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九十年代初》 第一章 娘哭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这个家垮了，彻底垮了…… 年前就听村里人说，乡里出事了，好几家冷库被查了，老板都被带走了，说是偷电。 初一走亲戚时，有人问起爹，爹都是摇摇头。回到家娘也急了，追问爹到底有没有事儿，爹说自己没参与这事，结果初六就被警察带走了。 警察说就是让你们安安静静过个年…… 初六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爹娘都出去了，突然来了一伙人，说要看货，我说爹不在。他们让我给爹打了个电话，爹又给库长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库长就来了，那伙人也没看过，简单问了几句话就走了，我当时不知道那伙人就是警察。过了半个时辰他们又来了，当时屋里有人正在跟爹说话，那伙人进去就支开了其他人，跟爹说把家里安排一下，跟他们走一趟。爹什么也没问，脸上也很平静，好像知道什么事儿似的，只把娘叫进屋里，让娘给大伯打电话。 爹一走，娘就开始打电话。 亲戚，朋友，能打的电话都打了，能找的人都找了，能托的关系都托了。 我坐在屋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 打了几通电话，娘就扔下电话开始哭。晚上六点多家里来了几个人，都是爹的朋友，娘把我支开了，几个人在屋里说了两个多小时才走。那几个人走了以后，娘也不哭了，只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娘跟我说：“你爹要是回不来了，你就别上学了，中不？”我有点儿惊讶，娘本来是很支持我上学的，爹对我的学习要求也很严格，肯定不会同意我辍学。 可我本来就不愿意上学，现在又有了理由，一听这话，马上答应了下来。娘点了点头，眼神中略过一丝诧异，也夹杂着一丝欣慰。 爹被带走的当天晚上还回来过一次，跟警察一起回来的。但爹没下车，我也没出去，我不知道见到爹该说些什么。只知道外面有很多车，车灯都亮着，还在闪着，可能是警车。 娘一整夜都没睡，又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家里又来了好多警察，爹还是在车上没下来，我想过去问爹怎么回事，最后还是没敢靠近。爹在车里面，可能没看见我。厂里人特别多，亲戚、警察、客人，杂七杂八加起来，有四五十人。那些警察在厂子里查电表，查账本，查监控，查了好长时间才走。当时我大哥二哥、二伯四叔都在，脸色一直很难看，直到那伙警察走了，他们才到我跟前，跟我说我爹没事儿，过两天就回来了。 但我心里隐约感觉到这事没那么简单，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第一章续 偷电这种事本来就很多，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只不过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可这次事儿大了。有几个不要命的在外省犯了事，被抓了，惊动了省公安，上面怪罪下来，要严查这事儿。结果顺藤摸瓜，揪出个犯罪团伙儿来。 爹也在其中…… 其实公安局刚开始问爹的时候，爹已经好几年没干了，公安也只是想调查一下情况，并不知道爹以前干过这事儿。结果爹一进局子心就慌了，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人还没问就全交代了。还带他们去找出了几年前用的工具，就藏在我们家废弃的窖里，等情况一五一十的交代清了，就被关进去了。 娘托了关系，找到了公安里面的人，求人把爹捞出来。人也答应尽量办。 那几天我也快开学了，娘说先让我去上学吧，有事儿再叫我回来。我说我不想去上学了，要在家等爹回来，我哥知道了，说什么也不答应，说爹要是出不来，他送我去上学。 第二天，在省里上班的姐姐打电话说放假，要回家，娘说我们一家要出去玩儿，想方设法的把我姐拦住了，没让她回来。 我从小就很怕我爹娘，我娘对我跟我姐的管教特别严格。 小时候娘领我俩去对门家玩儿的时候，人家要给我们吃的，我们都得看娘，娘要是说‘给你们你们就拿着吧’我们才敢拿，娘要是跟他们说‘孩子刚吃完饭，不敢再吃了’，我们是绝对不敢接的。 我爹从来没表扬过我，哪怕我考试考了全年级第一，全年级唯一一个数学满分，爹也不会表扬我，哪怕一句鼓励的话也从来没说过。可一旦我考得不好，爹就会发火。 现在爹被关了进去，娘整天以泪洗面，我也整天坐在那里，不敢说话，不敢随意走动。 我两个哥哥到处托人找关系，可惜的是两个人找的人办事风格完全不一样。 大哥找的人总说把罚款交了人立马就能出来，二哥不同意，说怕钱交了字一签，那边把签的字拿给爹一看，爹就慌了，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就不好办了，说要走一遍流程，完了就能把爹弄出来。大哥二哥脾气都不好，在家里吵了起来，娘在旁边哭也没人管，我又不敢说话，在旁边坐着。 后来二哥找到了电业局的人，说可以想想办法把爹偷的电算少点儿，也能罚轻点儿。于是娘跟他们去了局里，一算，娘差点儿没吓晕过去——爹偷的电换算成现金的话，大概七十万！ 要知道，三万块钱，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别说十万了。可二哥找的电业局的人又去算了算，一下子算到了十六万！娘就差跪下了，哭着跟他说一定要再往下压——因为如果能压到一万以下，就可以交点儿罚款了事。 看来这事儿有缓儿。那人也答应尽量办。走的时候，娘给他拿了一万块钱。 第二天，那人说又算了算，压到了九千九，娘急得要去局里，那人说先不要去，等他再想想办法，再往下压点儿。我心里很清楚，那人就是想要钱。娘又带着一万块钱去了局里。 那天娘回来，说他见到了爹，在外边儿看到的，爹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显然几天没休息好了，头发竟然也白了不少，可能他在里面也着急吧。娘想让爹抬头看她一眼，可又不能说话，爹也始终没抬头。 后来那人打电话说把钱压到了六千，按照规定，偷一罚三，一万本钱，加三万的罚款，一共四万。娘又给那人送去了三万。 第二天，那人打电话说爹进去了！ 第二章爹回来了 娘崩溃了，哭着问：“你不是……不是说……说一万以下就……就不用坐牢了吗？不是已经……已经压到一万六了吗？啊！”那人很无奈：“我也没想到，外省又抓到几个，把他供出来了，他做的可远远不止这些，你不知道吗？……”后面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只知道这次爹的麻烦大了，他后面牵扯到的是一个犯罪团体，已经远远不只是坐牢的事儿了…… 娘想知道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可没办法见到爹，爹已经进去了。娘问厂里管事儿的，也说从来不知道这事儿。 按说不应该，爹什么事都会告诉娘或者厂里管事儿的。 两个人起码得有一个知道。 娘就求局里的人问问，可爹什么也不肯说，娘也没了招儿…… 爹这么长时间没消息，厂里有生意都是管事儿的在处理，别人问起来，娘就说爹出去看货去了。可瞒得住这些人，瞒不住亲戚朋友。爹已经十来天没消息了，我姑也终于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大姑跟姑父来了，我去开门，两个人见到我也一句话都没说，从门口一直走到屋里，再到坐下，一直沉着脸，我就知道他们也知道爹出事儿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姑先开口了，“过年的时候我还问他了，他说他没参与，怎么现在出事儿了？”娘还没说话就先哭了起来，哭了十几分钟，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我就把事儿一五一十的跟他们说了。我姑叹着气安慰娘：“现在事儿既然已经出了，就想办法解决，光哭也没用，想想办法吧，我这儿还有些钱”，说着拿出了一沓钱，“你先拿着，不够的话我再出去借！”娘哭着说：“现在已经不是钱的事儿了，人已经进去了！”我姑听了很诧异，我就跟大姑说了，爹的事儿不是那么简单。 屋里又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呼吸声……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伯伯、老姨、老舅、二姑、舅舅这些亲戚就都来了，我知道我姑心里藏不住事儿，肯定在来之前把这些事儿都跟亲戚朋友说了。 屋里坐了一屋子的亲戚朋友，都在安慰我跟娘，娘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自从开了这个厂子，我就一直受着气！总觉得他在外边儿不能冲客人发火，心里有气都憋着，在家里处处顺着他，有时候骂我我都不吱声，想想他在外边儿受了气不能发火，只能把气撒到我头上，只要厂子能好好的，我受点儿气又算得了什么？！冲我发火就算了，自从开了这个厂子，他基本上不下地干活了，浇水、施肥、打药、套袋、收果子，他什么都不管了！每次我回来看到他在那儿悠闲的不是打桌球就是坐在椅子上睡觉，要么就是在跟人闲聊，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回头一想，只要厂子好好的，这又算什么？还有那次厂里在干活，我也在帮忙，他在屋里叫我，我没听见，他出来就骂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的那叫一个难听！这些我都忍了！只要厂子好好的，这些都算什么？每次村里一换干部，他就马上跟人家套近乎！跟别人的狗一样！他对人家怎么样，人家对他又怎么样！他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娘越说越委屈，又哭了起来。这些我都知道，娘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可这些年来，爹，也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爹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从小吃了不少苦。我爷爷奶奶走的早，爷爷走的时候我才三岁，奶奶走的时候我才七岁。爷爷因为个子矮，经常被村里人嘲笑，爹也经常被人欺负。后来爹二十几岁的时候，承包了村里的吃水井，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承包人换了五六个，没一个比爹做得好的。爹承包村里的井时，一天二十四小时有水，而后来的这几位，三天两头出问题，只有一三五才放水，而且只有中午十二点到两点。后来爹不承包吃水井了，自己打了一口井，可以做矿泉水，一大桶水只卖一块钱。也可以浇地，大水漫灌的那种，浇果树地。两年之后，因为利润太薄，每天要去县里送水，油费也太贵，还浪费时间，爹就停掉了矿泉水的业务。 后来慢慢地家境好了起来，爹就开始动起了这些歪心思，就有了前头说的的事儿…… 四天后，爹被关进去的第三天，也就是开学的前两天，公安局那边终于有信了。二哥找的人，说准备三万块钱，明天早上就可以去接人。在此之前，所有人不要再去公安局！ 第二天一早，娘就起床了，也没洗漱，也没吃饭，五点多就给我哥打电话，让我哥来接她。我哥带着我娘去了公安局。去之前我娘交代我：“不要给我打电话，在家等娘回来，啊~”。公安局八点才上班，我娘就在门口等到八点。 我在家一直等着，就那么坐着，也没吃饭，也没看电视，什么都没干，就那么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说是想爹吧，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说不想他吧，也不可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太小，我帮不上什么忙，就像我二哥说的一样，我什么都不做，就算是帮忙了。 我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多，才等到他们回来，可是车上下来的，只有娘和二哥，没见到爹的影子，我也不敢问。但我好像并不是那么诧异，因为我心里好像很清楚，爹没那么容易出来。 进了屋，我娘就去了她屋里，又开始哭了。我哥跟我说，又出了个岔子...... 原来之前，在公安局，为了方便，大哥曾给一个办案民警买了一条烟，把烟塞给民警的时候，被人看到了，今天有人匿名举报了，还拍了照片。本来没什么事了，照片一出来，就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既然心里没鬼，买什么烟？这是贿赂啊！”。于是我爹又没接出来，还得等到明天。 二哥给大哥打电话，两个人又吵了起来，我不想听这些，就出去了。 天上的月亮都显得不那么亮了。 第二天，二哥找的人又来了，说已经吩咐过里边儿的人了，答应这几天会好好照顾爹，一定会用最快的办法救爹出来，娘就差给他们跪下了。我也没想拦着。 下午三点刚过，就有人打电话，让娘现在就过去，说爹已经出来了，就等着家属签字了。娘马上就给二哥打电话，一起去了公安局。下午五点，就回来了。 爹也回来了。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