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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级阶梯》
第一节
“第一,要居有定所,从事正业。”
语调高亢,话声颤抖。就将要出狱了,千万不能疏忽。
“第二,要洁身自爱,不做坏事。”
说话者是三上纯一的牢友。纯一和他一样,都是身穿灰色囚犯服,手持假释许可证,立正站好不敢动。
纯一今年二十七岁,长得眉清目秀,双眼皮,看起来比同年龄的人还要年轻。现在他正板着脸孔,似乎心事重重。
“第三,不结交有犯罪倾向者及素行不良者。”这位牢友正在朗读誓词。纯一望着他的背影。
此人姓田崎,比纯一大十岁,外表是慈眉善目。光看面貌,绝想不到他竟是个“只因未婚妻非处女,就愤而将她活活打死”的人。
“第四,若要迁居或长期旅行,须先获监护人之准许。”这里是松山监狱保安总部的会议室。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在场的还有狱长及十多位职员。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矫正处理官”,或者简称“刑务官”。本来叫“看守员”,但这职称已在十年前组织改制时废止,现在仅当阶级名称使用。
透过毛玻璃射进来的光线照在这些刑务官脸上,使他们看起来显得心平气和。那种温和的表情是纯一从未看过的,然而田崎接下来说的话却将纯一的这种安心感一举击溃。
“第五,要正心诚意,向受害人在天之灵忏悔。”纯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要正心诚意,向受害人在天之灵忏悔?
纯一心想:那个被我打死的男子,如今灵魂在何处?是上了天堂或下了地狱?还是已魂飞魄散?我那一顿拳脚,大概已将他打得神形俱灭了吧?
“第六,须每月两次至保护人之处报到,或面见监护官并报告近况。”纯一低下头来。服刑期间,他一直有个疑问,现在也还没解决。那就是:他真的犯了罪吗?若那种行为就是犯罪,何以服刑不到两年便算赎了罪?
“第七,不向外界透露狱中言行。”田崎念完假释须知的内容后,便开始朗诵誓词:“本人此番获准假释,愿接受监护……”纯一抬起头时,恰好与正对面的一位刑务官四目交接。此人姓南乡,四十多岁,长得五官端正,在这儿担任“看守长”。现在他正面带微笑,注视着纯一。
纯一心想:可能是在祝贺我即将出狱吧?不过他也感觉到:那笑容当中似乎包藏着一种更深的理解。
“今后本人将恪遵上述事项,誓为安分良民……”纯一甚感纳闷:这位南乡先生为何对他特别关心呢?
服刑期间,他曾遇见一些善心的刑务官,在不违反职务规定的范围内给了他不少优待;另一方面,也有些刑务官是虐待狂,常找藉口处罚囚犯。但南乡两者都不是,纯一和他几乎未曾接触过,实在难以想像他竟会对纯一的出狱特别感兴趣。
“如果有违誓言,本人愿被取消假释,重返牢狱,绝无异议。假释者代表田崎五郎。”朗读完毕时,纯一背后突然响起掌声,但随即消失,大概是鼓掌者发觉场合不对,故而及时停止这种失态的行为。
拍手的是谁?纯一不必回头看也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
纯一的父亲今年五十一岁,是工厂老板,今天为了接儿子,特地从东京千里迢迢赶来四国的松山。
纯一原本双唇紧抿,现在终于露出微笑。
“两位,铁窗生活,是否感觉度日如年?”身穿深蓝色双排扣制服的狱长开始训话。
“其实,今后才是改过自新的真正考验。你们必须安分守己,重新做人,永远别再进牢入狱,才能算是真正的洗心革面。可想而知,此后必是困难重重,险阻处处,但你们千万不可气馁,不要忘记在此所学,应努力奋斗,坚持到底。完毕。恭喜。”此时会议室中全体人员均热烈鼓掌。
假释许可证的发证仪式约十分钟就结束了。
纯一对着那些刑务官一鞠躬,但接下来却不知所措。只因牢狱生活都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早已习惯有命令才有动作,一时之间竟改不过来。
狱长乾咳一声,右手一伸,表示他们可以走了。纯一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纯一的父亲俊男站在会议室后方,背靠着墙。他身材瘦弱,面孔黝黑,不像老板,倒像工人,西装也很陈旧,毫无威严可言,宛如一个红不起来的演歌歌手。但是在纯一眼中,父亲那土里土气的身影却充满了故乡的温馨之气。
纯一走向父亲,田崎则跑到一对中年男女面前。那两人似乎就是田崎的父母。
三上俊男见儿子走过来,立刻满脸带笑,双手握拳摆姿势,表示为他加油打气。周围那些刑务官见状,也一个个露出笑容。
“好久。”俊男望着纯一,边说边叹气,彷佛自己才是刚出狱的人。
“可苦了你了。”
“妈妈呢?”
“在家里做菜,等着你回去吃呢!”
“哦!”纯一轻轻点头,沉吟片刻后又说:“爸爸,对不起。”俊男闻言,泪水盈眶。纯一也只能咬着嘴唇等待父亲开口。
“过去的一切,别放在心上。”俊男哽咽说:“只要今后努力工作,踏实过日子就行了,不是吗?”纯一点点头。
俊男重展笑颜,用力摇晃儿子的头。
从总务课的窗口可望见三上俊男和纯一正要走出监狱大门。纯一已换上便服,正在门口和一名刑务官交谈。那是在核对姓名,验明正身。
南乡正二望着这对神情开朗的父子,内心甚感欣慰。他一向很喜欢看获释者走出监狱大门时的情景。
他十九岁时便已在此担任“法务事务官看守”。起先他对99lib?自身职务有很强的使命感,但一年之后,这种使命感就已消失殆尽。他能够继续在此工作下去,而且待了将近三十年,全是因为“能够观赏出狱景象”。
只有这一刻,那些囚犯才会发誓要痛改前非。就算他们很可能会重蹈覆辙,再度犯罪,在走出监狱大门之时,也可以不管那些。南乡就是喜欢这种“放手不管”的感觉。
三上俊男和纯一向着那刑务官深深一鞠躬,随即走出大门,并肩前行。
父子两人的背影消失之后,南乡便回到档案柜旁边。那儿有三上纯一的“服刑档案”。一叠叠厚重的文字,全都是受刑人的“狱中表现纪录”。纯一出狱的同时,其档案也会由南乡所在的管理部门移送到总务课来。除非纯一再度入狱,否则这份纪录将在此处永久存档。
这份档案,南乡已翻阅多次,现在他又将纯一的“个人资料”及“公诉事实”的部分再看一遍。这是为了进行最后一次的确认。
纯一出生于东京,家中有双亲及弟弟。两年前犯罪时是二十五岁,罪名为“伤害致死”。一审判决后并未上诉,确定判处徒刑两年。根据“受刑人分类规定”,他被归为“YA级”(未满二十六岁之成人,无犯罪倾向者)。原本收押在东京看守所,后被移监到松山监狱来。
南乡再看“公诉事实”的部分。那里有纯一的出身经历、犯案过程和侦办纪录。
三上纯一,一九七四年生于东京都大田区。父亲原为工人,后自行创业,开设工厂,有三名员工。
纯一在国中毕业以前并无特殊事蹟,但在一九九一年,也就是十七岁时曾经出事,那件事也成了后来他犯罪的远因。
暑假期间,他说要和朋友去旅行,目的地是千叶县的胜浦市,预定四天三夜后回来。结果却逾期未归,不知去向,父母急忙报警协寻。
十天后的八月二十九日,警方在胜浦市南方十五公里处的中凑郡找到了纯一。他供称:其实是和女友私奔,说“偕友旅行”是骗人的。又说:能跟初恋情人双宿双飞,幸福已极,所以流连忘返。警方便对他们进行心理辅导。
纯一被带回东京,但从此以后就经常逃学,对父母师长也开始露出反抗的态度,成绩一落千丈,考大学也名落孙山,重考一年才进入一家理科大学专攻化学工业。那是他的第四志愿。
大学99lib.毕业后便到父亲经营的小工厂“三上塑形工厂”帮忙,两年后的一九九九年就发生了那件案子。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有人问。南乡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原来是总务课长杉田。他的阶级比南乡高一级,是“副矫正长”,所以制服的袖子上有两条金色的线。
“二二九号的假释有问题吗?”二二九号就是纯一的编号。
“没有,我只是舍不得他离开而已。”南乡决定用开玩笑的方式蒙混过去。
“这份档案借我一下,不要紧吧?”
“哦,可以是可以……”杉田皱起眉头,满面狐疑。
南乡暗暗发笑。狱卒的警戒心自然比一般人强,稍有不对劲,立刻能察觉。在狱中,星星之火即能燎原,所以不能不小心。尤其是杉田,就是靠着小心谨慎发迹的,故而特别胆小,亦即戒心特别重。现在部下要把档案带出去,他一定甚感不安吧?
“很快就会还你啦!”
南乡说完便走出总务课,回到位于保安总部二楼的管理部门。他是这里的“首席矫正处理官”,管的是所有受刑人的刑九九藏书务与待遇。他今年四十七岁,阶级是“看守长”,晋升的速度既不太快也不太慢,放到一般企业来看,这个阶级大致相当于“协理”。
房间内约有三十张办公桌,但现在只有三名职员在里面,其他人都已出去执行督导或巡逻勤务了。南乡故意走慢一点,等到确定没有下属要来请示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就在窗边,背向窗户。
他点燃香菸,再度开始详阅三上纯一的档案。纯一在二十五岁时的犯案经过,全部详载于那些“调查报告”、“审判纪录”及其他文件上。
那件伤害致死案发生于一九九九年八月七日晚上八点三十三分,地点是东京“滨松町车站”附近的一家餐厅。事件的起因是:一位名叫佐村恭介的二十五岁酒客,对着坐在较靠里面的纯一吼了一声:“你不服气是不是?”多位目击者作证指出:最先出言挑衅的人是佐村没错。双方原本不同桌,距离约五公尺,未曾交谈。佐村大喝一声,便朝纯一走去。
餐厅经理作证说:当时纯一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仰头望着佐村。佐村不断挑衅,尽说一些“你那是什么眼光?”、“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之类的话。
随后双方交谈了两句,接着就开始大声吵架。根据纯一的证词,佐村主要是在说“你以为我是乡下人就好欺负是吗?”当纯一得知佐村的家乡是千叶县之后,便婉言安抚他,说自己高中时曾离家出走,跑到千叶县房总半岛靠外侧的中凑郡去,算来也是跟该地有缘。不料此话一出,却有如火上加油,因为佐村说,他就是中凑郡人,因贫困才离乡背井到东京来谋生的。
全体目击者都说:佐村当时大吼一声“可恶”,就一把揪住纯一的前襟。餐厅经理急忙冲出柜台,欲制止两人动起手来,但已来不及了。根据证词供述,在那短短的数秒内,佐村和纯一已互殴了四拳,有的人还说是十拳。
先出手的是纯一。他在自白书上承认“为求脱身,不得不这样做”。
两人拳来脚往,打成一团。经理赶到后也束手无策,莫可奈何。后来开庭时,这位经理作证说:“看当时的态势,恶狠狠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分明是佐村;被告那时显然只是在奋力挣扎,想要逃走而已。”纯一曾一度挣脱佐村的手,但佐村立刻又从正前方扑过去揪住他。于是纯一口中大骂“你娘咧”、“去死啦”,同时以头部、右肩、右臂猛撞对方。佐村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不料被后方的小椅子绊倒,后脑直接触地,因冲力甚大,造成头盖骨骨折以及“脑剉伤”。十一分钟后,救护人员赶到,但佐村已气绝身亡,回天乏术了。
纯一自动留在现场,直到警方赶来。目击证人说:当时纯一99lib.呆若木鸡,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警方随即以现行犯将他逮捕,罪名为“涉嫌伤害致死”。
南乡看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将香菸捺熄。他暗暗责怪自己太不小心,刚才怎会边看边苦笑呢?
这显然是一件典型的伤害致死案,只有运气奇差的倒楣鬼才会被卷入这类事件中。
从“公诉事实”来看,判处徒刑两年可说是量刑过重,因为有很多这类案例都是获判缓刑,不必进牢入狱。
也许是此案的法官认为纯一有不良纪录,才如此判决的吧?纯一念高中时离家出走及逃学的行为,可能会给人非常不好的印象。
检察官八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在“开头陈述”中详细说明了纯一离家出走的经过,以之影响法官的自由心证。
不过,法官这样判其实也不能说不公正。通常伤害致死案中的争议点都是在于“是否为正当防卫”,或者“被告是否具有杀意”。若是正当防卫,或者并无杀意,则会获判无罪;反之,则会判重刑,若已致人于死,甚至还可能被判死刑。
纯一的随身背包中有一把狩猎刀,这把刀在审判时成了最大的争议点。原有那是相当不利的证据,幸好让另两项事实抵消了:第一,纯一因帮忙家业,平时就必须使用刀子来做较精细的工作。第二,那是刚买来的,还用商店的包装纸包着,原封未动。
因此,不仅律师所提“若有杀意,大可用刀”的意见受到采纳,连“违反枪炮刀械管制条例”的追诉也免除了。
检方勉强反击,把死者之父佐村光男请出来作证,并且说:“根据餐厅所开帐单,受害人只喝了两杯烧酒,不可能因酒醉而闹事。”另外,解剖时所测定的血中酒精浓度也证明死者并未喝醉。但这些论证均不足以影响判决结果。
本案经三次审理后结审,被告获判有期徒刑两年,一个月的羁押期间也算在里面。
南乡看完后抬起头来,开始回忆纯一服刑期间的表现。纯一的服刑时间为一年又八个月,编号是二二九号。
纯一给南乡的印象是:个性淳朴木讷,忠厚老实,不擅长算计别人;非但有一张娃娃脸,连举止动作也像个稚气未脱的孩童;经常发呆,彷佛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种赤子之心,所以十七岁时才会因太爱女友而离家出走吧?
南乡看完全部档案后,这种印象更加强烈了。
他想起了半年前那次“刑务官会议”。当时纯一拒绝会见狱方的“教诲师”,理由是“我不信宗教,我只相信自己的头脑”。负责管教纯一的那位“矫正官”曾在会议上反映,说这二二九号受刑人言行傲慢,目中无人,因此提议要“重惩此公然抗命之囚犯”。此案因南乡反对而遭否决,但从此以后,南乡就对纯一另眼相看,特别注意。
后来南乡又从纯一的档案中得知一事,那真是奇妙的偶然巧合。
南乡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件抢劫杀人案发生的地点,就是纯一当年离家出走时逗留之处,发生的时间也恰在那个时候。
最后一次的确认工作已经做完,人选已告确定。
南乡捺熄香菸,拨电话到东京都内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我这边已经准备妥当了。”他低声说:“三、两天之内必能完成工作。”
第二节
从松山监狱到东京仅需四小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纯一已充分感受到出狱的欢愉。
首先令他大感讶异的是:这所监狱的围墙竟是那么低!其实那围墙高约五公尺,从狱内看起来是高耸入云,遮天盖地,但现在从外面望,却彷佛低得可以一脚跨过去。
其次,街道的宽敞也让他惊叹不已。坐在前往机场的计程车上朝外望,松山市大街两旁的高楼大厦栉比鳞次,屋宇连天,气势宏伟。前些日子他被带到狱外进行最后一次“出狱教育”时,也曾来到这条大街,想不到才隔了几天,给他的观感竟有如天渊之别。
他想:就这样回到东京,不晓得能否适应?
抵达机场,办妥手续后,俊男问他:“要不要喝些酒?”纯一立即摇头道:“我只想吃些甜的。”
于是他们走进一家咖啡厅,点了布丁和巧克力冰淇淋。
父亲一言不发,望着正在大快朵颐的儿子。
吃饱喝足后,纯一的目光开始被四周的年轻姑娘吸引。现在是六月天,大部分少女都打扮得十分清凉养眼。纯一早已按捺不住,身不由己,因此在走出咖啡厅到登机的这段路程中,他只好双手插在裤袋内,翘着屁股弯腰前行。
在飞机上,他忽觉腹痛如绞,频.99lib?频如厕。将近两年的时间,他都是吃“麦米饭”,每餐只摄取最小限度的热量,所以胃肠承受不了刚才那些甜食的攻击。但他还是觉得快乐无比,因为他终于可以单独一人如厕了。坐牢期间,要想单独在隐密的空间内排便,简直是痴人说梦。
父子两人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便搭电车前往“大塚”。此站位于“山手线”的西北方,“山手线”是绕行整个东京都的环状电车路线。
从大塚到邻近的闹区“池袋”,步行即可抵达。
现在的家就在池袋,但纯一还没见过,他只是从半年前双亲寄来的信中得知全家已搬至此地而已。
纯一并未探问新家的状况,因为他正在享受出狱的喜悦。他很想抛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做人,因此他认为:搬到一处陌生之地,对将来的生活是比较好的。
他走出大塚车站,眺望着错综复杂的街道。眼前尽是高楼大厦,如银行、餐厅、商业大楼之类。路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色情业的招牌特别吸引他的目光,他已心浮气躁,慾火难熬。
跟在父亲背后走了五分钟之后,周围忽然变得很静,可能是走到了住宅区。又步行约十分钟后,他突然觉得心情沉重起来。他问自己:是否遗漏了一些重要的问题?另一方面,他心中也涌起一种自责的念头,责怪自己为何要去想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中,他已低下头来。
快到家时,很少说话的俊男终于开口道:“就在下一个转角处。”转弯之后,纯一立即见到一面陈旧的灰泥墙。由于长年的风吹雨打,墙上已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裂痕。这栋屋子连大门都没有,面向马路的小门显然就是玄关。建地约仅六坪,虽是单独一户,却非常粗制滥造。
“进去吧。”俊男望着地面说:“这儿就是你的家。”纯一怕父亲操心,便装出若无其事的藏书网样子走进玄关。
他边开门边说:“我回来了。”
眼前便是厨房。母亲幸惠正在做生菜沙拉,她听见声音,立即回过头来。
她有一张鹅蛋脸,双眼皮,眉目之间距离很近,显示她有坚强的意志。纯一和她长得很像。
此刻她双目圆睁,流露出“终于盼到了”的喜悦眼神。
“纯一!”幸惠用围裙擦拭双手,慢步走向玄关,尚未走到就已泪如雨下。
纯一见母亲衰老许多,内心大感震惊,但并未表露出这种心情。
“妈,谢谢你。”纯一说:“我终于回到家了。”
一家三口在傍晚五点摆宴庆团圆。一楼客厅的矮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有牛肉、烤鱼、中华料理等,光主菜就有三盘。
比纯一小七岁的胞弟明男一直不见踪影。纯一十分纳闷,但他决定暂时先不问。
起初俊男和幸惠很少说话。面对这个刚出狱的二十七岁儿子,他们似乎不晓得该说什么比较好。三个人聊了一会儿,话题转到“纯一的未来”上面。
纯一打算次日起即至父亲的“三上工厂”上班,双亲却劝他先休息一周再说。纯一从命,但他九九藏书并非为了游玩,而是另有目的。他看见这个屋子如此破旧,便知父母一定有事瞒着他。
饭后,幸惠带纯一上二楼。跺在楼梯上,那些木板就吱吱作响。楼上的走廊很短,两旁仅各有一间日式房间。
要给纯一住的那间仅三个榻榻米大。纯一拉开纸门一看,所剩无几的出狱之乐立即消失殆尽,因为此房的大小恰与他在狱中的牢房一样。
“满意吗?虽然小了一点。”幸惠以开朗的语气说。
“嗯。”纯一点点头,将随身背包放到旁边,坐到已经铺好的棉被上。
“还好,住起来很舒适。”幸惠站在门口笑着说:“反正是旧房子,也不用装潢了。空间小,打扫起来省事多了。”她的语气和表情有点不搭调。
“离车站很远,没什么噪音;商店街的话,走十五分钟的路就到了;采光日照方面嘛,也不坏。”幸惠停顿一下又说:“是比以前的家小了点。”
“妈……”纯一怕母亲又哭出来,便改变话题道:“明男呢?”
“他已搬走了,独自一人住在公寓里。”
“地址呢?”幸惠迟疑片刻,才告诉他明男的住址。
纯一带着住址与地图,于傍晚六点多出门。
夏至将近,夕阳迟迟不下山。但他单独一人上街,仍会感到害怕,因为他觉得路上的车辆速度太快。
另有一事令他不安,那是假释犯才会有的问题:在刑期届满后的三个月之内,若再度犯罪则必须重回牢笼,连违反交通规则都不行。必须随身携带的“联络卡”(一般称“前科犯卡”)此刻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中,他觉得那张卡片重逾泰山。
明男住在“东十条”,转搭电车约需二十分钟才能到达。那是一栋木造公寓,只有两层楼,楼梯在墙外。
纯一上了楼,走到尽头的房间,敲敲门,房内传来应门声。他已有一年十个月没听到这声音了。
“明男吗?是我呀!”他隔着木门说。
房内之人似乎突然怔立不动。
“开门好吗?”
静默片刻后,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张颇像俊男的脸露出来。
“要干什么?”明男怒容满面说。
纯一心生畏惧,只好说:“想找你谈谈。我可以进去吗?”
“不行!”
“为什么?”
“杀人凶手,禁止入内。”
纯一险些泪洒当场,那种绝望感就和“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时一样。
他正在考虑是否要转身离去时,背后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可能是其他房客回来了。明男眼中闪过一丝惧色,随即抓住纯一的肩膀,将他拉入房内,迅速关上门,然后才说:“我不想让人看见我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纯一默默环顾四周。此房约六蓆大,中有一张破旧矮桌,简直像是从大型垃圾丢弃处捡回来的。桌上有一堆大学学测用的参考书,放得乱七八糟。其中一本已翻开来,显示明男刚才可能正在读书。
为何要读这些书呢?纯一大感纳闷。
明男见状道:“我休学了,高中没念完。”
“嗄?”纯一大惊,想起两年前的情形。
“你不是还有一学期就毕业了吗?”
“凶手的弟弟,在学校里还混得下去吗?”
纯一只觉得一阵晕眩,但他不想就此离去,他一定要向明男问个明白。
“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
“爸要我别考大学,去工作……既然如此,我就出来自力更生,赚些学费。”
“你是在半工半读吗?”
“在仓库当捆工,拚一点的话,可月入十七万。”纯一把心一横,直捣黄龙问:“家里……爸妈是否没钱了?”
“那还用说?”明男抬头大声道,“你犯了杀人罪,大家被你害得多惨,你不知道吗?家人要为你赔多少钱,难道你一无所知?”
案发后,死者的父亲佐村光男提出告诉,要求纯一及其父母赔偿巨款。双方律师协商后,应已达成和解。纯一当时身陷囹圄,只知父母已签了和解书,却不知道内容。父亲的来信中也仅提到“已办妥,不必操心”而已。
那时他刚从“禁闭房”中出来。他因和一名凶恶的刑务官争吵而被关进这种牢房。那儿空间极小,而且恶臭扑鼻。他双手被反铐起来,在那儿过了一个星期。吃饭时碗藏书网
盘置于地上,必须像猫狗般趴着吃,大小便也都就地解决,说有多惨就有多惨,因此他也无力去注意信中提到的事。这个重要的问题就这样被他忽略过去了。
“要赔多少?”
“七千万。”
纯一哑口无言。他入狱期间每周要在镀金工厂做工四十个小时,做了一年八个月,总共才得到六万圆,而且监狱所获利益全缴国库,不能用于赔偿受害人。
明男又说:“我们卖了房子,得三千五百万,车子相机器设备卖了两百万,又向所有亲戚借了六百万……这样还是欠两千七百万!”
“?99lib.那怎么办?”
“每月分期付款呀!妈说,这样要二十年才还得完。”纯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出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孔。搬出老家时,她的心情如何呢?搬进那栋破屋子时,她必定备觉凄凉吧?
想到自己犯下杀人重罪而使慈母受苦受难,又想到当初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幸福情景,纯一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哭什么?”明男戳了他一下,说:“都是你害的,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以为掉几颗眼泪,我就会原谅你吗?”纯一无言以对,只好垂头拭泪,转身离去。他在阴暗的走廊上边走边想:回家之后,一定不能让爸妈看见我在哭。
第三节
这里是东京“霞关”中央政府联合办公厅的六号大楼,法务部刑事局就在这栋楼上。
一位检察官正在刑事局办公室内制作“死刑执行草案”。他是从检察厅来的。
这份草案共有一百七十页,厚厚的一本,在档案柜中占用了整整一格。那是审查案件纪录之后写成的结论。
此案中的死刑犯名叫树原亮,年龄是三十二岁,和这位检察官相同。
检察官手持其中的结论部分,往椅背上一靠,仔细思索是否尚有遗漏未写的。在此之前,他已核对过很多遍了。
检察官拥有公诉权,同时负有督促行刑的责任,尤其是死刑的案子,审查时必须特别严格。譬如现在这份草案,接下来还必须经过五个部门、十三名官吏的审核,才能执行。
十三名?他看到这个数字,立刻皱起眉头。从判决到行刑,恰巧也有十三道手续。于是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绞架”(绞刑台)的替代语:十三级阶梯。
他内心百感交集。在明治时期以后的“日本死刑制度史”上,并无“设有十三级阶梯的死刑台”。据说.99lib.古时绞架有十九级阶梯,但因囚犯上去时经常出事,因而屡加改良。目前采用的叫做“地下绞架式”:首先将犯人蒙住双眼,让他站到绞架上,再以绳索套住他的颈部,随即地板一分为二,犯人便往地下坠落,一命归阴。
话虽如此,象征性的“十三级阶梯”依旧存在。譬如说,现在这位检察官正在做的事,便相当于“第五级阶梯”,再走八级就要行刑。那死刑犯树原亮正一级一级在登上绞架,只是他自己不晓得罢了。大概在三个月后,他便要走完所有阶梯。
结论——
检察官开始在电脑上打字。
综上所述,本案实无理由停止行刑、再审或非常上诉。因罪大恶极,亦无获大赦特赦之可能。
他忽然停止打字,脑海中闪过一丝疑念。可惜这“结论”中已表明“依法论处死刑”,他虽有所怀疑,却苦无证据翻案,实在莫可奈何。
他终于打出最后一行字:
因此,行刑方式有赖高等法院之裁决。
第二天一大早,纯一便赶往霞关的官厅街,因为他必须去“监护所”报到,并会见“监护官”和“保护人”。
前一晚他辗转难眠,直到天明才迷迷糊糊入睡,但今早七点就醒来了,而且精神充沛。这是拜铁窗生活极其规律所赐。因为不必早点名,所以他觉得心情舒畅。明男告诉他的那件事,他决定不主动向父母提起。
一家三口吃完早餐。俊男前往工厂上班,纯一目送他离去后,便换好衣服出门。
监护所休息室的地板上铺着瓷砖,旁边有一排椅子,纯一入内后就坐下来。前面已坐了十名男子。片刻后,纯一才发觉这些人全都是假释中的前科犯。
不久,一名穿着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见到他便说:“三上君!”
“久保先生!”纯一起立相迎。
久保是纯一的保护人,为“丰岛区保护人公会”的会员,曾尽心照顾纯一,常不远千里跑到松山监狱探监,因此纯一很感激他。
“进来吧。”久保以和蔼的语气说。纯一应了一声,便跟着他走进监护官办公室。
室内有一张办公桌,四十多岁的监护官落合就坐在桌子后面。
落合皮肤黝黑,身材匀称,乍看之下有点傲慢,交谈后才知道他其实是个直爽的人。他要纯一恪遵假释规定,并叮咛说:“不要常换职业。若要去离家两百公里以上的地方,须获准才行。要到外地旅行三天以上,也必须先申请。”他不忘恩威并施,又说:“有时警方对一些有前科的人会特别凶,但若他们太过蛮横无理,你不妨来告诉我,我一定尽一切力量来维护你的人权!”纯一受宠若惊,忍不住望向久保。久保微笑颔首,好像在表示此言不假。
“不过,也要注意……”落合继续说:“你若不慎又违规犯法,那我也就爱莫能助,你只好重回囹圄了。”纯一心生恐惧,又望向久保。久保再度含笑点头。
“对了,关于和解书的内容,你是否已经履行?”落合问。
纯一吃了一惊,抬头道:“是说钱吗?”
“不只是钱,还有……令尊和令堂没说吗?”
“没有。”
“昨天才回到家嘛!”久保帮腔道。
“哦。”落合望着桌上的文件,沉吟一下又说:“令尊令堂已为你担下债务,你可要跟他们好好相处。另外,你还必须早日去向受害者的家人道歉赔罪。”纯一闻言,只觉得.99lib.心中一阵绞痛。
“你就去千叶县中凑郡,向佐村光男先生赔罪吧!”落合说:“你高中时曾和女友私奔到那地方去,应该不会陌生吧?”纯一光想到必须回到那地方,就觉得背脊发凉。
落合见他脸色发白,便改口说:“也许你很不想去,但你要知道,这是一种义务,无论在法律上或道德上,都是你的义务!”
“我明白了。”纯一口中这么说,心中却只想着“要立刻去找心爱的她”。
这儿是旗台车站前的商店街。
那间杂货舖一如往昔,丝毫未变。淡紫色的屋檐下有块招牌,写着“百合精品店”。
纯一没看到“她”,只好先到对街的一家咖啡厅坐下来,叫了一杯香甜的咖啡牛奶。
片刻后,一辆小货车在对街停下,从驾驶座下车的人正是“她”。
她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前面还有围裙,秀发剪得很短,走路时额上的发丝会左右摇晃,娇靥白皙粉嫩,但双眼无神,宛若痴呆。这一切都跟以前相同。
她就是木下友里。纯一觉得她比以前更加瘦弱,和妈妈一般憔悴。
友里把车上的纸箱搬进店内,然后和柜台后的母亲交谈。
纯一喝光饮料,走到街上。
那小货车并未熄火,可能是因为待会儿还要开去停车场的缘故。
友里就在此时走出来,她似乎一眼就瞧见了纯一。
“我回来了。”纯一说。
友里立刻花容失色,泫然欲泣。她顿了一下,又瞥了店里的母亲一眼,便跳进车内。
纯一以为她想溜走,不料她竟向他招手,示意他坐进助手席。
纯一上去后,车子立即开动。
两人暂未交谈。友里将车驶离站前道路,上了大马路。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友里终于开口道:“起先99lib. 我不相信……阿纯,我不信你会那么做。”“阿纯”是她对纯一的昵称。
“电视新闻有提到我吗?”
“岂只新闻,还做了专题报导呢!什么‘小时做坏事,长大就杀人’……那个一副猪脸的主播还漫天撒谎,无中生有,造谣抹黑,好像非把你塑造成大坏蛋不可!”纯一深感痛苦与屈辱,心想:在世人眼中,我已经是那种恶人了。若无媒体兴风作浪、落井下石,弟弟明男应该就能顺利念完高中吧?
“友里,你过得怎样?”纯一问:“跟以前一样吗?”
“嗯,我好像永远都停留在以前那一刻。”友里面带哀凄说,“我一直活在十年前那一刻。”
“没有好一点吗?”
“没有。”纯一大失所望,忍不住别过头去。
“对不起……我想,无论怎样,我都不能再变回以前那个我了。”纯一无言以对。他想: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光道歉还不够……但他已说不出话来了。
友里似乎想把车开到纯一以前的家去,她可能不晓得三上家早就搬走了。
纯一望着那熟悉的街道,忆起自己高中时的情景:每天清晨他都在幽静的住宅区街上慢跑,一直跑到友里的家才折返。那时友里家的铁门尚未打开,但他并不介意,他觉得只要望那屋子一眼,就已经很幸福了。当时跑一趟约需二十分钟,如今坐车却花不到五分钟。真是光阴似箭,青春不再。
车子来到工业区附近的街角时,纯一说:“到这里就好。”他不想再见到老家,因为那屋子充满了太多回忆。
友里默默将车停到路边。纯一下车后说:“再见。”
友里望着他,语带悲凄道:“阿纯,我们之间已完了,以后别再见面了。”
纯一往前走了约五分钟。他心情低落,但性慾高涨。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住宅区和工业区的交接处时,忽然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文具店的老板娘。纯一小时候常去向她买文具,平常都称她为“阿姨”。
纯一犯案被捕后,阿姨曾为他写了一封“减刑请愿书”。
纯一想起此事,便走上前,想向她道谢。不料对方一见到他,竟露出惊惧错愕的表情,怔立当场。纯一见状,原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阿姨脸上慢慢浮出笑容,但只说了一句“纯一君,好久不见”就走了,头也不回。
擦身而过的一刹那,纯一见到了她的表情。那是一种恐惧与厌恶交织而成的神情。
她曾在那请愿书上写:“再也没有比纯一更善良的年轻人了……若他真的涉案,那必定是一件不幸的意外事故……”原来那些话都是言不由衷的,是虚应故事的!但是法官在审判时却采信了!
纯一心想:法官错了,完全弄错了,那样的判决,根本就没有让罪犯受到该有的惩罚……这么想也于事无补,眼前的场面,他就不知该如何应付。
他只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前科纪录是他心头的重担,重新做人比想像中困难得多。他是前科犯,他的姓名和罪状会出现在许多地方,像区公所和检察厅的罪犯名册、警方的电脑档案等等。
他很想大叫,很想用力打破路旁车辆的车窗,但他勉强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如今正站在危险的路口。要坠崖很简单,难的是走向平坦的康庄大道,因为那条路的两旁有很多不怀好意的人,这些人都视他为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们正在摩拳擦掌,准备群起围攻,落井下石。
只有友里例外。纯一想到这里,心中稍觉温暖。世上唯有友里一人了解他,知道他的心从未改变。方才那段车程虽短,却已令他终生难忘。
此时他已抵达父亲的工厂。
“三上工厂”的外观一如往昔。他走进去,只见父亲正在桌旁算帐。两年前,算帐是女职员的工作。
“纯一!”俊男抬头,讶然说:“你怎么来了?”
“我想要来上工。”
“哦!”俊男说着,望向门外。
纯一心想:可能是还没准备好。有前科的儿子要在此上班,一定要事先告知邻居才好。
“啊,对了,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
纯一原本要问“是谁”,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因为他突然瞧见了一台不寻常的机器。
那是最先进的作业装置,上有玻璃,下有嵌板,跟这间又小又破的厂房极不搭调。
案发当天,纯一到展示会去订购的,就是这部机器。
当天他遇见了“滨松町”的批发商佐村恭介。
他闭上眼睛,回忆两年前的往事。
“这机器是做什么的?”突然有人发问。
纯一被拉回现实,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头戴宽边黑帽的中年男子。
那人微微一笑,摘下帽子。纯一见到他的脸孔,差点就自动立正站好,报上牢中编号。
原来此人正是松山监狱的首席“矫正处理官”。他走进来,对着俊男说:“敝姓南乡,在松山曾和纯一君相处过,刚才打电话的人就是我。”
“真对不起,让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俊男低头赔罪。
南乡却转头向纯一说:“害你吓了一跳,是我不好,真抱歉。”纯一没料到堂堂一个刑务官竟会向他道歉,所以再度吃了.99lib.一惊,急忙说:“南乡长官,不知有何吩咐?”
“别再叫长官啦!”南乡似乎不喜欢狱中规定的称呼。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纯一深感不安,心想:莫非假释业已取消,我又要重回牢狱了?
南乡却面带微笑东张西望,然后又问:“那台机器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光塑形系统机’。”纯一站在那装置前说:“旁边连着电脑,输入指令,即可做出立体图像。”
“咦?”南乡好像还听不懂。
纯一为了早点知道他的来意,只好先把那机器的功能解释一番:“南乡长官,不,南乡先生,我来说明好了。譬如说,若把你的脸部造型资料输入电脑,那么这机器就会自动做出一个和你的脸一模一样的树脂模型来。”
“那也就是说,可以把我的相片变成我的雕像罗?”
“用三次元的资料比较好。”纯一答道,“不过,即使是平面资料,只要在电脑上设定好凹凸情形,也是没问题的。里面的雷射光会依指令将那些液态树脂雕塑成需要的形状。”
“哦!”南乡双目异采连闪,犹如见到玩具的幼童。
“连鼻毛都可以做出来吗?”
“只要不小于一百微米的都可以。”
“是吗?”南乡喜形于色,望着纯一道:“会操作这机器的人,真是了不起呀!”纯一终于了解了南乡的用意。原来他拐弯抹角问东问西,就是为了要称赞纯一。
纯一很感激南乡,故而解除戒心,老实说:“其实我也还未使用过,因为这是案发当天我订购的。”
“哦,那真是不巧。”南乡说完又转向俊男道:“令公子借用一下行不行?我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行,行。”俊男笑逐颜开。
“请你多多赐教,犬子必定受益匪浅。”
第四节
纯一和南乡在咖啡厅相对而坐。南乡脱帽笑道:
“我这身打扮,你大概很惊讶吧?其实,刑务官当久了,难免染上一身杀气,所以我下班之后都尽量穿帅一点。”纯一仔细观察对方。监牢外的南乡似乎兼具粗俗与潇洒两种气质,他短发细眉,虽已届中年,说话时仍喜欢挤眉弄眼,表现出一种奇妙的亲切感。穿不穿制服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这令纯一深感讶异。
南乡向女侍点了两人份的冰咖啡,然后向纯一说:“是否不解我的来意?”
“是。”
“别担心,是福不是祸。我要托你做一件事,而且要限期完成。”
“有期限的?什么事值得你特地从松山赶来?”
“松山只是我目前上班的地点,邻近的川崎才是我的故乡哩!”
“哦!”
“刑务官经常被轮调,真受不了。”南乡搔着头说:“言归正传,此事期限是三个月,也就是在你的监护期结束之前必须完成。你的任务是:去帮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事。”
“具体内容是什么?”
“替一名死囚洗雪冤情,平反罪状。”纯一仍不解其意。
南乡压低嗓门道:“就是替人雪冤啦!跟我合作,大展身手,如何?”纯一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彷佛掉入了一个虚幻的空间。他说:
“去查明真相,好为一.99lib.名死囚平反罪名,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正是!而且要赶在此人被行刑之前。”
“你自己也要去吗?”
“不错。你若答应,就是我的助手。”
“但……为何找上我?”
“因为你刚获假释。”
“那田崎呢?他也是呀!”纯一提起那位杀死未婚妻的牢友。
“那家伙并未洗心革面。”这位拥有二十八年资历的老练刑务官说:“他只是依法获释罢了,日后一旦发怒,保证再度犯案。”纯一心想:如此说法,可见他认为我确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他如此照顾我,一定是对我颇有好感……“对了,你是否已向死者家属赔过罪了?”南乡又说。
突然转移话题,纯一有些迷惘,只好说:“还没。我想,两、三天后再去。”
“好,到时我也去。”
“哦?”纯一很惊讶。南乡双手按桌,探身向前说:“那死囚所涉及的案件,便是发生在千叶县的中凑郡。这地方,你该不陌生吧?以前你离家出走,就是跑到此地;被你打死的那个人,老家也在那里。”纯一瞠目结舌,原本对南乡所提任务还有些兴趣,现在全没了。他忍不住问:
“你说的那案子,是何时发生的?”
“十年前的八月二十九日,也就是你和女友被人找到并送进警局训诫一顿那一天。”纯一闻言,一阵晕眩,心想:这是报应!
南乡道:“你若接受此任务,便要在那地方待三九九藏书个月,保护人那边就交给我处理。在律师事务所当助手是正当职业,并不违反假释规定。”纯一仍犹豫不决。南乡似乎有点纳闷,停了一下便改变话题道:
“赔偿方面,想必苦了令尊令堂吧?”
纯一抬起头来,心想:此人藉职务之便,将我家的状况查得一清二楚,我必须提高警觉……南乡面露愧色,低头说:“99lib.对不起,有些事不得不说清楚。这件工作非比寻常,因此酬劳也不低。这三个月,我们两个每人可领三百万圆,也就是每月有一百万的薪水。此外尚有三百万圆的必要经费。若能洗清罪名,平反冤狱,还可领到酬金一千万圆哩!”
“一千万?”
“不错!每人一千万。”
纯一脑海中浮出父母的影像。父亲现在必须亲自整理帐单,那原本该是年轻女职员的工作。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迅速衰老憔悴……开庭时,双亲以“情况证人”的身分出庭作证,哭着哀求法官饶恕儿子,那情景……南乡望着目泛泪光的纯一,似乎大惑不解,停顿片刻后又说:
“我不想用‘赎罪’这字眼,只是要提醒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工作还有巨额酬劳可拿,应该好好考虑。”纯一心想:如果任务成功,赔偿费就可还掉一半了。为人洗冤,还可以美誉传世,污名尽消,父母也将以我为荣……要不要做,就在一念之间。那鬼地方虽然讨厌,只要我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好。”纯一终于说:“我接下了。”
“真的?”南乡微笑道。
纯一强颜一笑,说:“一个杀人犯若要浴火重生,这工作倒很适合做。”
“你一定能浴火重生的!”南乡肃容正色道:“我敢保证!”
第一节
天一亮,南乡便离开老家,前往邻近的“武藏小杉”车站。他的老家在川崎市,兄嫂就住在这儿。
他在车站附近租了一部轿车,开上中原路,往旗台方向驶去。他事先已和纯一约好要在那儿会合。
早上六点五十分,他准时抵达站前路一家咖啡厅门前。纯一已在店内等候。
“抱歉,让你久等了。”南乡向他说。
纯一抬头道:“该我道歉才对,说要在此会合的人是我。”
“道什么歉呀?这地方离我那儿很近,方便得很哩!”南乡停好车,进入店内买了面包,在纯一对面坐下来。那面包就是他的早餐。
纯一穿着白色衬衫和棉质长裤,腰部的皮带像是多了一截,显示他可能因坐牢而消瘦许多。他穿便服时看来比穿囚服时稳重得多。
为何纯一老是愁眉苦脸呢?南乡深觉纳闷。一个前科犯当然不会很快乐,但他才出狱两天,应不致如此苦闷……此时纯一忽然变了脸色。南乡顺其视线望去,原来对街那边有一间名为“百合”的杂货店,铁门半开,一位腿长腰细的妙龄女郎正从下方钻出来。
这女郎足踩拖鞋,并未穿袜子。南乡猜想:可能是在做早餐时发现缺了什么,因而匆匆忙忙要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购买吧?
纯一的视线片刻也未离开这女郎。那眼神如痴如醉,彷佛一个少年在注视着他所单恋的女子。
这女郎容貌秀美、肌肤雪白,年龄约和纯一相同,可能就是纯一的旧情人吧?纯一受审时,“情况证人”中并无任何少女,也许是案发后两人就立即分手了吧?
南乡长叹一声。这种事,他帮不上忙。人一旦失足,往往造成千古恨,而且有许多憾恨难以弥补。
两人默默吃完早餐,随即走出咖啡厅。
要到中凑郡,开车约需两小时。南乡把车开上“东京湾横贯公路”。
来到“房总半岛”时,纯一停止聊天,转而问:“详细案情,是否到了现场才要告诉我?”
“不错。”
“你是怎么接下这工作的?”
“年初时,我去东京出差,遇见老朋友,他是一位律师,托我做这件事,我便答应了。”
“你身为刑务官,竟要替一名死囚雪冤,不怕上级发怒吗?”
“原来你在为我担心呀?”
南乡颇感欣慰,眉开眼笑说:“放心好了,反正我马上就要辞职了。”
“啊?”纯一面露惊讶神色。
“我现在正在把该休的假一次休完,然后就去申请退休。何况做这件事等于是在当义工,并不违反公务员惩戒法,所以不用担心。”
“为何要辞职呢?”
“原因很多,像对工作情形不满意、家庭问题等等,反正有很多因素就对了。”纯一只是点头,并未追问。
南乡改变话题道:“另外那件事,你已有心理准备了吧?”
“唔,有。”纯一的样子似乎毫无把握。
“我连西装和领带都准备好了。”
“很好。”南乡提醒他。
“重点是展现诚意,真心道歉。对方若破口大骂,你也不用怕。记住,无论言词或态度,务必都要表现出无限的悔意。”
“知道了。”纯一的声音有气无力。
“没问题。”
“但愿你是真心的。”
纯一闭口不答,南乡瞥了他一眼,又问:“你?99lib.可是真心悔过?”
“是。”南乡原本要说“大声一点呀”,一想此地并非监狱,便又作罢。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从国道驶入鸭川收费道路。越过房总半岛后,总算见到了太平洋。
目的地中凑郡位于“胜浦市”和“安房郡”之间,是一个人口不足一万的小镇,境内几乎全是山岭,平地部分则盖满了住家和商店。主要产业是渔业,而观光业也不弱,除海水浴场外,尚有不少旅馆、餐厅、游乐场等,规模虽小,却都能维持下去,整个小镇充满了奋发向上的活力。车子从“鸭川市”沿着海岸线往东北方前进,迎着海风穿过安房郡,最后到达中凑郡。
纯一看着地图和字条上的地址,帮助南乡寻找正确的路径。由国道向右转,驶过一条闹街,转角处便是佐村光男的家。那是一栋木屋,四周并无其他建筑物,招牌上写着“佐村制作厂”。此处位于商店街与住宅区的交界。
纯一开始系领带。南乡停下车,从车窗观察佐村家。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正在操作机器的转盘。受害人佐村恭介并无兄弟姊妹,所以此人应是这儿的工人。
南乡又往屋内瞧,意外发现那儿竟有一座米黄色的水槽,和纯一的父亲的工厂内那部机器十分类似。此案的相关文件,他已看过好几遍,却还不知道“加害者和被害者家里都是从事同一行业”。对此巧合,他实在有点啼笑皆非。
纯一对镜整装,拉好衣领,下了车再穿上西装上衣。那件西装又绉又塌,可能是出狱后尚无暇整理吧?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是真心诚意要去道歉的样子。
“怎么样?”纯一以担心的口吻问。
“行了,这样一定能表达你的心意,去吧!加油!”
纯一走过去。那工人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纯一望着他,慢慢步向门口。
他还记得死者父亲佐村光男的长相。当初开庭时,光男曾以检方证人的身分出庭,而且曾向法官哭诉,说:“我的独生子、命根子,如今再也不会回来了!请庭上严惩被告,重判元凶!”纯一几度想要回头离去,却又忍住了。他走到门口,向那工人问:“请问佐村光男先生在吗?”
“在……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三上纯一。”
“请稍待。”工人说完便入内去了。
纯一探头张望,发现这儿的设备比父亲的工厂要好上数倍。他想:这些机器,定是用我家付的那些赔偿金买的!这台“光塑形系统机”的价格至少比我家那台高十倍,性能也必定好十倍以上……此时突然传来怒喝声:“什么?姓三上的?”
纯一才刚站好,佐村光男就出现了,他的外表和当年出庭时并无不同:前额宽阔,发丝油亮,眼如铜铃,目射寒芒,身材结实,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他一见到纯一,立刻停下脚步,厉声说:“放出来了是吗?”话声中似乎充满了诅咒与威吓之意。
纯一立正站好不敢动,努力说出事先背好的词句:“我已在松山九九藏书监狱领罪受罚……今日特来赔礼谢罪。我自知罪无可恕,但还是要来……实在对不起,请原谅。”说完便深深一鞠躬,等候对方回答,也不敢抬头,然而对方却不出声。
纯一心想:也许会一脚把我踢出去吧?愈想愈紧张。
片刻后,光男才以颤抖的声音说:
“别敬礼了。我想听听你怎么道歉悔过,进来谈吧!”
“是。”纯一说完便举步入内。那工人望着他们,面露惊惧之色,似乎已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光男带着纯一进入里面的房间,叫他坐在办公桌前,自己也落座,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又站起来。
纯一很担心,想着:他到底想怎样?
光男走到墙边,泡了一壶茶,又拿了一个杯子摆在纯一面前。为杀子仇人泡茶,委实需要坚强无比的意志力。
“对不起,我实在罪该万死,天理难容……”纯一再三道歉。
光男狠狠瞪着他,片刻后才说:“你是何时被放出来的?”
“两天前。”
“那么久了?怎不立刻前来赔罪?”
“因为我昨天才知道和解书的内容。”纯一照实回答。
光男额上立刻青筋暴露,他冷冷说:
“若无那份和解书,你就不会来赔罪了,对不对?”
“不对。我怎敢那样做呢?”
纯一慌忙答道,但心中却在想:你说对了,那样的话,我才不会来呢!是你儿子罪有应得!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我可是问心无愧,永生不悔……光男沉默以对。纯一见状,心中又想:你不说话,莫非有诈?
为了要早点离开此地,纯一再度鞠躬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仇怨难解,但……仍要请你见谅海涵。”
光男开口道:“关于那和解书,我明白你的父母很有诚意。大家都是同行,所以我知道要筹措那笔赔偿费是很辛苦的。”他的样子像在自言自语,又彷佛在拚命抑制内心的愤怒。
“喝茶吧!”光男说。
纯一有些感动。原先他很憎恨对方,因为对方索取巨额赔款,害他父母陷入困境。但现在冷静一想,这一切其实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光男略施小惠,就已打动了纯一的心。
“谢谢。”纯一说着,拿起杯子。
“老实说,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就要你做.99lib.t>一件事。”
“什么事?”纯一提心吊胆,小声问。
“到灵前上香祭拜之后再回去。”
十分钟后,纯一走出佐村制作厂。他身心俱疲,摇摇欲倒,好不容易才走到对街停车处,然后他打开车门坐到助手席,长叹一声。
“情况如何?”驾驶座上的南乡问。
“总算做完了。”
“很好。”南乡说完便发动车子。
他们去一家快餐店进餐。纯一将经过情形告诉南乡,但是,他无法以言语来表示刚才见到佐村恭介遗照时的心情。照片中的恭介满面带笑,但实际上此人早已命丧纯一之手,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照片中那张二十五岁青年的笑脸,和案发时那种狰狞的面目有若天壤之别。
当纯一想到“这个人已经死了”时,脑中忽然变成一片空白,彷佛思绪全部停顿,感觉均已麻木。原本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天经地义,一直“自我怜悯”,甚至认为这藏书网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今这些想法却骤然一扫而空,成了一片空白,他茫然不知所措。
南乡开口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死者家属的愤怒,你今后永不可忘。须知此案中最痛苦的人并不是你,而是死者本人及其亲属!”
“是。”
“好了,现在事情已告一段落,接下来你可要专心工作,努力完成任务。”南乡拿了帐单去付帐,又要求店家开收据。由此看来,这次旅行的经费大概是由那家律师事务所出的。
纯一紧张起来,心想:要开始工作了。但是,想要替一名死囚洗冤翻案,简直难如登天,我真的办得到吗?
第二节
他们离开快餐店。十分钟后,车子已通过“JR线”的铁轨,驶上了靠内陆的山岭。眼前是一条羊肠小径,生锈的护栏外面有许多参天古木,树林枝叶繁茂,原本尚可见到的中凑郡远距离全景,现已被遮蔽而看不见了。
山路蜿蜒曲折,九弯十八拐。车子踽踽前行,不久便见到前方路旁停着一辆白色轿车。
“那位就是我们的雇主。”
南乡说着便将车停在那白色轿车后面。
他们下了车,另一部车的主人也走出来。此人大约五十多岁,有一双浓眉,满脸皱纹,面带微笑,发绉的领带随风飘扬。
南乡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那人笑道:“我也是刚刚才到的。”
“这位是三上纯一先生。”南乡居中介绍。
“.99lib.这位是杉浦律师。”纯一行礼道:“请多指教。”
杉浦说:“彼此彼此。”
他大概知道纯一是个前科犯,但在态度上并未表露出来,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他跟南乡聊了几句后,便转头问纯一:“三上先生,关于此案详情,你是否尚未明了?”
“我一无所知。”
“好极了,这样你才不会产生成见。相关资料我已交给南乡,你回去后可以细读。”杉浦把视线移向柏油路面,继续说:“请听我仔细从头说起,这个案发生在十年前的一个夏夜,一名男子倒在你们现在所站之处。”纯一闻言,不由自主退后两步,望着柏油路面。
杉浦继续说:“那是一桩机车事故。一辆摩托车撞到路边栅栏后翻覆在地,已经摔得稀烂……”
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九日晚间八点半左右,宇津木启介偕妻芳枝驱车上山,要到山上老家探望年迈双亲。宇津木启介是一位教师,住在中凑郡的“矶边町”。
行至半途遇上下雨,因熟悉路径,所以不影响行程。但是,来到离老家约三百公尺之处时,车轮差点辗到那名倒卧路中的男子。夫妻俩大惊失色,慌99lib?忙下车上前观看。
那男子状似痛苦已极,频频呻吟,一部越野机车翻覆在他后方。宇津木启介当时认为这是一桩车祸。
后经检证得知:那辆机车是以时速七十公里的高速奔行于曲折山路上,因转弯不及,撞到护栏而翻覆,车上骑士弹飞后摔至地面。
宇津木启介后来出庭作证时指出一重要事实:“那人未戴安全帽,且已头破血流。”夫妻俩返回车内,打算直奔前方不远处的老家,从那儿拨一一九报警。当时行动电话尚不普及。
然而他们赶到老家后,竟赫然发现了两具屍体:宇津木启介的双亲已遭人以大型利刀杀死于家中。
“我们换个地点再说。”杉浦律师说到这里便坐进车内,然后开车引导南乡的车往山上而去。
前方三百公尺处有一栋木造平房,柏油路面也只到那儿为止。
那便是死者宇津木耕平的家,也就是命案现场。此处庭院杂草丛生,破烂的门窗上积满灰尘,大概是案发后即遭弃置,荒废至今的缘故。小小的废墟即使在艳阳下也散发着一股无限悲凉的气息。
“进去看看怎么样?”
杉浦说着,便抬脚欲跨过那条围在屋外的铁链。
“慢着!”纯一阻止他。
“怎么?”
“得要人家允许才行。”
“别傻了,这儿又没别的人。”
“我不是指这个……”
“我知道了。”南乡插嘴道:“他还在假释中,所以不能乱来。”
“为什么?”杉浦似乎仍不明白。
“万一犯了住宅侵入罪,又得入狱了。”
“啊,对,没错,亏我是个律师,居然给忘了。”杉浦笑道。
纯一觉得他的笑容略显轻佻,似有敌意。
“那我就在这儿说明好了。”杉浦把脚收回来,继续说:“此屋的格局是:进了玄关,右边为厨房和浴室,左边是客厅与卧房。那对老夫妻就是死在客厅之内……”
宇津木启介与芳枝抵达时,屋内亮着灯,玄关的拉门也没关,于是启介直接入内,拿起鞋柜上的话筒,开始拨电话叫救护车。
这时芳枝也入内,想要向公婆说明此事。不料一拉开纸门,竟看见公婆已分别死于客厅两侧。
芳枝尖声大叫。这时启介也看到了,他丢下话筒,冲进客厅,查看遗体,然而老父老母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启介险些晕厥。他又跑去打电话,要求多派一部救护车。
二十分钟后,三辆救护车赶到现场,附近派出所的警员也跑来了。又过了十五分钟,胜浦警局的侦办人员也赶到。这件震惊整个南房总的抢劫杀人案就此传开。
侦察监识结果,得知下列事实:
现场的门窗并无被撬开的迹象,所以凶手应是由玄关入内,在客厅行凶。
被害人为六十七岁的宇津木耕平及其妻康子。耕平原本是当地一所初中的校长,七年前退休后,便以义工的方式担任“保护人”,负责照顾受刑人和假释犯。
死亡推定时刻为当天晚上七点左右。由两名被害人身上的伤口可推断凶器应为大型之利刃,如斧头或柴刀之类。致命伤均在头部。凶?99lib.
手猛力一劈,两人立即头骨碎裂,脑浆四溢。
另外,耕平双手亦受到重创,显然是因为与凶手格斗,或奋力抵抗格斗所致。他的四根手指被那利刃齐根砍断,掉在现场地上;左臂则是齐肘而断,仅剩一条肌肉,就靠那条肌肉黏在上臂,可见那凶器之破坏力强到什么程度。
警方采证时,启介也在场,他作证指出:被害者的钱包已不翼而飞99lib?t>,那里面有存摺、印章和提款卡。别的房间亦有翻箱倒柜的痕迹,但似无其他财物失窃。
警方的目光转移至那名机车骑士身上。此人名叫树原亮,当时为二十二岁,曾是不良少年,成年后又犯偷窃罪,受到“保护管束”的处分。担任其“保护人”的,正是受害人宇津木耕平!
警方查出此事后,立刻赶赴医院侦讯树原亮,结果在他身上搜出了耕平的钱包,里面果然有那张提款卡。更进一步,又从他的衣物中验出了三个人的血液,除了树原本人的以外,还有两名死者的血液。
案情愈发明朗。警方判断:树原杀了宇津木夫妻并盗取财物,然后骑机车逃走,途中出车祸而倒地不起,而且天网恢恢,竟然被死者家属发现。
最后,树原亮在医院的病床上被警方以“涉嫌强盗杀人”的罪名逮捕,等伤势好转就要被起诉。
“案情大致如上所述。”杉浦律师说完便取出香菸叼在嘴上。
“这岂非已证据确凿了?”纯一问:“莫非有其他证据显示他是无辜的?”
“首先……”杉浦点燃香菸。
“一审判死刑时,并无任何争议。树原实在倒楣透顶,连公设律师也懒得替他辩护。”
“懒得替他辩护?”纯一大惑不解。
“不错,这种事在法庭上屡见不鲜。”杉浦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所有审判,全凭运气。结果好坏,皆由天定。被告会遇到一些律师、检察官、法官等,这些人的组合就是判决结果的关键。有个传闻说:被告若是娇姿绝色的美少女,则男法官必会轻判,女法官定予重罚!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心证主义,哈哈哈!”纯一低头沉思,未受笑声影响。他在想:当初我被判伤害致死罪成立,那个法庭是怎样的组合呢?
“言归正传。”杉浦继续说:“疑云是在一审上诉时产生的,那时新任律师提出两个疑点,并且穷追猛打,紧咬不放。第一点是:存摺、印章和凶器始终没找到。关于这点,警方在案发后曾大举搜索,结果……”杉浦走到木屋前的马路,指着通往更上方那条未铺柏油的山路说:“在那边发现了一把铁锹,也就是由此往深山再走三百公尺处。那铁锹原本放在此屋的仓库内,可能是被凶手拿出来的。换句话说,当时警方认为:凶手在逃走前曾先进入山林内,企图以铁锹挖土,掩埋其他证物。”纯一问:“岂有将存摺印章连同凶器一起掩埋的道理?”
“那位律师也是这么讲。然而检方反驳说,被告一定是认为只要有提款卡即可提领现金,所以不需要存摺印章。”
南乡插嘴道:“这样推论,不太合理。”
“就是说嘛!不过,那铁锹附近的地面有数道轮印,确实是树原的机车所留下的。”
“那么检方一定会说,树原特地到逃走路径的反方向掩埋证物,就是要故布疑阵,乱人耳目,对不对?”
“正是这样。”
纯一问:“那存摺印章及凶器,是否始终未找到?”
“不错。警方将铁锹所沾泥土做了分析比对,并进行大规模搜索,却毫无所获,只知和那机车轮胎上的泥土一致。也就是说,那部机车确曾行驶到丢弃铁锹的地点。”纯一和南乡均默默不语。杉浦见状又说:“第二个疑点是:倒卧在车祸现场的树原亮并未戴安全帽。但其周遭的人在作证时指出:树原平常骑车总是戴着安全帽。而且那安全帽还是全罩式的,便于遮掩面目。既然如此,为何案发当天他反而不戴那顶安全帽?”南乡说:“是否有第三者在场?”
“辩护律师就是这么说的。他推测:车祸发生之时,机车上应有两个人,后座那人早先已拿了树原的安全帽并戴在头上,故而车祸发生时并未受到致命的创伤。”
“莫非那人立即独自开溜?”
“应该是这样。车祸现场附近都是极陡的山坡,而且草木繁盛,只要抓住树干小心前行,便能徒步下山。”纯一问:“警方可曾搜寻脚印?”
“有,可惜当天下了大雨,即使有鞋印足迹,也早已被冲刷殆尽,无法辨识了。另外,检方对这种‘有第三者存在’的说法也提出了有力的反驳。”杉浦措词谨慎。
“他们指出:案发后死者的户头原封不动,并未被人盗领存款。这也就是说,若有第三者存在,并且拿走了印章存摺,那为何不去盗领呢?难道就这样平白杀了两个人?”南乡保持沉默。纯一脑海中浮出上诉时的场面,律师和检察官正在针锋相对,舌剑唇枪,你来我往……杉浦又说:“但是,被告在二审后上诉遭驳回,到了最高法院,仍是驳回。其后曾声请‘判决更正’,依旧驳回,于是死刑的判决便告确定。”
“且慢!”纯一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对于那所谓的第三者,被告本人怎么说?是否曾说后座载了人?”杉浦顿了一下才说:“本案与众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事实上,被告已因车祸重伤而丧失了案发前后数小时之间的记忆……”
树原亮当时伤势严重,四肢有撞伤,瘀青红肿;右脸颊擦伤,被刮下一层皮;头盖骨骨折,并有脑剉伤。住院后,脑内血肿经开刀摘除,头部及脸部的骨折也已接合,复元状况良好。
不料他竟丧失了部分记忆。案发当天下午五点以后的事,他丝毫想不起来。此后遗症令侦办人员大伤脑筋。
树原在供述时表示:案发前后的四小时之间发生过哪些事,他全无记忆。
警方对此说词感到怀疑,认为他是在装疯卖傻、故作痴呆,于是严词逼问,猛套口供。
然而树原始终不改口,依旧坚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
审判时,此事也成了争论的焦点;“是否诈病拒供”对量刑轻重有很大的影响。不过,法官已参酌医护人员的证词,推断“被告记忆丧失”这件事是真实的。他们指出:头部若受猛烈撞击,不仅有可能丧失出事时那一瞬间的记忆,连过去一段时间内的记忆也可能丧失,此现象称为“逆行性健忘”,在车祸伤患中时有所闻,并非罕见病例。
法官采信了这份证词,故而如此推断。
但这也只是推断而已,并非确定的事实。由于“逆行性健忘”的发病机制至今尚未明了,在科学上难以客观认定,因此,所谓“树原亮确已丧失部分记忆”这件事,并无任何物理性证据可资证明。
“问题就在这里。”南乡接替杉浦,向纯一说明。
“正因被告丧失记忆,所以无法反驳检方提出的公诉事实。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丧失记忆,所以才被判处死刑。”
“为什么?”
“因为‘量刑基准’不同。罪名是强盗杀人的时候,若受害人只有一个,则不致判处死刑,而是无期徒刑;若受害人有三名以上,则必为死刑。”
“但是本案比较微妙,受害者恰为两人。”杉浦律师道:“可判生,亦可判死,法官自可斟酌。不过,对受刑人来说,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生死就在法官的一念之间。若逃过一死,获判无期徒刑,则依法仅须坐十年牢,就有机会获得假释而回归社会,重见天日。”纯一望着他们两人,说:“那么,被告有无丧失记忆,对本案的判决有何影响?”
“会影响‘忏悔之心’。”
南乡道:“若要法官给条生路,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被告表现出强烈的悔改之意。”
关于“悔意”,纯一了若指掌,因为他自己在受审时也曾遭遇这个问题。但那时“悔意的有无”影响不大,顶多只会相差几个月的刑期,并非阳世与阴间的界线。
于是纯一又问:“所谓悔意,若非被告本人,又怎能判断呢?罪犯就算真心悔过,从外表又怎能辨识出来呢?”
“由先前众多判例来看,判断有无悔意的标准显然有很多种。”杉浦律师笑着说:“譬如:受审时是否泪流满面、给遗属的赔偿费是否丰厚、在拘留所内有无每天祭拜受害人等等。”纯一闻言怒道:“杀了再拜,即可赎罪,真是岂有此理!死者在天之灵一定不会甘心的。用这些标准来判断,那些有钱人和很会装哭的人岂非占尽便宜?”南乡见他发怒,便和颜悦色安抚道:“这话有点夸张,你别放在心上。只是,我们也不能完全否认法庭上确有这种现象。”
“言归正传。”杉浦道:“树原既已丧失那段时间内的记忆,不晓得自己做了何事,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悔意’。他唯一充满自信的供词就是:‘除了全无记忆的那段时间之外,从未有过杀死宇津木夫妻的念头。’”南乡道:“当初他若未丧失记忆,只要坦白招供并表示忏悔,很可能就不会被判处死刑了。如今这种结局,倒真耐人寻味。”纯一心想:我也杀了人,却只坐了不到两年的牢,一点也不用担心死刑加身。同样是夺人性命,“强盗杀人”和“伤害致死”的刑罚竟然差这么多。
“在判决确定后,这逆行性健忘变得对树原更加不利。”杉浦说:“对于死刑犯,有两种救济方式,一种是请求再审,另一种为请求特赦。但若要特赦,必须先俯首认罪才行。”
“那就仅剩再审一途了。”
“不错。再审上诉,已遭四度驳回;目前正在进行的‘即时抗告’,迟早亦将败诉。我托你们两位搜集证据,就是要用来请求第五次的再审。”纯一闻言,搭救树原亮之心愈发强烈。他想:若非我自己也坐过牢,大概不会对一名死囚如此同情吧?
杉浦道:“问题是时间非常紧迫。判决确定至今,匆匆已过七年,树原随时可能被送上刑场。此番若败,再无生机。遭到驳回之日,便是树原丧命之时!”
“有没有可能会来不及呢?”
“有。我的委托人就是考虑到这点,所以才要求说务必在三个月内办妥。”
“委托人?”南乡面露惊讶神色道:“此案不是你自己主动要办的吗?”
“唔,你有所不知。”杉浦笑道:“我并非当事人,只是经手办事而已。我的任务就是要搜证洗冤,抢救无辜。”
“所以你就找上我们帮你办?”
“不错。”
“我还在想,杉浦律师怎会出这么高的价钱托人办事呢!原来是这样呀!”南乡露出笑容,但眼中仍带怀疑之色。
“那么,你的这位委托人又是谁呢?”
“这要保密。我只能说,此人是一位急公好义的热心人士,反对死刑制度,但为善不欲人知,因此匿名。”南乡依旧一脸狐疑。杉浦见状便说:
“你对那酬劳满不满意?”
“唔,还好。”南乡面露不悦之色,点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吩咐?”
“只有一点,目前有不少团体在幕后支援树原亮,那些人都是主张废除死刑的,不过我要你们尽量避免跟那些人接触。”
“为什么?”
“人们全是善心人士,但其中也有少数思想言行较为偏激的人。若让法院得知这些人也参与此事,就会故意刁难我们的再审要求。”纯一听不太听,便问:“证据就是证据,跟‘是何人搜证’有何关系?”
“日本社会可没那么单纯。”杉浦含糊带过,并未详答。
“总而言之,你们两位对外亦须保密。”
“对我的保护人和监护官也不能讲吗?”
“那倒可以,守口如瓶是他们的义务,应该不至于泄密。”南乡问:“你以前是否一直都在援助树原亮?”
“没有,我这是首度插手。”
南乡闻言皱眉。杉浦见状忙道:“实不相瞒,树原亮的律师另有其人,一切均由那位律师打点,四处求助,多方寻援,众多有志之士也伸手义助,99lib.其中一人便来委托我。此人可能是因意见与众人不合,故而决定单独行动,采取了不同的做法。”
“原来如此,哼哼。”南乡面露心结已解的神色,转向纯一问,“我们要从何处着手呢?”
“我也不晓得。”纯一回答。
杉浦插嘴道:“还有一事要告诉两位。”
纯一和南乡同时回头瞪着杉浦。
杉浦眼神闪烁,惶然说:“我的委托人这次出面求援,其实是因为树原亮突然恢复了一丝记忆。”
“一丝记忆?”
“不错。有将近四小时的时间,他没有记忆,但日前他忽然想起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他说,其中有一小段时间,他是在爬楼梯。”
“楼梯?”纯一问。
“正是。他说,爬楼梯时怕得要死……”
第三节
杉浦律师已躯车下山离去,纯一和南乡却仍留在原地望着宇津木耕平那栋废屋。
这时是下午一点半,阳光下的木屋看来有如一座古蹟。
“这就怪了。”南乡开口道:“这明明是一栋平房,怎么……”
“是呀,又没有楼梯。”
“改天去找死者家人,取得同意,然后入内一看究竟。”南乡说着,东张西望。
“反正,一定要先找出一栋有楼梯的屋子。”木屋前这条路,一头通往中凑郡,另一头通往深山,亦即警99lib.方认为凶手埋藏证物之处。
纯一说:“树原忆起的事情,未免太过含糊,只有‘爬楼梯’和‘恐惧’两样。”
“其他情景似乎再也想不起来了。”
“能否见到他本人,问个仔细?”
“好像不行。能和死囚见面的,只有辩护律师和一部分的家属。一旦成为死囚,就会遭到隔离,不能和社会接触,就像不在人世一样。”
“你是刑务官,难道你也见不着他?”
“不错。”南乡沉吟片刻后说:“在最高法院判决前尚可见到,判决确定后就不行了。不过,我可以另外想办法。”
“树原真的是无辜的吗?你的看法如何?”
“理论上,都有可能。”南乡笑着说:“目前来讲,有四种可能。第一,判决正确无误,树原确为唯一真凶。第二,有第三者,且此人与树原均为‘共同正犯’,若是这样,则树原依旧该判死刑。第三,有第三者,但此人为主犯,树原只是从犯,若是这样,则应可减刑至无期徒刑以下。”以上所提三种状况皆假定树原为犯罪者,因此纯一满心期盼第四种会有所不同。
南乡继续说:“第四种状况是:这第三者才是唯一真凶,为抢劫而杀人。树原来此拜访保护人,偶遇此事,遭那凶手挟持。凶手强迫他帮忙掩埋证物,并帮助他逃走,没料到在下山途中发生车祸。”
“此说较为可能,安全帽之事即可证明。若起先就是两人结夥作案,则安全帽应有两顶才对。”南乡点点头,随即又问:“但若如此,那真凶何以未在车祸现场即将树原杀之灭口?树原可能已见到他的真面目,不杀掉岂不危险?”
“难道是他认为当时树原已必死无疑,不必再动手?车祸现场若出现一具有他杀痕迹的屍体,反而启人疑窦。对凶手而言,非但多此一举,还会招惹怀疑。”
“这话很对,但也可能是刚发生车祸,宇津木启介和他妻子就来到附近了。”
“来九九藏书不及杀人灭口?”
“正是。因此,真九九藏书凶便故意留下那钱包和提款卡,意图嫁祸栽赃。”此说言之成理,纯一满心欢喜。
南乡又说:“还有一件事无法解释,那就是‘存摺、印章为何消失’。若说已和凶器同埋一地,委实不合情理。依我看,应是车祸发生后,真凶携离现场……只是,那人何以不去提领现金呢?”
“是否怕被银行监视器录下?”
南乡笑道:“怕了还抢?”
“哦,说得对。”
“如果采信第四种假设,那我们就要先去找所谓的‘楼梯’。消失的凶器很可能就在那儿,其他证物说不定也是。”纯一的看法也是这样。他想:树原定是被迫埋了证物,但事后若这么说,警方一定不会采信,只会认为那是他自己埋的。
此时纯一忽然想到一事:所谓楼梯,一般都在屋子内部,和“以铁锹挖洞”的行为怎会有关连呢?
“先回东京再作打算。”
南乡说完便朝车走去。纯一举步跟随并问:“那位杉浦律师是否可靠?”
“既是律师,当然可靠。”南乡笑着说,随即又补充道:“不过,这是指理想状况而言。”
南乡开车送纯一回家。纯一现在的家在“大塚”。约好第二天要做的事之后,南乡便回川崎去了,他哥哥的家就在那里。
纯一和双亲共进晚餐,并将自己决定当律师助手之事告诉他们。
双亲闻言,笑逐颜开。介绍人是松山监狱的首席矫正官,似乎令他们格外放心。
纯一望着他们,心中对南乡更加感激了。
桌上是粗茶淡饭,气氛却是快乐温馨。
巨额酬劳之事,纯一并未告诉父母。三个月可得三百万,救人成功又可得一千万。他打算领到之后再全部献给父母,让他们惊喜一番。
接下来的两天,纯一都在做准备工作。他把在狱中做工所得的六万圆用来买新衣和盥洗用品。
然后他写了一份“旅行申请书”,拿去托保护人久保老先生转交监护所。
久保似已听南乡提过此事,他笑容满面道:“救人一命,善莫大焉,落合监护官想必也是喜出望外,你可要好好加油。”
“我会的。”纯一展颜笑道。
在此同时,南乡也没有闲着。他跑去找杉浦律师,又回中凑郡去,忙碌得很。
南乡想到经费有限,决定到当地赁屋居住三个月,本想在中凑郡内租屋,后因虑及纯一而作罢。纯一曾在此地犯案,被害者的父亲佐村光男若再度遇见纯一,不知会引起何种冲突。
最后他决定至邻近的胜浦市租屋。那儿离中凑郡不远,车程约仅二十分钟。租二房,即可一人住一间。纯一刚出狱,应住得舒适些。加上浴室的话,租金为五万五仟圆。算一算,比租一间要贵十万圆,不过雇主不致反对。
杂务处理完之后,南乡便前往东京监狱。树原亮就被关在那儿的“新四舍”二楼。南乡当然见不到树原,但他的目的并不在此,而是要去找一些以前就认识的刑务官。
他找到了一位姓冈崎的看守长。他以前在福冈监狱上班时,冈崎就是他的下属。
下班时间一到,南乡便邀冈崎至附近小酒馆餐叙,说有机密要事相商。
“若有消息说要行刑,可要马上通知我喔!”南乡低声说。
冈崎闻言一怔。他比南乡小七岁,但仕途较顺,如今已是企划部的首席矫正处理官。若树原亮的“处决令”送到监狱,他能够比别人先知道。以其立场而言,当然不得泄密,但南乡认为:此刻他默不作九九藏书声,似乎很为难,可能不是因职务之故,而是另有原因。
“我绝对守口如瓶,你大可放心。”南乡再三保证。
冈崎四下张望,然后轻轻点头道:“好吧。”
“多谢啦!”
冈崎举杯一饮而尽,说:“你对我恩重如山,我自当为你赴汤蹈火呀!”南乡闻言,深觉内疚感伤。
辞别旧部属,回到川崎的老家时,已是三更半夜了。
南乡从兄长家中拿出一些锅盆碗盘、枕头棉被等生活用品,放到车上。
已经准备就绪。
他吐了一口气,然后仰望夜空,想藉此排忧解闷。南边苍穹已被浮云遮掩住,群星一一藏迹匿踪。
梅雨将届。
第一节
纯一在上次那家咖啡厅等候南乡。他们已约好要在这天早晨前往南房总。
两人吃完早餐,纯一将藏书网日用品搬进南乡租来的车上,那是一部“本田喜美”车。预定的行程路线和上次相同。
车子一发动;南乡立刻问:“刚才那家杂货店是不是你女友的家?”纯一吃了一惊,心想:莫非当了多年的刑务官,所以直觉如此敏锐?
南乡又说:“就是叫‘百合’那一家,是不是你爱人的家?”纯一心想:跟他聊这话题也不错,能讲的才讲,不能讲的就……于是说:
“是呀,就是念高中时离家出走、和我私奔的那位少女的家。”
“离家出走?”南乡面露惊讶神色。
“是十年那一次的……”
“对。”
“一直都还在来往吗?”
“嗯……只是当作普通朋友。”
“长得很美吧?”
“她自认倾倒众生。”
南乡哈哈大笑。
纯一改变话题道:“南乡先生,您为何要当刑务官呢?可否赐告一二?”
“跟我讲话,别用敬语。”南乡把车驶上通往东京湾横贯公路的车道后,才开始话当年:“我老家是开面包店的,收入尚可,但在教育费用方面,却只够让一个小孩念到大学,因此家父家母就计画只生一个孩子。”他停顿一下,又说:“没想到生下的竟是一对双胞胎。”纯一望着他,说:“那么,现在住在川崎老家的,就是令……”
“就是我的双胞胎大哥,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哩!”纯一莞尔一笑。
南乡笑着说:“凡是听说我有双胞眙大哥的人,一定会笑。这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总之,要让哪一个上大学呢?这下子可头痛了。最后家父说:谁考上好大学,就让谁去念。于是,家兄上了大学,我就只有念到高中而已,而且毕业后还失业了一整年。我找不到工作,只好赋闲在家,那时刚巧有一位法官去我家买面包,就问我要不要当刑务官。”南乡说话时老是挤眉弄眼。
“他只是随口说说,我也就随口问问。一问之下,才知道这种职业还不错,用人标准十分公正,毋需走后门,升迁也不受学历限制,高中毕业的,最多还可升到‘矫正管区长’呢!”
“真好。”坐过牢的纯一也不知道有这种事。
“是呀。于是我努力奋斗,终于考上了,一直做到今天。现在可就不同了,现在的竞争率是当年的十五倍,门槛极窄,人人抢着做,因为薪资比其他公务员高得多。”纯一心想:那你为何要提早退休?
“家兄因此深感内疚,老是想要做些事来补偿我。”南乡道:“你看后座那些锅盆碗盘和枕头棉被。连这些东西都借给我,你说他对我好不好?”
“是很好。”纯一点头道。
他本来想说“相貌像你,也和你一样好心”,但又觉得此话太肉麻,故而作罢。
乌云罩天,但雨未落下,一路顺风。
车一至房总半岛,南乡便叫纯一拿起后座的背包,并说:“把里面的行动电话和名片拿出来带着。”纯一依言而行。那名片上印的是“杉浦律师事务所。三上纯一”,以及事务所的地址电话。他原本对杉浦并无好感,现在已经改观,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前科,办事很不方便,如今有这位律师当靠山,就感觉安心多了。
南乡把自己的行动电话号码告诉他,然后说:“还有一个信封。”纯一一看,背包里果然有一个很厚的纸袋。
南乡道:“里面有二十万,给你花用。私人用途的,就从月底酬劳中扣除;可报公帐的,须取得收据。”
“是。”纯一把钱装进钱包,再将钱包放入裤子后面的口袋。
车子已行驶了两小时半,路旁渐渐可见房舍屋宇,终于来到中凑郡了。
“看地图,找目标。”南乡拿出一张字条,说。
纯一接过来一看,原来上面写的是宇津木启介的住址。那是在中凑郡最热闹的“矶边町”,启介的家就在该地靠近海边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栋新屋,有二层楼,占地比附近住宅大许多,而且盖得富丽堂皇,和受害人耕平那栋破烂的木屋比起来,简直是天差地别。
一下车,南乡便问纯一:“我们看起来像不像律师事务所的人?”纯一打量了一下。南乡看来仍像个刚从西洋归国的老先生;纯一自己因穿着流行的衬衫和牛仔裤,所以像个衣着随便的年轻人。
“要打扮一下才行。”南乡说着,脱下宽边帽,丢进车内,纯一也将发绉的衬衫拉平,然后两人一齐走向那屋子。
大门上有木质门环和对讲机。南乡按了门铃,片刻后,屋内传出应门声,随即出现一名年约五十多岁的妇人。
南乡道:“请问这儿是不是宇津木先生府上?”妇人似乎毫无戒心,立即答道:“是啊!”
“你是宇津木芳枝女士?”
“不错。”
纯一望着她,心想:可能因为此地并非大都市,所以这儿的人面对陌生访客时,仍能以微笑相迎。
南乡递上名片,说:“我们俩来自东京,小姓南乡。”纯一也做同样的动作,说:“敝姓三上。”
芳枝一见名片,讶然道:“律师事务所?”
南乡道:“是的,冒昧打扰,真是抱歉。实不相瞒,是为了调查十年前的惨案而来。”芳枝望着他们,张口结舌。
南乡道:“您公婆的房子,可否让我们进去看一看呢?”
“事隔多年,为何如今才……”
芳枝冷冷说:“不是早已尘埃落定了吗?”
“不错,但……”南乡话锋一转,说,“只不过要查证一件枝微末节的小事,就是说,那栋房屋内是否设有楼梯?可否告诉我们。”
“楼梯?”
“是的,就这一件事。”
纯一明白南乡的苦心。若直言“为了替99lib?树原亮雪冤”,将会大大刺激对方,徒惹受害情绪,招致反感,因而如此提问。
然而芳枝并未回答,只说“请稍候”,便回屋内去了。
“不妙。”南乡小声道。
片刻后芳枝偕同一名魁伟男子走出来,此人便是受害者的儿子宇津木启介。
启介望着他们,满脸狐疑说:
“我就是屋主,两位有何贵干?”
“原来你在家,怎么没有上班呀?”
“今天是‘研修日’。”启介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高中老师每周可选一天不去上课,在家研修。”南乡似乎又要再自我介绍一遍的样子,启介却先说:
“两位的身分,我已听我太太说了。不知两位因何旧案重查?”
“这只是简单的事后调查,没有其他意思,只不过要问令尊府中是否设有楼梯而已。”
“楼梯?”
“对。那是一楼平房,但也可能会有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慢着!我的问题是:为何要旧案重查?”启介自问自答:“是否为了要让凶手再提上诉?”启介面有难色,语带勉强,答道:“是。”
“那么,本人拒绝合作。”
“当然不能勉强。”南乡似乎要采取旁敲侧击法。
“我们绝非企图袒护罪犯,而是……对于判决结果,有一些合理的怀疑。”
“还在怀疑?”启介厉声道:“那万恶不赦的树原亮为了几个钱就杀我父母,此事千真万确,哪来的怀疑?”
“你有所不知,审判过程并未……”
“住口!”启介身抖声颤。
“何谓合理怀疑?那万恶罪魁身穿血衣,手持先父的钱包,证据确凿,还抵死不认?”夫妻俩瞪着南乡和纯一,眦裂发指。
南乡怔立当场,似乎无言以对。纯一心中明白:方才的言语已深深刺伤了他们的心,现在恐怕已无法跟他们讲道理了。
“你们两个有被人谋杀父母的经验吗?曾目睹过那种悲惨的场面吗?”启介双目垂泪,状极悲愤,随即又垂头低声道:“当我见到先父时,他的脑浆正从额前流出来。”暂时无人再说话,四周静下来,只听得见远处的浪涛声。
片刻后,南乡低着头说:“可怜,可怜。”话声中充满同情之意。
“是否已领到赔偿金了?我指的是政府发的犯罪受害者给付。”启介轻轻摇头道:“那种制度愚蠢无比,全无助益,官司尚未打完,申请期限就过了。”
“期限?”
“不错,事过两年即不能申请。当初我们对此规定毫无所悉,却无人告诉我们。”南乡点头道:“的确很可怜。我们考虑欠周,冒昧造访,实在抱歉。”
“明白就好。我一生最大的憾事,就是当年不明就里,竟呼叫救护车至车祸现场,救了那人一命,如果不然,那人早已下了地狱,也就等于当场被处决了!”
纯一面对如此强烈的仇心恨意,只觉得万分惶恐,无地自容。他的脑海中浮起了佐村光男的脸孔,内心百感交集。
光男面对杀子仇人时,心中作何感想呢?必定是像启介这样,一心一意想报仇吧?但那时光男却连纯一的一根寒毛都未碰触,那想必需要非比寻常的意志力吧?
“还好,法院已将那人判处死刑。”启介低声说:“我的父母虽不能因此而复生,总比官司延宕而让那人苟活下去好得多。我这种心情,两位恐怕无法体会吧?”
“我了解。”南乡依然低着头。
“刚才我多有冒犯,真对不起。我说完了,再会。”启介言毕,略一欠身,便入内去了。
一旁的芳枝开口道:“我先生说话太冒犯,请两位见谅。实不相瞒,案发之后,我们夫妻俩痛不欲生,简直像在地狱里。警方动不动要问话,媒体又日夜纠缠,害得我们不能休息,连丧礼都没空准备……那些媒体记者口口声声新闻自由,其恶形恶状却不亚于杀人凶犯!我和外子都招架不住,最后身心崩溃,双双住院治疗。那时,医药费尚须自行负担,但那杀人凶手住院开刀,却由国家支付其医疗费用!试问天理何在?”说到这里,她差点落泪。纯一见状,忙将目光移开。
“抱怨这么多,很抱歉,但请恕我不得不说。我们的社会对犯罪受害人毫无保障,一般人一旦成为重大罪案的受害者,整个社会就会立即化身为加害者,尽情欺侮、凌辱、迫害此人,而且毋需负责,不用道歉。”芳枝脸上恨意昭然。
“最后,被害者遗属自然将一切仇恨算在凶手头上!因此我衷心期盼,日夜祷告,只求元凶尽快被处决,别再弄什么上诉了!”她说完便将大门轻轻关上。
纯一望着那扇木门,脑海中浮出芳枝方才开门时的笑容,心中至感沉痛。他想:这对夫妻早已将痛苦的记忆锁入内心深处,表面上已若无其事,过着平稳的日子,我们贸然来访,竟将这短暂的平稳破坏殆尽。
“下次可要谋定而后动。”南乡道。
纯一点点头:“任务之艰难,可想而知。”纯一再度颔首。
纯一和南乡在胜浦市忙了一个下午。他们把日用品搬进租来的公寓房间。这栋公寓名叫“胜浦别墅”,他们的房间在二楼。
他们等瓦斯管一接通,就去隔壁那栋屋子向房东打招呼,并办妥迁入手续。
每个房间有六蓆大,中间以四蓆大的厨房及浴室隔开。
房内宽敞舒适,纯一甚感讶异。他本以为仅有斗室一间,必须与南乡同床共寝,挤成一堆,没想到竟可独拥一室。天气好的时候,从他的房间还可望见远方的海景。他衷心感谢南乡不辞劳苦为他寻找住处。
“你可以下厨?”南乡问。
“只会炒饭。”纯一据实以告。
“还是由我掌厨好了。”南乡笑道:“但你也该分担家务,洗衣擦地就交给你了。”他们又去采购一些食品杂货,南乡开始煮饭时,已是傍晚五点了。
纯一坐在榻榻米上对着厨房内的南乡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政府发给犯罪被害人的补偿金……在我那件案子中,这件事如何处理?”
“你是问‘佐村光男是否已领到这笔钱’?”
“正是。”
“他没领,因为令尊令堂已答应付给赔偿费。”南乡沉吟片刻,又说:“若赔偿费超过给付金额,则政府连一毛钱都不必出。”纯一想了一下,又问:“所谓给付金额,究竟是多少?”
“大约一千万,这是法律上规定的‘人命之定价’……聊胜于无!”
纯一心想:当初我见双亲陷入困境,曾对那佐村光男生出恨意,只因他可领到七千万。然而从命案受害者的立场来看,那种要求可谓理所当然。再对照宇津木启介的态度,佐村光男实在可说是宽宏大量,能容善忍了。当他确信自己已获得宽恕之后,羞愧之心油然而生。他认为自己已学到了很多……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朝南乡望去。本以为造访宇津木启介之举实为不当,定是南乡考虑欠周所致,现在一想,或许并非如此,而是南乡深谋远虑,为了要教育他,才故意带他去的……
“我房里有诉讼纪录。”南乡道,“一大堆,你最好去翻翻。”
“是。”纯一说着便进了南乡的房间。那儿有一个包袱,里头有一叠厚约十五公分的文件。
“那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南乡笑道。
纯一翻动文件,见到了一审判决书:
主旨:判处被告树原亮死刑。
已扣留之一二五CC机车乙台(平成三年扣字第一八四二号之9)、白色男用衬衫乙件(同号之10)、蓝色男用长裤乙件(同号之11)、黑色男用运动鞋乙双(同号之12),均予没收。
已扣留之现金贰万圆(壹万圆纸币贰张)(同号之1)、现金贰仟圆(壹仟圆纸币贰张)(同号之2)、现金肆拾圆(拾圆硬币四枚)(同号之3)、受害人宇津木耕平之驾驶执照(同号之4)、提款卡(同号之5)、黑色皮制钱包(同号之6),均归还受害人宇津木耕平之继承人。
以上就是树原亮所受判决之全部内容。
纯一心想:被告聆听判决时,心情如何呢?一定远比我那时害怕吧?我才被判两年而已。“死刑”两字一宣布,被告一定吓得半死,后面的“没收”、“归还”等事大概也就听不见了。
“主旨”之后的“案由”长达二十多页,其中“量刑理由”的部分,有一段文字提到了被告当时的状况:“被告九九藏书虽因头部外伤导致逆行性健忘,然此外伤乃肇因于自命案现场逃窜途中发生之车祸,且事后对受害人家属并未赔偿与道歉,显见其毫无悔意。此外,被告出身低贱,素行不良,前科累累,怙恶不悛,因此没办法饶恕。”纯一见到“出身、素行”这些字眼,才想起自己对树原亮其人尚一无所知。于是他翻到“犯罪事实”的部分,详阅此人的生平事蹟。
树原亮在一九六九年出生于千叶内,父不详。五岁时,母因卖淫被捕入狱,鸭川市一名亲戚将他收养。初中毕业后,既与养父母不睦,又自甘堕落,屡把扒窃、恐吓等罪行,被处以保护管束。成年后至千叶市打工维生,在一家速食店上班时,因偷窃收银机内现金而遭逮捕究办,被判有罪但缓刑,二度受到保护管束,由其小学时的导师负责。后因这位老师迁至中凑郡,树原亮也跟着移居此地,此时被选任为其保护人的便是宇津木耕平。
一年后,树原亮被警方以涉嫌谋杀宇津木夫妻的罪名逮捕。
纯一发觉一件事:树原亮和他是同一世代的,只比他大五岁,案发时为二十二岁。
他深感诧异,心想:怪了,警方推断的凶器是“斧头或柴刀之类的巨型利刃”,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怎会使用那种兵刃呢?若是我,一定使用刀剑……他再度翻阅那份文件,想要找出别的疑点。
在“相关证据”的项目,他见到一份影印本,上有一章,字样为“宇津木”,看样子是从银行调出来的,但字体简朴易认,可见并非正式的“印监”,而只是普通的“印章”。
第二页的标题为“检证报告”,上有胜浦警察局长的签名与官章,可见应是“现场检证”的报告。除详载宇津木耕平宅邸的位置与环境外,在“现场状况”的项目下也记述了屋子的格局构造,其中虽未明载“屋内有楼梯”,但却提到“厨房地板下有储藏室”,可见所谓的“楼梯”并非不可能存在。此项目最后附有房间简图,在玄关右侧的厨房地板处有一长方形,上面标示“储藏室”,唯此处并未注明“设有楼梯”。
纯一继续查阅,忽然看见一张触目惊心的照片。
那是一具屍体的照片:宇津木耕平倒卧血泊中,死状惨不忍睹。
纯一慌忙移开目光,但那惨状却已深深印在他脑海中。
宇津木启介曾说:“当我见到先父时,他的脑浆正从额前流出来。”纯一转念又想:我非看不可,这是我的义务!
肉汤的香味从厨房中飘过来,但他不为所动,仍将目光再移回照片上。
那是彩色相片,色彩鲜明,可见到淡黄色的脑浆、赤红色的鲜血,以及雪白的头盖骨。
纯一现已明白启介所言非但不夸张,甚且还有所保留。也已明白启介为何未提及母亲的死状,因为下一页就有康子遗体的照片。因头部受重击,康子的眼珠竟已……纯一呻吟一声。厨房里的南乡似乎停止了动作,但并未说话。
纯一慌忙掩口,但心中却在大骂那凶手。
这种事也做得出来?那凶手简直不是人!
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三名男子坐在法务部“矫正局”的大会议厅中。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仅有半数是亮的,全都是在他们所坐位置上方。
“看守所的报已收到了。”参事官对着局长和总务课长说:“身家调查的影印本明天也送到。”局长和总务课长都望着桌面,脸色阴沉。
参事官心想:这种工作,可能做再多次也不会习惯。
“所长的报告有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总务课长问。
“除了‘不接受感化教育’之外,一切正常。”
“不接受?”
“是的,因为记忆方面有问题。”
总务课长点头道:“我知道,这人好像忘了一些事。”参事官问:“丧失记忆不是可以构成停止行刑的理由吗?”
“难道你要等到他恢复记忆才处决?”
“我认为应再深入调查。”
局长插嘴道:“依我之见,停止不行并不妥,即使真的丧失记忆,日后是否恢复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如何确定?让他再继续装疯卖傻,我们岂不是永远无法行刑?”
“你是说他有可能诈病装?99lib?痴。”
“不错。”
参事官闻言大为沮丧,只好继续报告:“除此之外并无异状,囚犯心情尚称平稳。”
“很好。”局长言罢便不再开口,总务课长亦未再发言。
参事官心想:希望这死囚赶紧发疯,一旦监定为“心神丧失状态”,即可停止行刑。若再被判断为“永远不能恢复”,则可归类于“行刑完毕”,在“确定无法行刑”的栏目中就能填上“1”了。疯掉总比“在神智不清的状态下被处决”好。和处决囚犯有关的人共有三十多个,对这些人而言,那囚犯最好是完全疯掉。
会议厅中仍是静默无声。
参事官继续想:那些死囚每天面对的是“随时会被抓去处决”的恐怖,为何还能保持清醒,没有发疯呢?
就他所知,死囚发疯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极罕见,在他的印象中仅有一例,那是一位在昭和二十六年被判决确定的女性死囚。
那少妇因贫困而杀害邻家一名老太婆,偷了少许财物,被判死刑后,在牢中因思念儿子过度而发狂。那时她常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所云;入浴时以极烫的热水往自己的身体猛泼,疯疯癫癫的。最后她获判免除行刑,捡回一命,然而她的疯病始终未见痊癒,一直处于心神丧失状态,在疗养院终其一生。
参事官每次忆起此案,心情就很难受,因为他认为:那少妇的犯罪动机只不过是“为了养活家人”而已。
“天皇陛下、艾森豪大总统、麦克阿瑟大元帅……”她在当时的问诊纪录中留下了这段话。
“这些人全都是我的恩公……法外施恩,恩同再造,为了我的丈夫和儿子,我接受这份恩泽!”不过,当年这件强盗杀人案的受害人只有一名,若在今日,凶手必不致被判死刑。
曾有一名恐怖份子滥杀无辜,共夺走了十三条人命,自首后却只被判无期徒刑。参事官对此案记忆犹新,他想:这恐怖份子不必处死,五十年前那名少妇反倒被判死刑,这是何道理?所谓法律的正义,根本就是不公不义的!当一群人以正义之名惩处另一群人时,那所谓的正义其实并无标准可言!
“记忆既失,就不能申请特赦,对不对?”局长终于开口道。
参事官立刻从一介平民变回一名公务员,他说:“对。”
“那份草案呢?”
“在这儿。”参事官说着,将“死刑执行草案”呈上。那是刚才由刑事局转呈过来的文件,厚达两公分,封面上盖了好几个审查人员的官章,如刑事局的参事官、刑事课长、刑事局长等。
“等树原亮的身家调查报告一到,就立刻进行审核。”局长对参事官说:“在我审核完毕之前,叫看守所长每天送报告过来。”
“遵命。”参事官答道。
第二节
南乡开车载纯一前往胜浦警局。他因昨晚没睡好,一路上呵欠连连。没睡好是因邻室的纯一整晚都在说梦话。
南乡心想:纯一可能是看了那些现场照片才这样的吧?还是仍在惦记着他自己所犯的案子呢?
助手席上的纯一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南乡见状,忍不住莞尔一笑。他打开车窗,让风驱走睡意,然后向纯一说:
“我是不是很吵?”
“什么意思?”
“据我太太说,我每夜都会作噩梦。”
“对,你好像一直在梦呓。”纯一答道:“我大概也是。”
“不错。”南乡此时十分庆幸租了两个房间,否则势必出现两个大男人半夜里挤成一堆交头接耳的场面。
“我这是老毛病了。”
“我也是。”纯一并未说出梦呓的原因。
“南乡先生,你有家人吗?”
“有妻有子,不过现在已分居了。”
“分居?”纯一一副好奇的表情。
南乡道:“就快离婚了,她不适合当刑务官的妻子。”
“怎么说?”
“刑务官须住宿舍,宿舍就在监狱内。”
“松山监狱也是这样吧?”
“不错。但如此一来,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囚犯,而且四邻都是同僚,生活太过单调。这种环境,有人立即适应,也有人永远不会习惯。”纯一点点头,并未说话。
南乡又道:“我自己的工作压力也很重。”
“你要提早退休,是否为了你的妻子?”
“我只盼她留在我身边,我不想跟她离婚。”南乡见纯一面露微笑,忙补充道:“并非说我对她痴迷苦恋或情比海深,我只是想跟妻儿共享天伦罢了。”
“令公子有几位?”
“一个,今年十六岁了。”
纯一静默不语,似乎在回忆自己高中时代的往事。
片刻后,纯一又把车窗摇下,让风吹进车内,然后说:
“办完此事之后,你有何打算?”
“开一家面包店。”
“面包店?”纯一讶然道。
“忘了吗?以前我家就是开面包店的呀!”南乡笑道:“也有卖蛋糕和布丁呢,小孩子最爱来买了。”纯一笑着说:“店名要叫什么?”
“就叫‘南乡面包店’好了。”
“太过正经八百了吧?”
“是吗?”南乡想了一下,此时一阵海风吹到他脸上,南乡问纯一:“南风的英文怎么说?”纯一说:“SOUTHWIND.”
南乡说:“那就叫‘SOUTHWINDBAKERY’吧!”
“好名字。”纯一笑道。
南乡也笑着说:“全家回故乡,开间面包店,安享余年,这是我现在的梦想。”
胜浦警局就在渔港旁边。南乡把车开到停车场,叫纯一留在车上,自己下了车。他认为:要向刑警打听消息,用刑务官的身分去比较好,以律师助手的名义似乎不太妥当。
纯一表示同意,乖乖待在车内。
南乡走进警局,向服务台的女警询问刑事课怎么走。那女警也不问来意,立刻告诉他在二楼。
二楼大厅相当宽敞,天花板上吊着三个牌子,上面分别写着总务课、交通课、刑事课等字眼。
刑事课的桌子不到十五张,只有三个人在座位上,其他人员可能都出去办事了。
课长座位在窗边,南乡走过去。身穿短袖衬衫的课长正在和一名访客谈话。
南乡以目示意,然后在旁静候。那访客大约三十多岁,领子上别着检察官的徽章。南乡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比较喜欢跟检察官打交道。
不久,课长抬头问南乡:“什么事?”
“冒昧造访,真是抱歉。”南乡对着这位大致和他同年的刑事课长一鞠躬,然后递上名片说:“小姓南乡,来自四国松山。”
“从松山来的?”戴着眼镜的课长面露惊讶神色,看着名片说。一旁的年轻检察官也露出好奇的表情,抬头望向南乡。
“敝姓船越,忝为刑事课长。”课长也递出名片。
“请问有何贵事?”南乡决定采用虚实相间的战术,于是便说:“我是为十年前树原亮一案而来。”此话一出,船越和那检察官都变了脸色。南乡顺势一口气将该讲的都讲了,最后再加上一句:“但我个人还有一事不了解。”
“是什么事?”船越问。
“现场附近有没有楼梯?”
“楼梯?没有。”船越说完又问那检察官,“对不对?”
“对。”检察官说着便站起来,递出名片笑道:“敝姓中森,在千叶地检署的馆山分署服务,负责侦办此案的就是我。”
“哦!”南乡心想:这倒巧,正中下怀。
中森道:“为何追究有无楼梯?”
南乡说出树原恢复一丝记忆之事,中森与船越面面相觑。
“调查报告中提到地板下有储藏室,不知那儿可有楼梯?”南乡问。
“这……不太清楚。”
南乡又问:.99lib.“在未公布的证据中,是否有足以证明第三者存在之物?”船越与中森都怔住了。
“蛛丝马迹也好。”
南乡说完,心中忖道:看样子,大概问不出什么结果了。此事牵涉到严刑逼供导致冤狱的问题,官员必定三缄其口。日本的法庭依法不必公布所有证据,检方也有可能将那些有利于被告的证据故意隐瞒不提。
“你怎么如此热心?”船越笑道。
“因为心里很怀疑这件案子,寝食难安,我一生见过数以万计的受刑人,其中最特殊的,莫过于这树原亮。”中森问:“你是指他丧失记忆这件事吗?”
“正是。我认为他有可能是无辜受冤的,他既得了失忆症,怎能要求他悔改?我就是想查个水落石出,若能证实他是真凶,再处以极刑也不迟。”南乡望着中森,说了这段话。
有权惩处罪犯者并非警方,而是检察官。处决囚犯时,指挥者也是他们。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中森说完,面露为难之色,望着刑事课长。
“本局并未隐藏证据。”船越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有关树原亮一案,侦办工作绝无差错!”
“哦!”
“南乡先生,你果真来自松山?”船越看着手中的名片问。
“如假包换。”
“可否让我查证一下?”
“悉听尊便。”南乡早已办妥请假手续,外宿申请单也都填好交出去了。
“外宿目的”的项目,他并未照实填写,若被查出填写不实,就要被记警告。但就算如此,顶多也只是退休金少一点而已,他并不在乎。
“打扰了,告辞。”南乡说完便离去。
南乡回到停车场,只见一个警察立于车旁,正在跟助手席上的纯一交谈。
南乡心想:莫非此处不准外人停车?
他见纯一面色有异,急忙跑上前去。
纯一脸上血色尽失,且以手掩口,似乎快要呕吐却又极力忍耐不吐出来的样子。
“要不要紧呀?”那中年警察说完就转身望着南乡。
“怎么回事?”南乡问。
“他好像身体不舒服。”警察面露担心之色,说:“你是他的同伴吗?”
“不错,算是他的代理监护人。”
“哦,不瞒你说,我和三上先生是多年旧识哩!”南乡不解其意,并未答话。那警察又说:“十年前见过一次面。我就是当时中凑郡派出所那名员警呀!”南乡总算明白了。当年纯一和女友私奔,被人找到之后,就是由此人负责辅导的。
“多年不见,没想到在此巧遇,让我又惊又喜。”那警察含笑说。
南乡心想:对这位乡下员警来说,辅导过两名从东京私奔至此的少年少女,似乎就是毕生难忘的大事了……但纯一为何脸色发青呢?
“是不是晕车了?”那警察又说。
“我来照顾他,你放心吧。”南乡道。
警察颔首,然后向车上的纯一说:“今后也要奋发图强喔!”言毕便走进警局去了。
南乡上车后问纯一:“你还好吧?”
纯一屏息而答:“我没事。”
“是晕车吗?”
“只是忽然不舒服,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是见到那员警的关系吧?”
纯一闭口不答。
南乡起了疑心,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道:“见到他,就想起往年和女友缠绵悱恻的恋情,所以心酸酸,对不对?”纯一望着他,表情好像很惊讶。
南乡道:“那人可是十年前辅导过你的员警?”
“可能是吧。”
“可能?”
“我已记不清楚了,头脑里面像罩了一层挥不去的浓雾。”
“和树原亮一样,得了失忆症是吗?”南乡说。
他认为纯一在说谎,纯一必定有什么事瞒着他。那并非因害羞而不敢说,若是害羞,怎会引起身体不适呢?
片刻后,纯一脸色好转,开口道:“你那边如何?”
“白忙一场。”南乡说着,把方才的经过情形详述一遍。讲完之后,便坐着发呆,也未发动车子的引擎。
纯一面露纳闷之色,问:“在等人吗?”
“不错。”南乡回答。此时中森正好走出警局大门。
“真是心有灵犀。”南乡笑道,随即将后座车门的锁打开。
中森眼珠骨碌一转,目光扫过来,脚步并未停下,只是举手指指前方的马路。
南乡发动引擎,将车驶到警局的围墙外面,再停下来。
不久,中森由后赶上,迅速坐进车子后座,等车子一开动,他便问:“前面这位是……”南乡道:“他姓三上,是我的左右手。你有话直说无妨,他嘴巴牢靠得很。”中森点头道:“南乡先生,你追查此案是因为个人的兴趣?”
“可以这么说。”南乡答道。
“好吧,我不问原因。”中森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实不相瞒,我们在呈报法院时,的确故意隐藏了一件证据,那是一小块黑色碎布,是在树原亮出车祸的现场采集到的。”
“黑色碎布?”
“对,那是木棉纤维织成的,但树原亮的衣物中全无此类纤维,而且也没有证据能证明那是因车祸才掉落的。”
“也就是说,无从得知那是何时掉落在车祸现场的,对吗?”
“不错。我们当然也考虑到可能有共犯,因而对两处现场都进行彻底搜查,结果在命案现场的地板上竟也采集到数根黑色丝线。”
“碎布和丝线是不同的纤维吗?”
“此事委实奇怪。根据监定结果追查,发现那碎布是一款短袖衬衫的碎片,制造的厂商也已查出来了,但那款衬衫在衣领和下摆部分使用的却是另一种纤维,也就是‘合成纤维’,从命案现场采集到的丝绵即为此种纤维。该厂商除了做衬衫之外,做袜子和手套时也使用到合成纤维。”
“碎布为木棉,丝线为合成,两者不一致,对吗?”
“正是。我们也曾寻线追查那款衬衫的购买途径,但该厂商的销售网涵盖整个关东地区,要查出其中一件特定的衬衫实在难如登天,只好放弃。因此我们在呈堂证物中就将这碎布删除,虽是故意,却非恶意。”
“我懂了。再问你另一件事:那碎布是否染有血迹?”
“只验出汗水,并无血迹,但由汗水即可得知穿这件衬衫的人血型为B型。”
中森沉思片刻后又道:“未呈堂的证物就这一件。”
“如今即使再补呈,也无法造成重审了,是否如此呢?”
“是的,证据力太弱,无法用来雪冤。”
“原来如此,多谢赐告。”
“我在车站前下车即可。”
南乡躯车前进,至胜浦车站前才停车。
“到这儿就好。”中森说着,点头为礼。
南乡迅速递上名片,说:“若有任何发现,请打行动电话给我。”中森迟疑片刻才收下名片,下车后又转身说:“但愿树原为真凶,此案非冤案。”言罢便关上车门,朝着车站大厅前的阶梯走去。
“他是检察官,我刚才在警局内认识的。”南乡此时才向纯一介绍。
“他姓中森。”纯一愕然问:“既是检察官,怎会帮我们翻案?”
“只因他正是此案的承办人。”
南乡黯然道:“在起诉书上写说要对树原亮求处死刑的人,就是他。”
纯一望着正在拾级而上的中森,讶然说:“换句话说,他就是最先说出‘要将树原亮处死’的人,对吗?”
“不错。对于此案,他必定毕生难忘。”南乡道,他深知检察官背负的担子有多重。
车子往中凑郡前进,一路上纯一都默然不语,静静沉思,他想的是刚才那位器宇轩昂的中森检察官。
中森的年岁看来大约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间,那么,在对树原亮求处死刑时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跟现在的纯一差不多。那时他就必须与重大命案的凶嫌周旋对抗,并且尽全力要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坐过牢的纯一对办案的检察官自然不会有好感。在他的印象中,检察官就是一群有办法通过司法考试的社会菁英,他们以法律为唯一兵器,高喊伸张正义,但是个个无情无义。
不过,这位中森检察官似乎与众不同,居然会说“但愿树原为真凶,此案非冤案”,可见其内心必定至为苦恼,生怕“树原不是真凶,此案为冤案”。若此人改行不当司法人员,说不定会去提倡废除死刑哩!纯一这么想。
车子来到中凑郡的闹区矶边町时,乌云密布的的天空开始落下雨点。
南乡启动雨刷。纯一开口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找楼梯。”喜美车驶上山路,目标是宇津木耕平那栋破屋。
南乡道:“你的驾照呢?”
纯一从口袋中取出钱包,驾驶执照就在里面,他拿出来,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说:“啊,我的住址怎么变成在松山监狱?”
“我也一样啦!”南乡笑着说,“只要在两个礼拜内改回来就行了。等一下换你开车。”
“换我?”
“对。”南乡瞥了他一眼,说:“我明白,你很害怕,不敢开是吧?”
“是呀!”纯一知道自己若是超速或违规停车被抓到,就要回去吃牢饭了。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我待会儿要进入那栋破屋,也就是要犯‘侵入住宅罪’。”纯一大惊,睁大眼睛望着南乡。
“不先确定那儿有无楼梯的话,什么事都办不了。”
“但这样是犯法的……”
“别无他法了。”南乡笑道:“你若在那附近,万一我被人发现,你就会被当成共犯。而且车子不宜停在那里,以免惹人注目。所以由我入屋,你则开车下山以避嫌,懂了吗?”纯一无可奈何,只好说:“那你要怎么回去?”
“等工作完成,我就打行动电话给你,你立刻开车到那机车事故的现场等我。”纯一点头答应。
南乡黯然叹气道:“我宁愿侵入废墟被捕坐牢,也不愿见他含冤负屈走上黄泉!”
那废墟四周仍杳无人迹,和上次来时相同。屋前马路往昔可能是唯一的入山要道,后来却遭弃置,疏于修补以致荒废。
南乡在蒙蒙细雨中下车,然后打开后车厢取出必备的用具:摺叠武雨伞、铲子、笔记簿和手电筒。他想了一下,又把白色军用手套也拿出来,双手都戴上。
他撑开雨伞,回头望去。那凶宅在雨中看来阴森森的,颇为吓人,檐前水滴犹如此屋的血泪。
纯一已坐到驾驶席上,正在调整椅位,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会不会呀?”南乡说完后,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声彷佛已让背后那木屋吸了过去,不由得再度回头。
“尽力而为。”纯一说着,脚踩加速器,让车子略进又略退,重复几次后再将车掉头回转。
“好本领。”
“那我走了,待会儿见。”纯一说完便开车下山去了。
直到看不见车子,南乡才转身走向凶宅。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令他浑身不舒服。
他想起了调查报告上的附图,目标应是厨房,于是拨开杂草,绕至木屋后门。
那已不能称作门了,应该叫两片木板。
调查报告上写着“门内侧有一木闩”。
南乡将伞立置于墙边,把摺叠式铲子拉直,以铲柄敲那板门,不料那板门在往内一缩之后,竟向外反弹,朝着他这边开了。
南乡在心中对自己说:别慌,沉着点,这门本来就未闩上嘛!
屋内很暗,但可看出这是一间厨房,约有六蓆大。99lib. 南乡打开手电筒,走进屋内,再把板门关上。此时他闻到一股怪味,不祥的预感又涌上心头。他先在门边脱鞋,再进入铺着木板的部分。
地板上满是尘埃。南乡心想:看来,不论有无穿鞋,脚印是必然会留下了。于是他回头再把鞋穿上。
他在厨房内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地下储藏室的入口。碗柜前方的地面上嵌了一块边长约一公尺的正方形木板,上有拉环。
他抓住拉环,掀开木板。无数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飘扬飞舞。
然而此处亦见不到阶梯。地洞深仅约五十公分,里面只有一些碗盘、调味料的瓶子,以及早已乾枯的死蟑螂。
他敲敲地洞的底面和侧面。那声音显示此洞内侧早已用水泥加以补强,应无洞中之穴可藏其他物品。
他站起来,注视着厨房另一边的拉门,心想:不能就此无功而返,至少也要亲眼看看命案现场。
他拉开那扇门,来到门外的走廊。左边是玄关,那儿的鞋柜上有一具电话。宇津木启介当年就在此处打电话叫救护车的。
怪味愈来愈强烈,南乡大皱其眉,但现在箭已上弦,不得不发。他决心追查到底,绝不退缩,于是继续前行,开了纸门来到客厅。
客厅地板上有一大片黑色污渍,那是吸入了两名被害者的大量血液所致。空气中彷佛还飘散着当时那两具死屍的臭味。
南乡拿着手电筒走进了命案现场。
纯一下山后,将车驶到矶边町,四处寻找停车场。在等南乡时,若一直开车转圈,很容易招惹怀疑,故而必须下车去消磨时间。
车子经过热闹的商店街时,他忽然忆起十年前和友里私奔来此的情景,但立刻又觉得恶心想吐,于是赶紧收心定念,不敢再想下去。
他在车站前找到一家咖啡厅,便将车子停在那家店的停车场。
他走进店内,叫了一杯冰咖啡。喝下甜甜的饮料,心情已较平稳,但同时又涌起一股罪恶感。他一想到南乡正在那如同鬼屋的凶宅内孤军奋斗,自己却在此享受,就感到非常内疚。
他决定要做一些有用的事,于是回到车上,从前座置物箱拿出中凑郡地图。
若那木屋确无楼梯,就必须在附近寻找。纯一回到咖啡厅内详阅地图,想要找出值得探索的地点。
由矶边町至那凶宅仅一条路,车程约十分钟。柏油路面只到木屋前为止,再过去便算是山间林道。此山路蜿蜒曲折,往内陆再行约三公里,就一分为三,向右走可达胜浦市,朝99lib?左行可抵安房郡,往中直进则通“养老川”沿岸公路,可穿越整个房总半岛。
警方曾在距凶宅三百公尺处找到一把铁锹,并认为凶手曾以此锹在附近挖洞埋证物。但从地图上的等高线看来,那附近应无其他房舍。既然如此,那树原亮所忆起来的“楼梯”究竟在何处呢?
纯一将事件的顺序整理好。被害者的死亡推定时刻为晚上七点左右,树原亮被发现倒卧于车祸现场时则为晚上八点三十分,亦即,树原亮很可能在这一个半钟头内“爬过楼梯”。
无论真凶是谁,想要从命案现场来到车祸现场,势必要靠那部机车。这也就是说,那“楼梯”必定是正“骑机车单程需四十五分钟”的范围之内。若再考虑挖洞埋物的时间,则那范围应该还要再缩小一些,顶多只有“单程需三十五分钟”的范围。
从矶边町到那木屋,车程仅需十分钟,算直线距离的话,只有一公里多一点,若再计入山路崎岖的因素,则真凶能够走动的距离必定在三公里以内,若真有“楼梯”,则必在此范围之内。
纯一抬起头,心中开始盘算今后该怎么做。就在此时,窗外出现了一位令他大感意外的人物。
那是佐村光男。
纯一全身紧绷。光男身穿工作服,手持一纸袋,正从对街一家信用合作社走出来。那纸袋装的大概是现金或帐单。他对着一名路过的老翁微笑并打招呼,然后坐进一辆小货车中。货车的车身上写着“佐村制作厂”五个字。看样子,他似乎并未瞧见纯一。
这幕平和的光景大大刺激到纯一。
独子虽死,光男仍必须活下去,每天依旧要吃饭、睡觉、大小便,见到熟人仍要微笑打招呼,仍须工作赚钱养家餬口……纯一想起自己的父母,还有宇津木启介夫妻。他们不也都一样吗?他们在工作时,一定也会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然后悄悄停下工作,低着头回忆……纯一痛心疾首。
他在后悔。当初去向光男道歉时,为何不多带点诚意呢?
犯罪行为并非只会破坏有形之物,它更会侵入人心,将人性连根拔除。
此时一股烦闷感突然涌上心头,这种锥心刺骨的感觉已折磨他很多年了。
在“那时候”,他还能做什么?
除了要那佐村恭介的命之外,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浓烈的怪味从满是血迹的榻榻米飘散出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发霉与铁锈的臭味。
南乡以手帕掩口鼻,然后环顾四周。这里果然没有楼梯。地板有被撬开的痕迹,大概是警方为了搜寻证物而留下的。
矮桌上有一些纸袋,里面装的全都是法院归还的无用证物,大概是启介领回之后放在此处没带走的。
各袋均早已开封。其中一个装的是一叠附有住址的名单,那些人都是被害者的朋友或熟人。
南乡本欲将之带走,又怕犯下窃盗罪,只好拿出原子笔,藉着手电筒的灯光把那些地址人名全抄下来。要是在此附近找不到“楼梯”,这些资料也许就会派上用场了。
但他戴着手套,抄写起来碍手碍脚,要翻动纸张也很不方便,只好把手套脱下来。
此时他忽然想起一件物品:那本去向不明的存摺。
凶手拿到存摺后,必曾查看里面到底有多少存款,那时应该会脱下手套。
南乡心想:一定是这样!戴着沾满鲜血的手套,非但无法翻阅存摺,还会在存摺上留下血迹,去领钱时不被怀疑才怪。因此,那凶手在翻阅时必定没戴手套。
南乡看过数以千计的案例,因而深知“要将指纹完全擦拭乾净”是多么困难的事。只要凶手在现场脱下手套,必会留下所谓的“潜在指纹”。此时凶手会在不知不觉中留下一些指纹,而且事后擦拭时必定会遗漏。因此,若能找出存摺或印章,那在其上验出真凶指纹的机率必定很高。南乡抬头四下张望。房间两端的榻榻米已因染血而变成黑色,但各有一处尚维持原色,那便是宇津木耕平与康子陈屍之处。
他差点就对着那两个模糊的人形印子说:我一定要找出真凶,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他看看手表。进入此屋已一小时以上了。
他继续抄写,不久即在那名单中发现两个始料未及的名字。
一个是“佐村光男”,另一个是“佐村恭介”。
那个死于纯一之手的人及其父亲,居然是宇津木耕平与康子的熟人。
纯一接到南乡的电话后,立即赶往“车祸现场”。
到了目的地,便见到南乡撑着伞站在那边。
总算没有违规,也没出车祸。纯一松了一口气。
他停下车,让南乡坐进驾驶座,随即问:“情况如何?”南乡说了经过。
“佐村光男和恭介?”纯一大惊问。
“起初我也很吃惊,后来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还记得宇津木耕平曾当过什么吗?”
“不是‘保护人’吗?”
“更早以前。”
纯一忆起杉浦律师之言,便说:“初中校长是吗?”
“不错。恭介或许念过那所初中。”
纯一恍然大悟。
“屋中既然没有楼梯,我们只好在那附近到处找了,真是苦差事。”
“我早有心理准备。”纯一说着,又把方才研究地图所得结论告诉南乡。
南乡似乎有点受不了,他说:“什么?搜索范围的半径长达三公里?”
“愈远处愈省时,也不用深入丛林,所以搜索范围应仅剩一个三角形区域而已。”
“什么意思?”南乡问。
“前进三公里后,仅需来回各一趟,且那可能埋有证物的丛林就在山路旁边,应不费事。”
“我懂了,就是说,对凶手而言,愈靠近那木屋就愈有时间入林埋物,走得愈远则愈接近马路。”
“不错,所以只要估算一下徒步入林的时间,就可知道该搜索哪些地方,那是一个三角形区域,底边有一公里,高为三公里。”
南乡笑道:“不愧是读理科的,我自叹弗如。”
“我也去此地公所查询过,在此范围内似乎并无其他民房,只是据说那一带可能还残存着一些和林务有关的设备,那是政府在四十多年前建的。”
“事不宜迟,马上出发。”南乡说着便发动车子引擎。
搜山工作从当天下午开始进行。
他们先回胜浦市采购必要装备,如登山鞋、厚袜子、绳索、雨衣等。然后返回中凑郡,上了山,将车停在路边,再步入那片丛林。
此行远比预料中艰辛,非但天两路滑一直摔跤,而且树根满地常会绊住脚。南乡因已上了年纪很快就体力不支。纯一则因入狱多时营养不良,体能衰退了许多,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南乡先生。”不到十五分钟,纯一即气喘吁吁说:“我们忘了买水壶。”
“真糟糕。”南乡喘着气苦笑道,“连指南针都给忘了呢!这下惨了。”
“要是迷路就完了。”
“地图在你那儿。”南乡说:“你估计一下,我们已走了多远?”
“约两百公尺。”
南乡大笑道:“真是任重道远。”
此后一连数天,他们都在忙着搜山。每天一大早,南乡就会备妥两人份的便当和饮料,活像个要送小孩去远足的母亲。纯一也没闲着,每天搜山回来后,身上全是泥巴,他必须抱着两人份的脏衣服跑去自助洗衣。
此外尚须记帐、详阅诉讼纪录并向杉浦律师报告经过情形,委实忙碌不堪。
搜山范围日渐扩大,他们也锻链出一身体力,但那绝非舒适愉快的踏青,而是多灾多难的冒险。他们遇见过身背猎枪的猎人,也常碰见毒蛇、蜈蚣、水蛭等动物。生长于大都市的纯一每次见到那些动物就会毛骨悚然,裹足不前。
有一天,纯一忽然想起“警方曾搜山寻证”这件事,于是重新翻阅那份纪录。
当年警方曾大举搜山,动员七十名机动小组的成员,加上刑警和监识课人员,总共有一百二十人,组成搜索队进行地毯式搜山,费时十日,方圆四公里之内全都找过,这是日本警察最引以为傲的“滚轮作战”。而且他们并非要找“楼梯”,而是在找“被掩埋的凶器”,所以特别注意地上有无挖上掘洞之痕迹,还用上“金属探测器”,几乎将附近每一寸土地全翻遍了,但却徒劳无功,大型利刃、存摺印章等,连个影子部没见到。
纯一本以为这些报告中会有“某处有山中小屋,内有楼梯”之类的记载,结果完全没有。
十天过去了,纯一和南乡已将预定的三角形区域搜了一半。第十一天,他们终于在山腰小河的岸边发现了一栋小木屋。
纯一远远便瞧见那小屋,他忍不住大叫:“南乡先生,找到了!”南乡双目发出异采,表情如释重负,他也大喊:“快过去看看!”他们飞奔而去。那木屋占地约仅三坪,有两层楼,呈长方形,门面很窄。门口有一个招牌,上面的字因长年风吹雨打已难以辨认,可能是写“林务局”之类。门上有一大锁,早已腐锈,南乡猛力一拉,那锁就整个掉了下来。
“我这是第二次犯‘住宅侵入罪’了。”南乡道。
纯一一惊,忙左顾右盼。
“这儿又没人。”南乡笑着说,随即用力一推,把门打开。
入内之后,纯一大感失望。原来此屋虽有二楼,却无“楼梯”可供上下楼。
“莫非是用那种可移动的木梯或绳梯?”南乡望着楼上说。
纯一也四下张望。此房约有六蓆大,地方散放着一些杂物,如破损的玻璃杯、木材、脏兮兮的绵被等。看样子,此屋可能是林务局工作人员休息用的。
纯一仍不死心,偕同南乡在屋中东翻西找,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
两人终于罢手,怔立不动。本应离开此屋重回树林,却无法立即行动,就像在寒冷的早晨很不想离开温暖被窝一样。
片刻后,南乡往地板上一躺,说:“休息一下吧。”
“好。”纯一说着,也靠墙坐下,拿起水壶,喝了几口运动饮料,双腿的酸痛似乎好了些。
屋外鸟叫虫鸣,唧唧啾啾。纯一想了一想,又说:“我在怀疑一件事。”
“你就说吧。”南乡道。他状似疲倦已极,头也不转,只是将目光移向纯一。
“上次我们假设有第三者存在,也就是说,真凶另有其人,是一名抢匪,此人挟持了树原亮,进入那片丛林中。”纯一道。
“为的是挖土掘洞埋证物。”
“树原就在那时‘爬上楼梯’。”
“应该是。”
“问题就在这里。埋物之处怎会有楼梯呢?那是巧合吗?”
“哦……我想,那凶手一定是熟知此地的人,或者说,凶手一开始就知道何处有阶梯,并且以之为目标。”
“我就是这么想的。”
“莫非真凶是林务局的职员?”南乡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纯一道:“但我认为,即使是土生土长于此地的人,也未必熟悉这片森林。”
“不错,所以我在想:树原的话可信吗?那段记忆是否有误?他那时真的曾爬过‘楼梯’吗?愈想愈有可疑。”
“会不会是作梦或幻觉?”
“不得而知。”南乡道。他面露困惑之色,沉吟许久,最后倏然起身,大声说:“好了,该走了。”然后又扬眉笑道:“好坏藏书网 消息各一则,你要先听哪一个。”
“咦?哦,那就好消息吧。”
“我们的工作,已完成一半了。”
“坏消息呢?”
“我们的工作,才完成一半而已。”
第三节
六月底的一个星期五,那份“死刑执行草案”终于上呈到法务部的“更生保护局。”那参事官立刻赶去找“赦免课”的课长,想要探询有关树原亮的赦免情况。
课长告诉他:“我已问过‘中央更生保护审查会’了,树原亮确实从未申请过赦免,他本人还一直坚称案发时的记忆已全然丧失。”
“丧失记忆能否成为停止行刑的事由?”
“此事不在本课考虑范围之内,因为这种心情方面的问题是由‘矫正局’负责的,他们早已审查完了。”参事官望着文件上的三个官章,其中也有矫正局局长的。对于要将树原亮处死,他们都签“照准”。由于保护局依法仅能审查赦免方面的事宜,无权对矫正局的结论提出异议。
参事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起草案详.99lib.加观阅。他明知再怎么看也于事无补,但还是再看一遍,因为他认为这样做才比较对得起良心。若不知详情,怎能把别人送上死刑台呢?
但他愈看愈心冷,他想:赦免制度真的有发挥功能吗?所谓赦免,即是“针对司法结论,以行政判断变更刑事判决之效力”。简言之,就是“由内阁下令,取消罪犯之刑罚或予以减刑”。有人批评说这是“违反三权分立”,但此制度却能长久存在,原因是其高明的理念仍受到大众的支持,此理念就是:必须补救“由法律之一致性所导致的不当判决”或“以其他方式皆无法补救之误判”。
然而就现实状况来说,却是其弊远大于其利。
赦免方式可分“大赦”与“特赦”两种。
在皇室或国家有庆典、喜事、丧事时所颁布之普遍性赦免,谓之大赦。
昭和六十三年,昭和天皇病况恶化,内阁即令所有死刑均免除行刑。因为考虑到“如果天皇驾崩,必然大赦天下,死囚亦得蒙恩”,故而在行政上予以配合。此举原为行政官员的善行,不料反成悲剧。
数名尚在打官司的死囚重犯闻讯竟主动取消上诉,以便死刑判决得以确定。
悲剧的起因在于“大赦特赦,仅适用于判决确定之囚犯”。若是尚在打官司,或判决尚未确定,则不能蒙恩。如此一来,与其奢望上诉能获一线生机,倒不如把命赌在“大赦减刑”之上。
但后来的实际情形即是:大赦令虽颁怖,对象却仅限“微罪轻刑者”,而将那些很可能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的死囚重犯排除在外。结果,那些自动放弃上诉的被告就这样自找死路,并且提早去阎王殿报到。
造成这种情形的罪魁祸首便是“大赦特赦的适用标准不明确”,也就是说,行政官员可以“随心所欲”订定标准。这种事屡见不鲜,证据俯拾即是,例如:在那些经由大赦特赦而获释复权的人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因“违返选罢法”而遭起诉的。换句话说,优先获赦的竟几乎全是那些“为求当选而犯罪”的政治人物!
对于真正的重犯死囚,情形又如何呢?答案是:最近二十五年来,获大赦特赦者,一个也没有。
这跟“法院量刑逐年宽松”也有关。近年来,除罪大恶极之凶徒外,一般人已很少被判死刑了。现今的日本,每年约有一千三百多名杀人凶手被捕入狱,其中仅寥寥数名被判死刑,比率已在百分之零点五以下。以总人口而言,等于是“在几千万人中,只有一人会成为死囚”。那几个遭处极刑者,皆为“穷凶极恶的暴徒奸匪。”若再获大赦特赦,则天理可在?
参事官明知现实冷酷,对树原是爱莫能助,但他仍对“大赦特赦并无明确标准”一事耿耿于怀,心中老是在问:何谓“得参酌判决确定后之个别情形”?狱长所写的报告真能反映死囚的内心吗?会不会使“原本可获减刑者”也遭处极刑呢?这样符合赦免制度的基本精神吗?
他读完那草案,心想:就算我立刻盖章放行,相信也没有人会反对吧?
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感慨万千。刚进法务部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参与这种“决定是否对死囚行刑”的工作。
他边盖章边想:这样未免太草率了。
来到最后一个地点的时候,南乡说:“可以高呼万岁了。”搜山行动持续三周,终于在梅雨季将过时结束,所有预定的范围均已搜遍。其间因纯一须回东京向监护所报到,故而休息半天。除此之外,每天都上山搜寻。
连日冒雨搜山,已经筋疲力尽,却找不到任何“楼梯”。
他们回到停车地点,纯一在路旁坐下。他浑身泥泞,气喘如牛,雨水从帽檐不断滴落藏书网。
“什么楼梯嘛!我看是错觉。”纯一说。
“只好这么解释了。”南乡把毛巾塞入雨衣中擦汗,同时说。
“我们既然无功而返,那树原亮就沉冤难雪了。”
“并非如此,我们现在也不是无计可施。等今晚杉浦先生来了,我们再和他讨论吧。”纯一想起杉浦律师的笑容。搜山工作在今天告一段落,所以杉浦预定到胜浦市来听取详细的报告。
纯一忽然想到:杉浦给的期限是三个月,那就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可用。
“我们绝不能就此罢手。”纯一说完,见南乡露出感动的表情,慌忙又说:“当然是为救树原亮一命……而且还有钱可拿。”
“主要是要让令尊令堂快乐一些。”
“是啊。”纯一点头道。
“我却是为了要赚南风面包店的开业资金。”南乡笑道:“为钱做事,没什么可耻,不必害羞,因为还可以救人一命。”
“说得对。”
他们谈到这里便驱车下山,抵达胜浦市那栋公寓时才下午三点,比平时整整早了四个钟头。
洗好澡并做完洗衣等杂务后,杉浦律师恰好由东京赶到此地。
“连电视都没有呀?”
站在门口的杉浦面露惊讶神色道。
房间仅六蓆大,榻榻米上除棉被外一无所有。杉浦的目光在房内来回移动。
南乡苦笑道:“白天都在深山林内披荆斩棘,晚上有此陋室可睡已足够了。”
“两位如此辛苦,现在想必已体健身强了吧?”纯一被这话逗得笑出声来,因为他想到了南乡的肚子。已届中年的南乡原本腹大腰圆,近来那凸出的小腹已日渐缩小。
南乡道:“只可惜没找到那‘楼梯’。”
杉浦正色道:“两位请随我外出用餐,共同研商善后对策。”
他们离开公寓,由杉浦带路,来到车站前一家旅馆的附设寿司店门口。一进门,立刻被店员带到一个包厢内。看样子,大概是杉浦事先订好的,可能是想要慰劳南乡和纯一吧?
三人落座后便举杯相敬,把酒言欢,边吃边谈。寿司美味可口,纯一大快朵颐。他已多年未吃寿司,因此吃得津津有味,心中并盼望父母也能来此一饱口福。
酒过三巡,菜剩一半时,南乡才提到正事:“关于此案,今后……”
“且慢!”杉浦插嘴道,“由我先讲。”
“请说。”
“有个要求,要两位遵守。”杉浦露出为难的表情。
“什么要求?”
“我就直说好了……我的委托人说,若要做实地调查,希望只由南乡先生一人去做。”
“我一个人做?”南乡说完,望着纯一。
“委托人只提出这个要求,没说原因。”
纯一放下筷子发呆,美味寿司已食不下咽。他想:为何将我排除在外,我知道……“只因三上先生有前科是吗?”南乡似乎正在强遏怒气。
“一个坐过牢的人所搜集的证据,绝无法通过上诉申请的审查,对不对?”
“委托人并没有言明他的意图……”
“管他什么意图!你是不是曾把三上先生的经历告诉委托人了?”
“是。”杉浦道。
南乡眼珠转动,目光游移不定,口中喃喃念道:“什么烂东西!”纯一是第一次见到南乡发脾气的模样。从被捕入狱至今已有两年,他从未见过任何人为了袒护他而发怒,所以此刻他觉得很惊讶。
在尴尬的气氛中,南乡忽然展颜一笑,一边为杉浦斟酒,一边说:“如此一来,非但我吃亏,你也麻烦了。”
“此话怎讲?”杉浦问。
“譬如说,要找那什么楼梯,若无三上先生,我至少要花两倍的时间,今后也是一样。还有,孤军奋斗的话,洗雪冤情的成功机率就减少了一半。”
“哦!”
“再说到酬劳,我并不是说要你付两倍的钱,但我们有言在先,三上先生和我是要平分那笔钱的……”纯一又大吃一惊,也没想到南乡明知酬劳平分后收入会减半,还主动邀他加入。
“还没完呢!”南乡又露出淘气的笑容。
“杉浦先生,你该记得那笔事成之后的酬金吧?不是有签约吗?”
杉浦微笑不语,但表情似乎既尴尬又为难。
南乡继续说:“要不然这样好了:你就当作只雇用我一人,其他的不要管。我要另外找谁当助手,那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唔……”杉浦歪着脖子沉思。
“这样一来就两全其美了,咱们三个领到成功酬劳的机率也增加了,况且……”南乡骤然肃容正色。
“三上先生若退出,我势必也要退出,那你就只好重新另觅人手,从头开始奋斗了。”
“啊,你难道是来真的?”
“当然啦!你选哪一种?”
“真服了九九藏书你,唔,真是败给你了……”杉浦反覆说同一句话,可能是在慎重考虑。
南乡微笑以待。
“好吧!”杉浦终于说:“我只雇用你一人,这样可以吧?”
“可以。”南乡眉开眼笑说。
纯一正要开口,南乡又抢先道:“你别担心,一切有我。”纯一默然垂头。
“对不起。”杉浦向纯一道歉,然后以湿毛巾擦嘴。
“现在言归正传,假设树原亮的记忆并不可靠,那我们就必须改变行事方针了。”
“我同意。”南乡道。
“也就是说,不用再去确认那段记忆是否有误,直接去找出真凶即可。”南乡点点头。
纯一紧张起来:“这样的话,胜算有多少?”
“要做了才知道。”南乡想了一下,又问:“杉浦先生,你是专办刑案的吗?”
“是呀!所以才两袖清风。”
“那请教一件事:十年前留下的指纹,现在能否检验出来?”
“要视证物之保存状况而定,并非完全不可能。”
“是否撒铝粉即可?”
“那要新指纹才行。”
“铝粉我家有。”纯一插嘴道,“家父的工厂有采购这种原料。”
杉浦点头道:“不过,若是十年前的指纹,恐怕就有困难。我记得好像是要用什么气体或雷射光之类才可以。”
“哦。”杉浦颔首,然后正襟危坐道,“还有一事,必须注意,那就是时限的问题。”
“期限不是三个月吗?”
“不错,但树原亮的‘即时抗告’已在两天前遭到驳回,虽立即提出‘特别抗告’,但预料迟早也会遭驳回……换言之,第四次上诉就快要完全败阵了。”
“不错,已经是千钧一发,迫在眉睫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再不解决就……”
纯一和南乡送杉浦去胜浦车站坐车,然后步行返回公寓。回到二楼那陋室时已是晚上九点了。刚进房门,外面就下起倾盆大雨,那可能是梅雨季结束前必下的大雷雨。
纯一从小冰箱中拿出两罐啤酒,然后走进南乡的房间。
南乡在日光灯下盘腿而坐,表情沮丧,口中嗫嚅道:“时间紧迫,危如累卵……”纯一在他面前坐下,打开罐装啤酒的盖子,然后问:“死刑的行刑日期是否有明确规定呢?”
“法律规定得很清楚。在判决确定之后,法务部长必须在六个月之内发出命令。此令一出,狱方人员必须在五日之内执行。”
“那期限应是六个月零五天才对。”
“不错,但这并未计入上诉和请求特赦的期间。若上诉申请花了两年,那期限就变成了两年六个月又五天。”
“树原亮的情形又是如何?”纯一很想回房去拿那份诉讼纪录。
“他的期限早就过了。判决确定至今已过了将近七年,他一直在狱中苟活,并未上绞架。就算扣除上诉申请的期间,也已经超过了十一个月。”
“为何至今尚未行刑?”
“只因法务部长不守法。”南乡笑道:“期限方面,法务部一向是能拖就拖。严格来讲,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已经执行的处决令都是违法的。”
“怎会这样呢?”
“因为没人会抱怨。对死囚而言,能多活几天还求之不得哩!对行刑者来说,能晚一点手染血腥也比较好过些。”纯一点点头,随即又问:“既然会拖,那树原亮应高枕无忧,我们又干嘛着急?”
“只因拖延的期间仍有平均值。根据资料,在判决确定后,再经过七年左右,就是最可能遭到处决的时刻。”纯一终于了解南乡和杉浦那般焦急的原因了。
南乡喝了几口酒,便躺下休息,并拿起扇子搧风。
纯一也觉得很热,便走到厨房开窗。外边大雨滂沱,雨丝穿过纱窗飞进来,但他不在乎。因为没冷气,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纯一回房后又问:“你是否认为十年前那凶器之上应留有指纹?”
“我想到的是印章和存摺,上面可能有指纹。但警方却找不到,连凶器也寻不着。这对咱们而言,也是好坏消息各一。”
“好消息是什么?”
“印章、存摺、凶器,三者仍都在山林中,而且是在一般人极难找到的秘密地点。”
“坏消息呢?”
“连咱们也休想找到。”
纯一只能苦笑,心想:这话不错,警方的大队人马都找不到了,何况是两个外行人?
“另一条管道就是追查血迹,中森检察官已说过那是B型血。还有,那块留在车祸现场的碎布,我猜就是凶手的。”
“我也这么认为。”
南乡起身说:“我打算分成两种情形来考虑,第一种是:真凶乃是死者夫妻的熟人;第二种则是陌生人。”
“有可能是熟人吗?”纯一口中这么问,心中却也认为比较可能是熟人。
“从那凶宅的位置来看,两者皆有可能。那木屋位处荒山野地,人迹罕至,一般盗匪窃贼会特地跑去那边作案吗?因此有可能是熟人所为;反过来说,或许正因地处偏僻,不易为人发现,所以才被盗贼相中的。另外我也想到:说不定那凶手一开始就选中了树原亮。”
“你是不是说真凶一开始就设计好要嫁祸给他?”
“正是!”南乡从背包中取出笔记簿,又说:“这是死者亲友的名单,若真凶为熟人,他的姓名应该在其中。”
纯一接过簿子翻阅,见上面有佐村光男四字,心想:这人也有可能是真凶吗?那……
就在此时,一种怪异的感觉忽然涌现在他心头,令他很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像“大梦初醒,惊觉自己的邪恶”的感觉。
他猛然抬头。那种感觉彷佛已突然化身为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正在他背后张牙舞爪,随时会偷袭他。他的脑中一片混乱。
“你怎么了?”南乡问他。
“等一下,我有个问题。”纯一拚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若能找出真凶,将之逮捕归案,那……那法院会如何判决呢?”
“当然是判死刑啦!”
“若其身世经历和树原亮不同,犯案动机也不一样,那有没有可能酌予减刑?”
“不可能,因为‘犯罪事实’并无不同。无论其处境有多可怜,法院都不会改变原先的判决。”
“这不是很矛盾吗?”纯一发觉自己好像十分激动。
“我这样奔波劳碌,为的是要替人雪冤,救人一命,可是一旦找出真凶,这真凶又必死无疑!那不就等于又害了另一条性命吗?”
“不错,只要是设有死刑制度的国家,都会这样。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
“那我岂不是害死那凶手?”
“你别无选择。”南乡疾言厉色道:“你如果袖手旁观,害死的就是一个无辜的人!”
“可是……”
“别可是了,你只能二选一。现在我们面前有两人即将溺毙,一个是含冤负屈的死刑犯,另一个是抢劫杀人的元凶,如果只能救一人,那你要救哪一个?”纯一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所犯的罪行愈重大,他的性命就愈不值钱,恰成反比。
他想到自己的情况时,只觉得不寒而栗。既已犯下伤害致死罪,那他的命不就不太值钱了吗?
“要是我,我才不救那个杀人凶手呢!”南乡斩钉截铁道。
“你可以不救,我不行。”纯一很不喜欢听见杀人凶手这四个字。
“我以前也杀过人,我自己就是杀人凶手!”南乡的表情丝毫未变,似乎无动于衷。
纯一又说:“我不想再夺人性命了。”
此话一出,四周忽然静下来,只听得见雨声。
片刻后,南乡才开口说:“杀人凶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我也杀过两个人哩!”
“啊,你说什么?”纯一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曾亲手杀过两个人。”
纯一不解其意,心想这大概是在开玩笑。
然而,南乡此刻的表情已经僵住,双目神采尽失,完全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纯一见到他那黯淡无光的双眼,便觉得自己彷佛又听见了他每晚作噩梦时的喊叫声。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处决死刑犯。”南乡垂头道:“那是刑务官的工作。”纯一望着南乡,无言以对。
第一节
一九七三年,南乡正二才十九岁,那时他见到了一张招募刑务官的宣传海报,但那上面完全没有提到职务还包括“处决死刑犯”。
海报上只写“这是个好工作,可引导罪犯改过自新,可防止罪犯隐匿证物,可让狱中被告接受公正的审判……”,就是未提“行刑”二字。
南乡通过考试,被分发到千叶监狱任职。此狱之囚均为“LA级”,即“首次入狱但刑期为八年以上者。”起初南乡在保安课实习,尽做些杂务,后至“矫正进修班”上了七十天的“初等科进修课”,研读相关法律并苦练防身术,终于成为正式职员。
但他回到千叶监狱后,却因现实与理想?99lib.差距过大而心灰意冷。当时全国各监狱管理状况都不好,多数受刑人并未真心悔改,狱方人员也没有尽心教育囚犯。
许多囚犯遭受虐待,便提出控告。有些狱卒同情他们,挺身作证,但却被反咬一口而遭记过处分。牢狱已非感化之地,而成了一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黑暗世界。
为除此弊端,大阪监狱首倡“管理行刑制度”,成效显着,于是全国采行,各地狱政焕然一新。其方针就是“军事管理,全面监控,严刑重罚”,并规定所有狱卒均须随身携带“发奸除弊簿”。囚犯稍有不守规矩的言行,立刻会被记录下来,然后就有得受了。
南乡当上“法务事务官看守”那一年,正是日本行刑制度耳目一新的时期。
南乡虽依规定行事,心中却始终把着“自己所为何事”的疑问。
受刑人在集合整队时若东张西望,南乡就必须依规定将之重罚。
许多同僚还蔑称受刑人为“吃免费牢饭的”。只顾完成上级规定的工作量而丝毫不体恤囚犯的狱卒亦所在多有。
南乡也知道有不少同仁对此风潮大皱其眉,但都莫可奈何。他们那“感化坏人,刑期无刑”的理想早已被摧残殆尽。
可是又怕一旦放松,有些囚犯就会得意忘形,不守牢规。在未实施“管理行刑制度”之前,还发生过“牢中流氓指挥狱卒去外面路边摊买拉面回来给他吃”的怪事。
该如何取舍拿捏呢?站在狱政工作最前线的狱卒均大表为难。
工作五年后,南乡的观念改变了。
在一年一度的“狱中运动会”上,南乡忽有所感,大受冲击。那天是很特别的日子,受刑人可在操场上到处乱跑,大声喧闹。
那时南乡忽然想到:此狱共有三百多名杀人犯,这也就是说,至少已有三百多人已死在这些囚犯手中。
一念及此,眼前这些囚犯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这天有加菜,每个囚犯都多得了几个包子,他们正在狼吞虎咽,大吃特吃。南乡望着他们,心中想着:为什么要讨好他们?让他们这般快乐,如何对得起那些惨遭他们杀害的人?那些牺牲者在天之灵一定很不高兴吧?
那时南乡正在用功读书,准备参加“中等科”的考试,及格的话即可升官。
“刑法史”也是他研读的科目之一,因此他知道一些刑法的历史性论争。此刻他想到的就是那些论争的内容。
在近代刑法的摇篮期,欧洲大陆出现过许多次激烈的论战,其焦点就是集中在“刑罚为何目的而设”这问题上。
有一派是“报应刑罚思想”,主张“向犯罪者报复”;另一派为“目的刑罚思想”,主张“感化罪犯以消除社会隐忧”。两派人马长期论战,最后是互相截长补短,止论息争,并且形成了目前整个刑罚体系的基础。
但各国所订法律并不相同,各有偏重之处,此乃理所当然。欧美各国多采“报复论”,日本则倾向“目的论”。
南乡读了这些内容,才知道自己内心为何会感到矛盾。这种“管理行刑制度”表面上是标榜“感化教育”,实际上却是严刑峻法。
现在的南乡已决定和那些杀人犯背后的冤魂站在同一边,他已认定“严惩犯罪者”便是自己应做的事。只要想到被害者,他就会认为“报复论”才是不容置疑的公理正义。
从此以后,南乡便完全按“管理行刑制度”的规定行事。当他通过“中等科”考试并进修一段时间后,官阶就升为“看守组长”。上司对他评价颇高,于是便让他转调至东京看守所。
他就是在那时尝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亲手处决犯人”的滋味。
那看守所位于东京的“小菅”。当时南乡才二十五岁,在此当官自然是得意洋洋。他已发现:刑务官的世界是一种阶级社会,上司的命令必须绝对服从。因此他决心力争上游,爬上高位。他知道:若不当高官,将一事无成。
此时的南乡依然以推行“管理行刑制度”为己任。关在此地的,则全都是一些所谓“毫无悔意,罪无可逭”的死刑犯。
死刑犯并非被囚禁于监狱,而是被关在看守所内。在死刑判决确定之前称“未决囚”,之后则叫“确定囚”。他们被集中在同一区,受到严密监控,囚号末尾均为零。东京看守所“新四舍”的二楼就是死囚牢房,通称“零号区”。
那时南乡已当了六年的刑务官,但对死刑并未深入了解,还跟普通人一样,认为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上任不久,一位保安课员便带他去“零号区”视察。来到走廊时,那人低声向他说:“就要进入零号区了,请注意,脚步要尽量放轻,最好不要发出声音,而且绝对不可在牢门前停下脚步。”
“这是为什么?”
“有些囚犯会以为那是要来押他上刑场的,结果就歇斯底里大吵大闹。”视察完毕,回到办公室后,这位同事讲了一个实际上发生过的恐怖故事给南乡听:一狱卒欲至一死囚之牢房办事,不巧是在上午九点多去的,那刚好是押人上刑场的时间。狱卒于牢门外呼叫,却无应门声,内心起疑,便从窥视窗望进去,竟发现那死囚已晕厥在地,大小便皆失禁。几天后,此牢房之“呼叫器”往上升——呼叫器是块木牌,连接至牢房内,囚犯若有事,只需拉动握柄,走廊上的木牌即往上升,狱卒便知囚犯在呼叫——那狱卒便走到牢房门口,从窥视窗望进去,不料那囚犯竟从里面以手指戳瞎了狱卒的眼睛。
“死囚均处于所谓的‘极限状态’。”那同事解释道:“不明此理则无法妥善对待。”南乡口服心不服。他仍记着运动会时的景况,那些杀人犯大啖肉包时的嘴脸令他愤愤不平。其中有一个,他印象特别深,那人虽然杀过人,却只被判十五年徒刑。现在这死牢中的,必定都是比那人更坏、更残暴的坏蛋,有什么值得同情的?这是南乡内心的感想。
一个星期后,南乡和那位同事去附近散步,见到树林中有一栋乳白色的小屋。那屋子的外形很像一般森林公园中的管理站。
南乡随口问:“那是什么?”
同事回答:“是刑场。”
南乡立即驻足观看。那屋子外观相当雅致,但铁门十分厚重,显得很不搭调。
南乡忽然害怕起来,心想:我会不会被派去处决犯人呢?行刑那一刻,此屋中究竟是何景象?
当天他下班回宿舍后立刻去找资料,他想了解狱方如何对待死囚。但其中有关“行刑步骤”的部分却始终找不到答案,那些前辈也都不肯告诉他,每人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触及此问题就三缄其口。其实,有亲手行刑经验的刑务官本来就只占极少数。
南乡记得在千叶监狱时曾听一名老狱卒说:“死神必在黄昏出现,祂驾着黑车停于大门前,黄昏若有黑车来,绝对会有人魂飞魄散。”当时南乡根本就听不懂,如今才想到这段话可能跟处决步骤有关。
他在查资料时发现了一些制度上的问题。法律规定“死囚待遇等同于刑事被告”,也就是说“视同一般尚未判决确定之囚犯”,然而现实却与法律不符。法务部于一九六三年已下令“隔离死囚”,因此几乎所有死囚对外联络管道均已切断,连跟邻房囚犯交谈也不行。更有甚者,连“收发信件的规定”之类的小事也交由看守所的所长去自由裁量。由此看来,全国的死囚显然不会受到公平一致的对待。
南乡一向主张“严惩重犯”,对此制度大感不满。他心想:“组织规定”的效力居然高于“法律条文”,一个法治国家怎能容许此种状况存在呢?
这种不满也成了南乡奋发向上的原动力。他决心要通过“高等科”的考试,以便升上更高的官位。
他想:虽然我只有高中毕业,但只要能升上“矫正管区长”,还不是能跟那些法务部的官员平起平坐?
有一天,死神终于出现在他眼前。那时他正在用功读书。
黄昏时刻,一辆黑色公务车来到办公室大门前停下,一名三十多岁的黑衣男士手提公事包走下车来。
南乡见到那人胸前的银色徽章后,才知道“死神”的真正身分。此人乃是东京高等检察厅的检察官,手中所拿的正是“处决令”。那银色徽章又叫“秋霜烈日徽”,象征检察官操守之坚就像是秋天的寒霜,执法的严格恰似夏日的烈阳。
南乡明白行刑之日已近,只是不知所内十名死囚中谁会遭处决。
过了两天,一切如常,只是保安课的上司和一些资深刑务官表情变得比较严肃。
第三天傍晚,南乡被保安课长叫去。他一进会议室,课长便正色道:“四七零号定于明天处决。”南乡顿时想起四七零号囚犯的脸孔。那人约二十多岁,因犯两件奸杀案而被判死刑。
课长凝视着南乡,好一会儿之后才说:“经过多方考虑,我决定推荐你去行刑。”南乡的第一个念头是“终于轮到我了”。他忆起自己小学时看牙医的情景:在候诊室中排队,护士叫到名字时,他紧张得差点逃走。
课长接着又说明挑选的标准:平时工作绩效须特优、本身及家人均健康无病、妻子目前无身孕、家中无丧事等等。合乎这些条件的刑务官共有七名,都在课长的推荐名单上。
“不过,这并非不得违抗的命令。”课长又说:“若因故必须拒绝,也可以说出来。”语气中充满体恤下属的诚意。南乡心想:我若拒绝,他必定也会同意的。
但是,想到另外那六名人选时,南乡就无法拒绝了。
“我愿领命。”南乡道。
“很好。”课长表情如释重负,“偏劳你了。”
一小时后,七名“行刑官”在所长室集合,接下所长的正式命令,然后每人都领到一份由保安课长拟妥的“计画案”。那份文件上详载着行刑步骤:检查刑场设施、分配人手、对死囚该说什么话、如何押至刑场、行刑时每人该做什么、遗体如何处理、怎么应付媒体探访等等。
众人依文件所写,鱼贯前往刑场排演练习。
开锁后推门而入,铁门发出低沉的声响。七人中最年长的是四十岁的看守组长,他按下墙上的开关,点亮了日光灯。
屋内色调一致,地毯和墙壁均为灰黄色,颇像高级住宅,但其格局摆设却与一般住宅大异其趣。一楼只有门口和走廊,走廊两旁有短短的楼梯,上可通“半楼”,下可达“半地下室”。换言之,就像是把一栋二层楼的屋子“硬塞半楼至地下”而形成的。南乡等人等于是从一楼的高处进入的。
七人默默上楼,至“半楼”仅需爬五级阶梯。
首先看到的是走廊墙上的三个按钮。那叫“行刑钮”,只消一按,刑场上的翻板就会往下一分为二。有三个钮是因为要让三个同时按钮的行刑官都不晓得“到底谁才是刽子手”。真正行刑时,只有其中一个钮有作用,但不固定是哪一个,若三人各按一钮,则事后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刽子手是何人。
三名负责按钮的留在走廊,包含南乡在内的另四名则走进另一边的“佛堂”。
此房约有六蓆大,和邻室之间以布幕相隔,正面有香案灵位,中央有一桌六椅,死囚受刑前之最后一餐在此享用,“教诲师”亦在此为其祷告诵经。
四人之中的两人须留在此房工作,其中一人要拿面罩覆住死囚头部,另一人则要将死囚双手反铐于后。
南乡的目标在邻室,他拉开布幕,本欲向前跨步,却反而被刑场的样子吓得退后一步。
离布幕约一公尺处有块翻板,因其上亦铺地毯,所以双眼被蒙住的死囚即使站在上面,大概也不会发觉。
翻板面积约一公尺见方,正上方垂吊着一条粗约二公分的麻绳。此绳全身约八公尺,中段通过天花板上的滑轮,末端绑在墙边梁柱上。
南乡的任务就是将此绳套在死囚脖子上。他怔立于布幕前方,其余六人不发一语。最后他把心一横,吞下口水,喘着气走进刑场,把那已结好的绳圈拿在手上。
绳圈下面套在死囚咽喉的部分已经用黑色皮革包裹起来。南乡一见到那皮革上的光泽,就觉得彷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绳结处有一铁片,上钻二洞,绳穿其中。绳圈套上死囚颈部之后,将此铁片一压即可锁住,再也挣不开。
南乡直想吐,但这是他的工作,法有明文,不得不从。
他想起规定的步骤,便动手练习。首先要调整绳圈高度,使得死囚落下后脚底离地约有三十公分。四七零号死囚的身高已写在那计画案。
绳圈调好后,众人在看守组长的指导下开始演练。走廊那三人中,最年少者先扮演死囚,其余的人将他上手铐及戴面罩,然后拉开帘幕,带进刑场,让他站在翻板上。组长与南乡分别綑其双脚,套其颈部,然后退后一步,离开翻板。实际行刑时,保安课长会在旁观视并比出手势,那三人便会同时按钮,死囚整个人就掉进深达二点七公尺的“半地下室”中。
众人反覆练习,所需时间渐渐缩短,而且短得让南乡很吃惊。死囚从进刑场到掉下去,还花不到五秒钟。南乡的动作已很熟练,所以时间才会缩得这么短。
彩排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七人排队走到宿舍前面才解散。其中两人回去自宅,四人跑去聊天。他们把常去聊天的地方称为“俱乐部”。
南乡与众不同,他回到“新四舍”,征得值夜官的同意,取得四七零号囚犯的身世调查纪录。他想要知道此人的罪状。
他独自坐在会议室中,默默翻查纪录。四七零号曾犯下两件奸杀案,当时仅二十一岁,为东京都内某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受害者是两名女童,一个已七足岁,另一个实岁才五岁。
南乡愈看愈愤慨,同时也愈觉得心安理得。他喜欢孩童,故而特别憎恨那些残害儿童的凶犯。他想起侄女。每次他去川崎找大哥,小侄女一见他就欢呼“和爸爸很像的叔叔又来了”。他心想:假如是我那侄女被奸杀,我不将那凶手碎屍万段才怪!
这四七零号囚犯在公审时非但装疯诈痴,还坚称“二女求精若渴,我只好使尽全力让她们满足”。法官听了大怒,立刻将他判处死刑。
至此,南乡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证据是否齐全”,他不愿妄杀无辜。
详阅纪录,果然证据确凿。两名女童阴道内满是精液,化验得知,与被告的血型完全符合。被告的内裤亦沾满死者的血液及阴道分泌物。凶器为石块,石块的碎片附着于被告的毛衣上。警方已将物证搜集齐全。
南乡忍不住闭目想像案发当时的情景:两名清纯可爱的小女孩不幸惨遭狼吻,纤弱的娇躯不知让那淫贼玷污了多少遍,最后还被石块砸碎头颅,脑浆四溢而亡。
凶手简直不是人!连禽兽都不如!
南乡心想:此人罪恶滔天,狠心狗肺,当然应该杀了他!
不料当晚南乡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日后方知,前一晚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熟睡安寝的夜晚。
次日早上八点,七名行刑官与其上司排成一列接受点名。每人都脸色发白,大概晚上都睡不好。
点名完毕,七人入刑场再操演一遍,又至佛堂点香合十,彷佛在“生祭活人”,然后坐下等候。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一楼铁门开启,南乡听见了“教诲师”诵经的声音。警备队长、教诲师、四七零号囚犯、看守所长及其五名属下、检察官、检察事务官等人鱼贯而入,上了楼来到佛堂。
南乡仔细端详那死囚。那人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又矮又瘦,好似弱不禁风的样子。此刻他的双手已被铐在前面。
南乡心想:像这种人,大概只能诱奸那些年幼可欺的小女孩吧?
只见那死囚呼天抢地,泪如泉涌。
“全是山珍海味。”保安课长解下死囚手铐,然后说:“一应俱全,任你享用。”囚犯目光移至桌上。那儿有饭、肉、菜、水果、甜点、糕饼、糖果等,可说应有尽有。他拿起一块豆馅麻糬,塞入口中咀嚼,但立刻“呕”的一声全吐出来,手中麻糬亦掉落在地。他伸手要捡,又倏然住手,张目四顾,目光转至南乡脸上,便停止不动。
南乡紧张得手心冒汗。他的双手已依规定戴上了白色手套。
“救救我!”死囚望着南乡,啜泣道:“饶了我好不好?”南乡想起此人的恶行,立刻火冒三丈。
那死囚挣开警备队员的手,冲至南乡面前下跪伏地哭喊道:“别杀我呀!我不要死!求求你呀!”南乡不为所动,他心中对此人只有憎恨、鄙视与厌恶。他暗暗说:事到如今,你求饶何用?当初你将小女孩奸得全身抽搐时,不是很过瘾吗?你杀死她们时,不是快乐已极吗?那种快感敌得过现在这种死亡的恐怖感吗?
警备队长将这死囚扶起。在场众人互以眼神示意,似乎想将这个死囚早点除之而后快。
“有何遗言要交代?”保安课长道:“要写遗书也可以。”诵经声骤然停止,可能是为了让众人听清楚这囚犯的遗言。
死囚开口道:“我没有犯案。”
在场众人均停止动作。
死囚又说:“根本不是我做的。”
“就这样吗?”保安课长道:“还有没有?”
“冤枉呀!救人呀!”死囚突然捶胸顿足,大呼小叫。
三名警备队员扑过去制伏他,所长下令道:“即刻行刑!”众人立刻展开行动,教诲师又开始念经。
囚犯已被蒙上面罩。南乡拉开布幕,跑进刑场。
绳圈长度已调整妥当。
南乡回头望去,只见囚犯已被按倒在地,另一人正在将他双手反铐。
南乡脸色发青,因为他想到自己即将把绳圈套在囚犯脖子上。他的决心开始动摇,诵经声对他非但毫无帮助,甚至还有反效果。
“饶命呀!救人呀!”囚犯仍在大叫。
所长高声道:“别说话!不然等一下会咬断舌头。”囚犯仍在挣扎尖叫,警备队员将他押上刑场。
南乡用最快的速度抓住绳圈。他已尽了力,却还嫌自己不够快。
囚犯即将踏上翻板。南乡耳中全是诵经声和惨叫声,此刻他只能依赖“报复论”的思想来支撑自己的决心。他想到哲学家康德的名言:善恶有报方称正义,报复即为刑之本义。
四七零号囚犯双脚已踩在翻板上。
南乡高举绳圈,心中默念:纵然地老天荒,杀人都要偿命。万恶的淫徒,我不能饶你!
他将绳圈套在死囚颈上。
“冤枉啊!”囚犯仍在呼喊:“饶命啊!”
南乡压下铁片,后退一步。
紧接着一声巨响,翻板分开,死囚坠落,绳子拉直的同时又出现闷哼声、骨折声以及绳索的摩擦声。
绳子正在左右晃动,彷佛在表示自己已圆满达成任务。
“请跟我下楼。”所长向检察官和检察事务官说。
他们必须去确认受刑人是否已经死亡。
南乡呆立不动,静听诵经声。
须臾,麻绳停止晃动。三名按钮者奉令去地下室帮忙。原来囚犯仍在抽搐,尚未绝命,他们要去按住囚犯的身体。此刻医务官应会在旁以听诊器倾听,静候受刑人心跳停止。
十六分钟后,确认心跳已停。依监狱法的规定,这时还不能解开绳套,须让遗体在上面再吊五分钟,方可解下。
直到十点整,南乡等人才被叫去地下室处理屍首。他们以酒精清洗死屍,并为遗体穿上寿衣,共花了十五分钟。然后将屍身放入棺中,再抬至刑场旁的太平间。每人均领到一万两千圆的“特勤费”,并且奉令保密,不得将在此所见所闻外泄。他们喝了一些“净身酒”,然后一齐至那“俱乐部”沐浴更衣。
南乡只觉得自己犹如行屍走肉,身不由己。
中午十二点,一行七人走出看守所至街上散步,旋即解散。南乡想要买醉,便独自走向闹区寻找酒店。
他喝得烂醉如泥,清醒时才发现自己趴在路边,夜幕已经低垂。他开始呕吐,吐得发昏。迷迷糊糊中,他勉强忆起自己刚才是在一家酒店的吧台前猛灌威士忌。他边吐边想:终于知道心情不佳的原因了。
他喝酒时突然想起一幕光景,导致心情低落。那幕景象历历在目:死囚遗体还吊在绳上,他上前取下头罩,就在那时,一个物体从头罩内掉落他的脚边,仔细一瞧,竟是一段舌头,那是死囚自己咬断的……那死囚双眼已经凸出,脖子因下坠的冲力而拉长了十五公分左右……他想:我已经杀死了一个人。
他所信仰的“正义”对于解释这幕景象并没有任何帮助。
他连胃液都吐光,然后开始哭泣。他满心懊悔,并且想起了年轻时和家人围坐一桌的场面。
他自问:为何命如此?当初我考上的大学若比哥哥的好,今天我会手染血腥吗?还是说这是天命不可违?我是命中注定要变成杀人凶手的吗?
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并且趴在地上乾呕。当他想起自己此刻的惨状时,又忍不住放声大哭。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仍照常上班。到了第八天,他实在已受不了,只好请假就医。医生开了安眠药的处方给他。
他去药局拿药时,见那女药剂生胸前挂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小十字架,便问她是否基督徒。那少女轻轻摇头,微微一笑,含羞带怯表示那只不过是首饰而已。但这十字架已给了南乡一个启示。
从此以后,他每晚都要服用安眠药,否则无法入睡。他利用吃下安眠药到睡着这段时间看宗教方面的书,各种经书他都读。
圣经佛典字字珠玑,文美词妙悲天悯人,有些词句却又像在骂他。他读后虽然感到心情舒坦,但不久后就决定不再读经了。
因他认为:依赖神佛的人是懦夫。
他想:一切罪恶皆是凡人做的,奸杀女童是凡人做的,处决凶徒也是,“罪与罚”都是。既然是凡人做的,便须由凡人来解惑释疑,怎么可以依赖神仙圣佛?
南乡以后才知道:他竟然花了七年才解开这个疑惑。
南乡与那女药剂生认识之后便开始交往,进而相恋,五年后终于结婚。
他们婚前便有肌肤之亲。第一次同床共枕的隔天早上,女孩向他说:“你整晚都在说梦话,是作了噩梦吗?”这使他开始犹豫,不知是否该结婚。当过刽子手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若娶她为妻,还能保密到底吗?
但他更不愿失去这女孩带给他的安全感,因此仍决定和女药剂生结婚。
婚后两年,生下一个男孩。
南乡望着婴儿那可爱的睡相,心中涌现“去考高等科”的念头,同时又想到自己七年前或许并未做错。
他想:若是我的孩子被杀,而那凶手就站在我面前,那我一定也会要他偿命的!但若人人都可私下报仇,就会造成社会混乱,因此必须由政府行使“刑罚权”,来替受害人讨回公道。多数人都有复仇心,死刑当然有存在的必要;少数人或许已失去复仇心,死刑却可为他们报仇雪恨,因而“报复论”绝对是正确无误的。
七年来,南乡一直对死刑存在之必要感到怀疑,现在他已知道这是错误的想法。他把“亲手处决犯人时产生的不愉快感觉”和“赞不赞成死刑”混为一谈了。直到行刑的前一秒钟,他还是坚定支持死刑制度的。
他回忆往事,七年前那幕情景依旧栩栩如生:四七零号囚犯跪在他面前求饶,他恨火难消……他已认清事实,所以在第二次奉令行刑时,就能够很坚决的从容领命。他认为:只要把心一横,杀人并不难。即使会导致日后永远失眠,也要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第二次接获命令,是在他被调去福冈看守所任职的时候。经常被调动,表示他的升官之途仍然顺畅。
行刑日的前一晚,他来到宿舍内的“俱乐部”,看见一个年轻狱卒正在猛灌酒。此人姓冈崎,这次也被上司选为行刑官。南乡、冈崎和另一人的任务都是“同时按钮,让死囚坠落”。
南乡见他脸色苍白,觉得以前的自己跟他很像,便走到他身边坐下。冈崎率先开口攀谈,却尽聊些“一般死囚平日的待遇”,对明天的处决只字不提。后来他又提出一个疑问,说:“为何所方均以法务部的命令为优先,而忽视监狱法之条文?”其实当年南乡也想过这个问题。
“这件事我也曾深入探讨过。”南乡说出自己的心得。99lib?
“法务部大概是希望能修改监狱法吧?可是那些政治家若不行动,法律条文又怎能更动呢?法务部无计可施,迫不得已,只好发出那些命令了。”
“那就要怪那些不肯修法的政客了,对不对?”
“表面上是这样,但我们也该想想那些国会议员不修法的原因。他们若提到改善罪犯待遇的问题,尤其是牵涉到死刑犯的事情,他们的形象就会严重受损,换句话说,一切都是为了更多的选票。”
“那还不是要怪这些政治家?”
“你有没有看过关于死刑存废问题的民意调查结果?”
“难道说有过半数的民意支持死刑?”
“不错。”南乡道,“日本人就是这样,心口不一,明明心中想的是‘快将恶徒处死’,却不敢说出口,而且还会大骂那些敢说出来的人,说他们毫无人道。”
冈崎若有所悟,点头道:“难怪我看电视,全是一些反对死刑的人在发言,说要维持死刑的人一个也没有。”
“是呀,一般人总是指责那些政客惨无人道,连我们也骂进去。其实民众心中是希望维持死刑的,我们满足了他们的期望,却反过来要受他们谩骂,真是岂有此理。他们心中其实是想说‘多谢你们替我们除掉那些万恶匪徒’,但谁也不敢说出口。”南乡长叹一声,又道:“可是,总要有人来当刽子手呀!”冈崎环顾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道:“南乡先生,你这么说,莫非是赞成死刑存在?”
“正是。”
“明天就要处决二八零号死囚了,难道你也不反对?”冈崎是一副进退维谷又迫在眉睫的模样。
南乡见状便问:“这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冈崎闭口不答。
南乡追问:“难道他是冤枉的?”
“不是,不是,他是罪证确凿没错,只不过……”
冈崎欲言又止,沉吟半晌后方道:“请你去看看他的身世调查报告吧,看最后一页即可。”南乡立刻前往死牢。那死囚的罪状,他大致上已经了解了。此囚为男性,五十多岁,因强盗杀人罪而被判死刑。
犯罪的起因是:他的朋友欠债不还,由于他是“连带保证人”,受到拖累,于是自己也债台高筑,只剩两条路可走,一是全家自杀,二是抢钱还债。考虑结果,决定走第二条路。被害者共有三名,是一对年迈夫妻及其儿子,他们因家财万贯而惹来杀身之祸。
此囚当初若选第一条路“全家自杀”,就算他把妻子和两个孩子杀死而自己没死,也不会被判死刑,甚至连无期徒刑也不会。
南乡取得阅件许可后,便带着厚重的文件进入空无一人的会议室详加观览。他先看有关“宗教教诲”的部分,上面写着:“被捕之后立即俯首认罪,一审期间皈依天主教……信仰虔诚,绝非脚踏两条船的‘蝙蝠教徒’,完全听从教诲师所言,并且每天为受害人祈祷……”南乡看到这里,心想:冈崎所言或为此事,其疑问可能是“既已真心悔过,诚意向善,那还有将他处死的必要吗?”此问题的解答,南乡早以备妥。他因职务之便,结识了为数颇多的“终身囚”和死囚,将两者分析比较之后,所得结论即为解答。
在终身囚当中,有相当大的比例是“无悔无愧者”,这些人犯罪之后,非但至死不悔,甚至还对那些受害者怀恨一生。他们在牢中循规蹈矩,只不过是企图以“表现良好”的名目获得假释罢了。
终身囚当中也有“表现出后悔之意”的人,而且占大多数,然而他们的态度却都不甚积极,和部分死囚那种“真心忏悔”的模样简直不能相提并论。甚至可以说:唯有在死囚当中才能找到“具有宗教性狂热之悔意”的人。
所以南乡的结论是:那些死囚会真心悔过,全是因为“已被判死刑,自知苟活无望”的缘故!也就是说,源自“报复论”的死刑制度竟然反而达成了“目的论”的目标!这真是一种讽刺。
南乡看完这段文字后,内心感慨万千:一个死囚信仰愈坚,心情就愈平静,那些执法者就会愈早下达处决令,也就是说,愈是诚心悔改者,反而会愈早去见阎罗王。冈崎一定是认为这种制度很不合理吧?
南乡翻到最后一页,那儿附有一张信件的影印本,收信人是福冈地方法院的法官,寄信人为此案受害者的遗孤,是一名女子,她的父母兄长均已惨死在那一六零号死囚手中。
信件是这女子亲手写的,其中有“恳请法官勿判死刑”的词句。
南乡大吃一惊,无法理解,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换做是我,不报血仇才怪!另有一段文字是“被告已付给足够之赔偿”。南乡看到后立即翻阅调查纪录,查对是否属实,结果却是:一六零号囚犯全家早已负债累累,山穷水尽,根本无力支付巨额赔偿费。入狱至今十余年,做苦工所得虽全数送去给死者遗属,但金额只有二十万圆左右。
南乡又回头看那封信。那女子的心情跃然纸上,十分感人。信中提到:“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原先我自然恨极了这凶手,但后来我转念一想:被告出身赤贫,没读过书,只因信任朋友,当了保证人,竟落得这般下场,实在可怜……因此我开始认为:不必将他置于死地。如果我的人生境遇和他相同,说不定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我并非要求庭上判他无罪开释,而是希望能让他在狱中苟活,终其一生来为我的父母兄长祈祷……”这封信远比任何反对死刑的理论更具说服力,所以也让南乡觉得很不是滋味。他心想:我们劳师动众替你报仇雪恨,惩奸除恶,这么辛苦,你这三八女人竟反而……真可恶!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他又翻阅“审判结果”的部分。一审时,收到此信的法官果然是把凶手判处无期徒刑,但检方提出上诉,结果二审的法官推翻原判,改为死刑,判决书上的“量刑理由”这么写:“被告自始即显有悔意,受害人家属亦为其求情,本应酌予减刑,唯被告手段过于残暴,对社会之冲击甚巨,可谓罪大恶极,天理不容,即使处以极刑,亦不足以彰显正义于万一,故仍依法判处死刑。”后虽又上诉,却被最高法院驳回,再申请“判决更正”,仍遭驳回,至此确定命难存。
此刻的南乡已认为此判决并不公允。他虽然支持死刑制度,并已将七年前所做的事“正当化”,但那全是从受害者的角度去思考的结果,他自认可替受害者报仇雪恨。如今这种念头已不存在,他所能依赖的,就只剩下所谓的“法理”而已。他认定这一六零号囚犯是因侵害了“法益”,亦即“法律所保障的利益”,才遭处极刑的。
他也想到:“特赦”制度对此囚似乎完全帮不上忙。
南乡又将目光移回那封信,他的信念已开始动摇。此女惨遭灭门却反替凶手求情,这件事带来了一些新的问题。
明天究竟是为谁而行刑?南乡和冈崎有何必要取一六零号囚犯的命?若违反受害者遗属的心愿而强行将凶手处决,那不就等于伤害到受害者本人?
南乡整晚都在考虑是否要辞职。他在二房一厅的宿舍中走来走去,又去看熟睡中的妻子,看了好几次。
他必须养家活口。
于是他决定违背初衷,打消辞意。家人的生活毕竟比死囚的性命重要些。
翌晨,南乡将行刑步骤演练一遍,然后静候囚犯到来。此时,七年前那场面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冤枉啊!
南乡依然认为当时吊死四七零号囚犯的行为绝无不当,但现在这一六零号又如何呢?那封求情信已显示出一项事实,就是“法律讲齐一,人心却多样”。
刑屋之门终于开启,身披法袍的神父领着一六零号死囚走上楼来。这死囚年约五十多岁,很瘦削的脸庞,眼睛凹陷,但充满朝气,神态镇静,且步伐稳定。一行人鱼贯走入佛堂。
南乡看看身旁的冈崎。这位年轻狱卒正全身发抖,状极痛苦。
已被解下手铐的死囚一直凝视着祭坛上的十字架。片刻后,企划课长劝他享用最后一餐,他道谢后便吃了少许饼乾和水果。
囚犯气定神闲,在场的二十名执法人员见状,全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死囚开始抽菸,并向看守所长交代遗言,说遗物要交给他的妻儿,遗书则已托牢房狱卒保管,仅剩的一点钱要全数送给受害者遗属作为赔偿,他自己的遗体则要损给大学附设医院作为解剖教学用,又说医院已先付了五万圆的酬金,那些钱也是要给受害者遗属的。
四十分钟后,保安课长开口道:“永别时刻已到。”死囚霎时停止动作,随即点头道:“好。”
一名狱卒开始哭泣。这人七年来一直负责看守死囚房。
死囚面带哀戚,低下头来,不久又抬起头向教诲师说:“神父,我欲告解,我已犯罪。”然后面向十字架跪下。
神父颔首,走到他面前,以严肃的口吻道:“你背叛上帝,罪恶滔天,今可知错?”
“我已知错。”
“好,赐你无罪。”
南乡闻言大惊,心想:上帝赦免你,我们凡夫俗子不可饶你!
神父继续说:“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赐你无罪,阿门。”
“阿门。”死囚说着,在胸前划十字,然后起身。
两名行刑官上前将囚犯蒙上头罩,并将其双手反铐于后。
南乡、冈崎及另一名狱卒走出佛堂,那边墙上有三个按钮,但从此处看不见刑场。他们只要等保安课长比出手势后再按下钮即可。
刑场那边传来拉开布帘的声音。南乡注视着面前的钮,心想;现在是辞职的好机会,我大可表明不按此钮,然后提出辞呈,这样就不必亲手取这死囚的性命了……但我的妻儿要怎么办呢?还有身边这两位同事,难道我要背叛他们吗?
此时保安课长用力放下高举的手。
南乡立即按钮。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南乡抬起头来。没有翻板陷落的声音。保安课长愕然望向这边。
南乡心知有异,慌忙环顾四周,这才发觉原因何在。
原来冈崎的手指停在行刑钮前方,并未按下。
南乡比出按钮的手势,口中说:“冈崎,快按啊!”冈崎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全身僵住不动,只有指尖在微微颤抖。
南乡心想:看样子,他已不行了,这样下去,大家就会知道启动翻板的是哪个钮了……南乡望向佛堂,只见保安课长正在向他右边这位狱卒招手,意思是要此人去拉“手动操作杆”。当行刑钮坏掉时,就要用手动的了,但如此一来,是谁吊死犯人也就一目了然了。
那狱卒立刻跑过去,但南乡已再也忍不住,他拨开冈崎那只僵住的手,以自己的手按下行刑钮。他这么做是因不忍心让那死囚恐惧过久,他认为让一个人颈上套着绳圈等死是极其残忍的。
一声巨响。除此之外,南乡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已夺走两条人命!
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只有这句话。
他若在刑场之外做这种事,恐怕早已被判死刑了。
翌日,全国性的报纸都登载了“福冈看守所处决犯人”的消息,此事竟导致南乡的家庭濒于破碎。
南乡的妻子阅报后,好像已猜出南乡前一晚“喝酒喝到半夜才回家”的真正原因了,她虽未说出口,态度却已有所不同。
南乡本以为她是因“丈夫的职务和刽子手有关”而在生气,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对“丈夫一直不肯坦白告诉她”感到不满与焦急。南乡若老实说出自己的烦恼,她一定会谅解的。
但南乡不能说。一来,这是职务上的规定,必须遵守。二来,七年前结婚时已瞒着她,理亏在先。三来,不想让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杀过人。所以南乡仍旧守口如瓶。
小孩上幼稚园那年,南乡终于通过高等科考试,夫妻两人也开始协议要离婚,但最后决定要忍耐一段时间,等孩子上了小学再说。但在小孩升上小学后,又说再忍耐几年,等小孩上了初中再谈此事。
南乡不想离婚,因为他知道,狱中囚犯大都来自破碎的家庭。他一想到“二十年后儿子因作奸犯科而在法庭上受审,法官念及他来自单亲家庭而酌予减刑”的场面,就觉得受不了。夫妻之间虽已无爱情可言,但为了孩子的将来,他也只好忍耐,凭着坚强的意志勉强和妻子生活在一起。
他的妻子也是一样。丈夫频受调动,她也跟着迁居,几乎住遍了日本各地。每次搬到新任地的宿舍,她都要忙着跟四邻交际,虽已疲累不堪,但从未在孩子面前露出不悦的样子。由此看来,她也是尽力在维护这个家庭。
西元二零零一年,小孩上了高中,南乡也被调到松山监狱,夫妻俩终于分居,但骗儿子说他父亲是“出差”去了。
南乡心想:三年之后,也就是这孩子高中毕业之时,恐怕就是我妻离子散之日……就在此时,一则意外的消息传入南乡耳中:有个隐姓埋名的律师在征求人手,目的是替一名死囚洗冤。
南乡心想:这种事正合我意,我当然要接下来。
于是他立刻和那律师联络。见面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位杉浦律师竟是他以前任职于东京看守所时的旧识。
应征者竟是一名刑务官,杉浦大表惊喜,因为南乡对死囚及上诉方面的事了如指掌。
南乡已有辞职归隐的心理准备。若能拿到退休金以及此任务的酬劳,就可以让孩子上大学,也可以回乡开面包店了。到时候,他就可以向妻子倾吐苦衷,说明一切,那时妻子定会原谅他,然后破镜重圆,全家团聚……雪冤救人,任务艰钜,尚须觅一助手。
于是他去找三上纯一来并肩作战。
南乡说完前尘往事后又补充道:“我说出这些,已算违规渎职,但我不吐不快。”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多,大雨已停,风从纱窗吹进来,凉爽宜人。
南乡此时已肃容正色,不再微笑。纯一望着他:心想:也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我要问一件事。”纯一道:“你是赞成维持死刑,还是主张废除死刑?”南乡瞥了他一眼,说:“以上皆非。”
“以上皆非?”
“不错,对我而言,存废皆可。”
“什么意思?”纯一想问个清楚。
“别紧张。”南乡微笑道:“争论死刑存废,最易失去理智,所以别太冲动。其实,这是一场‘本能’与‘理性’之间的战争。”纯一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点头道:“我懂了,对不起。”南乡继续说:“杀人偿命,妇孺皆知,对不对?”
“对。”
“重点就在这里。犯什么罪,受什么刑,早已昭告天下。那些凶手明知被捕后即是死路一条,却仍敢犯下死罪,这叫明知故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懂我意思吗?他们在杀人那一刻,就该有心理准备,自己也别想活命。不要等被捕后才哭叫求饶,那没有用的。”南乡说话时疾言厉色,似乎正在勉强压抑内心对那些凶犯的憎恨。
“我真不懂,世上何以会有杀不完的歹徒、除不尽的妖孽?若无那些自寻死路的大傻瓜,天下哪需要什么死刑制度?真正在维护死刑制度的,既非国民也不是政府,而是那些杀人凶犯本身!”
“可是……”纯一欲言又止。他原本是想问“那一六零号囚犯的情形又该如何解释?”,但却不敢开口。
“无可讳言,现行制度仍有缺点。”南乡似已看出纯一心中的疑问。
“譬如:法官仍有可能误审误判,或判决不当。还有,特赦制度毫无用武之地,有等于无。像这树原亮一案,就是最好的例子。”
“说到此案……”纯一道:“若能证实真凶另有其人,你是否赞成将那真凶处以极刑?”南乡沉吟半晌,方才点头说:“要救树原只能这样,没别的办法。那真凶若被逮了,在绳圈套上脖子时一定会说‘冤枉啊,饶命啊’,我只希望自己不是当时拿绳圈的那个行刑官……”说到这里,他比了一个以绳圈套颈部的动作。
纯一望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里面似乎包含着许多辛酸的往事。
南乡又说:“我别无所求,只盼能把树原从鬼门关前救回来,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懂了。”纯一终于不再犹豫,“我愿尽棉薄之力。”
南乡闻言笑道:“辛苦你了。”
窗前凉风习习,纯一只觉得暑气全消,心旷神怡。南乡似乎也在享受凉风的吹拂。
夜深人静,两人默默无语。
不久,南乡开口道:“真奇怪,那四七零号和一六零号死囚的姓名,我老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为什么呢?”
纯一心想:那还不简单?一想出来你就会难过,当然会自动忘记啦!不过他并未说出口。
第二节
翌晨是好天气,雨过天青,万里无云。纯一和南乡在艳阳下坐进喜美车中。
观光旺季已到,胜浦市内到处可见旅游人潮。游客把冲浪板绑在车顶,然后驱车前往海水浴场游玩。
南乡和纯一的目的地是东京。他们已约好,接下来的几天要分开办事。车子通过中凑郡后,驾驶座上的南乡说:
“你要注意政治新闻,尤其是有关内阁改组的报导。”纯一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因为处决犯人的日期大都在国会休会期间。”
“什么意思?”纯一再问。
“若在会期中行刑,会被在野党重炮轰。这个会期已在前几天结束,所以现在是危险期。”纯一对政治一窍不通,听不太懂,又问:“内阁改组跟此案何干?”
“只因法务部长有可能遭撤换。”
“法务部长可是核发处决令的人?”
“正是,他们一向都在离职前夕签名核发。”
“怎会这样呢?”
“跟看牙医的情形一样,不想做的事就尽量往后延,一旦确定去职,就会一口气把积案全部处理好。”
“堂堂一国的部长,办事竟如儿戏?”
“不错。”南乡笑道:“就是这样,所以说,目前情势对树原极为不利,我们不可浪费时间。”
“我懂了。”
路上有点塞车,通过东京湾来到神奈川县时,已是下午了。
纯一在“武藏小杉”下车。南乡的哥哥就住在此地。
纯一搭电车前往霞关。这天他必须去监护所报到。他走出地下铁车站,绕过皇宫外苑,仅数分钟便抵达六号大楼。
他进门时才发觉,原来这儿便是“法务大厦”。他想:此处便是审查树原亮一案的衙门,希望那些官员都是办事不力的懒惰鬼,审得慢一些……
“生活是否平顺?”落合监护官坐在椅上问。
“是。”纯一点头回答。
他将近况一一禀明。落合闻言笑容满面。
坐在一旁的保护人久保老先生眯着眼细瞧纯一,然后说:“你晒黑了,身体也结实多了。”九九藏书落合又问纯一:“可曾去嫖妓?”
纯一道:“没空去。”
“很好,我知道你不会吸毒,不过你要注意,不可酗酒。”
“是。”纯一回答后又向落合及久保说:“我想问两位一件事。”
“你就说吧。”落合道。
“所谓的监护官是公务员吗?所谓的保护人是民间人士吗?”
“完全正确。警民合作,帮助受刑人重新做人。公家机关人力有限,需要民间热心人士投入帮忙。”
“既然如此,这保护人可是完全义务性的?”
“不错。”久保答道:“完全不支薪,只领交通费,实报实销。”
“保护人的遴选,是否由监护所负责?”
“不是。”落合说:“绝大部分均由前任者推荐,也就是由现任者自己遴选接棒者。”
“一般而言,保护人都是在照顾哪些人?”
“曾受感化的不良少年、假释出狱者、获判缓刑者等等,不一而足。”落合说完又问:“为什么问这些?”
“我目前所查的案件,被害者是一位保护人。”
“哦!”落合与久保异口同声道。
纯一又说:“保护人是否必须定期和受保护者见面?”
“对。”久保道:“以我为例,对方必须定期光临我家,把近况和苦恼的事情全告诉我。”
纯一心想:如此说来,树原亮去那木屋找宇津木耕平,应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并无奇怪之处。那么,当时耕平家必定另有客人,这人究竟是谁呢?
“我还有一个问题,只是难以启齿……”纯一说。
“你是要问‘我们有无可能招人怨恨’对不对?”落合道。
“正是。”
“只有一种情形会这样。”
“哪种情形?”
“取消假释的时候。你出狱时,狱方是否要求你遵守一些规定?”
“是。”
“你若违反那些规定而让我们知道,你的假释就会被取消,你便须重回牢笼。你只剩三个月的刑期,所以只要再关三个月即可,但若是终身囚,那事态就严重了。”
“终身囚?”纯一十分讶异。
“就是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是罪行仅次于死囚的重犯。但99lib?日本的法律和欧美不同,他们的终身囚必须在狱中了却残生,别无选择;日本的终身囚却另有活路,只要服刑超过十年并通过审查,即可获得假释出狱。平均来讲,大约坐十八年的牢就可出狱。”
“十八年?”纯一很惊讶,心想:仅次于死刑的重罪,竟然只有十八年而已。他又问:“终身囚若被取消假释,那会如何?”
“当然是要重回牢笼啦!下次何时能再出来,谁也不知道,所以说兹事体大。”落合黯然道:“据说有人因假释被取消而跑去自杀呢!”
“不知要苟延残喘,还是一死了之。”久保微笑道:“话说回来,无论人家恨有多深,我们还是必须铁面无私,秉公处理。”纯一道:“我目前所查的案件,受害人叫做宇津木耕平,不知两位是否记得这案件?”
“啊,我记得。”落合道,“地点是在房总半岛的临海地带,对不对?”
“正是。案发当时,宇津木是树原亮的保护人,但不知是否还担任其他人的保护人?如果有的话,其中不晓得有没有假释中的终身囚?”落合笑道:“我们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有关被监护人的任何事情,我们都必须守口如瓶,这是职务上的规定。”
“那我岂不无从着手?”
“你必须自行设法。”落合断然道:“我爱莫能助。”纯一大失所望,心想:若叫南乡以刑务官的身分去套交情,不知能否问出一些端倪来?
此时久保老先生以客气的口吻对落合说:“请容我向三上君进一言。”落合露出不安的表情。
久保转向纯一道:“案发地点是否为受害人的住宅?”
“是。”
“可曾在那宅邸中找到何物?”
纯一不解其意,只能呆望着对方。
久保继续说:“身为保护人,必须将被保护人所言详载于备忘录上,因而家中应留有那份备忘录或相关文件。”
“备忘录?”纯一很想快点去问南乡可曾在那凶宅中找到此类文件。
落合厉声道:“久保先生,适可而止呀!”
“对不起啦!”久保微笑道:“因为我最爱看侦探小说嘛!”
南乡在川崎市把车还给车行,随即赶往松山,他的目的是递上辞呈并迁出宿舍。因为假已快休完,所以要处理一些杂务。
他在松山监狱的宿舍中整理行李时,接到了纯一打来的电话。
“备忘录?你等一下,我想想看。”他想了一下,又对着行动电话说:“没有,我确定没有。”
“会不会被当成重要证物收存起来?”声音微微颤抖,可见纯一大概很兴奋。
“也没有。法院已将无用的证物归还家属,其中并无此类文件。”
“这就怪了……”
“莫非已被凶手带走?”
“我也是这么想。如此一来,别人就很难发现凶手和受害人的关系了。”接着纯一就把“真凶可能是个假释中的终身囚”的推测告诉南乡,然后又说:“你能否查出此人?”
“这很难,不过我尽力而为。”
南乡挂断电话,坐下来整理思绪。
他想:纯一的见解应属正确。有人因怕假释遭取消,就杀死其保护人并夺走纪录文件。那文件上想必写有取消假释的原因,故而凶手要拿走,以便掩饰其杀人动机。若是这样,则“存摺印章并未使用”的问题就有解答了,那就是“凶手在故布疑阵”,真正目的并非为了盗领存款……看来纯一此行大有斩获……不过另有一谜未解,那就是“真凶既然要嫁祸给树原亮,为何不将存摺印章留在车祸现场?”……看样子,线索仍嫌太少,不能太早下定论……
纯一讲完电话后便赶往“新桥”,想要解决一些私人的问题。他按照自己名片上印的地址,找到了“杉浦律师事务所”。
不出所料,那是一栋破旧的住商混合大楼。纯一搭乘摇摇晃晃的电梯登上五楼,来到事务所门前。那扇门镶着毛玻璃,他敲敲门。
“来了。”杉浦开门,见是纯一,讶然道:“为什么到这儿来?”
“有事要请教。”
“哦,进来再说吧。”杉浦含笑说。
这间办公室约有十蓆大小,地板铺着瓷砖,书架上有很多书,如《日本现行法规》、《最高法院判例集》等,颇有律师事务所的气派。
杉浦请纯一坐下,然后问:“南乡呢?”
“他到松山去了。”
“哦,终于要辞职了吗?”
“是的。”
“你今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南乡先生找助手,不找别人偏偏找我,这是为什么?可否请你告诉我?”杉浦露出为难的表情,望着纯一下说话。
纯一继续说:“他大可找同事或其他人,但……为何看中我这个有前科的人呢?”
“南乡并非我的委托人,我没有义务为他保密,所以……”杉浦像在自言自语,顿了一下,又抬头说:“我就告诉你好了。其实他曾说过,这是他在刑务官任内的最后一件任务。”
“最后一件任务?”
“不错。在刑罚思想方面,他虽支持报复论,却未完全舍弃‘感化罪犯’的理想。有时他也认为,若施予感化教育,则大多数罪犯都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经常在这两种想法之间徘徊摆荡。”这些话让纯一略感惊讶。
杉浦继续说:“但实际上,受刑人并未受到良好的感化教育。狱方只是照章行事,以严刑峻法管理囚犯,结果导致‘再犯率’高达百分之四十八,也就是说,每两名出狱者中就有一名会因再度犯罪而重回牢笼。南乡是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了解最深,深感苦恼,因而萌生一种理想,就是‘要以自己的方法亲手让罪犯改过迁善’。他想要亲眼见到一个受刑人‘真正脱胎换骨、浴火重生’的样子。”纯一问:“所以就选中了我,是吗?”
“不错,你可知自己获假释的时间比一般囚犯早了许多?”
“略有所知。”
关于此事,纯一早已深感纳闷。他曾听说,像他这种刑期不长的囚犯只要犯一次规,就绝不可能获得假释了。但他虽曾被那可恶的狱卒关入禁闭房严惩重罚,却仍可获得假释出狱,简直不可思议。
杉浦道:“你可知你的假释申请书是南乡写的?”
“原来如此……但他为何对我这么好呢?”
“真正的原因,我也不晓得……不过我曾听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三上纯一很像我,跟我一样好。’”
“我很像他?”纯一隐约觉得此言正是关键所在。
纯一离开律师事务所后便搭电车前往父亲的工厂。他打算今晚就睡在自己的家里。
他站在车厢内,手拉吊环,心中想着杉浦律师讲过的话。前一晚南乡述说往事时,他已隐约感觉自己和南乡颇有相似之处。
他们两个都.99lib.是在二十五岁时首开杀戒,南乡是处决犯人,纯一则是把人“伤害致死”。他们都曾寻求宗教的慰藉,后来却都放弃。纯一在狱中曾拒绝宗教的教诲,此事南乡想必知情。
纯一心想:这些只是表面上的相似罢了,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动机。南乡既然自觉罪孽深重,说不定是想借我的手来替他赎罪。他是刑务官,依法行刑并不会受法律制裁,只好另辟蹊径,以“救人行善”来为自己洗清罪孽。
南乡调查此案,本可独得高额酬金,却特地分一半给纯一,其动机一定也是如此。刚出狱的人若经济拮据,很容易再度犯罪。纯一若无后顾之忧,便可专心查案。上次杉浦欲让纯一退出,南乡勃然大怒,想必也是这个原因。
纯一愈想愈确信自己推测无误。他衷心感谢南乡,但心情也因此而更加沉重。
他认为自己已沉沦苦海,永远无法得到救赎。
他已见过佐村光男和宇津木启介夫妻,这些人都是一副痛苦与憎恨的表情。他一想到这些人的脸孔,就觉得自己造孽太深,罪无可恕。然而两年前他别无选择,在那种情况之下,他除了杀掉佐村恭介之外,已别无良方。恭介的死,应算是咎由自取。
电车已快到“大冈山”站,纯一在考虑要不要下车。若在此站转搭别的电车,就可以去找友里了。这儿离“旗台”车站仅两站而已。
他决定不去见友里,只因他明白去了也无济于事。为了向友里赔罪,他已尽力而为,但……如今他已无能为力,只希望友里今后能平安度日。
他在最靠近“三上工厂”那一站下了车,随即往工业区走去。
他边走边想:但愿南乡早点回来,然后一同前往房总半岛调查,为雪冤救人而奔波,这样能忘掉烦恼……他进了工厂,见到父亲。俊男面对着一张设计图,正在沉思,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
“啊,纯一。”俊男微笑道:“你怎么来这儿?工作怎样了?”
“一切顺利。”纯一含笑回答。
他知道父亲以他的工作为荣,也知道自己的收入对家计不无小补。那笔一百万圆的工作酬劳扣除实际开销后约剩九十万,他都已交给了父母。
“今晚要在家中过夜吧?”
“嗯。”
“那么下班后我和你一齐回大塚去。”
纯一点头道:“我可以留在这儿,帮忙做些事。”
“好。”俊男说着,四下张望,但不知何故,突然又转头望着纯一,一副尴尬的样子。
纯一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工厂内唯一的先进设备,那台“光塑形系统机”已不见了。
“没什么用,所以我卖掉了。”俊男以十分歉疚的口吻说。
纯一怔立原地,心想:今后已无退路,只能勇往直前了。每月一百万圆根本不够用,一定要完成使命,雪冤救人,拿到那笔“后谢”,否则父亲势必破产。
南乡在松山办完杂务后便回到川崎。这两天他忙得要命,要将宿舍中的衣物搬去妻子家中,早上还要赶去上最后一天的班。
他穿上制服后,并未觉得依依不舍,反而感到神清气爽。手续办妥后,同事都到门口欢送他,有些女同事还送鲜花给他。简单几句话道别之后,他便正式告别了二十八年的刑务官生涯。接下来他必须破釜沉舟,全力为树原亮洗雪冤情。
他把行李放在兄长家中,随即赶往东京的衙门街。他的目的地是一家大报社的新闻阅览社,他打算去探查“凶手是一般抢匪”的可能性有多大。
因事先已用电话申请获准,所以一到报社就被带进一个摆满电脑的小房间。一名女职员教他使用方法,他就开始用电脑查阅多年前的新闻。
他把日期设定在案发前后的十年之间,接着键入“劫财杀人”、“斧头”、“柴刀”等字眼,又选定“千叶、琦玉、东京、神奈川”等四个地点,然后静待电脑回答。才不过短短数秒,萤光幕上就出现了无数新闻标题。
他继续键入“搜索”、“凶器”、“发现”等词语,这表示他想要查的是“在指定的那十年之内,发生于千叶县一带的劫财杀人案。凶器为斧头或柴刀之类,警方搜索后发现了哪些事物?”电脑显示的新闻报导有十二篇,但提到的案件只有两件,因为同一案会有多篇报导。南乡跳过“中凑郡命案”,先看另一案。
那标题是“家庭主妇惨遭杀害”,底下有详细的报导。案发时间是宇津木耕平遇害的两个月前,郊外民宅中的一名主妇于深夜遭持斧匪徒砍杀身亡,珠宝首饰被夺走。警方搜索后,在离现场两百公尺处的山上找到了埋于土中的凶器。
南乡满心雀跃。果如他所料,两案之“作案手法”一致。正因有前例,警方才会在调查宇津木耕平命案时劳师动众大举搜山。
报导中提到“埼玉县警局因认定此案和福岛、茨城两县之命案极为类似,乃将之划归于‘广范围重要指标31号事件’之内”。南乡一看,赶紧按回目录页,找出那两县的命案资料。茨城命案发生于埼玉命案的两个月前,福岛命案则是四个月前,其中案情及凶器均相同,受害人都是一名,每次警方都在现场附近的田野或山林土中找到一把利斧。
南乡心想:这些命案的凶手显然是同一个人,从福岛、茨城、埼玉,一直到房总半岛,由北至南连续作案。中凑郡那件案子,若非树原亮涉有重嫌,警方一定也会将之列入“31号事件”中吧?如果能捉到这些命案的凶手就好了……他又键入“31号事件”等字眼,结果找到了“警方擒获凶手”的新闻报导。
电脑上也有那凶手的相片,那是一名中年男子。此人颧骨高耸,表情僵硬,像个赌徒。相片旁边的字幕写着“嫌犯小原”。
南乡再看报导内文。
埼玉命案发生半年之后,静冈市内有一男子因“侵入他人住宅”,被警方以现行犯逮捕。那时已是深夜,受害人因听见怪声,便报警捉拿侵入者。
该嫌名叫小原岁三,四十六岁,无业,居无定所,身怀一把小型利斧。警方因搜到利斧而怀疑此人与“31号事件”有关,于是加紧追查,不久小原即坦承犯案。
南乡继续搜寻此案之下文。
此嫌虽已招供,却只承认犯下福岛、茨城、埼玉等三案。至于中凑郡一案,警方并未向他逼问,这或许是当时树原亮已就逮之故。
南乡心急如焚,再键入“小原岁三”四个字,想查看审判结果。
电脑上显示:小原被捕后,经过四年,法院才一审终结,判处死刑。再经三年,即一九九八年,才二审终结并驳回上诉。
南乡心中暗呼不妙,他想:此人有可能是中凑郡命案的真凶,若此人已遭处决,不在人世,那树原亮岂不永远含冤莫白?
他急忙再往下看,然而相关报导却只有“上诉遭驳回的二天之后,小原被告又提上诉”等寥寥数语,此外就没有了。
但这也表示:目前最高法院尚未驳回小原的上诉,换句话说,小原尚未成为“死刑确定囚”。因此,若走对门路,说不定还可以和他会上一面。
南乡想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同时面露苦笑。他心想:两名嫌犯同年被捕,树原亮如今随时会被押上刑场,这个小原却尚未判决确定,不知可再活多少年。日本的审判制度显然不够完备,一名凶手杀人愈多,审理期间就愈长,也就是说,杀愈多人者,反而能够活愈久。
但南乡也不敢怠慢,因小原上诉到最高法院至今已三年,案子随时可能遭驳回。在此情况下,牢中的小原必定已遭禁见,除部分亲人及辩护律师外,任何人大概都见不到他了,因而非速速采取行动不可。
南乡跑去问方才那女职员如何列印,他想把相关报导印出来带回去。在等待的时候,他忽然心血来潮,使用另一台终端机去找别的资料。
他从目录页进入“地方版”,然后选了“千叶县”,电脑上便列出了中凑郡命案发生当天的“地方新闻”。
他看到“从东京私奔而来的高中生情侣接受辅导”的标题时,忍不住莞尔一笑,心想:这天该算是纯一及其女友的“上报纪念日”吧?
但接下来他却吃了一惊,因为这篇报导竟提到了一件他以前不知道的事:
“二十九日晚间十点左右,两名由东京私奔至此的高中生在中凑郡矶边町接受了警方的辅导训戒。少年A(十七岁)因手臂受创,由少女B(十七岁)陪同至矶边町一家诊所就医。医师见其手臂显为利刃所伤,乃通报当地派出所,于是员警便将两人带回辅导。两人因离家出走,多日未归,其父母早已报警协寻。”手臂受创?利刀所伤?
南乡脑中一片混乱。在他的想像中,多年前的纯一应是个天真无邪的淳朴少年,但详阅这篇报导后,他不得不修正这个看法。莫非纯一在十七岁时性情极为粗暴?难道是因血气方刚而跟当地流氓起了冲突?八年后是否也因这种个性而打死了佐村恭介?
南乡忆起纯一那张闷闷不乐的脸孔,心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脾气火爆之人难以接受感化,他们自己大概也知道,故而早已放弃修心养性之举了。纯一有时也会露出“做人毫无把握”的样子,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要让纯一恢复信心、力争上游,恐怕比登天还难……
第三节
纯一坐进南乡所驾驶的喜美车中。南乡已两天没见到他了,他今天仍是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
南乡将车驶出租车行。这家租车行位于“武藏小杉”车站前面。
“你到底怎么了?”南乡问。
“我家快完蛋了。”
“完蛋?”
“任务者失败,我家就真的要破产了。”
纯一接着就把家中财务状况说出来。
南乡闻言甚感不安,说:“付给佐村的赔偿费不能延一延吗?”
“一拖延,马上会被告上法院的。”
南乡明白这话的意思。既有和解契约,若不履行而被控告,则必败诉无疑。如果法院强制执行,三上家必定破产。由此更可看出:一个前科犯想要重新做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愁容满面的纯一改变话题说:“如果一个人犯下杀人罪却永生不悔,那此人是否罪该万死?”前方路口亮红灯,南乡忙踩煞车,然后望着身旁的纯一。他现在才注意到纯一左肘内侧有一道长约五公分的伤疤。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南乡问。
“不是。”纯一的话声有点含糊不清。
“其实你毋需自责。”南乡想乘机开导他。
“还有一个半月,刑期才结束,不用太紧张。不一定是山穷水尽,有可能会柳暗花明。”
“哦。”纯一点头道,“对了,南乡先生,我想……”
“你尽管说。”
“你让我参与此任务,我要郑重向你道谢。多谢你。”
“小事一桩,不必道谢。”
南乡忍不住笑出来。他想:纯一又恢复原来那纯真的面貌了。
纯一道:“若能完成使命,我爸妈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想,这次要查出真相,应该不是全无希望。”
“是大有希望。其实我这几天也查出了不少事情。”南乡见绿灯已亮,便将车子往前驶,同时说出在报社查到的资料,然后又说:“小原岁三目前关在东京看守所内,过几天我们或许能跟他见面。”南乡已关照过旧部属冈崎,要他设法安排面会小原。
纯一道:“若是小原岁三杀死了宇津木夫妻,那份‘被保护人’的观察纪录怎会消失不见呢?”
“真凶可能是你认为的‘被保护人之一’,但也可能是小原岁三,目前我们先不要下定论,等线索搜集多一点再说。”
“我想也是。”纯一点头道。
“对了,昨晚我打电话要你办的事呢?”
“已办好了。”纯一说着,从后座的背包中拿出一张纸条,交给南乡。
那是树原亮受审时的辩方证人名单。南乡打算前去访问他们,以便查证“真凶事先已设计好要陷害树原亮”的假设是否正确。
“你说的‘情况证人’只有两名。”纯一说:“我已抄下姓名住址,两人都住在中凑郡,一位是当时树原的雇主,另一位是树原的同事。”
“是否已跟他们约好时间?”
“约好了。”
中凑郡最大的观光旅馆“阳光大饭店”楼高十层,设有海水浴场及结婚用的大礼堂。因耸立在海边,外观傲视群伦,故而给人一种“一手撑起当地观光事业”的印象。
南乡把车驶进饭店的停车场。此处的停车位已经半满,这显示观光旺季已快来临。
两人下了车,走进旅馆大门,向柜台服务生说了来意。一名经理出来带他们到三楼,穿过一道铺着高级地毯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
经理敲门道:“客人来了。”
门从内侧打开,饭店主人露面道:“两位好,敝姓安藤。请进来吧!”主人让南乡和纯一进入办公室,并递上名片。那名片上印的是“阳光股份有限公司社长 安藤纪夫”。
安藤年约五十多岁,打扮高雅,身材结实,表情开朗,笑容亲切,地位虽高却不摆架子。南乡对他印象颇佳。
开始,南乡先自我介绍,再介绍纯一,然后递上名片。纯一只打招呼,并未递名片,因为他现在已不是律师事务所的雇员了。安藤讶然望着纯一,随即恢复笑容,请他们坐下。
女服务生端来三杯冰咖啡。安藤待她离开后才说:“恕我直言,两位是为树原亮一案而来吧?”南乡道:“不错,我认为他可能是冤枉的。”
“哦!”安藤露出惊愕的表情,但脸上的笑容并未消失。
“我想先请教一件事:此案现场附近的地理环境,你是否熟悉?”
“知道一些。因我和宇津木是老友,去过他家好几次。”
“可曾在那一带见过设有楼梯的建筑物?”南乡问。接着他又把寻找楼梯的原因及遍寻未着的经过大略说明一递。
安藤歪着脖子说:“从未见过。”
“多谢指教。”南乡道:“接下来我想确认几件事。此案公审时,你是否曾以辩方情况证人的身分出庭?”
“不错。”安藤皱眉道,“实不相瞒,那时我可真为难,两面不是人。”
“怎么说?”
“双方99lib?都是我的朋友,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但你最后仍选择帮树原,对吗?”
“是呀!”安藤面露愧色,笑着说。
南乡甚感欣慰:心想:总算碰到一个跟我站在同一边的人了。
“你是否很早以前就认识宇津木耕平了?”南乡又问。
“不错。他是本地的杰出人士,不仅德高望重,识广闻多,而且热心公益,乐于助人,所以我常去向他请教生意方面的问题。”
“你和树原相识,是他介绍的吗?”
“是的。想必你也知道,宇津木先生身为树原的保护人,自然要帮他找工作,于是带他来见我。”
“你对树原印象如何?”
“不瞒你说,我认为他太过内向。”安藤望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但这也不能怪他,因为他的身世十分凄凉。”
“你后来雇用他,是否基于同情?”
“对,我让他到我旗下的一家录影带出租店去当店员。”安藤道:“他在那边非常努力工作,这倒出乎我原先钓预料。”
“哦!”
“而且他的生意头脑很好,点子特别多,会想出种种妙招,譬如‘深夜来店消费特别优待’之类,使业绩大幅提升。”南乡对此事颇感兴趣,于是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努力吗?”
“当时我以为他是为了报答宇津木先生。”
安藤黯然道:“案发后才知自己错了。”
“当时你绝未料到他竟会劫杀宇津木,对吗?”
“不错,我至今仍不敢置信。”
“他的人际关系如何?有没有人会想要陷害他?”
“我想应该没有。”
安藤顿了一下,又说:“他的朋友好像很少。”
“不喜欢交朋友是吗?”
“是的。即使有人讨厌他,大概也不至于想要把他害死。”南乡点头道:“那么,宇津木曾否要你帮别人找工作?”
“你的意思,我不太懂。”
“就是说,除了树原之外,宇津木是否还担任别人的保护人?”安藤小声说:“大概有一个……”
“另有一人是吗?”
“我只是说可能有,并不确定。因为我曾听宇津木先生说‘要照顾两人,真累’。”
“照顾两人的意思,就是‘担任两个人的保护人’,对不对?”
“应该是吧。”安藤道。
一旁的纯一望着南乡,那眼神似乎在说“另外那个人一定是真凶”。
“宇津木有没有提到另外那个人的名字?”南乡又问。
“当然没有。身为保护人,必须严守秘密。他未提起,我自然不晓得那人是谁。”安藤说完就朝桌上的时钟瞥了一眼。南乡见状便说:“最后再请教:宇津木有没有跟人结仇?”
“据我所知,没有。”安藤皱眉道,随即又展颜笑道:“顶多只是跟媳妇合不来罢了,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
“你说的媳妇是指芳枝吗?”
“对,只不过是一些司空见惯的婆媳相处问题……”安藤大概不想再谈下去,很快就下结论道:“每个家庭都有,没什么好说的。”
南乡和纯一离开董事长办公室,边下楼边讨论方才的谈话内容。
纯一以兴奋的语气说:“我们能否查出另外那名前科犯的姓名?”
“我可以回松山去查,不过很难。一来管辖的区域不同,二来线索太少,我们只知道十年前一名保护人的名字……”
南乡心知查出此人姓名乃是当务之急,于是又说:“接下来我们要兵分两路,你去见另外那位情况证人,我去查另外那名前科犯的姓名。”
“要怎么查?”
“我想去找中森检察官帮忙……对了,刚才安藤说的婆媳问题,你有什么看法?”
“婆媳问题?没有。”纯一对此事似乎毫无兴趣,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南乡见状也就不再追问,他认为纯一年纪尚轻,人生经验也和他不同,因此不重视此类问题。
南乡把纯一留在热烘烘的停车场,随即独自开车离去。
他经国道南下,以顺时针方向绕过房总半岛南端,然后驶向“馆山市”。
中森检察官上班的地点为“千叶地检署馆山分署”,和“千叶地方法院馆山分院”是在同一栋大楼内。南乡把车停在这栋外观森严的大厦前面,看看手表,已快要十二点了。
他从皮包中取出中森的名片,开始打行动电话。他不想直接去办公室找中森。
总机将电话转到中森那边。中森立刻答应和他在午休时见面,要他三十分钟后去指定之处会合。
指定的地点是一家西餐厅,离那大厦约有五分钟的车程。
南乡抵达后,便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点了一杯冰咖啡。他今天上午已喝过一杯。
他正在喝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原先以为是中森打来的,不料竟是杉浦律师的声音。
“不好了。”杉浦的语气似乎很焦急。
“委托人开始怀疑了。”
“怀疑什么?”
“说三上君还在助你调查。”
南乡皱眉道:“怎么知道的?是看到我们在一起吗?”
“这个……”
南乡忽然想到委托人可九九藏书能是谁,于是说:“你那委托人就住在此地,对不对?”
“我不能透露。”
“那人刚才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有。”
“我明白了,那人就是……”南乡决定不再讲下去,因他判断杉浦绝不会说出来。
“你那委托人十分关心树原亮,对吗?”
“那是当然啦!”
“而且财力雄厚,对不对?”
“对。”
“你怎么回答那人?”
“我装傻。”杉浦说,“只是不知能撑到何时。”
“要是我完成任务,那人就不会再有怨言了。”
南乡很不高兴:“你可要守口如瓶喔!”
“好吧。”杉浦长叹一声,随即挂断电话。
“让你久等了。”旁边突然有人说。
南乡一惊,抬头一看,原来中森已到。他慌忙起身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来了。”中森笑着说:“别客气。”随即脱下西装外衣,坐在南乡面前。
“刚才我高声叫你,有没有害你吓一跳?”
“没有。”
南乡说。他见中森满面笑容,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你应该会乐意帮忙吧?
他们向女侍点餐后又闲聊片刻,才谈到正事。
“被保护人?”中森听完后说。
“你们当初有无将此事列入侦查范围?”
“没有,因为树原亮差不多等于是以现行犯就逮的。”中森似乎在回忆一些事。
“啊,想起来了,好像有一个。”
“是谁?”南乡赶紧问。他想:安藤果然没说谎。
“去档案室一查便知,但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私人资料必须保密。你当刑务官,应知分寸。”南乡苦笑道:“这话很对。”
中森微笑,但随即正色道:“你在追查另一位被保护人,表示你认为此人很可能是真凶,谋财害命是此人故布的疑阵,对不对?”
“是。”
“你认为犯案动机是‘假释将被取消’,对吗?”
“不错。”南乡说。中森的敏锐头脑令他大感佩服。
中森点点头,不再说话。
南乡心想:他若能亲自出马重查此案,那该有多好……“你可知道有个‘31号事件’?”南乡问。
中森面露尴尬之色,望着南乡说:“知道。”
“跟这件命案有无关联?”
“起先怀疑是‘31号事件’的凶手杀了宇津木夫妻,但是从树原身上搜出那钱包之后,就不再怀疑了。”
“后来呢?”
“后来反而怀疑树原就是‘31号事件’的真凶,但调查后得知:树原在福岛和茨城两案中均有不在场证明。”
“四个月后,警方擒获‘31号事件’的凶手,所以……”南乡说。
“你说的是小原岁三吗?”
“对。我想请教:小原在中凑郡命案中的不在场证明,你们有无调查过?”
“没有。”南乡心想:如此说来,小原的嫌疑依然很重。
接下来他们边进餐边聊天,不再谈正事。
南乡把自己已辞职之事告诉中森。
中森正色问:“是不是为查此案才辞的?”
“可以这么说。”
中森环顾四周,然后低声说:“你认为树原亮并非真凶?”南乡考虑了一下才说:“是。”
“难道你认为法官判断错误?”
南乡点头道:“我要在树原绝命之前,替他平反冤狱。”中森一语不发。南乡心想:他的内心必定和我同样苦恼,和处决死刑犯有关的人一定都会这样的……直到用完餐,中森都不再提及树原一案。南乡要去付帐,中森却坚持各付各的,南乡没办法,只好听他的。
南乡心想:这是一般检察官的习惯,他们怕和“行贿”扯上关系,故而言行特别谨慎。
纯一离开“阳光大饭店”,顶着大太阳走向矶边町,走了十分钟才到。
他要去一家录影带出租店找另一位情况证人,那人叫“凑大介”,“凑”是极罕见的姓氏。
“阳光录影带店”位于闹区中央,店门口贴着好莱坞电影的宣传海报,外观颇为豪华,树原亮当年便是在此店上班。
纯一由自动门走进店内,柜台内一名像是在此打工的少女对他笑脸相迎,并说:“欢迎光临。”
“请问凑先生在吗?”纯一边擦汗边问。
那少女点点头,向着里面高喊:“店长!”
坐在一大排录影带前面的男子回过头来。
纯一走过去,说:“请问你是凑先生吗?”
那男子说:“对。”
“敝姓三上,就是昨晚打电话来的那个人。”
“哦,是律师事务所派来的吧?”
“我只是帮人跑腿的。”纯一故意含糊其词,以免犯下冒用身分罪。
“我想请教有关树原亮的事情。”
“什么?树原?”戴着黑框眼镜的凑大介双眼圆睁,状极惊讶。
纯一不明所以,只好说:“我等你下班之后再来请教,好不好?”
“若只谈十分钟,我可以奉陪,反正上午通常没什么客人。”纯一赶紧道谢,同时提醒自己别太紧张,然后开始发问:
“你是在这儿认识树原的吗?”
“对,不过,当时这店是在别处。”
“别处?”
“更靠海岸那边,后来生意愈做愈大,才搬到这里来。”纯一想起安藤所言,便问:“听说树原工作认真,业绩颇佳,是否属实?”
“不错,他干劲十足,不但自动延后下班,还时常在附近散发广告单。”
“我刚才去问过安藤先生……”
“什么?安藤先生?”
“就是阳光大饭店的老板。”
“唉唷!”凑大介露出惊骇已极的神色。
纯一心想:对这位店长来说,安藤大概是个高不可攀的大老板吧?
“据说树原朋友很少,是真的吗?”
“没有错,只有我跟他比较谈得来,我们会在一起聊天、看电视、唱歌……”凑大介皱起双眉。
“谁知他竟会做出那种事来,害我心中五味杂陈。”纯一心想:那时他必定很痛苦……我入狱之后,以前那些朋友一个也没来看我,就是现在,那些人一定也还在躲着我……“你认为树原是怎样的人?”
“案发前,我绝没想到他竟会杀人劫财。他入狱后,我才听说他以前还犯过窃盗罪……那是真的吗?”
“是。”
“唉,真是人不可貌相。”
“依你看,他有没有可能是遭人诬陷嫁祸的?”
“什、什么!”凑大介大叫一声。
纯一现在已看出来了,这位店长的个性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时常表现出激烈的反应。
“有什么人曾跟树原交恶,或是……”
“慢着!”凑大介忽然挥手阻止纯一说下去,并且用力搔自己的后脑。
“我想起来了!他曾经说过一句奇怪的话。”
“可否告诉我?”
“当时有个中年男子常来本店消费……”
“中年男子?”
“对,专借A片。那时树原曾向我说:‘要提防那家伙。’”
“提防?”
“他说:‘那家伙曾杀过人。’”
“啊!”纯一大声道:“详情到底如何?”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曾问过树原,但他不肯说。”
“那是怎样一个人?”
“四十岁左右,像工人。”
“姓名呢?”
“不晓得。”
“最近还有没有来?”
“好像都没来……”凑大介歪着脖子说,一副完全想不起来的模样。
纯一和南乡在一家咖啡厅会合,把查访所得告诉对方。南乡听了纯一的报告后说:“你为何认定那名中年男子就是当时那个‘被保护人’?”
“因为树原认识他。”纯一自己有经验,故而很有把握。
“树原必定曾在宇津木家见过那人,所以知道那人有前科。”
“原来是这样……”南乡说:“不过,树原曾因窃盗罪被捕,会不会是在拘留所或看守所内认识那人的?”
“我认为无此可能,理由是:若真如你所说,则那人因犯的是杀人罪,接下来必被移入监狱,不可能像树原那样,因获判缓刑而立刻获释,也就不会在那边和树原再度碰面。”南乡点头道:“也就不可能老是去那边租A片了。”
“所以我认为应该是这样:树原获释后,常去保护人宇津木家走动;另外那人则是假释中的杀人犯,也须常去见其保护人,因而认识了树原。”纯一以沉重的语气说:“只可惜我们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别担心,我有办法。”南乡扬眉笑道:“想想看,一个‘被保护人’若要杀死其‘保护人’,那最可能的动机是什么?”
“假释遭取消。”
“若为有期徒刑,动机是否太过薄弱?”
“对。所以我认为,凶手定是一个假释中的杀人犯,原本被判的是无期徒刑。”
“既然如此,宇津木耕平遇害后,应该会有另一人接手,担任那个杀人犯的保护人。”纯一抬头道:“也就是说,那人后来还会持续去新任保护人那边报到,对不对?”
“不错,问题是期间有多长。事情已过十年,那人若早已获‘除刑’,就不用再去保护人那边报到了。”
“你认为呢?”
“应该尚未除刑。”南乡说。
“那么,我们若去现任保护人家附近埋伏,不就能逮到那人了吗?”南乡点头道:“图书馆内有本地‘保护人协会’所出版的刊物,我们去查查看就知道了。”
“要找出现任的保护人是吗?”
“对。”他们不约而同拿起杯子,以吸管将冰咖啡一饮而尽,然后站起来。
此时南乡的手机响了:“喂,喂。”南乡接听后,面露紧张之色。
“……明天是吗?好,十一点以前就行……知道了,多谢你啦!”他挂断电话后又对纯一说:“另一条管道也通了。”
“什么管道?”
“冈崎在电话中说,他已打通关节,我可以去跟‘31号事件’的凶手见面了。”
那份“死刑执行草案”再经两人裁决便可定案。
刑事局、矫正局、保护局各有三名干部依序审案,然后又送回刑事局,再由刑事局长亲自将草案送交法务部的“官房”。
此刻,一位“事务次官”正凝视着桌上这份草案。在法务部之内,他已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
此案已经官房内的“秘书课长”及“官房长”签核,等他审过之后便要上呈“法务部长室”,让部长定夺。法务部长是十三名裁决者中的最后一人。
事务次官阅毕草案,取印盖章。
接下来就要将之上呈部长室。
他认为:现任法务部长完全是靠派系斗争才上台的,本身毫无学养,对于“法务行政”是既无知识又无见识,外表体壮如牛,实际上却胆小如鼠。
只要谈到死刑问题,部长就会暴跳如雷,彷佛一名被抓去打针的小孩,吵闹不休,极其幼稚。而且最恨被人嘲笑,要是有人敢笑他,那人就惨了。
事务次官现在最担心的是:部长会不会“拒绝签署”?
“部长拒签”是法务行政史上常有的事。历任法务部长中,曾有人以其宗教信仰为由拒签处决令,也有好几人是“死不肯签,又不说理由”。此类行为虽大受“死刑反对论者”的赞扬,但显然是“怠忽职守”。法有明文,签发处决令为部长的职务,要是不签,就该辞职。下级公务员最无法谅解的,就是这种藐视法律不签署又恋栈权位不走人的部长。
事务次官心想:要怎样才能让那蠢蛋签署呢?此事若办不好,惹恼了那蠢蛋,我可就要遭殃了……在职位上,他是部长以外官阶最高的;但论“实力”,他却只排在第五名。他以前是“检察厅”的检察官,因此现在的实力仍不及“检察总长”和东京高检的“检察长”等四巨头。他要是不能说服部长,恐将惹祸上身。
他想:看来只能依赖最近的内阁改组了。部长在离职前夕一定会签署的,这已是“惯例”了。那时候,这名死囚的第四次再审请求也差不多会遭到驳回了……他估计内阁再过两周就会改组,所以定要把握此良机让部长签署。他想:部长若不肯签,我就在他卸任之日会向刑事局长去逼他,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不签……事务次官想到这里,便将那草案丢入抽屉内。他满心不悦,只觉得自己简直如同闹剧中的配角。夺人性命是何等严肃之事,却因一个昏庸政客的参与而变成了一出三流的闹剧。
他开始怪那些选民,心想:都是那些选民害的!谁叫他们选举时要投票给这种政客呢?真可恶……还好,只要再忍耐几周,一旦内阁完成改组,这呆瓜部长就得走路,届时必定会签……那时候,我就不必再为这种讨厌的事操劳忧郁了……这时他蓦然想起一事,于是将目光移向刚刚那个抽屉。他想到的是:此时此刻,世上唯有一人知道树原亮其人的寿命为何,这人就是他自己。
他想:我简直就像阎罗王!但这是公务,无可奈何……再过三周,树原亮就会被押去刑场正法。
第一节
纯一坐在河边,任由海风吹拂。时间紧迫,他并非不知,但目前只能这样守株待兔。
他昨天已查出:自从宇津木耕平遇害之后,中凑郡就一直没有另觅人选接替,“保护人”一职便由邻近的胜浦市派人暂代至今。
那人名唤小林澄江,是个七十岁的老妇人,住在胜浦渔港附近。
纯一此刻坐在防波堤上,隔着眼前的小河,对面便是小林澄江的家。
等到“中年男子”一现身,纯一就要用昨天才买的“数位相机”将他拍下来,再把照片拿去让凑大介确认。
火伞高张,天气炎热。纯一喝了几口水,把汗擦乾,涂些防晒膏,然后望向渔会大楼墙上的时钟。
已是上午十一点整。
他想:现在南乡大概已在东京跟那“31号事件”的凶手见面了吧?
这时南乡正坐在东京看守所的休息室内,等待广播叫到他的号码。
昨晚冈崎在电话中告诉他:“请你按照一般手续去登记,记得要在面会申请单上填写你是来自律师事务所,其余的交给我办就行了。”这儿共有十名探监者,南乡坐在最后一个位子。他的前面是个怀抱婴儿的妙龄女子,样子很像风尘女郎。
南乡心想:这女子八成是来见这孩子的父亲的九九藏书
……真可怜。
“四十五号请到面会室。”广播声响起。
那女子站起来走进去。
南乡将目光移至贩卖部的橱窗,心想:要不要买些礼物去送小原岁三呢?若能从他那儿问出有用的线索,多买几盒礼品送他也不要紧……片刻俊,广播叫到南乡的号码。
南乡进入检查室接受搜身,然后把背包放在寄物箱内。因所方人员行事草率,南乡很想以“资深刑务官”的身分要他们仔细一些。
再往里面走,便来到一条细长的通道。许多门并排在通道右侧,南乡从倒数第四扇门走进去。
那是一个六蓆大小的房间,中央部分以透明压克力板隔开。前面并排着三张椅子,南乡在中间那张坐下。
片刻后,另一边的门开了,一个穿制服的刑务官押着一名中年男子走进来。
那中年男子穿着紧身衣,南乡已知他就是“31号事件”的凶手小原岁三。
小原的长相和十年前报上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只是头发已经斑白。南乡见过很多杀人犯,他觉得小原的气质和那些杀人犯并无不同。
小原瞥了他一眼便坐下来,隔着压克力板和他正面相对。
那名刑务官走到一旁的“记录台”,脱下帽子说:“前面可是松山的南乡先生?”
“正是。”南乡答道。那刑务官点点头,不再说话。
南乡心想:冈崎真能干,一切都打点好了……
他转向小原说:“你好,敝姓南乡,来自杉浦律师事务所。”
“你是律师吗?”小原的声音低沉浑厚。
“我只是助手。”
“你能为我做什么?”小原的态度理直气壮。
南乡心想:大概是因为他在一审被判死刑之后,各方人士都对他伸出援手,设法救助,才造成他今天这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吧?那些善心人士总是高喊:“罪犯也有人权呀!赶快废除野蛮的死刑!”
“我要先确定几件事,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
南乡边说边偷看一旁的刑务官,见他并未动笔书写,才安下心来继续说:“你可是因福岛、茨城、崎玉这三案而被起诉?”
“还有另一案。”
南乡倏然睁大眼睛。
小原继续说:“静冈的侵入他人住宅未遂案。”
“哦!”南乡有点失望。
“你可曾去过千叶?”
“千叶?”小原抬头道。
“对,正确地点是千叶县南部,房总半岛海边。”
“为何问此事?”小原露出警戒的神色。
南乡决定采“旁敲侧击法”,于是说:“我还是从头问好了。你犯下这三案时,是否均以小斧头为凶器?”
“不错。”
“何故?”
“普通斧头体积大,带在身上惹人注目,所以拿小的。”“何以每次作案后都埋于现场附近?”
“可以趋吉避凶,招祥纳福。”
“趋吉避凶?”
“我老实说好了。我第一次作案时,紧张过度,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取了财物后便逃出屋外,随后又想到自己手上拿着血迹斑斑的利斧,实在很危险,于是立刻取出铁锹,将那斧头埋在附近。”
“后来呢?”
“原本我提心吊瞻,生怕被人发现,结果却平安无事,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我放下心来,打算以后每次作案都如法炮制。”
“是说要用同样的凶器,并且都埋在现场附近吗?”
“对!因为我做了这个大吉大利的动作,所以第二案和第三案,我都能福星高照,顺利得手,安然无恙,有如神助!”小原说完,面露微笑,状极得意。
南乡心想:这家伙实在无可救药,简直是厚颜无耻、怙恶不悛!其实这也难怪,他要是有悔意,又怎会杀死第二、第三人呢?
“千叶县也发生过类似命案。”南乡勉强压下内心的厌恶,然后说:“手法相同,警方推断凶器可能是利斧,应埋于现场附近。”小原闻言肃容正色,瞪着南乡。
南乡又说:“小原先生,你可曾去过千叶?99lib?县?”
“慢着!此案凶手不是已经被捕了吗?”
“你怎么知道?”南乡认为对方已经上钩。
小原立即回答:“看报纸的呀!”
“事隔十年,又是别人所犯之案,你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因为……”小原目光飘忽不定。
“那阵子,我每天都看报,而且是详读细阅。”
“是为了看你自己所作之案有何风吹草动,对不对?”
“不错。那时我大吃一惊,因为竟然有人模仿我的方式去作案。”
“模仿?”南乡心想:从他的表情无法判断此言真伪,但因那阵子报纸的确天天报导“31号事件”的细节,所以也不能完全排除“有人模仿”的可能性。
“对,是一个姓树原的年轻人干的。”
“连姓名你都记得?”
“是呀!那时我想:若能把我所犯之案全部赖到他身上,那该多好!”
“现在呢?还这么想吗?”
“当然啦,这是人之常情嘛!”小原说。
南乡闻言面露微笑,但心中却在冷笑。
小原又以哀求的口吻说:“相信我,我真的从未去过千叶。”南乡心想:要我相信可难了。他已被判死刑,正在上诉中,若再增一条罪,岂有胜诉之机?中凑郡一案就算是他所做,他也绝无承认之理,否则岂非自寻死路?
南乡决定以“践踏自尊法”来突破对方的心防,于是说:“小原先生,你可知官司已无胜算,死期就在眼前?”小原愕然望着他。
“你连犯三案,砍杀三人,罪大恶极,绝无生路。”南乡上身前倾,缓缓说:“反正死定了,何不乾脆一点,在往生之前招出一切?如果坦白招供,将来也比较好超生。”
“我并未去千叶作案呀!”小原嚷道。
“不要说谎。”
“我句句实言呀!”
“如此铁口硬牙,对得起那五条冤魂吗?”
“什么五条冤魂?我只有砍杀三人而已呀!”小原大叫。
“现在又未定罪,你怎么知道我必死无疑?”
“这类判例一向如此。”
“什么判例,全是狗屁!”小原表情激动,口沫横飞。
“我是例外,与众不同。我入狱多年,做苦工,黏纸袋,所得全给了被害者家人,难道还不够吗?何况我身世悲惨,非常可怜,法官一定会同情我的!”
“这些话,怎可由你自己口中说出来?”
“怎么不行?我就是要说!我从小就失去母亲,没人疼爱;父亲整日酗酒,沉迷赌博,而且天天把我打得遍体鳞伤!”
“住口!”南乡吼声震天,“境遇跟你一样,却能洁身自爱的人,全国至少有五万个!你简直丢尽了这些人的脸!”.99lib.
“你敢骂我?”小原站起来。
一旁的刑务官喝道:“小原,坐好!冷静点!”小原又坐下去,眼中喷出怒火,高声说:“等着瞧吧,我一定长命百岁,我要用一切手段,打赢官司!再审也好,特赦也好,反正我会一定赢的,整个社会只会强凌弱,众欺寡!是这个社会对不起我,不是我对不起社会!”南乡火冒三丈,心中暗骂:世上就是有这这种不要脸的畜生,死刑才会一直存在。为了要处决你们这类人渣,不知有多少刑官心灵受创……
“你最好考虑清楚!”南乡吼道,“你死期将近,大限已至。要上天堂或下地狱,端看今朝。如果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那死后在阴曹死府必受酷刑,万世不得超生!”
“你这恶魔!”小原跳起来,用力捶那压克力板,像要扑向南乡似的。
刑务官立刻从后面将他架起来,往里面拖去。
小原边挣扎边大叫:“放开我呀!”
南乡脑中一片空白,只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这时总算听清楚了。
“南乡先生。”那刑官喊道。
“啊,真对不起。”南乡赶紧点头说。
这表示他已愿意离去,探监就此结束。
刑务官也点点头,然后押着小原走出去。
南乡走出看守所,在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包菸,当场就开始点火大吸特吸。他本已戒菸,但此刻却非破戒不可。
他想:我怎会如此仇视小原呢?是因为“他既非中凑郡命案之真凶,那树原亮含冤而死的可能性就大增”,所以我才这么恨他吗?或者只是因为我“看不惯这种无耻匪徒”呢?
南乡走到一条闹街。这一带全是饮食店,他想起来了,二十二年前,他处决那“四七零号囚犯”之后,就是在这条街买醉,然后趴在路边大吐特吐的。
他又想:我恨小原,并非出于“义愤”,而是发自我的“私愤”。
他走到停车场,上了那部喜美车,打开车窗驱散热气,然后打行动电话给看守所里的冈崎。
冈崎现在已是“首席矫正管理官”,有专用的电话号码,不必经总机转接。
“哦,是你呀?”冈崎马上来接听。
南乡向他道谢。
冈崎笑着说:“听说小原对你很没礼貌,是真的吗?”
“不错。”
“我会给他一点苦头吃的。”
“很好。我想问你,他的血型查出来没有?”南乡道。
“查出来了,是A型。”
“哦。”
“还有,据我所知,树原亮的处决令尚未签发。”
“辛苦你了。”南乡说,“你何时放暑假?”
“放暑假?”
“处决令有可能于八月份发下,你那时若刚好休假,怎么办?”
“你放心,若要处决囚犯,他们会叫我取消休假赶回来的。”
“那就好。”南乡点头道。
他挂断电话后立即驱车前往胜浦,一路上思潮起伏,不能平静。
他想要整理一下小原话中的线索,但内心恨火难消,怒气难抑,无法思考,只好作罢。
来到房总半岛后,他开始分析“杀人犯的心理”。
那些罪犯的“杀人动机”,可说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其中只为了“一时气愤,勃然大怒”而杀人的,竟不在少数!其实此刻的南乡也很想跑去把小原杀掉,其原因就是“愤怒”。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一些“攻击冲动”的开关,若是不小心按到了,就会“愤而杀人”。这种事,非但被害者无法逆料,就连加害者本身也不能预知。
南乡又想:那纯一呢?他也是因那开关被按到,才愤而打死佐村恭介的吗?更早以前,他和女友私奔时,手臂曾负伤,那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南乡途经中凑郡时,忽然心血来潮,便驶离国道,来到了矶边町。
现在是观光旺季,游客暴增,为因应突发事故,警方在路边设置了临时守望亭。南乡的目的就是要去找那派出所的警员。
守望亭里面的人果然就是上次和纯一交谈过的警员。
南乡下车走过去,轻敲那亭子的玻璃,并说:“敝姓南乡,以前见过面,有事来请教。”
“南乡?”警员顿了一下,又说,“啊,想起来了,上次在胜浦警局的停车场见过面。”
“对,我是三上纯一的朋友,他的父母托我照顾他。”那警员露出和蔼的笑容。
南乡继续说:“我想请教一件事。十年前纯一曾让你辅导过,细节你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
“当时纯一好像受了伤,是否跟人打架造成的?”那警员黯然道:“若真是打架造成的,那倒没什么关系。”南乡吃了一惊,问:“莫非还有比打架更严重的事?”
“真正原因,不得而知,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那时候,他身上居然有十万圆!”
“十万圆?”
“对!原本我不疑有他,只道是‘近来的高中生都很有钱’,后来才知……他回东京后,他的父母打电话来致谢,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出门时身上只带着五万圆!”南乡皱眉道:“从他来到胜浦直到被带回派出所,至少已过了十天,对不对?”
“不错,五万圆根本不够花,最起码,绝不会变成十万圆。”
“那有可能是……”警员插嘴道,“是恐吓勒索得来的。”
南乡不太相信,他想:当时纯一受伤不轻,可见对方有能力反击,那又怎会乖乖任人敲诈呢?除非纯一把对方杀掉,否则怎能拿到钱呢?
“且慢,当时纯一不是和一名女生同行吗?”
“对,那位小姑娘好像叫做木下友里。”
“如果那个女生很有钱呢?”
“你是说,那笔钱是那个女生的?”
“不错。”
“应该不可能……”警员露出沉思状。
“当时那女生好像已不能言语,如痴似呆……”
“到底怎样?”
“彷佛已陷入失神状态……回答问题的都是纯一,那女生只会茫然发呆。”
“是否受到什么刺激?”
“好像惊吓过度,或者尝到什么前所未有的滋味似的……但我看得出来,她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孩,气质颇佳。”警员说。
南乡只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他想:十年前,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问纯一的话,他大概也不肯说出来吧?以前他就曾以记不清楚为由而拒绝回答此问题,所以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南乡不愿再想下去,因为他不想得到“选择纯一当助手,是错误决定”的结论。
第二节
纯一独自监视目标,感觉很辛苦,南乡赶来之后,他才觉得不那么累。
车子停放在胜浦渔港的防波堤旁边,他们就坐在车上,连续几天都在监视小河对面那栋屋子。
纯一听说小原的血型为A型之后,士气大振,因为“真凶是另一位被保护人”的可能性增加了。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驾驶座上的南乡变得沉默寡言,而且菸瘾似乎比前阵子戒菸时大得多,整日都在吞云吐雾。
到了第五天,纯一忍不住问:“南乡兄,你最近似乎精神不济,到底怎么了?”
“哪有?我精神好得很。”南乡笑着说,“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如果小原和这个被保护人都不是真凶,那我们就没有线索可以追查了。”
“不错。”纯一点头说:“上次提到的那块碎布,一定是凶手留下的,所以凶手的血型必为B型。”
“只能从血型去查了。”南乡怅然道,“其他方面毫无头绪,只好如此了。”
“对。”
“但是期限将届,分秒必争,所以我有些担心。”纯一也知道时间有限,刻不容缓,因此心中也很着急。这五天来,进出那栋屋子的只有小林澄江的家人,所以监视好像没什么用。
南乡又点燃一根菸,然后问:“你可知真凶为何要模仿小原的作案手法?”
“因为真凶是被害者的熟人,所以就模仿一般劫匪的手法,故布疑阵,以便掩人耳目,阻碍追查。”
“若是这样,那何必用移花接木之计?”
“你是说,如此一来99lib?,凶手就不必嫁祸给树原了,对吗?”
“不错,反过来说,若一开始就设计好要嫁祸给树原,那又何必去模仿小原的手法?”纯一点头道:“我懂了,如此说来,树原必是偶然在场才被卷入此案而蒙冤的……”此时纯一忽然想到:说不定可以从凑大介那儿问出案发当天树原亮究竟去了哪些地方。
“快看!”南乡突然说。
纯一赶紧望向那栋屋子,只见一名头发染成褐色的高中男生正从大门走进去。
“不良少年出现了。”南乡笑道:“看样子,今天很可能是被保护人来此报到的日子。”纯一连忙将照相机拿在手上,并调好焦距。
“今天可能会有收获。”
“嗯。”
他们坐在车上等。褐发男生离开后,过了大约两小时,又有一名少女走进小林澄江的家。三十分钟后,那少女走出大门,随即离去。
到了下午两点多,纯一和南乡开始讨论要由谁去买午餐。此时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忽然从小巷中走出来。
“一定是他!”纯一说着,拿起照相机。
“言之过早。”南乡说:“这人打扮入时,样子一点也不像工人,跟凑店长所说不符。”纯一收起相机,说:“此人必定坐过多年牢。”
“何以见得?”
“你看他的左腕。”
“左腕?”南乡望过去。
“没戴手表,而且晒得很黑。”
“那又如何?”
纯一伸出左手让南乡看,他没戴手表,而且左腕上有数道伤疤。
“凡坐过牢的人,几乎都不愿戴手表,因为怕想起手铐。”纯一说。
此时这男子已走进那栋屋子。
南乡讶然望着纯一,随即笑着说:“我担任多年刑务官,竟然都不知道。”
“没有这种经验的人,必定不知道这种事。”纯一边说边回忆以前被关入禁闭房时的往事。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纯一都在和南乡商讨等一下要如何跟踪那男子,最后决定:纯一要离那人二十公尺左右,南乡要跟在纯一背后,纯一若被对方发觉,就要立即离去,由南乡递补,继续尾随。
商量完毕,南乡便将车驶到那屋子的对面,此处比较不会被那男子发现。
又等了十五分钟,才见到那男子走出小林家的大门。
纯一悄悄下车,跟在那人背后走去,不多时即听见车门关闭声,大概是南乡也下车了。
那人似乎浑然不觉,一路行去,穿过“朝市街”后,便朝胜浦车站前进。
街道两旁全是商店,那人在一家小书店前面驻足,瞥了店口那些杂志一眼,便又继续前行。
纯一开始担心,这人要是上了电车或公车,我该怎么应对呢?
他回头望去,后方的南乡立刻皱眉摇头,似乎在叫他要盯住那男子。
纯一转过头来,正要继续跟踪,却见那男子停下脚步,回头望过来。
纯一慌忙移开视线,但不敢止步,因此离那人愈来愈近。
正要和那人错身而过的时候,那人却又开始前行。
如此一来将变成两人并肩同行,纯一只好走到右边那间商店前面,驻足观看橱窗玻璃,藉以监视那男子。
那人似乎仍未察觉,纯一这才放下心来。
南乡快步前行,经过纯一身旁时忽然小声说:“可能是同志。”
“咦?”纯一吓了一跳,心想:这意思是说“男同性恋”吗?可是看那男子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啊!
接着,他突然发觉自己所站之处原来是一家女性内衣专卖店的门口,眼前就是一具只穿着三角裤的假人模特儿。
他立刻面红耳赤,赶紧离开,跟在南乡后面尾随那人。
十分钟后,那男子走进一栋公寓内。
南乡在公寓门口等纯一。旁边有块招牌,上面写“大渔庄”三字。这是一栋木屋,有两层楼,房客可能都是一些和渔业有关的人。
“他进了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南乡似乎在强忍笑意。
纯一故作正经,望向楼梯的信箱。那男子进入的房间是二零一室,信箱上写着“室户”两字。
南乡抄下此处的地址,然后望着纯一。
纯一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心中希望他别说出来。
“是个同性恋。”南乡还是说了。
接着,他们一溜烟跑出去,一直跑到离那公寓一百公尺处才停下来,然后捧腹大笑。
果如纯一所料,录影带出租店的店长凑大介看了那男子的照片后,立刻露出惊骇万分的表情,大叫:
“就是这人没错!”
“确定吗?”
“确定!树原说是杀人凶手的,就是这个人!”因声量太大,店内的客人纷纷回头望过来,凑大介便把纯一带进里面的房间。
“你真厉害,是怎么找到的?”凑大介双眼圆睁道。
“山人自有妙计。”纯一洋洋得意道:“但我想请教你另一件事。”
“何事?”
“案发当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可说历历在目,因为警方来问过好几次。”
“那天,树原可曾来店里上班?”
“有,下午就来了,到晚上十点才下班。”
纯一吃了一惊,问:“要上十二小时的班呀?”
“是的,那时候,为了拚业绩,我跟他都非常努力工作,操劳过度也在所不惜。”
“这就怪了,案发时间不是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吗?”
“那是因为……”
凑大介突然把音量缩得很小。
“傍晚六点左右,树原忽然说:‘我跟人有约,竟然忘了。我现在赶去,到八点就回来。’然后就出门去了。”纯一心想:果然是去向保护人报到,但不是在约定的时间去,所以才会碰巧遇到命案。那时候,刚好有人在那边杀死了宇津木夫妻。
“多谢相助。”纯一说。
“不客气。”凑大介说着,露出寂寞的神情。
纯一见状便问:“你怎么啦?”
“树原那家伙,竟瞒着我去向保护人报到。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居然也不想让我知道他有前科,真令我……”纯一闻言,低头不语,内心甚感凄凉惆怅,只觉得自己今后也可能遭遇这种事。
“若能证明树原确属无辜,并且让他回到此地,那你会如何对待他?”纯一最后又问。
“我当然会和他共同奋斗,一齐打拚。”凑大介挺胸笑道:“一如往昔,友情不变。”
“我替他向你致谢。”纯一道。
翌晨,纯一和南乡前往大渔庄。纯一认为那男子即为此案真凶,杀人动机是“为了阻止假释遭取消”。此行目的便是要证明此猜测。
他们已由电话簿上查出那男子的全名是“室户英彦”。
从生锈的铁梯爬上二楼,来到走廊尽头,便听见门内有清洗物品的声音。
纯一从裤袋中掏出手表来看,刚好是八点整。他们故意在对方即将出门的时间来。
南乡敲敲房门。水流声停止。
“谁呀?”房内传出应门声。
南乡隔门喊道:“请问室户先生在吗?”
“我就是。”
“敝姓南乡,另一位姓三上,我二人来自东京。”
“从东京来的?”话声方落门已开。
室户英彦打扮仍和昨天一样潇洒俐落,乍见之下像个酒店经理。他的年纪应已超过五十,但外表看来要年轻十岁以上。
南乡道:“一大早就前来打扰,真对不起。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谈谈?”室户满脸狐疑,问:“有何指教?”
南乡递上名片,并说:“我们的宗旨乃是为人权奋斗。”
“你们是律师事务所的人?”
“对,有件要事,特来请教。”
“什么事?”
“你出狱之后,生活上有无不便之处?”
室户愕然望着南乡。
南乡指着纯一,继续说:“你看我这位助手,他因为坐过牢,现在境遇很惨,受到大家的歧视,害得他走投无路,想要重新做人,却是险阻处处,苦不堪言。”室户点点头,目光转为柔和,他对着纯一说:“你犯了什么罪?”
“伤害致死。”纯一答道:“入狱将近两年。”
“才两年呀?”室户露出羡慕般的笑容。
南乡插嘴道:“你是无期徒刑吧?”
“不错。”室户瞥了邻室一眼,又说:“请入内再谈。”纯一与南乡走进这二零一室。里面的起居有六蓆大,厨房约三蓆大,另有浴厕设备。
起居室中有矮桌和小型书橱,棉被叠得十分整齐。纯一知道这是长期铁窗生活所养成的习惯。在狱中,若是“内务不整”,也会遭到严惩重罚。
纯一和南乡坐在榻榻米上,室户端来即溶咖啡。
纯一略感不安,心想:难道此人确实已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
室户也坐下来,南乡对他说:“你犯的是杀人罪吧?”
“惭愧之至。”室户低头道,“当年我血气方刚,不能忍受被戴绿帽。女友再三与人通奸,我实在忍无可忍。”
“你把女友杀了?”
“没有,我杀的是那擅长征服少女身心的淫兽,但我那女友也被我打成重伤,所以我另外也犯了伤害罪。”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二十五年前。”
“你的‘保护管束’至今仍未解除吗?”
“是的,因为死者双亲不肯原谅。”室户低声道:“这也难怪,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你以前虽误蹈法网,如今却好像已痛改前非……”南乡说。
他和纯一脸上都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因为室户的外表实在不像一个会以利斧砍杀别人的凶手。
“你的血型是什么?”纯一突然开口问。
“血型?”室户讶然望着他。
“据说A型的人责任感最强。”
室户笑道:“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说成A型,以前人家都说我是B型。”
“实际上呢?”纯一着急起来。
“不知道。我生平无大病,所以无从知晓。”
南乡哈哈大笑,纯一和室户也跟着傻笑。
“好了,言归正传。”南乡说:“你出狱后生活是否平顺?可曾差点被取消假释?”室户收敛笑容,正色道:“十年前曾有一次……”纯一勉强压抑兴奋之情,静听下去。
室户继继续说:“我的保护人突然说,我已违法犯规。”南乡扬眉道:“详情为何?”
“当时我在一家小酒馆工作,他竟然说那不是正当职业,所以……”
“你怎么说?”
“我据理力争。”
“后来他是否不再追究?”
“不是。”室户顿了一下,又说:“尚在争论中,他就被人杀害了。”
“哦,我知道了。”南乡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的保护人一定是宇津木耕平,对不对?”
“对。于是保护人一职就由别人接替,我也就搬到这胜浦市来,一直住到现在,并无任何麻烦发生。”
“那宇津木遇害一案,警方态度如何?”
“你的意思是……”
“可曾因你有前科,就对你特别怀疑?”
“那是家常便饭。”室户苦笑道:“附近只要有人遭小偷,警方第一个就先找我。”
“那宇津木命案发生之时呢?”
“案发的第二天,我就被叫去警局了。幸好我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是呀,多亏酒馆老板娘替我作证。”
“原来如此。”南乡沉吟半晌,又说:“实不相瞒,此案极可能是冤案。”
“冤案?”室户抬头道。
“就是说,已遭逮捕并判死刑的树原亮,极可能是冤枉的。”室户讶然道:“是吗?其实我认识他呢!是去宇津木先生的家报到时认识的。”
“现况是:除非真凶出面自首,否则树原必死无疑。”室户闻言,脸上血色尽失。
南乡赶紧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室户说着,以左手拭汗。
“当时我以为大限已到,整夜无法入睡……”
“树原亮如今就是这般痛苦。”
“我能理解。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还不敢系领带呢!”
“为什么?”
“任何缠在我颈上的东西,都会让我无法忍受。”南乡点点头,目光从室户的脖子移到他的左腕,然后说:“再谈那冤案。现在那真凶一定躲在某处,等着看树原被处决。倘若这嫁祸之计得逞,那真凶总共就夺走了三条人命。”
“你们能擒获真凶吗?”
“除非真凶主动自首,否则无能为力。”
“自首…藏书网…”室户黯然道。
“对真凶而言,若要赎罪,只此一途。”
室户沉吟半晌后说:“此案有一个疑点,我始终无法释怀。”
“请道其详。”
“警方可曾查过宇津木先生的遗产流向?”
“遗产?”南乡讶然道:“难道说遗产继承人就是真凶?”室户露出“后悔说溜嘴”的神情,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恕我不能再透露……我怕会害到人。”
“你是说,怕害惨了宇津木先生?”
“是的。”
“是指保护人宇津木耕平还是其子宇津木启介?”“我真的不能再说下去了。”室户说到这里就三缄其口,不再回答了。
纯一和南乡离开大渔庄后便驱车赶往中凑郡,他们要去调查“受害人的遗产”究竟跟此案有无关联。室户虽仍有嫌疑,但查遗产更是当务之急。
他们来到宇津木启介的住宅前面,但并未下车。
纯一心想:一个高中老师竟能拥有这栋新建豪宅,实在不寻常……“要不要进去?”纯一问:“让他们措手不及。”
“我想,还是先去问中森好了。”南乡把车调转方向,“这次我要用旁敲侧击法。”
现在他们的目的地变成了千叶地检署的馆山分署。
纯一心想:儿子会为得遗产而谋害父母吗?这种事好像很常见,又好像不可能……凶手模仿小原的作案手法,是否为了隐藏“最寻常的动机”呢?还有,那份“被保护人的纪录文件”为何会消失呢?宇津木启介和其妻那种“不报此仇誓不休”的愤怒神情是装出来的吗?
十点左右来到馆山市,他们先进餐馆喝咖啡,然后打电话给中森检察官。
中森回答说下午正好有事要去中凑郡,问他俩要不要同行。他们当然说要。
接下来的两小时,纯一和南乡都在啜饮咖啡。餐馆内冷气很强,他们只是静坐沉思,并未交谈。
十二点十五分,他们坐进车中。先前已约好,十二点半的时候他们要在地检署附近的一条商店街和中森会合。
“有车可搭,真好。”中森坐进后座,笑容满面说。
“票价可不便宜。”南乡发动车子,然后说:“你必须回答几个问题。”“我有缄默权呀!”
中森也以开玩笑的口吻回应:“不过,我还是不打自招好了。老实说,我已经查出另一个被保护人是谁了。”
“哦!”南乡望着后视镜说。
中森继续说:“那人为男性,曾犯杀人罪及伤害罪而被判无期徒刑,但他在此案中有不在场证明,而且血型不符,是A型。”“A型?”纯一忍不住回头问:“你说的人是室户英彦吧?”中森愕然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别小看我们呀!”南乡笑道,然后又对着纯一说:“看来你的‘血型算命术’准得很。”“可是我并不高兴。”
“你的责任感这么强,一定是A型的对不对?”“不对,我是B型。”纯一道:“和此案真凶相同。”“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中森一脸茫然。
“没事,没事。”南乡看着镜子说:“多谢你告诉我们这么重要的情报,我还想请教你有关死者遗产方面的事。”“遗产?”中森双眼上翻,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
“宇津木启介是否继承了庞大遗产?”
“不错,合计约有一亿圆。”
“一亿?”南乡讶然道:“是投保了寿险的缘故吗?”“不是,保险金约仅一千万圆,而且受益人是其妻。”“那后来谁领了保险金?”纯一问。
“是他们的儿子跟媳妇。”
“受益人不是死者之妻吗?可是她也遇害了。”中森说:“因保险公司认为,案发时是老先生先断气,在那一刻,应是老太太才有权去领保险金,但紧接着老太太也死于非命,于是那笔钱就视同遗产,留给了他们的儿子。”“原来是这样。”
南乡问:“其余的九千万从何而来?”
“那是死者的银行存款。”
纯一心想:果然是为了谋夺财产而杀父弑母!那宇津木启介一定是谋财害命的凶手!
南乡又问:“宇津木耕平原本是初中校长,退休后才担任假释犯的保护人,对不对?”“对,收入方面,只剩年金。”中森说。
“他是个大地主吗?”
“不是。”
“那为何会有大笔存款?”
中森沉吟半晌才说:“案发后树原立即就逮,故而……遗产方面就马上交由国税局处理,我们并不再细查。”“国税局可曾调查他的收入来源?”
“我并未听说来源有问题,但你也知道,宇津木是有头有脸的地方士绅,税务人员对这类人士总是不会严查细究的。”“那你愿意查吗?”南乡以央求的口气说。
“不行,我只有今天可以帮你们。”
“现在就是吗?”
“对。”中森以淘气的口吻说:“我这几天拚命打电话追查,终于找到了一名重要证人,我现在就是要去见他,两位要不要跟我去?”“我们当然要去。”南乡道。
中森带他们来到中凑郡的郊外,那儿离南边的“安房郡”很近,差不多就在交界处。
一栋平房建在山脚下,旁边就是国道。
他们在那屋子大门前下了车。老旧的木门上有一块名牌,上书“榎本”二字。庭院杂草丛生。他们穿过院子,来到玄关前面。
“有人在吗?我是从千叶地检署来的。”中森叫道。
一名老翁出来开门,并说:“你就是中森先生吗?”“正是。昨天我曾打电话来。”中森说着,递上一盒礼品,又介绍了南乡和纯一,然后说:“这两位目的和我相同。”“哦,请入内详谈吧!”
他们被带进玄关旁的房间。此房约有八蓆大,榻榻米和坐垫都已破旧不堪,四周全是覆满尘埃的古书。
纯一等人在矮桌旁坐下。
中森说:“榎本先生是研究乡土历史的专家呢!”“乡土历史?”
纯一不解中森的用意,便转头看看南乡。南乡的目光正停留在墙角,纯一也跟着望过去,只见那儿有一叠衣物,很像是许久以前的军服。
此时榎本端茶进来,见状便说:“我年轻时曾驰骋沙场哩!”南乡轻轻点头。
榎本坐下后向中森问:“今日大驾光临,是要查什么事?”中森大声回答:“就是我昨天在电话中请教过你那件事,请你告诉这两位。”“哦,就是宇津木耕平住宅所在的那座山吗?”“对!那座山上可有阶梯?”中森道。
纯一吃了一惊,望着中森。南乡也双眼圆睁,瞪着榎本。
“有。”榎本点头道:“要是我的话,上山一望便知。”“但我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中森接着就把纯一、南乡搜山找楼梯却无功而返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榎本说:“这也难怪,那座‘增愿寺’早已消失不见,你们当然找不到。”“增愿寺?”南乡问:“是一座寺庙吗?”
“不错,寺中供奉的是‘不动明王’,其实应算是古蹟,不知何故,竟未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虽说是有点残破,但……”
榎本望着他们,又说:“你们知道‘不动明王’是什么吧?就是天下十三佛之一……”
“知道,知道。99lib?”
南乡以迫不及待的语气说:“你说此寺早已消失不见,是怎么一回事?”
“昔年台风引发山崩,宝刹竟埋于坍方土石流之下。”
“埋在地下了是吗?”南乡说。
“对,虽说在山崩之前就已是荒废多时的破庙,但埋掉了总是很可惜。”中森从裤袋中拿出一份地图,问:“此庙位于何处?”榎本戴上老花眼镜,细看了后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在这一带。”那是一座森林,离宇津木耕平家约五百公尺。
纯一和南乡的视线都停在地图上。两个月前他们已搜过那一带,却毫无所获。
“那儿好像是山坡。”南乡道。
“不错!”纯一点头道。他记得那山坡地极陡峭,几乎快成了悬崖,一望即知绝无楼梯,故而当时并未详搜细查。
南乡向榎本问:“那庙中可有楼梯?”
“有,想要进正殿,必须登一段石阶。”
“这座山什么时候崩坍过?”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纯一道:“如此说来,案发当时,地面上并无此庙……”“也不是。”榎本插嘴道:“并非一次全埋,而是渐渐埋没。每次台风一来,就埋掉一部分,终于全部埋住。”“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南乡问。
“可以见到部分石阶及正殿屋顶。”
“那就对了。”南乡转向纯一道:“即使那时已完全没入土中,凶手为了隐藏证物,也会去挖土掘地的。”“于是恰巧挖到了那段石阶,对不对?”
“正是。”
纯一等三人离开榎本家,由南乡开车,同返馆山市。
中森下车后只说“我已尽力”,就回办公室去了。
纯一和南乡立刻赶回东京,准备购买一台“金属探测器”。
古刹石阶,深埋地底,凶器证物,亦应在此。
第三节
翌晨天甫破晓,南乡和纯一便驱车赶往凶宅附近那座森林。
他们在那陡坡前下了车,然后在附近搜寻。那山坡宽约三十公尺,高有五十公尺,地上林木稀疏,看来应是坍方所在。
虽称不上悬崖峭壁,但已无法从下面爬上去,所以他们走迂回路线,从树林中缓缓登上斜坡。他们都带着背包,里面有登山装备和金属探测器。
旭日东升,光彩夺目。他们已站在斜坡顶,马上就要攀岩下山。
不久,南乡下令道:“走吧!”
接下来的动作真是险象环生,因为他们的“悬垂下降技术”是刚从登山入门书上学来的。
纯一先将“登山绳”绑在坡顶一棵大树上,然后以“铁锁”将绳子系于腰部的安全带上。下谷之人必须背对谷底,利用“锁”与“绳”之间的摩擦力,以倒退走的方式下去。
“我先走了。”纯一准备好之后就说。
“保重啦!”南乡又在开玩笑了。
纯一抓住绳索,双脚往陡坡一蹬,脚下土石突然崩落。没想到这儿土质竟如此松软。
他以腹部朝地的姿势往下滑落,大约滑了两公尺才停止。
“南乡兄,我看不用多此一举了。”纯一说:“这里土很湿,只要抓紧绳子就可下去了。”“啊,真的吗?”南乡喜上眉藏书网梢,说:“我还以为有多难呢!”“你可以带着金属探测器下来吗?”
“马上就来。”
那探测器重约二公斤,是最新型的,花了他们二十万圆。测到金属时会发出声响,还有显示深度的装置。
南乡把探测器背在背上,然后抓住绳索往下滑落。
“姿势难看无所谓。”他说:“只要能找到证物就行。”他们边往下滑边看探测器的反应。动作熟练之后,横着走也不是问题了。速度虽慢,却不致摔倒。
找了两小时之后,探测器发出声响。那儿位于山坡中央,离他们原先站立处约有十五公尺。
仪器显示,目标是在地下一公尺处。
纯一心跳加速,想着:没想到这么浅。
“再来要挖洞了。”
“我去拿铲子。”
纯一沿着绳子攀上坡顶,拿了两把铲子,再回到南乡身边。
他们开始挖洞。土松泥软,并不难挖。十分钟之后,满头大汗的纯一终于听见了铁铲撞到金属物体的声音。
“有了!”纯一大叫一声,抛开铲子,用双手去拨土。
南乡也来帮忙。片刻后,他们挖到了一个形似“风铃”的金属物体。
“这是什么?”
“可能是屋檐上的装饰品。”
纯一望着地面说:“那么,这儿是……”
“应该是增愿寺的屋顶。”
纯一又在四周挖起一些泥土,果然出现了许多并排的瓦片。
“是屋顶没错。”
“再来怎么办?”
“不知十年前情况如何……”南乡盯着那些屋瓦,说:“若是正殿仍有一部分露在外面,那凶手就有可能进入寺内了。”他说完便拿起铁铲,将屋顶外缘的土块敲碎。
纯一也去帮忙,不久便挖到了墙壁及窗户的部分。那些木材均已腐朽。
南乡将窗内泥土挖出来。片刻后,泥块挖光,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入庙一探究竟吧!”南乡道。
纯一心想:当初山崩时,泥沙必定是从寺庙四周慢慢堆积上来,所以能保存屋宇原貌,不致倾倒歪斜。若是已将全寺压垮,则此坡必有凹穴大洞,不会如此平整。
“好。”纯一决定后便说:“不会被活埋的。”他们回到车上,拿了手电筒再滑下斜坡。三十分钟后,他们已进入那黑洞之中。
纯一确定头上并无物体之后,便站起身来。洞内暗无天日,周围充满霉味与泥土味。地面相当坚实,他这才稍稍放心,凝目往前望去。藉着手电筒的灯光,可见到地板和墙壁。
南乡在后面以手电筒照射四周,大概是要看看这儿有多大的空间。
“哇!”南乡忽然大喊一声。
五公尺远的地方竟有一道通往上方的阶梯。
“是楼梯!”纯一大叫。
原来此庙还分上下两层,二楼面积远比一楼小,他们挖掘之处恰巧是楼下的屋檐,所以才会从一楼进入。
纯一走向那楼梯。
“小心!”南乡说:“要注意地板。”
纯一点点头,然后和南乡一齐缓步前行。每走一步,腐朽的地板就发出吱嘎声,宛如鬼哭神嚎。
到了楼梯口,纯一便止步往上望去。楼梯上方一片黑暗。
“树原说的楼梯,一定是这个!”
“不一定,也许是外面的石阶。”南乡以冷静的语气说。
他们拾级而上,楼梯木板并未陷落。到了二楼,只见中央有一佛像,宝相庄严。
这尊不动明王像比纯一略高,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双目熠熠发光,满脸愤怒的表情,背后尚有一大片木刻“怒火”,栩栩如生,不愧是“怒目金刚”。
纯一心想:此佛究竟为何而怒?已经二十年不见天日,无人焚香礼拜,怒火要朝谁而发?
南乡走过来,将手电筒挟在腋下,然后双手合十,拜起佛来。
纯一见状,也跟着一齐礼拜。
“求神保佑我们,早日寻得证物。”南乡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纯一不信,认为他祈求的绝非此事。
接下来他们便在正殿中到处搜寻,然而一无所获。殿中只剩少许佛具和一些空箱子,金属探测器毫无反应。
“不在此处。”南乡坐在地上,满脸倦容说。
大概是吸入太多霉菌的关系,他们开始打喷嚏。
纯一勉强打起精神问:“会不会是外面的石阶?”“先出去再说。”
他们回到斜坡上,靠着山壁稍事休息。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
“要吃便当了。”南乡道。
纯一点点头,遥望远方。眼前是中凑郡的市区,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此时南乡背包内的手机响了。南乡爬到背包旁边,拿出手机看上面显示的号码,然后说:“是杉浦律师打来的。”他按下开关,接听电话。
“……增愿寺?委托人说的?我现在就在增愿寺呀……”挂断电话后,他向纯一说:“委托人已将此线索告诉了杉浦。”纯一吃了一惊,说:“是说证物可能埋在此寺吗?”“对。”
“委托人怎会亲自出马调查呢?”
“大概是处决之日即将到来,所以心急如焚吧。”南乡笑着说。
纯一起了疑心,便问:“你已知道委托人是谁了,对不对?”
“我心里有数,此人是当地人,很关心树原,而且财力雄厚,能付出高额酬金。”
纯一想了一下,认为他说的一定是旅馆主人安藤,于是又问:“这个人,我是否见过?”
“是。”
纯一心头一紧,想着:这下完了,雇主明明不要我参与的……“我会不会连累你?”纯一问。
“只要能完成任务就行了,不用操这个心。”
纯一点点头,又说:“你认为宇津木启介会不会为了财产而谋害双亲?”“不会。依我之见,只有一种可能。”?99lib?
“哪一种?”
“室户英彦说过的话,你是否还记得?”
“你是说遗产方面的事吗?”
“不错,他好像在怀疑被害人生前的收入来源。”“他并非怀疑继承人,而是认为遗产的数额有点可疑,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是,而且取消假释一事也颇不寻常。室户早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你一定也感觉得出来,对不对?”“对。”
“但是,保护人宇津木耕平却说他不务正业,扬言要把他送回监狱。我在想,那时候的室户大概就已知道宇津木耕平的收入从何而来了。”“从何而来?”
“恐吓勒索。”
纯一大惊道:“勒索?”
“他威胁室户,扬言不给钱就要取消他的假释。这是唯一的可能。”“身为保护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纯一想起自己的保护人,那位久保老先生对他那么好,所以他无法置信。
“我知道你不相信,因为保护人做坏事本来就是极为罕见的事,但也正因如此,才会成为此案中的盲点。”“假释犯因遭勒索,故而将保护人杀掉,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正是。”南乡黯然道:“我担心的是:果真如此,那嫌犯的人数就会暴增。宇津木耕平前后共当了十年的保护人,其间接触过的假释犯不知凡几,每一个都可能是他敲诈的对象!”纯一心想:难怪监护所严格规定要保密。罪犯之前科经历若是外泄,会对该罪犯造成极大的损害,这种效应在日本社会特别显着。对于那些真心改过向善的罪犯来说,这更可能成为无法补救的致命伤。
南乡继续说:“若是这样,那惨遭勒索者就不限于当时的‘被保护人’了,就连那些刑期已满、‘保护管束’已经解除的人,也可能会受到威胁。那些人说不定已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奋发向上,事业有成,但愈是功成名就的人,就愈危险,因为宇津木耕平敲诈得来的利益就会愈多。”纯一设身处地一想,不由得浑身发抖。他想:邻居若知道我有杀人前科,那会怎样呢?爸、妈定会无地自容,赶紧搬家吧?要是从大塚那间破屋搬到更烂的地方去,那就……“所以此案真凶或许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人……只要是宇津木耕平认识的人,都有可能。”南乡望着纯一说:“不知道你有什么意见?”“我认为你说得很对,如此一来就能解释那份纪录文件及存摺为何消失了。”“怎么跟存摺也有关?”南乡问。
“汇款人的姓名不是会印在存摺上吗?”
“啊,对呀!”南乡说着,挺起胸膛。
“也就是说,上面会有被敲诈者的姓名,对不对?”
“不错,所以凶手才把存摺拿走。”
“能不能叫银行查一查?”
“我们无权要求这样。”
“叫中森去就……”南乡顿了一下,又说:“算了,事隔十年,银行的资料大概早就销毁了。”“所以我们只好继续挖洞了。”纯一望着脚下的斜坡说:“凶器、存摺、印章,一定埋在这附近。”“好,继续找。”南乡说罢便站起身来。
他们回到斜坡顶上,边吃便当边讨论石阶的位置,最后决定去斜坡右方找找看。
整个下午他们都在斜坡上搜寻,以树枝为记号,用探测器来回试探,然而徒劳无功。
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他们已找过预定范围的百分之九十,虽无收获,却仍锲而不舍。
纯一以为要找到天亮,便从背包中拿出手电筒。就在此时,探测器声响大作。
他跑到南乡身边观看,仪器显示深度是一点五公尺,地点离下方的马路仅仅五公尺。
“这次不会再落空了吧?”南乡在黑暗中说:“对凶手而言,要爬到这儿应该不难。”纯一将两支手电筒置于地上照明,然后挥动铲子挖土掘洞。
南乡也来帮忙,并说:“要从外围挖起,不要把证物挖坏了。”纯一点点头,略往下方移动。
此处土质较硬,但并不碍事。三十分钟后,他们已挖了一个深约一公尺半的大洞。
纯一感觉手中铁铲碰到硬物,立刻大叫:“挖到石阶了!”“好,继续挖!”南乡以兴奋的语气说。
他们以手拨土。不久,洞内便露出了一段宽约五十公分的石阶。
纯一雀跃万分,说:“这里一定是十年前凶手埋藏证物的地方!”“可能是树原埋的,凶手大概是以利斧威胁他。树原在挖洞时碰巧发现了这石阶。”片刻后,纯一见到一块黑色物体嵌在洞穴内侧,黑色的部分原来是塑胶袋。
“在这里!”纯一大喊一声。
“你有没有戴手套?”
“有。”南乡以谨慎的动作将它挖出来。那包物品细细长长,全长约五十公分,沉甸甸的。
“打开看看。”南乡说完就将那黑色塑胶袋打开。
纯一以手电筒照射袋口。袋中有一把斧头。
“找到了!”纯一高兴得大叫。
“这次真的可以高呼万岁了。”南乡往袋内看了一下,又说:“嘿,印章也在呢!”“那存摺呢?存摺上必有凶手的姓名。”
南乡将那袋子置于地上,仔细查看后说:“没有存摺,只有斧头和印章。”“那不就没有线索了?”
“存摺可能藏在别处。”
“还要继续挖吗?”
“不必了,金属探测器对存摺又不会有反应。”南乡望着袋中物品,又说:“这印章刻的是‘宇津木’三字,所以必是此案证据无误。”“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好依靠指纹了。”南乡说着,从背包中拿出手机。
“有这些证物,不怕中森不出动。”
九十分钟后,中森检察官搭乘公务车赶到,还有一名“检察事务官”也同行。在点收证物时,有见证人在场会比较客观。
“两位真是劳苦功高。”中森喜形于色,对着满身是泥的纯一和南乡说。
“全是靠你提供的情报呀!”南乡说。
中森戴上白色棉质手套,查看证物之后说:“你们碰触这些物品时,有没有戴着手套?”“当然有。”
中森吩咐同行的部属将所有证物装入透明袋中,然后拿出照相机,将必要的景物全都拍下来。
最后中森向那事务官说:“麻烦你把证物送交县警局处理。”“遵命。”检察事务官说着便将证物搬进公务车中。
纯一问:“何时能得知有无指纹?”
“今天深夜。”
南乡间:“若有指纹,何时能完成比对?”
“最迟明晚。”
纯一松了一口气,认为已大功告成,只觉得异常疲累,浑身发软,便往地上一坐。南乡长叹一声之后也坐下来。
中森小声道:“若真能证明树原亮为无辜,我就请两位痛饮三杯。”南乡笑着说:“我要痛饮三百杯。”
检察事务官亲自把证物送到千叶县警局的“科学侦搜研究所”。
指纹监定人员立即将那黑色塑胶袋、斧头、印章等放进检验仪器中,涂上特殊染料,照射特殊光线,一些肉眼看不见的“潜在指纹”就显现出来了。
检验结果,在那塑胶袋开口部分及印章上发现了若干指纹。
监定人员将资料输入电脑进行比对。那是一种“指纹自动识别系统”,又称“AFIS”,一秒钟之内可比对七百七十个指纹。
斧头与印章的监定也于同一时间展开。
那斧头似已被清洗过,非但验不出指纹,连“血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斧刀部分有些缺口。
印章方面则大有斩获,印出来的“宇津木”三字和十年前留在银行的资料完全一致,连圆圈上的细微凹凸都一模一样,那是肉眼无法辨识的,因此监定人员便判断:这正是被人从案发现场拿走的印章。
十四个钟头之后,那部“AFIS”终于从前科犯所留资料中找出了答案。
这部大型电脑下的结论是:杀害宇津木夫妻俩的真凶,即为两年前因伤害致死罪而被捕的青年三上纯一。
第一节
千叶县警方人员打电话来的时候,中森检察官正在办一件窃盗案。
“中森先生!”事务官面露困惑之色,说:“快来呀!”中森把工作交给部下,然后走到事务官的办公桌旁。
“你看这指纹比对结果。”事务官指着电脑萤幕说。
上面是一个人的照片。中森一看,大吃一惊。
事务官道:“这个三上纯一,不就是昨晚在场的那位年轻人吗?”“对呀!”中森说。
他想:大概是纯一在挖掘时未戴手套,不小心碰到所致……但我明明看到他戴着手套的,而且南乡也不可能允许他未戴手套就去碰触……难道说,他才是此案真凶?
中森忽然想到:现在不是怀疑纯一的时候,指纹既已验出,就必须做一件紧急的事。
他想起了司法史上有名的“白鸟判决”,那件案子开启了“再审”的大门。刑事审判的铁则是“疑则不罚,被告利益为先”,这也可以适用于“再审”。
他赶紧拿起话筒,开始拨电话。
东京高等检察厅的“检察长”接到了那通“死囚可能是含冤负屈”的电话。在“法务行政”方面,他是位高权重的第二把交椅,于是他急忙打电话给法务部的“事务次官”,说:“立即停止对死囚树原亮行刑!”事务次官闻言大惊,因为那份“死刑执行草案”已连同一份打好字的“处决令”一齐上呈给法务部长了。
树原亮第四次的再审申请已在前天遭到驳回,那两份文件就在当天上呈给部长。因内阁还要过几天才会改组,部长大概届时才会签署,因而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撤回。
事务次官赶紧跑到部长室,部长却不在。他又跑到“部长官房”,打算向“秘书课长”探问情形,不料竟在“秘书课长”的桌子上见到了那份“处决令”。
那道催命符上写着“行刑照准”,文后还有法务部长的亲笔签名。
“部长已签准了。”秘书课长道。
事务次官愣了一下后问:“有没有别的人见过此令?”“你说什么?”
“有多少人见过此令?”
“这个嘛……”秘书课长似乎莫名其妙。
“相关官员全看过了,连东京看守所都通知了。”事务次官张口结舌,怔立当场。
处决令既已签发,树原亮必定要死了。
这儿是胜浦市的公寓,南乡醒来时已近正午。昨晚他和纯一回到这里,打电话向杉浦律师报告之后,又喝酒喝到黎明时分才去睡。
他爬出被窝,只觉全身酸痛,但同时也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充实感。
他去厨房洗脸时,见到了纯一留下的便条纸,上面写着“因事外出,指纹比对若有结果,请通知我”。
南乡面露微笑,心想:这三个月来,每天奔波劳碌,今天总算可以休息了,这也是纯一出狱后的第一个假日。
他洗完脸,正要出去吃饭时,手机铃响了,上面显示来电者是中森。他猜想可能是指纹已经比对出来,于是赶紧接电话。
“喂。”
“我是中森。”
“指纹已比对出来了吧?”
“先不谈这个。纯一在吗?”
“他出去了。”
“何时会回来?”
“可能会晚一点。”南乡笑着说,随即正色道:“找他何事?”“先把你那边的地址告诉我。”
“地址?这栋公寓的吗?”南乡皱眉道:“到底怎么一回事?”“现在胜浦警局的人正在搜捕你们。”
“刑警在追捕我们?”
“不错。”中森停顿片刻又说:“他们在那塑胶袋及印章上验出了纯一的指纹。”南乡目瞪口呆。
中森继续说:“等你想通了,你就打电话告诉我地址。还有,警察若找到你,你可要听他们的,不可反抗。”说完便挂断电话。
南乡回想昨天的情景。在那山坡上搜寻证物时,纯一明明都有戴手套呀……他从头到尾都在注意那包证物,那又怎会有纯一的指纹呢?
他又想起十年前那件命案,纯一那时才十七岁。案发当天,纯一和女友都在中凑郡。纯一左臂负伤,身怀巨款;那女生则陷入茫然失神的状态,似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南乡只觉不寒而栗,他想:原来要爬上那十三级阶梯的竟不是树原亮,而是纯一!当初说要找出真凶时,纯一曾露出反抗的态度,而且说不想将另一个人送上死刑台。难道那时纯一就已知道自己终将被处死吗?话说回来,倘若纯一是真凶,又怎会故意亲手将那些证物挖出来呢?
南乡本欲打电话给纯一,转念一想又作罢,因为他现在必须争取时间来思考对策。
刑警已在搜捕他们,这要如何是好?南乡心急如焚。
他边穿衣边想:警察迟早会找上门来的,要躲到哪里去才好?现在是此地的观光旺季,路上行人众多,或许跑到街上去会比较安全吧?
他带着笔记本跟手机奔出房间,跑到街上,然后走进一家咖啡厅。此时他已是满头大汗。
他伸手探探口袋,还好里面有香菸。他点了一杯冷饮,并开始抽菸,片刻后终于想出对策。
他拿出手机,打电话问查号台:“我要查一间杂货店,在东京旗台……就在品川区,店名是‘百合’……”他抄下电话号码后便努力回想,终于想起了“木下友里”这个名字。
此时一部警车通过外面九九藏书街道,只亮灯号未响警笛。南乡心知这表示警方正在搜捕嫌犯。
他慌忙拨电话到那杂货店。铃响四声后,对方接起电话。
“喂,百合,你好。”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请问是木下家吗?”
“是的。”
“敝姓南乡,请问木下友里小姐在吗?”
“她不在。”话声中似含有戒备之意。
“你是友里的妈妈?”
“不是,我是她的亲戚,来顾店的。”
“友里身上有没有行动电话?”
“你是什么人?”
“我是杉浦律师事务所的人。”
“律师事务所?”
“对,有事要找友里。”
对方停顿片刻后才说:“她在医院。”
“是否生病了。”
“不是。”
南乡皱眉道:“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事故?”
“也不是。”对方停顿许久后才又说:“她是自杀未遂才被送进医院的。”“嗄?”南乡大叫一声,又急忙降低音量说:“自杀未遂?怎么回事?”“以前就发生过好几次,没有人知道原因。”
“现在病况如何?”
“经过抢救,已经没有大碍。”
“哦。”南乡低头轻声道:“打扰你了,真对不起,改天再找她好了。”“好。”对方讲完便挂断电话。
南乡心慌意乱,想着:友里自杀未遂,是否跟十年前那命案有关呢?案发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下定决心,要打电话给纯一。就在此时,手机响了,上面显示来电者是东京看守所的冈崎。
南乡吓了一跳,接起电话,说:“喂。”
对方轻声道:“我是冈崎。今天上午,我们所长接到了法务部送来的行刑通知。”“要处决何人?”
“树原亮。”
南乡险些晕厥,心想:好不容易找到那些证物,没想到派不上用场,大概只慢了几个小时吧?真是遗憾……“今天傍晚那处决令便会送来,预定四天之后便要处决。”“我知道了,谢谢你。”
“此令既出,无人能阻。”冈崎言罢便挂断电话。
南乡心想:大势已去,也没时间跟纯一联络了……为救树原亮,现在只好孤注一掷,使出最后一招了……他打电话向杉浦报告现况。
杉浦发出惨叫声,嚷道:“完了,完了!处决令下没有人可以活命,树原稳死了!”“稍安勿躁!”南乡喝道:“我们还有救命法宝!”“什么法宝?”
“刑事诉讼法第五零二条。”
“嗄?”对方好像在翻六法全书。
“就是‘提出异议’呀!”南乡早已背下那条文。
“若认为检方处置不当,可向法院提出异议。”“那又如何?”
“我们可提异议,就说检方处置不当。”
杉浦静默下来,似乎在思考。
南乡继续说:“通场☆况下,处决令一出,囚犯当天就必死无疑,根本来不及提出异议,但这次不同,要在四天之后才会处决。”“但这……”杉浦道:“理由要怎么写才好?”“就说是‘违法滥权’。若依法律,判决确定后,法务部长必须在六个月之内发下处决令,但此案已然超过这期限,今天如果行刑了,显然是违法!”“你要知道,这法条早已形同具文,仅有训示的意思,在解释上……”“意思很明白,还解释个屁!”
“别强词夺理。若依你所言,那至今所有死刑岂不全是违法的?”“你怎么还不懂?”南乡对这位反应迟钝的律师早已感到不耐烦。
“如果他们能够容忍六个月以后再行刑的做法,那也就没有‘接到处决令的五日之内必须行刑’的义务!”“当局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反正我只是要拖延时间,又不是要让他们释放树原。在异议遭到驳回之前,我们仍有时间申请第五次的再审。”“我懂了,我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杉浦以战战兢兢的语气说,随即挂断电话。
他好像反倒成了雇员。
南乡本想拨电话给纯一,可惜已来不及了。
“你是南乡先生?”有人间。
南乡抬头一看,两名大汉就在眼前。
“不错。”南乡装出气定神闲的样子说,同时暗中将手机关掉。
“我们是刑警,请你跟我们跑一趟胜浦警局吧。”
五名男子挤在刑事课的侦讯室内。
坐在南乡面前的是课长船越,旁边有两名刑警。中森检察官坐在门旁。
船越课长一直在问“三上纯一潜逃何处”,神情十分不悦。南乡心想:一定是因证物被我和纯一先找到,面子挂不住,所以要找我出气……“快快从实招来!”船越严词逼供。
“你别想装傻!”“我不是装傻,我真的不知道呀!”南乡很想看看中森的表情,但因背对中森,想看也看不到。
“为何连你们现在的住址也不肯说出来?”
“我有隐私权呀!”
船越哼了一声,又问:“三上纯一身上有没有手机?”“不晓得。”
“把你的手机交给我保管,怎么样?”船越说着就伸出一只手来。
南乡怒道:“休想!”
“你敢拒绝?”
“有何不敢?我只是被你们约谈,你凭什么强制我交出身上的物品?”“如果不交出来,有你受的!”
“彼此彼此,你若想在法庭上见,我们的律师事务所会奉陪到底的。”船越苦着脸朝南乡背后望过去,似乎想要向中森求助。
南乡很想听听中森的意见,于是顺势说:“我要走了,你们好胆挡挡看!”然后就站起身来。
中森终于开口了。
“慢着!”他走到南乡身边,向船越说:“我有话要跟南乡先生说,你.99lib.们暂且退下!”刑警不得违背检察官的命令,因此船越和另两名警官虽然满面怒容,但也只好乖乖走出侦讯室。
中森坐到南乡面前,把桌上那份空白的笔录挪到旁边,然后说:
“咱们就当朋友聊天,行不行?”
南乡笑道:“我正想找朋友聊天。”
他决定在讲真话前先试探一下中森,于是拿出手机,按了纯一的号码。手机发出说话声,表示纯一现在是“关机中”。
南乡有点吃惊,但仍对着纯一的答录机说:“纯一,我是南乡。事情有变,那些证物上竟验出你的指纹,警方正在找你。你要躲好,千万别回公寓去,明白吗?”中森全未阻止,南乡这才放下心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森问:“纯一怎会费尽千辛万苦,去挖出一包对自己不利的证物来呢?我实在百思不解。”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但是,既有指纹,表示他必定碰过那些物品……难道说,十年前那件命案的真凶就是他?”中森说。
南乡心想:看样子,他尚不知纯一曾离家出走,要不要告诉他呢?但纯一曾说已记不清,像是不愿提起,那……还是暂时不提好了。
“关于此事,不知你高见如何?”南乡问。
中森沉吟半晌,方才说:“我先问你,你们做这件事,是否有钱可拿?”南乡点头道:“若能为树原雪冤,便可得巨额酬劳。”“我再问你,纯一是否因曾犯法而使他家家计陷入困境?”南乡想起纯一老是因家计而愁眉不展,便说:“你的意思是说,他为了拿那笔酬劳,竟不惜冒充凶手,对不对?”“正是。”
南乡拚命回忆往事,心想:这三个月来,纯一曾有几天单独行动,莫非那时他在某地发现了那些证物,便故意印上自己的指纹,然后再埋在增愿寺?
“但他这么做,岂不是要被判处死刑?”南乡问。
“所以他才安排那些证据让他自己发现,这就成了另一种形式的自首。”南乡瞠目结舌。
中森继继续说:“既是自首,说不定可逃过一死。纯一大概是这么想,所以才孤注一掷。”“一切都是为了要赚钱养家,对吗?”
“对。我左思右想,发现只有这个可能。他若一开始就跑去向警方说自己才是凶手,就无法和你一齐去调查,于是也不能领到那笔酬劳了。为了要达成‘自首减刑’与‘领到奖金’两个目的,他一定要亲手挖出那些证物才行。”南乡无言以对,心想:既有指纹,必是纯一自己主动印上去的,那还有什么话好说……“不过,现在还有另一件事。”中森黯然道:“就是树原亮的处决令已经发下,此事你可要保密。”“我早已知悉。”南乡坦然道:“是看守所的朋友告诉我的。”“验出纯一指纹一事,已向当局报告了,但四天之后又要处决树原亮,你可知这样一来会出现什么状况?”“不知道。”
“树原一死,当局绝不会认错,因为一认错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事关死刑制度的存废。另一方面,当局势必也不能将指纹一事置之不理,而且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为求刑罚的均衡,必将纯一判为‘共犯’,择日处决!”南乡一听,差点昏倒。他今天已头晕好几次了。
“你说的这些,实际上真的会发生吗?”南乡问。
中森点头道:“法律原本就经常被掌权者滥用。在这个案件中,若仅考虑证据,那法院势必将纯一判为共犯,纯一也只有死路一条。”“我非救他不可!”南乡立刻说:“他本性善良,不该有如此下场,以前虽曾触法,但现在已改过自新,奋发向上……”“我知道。”中森以同情的语气说。
“我绝不能让他被送上绞刑台!”
南乡想起以前当刽子手时的情景,不由得冷汗直流。他同时也忆起纯一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一个人犯下杀人罪却永生不悔,那此人是否罪该万死?
“其实纯一并非毫无生机。”中森道:“此案目前的状况是史无前例,极为特殊,现在法务部想必也正在为这个状况而大伤脑筋吧!”南乡急忙问:“那又怎样?”
“树原若能逃过死劫,那纯一应不致被判死刑。”南乡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之火,但却觉得仍会以悲剧收场,于是说:“纵然如此,还是会被判无期徒刑吧?”“那是当然。”
“不行!绝对不行!”南乡忍不住大嚷道。他现在已认定纯一绝非此案之真凶,只是为了赚钱而企图代替树原上绞架罢了。
“我一定要设法搭救纯一!”
“但你……”南乡举手阻止中森说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先听我说,如果纯一和树原皆非此案凶手,那真凶必定另有其人,对不对?”南乡以冷静的口吻说。
中森怔立原地,静默不语。
南乡继续说:“只要抓到真凶,便可保他二人无事了。”“胜算有多大,你可曾考虑过?”
南乡心想:事到如今,只能依赖杉浦律师所提的抗议了。若能申请第五次再审,就可拖延一些时间,只要在这段时间之内找出那本存摺,便能锁定对象,寻获真凶……“我只能尽力而为。”南乡说。
中森说:“最要紧的还是先让纯一躲好,他若被捕而故意认罪,那一切努力便将化为泡影。”南乡点点头,随即又问:“我离开警局后该如何行动?”“他们一定会随后跟踪,你务必要设法摆脱,再去跟纯一会合,然后寻一隐秘的地方,躲藏起来。”“好吧。”
“他们经常在主要公路和火车站附近埋伏监视,所以你要特别注意那些地方。”“我若按这手机……”南乡拿起行动电话,问:“会不会被他们侦测出来?”“当然会。你只要开机,不需要和人通话,他们也测得出来。”“会不会被监听?”
“那倒不会,因你们并非‘犯罪集团’。”
南乡起身离去,但到了门口又回头说:“你为何要帮助我们?”中森毅然道:“我只不过想要伸张正义而已。”南乡离开警局后便走向渔港,在毫无遮蔽物的提防99lib?上漫步而行。
堤防上有人在钓鱼。南乡假装在观看钓客的鱼笼,偷偷往后望去,果然见到一名显然为刑警的大汉尾随在后。
南乡心想:这一定是船越课长耍的花招,故意摆明了是在跟踪我,让我不敢和纯一碰头,使纯一孤立无援,独木难撑,然后再以布满全市的警网拿住纯一……就算摆脱跟踪,也不能去坐车或使用手机,这样要如何跟纯一联络呢?
第二节
纯一先把行动电话“关机”,才走进图书馆。
早上九点他就因太热而醒来,在外面吃完早餐后便搭电车前往中凑郡。他想去十年前到过的地方反省自己所犯之罪,但下车后却因恶心想吐而打消此意,转而依站前路标所示进了图书馆。
增愿寺那尊“不动明王”的形象已深深烙印在他心中,因此他忽然想要翻翻“佛教美术”方面的书。
他进馆后就从书架上拿了好几本有关“佛像”的书,走到桌前坐下阅读。四周都是一些正在用功念书的考生。
书中佛像千姿百态,各有特征,如弥勒菩萨、大日如来、阿修罗等,其中唯独“不动明王”别具一格,与众不同。
为何会对这“不动明王”情有独锺呢?纯一自己也想不通。
接着他开始翻阅“雕塑技术”的部份。他原来的职业就是“制模”,所以对古代的雕塑技术颇感兴趣。
佛像的雕法塑技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如“木雕”、“蜡技”、“塑形”等。其中有一法称为“脱活乾漆”,乃是“立木为基,里土塑形,外包漆布,漆乾修整,除土即成。”其特征为“佛像内部是空的”。
纯一阅毕,心中想着:增愿寺那座佛像,内部说不定是空的,若是空的,那本存摺说不定就藏在里面!
他赶紧把书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打开手机想拨给南乡,不巧对方已经“关机”,只好在答录机上留言说:“我已找到新线索。”他又拨给杉浦,结果也是“关机”,只好又留言说:“证据可能在增愿寺。”他挂断电话后,发现答录机上有人留言,便按下开关静听。出现的是南乡的声音:“纯一,我是南乡。事情有变,那些证物上竟验出你的指纹,警方正在找你。你要躲好,千万别回公寓去,明白吗?”纯一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弄错了……这下惨了,警方在追捕我,该如何是好?
他想起手铐的滋味,立刻不寒而栗。
现在他已和树原一样,蒙受了不白之冤,百口莫辩,只能坐以待毙。
他站在图书馆前面四下张望,周围见不到任何警察。
他低着头走到海水浴场,进入一家特产店,买了一顶帽子和一付墨镜。他胸口猛震,却努力装出平静的神色。他走到外面的人行道,再度打电话给南乡,然而对方仍是“关机中”。
烈日当空,跟踪别人真是一件苦差事。南乡起先在胜浦市内到处散步,三十分钟后竟拔腿就跑,穿大街,过小巷,左弯右拐,一下子就甩掉了两名尾随在后的刑警。
船越课长却镇定如常,他知道南乡绝逃不出他所布下的天罗地网。果然,不久之后他就接获报告,说埋伏在某条小巷中的另一组人员已经又跟上了南乡。
报告又说:南乡已然中计,看起来像是已经放心的样子,没再往后瞧了……现在他正走进车站前面的一家义大利餐厅。
五名刑警立刻镇守在那餐厅门口,一位便衣女警入店侦察,并以手机报告,说三上纯一不在此店,但南乡正在讲电话,一定是在跟纯一联络,商讨如何会合。
那些刑警就在那儿守候了三个小时,直到傍晚,南乡才起身付帐,然后走向胜浦车站。
刑警以为他是要去搭电车,不料他竟走进公厕之中。刑警便在公厕门口守候。
片刻后,南乡走出公厕,站在最前面的刑警差点和他撞个满怀。另一组刑警前来换班。
南乡又走出车站,往住宅区行去。刑警大喜,猜想他必定是要回去那栋公寓。果然没料错,十分钟之后,他就走进了一栋两层楼的公寓。门口有块招牌写着“胜浦别墅”。
一名刑警马上以无线电话向船越课长请示接下来的行动。坐镇警局指挥中心的船越下令说:“攻坚!”于是其中四名刑警立刻守住通路,剩下的两名则直奔二楼,猛敲南乡的房门。
“谁呀?”门内应声道。
“胜浦警局的人,请开门!”一名刑警说。
门开了,满脸惊愕的南乡在房内说:“你们是警察吗?”“咦?你不是已见过我了吗?”那刑警恰巧就是侦讯室中那两人其中的一人,所以立刻发觉有异。
南乡的表情正在改变。那刑警心知不妙,慌忙问:
“你是谁?”
“我叫南乡正一,是南乡正二的双胞胎哥哥。”“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来报答舍弟的恩情。”南乡正一微笑道:“他牺牲自己,让我上大学,我怎么能不报答他?”
南乡在胜渊车站的公厕内等了五分钟才跑出去。他已在餐厅中打电话叫哥哥从川崎赶来,不过足足等了三个钟头。他们在公厕内互换衣服,瞒骗警方。哥哥并把车子钥匙交给他。
哥哥的衣服已经湿透,而且充满汗臭味,但此刻已不能计较这些了。
南乡在车站前方找到哥哥的车子,急忙上车发动引擎,往中凑郡长躯直进。
他已听到了纯一的留言,却不知“新线索”是指什么。他想:既已验出指纹,纯一怎么还在四处寻凶呢?这不是矛盾吗?
他很想直接去问纯一,但因怕被侦测出来,所以不敢使用行动电话。
他本想停车去打公共电话,但又想到应早些离开胜浦市,于是打消此意。
他经由国道南下,不久后便见对向来车以车灯在打信号。原本他认为前方有警察在抓超速,于是就让车速慢下来,但马上又忆起中森的话,心想:前面一定有警察在临检。
接着他又想到:从国道可通往宇津木耕平那栋山中凶宅。于是他转了一个大弯,往山路驶去,目标是中凑郡。
他打算去向安藤纪夫求援。他想:现在,全中凑郡只有安藤一人会帮助我,因为他就是付钱想为树原亮洗冤的委托人。只要向他禀告详情,他一定会让我和纯一躲在那旅馆之中。
日落西山,夜色已浓,这山路通往房总半岛的内陆地区,警方必不会拦路临检。
南乡心想:再忍耐片刻,就能抵达“阳光大饭店”了。从那儿打电话给纯一,就不会被警方侦测到了。在抵达之前,千万不能被警方逮到……
纯一戴着墨镜和帽子,在海滩上度过整个下午。这儿海岸线长约三百公尺,沙滩上挤满了年轻泳客。纯一混在人潮之中,打了好几次行动电话给南乡,但对方一律是“关机中”。
日暮时分,纯一开始担心。沙滩上游客渐渐减少,若再逗留下去,反而容易引人注意。
他起身环顾四周,并未见到附近有刑警。
他想:待在中凑郡可能比较安全,但……留在胜浦市的南乡会不会被警方逮捕呢?
他离开海水浴场,走到商店街。他已决定要速速前往增愿寺去看那佛像的内部。
他想:若能在那儿找到证物,非但可为树原雪冤,还能洗清我自己的嫌疑。唯有破案擒凶,大家才能平安无事99lib?。
他在一家杂货店买了手电筒、绳子和手套,塞入背包内,然后到车站旁的脚踏车出租店租了一辆脚踏车。他认为:要去那荒山野地,若搭计程车,必会引人怀疑。
他骑着铁马穿越国道,来到一条山路旁边。这条路可通往宇津木耕平的宅邸。
此时忽然有一部轿车冲过来,差点撞到他。他觉得车中人很像南乡,便回头观看,但那部车并非南乡惯用的喜美车。
纯一摘下帽子和墨镜,收入背包中,继续往山腰那道斜坡前进。
南乡将车驶入“阳光大饭店”的停车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想:总算安全了,但也不能太大意,因为警方也可能会盯上每一家旅馆。
他从正门进入大厅,那儿只有一群大学生,并未见到任何埋伏的刑警。
他到柜台去,向上次那位经理说要见老板。经理立刻转达,老板马上答应见他。
南乡登上三楼,走到通道尽头,敲敲房门。出来开门的安藤仍和以前一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
南乡坐下后,安藤问:“调查工作进展如何?”南乡有点为难,不知会不会害到杉浦律师。因安藤曾要求杉浦保密,不可泄漏他的姓名,如今南乡竟公然跑来向委托人求援,那岂不表示“杉浦已然泄密”?
“就快有结果了。”南乡厚着脸皮回答。
“我可否先打个电话再向你禀告详情?”
“可以。”安藤笑着说,然后指指菸灰缸旁的电话机。
南乡拿起话筒,按了纯一的手机号码,这次很快就有了回应。
“喂,是南乡兄吗?”
“纯一!”南乡忍不住大叫。
“你可安好?”纯一的话声中气十足。
“我很好,不用担心,倒是你自己要小心。有关指纹一事,你知道了吗?”“知道了,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究竟在问什么?”
“怎么会出现我的指纹呢?”
南乡吃了一惊,问:“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不明白吗?”“真的!”纯一大声道:“我根本就没碰过那斧头和印章呀!”“那十年前有没有碰过呢?你还记得起来吗?”“我没有呀!”纯一停顿片刻,又说:“反正我没有杀死宇津木耕平夫妻就对了。”“好,我相信你!”南乡决定以后再问细节。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的处境?”
“我知道。”纯一的声音变僵硬了。
“我的处境已和树原亮相同了。”
“那你就要多加小心。”
南乡猜想:纯一此刻必是焦虑不安。
“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正要去增愿寺。”
“咦?”南乡又吃了一惊。
纯一说出自己在图书馆无意中发现的事,然后又说:“我们和警方都没看过佛像的内部,证物一定在那儿。”“好,我知道了。”南乡偷偷瞥了安藤一眼,只见他正站在办公桌旁,望着桌上的工作行程表,好像没在听人讲电话的样子。
“我现在人在‘阳光大饭店’里呢!”南乡又向纯一说。
“啊,那太好了!”纯一的声音显得很高兴。
“既然是委托人,一定会帮我们的。”“对呀!”南乡笑着说,同时心中忽然到一件事,那就是“其实增愿寺也是个绝佳的藏身所”。
“你若找到证据,就留在那儿不要走,我现在就赶去和你会合。”南乡继续说。
“好。”
“还有,我暂时不能使用行动电话,所以你若联络不上我,也毋需担心。”“知道了。”纯一说:“南乡兄,你遇到麻烦了吗?”“放心好了,我会应付的。”
“那你保重,再见了。”
挂断电话后,南乡向安藤说:“对不起,让你等候多时。我要报告的是好消息:树原的冤狱就要获得平反了。”安藤瞠目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南乡不知该透露多少实情,想了一下又说:“只是在最后关头出了一点麻烦,急需你相助一臂之力。”“我自当鼎力相挺,义不容辞。有何我能效劳之处,但说无妨。”“我想去命案现场的附近,可否借用你的车?”“证据就在那儿吗?”
“不错。”
“那好。”安藤说着就透过桌上的对讲机命令部下把他的专用车开到大门口,然后又对南乡说:“可以走了。”南乡跟着安藤走向一楼,途中又提出要求,说寻得证据后自己和纯一要暂时藏身在这旅馆之中。安藤一口答应。
南乡总算安下心来。
走到大门口,安藤便叫南乡坐进助手席。南乡受宠若惊,认为自己受到了“贵宾级”的待遇。
现在已到了紧要时刻,若能从佛像中找出证物,便能使情势逆转。
安藤从部下手中接过车钥匙,坐进驾驶席,打开冷气,然后将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
南乡大吃一惊,望着他手上的领带。那并非缠绕脖子后再打结的“普通型领带”,而是已经打好结而可直接套上去或立即扯下来的“魔术领带”。
安藤见状笑道:“普通领带缠脖裹颈,闷热无比,所以我都用这种,比较方便。”南乡点头微笑,随即将目光移至安藤的手臂上。安藤穿着短袖衬衫,双臂裸露,两边手腕均未戴手表。
伫立于陡坡顶上的纯一正在烦恼,因为带来的工具好像不太够。
夜色已浓,四下昏暗,一支手电筒显得势单力孤,空气又忽然变得很潮湿,纯一开始后悔,心想:要是有带铁锹来就好了,万一下雨,通往增愿寺的入口有可能会被泥沙埋起来的。
但现在分秒必争,刻不容缓,不能再拖了。于是他下定决心,将手电筒插在腰带上,抓住已经绑好的绳索,往那入口徐徐下降。
手套和绳索都很滑,数分钟后便平安抵达入口。
他拿着手电筒往洞穴里面滑下去。洞内霉味已变淡,可能是因空气已流通的缘故。
他用手电筒照着地面,小心翼翼走到正殿,眼前就是那段通往楼上的阶梯。
他数了一数,那阶梯共有十三级。
十三级阶梯!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想着:这简直是死亡的不祥征兆!
但若不上去,他和树原亮就必死无疑!
他抬起头来,缓步拾级而上。
安藤驾驶的这部宾士车已进入那条山路。
顶多再十五分钟便可抵达增愿寺附近。
助手席上的南乡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想:大概是初见安藤那一天,杉浦打电话来的时间太巧了吧?那天,纯一才刚见过安藤,杉浦就来电说“委托人在抱怨纯一仍未退出”,根据这点就能断定那委托人便是安藤……“目的地是哪里?”安藤突然问。
“快到了,等一下会经过宇津木家,再一直过去就是了。”南乡说。
他心中想着:真凶必是以前曾犯过重案的人,而且定是一个“被宇津木耕平勒索时会损失惨重”的人,同时也必须是个“能付出九千万圆现金”的大富翁。
他瞥了安藤的手腕一眼,然后又说:“你一定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哦,怎么说?”
“因为你能够为树原赴汤蹈火,对他可说已仁至义尽。你的血型一定是A型,对不对?”“不对,是B型。”
南乡险些大笑,急忙忍住。他想:这下麻烦了,进退维谷……对真凶而言,一旦找出证据,就等于被宣判死刑。若真能寻得十年前那本存摺,那安藤必定会不顾一切前来抢夺,即使闹出人命亦在所不惜!
车子行经凶宅,进入未铺柏油的山路,车身开始震动。
“快到了吧?”安藤问。
“对。”南乡说完心想:刚才在办公室内和纯一通电话时,我好像并未说出“增愿寺”三字,那么……“我的助手已找到证据,正在前面不远处等我去拿呢!”南乡又说。
“前面不远处是哪里?”
“在丛林之中,就是林务局那栋山中小屋。”
纯一终于爬完了那十三级阶梯。
他以手电筒照着楼梯,心想:南乡怎么迟迟未来呢?
他把灯光移向二楼中央的佛像。那“不动明王”手持“降魔剑”,威严如昔,架势十足,这是一种象征“斩妖除魔”的姿势。
据说“不动明王”原本是异教中地位最高的神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后被佛祖收服而成为佛教的守护神,又有“战神”之称。任何妖魔鬼怪若胆敢侵犯如来净土,或是冒渎佛法清规,则必受戮于其“降魔剑”之下。
现在的纯一已然明白自己为何对此佛另眼相待了。他是看了书才知道的,那本书上写着:我佛大慈大悲,普渡众生,然凡夫俗子冥顽不灵,不受教化,于是乃设此“破坏之神”,以渡世间之愚夫蠢妇。
纯一双手合十而拜,内心哀凄,因他认为自己正是这“不动明王”所要铲除的对象。
他上前触摸佛像,只觉得手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抬头一望,只见此佛对他怒目而视,于是急忙脱下手套,再行触摸。
此时已可确定佛像乃是木雕,并非以“脱活乾漆法”所塑成,所以内部应该不是空心的。
纯一大失所望,认为寻找证物已然无望。
外面传来车子的引擎声,他以为是南乡来了,便回头望向入口,但那声音并未停止,而是逐渐消逝,可见应该只是路过的车辆。
纯一移回目光,细观那佛像,这次他发现了一个方形木框。佛像背部本有木雕之“怒火烈焰”,那方形物就在这“烈焰”之后。
纯一再度合十为礼,然后将那“烈焰”拔离佛身,以手电筒照射佛像背部,仔细一瞧,原来那是一个盖子。既然如此,那里面就有可能是空心的。
纯一兴奋不已,以手指探抚盖子四周,发现缝隙均已用强力胶黏住,这必是十年前那凶手所为。黏得很紧,一时也扳不开。
纯一飞奔下楼寻找工具,结果在正殿角落寻获一铁锹,急忙带回楼上,本来要敲碎那木盖,但举起铁锹之后,却心生旁徨,不敢挥下。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知道了“世界各地都有人假托神意去杀生”的原因。
但他又想到:能救树原亮一命的,并非这木雕佛像,而是他自己!
于是他毅然挥动铁锹,往那“不动明王”的背部重重击下。
宾士车从增愿寺附近飞驰而过,再往前行驶了大约三百公尺才停下来。
南乡下车后向安藤说:“就在这丛林之内,我要入林去了。”安藤点点头,拿出手电筒并说:“我也一齐去。”“你不怕鞋子弄脏呀?”
“脏了再买新的,不就得了?”安藤望着自己那双黑得发亮的高级皮鞋,面带笑容说。
他们朝山中小屋走去,一路无语,南乡一直思考对策。
他想,安藤若是发现纯一不在小屋之内,会有什么反应呢?他既是真凶,定知证物埋藏之处,所以应该会急急赶往增愿寺去吧?我拚了命也要阻止他去……此时忽然传来车声,他们同时驻足停步,面面相觑,引擎声似乎消失在增愿寺那一带。
南乡心想,究竟是谁呢?难道安藤不是真凶,那部车里的人才是?难道人要来抢夺证物?
“会是谁呢?”安藤问。
南乡只是凝视着他,并未回答。
安藤满脸狐疑。
南乡忽然感觉处境很危险,并且产生了一种“事态已不可收拾”的模糊预感。
纯一听见一部汽车停在斜坡下方的声音,心想:南乡终于来了。
他精神大振,继续以铁锹猛击佛像部。敲击多次之后,那盖子便应声而落。
他抛开铁锹,以手电筒照射那洞穴,只见里面有个圆筒状的物体。他取出一看,原来是一卷经书。他又伸手入洞摸索,这才发现此洞极深,摸不到底。于是他再度挥动铁锹,将佛像背部全部凿开。
洞内物品终于出现,纯一见了惊呼一声。
那儿有一本存摺,封面上有“宇津木耕平”这个姓名,而且乌斑处处,大概是十年前沾到血迹而造成的。另外还有一大叠纸,可能是当时被偷走的纪录文件。但纯一惊叫出声并非因为见了这些证据,而是看到两件不该在此出现的物品。
竟然有斧头和印章!
而且乌痕斑斑,跟那本存摺一样。
不是已经送交警方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呢?
纯一决定先看看那本存摺,于是重新戴上手套,小心翻开观视。
很快便找到“汇入百万圆以上”的部分,汇款人姓名是“安藤纪夫”。
现在纯一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了,他忍不住回头望向入口,心想:糟了,南乡此刻不就是和安藤在一起吗?刚才有一辆车停在斜坡下方,安藤会不会也在车上呢?
安藤动手攻击的时间比南乡所预料的还要早。
当时南乡站在林务局的山中小屋前面,正要伸手开门,背后忽然沙沙作响,他急忙回头,但已来不及了,一根直径约十公分的木棍猛敲在他的头部左侧。
南乡的左耳立刻失聪,他觉得有一种温热的液体流过左颊,心想:八成是耳垂部分裂开了。
他当场倒地。在倒下的同时,他已确信安藤就是全案的真凶。
第二棍又劈下来。南乡双臂护头,闭目装晕,任戳任打,毫不反抗。不久后安藤停手,可能是以为他已昏迷不醒了吧?
南乡偷偷睁眼一看,只见安藤已经转身,似乎正要往小屋走去。他立刻抱住安藤的双脚,往上一捞。安藤扭腰回身,但已失去重心,往后倒下,背部撞在小屋木门之上,那门应声而裂,安藤便跌进屋内。
南乡猛力一扑,把安藤按倒在地,但下体立即被对方踢一脚,又往后摔倒。安藤乘机骑在南乡的肚子上,并以双手紧扼他的脖子。
南乡虽曾练过“擒拿手”,但如今年事已高,身手大不如前,故而吃了大亏。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南乡已气空力尽,将近昏迷,但仍奋勇抵抗。他双手到处乱抓,恰巧抓到安藤丢在地上的手电筒,于是他拿起来,用力敲向安藤的太阳穴。
安藤不为所动,依旧力大无穷,紧勒不放,而且眼中布满血丝,杀机浮现。
南乡再度拿起手电筒,往安藤的眼睛戳过去。
纯一把那存摺收进背包,然后将目光移向斧头和印章。
他想:这两样证物怎会在此呢?
他忽然产生一种“要赶快逃离此地”的冲动。再不逃走,一定会被安藤杀掉的。
但他又想:这些证物好像要告诉我一件事,一件我和南乡都没有注意到的事……他望着那印章,目不转睛。突然间,他发现那是塑胶制的,这一刹那,他终于藏书网恍然大悟,看穿一切……原来那委托人并非真的要替树原亮雪冤,也不是要找出真凶。委托人所付出的大笔金钱其实全都得自纯一之父。
假证物上的指纹是用“光塑形系统机”做出来的,这种机器的精密度非常高,要制造假指纹简直易如反掌。因此,那委托人就是……当初纯一去那99lib.人家中时,那人泡茶请他喝,原来不是对他好,而是为了采集他的指纹,以便制造伪证!
纯一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地板发出的吱吱声,他感觉到有一股强烈的杀气正在逼近,那人正在黑暗中爬楼梯,一级,再一级……纯一心想:委托人一定是问过杉浦律师,才知道我在这里的。此人伪造了假证物,并且事先埋在那斜坡土中,企图陷害我。我若发现真正的证物,他的阴谋便不攻自破了……这时候,那“索命者”已登上二楼。纯一以手电筒照射楼梯口,便见到了这位委托人。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手持猎枪的佐村光男说:“才关两年,太便宜你了吧?”此人眼中冒出的复仇之火,远非宇津木启介可比。那乌黑的枪口早已瞄准了纯一的头部,纯一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纯一已然认命,他想:这人为儿子报仇,天经地义。
光男眉目狰狞狠毒,一步步逼近,说:“快快交出证物!我要将你变成那件命案的凶手,让你替我儿子偿命!”纯一闻言,蓦然惊醒,心想:若是让他毁了这些证物,那树原亮岂不就要含冤而死?
光男又大喝道:“斧头和印章呢?快交出来!还有存摺呢?在哪儿?快拿来!”纯一点头表示服从,随即打开背包,并拾起地上的手电筒,装出要照亮背包内部的样子,然后迅速按下开关,熄掉灯光。
四周突然变成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在此同时,那霰弹枪也喷出火光,枪声震耳欲聋。纯一就地一滚,闪到一旁。
光男大叫:“你罪该万死!我今日要替天行道!”纯一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发出声响。
眼睛被戳中的安藤惨叫一声,就往后倒下。
南乡翻身趴在地上,喘息不止,正想爬起来,背部却又中了一棍。
血流满面的安藤已拾起小屋中的木棍,再度展开攻击。
墙角有一条铁链,南乡正想扑过去拿,安藤已用木棍扫在他小腿上。
南乡往前栽倒,右手却抓住铁链,随即转身用铁链打安藤。安藤立即还以颜色。
原本势均力敌的打斗,最后因为巧合,铁链缠到安藤颈部,南乡双手使劲一绞,口中怒骂:
“你这恶魔!难道还想杀人吗?世上就是有你们这种畜生,我们才会不得安宁!”安藤面露狰狞之色,猛力挣扎,简直像妖魔鬼怪。南乡心生恐惧,但双手更加用力紧勒,又说:“你还想害死树原和纯一,我才不会让你如愿!”南乡藏书网过度激动,竟未发觉对方已不再挣扎。此刻他已将父母兄长和妻儿事业等全部抛诸脑后,只知要拉紧铁链,不可放松。
安藤面色如土,吐出舌头,南乡这时才清醒过来,慌忙放手。
安藤瘫倒在地上。
南乡茫然望着脚边的屍体。
他又杀了一名罪犯,只不过这次动手的地点并非看守所内的刑场。
佐村光男应该已打消主意,不再想借司法人员之手来取纯一的性命了,因为这地底佛寺就是最适合杀人的地点。
黑暗之中只能依赖听觉。光男一直在四处摸索,同时喃喃自语道:“这家伙躲到哪儿去了?”纯一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光男每走一步,地板都会轻微震动。纯一双手贴在地上,所以感觉得出来。
现在,光男正一步一步接近纯一。
纯一已憋不住气,而且也已害怕到极点,于是抓起背包,拔腿就跑。
背后立刻传来“啊”的一声,接着枪声就响了,枪口的火光也在那一瞬间照亮了逃生之路,再跑三公尺就可到达楼梯口了。
可惜那火光同时也将猎物的位置告诉了猎人。
第二枪发射,地板的碎片刺进纯一的脸颊。第三枪的散弹擦伤了纯一的右腿,纯一往左边倒下,滚到佛像前面。
此时突然出现一阵低沉的声响,整个二楼开始倾斜。纯一双手紧抓地板,心想:一定是对方胡乱扫射,把支撑二楼的梁柱打断了。
光男似乎也已察觉,正朝着他跑过来。
纯一心想:现在已是生死关头,只好孤注一掷了……他按亮手电筒,只见光男站在近处,正以散弹枪瞄准他,他奋力爬到上方的佛像旁边。
地板倾斜的速度突然加遽,纯一一个踉跄,和那座“不动明王”一齐往光男所在的位置滚落下去。
枪声和惨叫声响遍全寺,纯一摔到空中。手电筒的光在刹那照出了残破的二楼地板以及剩余的楼梯,随即熄灭。
那十三级阶梯全部坍毁。纯一只觉得全身痛得不得了,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第三节
上午九点,铁门开启,发出巨响。
正在黏贴纸袋的树原亮听见那声响,立刻停止动作,恐惧感骤然贯穿全身。
一时之间,整个死牢一片静寂。
不久后便传来那些“死神”的脚步声,由小而大慢慢接近。
不要过来呀!
树原拚命祈祷,可惜那步履声非但未消失,反而愈来愈大声。
他想:莫非已轮到我了?
此时脚步声忽然停止。
就在他的牢房前面。
门上的“监视窗”开了,树原见到的是刑务官的双眼。
窗又关上,房门被打开,站在门口的是警备队长、管理组长和首席矫正官。
“二七零号,树原亮。”警备队长说:“请出房。”树原一听,当场软瘫在地,小便失禁。
两名警备队员入内架起他。他早已无力挣扎,两排牙齿抖得格格作响,无法言语。
“反正我说了,你现在也听不进去,乾脆让你自己看好了。”管理组长说着便出示两份文件,然后又说:“第一张是你提出异议后所得的答覆,这是依据刑事诉讼法第五零二条办理的。”树原屏息而观,只见上面那张文件写着:
平成十三年牟字第一六五号
裁定东京看守所在监申请人树原亮
本法院对申请人所提异议裁定如下。
主文
异议驳回。
接下来是“理由”的部分,但树原已无心再看下去了,他的脑海中只剩“绝望”二字。
“你到底有没有在看呀?”管理组长问。
树原点点头。组长又递给他另一份公文,并说:“这张是你请求再审的回覆。”树原别过头不想看,组长喝道:
“快看呀!”
树原只好接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平成十三年保字第四号
裁定
原籍:千叶县千叶市稻毛区松川町三段七巷六号东京看守所在监申请人树原亮
昭和四十四年五月十日生
右列人士所涉强盗杀人罪嫌,已由东京高等法院于平成四年九月七日宣判有罪(平成六年十月五日已由最高法院驳回上诉,全案定谳),唯因请求再审,本院经征询申请人及检察官等各方意见后,裁定如下。
主文
本案再审。
树原双眼圆睁,把最后一行一读再读。
他还以为这是幻觉。
组长问:“看得懂吗?”
树原摇摇头。
组长靠在他耳边轻声道:“已经裁定要对你进行再审啦!”树原环顾四周的人,那些人都面露微笑。
组长继续说:“我可不是在骗你唷!现在你已非死囚,而是一名被告,必须搬出这死牢,住到别的牢房去了。”
“搬到上面那一楼去。”警备队长眉开眼笑的说:“你先去洗个澡,然后速速收拾行囊,赶快搬家吧。”树原望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心想:一个人有时会变成死神,但有时也会变成天使。九九藏书
“我可以不必死了吗?”树原问。
“我还要看再审的结果呀藏书网!”管理组长笑着说:“无论如何,还是要恭喜你。”两名警备队员正要扶起树原,却被他用力挣脱。他已逃过一劫,力气自然也恢复了。
树原泪如泉涌,挣脱双手的目的就是要擦眼泪。他伏地大哭,嚎啕不止。
片刻后,首席矫正官走到他身边蹲下,然后按着他的肩膀说:
“实不相瞒,这次法院如此裁定,是因为有人牺牲自己而促成的,你可要永远记住人家的恩情呀!”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