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杰比托暗杀计划》 一 我已经想杀死杰比托很久了。我肯定他们会期待我这么干的。 杰比托是我邻居的狗。浑身布满——噫,恶心的土黄色。瞪大的澄黄的一双眼,像两道尖针要把我穿过,直抵到家门外的篱笆上流下两道长长的血痕。一条粗红的大舌头上拖带着深浊的唾液,那唾液滴到了地上而不自知,透漏出十足的恶心。呼呼地喘着粗气,像一台正切断参天大树的电锯,又像轰轰发动的货车车轮。尖利的叫声让人竖起汗毛,粗壮的肌肉和庞大的身躯像是早几百个世纪就诞生的史前怪物。凶狠地瞪着我瞪着我,杰比托瞪着我... 谁都讨厌杰比托,这是真的。从我还是个粉色发皱的裹在婴儿被里的小东西开始,打扮的很漂亮的V阿姨就开始给我讲不听话会被杰比托吃掉的故事。尽管她的嗓音又甜又软,张合的嘴唇红红的,那恐怖的故事还是在我心里扎了根。L叔叔带着他瘦弱又发黄的儿子来串门时也这么讲。L叔叔饶有兴趣地和我父母聊道:“听说I先生原先有个孩子,又小又嫩,后来杰比托……”他平日里严肃的棱角分明的五官一挨上别人就生动起来,竟更可亲了一些,他故作低语,身子也向前挨着。他的儿子看着地面的双眼瞪大起来,被吓得脸色发白。而我缩在玩具堆里,控制不住整晚的噩梦。梦里杰比托扯碎,舔舐,吞食。I先生的孩子,I先生再也没有孩子。 I先生便是房东,也是杰比托的主人。“我最过厌土黄色!见鬼!恶心!小时候它还是乳白的!”I先生的咒骂声让人听了凄苦。无论什么,总归于一句:“该死的社区法。”社区法严禁私自杀死非食用的动物。I先生也没法卖它出去,谁想买下杰比托这样的怪物呢?可怜的I先生咒骂着走了。 “流下篱笆上的血……杰比托的眼神真让我神经衰弱,然后我就会崩溃,就会得上臆想症。这艰难的生命……”那是一个窗外飘雪的冬天,N小姐裹着厚厚的棉衣,身体还依然不住地挨上暖炉,苍白的脸上双颊有些凹陷,“那眼神就像刺一样扎透我的心肺。”同来的C太太清清嗓子,满头银发遥相呼应窗外的大雪。她贵妇般地扬起手,布满皱纹的嘴唇张合着:“还有电锯声。我不懂狗狗快乐的嘤咛会为何畸形如此。都怪这怪物。” 杰比托的身躯盘踞在我的记忆里。整个童年它无处不在地笼罩着我,恍若庞大又浓密的阴霾。 我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大纸,用红色水彩笔写下一行大大的“杰比托暗杀计划”。我叠好纸塞进校服口袋里,扯上书包带,把笨重的书包甩到肩上冲了出去。关上门,一辆蓝色卡车正好在我家门前刹上了车。车窗里探出一个成年男人的头,冲我大喊道:“嘿,Leo!” 我拉开车门跨上台阶坐在了副驾驶座位上,关上车门,我转头冲他笑道:“早啊,‘黑车’!送我一程?”?他叼上根烟,踩上了油门:“你学校?”“嗯。”于是他给嘴上的烟点上火,发动了油门。 “黑车"有点微胖,三十来岁,已经开了好多年卡车。虽然他大了我十几岁,我们依旧是很棒的兄弟。我掏出那张纸给他看,他看到杰比托的名字就皱起了眉:“杰比托!谁能想到!世上竟有这么着的一只怪物。呼噜声就像我的车轮,惹得我每次听它嚎叫都以为我的卡车被社区里的小屁孩偷开,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说真的Leo,这么多年对我的卡车感兴趣的小孩可不少,拖拉着鼻涕或者还在换牙就开始偷开我的卡车,可谁也比不上你那么有天赋,我去买一个‘鲨鱼’巧克力甜筒的时间你居然偷偷爬上我的车沿着街道把它开出了几十米!难以想象那时候你才七岁!这就是我的兄弟!……” 车内对讲机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对我过去做的蠢事的追忆,尽管那一切已经时间久远而不太记得了。对方称呼他的本名“O先生”,紧接着又抛出一大堆职业用语。‘黑车’一边听一边冲我挤眉弄眼,无声地表示他对这种没有创造力的生活的愤慨和鄙视。他如此喜欢幻想和疯狂,以至于对我起的“黑车”这个绰号一直赞不绝口。对方的声音结束后,他拿起对讲机,换了严肃认真的口气回话,精神也不得不转到工作上去了。于是我靠在座椅靠背上眯起眼,继续思索我自己的事情。 该怎么杀死杰比托呢?揍它一顿?我和“黑车”说了再见,拽上书包走进了学校。不行,它太强壮了,V阿姨说过它足可以和恐龙打上一架。“还得是那种双腿上有强健肌肉、脖子不大长,身上有奇怪黑色和土黄色,下巴上也像长了胡子一样有许多刺的站在热带草原上的恐龙。”她说的那么真,像亲眼见过似的。我出神地盯着讲台上来来回回移动的老师。给它下毒?不行,社区法还禁止未成年买毒药呢,而我离成年还差了足足三年……随着放学铃,我开始随着大家收起桌上的东西。或者,扔下一路的炸鸡引诱它走进森林里的陷阱?这听起来像《格林童话》中的一篇,正是那本正在被背着书包凑在一起的男生们来回投掷的。不错,我确实买了一包炸鸡,但放学路上就自己吃完了。 我到底要怎么做呢?这个疑问暂时成了盘踞我思维新的一个巨大谜团,杀死杰比托的念头和曾经的杰比托一样在我的思维里生根。 二 原来一切都如此简单。 我偷了家里的猎枪,爬上I先生家门口的大树。杰比托就在那里,在阳光下。 一声简直震碎人耳膜的巨响后,土黄的地上开出红色玫瑰,浸染——我指生长,很快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出来,迎着阳光,娇嫩欲滴的红色花瓣闪动着,似乎还沾了晓露。透过影影绰绰的草绿色枝叶,柔风吹了过来,一切美好似乎都属于这个下午。“一切都开始了。”我对风说。 一声刺耳的尖叫几乎把我从树上震下去。那声音的来源是个恐惧的女人,挽着浅褐色的长发。紧紧挽着一个很优雅的男人。这是社区里新搬来的夫妇,E绅士与E夫人。他们真是去哪里都一起,真不愧是社区的模范夫妇。E夫人恐惧地指着那团玫瑰,携着丈夫一边喊一边跑了出去。不多时,社区的邻居们大都聚集在了这里。V阿姨皱着好看的眉观察着那具枪口上沾满了血的大狗的尸体,I先生满脸都是惊骇,L叔叔拉着他的儿子……“黑车”也开来了他的卡车,从驾驶座下来,再去接下副驾驶的N小姐。 我看见大家都在,就下了树去找他们。 “嘿!各位,是我刚刚……”“你?!”I先生失礼地惊呼。大家的眼神都聚集到了我身上。I先生颤抖地对我说:“别闹了,小Leo。” L叔叔用他冷淡的眼神来剜我:“你为什么这么做?”被他挤在身旁一侧的儿子惊惧地低头看着地面,仿佛挨说的是他一样。我的舒畅如被人浇灭了。 “为什么?可是你们不正是——不正是?”我大脑有些空白。这才看见,V阿姨已经在尸体旁双膝跪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全是奔涌的眼泪,简直要把她比作河床。哭着一边还硬要安慰痛失爱犬的I先生,最后只得是I先生安慰她了。E绅士也把E夫人搂在怀里不让她再看,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长发里小声安慰着。 还是C太太最先从惊讶中恢复了仪态,对我说:“孩子,无疑,你是有罪的。” 我感到自己的舌头变成了硬邦邦的滑板,牙齿都是笨重的岩石,嗓子眼里塞进了沙漠:“你,你不是说过杰比托是畸形的怪物吗?在我十岁的冬天,火炉很旺,我记得。” C太太端庄地一笑:“社区法。孩子,你有罪。” 我有罪。 我,有,罪。 我望着她冰冷的眼睛,像被光亮的刀抵住了脖子。一阵可怕的罪恶感从地里爬出来,抓住我的脚往上爬,脚踝——膝盖——腿——腰……黑色的恶魔把我的肋骨当作梯子,扯着我的胃和肠子,又紧紧抱住我的良心咬了一口。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战栗。我立刻感到自己有罪,且罪不可恕。 我已凭着自己为人的高尚感,肆无忌惮,审视、批判、谋杀。我杀害了杰比托,我是有罪的。于是我立即举起手中的猎枪,用还发热的伤口对准我自己。我扣动了扳机。 我倒在了地下,满眼肆无忌惮的蓝天。躺在黄土里真不太舒服,我感觉自己身后一定沾满了灰。所以我赶紧又坐起来——突然我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好像穿在了身上很多很多年的衣服突然脱去,同时还有些附着在这衣服上的什么东西也去掉了。心上也起了些空乏,像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再按下按钮后,凝望回旋的水波和布料,回想自己口袋里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的不安。 我站起来,回身——果然,地上躺着我最熟悉的面孔。额前一缕淡黄色的短发,我顺着额头到下巴像一页书一样读过去,这尸体胸口有汩汩的一片腥红。这就是我……一具多么稚嫩而罪孽深重的年轻尸体!“一具多么稚嫩而罪孽深重的年轻尸体!”他们想。 现在他死了,他就应当立刻成了一个不幸的无可指摘的人,而且需要我来主持这场悲剧的正义了。那么谁是凶手呢?——谁杀死了这正值青春的金发少年,这无辜又亲切可爱的孩子?谁是所有人都深恶痛绝的那残忍凶手,需要正义立即来执行**的审判呢?I先生想:“谁是呢?” 毫无疑问,社区里的各位、一向公正又清白的各位,共同见证了这场惨剧而理所当然与凶手无关。C太太点点头,想:“那么,这就是枪一时的走火酿成的悲剧,一场令人惋惜的意外了。” 我立刻看见他们全都凑上来,擦起了眼泪。原来对于我一个魂灵来说,他们平日里紧紧抿上嘴,藏在紧皱的眉宇与深色瞳孔里的心事,全像挂在外面的节日彩灯一样现了形。 于是我的罪孽的感觉又像被泼了一桶冰水一样冲刷殆尽。但这心事变化的原因,终于和以往不相同了。 他们的哭声像生日聚会的歌声一样一齐地响起来。一滴滴眼泪从眼角涌出来,仿佛我们的社区就是密西西比河遗落万里之外的儿子。那悲伤的面孔简直让任何一个路人看了都会跟着难过,把所有分给工作报表、公车票、肥皂剧和膨化饼干的精神都抽出来献给眼泪和悲痛。 而我这时恰好想试一试魂灵的能力,就伸出半透明的手,向V阿姨伸去。你或许见过一辆巨大的吊车用绳子从泥潭里扯出一头死鲸,而无奈机器的力量败给了脂肪和骨骼,那具尸体又缓缓沉没了。我的意识就宛如这头死鲸,沉进了一团浑浊。 三 我再醒时,已经过去了很久。初醒的迷茫中发觉周围的空气有些阴冷。我在一个昏暗又巨大到近乎诡异的客厅。 天已傍晚,透过高墙上一扇小小的窗,天的暗蓝色和云朵不明不白的淡色光投上了地板。四面墙很高,天花板很远,我尽力扬起头,看见正上方一盏没开的灯沉浸在阴影里。这里空空荡荡,一呼一吸似乎都有渺远的回声。 突然重重的撞击声炸开在身后。我心里猛地一震。循着声音的来源,我转过身,望见一扇紧闭的门。门上面嵌满了泛黄的老照片。每张都有同一个孩子:在被子里闭着眼安眠,在玩具堆里欢笑,趴在大鸟绒密的羽毛里,坐在云上俯视巨大的城市。好像我身周突然灌进了暖风,把冷意和孤寂感像一颗糖一样溶解,渐渐消散在不知名的地方。 这时,门后又是一声巨大的撞击。一道长长血痕横溅在门上,门很快被劈烂,折断,露出木制的内里,摇摇晃晃地挂在一边。 我走进了门。那边的墙角汪着一摊血水,里面躺着一团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蜷缩着,并微微蠕动着。旁边站了一个巨大又变形的人,我费力地仰头看去,那人有一百米高,脸和手有冬天屋檐下垂下的冰锥那么尖,两只眼球畸形地向外凸起,盯着墙角的那团血肉。我仔细辨认了一下这可怕的脸,终于意识到这是V阿姨。一阵冷意和恐惧爬上了我的脊背。她渐渐张开了嘴,发出乌鸦嘶哑的鸣啼:“你懂得正事吗?就知道看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她的眼球随着暴怒的叫声愈加凸起,以至于摇摇欲坠。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能,我浑身颤栗地转过身看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在血液中隐隐分辨出了暴起神经的一双眼,还有口鼻。那是个孩子,而且大概是那个门上相片里的孩子。V阿姨的孩子。 或许是我是魂灵的缘故,他们看不见我。看见旁边有一张沾了血的纸,于是我大胆地走过去捡起来,透过血红色我隐隐能看出那是一只印刷精美的热带草原上恐龙的图片,双腿上有强健肌肉、脖子不大长,身上有奇怪黑色和土黄色,下巴上也像长了胡子一样有许多刺。旁边还附有各种科普和介绍的字,只是都看不太清。 这时听见我头顶有什么声音,我抬起头,看见V阿姨的左眼已经肿胀到了月球那么大,撑裂了她的眼眶,掉下来砸在了我身上。我眼前突然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醒来时,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尸体上。V阿姨在我身旁哭泣。I先生在拍她的肩膀。他们离我很近。我想到她的眼球。心里一阵恶心,往旁边一躲,就不小心进了I先生的身体。 “噫,恶心的土黄色……”我好像又听见了这句话,抬头看看,我我已在一片土黄土黄的大地上了。扭曲的秃枝分割着天边枯涩的夕阳,一望万里,全是黄土,没有一丝生机。突然红色的海浪把我扑倒。奔涌着漫过口渴的土地。我在一片血红色中起起伏伏,我听见亿万颗水珠在嚎叫、在哭泣、在歇斯底里地消磨着自己的喉咙,也消磨着我的耳朵和神经。我费力的游,向前。直到我一身的衣服和头发浸满了红颜色,我终于被渗入地里的波浪搁在了地.上。我从湿黏的土地上起身。捧起一把湿泥,看见它已从黄色被浸染为血红色,抬起头,我看见那片浩浩荡荡的土地已经全是血红。 似乎传来了车轮轰轰轰的声音。是一只脚爪比我整个身体还大的巨兽,用它平时的步调紧跟着一个人靠近了这里。我不得不扬起脖子才费劲地看见那个巨人的脸。 是I先生啊。他手里捧着一具死婴,血液已经流尽的创口是刚刚血海的源头。他开始刨坑,填埋。我看着他,透过他看他的血管,细胞,心跳。他的心脏说:“对不起。” 他的心脏絮絮叨叨地瞎扯:“真对不起。我和V的事,真怪我喝多了酒。该死的社区法。社区法告诉我说V想要你而我就不能阻止。但狗可以阻止……但狗可以。一起意外多正常啊!该死的社区法。你脖子上的刀痕不能伪造成咬痕。但我会把你埋深一点的……我不想要孩子。我养不起你。真是对不起。” l先生做完填埋的工作,转身走了。他的心脏还在说:“真不敢想象……如果我让你活着,我就得娶V了。她和之前那人的孩子和你加一起可是两个。而且V太不温柔了,她的嘴唇很香,但别想我娶她,那只是在床上have 爱时才会说的疯话。那种话我一夜能说七次。在告诉她你被杰比托吃了之前,今天还能再说几次。娶她的眼泪、怒吼和纠纠缠缠不如娶她的yin道,而单娶yin道又实在不很像话。 “真是麻烦……” 我目送他的离开,庄/严地站在土地上。为死婴送上一份最终的缅怀。然后我倾自己所能为它立碑。它活下去,不就成就了另一个|吗?到底对它来说怎样才是最好的?谁知道呢。 我想起了总对事物有美好幻想的“黑车”兄弟。我退出了I先生久久不忘的内心回忆,发觉自己的遗体躺在一片闷热的黑暗中。我的魂灵爬起来爬出裹尸袋,险些撞上袋旁的“黑车”。一圈人在为我默哀,“黑车”似乎在喃喃自语。我凑过去听。听见他平日富有活力的嗓音沉入了大海:“哦,兄弟,我知道的,我罪已深重。”他的眼眶蓄了泪水,又迟迟不落。 我伸到一半的手没有落下。谁敢来告诉我这究竟是个什么见鬼的世界??“黑车”如果也是坏人,我是不是在广阔的世界已经无处可去……我无言地来到了E夫妇身旁,进入了E绅士的回忆。 四 这是一天夕阳色彩最浓重的傍晚,天上是一片灿烂的壮丽图景。赤色的血光和艳丽的金光蔓延成大片的色块,被天边深绿的阔叶林与浅黛的远山截断。却只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暗光投向地面,而我在一个旧院子里,面前似乎也隐约是一副油画,中世纪欧洲红紫交织辉煌的宫廷,又透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虚伪、假式假样,和沉沉死气。 我仔细看着那幅画。我看出闪动的晶莹白色。有的在一片血汪汪中间星星一样游荡,有的聚集起来在人的皮肤上用尽狂热疯癫的力气。我终于看出那是几颗牙,顺着这样的轮廓一切都明朗起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蜷缩在地上像在海上抓住漂浮的木板一般抓紧了另一个人的腿,用尽了力气狰狞着面孔咬住那小腿上的皮肉,似乎想要撕扯一块下来。而刚刚被我看成大块颜料的深红与青紫,来自于她自己身上狰狞惨烈着色的新旧伤口。伤的来源无疑是被咬住的男人,此时正目眦欲裂地用他坚硬的拳撞击她脆弱的躯体展示这些痛苦痕迹形成的过程。他的汗和她的泪搅和在一起,他的血和她的唾液从皮肤上流下来,他大汗淋漓挥拳和咒骂诉说着恶和暴戾,她空洞的眼中泪中让人读出生不如死。 而他们熟悉的面孔,我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哪怕告诉我E绅士的孪生兄弟与E小姐的孪生姐妹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一对儿,也不能叫我相信这是人前恩爱甜蜜仿佛互通心意的社区模范夫妇。突然我听见两声狗叫,透过院墙看见自己和黑车急切地敲着他们家的门。 我的记忆逐渐回溯,我想起来这是哪一天。那天我和黑车出去钓鱼,回社区的路上碰巧被杰比托追赶。回想起来明明是一条狗亲人玩耍地嬉戏,我和黑车却像背后追赶的不是一条我们认识了很久的大狗而是在大草原碰见的狮子豹子,急切地敲着这对夫妇的门想要躲进去。 我记忆里那天开门的E绅士和E夫人只不过晚来了一些,但分明甜蜜如往日,不禁有些疑惑,目光便回到那对夫妇身上。听到狗叫和敲门声,他们居然奇迹般地停下手,眼里放出恐慌的光线,一句和解的话都没有说就急匆匆地爬起来冲回屋里。用最快的速度换了身整洁的长袖长裤遮掩住伤口,E夫人也急急梳理好自己的长发,两人似为烹饪前的锅灶升温一般铺垫似的拉住手穿过庭院为我们开门,和我记忆里的亲密姿势逐渐重合成一出荒诞剧。 我们离开后,我看见E夫人动作优雅地关上门,随后和E绅士对视了一下。我听见心声从她和他的眼神中流出,紧密贴合,一模一样。“还好。”“还好。”“幸亏来得及,不然多么丢人。”“幸亏来得及,不然多么丢人。”“……”机械重复的女声说了无数句话,我却听到她声音下暗藏着自己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小声蹦出来。 “生,活……”我仔细地听着下文,“好,苦……”他们的声音里像有韵律,把认真听着的我逐渐催眠,“还,好,他,们……”我入睡前听到了最后半句,“以,为,我,幸,福……” 我睁开眼正躺在运送尸体的车上。车停在路中央,似乎是抛锚了。作为司机的L叔叔跑去寻求帮助,着实离开了好一会儿。 我看见漫长的等待后L叔叔的儿子从副驾驶打开门小心翼翼探出脑袋,看见没人之后下了车,蹲在车的一旁低头好奇地逗弄着地上的蚂蚁。他拾了小树枝给小蚂蚁划出十字马路,又划了车道规定红绿灯。我渐渐被他纯真且与刚刚我看到的成人们一点不相同的世界吸引得专注起来,下了车站在他身前看蚂蚁。我想他这样可真好,于是我露出了微笑。 有的小蚂蚁走出了他划的道路,他伸出小手过去似乎要把它们拨弄回来,却神色一变生生把它们碾死。我愣了一下忙看他的脸,发现他的双眼狠狠瞪着地上那堆不听话的蚂蚁的尸体。我看他因为怒火紧张起来的脸部肌肉,往回收着的下巴,和愤怒的双眼,越看越熟悉,可我分明没有见过他这样。 “谁让你下车的?!”我被这声怒喝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回来的L叔叔愤怒地冲着他儿子撒气。我望着L叔叔的脸孔,发火而收紧的下巴,一双燃着火焰的眼,总算明白了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紧接着我还没来及动作,L叔叔向前一步愤怒地去扇他儿子的脸,正和我站的位置重合。我意识消失前最后的记忆,是巴掌落在他儿子脸上的响声,与他儿子极力压制的哭声。 自我醒来的那一刻伊始,我就以为这一回出了什么问题。因为和刚刚L叔叔孩子几乎一样的哭声占满我的双耳。而我环顾四周,一片雾蒙蒙的灰色,什么都看不见。我只听见那个声音拼了命克制而隐忍,依然因为悲伤恐惧到极点忍不住哭出来。突然,我眼前出现一双巨大的眼睛,瞳孔微微向里缩紧,却带着几乎要把我烧着的怒火,与密密麻麻网着眼白的血丝。我吓得后退一步,晃晃脑袋,眼前的灰色雾霭慢悠悠散去,唯独那双眼睛没有消失,反而四周慢悠悠浮现出来脸的轮廓和小小的鼻子嘴,还配有高高的身体。我再环顾一下四周,那具身体的对面站着一个孩子,正是我所听到的哭声的来源。孩子体态容貌都和L叔叔的孩子很像。这孩子低头小声地抽噎着,浑身害怕得止不住发抖。那双眼睛所在的身体举起胳膊,随后狠狠抡圆了打过来,拍到那个孩子的鼻子上,我的视线瞬间被一片血红沾满。漫卷的红色里只剩那个孩子深红色的剪影,逐渐长大,长高,然后深红色褪去,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在光线的照耀里我突然看清,分明和L叔叔的样子一模一样。随后L叔叔对面浮现出一个孩子,是他孩子的样子,正低头小心翼翼,一如刚才地抽泣。我突然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事情,这不正是一代一代父子的循环,把一个个幼小的发抖的恐惧心灵变成暴虐的施与者,这分明是场可悲的轮回。我看着L叔叔举起胳膊抡圆了扇过去,我好想打破这场轮回,于是我冲过去拦住他的手掌。而一瞬间他的力量仿佛无限大,把我狠狠甩飞出去,一头撞在地上。我的神智在未能阻止的惋惜中慢慢消失,让我回到现实。 我睁开眼,还是熟悉的运尸车上,位置没有改变。我坐起来偏头看过去,L叔叔的孩子在地上蹲着哭泣,一手捂着脸,被刚刚一耳光打出来的鼻血通过指缝滴出来。L叔叔一脚把他踢翻,远处走来的仪表端庄的太太连忙过来阻止。C太太叹口气说:“打孩子干什么,先修车吧。”我忍不住好奇这位优雅仪态的太太有什么过去,我上前去,进入了C太太的回忆里。 五 恍惚中我又听到了十岁那年,听见C太太在火炉边喝一口水慢悠悠开口。杰比托的呼噜声真恶心,像一台正切断参天大树的电锯。电锯声…… 电锯声。 巨大的电锯声把我惊醒,眼前一棵树轰然倒下,巨大的声响似乎连大地都摇晃了几次。我扶着地慢慢起来,看看两旁是树干和葱茏的阔叶,这是一个很大的树林。而刚刚被锯断那棵树残留的树桩旁站着一个手里举着电锯的英俊男人,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们在讲一些柔情蜜意的情话,一目了然他们之间的关系。 “亲爱的C。”我听见他叫她。我才想起什么可能认真望向那个姑娘,有和C太太相似的眼睛和神气。虽然时光终究太过久远,已经很难看到神似的特征,但经验和爱称让我明白这就是C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几十年前的故事。C腰肢柔软地靠在那个伐木工身上,两人之间对上眼眸,相对无言,飘散出来的心声也无非是甜蜜、幸福和玫瑰香味。这能说明什么罪呢?这有什么?罪是砍伐树木破坏环境?这也未免太离谱。 突然我看见一个冲这里奔跑的健壮男人。他循着刚刚的电锯声追赶过来,把幸福的一对儿瞪得躲在一起发抖。伐木工不满地问他:“你有什么疑问?” “我当然有!C是我的!”男人大喝,伐木工不解地嘲笑他,“你说是就是?我认为C是我的呢,竞争者。” “我们结婚了!”男人脸涨得通红。伐木工一时间怔住,回头看C已经低下头不敢再出一声。还没开口问,男人就气得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伐木工搁下电锯一拳砸在他脸上,男人抓住他的拳头,狠狠回击了一巴掌。伐木工恼了,抬脚踢上男人的腿。男人挨了一脚,火冒三丈地把伐木工掼倒在地上,摔在刚刚撂下的电锯旁边。伐木工的头狠狠撞了一下,双眼已经开始发红,不经思考就拿起自己的电锯启动,怒火冲冲地冲着男人劈砍下去。一边的C膛目结舌地看着电锯一分一秒不息,看着男人的身体瘫软、倒下、支离破碎。看着断掉的脖子、胳膊、腰各部分零件散散地漾在血泊里面。背景始终是巨大的电锯声,电锯声,在C久远的回忆中凝聚成一只令人发抖的巨兽,听闻声响,眼前就是一片血海,残肢。 我再也看不下去,退了出来。一晃神儿,我又躺在了运尸车上。我以为L叔叔的车仍未挪位,疑惑地坐起来,却看见四周已经不一样了。面前是一片墓园,似乎是我快要下葬了。社区的邻居们又都来了,围在我周围敛眉低眼地哭泣。我看见“黑车”冲我的方向探出了手想要摸摸我尸体的脸颊,连忙后退了一步,生怕知道他实际上也不好。我看看四周我只剩“黑车”与N小姐未曾看过,便前去碰碰N小姐的手,很快被吸入了她的记忆。 我看见一道长长的篱笆,为一座房子围出一个花园。还没看清哪里有人,嘭的一声吓了我一跳。篱笆歪倒了一大片,前头还有血流成长长的血痕。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一辆卡车,正正好好撞上了血痕的来源——一个陌生的孩子。 卡车司机开门下来,模模糊糊看不清脸。一开始我以为是他离得太远,可是他慢慢走近我身后的房子,在一个绝对清晰的位置,脸仍旧是一片朦胧的颜色。随后房子里走出一位女人,脸也是模糊的。他们逐渐走向对方,说出的话也是叽里咕噜外语一样。他们用那种听不懂的语言互相交谈了几句,就去整理了一下那个孩子,把孩子抱到屋子里。经过时我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脸也是模糊的,身高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我不禁有些疑惑,谁也看不清,一句话也听不懂,这究竟是什么记忆? 接着他们一起把篱笆修复,把倒塌的扶正,染血的拿湿抹布擦干净。我以为后来会突然出现什么线索,就一直看了下去,没想到在一切复原的一刻,这个梦境结束得这么猝不及防,我便被迫退了出来。 我站在自己墓碑的前面,迷惑而不知所以然。我抬头看见“黑车”的身影,往前去了一步,突然内心一阵恐惧的震荡感,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不愿意接受我的朋友,浪漫活泼的“黑车”先生,实际上干过那些类型的坏事。所以我什么也没做的目睹他们把我的尸体装进棺木,又填进挖出的坑里。神父开始念诵的时候我突然心里一惊,我突然感知到当我下葬的一切完成,大家都离去,我便神识消失再也没有机会窥探“黑车”兄弟的秘密。于是我奔向了“黑车”。 一进去那个世界我就惊呆了,因为这正是我七岁那年偷开卡车的时候。“黑车”正把卡车停在路边,我看见他瞥了一眼正自以为高明地躲藏着的我,然后下车去买甜筒。我快去爬上车坐在驾驶位开始启动,当年眼里只剩驾驶台和前窗玻璃,一点没留意他的目光在背后紧跟着我。随后他不慌不忙地去买甜筒,而我开着车已经驶远。我赶紧盯着他的心脏,却发现我听不见他的心声。或许这是因为这是我本人参与着的记忆。 当“黑车”吃着甜筒回来的时候,他冲刚刚车驶走的位置小跑过去,我紧跟着他。小时候的我居然生生把车开出了几十米远,直到N小姐家附近我才隐约看到车的后尾。“黑车”冷了冷眼神,上前去。我领先他一步想看看“我”在哪里。我看见“我”在车正前面蹲着玩地上的泥土,而“黑车”打开车门看了看驾驶座上没有“我”,好被车挡住了视线,没有看见我,只能满脸失望骂骂咧咧地上车启动。哦不,我心里说。然后我看见车头狠狠撞在“我”身上,把“我”幼小的身体狠狠撞飞出去,血流成长长的血痕。而“黑车”因为吓到,一时间并没有刹住卡车,撞歪了N小姐家的篱笆。 N小姐跑出来,随后是和N小姐记忆一模一样只不过人脸和语言都清晰的一场经历。 “这个是偷开我卡车屡教不改的孩子。” “简直活该,不过你怎么做到的?我们原本的计划不是在他停车之后揍他一顿?” “我本想揍他,谁知道我没看到他下了车蹲在车前面,我以为他早就跑远了,于是没想那么多直接发动了卡车……” “天。我们赶紧修复这糟糕的一切。” 于是他们修复篱笆,把“我”抱进了屋里给我擦擦头发上的血,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在“我”悠悠转醒的时候,“黑车”冲“我”微微一笑,这段回忆和我的记忆终于融合,我眼看着他对“我”说:“你好啊,淘气的孩子!” “我”似乎因为撞击忘记了一切,疑惑地问:“我怎么在这里?” “黑车”和N小姐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交换着彼此的满意:“淘气的孩子!你才七岁,趁我下车去买“鲨鱼”牌甜筒的时间偷开我的卡车开了几十米远开到了这里,下了车跑到这里睡了一觉。这里的主人是N小姐。” 接下来的回忆不必再看了。我揉揉脑子试图从混乱和黑暗中恢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道貌岸然的一切都是手藏鲜血的兽类。我感到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大概是我棺材上方的空隙在不断地被填埋……填埋……我回想看到的一切,痛苦地笑了一声。消失也好……也好。离开这样的世界怎么能算是坏事? 我带着讽笑和安详,默默等待消逝到来。 我再消逝前一瞬突然想起了社区里每一个人的名字,拼凑起来或许恰好可以作为社区的名字。 VIOLENCE。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