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北温带往事》 搓澡 搓澡 今年春节前我回了老家，老家一如既往的安逸祥和，这个只有十几万人口的小县城里装着我大半的人生回忆。 毫无悬念的，我回家伊始就投入到温馨的爱护中，学校的寒假很长，足够我在冬天蛰伏休息好一阵子，我那时当然不会知道，将要来临的疫情，将让我的这次假期变得无比漫长。 北方的冬天是极其寒冷的，在东三省更是如此。我爱冬天，尤其是北方的冬天，江南的冬季我也经历过，可总感觉像是钝刀子割肉，不痛快，有什么比一场大风大雪更能让这世界亮堂起来的呢？在风雪里泡个温泉，让辽东金戈铁马般的风雪冻僵浴巾，跟直接泡热水澡绝对不同的就是脑子清新的很，眼睛也不会被热气遮住，一切冷与热的存在，都变成最直接的感官体会而且井水不犯河水。 刚过年的几天是极其热闹的，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油烟气、焰火气和世俗气，再加上北方的风沙，这些都实在是让喜干净的人心生不快，这时候，要是泡一个温泉澡，蒸上一炉桑拿，再让搓澡师傅好好揉一揉这身硬皮，才算是顶顶的舒服。 我老家虽然小巧，但地处长白山余脉，有着极多的温泉。但因为疫情的原因，我直等到初六也没敢去，虽说当时疫情还没有波及辽宁，更没有威胁到这个小县城的生活方式，但南方的严峻形势我也多少有所耳闻。 直到初七过去，一身不舒服的我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诱惑。可等我站在温泉店前面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没必要，因为人还是一样的多。 我拿上手牌来到一个池子里，久违的感觉，温馨而和睦，这是在任何一所大学里都绝没有的享受。刚闭上眼，一个憨厚的声音又惊醒了我。 “小伙儿，一会儿搓一个吗？” 我看了看，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庸弱男人，四方面庞，胡茬有两天没刮过的样子，穿了一条深色沙滩裤，一条干净毛巾搭在肩上。 我被温水和冷风刺激的有些含混，只是弱弱的说了句“我先泡会儿” 他殷勤的说道“成嘞，我姓王，等会儿您泡好了我叫您，要打点什么？” “再说，再说” 良久，我站起身，看他远远的招呼我，便走了过去。 打过营养品之后他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我攀谈起来，手上的力道也很合适。 谈到遥远南方新发生的疫情时，我和他都是一知半解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交流。交谈间，他得知我是在警察学校读书，他也许是想到了自己“我以前就想做你们警察的工作，多好啊，正派，踏实”我应着，升腾的水汽憋的我有些闷。 “为啥当警察呀？那活也挺累，还操心”我问道 “为啥？多有意义呀，你看这次的疫情，万一真闹大了，那肯定还得是军人警察冲在第一线” 我笑道“您这个工作也挺有意义的，要是没有干这个的，不知道多少人不舒服，对不” 他却说“那不对，要没有警察大夫在前面扛着，这疫情要是真闹大了，我搓澡都没地方搓，都关门儿了呀，对不”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说累了，但他却问道“诶，你说我能不能去你那个学校念书啊，然后也干干警察的工作” 我笑着说“哈哈，叔，这是考试考上的，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而且您这岁数也不允许啦” 他闷头笑笑，点着头。 等我从店里漫步走出来，冷风一吹，脑子清醒的像是扎在水桶中，逼得我不得不裹着衣服迅速钻进车里。 在副驾驶上，我静静的回味着一系列的舒爽，但当我回味到搓澡的感觉时，我竟没感到往日的痛快，而是一种淡淡的苦涩。 直到回到家很长时间，我一直在问自己，人家可能只是一个小玩笑，为什么我要当真呢？人家可能只是在捧着我说，为什么我要那样说话？我不禁问自己，是不是自己知道的越来越多，保有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是不是自己了解的越多，秉承的本来良善就越少。 我不敢将这事跟父母朋友说，我怕他们知道我的刻薄。我也不敢将这事时时告诫自己，我怕自己变得畏惧怯懦。于是我想了个绝妙的办法，忽悠自己。 我对自己说，搓澡的老王就是个世俗的人，他就是想忽悠自己多多消费。我又对自己说，搓澡的老王就是一个被社会同质化的人，没主见，只知道一味讨好人。我对自己说，下次你再去泡温泉时，他肯定还是那同一套话。 终于，半个月以后，我再一次去了那里，但却没有看见老王，我问其他搓澡的师傅 “老王呢？” “老王？早走了” 十天以后，我跟几个朋友再来到这家温泉店时，我洗完出来，问那个胖经理 “老王呢？” “老王？哪个老王？” “一个留胡茬，方脸的搓澡师傅” 经理想了想“哦，他呀，早走了” 说罢，胖经理走出店面，拿出条幅，上面写着‘疫情原因，本店歇业’ 两次，我并没有见到老王，自然也就没法证明之前自己忽悠自己的话正确与否，但为了自己的面子，我仍忽悠着自己。 直到一个月后，我和一个要好的朋友打算去一趟读高中的城市，看望患病的老师。 我和他带着口罩走向火车站的安检，摘下口罩去感应人脸识别时，一扭头，看见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老王。 我惊讶的愣在原地，他穿着一身警服，但大小尺寸有些违和。 他也认出了我“哎呀，是你，哈哈，你去哪啊？” “鞍山” “哦哦，几点的车，赶趟儿吗？别晚了” “赶趟儿，你怎么在这儿了？” 他笑笑拍拍身上“协警，跟着人家安检，现在疫情严重，到处缺人，昨天才跟着调到这儿，我跟你说现在形势严重，没事别乱走，危险” “是是” 我跟朋友应和着，并在他的注视下进了站台。 朋友问我“谁啊？你认识？” “老王” 朋友随口说着“这么大岁数，心气儿不小呢”朋友看我脸色不好，“咋了，脸色不太好看” 我无助的看向他，良久说不出来一句话“我.....” “你......你什么呀” “我....感到深深的惭愧” 仟先生 仟先生 我认识仟先生已经两年了，初在军训时见到他时，那一口腔子里钻出来的辽西口音让我很不舒服，但接触的时间长了，我才慢慢的感到，在他身上，让我最喜欢的也就是那辽西口音了。 他是个热爱厕所的人，但这跟厕所本身没有关系，因为只有在厕所里，学校是允许抽烟的。 我本人是不抽烟的，也几乎病态的反感别人抽烟，但只有仟先生抽烟我是不太反感的，因为在他的烟雾世界，形式大于内容。 抽烟的人很大一个理由就是爽快，美其名曰为消愁，实际上不过是想躲进朦胧的烟雾中罢了。但仟先生是不同的，他是要躲进别人那些其他抽烟的人的阴影里，他的烟瘾，从来就不在于他口中吸入吐出的白团，而是跟那些被烟雾征服的人站在一起的快感。 我问他“那烟真的就那么好抽吗？” “不好抽，但是消愁啊” 他这样回答我。 每当我说起要戒烟时，他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若不是我与他常处一层楼中，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人对于烟的依赖，和在那迷茫烟雾中脆弱的自尊。 每当他对我的建议点头猛肯之后，他必然提及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名姓的伟大烟民，依靠在他们的丰功伟绩上，为烟草正名，仿佛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躺在那些伟大烟民吐出的烟雾上，扶摇而上，反正无人敢于反驳，自己也就安枕无忧了。他就一只那样躺着，如果有人说他应该戒烟否则对身体对他人都不好时，他就挥着夹着烟的手，高声宣扬着自己要焕然一新，等到几天以后，他渐渐的发现失去烟雾遮蔽的自己竟一丝不挂时，他又不得不猛然拿起那些伟大烟民的盾牌，然后躲在后面点燃一支香烟来，继续装人，仿佛只要那些伟人吸烟他也吸烟，他就跟伟人一样伟大了，殊不知，即使是那些伟人，有如此伟大的丰功伟绩品德高张，频频抽烟都不对，何况是仟先生呢。 当然，我这样说，不是说仟先生就没有品德了，相反，他的品德相当高大，每次他节衣缩食买到好烟后，也是都要在厕所里派烟的。 他派烟是绝对有派头的，不仅要不经意间报出烟价，还要在那之后倾斜着目光期许的看着一些接了烟的人，若那些人欣喜的接过烟后，表露出自己没抽过这样的烟时，他便绝不跟人争辩了，反而会开开心心的跟人家海侃。 他派烟的方式也很特殊，以至于给我心中一直留下很深的印象，每次一进洗手间，拐进厕所，他必在小便池尽头放着的那把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坐着，且狂抖着腿。 见我进来，他便招呼道“诶，申哥，整根儿不？” 我笑着摇头，我不抽烟他是知道的，但这样的问题他仍乐此不疲，若说他这是对我的邀请，倒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肯定，仿佛在烟雾中冲我嚷道“嘿嘿，你看，我又抽上了，真他妈爽，你不抽烟，就没这乐儿！” 他这样说着，我走进厕间，身后又有同学走进厕所，一样的话“诶，整根儿不” 但这并不影响我和他交流，在现今的全民读书时代，尚且愿意读两本书的仟先生，自然算的上是一个读书人。 但他每每来我寝室找我交谈，不是他推诿着悻悻离去，就是我块垒难消。 我自知是个刻薄的人，每遇一事必要问个究竟，每遇一道理必要穷尽所知，因此每与人谈，磕碰实多。但仟先生不怕，这大抵是他最突出的地方了。 他不怕归不怕，但每每拨砖去瓦，谈及根本时，他必然将他精神上的香烟掏出来，狠狠的吸上一口，吐出来，然后藏在烟雾中。 他是个左派，却又极受关门主义和教条主义的影响，在许多问题面前，好像只要关上了那扇门，那个能够遮蔽他的烟雾就又出来了，好像只要喊几句教条的东西，他就又有了依靠。 去年冬天，因为我们一些人引体向上没有及格，我们便都在高地的平台上练引体向上，人群中，我跟仟先生在一个杠子面前轮流做着，几组以后，他莫名开始批判起孔子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便问，问到最后他却只说了句“儒家的思想是禁锢人的，和那些基督教什么的没两样，都祸害人”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也许是瘦弱的他在单杠的面前感到了深切的无助，才拼命对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炮轰不止。 我不敢这样想，因为这样想也未免将他想的太阴暗了，我只当他真的对儒家思想有鞭辟入里的见解，才口出直言的。 抱着这个心思，我便问他“那儒家那些书那些话写的是禁锢人的呢？耶稣又怎么祸害人了呢？” 他说 “都这么说呀！而且你看近代以来这么多屈辱不就是这些东西弄的吗？” 我听了这些泛泛的空谈便问“你还是先说说实在的，还是先说说论语和圣经吧，你觉得它那里写的不好” “哦，那种书啊，我没读过” 我说“读一些吧，读一些好” 一年多以后的前几天，他又跟我批判着，还是同样的话，这让我不禁想到之前的事儿，我便问“这么长时间你读了些那些书了吗？” 他马上答到“没有，我买了，但是没看” 他这样回答我，我想了很久，一个没读过论语和圣经的人，他竟然可以评判孔子和耶稣，他是凭什么评判的呢？后来我想通了，批判别人的人，大抵都是有愤意的，但这愤意还分为两种，一种是遍揽世事而致知的孤愤，一种是苦闷无能的怨愤，仟先生大抵属于后一种吧。 谈到无能，我倒是想起了罗洛·梅在权力与无知一书中写到的‘两种类型的无知’。 第一种是具有想象性质的无知，也就是艺术家的无知，这种无知中，流露出的是对万物的敬畏与惊奇，此谓童稚。 另一种无知叫虚假的无知，是一种对于过去的执着，对于新事物的逃避，此谓幼稚而非童稚。 童稚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对于外物的勇气和自信，对于优秀外物和优秀古物对自己改变的坦然。 而幼稚给人带来的是无能和软弱，在无能的尽头则是暴力的爆发，这也不难理解，为何仟先生一直执着的爱着那些由无知者们发动的暴力行动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些伟大的无知者中，大多数属于童稚的无知而非幼稚的无知。 而对于这些伟大的革命童稚者们，似乎他们在仟先生的心中，更像是一根根伟大的香烟。 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他的朋友圈也是被各种转发图片占据着，并且会得意洋洋的夹着烟问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说出来后，他又问道为什么不转发朋友圈，哈哈，我想，什么样的人会总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和那些人自觉归为一类呢？我想，什么样的人总会用一些‘汉人伟大、什么什么伟大、什么什么伟大’的口号，来将自己跟历史上那些大名鼎鼎的人划归一类呢？我想，什么样的人总是人云亦云不能思考，却总把读书人的名号挂在嘴边上呢？我猛的一拍大腿“嘿！仟先生！” 仟先生的爱情史我是无需缀言的，因为他的爱情史浪漫的无穷无尽没有尽头。 什么是浪漫？是想象力！ 对！ 那仟先生的爱情，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等到他爱情史的最后，一切的一切都被汹涌的想象力所吞噬，只剩下了一片虚无。 仟先生真实的爱情大概断断续续的存在了几天，当他在班级微信群中发出“爱你，吃饭吗”的时候，群里沸腾了一晚上，虽然他马上以发错了的理由来解释，但至少所有人都知道了。从前，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腰有十文必振衣做响，”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这个还真的要感谢他。 其实，现代大学生的爱情分分合合本无所谓， 但若不是仟先生屡次为此买醉我们也无法得知仟先生的用情之深，深夜，我只能听见他在不远的寝室里时而狂叫时而长嚎，在他脑海中浮现的东西有很多，或者是女生为了学习离开，或者是女生的父亲不同意，或者是别的什么，因此仟先生每次喝酒必然理由十分充分，而且各不相同，每次他大耍酒疯时，我都试着告诉自己，他需要酒精。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你需要酒精吗，应该是需要的，所以六年前我也试着大醉过一次，当然，醒来之后才发现，嗨，这个世界，生活给我动的每一次手术，麻醉针的量都够我假死上一年半载，呸！老子还需要喝酒来麻醉吗？ 当然，仟先生不会这样想，起码现在不会，觉得酒精美好的人啊！你们抬头看看！手术刀磨的锋利极了！ 仟先生看着这一切，叼着烟，伴随着厕所尽头的味道，抖着腿，把自己装在一个盒子里，盒子里的网线香烟浓雾就是一切了。 我有许多这样的相识，大抵都自认比别人多读了些书，但却无一主张，拿出来谈的也无非就是他人嚼过的面饼，然后躲在壳子里，享受着书本带给他的人为尊严，闭着眼攻击着自己火力范围内的一切东西，只要击倒一个，内心就无比骄傲，并在内里为自己不断打气。 唉，躲在壳子里的人啊，都出来看看。唉，躲在壳子里的仟先生，也出来看看。嗨，躲在壳子里的我呀，再出去看看，看看外面那一层壳子什么模样，怕什么呢？吓不死人的，即使是最外面的壳子以外，也比小便池尽头那句话让人感到踏实。 寝室的门声响起，一个人影向着厕所飘过，“诶，整根儿不？” 我们转回头笑笑“嘿！仟先生！”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