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黄昏好风景》 想哭就弹琴 铁路,你离开陆院的时候,你对我说,想哭就弹琴,想起你就写信。我才不是高兴那小子,总喜欢写些没用的流水账。队里这一季度的工作太紧张了,我们营区的条件很差,这里打仗打得一塌糊涂,百废待兴。 以前我就不太写信,也不写日记,将来,我是说,如果我可以回去的话,你可千万不要以队长的身份逼我构思长篇大论的遗书,除了把我的抚恤金交给我父母之外,我没什么可写的。 自从军校毕业后,我就已经很久没弹过琴了。没有琴可弹,所以我也不能哭。 你教的指法我却没有忘,有指节规整按下的,也有掌心错乱按下的,那些慌忙又随即平静的黑白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你说奇怪吗? 陆院时,你教了我本领,在老A,你告诉我信念,可如今的训练和射击让我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想起你在学校里手把手教过的狙击要领,居然有种前功尽弃般的幻灭感,我越想耐下性子去接近那个点,我越是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似是要跳出来一样。越忍耐,越渴望,震得我焦灼难安,无法自抑。 所以,我最近在看高城的一本《金刚经》,据他说,这是高军长的临别赠物。他看不下去,就差没拿去垫桌脚了,但鉴于是高军长所赠之物,他也没敢扔,反倒是我,有时间的时候,我总会在睡前翻一翻。 你知道吗?上面有一句话,叫做“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怎样安住我们的心,要怎样降伏我们的心? 我有点迷糊了,可是高兴说,就是无所住,无所著,这就是住。如果有所著,这就是痛苦。“云何应住”,无所住,是名真住,若有所住,即是非住,住亦非住,是名真住。 他说完我更糊涂了,而且我还提出了质疑,因为这完全不像他的语言,于是乎,他告诉我,这是他哥对他说过的话,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它的最佳注解。 作为陆院连续三届最受欢迎的老师,枉你从一年级教到四年级,铁路,你真不合格,这么重要的一课,你竟没教会我。 昨晚我们终于送走了联合外军访问团,散会后我无意走去了顶楼天台,顶层的风很凉,我又无意发现月亮很圆,很亮,我一时贪看住了。 高兴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来的,我问他怎么还不走,是不是防暴队不要他了,可他看起来很郑重,就在那么毛绒绒的带有凉意的月光下说我心事太重,要看心理医。看着他那张艳丽的脸和尖下巴,我突然烦躁起来。 他是小孩家心性,不知轻重仍腻着声音叫朗朗,说想陪陪我。我心想,我不是铁路那个混蛋,我是袁朗,他也不是他哥。 但我只是在心里想想,我并没有对他说这些。 自从军校毕业后,我就已经很久没弹过琴了。没有琴可弹,所以我也不能哭。 你教的指法我却没有忘,有指节规整按下的,也有掌心错乱按下的,那些慌忙又随即平静的黑白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你说奇怪吗? 陆院时,你教了我本领,在老A,你告诉我信念,可如今的训练和射击让我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想起你在学校里手把手教过的狙击要领,居然有种前功尽弃般的幻灭感,我越想耐下性子去接近那个点,我越是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似是要跳出来一样。越忍耐,越渴望,震得我焦灼难安,无法自抑。 所以,我最近在看高城的一本《金刚经》,据他说,这是高军长的临别赠物。他看不下去,就差没拿去垫桌脚了,但鉴于是高军长所赠之物,他也没敢扔,反倒是我,有时间的时候,我总会在睡前翻一翻。 你知道吗?上面有一句话,叫做“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意思就是说,我们要怎样安住我们的心,要怎样降伏我们的心? 我有点迷糊了,可是高兴说,就是无所住,无所著,这就是住。如果有所著,这就是痛苦。“云何应住”,无所住,是名真住,若有所住,即是非住,住亦非住,是名真住。 他说完我更糊涂了,而且我还提出了质疑,因为这完全不像他的语言,于是乎,他告诉我,这是他哥对他说过的话,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它的最佳注解。 作为陆院连续三届最受欢迎的老师,枉你从一年级教到四年级,铁路,你真不合格,这么重要的一课,你竟没教会我。 昨晚我们终于送走了联合外军访问团,散会后我无意走去了顶楼天台,顶层的风很凉,我又无意发现月亮很圆,很亮,我一时贪看住了。 高兴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来的,我问他怎么还不走,是不是防暴队不要他了,可他看起来很郑重,就在那么毛绒绒的带有凉意的月光下说我心事太重,要看心理医。看着他那张艳丽的脸和尖下巴,我突然烦躁起来。 他是小孩家心性,不知轻重仍腻着声音叫朗朗,说想陪陪我。我心想,我不是铁路那个混蛋,我是袁朗,他也不是他哥。 但我只是在心里想想,我并没有对他说这些。 自从他被调去维和警察的防暴队,我就不常见到他了。听高城说他那个据点的驻地在绥德鲁,距离首都有500多公里远,最近还是因为有一个联合行动,人群中匆匆见了一面。我想,日常有那些大狗陪着,他应该开心死了。 可他今晚好像很委屈,絮絮叨叨的,先是说高城不待见他,从来就没给过好脸色看,又说如果有得选,他宁可一辈子喂狗也不要进老A,他还问我,是不是一定要把他哥的账算在他头上,听到这里,我是真的生气了,我叫他滚。 于是他就真的滚了,防暴队专门派车来接他回去,没过多久我就听到汽车引擎发出的轰鸣一声,不过他是恨恨的看了我一眼,气鼓鼓走的。 最近晚上的月亮,真是清冷得不像话。我又弄砸了。也许有你在就不会是这样了吧。但是我现在怪你还来得及吗?你接受我的责怪吗? 铁路啊,记不记得第一次跟你较量时我说的什么?别那么快认定我还在记仇——虽然你一手摔了我三个跟头,但是没关系,我不妨再说一遍——“教官,我输了,愿赌服输,我任你处置。” 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能有申辩的机会。我自信能够说尽心中无限事,因为,那是我的相思。 没有骄傲,也没有尊严 那天周末,我在你窗下等了三个小时。 十一月的山风已经很冷了,呼呼吹着,冷风灌进耳朵,凛冽得像是秋风扫落叶那样丝毫不留情面。我的脸很干,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指尖都被冻得不太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站得久了,我有点迷惑,不知自己现在正以什么模样,什么姿态,什么身份,又在这儿做着什么。 唯一可知的是,我必须要坚持到等你回来。话才刚说到一半,你被军区司令部的电话叫走,我跟你的对谈还没结束,这件事上我决不会认输,我什么都能查得出来。 我已经完全确认了那天贸然闯来基地,并且大出风头,闹得人仰马翻的人是谁了——那个叫高原的,是高兴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也不仅仅是你读军校时的同学。 高兴长得和高原极为相像,高兴最爱吃的小笼包和同一款小众品牌的巧克力,那也是高原的喜好。同样,高兴接近满分的野外生存技能考核成绩和对丛林作战的熟悉程度,也是拜高原所赐,这是高原待在怒江峡谷多年的优势。 老实说,我对这个家中有权有势的二代并没有兴趣,只是顺藤摸瓜,按图索骥的笨办法,对高兴观察了许久。现在,这些私人的生活习惯并不是只有我知道,你也是知道的。或者说,你始终知道,在长长的岁月里,如同箴言默记在心。 你回来先去了大队那儿销假,就在那一年,你刚晋升中校,还只不过是我们三中队的中队长,就被大军区冠以年轻有为,前途无可限量的好名头,隐约流露出的自持身份,俨然有特种大队接班人的气派。 张大与你同车回来,见到我便打趣:“哟,袁朗在这儿等着呢!”说罢回头看你一眼,你不说话,面色坦然,张大随口呵呵笑起来,你便也跟着笑,笑得风光霁月,却是不露声色的样子。 你们一同转身过了楼梯转角,当你再次折返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你脸上的些许疲惫和更深的怒意,你张口欲说什么,可终究隐忍不发。后来你把我叫上去,我觉得自己的忍耐限度也快到了极点,我告诉自己要镇静,最起码维持住神色如常,最起码,我不想被你看轻。 我深吸一口气,正当要开口的时候,你一把关上门,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往墙角狠推过去,我近乎拔军姿般站了三小时,被你这样一推,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你怒气渐渐升上来,冷着口气质问我:“袁朗,你好本事!” “我刚才去了一趟军分区司令部,想必你很清楚这个司令员是谁吧?”“你折腾了快两个月,就折腾出这么个答案?”距离太近,你的声音反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犹如那些秘而不宣而依然事实存在的细碎传言。 “你在我楼下吹了三个小时的冷风,这就是你的骄傲?”你接着发火,甚至带了一点笑音,我忽然感觉很冷,比吹了三个小时的冷风还要冷。我保持着整肃的军姿,目视前方,我也沉默了很久,然后艰难地从口中吐出字来:“不,这是我的尊严”。 你瞪住我,神情变幻莫测,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你眼神中的残忍决绝,我终究有些害怕。没错,司令员高林东,正师级大校,正是高原的父亲。我极少见到你这样的失态,我知道你是动了大气了。 或许是那天屋内的暖气太热了。良久,你吸了一口气,眼里慢慢有水汽凝固,似有不忍浮现。可是你知道吗?其实就在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在你面前,我既没有了骄傲,也没有了尊严。 恋恋故人难 每天下午四点有一趟巡逻车,准时接回在执勤机场哨位旁全天候定点驻守任务的小分队,同时运送轮值的队员,换岗执行联合巡逻警卫勤务。 这一次的利比里亚维和任务,历时八个月。 西非热带酷暑的气候,雨季时泥泞不堪的土路,突发的社会治安事件,以及疟疾、登革热、拉萨热等常见的热带疾病,即便是身处首都蒙罗维亚市,这些依然都给队里成员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高城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的职业生涯,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坎坷和悬念,准确地说,这次是被家里送出来锻炼,而另一个人——袁朗,则是主动请缨。袁朗写了好几次请愿书,抓住机会就在队里的各种大会小会上表决心,个人强烈要求参加维和行动,同一批被派遣的还有高兴,袁朗的同屋舍友。 只不过本着“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原则,这一批赴利比里亚维和部队的指挥长十分高兴地发现了高兴同学在进入特种大队之前,竟然有着武警边防大队警犬班班长的履历,这直接导致了高兴同学在此次外派中无比受到重用。 就连高兴自己都没想到,在他还没有成年的那几年里,文化课都没学多少的时候,就被父母扔去了云南的部队,他最可亲近的伙伴就只有那些大狗,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高兴一直无知无觉喂了好几年的狗,而现在,居然被特别派至维和警察防暴队那边去做协同保障工作,他除了要协助处理部队营地的日常事务,还主要负责警犬搜查搜救类的联合反恐行动。 这次中国赴利比里亚的维和运输分队,是联合国利比里亚特派团唯一的专业运输分队,不仅要负责为利比里亚境内所有的维和部队运送燃料、生活物资和建筑材料,而且还要执行联合国难民署援助物资的运输、利比里亚大选保障等多种的临时应急任务。 修复机场,抢通公路,每当一批新的运输分队进驻到任务区后,队里官兵都是夜以继日奔驰在西非大地上,最繁忙的时候,一天要往十多个方向派出几十台车辆,高城和袁朗各自带队负责工兵和运输,相比较起来,与高兴确实又远了一层。 想当初,年中在702团的一次山地演习中,高城手下的连队士官抓了袁朗,那一天的野战军特别忙,高城被通知去核查俘虏身份,25岁的连长高城就看着那穿着蒺藜服,携带了一身张扬的单兵装备,却是与自己同为尉官的年轻人,强势又固执地要问对方一个来路。年末,又在一次代号名为“沉默”的演习中相遇,打到一半才知道原来是老对手,真是不打不相识。只隔了半年,这么两个人就一起外派了去维和。 第一次袁朗被俘,缴械,时任中队长的铁路去捞人,第二次虽是险胜,可竟然又是袁朗被俘,铁路照例在演习结束后去红军团长处报道,凭他如何在特种大队风光无限,在老班长王庆瑞那里,因为袁朗,铁路自觉颜面尽失。 铁路口中看似认输,却拿“我跟你们打,战损比高达一比九”说事,传到高城那里变成了“你们拿一个换我们九个,这不是寒碜我们吗?”结果弄得袁朗里外不是人,不敢怨投师不明,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与高城的结识、熟悉、相交,直到后来的舍命,就是这样平凡的人生轨迹,也都是与铁路相缠在一起的。在那些粗糙颗粒的岁月中,如同静水深流一样,打不散,拆不开。袁朗与高城是这样,他和铁路,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袁朗第一次被俘时,铁路很认命地来领人,红军和蓝军,一个常规打法,一个特战招数,双方自然是各自心怀鬼胎——最起码高城就是这么以为的。一向专找别人麻烦的蓝军栽在红军手上,气色好得了才怪。王庆瑞这个做团长的,又曾经是铁路的班长,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笑就走出去,把单独会客的一顶野战帐篷让给铁路和袁朗。 王庆瑞刚走不远就想起来,还是不要因为演习一时气盛,就跟这帮老A们关系闹僵了不划算,毕竟军改在即,明年团里的经费能否上涨几个百分点,可还得指望跟上级兄弟单位一起拿下来。 就这么一路想着,可人已经走进了指挥作战帐篷,一抬眼,看到高城和营里的几位参谋聚在一起,几个人正站在沙盘前不知谈论着什么,王团长顺口喊了句“高城!”“到!”高城喊着,迅速转身敬礼。“去通知一声,就说我的话,喊小铁他们留下来,晚上跟我一起会餐。”“是!” 于是高城奉命前来,念及袁朗看起来十分年轻,虽然只是一面之缘,暂时还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但猜测最多不过与自己一般大。高城心想,年轻人都好个面子,为了避免撞见铁路训斥袁朗被俘的失败,高城特意放轻了脚步。 “袁朗——”这是中校铁路的声音,浑厚而充满磁性,听起来是调笑的明快语气,可他喑哑的尾音分明还带着一丝难以揣摩的意味。 侦察专业出身的高城直觉有异,但尚且来不及细想,便又听到铁路极低声地哼着笑了一笑说:“你是不是又欠收拾了?”停顿了一小会儿,袁朗也开始闷闷地笑,那是少年人的盖也盖不住的明朗与旖旎。 高城实则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可当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咬咬牙站定在原地,然后悄然一步一步退回到远处的来时路。再次站定的时候,高城盯着自己的脚下看,陆军的丛林迷彩,裤管扎进军靴,一切都是原样,毫无纰漏。高城撇撇嘴,吐出一口气,只希望这一步一步的步伐能踩掉自己的心跳。 那一天伴随储存在高城记忆中的,还有他进退两难间一扭头看到的天边之景。那正是夏日傍晚寻常可见的火烧云,高城在野外的时候虽然多,但他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看过,赤金,橙红,橘黄,绯粉,醉紫,那流云光华灿烂,任意迤逦,似是要柔情又强势地铺满整个天际,只要顺着树梢就能流淌到人的眼前来。 从那一天开始,高城确信,从铁路口中喊出来的“袁朗”二字,并不仅仅是一个人名,而更像是一个美妙的音符。能触发这个美妙音符的人,只有铁路。第二次演习后的重遇,第三次的两斤对舍命,第四次的相见......越来越多次的相聚之后,终于有一天,高城坦率地跟袁朗分享了这个他无意间获得的秘密。 或许袁朗和高城都信任彼此是君子坦荡,又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高城快速反应又敏锐到压倒一切的气势,总之袁朗并没有隐瞒什么。于是从那之后,高城开始知道了高原和高兴兄弟,甚至包括战副司令的战家,还有张大队的利益。不过相比起队里,袁朗喜欢说的还是他那些陆院往事,而在陆院的时光,往往又跟一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跟袁朗不同的是,高城家世严谨,他的军校读得异常顺利。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年月里,就算打球犯规,下棋使损招,打牌跟他们使眼色,也没人敢胡乱招惹高城,下到连队后更是在团里威,营里横,十六个连长里数高城老大,他不惹别人就算好的。 其实还有很多醉后吐露的心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高城的记忆中都已经变得不甚清楚了,但高城记得他们维和前的最后一次把酒言欢,袁朗说了一句,他不枉此生,还说真好,命没有白舍。 其实高城也一直记得,那个夏日傍晚天边火烧云的波澜壮阔,在极为壮美的景致下,是暗藏着怎样一种不可言说的惊心动魄,每当回想起那天,高城就觉得,仿若是自己做了一场绮丽而不自知的梦。 如今,高城和袁朗在一起搭班子合作,二人共事时间虽然不长,但想起这些前尘往事,两个人都不免惺惺相惜起来。高城和袁朗分属不同的单位,可是,不单他们俩人自己,就是落在旁人眼里,竟也有一种“眼前人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好似旧相识”的真感情。 唯有一点,别人不知底细,但高城大致是知道的,猜也能猜得到——袁朗为什么如此积极申请这次维和名额的缘由。可他觉得袁朗性情太过急躁,情深的同时又很容易丧失耐心,有些事还没有跟铁路说明白,总不至于不可挽回。至于那个高兴,想法就简单得多了,袁朗对他好,他就只想跟着袁朗。 “咱别的不说,你就说铁队,对外要应付高原那一大家子,还有战家,以及你们那个阴魂不散的,啊,屁股不知道坐哪边的张大队,还有上边老头子那边三天两头的破事儿,哦对了,早些年还有政治运动呢,现在是派系斗争,你有本事啊,你就去对付看看,我看着都嫌烦。”高城对着袁朗,就总是有很多话说。 “国家大事,我等小民无力操办。有人能对付就得。反正我对付不了这才申请出来的。”袁朗打着方向盘,疲倦地勾了勾嘴角的弧度,厚着脸皮说实话。 这个国家刚结束内战不久,国家贫穷,所以当地基础设施特别差,包括网络,供水,以及路面。雨季都会经常停水,网络也时好时坏,路面更是没法说,在首都都有很多土路。 袁朗有一次负责当地要人的安全护卫,必须进行空中侦察,从螺旋桨小飞机望下去,基本上只有两种色彩,绿色的是植被,褐色是泥土,混杂在河流里一片泥泞,正处于雨季,这种现象当地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此时十月份不到,雨季还没结束,袁朗一面观察路况,一面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不是上边儿那一伙儿的啊?”袁朗压低了嗓音却抬高了语调,一双眼珠灵活地四处打转,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高城一抬眉,两只眼睛立时瞪起来:“我跟他们不一样!”高城反驳道:“我是个军人,我讨厌政治。” 袁朗不想跟他辩,高城就继续说:“你看吧,对外已经是个大摊子了,这对内还要负责跟袁大少你解释,你又不是女人一样要他哄。”高城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好歹也是个军人嘛!”袁朗的眉目间已经隐约有了不悦之色,仍是压下胸中的不平之气,继而自嘲地笑了一声:“你还知道我是军人呐,我谢谢你。” 他胸中无来由的怒意,是因为突然想到了从前在陆院时,给他们学员三分队上课的教官也是如此这般说过的。他说纯粹的军人,应该效忠国家,爱护人民,他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严守军纪和法治,同时保持行政的中立。 袁朗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说军人的本务就是战斗和训练,成为社会安定与国家安全的坚实屏障,他还说过,这是军人的责任感和荣誉感。而这个教官,他的名字叫做铁路。 那是多么安宁踏实的一段日子啊。他总是能用低沉温柔而令人振奋的嗓音,去解释那些枯燥的理论和无情的战争史,在那些沉重阴暗的题材中,告诉年轻的学员们,什么是热爱生命,什么又是勇往直前。希望和理想,就像种子一样被播种,在心中由幼苗长成大树,郁郁葱葱。 他说过的话,袁朗全部都记得,及至毕业下连之际,指挥类专业毕业的袁朗已是众所周知地被认定是铁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尽管当时的铁路已经调任了特种大队,离开了陆院,不再当他的老师。 但袁朗似乎并不过分担心,他每天训练,按时吃饭,对自己依然执行着高标准,严要求,他坚持着自律的人生,如同铁路在身侧陪伴。他总是对自己说,梦想不是虚无缥缈的,它是一种力量,是一个榜样,他相信种子一旦发芽,定会枝叶相连,枝繁叶茂,做这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那已经是多么久远之前的事了?久得像是上辈子了吧? 高城的声音把袁朗拉回了现实:“真是亏得还有刘明刘政委在”,“你又暂时得以脱身,这叫什么,这就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高城想起刘政委忠厚中带着不落痕迹的精明,但凡够得上场面的事总是办得圆滑妥帖,又忍不住乐起来。 袁朗跟着附和:“嗯,政委做做政工工作还是在行,掺沙子,和稀泥,干得那叫一个漂亮。”“嘿——我说这话到了你嘴里,怎么就变了味儿了呢?”眼见到了安全路段,高城放下心来,从身上摸出打火机啪地一声打响,“哎我说袁朗”,高城叼着烟,不知怎么的又把话题转回到铁路身上:“你就不觉得他一个人在队里很危险吗?” 这个人,袁朗不想他的时候,他时刻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袁朗想他的时候,影子都摸不着。这个耀眼的人,这个糟糕的人啊!当真是绕不开,逃不掉了,袁朗这一路上一忍再忍,忍到现在已经开始头痛。 果然,还未等高城把烟点上,袁朗就一掌拍在方向盘上暴怒道:“他危险什么了?他都结婚了还有什么危险?他有屁的危险!真正危险的是我,是我们!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利比里亚,随时都是会死人的!”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狠又利落,袁朗甚少如此情绪激烈,高城不由得愣了会儿神。 其实袁朗说的没错,联合国维和任务区,意味着所在地充斥着贫困、疾病、冲突和战火。利比里亚是南非埃博拉病毒爆发最严重的一个国家,加上这个国家现在还比较乱,常年的战乱和恐袭,平均每21个小时就会发生一起袭击。他们横冲直撞,蓄意制造混乱,杀人、强奸、抢劫是很频发的,高城每周接到的情报很多是这种内容。 只是......只是高城一直希望袁朗能把心中这些负面情绪慢慢发泄出来。袁朗有着好到令人嫉妒的心理自我保护能力,高城认为这是他从陆院开始就跟着铁路,时间长了造成的结果。 但高城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趋向,铁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他的老师,他的领导,上下级的关系里袁朗必须十分优秀,而这种优秀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出自本心。所以即便有类似这样的——和他无意义的争吵,至少是一个疏通渠道,能说出来,总是好的。 高城摊开掌心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想了一下让袁朗突然暴怒的重点,转头盯着袁朗开车的侧脸,无辜又傻气地问:“谁......谁跟你说铁队结婚了?”高城斟酌着字句:“现在谣言论吨装,这你也信呢?”袁朗瞟了一眼车窗外面,近处的山地,远处的密林,还有毒日头下的黄泥潭,越发不耐烦起来,“你别傻子一样盯着我看,他自己说的!” “白纸黑字的,你看到结婚报告了?”“没看到!”“那你怎么知道的?”高城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袁朗一时语塞,赌气说:“他说的还不够吗?”高城看着一脸倔强的袁朗,自己更是一脸的匪夷所思:“这万一要是A你呢?或者打了报告,最后没交上去呢?再说了,你被派过来之前,不是一直在培训中心受训吗,又不在队里。” 高城在心里飞快地过了好几个想法,既然是结婚,那具体的审批流程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呀!铁路结婚这么大个事,要真落实下来了,不可能这么静悄悄的吧?高城甚至在心里头八卦了一圈儿,这要是真事,我爹能不知道?那我还能不知道? 可毕竟不是特种大队内部的人,在被选拔、派遣执行维和任务前,高城仍在常规部队当着他的上尉连长,像袁朗这种保密级别的单位,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规矩和讲究,高城沉吟着,一时间倒也说不太准。 “你是我兄弟呗?”高城心一横,“这样,我好歹大你两岁,你不方便,你怕丢人,我不怕,多大个事儿,老子给你查!”见袁朗不言声,高城正犹豫着本是自己说话太快,不知该怎么转圜的时候,只听袁朗暗暗骂了一句:“爱结不结!我管得着吗。” 说完就推位换挡,高城不防袁朗突然加速,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人大惊:“干什么你!个死老A!我又没说什么!我说——哎,咱俩舍命也不是这个舍法啊!”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你家那高军长和陈医生还不得毙了我啊。”袁朗没来由地笑道:“别说这些没用的啦!”嘴里开着玩笑,眼神却是迅速沉稳下来。“今天高兴也回来了,就在营地,你就别再为难他了,啊!”说完飞快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高城,又伸手扶正了车内的后视镜。 “不是我说,袁朗你这人怎么......”高城忍不住发作,手上不轻不重推了袁朗一下,袁朗抬起右手,截住高城准备要说的话,很快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凝神专注道:“六点之前我们必须赶回去。”迎上高城诧异的目光,袁朗继续说:“晚上营地有外军,说是来人拜会,我们都得准备一下。”说完又是一脚油门,向着前方飞驰而去。 吹起一池春水摇 天台上并排躺着两个人,微风阵阵吹来,摇晃的梧桐花叶刷啦啦地响,大片的梧桐和水杉抵挡住过于强烈的光照,却有足够的明亮洒下来,袁朗闭上眼睛,觉得安心。 “袁朗,我明天就走了。”身边的人说道。 “嗯。”袁朗慢慢哼了一声,依然闭着眼。 铁路扭头看过去,清晰的轮廓线,饱满的唇形上是上翘的唇珠,唇角若有若无一丝弧度,袁朗似乎是在微微笑。 “你就不好奇吗?”口气仍是一贯的平淡,铁路转回头,喉结动了动。 这样的口气,袁朗从前往往会抗议:“铁路,你太冷漠了!”铁路就会缓缓说:“是不太热情。但我是不是冷漠,你应该清楚。”然后袁朗就窃喜一般地咬紧了牙关,结束这一段无意义的赌气。 此时,袁朗头顶那棵水杉树的细叶子流苏一样飘垂在空中,阳光从中漏下来。袁朗眯着眼,喃喃低语道:“二年级的时候,你给我们上课,你说学军事心理学,一定要有好奇心,但是,一定要装作不好奇的样子。” 听到袁朗悠悠说出这番话,铁路蓦然失笑。躺得久了,随着铁路笑起来,袁朗慢慢闻到铁路身上的味道,衣领衣襟有洗衣液的余香,剃须水嗅起来凉凉的,沐浴过后的清新萦绕在鼻尖,和铁路的体温交融在一起,袁朗开始走神。 铁路的胸膛依旧笑得起伏不定,袁朗索性直起身,坐起来看着铁路,今天铁路穿了一件新的淡蓝色衬衫,下摆折进黑色的西裤腰内,衣袖挽在手肘,看起来格外的修长利落,长腿窄腰的横亘在眼前,袁朗的心跳忽然有点快。 袁朗无意识地望了望远处,远处是陆院所在地的郊区,学员分队就在那里上过军事地形学的室外操作课...... 六月初的夏日午后,旷远的天空下,远处有起雾了一样晕染不清的层层山峦,袁朗皱起眉,太阳光直射照在树林深处,背阴一面就显得更为寂静深绿,像极了此时心中说不清的幽微。而眼前的铁路,双手枕着脑袋,漂亮的眉毛下是一双澄澈清水眸,清清爽爽的就像一幅融合了蓝天白云的水墨画。 见铁路笑得肆意,袁朗俯下身贴近问到:“怎么,我是拿了满分吗?”“哈哈,对,对!哈哈哈......”铁路少有地没有说那句袁朗你又翘尾巴了,而是忽然问了一句:“你在担心吗?” 袁朗并不介意这么跳跃的思维方式。“是的,你的打分对我很重要,很关键。”“可我很快就不是你的老师了。”铁路说得轻松:“记分册已经全部交出去了,我不会再折磨你们了。”“小南瓜。”铁路最后叹口气,低语说道,似是解脱,似是怅然。 袁朗心中明白今天注定不同,他已经很久没跟铁路像这样聊过天了,铁路一直在忙,那是他所不能及的另一个领域,另一个天地,隐秘而广阔。上一次这样亦师亦友的谈话,还是在两个月前,那时木棉花正在盛放,火红的花朵遍及枝桠,婀娜生姿,美得像是幻境。 他心里有好多的担心,他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铁路,听他上课,听他教诲,听他......袁朗眼中有点发酸,脸颊也微微热起来了,于是袁朗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点在铁路胸口,“我说的,是这里的打分。” 铁路眼睛亮晶晶的,并没有什么犹豫,极轻柔的手势——如同捉蝴蝶那般,拢住袁朗的手拉近唇边,一低头吻在手背上,两个人的气息从胸腔里吸进呼出,袁朗觉得周围空气都在震动了。 铁路的一双薄唇近在咫尺,尖锐的唇峰不笑的时候冷峻,笑起来是怎样的风流,同是这张唇,又如何说过胸中的绵绵深情,袁朗脸上挂着笑,却把手抽了出来,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这不是最后的道别,他不想耗尽和毁灭一切。 袁朗再次躺下去,闭上眼,口中却忍不住问到:“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的语气中已经有了难掩的脆弱和失落。 等了很久也不见铁路回答,就在袁朗以为等不到这个回答的时候,铁路的声音轻轻传来:“征招和训练特种作战部队的队员,不仅教官需要有特战经验,也会选派队员到国外接受训练。除了你们日常的基本训练,还有反恐、跳伞、两栖登陆这一类的专项训练。” “袁朗”铁路舔舔上下唇,又是一阵沉寂,好像并不是特意要对着袁朗说,“我只能说——难度很大,我再多说一点就是违规了。” 袁朗回味着这段没头没尾的话,脑子忽的灵光一闪,心中一瞬间被惊喜溢满。“你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相同的话,这一次,是铁路反问到。 袁朗仍然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欣喜中,铁路却是迅速起身站起来,拍了拍后背,抚平了衬衣和裤脚,唇角勾着浅笑:“怎么,你要在这儿过夜哪?” “没有。”“那还不快点起来?”“是!”袁朗说了是却并不动弹,铁路背着手,歪着头便笑,袁朗也笑。是这样明媚的笑颜啊,亮晃晃的。铁路就想起他在进入陆院做老师之前,他原来穿的那身制服肩章上佩戴着的军衔。 那是刚从越南战场下来没多久,他还不到三十岁,一无所有,徒有一命,却是带着满身的尘嚣与烟灰,还有整个人的失意,甚至是片刻的倾颓,那是立功受奖和提拔晋升都无法照亮的暗淡。 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注定就要以一个文职来结束职业生涯了,却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会遇见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片璀璨的光亮,那是比他肩上的金色星徽——还要闪耀的星星。 就那样含着温柔的眉眼,铁路俯身看着袁朗,又看看地面,左腿向前一步走,右膝屈下,施施然伸出右手,“起来吧!”袁朗能清楚看到铁路眼中越来越深的笑意,可那是过于夺目而不确定的光芒,他突然促狭地在铁路掌中一拍,然后一个侧翻身,鲤鱼打挺跳起来跑远。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袁朗是在半夜醒来的,定定躺在床上,周围是沉沉的寂静,自己就像漂浮在一片幽深黑暗的海洋里。忽地转醒过来,意识恍恍惚惚,醉酒后加重的时空错乱感更是让人心中茫茫然,不知自己此刻身处何方,今夕又是何夕。 似乎不是利比里亚,西非炎热暑湿的热带季风气候总是叫人气闷。也不是最初的那个起点,袁朗自从17岁参军就来到西北的老虎团服役,兰州多山,干燥缺水,大风呼啸而至的时候,从来都是肃杀一切的冷酷,更不似他的家乡,那号称塞外江南的伊犁河谷,在大量接受了来自大西洋的湿润水汽,空气中总会浸满了清甜柔顺的气息。 无风,无光源,温度适中,体感良好,现在一切的感觉都是合适和妥帖的。慢慢地,袁朗闻到一室淡淡的酒香,上好的半甜干红葡萄酒充斥萦回在密闭的空间内,袁朗几乎是下意识检查自己的着装和携行武器。 才一蜷起腿,就发现身上的外衣外裤和鞋袜都已经被换下来了,身下铺着干净的床单,自己光洁的肌肤贴合着纯棉的军被。思维逐渐回到脑海,是了,他回来了,结束了为期两年在利比里亚执行的维和行动,回到A大队了。 依然是在无边寂静的黑暗之中,袁朗认出远处是门,门边是洗手间和浴室,在左边有一排内嵌式衣橱,里面应该摆放着他的军装和内衣,旁边是衣帽架,右手边是一张书桌,那儿有一部他时常翻阅的《战争论》,这还是在陆院上学时铁路推荐他看的书。 斜着的一角是他的书架和一个小小的玻璃柜,这些物件的摆放和记忆中的如出一辙,连位置都没有丝毫的移动,这的确是他的房间,在老A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架军机带回来的只有包括袁朗和高城在内的17名维和官兵,人很少,这并不是常规的中方在结束维和行动后的撤离。 袁朗和高城,他们俩是在已经延长了一个任期并且执行完毕的基础上,由他们各自的上级单位向更高级别部门申请的回国名额。与袁朗同屋的高兴就没有回来,他在任期中途回国过一次,又一直被借调在维和警察的防暴队执行任务,那一批次全体队员的任期并没有到期,所以高兴也就暂时不能独自回国。 什么都不曾改变,是时刻等待他归来的样子,唯独变了的是袁朗,他已经由一个郁郁少年成长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指挥官。磨去年少时节里那些略显轻浮的肆意,变得稳健并且凌厉。没有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袁朗变得更加不可捉摸,无法揣测,表面看似圆滑通透,内里却是变得更加不可随意亲近。 离开A大队的时候,他还仅是一名中尉,后来,利比里亚的正规武装和叛军开战,打得异常激烈,他在战场的火线被授衔上尉,待到归国之日,一并带回的联合国和平勋章,也伴随见证了袁朗晋升少校的荣耀之时。 “25岁的陆军少校!”接风宴上老领导如此夸赞:“后生可畏呀!”从老虎团来的塔团长最近在A大队出差,就下榻在大队的办事处宾馆,听闻袁朗要回来,鉴于塔团是袁朗的老上级,于是大队领导邀请了塔团在主桌同席而坐。 接风宴酒过半巡,塔团笑眼眯眯地看向袁朗,抛出了一根橄榄枝,“怎么样啊袁朗,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回老虎团吧?”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语气,似是邀请,却如此单刀直入,还没等政委分析出哪个的成分会更大一些,此语一出,就惊住了大队领导。 “这可不行!”说话的是大队长张卫国,他近乎是条件反射般作出拒绝的姿态。袁朗是大队培养的,去维和,也是从大队出去的,怎么可能回来就回老虎团了呢,这要是传出去,他张卫国领导下的A大队还不得成了笑话。“老塔!袁朗刚回来你就成心是不是?这种玩笑你可不能乱开的啊!” 大概是预料之中的事,塔团笑得云淡风轻,眼神中闪烁着飘忽不定:“袁朗当初呢,是我推荐来的,是吧!他在我们老虎团的时候,就非常出色,我记得袁朗,对我们老虎团,一直是非常有感情的。” “我说袁朗啊,要不你还是自己考虑一下。”塔团长看看张卫国,又看看袁朗,还自顾自看了看在座的诸位,“不管怎么说,我们十分欢迎你!”这一番话说下来,塔团似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 眼见大家面面相觑,袁朗虽然也感到意外,但两年的维和经历已让他迅速成长起来,变得谨慎而老练。袁朗当下便打着哈哈,看起来满脸的兴奋和荣幸:“今天回来了,我是真的高兴,我没想到,还能在第一时间就见到我们的塔团长,我更高兴!” 塔团坐在座位上没动,只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于是张卫国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我是从老虎团进入特种大队的,我能有今天的成绩,离不开领导过去的关怀。” 说罢,恭恭敬敬又添上一句:“领导,我敬您!谢谢塔团您对我的栽培,还有照顾!”在老A的地盘上,袁朗的这一番话说得竟能如此周全老部队领导的面子。作为A大队基地的头儿,张卫国同志彻底无语。塔团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继而将杯中酒爽快地一饮而尽。 出于爱才、惜才和好中选优的人才培养理念,特别是一支部队的军事主官,通常都喜欢秉承“要好兵,挑强兵”的宗旨找机会大挖墙脚,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而袁朗,维和归来,恰是正逢其时。 可由于事出突然,且太过于明目张胆,在座的所有军官皆是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敢贸然接话,不光是中队铁路,还有大队长张卫国,政委刘明,几乎整个老A的领导班子成员觉得头都要痛了。 塔团身边还带来一个警卫员和一个驾驶员,两个人都是在公务班极其年轻灵活的小伙子,塔团一脸的喜色,嘴里说着:“今天大家相聚在一起,又是袁朗晋升少校的好日子,你们都去敬袁朗一杯。你们啊,叫他都要喝了,要是不喝,我就来敬他了!”吓得袁朗忙喝不迭,口中只是喊着:“不用不用,您别过来,您坐着,我喝就是了。哎呀...这么多啊!”塔团见场面热闹,自是不必说的心情大悦。 这俩人精眼见着气氛好,愈是顺杆而上,口中胡乱喊着哥,喊着人中豪杰的恭维话,趁机又回敬袁朗,一面花样百出地劝酒,一面哄得酒量只有二两的袁朗喝了白酒又喝红酒,两个小时过去后,毫无疑问地袁朗大醉。 袁朗喝酒并不上脸,但这一晚上跟战友们又说又吼甚至还唱了歌,喝到这个份上,已经是面颊骨微微泛红,喘气声也粗重了起来。A大队向来纪律严明,熄灯哨之前大多数人已经退席,对于塔团这样有来头又身份贵重的人,张大和政委轻不得,重不得,只得一商量,先扶着塔团这尊神回去了,只有袁朗和那两个小伙子还摇摇晃晃在桌边要拼酒,一副喝到地老天荒,不醉不归的架势。 “袁哥,我,我敬你一杯!你再把热带雨林和鳄鱼那事儿好好跟我说说。”警卫员小林笑得软软的,说是要敬袁朗,却是一脸的崇拜和钦羡之色,“是啊,我们也学习学习。”搭腔的另一个是江飞,话虽没小林那么多,可也是准备跟着小林一块儿挤在袁朗身边。 驾驶员同志的酒量相当好,见袁朗跟小林聊得投机不注意,伸手就要给袁朗的杯中添酒,只说话间,江飞拿着酒瓶的左手臂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江飞正待要发作,下一秒就看到了中队长铁路的脸。 铁路用左手抬高了江飞的左臂膀,同时手肘向外击出去,右手顺势就在半空中拿下了那个酒瓶。“我手上要是有家伙,你这会儿可就挂了。”铁路微笑,很是得意,转头便对袁朗说:“跟我走”。 小林不干了,当下就嚷起来:“哪有这样的,我们话才说到一半呢,怎么就要走?我还想多听听袁哥的光荣事迹,回去好跟他们宣传宣传呢!”听小林说得直白无遮拦,江飞忍不住瞪了一眼,小林已顾不得看见江飞皱起来的眉心了。“铁中队,咱别的也不说了,我们敬您三杯,您要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就让这少校同志跟您回去。” 小林见铁路面色白净,举止雅致,不似武将,倒像是个书生气的专业技术人员,虽然铁路佩戴着中校军衔,但他身形修长,到底显得年轻。而江飞,他总跟着塔团出入各类社交场合,别说资历是个校官,就是将官也经常见到,他不是老A的人,并不把区区一个中校放在眼里,只不过眼见今晚铁路也着实喝得不少,此刻量他再不能因为只是要带走袁朗而拉下面子喝这三杯。 有那么一瞬,铁路的眼中冷了下来,转一转眼珠就浮出的冷极,淡极,好像含着杀气。江飞突然怀疑自己的眼神是否看错,再定睛一看,铁路面上依旧还是那样淡淡的得意的笑,他四处看了看,从桌边拿了三只酒杯放在江飞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时,靠在墙壁一边窃窃私语的袁朗和小林也不说鳄鱼的事了,大概酒精让人的反应变慢,袁朗只看着铁路和江飞,两眼楞楞的,他跟小林彼此都不太明白,这两个人是要做什么。 江飞心中大呼不妙,几乎是骑虎难下般斟满了酒。铁路看看袁朗,袁朗并无阻拦,反而饶有趣味地回看着铁路,铁路又看一眼江飞,眼神平淡,口中也很平淡:“小林,小江,你们最近跟着塔团长在我们这儿出差,我们没招待好的地方,请你们多多包涵。小江说敬我酒,我不敢当,以后如果有机会,欢迎你们再来。” 一语说完,铁路不紧不慢依次喝下三杯酒,小林开始起哄,傻乎乎对着袁朗大笑,袁朗不知自己摆出该笑还是不该笑的表情,江飞愣了会儿神,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君子一言当驷马难追,咬咬牙只得说:“铁中队真是说一不二,是我冒犯了。”说完抬手给铁路敬礼:“我们后会有期,告辞了!” 铁路一手背在身后,懒懒地偏着头,一手松松垮垮回敬了礼,江飞说着就拉起小林,拖死狗一样往外推门而去。袁朗在旁,简直如同看戏,才反应过来就放声大笑。袁朗将额头伏在手臂上,笑得两肩簌簌抖动,笑到最后声疲力竭,袁朗才顺了口气,抬起头来喊了句:“队长。” 最后那三杯53度的茅台酒,让铁路觉得袁朗好像从未离开过。他和袁朗中间没有那一场争吵过后的生分及疏离,袁朗也没有申请去维和,并没有宁可远走他乡也不要整天面对着他。袁朗只是去了一趟边境执行任务,而现在,他不过是回来了。 铁路心想,这样一个宁静的秋夜,应该是属于陆院的吧!两人刚刚结束了一场卧姿瞄准的狙击练习,从靶场回宿舍的路上,袁朗轻松又活泼,总是有说有笑的,跟铁路商量着要去吃一碗冰粉。 又像是在晚自习的战备基础,或是军用文书拟制这样的全军共同科目课上,铁路用幻灯片讲解着,演示着,投影仪的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铁路不知袁朗坐在下面的几分队里,但他知道袁朗在,就在近旁。 “队长。”每次喊铁路,那个时候的袁朗总是欲言又止,转瞬间,却又只是低头笑笑。铁路就安静地站定,仔细地看着袁朗,也不说什么,就让他快些回去宿舍,早点休息,叮嘱他记得天冷添衣,雨落带伞。袁朗喜欢这样的日常,这种平常到稍许的淡漠,总能让他感到镇定而且安全,好像这样的平常,可以维系到绵长的一生。 “你醉了,袁朗,我送你回去。”铁路先开了口。袁朗倒是不要人扶,两手撑着桌沿,晃晃悠悠自己站了起来,“是该回去了呢。”袁朗一脸赖赖的表情,他好像在笑,但再看一眼,那又不像是发自内心的欢愉。 袁朗在前面,两脚拌蒜似的走不稳,也不知道是不是仗着铁路在旁的原因,他可以让自己任性到毫无一个特种兵的身手和水准。铁路一步赶上前,他本想揽住袁朗的肩,可当手臂还未触碰到袁朗的军装,袁朗就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飞快一回身,发力抓住铁路的手腕向外侧扭去,脚下也伸了出去要绊铁路的步子,准备下一个动作就把来人往后摔一个大跟头。 铁路猛的屏住了呼吸,只是稍微侧了侧身,立即避过了袁朗的攻击,他用力一挣脱,一把甩开袁朗的手,随即站定。“你干什么?”铁路有些恼怒。袁朗眼神中的凌厉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自己却也愣住了,铁路觉得此时的袁朗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眼睛红红的,神情复杂。 “袁朗。”还是铁路轻叹一声:“我扶你回去吧!”听起来那是商量的口气,不具有任何胁迫性。晚风中,袁朗的神色恢复如常,变得和铁路一样平静,甚至比铁路还要平静。袁朗点点头,不羞不畏,也不说话,只任由铁路搀扶着自己往宿舍方向走去。 回到寝室门口,袁朗觉得酒精让人思维凝滞,这种凝滞带来的眩晕感让人渴睡,他想趁自己脑袋还清楚之时,至少表示一下自己被铁路送回来的感谢之意,就在他吸了一口气,正要张口说一句“谢谢铁队”的时候,铁路伸出食指搭在了自己的嘴唇上,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黑暗中,铁路的手缓缓停留在袁朗的腰间,刚才在回来的路上,袁朗的反应是明显过激的。他以前有些轻微的洁癖不假,不喜欢别人随意触碰也是真,但如果现在无法近身,无法靠近,则说明袁朗遇到的问题远比表面上来得严重。 铁路在试探,他注意着袁朗的细微动作,小心打量着,袁朗没有动静,然后往下,由腰及胯,再往下,他在袁朗的军裤口袋里摸到了钥匙。两人距离很近,铁路身上有一种雏菊的味道,凉凉的,清苦的,像是一种自我约束的气质,尽管诱人,却是极为淡雅和克制的魅力。 袁朗的意识开始游离,他记起来,他在西非的野外闻到过,林间也有,大朵的野生雏菊,并不只是一个颜色,有温柔的粉,热烈的紫,纯洁的白,成片的清丽姣娆,每一瓣都是张开着的,盛放的希望。 夜回营地后,他偶尔能在梦中看见那人柔和的脸,或是坚毅的背影,那是他思念的味道,在异国土地上唯一的安慰,而此时此刻,鼻尖还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融合着铁路暖的体温,变得越发沉重起来,袁朗便受了蛊惑似的,悄无声息轻轻靠在了铁路的肩头。 铁路觉得袁朗像是要睡着了,耳语般喊了一声“袁朗”。气息喷在袁朗脸上,袁朗好像感觉到了,身体塌下去,头发支棱着,脑袋又往铁路怀里钻了钻。铁路很想拍一拍他,把他叫醒,那只手垂在空中,最终却没有落下去,铁路一手开门,一手只是拥住了袁朗的后背,微微屈了屈膝,就扛起袁朗走去床边。 打开床头灯,铁路把袁朗轻轻放在床上,掌心护住袁朗的颈椎,正待要小心从枕头下腾出手来时,却忽的带出来照片一角。那是一张封过塑膜的照片,铁路的目光犹豫,看看袁朗已经陷入沉睡的面容,终是一点点抽了出来,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年轻人。 都穿着作训服,一个站在步战车上,一个抬头仰望着,都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可傍晚的夕阳为两个人的脸上平添了温暖柔和的光彩,照片是从侧面拍过去的,两人像是在对话,又像是在彼此呼应着什么。 铁路从没见过这张照片,但他认得上面的人,看看肩章——那是20岁的袁朗和29岁的铁路。记忆回到那一天的黄昏,抬头仰望的铁路戏谑神色,用口型说了一句“我爱你”,步战车上的袁朗兴高采烈,同样用口型无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我也爱你。” 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极为自在,尤其是袁朗,爱笑的眼睛里如一潭湖水,清澈又极为简单,夕阳的光照进去,碎金一样浮动着,闪闪发光。铁路不禁转移视线看向袁朗,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他有着浓的眉,高的鼻,留着微微的鬓角,一头黑漆漆的短发,睫毛如羽。 这个人两年的驻外经历,他让自己的时光就如同指尖流沙般,尽数悄然流逝而去。铁路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读过的一首词。“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铁路隐约觉得此刻想起的这首词寓意极为不好,他皱一皱眉,用力摇了摇头,似要把这首词从脑海中清除。或许,再好的酒量在面对着袁朗时,也会化作是他的酽酽醉意涌上心头,留不住,最怕到最后,什么都是一个留不住。 眼前的这个人,他变黑了,也变瘦了。皮肤粗糙,脾气严厉,经过战火的洗礼,整个人都散发着刚烈英武的气质。只是闭着眼仍然有些孩子气,依稀还能从眉宇间看出,有一丝属于过去的——英俊到甚至是艳丽的影子。 整整两年,一次负气的出走,他得偿所愿离开了他。如今归来,铁路很清楚,他并不是为他。不知为什么,铁路直觉袁朗对他客气了许多,而且联想到塔团长今晚说的话,铁路总有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袁朗。”铁路在心底说着。 外面一地月色,映照得树树清辉,时值农历的八月中旬,那是一个花好月圆人长久的好意头,铁路酒劲上来了,他模糊地想着,真的是人长久么?他其实很想摸一摸袁朗的脸,但他没有那样做,铁路只是又在袁朗床边坐了许久,最后,把照片重新塞回到袁朗的枕头下,为他关上窗户和台灯,然后轻轻地带上门走了出去。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