宗一郎认为,凑屋总右卫门行使如此强硬的手段,恐怕是为了逼退自己、以便让佐吉继承的布局。
这也难怪,平四郎暗叹。当时平四郎也想过,杂院、租屋的管理人是个收入极好的工作,若不加猜疑只看事实,的确能视为借由管理铁瓶杂院,交给他部分家产,让他坐享这份家产的收益。
“当时,宗次郎虽不如现在严重,身子也开始感到不适,经常告假无法处理生意……更加重了在下的疑心。”
平四郎双手往膝上一撑,鼻子粗重地呼了口气。宗一郎悄然垂首。
“佐吉会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这个嘛,是有许多苦衷的。”
慢条斯理地说出这句话后,平四郎立即发现不知能透露多少,便搔了搔头。
“似乎是如此。”
一回神,宗一郎正看着平四郎。他年纪虽轻,眼神却极为澄澈。不如说,像是两面镜子,为了不显露真心,小心翼翼地磨得油光水滑,没一抹尘埃。窥探这双眼眸的人,只瞧得见自己映在其中的面孔。
“佐吉这管理人没当多久,铁瓶杂院便拆毁,盖起了家母住的宅邸。在下不禁对这一连串事情起了疑心,总觉得当中必有蹊跷。家父和家母对在下有所隐瞒,久兵卫的举止也不寻常。于是在下独自调查,却没任何收获。”
那当然了,手下没有一兵一卒的宗一郎,如何能与驱使久兵卫与影子掌柜的父亲相抗衡。
可是啊——平四郎望着阿德半空的餐盒心想,铁瓶杂院出事时,光忙这边的事就忙不过来了,根本没余力管凑屋的人如何看待这一连串的麻烦,或是否有人会感到奇怪。
“在下便这么举棋不定,贪恋凑屋至今。”
竟说“贪恋”,像进了酒楼妓院似的,凑屋分明是宗一郎的家啊。
“做不了任何决断,放不下却又提不起。既无法抛下家母,也无法反抗家父,一事无成。在下实在没用。”
这种自轻自贱之处,也和当时的佐吉一模一样。
“只是,到了今年,在下的心境有些转变,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得让事情有个了断。”
“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想?”
“那座新宅——在下等人都唤作藤宅,家母移居该处后,该怎么说呢,似乎得了气郁症,比宗次郎更严重。即使在下前去探望,也不再提起凑屋的财产及继承等事,甚至连家父的坏话都不讲了。”
看着这样的母亲,宗一郎不禁悲从中来。
“在下不禁觉得,自己与母亲虽都活在凑屋这块招牌下,却从未有过任何幸福。什么凑屋的财产、什么继承,不如抛下一切,重新来过。在下要另谋生路,做什么都好,等能够养活自己时,就来迎接母亲。在下起了这样的念头。”
但要瞒着总右卫门与店里的人,及避开凑屋遍及各处的商场,另谋生计是非常困难的事。宗一郎认为此时切忌心急,应审慎行动。然而,才做出决定——
“家母上吊了。”
这句话自他嘴角逸出,幽然坠落。平四郎缓缓点头,表示知晓此事。
“您知道吗?在下实在无法承受。而且,家母出事不久,约是今秋中旬吧,家父的样子也变得很奇怪,不仅形色仓促、派久兵卫出门并以书信联络,还没告知去处便离开店里大半天。”
那不是为了往返葵的居处,或帮忙赶跑孙八。若是这点小事,凑屋总右卫门大可瞒过全天下人。是葵的遇害让他举止大变。
“有一次,真吓坏在下了。”宗一郎以遥望的眼神说道。“家父在房里哭泣。虽遮掩了泪水,但眼角确是湿的。”
原来凑屋总右卫门也是人啊。
平四郎大为感动。在芋洗坡大宅会面时,即使提起葵的名字、谈起有关她的回忆,连眉毛都不为所动的那张脸,原来是副面具。
“说来可笑,在下反而大感不安,难不成家父是为家母而哭吗?”
“那么,你确认过了?”
由于与平四郎上次发问隔了一会儿,宗一郎顿时愣住。
“你向令尊确认过了吗?”平四郎再问一次。
“没有。事到如今,在下愈想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
“是的。”宗一郎用力一缩下巴,点点头,不知为何冷冷地轻声笑了。
“家父是为别人流泪吧,错不了。”
确实敏锐——平四郎心想。但真是如此吗?总右衙门悄悄流下的泪水中,难道真没一丝半缕对阿藤的心意吗?
“因此,在下没看见家父的泪。当作没看见。但,这却让在下下定决心,再也不想待在这种家,受够了。”
宗一郎有生以来首次主动找上父亲,要他拨空单独谈。
谈话中,宗一郎表明了自己的决心:感谢父亲一直以来的照顾,但宗一郎要离开凑屋。理由您应该很清楚。孩儿将另谋生路,再来接母亲。
平四郎为他心痛,不由得眯起眼睛。
“令尊怎么回答?”
“家父说‘随便你’。”
“就这样?”
“是的,但吩咐在宗次郎病愈前,不得擅自离开。”
这也太自私了。
“所以你才来这里……”
“是的,来看看宗次郎的情况。话虽如此,宗次郎已为气郁所苦,总不能让他知道这中间的原由。在下便对久兵卫表明,若宗次郎病情好转,有了康复的预兆,自己就要离开凑屋,因为……啊,不过,”只见他连忙摇头,解释道:
“在下并非听从家父的吩咐才这么做,只是不想增加宗次郎的困扰。”
是吗?平四郎又想。这是强词夺理,是宗一郎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其实,尽管他心意已定,终究还是提不起拂袖而去的勇气吧?所以才会这样观察周遭的反应、以话语令久兵卫惊讶,从中得到些许安慰。不是吗?
宗一郎仍暗暗期待有人出来制止,好比能听到久兵卫说“大少爷,请重新考虑”,也偷偷盼望总右卫门那句“随便你”并非出自真心。
这样想,会太坏心眼吗?
“久兵卫根本不清楚你的身世。”
“似乎是这样。在下一心以为他定然知晓。”
沉默降临。不知不觉,秋日已短,夕阳斜照,房里满是暮色阳光。平四郎茫然地想着:得走夜路回家了。
“这回,在下是前天抵达的。”宗一郎说道。“见到久兵卫后,感觉他似乎将在下的出身等凑屋家丑找人商量过了。于是在下……不同以往,强硬地逼问久兵卫,才问出了井筒大爷的大名。”
他一定十分纳闷吧。
“在下斥责久兵卫,为何将这事传入奉行所公役耳里。久兵卫虽伏地致歉,却仍坚称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很怪吧?”平四郎抢先说道。
“确实很奇怪。”宗一郎也承认。
“换成是我,也会起疑。”
然而,的确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井筒大爷。”宗一郎半边脸迎着暮色夕阳,半边脸蒙上阴影,请求道:
“能否将这原因告诉在下?久兵卫说,若是井筒大爷,一定肯告诉在下。所以在下便在此等候。真有什么让久兵卫如此坚持的话……”
“怎么样?”
“必定与最近家父的不寻常、家父的眼泪,或家母上吊的事有关。在下这是妄加揣测、胡思乱想吗?”
“你想知道吗?你就要离开凑屋了吧?不知道又何妨?”
宗一郎不语。这不是退让,而是默默坚持。
此时,纸门忽然开了。
“小的也恳求大爷。”
是久兵卫,他在门槛前双手扶地。
“井筒大爷,请为大少爷解惑。”
平四郎倒吸了一小口气,凝视着久兵卫。宗一郎的身子也僵了。
“你太狡猾了吧,久兵卫。”
平四郎笑着说,尽力发出嘲讽的笑声。
“你自己讲啊!怎么,还是身为心腹的久兵卫爷露了口风就对不起老爷,非切腹谢罪不可?”
饱经历练的久兵卫自然不会因这么点讥讽便退却。
“是小的建议大少爷,应该请求井筒大爷告知。小的坚信如此才妥当。”
“可是啊……”
“由小的来说,会成为借口。小的会想隐瞒自己的羞耻与罪过。”
“所以恳请大爷……”久兵卫说着伏地而拜。
“老爷也首肯了。”
宗一郎吃惊得几乎要向后仰倒。“爹答应了?”
“是的,老爷吩咐交由井筒大爷。老爷表示,这样最……”
久兵卫仍面朝下方,有些辞穷。
“最是正确。”
平四郎不禁叹气。喂,我可不是凑屋专用的说书先生啊!
不过,总右卫门竟会讲这种话,那么是对我——该怎么说呢,另眼相看?还说这样才“正确”呢!
不行不行,这时候高兴就不能笑阿德老实了。
“九九藏书早知如此,该带大额头来的。”
这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令宗一郎大是讶异。
“别管我,是我自言自语。”平四郎手一挥,瞪着久兵卫。
“倒茶。”
“是,小的这就去。”
“还有,”平四郎刻意夸大地做出环视房间的动作,“我和小平次借宿一晚,没什么不便吧?你们这儿多的是空房吧?”
“是,当然。”
久兵卫额头仍贴着榻榻米。平四郎往阿德的餐盒里看,可口的煎蛋卷还没吃完。
那就别客气,放怀大嚼吧!接下来这席话,可不是一时三刻说得完的。
第十五节
“当当,当,当!”弓之助做出弹琵琶的模样,还吟起节拍。
“姨爹,您真是辛苦了。讲起这前因后果,花的时间想必与说完〈坛浦合战之卷〉一样长吧。”
他们在平四郎家中房里。时刻已近黄昏,小平次正在灶下准备晚饭,传来烤鱼干的焦香味。那是临走时,宗一郎送上的大量鱼干。
平四郎是这天上午回到川崎的。原定当日来回却变成外宿一晚,平四郎得找借口向上司解释为何迟归。但或许原本就不指望平四郎,也或许是对奉上的鱼干感到受用,又或许是心思都在买来的美轮屋佃煮上,上司没有丝毫怒意。即便如此,平四郎仍老老实实执勤了半日,回到家,便见弓之助等在房里。
“姨爹觉得腰怎么样?我来揉揉吧?”
弓之助一脸担心,但平四郎的腰倒没啥不适,因回程从川崎便一路坐轿。这是宗一郎安排的。
“原以为只到六乡渡头,没想到在对面河岸下了船,又有轿子等着,说是凑屋吩咐的,安排得真是周到,不知道贴了多少小费。那些轿夫沿途都没让轿子落地,这一趟换了多少次轿夫啊?而且还两顶,花费加倍。”
“那么,小平次叔也坐了?”
“很阔气吧!”
我只是个中间,我要走在大爷的轿子旁——小平次争得脸红脖子粗,但体格远胜小平次的轿夫们说着“有什么关系呢”,群起将他塞进轿子。
“那家伙,别提坐不坐得惯,这可是他这辈子头一回上轿,我看他整个人吓坏了,心里只怕轿夫嘿呵嘿呵的,直接把他摇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吧!”
太可惜了!弓之助大笑了好一阵。然后,收起笑容蓦地低声道:
“宗一郎少爷真是个寂寞的人啊。”
平四郎细细品味了这句话。
“该说是他自己选择的寂寞吧,用不着如此同情。”
“是吗?”
“他大可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至少五年前是如此。”
若对将来感到不安,不想让过去的辛苦白费,向他的父亲大人要钱也是个办法。或者,狠下心当败家子,整天吃喝嫖赌,散尽凑屋家财亦无不可。什么都不做,只管举棋不定、一味烦恼,继续留在凑屋,只能怪他自己没出息了。
“会吗?”弓之助逼问,眉毛绷成了一直线。“我倒多少能够理解,宗一郎少爷无法抛下母亲、不愿造成弟弟困扰的那份心意。”
平四郎刻意不说话,松开盘坐的腿,背对弓之助躺下。
平四郎虽觉得宗一郎可怜,却认为这时候将同情摆一边,发发脾气才是帮他。其实,结束在川崎别墅里的漫长谈话后,平四郎便说了:宗一郎少爷,我啊,最近对凑屋的这些恩怨情仇实在是有些腻,你们也该适可而止了。
同样的事,他也曾对久兵卫提过:早点铲除就没事的嫩芽,偏要拖拖拉拉的,等到这会儿根生叶茂,要清理又嫌麻烦,结果谁也管不了。
凑屋这个“家”,此刻最需要的,只怕便是这种快刀斩乱麻的魄力——啊啊,真是够了,这些我都知道,每件事都复杂的很,每个人都有理由,但哪管得了那么多啊!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做——应该有人如此果断才对。
平四郎觉得,这惹人厌的角色非葵非属。由那女人告诉总右卫门:我不当“幽灵”了,要名正言顺地当凑屋老板娘,也想见佐吉,你帮我安排。你若袖手不管,什么都不肯做,那好,我就闯进凑屋,把阿藤赶出去——若葵能如此坚持就好了。
即便阿藤的娘家,即阿藤的父亲,是总右卫门该礼敬的人,但他已垂垂老矣,不,搞不好已经死了。另一方面,凑屋已是殷实的大商家,与阿藤离缘,让.99lib?葵就太座,也不妨碍生意吧。
平四郎愈想愈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葵为何不这么做?总右卫门又为何不这么做?
无论如何都想任性而为,不这样便不满意,却害怕别人的目光,不愿别人说“那人不顺心就发脾气,真可怕”,也不希望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人怎么那么一意孤行呀,真不懂做人的道理”。
不仅如此,为了自己的顺心如意而不惜骗人,却不想接受责难、不想遭到怨恨,一定要别人谅解“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满意。
真是人心不足,平四郎心想。
“一下听到这种种真相,宗一郎少爷肯定很吃惊吧。要是我,恐怕得躺上好几天。”
弓之助的眼神暗了下来。
但事情却不是这样。
“他反倒说,至今百思不解的事情,一次获得解答,感到豁然开朗。”
“可是他的母亲曾想杀害葵夫人啊?”
——至于家父与葵夫人的关系,尽管在下当时年纪还小,也觉得奇怪。而全看在眼里的家母,那模样则是可怕万分。
——葵夫人走了后,凑屋内的气氛没任何好转。家父与家母间,甚至比葵夫人在时更疏离、更冷漠。
如此低语的宗一郎,浮现了某种深刻骇人的神色,盖过了他的好教养与含蓄谨慎。平四郎见了不禁心头一凛。
那是发自内心的憎恶与畏惧之情。
他在怕些什么、恨些什么?没别的,便是女人。
平四郎认为,宗一郎至今唯唯诺诺地顺从父亲的意思不娶妻,也未沉溺于温柔乡,并非仅限他本身讲述的理由。这份畏惧与憎恶恐怕已在他心中生根——切勿对女人敞开心扉,切忌让女人控制自己的心绪,更不要说爱女人,万万不可。
若不小心防范女人,毁坏的就是自己的心。
“宗一郎要暂时住在藤宅。”
弓之助眨眨大眼睛。
“要待在阿藤夫人身边,是吗?”
“嗯。听说就算这样,阿藤也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了。我告诉宗一郎,无论跟她说什么、问什么都是白搭。但他很清楚这点,笑着回答,只是想陪在娘亲身旁而已。”
还有,平四郎猜测,也许他现在不想见到总右卫门吧。
好可悲的孝子啊,弓之助又沮丧了。由于他的心还稚嫩,才会为此感伤。若能像平四郎这样,大发一顿脾气该有多好。
“对了,姨爹,宗一郎少爷有没有提到谁可能加害葵夫人?您问了吧?”
“嗯。”这问题都快成口头禅了,平四郎早已问过。
“他说不清楚。想也知道,只不过……”
——若在下早些得知葵夫人的所在,也许会直闯该处,那就很难保证不会出事了。
弓之助伸手摸摸胸口。“啊,幸好没事。”
平四郎一个翻身转了向,抬头看外甥活人偶般的脸。“你们那边进行得如何?”
弓之助稍微恢复了生气,有条有理地开始说明。
“杢太郎兄自告奋勇,答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阿初妹妹。”
“那么,他听了你的推测后也觉得很有道理了。”
“其实,”弓之助笑了笑,“杢太郎兄只听了一半,就直呼这可不得了,阿初有危险,我来保护她。”
真是个好人。
“只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藏身处,阿初妹妹的父母又不愿让孩子到别地方去,最后变成由杢太郎兄住进阿初妹妹家。当然,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已请众人严加保密,不要对外提起。”
平四郎笑了。“家里平白多了那么个大块头,还真是灾难啊。”
“但,阿初妹妹和杢太郎兄好亲呢!有杢太郎兄在身边,阿初妹妹显得很安心。”
弓之助因自己年龄较近,曾设法引阿初开口。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弓之助说着摇摇头。“事情过了一阵子,阿初妹妹脖子上的勒痕也消失了,我还以为能稍微问出当天发生了什么事。”
“连你那张脸也吃了闭门羹吗?”
“别说闭门羹了,连门都没有。所谓无计可施,真的就是这么回事。”
当时逼问得太紧,阿初像快哭了,弓之助只好放弃。
“她年纪还小啊,真可怜,一定是太害怕,吓坏了吧。别泄气,这种事情难免。”
弓之助也是会遇到挫折的。
弓之助点头回道“姨爹说的是”,脸色却变得更灰暗了。今日,弓之助座灯显然是灯油用尽了。
接着,他没头没脑地说道:
“姨爹,我真是没见过世面。”
“干嘛?怎么你跟宗一郎讲一样的话?”
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孩子,有什么世面可言?
“我知道的,只有商人的家、佐佐木先生家,和姨爹这里而已。”
“还有阿丰她家吧!”
“丰姐姐家也是商家,而且相当富裕。”
弓之助相当懊恼沮丧。早猜到他想说什么,而刻意胡乱插话的平四郎,这时哼笑了两声。
“佃农住的小屋……真的很穷。”
或许是回想起那情景,弓之助双眸的焦点放远了。
“我从未见过一张榻榻米都没有的房子。壁板零零落落,无论坐在哪里风都会吹进来。泥地的土不是压实的,全是泥;杂草丛生、称不上是庭院的院子里,有几只干瘦的鸡摇摇摆摆地走着。灶下也是,怎么讲呢,没像样的厨具,也不见可吃的东西。”
“我想也是。”
“还有阿初妹妹身上的衣服,旧得能当我家的抹布。不光阿初妹妹,连她爹爹妈妈都是这样。”
弓之助愈说愈小声,仿佛是话语中的重量,压得他身子向前弯。
“孩子们没鞋可穿,每个都光着脚。”
“杂院的孩子也一样啊。”
“那是爱在外面游玩的关系,想要的话,一双草鞋随时都买得起吧?”
“那是你还没见过真正穷苦的杂院孩子。”
弓之助一反常态,竟怨恨般地抬眼瞪着平四郎,害平四郎背上起了阵阵冷颤。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平四郎说着迅速起身。“佃农的日子很苦,可不是我害的。”
江户城附近的农家,若放宽来看,绝非家家户户都贫苦。卖蔬果、鸡肉鸡蛋的,收入甚至较城里一些商家丰厚。平四郎当过诸式调挂,当然清楚这些事。
要说什么原因,江户城是个大厨房,随时都在追求大量可口的食材:稀有的、当令的、品质较市面通行高上一等的。凡这类食材,即便加价几成照样销路奇佳。
然而,米除了做为食物,也可当“奉禄”或“年贡”,价值等于流通货币,无法任意加价。唯有配菜及奢侈品才能以此手法生财。不过,江户城周围农家中,有愈来愈多发现这种需求而巧妙钻营者,并非最近的事。
花心思种出各色作物、担进城里卖的所得是现金,与地主、村长们给的一丁点儿米不同,到手的是随时可支用的钱。因此人人加倍下功夫,即使土地再小,只要有地方能自行栽植,就变得出花样来。。
话虽如此,再怎么拼命工作也无法出头,只能任凭官府和地主压榨的佃农,毕竟还是占大多数。阿初家就是这类底层人口吧。
“我……有些昏了头,”弓之助的语音干涩,“虽是短短一刹那,但我不禁觉得,在如此贫苦的人们面前,无论是谁杀了葵夫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重要了。真的,要不是阿初妹妹有危险,我会不管杀害葵夫人的凶手,把头脑用来想怎样才能让阿初妹妹家过得宽裕点。”
他的脸皱得像被揉过般。这座弓之助座灯还是缺灯油,平四郎砰地打了他的头一下。
“那是那,这归这。”平四郎平和地说。“你不能把全天下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弓之助仰望着平四郎好一会儿,应道:“佐佐木先生也讲过同样的话,虽然是为了完全无关的另一件事。”
“哦,他是个好先生嘛。”
“先生说,即使不能揽在身上,也不能忘记。”
“反正啊,”平四郎微微一笑,“阿初安全,我就放心了。”
“我也是。”
看弓之助似乎又振作了起来,平四郎便接掌话题。“那你想到什么没有?”
“想到什么?”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杀害葵的凶手呀!上次你不是嘀咕些什么:若是仇杀,太过干脆……”
啊,弓之助发出大梦初醒的声音。
“拜托,你可要好好干!你那脑袋是不是整理出头绪来了?”
弓之助将在造访芋洗坡途中向政五郎解释的话,又说了一次。
“非比寻常的过路魔,”平四郎跟着念,专心思索。“怎么个不寻常法?这样讲实在不清不楚的。”
“是,关于这一点……”
弓之助不止想不出用词,还一副臼齿缝里塞了东西的样子,嘴里咕咕哝哝的。不容易解释吗?
“姨爹,今年夏天还很热时,不是发生过肖像扇子一案吗?”
那是名画师秀明惨遭杀害的命案。
“当时,破案的关键,就在大额头记住的往事中。”
借由大额头的记忆,得知过去曾发生过与秀明命案类似的案件。以此为线索,一查之下才发现,原来两件案子不单相似,甚至有关。
“我记得啊,但跟那个有什么关系吗?”
“没直接的关联。”
弓之助表示,他与大额头正在调查,以前是否曾发生与葵命案手法类似的案子。
“99lib?手法,是指用手巾勒人吗?”
“不仅如此。葵夫人是遭围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巾勒死的,换句话说,凶手用的是现成物品。更进一步来看,葵夫人会不会是因这样围着手巾,才引发了这桩命案?”
平四郎摸摸喉咙,这里围着手巾,被人抓住用力一拉,勒紧脖子——
“意思是,吵架一时失手?”
“也不算……但或许起因是吵架。”
听不出头绪,真像抓了水母在手里。会这么想,是因为才看过秋天的海吗?
“哎,好吧。那找到这种前例了吗?”
弓之助无力地垂下头。“没有,一时想不到,或许还得再花些时间。不过,也可能是我弄错了。”
他一想起来又沮丧了。看来最好帮弓之助座灯添个油,顺便也把纸换一换。外头虽看不出,但内侧似乎破了。
今天来吃个美味的东西好了——平四郎刚说完,便听到有人“哎呀呀”热络地喊声靠近,原来是出门办事的细君回来了。
“弓之助,你来了呀。哇,今天也好可爱。”
细君往门槛旁一坐,也不顾平四郎与弓之助间低迷的气氛——应该是没发觉吧,声音无比开朗。
“哎,弓之助一来就更让人觉得遗憾了,多想让弓之助也尝尝呀!樱花亭今天卖完了。”
什么跟什么?
“大福饼呀!相公不记得了吗?上个月人家送的,你连声赞好,吃了五个不是?”
哦,那个盐大福啊。
“我想到你今儿个出远门回来,该慰劳一下,便绕过去买了。可是,我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佣在前头买完,铺子就说今天的份卖光了。”
“姨妈,姨妈。”
弓之助柔声叫道。细君像个小姑娘家连连摇头,不甘愿得很。
“那女佣买了二十个呢!我就问了:这位姑娘,今天我为了丈夫来买樱花亭的大福,行行好,能不能让我五个?那女佣却说什么是老板娘交代的,不行!相公,你没瞧见她那可恨的嘴脸,嘴巴嘟得这么高!”
细君抱怨着,挤出闹别扭般嘟嘴面具的表情。弓之助没笑,倒是傻了眼。
“好像是京桥一家叫伊势广的烟草铺。相公,是卖烟草的伊势广,别忘了。将来万一那铺子出了什么事,可要好好教训他们。铺子里有能一人吃上二十个大福的老板娘,一定不是什么像样的店。”
连这种话都出口了,食物结的怨真深。看来那不是为了买给我吃,是你自己想吃吧!
一股脑儿说完,细君才赫然清醒,突然耳聪目明起来。
“哎呀,你俩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吗?小平次上哪儿去了,也不奉茶。”
“这个嘛,重要倒也挺……”
讲到这里,平四郎忽地想起:对,烟草。
“弓之助,你上次也提到了烟草吧?”
细君插嘴。“哎哟,弓之助还小,不能抽烟喔!”
“不是我要抽,姨妈请放心。”弓之助堆出笑容应付姨妈后,又面向平四郎。“是的。但正确来说不是烟草,而是推测葵夫人房里那香味的来源,可能源自烟草。”
平四郎性急地打断他。“细节就不管了。告诉你,宗一郎很懂烟。”
总右卫门完全不碰烟,但宗一郎很喜欢。平四郎会知道这件事,是当时谈到半夜,宗一郎有些坐立难安。见平四郎有点疑惑的样子,他万分过意不去地问道:
“可否抽个烟?”
平四郎笑说何必客气,尽管抽。宗一郎表示,在长辈面前拿出烟管不成体统,便一直忍耐。
“这是总右卫门教他的。而且,凑屋里抽烟的就只有宗一郎。可怜哪,抽个烟也得偷偷摸摸的。不过,正因如此,他把这当成个人爱好,研究得可透彻了。”
平四郎问他,有没有烟草的气味像薰香,或像女人拢在衣袖里的香袋的?
“他说有。”
不过在江户很罕见,只有极少数从长崎经大阪进来。这本是源自唐土的种类,不似烟草,反倒更接近香,抽起来味道不好,但因芬芳扑鼻,很受女人喜爱。
“原来真的有啊。”弓之助眼睛睁得圆滚滚。“葵夫人也抽烟吧?那么……”
“你说对了。”平四郎砰地往膝盖一拍。“凑屋是户经常收到赠礼的人家。依时节,礼品会不断送来,多到摆满整间房。其中,偶尔混杂着烟草,是不晓得凑屋不抽烟的人准备的。就宗一郎所见,珍奇与昂贵的种类都有。”
宗一郎身为家中唯一的瘾君子,看到上等货自然想要。然而,他是背地里偷抽一家之主不喜之物,实在很难出声索讨。
“何况,宗一郎原本的处境已十分微妙。”
迟迟不敢开口,中意的烟草往往就这么消失。
“丢掉了吗?”
“不至于吧!可能转送他处,或拿去招待客人了。只不过……”
偶尔,总右卫门会从这些烟草中选出几盒特别珍奇或包装精美的带走。不对,应该说是“以前”才对。
——之前,我总以为家父一定是送了哪个相好的女人,但既然葵夫人喜欢抽烟,便是带去给葵夫人吧。
尽管宗一郎提到“葵夫人”时的口吻,就像没嫁接好的树枝般扭曲不顺,平四郎倒认为他的推测很有道理。而且,或许是碰不到自己喜爱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可怕的父亲大人揣入怀里,他的记忆十分明确。
—说起芬芳如香般的烟草,在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刚才提及的唐土舶来品,叫做“连枝薰”。这款烟草并非以纸包或袋装,而是装在一个扁平的小盒子里,可收入掌心,盒上绘着天女图。
这个夏天,将近暮蝉呜叫时节,宗一郎看到凑屋总右卫门带着这种烟草外出。
“爹,那东西真稀奇,在哪儿买的?”
宗一郎曾如此发问,所以这件事确藏书网实发生过。
“总右卫门只冷冷地说,是别人送的。”
总右卫门是否将这连枝薰送给了葵呢?葵将这烟草放在身边,遇害时,这烟草也在房里,就在烟草盆里。葵感冒未愈暂时不抽烟,却取出招待客人。这少见的烟草引起了来客的兴趣,取出了烟管——
因而留下了香味。当然,留下这香味的访客正是凶手。恐怕是,多半是,错不了。
这时,平四郎突然被撞倒在榻榻米上。
“相公!”
是细君干的好事。她尖声大叫,平四郎一惊爬起,却吓得说不出话。
弓之助坐着翻白眼。
“弓之助、弓之助!振作点、你振作点呀!究竟是怎么了?”
细君抱住弓之助,用力摇晃,呼喊他的名字。平四郎爬到两人身边,自细君怀里救出弓之助。再这样下去,人也会摇坏了。
“喂,弓之助!”
他白眼一转,复元了。“姨、姨爹。”但气还没喘过来。
“嗯,做啥?”
“这么重要的事,请早点说!”
接着,弓之助像皮球般弹起。
“我找错方向了,问题不在手法,而是味道。对,应该要找味道才是!”
平四郎与细君半张着嘴愣住了。
“你没事吧?”
“弓之助,发烧了吗?”
弓之助嫣然一笑。“我没事。”
这笑容是几时、向谁学的啊?梳发的浅次郎要看到了,别说一见钟情,只怕会误入歧途。
“我要去找大额头。姨爹,这回我一定会确实理出个头绪。”
弓之助转身向右。以为他要走了,又转过身。
“姨爹,有事求您。找阿六姨或久兵卫爷都可以,请您再问问为葵夫人收拾遗物的人,烟草盆里装了什么样的烟草好吗?”
“啊,好,小事一桩。问出有那连枝薰就行了吧?”
弓之助一脸凛然。“不,相反。应该不会有连枝薰,凶手多半带走了。”
他斩钉截铁地讲完,飞奔出房。大概是与小平次错身而过吧,只听小平次说“呜嘿,少爷要走了吗”。
第十六节
井筒平四郎与所谓的权谋术士相去甚远。那个该那样、这个该这样,如此安排方妥——这类想法从未在这名男子的脑中出现过。
只是,由于空闲,他经常空想。
弓之助旋风般地离去,不知那小脑袋里闪现了什么灵光,而根据那灵光又会查出什么线索?眼下平四郎只有干等的份,便东想西想。尽管每天的公务照常等着他,但那原本就是打发空闲而已——说出这番真心话也太露骨——因此脑袋总是无事可做。
于是,他呆呆地空想起来。
好比,以阿初为陷阱,一下就能找出凶手了。
假如弓之助对阿初遇难一事的推论正确,那么杀害葵的凶手,由于不晓得阿初何时可能说漏嘴,应该会战战兢兢地守着她。所以,必须好好保护阿初。但若反守为攻,以阿初为诱饵,凶手想必会欣然上钩吧?
这个主意,是平四郎在弓之助离去后的第三天,吃早饭时想到的。
晚了许多,一开始就该想到的。
然而,倒也不能这么说,饭后喝茶时,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首先,这是个卑鄙的手段。将阿初这般天真无邪的孩子当作陷阱,实在不是有智识的成年人或公役该做的事。
平四郎逮捕阿峰的情夫晋一时,曾以弓之助的堂姐阿丰为诱饵。只是,当时情况不同。为避免阿丰身陷危险,四周布署万全,且阿丰的任务很单纯,只须打扮好,背对入口静静坐着即可。
即使如此,阿丰的内心还是受了伤。
阿初的情形更危险。就算要设下诱饵,也不知从何安排起,连带也不知如何保护她。
想也是白想。平四郎拿牙签剔过牙,准备出门巡视,于是唤来小平次。
“大爷,怎么了吗?”小平次问道。“一大早心事重重的。”
原来我心事都写在脸上啊。
“我说,小平次。”
“是。”
“打发时间我很拿手,但要我等,可就没辄了。”
小平次的圆脑袋微微一偏。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平四郎绕到阿德的小菜馆一瞧,今天也是生意兴隆。阿灿站在店头,阿德拿网子架在灶上,看样子是在烧烤食物。只见阿德认真无比,紧跟在旁的阿纹神情也和阿德一模一样,看了就好笑。
但却少了一个人,彦一不在。一问阿灿,说是“今天到石和屋去了”。
“盖到厨房了,总厨彦一得在场。”
“哦,大爷。”阿德终于朝这边看了。
“你在烤什么?”
“星鳗。”
“这么豪华的食材啊。”
“很难呢,会滴油。”
阿德粗壮的双手叉着腰,阿纹立刻有样学样。
“火苗从木炭窜上来,肉还没熟,皮就先焦了。怎么弄都没办法像彦兄烤的那样,手艺毕竟不同。”
“要靠功力啦,功力。好好修练吧,阿德。”
见她们忙,平四郎便不再打扰,信步走开。来到转角,他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一回头,原来是阿灿。那张白皙却多痣的脸,正悄悄仰望着平四郎。
“大爷,对不起。”
她很在意后方。平四郎明白她是怕阿德,便缩身躲在房子的阴影里。在小平次示意下,阿灿也跟了过去。
“嗯,怎么啦?”
“是的,那个,呃……”阿灿先结巴了一阵,才小声说道:“弓之助今天怎么了吗?”
平四郎笑了。“不知道哪。你找他有事,我可以代你传话。”
阿灿红了双颊。“我想向他道谢。”
“道谢?”
“是的。那个,先前弓之助送我东西,叫我不要告诉别人。那时弓之助很匆忙的样子,我连声谢都没能好好讲。”
平四郎想起来了:对,那家伙提过美颜膏什么的嘛。
“是吗。那好,我会转告他,说你高兴得脸都红了。”
阿灿的两颊不止晕红,简直像直接抹了红颜料。平四郎拍拍她的肩——原本瘦削的阿灿,似乎长了点肉——准备要走。结果,阿灿又追了上来。
“啊,大爷,还有。”
平四郎再次回头,阿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今天一早,彦兄交代我,要是大爷来店里,就问问如果彦一想见大爷,该上哪儿找。”
彦一恭谨有礼,原本讲的多半是“想拜见大爷,麻烦你请教大爷该上哪儿打扰才好”,不过反正怎么讲都不打紧。
“然后,呃,叫我别让老板娘知道。”
阿德有了手下,而这手下也开始有事瞒她了,还称她“老板娘”呢。
“彦一在石和屋的工地吧?”
“是的。”
“我这就过去瞧瞧吧。谢啦,阿灿。”
阿灿奔回店里。小平次喃喃道:“痣没减少啊。”
“再好的美颜膏,也不是一涂就见效的。啊,糟糕。”
“怎么了?”
“忘了问石和屋在哪里。”
话虽如此,至少知道是在木挽町六丁目。既然是有名的料理屋,到附近不愁问不到路——平四郎这么想,便毫不担心地出发了。
这个打算不错,结果甚至连路都不必问。这天风冷冷地自北方刮来,平四郎才踏上六丁目,被风卷起的刨木屑便轻飘飘地飞来。平四郎循着木屑,轻而易举地来到了石和屋的工地。
地基上柱子林立,墙也盖好了一半。房子虽然不大,但看来建得十分用心。木头的香味很好闻。
木匠、门窗工匠正忙着干活儿,却没见到彦一。平四郎正想找个人间问,右手边的木材瓦片堆后,忽地冒出一名男子,吃惊地问道:“八丁堀的大爷?请问有何贵干?”
“哦,你是石和屋的人吗?”
“是。”男子双手放在左右膝头,屈着身,戒心深重地窥探平四郎。他年纪比彦一略大些吧,脸色却出奇地黑,眼白很浊。平四郎不禁想,这人大病初愈吗?
“我有事找总厨彦一,听说他今天在这里监工。”
“找彦一?”
如此发问的男子,眼里闪现这种场合常见的厌恶。平四郎连忙补充道:“不是为了公务来找人。我认识彦一,应该说,彦一帮了我不少忙。”
“这样啊。”男子殷勤地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向后头的工地喊:
“喂,彦一,有客人!八丁堀的大爷有事找你!”
声音相当大。正四处忙的工匠们停下手头的活儿,往这边看,脸上的表情像在问“咦,官爷来了?会是什么事?”这样事后彦一就麻烦了。平四郎在马脸上堆起笑容,嘴里说着“好结实的工程啊,大伙儿可得好好干哪”,到处示好。
听到有人喊,彦一自重重柱子后走出,见到平四郎,似乎大为吃惊:“咦,大爷。”
“嗯,抱歉打扰啦。你们这店盖好了一定很壮观吧。”
彦一笑着说“九九藏书谢大爷称赞”,或许是看出这笑容与平四郎松垮至极的马脸之间的熟络,工匠们的表情也和缓了。
“哦,真了不起,不愧是彦一大厨。”
刚才那男子对彦一说,讽刺的口气却与他的话相反。
“没料到你背地里还和八丁堀的大爷交上朋友了。真有你的,我小看你了。”
任谁都听得出话中有刺。彦一嘴角留下一丝笑意,当作没听见。“大爷,这位是我师兄,石和屋的厨师花一。”
“小的名叫花一。”打着招呼的男人眼中,这回换上了愤怒的神色。“大爷,小的没那个福分,不敢称什么师兄。小的只是个干粗活儿的、供人使唤的小角色罢了。手艺连彦一大厨的边都及不上。”
若将刚才的讥讽比喻为汤头,好歹也滤过了一次。这回的则是汤滚过了就算,混浊不堪。太糟糕,平四郎决定不喝。
“我听阿灿说了,抱歉哪,你正忙还跑来。”
“哪里,大爷这是什么话,小的活儿已做的差不多了。只是,要大爷特地跑这一趟,阿灿也太不懂事了。”
平四郎挥手连声说不要紧,又说:“那,我们到那边喝杯甜酒吧。”
两人谈话时,花一仍以毒蛇般的眼睛瞪着这边。平四郎装作不以为意,加倍亲切地讲声“打扰了”,便拉着彦一离开。
当然,没人在卖甜酒。平四郎以从容又急促这等非常人所及的脚步走了约半町,才眼尖瞥到一家荞麦面铺,但不巧没开店。小平次轻轻开门喊店家,借了空酒桶出来。挡在铺子正门口不妥当,小平次便将酒桶放在旁边格子窗下。平四郎坐了下来。接着小平次又消失了,这回和看似荞麦面铺老板娘的女子一道,端着放了两只茶杯的拖盘回来。
“请用请用,大爷,公务辛苦了。”
平四郎高兴地拿起杯子,里面是荞麦茶。这种事小平次最在行。
“那么,我先告退。”
小平次说着,速速离去。
“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啊!”彦一佩服道。
“你和阿德还不是一样。”平四郎取笑他。“阿德烤星鳗烤得脸都皱起来了。”
“哦!”彦一的脸绽放笑意。“多亏如此,这阵子每天都吃星鳗饭。吃得这么好实在该惜福,但心口有些灼热。”
真教人羡慕。
“这儿风沙大,倒挺适合说些外人不宜耳闻的话。那,怎么了吗?”
彦一将茶杯举到嘴边,沉默不语。
“是阿峰吗?找到了?”
彦一点点头。
“大爷前往川崎那天,约是日落后吧,政五郎头子派人来。”
由于当天只是查出阿峰的所在,因此翌日彦一便去找政五郎,两人一道前往。
“没告诉阿德吧?”
“是的。政五郎头子说,得先确认阿峰的状况。”彦一吞了口口水。“至今也还没告诉阿德姐。”
我想也是。
据政五郎表示,阿峰的前夫仙吉讲了几个阿峰可能投靠的男人,因此,要找出阿峰应该不费事。
“阿峰现在受以前熟客的照顾。”
“角屋的熟客?”
“是的。这位客人与最初提供线索的客人一样,也曾光顾石和屋,是商家退隐的大老爷。”
这并不是天下太小的缘故。尽管江户再大,能够请人外送餐点在烟花船上玩乐、随意上餐馆的有钱人毕竟有限。有余力如此挥霍的人们,仅止顶层那一小撮而已。
“所以,政五郎头子才越过阿德姐,先告诉了我。”
这位退隐的大老爷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头,似乎不缺钱,而且往日曾觊觎阿峰。这么一来,便圆了他当初的心愿,因而此刻阿峰虽如笼中鸟,日子却过的颇为安乐。
“果然坚强。”平四郎叹息。半是佩服,半是不耻。
“男人都是傻瓜,头发花白了还是一样傻。”
平四郎不禁脱口道。
“不过,既然大老爷幸福、阿峰也幸福的话,别人也管不着。”
听退隐大老爷说,阿峰是半个月前来投靠的。当时她的模样真是落魄潦倒,自称已三天没吃饭了。
“大老爷一五一十全招了?”
“是的。政五郎头子一提,其实是有人担心阿峰的行踪,设法在找她,大老爷大概以为要带走阿峰吧,连忙表示阿峰是自愿待在这里的、她想和自己在一起——急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把一切全都供出来了。”
果然是傻瓜,无可救药。
“因此也愿意将我们前去拜访的事保密。”
“那当然,就算拔了他的舌头,也不会告诉阿峰吧。不对,拔了舌头就没办法说话了。”
据说来投靠退隐大老爷时,阿峰已身无分文。但她丢下小菜馆时,明明带走了所有的钱。
“用到哪里去了啊。”
难不成真如平四郎所料,为救晋一而不惜撒钱吗?
“关于这件事,大老爷也不知道。”
但平四郎放心了。如此一来,就不必再为阿峰操烦。
平四郎最怕的是,阿峰不但变得身无分文,还沦落为流莺或在旅栈当私娼。再不然就是短期内弄坏了身体,害了病,即将成为倒路尸。若真是这样,阿德知道了,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既然阿峰由有钱的退隐大爷金屋藏娇,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就不必担心了。事到如今,阿峰本人也没有再回幸兵卫杂院重掌小菜馆的意思了吧。要是有,早回去了。
“那么,该怎么对阿德说?告诉她实情,好好念个两句,叫她别挂心阿峰了吗?还是告诉她,虽找过却没找到?我倒觉得两者皆可,反正不必担心阿峰会出现在阿德眼前。”
要是出现了,就到时候再看着办。现在既然知道了阿峰的下落,也晓得她的生活情形,应付方法多的是。阿峰靠着这退隐大老爷吃香喝辣的期间,却是由阿德照顾着被她丢下的阿灿和阿纹。阿德是基于同情,看不下去才好心照顾她们的,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平四郎心想,到时以我这奉行所公役的身分,出面替阿德说话,好好吓唬吓唬阿峰就行了。
“对阿德姐怎么说……小的也认为说实情也好,可是……”
彦一有些欲言又止。
“这样一切都解决了,不是很好吗?”
“但,就这么放着阿峰不管,似乎不太好。”
平四郎睁大眼睛。彦一一手握紧茶杯,视线落在指尖上,呓语般一股脑儿道:
“对阿峰来说,那不是幸福。她有做菜的本事,年纪也还轻,却被那种好色老头当玩物包养……”
“喂,彦一。”
“当然,她或许稍稍走错了路,但我认为菜做得好的女人,没一个是坏到骨子里的。”
“喂喂,彦一。”
“那个色老头为了让事情顺自己的意,当然会说阿峰很幸福,但那是不可能的,大爷,因为阿峰大白天就猛喝酒……”
“彦一,”平四郎在他面前砰地拍了一下,“醒来!”
彦一一副真的从睡梦中醒来般眨了眨眼。平四郎往他面前凑过去。
“你见过阿峰了?”
彦一身子后仰,避开平四郎。“没、没有,没见到。”
“但你看到她的长相了吧!你们不是去看过她的状况?”
“那个,一点点……隔着墙。那老头,只肯让我们这样看。”
阿峰是个美女。愈毒的花愈美,愈伤肠胃的果子愈甜。
“这件事你跟政五郎说过吗?”
“说、说过。”
“政五郎一听,就叫你在告诉阿德前来找我,是吧?”
“是的。”
政五郎肯定和现在的我一样,又好气九九藏书
又好笑,肚脐都扮起鬼脸来了。
天底下真有所谓的毒妇,阿峰就是。彦一光隔墙瞧见,就着了她的魔。
“算了吧,彦一。”
“可是,大爷……”
“阿峰过着好日子却仍借酒浇愁,不是被色老头包养觉得委屈,而是忘不了以前的情夫。她那情夫根本是个恶棍,是我和政五郎合力逮到的,绝对错不了。那样没天良的男人,阿峰却爱得死心场地,还拿钱倒贴。”
彦一微黑的脸变色了。
“那家伙不久就要斩首了。”
“罪这么重?他做了什么?”
“杀人。骗色诈财,女人成了累赘后就抛弃或解决掉。他便是这种人。”
彦一脸色惨白。“那阿峰呢?阿峰也上当了吧!”
平四郎在内心仰天长叹。啊,我也是傻瓜,说到杀人就该住嘴的,全抖出来反而让彦一又同情起阿峰了。
“话是没错,但阿峰是自愿上钩的。”
“那是对方设计骗她的啊!才害她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彦一太激动,滑了手,杯子掉在脚边,荞麦茶渗进沙地里,他也不捡,双眼的焦点已飞到远方。
“要想办法……帮帮她,得有人照顾她。”
“阿峰已经有色老头照顾了。你该帮忙的,是阿德的铺子。是你自愿要当阿德帮手的,难不成忘了吗?”
平四郎拉高了声音,路过的叫卖小贩往这里看了一眼。
“鼓励阿德、劝她接手小菜馆的,是你。如今你又想帮阿峰?别开玩笑了。”
彦一的下巴微微颤抖。
“右手阿德、左手阿峰,你要怎么顾?告诉你,别想让那家小菜馆有两个老板娘,那是行不通的。难道你不管阿德的铺子,要回石和屋当总厨?若不这样,你是照料不了阿峰的。”
平四郎一个劲地讲个不停,路上行商模样的男子和跑腿回来的小学徒不禁停下脚步。平四郎往那边一看,两人又急急忙忙迈开步伐。
“我只是……”
深深垂着头的彦一,颤抖着低声道:“很替阿峰担心而已。”
“再可怜,都是她自作自受。明知道却要往那条路走,没人逼她。那不是阿峰可怜,是你可笑,快去冲冲水醒来吧。”
拳头软弱地又握又松了好几次,捏住自己的冷汗后,彦一嗫嚅道:
“但,若放着阿峰不管,包养她的退隐大老爷很快也会遇到难题吧?”
莫名其妙。平四郎睁大了眼睛猛眨。
“退隐大老爷有孩子也有孙子,还有店铺。阿峰缠着大老爷,也会影响店家做生意吧?那种女人好像很花钱。”
平四郎一开始傻眼,接着生气,听到最后还是只能傻眼了。什么跟什么?彦一这是哪门子话?
“才见过那么一次面,你就操心起那色老头和他的身家财产了?这闲事也管太多了吧。”
“退隐大老爷是石和屋的客人。”
“你要辞掉石和屋了不是吗?”
彦一不作声,平四郎瞪着他那垂下的穷酸面孔,等他回答。
“让阿峰成了家、过正经日子,她就会重新振作的。”
声音虽小,但那语气像没煮好的米饭,里头的芯还是硬的。亏他是个一流的厨师。
“所以你要和阿峰成家吗?啊?是不是这个主意?”
彦一吸了口气才回道:
“不行吗?”
彦一凛然抬头。“这样阿峰能振作起来,我也能重新来过。”
平四郎屏住气。接下来呼气的时候,就是二择一,看要破口大骂,还是哀叹一声。
结果,平四郎笑了出来。明知彦一的脸僵了,却止不住笑。
“啊~啊!”他扎扎实实地笑过一阵后,总算叹了口气。“男人真是没用啊!”
平四郎将手揣在怀里,弓起背。风吹过来,有点儿冷。
“彦一,我猜得或许有些过分,但能告诉我吗?”
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要是弓之助在就好了。
“你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事不是最近才发生的,早在你想辞掉石和屋的时候,就不太对劲了。”
哦?看样子虽不中亦不远矣。彦一瘦削的肩膀松动了。
“你对阿德说过,不管成为多高明的厨师,都无法让自己的亲人吃石和屋的料理,不想再做那种东西了,所以羡慕起阿德的卤菜铺。”
彦一畏怯地点头。
“阿德也明白你这种心情,但她很担心,说若因为这样就不要石和屋的工作,是冒失鬼才会做的事,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是吗……”
“但你想辞掉石和屋的理由,应该不光这点吧?我从刚刚就觉得很奇怪,怎么说呢?你好像一心急着告别过去,想改变自己,似乎只要有地方可逃,哪里都好。会异想天开地要跟阿峰成亲,其实追跟究底,是有其他让你烦恼的事吧?”
这回真的说中了。彦一两手紧紧握拳。
“没听错的话,你刚才说‘我也能重新来过’,究竟是什么要重新来过?就我看来,不,阿德也一样吧,你没任何非得重新来过的错处。”
彦一身子绷得紧紧的。平四郎在手中滚动空茶杯,默默不语。
“阿德姐的眼光厉害,大爷更不愧是大爷。”
讲这句话时,声音和方才不同,慢慢回复为平常的彦一藏书网了。
“阿德姐也训过我好几次。”
——你到底在急什么?虽然很感谢你不计得失地帮忙我们这些非亲非故的人,但这样真的好吗?你简直像做了什么坏事,后头有人在追赶。因为受不了这种折磨,才拼命地帮我们好赎罪。
嗯,阿德果然有看人的眼光。平四郎想说的,就是这样。
“大爷刚刚也见过我师兄花一。”
“嗯。”
“口气差,讲出来的话也不好,您说是吧?”
“是啊。”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他曾是值得仰仗的师兄,性格好、手艺好,真的是个无可挑剔的厨师。”
“他会变成那种小心眼的人,是因为生了病吗?我看他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彦一摇摇头。“那脸色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原本就爱酒,但毫无节制地乱喝,是这一年来的事。”
“石和屋烧掉的关系?”
“不。”彦一轻轻吸了口气后,说道:“是我获选为石和屋总厨后的事。”
每家料理屋只能有一位总厨,是地位最高的厨师。
“是吗,原来你超越师兄了。”
仿佛连点头都痛苦,彦一的脸纠成一团。“决定总厨人选的,是老板和老板娘。虽然没立场多说什么,我还是再三婉拒,不希望越过花一师兄位居上位。但老板和老板娘都表示,无论手艺或客人的口碑都是我比较好,不肯答应。”
于是,花一就这么自甘堕落了?
“看到师兄那样,我实在受不了。”彦一几乎话不成声。“原本体面的师兄,变得那么小心眼,总说那种小鬼头闹脾气的话,加上酒喝太多影响了手艺,渐渐管不动厨房里的师弟们,也失去了客人的信赖。一天比一天沉沦……”
“真看不下去。”说着,彦一单手按住眼睛。
偏偏这时候,石和屋遭火灾波及烧毁,厨房众人暂时解散。
“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指示,便有了离开石和屋的念头。等店面盖好——石和屋对我有栽培之恩,不能在店里有难时说走就走——我打算跪在老板、老板娘面前,请求离开,让花一师兄接掌总厨,开始新的生意。”
彦一果然是在逃。逃离石和屋,逃离花一,逃离越过师兄、意外当上的总厨之位。
“只是,我在卤菜铺店头对阿德姐讲的话,并不是随口胡说。在我当上总厨前,心里就一直有那种想法。餐馆厨师做的,说穿了只是服侍一小群客人而已。无论手艺多么精进高超,世上绝大多数的人还是与那些菜无缘。有时我会突然像从酒醉中清醒般,觉得这工作真是孤单。”
“但光为了这点,你不会想离开石和屋,对吧?”
彦一闭上眼睛,垂下头。
不知不觉间,平四郎学章鱼嘟起嘴。弓之助偶尔也会有这种表情,是被他传染了吗?
“呼——”的一声,平四郎自章鱼嘴中吐了口气。
“你的人生、你的生计、你要怎么过日子,都由你自己决定,旁人管不着。”平四郎说道,“但彦一,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不对。”
若是阿德,她会怎么说呢?平四郎思考着。
“你心里认为花一会变成那副德性,是自己的错吧?觉得对不起师兄。”
“因为以往师兄那么照顾我!”
“那是那,这是这。师兄照顾师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平四郎斩钉截铁地说。“花一被你追过而心有不甘,向下沉沦,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变得小心眼、酗酒,也都是他自找的,不是你害的。”
彦一高声插话:“但要不是我当上总厨……”
“凡工匠职人,应该都明白手艺有高下优劣之分,就算是晚进门的师弟、用心关照过的人,都可能赶过自己。但花一好好一个大人、好好一个厨师,花了一年还想不通。这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怀抱着丢脸、懊悔与不甘的情绪,现下该如何自处,将来又该如何是好,只能由花一自己想明白,谁都无法代替,也无法由彦一一肩挑过。
“你就是这里想错了。花一是花一,你是你。石和屋的老板和老板娘很清楚,所以选了你。老板和老板娘就是知道花一身为厨师,却看不透这点,才会要你当总厨的吧!”
平四郎也认为,或许他们是想借此磨练花一。若真是如此,花一便是辜负了老板与老板娘的用心。
“阿峰的事也一样。”平四郎继续道。“这话我说过好几次了,那女人会落得那种下场,是她自找的。但你却因花一的事感到内疚而眼花了,在阿峰身后看见花一的脸,才会对那种自甘堕落的女人,生出为她做些什么的短见。”
“但,我倒是松了口气。”平四郎笑了。彦一惊讶地抬头看他。
“你要真昏了头爱上阿峰,就没救了。还好不是。你看见的不是阿峰,而是你的内疚。”
“我的……内疚。”
彦一一时傻住了,愣愣地复述。“内疚是吗?”
“对,不然还会是什么?”
平四郎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彦一脚边的茶杯,也拿了自己的,站起身。
“花一有花一该做的事,他得设法挽救他的信誉;你有你该做的事,你得设法挥别那份内疚。虽然辛苦,仍得好好干。唯有这个,是谁都帮不上忙的。”
然后,平四郎停下脚步,他想到一个主意。
“不过,万一你觉得孤单寂寞,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刚才平四郎的脑海里忽地浮现阿六的面孔。
“我知道一个好女人。虽不如阿峰娇媚,但性情好又勤快,也会做菜。嗯,一定能和你结成一对好夫妇。只是啊……”
他说到这里,搔搔头。
“带着孩子。”
“孩子……是吗?”彦一完全为平四郎折服。“有几个?”
“两个,都是可爱的女孩。”
阿六一个女人家养育两个孩子。彦一想拿出男子气概帮人,这是个能让他有所发挥的对象。
“有这个意思就跟我讲一声,随时都能安排你们见面。”
丢下这句话,平四郎便到荞麦面铺还茶杯。刚才那位老板娘出来,满脸堆着笑说“啊,大爷,您谈完公事了吗?刚才您笑得真开心”。平四郎应道“嗯,开心开心”,走出铺子。
他没回头看彦一,抬脚就往幸兵卫杂院走。他并不打算说什么,只是想看看阿德的脸。
但,还没走到,就先看到另一张脸了。
那人正在奔跑,随时会往前扑倒似地跑着。原来是弓之助。他紧绷着活人偶般的脸,气喘吁吁地奔来。
“姨、姨爹,姨爹!”
平四郎也双手前伸奔了几步,弓之助一头撞进平四郎怀里,紧紧揪住。
“啊!太好了、找到了!不得了啦!”
失去血色的弓之助抓住平四郎的袖子猛摇。
“姨爹,请和我到芋洗坡去,马上,求求您!”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平四郎用力按住剧烈晃动的弓之助。他身体虽然不摇了,头却还停不下来。
“阿、阿初妹妹她……”
“阿初怎么了?”
“被、被扶走了!”
弓之助舌头转不过来似地说完,又叫着“啊,不对不对”,猛跺脚。“被、被……”
“被掳走了,大爷!”
又来了一个,是政五郎。他也是跑来的,气息虽不乱,却满头大汗。
“弓之助的脚程好快。”
“阿初被掳走了?”
平四郎怒喝般问道,政五郎点头。
“在法春院不见的。”
那是学堂,她还在上学吗?
“杢太郎在搞什么?”
“这些待会儿再说。”弓之助一个劲往上跳,“姨爹,我知道阿初妹妹被带到哪里了。一定不会错!”
“真的吗?”
“真的!”弓之助不但没了血色,眼里还泛起泪光。
“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姨爹,请赶快,一定要设法救人。”
都是我不好,不该拖拖拉拉的——弓之助说着,像陀螺似地转来转去。平四郎从没见过如此慌张的弓之助,于是再一次,牢牢地抱住他。
“我已经派出手下。”政五郎尽责地说道。“与杢太郎一起赶过去了。”
“去哪里?”
“葵夫人的宅子啊,除了那里没别的可能了。姨爹,我们快走吧!”
第十七节
让弓之助坐在膝上,由轿子晃着,赶往芋洗坡。平四郎觉得,这简直在重演佐吉被当成葵命案凶手、遭到逮捕的那一晚。一样地心慌意乱,连眼睛都跟着花了,却仍弄不清整个情况。
“我真的太粗心大意了。阿初妹妹要有什么万一,都是我的错,再怎么懊悔都懊悔不完。”
弓之助哭丧着脸咬袖子。照这样,恐怕还没到那边就会咬破了。平四郎从他嘴里拉出袖子。
“你有空胡言乱语,不如好好向我说明。”平四郎以严肃的语气命令。“你很能干,不该慌成这副德性,免得事后回想觉得丢脸。”
弓之助老实答了声是“是”,拼命地吸气吐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阿初是在法春院不见的吧?你确定?”
“是的,没错。”
“她一直有在上学?”
“杢太郎兄随时都跟在她身边。上下学都是,连在教室里也黏得紧紧的,原本应该不必担心的。”
这天,中午就放学了,但晴香先生八刻(下午两点)起,要女孩子们来学做女红。从以前便偶尔如此,阿初也都会参加。于是杢太郎先带阿初回家,八刻前才又到法春院。
“运针的练习在七刻(下午四点)结束。”
到此为止,平安无事。杢太郎与阿初一起缝抹布。
深秋日短,天空也染上薄薄的暮色,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杢太郎催阿初回家。阿初却说她想上厕所。学堂没有茅厕,是借用寺庙正殿后面的,杢太郎便带阿初到那里。因为阿初怕羞,杢太郎便到旁边的小路等。
等了又等,阿初都没出来。
杢太郎一阵不安,进到茅厕,却不见阿初的身影。他连忙去了学堂,晴香先生正在收拾。阿初也不在那里。
“杢太郎兄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自身番。”
话说,当初杢太郎决定跟在阿初身边保护时,凡事细心的政五郎派了个手下到芋洗坡的自身番,因为杢太郎若要随时跟在阿初身边,就无法兼顾其他工作。这手下是为了帮忙做事,及万一出意外时,能立即向政五郎通报。
政五郎的手下斥喝慌得六神无主的杢太郎,安排好寻找阿初的事宜,便奔回本所。
“那时候,我刚好在政五郎叔家里。”
弓之助与大额头正凑在一起动脑筋。
“听到消息,我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拜托政五郎叔,要他请手下赶到葵夫人的宅邱,因为阿初妹妹一定是被带到那里了。”
摇晃的轿子中,弓之助差点跌倒,平四郎连忙扶住他。
“这么说,当时你已经解开葵的命案了?”
弓之助点点头,轮廓完美的脑袋跟着轿子的摇动一上一下。
“只是,还没决定怎么揭穿凶手。这实在很难……我有的全是推测,没任何证据。”
弓之助按着双眼,呻吟似地出声。
“就是这份犹豫坏了事。我该早点采取行动,别让阿初妹妹上法春院的。可是这么一来,又怕晴香先生会起疑。”
“学堂的先生?”
“是的。晴香先生警戒心应该很高,我怕如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察觉后会逃走。所以,才认为直到紧要关头前,最好让阿初妹妹继续去法春院上学,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心想既然杢太郎跟着,一定不会有事。”
平四郎默默让轿子摇了一阵,让耳朵刚听到的事情沉淀。
“弓之助。”
“是,姨爹。”
“依九九藏书你刚才说的,像在怀疑晴香先生,我听错了吗?”
弓之助的身子瞬间绷紧。“姨爹,您没听错,凶手就是晴香先生。勒死葵夫人、离开芋洗坡那幢大宅时,被阿初妹妹撞见而心生不妙,便勒住她脖子加以胁迫的,是晴香先生。现在带走阿初妹妹,恐怕会将她灭口的,也是晴香先生。”
平四郎无话可回。
弓之助仍双手遮脸。
“三天前,听姨爹提起连枝薰烟草,重新整理与大额头到处打听来的案子后,我想通了这些事。直到昨天,才确信这番推论没错。”
如同诉怨,弓之助说得又低又快:“到昨天那个阶段,我想过该不该禀明姨爹和政五郎叔,再通知杢太郎兄。可是,刚才也说过,我有的只有推论,没把握大家会立即相信。”
还在想办法——讲这些话时的弓之助沮丧极了——便没立即禀告姨爹。
平四郎想问的事很多,脑筋也很混乱,而且被“嘿呵、嘿呵”地晃着,思绪无法集中。
“姨爹,对不起。”弓之助转头看平四郎。“没好好照顺序解释,您一定听得满头雾水吧?”
“嗯,老实说,我完全听不懂你的话。为什么晴香先生会是凶手?”
“不过啊,”平四郎摸摸弓之助的头,“我相信你的脑袋,所以别说没把握,告诉我你的想法好不好?”
“好。”弓之助转头面向前方,在轿内平四郎膝头上这局促的空间里,尽可能挺直背脊。
“先前,我就认为葵夫人命案是中邪的人干的,是一场意外。”
“嗯,我知道。”
“这是场不幸的意外。那么,是什么样的意外呢?”
弓之助怀疑,当时发生了某种偶然。
“杀害葵夫人的凶手,应该与葵夫人没有恩怨。只是,那天坐在芋洗坡那幢大宅、那个房间里的葵夫人,面对后来成为凶手的人物时,多半有什么举动刺激了对方。”
平四郎问道:“那是个访客吧?”
“是的。阿六姨正忙的时候,那人经过大宅的前方或近旁,碰上了葵夫人,便被请进房内坐。恐怕是绕过庭院,自缘廊上到屋里的吧。那幢大宅的构造让人轻易便能出入内部房间。”
这点平四郎也晓得。
“葵夫人与那人相谈甚欢。这是个临时上门的访客,又没有必须久坐的事要谈,葵夫人便没特地喊阿六。”
于是,事情就在这种状况下发生了。
弓之助说,此时的关键便是手巾。
“葵夫人伤风喉咙痛,围了手99lib?巾。凶手抓住手巾,用力一拉,勒住了葵夫人的脖子。这也是意外。”
但这手法在弓之助眼里非常重要。
“我和大额头到处去问,以前是否发生过相同手法的命案。”
这个夏天发生的肖像扇子命案,平四郎听弓之助提过好几次。那案子重现了过往的命案与手法,弓之助是从中学到的。
“争吵到最后,一时冲动勒死了对方。拉住对方围在脖子上的手巾,激动忘我。”
弓之助做出抓住手巾、用力拉扯的动作。
“我啊,很早就推测这回和肖像扇子的命案一样,都是往昔案件的重演。但和肖像扇子的差别在于,这次不但手法相同,连凶手也是同一人。”
“这是……什么意思?”
平四郎依然理不出头绪。
“杀害葵夫人的人,也就是当天的访客,过去肯定杀过人。当时大概是怒火攻心,失去理智,勒住对方的脖子……”
意思是,同样的情形也在葵这边上演了?
“当天,不知是那个房间,还是葵夫人的话、态度或身上穿的衣服,让凶手想起了过去那恐怖不祥的罪孽,内心因而极度不安。加上葵夫人与往日自己杀害的人一样,围着手巾坐在眼前。”
弓之助说,那就是让当天的访客——即杀害葵的凶手——中邪的元凶。
“你怎么会想到这些?而且还一开始就想到。”
弓之助微微偏头。他这一动,脑袋便擦过了平四郎的下巴。
“我向您说过,葵夫人遇害的现场太过干净吧?”
“嗯,你说过。”
“葵夫人没有遭到杀害的理由。不管驱使凶手杀人的是什么,都与葵夫人无关。那既不是钱也不是仇恨,那东西完完全全位于凶手心中,所以葵夫人没必要惧怕。一直到遇害当下,葵夫人都毫无不安、怀疑,现场自然也不会凌乱无比。”
凌乱的,是凶手的内心——弓之助断言。地狱只在心里,那是一个人的地狱。
“能让人如此心神大乱、不顾一切的东西,便是往日犯下的罪。再努力隐藏、忘却,那都是下手的人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重罪。我认为一定是这样。”
实际上,四处访问的过程中,弓之助发现在争吵中失去理智,而错手杀害亲兄弟、夫妻等近亲的命案意外地多。
“在姨爹面前谈这些,真是班门弄斧。但这些案子多半都会被压下,暗中解决吧?”
“嗯,凶手不会被送上御白州的,因为亲人也不希望家丑外扬。”
“就是这样,我才会认为这次的凶手,很可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事情发生了,却没受到公开制裁。凶手背着这样的罪——被当成从不存在的罪。”
然而,做过的事情不会消失得了无痕迹,情感会留下。有内疚,也有后悔。
“我相信一定找得到这样的前例。”弓之助继续道。“我以为这就是真相:当天的葵夫人身上,有什么令眼前这位来客想起以往的罪过。葵夫人明明一无所知,但这人却为此方寸大乱,举止异常。”
害怕自己回想起的事情,同时,也深恐自己这没来由地慌乱会让对方感到奇怪,问起“究竟是怎么了”。
“到此为止的推论都很顺利。可是,姨爹,我对行凶的手法及脖子上围着手巾这件事太过执着了。我再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家庭争执中,以手巾为凶器的命案。”
姐姐杀死妹妹、女儿杀死母亲、丈夫杀死妻子,这类案例很多,却没有以碰巧围在身上的手巾行凶的例子。
“所以,我换方向思考命案发生的原因。那可能不是手巾,而是葵夫人不经意说的话、做的事——当然,葵夫人没有恶意。不过,要是如此,便很难查出来了,因为这太不着边际。”
这时,出现了稀有的烟草连枝薰。
“啊,就是这个!我觉得眼前的雾完全消散了。”
凑屋给葵的莲枝薰,放在烟草盆里。葵因伤风不抽烟,但仍拿出来招待,客人高兴地取出烟管。
罕见的、馥郁芬芳的烟在房里缭绕——
“我将锚头转向找烟草。命案发生时,现场充满了稀奇的烟草香味——我和大额头再度到处打探,也重新思考过去听来的案子,想找出以往是否发生过这样的案子。”
结果找到了。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
地点是牛迂一家很大的旧衣铺。“店名不能讲。”弓之助说道。
“牛迂开了很多家旧衣铺,那商号也算是其中的老字号。不仅卖旧衣,也经办戏服,是间名店,家财万贯。”
旧衣铺有三个女儿。
“虽想说是友爱的三姐妹,但很遗憾,实在算不上。不知哪里不对盘,三人感情很差,老二和另外两个姐妹尤其合不来。更糟的是,母亲与二女儿也处不好,动不动就只凶她。”
不管是父母儿女还是兄弟姐妹,有时候没什么道理,就是合不来。并非哪一方不对,但正因血脉相连又近在身边,一闹僵反而难以收拾。
“有一次,不知要出门上哪儿,三姐妹一起准备时,为了争和服,又吵了起来。一旦扯上穿着打扮,女人就会变了个人。这点连我都懂。”
叽叽喳喳、哇啦哇啦,又哭又喊地大声吵闹,女佣来劝阻也平息不了。这场架愈吵愈烈,情况演变成长女与三女联手对付中间的次女。这三姐妹的争闹经常以此种形式落幕。
“这当中,做母亲的生气了,”弓之助的话声沉下来,“但若三姐妹一并责骂也就没事……”
长女串通三女,向母亲告状起因都是次女任性。遭告状的次女更加气愤,恶言怒骂,不明就里的人便觉得她最是不该。
“于是,母亲只把次女叫进房里,狠狠斥责。”
一切都怪你的劣根性,每次吵架总是你挑起,不体谅姐姐、不礼让妹妹,怎么会这么自私,只顾自己?
次女挨骂时,长女与三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了。只有次女一人倒霉。
于是,不幸发生了。
“一味受到痛斥的次女忍无可忍,拿起房里长火盆上的铁壶,发狠往母亲丢过去。”
铁壶里的水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与其说是掷铁壶,不如说是泼滚水更正确。对遭姐妹诬陷、独自背黑锅的次女而言,这或许是当下最能泄愤的报复之道。
听到惊心动魄的尖叫声赶来的众人,眼前只见抓着烫烂的脸痛苦不堪的母亲、蒸腾的水气,及瘫坐在倒地挣扎的母亲身边,面无血色喘着气的次女。
“房里则充斥着母亲责骂次女时边抽的烟味。”
那是极为珍奇、芬芳如香的烟草。水气一蒸,浓得呛人。
那就是连枝薰。三姐妹的母亲是个喜爱唐土舶来品的奢华贵妇。
遭烫伤与发烧折磨了两天后,母亲在痛苦扭动中死去。
“这件事虽没列入公案,但因实在太惨,办案的大爷们都心知肚明。为了封住大爷们的嘴,便由当地的冈引出面斡旋,详情也就这么留传下来。”
不久,次女被断绝关系,赶出家门。听这位冈引说,好像是由远亲收养,但之后如何便不得而知了——我不晓得你们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但可不能把这种事再挖出来,明白吗?小弟弟。
“那家旧衣铺后来怎么样了?”平四郎低声询问。
“照样开着。长女招了赘,所以不能讲出字号。”
讲出此案的冈引还表示,至今那家铺子仍视烟草为大忌,因上一代老板娘的死状实在太惨了。
——香一般的烟草味,和肉烫焦的臭味混在一起,让人想忘也不忘了啊。
不知轿子已到何处?轿夫的吆喝声一成不变。
“姨爹。”
“嗯?”
“那个次女的名字,叫阿春。”
“我猜大概也是。”
再来就问本人吧——平四郎说完,轻轻拍了拍弓之助的脸颊。脸颊是湿的,弓之助哭了。
第十八节
芋洗坡的空屋里灯火通明,灯影晃动。想必是将手烛、灯笼都取来照明了吧。和佐吉被捕那晚一样。
平四郎他们的轿子一到,便有一名男子穿过微暗的前庭跑来。是钵卷八助头子。
“井筒大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眼珠子骨碌转动,瞪得大大的,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就这么回事。阿初在这里吗?晴香先生也一起吧?”
“在吧?”弓之助上前,一副要揪住八助袖子的样子,让他有点惊吓。
“在、在啊,在原本供女佣住的房间,躲进壁橱了。”
据说杢太郎正守在壁橱前苦劝。
“阿初妹妹没事吧?”弓之助简直要口吐白沫了。
“还听得到她的哭声……”
“啊,太好了。”弓之助说着便无力软倒,平四郎连忙抱住他。
“学堂的女先生怎么会做这种事?”
“原因很复杂。拜托,这里能让我作主吗?”
“没问题,先前就答应过了。但不要紧吗?那女人身上带着刀啊!搞什么,这是一个当孩子榜样的先生该做的事吗!”
八助很不高兴,但看来并非不满旁人没告知详情就要他到一旁凉快,而是一心为阿初担忧。平四郎松了口气,八助毕竟是个冈引。
“弓之助,振作点,要到里面了。”
正当平四郎往脚步不稳的弓之助背上用力拍时,又来了一顶轿子。轿帘一掀,大额头冲出来,接着政五郎下了轿。
“抱歉来迟了。阿初呢?”
“在里头!”
大额头一语不发地跑来,拉住弓之助的手。“快、快!得赶快进去!”
弓之助空洞游移的眼珠,这才总算回到定位,答了声“是”。大额头拖着他直奔。平四郎等人鞋也没脱,便跟上去。
奔过走廊,平四郎穿过好几个敞开的房间,一面向弓之助的背影问道:
“喂,你怎么知道晴香先生把阿初带到这里?”
“只有这里!”弓之助边跑边大声回答,“这幢大宅是起点。晴香先生在这里对葵夫人下手时,叫出了封在体内十五年的心魔。”
政五郎冲得太快,撞上纸门。纸门大声脱框倒下。
“在这里的不是盗子魔,是晴香先生的心魔。”弓之助的声音已超越清脆,变得像剃刀一样锐利。“所以晴香先生要杀人只能来这里,否则下不了手。”
晴香先生的心魔——旧衣铺阿春的心魔。
狭小的女佣房中,挤了六、七个男人。其中有平四郎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一进门便是扑鼻的男人臭味。
六席房的尽头有一座宽六尺的壁橱,杢太郎弓着硕大的身躯牢牢守在前面。听到平四郎等人咚咚跶跶地闯进来,便回过头。整张脸满是泪水。
“辛苦了。抱歉,借过一下。”
男人们让开通路,弓之助和大额头走到前头。政五郎找着手下,那手下立即上前向平四郎致意。
“小的赶到这里时,先生抓住了孩子,人在灶下。”
“阿初被绑起来了?”
“没有,只是手腕被先生抓住拖着走而已。晴香先生一发觉小的等人,便往后逃,最后躲在这里。”
“晴香先生,晴香先生。”
杢太郎又开始向壁橱哭喊,声音嘶哑。
“求求您,和阿初小妹一起出来吧,您这么做一点用处都没有啊。先生被坏东西骗了,要不然就是病了,没人会怪先生的。我们也一样,不是来抓先生的。我们怎么敢呢!先生是阿初小妹的先生,不会对阿初小妹乱来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一定肯听我说的话吧?”
“请您出来吧。”杢太郎伏拜似地叫喊。
弓之助紧紧握着大额头的手,低语几句。平四郎弯下腰凑近耳朵,听见了他的话。
“是吗?虽然带阿初妹妹到这儿,还是无法立刻杀害阿初妹妹。”
弓之助是么说的。
“晴香先生也在和心魔奋战。”
平四郎往紧闭的壁橱看,里面隐约传出孩子的啜泣声。
“姨爹,”弓之助一脸苍白地仰望平四郎,“可以麻烦您请杢太郎兄以外的人离开这里吗?”
平四郎还没开口,政五郎便清楚明确地低声发出指示,男人们移动了。然后,他悄声对平四郎道:“为防万一,我要人守住每一个出口。”
“好。”
弓之助走向前,将手轻轻放在杢太郎宽大的背上。杢太郎回头仰望,弓之助对他耳语后,深吸一口气,以和刚才判若两人般沉着而温柔的声音,对壁橱说话。
“法春院的晴香先生,我是杢太郎和阿初妹妹的朋友。”
阿初的啜泣应声而止。
“因为担心阿初妹妹,赶来此处。先生和阿初妹妹都没受伤吧?”
壁橱毫无回应。
弓之助吸了口气,再呼出来,又说:“把先生和阿初妹妹抓来关进这里的,是牛迂旧衣铺的女儿阿春姑娘吧。”
壁橱没有动静,里面的人似乎被镇住了。是平四郎的错觉?还是希望造成的错觉?
“晴香先生一定能说服阿春姑娘的。事到如今,伤害阿初妹妹,让她成为不归之人,没什么好处,事情只会更加恶化。若是先生,一定能这样说服、安抚阿春姑娘的吧?”
房里只有弓之助的声音毫不停滞地在灯火圈中流过。外头天全黑了。
突然,壁橱内的阿初哭了出来。咚!里面有人踢纸门。杢太郎弹起来,平四郎做好准备。
壁橱的门轻轻开了。
仅拉开了三尺——阿初99lib?从那里扑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壁橱又唰地一声关上。
杢太郎攫住般抱起阿初。阿初放声大哭,拳打脚踢,嘴歪眼斜,扯着喉咙大喊大叫。杢太郎就这么抱着阿初跑出女佣房。
平四郎正要硬闯壁橱,弓之助却拦住他。“姨爹,不可以。”
“但是……”
“现在开门,晴香先生会死。”
然后,他扬声向壁橱说道:
“谢谢您。阿初妹妹已平安由我们照顾。先生,这都是您的功劳。”
竟赞扬起对方来了。
“先生平安无事吗?阿春姑娘没为难先生吧?”
走廊外传来阿初的哭闹声。但在这里,平四郎却觉得沉默到令人窒息。
“不要管我。”
壁橱发话了,是女人的声音,不抖不哑却遥远。分明是深度不到三尺的壁橱,听起来却像在很远的彼方。
“晴香先生?”弓之助喊。
“我说不要管我。”
声音较方才强了些。
“我们很担心先生的安危。”
弓之助的声音和表情极为逼真,仿佛晴香先生真的遭贼子绑走当作人质。
“阿春姑娘想杀害先生吗?”
大额头看看壁橱,又望向阿初的哭闹声源处。那声音虽较刚才远,却仍有如尖叫。一颗头忙碌地转来转去。
“这样就好。”
晴香——阿春的声音如此回答。
“我要死在这里,请让我死。”
别说出人意表,根本太不是时候——弓之助美丽的脸蛋笑了。那是足以令女人酥软,甚至动人心魄的笑容。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一定会保护先生,将先生救出来的。”
平四郎瞬间感到一阵晕眩,弓之助正在讨好躲在壁橱里的女人。
“我要在里等,和阿春姑娘比谁有毅力。我对先生的心意比阿春姑娘更深更强,一定不会输。”
说完,弓之助便当场正襟危坐,面露微笑。
平四郎更晕了。这场景简直像一对要好的男女因细故拌嘴,女方气得哭了,躲进壁橱里。男方苦笑着说“真伤脑筋”,一面安抚女方,讨她欢心,等她认输出来和好。
平四郎回过神,弓之助正使眼色叫他。爬过去,美形外甥将嘴凑近马脸姨爹耳边:
“姨爹,有一事相求。”
“啥事?”平四郎也悄声回答。
“请您现在去拜托凑屋老爷,借出那幻术戏班。天亮前要请他们帮忙。”
什么?
“还有,也请阿六姨过来。需要一个熟悉葵夫人生前模样的人。”
“但你……”
“这是弓之助一生的请求。若晴香先生此时被抢走,我会内疚得活不下去,只能出家当和尚。”
那井筒家就无后了。
“知道了,我会设法的。”99lib?
事后回想起来真难堪,当时平四郎是以醉酒般的蹒跚步伐走出女佣房的,只觉天旋地转,晕头转向。
政五郎守在走廊转角,由他扶着,平四郎才回过神来。将弓之助的请托告诉他,老练的冈引也不由得扬起浓眉。
“少爷想做什么?”
“不知道。但既然是他一生的请求,就无法拒绝了。”
凑屋由平四郎去比较好办事,阿六则由政五郎的手下前往迎接。两人商量好,平四郎来到前庭,只见轿子等着。政五郎留下了刚才的轿子,要轿夫在那里待命,真是细心。
杢太郎抱着阿初瘫坐在右手边的小房间。平四郎停下脚步。阿初紧紧抓着杢太郎,大额头正比手划脚地向她说话。
“我,是,”说着右手手心往高高隆起的额头上啪地一打,“上次,见过的,大额头,三太郎。”
然后踏着一摆一跳的步伐,绕过杢太郎背后,自另一端探出头。
“阿初,小姑娘,是否,认得我了?”
又往额头上一拍。转了一圈,露出遮住的脸。
“出来了,出来了,这个大额头。这年头,人人爱的,好兆头。阿初小姑娘,快来看,愉快的,舞步吧!”
刚才哭闹得快发颠的阿初,现在软软地由杢太郎抱着。急促的喘息也已平静下来,眼睛因泪水仍红通通的,但大额头跳舞那滑稽的模样,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
“嘿依哟、嘿哟、嘿哟!”转圈圈跳着奇特的舞步,抬起一只脚,单手砰地拍额头,三太郎笑容满面地摆出压轴舞姿。
“没事了喔!”
听到这句话,阿初嘤嘤啜泣。这和刚才不同,脱了力、安心而溢出的泪水,沾湿了她的脸颊。杢太郎抱紧阿初,一起跟着哭——啊啊,太好了、太好了,阿初小妹,真是太好了啊!
“没想到还挺管用的。”政五郎说道。
“嗯,真是个好演员。”
平四郎飞奔上九九藏书轿。
总右卫门不在凑屋,据说昨日便为商务离开了江户。
留守的是宗一郎。他过来要叙礼,平四郎粗鲁地打断。
“有没有听过你父亲养的幻术戏班?”
“幻术?”
宗一郎不知道吗?正想着万事休矣时,小老板的眼角绽放笑意。
“是,听家父提起了。家父怕他不在时,井筒大爷得用上,便告诉了在下。”
太好了!平四郎握住宗一郎的双手。“请马上叫他们来,有事无论如何要请他们帮忙。”
宗一郎虽对平四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却立刻站好答应。“明白了,在下亲自带过去。是在芋洗坡葵夫人住过的大宅吧?”
“对。到自身番去问,我会叫他们为你指路。”
嘱咐完,平四郎便立刻折返。赶得如此急的轿子他是头一回坐,这种摇晃对腰本来就不好,但此刻他毫不在意。
回程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事,便要轿子绕到本所的幸兵卫杂院。平四郎砰砰敲打阿德的店门。
“做什么啊,吵死人了!”
阿德手持顶门棍开门,睁圆了眼睛说“哎呀,原来是大爷”。
“阿德,麻烦你煮饭救急!”
“咦?什么?没头没脑的。”
“救急当然是突然的。拜托了,饭团就好。愈多愈好,叫彦一送过来。地点在……”
平四郎特别叮咛,因为得走夜路,一定要叫彦一送来,然后又飞奔上了轿子。
回到芋洗坡,弓之助还在女佣房的壁橱前奋斗,朗声不知在背诵什么。
“那小子在干嘛?”
“论语啊,大爷。”
自柱子后窥看的政五郎,似佩服似惊诧地,声音难得地变了调。
“弓之助在背诵论语,说自己学的是如此,这样解释正确吗?请教先生的高见。”
胆子再大,到这个地步,与疯狂也只有一线之隔。弓之助真的豁出去了。
“晴香回应了吗?”
“这倒没有。不过还活着,偶尔传出微弱的声音,也仍有动静。”
她会说“不要管我”、“让我死”之类的话。
“不过刚才她对弓之助讲,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可以这么晚还待在这里,赶快回家。”
简直像学堂里的先生。啊,晴香确实是先生。政五郎的眼角带笑。
“看样子,是弓之助少爷占优势,镇住了妖魔。”
杢太郎已带阿初回家。钵卷八助着急地叨念着:冲上去打开橱门,拉先生出来便没事了。她身上有刀的话,一把抢过来就好,何必在这里磨蹭?
“这就是所谓的策略。等着看吧!”
尽管平四郎如此说,他自己也看不出弓之助的打算。叫来幻术戏班,究竟要做什么?
“对了,八助。”平四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晴香先生有家人吧?”
据说对方担任法春院的檀家总代。多半是牛迂那不幸旧衣铺的亲戚,也就是当初收养了阿春的地方。
“晴香先生变成这样,她家迟早也会收到消息。不先采取行动,恐怕不太妥当。”
他们极有可能嚷嚷着“你们想对我家宝贝女儿干什么!晴香做了什么!”前来抗议。
“这时候应该要托佐伯大爷帮忙。请你跑一趟。”
八助有些烦恼。“这种蠢事,叫我如何解释?”
“我来写。”
平四郎取出随身笔墨匣,潦潦草草地尽快写了封信。“听说佐伯大爷不住八丁堀,你知道地方吗?”
“这个当然。”
“拜托了。官差少不了好冈引。”
八助一走,阿六跟着到了。她虽是自己走来的,但完全不明所以,心情一定与被拐来的差不多吧。这向来能干的女子也惶惶不知所措。平四郎将阿六带到灶下,催她煮水烹茶。让她做平日习惯的事最好。
“马上会有人送吃的来,到时候也请你帮那边的忙。”
接着约过了一个时辰,平四郎正觉似乎有轻轻的手拉车声,便看到宗一郎了。来的比预期还早,真是个能干的小老板啊。
手拉车有两台,都由高大强壮的男子拉着。这两人虽是一般村民的打扮,却不怕冷地将衣摆扎住腰上,理着光头。不笑也不招呼,只默默行礼。
手拉车整辆以布盖住,看不见堆了什么。但似乎不止东西,戏班的人也躲在里面。
宗一郎也抓着手拉车的一端。
“大爷,这样行吗?”
“哦,多谢、多谢。你可以回去了。”
平四郎也不帮忙卸货,反客为主地说道:
“戏班的各位,辛苦了。我是八丁堀的井筒平四郎,透过凑屋总右卫门老爷的关系,请你们来这一趟。”
“请问,大爷……”
宗一郎拉他的袖子。平四郎回头看着他说道:“既然你还没走,那正好,去叫弓之助来,他在里面。对了,领班是哪位?”
井筒平四郎与凑屋宗一郎并肩而坐。
两人坐在女佣房隔壁、熄了灯的房间。由于榻榻米已掀起,成了间木板房,而且还尘埃遍布。女佣房与这里相隔的纸门缝隙透出一丝光亮,两人这才看得见自己伸到眼前的手。
“请不要乱跑乱动、打扰戏班的人。”
弓之助是这样交代的,因此平四郎与先前被他下逐客令的宗一郎待在一起。这回他自己也被下了逐客令。
“大爷,”宗一郎压低声音问道,“大爷的外甥要戏班子做什么呢?”
平四郎没好气地将手揣在怀里。
被赶进这房间前,他待在厨房。彦一赶来了,所以他在那里吃饭团。彦一说平四郎若不先吃,众人都不敢动手。平四郎虽推说没胃口,但一尝之下很美味,便吞了好几个。他也叫宗一郎吃了,再叫手上没事的人轮流来吃。
然后,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宗一郎。宗一郎对葵遭到杀害的真相似乎仍有些难以置信。
幻术戏班一到,弓之助立刻出来,与他们商量了好一会儿。到头来平四郎不知道谁是领班,也没见着当家花旦,从头到尾都由弓之助一手包办。
“我也不晓得,静观其变吧。”
平四郎板着脸这么说时,灰尘自头顶纷纷落下,与宗一郎不约而同抬头一看,原来天花板稍稍掀开,从那里透进细微的亮光。
“对不起。”
一名男子低声道歉,大概是负责道具的吧。好像是爬进天花板里,正在设机关。
“可否请哪位爷将那纸门再稍微打开一吋?”
宗一郎抢先一步,开了纸门。
“好的,谢谢您。不通风机关就动不了,还请劳驾移一移,别挡在纸门前。”
平四郎与宗一郎对望一眼,各自挪动了坐处。
女佣房中,弓之助仍对着纸门说话。这回是在讲解“大日本史”。
“戏班一到,在下前去知会时,”宗一郎小声说,“令甥向壁橱请示:先生我肚子饿了,可以去吃个宵夜再来吧。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弓之助确实会装这种傻。他一出来就与幻术戏班子商量事情。他到底要请戏班子演出什么幻术呢?打算怎么对付晴香先生?
“那位秃头冈引趁令甥退出房间时,嘴里叨念着太温吞什么的,想靠近壁橱,被令甥狠狠地瞪了一眼。”
八助头子吓得差点没腿软。
“令甥说,为了救出晴香先生、逮住妖魔,绝不能打开这座壁橱,严厉得不得了。”
弓之助凶起来是非常恐怖的。要是这样八助头子还不肯退下,只怕弓之助会动手把他摔出去。
“教导我的佐佐木先生提过,”在女佣房的弓之助活泼地讲着。
“古来都说武田信玄的兵法擅长攻山城,但这未必正确。甲斐国确实多山,即使有城也都是山城,但城与水必不可分,因此多沿川湖而建。断绝水路的效用,远胜海城,而这又关乎守城的士气……”
讲到这里,他“呼哈”地打个呵欠。
“啊啊,军记和兵法好难,我喜欢阴柔一点的故事。《太平记》真有趣呢,先生。打败诅咒神州的怨灵,这样的故事不管听多少次都令人兴奋。”
远处似乎传来了铃声。是错觉吗?平四郎凝神细听。此时,弓之助站起身。
“我想去解手。先生,可以吗?我马上回来,请别担心。”
弓之助离开后,壁橱前一个人都没有,唯有灯光摇曳。
此时,灯火形成的光圈突然变暗了,黑暗渗进女佣房的四个角落。
平四郎察觉有种味道。
像香一般的浓厚香味。那不是错觉,能清楚地闻到。
“大爷……”宗一郎正要开口,平四郎伸手制止,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感觉得出有东西正在靠近,就在旁边走廊上。嘶、嘶,衣物摩擦的声音。
却听不见脚步声。
女佣房与走廊间的门槛上,出现了一道人影。光线照不到,看不清楚。
人影向前踏了一步,进入了房内那围灯光中。再往前一步,衣物又轻轻摩擦滑动。
烟草的烟轻轻自仅开了一吋的纸门缝中飘进来。香味变浓了。这是连枝薰吗?平四郎心想。
宗一郎倒抽一口气,平四郎抬起头。
透过纸门缝,能窥见站在女佣房里的女人身影。看到侧脸了。梳理齐整的头发上虽杂着白发,但白皙而丰润的脸颊与下巴,仍十分娇艳。
她身上穿着桔梗图案的和服,还带有那令人心醉的烟草香。
是葵,葵出现了。那张脸,平四郎见过的那张死去的脸直接活过来了。
葵一扭身,微微露出背后打得精致漂亮的腰带,面朝壁橱。
“晴香先生。”
她朝壁橱发话。那声音妩媚动人,听在耳里宛如熟绢轻抚。
“哎呀,晴香先生,辛苦了。”
平四郎凝神细看——壁橱门有没有动静?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先生,出来呀,没什么好怕的。”
壁橱门关着。葵的衣袖轻轻摇动。她手里拿着烟管,这香味便是从那儿散发出来。
“先生你也知道,我呀,在这里成了亡灵。”
葵的语音明朗,犹如笑声。
“先生真是的,差点把我给吓死了。不,真的吓死我了。”
她空着的那只手拿起袖子,按住嘴,发出像被呵痒时的笑声。平四郎拼命压抑阵阵冷颤。那是葵。不,不是葵,是幻影。
“但,先生,我本来就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即使寿终正寝,也必下十八层地狱。所以呢,像这样去不了阴世,成了亡灵留下来,也未尝不算幸福。”
“而且也赶跑了盗子魔……”说着,葵像散花取乐般,举起双手。“由我取而代之,成为这里的主人。主人换人做,我所等候的主子,却还在人世里。啊啊,唯有这一点教人伤心。”
她绞着手、摇着身子,模样像年轻女子在闹别扭。这时,平四郎看到了。眼前的葵——葵幻影的脖子上,有道清楚得触目心惊的手巾痕。
“好了啦,晴香先生,出来吧!又没人会把你扭去送官。亡灵一出,活人都将睡着。”
平四郎微微膝行向前,对准纸门缝,往女佣房里一看,吃了一惊。弓之助和大额头坐在门槛处,仰望着天花板,张嘴睡得正熟。连在他们身后的政五郎都支撑不住似的往前倾,发出如雷鼾声睡着了。
“喏,先生。”
葵才出声,便伸出手来,打开了壁橱门。门“磅”的一声撞上柱子,势道猛得回弹。
有个身穿深蓝和服,脸色发青、发髻凌乱的女人,缩着身子窝在壁橱下层,抬起瞪大的双眼望着葵。
这就是晴香——阿春的模样。她双手僵握着一把小刀,应该是女人藏在领口的防身小刀吧。
“哎哟,做什么?还拿着这种危险的玩具。”
葵以责备的语气说完,像孩子般淘气地一弯身,抢走了晴香手里的小刀,讲了句“不行喔”就将刀子往走廊扔。
刀子落地无声,仿佛被吸进了黑暗。
“好啦,先生,出来吧。”
葵向晴香伸出手,抓住她那遭夺走小刀后悬在半空的手。
“哎,好冷!”葵感叹着,俏皮地笑道,“比我这个亡灵还冷呢!”
晴香嘴角颤抖,衣襟凌乱,腰带也松了。眼周因疲劳而泛黑,泪痕犹在。
“先生,你知道吗,这里可是我的屋子。”
葵用力拉晴香的手,将她半个身子拉出壁橱,一边说着。语气像在教导孩子。
“因为先生那么做,我就离不开了。不过,待在这里也不坏,我倒不介意。待在俗世一样是煎熬,这样反而落得清静。”
晴香半张着嘴,频频摇头。
“所以呀,先生,要是你死在这里成为亡灵,我可就头痛了。我不喜欢让人借住在家里。而且先生怎么看,都不像阿六那么能干,当不了女佣吧!我也不想使唤先生这等饱学之士。”
晴香终于出声了。“你、你是……”
“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呀?”葵睁大了美丽的凤眼。“哎哟,那我可真要叫屈啦!”
晴香有气无力地往榻榻米上倒,但仍尽力抬起头来。那张脸别说血色,连生气都褪尽,在平四郎眼里,仿佛有两个亡灵。
“是啦,我是连这样死都怨不得谁的女人。”
葵低语,嘟起娇艳的嘴叹了口气。
“可是,先生太也不尽人情了。我做了什么冒犯先生的事吗?”
晴香发起抖,下巴打颤,伸长手指想摸葵。但葵的下摆一缩,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或者,这是我该受的惩罚呢?”
葵思索般将头一侧。
“难不成是我在人世间所作所为的惩罚,以这种方式报应在身上?既然这样,先生就是佛陀的使者,来降罪于我的啰?”
葵俯视着晴香。晴香紧抠着榻榻米。
“先生,你可不能变得跟我一样。”葵说道。“你还不能死。因为先生还无法逆来顺受地视死为惩罚,心甘情愿地成为亡灵。这样的人,在世上的担子还太重了。”
葵转身背对晴香,踏出一步似要离去,却又改变主意,回过头。
“喏,先生,我和先生的娘长得很像吗?”
晴香双手捂嘴,无声的尖叫。葵心疼地皱皱眉,直瞅着她。
“先生,你对我下手的时候,嘴里叫着娘呢。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你是不是和你娘闹翻了?”
葵耸耸肩,开口——就原谅你娘吧。
“我想你娘一定也原谅你了,所以先生也别再露出那种见鬼般的可怕表情了。”
这回,葵真的要离晴香而去,转身面向走廊。
“我也很思念儿子,说不恨先生是骗人的。”
像是要讲给脚边的晴香听,葵的话从上头落下。
“但,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吧!所以我就来说说教,要先生别像我这样,算是小小报复吧。”
桔梗图案的袖子轻轻扬起。
“那么我走了。先生,你可要早些回家。”
葵迈开脚步,平四郎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那婀娜多姿的身影穿过狭小的女佣房。
愈是前行,身影愈是模糊。
眼看着她经过熟睡的弓之助与大额头身旁时,形影已消失一半。走过政五郎身后时,连肩头都不见了。
接着来到走廊,好似灯油燃尽的灯火,愈来愈微弱,最后无声无息地消逝。
“铃铃铃……”不知何处又传来铃声。
芬芳的烟消散。
晴香抓着榻榻米哭了起来。
“啊,先生。”
弓之助突然醒来,政五郎和大额头也跟着惊醒。
“怎么搞了,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弓之助顾不得惊慌的政五郎,高兴地跳起来。“晴香先生平安了!晴香先生平安获救了!妖魔走了,先生!”
弓之助抱住失声痛哭的晴香,大额头东张西望不晓得如何是好,政五郎站着摸下巴。
平四郎正想起身拉开纸门,手却被宗一郎抓住。只见他眼睛大睁,忘了要闭上。
“那是——”他的眼睛仍朝着葵消失的走廊暗处望,“那正是葵夫人本人。”
第一节
井筒平四郎躺在房里。
但他不在八丁堀的宿舍,而是在佐吉位于大岛的住处。分明初次造访,但所谓“把别人家当自家”便是如此。
面向缘廊的拉门全敞九九藏书开,老实说,是有点冷。但隔出小小后院的那面墙后,有着围绕武家宅邸的树林,其中一半还残留着红叶,另一半则已凋零,满是空寂意境,形成别具风情的景致,所以平四郎忍着寒意欣赏。
佐吉刚才还扫着后院,现下则捡了落叶枯枝,在那里烤地瓜。阿惠也勤快地做事,帮平四郎的脚盖上铺棉短挂后,才总算坐了下来。
“真是个清幽的好所在啊。”
讲的像来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其实这里也是深川境内,只因他心情轻松自在,才会这么想。
然后,平四郎将晴香先生的事说给佐吉与阿惠听,也告诉他们那一夜发九九藏书 生在芋洗坡的种种情况。
说完时地瓜也烤好了,阿惠泡了热茶。
“那么,这回弓之助的推论又全盘皆中了。”
佐吉眯起眼睛。明明烧着枝叶的火堆已不再冒烟,淡紫色的烟也都快消散了。
“从头到尾,没一件事料错。”
出了芋洗坡女佣房壁橱的晴香先生——阿春,被移送到自身番后,坦白了一切。
当天,她真的只是到葵房里坐坐而已。
“那件事情发生前半个月吧,有可疑男子盯上了女佣阿六的孩子,阿六非常担心。当时我曾听阿六提起,也见过大宅里的贵夫人——葵夫人。”
可见,葵是认识晴香先生的。
“那天我刚好经过大宅,听到阿道或阿幸唱着皮球歌的声音,忽然想起之前听说已不必再担心那个可疑男子。由于不知其中详情,便临时起意,心想正好能顺便找阿六问问后来如何。”
阿六在屋里忙。晴香边找阿六边走进墙内,穿过庭院,来到葵独处的房前。
打过招呼后,葵说“在那里不好讲话,请进”,晴香先生便进了房,开始闲话家常。
当时葵正闹伤风。“哎呀,您伤风吗?”“是啊,真让人提不起劲。”
——阿六正在忙,没法子过来招待,不知道先生喜不喜欢烟草?
九九藏书我这儿有种挺稀奇的烟草呢!香得教人陶醉。
那就是连枝薰。
“以往的罪过——那个我亲手造成的无可挽回的遗憾,在我脑中苏醒了。”
葵惊讶地发现晴香的脸色变了,担心她是否身体不适。晴香流着冷汗,阵阵发抖,仿佛转眼间得了冷热病。那模样确实不寻常。
“我现在也还记得,葵夫人是这么说的。”
——哎呀,先生怎么了?脸色发青,简直像见了鬼似的。
此时,平四郎问晴香:“莫非葵和你失手误杀的母亲长得很像?”
但晴香摇摇头。
“不像,先母不是那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是……”
那一瞬间,在小小的自身番里,晴香的眼神令在场所有人终生难忘。不是瞪视,不是怨恨,而是明知那东西就在那里,明知那东西执意紧跟着自己不放,长久以来却仍逃避、退却、视而不见,如今终于勇敢面对的眼神。
“只是当时,家母穿着桔梗图案的和服。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想起。”
听她这么说,平四郎背后爬过一阵寒意。
葵遇害时,房间衣架上正挂着新缝制的桔梗和服。
而幻术戏班所变出的葵幻影,确实也穿着桔梗和服。
那是葵——借用宗一郎的话,那是“葵本人”,但同时也是阿春加害的母亲吗?
桔梗和服与连枝薰香气。当天在那间房里,阿春的罪孽苏醒了。
见到晴香方寸大乱,葵不禁感到奇怪。尽管为那苏醒的罪孽惊慌失措,失去判断能力,但晴香心中仍明白,此时葵若起疑,将危及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生活,和身为法春院晴香先生的身分。
“我不能让夫人怀疑我——不晓得这会不会种下什么祸源,引夫人追查我的过去。”
不能让葵发现众人敬仰、喜爱的法春院晴香先生,其实是弑母的阿春。
因此,她极力保持镇定。但葵是个饱经世故的女子,尽管配合着晴香,眼神却已有所不同。晴香也看出来了。
“我心想,不能放着不管,一定得设法掩盖才行。”
于是,她假装要离开房间,并趁隙对葵下手,抓住脖子上的手巾用力一拉,接下来便激动忘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之后逃离大宅时,晴香遇到阿初。她正好跑腿完要回家,走在那条小路上。
接下来的事,就如众人所料——
在平四郎看来,幻术戏班的精采手法让阿春吐露一切,也让她轻松了些。
至于,让葵的幻影穿上桔梗和服,平四郎原以为是弓之助的主意,但事后一问却不是。
“直到听阿春姑娘提起,我才知道阿春姑娘的母亲遇害时穿着桔梗和服啊。”
据说这提议来自扮演葵的戏班女伶。
——女人杀了女人,而现场有和服。既然如此,那和服一定有什么意义。我就穿这身和服吧。
这眼力也真是惊人。但很可惜,平四郎为了收拾善后忙得像只无头苍蝇,终究没能见到那位女伶,连领班长什么样子也不晓得。
“阿春现在怎么样了呢?”
佐吉一面细心踏熄火堆一面问。藏书网
“多半被送回养父母家了吧。”
“多半?大爷不清楚吗?”
“嗯。我们只求能查出杀害葵的凶手,当初原本就答应剩下的交由佐伯大爷和八助接手。”
既然能担任寺院的檀家总代,收养阿春的一定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肯定会如同凑屋对佐吉般,暗中将事情压下来。这一点平四郎早料到了。
佐伯锭之助不知是怎么跟阿春的养父母说的,总之实在高明。直到平四郎等人彻底向阿春问完话,担任法春院檀家总代的家里都没出面干预。
当晚,平四郎临时写信托佐伯居中斡旋,佐伯回了一封短笺。打开一看,正中央写着一个字:
“承”
第二节
翌日中午过后,平四郎将阿春交给八助时,又来了一封。这回也是一个字:
“安”
是万事已料理妥当,尽管安心的意思吗?或指要掩盖此事,不费什么劲?实在难以揣测,平四郎笑了笑。
而今早,平四郎正要到大岛,临出门时第三封信来了。又是一个字,写的是:
“佛”
“所以阿春大概是出家了吧。”
平四郎向佐吉和阿惠说。
“我倒觉得对那位先生而言,这惩罚比蹲苦牢、斩首都来得痛苦,这样想是不是太天真了啊?”
小夫妻对望一眼,然后,佐吉小声说:“那么,晴香先生还是会活下去了?”
“嗯,是吧。”
“承受这一切?”这回换阿惠自言自语般地问。
“自己做过的事会永远跟着自己,逃也逃不掉。”
对不起啊,佐吉——平四郎仍一派慵懒地躺着道歉。
“这样你心里的气一定很难平息吧。”
佐吉直视着平四郎。“不,没这回事。大爷,我、我……”
佐吉说不出话,夫妻俩又对望一眼。佐吉在阿惠身边并拢双膝,两人深深一拜。
“谢谢大爷。”
别这样——平四郎笑了,依旧懒散地躺着。
“其实啊,我有点后悔。”
“后悔?”
“嗯。当我明白弓之助是要那幻术戏班演葵的幻影时,想着要是把你也叫来就好了,让你也看看葵的幻影。”
那是活着、会动会说话的葵幻影。大可拜托戏班,要那幻影对佐吉说声抱歉。
“可是啊,我这么一提,就挨了弓之助的骂。他说,别人也就罢了,绝不能让佐吉兄看那种幻影。”
——姨爹,幻影就是幻影。无论多像,都不是真正的葵夫人。佐吉兄被欺瞒了这么多年,不能在最后一刻还以幻影哄骗他。
——要不要原谅葵夫人,得看佐吉兄。到了这种时候,绝不能用假的葵夫人蒙骗。
平四郎大感羞愧,反省了一番。
阿惠低着头,拿袖端按住眼睛。平四郎对她笑道:
“你的脸变尖了些哪。”
阿惠猛一抬眼。
“不过,只看脸型不准。人家说肚子尖生男孩,肚子圆生女孩,但男女都行,健康就好。你现在可是千金贵体,要多保九九藏书重啊。”
小夫妻红了脸。“您怎么看得出来?”佐吉问道。“就连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
“喜事我都看得出来。”
佐吉家要生孩子了——告诉细君的话,她一定会高兴得缝起尿布吧。平四郎夫妇没有儿女,所以细君对小孩就更加疼惜了。
“宗一郎少爷怎么样了呢?”
“他很好。用心经营生意,与他母亲住在一起。”
“少爷真的打算离开凑屋吗?”
“这就难说了,他还在犹豫。因为宗次郎的病情还是没有起色,想走也走不了吧。”
看了葵的幻影后,宗一郎好几天都不太对劲。所以,比起晴香的事,平四郎反倒更担心他。
然而,就在前天,宗一郎来拜访平四郎。不但带了满满一盒可口糕点当伴手礼,还郑重其事地问安,简直累坏了平四郎。
他说,托您的福,拜见了难得的奇景。
“幸亏如此,凑屋里的迷雾也散了,家父很高兴。但是大爷,在下相当在意那位阿春的过往,总觉得很难置身事外。”
宗一郎喃喃说着,即使亲如父子、母女,也有种种难处。平四郎没作声,因这话隐含的意味太复杂,无法轻易回答。
“然后,宗一郎离开时,”平四郎是躺着目送他的。“我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
“怎么了吗?”佐吉皱眉问。
“我一直目送着他,却发现他走路的姿态与凑屋总右卫门一模一样。”
“喂~喂~”门口有人喊。
“大爷,时候差不多,该走了。您话可说完了?”
阿惠应声而起。平四郎扭身想回答,却痛得脸都皱了,佐吉连忙伸手去扶。
“大爷,您不要紧吗?这时候还特地来,该叫我们过去的。”
“没什么。”
平四郎忍痛笑道。一整晚在轿子里晃得太厉害,后来还是闪了腰,到哪儿都得躺着。
“我很想尝尝躺担架的滋味啊。”
这一路,平四郎是躺在病人专用的担架,由政五郎的手下们扛到大岛的。
“任性也要有个分寸。”
跟着一起来的小平次气还没消。
“大爷,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了。”
他边生气,边说受弓之助少爷之托,诚心地向官九郎的墓合掌一拜。
佐吉和阿惠送躺在担架上的平四郎到半路。佐吉小心呵护阿惠,深怕她在小径上绊倒。那情景让平四郎会心一笑。
不过,真是舒服,躺担架会上瘾。躺着仰望青空,到哪里都有人抬着去。
要是每个人天天都能这样过日子,该有多好。
但,这是不可能的。
一天又一天,好似天天堆叠起来。
只能靠自己向前走,靠自己的本事填饱肚子。
人人都是这么生活的。
既然过一天就是一天,应该再容易不过了,但为何有时就是会出错呢?
推倒自己堆起来的日子,是为了什么?
硬是要将推倒的东西复原,又是为什么?
“哈、啾!”
抬担架的人打了个大喷嚏,担架颠了一下。腰又闪了,平四郎大叫:
“喂!饶了我吧!”
第三节
这回休养了近半个月,平四郎的腰才痊愈。
即使如此,还是赶上了阿丰的婚礼。
十一月里的一个好日子,阿丰喜气洋洋地出嫁。白色的绵帽里,露出丰盈的脸颊。新郎官执起阿丰那双美丽的手时,不禁感动得落泪。
平四郎也受邀参加喜宴。伴在身旁的细君向河合屋的姐姐借来礼服,盛装打扮了一番。
据说,阿丰家认为婚礼等开了年再办也不迟,但红屋的小老板很着急,片刻也.99lib.不想离开阿丰。
会场是移除了三间房的隔间打通的,在座的宾客最少也有五十人,还说这样不算铺张,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吓人。
喜宴由阿德的店包办,是阿丰的主意。阿德又嚷着这么盛大的宴席我做不来,还是彦一拍胸脯.99lib.接下的。
“可是要怎么做?五十人份的宴客菜,光我们人手怎么够!”
“我从石和屋找几个年轻的过来。”
彦一胸有成竹地这么说。似乎是要让石和屋的年轻厨师暂时在阿德店里帮忙,一同工作,以此衡量心中的迷惘,看看哪一边比较重。
“还有,大爷。”
“干嘛?我可不会做菜。”
“能请阿六来帮忙吗?”
彦一帮忙送饭团到芋洗坡大宅,因而认识了阿六。为了制造葵的幻影,弓之助吩咐要熟悉葵生前样貌的阿六前来,所以两人的相识并非出于平四郎的安排。但阿六利落勤快的模样感动了彦一,对她的容貌似乎也有些心动。若两人真凑成一对,这便是井筒平四郎漫长的公役生涯中,首次作媒成功。
“别问我,去问本人啊!笨蛋。”
而这会儿上菜一看,丰盛极了。细君睁大了眼,直盯着一道道盛了佳肴的华丽器皿。
“相公,这就是你平常老爱去打混摸鱼的,卤菜铺阿德姐的料理吗?”
打混摸鱼是多说的。
等新人喝过交杯酒,接下来就要大肆庆祝。酒上了脸,席间也热络起来。这时,平四郎惊讶地发现,席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今天真是恭喜了。”
拜伏在地的是身穿礼服的政五郎。
“在下是本所元町荞麦面铺主人政五郎。平日多承新娘阿丰姑娘爱顾,今天特地赶来祝贺。”
几句话说得大方得体。这男人当起冈引气势十足,换了打扮,竟也有大商贾风范。
“为了祝福两位新人百年好合,手下的年轻人愿献上一段表演,娱乐嘉宾。现已获两家许可,候在此处。若能博君一笑,便是无上光荣。”
席间响起掌声。下头的纸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原来后头还有房间。
“看官,看官!”
只见弓之助脸上搽了白粉,穿着上下两件式的礼服,端坐在繁花锦褥装饰的舞台。
平四郎看得张开了嘴,细君惊呼“哎呀”。
“丰姐姐出阁,今日大喜、大喜,无上之喜!”
“哎哎~”
还以为是谁呢,原来脸上同样搽了白粉的大额头就坐在台缘帮腔,手里还抱着三味线。
“哎呀!”细君又惊呼一声。“那额头要用掉不少白粉吧。”
“新郎家可是红屋哪,多的是白粉。”
平四郎总算挤出了这么句话。
“两重三重,为新人献上七重祝福,再一重视两人繁荣昌盛,化为八重瀑布——”
弓之助右手一举,八色的碎纸片自他雪白的指尖缤纷落下。
顿时满室惊叹。为了看清楚些,阿丰掀起绵帽,新郎官也在一旁帮忙。
“弓之助,哇,真美。”
“丰姐姐更美!”
这回弓之助挥动左指,于是金丝银线划出一道圆弧。大额头锵?99lib?咚锵咚地拨弄着三味线,欢快地唱道“嗨嗨~~缘是金色丝~”。
平四郎看呆了,同时也觉这戏法似乎在哪儿看过。这华丽的手法——这三味线的音色,我知道的、我听过的。
转呀转地挥手又举掌,弓之助载歌载舞。每一动作,便自指尖刮起阵阵纸片、花瓣旋风,满座欢腾,充藏书网满了笑声、欢声与掌声。
“看~哪看哪看哪!”
将双手大大举起,左右指尖再度抛出金丝银线,弓之助优雅地转了一圈。大额头也让三味线的柄转了一圈。
然后,台上冒起白烟,两人消失了。舞台花饰的正中央,出现了一名全身雪白,黑发如漆、朱唇含笑,宛如天女下凡般的美人。
“为这场可喜可贺的婚礼,左请花仙童子,右招月仙童子,献歌亦献舞,不知各位嘉宾可还满意?”
迷人的嗓音这么说着。分明只是说话,听来却如歌如咏,莫非这是天籁?
“花仙童子,月仙童子,还请回来,为众位祈福,与我同归天界。”
女人飘飘鼓起白长袖,刚才消失的弓之助与大额头立刻出现在她左右。那一瞬间,天女的眼眸凝视平四郎,艳光四射。
这女人——
三人一齐深深行礼,顿时,不知从何处纷飞而出的雪白纸片包围了他们。三人以行礼之姿,缓缓升天。接着,纸门拉上。
满室尽是叫好喝采声。新娘与新娘也站起身,相拥着拍手。
“啊,我知道了!”
平四郎跳起来。
“那是已死的第三代白莲斋贞洲!”
而且——也是葵的幻影。刚才盈盈笑望平四郎的那脸蛋,绝不会错,正是那一夜的葵。
原来,那幻术戏班因戏法过于巧妙遭官府逐出江户后,便为凑屋照顾,借此隐瞒身分。
原来,心心念念只愿亲眼再看一次、一次就好的那戏法,早已在平四郎面前上演。
“弓之助,你几时拜贞洲为师的!”
只听耳边响起女人愉快地轻笑与耳语:“大爷,要保密哟!”
这也是幻术吗?还是幻听?
“相公真是的,别丢人现眼了。”
井筒平四郎连细君捏他都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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