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国企秀》 引子 罗部长开完中组部的考评会,刚刚走上楼,今.99lib.天负责值班的部长办公室秘书就迎了上来:“罗部长,有一位女同志,自称是远宏集团汪书记的爱人,想要见您,您看……”秘书话说到一半,眼睛观察着罗部长的表情。 罗部长皱了皱眉,低头思索了一下,抬手抹了抹乌黑油亮的头发:“嗯,她在哪里?” “我把她安排在小
九九藏书
接待室里等着呢。”秘书轻声说道。 “好吧,我见一见。”罗部长走了几步,又回过身,秘书马上跟了上去,“你把蒋主任也叫上。” 部长办公室蒋主任走进接待室,看见一个操着南方口音,衣着整齐的中年妇女,坐在罗部长斜侧面的沙发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正在哭诉:“罗部长,就是那个远宏集团的总经理达文彬,把我们家老汪给气成癌症的。老汪跟了您那么多年,从西南局调过来的时候,身体好好的,您是了解他的,可得替他做主呀!” 罗部长看见蒋主任出现在门口,抬手指了指另一张沙发。蒋主任坐下,听女人抽抽搭搭接着说:“那个达文彬,任人唯亲,独断专行,在远宏一手遮天。为了整我99lib.们家老汪,不择手段,竟然诬陷他嫖娼,多坏呀!简直是……我实在是万不得已,才来找老领导,老上级,当面反映问题的……” 见女人哭得差不多了,罗部长一直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他重重地了一口气,慈祥地轻声说:“小汪的事情我知道了,你以后可以通过正常的组织渠道反映你的问题嘛!”说着缓缓站起来,加重了口气:“回去给他带个话,就说我说的,安心养病,不要想那么多,对身体没好处。”99lib? “罗部长,那我们全家就全仰仗着您了。”女人见罗部长要走,赶紧站起来,双手接着部长主动伸出的手,轻触了一下。 罗部长笑着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转身出门去了。 第一章 一句话定半生 达文彬正坐在半六边形的宽阔班台后面打电话。听见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便用手捂住话筒,随口说了句“进”,随即就瞥见斜向自己的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开了,秘书朱宏宇像以前一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达文彬收回眼神,仍是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继续口气沉稳地对着话筒说:“这份名单,你们这么报上去,肯定会有问题的。那个刘波,虽然是个处长,可是,他们局只是个处级单位,他充其量也只是个科级干部,怎么排序能放在前面?还有,你们把李健同志跟一般来宾排在一起,这显然不太合适。别看他现在在国资委挂职任调研员,还是正处级,可却是在中央大衙门里了,我看,应该把他排在嘉宾里面。还有……”达文彬上身微微前倾,一边专注地缓缓用鼠标翻着屏幕上长长的一串名单,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看似商量的口气,可声音里却透着不容置疑,“还有关于一些退休老同志的邀请,你们还得要继续斟酌斟酌。我的意见是,确实无关紧要的,即使当时是正局级的,也不要来了。他们这些老同志,你一请准到,请谁不请谁都不好。来得越多,落下的也就越多,要是在会上还要求说两句,谁知道能说出什么来……” 朱宏宇捏着一份材料,按规矩,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离班台有一米远的地方,盯着达文彬无框眼镜片后面被屏幕映得越来越亮的眼睛,心里不由得就替会务组那个整理名单的家伙担忧起来。唉,从领导的眼神看,没准这个哥们儿这一辈子就完了。他要知道达总亲自过目这份名单,打死也不敢糊弄的。 达文彬这个电话,足足又打了二十几分钟,才慢慢地搁下了。他将棕色的高背转椅微微往边上滑了滑,无声地漂移到了班台的主桌后面,转动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低头沉思着,仿佛对面的朱宏宇并不存在似的。 尽管朱宏宇的膝盖已经笔立得微微有些酸涨了,但看见达文彬阴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桌面,就知道领导此时不便打扰,便寻思着,是不是要退出去。可是,要报告的,还一句都没说呢,而且,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出去了,是对领导的置之不理不耐烦了,还是怕影响领导思考呀?说不清楚嘛。因此,只得一声不吭,晃动了一下双腿,继续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耐心等待着。 没想到,他这下意识的举动,倒是惊动了达文彬。他警觉地忽地一下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桌前西装革履的朱宏宇,脸上慢慢浮出了一泓淡淡的笑意。 朱宏宇知道,这是领导在示意自己说话。 “达总,今年新分来的二十八个学生,刚军训回来,现在都在会议室里呢。人事处张处长让我过来请示您,是不是要接见一下?”朱秘书微微哈了哈腰,声音洪亮地说。 “嗯?”达文彬又是凝了凝神,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问道:“小朱,有他们的材料吗?” “有,有!这是人事处刚拿过来的。”朱宏宇忙上前一步,把一直捏在手中的材料展开,端端正正地双手放在达文彬眼前的桌面上,随即又撤回到了原位。 见达文彬微微皱着眉头,仔细翻阅着面前的几页纸,同时右手习惯性地在桌面周围划拉着什么。朱宏宇赶紧又上前一步,从桌上的掐丝景泰蓝笔筒里掏出一支签字笔,快速拔出笔帽,送到达文彬手边。 达文彬接过笔,抬起头对着朱秘书善意一笑,低头继续扫视材料。 再次退回到原位的朱宏宇,以探寻的口气请示道:“达总,要不我先出去了,就跟张处长说,您现在有些忙……” “呵呵,”达文彬放下笔,全身仰靠在椅子上,忽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和蔼轻松地笑道,“我现在不忙了。”说着,竟然起身站了起来:“走,咱们见见那些新学生去。” “哎!”朱宏宇赶紧脆声应答,几步抢到门边,拉开厚重的木门,站在门后,等着达文彬。 不想,达文彬走到门口,疾速的脚步戛然而止。他仰头想了想,习惯性地抬手捋了捋顺滑乌亮的头发,对朱宏宇慢悠悠地说:“我看这样吧,你去会议室,对张处长说,把那些学生请到我办公室来。”见朱宏宇还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达文彬笑了,随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去吧,就是随便聊聊,不必搞得那么正式嘛!” 过了大约五分钟左右的样子,走廊里就隐约传来青年男女那种特有的肆意说笑声,等到了门口,就完全肃静下来。门开了,一群年轻人在朱宏宇的引导下,鱼贯进入到远宏集团总经理达文彬的办公室。 这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位于公司总部二十五层办公楼的第二十二层。一进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圈摆放整齐的四四方方白色单人亚麻布艺沙发。在每个洁净、素雅的沙发中间,都隔着一张小小的矮脚红木茶几。往里面看,屋子正中央,是达文彬的那张尺寸硕大的一体化实木班台。台面上,除了正前方覆着一小块黝黑润泽的真皮外,其他部分,就像刚刚打过蜡似的,亮得逼人双目,令人几乎不敢正视。那上面,除了一些日常的办公用具之外,最为惹眼的,是将近半米长,喷鼻引颈,翻蹄亮掌,栩栩如生的一头傲然金牛,流光溢彩,铸工精湛! 在屋子正后方,凹进去的一块壁龛之中,赫然镶嵌着一挂巨幅镂空木雕“万里长城”!这幅楠木原纹艺术品,高近两米,长可盈丈,气势恢弘,如实景再现,仰望之下庄重、威仪,凸显出房间主人的尊贵身份。然而细细品味整幅画面,却又是行刀运凿洗练洒脱,线条清晰流畅,淡淡的幽香之下,丝毫不给人以滞重、呆板的感觉。 在后墙一侧,还有一扇标准尺寸,不太惹眼的橡木小门。可以肯定,在门后面,应该还有一间屋子。 现在,晶莹剔透的枝形水晶大吊灯下,端庄沉稳,垂手站着一位四十四五岁,中等偏瘦身材的中年男人。他上身穿一件深蓝色横条纹短袖T恤,下身青色西裤,脚下皮鞋在锃亮的暗红色通体砖地面上泛着乌光。这几乎是这个季节里达文彬的标准正装了。此人最引人瞩目的地方是,无框眼镜后面那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神的鹤眼。不怒自威,似嗔含笑,几乎一下子能看到你的心里去。 达文彬等大家都走进来了,才上前两步,满面春风,笑吟吟地朗声说道:“欢迎欢迎,欢迎咱们远宏未来的老总和处长们,哈哈……”说罢,拊掌大笑,紧接着便是亲自招呼大家在小沙发上就座,同时连声吩咐朱宏宇给大家倒水沏茶。 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名声如雷贯耳的达总,原来竟是这样平易近人,笑容可掬。大家不禁立刻就少了些拘谨,三三两两主动寻摸到就近的沙发上落座。其中有几个过于放松的,似乎在沐浴了领导的春风之后,还有些忘乎所以,竟然勾肩搭背,交头接耳起来。 跟大家一起进来的人事处张处长,看到这些缺规少教的孩子们,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暗自扭脸看达文彬。见他仍是一脸慈祥、惬意的样子,便放宽了心,走到已是坐得满满当当的沙发前面,转着圈地逐个给达文彬作介绍。 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多少还是懂得些礼貌的,领导走到自己面前时,还都知道站起来,不过每个人的表现就不太一样了。有机灵点的,躬身双手接过达文彬的手,热情洋溢地呼唤“达总”。其中的亮点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子,呼唤领导的官称就像叫自己的亲爹一般,甜甜的,甚至还带着几分娇羞。不过,有的可就差点儿意思了,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有蔑视权贵的傲骨,只是伸出单手,唯唯诺诺地与达文彬轻触,便倏地一下,抢先躲开了。 张处长在边上把这些细节都瞧在眼里,同时不住地侧脸观察达文彬的表情。见达总已经恢复了平素那副张弛有度、皮笑肉不笑的冠冕样子。他暗自揣测,也不知道对今年新招来的这些人,领导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不要紧,好在这些名单,虽是走过场一般,可还是在经理办公会上集体决议通过了的。不管真人表现如何,上面打了招呼的几个,都已经全部招进来了,其他的也是按制度要求,可丁可卯卡的。就算质量良莠不齐,也终究不能完全都怨到自己头上吧? 达文彬转圈把这些新人逐个巡阅了一遍,扭头看看周围,见场子里除了该站立侍奉的朱秘书,就只剩下自己和张处长两个人还没座。尽管把角一个小沙发还空着,可他并没有坐过去。而是反身走回自己的大班台前,将平时给来客准备的那张矮背钢管椅搬起来,膝盖顶着,一边跟那些孩子们继续寒暄:“你们有多少人是第一次到北京啊?……”一边往大家对面推。 朱宏宇一见,暗自叫了声“不好”,几步就冲上来,敏捷地抢过达文彬手上的椅子,亟亟地推到一圈人前方。朱宏宇心里明白着哩,把角的位置,达文彬是绝对不会屈尊坐在那里的。据自己多方观察,那个位置应该是“死穴”!就是开经>?理会的时候,谁惯常坐在这个位置上,谁准倒霉。现在的倒霉蛋,就是公司的汪书记了。这不,已经躺在医院里小半年了,估计最后连离任审计都用不着做,就可以完完全全履行当初的誓言,真正要为事业奋斗终生了。不过这可是个秘密,是自己绝顶聪明的大脑,经过长期观察,总结出来的,打死也不能说!除他之外,知晓这个秘密的人,恐怕也就只有达文彬总经理了。 达文彬一反常态,在钢管椅上落座之前,竟然冲着朱宏宇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这下,弄得他在众人面前心里暖洋洋的,尤其是还当着人事处处长的面。这表明什么,表明领导尊重你呀!一贯的平易近人,大领导的风范嘛! 注意到表示此前曾到过北京的人并不太多,达文彬一边接过朱秘书趁热打铁递上来的亮晶晶的保温杯,一边冲着恰好刚在那个倒霉沙发上找准了自己位置的张处长说:“张处长,你看能不能在同学们分到下面各个部门之前,安排去长城、十三陵旅游一趟。那条线比较远,他们现在又没有车,自己去不方便哪!” “好,好!”张处长刚坐下去的屁股又抬了起来,躬身答应的同时,赶紧翻开一直捏在手头上的笔记本划拉了几下。 “关于咱们集团的情况,想必张处长都已经向大家介绍过了。”达文彬习惯性地交叠起双腿,和蔼地看着大家。达文彬见张处长屁股又要抬起来,便及时向他轻轻压了压手。 张处长这才屁股随着心情,终于一起落稳当了。占着个沙发边说:“是,是,已经介绍过了,但是还请达总再做些重要的指示呀!” “好,那我就做一回王婆,再简单地夸一夸咱们这个远宏集团,你们要是听过,可不要嫌我啰唆哟!”达文彬说着,向大家顽皮地挤了挤眼睛,果然成功地诱导出了几个单纯的笑声,“咱们远宏可是了不起呀,要是从前身那个老研究院算起来,已经有快五十年的历史了。期间出过两位副部长,一位副省长,呵呵,可谓精英荟萃吧。”达文彬满脸是笑,说起自己的家事,厚重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现在的远宏集团,下属两个国家级研究所,三个产品制造工厂,还有各种辅助实体,像情报资料中心、通信网络中心、物流配送中心,等等。可以说是一个集研发、生产、销售为一体的高技术大型国有企业。” 在听到有些做作的一连串欷歔惊呼过后,达文彬的语调忽而一转,反而变得像拉家常似的,慢声细语起来。这哪是领导在训话呀,绝对是一位学长在谆谆教诲晚辈嘛,听得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刚才我从你们的材料上看,除了少数几个一本之外,大部分都是硕士或者博士,可以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精英之材呀!不过我要重点补充说明的是,咱们这个远宏集团,虽然是个大国企,每年有几十个亿的产值,还以年30%左右的速度持续递增,但负担却是很重啊!像张处长这些老同志都知道……”达文彬这个领导的优点之一,就是总忘不了在公众场合,适时给下属贴面子,戴帽子。果然,张处长听了,忙中偷闲扬了扬老脸,作为回报,低头在小本子上划拉得更欢了。“咱们要盖家属楼,还要报销职工和家属的医疗费,负担退休金。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说,集团上上下下,从我这个老总到普通职工,每个人的责任都很重哪!因此呀……”他伸直手臂,向大家划了个半圆,表情殷切期盼,“我诚恳地希望青年人,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科技人员,能够尽快岗位成才,为咱们远宏,同时也为你们自己今后的个人生活创造财富。再往大一点儿说,也只有这样,才能为社会作贡献嘛!” 不料,有几个实心眼的新人,听了达文彬这番推心置腹的体己话,刚得到领导亲自接见后涨红的小脸,就明显有些黯淡和心虚的样子。朱宏宇见了,不禁在心里暗自讪笑:这几只菜鸟还真是傻得可爱,根本理解不了达总话里寓扬于贬的深意。达总那是谦逊低调的大领导风范,你们以后慢慢见识吧! 达文彬其实也注意到了眼前这个效果,心里一动。虽然脸上依旧保持着浅浅的笑模样,看起来似乎不以为然。可在心里就更加留意孩子们的反应,从表情上观察他们到底有谁能真正跟上自己的节奏。这些小家伙,每个人的名字他还不能立马就叫得出来,可是对各人的长相和现实表现,他却能做到过目不忘。老领导林部长以前曾多次夸过他,这叫很强的“形象思维”能力。这也是达文彬明显有别于一般人的地方。 达文彬无意中瞥见正埋头奋笔疾书的张处长,一闪念,不安地想,照他这个架势,估计到不了后天下班,自己的所谓“重要讲话”就要在集团内部网站上贴出来了,这可不大有意思。其实,他很有些讨厌政工干部们的这一点儿,动不动就是断章取义的所谓“精神实质”。如果自己可巧有哪一句说得不够严谨,岂不是授人以柄,自讨苦吃吗?因此有意加快了语速,让他来不及“搜集材料”。 “对于咱们这个以科技创新带动整体发展的高技术型企业来说,人才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你们也许还不清楚,咱们每年要进大概一百名新员工,可是,具有国企正式职工身份的就你们,为什么?我以前在经理办公会上曾经明确表述过,就是因为要把你们这些人才留住,用远宏能提供的最好待遇把你们供起来,为你们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63d0." >提供最好的条件,为社会造就人才……” 朱宏宇听到这里不觉深有感触。达总这么论证精辟的纲领性讲话,自己此前在办公会做记录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嗯,看来以后更要向达总多学习,多请教。等散会后,马上就在提交给部里的《半年工作总结报告》中,加上“领导高度重视,激励青年人才,集团自主创新”的重要内容! 达文彬别看是技术人员出身,可是为官多年,见多识广,又加之善于归纳思考,因此宣传鼓动,张口就成章为一套结合本单位实际的务虚理论来,本可以滔滔如江河之水,不过,他今天的主要心思并不在这个地方,而且,对着这些懵懂的小孩子,侃起来确实也没必要。 看到张处长无奈地垂下笔,眼睛不停眨巴着,急迫恳切地望着自己,达文彬便适可而止,话锋一转指了指他,亲切地对大家说:“我要感谢张处长呀,今天给我提供了一个与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难得的直接交流机会。我想,趁着这个平台,我也要向你们多学习学习。这样吧,下面咱们换一种沟通方式,大家都有什么问题,或者对我,对集团有什么希望,可以像对待兄长似的,都爽快地提出来,我一定做到有问必答。” 达文彬说完,端起保温杯很惬意地喝了一口水,抿起嘴唇,笑眯眯地扫视着大家。可是,当大家碰到他那刷亮的眼神,都好像触电似的,不自觉就有些心虚般地垂下了眼睛。在这个非比寻常的场合,谁也不敢贸然先说话。场面就这么一下子冷下来,寂静得连有人脚尖轻轻摩擦地面的声音都可以听得见。 一直垂手立在一旁的朱宏宇,见此情景,不觉就替领导担心起来。要是再没人说话,这不是晒领导的台吗?领导的心情,就是自己的心情,领导的尴尬,那就是自己的痛苦啊。尽管急得直搓手,可他知道,在这个台面上,绝对没有自己唱戏的份儿。情急之下,便轻轻挪动脚步,站到张处长正对面稍远处,一个劲儿地向他挤眼努嘴的。 张处长其实也在暗自着急,看见朱宏宇逼自己,只能挺身而出了。“哎,这个……”他支吾着看了达文彬一眼,才放大了声音说,“机会难得,如果大家家里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向集团领导提出来嘛。” 真不错,张处长话音未落,就从他并排的右手边传来了回应:“哦有个困难,不知道提出来,领导允是不允?”这难得保持着原汁原味的陕西话,勾得大家一下子全都转头望过去。只见搭腔的是一个长脸大下巴,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横纹,头发稀疏的男同学。看面相,明显比周围的一群大不少,不过嗓音却是尖声尖气的。 噢,达文彬想起来了,此人是今年新分来的两个博士中的一个。书读得多了,怪不得看上去要老成持重许多。达文彬见是博士说话了,越发显得客气。他放平两腿,上身微微前倾,用鼓励的口吻说道:“许博士,你说嘛,大胆地说,不要有什么顾虑,以后远宏就是你的家嘛。” “呃,那哦就说咧,是这个样子的。”许博士摇着稍许有些涨红的脸,看似字斟句酌地说,“哦家在农村,哦的母亲现在有病,哦刚才听达总说,集团有一部分支出,是用于职工和家属的医疗费呢。哦就是想问问,集团是不是能给哦母亲报销医疗费?”他停了停,看见大家全都关注着自己,信心倍增,不觉声音又大了一点儿,听起来也更刺耳了,“要是不能全额度报销,给报销一部分也行啊。” “扑哧!”许博士刚说完,从达文彬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达文彬迅疾扭过脸,发现朱宏宇正捂着嘴巴,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这个,这个……”达文彬实在是没想到,这位饱读诗书的博士,竟然真拿企业当自己的亲娘了。做了多年的领导,他平时最瞧不起占公家小便宜的职工,主观确定为是思想品德有问题,不由得火往上撞,眼睛一下就放亮了。看见这熟悉的犀利眼神,张处长不由得心头一阵紧缩。 可转念又想,抛开这亲民的场合不说,不是自己让人家大胆说的吗?人家既然说了,你能把他怎么样?咳咳,还真是拿他没办法!达文彬思索片刻,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瞬间就恢复了善解人意的样子,和蔼地说:“小许呀,你提的这个,是个个人问题,在今天这种场合,咱们就不多讨论了。但是,你母亲有病,应该抓紧治疗。必要的时候,可以接到北京来。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找我,我还是认识几位名医的。关于职工家属报销医疗费的范围,国家是有明确文件规定的,谁说了都不算,以文件为准。你看这么办好不好?等散了会以后,你去找一趟张处长,我想,他会按照政策,给你一个确切答复的。”达文彬说完就迅速向一边扭过脸,刻意躲开那个半秃博士仍是意犹未尽的眼神,再也不看他一眼。 张处长面色也很有些难堪,脸拉得老长。心说,可不能让这个四六不通的家伙再口吐象牙了,再说下去,弄不好下面就有什么解放普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宏大构想提出来呢。到那时候,真找不出现成的文件、规定可以敷衍他。这家伙搅局是小,可万一从这些菜鸟堆里,再诱导出个超极品,胡言乱语两句,自己今后还能不能再挑处长这副重担,也许就是两说!不过,好在他经验丰富,没再给其他人自告奋勇的机会,索性直接点将了:“裴小彤,你说说看……” 裴小彤是部里某位司长的小姨子,白白净净,身材娇小,总是一副笑眯眯很乖的模样。张处长估计,她与姐夫一家接触多了,应该懂得些职场里的基本守则。 果然,小姑娘抿着嘴唇微微沉吟了片刻,手扶着膝盖站起来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我刚参加工作,一点儿情况都不了解,也没过多的想法,反正就是多向老同志学习,干好本职工作呗。我想请教一下达总,咱们集团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寻求上市呢,还是凭借咱们现在的雄厚实力,自主发展?”真是近朱者赤,这小丫头不但视角挺宽,立脚点也够高,一冒头就有点总览全局的味道。嗯,不错,还真有点意思。 达文彬笑眯眯地瞅着她慢声细语地说完,虽然还不能完全将眼前的这个活人,与写在纸面上的名字对上号,可基本上还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嗯,小裴这个问题问得好呀。”达文彬不由自主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实在的,这个问题,也是集团领导和部委职能部门所共同关注的。”一提起这件大事,达文彬的声音就变得抑扬顿挫,掩饰不住决策者的风范,“这里就不免要涉及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了,就是企业上市与咱们现在的经营模式相比,有利点在哪里?我个人的见解嘛,一是搭建一个平台,吸纳社会上的大量资金,突破财力发展瓶颈。还有一点儿,可以通过资本运作,在金融市场上,取得比实体产品更丰厚的收益。 “从集团目前的情况看,资金没有问题,预计未来几年内的研发生产任务也很饱满,总体来说,是在良性发展的轨道上。要是一下子吸纳了过多的资金,不但要保值,更重要的是要增值。我们不仅要对国有资产负责,还要对千千万万的股民们负责。这样,必定要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为闲散资金寻求出路,集团的整体负担一下就加重了,可能还会事与愿违。 “再说了,上市公司的所有财务资料都要公开,置于全社会的监督之下,这对于集团来说,也是个必须考虑的问题。今天跟大家交个底,咱们集团,为了后续发展,持续发展,其实在对外公布的财务数据上是有所保留的。实际上,去年,全集团完成的产值是一百四十七个亿,工业增加值和利润也分别达到了近百亿和30%以上,同比报表多出了一倍多。”达文彬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意给大家留出欷歔赞叹,甚至是惊呼的时间。 “但是,上市也有上市的好处。”达文彬端起杯子,很满足似的喝了一口水,用沉稳的声音继续说,“就是可以进行资本经营,从管理学和企业经营学的角度上来说……” 张处长看见可亲可敬的达总,不厌其详,深入浅出地侃侃而谈,心里就有了一种在长官面前将功折罪之后的幸福感。不过,这些新兵蛋子们似乎并不能完全听明白达总的高深理论,因为,有些甚至连他张处长本人还尚不能够彻底理解呢。 慨叹之余的孩子们,有的小脸涨红,一个劲儿胡乱地被动点着头,有的目光呆滞,显然是不知所以然。更多的则是相互间大眼瞪小眼,一看就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是在说,跟我们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有用吗?我们离您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人事处长是干什么的?就是察言观色,为领导扒拉职工提供材料的。要是单从这一点儿上来说,三朝元老,“文革”期间锻炼成长起来的张处长,绝对是人尽其才。他环视了两圈,惊异地发现,菜鸟堆里竟然还能扒拉出个例外。 原来,在他并排方向,坐着个瘦高的小白脸,薄薄的嘴角含着一泓浅浅的笑纹,深褐色的窄边眼镜后面,一双细长的眼睛灵动闪烁,明显是紧随着领导的节奏,渐入佳境的样子。嘿,难得!这小伙子的名字叫,叫……张处长转了转眼珠,偷偷翻开手上的材料,低头搜寻……嗯,找到了,此人名叫杨明峰,男,二十五岁,是个外地留京的硕士,学自动控制专业的。 “刚才,我把集团领导层考虑的事情,毫无保留的都跟大家说了。甚至还有一些很多职工都不知道的数据,也向你们坦诚地公开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是远宏集团未来的主人嘛。大家今天坐到了一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我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够成为懂技术,会管理,而且还要擅于经营的综合性人才。” 达文彬将目光转向张处长,似乎是深有感触地说:“跟他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起座谈,我的精神也是享受了一顿饕餮大餐呀。打个不太贴切的比方,我认为可以称之为家宴。这种形式,依我看,人事处以后可以多组织几次,让那些部、厂、所的领导也跟大家多沟通。”他抬腕看了看手表,“接下去还有点时间,咱们尽可以敞开谈。” “是,是,这样对年轻人的成长就太有好处了。”张处长为了控制局面,临时充当起主持人的角色,他的目光来来回回逡巡好几圈,最终还是决定落在杨明峰身上,“女同学说完了,而且说得很好,咱们男同学也不能落后呀。小杨,你就代表全体男同学,也说说看。” 杨明峰没有准备,遵从张处长的指令急忙站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马上就镇定下来,只是语速有些快:“达总,我在分配到咱们集团之前,就在网上查阅了有关资料,刚才又听了您说的数据,越发受到鼓舞。怪不得网上的评论都说,咱们远宏是老科研院所成功进行市场化改制的典范呢。而您的一些成长经历,更让我深感钦佩。现在,能与您这位学长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聆听您的教诲,我觉得十分幸运。您能不能跟我们这些职场新人谈一谈,您从一个普通科研技术人员,逐步成长为著名的企业家,都有哪些成功的心得呢?” 嗯?从一个新人嘴里,竟能冒出这么几句条理清晰,隐晦而又不肉麻的马屁话,这是做秘书的材料呀。朱宏宇心里一动,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审视起眼前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在那张略显紧张的小白脸上,他隐隐察觉到了一种锐气,确切地说,是介于聪慧与稚嫩之间的那么一种味道。 朱宏宇心里其实清楚,刚才达总抛出的那些所谓机密数据,都是部委内部合并财务报表时半公开的冠冕数据,是忽悠眼前这些毛孩子的。实际的经济数据嘛,除了达文彬和总经济师之外,恐怕只有天知道!可这个杨明峰不但能够领会,不动声色地顺竿爬,而且还为领导激励人心,树立企业形象有意无意充当了吹鼓手,不简单,确实不简单! 达文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轻轻地摆着手谦虚地慢声说:“我个人有什么可说的?我想,除了兢兢业业地工作,就是恰巧赶上了某些机会,仰仗着领导和周围同志们的信任和大力协作罢了。要说体会嘛……”他认真地想了想,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还真有一点儿,说出来与大家共勉吧。就是在学校里靠的是刻苦,在工作中靠的是智商和悟性。” 见面会刚结束,张处长就在走廊里拉住送他们出门的朱宏宇,急切地小声问道:“哎,小朱,刚才达总关于人才和创新的重要讲话你记下来了吗?” “我倒是记了一些,但是可能不太完整。”朱宏宇低头想了想,用惯常的那种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道。 “哎,好,好!”张处长兴奋起来,“你把你记的尽量完整地写出来,我拿回去跟我的记录一结合,就是达总在今天见面会上的重要指示,争取明天就在网上登出来。”张处长急迫地搓着手,边转身往电梯口走,边连声慨叹道,“这个指示真是太重要了,太重要了……”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出乎意料,竟是达文彬打过来的。 张处长即刻原地站下,脸转向墙壁,哈腰颔首,恭恭敬敬地接听:“达总,请问有何指示?” “张处长,麻烦你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达文彬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硬。 当朱宏宇带着张处长重新回到总经理办公室时,只见达文彬已经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了。朱宏宇眼疾手快,马上把刚才开会时达文彬坐的客人椅子,重新请回到原位。 不是有句戏词叫“相府家奴七品官”吗?可那少了三个字——“相当于”。自己的位置再受人瞩目,毕竟还只是个品级不高的秘书,这点儿一刻也不能马虎。现在,显然领导们要讨论工作,尤其是人事问题,自己无论如何是要回避的。有时候知道多了,反而容易惹火烧身。朱宏宇又给张处长沏了一杯茶,便出屋去了。 等厚重的大门完全关上了,张处长才在达文彬对面坐下来。刚才被总经理临幸过的椅子面,现在还是热乎的呢。但是此刻,隔着宽阔的班台,他隐隐感觉到的却是对方释放出的森森冷气。张处长不由得佝偻起上身,双手抱住纸杯子,不安地望着似乎顿时与自己便相隔千里,显得威严了许多的达文彬。他这么急着把自己叫回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张处长呀,”眼前这个达文彬,与刚才那个侃侃而谈的学长仿佛判若两人,他声音忧郁地说,“你知道,咱们利用国家技改资金投入的柔性生产线,马上就要通过验收了,现在全集团上上下下都在围绕着这件事忙碌着。” 张处长不安地晃动着双腿,皱着眉头,脑筋急速旋转。这个生产线改造确实是耗资几个亿的大工程,可是跟人事处有关系吗?他揣摩,领导这是在借彼言他,等着他主动把话题牵出来。可达总要点的戏,究竟是哪一出呀?多给点提示行吗? 达文彬的声音越发显得低沉:“对这验收会的一系列组织工作,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也存在着某些方面的问题。”达文彬在循循善诱的同时,也在观察着张处长的反应,“比如说,想请的某位领导没有请到,想拿到的题词没有拿到。” “我觉得,这里面是个执行力的问题,我们已经有计划,打算在全体职工中开展一次关于执行力的……”张处长看似有所领悟,试探着说。 “嗯……我向来认为,执行力不过是在完备制度下的一种运作机制罢了,而机制的根本是人嘛。所以我想,我们现在更应该关注的是人的问题。”达文彬客气地打断了张处长,显然,张处长没有说到点子上,“说实在的,与这次活动有关的同志们都很辛苦,也十分努力,但是,效果并不一定理想。” 不是执行力?还都挺努力,那就是能力了……对,就是能力问题!能力问题,就是用对人,用什么人的问题,难道他是要对“会务组”进行调整?不应该呀,“会务组”是个临时组建的团队,都是从集团机关或是下属企业里暂时抽调过去的人,再过几天验收之后就要解散了,应该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谈呐。张处长先用排除法,再用联想法,把管理学普遍原理与本集团具体实践相结合之后,猛然间有所领悟。 “达总,您说的,我认为主要是管理上的问题。”张处长终于抬起脑袋,正眼看着达文彬,“您不是经常说吗,管理的核心就是‘以人为本’。”看到达文彬微微有了些笑模样,张处长估计自己大概上道了。在自信心的带动下,他声音不觉就提高了许多:“对机关助理员除了进行定期的培训和考核之外,我建议,还要进行周期性的调整,优胜劣汰……” “哎——”达文彬听言,慢慢摆了摆手,“我十分赞同‘以人为本’的核心管理理念,这也是集团领导层一贯倡导的嘛。可是,在构建和谐社会的过程中,稳定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我们不要把上上下下都搞得人心惶惶的。要是这样子,过不了几天,就得有人捅到部里去,那帮子部老爷,肯定是不会为咱们扛着的,随便一个电话打过来,咱们反而被动了。” 嗯,大概明白了,莫非领导要的是这个?张处长脑子里灵光闪现,眼前豁然开朗,说出话来也添了不少中气,听上去自信了许多:“哎呀,您比我们站得高,确实是看得更远些呀。为了集团的百年大计通盘考虑,是要把人才培养放在首要的位置上。因此我建议,咱们还是应该更进一步充实机关力量,不断提高机关助理员的素质,尤其是要着意补充年轻的、高学历的人才进入管理队伍,使机关焕发出更大的活力来。” “嗯,讲得好呀老张。”达文彬连连点头,随手拉开抽屉,取出一盒烟,站起来一边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往那一圈小沙发边走,一边说,“你们人事部门都有什么具体的想法?说出来,咱们立马讨论讨论。” “哎呀,达总的作风真是雷厉风行啊。”张处长尾随在达文彬身后,自言自语似的轻声慨叹。看见达文彬挑了稍偏的一只沙发先坐下了,才训练有素地在他右手边的另一只沙发上屁股沾着一角坐下来。 领导左手边的位置为上,右手边的位置为下,不可乱了规矩。这老机关的素质,在现在一帮年轻助理员身上,体现的是越来越少了。 “今年来的这些新人,在工作安排方面,你们原来是怎么考虑的?”达文彬向张处长递过一支烟,先亲自给他点上,随后自己也点燃了,身体轻松的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说,“刚才这些孩子们,咱们也都见了,大概也有了个直观的印象,整体素质还是蛮不错的嘛。” 张处长将那份名单摊开在自己和达文彬之间的茶几上,连吸了两口烟,一边思量着,一边审慎地向达文彬汇报说:“达总您是知道的,咱们每年进学生,都是按照下属各单位提出的用人申请和上级批复的进京指标数量,通盘均衡考虑的。” 他这看似不着边际的开场白的意思达文彬听懂了。就是首先声明,如果出了问题,责任不能全归咎于我们人事部门,主要是下面上报和上面政策限制所造成的恶果。达文彬微微笑了笑,表示理解,并且有意将上身前倾,凑近名单,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今年我们原计划,直接进入管理岗位的一共是五名。一个是裴小彤,就是高司长写条子的那个小姑娘。因为学的是工民建,我们认为安排到‘行政处’比较合适。” “跟高司长商量过吗?”达文彬扬起眉毛,关注地问。 “商量过了,人家高司长挺客气,说‘因才而用’,让咱们看着安排。不论怎么安排,他都没有意见。”张处长说着抬起头,询问的眼神看向达文彬。只见达文彬淡淡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有就是那个许博士,是学国民经济管理的,按专业对口,进入‘经济计划处’。”提到此位高才,连张处长自己都有点心虚,声调不觉低了下去,“还有一个学市场营销的硕士,充实到集团‘市场部’。对这个指标,‘市场部’已经叫唤两年了,今年若是再不给,恐怕不太合适……”张处长自顾自说得专注,忽然意识到达总半天没有答言了,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警觉地一下抬起头。发现达文彬正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双目微闭,一手摩挲着额头,看似艰难纠结的样子。知道了,自己讲得很好,领导很感兴趣。 张处长内心坦然,越讲越顺当,似乎是站在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公允立场上,慢声评说,但胆子就渐渐大起来。具体表现在,不时习惯性地借他人之口,轻描淡写地引入自己对某某人的第一印象和细节表现观感。在这个时候,领导一般是不会嗔怪你啰唆的,他需要更多的素材作为决策支撑嘛。在这二人一屋的场合,出我的口,入您的耳,甚至连“我觉得”、“据我猜测”这些近乎造谣的字眼都不妨偶尔一用。彰显自己深切的洞察力和责任心啊。即使是再过若干年,也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在初入职场的第一时间里,就有人有意识地在貌似无意之中,毁了自己的一生! 达文彬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听着张处长专业而细致的介绍,直到很长时间不再听到他的声音了,才慢慢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前蒙着一层薄雾,令人捉摸不清。他看似艰难地欠起身,伸出右手,指了指茶几上的那份名单。张处长忙站起来,双手捧着递给他。 达文彬仍是不动声色一页一页仔细检视名单和材料,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们工作做得挺细,情况还是不错的。不过我感觉还是要作一些局部调整。”他停顿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犀利,重重的口气说,“那个裴小彤,我的意见是,放在行政处不合适。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整天在建筑工地上跑,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了。而且,要是哪天再出点人身事故,让高司长跟他爱人怎么交代?我看还是让她到科研处去吧,小丫头说话还行,多接触些项目,还是能干些事的。” “嗯,好,好!”张处长连连点头,“这样就太好了。以后跟上面在经费方面沟通起来也方便得多了。”他刚说完就有些后悔,自我感觉话说得太直白了些,忙往回拉了一句,“小姑娘还是挺有亲和力的,与下属各科研部门更容易配合协调。” “还有那个小伙子,叫……”达文彬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看样子是想要张处长抢答。可没想到,眼前这位老机关却跟他耍了个心眼。我知道你是要褒谁还是贬谁呀?没准我猜测一个认为你能满意的,可那位恰恰却是你所讨厌的,反之亦然,这样岂不是没与领导保持一致吗?干人事工作的,错莫大于看人走眼。嘿嘿,干脆,我就给你来个装傻充愣。你不说,我也不说。 达文彬见张处长不停眨巴着鱼尾纹交叠的三角眼,一脸困惑的样子,想到自己总是在大会小会上说,让干部们提高工作效率,于是也就不再坚持说半句话了。他装模作样地又翻了翻名单,手指点着纸面,貌似随意的说道:“哦,叫杨明峰。你刚才提到,他在入集团教育的时候,写过几篇通讯稿,想必文笔应该还可以吧。我看此人外表也还机灵,干脆让他到经济计划处去算了。”达文彬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纸面,根本就没有瞧张处长一眼。张处长清楚地知道,达总这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是在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他:“经济处是集团的重要机关,我感觉自从去年老张调到行政处当处长之后,他们笔头子有点弱。” 听了达文彬最后似乎是解释的一句话,张处长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自己的准女婿,是在被无意中撞见正与宝贝女儿生米做熟饭之后,才托了主管人事的汪书记,去年刚从研究所调到这个号称集团第一机关的经济处去的。小伙子现在会务组借调,会不会是某方面出了纰漏,让领导不满意了?哎呀,这儿女的心,真是操不完呐!张处长心里暗自着急,可脸上还不能有一丝一毫地表现出来,只能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请示道:“要是把杨明峰调整到了经济处,再加上那个新来的许博士,经济处可就超编了。应付上面每年一度的事业费使用情况检查时,恐怕还得要想想办法。” “超编?怎么会超编呢?他们处不是老嚷嚷着人手不够吗?”达文彬一幅大惑不解的样子望着张处长。 “咳咳。”张处长清了清嗓子,看上去很有些为难,又好似不得不说,慢声细语地提醒道,“按部里人员编制办公室给咱们核定的指标,经济处的编制是十六人。前年国资委李处长的爱人从外地调进来,就已经超编了一个了,后来还是今年特批了指标,才少掉一个考核不合格项的。老张调走之后,又空出一个名额,才招了许博士……” 达文彬听着,脸色逐渐阴沉,忽然提高了声音打断他说:“那个许博士嘛,确实是个顶尖的专业人才。只可惜,学的是国民经济管理,太大了。咱们这个小笼子,恐怕装不下这么大的鸟儿。依我看,迟早是要飞走的。” “那也好办,就趁着现在各种入职手续还没有完全办妥,把他退回到学校里去算了!就说专业不对口。”张处长这次积极主动,想都没想,赶忙就表了态。 “哎——这样不好!”没料到达文彬听完连连摆手,“你想,他说过家里生活困难,供他读书一定不容易。要是还没参加工作,就被退回到学校里,不是对他不负责任吗,他对家里也不好交代。还有,”达文彬略微思索了一下,眼神犀利地看着张处长,“咱们要是把博士都退回去了,传出去不好听呀。不仅与咱们一贯宣传的‘重视人才,造就人才’的方针是相悖的,而且今后再招学生,谁还轻易敢上咱们这里来?” “那可怎么办呢?”怎么办?按老规矩,凉拌(办)!人事部门其实自有自己的一套掩埋垃圾废物的潜规则,可张处长就是不能先说。因为处理厂的选址,还确确实实得按照领导旨意办。 “我是这样想的,对于这种高端人才,我们要尽量给他们创造一个接触基层,了解基层,自下而上成长起来的良好环境。如此,才能为他们今后的健康发展,打下好的基础,提供更广阔的施展空间嘛。”达文彬又点上了一支烟,随手将烟盒和打火机扔到张处长面前,伸手指了指,示意他自助,“这样吧,把许博士安排到情报资料中心去好了。让他沉一段时期,踏踏实实搞些有关本行业经济发展资料的收集整理和编译工作。研究宏观的,首先起点要高,也是为他好嘛。” “好呀,好呀!”张处长茅塞顿开,夹着烟的手不停晃动着,“他要是知道领导对他尽心栽培的一番苦心,还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呢。” “呵呵,可不要跟他明说是我的意思呀。”达文彬仰头谦虚地笑道,“他要是不理解,或是以后心存感激,我可都担当不起呀。”达文彬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绕着茶几悠然踱步,“我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道理,他这个博士还是应该明白的。如果他实在不能理解,可以找他谈,那时候也可以这么跟他说嘛,咱们不也都是从基层这么一步一步地干上来的吗。” “那是,那是,我想他是一定会理解领导的一番苦心的。”张处长说着,见达文彬伸了个懒腰,明白这是领导要送客了,忙站起来。 他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达文彬成长起来的那个基层,绝非彼基层。那可是集团下属研究所中,最关键的一个研究室呀,专门出国家级专家,还有个小名叫“总裁培训班”!这许博士所擅长的经济学,在远宏这个以技术产品开发和生产为主体的大国企里,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边缘学科。如今,在领导的亲自安排下,再光荣进入到一个可有可无的资料情报中心,嘿嘿,可以预见,只要达文彬还在任上,他除了养老和调走这两条明路之外,其他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 第二章 北京是全国人民的 两天之后,入职培训的最后一项课程“安全生产教育”刚结束,还没散场,新职工们再次迎来了笑容可掬的人事处张处长。 在几乎所有人的印象里,张处长是个忠厚长者。与疾恶如仇的武警教官和机器一般冷淡的保密处老师相比,不笑不说话,不说“谢谢”不算完,每次出场,都能给刚离开学校的诸位“童鞋”,带来春天般的温暖。别说,有时候还真盼望着他偶尔现身呢。 张处长还是穿着那件半旧的深蓝色拉链夹克,健步走到教室前面站下。他看着面前一张张稚嫩而兴奋的脸,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这四十多天的入职培训,大家辛苦了!”不料,张处长朗声只说了个开头便停住了,扭着脖子四下扫望大家。正当各位面面相觑,不明白他为什么只说半句话的时候,被搁置在一旁临时充当教师的那位技安处小伙子,抛砖引玉,无奈率先拍起了巴掌。啊,明白了,这是在要掌声!立刻,底下“哗,哗”的掌声响起。张处长听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在集团领导的亲自安排下,明天,咱们就去八达岭、十三陵和飞机博物馆旅游……”“哗,哗”又是一片掌声,不过这回比较齐。“大家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有相机的都带上,照张相给家里报个平安。你们第一次出来参加工作,千万不要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呀。我有个建议,希望大家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拿出一半给家里寄回去。不管家里缺不缺这点钱,都是儿女的一片孝心呀。”“哗——哗——哗”这次的反响不但齐,而且也热烈了许多。 “下午,还是每天上班时间,大家到人事处,找1712房间的张干事,领取你们各自的《人事采纳通知单》,然后就到各自的具体单位报到,谢谢大家了!”张处长说完,还微微向众人弯了一下腰。“哗——”底下掌声一片! 杨明峰排队从矮矮胖胖的张干事手中接过《人事采纳通知单》,看都没看,随手对折了一下就揣进T恤衫的上兜里,扭身向门外走。结果是早就知道了的,现在仅仅是个例行手续而已。说实在的,能有幸分到这个国企巨擘下属的研究所第三研究室,搞数字电路设计已经很理想了,但他还是有些忐忑。这种不安源于老爸在电话里常告诫自己的一句话:工作与上学不一样呀。 忽然,打身后传来一个尖利高亢的声音,由于是充斥了血气阳刚,听起来更有些不男不女了:“张干事,你是不是整错咧!说好是分到经济处我才来的,为什么这上面写的是资料中心?” “呵呵,许博士,我们是不会搞错的,你就是分到资料中心的。”人家张干事真有涵养,在质问之下,声音仍是显得那么亲切温和。 杨明峰连同身边的几个人一齐转回身。只见许博士脸涨得通红,半秃的大脑袋在细脖子上僵硬地摇动着,而对面的张干事则正抬手擦脸。 “这,这……我学的是国民经济管理,去资料中心,专业不对口嘛,这叫我怎样发挥所学专长呢!”义愤填膺的许博士向前又凑近了些,手上那张飘飘忽忽的白纸条,几乎都要捅到张干事脸上了。 估计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还有以防再次被飞溅的唾沫星子喷溅的原因在里面,张干事抬手又擦了擦脸之后,沉稳地站起来,仍倔犟地保持着笑模样:“你不要着急嘛,听我给你解释啊。集团每年招人,都是由人事处牵头统一出面落实的,最初也仅仅是个大方向。至于具体分到下面哪一个部门,还是要按照最近一段时期的科研生产任务需要,统筹安排,适当调整的。并不是说,当初的意向与最后的结果会绝对完全一致嘛。而且,就算是现在分到某一个部门,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呀,比如我吧,以前就在……” 许博士粗暴地挥舞着手臂,手上白色的纸片飞扬,身上套着的那件黑西装下摆也一呼扇一呼扇的:“我不管,我要找张处长,张处长是知道我的!” 张干事冷眼盯着这个“没文化”的家伙,不觉脸便拉了下来,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张处长现在不在,去外面开会了。此外……”他扭脸转向滞留在周围,有助长歪风邪气之嫌的那帮新人,严肃地说,“按规定,你们今天下午必须到所属各个部门报到。如果有相关问题,等报到以后,再通过你们单位的人事科向集团反映。大家都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参差不齐的回应,使张干事脸上有了点欣慰:“好,那大家就抓紧时间报到去吧。如果还有不明白你那个单位怎么走的,可以再问我。”说着,不理睬兀自生气的许博士,又原位坐了下来,拿起桌上还剩下的几张字条,低头瞅了瞅,大声喊道:“裴小彤——” 刚来的这些人不经事,听到人家下了驱逐令,还附带着威胁的口气,蒙蒙地就给镇住了!再说也是事不关己,三三两两就往门外逃。杨明峰刚出门,猛然间身后被人撞了一把,趔趄了一下,扭头才看清楚,原来是丧家之犬许博士,正越过大家,仓皇失措地向电梯口疾走。看着他那瘦骨嶙峋的高大身板,杨明峰觉得有些好笑,不就是换了个单位吗,到哪儿还不是混口饭吃,还用得着这么奔丧似的? 杨明峰乘电梯下到底楼大厅,出门走下台阶。现在正值午后,北京城在浓重混沌的大气包裹下,也迎来了一天中最炙热憋闷的时候。树叶低垂,蝉鸣沙哑,街边小铺大都店门紧闭,招牌在斜阳下无精打采地投下暗淡的阴影。马路上,拥堵的车流踯躅艰难爬行,行色匆匆的打工族穿梭于无所事事的闲散游民之间。城市里的边边角角,仿佛都在竞相散发着温室效应滋养起来的躁动与浮沉。 杨明峰摘下眼镜,掀起T恤衫一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浮土,端端正正地重新戴好,感觉眼前略微清亮了些。哎,自己本科毕业从南方过来,在北京读了三年研究生,可还是不能完全适应这干燥多霾的气候。不知怎的,自从来到北京的第一天起,杨明峰就对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有着一种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和陌生感。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是真真正正的“北漂一族”,可现在就业了,终于能称得上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了,还算不算是“北漂一族”呢?自己的答案是不知道!反正现在还是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归属感和亲切感。哪像回到自己在江淮之间的家乡,出家门,一般走不了一站地的距离,就能碰上昔日的同学、玩伴,就连死乞白赖地在大街上跟小贩砍价,也是理直气壮的。 杨明峰不觉回头仰脸看了看身后这座二十多层,见棱见角的集团总部大厦,心想,拜拜了,以后自己便是基层里的一名普通技术人员了,下次再进来,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杨明峰走了不远,来到站牌云集的公共汽车站,抬手从上兜里掏出那张折叠着的《通知单》,想再次确定一下研究所的地址。咦?上面写的地址跟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怎么风马牛毫不相关呀!杨明峰暗暗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错拿别人的了。急忙把眼神移向《通知单》的最上方。嗯,没错!夹在“兹通知”与“同志”几个打印的仿宋体字中间,手写的“杨明峰”三个字,他还是认识的。只要不被退回到学校去,管它到哪儿呢,到哪儿还不是干活? 他刚才还怦怦乱跳的心稍微安稳了些,眼睛急急忙忙地就跳行找到了底下一串黑糊糊的手写字串上,那几个字竟然是集团经济计划处! 妈呀,怎么跟变戏法似的,说变就变了呢,这不是许博士要去的那个地方吗?杨明峰遇此凶信,受到重击一般,顷刻间变得面色惨白,比刚才许博士丧魂失魄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经济?自己在经济方面,除了会胡花钱,其他绝对是一窍不通呀!那岂不是要死翘翘了?他觉得身上的汗毛孔,顿时全都打开了,一股暖流顺着脊梁沟倏倏地淌了下来,被腰带拦挡,瞬时又变得冰凉。 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杨明峰晃了晃脑袋,还梗了两下脖子,全身紧绷,冲着那个隐身在空气中的对立面煞有介事地挥了下拳头:“该来的,就让他全来吧!” 他从小就是个喜欢跳跃性思维的孩子。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思维方式的特点之一就是,思维快速启动,不容易被突如其来的事件一下子打蒙。弊端嘛也挺明显,就是大脑一热往往不计后果,斩自己和对手都是立决。杨明峰再不敢迟疑,转身就匆匆挤出人群,一边系好T恤衫领口上的扣子,一边往远宏大厦的方向走。 站牌下站着的那个头戴小黄帽身穿红马甲挥舞三角旗,正实践老有所为的大爷,看见这个原本排队排得好好的貌似文静的小伙子,忽然发神经,没头没脑地自己跟自己发了一通飙之后拔腿就跑了,不由得就警觉起来,下死眼盯着他。看他两手空空,不像个带有什么危险物品的样儿,才放了心,瞅着他步履散乱的后影,很惋惜地摇了摇头:这小伙子危害公共安全的可能性虽然是不大,可要按照这个势头持续发展下去,早晚得进安定医院(北京的精神病医院)。文艺节目害死人呐,看看眼下电视里流行的什么超女超男的,哪个不跟打了鸡血似的,说耍就耍上了?可以肯定,这小子早晚跟那帮人也是一道。唉!长得溜光水滑的,还这么年轻,可惜了…… 可杨明峰此刻想的却是,一会儿报完到,要是单身宿舍随即也分下来了,是马上就去招待所取自己的行李,还是在那儿再赖上几天再说?那个老招待所别看旧,还真是个好地方,不但被褥不用自己洗,连开水都有服务员阿姨给打。就是厕所脏了点,呵呵,白璧总有微瑕,将就着吧。 杨明峰来到远宏大厦底下,第一次在楼前的广场上站住了。他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恭恭敬敬地打量这个似曾相识,用钢筋水泥做成的大盒子。难道我今后真的就要在这里工作了吗?这个变化太突然了,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跟自己憧憬的电路实验室里的日子一点儿都不一样啊。 这栋大厦他虽然已经进出过多次了,可说实在的,在自己先前建立起的意识里,这玩意跟海龙、华强北那些电子卖场并没什么大区别,他不过是个被人流裹挟着的匆匆过客罢了。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心态变了,视角也随即拧了个个。他头一次惊讶地发现,近距离观察,白框架,蓝玻璃镶嵌的远宏大厦真高呀,应该可以当得起“高耸云霄”这四个字。不过外表并不很像培训老师介绍过的,是个插着四支铅笔,抽象的大笔桶造型,更像是……嗯,应该说,更像是个巨大的计算机机箱。方方正正的,里面的各个部门,就如同CPU、内存、硬盘等部件,经年累月,按照编制好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运行。哈,连键盘都有了,不就是脚下一棱棱,一道道的台阶嘛。唉,谁知道二十年之后,从这个机箱里钻出来的那个叫杨明峰的小老头又会是个什么奶奶样?这其中的滋味嘛,到底是甜的,还是苦的?嗬,已经感觉到了,原来是咸的,微微的咸里还带着点苦涩。 杨明峰伸出舌头抿着嘴角上沾着的几滴汗水,恍惚间感到被一股舒适阴冷的气流轻拂,穿越时空的思绪顿时就有些清醒。他定了定神,这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在胡思乱想的同时,已登上高高的台阶,来到玻璃镶嵌的大门前了。那股骚扰自己的弱冷空气,发源地就是正中间对开的两道豁口。 杨明峰自嘲地摇了摇头,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这两年毅然牺牲了点玩游戏的时间,抽空翻了几本职场小说,在晚上躺在床上烙饼的时候,也还进行了必要的头脑演练。否则,今天单人独骑突然面对整个银河系,还不得被吓得屁滚尿流不可。嘿嘿,瞧你小子这点出息! 还是老爸此前说得好,北京,北京是全国人民的!谁有本事,就是谁的,千万不要把它看得有多了不起。老爸的教诲,就是儿子的定心丸,杨明峰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还在心里又补充引申了一句: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照搬前几次出入大厦的经验,杨明峰故作老成,一只手插在牛仔裤裤兜里,穿过栅栏般伫立的感应门禁,旁若无人径直就大摇大摆往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走。可没想到,万恶的门禁此时却“嘟,嘟,嘟”欢快地叫开了。与此同时,从灯光璀璨,宛如星空覆盖下的大厅深处,传过来一句冷冰冰的女声欢迎词:“先生,请问您要去哪家公司?”杨明峰不得不站下,循声望过去。只见在一根琥珀色的大理石圆柱子跟前,一张白色的门台后面,敦敦实实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姑娘,正威严地审视着自己。 嘿,我们以前进出,门禁从来都没响过啊,大家还都以为只是个糊弄人的摆设呢,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态昂首阔步,反倒被捕了。杨明峰有点被威慑住了,刚才想要谋反的气焰立刻被打掉了一多半。他紧走几步到了姑娘前面,隔着桌子向她低声细气地说:“您好,我要去经济计划处。” 姑娘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蓝上衣、软塌塌半旧牛仔裤的小伙子,腰身显得更粗壮了。可能还要以示威严,她又伸手拽了拽红西装的下摆,很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就说,要去哪家公司吧。”说着扭转身,抬手指了指身后墙壁上跟挂鞭似长长垂下来的两溜铜牌队列,“我们楼里面,公司多着呢。” 以前还真没有注意到,原来在这个“远宏大厦”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公司呢。噢,杨明峰想起来了,曾经在培训时提到过,远宏集团是这栋楼的业主,除了裙楼之外,只占据了十六层以上的十层,其他层次都是面向社会公开招租的。怪不得人家问到底是去哪家公司,还真有道理。 “我是远宏集团今年新分来的学生,现在就要去经济计划处报到!”连这个长着鹅蛋脸、把门的小丫头都敢藐视自己,杨明峰自尊心受到挑战,有意向她逼近一步,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地告诉她。 “新学生?”鹅蛋脸有些心虚了。前车之鉴证明,他们这些有学历的,真分到机关,要是还恰好进了保卫处,即使是在最低层跑跑颠颠打杂的主儿,也是自己的领导呢。于是她脸上就有了些笑模样,不仅口气软下来,连称呼也变了:“那您的《报到证》呢?” “《报到证》?早就交了,来集团报到的时候,就交给十七层的人事教育处了。”杨明峰此刻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疑惑地搔了搔脑袋说,“我们培训的时候进来,从没查过呀。” “啊,那是因为你们人多,事先联系好了,门禁暂时就关闭了。”鹅蛋脸听了对方故意带着细节描述的两句话,从心里已经肯定,面前站着的确实是自己的同志,所以也乐得跟他多友好两句,“你们都没有‘出入证’。要是每个人进门,报警器都乱响,多影响大家工作呀,人家是会投诉的。”她说着,抹嗒了一下眼皮,有些抱怨似的说,“您不知道,底下那些小公司,素质低着呢,动不动就要投诉,我们没少扣钱。” 杨明峰听出她有主动示好的意思,可一心急着办自己的正事,便客气地说:“请你告诉我,经济计划处在几层?我得赶紧报到去。”恐怕是受“芙蓉姐姐”的毒害吧,不知怎么的,杨明峰就是不喜欢鹅蛋脸形的女孩子。他喜欢三角脸形的,要是再安上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才叫一个妩媚,那才叫一个风韵。 “你们有那么多机关,具体一个在哪一层..我可不知道。”鹅蛋脸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嘴里还带着一丝怨气。她转着眼珠想了想,狡黠地笑了:“你不是知道人事处在17层吗?到那里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 “嘿,真聪明!谢谢,谢谢!”杨明峰受到礼遇,心情愉快,随口就夸了人家一句,同时转身往大厅深处的电梯口跑去。 “不客气——”不看脸形,这娇嗲的声音还真好听。 杨明峰出了电梯,拐进长长的走廊,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此前领取“通知单”的那间人事处办公室。隔着通透的玻璃门,只见胖胖?99lib.的张干事正站在一张桌子前,往手边码得高高的一摞档案盒里装材料。 杨明峰轻轻敲门,可是这死硬的玻璃不像木头,受振动引发的响动极小,张干事根本没听见。还是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重复着“抽取盒子—掀开盒盖—拿材料—低头简单看一看—装进材料—扣上盒盖”这套简单的机械动作。他上肢节奏简洁明快,圆脑袋随着手臂不停地上下左右摇动,似乎不仅干得津津有味,而且还谙于此道。 杨明峰考虑,不能再用力敲门了,再用力,就快要变成讨债的了。无奈之下,顾不得礼貌只得推门而入,但还是怕突兀打扰了张干事的雅兴,不敢太放肆,只能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站在门口不远处,“嗯……嗯……”地叫了几声。 张干事受到惊扰,猛然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稍显局促的年轻人,微微愣了愣,继而严肃的脸便像花儿一般绽放了:“呀,小杨来了。”他迅速扔下手里捏着的一份材料,张开双手,扭身就向他奔过来,热情洋溢地说,“去你们处里报到了吗?见到你们徐总没有?” 嗯?徐总?杨明峰心里纳闷,经济计划处既然是个处,领导本应该称呼为“处长”才对呀,这个“徐总”是从哪儿论的呢?可怕露怯,还不敢深问。本来路上一直想着要问问人家,为什么自己的单位一下就变了?现在连这个想法也临时放弃了,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还没有。我在大厦里上上下下找了一圈,可还是没找到经济计划处,只好跑回来求张老师给指点一下。” “哎呀,小杨,你以后可别再这么叫我了,我可担当不起呀。”张干事笑意未减,声音却是故作谦逊地提高了,“以后咱们就是机关里的同事了,还要互相协助呢。按咱们的习惯,你就叫我张干事就可以了。” “那……那,张干事。”杨明峰对这个官称还有些不大习惯,即使说出来也有些拗口,“请您告诉我经济计划处在哪里。” 张干事正要答话,身后桌面上的电话响了。“等一下啊。”他说着,两步跑回到刚才那张桌子旁,抄起电话接听,“哎,哎,处长您好,是我……”张干事说着,扭头不自然地看了不远处干站着的杨明峰一眼,声音顿时小了下去,可杨明峰还是能听得真真的,“……已经搞定了。他刚开始还真是有点要找别扭的意思,嚷嚷着要找您,我就说您开会去了,呵呵。后来让我连哄带吓唬的,几句话就没事了……嗯,我办事您就放心吧,等他到了情报中心,过不了半年,就彻底踏实了……” 想都不要想,杨明峰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伤心欲绝的许博士,于是在一旁就有些尴尬。除了与自己有点关系之外,毕竟这偷听别人隐私,总不是光明正大的呀。可此时,想不听都不成了。现在就退出门去吧,那就等于告诉了张干事,他不仅听到了说话的内容,而且还听懂了。继续站在这里吧,岂不是灌进耳朵里的就更多?不关自己的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就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自己的手机却善解人意“滴、滴、滴”地响了。他赶忙从裤兜口袋里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条贩卖假发票的垃圾短信。杨明峰随手刚要删,可突然灵机一动,呀,这哪是垃圾短信呐,纯粹是上帝的信使嘛。他赶忙转过身,慢慢走到关着的门边上,面墙低头举着手机,假装回复短信,在键盘上胡乱地按起来。这样就理所当然离张干事远了些,他说话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了。 当杨明峰在手机上从“一”开始,以一阶等差数列一直按到“九”的时候,才听到身后传来电话撂下的“咔吧”声。他耐着性子,又继续按到“十五”,才恋恋不舍地按了“删除”键。他转回身揣好手机,神情坦然的重新来到张干事近前。 其实张干事自打填写了“通知单”之后,也一直在关注着这个来路不明,交了“狗屎运”的家伙。他到现在还百思不得其解,此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竟能成功上位,抢了各项条件都比他优越得多的许博士的位置,轻易跻身号称是全集团第一机关的“经济计划处”的呢?是他背后有硬人?不像呀,有人能不知道经济处在哪一层吗?随便给那个“关系”打个电话,问一下不就全清楚了。那就是他自己运作的结果?应该说可能性也不大。这个好位置,可不是随随便便花几个钱就能买到的。再说了,瞧他刚才从自己手里接过“通知单”时随意的样子,一点儿都看不出成功的喜悦呀。而且……哎呀,还真把自己这个见多识广的老机关给难住了。 张干事看到杨明峰眨巴着细长的眼睛,恭恭敬敬,一副等待指点的样子,脸上忙又泛起了笑纹:“刚才接了个电话,让你久等了。经济计划处就在大厦的第二十一层,在老总们的楼下,你记住了?” “谢谢,谢谢张老师!”杨明峰连忙向张干事哈了下腰,“第二十一层,我记住了!” 张干事连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哎,不客气,不客气!你这个小伙子,我不是说了吗,以后叫我张干事。” 杨明峰率真的表情里带着稍许扭捏,又脆声答道:“那就谢谢张干事了。” 看到杨明峰连跑带颠出门的背影,张干事更加疑惑了。他摇着头自言自语地浅笑道:“也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哪能有那么大的能量?真是……”他思索着,即刻把面前那些碍眼的档案盒,往边上推了推,挪动鼠标点开计算机,用口令登录了集团人员档案库。 果然,新人们的档案前天就已经输进去了,一个查询命令,杨明峰的老底就全露出来啦。 张干事饶有兴味,上上下下在屏幕上翻了几个来回,发现这个杨明峰,除了老爸是某所军队高校的退休教授这一个闪光点之外,在其他方面,还真是一般般。当然了,在大学里当过学生会的宣传部长,社会实践论文得过奖,电脑游戏大赛入过围……可这些糊弄人,小儿科的玩意,在每年新添加的“栋梁”里面,随手一撮就是一簸箕,又能说明些什么呢?而且,“远宏集团”与军方也是素无往来呀…… “叮咚!”电梯来到二十一楼,杨明峰走出电梯间。可令他深感意外的是,绕着静悄悄的“回”字形走廊转了半圈,竟然还没碰上一个可以搭话问询的活人! 走廊一侧,是一间间宽阔整洁的大办公室。透过毫无私密性可言的敞亮玻璃门向里面看进去,是排列整齐的淡蓝色工作隔断。现在,隔断里的扶手转椅上,全是空的!这可真有些奇怪了。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啊,这地方与人事处走廊上人来人往,脚步声不绝于耳的热闹情形相比,整个就是一人间蒸发后的遗址嘛。 一种不祥的感觉一下涌上杨明峰的心头!哎呀,张干事是不是在骗我?也许压根就没有经济计划处这么个鬼东西。难不成是故意找借口,要把我给退回到学校里去?嘿,要真是这样,有这个装神弄鬼的必要吗,直接说“再见”不就完了?我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大不了到中关村卖货去。 杨明峰胡思乱想着又拐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了一道两扇对开,与众不同的深棕色木门。门上亮晶晶的黄铜牌上印着加粗的三个宋体字——“总经济师”。 杨明峰可不是傻子,见到这个牌子眼前立马一亮,迅速就联想到,刚才张干事对他说的那个“徐总”,莫非就是总经济师兼着的经济处处长?推断完全合情合理呀。 别看杨明峰刚才还是慷慨激越,可人总得要吃饭的呀,现在这份即将到手的体面工作,可不是大风白白刮来的,是他含辛茹苦十九年,点灯熬宿挣出来的。他满怀希望的在门前恭恭敬敬地站下,勾起手指,“当、当、当”不轻不重敲了三下门。无人应答。再敲,仍无应答。杨明峰眼巴巴瞅着暗淡的大门,无奈地歪>..了歪脑袋。 都快要绕场一周了,就在杨明峰几乎要完全失望的时候,真没想到,透过一个标着2106号码的玻璃门,在一间明亮宽敞办公室的紧里面,竟然并肩站着一男一女。两人脑袋凑得挺近,共同看着女人手里端着的几页纸,戳戳点点的,正在说着些什么。 杨明峰不由自主就笑了。他这回再也顾不了许多,伸手就推开门,一大步跨了进去。“请问……”他刚刚吐出来两个字,屋内二人立刻循声抬起头,警觉地向他这边望过来。 “你找谁?你有什么事?”那个有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慢慢垂下手,语调生硬地问。 “请问,经济计划处是这里吗?”杨明峰不卑不亢的声音回了过去。 “你就说,你有什么事吧。”老太太显得颇不耐烦,脑袋一点儿一点儿地说。 杨明峰还要开口,不料,这时那个男人倒开腔了:“你是不是杨明峰?” 哇,听到这熟悉的三个字,宛如沐浴在阳光之下,杨明峰顿觉春天般的温暖,一种找到组织的幸福感,让他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他连忙上前几步,连声说:“我是,我是杨明峰,是来报到的。”说着,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对折着的《通知单》,双手展开。 一男一女相互对视了一眼,男人随即便撇下老太太,穿过屏风夹道,向他径直走过来。这人有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小圆肚,白脸盘,走起路来晃晃悠悠,韵味十足。他来到杨明峰面前,随手拿过《通知单》,宽大的眼镜片后面,一双圆鼓鼓的眼珠子晃动着略微看了一下,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面笑容。 男人底气十足的标准京腔听起来很是悦耳:“欢迎,欢迎,你找得没错,这里就是经济计划处。”他说着,把《通知单》又递回到杨明峰手上,同时奇怪地问:“哎,人事处那帮人没通知你吗?” “通知什么?他们什么也没说呀。”杨明峰一脸困惑地接过《通知单》,随之心里猛地一沉,他怎么把单子又还给我了,而且还问我有没有接到什么通知,难道是经济处拒收我的通知吗? “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那帮子人还能干点什么事?”老太太一边拿钥匙打开一个浅灰色的铁皮保险柜,一边扭脸鄙夷地说。 “嘿嘿……”男人不置可否地干笑了两声,转头向杨明峰解释道,“你算是来巧了,要不现在处里一个人你都碰不到。明天是国家落在咱们集团的重点项目,柔性生产线改造验收会。从国资委到财政部,全国有近百个协作单位的头头脑脑们全来了。咱们经济处从处长到小兵,全被派过去忙活接待任务了。本来还有一个同志值班留下来看电话的,不过刚才也被临时调出去给徐总送材料去了。”啊,杨明峰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二十一层里空荡荡,像放假过年似的呢。并且顺带着也弄明白了,闹了半天,眼前这个品相十足的人并不是徐总。“上午接到人事处的电话,说你下午要来报到。我当时在电话里就跟他们说了,让他们直接通知你,等明天正常了,再过来。” 杨明峰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头。眼前的这个人,一看就是老机关的派头,说起话来不仅条理清楚,用词得体,而且话里话外还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机关人所特有的傲慢和世故,没说上几句,就把自己心里所有的疑惑全给解答了。以后有机会可得向他多学着点。 这时,老太太也走了过来,手里就多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女式挎包。她对男人说:“刘立新,咱们赶紧过去吧,那边还等着咱们呢。” “好。”刘立新回答着,大眼珠子一上一下看着杨明峰,“小杨,那你就明天下午上班时间再过来吧。我和朱师傅也马上就要到会场去,那边人手不够。” 听到他们要到会场去,杨明峰心里就翻腾了一下。自己从小长到大,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大人物,那么大的场面呢,热闹是一定的,可最重要的,这绝对是个开眼界的难得机会呀。现在的自己,除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用得上的那几本破书和一把子傻力气之外,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他就想起了家里部队上那帮子“公务员”,谁肯卖力气,谁就有比别人多些的入党、考军校的机会。便竭力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搓着手笑着争取道:“会场上需要不需要打杂的呀?要是人手不够,别的我不懂,跑跑腿还行。” “是呀,我怎么就没想起来新来个小伙子呢?”朱师傅眉开眼笑地说,“你就跟我们一起去会场吧。哎呀,大伙都快要忙晕了。” 看来刘立新对杨明峰的印象不错,拍了拍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那就走吧。”说完还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走到一张桌子前,拎起一个皮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串带着遥控器的汽车钥匙,率先出了办公室。 三人到了楼下,出后门。不太宽绰的院子里满满当当,横七扭八,停满了各色小汽车。刘立新径直来到一辆墨绿色的富康轿车旁,打开车门,蹁腿就大模大样坐到驾驶座上。杨明峰学着部队小车司机的样子,紧走两步,拉开车后门,伸手搭在车沿上,恭敬地说:“朱师傅,请上车。”朱师傅一边往车里坐,一边喜滋滋地说:“哎呀,小杨,别搞得这么客气嘛。以后叫我朱师傅,或是叫我的名字朱会欣就行。”杨明峰乖巧的样子,脆声答道:“哎,朱师傅。”随手推上车门,自己坐到前排刘立新身边。 这辆富康车,驾驶台上摆着一只系着粉红围巾的毛绒QQ企鹅,底板上还散落着几块花花绿绿的糖纸,一看就是私家车,估计十有八九还是刘立新本人的。看着刘立新倒车换挡一副老到的架势,杨明峰不禁心生羡慕。自己的老爸在部队上干了一辈子,说教授,那是给外人听的,在学院里其实就是一名普通教员,到现在也还是蹬着两个窄轱辘每天跑。跟他们这些在大国企里“拿饷”的相比,差得海了去了。就说眼前这个刘立新吧,四十岁不到,从他一路上志得意满,话里话外透出的信息推断,在北京一定是有房有车,而且还考虑着国庆长假全家到南方旅游。唉!真不知自己到了他这个岁数,能不能也混得这么脱离群众! 本来,杨明峰还对自己不能工作在实验室里有些懊恼,可这会儿,倒是渐渐安然了。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自己虽然是个普通人,可并不算笨呀。只要认真做事,不管是干技术,还是混机关,还愁吃不上一碗饭?嗯,不但要吃上,而且还要争取把这口饭吃饱,吃好! 第三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刘立新开着自己的汽车,腻腻歪歪好不容易扭上了三环路。这北京的三环路,如果不出意外,白天里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堵车。长长的车流踯躅穿梭于由尾气和尘土编织起来的走廊之中,就像一圈经年未洗的彩练,在一栋栋高楼大厦间纠缠环绕。这个城市人多,物价贵,空气不好,还缺水。可以说,除了适宜建都,其他一无是处。可就这一点儿似乎就足够了。 车子来到会场,在灰制服保安的引导下停在门前的便道上。这个所谓的会场,其实就是北京颇有名气的西苑饭店。远宏集团为了召开盛会,今明两天包下了饭店的大部分。现在门口隔几步,就不伦不类地站一个穿黑西装,戴白手套的引导员兼保安。杨明峰看见刘立新向这些“山口组”分子不时地挥手致意,遇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圆胖子,还主动停下来闲扯两句,不禁就有些纳闷。等进了拉着大横幅的饭店大堂,朱会欣才撇了撇嘴,不屑地说:“保卫处的这些人,都打扮得像个什么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显得咱们这么大的集团素质也太低了吧。” 杨明峰也是颇有同感,刚想顺竿爬,顺着朱师傅来上几句附和的高见。但是观察到刘立新与上次听到朱会欣笑话人事处一样,还是不置可否“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心里就有点明白了。这个家伙还真是挺“油”的,轻易不肯表明自己的观点。嗯,在机关里,以后可得小心说话! 三个人直接奔向横幅底下的报到台。苫着猩红色金丝绒台布的长长的桌子后面,热热闹闹地围着三拨人,看服装打扮,有的整洁素雅,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有的装束繁芜,估计应该是来自中小城市的贵宾。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体态健硕的大叔,上好的苹果牛仔裤上顶着一件考究的黑条纹西装,看得杨明峰不觉直了眼。可刘立新瞥见了,倒好似一下子见了亲人一般,冲着这个宝贝直通通地就走过去,从后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叔回头,垂眼看见刘立新,也老朋友似的热烈与他握手。二人手拉手穿过人群,走到一旁才松开,比比画画热情洋溢地寒暄起来。 见杨明峰忽闪着双眼不解的样子,朱会欣在一旁冷笑着说:“小杨,别看那人暴发户的样子,却是这条生产线上一个重要检测部件的供应商。这种微米级的部件,全国就他自己开的那家乡镇企业能生产,你说绝不绝?咱们买他的东西,还得求着他呢。” “嗬,还真是什么怪事都有啊。”杨明峰调皮地笑起来,不知不觉就学着刘立新的口气品评了一句。嗯,此情此景,他还真找到了一种主人翁的自豪感。 “小杨,你在这里等刘立新回来,让他给你分派任务。我先忙我自己的事情去了。”朱师傅拍了拍自己的提包,一晃身,挤进人群就不见了,留下杨明峰呆呆地站在原地。朱师傅对自己,态度一直都是有些不冷不热的,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对自己的第一印象不好,还是老机关的矜持?抑或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顾虑吧。杨明峰歪着脑袋,想不明白。 几分钟之后,刘立新脸上带着残余的笑容在远处冲着他招手:“来,我给你派个活。” 刘立新带着杨明峰来到报到台后面。只见台子后面两人一伙,共有三组工作人员,有站的有坐的,脸上保持着僵硬的笑容,正忙得不可开交。刘立新把他引到其中一位坐着的小伙子身旁,那小伙子一看见刘立新,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浑厚的男中音说:“你怎么才来呀。京外计划口的都来了好多人了,处长让你过去陪客人呢。” 刘立新点着头对小伙子说:“路上给你带来个帮手,”说着指了指身边的杨明峰,“他就是咱们处今年新分来的小杨,杨明峰。”又指了指小伙子,“咱们处的小孟,孟凡群。”“你好,你好。”两个人几乎同时说,相互伸出手使劲握了一下。 “小孟,就让小杨帮你们跑跑腿吧,我得赶紧上楼去了。”刘立新说完,便匆忙挤出人群,寻着那个仍在远处等着的牛仔裤老兄,向大厅后面走去了。 杨明峰站在孟凡群等六人身后留心观察,很快就看出了点门道。原来,这三个组,是流水式作业。第一组孟凡群在一沓卡片上分别登记客人的姓名、单位、职务,另一个人转手接过卡片,即刻录入到计算机里。第二组藏书网按照客人登记的信息,分派房间。一般的客人住两人一间的标准间,企业负责人享用商务套间,至于贵宾嘛,就有豪华间侍候着。不过,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出去一间豪华间。第三组两个漂亮小姑娘干的是分发材料和纪念品的体力活。装在印有公司徽标拎袋里的纪念品,分成两个档次,一种是1000系列的摩托罗拉手机,低点的是苹果的iPod音乐播放器。 现在正是报到的高峰期,台子前人头攒动,一波一波就跟吃大户似的,喧闹兴奋,直到拿了礼品,才算消停。有性子急的,当场就打开礼品包装盒,忙不迭地试用起来。于是满大堂里,形象对比强烈一下就分成了两类人。一类是举着新手机,“喂!喂”地大声吆喝,另一类,则是耳朵上垂着两条白线,一声不吭,低头浅笑。 五湖四海的新朋老友,都冲着一个革命目标,会聚在这顿时显得狭小了许多的大堂里,什么人都有,这不就来事了嘛…… 在流水线尾端,一个黑黑瘦瘦,身着粉红色短袖衫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操着“死尸”不分的南方口音,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iPod,正急赤白脸粗声大嗓,愤愤地教训发礼品的漂亮女孩:“侬这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我再跟你讲一遍,全国联保是按照‘保证书’保修的,你一定要给我填好,再盖上你们公司的销售章,否则我拿回家坏掉了,还要再跑到北京来吗?” 穿着白衬衫的高挑女孩脸涨得通红,声音不大,但是挺坚决:“我们的礼品,也是从销售商那里成批买来的。这么多,哪能给你盖销售章呀。” “那你说,我这个要是一年之内坏了怎么办?”“死尸”已经狂躁起来了,两片厚嘴唇上沾着一圈白沫,“你们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这么对待客户的吗?把你们领导找来!” “我们领导不在!”女孩子退后了一步,仰起脸不屑地斜瞪着他。 这女孩子干脆的一句话,可真把永远拿自己当“上帝”的那位爷给气着了。他脸一下就变成了“肝脏”色,撇下蛮横的小女孩转向周围寻求支持:“远宏集团怎么能这样子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领导都不出来说一句话,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观众们看见他要玩现场互动,纷纷后撤,给他亮出了一块圆圆的场子。 这时,圈内小碎步跑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满脸堆笑举着手机,凑近“死尸”点头哈腰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死尸”微微一愣,接过小伙子递上来的手机,霸气十足地先是冲着话筒“喂”了几声,随后声音便慢慢低下去了。再后来,将手机一把捅在小伙子怀里,低头拎起自己的礼品袋跳出圈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嘿,你还可以嘛。”孟凡群赞许地拍了拍刚走回来的杨明峰的肩膀,“都跟那个人说了些啥?” “嘿,其实也没什么,”杨明峰很有些得意,“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有这么一个iPod,也不知道是她老爸怎么得来的,就是个裸机。后来坏了,拿到苹果客服一问,人家保修就看机器号,一年内生产的都可以。我刚才就是打了包装盒上的800电话,让客服小姐亲口告诉那个人的。” “就这么点?”孟凡群还是不信!对不讲理的人讲道理,不是胡说八道吗? “我还跟他说了,老兄,我也是来开会的,发现外面的那些保安,全是远宏公司请来的,咱们不吃眼前亏,快走吧。” 没想到孟凡群听了杨明峰耍的小聪明,眉头皱得紧紧的,竟用有些敌意的眼神盯了他好几秒钟,才用阴沉沉的口气警告他:“你这么信口胡说,要是真捅了娄子,自己可要吃亏呀!” 杨明峰没想到孟凡群态度突变,心里一下也没了底。原来他的想法是,要是那个人跟他纠缠不清,自己的一帮革命同志,肯定会前赴后继。达文彬总经理不是说过吗,远宏就是大家的家。哪有眼看着家人蒙冤受辱,而不肯伸手施救的道理呢?不过,转回头再想想周围那些看客,谁不明白那家伙是在无理取闹,欺负一个小姑娘,可又有谁肯说句公道话?哎呀,由此类推,自己刚才还真是悬呐。哎,这天理和真理一样,看来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能成立。 工作人员的晚饭是自助餐。在会务组打杂的三老四少,加上门口那些貌似“山口组”的全来了。人家都是老熟人,一边热情洋溢地咒骂万恶的饭菜,一边扎堆在一起畅谈家庭孩子。刘立新端着个托盘,盘桓了好几处,最后终于在溜边的一张桌子上,寻着正独自就着一瓶啤酒,狼吞虎咽的杨明峰。他慢悠悠坐到杨明峰身边,挤眉弄眼地说:“听说你下午怎么着?还来了一出帅哥救美,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呀。” 杨明峰支棱着脖子,赶紧咽下一口,支支吾吾地说:“哪儿呀,我那叫冒傻气,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那家伙要是闹起来,还真没辙。” “哎,你可别这么..说,本来是做了件好事情嘛。”刘立新大眼珠子瞅了瞅旁边,压低声音说,“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不要说得太多。你自己想想,刚才说的那些有用吗?”杨明峰想了想,自己也乐了,索性再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感激地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明天你还来吗?”刘立新埋头扒拉着翠绿的杭椒牛柳,随口问道。 这句话还真把杨明峰给问住了。其实他自己也在盘算,明天是跟着队伍去八达岭、十三陵呢,还是过来见世面。八达岭早就去腻烦了,几乎每次有本科时的同学来北京,都要点这一道菜。可十三陵呢,还真没去过。好在刚学会了一招,不好回答就不回答,于是当场就反过来用在刘立新身上。他假装没听见,举起瓶子灌了几口啤酒,过了一小会儿才说:“刘师傅,您也来一瓶吧,要不我去给您拿一瓶。” 刘立新听了急忙摆手:“我还要开车回家呢,不能喝。”他说着端起空盘子已经站起来了,“你慢慢喝吧,多喝点,反正不要钱,我先走了。” 刘立新前脚刚走,一个窈窕的身影紧接着就扭搭扭搭地飘过来了。杨明峰抬眼一看,原来竟是今天自己临场发挥,救的那个“美女”。女孩子端着一盘西瓜瓣,来到他身边,含笑招呼道:“你好!”杨明峰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的嗓音竟是如此标准动听。 杨明峰慌忙抹了抹嘴角沾着的啤酒沫,站起来连声说:“你好,你好。”这女孩子真高呀,大概有一米七○,也真瘦呀,长长的两条腿,跟圆规似的。精心装饰过的苹果脸上,一双眼睛月牙似的翘翘着,还真挺漂亮。 女孩子随手把盘子放在桌子上,自己就坐下来,看着杨明峰说:“吃点西瓜吧。”杨明峰对女人一向是很尊重的,尽管肚子里已经容纳了三瓶啤酒,可还是毫不迟疑地拿起一块儿,低头吃起来。 “扑哧!”女孩子看见他呼噜呼噜的吃相,一下乐了,“你这人真逗,吃西瓜怎么不吐子呀?” 被她这一说,杨明峰倒是显得挺坦然,抬头认真地回答:“我高中一直住校,几个人分一个西瓜,不吐子抢得快些。后来,我也嫌吐子麻烦,慢慢就习惯了。” 杨明峰是坦白交代,可没承想,女孩子笑得更欢了,清脆的“咯咯”声引来了附近不少人的侧目。杨明峰本喜欢三角脸的女孩子,可不知怎么的,今天却有了新见地,三角脸看上去固然俏媚,可要说甜美度,可能还是苹果脸更胜一筹。女孩子收住笑,粉嫩的脸上顷刻间就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杨明峰,今天还要谢谢你呀。” 尽管知道她是来说这句话的,可杨明峰还是有点小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呵呵,那你就别管了,都在远宏工作,想要打听个人还不容易吗?”女孩子顽皮地使劲眨了几下眼睛。 这句话听得杨明峰心里老大不自在。原以为自己是个新人,没人认识,可仔细想想,却是恰恰相反,人家都是熟人,自己才是另类。受到别人的瞩目连个小女孩都躲不过去,这可不好玩。杨明峰脸上就有点僵硬,干笑了两声说:“应该的,那个人无理取闹,欺负人,搁谁都不会不管。别看我当时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是挺害怕的。” “害怕?哈哈……”女孩子又笑了起来,“我可真没看出来,倒是觉得你当时那样子,像个汉奸。”女孩子说着,微微沉吟了一下,“你分在经济处吧?那可是全集团最好的机关了。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这句话说得杨明峰又是大吃一惊!天哪,这个荣誉也太崇高了点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告诉他这个,不禁瞪圆了眼睛,嘟噜了几下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女孩子见他紧张的样子,大惑不解,眨巴着大眼睛问:“怎么?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杨明峰据实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前是分在研究所的。今天下午看到通知,才知道有了变化。” “嗯,这就有点意思了……”女孩子颇感意外,思索着轻声说,“据说进经济处,非得要副总以上的大领导亲自点头才行啊。你认识他们吗?”见杨明峰亟亟地连连摇头,女孩子断然下了结论,“嘿,不管怎么说,反正是好事!你要请客了。” 杨明峰不傻,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可听出来了。不过自从在学校,经历了那次铭心刻骨的爱恨情仇之后,他对女孩子们,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就有了点莫名的恐惧感。他黯淡地笑了笑:“我怕自己干不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叫我请客,那就请吧。” “好呀,好呀,你可不许耍赖呀。”女孩子眉眼跳动,有点自恃美丽,耍无赖的样子。 “哎,不对呀!”杨明峰忽然反应过来,“你不是来谢我的吗,怎么倒要让我花起钱来了?我工资还没拿到,只有两千块钱的安家费,都快花得差不多了。” 北京的女孩子特有一种洒脱娟秀的范儿,在这个名副其实的美女身上体现的更是鲜明。她长发甩动,满不在乎地说:“切!我请就我请!你说哪天吧?” 杨明峰刚才那么说,本来是有点推托的意思,可没想到人家竟大大方方地沾上了,就有点被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不要说,?这是他刚刚学到的,于是他就转换了话题:“不好意思,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和单位呢。” “咯咯,”女孩子又乐了,“有本事你自己打听,别问我呀。”杨明峰顿时被将住了,不置可否的干笑了两声,闷头玩弄筷子,不再接她的话茬。 女孩子看似生气了,把手边的空盘子一推,站起身,声音一下就变得冷冷的,没头没脑地泼来一句:“你慢吃,我走了!”说完,扭着小屁股,径直出了餐厅门,扬长而去。 杨明峰讪讪地出了饭店大门,漫步在夜风和煦的宽阔大街上。星空朦胧,华灯斑斓,呼呼的车流如霓裳般滑过身边,方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过客寥寥。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似乎是好事连连,可仔细想想,却又隐隐觉得“疼”。杨明峰忽然无端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恐惧,不知不觉掏出手机,给远在异地的家里打电话。 果然,老杨刚看完“新闻联播”正要出门散步,听到儿子的声音,先是乐呵呵地夸了他几句,大概的意思是,儿子参加工作,懂事了,才两个多星期,就想起打个电话过来了。听得杨明峰脸上一阵发烧。可是在听了杨明峰关于情况突变的汇报后,老杨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沉重地说:“我知道,你原本就是个学文科的材料,从小到大,作文一直都是学校的范文。但是我一直是硬掰着你,把你往理工科的道上引,为此咱们爷俩还闹过不愉快,为什么?我一辈子的经验呀,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有个一技之长吧。搞理工的技术在身,谁也抢不走,就算是失业了,也可以摆摊修个自行车,养家糊口呀。我就瞧不上那些耍笔杆子的,那也叫手艺?人家要是不用你,吃饭都难。我看,你在机关干一段时间,跟领导说说,还是转回研究所搞技术算了……”没想到,老爸话还没说完,妈妈就抢过话筒,亟亟地说:“小峰,别听你爸爸的,你看他搞了一辈子技术,最后得啥好了,找学院要个车都费劲。我赞成你进机关,搞管理,跟领导搞好关系,以后当了官,妈妈也跟着你风光。” 杨明峰打小时候起,就听惯了父母针尖对麦芒的指导意见,虽然知道都是为了自己好,可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有最终一致性通过的决议。挂断了电话以后,杨明峰心情舒畅了许多,也许是命中注定,自己最终还是要往被父亲称为“百无一用”的那条道上走。 是城砖总归要上墙的,谁想拦都拦不住。 第四章 部长的期望 第二天一早,杨明峰准时出现在了“远宏大厦”楼下。经过昨晚短暂的权衡,旅游和参会孰重孰轻,立马就很明确了:这么大规模的会议不常有,十三陵常在。更重要的是,参会就是工作。以工作为重,没准能在第一时间给领导和同事们留下个好印象呢。 今天的楼前广场,与往常相比可是大大的不同。只见高官络绎,美女斗艳,鲜花如海,彩旗飘飘,就连“山口组”们也换上了类似警察的那种蓝黑色的制服,大盖帽下竟然也标志齐全,几可乱真。一辆辆洗刷一新的黑色奥迪车,排成方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汽大众”的4S店开张呢。 达文彬西装领带,身后鱼贯尾随着集团全体副总,站在楼前的台阶上,数控机器一般,严格遵守着微笑—躬身—握手的操作程序,循环往复都半个多小时了,可看上去,依然精气神十足。 其实,此刻的达文彬真累呀!老胳膊老腿的,总是跟唱戏似的拿着个架势,端着个身段,上百句的“欢迎”说出口,好歹也是个重体力劳动,那还舒服得了?再说昨天晚上由于有些紧张,居然还失眠了。后来无奈一个人躲进书房,躺在沙发上,才勉强迷迷糊糊熬到天亮。 达文彬抽空,从身后的朱宏宇手中接过一瓶纯净水,不想刚喝了半口,朱宏宇就又蹿了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接到电话,罗部长的车已经快要到门口了。” 达文彬听了,立刻整肃正颜,抬手紧了紧领带,拉直了西装袖口,带领身后的八位副总健步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列队在旗杆前,准备接驾。与此同时,假警察们瞧见了朱宏宇做出的手势,也站得笔管条直,如临大敌。 罗部长的奥迪车稳稳当当横在达文彬前面。副座上的部长办公室蒋主任,先推开车门冲达文彬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后就伸手拉开后车门。只见,从车里乐呵呵钻出一位中等个头,干巴瘦的老爷子。罗部长干净整洁的白衬衫灰西裤,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大步向达文彬走来。达文彬忙迎上去,双手接过罗部长伸出的手,微微摇晃了三下。 “你们辛苦了,这一个月累得够戗吧。”罗部长关切地说。 “谢部长关心!我们再累也没有您累呀。我们从电视上都看到了,您陪总理出访刚回来。”达文彬谦逊地答道。 这时,林副部长也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了。他径直走到一排副总前面,与大家一一握手寒暄。林副部长是从远宏集团走出去的,还兼任过远宏集团的董事长,因此跟大家就更熟络些,不时拍打着个别人的肩膀,很亲热的样子。蒋主任插空,接过朱宏宇递上来装在托盘里的“贵宾”挂签,熟练地先后别在二位部长的左胸前。 达文彬亲自在前方侧向引导,罗部长昂首阔步,林部长与集团副总一行人紧随其后,小小一支队伍,承载着上百人的目光,走进临时设在大厦一层的贵宾接待室。两位部长一走进屋,屋子里先到的贵宾全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罗部长此时成了真正的主人,边走边对大家抱拳拱手,笑容满面地连声说:“欢迎!欢迎!” 林副部长站在罗部长身后,看见财政部和国资委来参会的两位司局长,忙凑近罗部长小声提醒了一句,罗部长听后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就走到屋子正中空着的两张沙发左手边一张上坐下来,林副部长在另一张上就座。蒋主任最后进的屋,挑了最靠门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位部长。此时他身后也多了一位随时听候调遣的集团办小伙子。 林副部长揭开盖子,咂了一口刚端上的热茶,扭身对靠在沙发扶手上的罗部长说:“今天这个日子挑得不错,是个好天呀。” “是呀,天气不错。”罗部长还是刚下车时那种乐呵呵的模样,“我去欧洲那两天,据说北京还降温了?” “是呀,还下了点小雨呢,搞得车上全是泥点子……”大家都亲眼看见两位部长在亲密地小声交谈,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见此情景,有略微知道些内幕的人不免有些疑惑,传闻这两个老头不和呀,不知是不是真的。 林副部长抬起头,忽然发现达文彬一干人等,还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等待指示,忙伸手点指道:“小达呀,我们这些人你就不用管了,快到门口招呼其他客人去吧。你今天可是重任在肩啊。” 达文彬满脸赔笑,爽快地答应着“哎”!眼睛却瞧着罗部长。见罗部长微微点了点头,才转身带着大家一起出去了。达文彬心想,还是老领导林副部长更关心远宏呀,知道他自己不能主动提出来出去继续迎接客人,就发指示了。嗯,跟着这样体贴属下的领导干,心里就是舒服。 工夫不大,随着音乐奏响,门口一阵喧哗。贵宾接待室双扇通顶大门徐徐开启,达文彬和集团的副总们,在两列身穿银灰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姑娘中间,大踏步走进来。达文彬胸前也佩戴上了红色花瓣点缀着的挂签,越发显得精神喜庆。他大声宣布,时间已到,请各位领导,各位贵宾,各位朋友进入会场。 罗部长慢悠悠地站起来,却没有往门外走,而是直接走到财政部和国资委两位司局长面前,跟他们一一握了握手,以主人的身份,客气地抬起一只手臂,做了一个“请—先—”的姿态。两个司局长连连后退,也是回敬了同样一个手势。这满屋子的人,没有罗部长领头,谁敢先走呀,因此老爷子便不再客气,随手抚了抚胸前的挂签,步履稳健,打头直奔楼上主会场。二位司局长知道要是再推让,后面的人谁也走不了,无端白白耽误时间,为主人着想,也紧随在林部长身后出门去了。 会场的布置简单而庄重。杨明峰坐在会场中后部,紧挨着刘立新。由于是初来乍到,除了自己之外,可以说都是生人,因此只有膏药似的,下决心死贴住他。这刘立新果然是个机关“油子”,混了十多年了,肚子里有不少小道消息和以“据说”开头的一大堆奇闻逸事。一会儿指着某位贵宾告诉杨明峰,此人的某某亲属在集团的哪个部门,司何职务。一会儿又点着《纪念册》,嘲笑某位大领导写的贺词有语病,或纯属于应景之作。还不时给他遥指今后在工作中,可能会打交道的一些人物…… 说来说去,虽然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不过杨明峰听的却是兴味盎然。听着听着,杨明峰猛然醒悟似的一下打断他:“咱们处长在哪里?我还不知道领导长啥模样呢。” 刘立新听了,赶紧笑着连声道歉:“哎呀,失误失误,失去了领导,这可是个大问题呀。”他仔细向光华璀璨的主席台上瞄了几眼,轻轻捅了捅他,“最后面一排,左手数第三个,那个穿墨绿色衣服的女同志就是咱们徐爱华徐处长。因为还兼着集团的总经济师,所以也能上主席台。” 杨明峰闻言大惊!妈呀,原来久仰的徐总竟然是个女的,而且此时就在主席台上就座。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领导却在灯火阑珊处。他此前曾经听老爸念叨过,如果是女人当高官,自然有她非比寻常之处。不由得就眯缝起眼睛,伸长脖子,竭力要仰慕个清楚。可无奈距离太远,脑子里只印下了个白净、富态的贵妇形象。 “那我是应该叫她徐处长,还是徐总呢?”杨明峰一边不住地瞻仰,一边问刘立新。 “你懂得还挺多嘛。”刘立新笑着点了点头,圆乎乎的脑袋继 7eed." >续在会场内四下寻摸,“咱们处里的同志,一般就叫处长,这样显得更亲近些。在外面嘛,就得尊称一句徐总了。”忽然,他抬手指着会场角落里一个硕大的音箱,揶揄地嘿嘿坏笑道,“哎,看见潘婷婷了吗?要不要趁着还没开始这点时间,过去打声招呼?” 倒不是刘立新的观察能力强,实在是这个一袭白衣,手拿对讲机的窈窕女孩,在会场里四角乱飞,“拽”得太过分了些。 6768." >杨明峰其实也早就发现了昨天晚上调戏自己的潘婷婷,不过名字是刚刚才知道的罢了。 “这个潘婷婷可有点小来历,是去年从广院播音主持专业毕业的大专生。据说因为她家里不放心小姑娘整天在外面漂着,对口的工作又不好找,所以就到咱们集团工会凑合啦。”刘立新向杨明峰挤了挤眼睛,“小丫头还没有对象呢,怎么样?你这个小帅哥要不要试一试?” 啊,怪不得她频频出入于主席台右侧的调音室,还专门往音箱底下钻,原来是在调试音响呀。杨明峰是从部队大院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革命实践证明,那帮子“文工团”、“演出队”绝对不是给他们这号普通一兵预备的。现在听了刘立新的激励,不觉冷笑了一声说:“她的脸看着还可以,不过一上镜就显得太宽了,怪不得找不着好工作。再说了,又高又瘦的,整个一航母甲板。” “咦,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女人倒是蛮有鉴赏力的嘛!”刘立新眼睛泛着亮光,由衷地感叹道,“你能这样想就对了。这号女孩,以咱们的实力根本圈不住。就算暂时圈住了,早晚也得让人家给划拉走。” 九点整,大会准时开始。其实,像这种宣传展示,沟通交往的会,不管级别有多高,从中央到地方,都大同小异差不了多少。无非先是主人致辞,后是大领导讲话,再往后还要表彰功臣,总结发言,跑不出千篇一律的这么一套流程。不过,今天这个既然是叫做“验收大会”,就应该带点彩,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如果再能来一出压轴大戏,就更藏书网具有意义了。 没想到,今天还真让初出茅庐的杨明峰给碰上了。更令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这出罗部长当场钦点的大戏,竟使他不可自已地卷入到一场风云激荡的斗争旋涡之中,从而惹出一场滔天大劫,也对他未来的职业生涯产生了巨大影响! 因为汪书记病重,所以今天这个会,就由兼任副书记的达文彬代为主持,当然他分内的那点活儿——“总结发言”也是逃不掉的。达文彬虽然是身经百战,可是在今天这个汇集全国众多顶尖高手的场合下,多少还是有点紧张。他一上来就把“请远宏集团公司前董事长林××同志致辞”,给说成了“请远宏集团公司董事长林部长致辞”。 这个错误,从小的方面说是逻辑混乱。“董事长”和“部长”这两个称谓,分别代表着各自独立的法人主体,怎么能公开放在一起呢?而且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党政领导干部不能在下属企业中任职。可最要命的是,现场既然已经有了“林部长”,那你小子想把“罗部长”他老人家,这个居中端坐的正职给轰到哪儿去!说严重点,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啊。在皇帝时代,不自己叩头喊上十次“罪该万死”估计没个完。原来,官场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对副职一般不称呼“副”字,但是在正副职同时出现的公开官方场合,一定要正副分明。 达文彬现在坐在主席台第一排的末位,看似平静,其实是如坐针毡。他不停懊恼自己,怎么在这么个重大的场合竟然昏了头!他此时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时间最好能过得快一点儿,早点结束,大家都消停。 好不容易挨到自己的总结发言圆满结束,达文彬长舒了一口气,满怀胜利的喜悦,正要以饱满的革命豪情,进行大会最后一项内容——宣读由多名专家院士共同签署的验收报告。不料,身后传来罗部长慢悠悠的声音:“文彬同志呀,我有点事情不明白,想要问问你们呀。” 达文彬一听,就预感到凶多吉少!这个罗部长,是部内现任最著名的“理论家”,参加下属单位的大会,不时“插话”那是有名的。据说这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可到老了,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这么个令“卑职”们胆战心惊的坏毛病,而且越是临近退休,病还越重。达文彬以前曾经想过,不知道他去国务院开会,是不是也随时“插话”呢? 达文彬赶紧转过身,满脸期待的表情望着罗部长,热切地高声说:“请罗部长再给我们作重要指示!”说着,率先鼓起掌来。 罗部长伸出双臂,向下压了压,笑眯眯地俯视会场笑呵呵地说:“谈不上指示,就是我老头子想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学习一下嘛。”他随手把嘴边的话筒微微调整了一下,扭头看着达文彬,“在我的印象里,你们在报告上说,这条生产线建成以后,应该达到藏书网国外四代半的技术水平。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现在国外已经发展到第几代了?咱们自己设计的这条线,与国外的相比都有哪些优缺点呢?” 嗯,原来是这个,这有什么好问的?是不是老爷子插话有瘾,不插话不舒服呀。达文彬很快作出了反应,弯腰扭身凑近自己前面的话筒,向罗部长请示道:“罗部长,我提请集团副总兼总工程师,也是这个项目的总指挥戈一兵同志简要介绍一下情况,您看这样好不好?” 见罗部长微微点了点头。负责会务的一位同志,赶忙将事先预备好的一只无线话筒传递给了坐在主席台最后排的戈一兵。那个对达文彬是问题的问题,到了戈一兵那儿,可就不是问题了。 戈一兵此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不同层面上的论证会、答辩会、评审会,说起来绝对是如数家珍,但今天这个场合与以往不同,他也知道应该简要解说。可是作为直接负责人,他还是觉得这一点儿也重要,那方面也该捎上两句,就显得有些冗长。后来还是坐在他边上的集团另一位副总张红卫轻轻捅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意犹未尽匆忙结了尾。 戈一兵刚讲完,就接到负责倒水的服务员递过来的一张字条,展开一看,是达文彬的笔迹。上面写着:讲得很好!把主要内容整理成稿,以后大家都按照稿子讲。戈一兵看了两遍,一下就明白了,不由得从心底暗自钦佩达文彬真高!他这短短不到三十个字的字条,竟然传达了三个意思:一是夸自己;二是隐晦地提醒他,以后再遇上这种场合,应该简洁些;三是要求经理层,今后再碰上此类提问,要保持口径一致。 罗部长看似认真地听完戈一兵的介绍,靠近边上的林副部长,笑着说:“好,我看情况还是比较不错的嘛。” 林副部长听了,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下来,趁热打铁补充道:“小达他们在这个项目上虽然很辛苦,但是取得了如此好的成绩,也算是一种补偿呀。” 罗部长“嗯”了一声,扭头看了看站在台侧的达文彬,嘴对话筒面向全场含笑道:“好成绩呀,我老头子高兴啊!”他语调平缓,看上去像跟大家随意聊天一般亲切,“你们远宏现在是技术、财力、项目都很雄厚呀,我看可以称得上是‘三足鼎立’嘛。因此我老头子就有了个小小的愿望,也可以称之为希望吧,就是你们远宏能不能在我退休之前,更上一层楼,再给部里打造个.上市公司出来?” 不料,刘立新在台下听了罗部长的殷切希望,当即脸色大变!惊恐地喃喃自语道:“罗部长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公开说这个呢?” 杨明峰第一次听见刘立新在自己面前直截了当地评价领导,不由得也随之暗暗吃了一惊!他搞不明白,罗部长到底是在哪方面冲了刘立新的肺管子,引得他如此失态。不过有一点儿应该可以明确,罗部长这几句话,肯定是发出了一个行动的信号,或是表达了他对远宏某些工作的不满。杨明峰机警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盯向主席台上的达文彬。只见达总似乎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正埋头翻看手中的几页纸。林副部长则阴沉着脸,双手十指交叉立在那里,目光越过众人,应该是落在会议厅最后的某个地方。那些坐在主席台最后排的远宏领导们,一个个也都是木胎泥塑一般,呆滞地注视着远方。 达文彬低头短暂思考了片刻,再抬起来时,已是面现笑容了。整个会场的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十分感谢罗部长对我们的鼓励和鞭策!我们全体员工一定尽百倍的努力,更好地完成本职工作,报答部领导对我们的厚爱!我提议,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向罗部长表示感谢!” 会场上响起不温不火的掌声。刘立新一边热切地拍巴掌,一边对杨明峰感慨地说:“好,好,达总回答得真是太好了!” 杨明峰现在还是个纯洁的小糊涂蛋,既不知这突发事件的所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只是看着刘立新挺来劲,就随大流起哄。虽说是也鼓掌,可心里却越发云山雾罩了。 按照他的想法,达总至少应该说“不辜负罗部长的期望”或是“坚决按照罗部长的指示办”才对呀。可现在却是什么“完成本职工作”,这几乎就是所答非所问了,有什么好的?不过有一点儿他可看清楚了,原来国企里开个大会也不容易呀。以前看“文革”纪录片,里面总少不了一段毛老人家南下“打招呼”的内容,今天罗部长那个“希望”是不是也叫“打招呼”,是不是也叫“吹风”呢?这样的大会,比电视剧里的“法会”还要精彩,更耐人寻味。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还有这么“玩”的! 今天绝对是来着了,比那个封建腐朽的十三陵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第五章 走进第一机关 在招待所吃完中饭,杨明峰特地跑到街上,花四十五块钱买了一条崭新的灰色西裤。他恋恋不舍地脱下着身多日的牛仔裤,又换上了一99lib?件新洗的T恤,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嗯,有点那么个意思了。什么意思?他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大概就是大家开玩笑时常说的“装深沉”吧。 还不到下午上班时间,杨明峰随着几个拎着公文包的人走出电梯。拐进走廊一看,嘿!现在二十一层的氛围,同昨天相比绝对是天壤之别。过道里人声嘈杂,有的步履匆匆,频繁出入各屋,猜测应该是下面来办事的。还有的如闲庭信步,估计是吃饱了消食的坐地户。各间办公室里也坐了不少人。有隔着隔断几个人站着闲聊的,有坐在计算机前看网页的,还有埋头摇笔杆子的。这熙熙攘攘的场面,就像个大市场,还真有点全集团第一机关的派头。 杨明峰不由得看了看手机,暗自纳闷。下午一点儿钟上班,现在还差五分钟呢,自己可是算好了时间才上楼的,可他们怎么到得那么早?老爸说过,什么叫遵守时间?遵守时间就是不早也不晚,分秒不差刚刚好。没准这个逻辑,只适用于部队,不适用于国企。自己这头一次亮相就有点晚了,以后还得留心多观察,多请教啊。 他对昨天被朱会欣审查的情形还记忆犹新,估计到机关里的人都比较敏感,再不敢贸然闯人家的办公室,决定还是应该直接..找到徐处长,先履行完报到手续更妥当些。他经过走廊拐弯处时,可巧正看见刘立新在和孟凡群两人正贴着墙壁在说话。刘立新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乐呵呵地手里不停比画着。孟凡群面对着个子比自己矮不少的刘立新,孩子似的一个劲地点头。杨明峰迟疑了一下,迈步向二人走过去。刘立新见他过来,停下话头对他说:“处长先到财务处去了,要过一会儿才来。你可以先到我办公室里等一小会儿。” 杨明峰走进2106房间,挑了靠门首一个看上去绝对是一穷二白的隔断,拍了拍椅子上的尘土,刚想坐下,朱会欣肩上挎着皮包就进来了。 “小杨,今天正式上班了。”朱师傅的声音还挺大,惹得屋里几个人都不约而同起身望过来。“嗯,上班了。”杨明峰赶紧站得端端正正,忙不迭地回答。“见到处长了吗?”朱会欣笑着问。“还没见到。”杨明峰的答话很简单,脸上保持着纯真的笑模样。 “这是咱们处今年新分来的小杨。”朱会欣转身面向大家,指着杨明峰很正式地说。 杨明峰赶紧向在场的几位逐个点头示意,随即大声坦白道:“杨明峰,木易杨,光明的明,山峰的峰。”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绝不说那个有失尊严的鬼话——请多关照。 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具备独立生存能力的国家干部了,凭能力好好干,不用请谁来关照!再说了,来日方长,正关照和负关照以后肯定都会不请自来。果然,与杨明峰预料的差不多,同事们只是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屁都没放一个,就坐下来继续忙活各自的本职工作了。君子之交淡若水,以礼相待,这样挺好。 正百无聊赖之时,刘立新走进来了,他拍了拍杨明峰的肩膀轻声说:“处长回来了,让你过去呢。”杨明峰听了,激动得腾地一下便从椅子上弹起来:“谢谢,谢谢!” “呵呵!”刘立新大眼珠子转了一下,手抚着他的肩膀,把他往门外推,“不客气,快去吧。” 杨明峰站在高大的橡木门前,稳定心神,提了提有点肥大的新裤子,才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请进!”杨明峰得到许可,扭动把手,推门进屋一看,在一张靠墙摆放的大班台后面,有位接近五十岁风韵十足的阿姨,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徐处长看见杨明峰进来了,随手合上手里的一份红头文件,指了指顶桌的椅子说:“坐吧。”杨明峰反身认真地掩上屋门,走到椅子前手扶膝盖坐下了。领导没开口,他当然不能先开口,只是惴惴不安地看着脚尖,心里怦怦直跳。 徐处长沉吟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开口道:“小杨啊,听说你文章写得还不错,所以就临时决定把你分到我们处里来了,你怎么看?” 没想到处长一上来就反问他,杨明峰毫无思想准备,紧张得吞吞吐吐地说:“文章,我在学校里倒是喜欢写一点儿,不过也说不上好。跟咱们处里的师傅们相比,肯定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对经济一窍不通,分到咱们处,我,我觉得……”杨明峰下面还真想不出适当的词来了。说“害怕”?表明自己懦弱;说“有难度”?那好,处长一句话,“就给您安排个没难度的差事吧”,自己岂不就完蛋了;说“肯定能胜任”?那不是胡扯八道吗? 杨明峰抬头求饶似的看着处长,见她还是笑眯眯的样子,索性抬头挺身,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不过,我有决心,一切行动听指挥,服从领导安排。从头学起,卖力工作!” “呵呵,”徐处长听了杨明峰的话,不禁轻声笑了起来,“好,小伙子学东西快,态度也不错,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的嘛,以后注意跟他们多学着点。” “谢处长鼓励!”杨明峰再次郑重其事地表态道,“我有自知之明,不懂的地方太多。以后有不对的地方,还请领导指出来。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我扛得住。” “哈哈,”处长看来对杨明峰“忠心+决心”的表白挺满意,笑得更欢了,拿起手边准备好的一张A4纸递给他,“你近期要学习和了解的工作内容我都写在这上面了。你就在综合计划组吧,有问题多向你们组长刘立新请教。” “谢谢处长!”杨明峰躬身接过简短的“任务书”,心里很激动。他这是生平第一次被当做一个真真正正能干点事的成人对待呐,他已经长大啦! “咱们处里有些规矩,我还要提醒你注意。”徐处长的声音一下子严肃起来,“同事之间决不能互相保守,工作要大家一起做,不能自己死把着不放,更不能互相拆台,见死不救。”徐处长刚才还温温柔柔的江南绵软腔调突然一转,听上去很有些阴冷和歹毒,吓得杨明峰直愣愣竖起耳朵,大气都不敢出,“我要是知道有谁给我搞那一套,我就请他走人!” 杨明峰从处长办公室里退出去,对刚才她那张精致而柔美的脸还心有余悸。领导是真的在强调工作原则,告诫他不要犯规呢,还是那些事情确已发生,不过是借题发挥,寻机要向某人下手了呢?杨明峰低头想着,在不知不觉中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迈进2106办公室。 他刚一进门,刘立新就循着脚步声偏转头,面露微笑起身迎了上来:“小杨,跟处长谈完啦。”他说着指了指屋内几个空着的隔断,“这些位置都没人,你随便挑一个,先找着阵地安顿下来再说,呵呵。” 对刘立新的未卜先知,杨明峰起初还有些惊讶,但是脑筋一转,恍然间就明白了。嘿,按照一般的规律,总是先有坑,再填人的。再说了,没准在自己还没报到之前,徐处长早就已经跟刘立新沟通完了。真是够笨的,从刘立新这个矜持有度的老机关亲热的态度上,早就应当有些感觉才对嘛。如果再往下深究一层,没准这屋里在座的几位全都对自己的走势心知肚明,可就是不说罢了,只有自己还傻子似的蒙在鼓里。 杨明峰听处长刚才话里的意思,自己现在按辈分来说,大概算是刘立新的徒弟了,就指着他斜后方的一个座位说:“这里有人吗?我坐在这儿行不行?” “行啊,当然行,这是咱自己的地盘,有啥不行的?”刘立新大眼珠子晃荡着,立刻搭手帮他拾掇桌面上散落的废报纸、旧杂志,“一会儿我先带你去找小谢,从她那里领点文具,再给你找点资料,先熟悉一下整个处里的情况再说。以后有机会,我再领你到下面跑跑转转,形成一个整体印象就好办了99lib?,不着急,慢慢来。” 小谢女士的岗位叫“文书”,三十多岁,一米六左右的个头,白皙的脸上化着淡妆,戴一副无框眼镜。她看见刘立新引着杨明峰走进门来,便用明显的东北口音大呼小叫地嚷嚷:“刘立新,可以呀,带上徒弟了,以后跑跑颠颠的可有人替你了,你得请客呀。” “嘿嘿!”刘立新故作谦逊地笑了笑,“带什么徒弟呀,还不就是和小杨一起跑腿。哪像你们家李处长呀,整天在国资委吃香的喝辣的。” “他那处长有个屁用!一个处加上他就五个人。那天我跟他说了,闺女在班里一个小队长还管六个人呢,赶紧找找人,到下面挂职去算了。”小谢说得起劲,本来他们进门时是站起来的,现在却又原位坐下了,一看就是准备开聊,打持久战的架势。 刘立新是好脾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瞎扯:“那就到咱们远宏来吧,离家近,环境熟,我们捎带还能沾点光。”他说着走到房间靠墙的一排柜子前面,伸手拉了拉其中一个柜门,“你现在存货还多吗?给我们来点。” “哟,忘了,忘了。”小谢赶忙又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另一张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大串钥匙,乒乒乓乓顺次大敞开四扇柜门,对杨明峰说:“就这些东西了,你看需要什么就拿什么吧。” 哎呀,主人翁的自豪感呀,真爽!面对这些琳琅满目的高级文具,杨明峰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自打上大学开始,他从来都是靠着一支签字笔横扫校园,闯关晋级的。如今在机关行走,真需要这么多装备吗?他觉得主动伸手拿什么都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求援地望着刘立新说:“都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您帮我看看吧。” 刘立新并不说话,大模大样地就在各个柜子里横扫。不一会儿,小谢的桌面上就多出了笔记本、计算器、尺子、文件夹、铅笔、签字笔、信签、便签……杨明峰看着这些“外财”有点发蒙,犹犹豫豫地对刘立新说:“够了吧,太多了哪儿用得了?” “这还多?”小谢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抿着嘴笑道,“干工作,连几张纸都舍不得用,还能把工作干好吗?” 刘立新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晃荡着眼睛想了想,对小谢说:“哎,上次下面进贡来的真皮活页夹你还有吗?那夹子挺实用,给我们两个一人来一本。” “那个从日本带回来的东西可是有账的,一本就好几百块钱呢。”小谢看似有点迟疑。 “嘿,那算什么。”刘立新伸手就拽小谢的胳膊,大大咧咧地替她做主说,“等下回他们再出国,别忘了提醒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多买点,夹在资料里一起邮回来就是了。” 杨明峰满载而归,把这些文具分门别类安置在自己的小柜子、大柜子和桌子上。最后一个步骤,是像模像样地把一本印着“远宏集团”题头的信签端端正正摆在面前。他手上“咔吧,咔吧”不停按着一支签字笔,心想,嗯,万事齐备,小杨同志现在就可以办公了!可是,办什么公呢?他想起徐处长布置的“任务书”,赶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只见白色的A4打印纸上,徐处长娟秀的手写字漂亮,清晰: 1.熟悉规章制度和经济计划编制的相关文件规定; 2.协助刘立新监督年度综合计划的执行情况; 3.协助刘立新调研计划外项目的可行性;.? 4.校对、修改下属独立核算单位管理考核办法;…… 在最后,还给他开出了几个必读的书目,大概有《财务会计》、《工时定额管理》、《市场分析》等。 杨明峰细细地看完,第一个感觉就是“爽”!一看就大概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活,责任轻,权力大,除了协助,就是监督管理,没准还能有机会大把大把地替集团花钱呢。杨明峰最喜欢花钱了,以至于他的导师以前就曾经动情地评价过他:“跟我那儿子一样,将来绝对是挣一个花俩的主儿!”至于那么多的课程嘛,没关系,刘立新不是说过了吗,不着急,慢慢来。 杨明峰打开崭新的暗蓝色皮面笔记本,题头写上今天的日期,正专心致志地把“任务书”上的内容,一字不漏转抄到第一页上。猛然间“啪嗒”一声,凌空飞来一支香烟,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右手边! 杨明峰吃惊地抬起头,只见隔断的挡板上趴着一张大白脸正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啊,杨明峰急忙站起来,不料一只塑料打火机又正好伸到他刚叼上烟的嘴边,一下就给他点燃了。 “嘿嘿,你还知道把处长的指示记下来呢,是个好习惯!”大白脸晃着敦实厚重的身躯,透过浓重的烟雾夸奖他,“我姓郝,以后咱们就是一个办公室里的了。” “郝..师傅,您好。”杨明峰现在是见人就叫师傅,见面就哈腰问好。他有个小主意,嘴甜点准没错。不过这家伙刚才竟然敢觊觎他本子上写的内容,这可不太好。 “别,别,以后大家都是兄弟,别叫师傅,就叫我郝震。”郝震龇着洁白的牙齿,亲热地说着,扭身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茶色玻璃烟缸放在挡板上。 “郝哥,原来大厦里能抽烟呀,我都憋了半天了。”杨明峰津津有味地连抽了几口烟,坏笑道。 “能,只要把烟灰缸藏好,不让党群部那帮子检查的人看见就成!”郝震得意地说,忽然间似乎有所发现,伸手指着他空着的大半个桌面奇怪地问,“哎,你还没有计算机吗?给你配的计算机什么时候来?” 这很正常呀,杨明峰一点儿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原来培训的时候,好像听谁说过一句,说以后新来的统一配给。” “哈哈,郝震,这可就是你势力范围之内的事了。”刘立新刚接完一个电话,慢悠悠地走过来说。 “兄弟,你不知道,别人能等,咱们经济处的人可不能等。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还反了他们了……”郝震愤愤不平地说着,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抄起电话,“喂,老吴,我说我们处里新来的小杨,计算机你们什么时候给解决……” 杨明峰看着郝震打电话时趾高气扬的样子,怕牵连到自己,不禁惶惶地问刘立新:“这样合适吗?” “呵呵,没什么。”刘立新爽朗地说,“郝震和朱会欣是管固定资产的,那帮人天天得求着咱们要钱,他说句话,肯定没问题。” 郝震放下电话,又点上了一支烟得意地说:“就是,就是,谁的都没有,也得先有咱们的。他们已经答应了,明天就给弄台新机器装上。”他狡黠地冲着刘立新眨了眨眼睛,“嘻嘻,这几天光忙会了,说实在的,还真把他们打报告申请经费添置计算机这个茬给忘了。” 刘立新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那就让他们多等两天好了。我就不信,没计算机他们还不能干活了?再说,就算批了,走计划外经费,到了我这儿暂时也挤不出来呀。哎,对了,”他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刚才处长来电话通知,晚上在东方君悦给杨明峰接风。” “啊,还去那个鬼地方呀。”朱会欣隐身在自己的座位上,只露着一抹略微斑白的后脑勺,声音里透着不满,“那个地方早就吃腻了,下回跟处长说说,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呀?” “每年的招待费有限额,像咱们这种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的,顶限就是7%,太多了走账不好走呀。”刘立新摇着脑袋说,“东方君悦除了能签单,现在这菜做得确实是不行了。先凑合着吧,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杨明峰听大家一口一个东方君悦,看来是常光顾的地方,估计与远宏大厦相距不远,步行溜达过去就可以了。可是到了楼下,见大家大摇大摆纷纷上了各自的私家车,就问身边正在开车门的刘立新:“吃顿饭还用开车呀,那地方远吗?” “不远,要是不堵车,上四环,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刘立新熟练地拧开钥匙门,落下车窗,恰巧看见边上正启动一辆POLO车的小谢,便大声向她喊道,“哎,你就别开车了!今天晚上我得喝酒,你就坐我的车,喝完酒把我送回家,你再开我的车回家。” “你那个车是手动挡的,我可开不了,你别开了,上我的车吧。”小谢哼哼唧唧地说着,已经擅自做主,把车驶出车位,恰好挡在他们这辆“富康”的前面。没办法,刘立新,郝震,杨明峰只好挤上了她这辆POLO车。 身材魁梧的郝震坐在副座上,扭头四下张望着说:“‘泄密’,当初就告诉你别买这个‘破锣’,你看你不听吧,这空间也太窄了。” “切!我愿意,你管不着。”小谢一边缓缓地将车子起步,一边煞有介事地斥责郝震,“我告诉你,当着人家小杨的面别老没正经的,影响多不好。以后叫我‘小谢’或者叫‘谢大姐’我也不反对。” 杨明峰听了强忍着没笑出声来,要不怎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据杨明峰有限的社会阅历估计,“泄密”这个外号,很可能是集体创作的成果。 第六章 热脸贴上热屁股 花灯初上,溢彩千条,在几十盏埋地射灯的映照下,高大华美的东方君悦食府,更显得妩媚多娇,晶莹剔透,宛如宫殿一般美轮美奂。不,准确地说,它就是一座美食娱乐的殿堂。门前的广场上,人欢车嚣,络绎不绝,杨明峰他们一行五辆组成的小小车队驶进停车场,各找车位,很快就淹没在全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了。好在大家都是训练有素,不用招呼,很快便自动在大堂里聚齐了。 经济处这回是倾巢出动,徐总打头,朱会欣殿后,帅哥靓女们居中,二十多口子人鱼贯辗转,好不容易才被穿着金色旗袍的领位小姐,引进了四层预订好的包间里。 杨明峰虽然是今天名义上的“主角”,可说实在的,根本没人拿他当个“屁”,连他自己都知道两张桌子里最靠门边的位置是属于他的。大家落座后,处长一一给他介绍处里的同事,杨明峰只是不停地说“您好”,头也不知点了多少次。 点菜还是老规矩,“泄密”当仁不让,先点了几个新近在某些犄角旮旯体验过的“小秘密”。接下去从徐处长开始,大家转着圈一人来一个“最爱”,最后菜谱才传到杨明峰手上。他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抱着硬纸板装订成的沉甸甸超级“麻将牌”,装模作样翻了几页,就点了“虎皮尖椒”。他以前曾经听一个湖南的同学说起过,这道看似简单的菜,其实很考验厨师的功力:不能脱皮,不能糊,讲究外焦里嫩,火候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在座的这些位,哪个不是老“吃货”?里面肯定有懂行的。坐在他对面的朱会欣是四川人,没等他话音落地,便啧啧地称赞道:“小杨行啊,一看就是咱们经济处的人,会点菜。这东方君悦的虎皮尖椒,可以说是我吃到过的最好的。” 酒和凉菜很快便上来了。女士杯中是法国波尔多的“辛尼山庄”,男士们要的是咱纯国产的“小糊涂仙”。开席前,孟凡群带头,郝震推波助澜,大家一块儿起哄,非得让徐总说两句不可。徐总先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随后嫣然一笑,脸颊上居然还少女似的流出一道绯红。她抬手理了理墨绿色真丝衬衫的团花领口,端庄沉稳地站起来,吴音侬语婉转清亮:“咱们这一段时间净是忙了,大家也好久没在一起这么全地聚过了。今天趁着小杨来,又是刚结束了会,大家尽可以敞开热闹热闹。不过,可别喝多了啊,明天还得上班。” 郝震嬉皮笑脸的马上接起徐总的话茬,故作忸怩的样子,怪腔怪调的声音说:“处长,敞开热闹是啥意思呀?是不是……这个……这个……是不是饭后还有啥活动呀?”他一下提高了声音,“哎,我提议,男同胞吃完饭以后可都不许走啊。” 满屋子的人全都哄堂大笑。朱会欣抹着眼角,转过身使劲打了郝震肩膀一下说:“你这个家伙,真是没有正经的。得让你们家小刘好好管管你!” “哎,朱师傅,你这就不对了。”郝震认真地对她翻着眼睛说,“我们饭后找个宾馆聚齐打牌,合理合法呀。你这个老太太,可真是的,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坐在杨明峰身边的孟凡群呵呵笑着告诉他:“朱师傅和郝震干的是一摊活,也就郝震能跟她开这种玩笑。” 杨明峰本科刚毕业的时候,一个人曾经撅过整整一瓶“红星二锅头”。他原以为自己这两下子不含糊。可是没喝多久便发现,他这种水平在这个圈子里,也就只能勉强算是含含糊糊稀松平常,刚够跟大伙打成一片。刘立新和郝震喝酒是大呼小叫,来者不拒。孟凡群喝的是“蔫酒”,每次总是先干为敬,一口三分之一玻璃杯“小糊涂仙”下肚,嘻嘻坏笑着望着对方,那意思就是,你不喝,我就不走,您看着办。不过,这里面最能喝的,还应该数朱老太太,她自己一个人闷在一边,吧嗒一口菜,吱喽一口99lib?酒,没多久,白瓷瓶里就摇不出响来了。 大家酒兴正浓,包间的两扇门“咣当”一声大敞开了。只见满面红光的达文彬和人高马大的集团副总张红卫,手上端着玻璃高脚小酒盅,笑吟吟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秘书朱宏宇手里拎着个莹白的“茅台”酒瓶子,在两位领导后面用脚抵着门,高声助阵:“达总和张总来看望大家啦!” 大家立刻搁置下手里所有的节目,抢上前去,热情围绕在以达文彬为核心的大领导周围。有问好的,有敬酒的,还有公然抢朱宏宇生意,给老总们满上的。 望着眼前热闹的场面,杨明峰不知所措地躲在人群后面,寻思着是否应该随着大部队一起冲上去,与大家共同表达爱戴之情。可冲上去吧,自己一介白丁,你认识领导,可人家领导认识你是哪根葱呀,强用自己的热脸万一贴上了个冷屁股,丢人是小,自尊心受到摧残是大。不过去吧,万一老总真关注到了自己,会不会想:你算是哪根葱呀,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可狂的,为什么不来给我敬酒?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听到身边有人轻声说:“小杨,上去,跟达总喝一杯!”杨明峰吃了一惊,急忙扭头,只见身边站着脸色酡红的徐处长,手上摇着一杯红酒,眼睛却盯着热闹的人群,嘴唇轻启,正面色平静地怂恿他。 “嗯。”杨明峰领命,不再犹豫,马上就往自己的杯子里加上了足有大半杯的白酒,越过最外面的两个女同志,挤上前去。 达文彬被热情的同志们逼迫着已经畅饮有好几下了,可手里小小的酒盅却依旧是半满的。他并不是酒量有限,其实要的就是这个矜持的派头。噢,你一端杯子过来,我就喝了,那到底是我听你的,还是你听我的?因此渐渐地就成功脱离了主战场,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向爽快的张红卫被不停尽情爱戴着,嘴里还呵呵冒坏道:“张总能喝,你们让他多喝点。” “达总,我……我想敬您一杯酒。” 达文彬听到这有些虚弱的声音,偏过头,见是一张似曾相识,稚嫩涨红的脸。他微微想了片刻,继而便会心地笑了。他向侧面的朱宏宇伸过半满着的酒盅,朱宏宇时刻警惕的双眼立马发现了情况,赶紧双手倾倒瓷瓶,小心翼翼地给他滴了几滴。达文彬举盅齐胸,笑吟吟地看着杨明峰,似乎是在等他再度正式提出申请。 “达总,我敬您一杯,您随意,我全干了。”杨明峰这次有了底气,恭恭敬敬地说完,先是向前哈了一下腰,接着又向后弯了一下腰,仰脖一口气喝了个杯底朝天。 达文彬抿着嘴,冷眼看着他奋不顾身的架势,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满足。这个孩子本质上看来还是不错的,不仅仅是能说会道,在顽强之中还带着那么一点儿傻劲,要是以后在忠诚度上再有所表现,没准真能成为一块材料呢。来日方长,拭目以待吧。这人呐,一时半会儿可认不透,希望自己没有看走眼。 杨明峰还没放下杯子,就被刺激得忍不住轻微地咳嗽了两声,他学着老同志们敬酒的样子,将空杯子送到达总面前,请他“验伤”。达文彬还在思索,不知不觉就举起酒盅,破例一饮而尽。 这下可坏了,人群中有不少眼睛可都盯着他们两人咧!这些光柱中数两双最辣,射灯珠似的泛着白光。其中一双是朱宏宇的,而另一双来自孟凡群! 此时,门外又是一阵喧嚣。打头进来一个魁梧高大,膘肥肉圆的壮汉,后面打狼一般,是呼呼啦啦一堆腆胸叠肚的跟班。壮汉手上端着满满一大杯啤酒,进得门来便大呼小叫道:“我们都窜了好几间屋了,闹了半天两位老总在经济处这里呢。”他晃着青亮的寸头又四下寻摸了几眼,跃过人群,更高的声音向里面喊道,“徐总,今天您也躲不过去,我也得敬您两杯啊。” 这些人中杨明峰不少曾见过的,大部分都是开会时那帮子客串的“山口组”成员。现在脱下黑西装,解下黑领带,脸上都堆着笑,看上去竟是有些像咱人民自己的武工队了。不料,万绿丛中一点儿红,打这群男人中间,竟然挤出来绿衣白裙,纤细柔美的潘婷婷。潘婷婷侧身抢过几位老大,挤到达文彬面前,甜甜的声音说:“达总,我敬您一杯。” 达文彬还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退后一步,看着新进来的一帮子人朗声说:“你们保卫和后勤的同志,这两天最辛苦,我倒是要先敬你们一杯,表示感谢呀!” 杨明峰看见潘婷婷拿眼睛似乎是很嚣张地瞥了他一下,立刻知趣地挪动脚步,跳出圈外,挨到也是刚刚撤退下来的刘立新身边,悄悄问他:“那个胖子是谁呀?怎么今天好像全集团的人,都到这里吃饭来了?” 刘立新手挡着嘴巴,压低声音说:“是保卫处的处长。他后面跟着的,除了有几个是保卫处的,其他大部分都是咱们从社会上招聘来的保安。今天,一定是会务组负责后勤的也在这里庆功,你看潘婷婷不是也来了吗?”嗯,杨明峰点了点头,这才弄明白,怪不得这些人看上去别有一番江湖味道呢,刘立新接着又说,“老总们常在这儿吃,饭店里谁不认识他们呢?再说,朱宏宇没准也早把信息给沟通出去啦。” 刘立新不愧老到,猜得确实没错。 原来,今天晚上达文彬和张红卫本是率领着科研处、咨询委等一帮技术科的专家,设宴答谢外地几所重要协作单位的领导和技术负责人的。其主要内容,是探讨今后进一步合作、共同发展的前景。在昨天盛大的招待会上,人多眼杂,再隆重,说白了也不过是相互寒暄,插科打诨。在今天的晚饭桌上,才是非正式的正式磋商。 达文彬从前年轻时干技术那阵子,一点儿就通,一学就会,也堪称专业高手。可现在有那么多更重要的军国大事要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渐渐的就手艺生疏。时间长了,术业有专攻,更是敬而远之,没了这份闲情逸致,远离了阳春白雪。他今天来,纯属是面子事,可还不得不来。 他坐在一帮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研究员教授中间,听他们三句话不离技术,也插不上几句嘴,可还老有 4eba." >人拿话逗引着他,让他当场表态。不过他心里可清楚,这些人知识越多越阴险,表面上看起来是尊重他,其实有几个就是预先埋好的套,等他往里面钻呢。因此,他们说的那些什么FPGA、DSP、装联工艺,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还越听越烦。 现在从政的风险比前些年大多了,像他这样的正局级干部,在北京遍地都是,动不动就是问责制,动不动就是民主评议,各种考核、检查还多如牛毛,万一自己哪天稍有不慎,落到个套里,被罢官免职,就将前功尽弃!再说了,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了快四年了,再要往上升,就是副部级。副部级可是中组部直管的干部,凤毛麟角,全国人民都盯着呢。又想到自己昨天在大会上软抗了罗部长,他甚至暗暗地有些懊悔。就是当场说两句老头子爱听的,又能怎么着呢!高手过招,绝对是你死我活的一番龙争虎斗,除非老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否则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要是抗争失败了呢,后果不堪设想啊。 达文彬看着斜对面坐着的那个,摇头晃脑,满嘴洋词的昔日大学同学,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这个老同学以前在学校里,不论从哪方面跟自己比都差得远了去了,几乎每次补考都榜上有名。可现在,一门子技术干得时间久了,琢磨熟了,钻透了,也是正儿八经行业内知名的专家了。又带研究生,又拿课题费,明面上的收入比自己还多。竟也混得气定神闲,人五人六地指手画脚,到处讲学,像个宝贝似的到处受人崇敬。他现在比自己踏实多了,滋润多了,干到六十五岁那是平平常常的事。唉,这还有天理没有?我天天忍辱负重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达文彬越来越不舒服,桌上的话就少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显得有些勉强。 真正合格的秘书藏书网,自有揣摩领导心思的一套方法,但是还不能明确显露出来。啊,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了,那不成奸细了吗,明天你就别干了!所以要有个委婉的表达方式,既让领导觉得你好用,又要让领导觉得自己天威难测。朱宏宇自认为就是这样一个好秘书,他看见达总摆弄着手机,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哼哼哈哈地敷衍,还连着上了两趟卫生间,心里就明白了,琢磨着要给领导换点节目。他出门到前台溜达了一圈回来,悄悄转到达文彬身边,俯下身子,在他耳畔窃窃私语了几句。 果然,达文彬听了,显出关注的神情,到底突发了什么临时事件?全桌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正在说话的也赶忙打住,大家齐刷刷地全望着他。达文彬站起来,冲着一圈人拱了拱手,抱歉地说:“哎呀,我刚知道,今晚集团在这还有几桌客人,我和红卫过去打个招呼,稍微失陪一下,你们继续聊。” 达文彬这稍微失陪一下,时候可是不短,足有四十多分钟的样子,方才与张红卫脸上带着酡红,步履匆匆地走回来。可没想到,屋里这帮搞技术的呆子,借着酒劲,还闹腾得越来越欢了。不过早已转变了话题,正七嘴八舌,兴味盎然地纷纷补充论证:部里面一位德高望重的泰斗,确实与他的一个女学生,除了言传之外,还有身教。 这些人倒是家有余粮,底气十足,可达文彬是个行政干部,哪儿受得了呀,这以后要是在圈内传出去,达文彬总经理与某某某专家们一起,私下羡慕泰斗晚年多姿多彩的幸福生活,别人最多究个“胡闹”,可他,没准就得被定个“诽谤”!达文彬在这个民主热烈的氛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句话还不能多说,尴尬得只有低头看手机的份儿。 正琢磨间,他的手机响了,达文彬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匆匆起身,大步走进包房的洗手间,按键接听。 “彬哥,嘻嘻,你干吗呢?”手机里传过来商小溪这丫头顽皮天真的声音。 “呵呵,小溪呀,没干吗,和朋友们聊会儿天。”达文彬随意轻松的口气说。 “真的吗?你们是不是在谈工作,我是不是打扰你啦?”小姑娘大呼小叫,带着几分自责的声音,听得达文彬真乐了:“没事,就是大家吃饱了撑的,在瞎胡扯呢。”他继而便以长辈训教的口吻道,“你这个小丫头,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找我有什么事呀?” “我躺在床上半天了,可就是睡不着。”商小溪似乎是很委屈的声音,“又饿了,想要吃冰淇淋,可还不敢一个人出去。” 达文彬不觉心虚地看了眼紧掩着的磨砂印花玻璃门,低声哄她说:“没事,现在是和谐社会,这才不到十点钟呢,肯定没事。” “嗯……关键是我这个月又没钱了,”商小溪小声咕哝着说,“你现在不是没事吗,我想让你请客。” 达文彬略微想了一下,有半个多月没见着这个小丫头了,不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再晚些回家,跟老婆也能交代。最关键的一点是,这顿饭他已经实在没有胃口再吃下去了,就爽快地说:“好吧,我现在就打车过去,到楼下给你振铃,你下来。” 达文彬揣好手机,回到餐桌边,跟大家逐个打招呼告别,说孩子寄宿的学校来电话,先走一步。不知说了多少句“一路平安”才终于算是出了门。 不料,朱宏宇尾随着他出来了,紧走两步在屁股后面关切地说:“达总,司机在楼下等着呢,我已经发短信了,通知他送您。” “不用了,时间也晚了,让他早点回家休息吧,我打车走,顺便溜达溜达。”达文彬回了一下头,声音干巴巴地说。 溜达溜达?朱宏宇隐约明白了,达总除了不容反驳“看孩子”这个强硬理由外,可能还有其他重要的私事要办,便不再吭声,抢到电梯前给达文彬按了下楼的按钮,等他进了电梯,摆了摆手,才转身回去。一边走,一边打电话通知司机解除待命。 第七章 老牛嫩草 商小溪原来是达文彬在深圳一个同学的助理,因为经常负责在两位大老板之间沟通联络,所以跟达文彬渐渐就熟悉起来。小丫头湖南人,热心肠,还从未谋面,便瞒着领导免费送给了达文彬一个她盗来的QQ靓号,还遥控着教会了他使用QQ聊天。在电话里的称呼,也从“达总”逐渐变成了“彬哥”。 终于有一次,同学过北京来办事,达文彬去酒店看他。不料,一走进餐厅,达文彬顿时就被同学身边的那个美女给震住了! 达文彬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其实不止达文彬,现在传媒这么烂,人的自信心又都那么强,各色女人都在屏幕、网络上见天地招摇,谁没饱过眼福?可为什么见多识广的达文彬,偏偏这次却给震住了?原来,屏幕上的美女常有,可生活中的美女不常有。何况是素颜朝天,薄施粉黛,“条儿”、“盘儿”俱佳的。 四目相对,那个同学就观察到,两人的眼睛几乎同时是一亮,似乎当即便锁定了对方的身份。相互介绍过后,达文彬还装呢,像无动于衷似的,故意耷拉着眼皮,淡淡地向小溪点了点头。不想,现在的小姑娘早已经跟世界接轨了,开口就大惊小怪地说:“跟彬哥网上聊天这么久,净是说教,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呢。闹了半天,是个资深帅哥呀!” 这句话说得达文彬一下老脸羞红,讪讪地笑道:“跟你这个小美女比,确实是老了嘛。” 同学疑惑的眼神瞅瞅达文彬,又看看商小溪,一下子恍然大悟,趴在达文彬耳边说:“好小子,没想到你现在勾引小女孩的本事不但没退步,反而与时俱进更猖獗了。赶紧跟领导坦白,你们两个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此后不久,同学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还没多长时间,商小溪就在网上向达文彬抱怨,说新来的那个台湾人手脚不老实,想要辞职不干。在达文彬多次规劝无效的情况下,这位自称的“时尚达人”终于在网络上失踪了,手机也打不通,弄得达文彬一连有好几天魂不守舍的。一是替商小溪担心,怕她离家在外一个人瞎闯,说不定哪天就鼓起勇气“干别的什么勾当”去了。二是竟然很罕见地,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负疚感。自己的人脉资源堪称丰富,为什么当时没舍得拉下脸,给她推荐一份更好的工作呢?可是,这也不能完全怪达文彬,他要避嫌啊,现在的女演员不是都流行“翻床板”吗?从道具、场记开始,直至翻到导演床上才算善罢甘休。因此要怪,只能怪商小溪自己长得太过漂亮了。 可是,又过了一段时间,达文彬便渐渐释然了。自己对商小溪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吗?没有呀。既不是她的领导,又不是她的亲哥,更没有类似“翻床板”那种乌七八糟的事儿。就把这个小美女,当成一名“过客”,忘了算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一天,人事处张处长吧嗒着嘴,兴冲冲地跑进他的办公室,说好不容易花了二十万,才请到国内一位大名鼎鼎的经济学家,给各下属单位领导作培训,请他务必在培训前给大伙讲讲话,鼓鼓劲。达文彬当时一听就急了,心说,这个张处长真是越活越糊涂了。国内这些所谓的经济学家,哪个不是“口贩子”,要是真按照他们说的那些去做,企业不彻底黄?99lib.摊就算是万幸。更不用说花二十万,价钱越高,恐怕“黄”得还越快些。可是,想到自己一贯宣称的“岗位培训,行动学习”,再看着张处长觍着老脸,一派等着邀功请赏的模样,达文彬还真是无可奈何,沉吟着半天没说话。直见到张处长脸色逐渐暗淡,似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才答应了他的请求。 等达文彬来到培训现场不久就发现,撸胳膊,挽袖子,正满头大汗给诸位学员发资料的那个小姑娘挺眼熟,仔细一看,激动得心里怦然一跳,哟,这不是失踪多时的商小溪吗!她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达文彬放走了出租车,掏出手机振了一下铃,便马上挂断了。果然,没过两分钟,楼道里的灯就顺次亮起来,随着“咯噔,咯噔”轻快的高跟鞋声音,大袖宽摆黑袍子,包着牛仔裤的商小溪,蝙蝠似飘飘忽忽地就从单元门洞里钻了出来。 商小溪高耸的胸部随着婀娜的身形微微颤动,一边奔过来一边说:“彬哥,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让你出来陪我,嫂子没意见吧?” 达文彬看着她晶亮的大眼睛在路灯下一闪一闪,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呵呵”干笑了两声,懒得理会她这故弄聪明的小伎俩。达文彬转身一面向霓虹璀璨的马路边走,一面说:“你不是挺厉害的吗,刚到北京没几天,就揽了个培训团,一下赚了五千多块,怎么这么快就没钱了?” 商小溪趿拉趿拉的紧随在他的身后,理所当然地说:“嘿,那点提成全都交了房租和请朋友吃饭了。公司发的工资七扣八扣,到手上也剩不下多少,所以就没钱了呗。” “嗯,咱俩差不多,我这个月也没钱了。”达文彬笑着揶揄她,“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六七千块钱,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呢。” “哎呀,人家今天心情不好,你还有心思笑话人家。”商小溪委屈地撅起了嘴,“给别人抢了生意啦。” 哦?这倒是挺有意思。达文彬站下,果然见她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便故作不解地问:“你不是号称自己是做这一行的天才,只怪以前误入歧途了吗?” “哪里呀,我是说说玩呢。”商小溪唠唠叨叨地说,“我就不明白,原来是我联系好的一家客户,也给了公司规定的最低折扣,可为什么还是被自己公司其他的销售员给抢去了。十二万呐,我拿百分之八的提成,得有多少?真气死人!” “那个销售员的单子你看到了吗?是不是也是给的最低折扣?”达文彬眼睛眯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她被抢行的原因了。见商小溪果然点了点头,愤愤不平还想说什么,就立刻截住她说:“原因应该很简单,你没从自己的提成里给人家回扣呗。” 商小溪不服地鼓了鼓眼睛,亟亟地辩解道:“他们怎么知道我有提成?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达文彬看着她孩子般大惊小怪的样子,“扑哧”一下给逗乐了,“说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超级自恋嘛,你还不承认,没准你们公司的业务员里面,就你最傻。” 商小溪直眉瞪眼使了两下劲,可还是没勇气继续狡辩,转身自顾自往前面熙熙攘攘的商业区方向走去。饱满圆实的小屁股摇曳摆动,着实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达文彬在她身边不由得低下头,心里惴惴不安地想,自己一个老男人,身边傍着这么一位青春靓女,不管谁看见了,都立刻会被嫉妒为“老牛吃嫩草”。再恶毒点,就是“缺稀资源分配不公”,这多有损于政府形象呀,便有意和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突然,商小溪跺了99lib?一下脚,回身对达文彬大声宣布说:“我不要去吃冰淇淋了,我要去后海蹦迪!” 女人真是够善变的,不仅代代相传,而且还越来越低龄化。达文彬皱了皱眉头,但是看见小溪娇嗲刁蛮的样子,心就软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今天好人做到底,随便由着这个小姑奶奶折腾吧。 后海这个地方,灯红酒绿,群魔乱舞,可以说每天晚上都是“情人节”。达文彬随商小溪乍一走进一家迪厅,爆响狂放的音乐,夹杂着诸多现实版中的牛鬼蛇神,一下就把他的脑袋给炸蒙了。他仿佛顿时变成了一个懵懂的孩子,不知所措地被商小溪牵着手,一直领到二层。 “哎,彬哥,别像受罪似的,只当舍命陪美女嘛。快说,喝点什么?”商小溪大声开导着坐在对面的达文彬,同时把一份塑封着的水单捅到他面前。 “啊,啊……”达文彬从楼下似乎闪烁无魂动画般破碎的人潮中回过神,仍是咧着嘴想了想说,“99lib?就来两瓶‘燕京’啤酒吧。” “呵呵,真是老土,在这个地方哪有‘燕京’?”商小溪欠起身,趴在他耳边说,“只有‘蓝带’和‘百威’还便宜些。” “那就来‘蓝带’吧,‘百威’的后劲儿有点大。”达文彬很内行地说。 “好,来十瓶‘蓝带’。”商小溪甩动胳膊,潇洒地把单子递给服务生,“再要一瓶‘屈臣氏’蒸馏水。” “怎么,你不喝啤酒?”达文彬怪怪地看着她,“十瓶我可喝不了。” “我嘛,不喝正好,一喝就醉。”商小溪美滋滋地说,“不过陪彬哥,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达文彬一人独坐,手上捏着细细的瓶子,遥看楼下。只见商小溪这个名副其实的美女,一走下楼梯,便和几个黄毛太妹迅速打成一片,眨眼的工夫,就融入黑压压的人群之中了。他貌似悠闲地干喝着啤酒,可眼神却不时警惕地环视周围,几瓶酒过后,刚进来时那种紧张不安的心情便完全释然了。什么叫“老牛吃嫩草”?灯影下那几位大腹便便的老先生,公开搂着身边的小女孩爱不释手,不辞辛苦地给人家做体检,那才是呢,那才叫分配不公呢。自己跟商小溪嘛,即便算不上是纯洁的革命友情,好歹也是“兄妹”之情吧。达文彬为自己找到了理论根据,便心安理得,居高临下眯缝着眼睛开始搜寻商小溪。好不容易才发现,这小姑娘正漂在肉林一边,臀波乳浪,引来了周围不少识货的男男女女,跟商量好了似的,正轮番地在一试深浅。可她却摇头晃脑,很享受的样子,独自闭着眼睛专心在跺地板。 音乐间隙,商小溪满头大汗地跑上来,手上握着发卡,满脸通红地问他:“彬哥,你怎么不去跳一会儿呀?” “呵呵,代沟!”达文彬靠在椅背上,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这热火朝天的玩意,我可享受不了。” “你不跳?那我也走了。”商小溪早打定主意似的,张口就说。 两人出门上了出租车,并排坐在后座上。车子刚起步,商小溪就憋不住了,猛然突兀地冒出一句:“彬哥,你说,我要是给人家回扣,多少比例合适?” 嗯?达文彬愣了愣,盯着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觉得,在你销售提成的15%~20%之间比较合适吧。” 商小溪淡淡地点了点头,如释重负般脑袋顶着前排坐椅合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车子转弯晃动,她柔软饱满的身子,渐渐就倚靠在达文彬99lib?的肩膀上,嘴里喃喃自语道:“他们都不是好人。” 达文彬把商小溪送到楼下,看着她醉态微现,摇摇晃晃一字步的背影,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年头,哪有好人呐,这小疯丫头还真挺可爱。 第八章 竟然搅黄一次会议 杨明峰在远宏集团上班已经有四个多月了,用他自己向家里汇报的话讲,就是一切顺利。他早已从招待所搬进了集团总部的集体宿舍,还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一辆不知是转了几手的破自行车。每天朝九晚五,准点上下班,大模大样地与大家一起在大厦地下二层的餐厅排队买饭,边狼吞虎咽,边使劲点头对同事们抱怨伙食太差表示赞同。 不过只是有一点儿不爽,竟然跟许博士住在了一个单元的上下层。按国家有关规定,博士一结婚就可以分到至少是两室一厅的豪宅,如果老婆在外地,还能进京侍奉。不过这许博士比较廉洁,估计至今仍是块无瑕的美玉,辜负了国家和人民的厚爱,只能委委屈屈地与一帮子光棍汉挤在单身楼里。但是远宏一贯是尊重人才的,杨明峰他们这些大路货是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人家这“名品”住的可是单间! 许博士是个大知识分子,聪明睿智的大脑都不用想,就断定是杨明峰蓄意填坑害了自己。因此每当两人在楼道里不期而遇,许博士都要向他投来极度关注的白眼球。杨明峰其实也不知道“大头针换别墅”的原委,还惹不起人家,只能每天早五分钟出门,图个清静。 早晨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冬青树叶子上挂着白霜,一出楼门脸就冻得生疼。杨明峰到车棚搁下自行车,摘下手套,准备放进刚买的尼龙布公文包里。不想这个廉价货,包盖上的硬塑料卡子“嘎嘣”一下就断了,还失重倾斜过来,里面散出几张稿纸在楼前的台阶上悠然飘飞。杨明峰呆了一下,连忙撅起屁股,脑袋钻在匆匆而过的各色裤裆中间,手忙脚乱地追逐捡拾。 他捡了几页,再直起身子后发现,其余几页已经被一个沿途而过的好心人给没收了。杨明峰感激地走到那个高个子小伙面前,伸过手去感激地说:“孟凡群,谢谢。” 不料,孟凡群并没有直接把稿纸交给他,而是抹嗒着眼睛看了看纸面,才笑着说:“咦,我写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呀?” “是你写的吗?我哪里知道,”杨明峰微微有些吃惊,“是昨天下班前徐处长交给我的,让我给大概顺顺句子,说今天要上会讨论。” “哦,哦,是吗?那你就赶紧改吧。”孟凡群的脸有点拉长了,抬手把稿纸还给他,“一会儿我把电子文档传给你,改完发给我。” 两人一路没话,上楼出了电梯,分手进了各自相邻着的办公室。果然,杨明峰把零落的稿纸整理好,刚打开计算机,孟凡群的邮件就到了。杨明峰对了对原文,还真是他写的。这家伙的文笔还是可以,材料丰富,语句通顺,就是在逻辑上有些乱。可偏偏就这一点儿,却是公文写作上的大忌。杨明峰这几个月连体会带请教,已经琢磨出点味道来了,写公文,文字美不美是最次要的,关键是该写的写全没有,写上的写清楚没有。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刘立新告诉他的,讲求尽量简练,长东西谁爱看呀。 想到要上会,杨明峰马上对照昨天晚上在纸面上修改过的,认认真真逐句给孟凡群调整了两遍电子稿,又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之后,转手给他的邮箱发了回去。大早上的,还没有顾得上喝一口水呢。 杨明峰端着杯子走到放暖壶的桌子前,刚打开瓶盖,刘立新跑进屋来了,匆匆地对他说:“小杨,你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到工会去一趟。” “哎!”杨明峰乖巧地答应着,随手搁下暖壶。好家伙,连水都不让喝一口,简直是把人当驴使唤嘛。 刘立新拉着杨明峰走进电梯,对他介绍说:“年底了,工会的经费早就超标了,可现在还打报告,要求给‘职工之家’添置些音响器材,说是明年初国家机关要统一验收达标。这要走计划外资金那一块,我实在是拖不过去了,咱们抽空过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必要。” 工会办公室在大厦的第二层,就是在那天开大会的会场后台隔出了一排屋子,坐电梯很快就到了。杨明峰跟在刘立新身后,穿过空寂的大堂,直接走进挂着“工会办公室”牌牌的屋子。高瘦白发的工会办主任,见了他们眼睛一下就亮了。主任慌忙掐灭手里的半截烟,站起来,满脸都是笑:“哎呀,财神爷来了。”说着,伸手扯过桌上一片纸,就往烟灰缸上盖。 “没事,没事,你抽你的,我们又不是党群部,不管抽烟。”刘立新乐呵呵地打趣他,“你们够邪乎的,打出国家机关工委的牌子,我敢不来吗?”说着,在主任对面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坐下了。 “嘿,小刘,瞧你说的,我也是没办法。上面动不动就下来检查、验收,要是过不去,你们没事,我可麻烦了。”主任坐下,拉开抽屉,拿出了“尚方宝剑”,递给刘立新,“你看看,这文件后面就是验收标准,咱们差得远了去了。” 刘立新低头随意翻了翻文件,转手交给坐在小沙发上的杨明峰,大眼珠子晃荡了两下,笑着对美滋滋正要点烟的主任说:“在我印象里,你们音响买的时间不很长呐。记得当时花了一百多万呢,怎么这次又要换?” “嘿呀,时间不长?都四五年了,还是我从组织部调过来的时候买的呢。”主任痛苦地摇头晃脑,“尤其是放大器,功率不够,坐在会场后面根本听不清楚,保险丝还老是断。”他眼睛转向杨明峰,“小杨,你刚来不知道,我那时候……” 刘立新见他企图又要用老资格蒙蔽年轻人,赶紧打断他,大度地说:“该买还是要买嘛,走,一起看看去。”说着已经站起来了。 “好,好。”主任感觉有戏,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立刻掐灭刚点燃的大半截烟说,“我这就叫小潘拿音响间的钥匙,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今天的潘婷婷淡妆素颜,上身是一件苹果绿的羊绒衫,下面黑色的暗纹西裤。杨明峰跟在她身后不远,眼睛瞧见的是细腰舞摆,鼻孔里钻进一股幽香。潘婷婷手上稀里哗啦拎着一大串钥匙,弯腰打开音响间的玻璃门,满脸严肃,一声不吭地退到一旁。 音响间里这叫一个乱!摞在一起的黑色设备上,除了电源开关和调音台表面几个经常使用的推钮油光锃亮之外,其他都是灰蒙蒙的。几只遥控器散落在椅子和桌面各处。屋角落里还搁着一只红色的“雀巢”杯子,里面的咖啡早就干了,脏兮兮的。 刘立新现在俨然是领导视察的派头,弯腰对着设备,摸摸这儿,看看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嘻嘻地点头“嗯”了一声。 “怎么样,是不是够老的?”主任看来对音响间里的效果很满意,抬手指着一直蹑手蹑脚溜边站着的潘婷婷说,“小潘,还有没有开会的录音,给他们放一段,试试效果……”话还没说完,刘立新的手机响了,他赶紧掏出来“喂”了两声,就把手机交给杨明峰,“处长找你的。” 呀,原来自己出门匆忙没带手机,处长肯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打到刘立新这儿来。杨明峰惶恐不安,忙将手机放在耳边,还没说话,就听见徐处长冷冰冰的声音:“杨明峰,你赶紧上来一趟,到我办公室里。”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杨明峰的心一下子就提溜起来了,慌慌张张地向刘立新和主任说了句:“处长找我。”掉头就跑。潘婷婷见他视自己连把门的都不如,正眼都没有一个就溜了,不觉咬住下嘴唇,恨恨地瞪着他的背影。 杨明峰一溜小跑,比被狗撵了还快,腾挪闪躲挤出电梯,终于停在徐处长办公室门前。尽管知道处长正在等他,可他还是喘着粗气,按规矩敲了三下门。 “进!”听见徐处长这话里少了一个“请”字,杨明峰真的有点慌了,是处长随口一说呢,还是有意要做出一种不满的姿态?杨明峰推门走进去,只见处长还是和往常一样,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端坐在宽大的桌子后面,不过脸却绷着。杨明峰第一次对这个身材娇小的江南女子,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杨明峰走到桌子前,毕恭毕敬地轻声说:“处长,对不起,我和刘立新……” 徐处长摆了摆手,弯弯的两只眼睛瞥了他一下,手上捻着一支签字笔淡淡地说:“我昨天下班前交给你的稿子,你按照我的意思改完了吗?” 一听是那份稿子的事情,杨明峰有点吃惊,亟亟地说:“早上一上班就改完啦,已经给孟凡群发过去了。” “你为什么不先给我看?”处长的声音一下提高了,显得有些尖厉,“我直接交代你办的事情,你总要有个回应呀!” 这领导也太不讲理了吧,孟凡群写的东西,你让我改,我改完了,直接给他,这有什么错?杨明峰自觉问心无愧,语调平静坦然辩解道:“是早晨上班,小孟说稿子是他写的,让我改完发给他。” “这里面没有小孟的事情!”徐处长显得有些不耐烦,不过稍微顿了顿之后,声音倒是缓和了些,“我跟你说,以后记住,从处里拿出去的东西,一定要让我看了之后,得到允许才行。” “嗯,明白了!”杨明峰用力点了点头,可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个规矩跟那份稿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还值得她第一次撕下温情的面纱。 杨明峰从处长屋里出来,再没有心思关心那个无关痛痒的破工会,而是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点开计算机,重新打开那篇稿子托着腮帮子琢磨起来。这稿子,是关于明年办公经费总额在各个职能部门之间进行分配的建议草案。制定的主要依据是参照以往各部门经费的使用和透支情况,按明年科研、生产、管理总费用的大盘子进行预计的。而这个大盘子,现在除了达总、张总、徐总等几位主要领导,及自己和刘立新两个具体办事的助理员之外,还处在保密状态。 自己刚来,本不太了解情况,不过也可知道,这纸面上虚无缥缈的数字,一旦到了下面人的手里,就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所以,除了给孟凡群调整了文字之外,其他地方,尤其是数据,他可没胆子乱动。再说事不关己,也没有必要惹这个麻烦。要说他有错,错就错在给孟凡群的同时,应该一并发给徐处长一份。可是,这点小小的失礼,就能引发虎狼之威?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在开会讨论时,这份“利益分配单”出事了?对了,应该看看孟凡群在不在?要是不在,可能就是在会场。 杨明峰想着,就呼地一下站起来,回身就向门外冲。片刻之后,他又回来了,重新坐在座位上,手抚着额头,呆呆地看着斜对面空着的隔断,刘立新这个老兄怎么还不回来?这不关他的事情,应该可以让他帮着分析分析。 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刘立新手上夹着笔记本,才颠颠地走进来。郝震见了,停下手里的活儿,不慌不忙悠然点上一支烟,转动椅子面向刘立新问:“回来了?那个老李头,是不是还是老一套,又给你看文件,又带你参观的?” “嘿嘿,他们呐……”刘立新苦笑着不停摆手说,“真是没法说。” 郝震嬉皮笑脸地说:“就是,一个传统娱乐部门,搞那么好干什么?要我说,有一台卡拉OK机,两只话筒,外加一个功放,足够他们玩了。”他站起身,居高看了看满脸愁容的杨明峰,引逗地眨眨眼睛,“估计除了咱们小杨,谁都不会拿他们当回事。是不是,小杨?” “嘿嘿!”杨明峰不置可否干笑了两声。心想:你要是对那个航母甲板潘婷婷感兴趣,就直接上呗,干吗每次老拿我说事。 “哎,刘立新,这事你想怎么办?”郝震大大咧咧地问,“反正上次老李头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表态了,首先得让他们把现有设备维护好,各种功能全用起来再说。” “咱们口径一致吧,今年就这么着。”刘立新低头审慎地想了想,“明年在经费里给他增加一点儿,几万块钱,表示表示算了,管他买乒乓球案子还是功放。” 嘿,杨明峰这可听明白了,敢情那个主任老李头,宣称达标是借口,为明年争取更多的经费是目的啊。却不幸碰上了刘立新这个“老油条”,他一撅屁股,就立马知道要拉什么屎,木桶掉到了井里——被小小地涮了一把。 刘立新应付完郝震,便拿眼睛看杨明峰,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了一起,相互间不约而同微微点了点头,就一起站起来往门外走。郝震此时仍是意犹未尽,在他们身后大声喊道:“哎,要是以后老李头再找我,我可就推到你们综合计划那儿去了啊!” 两个人推门走进资料室,不料屋中间“哗啦,哗啦”流光往复的复印机前,站着毛裙长靴的“泄密”。“泄密”一看见是他们师徒俩,挺坦然地说:“我那个孩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老实。老师问哪个家长能复印学习资料,他就给我抱回这么一大摞子。”说完,还指了指摆在纸盒边上,足有上百张已经完成的“盗版”。 刘立新随手拿起长条桌上一份《求是》杂志,随手.99lib?翻看,嘿嘿地笑着说:“没办法,我那孩子装积极,也总给我揽这种活呢。” 杨明峰不吭声,背着手在“泄密”边上来回溜达,眼睛不时盯着勤劳的母亲。 “泄密”再也不好意思继续下去了,转回身,如梦初醒般大惊小怪地叫道:“呀!你们有事吗?那我过一会儿再来。” “呵呵,是有点事。”刘立新直截了当地说,“耽误你一小会儿。” “嘿,你们是正经事,我这是闲事。”“泄密”说罢,挺光荣似的昂起脑袋,迈开大步走出去了。可随后又转回来,郑重其事的轻轻为他们掩好门。 杨明峰连忙拉过一把椅子在刘立新对面坐下,亟亟地低声说:“你帮我分析分析,处长这到底是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呀……”接着就把自己含冤受屈的过程,简明扼要地给他概述了一遍。 刘立新手不停翻折着杂志的封底,面色凝重,听得全神贯注。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见动静,才抬头望着杨明峰,皱着眉头问:“没了?就这么些?” “没啦,就这些。”杨明峰眨巴了几下眼睛,感觉更晕乎了。 “你后来又见过小孟吗?”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刘立新看起来也十分关心这个问题,在询问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诡异。 “看见了,后来我出门上厕所,还碰见他呢。”杨明峰淡淡地说。 “这就对了。”刘立新慢悠悠地说,“这说明,会议取消了。” “啊?就因为那个分配草案!”杨明峰眼镜片后面的近视眼,由于惊讶,眼球更显得凸鼓,“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会议通知了呗。”刘立新现出一贯的成熟和老到,压着嗓子慢悠悠地说,“会议原定时间是在九点半,你上去的时间我记得还不到十一点儿。按一般规律推断,这种利益分配会,不应该这么快就结束的。” 杨明峰没想到就凭他这个小喽啰,竟然还能搅黄一次会议,霎时来了劲。他向前探着身子,兴致勃勃地说:“哎,刘哥,那你就快说说这里面的原因呐。” “这里面的原因呀……”刘立新抚着额头想了想,“如果确实不是因为你,那原因就应该是在小孟身上。”他的大眼珠子又开始晃荡了,“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文件内容在会前就已经泄露出去了。这里面大概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当事部门找了徐总或是达总了,他们觉得问题带到会上没有意义,索性不开了;还有一种情况是,你改的仅仅是无关痛痒的文字部分,徐总本来还要亲自修改数据,可是你没有及时给徐总,却给了小孟。徐总发现文件不能反映她的意图,就找理由取消了。还有……”杨明峰正听得入迷,可刘立新却不往下说了,抿着嘴似乎有难言之隐。 “哎呀,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有什么你就说吧,真急死我了!”杨明峰拽着他羊绒衫一只袖子,不住声地央告他,“中午我请你去外面吃饭。” “呵呵,那倒不必。”刘立新乐了,晃了晃脑袋说,“那好,咱们今天哪儿说哪儿了啊,你要是以后再问我,我可不承认。” “嗯,内参,内参!我一定保密。”杨明峰咬牙切齿地保证道。 刘立新缓缓的声音,眼睛亮了起来:“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小孟拿到你改过的稿子之后,自己动了里面的数据。而处长拿不准到底是谁做的。” “不会吧!”杨明峰惊恐地脱口叫出来,“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不经过领导同意就自己改数据?迟早是要被知道的!” “那怎么不能?”刘立新望着杨明峰有些扭曲的脸,冷笑着说,“咱们机关助理员写的东西,领导不一定都有精力细看。如果把前一年某单位的经费多写一点儿,他第二年的经费按一定的比例调整,就能凭空增加不少。” 杨明峰理论联系实际想了想,立刻就领悟了,心悦诚服的频频点头:“嗯,有道理,有道理。” 刘立新淡淡地笑了一下,进一步引申道:“你别忘了,孟凡群可是人事处张处长的女婿,而且与朱宏宇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密切,利益99lib?面挺广。” 天哪,闹了半天,这里面还这么复杂呢。杨明峰有些烦躁地说:“处长也真是,明明白白跟我说清楚,或是直接审我两句不就完了,还用得着这样出个谜,让我猜!” “呵呵,你这就没经验了。”刘立新晃着脑袋,大大咧咧地说,“小孟是咱们处里的人,领导哪能直接问你这些呀,那样岂不就显得太没有水平了吗?” 杨明峰心里无可奈何地想,你孟凡群要是想为谁争利益,干吗把我这个可怜巴巴的小虾米扯进来呀。真是缺德带冒烟的! 孟凡群虽然比杨明峰早工作三年,却是本科毕业,杨明峰是硕士毕业,两人同年同届。要说在硬件条件上,杨明峰比孟凡群还略胜一筹。不过,在至关重要的人脉关系和工作经验方面,杨明峰可就跟人家没法比了。杨明峰自己也十分清楚,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想跟人家孟凡群较劲,连门都没有。投鼠忌器,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处长不拿他出火,还能找谁?况且,自己确实是事件的源头呀。 刘立新见杨明峰呆呆地好一会儿不说话,不觉索然无味,打了个哈欠说:“总之都有可能,就别多想了。我的工作原则就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想,顺其自然。”他站起来推了推杨明峰的肩膀,“走,下楼吃饭去。” 杨明峰回到座位上坐下,拉开抽屉,取出上班第一天开始启用的那本皮面笔记本,翻开,写上今天的日期,后面是内容: 1.领导交办的事,要直接向领导汇报过程和结果; 2.拿到外面的材料,一定要得到处长的批准; 3.经济工作,慎之又慎,到处都是陷阱。 杨明峰的这个本子,被他自己戏称为“手账”。“手账”是一个日本语中的名称,就是每天发生在自己身上事情的记录,也就是随手记的意思。领导布置的任务,自己的想法心得,电话号码,公、私业务的联系方式,甚至还有盗版软件序列号,有趣的脑筋急转弯题等,内容五花八门,却大都是一两行字,简单明了。不过每次,他都要写上当天的具体日期。 这种不正规做法的好处是,不必像《会议记录》那样一定要工整严谨,一字不错,而是可以不拘泥于样式,信手涂抹。哪天有事情就记两笔,没事情也能几天不管。 “手账”与一般要深刻自我反省的日记相比,没负担,少隐私,好处多多。尤其是,等“手账”积累到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一个各种资料的杂烩大全,是自己人生轨迹的一个记录。当然,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旦进入到“战斗”状态,多少还是自己罪行的自供状。只不过外人理解起来费点劲罢了。 杨明峰自己对自己有个基本认知,不管是在工作还是生活中,要是让他可丁可卯,经年累月枯燥地做一件事,打死他也做不好。可要是给他一个宽松的环境,容他由着性子慢慢地折腾发挥,没准就能制造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效果,而且往往还能超出预期。这就是“手账”产生的一个原因。 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来源于老爸在“文化大革命”后的一段心得:“在工作中,要能够随时讲清楚,某一段时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对自己日后是个交代,对别人当前也是个交代。” 第九章 保守机密,保留证据 杨明峰在集团总部及下属各单位机关里“点击率”不断攀升,逐渐有要“红”的趋势。您想,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伶俐勤快,嘴甜会来事,谁不喜欢呀?更重要的是,他写公文的水平确实进步很快。这门手艺可是个硬载体,经济方面的文件又是大家最为关注的,在“拟稿”一栏下面,时常可以看见“杨明峰”三个字,因此他想低调都不容易。 熟人多了,每每在楼道里匆匆相遇,通常打招呼的方式就是随口一句“忙不忙呀”?刚来不久那阵子,杨明峰还傻乎乎地据实坦白,或是“这几天挺忙的”,或是“活不多,还可以吧”。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留心观察,他发现刘立新的回答最为精妙简练,不管啥时候,不管对任何人,总是脱口而出一个字“忙”! 国企里,每年最忙的时间是在两头——阳历年末和阴历年初。因为在咱们这个脱胎于封建传统观念的现代社会里,工作节点是以十二月三十一日划定的,而正经开始干活,则是在次年春节之后。有关这一点儿,只要留心注意以往各种大政方针出台的时间就最清楚了。敢情再高级的衙门也是一样的,这就是国情。 现在正值年末,也是第一个忙点,杨明峰终于知道什么叫真“忙”了。他和刘立新干的这“综合计划”差事,可不像当初臆想的那样,责任轻,权力大,而是责任重,权利虚。从他们笔头子底下,平均哪天不得流出去个几万十几万的,可他们却是只见数字不见真银。看着同是革命战友,别人冲锋陷阵,大把大把地在外面花钱,自己却在后方享清福,这滋味可不好受哇。 可最够他烦的,还是开会! 远宏大厦二十一层的小会议室里,PK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小时了。连中饭都是餐厅里的小姑娘给送上来的。可对阵双方依然毫无倦意,相反还越斗越勇。 圆角长条会议桌旁相向坐着两溜人。一边是两男一女,主管科研的副总经理戈一兵,率领着科研处处长和裴小彤这两位科研处的干将是也;另一方是一女两男,即徐总挂帅的经济处刘立新和杨明峰。现在虽然他们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默不做声,可那虎视眈眈的眼神,凝重的气氛,连傻子都能感觉得出来,全都在暗中较着劲呢。 既然是PK,那总得有个裁判呀,有哇,这裁判便是达文彬!他此刻居中坐在会议桌把头对门的位置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对面墙上投影打出来的数据,神色黯淡。 “你们都说完了?”达文彬看了看大伙,语调低沉地说。 “我说完了。”戈一兵抑扬顿挫的东北口音听上去硬邦邦的,“总之一句话,明年把科研费的20%列为机动资金,..由经济处来总体调配,不利于科研。” 坐在他正对面的徐总,听见他气哼哼的声音,不屑地拿眼角瞟了一下,“哗啦哗啦”继续翻着面前超大的会议记录本,没说话。 “好,既然你们都说完了,那我来说,”达文彬慢条斯理地说道,“科研费,在咱们每年的经济总支出里是一大块。拿出一部分作为机动,是去年集团办公会定下来的,明年还这么办,这就不用再讨论了。不过今年呐,依我看,这一块儿钱没有全部用在刀刃上。” “达总,”戈一兵又急了,脸红脖子粗地抗议道,“这钱今年是我们管的,你说,哪些没有用在刀刃上?” 达文彬对戈一兵打断自己的讲话很不满,皱了皱眉头,眼睛仍然看着投影,等他再不做声了才幽幽地继续说:“在柔性生产线土建施工过程中,咱们自筹的那部分资金超预算。当时大家开会研究,考虑动用部分科研费。可是后来我一了解才知道,那部分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差点停工,是不是这样?” “这事情我知道,可是差那么多钱,那点机动的部分哪儿够呀?”戈一兵轻描淡写地说着,偏头看了看瘦小精干的科研处处长,“处长,会后,你把今年机动科研费花出去的数字,按具体时间,按支出比例,整理出个材料来,报给达总和徐总。” 科研处处长点了点头,低声对身旁的裴小彤说:“记下来。”裴小彤清楚,这是自己这个喽啰兵的本职工作,抿着嘴忙点了点头。 “戈总,我可不敢看你们的数字,再说钱就是用来花的嘛。该花在哪里,怎么花,跟时间有什么关系?”徐总抚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冷笑着说。 “哎,我听达总刚才的意思,不是嫌钱花得太快了吗?”戈一兵故作不解,扬起眉毛,冲着徐爱华嚷嚷。 徐总“咯咯”地轻笑了两声,还是软软的声音,可听起来却是柔中带刚:“花得太快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没听见其他人说。” “你,你怎么能这么理解呢?”戈一兵螳螂一般挺起了身体,脸憋得通红,“我是说……” “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都听我说!”达文彬一看他们又都来劲了,不禁烦躁起来,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质问道,“徐总,当时到底差多少?全年预留的费用一共有多少?” 杨明峰机敏地看见徐总冲着自己点了点头,麻利地从面前摊开的几份材料中抽出一页,口齿清晰地大声对达总禀报说:“当时基建部门报上来的预算是四百八十点五万,全年的预留科研费是一千九百二十万。” 他刚说完,无意中看见,裴小彤竟然狠歹歹地瞪了自己一眼,不禁一愣,心说:嘿!你冲我发什么飙呀?领导让我说,我就说呗。工作是工作,咱们同一年来的,有点交情那是另外一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他真的不能理bbr>99lib.解,这位看似向来乖巧的女孩子,怎么会突然“狰狞”乍现呢。 其实,在达文彬内心里,早就对这两个数字了熟于心,并且耿耿于怀了,否则也不可能处心积虑地在来年要进行管辖权的调整。在这“马拉松”会议进行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很少说话。裁判嘛,就是要公平、公正,给双方以充分展示的机会。但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裁判可绝不能听之任之,要是那样,还是个合格的裁判吗?这两个相较悬殊的数据,就是要从经济处的嘴里说出来,那才更具有说服力和杀伤力!此刻,最后的“撒手锏”已经打出来了,该是自己履行职责,拍板定夺的时候了! 再次短暂的僵持之中,达文彬很苦恼的样子,看了看戈一兵,又抬头看看对面的投影,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已经惋惜得无话可说了。 没想徐总还是不依不饶,板着脸,生硬的口气问杨明峰:“小杨,基建处的报告是什么时候打上来的?” “嗯——”杨明峰快速点击鼠标,从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调出那份报告,打在墙壁上,指着投影一角说,“是今年八月份。” 学理工的人干管理有个好处,就是做事、论事、下判断都讲求个依据!证据往大家面前一亮,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假如你有一次说错了,下次谁还敢信你呀。因此,杨明峰在每次开会之前,不管时间多紧,都要把所有的素材精心准备好,用U盘拷贝到公用笔记本计算机里。这个人好用,细心,于是,徐总开会,只要有可能都愿意带上他。当前这个初级阶段,在会上发言暂时还没有杨明峰的份,他就闷头在一边对照材料,琢磨大家说话时的心理状态,体会斗智斗勇的玄机。一个半老徐娘,身后总颠着一个聪明伶俐的小跟班,阿姨心里舒服,帅哥跟着阿姨长见识。 徐总是个得理不让人的主儿,见达总既然已经把态度挑明了,于是更加嚣张,冷冷地对杨明峰说:“你把今年集团固定资产项目里,新增加的‘高低温试验箱’的数据,调出来说给大家听一听。” 杨明峰又点了几下鼠标,然后拿出播音员读社论时的“范儿”,抑扬顿挫,立场鲜明地念起来:“截止到十一月十五日,集团下属各生产、科研单位,新购置此类设备共计一百一十五套,新增固定资产总值为八百六十九点一三万元……”这下可麻烦了,惨遭这种“抗辩”式讨论问题方式的攻击,不仅是裴小彤,连戈一兵和科研处长都阴沉着脸,偏头白了他好几眼。 裴小彤是一个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实心眼的女孩子。这个大院里昂首阔步走出来的北京妞,别看二本毕业,是托了姐夫的关系才进到远宏来的,可她从心理上,对杨明峰他们那些外地进京的所谓博士、硕士的,还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藐视。今天会前准备时,她原以为真理绝对是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的。啊,这笔钱原来是我们在管的,凭什么你经济处要平白拿了去?这跟强取豪夺又有什么区别? 直到现在,她脑子里也还转不过弯来。看见自己的偶像,技术、管理堪称双绝的戈总,在徐爱华、杨明峰一唱一和穷追不舍的双重攻击下,难堪得脸色煞白,哑口无言,便无端迁怒到杨明峰这个“奸臣”身上,翻着眼睛,恨恨地想:这个家伙,就会拍他们处长的马屁,还有点正义感吗? 达文彬听完杨明峰的“檄文”,也吓了一跳,不禁脱口而出:“啊,这么多啊!”他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这个骇人听闻的数字的,脑子里立刻反应到,百分之二十是否还是太少了点,早知如此,干脆应该再狠狠心,至少拿走他们百分之二十五! “戈总,我是不懂技术呀,但据我所知,试验箱应该属于辅助设备是吧?”徐总换上了一副谦虚而平和的姿态,轻声细语地说,“如果这些不十分重要的设备,挤占了有限的科研经费,我觉得可能还是在使用计划上有点问题。” 尽管徐总已经用了“我觉得……可能……还是……有点……”这种纯官话了,可戈一兵还是忍不住要炸了。他脖子上青筋暴跳,扬起手上的黑杆签字笔,对徐总指指戳戳道:“徐总!我也不明白,那就请你告诉我,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就知道,少了一个环节,科研就进行不下去,产品就生产不出来!” “好啦,好啦,你看你们,说着说着又来了。”达文彬赶紧出来劝架,勉强挤出笑模样说,“哎呀,多大点的事..嘛。你们要是为了工作气病了,我不就抓瞎了?林部长要是找我,我就跟汪书记一起住院去。”他这句话说得大家憋不住,都随着他笑起来了。“今天这个会,时间确实拖得够长的,我看这样,明年暂时让经济处管一年,科研处监督,管不好再拿回来。” 达文彬这么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大家谁不明白,这就叫一锤定音!再说什么也是没用,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偃旗息鼓。于是,大伙不约而同合上笔记本,纷纷站起来准备收队。 杨明峰和刘立新并排走出会议室,听见身后达文彬的声音:“老戈,你辛苦留一下,咱们再聊点别的……” “呵呵,达总这是要给戈总做思想工作呢。”刘立新手掩着嘴巴,嬉笑着对杨明峰悄悄说。 “哎,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这点钱谁管还不都是一样?干吗两位老总这么争来斗去的?”杨明峰更靠近刘立新一些,嘀嘀咕咕地与他耳语。 从第二十二层下到第二十一层,每次都是直接走楼梯,这样更简便快捷。他们俩走进黑黢黢的楼梯间,刘立新站下了,认真地说:“这谁管,差别可大了去了。你看啊,”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般,“咱们经济处,在管理费上,除了总经理自主支配那块资金之外,全都管起来了吧。在生产上,握着‘基础定价’和‘成本核算’权,他们再折腾,也出不了大格。再剩下的就是科研经费这一块了。这一块由于专业性强,一直游离在外面。长期以来,科研处和戈一兵,拿个单子就让达文彬签字,他怕完不成任务,直接影响研发进度,还不能不签。我有一次听他自己念叨说,实际情况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个傻子。” “这下就好了,先从机动费用这一块下手,然后再逐步全面管起来。”杨明峰明白了其中的奥妙,点着头说,“这就是权利呀,怪不得他们死把着不肯放呢。” “除了权利,还有利益纠葛在里面。”刘立新诡秘地眨了眨眼睛,“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回到办公室,杨明峰按照徐总的吩咐,马上拟好了《关于科研费机动部分管理监督的调整规定》给徐总的邮箱里发了过去。不一会儿徐藏书网总的回复就过来了,除了不痛不痒改了几个措辞之外,主要是强调,立刻发往集团办公室,由主管经济和经营的张红卫副总经理,还有戈总审阅会签,尽快送到达总手中,批准下发执行。 杨明峰干完了这件大事,重重地吁了一口长气。从柜子底下,掏出烟灰缸,刚点上支烟靠在椅背上还没能享受两口,有封邮件就带着红叹号冒上来了。打开一看,原来是孟凡群发过来的。 孟凡群有个广而告之的癖好,动不动就群发邮件,这次仍不例外,还是处内群发,因此包括徐总,每人都能收到一份。邮件内容涉及杨明峰的一条是,请综合计划组的同志,务必于晚上八点之前,将明年管理费方面的大盘子发给他,他好抓紧时间拟定归属模块的实施细则,提交方案。 杨明峰自打被孟凡群恶搞了一次之后,对他处处小心提防,凡是他发过来的涉及自己的邮件,都要首先细细地琢磨几遍。很明显,孟凡群这次群发邮件的目的,除了要广而告之他对工作已经狂热到废寝忘食的程度这老一套之外,还要表现出一种重中之重的姿态,让同事们也陪着他一起加班。这似乎也有些道理,孟凡群负责的细节实施工作,本身就是在综合计划那个大盘子底下的,让杨明峰提供,也属正常要求。 刘立新显然也收到了,回头对杨明峰说:“前几天,我让你把每个经费项目切块的具体内容分别抠出来,提前给各个对口组发过去,你发了吗?” “发了,发了,”杨明峰赶紧说,“有的组,具体实施细则都已经做好了,我在处长那里见过。” “哎,这个小孟……这个,这个,干事忒细了点吧。”刘立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想了想说,“管理费那块儿虽说没有大变化,你还是再给他发一遍吧。” 杨明峰打心里对孟凡群那一套“苦干”型的自我表现方法很不以为然,想到现在还要连累自己帮他“垫背”,就很有些不悦。因此赌气地说:“都给过他一次了,他存没存上是他自己的事情。” “哎,也别这么说啊,”刘立新心平气和地说,“都是处里的同事,既然他要求了,咱们也是举手之劳嘛。”他错了错眼珠,与杨明峰商量道,“今天晚上我有事,要不你就留下来,陪他辛苦辛苦?” 杨明峰慢腾腾掐灭手里的烟头,重新在柜子底下藏好烟灰缸,才不情愿地答道:“要是大家都像他这样,今天要一次,明天再要一次,咱们哪有时间和精力老伺候着呀,这还有个头吗?”他说着抱起双臂,“我就回复他,咱们这一块没变化算了。” 杨明峰之所以不想惯孟凡群“吃伸手饭”的臭毛病,除了对被他前一次恶意利用耿耿于怀之外,其中还另有原委,无奈还不好意思跟刘立新明说。按照刘立新的简单想法,这项工作杨明峰以前已经在计算机上做过一遍了,原文档找出来,再发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却不知道杨明峰当时有个“小小”的操作失误,就是没有把作业“另存为”。结果,每种费用项目,按照固定的格式套用,做一份,发一份,干了大半天,最后就保存了一块“专项采购经费”的内容。 刘立新敢情现在自己熬出头当上“老大”,很快就忘记做“马仔”的辛苦了。每种费用,连同里面的相关说明,全都要从总框架大文件里仔细一条一条地摘出来。而且,在未正式定稿之前,还不能对一个组,泄露另一个组经费的分配情况。近百页的大文件呀,从头到尾再过一遍,容易吗? 杨明峰果然坚持自己的意见,短短两行字,随手一点儿“发送”,就把孟凡群给打发了。可他当时就忽略了一点儿,你耍小聪明,人家孟凡群就是吃干饭的吗?况且,孟凡群还在持续关心着你呢,你要玩不好人家,就是自己“玩火”。 果不其然,第二天真的就出事了! 杨明峰早上一上班,照例是先打开计算机。别看他昨天率性而为,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惴惴的,顾不上别的,先就登录了集团内部的网站,搜索电子邮件……嗯,还好,一切正常! 过了半个多小时,刘立新接到处长有请的电话,跟他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就跑过去了。很快,这家伙便折来,进门径直走到杨明峰身边,从后面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杨明峰吓了一跳,扭头见刘立新皱着眉头,大眼珠子好像一下子小了半圈,嘴唇绷得紧紧的,就知道有事。他急忙推椅子站起来,随他来到屋内把角一个空隔断里。 “哎,你昨天到底给小孟发邮件没有?”刘立新如临大敌,神情紧张地问。 “没发呀。我觉得……”杨明峰以前很少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子,自己先就有点慌了。 “你觉得什么呀,张总已经过问啦。”刘立新脱口打断他,“小孟做的计划,里面的数据跟咱们的总盘子对不上,少了一大块儿!” 他少他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杨明峰大惑不解,直愣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刘立新。 “哎呀,你怎么还不明白!”刘立新拿这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真是没办法,摇了摇头,很快速地说,“小孟的计划是咱们总计划下面的分系统对吧。他昨天晚上加班到十二点才做完,给张总和徐总各发了一份。今天上班,张总先看到了,发现小孟的数据与咱们报给他的数据对不上,就直接打电话给徐总,问为什么随意减少办公费?要是因此在各部门之间造成混乱谁负责?徐总马上找来小孟劈头就问他。小孟说,咱们给他的那一块就是这样的,他没有错!” “你是说,小孟把咱们给他的数据又给改了?”杨明峰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是这么说的,他是说咱们发给他的数据项目,可能本来就不完整。” “这,这……”杨明峰简直都要气疯了,结结巴巴地说,“他倒是把我发给他的数据拿出来呀,怎么就不完整了。” “嘿,你以为处长傻呀。”刘立新焦躁不安地说,“处长看了小孟打出来的数据,刚才就是叫我过去核实,我一看,确实是少了一块。” “不可能!”杨明峰气得一挺身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数据发给大家之前,我是核实过的,总数对得上我才发的。要不给别人的数据为什么没有错!” “我之所以这么急急忙忙地找你,就是想到一个补救的办法。”刘立新见杨明峰顽抗自信的样子,微微松了一口气,“你这就把前几天发给他的原稿打印出来,我马上拿过去给处长看。” 天哪,杨明峰脑袋“轰”的一声,哪里还有什么原稿呀,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杨明峰愣了半晌,情急之下脑袋一热,握着拳头想,“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数据有误,还没陪孟凡群辛苦,可也罪不至死呀。再说,更没有道理让刘立新替自己背这个黑锅。他呼地一下转身就要往门口走:“原稿我没保存,我有错!我现在就找处长去,跟她说清楚。” “嘿,你就别添乱了!”刘立新这下真的急了,一把把杨明峰按在椅子上,眼珠子瞪得像包子一般,“我回来的时候,处长正在办公室里训小孟呢。说他也算是个老人了,为什么不按规矩办,不经她审阅就把材料直接报给张总?你们俩要是现在面对面地对质,非吵起来不可!” 不想杨明峰听了,倒是来了精神,义正词严地说:“孟凡群活该!他为什么不经处长审阅,就把材料先报给张总。” “小孟说了,是张红卫昨天晚上直接打电话向他要的,他不敢不给!”刘立新声音失控,急赤白脸地吼道,“你说,处长还能拉着他找张总核实吗?” 杨明峰一听,脑袋顿时便耷拉下来,喃喃地连声叨念:“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像个老母鸡似的,一下就趴了窝。 “没用!”刘立新挥了挥胳膊,不耐烦地打断他,“要不我就说,数据虽然是你做的,但我审核过,当时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哎呀,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无私奉献的共产主义精神呀!杨明峰闻言,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顿时大喜过望,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一把拽住刘立新的胳膊:“要是这样,那可……”他下面原本是想说“太好了”。可瞬间脑子里打了个闪,就临时增加了一个字,变成“那可不太好”。说完,一屁股又坐下了。 这回倒是轮到刘立新糊涂了。他一声不吭,大眼珠子晃荡着不解地望着杨明峰。 “我是这么想的,你看看对不对啊,”杨明峰心虚地说,“咱们俩是干一摊活的,你给我证明,效力无疑要差很多。而且,为什么刚才在那里不说,现在才说?就是说了,处长也未必肯信。这样不成了卖一个搭一个了吗?” 嗯——刘立新手摸了摸额头。他刚才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的,听了杨明峰的赔本理论,心里更是两难:“你能这么想,确实是进步了。可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刘立新被他弄得已经很有些无可奈何了。 “实话实说呗,先争取个好态度。”杨明峰哭丧着脸说,“我觉得,处里面的同事,好像就我傻。” 这件小小的人为事故,最后到底该如何收场,杨明峰心里根本没有底。只是觉得,在这种关键时刻,蓄意的辩解、抵赖,可能还不如彻底坦白交代来得更轻松些。自己照实说,让领导自己去评判吧。要是谎话编不圆,适得其反,反而更糟糕,今后还让大伙儿怎么信你! 刘立新叹了口气,看似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我得赶紧过去了,就按照你的意思说吧。”他刚走了两步,猛地又折了回来,趴在杨明峰耳边说,“你仔细想想,人家到底是怎么知道你没有留底稿的。” 是呀,这个才应该是问题的关键!其实不用刘立新提醒,杨明峰也在琢磨呢,自己这小失误,连刘立新都不知道,孟凡群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只是误打误撞地刚好叨上了自己一口?应该说可能性不大!孟凡群是个聪明人,胆敢直接把材料捅给张红卫,岂不知本身就是犯了徐总的大忌。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没人干,他要是没有以小博大的准备和把握,应该不会铤而走险。因此几乎可以肯定,孟凡群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留存底稿。这也太可怕了吧! 杨明峰想到这里,大冬天的,身上不禁紧张的出了一溜冷汗。他恍恍惚惚站起来,挨个扫视屋子里从挡板上露出的几个后脑勺,难道“奸细”就在他们之中? 杨明峰猛然想起“随手记”,便从抽屉里掏出来,从昨天开始,按照时间线,在支零破碎的记录中不停地向前回忆追溯。翻过两页,在纸面右下角一个不显著的地方,是自己随手画的一个圈,圈里框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潘婷婷”。杨明峰眼睛眯了一下,找着时间,日期是在三天前。哟,他心里怦然一动——难道那个暗害自己的奸细会是“泄密”! 钱钟书先生在 href='2619/im'>《围城》里写过一段话,“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两个基本的欲望”。按“泄密”现在所处的年龄段来说,第二个欲望受国策的限制显然已经封顶了,因为国企里的土政策规定,生二胎者“格杀勿论”(开除公职)。偏偏这位大姐还就喜欢行善积德,“给你们约个时间见见呗”都快成了她的口头禅了。 那天下午,杨明峰正坐在计算机前给孟凡群他们“切块”,冷不防身后传来节奏舒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他身后,戛然而止。 “小杨,天天看你都在忙,现在又忙什么呢?”“泄密”关切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点别扭啊。 混在机关,同事们路上偶遇,大老远热情地呐喊一声:“忙不忙呀?”对方只需简简单单脱口而出一个“忙”字,尽可以点到为止,圆满地就此别过。可“泄密”与同事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和别人却稍有不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准是,“哎,忙什么呢”? 这可就难以回答了,有的同志,老想把自己的功绩拿出来显摆,便会停下脚步,跟她汇报上几句。可有的同志,存心要赶现如今低调的时髦,又该如何回应呢?杨明峰的方式是,装作无可奈何地摇头浅笑,疲惫地说:“嘿,瞎忙。” “嘿,瞎忙。”杨明峰抬了下头,敷衍她道。 “你这不是经费切块呢吗,处里每年正经的大事,怎么是瞎忙?”“泄密”看了一眼他的计算机屏幕,竟然站下不走了。 杨明峰无奈,只得一边继续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絮叨:“小杨呀,你现在有女朋友了没?” 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没呢,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咱不连累别人。” “别这么说呀,你可是……武侠小说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对了,玉树临风的帅哥呀。”“泄密”神神秘秘地说,“有人托我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看在大姐的面子上,忙完这一段,给你们约个时间见见呗。” 杨明峰没想到她要来真格的,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儿,转动椅子面向她笑呵呵地说:“谢谢大姐关心,等有空再说吧。” “哎,我跟你说,那个姑娘,你一听,包准乐意。”“泄密”报功似的提高了嗓门,强迫着满屋子的人都洗耳恭听,“就是咱们工会的潘婷婷,大美人儿。” 杨明峰心里咯噔一下,就有些惶恐不安,在他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定论,认为像潘婷婷那种文艺美女几乎就是“败家”的标签,绝不是给自己这种穷光蛋预备的。可是,如果现在就直接拒绝大姐的美意,未免显得有点过分,还是让她知难而退好些。 “泄密”见杨明峰胡乱晃着脑袋,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感觉正是她一展身手的好机会。于是就走到朱会欣位置旁,用更大的声音对她说:“朱师傅,您看潘婷婷这人怎么样?配咱们小杨是不是绰绰有余?” 朱会欣别看一直在旁边低头奋笔,可是耳朵里,对小谢“劝降”杨明峰的全过程却是一个字也没落下。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她的事,她不得不搁下笔,郑重其事地站起来,看看杨明峰,又看看“泄密”,笑呵呵地说:“这两个人的事,叫我们旁人可怎么说呢?我们外人要是说合适吧,以后人家结了婚,再闹离婚,还不得说是被我们当初给害的。要是说不合适吧,他们以后真结了婚,两口子把话传过去,还不得共同恨我一辈子,说不定以后生出孩子,也得恨我。”她大幅度摇着手,很认真地说,“这种事情,很难说,我可不掺和。” 嘿!“泄密”看着这个比刘立新还“油”的老滑头,真是哭笑不得,微微白了脸,心想,敢情您这是说给我听的吧?好在她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丢了个白眼,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抛下朱师傅,重又转向杨明峰,咬了咬嘴唇,刚要开口…… “哎呀,坏了坏了……”杨明峰突然抖着手,脸上欲哭无泪的样子,没头没脑叫起来,“我刚才光顾听您们说话了,一分神,做好的文件一点儿都没存上!” “泄密”听他这么一说,明白善举再次受到了挫折,连带着也有点不好意思,匆忙丢下一句:“小杨,你忙。啥时候想好了,告诉大姐一声。”就扭搭着出屋去了。 思前想后,经过再三筛选排查,杨明峰几乎可以确定,一准是“泄密”在走门串户的过程中,有意或是无意中泄了自己的密。可是,证据呢?哎,只要是合情合理的猜测,不需要证据。 他翻回“手账”最后一篇,在日期后面写道: 1.保守机密,慎之又慎,失误,不能自己说; 2.中年……难缠。 咳咳,有些内容只能允许自己看懂,谨防失密嘛。 挖出了隐藏着的“好心人”,可杨明峰的心里并没有踏实多少。他几乎整个一上午都坐定在电脑前面,不敢随便走动,貌似苦干,实际上却是提心吊胆,时刻准备着领导传唤他。但是,奇怪呀,整一天,竟然风平浪静。据刘立新临下班前给他探回来的情报显示,徐总屋里早就没人了,她到底干什么去了?领导的事,可千万别瞎打听。 第十章 风暴来临前的寂静 远宏集团副总经理张红卫从东方君悦应酬完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他迈进家门,刚脱下羽绒夹克,老婆就跑过来说,达文彬今晚上已经打过两次电话了,叮嘱只要张总一回家,就赶紧给他家里打电话。 张红卫听了一愣,心想,听达文彬的意思,是有急事找他呀,可是为什么不直接打他的手机呢?张红卫连忙换上拖鞋,溜进客厅,关闭了电视机的声音,熟练地拨通了达文彬家里的电话。电话铃刚响过两声,达文彬就接听了,显然,他一直在等张红卫。 “红卫呀,回来了?”达文彬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疲惫,“真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没关系,没关系。”张红卫手里把玩着电视机遥控器,笑呵呵地说,“我陪完银行那些人,刚进家门。” “嗯,你现在还有什么事吗?要是没大事,咱们去喝喝茶,就咱们兄弟两个。”虽是商量的语气,可张红卫听出来了,达文彬阴沉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 “好的,我马上打车过去。”张红卫说着已经站起来了。 这么晚了,还就他们两个人?张红卫坐在出租车里,一路上不停地琢磨,达文彬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急不可耐地要跟自己商量呢? 张红卫和达文彬两人,都是“爱玲会馆”的老主顾了。这个早年间王府幽静的偏院,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实是因为,这个会馆的女老板,名字就叫张爱玲。 张红卫下了出租车,熟门熟路,高大魁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胡同深处了。他拐了几个弯,迈进门口垂着两帐宫灯的小小歇山脊正门,刚一穿过垂花门,侍立在抄手游廊下,一个穿着中式夹袄的服务员就迎了上来。小丫头看见是他,立马抿嘴笑吟吟地说:“呀,原来是张总大驾光临。” “呵呵,好长时间没来,我存在你们这里的好茶还有吗?”张红卫笑着打趣眼前这个俏丽精致,布偶一般的小丫头。 “没啦,那天我和爱玲姐嘴馋,全给喝完了。”小姑娘伸 51fa." >出一只手,一边引导着张红卫进屋,一边眉眼翻飞地跟他臭贫。 张红卫知道,耍贫嘴是她们的专业,要是比这个,自己八个摞在一块儿都不是她的个儿。只是尴尬地干笑了两声,算是认输,>再不敢招惹。穿堂过室,随她走进一间粉妆淡雅的日式包间。张红卫站在拉门门口,皱了皱眉头:“今天晚上,就我和达总两个人,你找一间小一点儿的就可以了。” “今天晚上客人多,普通包间全满了,还只剩下一间有木头炕的,您看行吗?”小姑娘拢着手,仰着脸,大眼睛频闪,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 “好呀。”张红卫连连点头,“要是那一间房费太贵,我可没带钱啊。” 穿出正房后门,拐进后罩房的棂花门,小姑娘把他一直引到最里头一间前停下,打开门,拧亮灯,躬身把张红卫让进去。这是一间全套花梨木家什的中式包间,屋内最显眼的,是窗下靠墙,一张雕花镂空的硕大雕花木榻,木榻中间,摆着一张类似“炕桌”的矮脚扶手几。 张红卫脱下轻便的外套,蹁腿坐在榻沿上,掏出烟点上。还没抽两口,外面就传来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你们二位老总,这么晚才过来,真是罕见呀。” “呵呵,就是要挑你忙的时候,过来给你添乱。”话到人到,随着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老板张爱玲和披着一件羊绒短大衣的达文彬,前后脚已经进来了。达文彬看见张红卫脑袋上烟雾缭绕,哈哈大笑道:“怎么挑的这间屋子,这不是老电影里演的,抽大烟的地方吗?” “嘿,我哪敢搞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呀。”漂亮的老板娘甩着胳膊,故作认真地说,“老大,我这儿的客人,可都是正儿八经的劳动人民呐。” “嗯,对!”张红卫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那就给我们哥俩沏一大茶缸子五块钱一斤的高末上来吧。” “呀,现在哪儿还有咱们小时候喝的那种碎茶叶末呀,要是有,也该成了文物了,五百块一斤,怕都买不下来了。”老板娘看似被张红卫一句话勾起了幸福的童年往事,细长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声音里带着兴奋。 “哎,你们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小时候还能喝上茶,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这帮农村孩子,过年过节才能跟着大人喝点茶根。”达文彬乐呵呵地看着两人,一边脱大衣,一边对老板娘说,“麻烦你就把我们存在你这里的那篓陈年普洱拿过来吧。” 不大的工夫,老板娘一手拎着一个圆圆的小竹篓,另一只手提着一大塑料壶农夫山泉进来了,身后跟着另一位端着全套茶具的小姑娘。老板娘亲自给他们烧上山泉水,又逐个摸了摸窗跟下的暖气片,再次轻声叮嘱了已经脱鞋上榻,正在整理茶具的小姑娘两句,才仿佛是依依不舍地倒退了出去。 达文彬和张红卫脱鞋上榻,一边一个分别盘腿对坐在炕几边上。张红卫笑着说:“不瞒你说,我可有好几天没换袜子了,估计味道挺不错,你就将就点吧。” 达文彬笑了,揶揄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上大学的时候,在你们宿舍,就数你床底下的烂袜子多,同学们还给你起了个外号叫‘臭袜子’,哈哈。” “嘿嘿,还说我呢,我也记得,你那时候家里穷,每顿饭只能吃两毛钱一份的素菜,外号叫‘两毛’。”张红卫向达文彬扔过去一支烟,掏出火机,分别点燃,重重地吐了一口烟雾,欷歔慨叹道,“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常想,咱们现在混的这个样子,能叫成功吗?” 达文彬一下子面色凝重起来,“我这一段也想过这个问题呀。”他望着张红卫,嗓音深沉地说,“咱们今天这种相对优越的生活状态,凭上学时那种思想高度,连想都没想过。我那年头就盼望着,到什么时候能天天吃上肉,什么时候能攒够钱,买一辆自己的新自行车。那阵子不是有句话吗,叫‘实现理想’。应该说,站在生存角度滋生的那点理想,现在早就实现了。” 普洱茶沏好了,小姑娘用竹夹子夹了满满的白瓷小茶盅,在手边折叠着的小毛巾上,熟练地将底部微微一转,点滴不漏,轻舒玉腕放在二人和自己面前,含笑抬手示意。 澄滑鲜亮的茶汤漾着浓香,达文彬还没喝,不觉心就醉了。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端起茶盅咂了一口,晃了晃腿,声音有些沙哑:“可要说成功,我觉得还远远算不上。你看,在咱们这个年纪的人,有的已经是中央委员了,还有的是亿万富翁。可咱们呢,上有领导,下对群众,每天顶着压力,累个臭死,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到这把年纪,命运还是由别人主宰着的,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一点儿的国企打工仔呀。” “哎,这人的欲望,是永远没有止境的呀。有了物质,精神就想要自由了,等精神自由了,生命也就快结束了。”张红卫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那天看见咱们研究所早年退休的老所长了,说是跟老伴在海南住了小半年,刚回北京,跟我一直说得挺热闹,可最后一句话,你猜他说啥?他说,头天晚上脱下鞋子,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还能不能穿得上。” 达文彬听了,不觉也有些伤感,闷闷地连喝了几遍茶之后,伸手抓起张红卫手边的烟盒,抽出一支自己点上,幽幽地说:“我这一段,还添毛病了。晚上要是不出去,待在家里看电视,到了八点多钟就困了,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能睡着,你说怪不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也差不多。”张红卫咧了咧嘴,苦笑一下,“说明老了呗,不像以前是小伙子了。还记不记得,那会儿咱们调试电路,一干就是一通宵,回宿舍睡两小时,接茬还能再干一个通宵。” 达文彬低头看着手上莹白的茶盅,黑亮的眸子前面,慢慢蒙上了一层雾,若有所思地说:“那天我见到一个很大的民营公司的老总,他很奇怪地问我,在他们和外企公司里,一个人要是犯了错误,最多是让他走人罢了。在国企里,为什么斗争的结果,往往是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 “是呀,那你怎么回答他的?”张红卫挺直了身子,关注地问。 “我想了一会儿,才告诉他,那是因为在咱们这种国企里,职场就是官场,官场即是职场。大家手上的权利和地位,都是像咱们年轻时那样,经过呕心沥血,忍辱负重,一点儿一滴积攒起来的,可以说整个的身家性命全押在那上面了。你要动他,就是动了他的生存基础,他肯定会跟你以命相搏的!”达文彬最后一句话提高了声音,同时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寒光。 “嗯,国企里人才济济,大浪淘沙,走的走,逃的逃,到了咱们这个层次,剩下的哪个不是官场一流高手。”张红卫深深地点了点头,声音缓缓的,很有些沉重,“这些年下来,咱们见过的,甚至就发生在身边的例子,还少吗?” 达文彬一只胳膊支起上身,仰靠在榻背上,眯缝着眼睛,透过对面窗户上半截透明的玻璃,仰视清冷幽深的一弯残月,嗞嗞的声音说:“红卫,你说,要是真有人向咱们下手,向远宏下手,咱们该怎么办?” 啊——张红卫明白了,今天晚上,达文彬之所以迫不及待地深夜把他从家里给揪出来,可能就是为了与他商量这件大事! 这件大事是什么?达文彬刚才借他人之事,已经表述得再明确不过了。就是现在有人觊觎他们手中经过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获得的权利和利益。想要通过一系列手段,甚至是行政命令,掌控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远宏集团!而这些有形更多的是无形财富的取得,是他们耗尽人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忍辱负重,费尽心机,躲过数不清的冷枪暗箭,战胜明里、暗里无数的竞争对手才拥有的! 可以预见,一旦远宏与西南几家老国企捆绑上市,必将在董事会中处于劣势。更重要的是,直接置于罗部长掌控之下的大集团,总经理的宝座绝不会落于他那个老对手林副部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达文彬手中。达文彬一倒,势必将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从张红卫以下一干人等,树倒猢狲散,职业生涯也算随之到头了。再不用说到那个时候,远宏经过几十年发展,积累起来的巨大财力、智力财富,将名正言顺逐渐流向几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最后弄得满目疮痍,职工怨声载道。天哪,后果不堪设想呀! 张红卫盯住达文彬冷峭严峻,石像般凝重的那张脸,以他对达文彬的了解,这种神情表明,在很大程度上,他应该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他们哥俩,这么多年绑在一块,出生入死,总是能想到一起去。其实,不用达文彬提头,他这一段时间也在不停地琢磨这个问题呢,并且在脑子里,还已经有了几个不成熟的预案。只不过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与达文彬深谈罢了。不过他并没有吱声,他知道,就是自己先把构想的方案抛出来,与达文彬的想法不合,也是没用。 达文彬在心里已经定下来的事情,即使是他这个老同学,也是轻易改变不了的。既然不一定有用,就先听听达文彬的吧。如果他说的,确实有自己认为不妥的地方,以质疑的方式给他指出来,往往效果还要更好些。 不想这次却不同以往,达文彬听bbr>他这里半天没动静,慢慢偏过头来,很倦怠的样子,嗓音沙哑,似乎是心不在焉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张红卫挑了挑眉毛,同样也是淡淡的语气道:“我知道你想好了,你就说呗。” “好,那我就说!”达文彬挺直身子,手抚着膝盖,盘腿郑重其事地重新坐正,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深红色茶水一饮而尽,随手“啪”的一声,把空茶盅很响地蹾在小姑娘手边。小姑娘闻声,从半朦胧的困意中惊醒过来,赶紧冲出一盏,给他续上。达文彬向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我思量再三,还是要固执己见,认为远宏上市,断不可行!”达文彬声音铿锵,斩钉截铁地说,与几分钟之前判若两人,“如此置远宏而不顾,他替远宏下面七千六百多名职工想过吗!替远宏未来的发展想过吗!” “文彬,说得好,我现在跟你表个态: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张红卫受到感染,情绪也逐渐激动,脖子梗着,瓮声瓮气地说,“要是从他以前暗示过的那个方案分析,我看这回,肯定还是换汤不换药,是那个狗屁拉郎配的翻版。” 达文彬再也憋不住了,不等他全部说完,便语速很快,焦躁质问的口气说:“咱们远宏要是把优良资产都抽走了,剩下的那些部门该怎么办!那些职工还活不活bbr>!更不要说再捆绑着西南几个老弱病残打包上市了。我现在就敢说,要是真这么干了,出不了五年,非得被拖垮不可!咱们几代领导,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的这份家当,就得毁在这帮只会纸上谈兵的外来户手里!” “林副部长怎么不阻止呢!他要是站出来说句话,可能要好很多。”张红卫急急忙忙地说,“他是从咱们远宏出来的,对远宏有很深的感情啊。” “你怎么知道他没说过?”达文彬面有难色,没有正面回答他,略微停了一下之后,才长吁短叹道,“你没看开验收会那天,那位在主席台正中,那个不管不顾的架势,其实就是有意把矛盾公开化,明确表示自己的决心嘛。都急迫到这种程度了,谁还敢愿意顶风上?不是自找无趣吗?” “哎,说实在话,在会场上,我听见竟然要你对着那么多职工和来宾现场表明态度,真替你捏了一把汗啊。”张红卫盘腿坐得有些累了,伸腿趿拉上鞋,在灯影下来回走了两步,扭腰踢腿呵呵地说,“别说,当时你回答的那两句,还真挺好,堪称经典。” “嘿,好什么呀……”达文彬淡淡地笑了笑,自嘲般咧着嘴说,“老头子不是傻子,我那点意思他还听不出来?软抗,呵呵,我这下算是彻底把大领导给得罪了。” “从开完会之后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部里那边就没什么动静?”张红卫不扭搭了,侧身坐在榻沿上,声音里透着不安。 “你没观察到什么吧?”达文彬盯了张红卫一眼,见他很负责任地摇摇头,随后自己也点了点头,低沉的声音说,“我也是一样。越没动静,越是可怕。我想,老头子既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恐怕不要个结果,是绝不肯轻易善罢甘休的。” “是呀,那样他自己也收不了场!”张红卫面色凝重,叉着腰,思索着说,“从他一般为人处世的原则推断,应该是会有所动作的。”张红卫抬头看了看昏黄的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风暴来临前的寂静啊——” 屋子里哥俩相向无言……沏茶的小姑娘,趁着此时空当,窸窸窣窣起身穿鞋下地,倒去残茶,拿茶刀从茶饼上又切了一块儿,坐回原位,给他们重新沏好。 张红卫蹁腿坐在榻沿上,端起小盅喝了一口,很满足地咂吧着甘香四溢的腮帮子,瞅着凝神静思的达文彬,很随意地呵呵笑道:“还是新茶好呀,老茶到了最后,真是喝不得,只有扔了。” “嗯?”达文彬警觉地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了看他,哂笑着说,“越老的普洱,还就越是耐泡,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倒掉的。” “呵呵,那好办,还是把水给他搅和浑,再老的茶,也没法坚持了。”张红卫身体尽力前倾,两眼放光,慢声细语盯着达文彬说。 达文彬低头沉思着说:“恐怕当前咱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一条了。”他说着伸了个懒腰,“我这一段时间也在思前想后,人家位高权重,咱可不能跟他硬碰,既要尊重,还要干事。等熬过了明年,恐怕就好办了。” “要不要跟林副部长先汇报一下?”张红卫探身向前提醒他道。 “还是别跟他说的好,即使告诉了他,他恐怕也不好明确表态,知道了反而不如不知道。以后即使周旋起来,余地也要大些。”达文彬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审慎地说,“调整嘛,从工作角度出发,这是我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嗯,这样也好,咱们对外保持口径一致。”张红卫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具体的做法,我有个不成熟的方案,呵呵,肯定是不成熟的啊,现在说出来,咱们哥俩议一议。”达文彬说着下了地,交替拍打着自己酸涨的两腿说,“真是有点老了,坐的时间长了,这腿就扛不住了,得活动活动。” 达文彬的身影映在窗户下半截的毛玻璃上,像皮影一般,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扁短,虚虚实实,扭曲往复,看起来既怪异,又有几分滑稽。 此时,有几个人从后罩房另外一间屋子里出来了。其中的..一位,乍踏进院子干冷凛冽的夜风之中,便不禁激灵灵打了几个寒战。他赶紧双手拢紧身上的羽绒服,砰砰不停跺着脚,转身与同伴话别。他眼睛无意中左右一扫,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哟!最西边窗户上,摇荡盘桓的身影好像是达文彬呀!那人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快凌晨两点钟了。都这么晚了,达文彬也不睡觉,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那人双眉紧皱,盯着窗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落在众人身后,低头走到前院。 “哎,今天达总也来了呀。”那人消瘦料峭的一张老脸瞅着迎上来送客的张爱玲,轻松随意地笑道,“远宏的钱,都让你给赚走了。” “哪个达总呀?”老板娘似乎永远都是那么优雅妩媚。她笑靥如花,转着眼珠认真地想了想,“我可不知道。” 第十一章 皇帝的新装 既然杨明峰清楚自己工作的失误,当然也就做好了勇于承担一切后果甘愿受罚的准备。老爸说过的,年轻人出错没关系,正常。如果不出错,反倒不正常了。但是决不能一错再错!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出错,更要付出代价!大概徐总也怕杨明峰对自己的错误印象不深,因此两天之后,终于小题大做,对“杨明峰坑害孟凡群案”进行了公开、公正的审理。 公诉人:徐爱华 职务:总经济师兼经济计划处处长 被告人:杨明峰 职务:机关助理员 第三人:刘立新 职务:机关助理员(组长) 受害人:孟凡群 职务:机关助理员 罪名:窝里斗 审理地点:远宏大厦经济处会议室 旁听:经济计划处全体干部群众 事实及理由:被告人在接到受害人于12月××日明确发出的要求协助的信息后,蓄意拖延,拒不陪同晚上加班,导致后者产生重大纰漏,给经济处声誉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重大影响。险些给全集团正常的管理工作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更为恶劣的是,致使被害人的身心健康受到极大摧残。同时,第三方在被告对受害人实施侵害过程中,负有监管不力之责任。 以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被告亦供认不讳。现根据《经济计划处家法》第二条第一款判决如下: 1.被告当众不点名批评一次!并责成其在本判决生效之日起无限期内,在思想上进行深刻反省,不许再犯,否则打屁屁。 2.第三人当众点名批评一次!本季度绩效考核结果扣除一分。 3.此判决即为终审判决,即日起生效,不允许上诉,不记入档案。 哎!教训极其深刻呀!自己上班还没有多长时间,怎么就糊里糊涂,搅和到人事纷争的旋涡里面去了呢?天哪,要是简单窥测一下自己未来的职场生涯,就这么一直战斗下去吗?这样活着多累呀,还不得最终自己把自己给折磨死! 冤家宜解不宜结呀,什么叫大智若愚,什么叫忍者无敌,杨明峰现在才隐约有了点切身感受。越是在对手面前,越要处处谨慎,小心伺候着,越是要表现出有如春天一般温暖的同事友情,越是要表现出一往无前的没心没肺。 他现在甚至思量着,要不要主动向孟凡群赔礼道歉?要不要立马敲开徐总的办公室,来一场看似痛心疾首的翻然悔悟?可转念一想,要是这样做,还对得起自己吗?奸佞之徒,跳梁小丑,苟且偷生……脑子里一连串蹦出的这些词,杨明峰自己都有点鄙视自己,不由得微微有些脸红。 各屋溜达一圈,假装不经意地跟大家解释说明几句,图谋发动群众,为自己鸣冤昭雪?嘿嘿,有这个必要吗?都是处里的同事,让人家可怎么说呢?谁肯为了你杨明峰同志去得罪孟凡群同志?反之亦然。其实,也许大家根本就没拿这些“姬妾争宠”的老把戏当回事。唠唠叨叨,这种“祥林嫂”似的四处讨伐的上访下诉,不但不可取,而且往往还会越抹越黑,适得其反。记得老爸曾经说过,千万不要拿别人当傻子!从这句话推想,但愿在每个人的内心里,或多或少,都对这事有自己的见解。或是谴责他杨明峰玩忽职守的,或是认为孟凡群公报私仇。当然,最希望的,还是大多数大哥大姐们无动于衷,一笑了之。 思来想去,为今之计,还是装傻最为稳妥,就当领导是为了自己好呗。 大会之后,杨明峰低头回到办公室,立刻就把自己关在隔断里,努力在同志们面前做出一副愧对于组织,愧对于孟凡群,决心要把所造成的损失,挽回到最小程度的样子。整个一上午都埋头在计算机前默不做声。 在斗争中成长!杨明峰这个原先“纯洁的小糊涂蛋”现在终于有点开窍了,虽说“纯洁”度不再完美,可还是个成色上乘的“糊涂蛋”。那就是对于“斗争”的目的性和必要性依然认识不清。“人生识字糊涂始,由糊涂变聪明易,由聪明变糊涂难”,他这第一步才刚迈出去呢。 这几年,北京冬天的雪下得越来越少了。往昔记忆当中,此时的京城,一定已是在银装素裹的装扮之中了。穹宇下梨花漫天飞舞,大地上高楼傲雪凌霜,那份端庄中带着妖娆,妖娆中含着圣洁,有如惊鸿一瞥般撼人心魄的水墨大写意,实在已是难觅踪迹。 今天又是个假阳春,外面风和日丽,屋内暖意融融,明媚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子,没遮没挡地照进来,刺得人有些心烦意乱。徐爱华站起身,抬手拉上了半扇薄纱窗帘,又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缓缓坐下。她再一次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审阅了孟凡群重新提交上来的计划草案,才在附在文件最前面的“呈领导审批单”上,熟练地签上自己的意见:请集团领导审阅——徐爱华。 徐总拽过手边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一支无色唇膏,对着小镜子,认真地润泽着干燥的嘴唇,可目光还是不知不觉再次落在桌面右上角那本厚厚的《综合计划》上。 杨明峰这个“小鬼头”,倒是满沉得住气。今天上午,我第一藏书网次当着全处人的面批评了他,他怎么不来找我呀?做领导的,别看每天威风八面的,其实也有不能明说的苦衷啊,在国企里做领导就更难!机关里那些助理员们,三天两头在老总们身边晃,使用“暗器”伤人是基本功,稍有疏忽,冷枪暗箭就能给你来一下子。更险恶的是,经年累月,只要瞅见大领导屋里没外人,随便看似有口无心地抱怨你几声,众口铄金,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听惯了汇报的人,即便是想不信也得信呀! 作为国企高层,徐爱华的很大一部分精力,总是不得不耗在调和部门内部矛盾上。她很不赞成刻意激化矛盾,引导群众斗群众的治理方法。鄙视那些无中生有制造纷争甚至自己还假意周旋从中渔利的人。作为领导,有职有权的,下属们对你又不构成威胁,干吗还要搞这种“逗你玩”的小把戏?要是总这么乐此不疲地玩下去,下属们迟早是会知道的,还不得恨死你! 杨明峰和孟凡群这两个自作聪明的家伙,终究是涉世不深,缺少历练呀,还需要在大风大浪里不断锻炼成长才行。应该说,这次孟凡群耍的“苦肉计”,虽然只是个小把戏,可引出的问题却值得注意。从他的角度讲,你要是真拿杨明峰当成你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想要一脚踢开,根本用不着那么急嘛,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这么匆匆忙忙地跳出来值得吗?过早暴露了目标不说,自己的人格也受损了。 至于杨明峰,平时看起来倒是百精百灵的,可关键时候还是犯糊涂,意气用事。孟凡群有意要表现自我,你就不能忍一忍,为他提供些支持,这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呢?听刘立新说,那天也曾提醒过杨明峰,可还是没用。杨明峰要真是这样做了,那才是聪明人呢。不仅能够博得同事们的好感,说不定还能暂时缓解与孟凡群之间的敌意呢。 哎,一代接一代,一准是只有自己碰多了钉子,才能有所觉悟呀。别说,杨明峰这小伙子跟自己年轻时候的性格,倒是有几分相似呢。 调和矛盾嘛,就是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看样子他们俩现在都老实了。而孟凡群已经给了他足够的面子,下面理所当然就该轮到杨明峰了。呵呵,“小鬼头”不主动来找我,我提溜他还不容易?徐爱华想到这里,便抄起电话,拨通了综合计划组的号码。 意料之中的,接电话的是刘立新。 “刘立新,你们不是说今天要跟‘情报资料中心’讨论明年的预算吗?怎么样了?”在处长公事公办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刘立新乐呵呵地答道:“上午开会,时间不够,因此我跟他们商量,推迟到后天好了。不过我们也没闲着,小杨正在闭门思过呢,我罚他给我敲一份报告。” 一听到他若无其事的口气,徐爱华马上就放心了:“既然他没事,我给他派点活,你让他到我办公室里来一趟。”她略微不满的声音说,“你以后多教教他,往后少给我惹事。” “嘻嘻,嘻……”电话里传来刘立新的笑声,“我已经开导过他了,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杨明峰走进处长办公室,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四下里转头看了看,笑着说:“处长,您的屋子里可真热呀,比我们屋子里还烤人。” “可不是吗,全层最不好的一间办公室给我了,常年西晒。”处长从办公桌后面扭身走出来,抱怨道,“我这个南方人到现在还不能完全习惯呢,皮肤一到冬天就干燥得够戗。”她说着,抬手摸了摸自己圆润饱满的脸颊。 杨明峰见处长竟然亲自起身相迎,很有些受宠若惊,连声恭维她道:“是呀,是呀!等您哪天搬到楼上(集团领导办公的二十二层)就好了。” “呵呵,你这个小家伙。”徐爱华娇声笑起来,抬手指了指门首不远处的沙发。等杨明峰规规矩矩挺直身体坐下了,她又接着说,“小杨呀,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你的工作能力还是可以的,学东西也挺快。现在除了协助刘立新,组里其他的业务我也想让你多了解一些。”她说着,走到靠墙站着的一排柜子前,推开其中一个柜子的玻璃拉门,抽出两个浅蓝色的塑料档案盒,走到杨明峰旁边另一只沙发上坐下。 徐爱华砰砰地拍了拍盒面,舒缓的口气说:“这些都是往年有关固定资产方面的统计分析报告,一个月一份。现在都是朱会欣在写。不过她岁数大了,敲键盘也不利索,我想以后这个综合性的工作,就由你协助她一起来做。” 哟,这可是个总览全局的活儿呀!不仅要求对集团固定资产的配置情况有深入的了解,而且还要结合当前市场需求和任务安排,经过理性分析、判断,对资金流向提出明确的建议或意见,供集团领导决策时参考。虽然还是协助,可杨明峰知道,自己是一步一步正在逐渐接近集团的经济核心圈。 “哎,哎!”杨明峰望着徐总含笑的一张粉脸,诚惶诚恐赶紧回答,“不过我来的时间还太短,各下属单位的情况还不大熟悉,恐怕干不好。” “怕干不好就学呗,多向刘立新、朱会欣他们请教。”徐爱华轻声“咯咯”地笑了,“我现在还有很多东西要不断学习呢,不学习怎么能对付底下机关里那些人的鬼心眼呢?”她停了一下,凝神看着窗外,忽然话锋一转,对杨明峰认真地说,“你有理工科的专业背景,在咱们这个以科研生产为主的单位里,还是有很大优势的,进入角色快。不像我一个单纯学财务的,以前吃过很多亏。” “嗯!多谢领导的信任和教诲。”杨明峰信心十足的样子,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以后一定多学习,多加班!” 嗬,原来“小鬼头”在这儿等着我呢!徐爱华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杨明峰几眼,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我可不是资本家,绝不强求你们加班。相反,我倒是认为,要是每天把上班八小时都用满了,根本没必要加班。” 杨明峰听明白了,心里豁然开朗。几天来压得他胸口喘不过气的一大块冰坨子,顿时就全融化了。他感激地望着面前这个真正从内心里关爱自己的领导,一个劲儿地不停点头,可还什么都不能说。 “小伙子嘛,一定要心胸开阔,拿得起,放得下!别像个老娘们儿似的。”此99lib?时的徐总全没了女人的妩媚,而是以一位成功者的姿态在教育晚辈。她目光锐利,语气坚定的说:“越是遇到困难,越是不能退缩,而是更要鼓足勇气,想尽一切办法去战胜困难!我的体会是,成功往往是属于屡败屡战的人。”她正说到动情之处,可忽然间却戛然而止了,不自觉瞥了凝神屏气的杨明峰一眼,又“咯咯”地笑了,“我要是不想开点,早就被他们给气死了。” 杨明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路上都在低头琢磨,集团里有名的女强人徐总,她所说的那个“他们”究竟指的是谁呀? 刘立新看见杨明峰不吭不哈回到办公室,心当时就悬了起来。大眼珠子在眼镜片后面晃晃的,见四周并无闲杂人等,就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杨明峰旁边,瞅着他桌面上多出的两个档案盒,口气焦虑地问:“怎么样?处长没再多说些什么吧?” “没有,处长基本上没提那件事,就是告诫我,以后多注意,多向你请教。”杨明峰忍不住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她找我的主要目的是给我派任务,让我以后抽时间协助朱师傅,做固定资产的统计分析。” “嗯,好,好!”刘立新想都没想,接口就满意地大声说,“咱们集团内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对新人,就是要加担子,压挑子,最后筛选出那些压不垮,砸不弯的,就成为顶梁柱了。”刘立新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杨明峰的肩膀一下,以一种近乎领导的语气说,“处长对你挺器重的嘛,小伙子有前途,好好干!” 要不怎么说,思想工作是一切工作的有力支撑呢?杨明峰被徐处长和刘立新上下其手,激励得竟然有些忘乎所以了。嗯,我真的要好好干!比栽赃陷害,我玩不过你孟凡群,可要比傻了吧叽撅着屁股干活,在人后抖机灵,我一定要做到比你强!想到未来的那些挑战和好处,杨明峰竟是摩拳擦掌,有些跃跃欲试了。可是没想到,有人比他还着急。 快要下班了,平时不苟言笑的朱会欣,不同以往的小跑着就冲进办公室。她直接奔到杨明峰的位置旁,手扒着隔断的挡板,冲他神神秘秘地说:“小杨,你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呀?”杨明峰见她眉开眼笑的样子,拿不准她到底是中奖了,还是要说那件事,只能笑嘻嘻地望着她,请朱师傅自己说。 “嘿,就是让你帮我干活呀!以后‘分析报告’那一块儿就归你了。”朱师傅美滋滋地,跟中奖也差不了多少,“我老婆子再过两年就要回家了,巴不得事儿越少越好,你们年轻人今后多干点。” “呵呵,是,是。处长已经跟我谈过了,让我给您打杂,向您多学着点。”杨明峰忙含笑站起来,恭敬地说。 刘立新看见他们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得其所,也跑过来凑趣道:“朱师傅,我看呐,以后你把你们家老朱伺候好了,比什么都强。”原来朱师傅家两口子都姓“朱”,还都在“远宏”底下当差。男老朱还是个有职无权的质量总监呢。 “他呀,整天不着调,老是跟那帮子鱼友混在一起,也没什么混头,都快成卖鱼的啦。”朱师傅每当提到自己家的老头子,总是一副不屑的样子,撇了撇嘴说,“那天我们家水管子坏了,他给咱们维修公司打了好几个电话,水工都不来。后来碰到张红卫,就跟他提这事。你猜张红卫说啥?他说,嘿,那还不好办呀,让你们家朱会欣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呵呵,就是,这么屁大点的小事,还麻烦人家朱大领导?”刘立新坏笑着向朱会欣挤眉弄眼地说,“领导一般只管大事。咱们产品出厂,没有你们家朱总签字可不行。修水管这种小事情,你这个专职秘书随便过问一下不就得了。” 朱会欣给刘立新几句话逗得有些自鸣得意起来,半真半假地呵呵笑骂道:“哼,达文彬这个兔崽子,哪天我还得跟他好好说道说道。我们也不想当官,干脆让我们提前退休回家,多享两年清福算了。” 朱会欣今天可能高兴得有些过头了,嬉笑怒骂,矛头直接对准的竟是达文彬!听得杨明峰凝固了脸上的笑纹,蜷着舌头,一句也不敢跟风。他真没想到,这位在自己印象里修炼得已是“望断天涯路”的朱师傅,原来竟是个一直隐藏在“灯火阑珊处”的大侠。反过来又替她担心,在只有他们三个人在的场合,是断不会把那几句话传到第四个人耳朵里去的。可要是老太太哪天又高兴了,再对着其他人口无遮拦,那结果可就难说了。不过听她这说法,朱会欣两口子和达文彬之间,似乎还有着他所不知道的一层恩怨纠葛在里面呐。 刘立新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嘻嘻地笑了几声,摇晃着肩膀对杨明峰说:“小杨,看见了吗,没准达总把你钦点到咱们经济处,就是为自己着想,要少挨朱师傅骂的。” 钦点?钦点就是大领导点名指派!指派谁去哪儿就得去哪儿,指派谁干啥就得干啥!杨明峰脑子“轰”的一声,手脚冰凉,彻底地蒙了!这荣誉也太崇高了吧,差点没把自己的小身子骨给压碎了。幸好达总钦点自己到的是经济处,要是钦点自己去当保安,也许小命就危险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刘立新看笑话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上虽是质疑,可这家伙幸灾乐祸的样子,傻子也能分辨出来,他这是明知故问!杨明峰的腿不觉就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倒在椅子上,双眉紧皱,微微摇了摇头。 “嘿,小杨,也没什么呀。你看咱们经济处不是挺不错的吗?处长和刘立新对你多好。”朱师傅新收了杨明峰这个高徒,也开始关心起他来了。 刘立新两根手指捏了个圆圈,捅到杨明峰面前:“嘿嘿,最起码往后修水管子方便。”说着还向他顽皮地挤了挤眼睛。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修水管子还确实是方便!杨明峰给他一逗,不觉脸上就现出几分苦笑。岂止是刘立新早就明晰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的来历,朱会欣肯定也全知道。他们不仅知道是达文彬毁了未来的一位技术专家,而且很可能还通过某种方式,兜过自己其他方面的老底。正是因为早已查明,杨明峰跟达文彬本人并无瓜葛,所以今天朱师傅才敢公然当着自己的面,叱责那个“兔崽子”。 联想到孟凡群迫不及待要铲除异己,人事处张干事莫名其妙的过分热情,还有那天在欢迎宴会上,徐总暗地撺掇自己给达文彬敬酒……杨明峰心乱如麻。没病不死人,原来这里面确实有着必然的原因啊。皇帝的新装,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没穿衣服,可就他本人不知道,还满大街臭美呢! 杨明峰想到这些,此前刚刚萌生起来的那点自鸣得意,一下便消了大半!看来这人呐,越是在得意的时候,越是要加倍小心了,应该及时检查一下,是否在某些方面出了疏漏。 今天,在杨明峰“手账”上写的是:小聪明与大聪明,真傻与装傻。 第十二章 造反有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按照预先约好了的,杨明峰屁颠屁颠地跟在刘立新后面,从楼下大厅直接溜出后门,开上他那辆富康车,向“情报资料中心”赶过去。 刘立新打了个哈欠,“我让你给处里打个电话,说一声,你打了吗?”他说着猛然打了两把方向盘,车身一扭,躲过一个后架上驮着报纸搭子,斜超过他们的助动车。 “呃,我在大堂里碰见小谢了,让她给处里告知一声。”杨明峰赶忙抓紧了车门上的拉手。 “呵呵,你还是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吧,”刘立新再不敢分神,眼珠子努努着,佝偻着身子直视前方,可口气还是那种慢悠悠的,“她每天事情多着呢,恐怕没上电梯就给忘了。”杨明峰立刻掏出手机,给办公室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郝震。嘿,没想到还真不错,“泄密”百忙之中,还真说了。 情报资料中心其实并不是很远,跟总部大厦只隔着几条大街。驶过几盏红绿灯,拐进一条单行线,钻进巷子口没多远就到了。车子开进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大门,望着茫然空寂的院子,孤零零立着的一栋六层红砖大楼,头一次来的杨明峰不由自主连声啧啧赞叹:“闹中取静,这儿的环境真是太好了。” 刘立新把车歪歪斜斜扎在一棵浑身挂满毛茸茸霜晶的老松树旁边,推门下车。他忙不迭地跺着鞋上沾着的薄薄一层白霜,举目四下洒摸了一圈,指着满院子的玉树琼花,向杨明峰感概道:“我每次来,都感觉像是时光倒流。你看,这破自行车棚,连冬青树都死绝了的花坛,还有那儿……” 杨明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那栋老旧破败的办公楼顶部看过去。仔细瞄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在楼顶水泥砌成的灰色挡墙上,红油漆涂抹覆盖的一大片暗淡斑驳区域已剥落了大半,隐隐露出底层原来刷上的硕大红色白框标语:“革命的道理,千条万条只有一条……”再后面的就散漫不清了。 天哪,世间竟然还有这么精辟的理论?杨明峰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眼睛一亮,继而便是很惋惜地对刘立新说:“可惜呀,后面最关键的地方却看不见了。” “嘿,‘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满大街都是这个,下面的那句是‘造反有理’。”刘立新一边往前走,一边不以为然地说。 杨明峰大惊失色,实在没想到,公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个煽动“起义”的动员令。不过略微品味一下,确实有点意思,哲理性也蛮强:那年头的“革命”不就是“造反”嘛。他嬉笑着盯住刘立新问:“这是哪位高人说的?绝对经典!” “呵呵,还不是伟大领袖说的,别人谁敢来这个,除非不想活了。”刘立新说着,一下停下脚步,斜眼瞅着杨明峰打趣地说,“你这小脑袋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呀?我是让你观察他们管理上的漏洞,没想到你却对那些离经叛道的玩意感兴趣。” 两个人嘻嘻哈哈藏书网进楼,直接登台阶上到二层。楼道里静悄悄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两旁办公室老式的框架木门都关着,因此楼道昏暗,偶尔有几个女人在各屋进进出出的,才从门缝中透进一抹亮光。停在挂着“主任”牌子的一间办公室门前,刘立新理直气壮,“咚咚咚”使劲敲了三下门,看看没人应声,就更加用力,“咚咚咚”又来了第二通。“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不过开的不是主任的门,而是正对面的另一扇门。 从门缝里闪出一位穿着黑色羊绒衫的高个子少妇,眨巴着眼睛,平静随和的声音问:“请问,你们要找哪位?” 刘立新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不认识,便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们是集团经济处的,跟你们主任约好了的,他在不在?” “呃,他在四楼呢,你们稍等一下,我这就找他下来。”少妇礼貌地向他们点了点头,转身“咣当”一声重重拉上门,扭着细腰不紧不慢地穿过深邃的走廊上楼去了。 还没过三分钟,主任就连跑带颠地从上面的楼梯口拐了出来。他老远就大声嚷嚷着冲他们打招呼:“哎呀,刘立新,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说着来到近前,点到为止与他们握了握手,稀里哗啦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往外掏钥匙。 杨明峰站在主任和刘立新身后,闻到主任身上带着一股明显刺鼻的臭味,好像是夏季公共厕所里蒸发出的精华气息,不过口味更要浓郁纯正些。刘立新显然也闻见了,拍了拍正在开门的主任,呵呵地笑道:“怎么?又亲自上阵,伺候你手下那帮姑奶奶呢。” “哎呀,没办法呀>,”主任开了门,一边伸手把他们往屋子里让,一边愁眉苦脸地说,“活忙啊,干不过来呀。” 二人落座,刘立新接过主任递过来的一杯水,瞧着他那张白皙消瘦的长脸,半开玩笑似的揶揄他说:“那也不能总帮着她们晒图哇。弄得每次见到你,身上都是一股子氨水味。” “大家都忙,我这里又是女同志多,晒图累,我帮着多干点。”主任龇着一口整齐的牙齿,谦虚地笑道,似乎还认为挺光荣。 见这个任劳任怨的“护花公仆”一脸的理所当然,杨明峰不觉就想起楼上那条标语,在心里暗 6697." >暗哂笑,伟大领袖真是伟大,留下的全是真理。谁能想到,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一帮女将,在他老人家“造反有理”的光辉思想指引下,继续实践着呢。 刘立新也是明白“好良言难劝屈死的鬼”这个道理,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似乎是很同情地说:“是呀,你这里壮劳力少,大家都是知道的。” “所以嘛,我在明年的经费报告里就申请,再给我增加点费用,雇两个临时工。”坐在他们对面的主任挺狡猾,抓住刘立新的同情心,就把他往自己画的道上引。 “这可有点难办呐,今天我跟小杨来藏书网,就是要跟你谈这个问题的。”刘立新嘬了嘬腮帮子,斟酌着说,“你是知道的,集团领导的意见,明年咱们主办的两个专业期刊之中,至少要砍掉一个,按理说经费也要相应减少……” 刘立新还没说完,主任就急忙打断他:“可是,我那两个刊物是一套人马呀,人工费总是不变的吧。再说,省的那几张纸,又能有几个钱?你们减经费,我明确表示不同意。” “哎,你不能这样说啊。”刘立新想了想,口气开始变得逐渐强硬起来,“你一个刊物一年要花二十五万,两本刊物五十万,平均一个月四万多。你增加临时工,一个月才能用多少钱?” “哥们儿,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办行业期刊最难了。”主任一脸苦相,侃侃而谈,“我们的办刊宗旨是技术上的前瞻性和实用性相统一。因此,我们的编审,要不停地约稿,阅读资料,还要参加高规格的行业会议,必要时还得到外地找作者面谈,这些都是需要花钱的吧?现在什么不涨价?就拿住旅馆来说吧……” 杨明峰听他把个公款旅游、公款消费说得不仅是冠冕堂皇,而且是还勉为其难,不禁心生反感。虽说花的不是自己家的钱,可是也总不能随便糟践吧?再伸手要更多的钱来糟践就更不应该了。因此真想站出来劝他两句,多把心思用在管理上,买桶油漆,把标语重新盖上是正经事。可是观察到刘立新却是稳当当坐在那里,乐呵呵地安心听他诉苦,不得不忍住了。刘立新耐着性子,埋头沉思着听主任唠叨,似乎不知该如何答复他才好。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扭头向杨明峰慢悠悠地问:“昨天,是你和物资部谈经费,我还没来得及问,结果怎么样?” 昨天?昨天上午在处里参加自己的批斗会,下午闭门思过,哪儿都没去呀。这刘立新活糊涂啦,再不就是让人家给忽悠晕了!杨明峰虽然心里纳闷,但还不能不顺着他说,现场编起来就有些吞吞吐吐的:“他们呀,我是跟他们部长谈的,当时的情况,我看看啊……”杨明峰低头慢慢翻看手里的“工作手册”,心想,刘立新,再给点提示嘛,你到底要我说什么?怎么说呀? 刘立新趁杨明峰很负责任的苦苦追忆的间隙,扭头对主任无奈地说:“事情难办呐,物资部因为生产线完工了,所以今年的任务也少了很多,集团领导也要求他们减经费呢。” 啊,明白了,刘立新是在这儿等着呢。杨明峰心领神会,翻到一页上停下来了,头也不抬地盯着纸面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说:“嗯,找到了。谈的结果是,他们基本同意减少……” 主任原来根本就没把坐在自己斜对面的那个新来的小屁孩放在眼里。此刻听到他第一次开口,就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立马意识到小鬼难缠,不由对他重视起来。主任拉着脸,急躁地追问道:“那他们减了多少?” 杨明峰不慌不忙合上本子,郑重其事地回答:“具体的数字还要再商量。不过就算我们当时定下了,最后也要等徐总和张总审批了才算数。”他这句话说得好,给主任留下了遐想的空间,到底是已经定下来具体数了,还是不等到最后发文,不能公开呢? 刘立新好像越发为难了,眼珠子晃荡着,深深地叹口气道:“哥们儿,实话告诉你吧,领导的旨意是,明年预计减少经费的就你们两家。我们是具体办事的做不了大主,也只能把你的意见带回去。”他眼珠子又晃荡了两下,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低沉的声音说,“这经费可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每年都是跟业务量挂钩的。该增就增,该减就减,到年底都要有据可查。要凭我的经验,强顶着顶不住,还不如先落一个好态度,反而可以主动些。” 主任是当惯了造反对象的,听到刘立新连威胁带利诱的话,心里就打开了鼓。听刘立新话里隐含的意思,摆在自己面前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该如何“带好队伍,吃好饭”的问题,而是怎么样“跟队伍”的问题!这可是比要钱雇临时工严重得多的大是大非呀。于是脸色便不觉沉重下来,憋了半晌才赌气地说:“你们要是硬要减我们的费用,我们也没办法。干脆,以后刊物我们也不办了,就守着情报资料那点业务凑合着活吧。” 他话音未落,刘立新便立马接茬说:“行,那我就把你说的这一条记下来,回去向领导汇报!”他说完认真盯着主任的表情,直到他的脸色已经逐渐趋向僵硬了,才不紧不慢摇着手里的笔,把话又拉了回来,“不过依我看,刊物还是坚持下去为好。毕竟咱们远宏还是行业的常务理事单位吧。这杆大旗咱们不扛,损失可就大了,对上面也交代不过去呀。” 这时,办公室的门慢慢开了,探进一个卷头发的圆脸漂亮姑娘。姑娘见屋里有外人,脸红了一下,亟亟地便缩了出去。主任瞅了瞅姑娘,又看了看杨明峰,想起了什么似的“嗯”着准备了几声,忽然放大了声音道:“我们这儿的那个许博士,你认识吧?” “认识呀,我们是一年来的,还住在一个楼里。”杨明峰不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招,索性实话实说。 主任皱着眉头,很为难,很诚恳的样子:“你要是瞅着有方便机会,给许博士过个话,人家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可强求嘛。好姑娘有的是,凭他那个条件,干吗非要那么急呢?” 一提到许博士,刘立新的兴味似乎比杨明峰还浓。他随手合上笔记本,靠在椅背上咂了一口茶水,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哎,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嘿,有一个问题你们还真要为我往上面反映反映,以后不要把什么人都往我这儿塞,难管着呢……”主任是北大欧洲语言文学专业出来的,随时变换的语调,连比带画的表演,把个许博士模仿得是栩栩如生。 刘立新和杨明峰这哥儿俩听着,相视不住地哂笑。站着说话不腰疼,不仅不同情主任的难处,反而在一旁看笑话,真是气人。 原来,许博士是个孝子,老家不停地来信,希望他能为祖国早日再遗传出一个高智商的小博士出来。孝子不敢怠慢,立刻行动。不是有句古话叫“郎才女貌”吗,许博士饱读诗书,博古通今,岂能不按祖训来?因此,他找老婆的标准跟杨明峰恰好相反,就是要求女人只要漂亮,其他可以一概不论!他认真掰着指头数了数,整个资料中心的适龄青年妇女,按照他这个标准的底线,能有资格被他“宠幸”的,首选便是财务科那个走路蹦跳的小出纳了。虽说只有大专学历,个子也矮了点,不过看在她小脸粉扑扑的分上,也只能将就着啦。 可是,没想到当今世风日下,古时候连那个“买油郎”还能“独占花魁”呢,他这现代“状元”经过连番轰炸,竟然连个“区域经理”都搞不定,天理何在呀!博士痛定思痛,便仔仔细细列了张表,做了满满两页纸的统计,再一次肯定,自己最擅长的果然还是“孜孜不倦”和“才高八斗”这两条。于是整天活也不干了,到了上班时间,一定准时出现在财务科的挡板外面,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给大家指导经济工作,指点基金、股票走势。终于愈演愈烈,最后竟发展到缠着“走路蹦跳”,死活要辅导人家考研究生的地步了。火一般的激情啊,烧得大家全都不胜其烦!先是科长来告状,后是职工接二连三地告状,刚才进来的那个不用说,就是本人来告状了! 杨明峰听完,不好意思的对主任苦笑着说:“我跟许博士虽说认识,可还没有熟到可以交流的地步,那些话实在不好说呀。” 杨明峰本来是实话实说,可主任却认为他是在有意推托,心想,真是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都说刘立新“滑”,弄不好这个小白脸往后更是青出于蓝呢。 第十三章 国企VS外企 刘立新和杨明峰真心谢绝了主任的假意留饭,开车逃离“世外桃源”。一路上两人各揣心思,谁都没说话。等到了大厦门口,正好看见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郝震,正大摇大摆的从里面走出来。郝震眼尖,瞥见刘立新的车,伸手就把他们拦下了。 “还没吃中饭呢吧?”郝震的大白脸探进车窗里,嘻嘻笑着问。听见杨明峰回答还没吃呢。郝震马上正色说:“你们两个跟我走吧,正好来了几个推销设备的,不宰白不宰,越宰他们,他们还越高兴。” 郝震扭着大屁股上了后座,在等着经销商从马路边取车开过来的间隙,问杨明峰:“兄弟,想吃点什么?”杨明峰想了想,既然郝震说了,越宰他们还越高兴,那就让他们高兴高兴呗,眼珠一翻,就点了平时上班路上天天经过,忍了多次口水的“鲍鱼王子”。 “嗯,这地方好,有品位!”刘立新很高兴,立刻由衷地夸奖他。 “嘿嘿,要不怎么是我兄弟呢?够狠!”郝震坏笑着,扭头看了看后面排上来的一辆别克车,“开车吧,给他们带道。” 一群七八个人来到包间里坐定,今天郝震是领导,坐对门的上座,刘立新和杨明峰两个“白吃”并肩坐在下手边。经过预热阶段的寒暄和接受名片之后,杨明峰大致搞清楚了,原来这家公司是代理销售外国数控机床的。他隐约记得明年的专项经费安排是一千三百多万,并且后年还有。 对方一个领导模样,微胖魁梧的中年人,慷慨大方地随手将服务员递过来的菜谱,硬塞到郝震手中,操着带点山东口音的普通话豪爽地说:“我这个总经理今天听国企领导的,请领导先点。” 杨明峰看见郝震还真拿出领导的派头,不苟声色,大模大样地一张一张掀看菜谱,不由得就想笑。这时,刘立新趴在他耳边,低低的声音说:“学着点,看郝震是怎么宰人的。” 郝震随手翻了几页,挠了挠头皮,对站在一旁穿马甲的服务员小伙子抱怨说:“你们这写的都是啥呀,光看照片把人眼睛就看花了,上来还不一定好吃,价格还忒老贵的。”他扭脸看着经理,征求意见的口气说,“我看就让服务员随便报几个吧,简单点,中午吃饱就行。”总经理哪敢说不好呀,连连点头。郝震征得了对方同意,把手上的菜谱一合,放在面前,仰脸对服务员说,“你们这儿也没什么,无非就是鲍鱼呗。”他抬手在桌面上一划拉,“我这些都是外地来的朋友,你就说说你们拿手的吧,最好是招牌菜。” 服务员听了郝震的话,还真把他当成请客的了。又瞧着他肥头大耳的样子,便越发断定他这个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的国企领导,是真心要在外地朋友面前摆阔。于是也不含糊,随口就一连串报上了四五种菜名。郝震还装呢,慢悠悠地问身边的总经理:“你看怎么样?” “好!”总经理犹豫了一下,立马腆胸叠肚,粗声粗气地对服务员吼道,“我看都不错,都上吧。” “先生,那您还喝点什么酒水?”服务员乘胜前进,语调越发恭敬,表情更加热切。 总经理这回可长心眼了,不等郝震搭腔,立马就说:“你们北京的瓷瓶二锅头我觉得挺好,来两瓶!” “哎,一瓶就够!我们中午人少,喝不了浪费。”郝震对服务员命令的声音说。 开始上菜了,每个人面前都摆了好几个精致的大白瓷盘子,盘子中间镶嵌着橙红相间,滑甘嫩爽的一小块软肉。乒乒乓乓刀叉铿锵乱响之后,估摸着时机已到,总经理身边就冒出一个斯斯文文戴眼镜的“马仔”。“马仔”自我介绍说,是个刚从什么“家里蹲”大学漂回来不久的“海归”,随即便端起杯子,逐个向三位国家干部挑衅。可不承想,经济处这哥仨都是“酒精”考验的革命战士,连帝国主义都不怕,还惧这个假洋鬼子?便由杨明峰代表,跟他一对一地喝,果然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海龟”给办成了“缩头乌龟”。 主菜上来了,大概是什么产自北冰洋里的深海鱼头。这下,就该轮着咱历史悠久的中华酒文化发扬光大了。三个人不用商量,都知道我党“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政策。杨明峰再接再厉,假装恭敬地跟总经理先喝了三杯鱼头酒。接着是刘立新,热情洋溢,为结识新朋友又干了他三下。不过他首先声明,自己开车,以茶代酒,两杯茶,顶一杯酒。两人基本完成了任务之后,再下面的后事,就全托付给战斗力最强的郝震了。 郝震最擅长喝急酒,也叫“鲸吞”,玩得也邪乎。喉结不动,就能整个灌下一瓶白酒,有个雅号叫“下水道”。他今天不知从哪儿对人家的产品,冒出那么多建设性意见,意见一下,就“吞”一杯二锅头。总经理不停地感谢,也不停地顺着他喝,再说,哪敢不喝呀?很快这哥们儿眼睛就斜了,舌头也直了,抬手数着服务员手边的空酒瓶子,还问呢:“小哥,我们喝了多少瓶了?有六瓶了吗?” “先生,你们喝了五瓶了。”据杨明峰估计,他现在眼睛里的酒瓶可能都是成对儿的,没直接说十瓶就不错了。服务员说着,又熟练地撕开了一个包装盒上的拉绳,高兴地说:“这才是第六瓶呢。” “哎,不喝了,真喝不了了!”看总经理的面相,今天人财双双孝敬给客户,激动得都快要哭了。 “没事,最后一瓶,我们也不能让你多喝呀,我给你满上。”郝震站起来抢过服务员手上新开的那瓶酒,循循善诱地说,“你回家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还是你们外企好哇,工作时间有弹性。不像我们国企,就是没啥事,也要可丁可卯的在班上盯着。” 不料,听了郝震的自谦,总经理脸色更难看了。他呆呆地盯着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嘴咧的像吃了苦瓜一样,过了半晌才直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哥们儿,跟你说吧,还是国企好!不瞒你说,我以前也是国企职工,还是个科长,辞职出来几年了,现在后悔得跳楼的心都有!”这家伙使劲叹了两口气,红着眼睛看看他们三个人,声音一下子大起来,“你看你们多好,这个岁数正是年富力强的阶段,前途无量。可我呢,已经四十了,现在已经升到中国人在公司里担任的最高职位了,也算走到头了。” “嗯,有道理!”刘立新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抿着嘴从容不迫地说,“前些年我就想过,在国企,不管有什么本事吧,只要自己驾驭得好,机会还是有的,混好了可以说是前途无量。搞技术的,可以成为国家级专家,业界泰斗;搞流通的,能成为市场主宰,名利双收;搞行政的,下面保底,上不封顶。大家还别不信,几乎全部的共和国高官,都是从国企阵营里走出来的。” “哎,给国家打工,腰杆硬呀!”总经理脸色由红转白,受了刺激更加欷歔不已,“你们没体会,咱中国人在外企低人一等呀。我的顶头上司,就是个印度阿三,整天骂我们是猪,受了侮辱,还连句嘴都不敢回,怕被开呀。” “可你们挣钱多呀,不像我们,就这点死工资。”杨明峰看他说得可怜,急忙找出理由安慰他。 “嘿呀,多什么呀,我全看见了。”总经理边上的一位哥们儿亟亟开口道,“你们远宏的职工,哪个没有福利分房,哪个没有政府补贴,还几乎家家有车。可我们呢,混得好的,大不了也是有房有车,跟你们也差不多。再说,你们买房子的价格,跟我们能比吗?要是算上你们明里暗里,各种各样的收入、补贴,还不一定谁挣得多呢。要是再弄上个一官半职的,更不得了了。” “那倒是,就是请我去你们那儿,我都不去。”郝震摇头晃脑地说,“那,那叫啥呀,达不到销售指标就走人,敢情就是给人家外国人当廉价劳动力,打短工嘛!嘿嘿,还是国企舒服,挣钱够花,还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只要我不犯法,踏踏实实能干到六十岁退休。” “外企的管理和技术都是比较好的,在外企能学习到很多新的东西,我觉得还是各有千秋。”杨明峰思索着,对身边的刘立新说。 “呵呵,”刘立新笑了,瞥了一眼那个“海归”压低声音说,“欧美国家那些企业文化,在咱们中国基本不适用!你现在应该有点感觉了,最好的管理是符合民族特点的管理。半部 href='2195/im'>《论语》治天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人家日本和东南亚国家,前些年还嚷嚷着,要用儒家思想,抵御西方歪风呢。在技术层面上,更不用说了。你数数,有几家国际化的大公司,把研发中心设在咱中国的?他们都是干销售,卖产品,替外国人跑腿挣咱们中国人钱的小工。” 酒足饭饱,下楼送客。依依惜别了摇摇晃晃的外企总经理,郝震随便编了个理由,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也跑没影了。到了末了,还是刘立新和杨明峰俩人回到办公室。刘立新开车不喝酒,杨明峰倒是喝了有小一斤,脑袋蒙蒙的,再没心思干活。不过大脑受到乙醇的刺激,却是异常的活跃,忍不住就走到刘立新身边,拉了把椅子坐下。 刘立新手里正拿着一支铅笔,在一大厚本子《综合计划草案》上修改涂抹着。偏头看见杨明峰喷着酒气,双目微红,便呵呵地笑起来说:“为了工作喝点小酒——光荣!回宿舍休息吧,也算是公假。” 杨明峰有心事,皱着眉头,直接就提出了在毕业分配时困扰着很多同学的一个问题,而且直到现在,这个问题他也没完全从理论上弄明白:“刚才我听了你们说的,国企这么好那么好,看起来似乎都是事实。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辞职往外企跑呢?” 刘立新瞪眼看了看他,思索了片刻,才撂下手中的铅笔,拿出当师傅的派头郑重其事地说:“要讨论这个问题,首先得有一个基点,就是从‘资源占有权’这个角度上来分析。你看啊,任何一个国家,经济、物质、文化这些重要资源,绝大部分都是掌控在政府手里吧。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最先占有权都是归政府的。人才,这个重中之重的资源,更是如此!在我们那个时候,大学毕业生都是要进国企或是各级政府机关的。国企里人才济济,可以说各个都是精英。既然是精英,当然要有强烈竞争了。 “这些年下来,走的人确实有一些。我总结,有智力水平相对不行走的;有不会与同事、领导相处,也就是EQ不达标走的;还有自我感觉怀才不遇走的。更多的一类,是所谓前途渺茫,急功近利,贪图眼前一点儿蝇头小利走的。这几种人,走得都不可惜,尤其是最后那种人。这人呀,要想成就点事情,哪能那么容易?工作个三年两载,就想要熬个官当,挣上几百万?不管哪朝哪代,不管做什么样的工作,都是极少数。不劳而获,幻想天上掉馅饼?呵呵,这种好事,我还没亲眼见过!成功只能属于耐得住辛苦,忍得了寂寞,最后坚持下来的人! “因此,在各级政府和国企里,大浪淘沙,最后剩下的中坚,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国家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这块资源都是要保起来的。要是看着咱们这些人,比筛下来的那些生活还差,政府就该想办法了。你没看,现在国家对国企支持力度多大,公务员待遇提得有多高!” 杨明峰听完刘立新推心置腹的一段高论,酒彻底醒了。先有革命的理论,后有革命的实践呀。自己现在跟刘立新最主要的差距,除了历练之外,就是理论了!“历练”这玩意不能速成,但理论可以囫囵吞枣呀。呵呵,捷径就摆在眼前,要争取一切机会,向他多请教。必要的时候,就算他忙,也得骚扰得他忙里偷闲,管他烦不烦。 既然想多学,首先就得有个好态度。不是有句当今时髦的话,叫“态度决定一切吗”?刘立新讲得过瘾,拿起杯子喝水,还不等放下,就被杨明峰接了过去,一溜小跑到暖壶边给他续满了端回来。其实,杯子里水还多着呢,谁叫人家是“高水平”呢? 杨明峰黏黏糊糊又在刘立新身边坐下,眨巴着眼睛,讨好地问他:“老哥,你看我今天在情报中心,有没有出什么纰漏?” 刘立新好脾气,刚拿起来的铅笔被迫又撂下了,笑眯眯看着他:“挺好。” “我一路上想,如果资料中心的主任,知道咱们昨天没有去物资采购部,岂不是要穿帮了?”杨明峰有些担心地说。 “应该说问题不大。”刘立新想了想,爽快地说,“我昨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只是提到当天有事情,改第二天了,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刘立新今天心情不错,不慌不忙耐心地给他解释,“在电话里,又不是多熟悉的人,干吗要把事情说得那么清楚?没有必要嘛,要是碰上点意外,反而自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呃,杨明峰明白,这又是他那个“说了没用,就不要说”的理论的衍生品。“那物资部和情报中心两个领导碰到了一起,谈论起来,是不是也有点麻烦?毕竟咱们还没跟物资部谈过呢。”杨明峰还是心有疑虑。为工作损失了个人信誉,还是有点得不偿失呀。 刘立新手抚着前额想了想,把那本《综合计划》推到杨明峰眼前:“你看啊,我正在作局部调整呢。把物资部的额度只是象征性地减少一点儿,当面谈的时候,暗示他们不要往外说就是了。” “那情报中心的呢?这样费用总额岂不是要变?还得要再报批呀。”想到先要跟处长解释,后要跟张总解释,还得附个书面说明材料,杨明峰就有点嫌麻烦了。 “小杨呀,咱们的工作不光是按照领导的意图,把钱变成几个数字那么简单。”刘立新笑了笑,沉稳的声音说,“宏观调控才是综合计划的根本。像情报中心这样的单位,领导当老好人,除了糊弄手下那帮女人之外,就是要钱。其实要钱也是为了糊弄好那帮女人,还把矛盾都要推到上面。我敢说,即使明年给他增加了费用,雇了临时工,那个主任还得颠颠地跑到楼上晒图。”刘立新用手指画着他刚刚涂改的地方,“我刚才,把采购部少降下来的那一块,加给情报中心了,总盘子不变。这样做,就是要把矛盾再捅给资料中心主任,逼着他明年非踏踏实实改善管理不可。”刘立新气哼哼地说,“我就不信了,一个一把手,连干扰正常工作秩序的一个下属都治不了!” “那样,那样岂不就把主任给得罪了吗?”杨明峰睁大眼睛叫了起来。 “咱坐机关,得罪人是难免的事。”刘立新若有所思,慢悠悠地说,“对某些人,就是要给他点颜色,否则他们拿你总不当回事,还怎么树立管理权威!关键是要行得正,做得端,一切从工作出发,让谁也不能在明面上说出什么来。”他说着突然“嘿嘿”地大声笑起 6765." >来,声音嗞嗞地说,“你恐怕要有个思想准备,干咱们这一摊‘综合计划’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恨呢。今后除非当上官,否则下场好不了!” 刘立新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晃晃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悲凉,声音凄厉得也有点吓人,杨明峰看见了,心里猛地一震!恍惚觉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人,竟是有几许陌生,一下苍老了许多。 二人相对默然良久……呀,天上下雪啦!杨明峰赶紧跑到窗前,欣喜地向外张望。 柔柔的,弱弱的一朵朵小绒花,漫不经心地在空中稀疏地飘摇,散落。有些贴在窗玻璃上的,立马化成了一盏盏晶亮的小水滴,更多的还是不待触到地面,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精灵,生命转瞬即逝,但却倔犟地要在人间留下些印记。你看,玻璃上不是有几溜细细的泪痕,正在无声地延展,垂挂…… 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脚下棋盘似纵横交错的街道、胡同,越来越多的灯笼,穿红挂绿的孩子显现其间,杨明峰心里一动,也该买火车票,回家过年了。 第二天早晨,郝震还是与往常一样,睡眼惺忪,松松垮垮斜背着黑挎包,火烧火燎地冲进办公室!他上班头一件事,永远是拎起那只特大号的不锈钢保温瓶,到暖壶边装满开水,一边往自己座位上走,一边迫不及待的很过瘾地连续“吱喽”几口。杨明峰每听见他那从胸腔里抑制不住发出的满足声,都会想起来“饮驴”这个词。而至于每天谁是去开水房打水的“饲养员”,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关心过。 郝震“吱喽”完了,脸色泛起了红润,圆圆的眼睛里也当天第一次绽放出光彩。他放回保温瓶,手搭在两侧隔断的挡板上,站在过道里,压着嗓子故作神秘地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今天要发年终奖金了!” “哈哈哈……”朱会欣大笑着回头看看郝震,合不拢嘴地说,“你这个家伙,发钱是好事呀,怎么到你这里,却成了不好的消息了?” “看着那么多钱,手还没捂热呢,回家就全得交给老婆,心疼啊,受刺激呀!”郝震咧着嘴,嘻嘻地笑着说。 杨明峰是干计划的,通过阅读历年的经济材料知道,这每年的奖金,在远宏下属职工整个收入中,可是占着很大一块比例呢!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比工资还要高,而且往往高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因此,每到春节前,大家都对这块不是外财的外财,寄予厚望。他当然也不例外! 在他的心里,干活就是为了挣钱,挣钱维持干活。出卖劳动力,获取报酬,天经地义。但是奖金这东西,除了可以花之外,却还有着另外一层意义,就是衡量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价值和认可程度。因为每年的奖金都是由集团总数控制,各单位领导自主决定发放的,于是每到这时候,做领导的权威便集中体现出来了。他说给谁多少,就是多少!而且还硬性规定,下面相互间不能问,不能“咬”。 郝震见杨明峰绷着苍白的一张脸,正在出神,就坏笑着逗他:“哎,兄弟,昨天晚上看来没睡好哇,是不是泡妞去了?” “没有呀。”杨明峰现在还不明白他所说的那个“泡妞”是怎么回事,手胡撸了一下脸,挺坦然地说,“昨天排队站了一晚上,还是没有买上火车票,正郁闷着呢。” “嘿,真是死心眼,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事找朱宏宇吗。”郝震对他戳戳点点地说,“他们集团办的常买飞机票,跟各个售票点都有联系。大主顾说话,要弄张火车票,他们上赶着屁颠屁颠得给办。” 郝震以前确实曾经指点过杨明峰这条“明路”,可杨明峰并不想麻烦朱宏宇。一是两个人点头之交,从没有机会过多接触。再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朱宏宇跟孟凡群关系密切,据说常在一起活动,他现在惹不起人家,哪还敢招事?得躲着走! 杨明峰对郝震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心领了的意思,摇头晃脑地说:“我家里一位同学的老爸原来是长途客运公司的,我已经给他打电话了,让他从那边跟跑北京的长途汽车打个招呼,给我预留个位置。” “长途车呀,你可要注意安全,冬天雾大,路面上还有冰,据说每年春运都有出事的。”郝震听了严肃地提醒他,“实在不行,多花两钱坐飞机,奖金可别省着。”郝震刚说完,就接了个电话,匆匆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几份经销商的报价单,就又跑出去了。 看到郝震出门了,办公室也再没有旁人。朱会欣转过椅子,冲着刘立新说:“哎,你这几天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刘立新对这种题材向来比较敏感,听了立刻起身走到朱师傅跟前,绷着脸神情紧张地说:“没有呀,这两天一直跟小杨在下面走,没见有啥风吹草动啊。” 朱会欣似笑非笑地说:“听我们家老头说,达文彬这两天又把张红卫放出来,到下面各单位‘汪汪汪’地咬人了。” “是吗?”刘立新歪着脑袋想了想,“去年春节以后,机关里倒是小动了一下,把咱们那个副处长给‘动’走了,今年会不会还是小动?”他吸了口气,思索了片刻,连连摇头说,“不应该吧,没意思了。按远宏的惯例,一年一小动,三年一大动,难道这次要搞大的?” 朱会欣点了点头,慢慢思索着说:“张红卫已经开始找总工们开会放风了,说是要他们每个人都写出所负责项目的持续发展构想。今年又不是规划年,调整产业布局有必要吗?我倒希望是小动,但看起来却像是大动的模样。” 杨明峰听不明白,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根据这两个老“运动员”极其关注的表情,在心里简单地盘算:还是动一动的好,要是把刘立新动成了副处长,自己今后也算有个靠山了。他哪曾预料到,改革大潮即将涤荡远宏集团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动,可谓惊天动地,摧枯拉朽。自己未来也将身不由己,卷入到旋涡的中心呢! 郝震的消息果真确切。从下午上班开始,处里的人就一个传一个地被单独叫到徐总的办公室里去了。杨明峰察言观色,发现大家走回来的时候,大面上还都是神色坦然,可仔细品味,似乎跟往日又有些不同。相互间交头接耳的少多了,串办公室的也几乎绝了迹,就连“泄密”大姐,也猫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呢。 自己到底能拿多少奖金呢?杨明峰大致估算了一下。来了一个季度多一点儿,基数应该是机关平均奖的四分之一强,如果上下浮动个百分之十,都属于正常范畴。值得一提的是,这平均奖在集团内部,恐怕只有他们少数几个接触综合经济的人才知道。从郝震回来后闷声不吭的样子推断,没准他也知道大概的数字,而且不太满意。管他呢,只要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就行!他暗自告诫自己,不管拿多拿少,当着处长的面,都不要表现出明显的情绪来,而且一定要在接过现金的同时,诚恳地说声“谢谢”。 不对呀,明明是自己的劳动所得,为什么还要说“谢谢”呢?什么也不说,接过钱立马走人?不好吧,那会不会有“怀恨在心”或是“欲求不满”的嫌疑?杨明峰被那点钱正闹得胡思乱想着,刘立新拿完钱回来了,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扒拉了他一下。杨明峰会意,站起来扭身就向处长办公室跑。 徐总还是与每次一样,和颜悦色地坐在办公桌后面。见他敲门进来了,随手指了指桌子前面那把椅子。杨明峰稳当地坐下,感觉到椅子面上还是热乎的呢。见了领导,问声“好”,杨明峰局促不安地等她先开口。 徐处长把手边已经准备好的,用小字条绑着的一摞子土红色大钞欠身推到杨明峰眼前,盯着他淡淡的声音开口说:“今年的奖金他们没有批太多,我通过别的渠道又给大家找了点。”杨明峰现在明白了,她在每次话里提到集团领导层的时候,都称之为“他们”。也不知是蔑称呢,还是表示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杨明峰低头定睛看了一眼,心里陡然狂跳!呀,活了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有那么多真钱要一次性发给自己呢。况且其中最激动人心之处在于——可以由着自己随便糟践! 激动之余,刚才设想的那些就完全不对了。不管具体有多少,反正回家说出来,已经足够兢兢业业为国家作了一辈子贡献的老爸惊叹了!于是,他就装出“视金钱如粪土”的气慨,避开处长犀利的眼神随手把厚厚一沓钱掖进裤兜,拿起笔在小字条“签字”栏下,很快划拉上自己的名字。他正欲起身离开,抬头看见处长抿着嘴,些许期待的样子,终于坚持不住了,笑逐颜开的大声说:“谢谢处长!” “呵呵,去吧!”处长笑了,卸下一副担子似的轻松仰靠在椅背上,“去把小孟给我叫进来。” 杨明峰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找出个信封,做贼似的手在桌子下面赶紧把钱一股脑全塞了进去。他拎过手边那个“残疾”的公文包,一边把信封往里面装,一边盘算着,首先应该给自己武装一下,花上点钱,立刻把这几块碍眼的破布片,置换进垃圾堆! 第十四章 家庭暴力现场直播 达文彬今天也领到了年度奖金。 不过他的奖金可不是自己算的。哪有自己给自己发奖金的?他的奖金是由部里的考评小组,对照去年初双方签订的《责任书》,一项一项算出来的!数目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就是杨明峰拿到手的大约五十倍的样子! 其实呀,这些钱给达文彬纯属浪费!他夫人在一家银行的总行工作,虽说只是个处长,但是年收入比他还多。家里有楼有车,两口子仅仅是供着个宝贝女儿上中学,每年加在一起上百万的收入,就是撒开了敞开花,又能花多少?他搞不懂有些人,贪污了几千万,一辈子能用得了吗?最终为钱送了小命,真是“有病”! 大家常说,这世道上要说最糟钱的,就是吃、喝、嫖、赌了。 说到吃喝,达文彬不仅用不着自己掏腰包,而且都成为负担了。见天的山珍海味,躲都躲不过来。他每天晚餐最想吃的,就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赌,是达文彬最没兴趣的娱乐项目。他一坐在自动麻将机前就浑身不自在,过不了两小时,准得腰酸腿疼,哈欠连天。 至于“嫖”嘛,这种玩法,以前达文彬刚在集团底下当研究所所长那阵子,一下子感受到了签字报销的好处,确实也曾乐此不疲疯玩过几年。可他是个好人!每次面对着一具具青春靓丽的丰乳肥臀,做着千篇一律的机械运动时,总有一种负疚感和疲惫感。常在运动的同时,偏离中心走神。感觉对不起自己仍在节衣缩食的老娘,对不起穷追猛打之后才追到手的“系花”夫人。再后来,他官越当越大,竟是常常在喝得晕乎乎,奋不顾身一番“扶贫”之后,第二天早上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拍脑门回忆,连最后到底是谁结的账,小姐长啥样都没弄清楚。虽说买活人也可以开发票,可人情总是要还的吧,搞到后来渐渐的也就性味索然。 怪不得铁哥们儿张红卫有一次揶揄他,还是没遇上极品,辜负了社会的厚爱! 达文彬以前对“包二奶”那种人,绝对是嗤之以鼻!认为是极没素质极没品位的男人才干出来的卑劣勾当!可是自从见了商小溪之后,他确实不知不觉有些心动了。可没承想,这小丫头不知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对他这位不论是从身体还是事业哪方面来说,都堪称如日中天的成功人士,总是报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要他的钱,也不让他花大钱,却不时冒出来骚扰他一下,就是找他陪着玩。除了上回喝多了那次,连腰都不让搂一把。越弄不到手,达文彬心里越是痒痒。达文彬有时候也暗自琢磨过,把这个小美人弄到手之后又能怎样?总不能把她扶正吧。而且最终总有一天是要相互厌烦的,怎么对人家交代?还有一点儿也需要特别注意,除去那个虚头巴脑的“国家干部”的幌子不说,好歹咱也算是个实打实的知识分子呀,传出去不好听。影响社会和家庭的和谐稳定。 达文彬坐在办公室里,手上翻来覆去辗转挑弄着朱宏宇刚送过来的那张存着奖金的银行卡。哎,这玩意要是早到手二十年就好了,那时候要是有这么多钱,没准父亲还能多活几年呢。 听到敲门的声音传来,达文彬淡淡苦笑了一下,随手把小卡片扔在计算机键盘托架上,哗啦一下推回去。他转动椅子瞅着门口,威严地说了声:“请进!” 轻步快走进来的是人事处张处长,张处长黑瘦的老脸上还是那副上台领奖似的谦恭表情,只是由于风干物燥,嘴唇上新添了两道深深的裂口。他来到达文彬桌子前面,微微哈了一下腰,请示的口吻说:“达总,慰问离退休职工的春节团拜会已经准备好了,您能不能在百忙之中挤出点时间,届时到场给大家讲几句?” 达文彬手摸着额头,闭着眼睛想了想,又慎重地看了看桌面上的台历,样子看起来很有些犹豫。张处长此前已经打过两次电话来了,可达文彬都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现在只好亲自上楼来请。 见他还是腻腻歪歪的样子,张处长就有些为难地说:“总经理,每年这个会都是由书记参加的。但现在汪书记在医院里化疗,您是副书记……” 达文彬原本就不愿意挂这个纯属下脚料的“副书记”,部党组找他谈的时候,曾暗示过他,不就是挂个名吗,好歹总要有个人来挂。不找咱信任的同志,难道还找个对立面来不成?于是他将就着就同意了。可没想到,竟然弄假成真,平白添了那么多无谓的琐事。他有点烦了,可还不敢明确地表示出来,慢慢稳定了一下情绪,站起来绕出桌子,走到张处长面前,深切的口气说:“老同志大规模的聚会,一年才这么一次,汪书记不在,我是一定要参加的。” 张处长目的达成,脸上有光,心也放下来,刚咧开嘴,可“哎哟”一声,忙一个手指头按住嘴唇上的口子,含糊不清地说:“领导对人事工作如此支持,我们都记在心上的。” “呵呵,机关工作当然要支持,老同志更要关心,我这个副书记责无旁贷嘛!”达文彬轻松地笑了,双手在后腰眼上绕着圈按摩着,“我们几个下午要去医院,慰问汪书记,你代表人事部门,也去一趟吧。” 张处长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哈腰地说:“好,好!” 送走张处长,达文彬给朱宏宇打了个电话,让他负责通知在家的几位副总,下午一起去医院探视汪书记。撂下电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出屋拐过两个弯,推开张红卫办公室虚掩着的门。 张红卫的办公室也是两间套间,但是比达文彬的要小一半。里面也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饰。三面白墙落地,一面落地窗。靠墙一排六个红木资料柜,资料柜对面是一方沙发围成的会议区。达文彬进来的时候,张红卫正坐在沙发上,跟一男一女两个人说话。 三个人看见达文彬似乎是很随意的溜溜达达地走来,都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一男一女齐声向达总问好,那个男的,达文彬认识,是下面一个研究所新提拔不久的副所长。女的是个年轻姑娘,丰满的身材个子不高,声音甜甜的,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笑起来成了一条缝。 “哎呀,好久不见,给你们拜早年。”达文彬大步走过去,先后跟两人分别握手。 “提前也给您拜个早年!”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崇敬中带着娇嗲,“达总,我们在下面,看见您一次真是不容易,总渴望聆听您的教诲呢。” 噢,达文彬听声音想起来了,她是今年分来的那二十八个学生之一。当时在办公室里接见他们的时候,属这个声音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听起来比叫自己的亲爹还亲。“想见我很容易,有事情就到办公室找我,只要不出差不开会,天天都在。”达文彬朗声大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忙,很辛苦,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我应该常去看望你们。” “达总,这是我们研究所售后服务部的曾静。小姑娘挺能干,还兼任团总支副书记,文件马上就下。”副所长在旁边给作着介绍。 达文彬笑着点了点头,来回瞅着面前的三个人说:“你们继续谈,我过一会儿再来。” 让达文彬排队,谁敢呀。张红卫立马说:“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是,是……”其他两位同志也随声附和道,“我们还要赶回去,下午还有事情呢。”说着,已经要往门口走了。 达文彬有点不好意思了,抱歉着笑呵呵地对副所长说:“我找你们不容易,你们找我方便。下次来,欢迎到我办公室里坐一会儿,老同事了,随便聊聊也好嘛。” 张红卫一直把两个人送到屋门口,又交代了几句,才关好门,转身回来。他站在达文彬对面,略显疲倦地叹了口气说:“是来汇报那个项目进展情况的,投入了那么多,可效果还是不理想。” 达文彬在屋子中间漫不经心地踱了两圈,转到张红卫桌子前,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明晃晃的裁纸刀,一边把玩着刀柄,一边慢悠悠地说:“下午咱们一起去医院看看老汪吧。” 张红卫坐在沙发上,想了想,沉沉的声音道:“你是逃不了的,我看我就不用去了吧。他一见着我,估计病情还得加重!” “呵呵……”达文彬轻声笑了,“你怕什么,他恨的是我!听说他老婆都告到部长那里去了,说我任人唯亲,还诬陷他嫖娼。” “真是无理取闹!”张红卫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他在平谷嫖娼,本来就是事实嘛,还是我从派出所里把他领出来的。” “任人唯亲也是事实。”达文彬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睛看着窗外,嗞嗞的声音说,“笑话,我不用我自己的人,难道用你老汪的人?走遍天下,也没有这种道理!” “我现在想呀,估计那天晚上,你让我去派出所捞他出来还是欠妥当。”张红卫鼓着嘴,看着达文彬忧心忡忡地说,“我一见他从小黑屋里走出来之后,死死瞪着我的白眼球,就知道他把我给怀恨在心了。” “没关系,当时不是还有人事处张处长、朱宏宇和你一起去的吗。”达文彬轻描淡写说,“老张总跟他走得近吧,他说话代表人事部门,派出所有记录,不能瞎说。”达文彬从笔筒里又抽出一支尖尖的铅笔,坐到张红卫对面,拿裁纸刀削着笔尖,头也不抬地说,“他这人真是糊涂,要恨,就应该恨自己手伸得太长,还老没出息。仗着有罗部长的老关系,人事上你想做主,经济上你还想做主,那还要我这个总经理干啥?”达文彬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闪烁看着张红卫,“我那天之所以让你去,就是要给他个警告,别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别人以后就都忘记了,适度的要收敛点。”他说着,用力眨了眨眼睛,冷笑着说,“可没想到,不知是谁把这个事儿给捅出去了,他就怀疑是咱们干的。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呵呵,我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给老汪捅出去的。”张红卫也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弄得咱们不好明说,他也不敢承认。于是就怂恿他老婆到处辟谣、告状,说是咱们诬陷他。她老婆也不知道实情,真是个蠢货。” “嘿,管他是谁呢。”达文彬挑了下眉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实践再一次证明了吧?在咱们这种老国企,没密可保。说不定谁就跟平谷那边沾亲带故的,说不定是他的亲信老张呢。咱们开会讨论人事和机构变动,有时还没散会,外面的消息就传开了。不用说,肯定是在场那几个人传出去的,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奇怪,还没法查。” “他现在在医院里养着,每天没有正经事,可能就是瞎琢磨了。下午要是看见咱们两个人在一起,准受刺激。”张红卫冷笑着说,“也好,那就再提醒他一次。” “这个老汪啊……”达文彬很惋惜地摇了摇头,“出了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收敛点,反而跳得更欢了,处处受阻,没人买账,终于自己憋屈出个癌症,不是聪明人啊。” 张红卫揶揄地瞅着达文彬,坏笑着说:“这能理解。他知道自己有污点,而大家又都不方便捅出去,所以就更加变本加厉,试图来反证明呗。” 达文彬竖起手掌,把茶几上的一小堆铅笔屑仔细刮到一张白纸上,随手折了一个小包,捏在手里站起来:“所以呀,我琢磨再三,下午你还是要去。我刚才告诉老张了,让他也去。如果那个汪夫人闹起来,看老汪自己怎么说!”达文彬说完一扬手——纸包划了一道弧线,准确地栽进门后的垃圾桶里,“他不仁,咱们不能不义嘛。” 两辆小车,向部中心医院驶去。挂着部内通行证的车,没受到任何阻拦,绕过门诊大楼,直接停在后面幽静的干部病房楼前。 达文彬、张红卫、徐爱华先下了前面一辆车,后面车上下来的戈一兵,转身看见朱宏宇一手拎着两盒补品,另一只手正艰难地从车的备厢里往外掏一个大果篮,急忙走过去帮忙。他一手托着篮子,另一只手一使劲,沉甸甸的果篮就到了手里。张处长不安地也赶忙凑过去,三个人撕扯了几下,张处长无奈只分到了朱宏宇的一个礼盒。 气宇轩昂的一堆人,踢里咣当的在本是安静的病房走廊里游行,引得几个浅粉色护士服的小护士忙从护士站里跑出来,扎堆看了几眼,有人认出原来是部内鼎鼎有名的远宏集团的高层领导们,就都缩了回去。徐爱华靠近护理台,叫过一个护士,跟她轻声说了几句。护士点了点头,眼神不满地扫了那些人一遍,就打头领着他们,推开走廊尽头一间病房的门。 达文彬以前除了体检,还从没住过院。可是当上领导这些年,没少来探视过病人,因此对这个“三级甲等”部直属医院的病房挺熟悉,也算是熟门熟路。随着生活阅历和年岁的增加,他每来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眼见得那些半真半假的朋友、熟人,有站着进来,倒着出去的,也有倒着进去,至今还活蹦乱跳的,真是慨叹人生无常啊。 护士闪在一边,达文彬最先走进去。一看病房里的太平景象,不禁有点失望…… 汪书记穿着一身红底白道的病号服,鼻梁上耷拉着老花镜,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听见响动,猛一抬头,见门口进来的,竟是笑容可掬的达文彬,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手扶着沙发扶手,就要站起来。 “哎呀,你可别动……”达文彬诚惶诚恐紧走了两步,一把按住汪书记不安地说,“您现在可是贵体,不管是抻着了还是磕着了,我们都负不起责任。” 后面几个人陆陆续续进来了,问寒问暖。朱宏宇排在最后一个,顾不得放下礼盒,赶紧探身,脑袋挤在几位领导肩膀后面大声说:“汪书记好!小朱代表全家给您拜早年了。” “哎呀,书记气色真好呀,红光满面的,我觉着比上班的时候看着还光鲜。”戈一兵蹁腿坐在一张空病床上,瞅着书记笑吟吟地说。 “哎——”书记痛苦地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别看我外表像个好人似的,可是这儿……”他竖着手掌在自己的腹部比画了个开膛的姿势,“半尺多长的大刀口子呢,里面全坏了,肝腹水呢。”他抬起胖胖的脸,似乎忽略了坐在他边上的另一只单人沙发中的达文彬,抬手指着众人说,“你们都不错吧?最近都忙些什么?” 张处长见领导们都不答言,忙从病床沿上站起来说:“还是每年那些事,正在搞述职和绩效考评呢。” 汪书记含笑点了点头,随后又拉着长声,关切地问徐爱华:“爱华呀,你们经济这一块儿也一定很忙吧?” “咯咯——还好了,忙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这不,刚一腾出空,就来给您拜年呐。”徐爱华不紧不慢地说,她进屋没脱羊绒外套,在温室一般的病房里热得双颊绯红,不觉笑容里平添了不少妩媚。 “小朱呢?年度工作会的报告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记得去年你写得就挺好,用了个歇后语叫……嗯,叫‘先搭庙,再找和尚’来形容咱们的机构改革,很生动,很形象嘛。”汪书记谈笑风生,哪像个癌症病人呀,简直是换了一个场合,在主持党委工作汇报会。 达文彬听他竟然要一个一个地检查工作,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哂笑,都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贼心不死呢!远宏现在的工作你就是想管,又能管得了吗?把自己照顾好得了,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同时,达文彬心里也暗暗吃惊,没想到对权力胜似海枯石烂般的爱情,竟能激发出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蕴藏在身体最深处的巨大潜能,而使之提前进入到回光返照阶段。怪不得人说,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呢,这话绝对有道理! 达文彬平静地看了一眼自打进屋之后,就一直躲在靠窗的角落里没吭一声的张红卫。只见这大个子,身子朝向窗外阳台,正在低头摆弄手机呢。 “红卫呀,我听罗部长有一次说,明年要以远宏为核心,打造新的上市公司。你是主要负责改革和经营的,到时候可够你忙的啊。”汪书记乐呵呵地绕着圈终于点到张红卫了,“现在有什么举措?不保密吧,能不能给我提前透露一点儿,学习学习?” 汪书记软中带硬的一番话里的意思,张红卫听出来了。张红卫心想,这个连自己都承认肚子里全坏了的“老白菜帮子”,拿罗部长来吓唬我,还“有一次听说”?哼,我可不是“吓大”毕业的,管你们有几次呢。他心有所思,体现在脸上,就是一种皮笑肉不笑之中带着一丝轻率的样子,赶紧放下手机,很快地说:“这一阵子忙着年终收尾,哪来得及考虑明年的事。这么大的动作,就等着书记康复上班,给我们拿主意呢。” 达文彬感觉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赶紧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条短信,发件人竟然就是近在咫尺的张红卫。信息只有短短的八个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达文彬绷着脸,不动声色重新揣好手机,看着汪书记明显稀疏了许多的后脑勺,心里暗暗笑,瞧他这丧心病狂的样子,如果侥幸能站着出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人呢! 汪书记本来是要显示自己一直还活在远宏广大职工、干部心中的。其实并没有打算真听汇报,因此对张红卫的敷衍也不予深究。按座次排列,最后脸就扭向了罪魁祸首达文彬一边:“文……”不想,汪书记慈祥亲切的声音刚出口,就被“文彬”叫苦不迭的声音给顶回去了。 “书记呀,你这一住院,可把我给弄得晕头转向了。”达文彬唉声叹气地说,“你是知道的,我一个技术干部出身,对党务工作是外行。有些政策,自己还不能完全明白,现在倒是要给别人做思想工作,实在是赶鸭子上架呀……” 得癌症的人,按咱博大精深的中医理论的说法,就是“气淤”。原先汪书记福体康健的时候,每次开会,说话刚开了个头:我认为啊……那个大嗓门的张红卫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总抢汪书记的话,接话茬准来一句:我猜测书记的意思是……而且每次还肯定猜错,有时候意思甚至是完全拧着个的。今天张红卫倒是老实了,可达文彬却亲自跳出来了,您说这哥俩是不是商量好了的,有在病房里“双打”汪书记的嫌疑? 汪书记现在又被“淤”了一下,并且还被达文彬影射了一下他不懂技术,这可是他的大忌,于是红润的脸上就有些泛白。 可达文彬那么聪明的人竟然当作没看见,仍然喋喋不休地向书记汇报自己这一段时间代理的深切体会:“……我有一个想法,等书记康复出院了以后,一定要给机关全体党员干部,上两次党课。从‘三个代表’,到科学发展观,增强一下大家的理论水平。” 汪书记皱着眉头听着,还不得不一个劲地点头。一直等到达文彬不再说话了,才心有余悸的看了看他,确信不会再被“淤”,方用力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说:“我认为……”谁知道刚开了个头,又被打断了! 原来是汪夫人手里拎着两个物美超市的塑料袋,出现在病房门口。她诧异地扫视着满屋子的不速之客,松垮白皙的脸上立马红了一块,可很快又整体暗淡了,嘴唇微微嚅动,表情复杂。 屋内没病的人,见了她,全都礼貌地站起来。朱宏宇本能地还几步抢上前去,接过汪夫人手里的购物袋,随口叫了句“阿姨好”。可是其后,他便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手里这纯私人的物品了,无奈之下,便有些尴尬,像个初见生人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的陪站在老娘身边。 达文彬是领队的,吃苦在前。他满面春风地对汪夫人抱拳拱手说道:“嫂子,今天我们几个代表远宏集团的全体干部职工,来给您和汪书记拜早年来了。” 仇人相见,达文彬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竟然还敢追到医院里来气自己家老汪,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汪夫人见达文彬白脸上龇出的笑模样,便立刻主观臆断为是落井下石,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但是暂时还没有理由发作,就转向可怜巴巴的汪书记,立起眉毛恶狠狠地训斥他道:“我说你这个老头子,刚才我去超市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你都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我到底怎么啦!”大家平时都听闻汪书记老婆厉害,可都是口碑相传,没想这回竟赶上“现场直播”,总算开眼了,结论是果然是名不虚传。但事发突然,又是人家的家事,因此都愣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爱华够机灵,见汪书记厚着老脸,嬉皮笑脸的不仅不生气,反倒很享受的样子,就明白了个大概。她赶忙侧身从两张病床中间挤出来到了汪夫人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嫂子呀,我们都知道,汪书记平时对您好着呢。” “对我好?对我好还能看着我们遭人欺负,他老老实实地一声不吭!”汪夫人这句话根本就逻辑不通,可是此情此景从她嘴里说出来,不通也通了。经过刚才先声夺人的铺垫之后,她即兴发挥,揪着无辜的徐爱华就把她当成了道具,“孙二娘”变成了“秦香莲”,声音悲戚地说道:“徐总啊,老汪在我们原单位是公认的老实呀!除了老实地工作,整人害人那些什么都不会。现在遭到诬陷、打击,更是一声都不肯吭,还总劝我要顾全大局。就是我去办公厅找罗部长,都是背着他偷偷去的。不过我不怕,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有理讲理,我怕什么?我对老汪说,领导和群众的眼睛都看着呢,那些成帮结伙欺负老实人的坏蛋,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说是不是?” 徐爱华活了四十多岁,多少也见过些大世面。可是对这种既有理论水平,又有实践经验,还蛮不讲理的高层次夫人,还真是无话可说!她努力抽了几次手,但却事与愿违,反而被汪夫人抓得更紧了。几个来回下来,徐爱华不得不放弃了无谓的抗争,咬着嘴唇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现在听见汪夫人竟然还要让自己配合她,脸上就现出了少有的窘迫,焦虑地直瞅着达文彬。不想此时的达文彬却面色轻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正饶有兴味地盯着汪书记看。 在场的达文彬绝对不能说话,汪夫人抛砖引玉,期待的就是这个时机,他只要一张嘴,肯定得把汪夫人的控诉推向高潮。而在场的其他人,除了品级不够之外,也全认清了当前的形势:谁敢上去解套,谁准倒霉!因此不约而同的干脆都往后躲。 也该差不多了,刚才确实“老实”的汪书记,终于站出来收场了。他用威严的声音对老婆说:“你不要再说了,要相信组织,相信绝大部分同志都是好的嘛!你冷静一点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秦香莲”是贤妻良母,听到老公的呵斥,赶忙放开徐爱华,她哭丧?99lib.着脸,冲向阳台。经过达文彬身边时,似乎无意识地重重撞了他一下,随后猛地摔上弹簧门。 汪书记扭脸面向大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道:“这老娘儿们呀,真是的,一上来劲儿,该说不该说的,啥都敢说。” “书记,您安心养病吧,我们来了这么长时间,看您也累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徐爱华此时方如释重负,但声音还是甜甜的。 “好,好。”汪书记挥着手,大度地笑着说,“回去替我给各位同志们拜年呀!” “一定,一定。”戈一兵跟在已是率先走到门口的张红卫身后,匆匆回头说,“您多保重吧。” 达文彬位于离房门最远的位置,因此也是最后出门的。他在门口依依不舍,不停拍着书记的手诚挚地说:“我今年预计要回老家过年,就麻烦您替我向罗部长拜年。” “好,好。”汪书记郑重地点头承诺。 几个人前脚刚离开,汪夫人就从阳台上给冻回来了。她一边从脑袋上摘下手编的毛绒帽,一边得意地说:“我一见达文彬那个王八蛋,就气不打一处来。今天他要敢开口说一句话,我就跺脚骂他个狗血喷头。” “我当时直担心你添枝加叶假传罗部长的话呢。”汪书记手捂着肚子缓缓站起来,慢慢踱步。 “你放心,我是啥层次……”汪夫人正想表功,不妨朱宏宇又折回来了,他急急忙忙把刚才顺手牵羊得的那个购物袋放在门口,慌乱地说,“忘了,忘了……”说完,头也不抬,出门就跑没影了。 老两口瞅了瞅朱宏宇留下的购物袋,相互对视了一眼。汪书记困惑地说:“这个小朱呀,我以前看他挺实在的嘛。” “哼,你看谁都实在,其实他们‘远宏’谁都不是好人!”汪夫人走到门边,拎起购物袋,走回来抱怨着说,“咱吃亏就吃在罗部长身上了,当初就不应该跟他来北京……” 张红卫最后上车,“砰”地一把关上车门,急不可耐的愤愤地问达文彬:“那个老太太到底知不知道,上次老汪手术,打开一看,扩散得基本没法做了?” 达文彬低头想了想,倦怠的声音缓缓地说:“我想应该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这样寻死觅活了。” 坐在前座上的徐爱华真有点生气了,尖厉不满的声音说:“她既然知道就应该老实点,这样闹,等老汪走了以后,对她自己没好处!” “那她接着再闹,天天到你办公室闹,你又能拿她怎么办?”达文彬懒散地靠在坐椅上,微闭着眼睛,沉沉的声音说。 “咯咯,到时候就看您跟张总的了。”徐爱华幸灾乐祸的斜转过脸瞧着达文彬,“反正我是再也不敢管了,瞧我这手腕……”她拉开袖子,举着胳膊说,“都让老太太给捏红了。” “呵呵,你也逃不掉,估计到时候你还得管。”张红卫嘿嘿地笑着说,“她是个女同志,我们怎么做都不方便。你没看见,她今天都拿你当观音菩萨了,我们当然也是啦。你就索性两边都照顾着吧。” 车驶过金融街,张红卫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按键接听:“哎,是我……呵呵,好呀……嗯,你等等,我给你请示请示……”张红卫嬉皮笑脸地转脸向达文彬说,“电装厂今天晚上开联欢会,邀请咱们去呢。我是推不掉的,你看你们……”说着,他探身拍了拍前座上徐爱华的肩膀。 “好呀,咱们要是没事的都去,年前看看大家。”达文彬听罢冷不防来了兴致,抬手捋了捋油光乌亮的头发,眼睛里绽放出光彩,爽快地答应道,“徐总怎么样?哎,张总,再问问后车上的戈总和张处长,争取大家一块去。就说我说的,集体行动,谢绝请假。” “呵呵,人家请的是你们几个大老板,我算是什么呀?我还是回家给老公做饭去吧。”徐爱华回身笑望着他说。 “徐总,你更是大老板!而且还是主宾呢。”达文彬哈哈地大笑道,“你这个财神奶奶要是不盖章,银行里的钱就取不出来,我们都得喝西北风。” “哎呀,吓死我了,原来我还这么重要呢?那就只好舍命陪领导了。”徐爱华歪着脑袋,看着前方,抿嘴浅笑。 张红卫放下手里的电话,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去电装厂。” 其时已是过了阴历腊月的小年,街道两侧的店家商户门前都已是张灯结彩,人流如织。从小巷深处,不时隐约传出零星“乒乓”的爆竹声,不知从哪里蹿出的几颗礼花弹,冲开傍晚的薄雾,当空撒下一束束姹紫嫣红。一前一后两辆黑色的“奥迪”车,在前方立交桥上打了个转,灯光开启,在灰黑的暮色中踯躅前行。 “徐总,他们电装厂今年的经济增长率和产值情况是多少?我有点记不确切了。”沉思中的达文彬忽然问徐爱华。 “呵呵,还要准备呀?联欢会上讲个话对您来说那还不简单?”徐爱华从皮包里拿出钉在一起的几张纸,低头在上面搜寻着。司机乖巧地打开阅读灯,柔和的光线在车厢内弥散。 “我讲话总不能瞎讲呀。老生常谈泛泛地来两句还不够耽误大家时间的呢。”达文彬打着哈哈说,“他们今年干得不错,我想应该用具体的数字,给职工们鼓鼓劲。” 第十五章 给领导送礼的意外收获 杨明峰这个家伙花起钱来,绝对是强项。下午拿了奖金,晚饭后跑到商场转悠了不到两小时,按捺不住冲动,基本上都给兑换成了“大众”名牌了。第二天一早上班,朱会欣上下打量着浑身上下簇然一新的杨明峰,嘴里不住地啧啧赞叹道:“这小伙子,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泄密”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不一会儿也跑进屋来了。她一进门,就高声大嗓地嚷嚷:“听说包装了个帅哥出来,让我也瞧瞧。”她靠近杨明峰近前,抹嗒了两下眼皮,很老到似的在他皮衣的袖口上捏了捏,便立刻有了结论,“皮尔卡丹的皮衣还行啊,就是样子老点。”说着眼珠还不住地往周围寻摸,一下就瞧见桌面上撂着的新包,立马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连包也换了,不过这个可不咋地,怎么也不换个皮的?”“泄密”吧嗒着嘴,很惋惜地摇了摇头。 杨明峰听她这么说,吃了一惊,赶紧辩解道:“这是在新秀丽专柜买的,一千多块钱呢,应该不会是假的吧。” “什么新秀丽?没听说过呀!”“泄密”有点茫然了,伸手拎起黑色的尼龙包四下翻转着,慨叹道,“就这个能有那么贵呀。” 朱会欣在一旁呵呵地笑着说:“小谢呀,这你就落伍了。现在的年轻人时髦这个,我儿子也买了个跟这差不多的包,比他的还要贵,据说还能防弹,你说可笑不可笑?” 刘立新刚打发了一个下面单位来办事的同志,也凑过来,一边欣赏他的血拼战果,一边大大咧咧地说:“小杨,这几天基本完活了,年前我看也就这样了。你也该抽空给家里采购采购,早走两天没事。” 一说起给家里采购,杨明峰就犯了难,龇着牙花子说:“现在流通那么发达,北京大商场有的东西,家里面也有,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这个我有经验。”“泄密”赶紧说,“我们每年回他老家,就是买点‘六必居’的酱菜,两瓶‘二锅头’,出发前再订上一只刚出炉的烤鸭子,趁热开车,到了还新鲜呢。” “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刘立新听着连连点头,“北京除了涮羊肉,其他能带的,也就这些东西了。” 嘿嘿,杨明峰一边笑,一边想,只是这些会不会钱少了点?能挣会花,按他的预期,得把得来的奖金全花光,那才叫过瘾呢。于是,除了在“泄密”给开列的购物单之外,杨明峰又给老爸买了一把三刀头的“飞利浦”剃须刀,剩下最后的两千多块钱,他也在脑子里“预支”完了,一半用来请同学客,一半用来陪老娘逛商场。 下午,还是沾了那只新出炉烤鸭的光,在刘立新的一再“要求”下,杨明峰被他开车送到丽泽桥长途汽车站。还是有车爽啊!听老爸说,享受这种专车接送待遇的,在部队上的教员堆里,那得是师级。 杨明峰大包小包地从“富康”车上下来,自我感觉极佳。还是国企好呀,堪比亲娘!不管是真是假,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脱离了劳苦大众的队伍了,不知这能不能算上大伙常说的人五人六? 回家,最好的感觉是在路上,这种感觉这就开始了!杨明峰觉得,每年的春运,其实比正儿八经过年还热闹,还激动人心呢。汽车站里,数不清的脑壳攒动,南腔北调混杂,浩浩荡荡,摩肩接踵,被一只只高音喇叭引导着,蜂拥进各种档次的一辆辆花枝招展的大客车里。为了同一个憧憬,奔赴四面八方。 同学的电话早就打过来了,说已经给当班客车的售票员下了指令。杨明峰现在对当官人的魅力早就体会深刻,因此不慌不忙,从“出站口”直接就溜进停车场。转悠了三圈,终于找到那辆风尘仆仆的“宇通”卧铺客车。“接客”时间尚早,车上空荡荡的,骨感矮小的女服务员挺客气,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腾出嘴来指点他,最好往后坐,前面脏乱,中途上下车的人也多,一整夜行程呢,睡觉朝里走。 可车刚开出北京不远,杨明峰就发觉有点不对劲了。他最先占领的最后一排通铺上,出站时连他还只有四个人,没想上了高速一出北京地面,见收费站便停,现在已经挤了有七位了。那服务员还扯着嗓子喊呢:“往后面走,前面人多,后面安静。”杨明峰半坐起来,昏暗中见有一位基层干部模样的人,被周围乘客推搡着,很响亮地放了个屁,愈发加速被“嘣”到自己眼前,便更努力往车犄角里躲。 侧身,脸对着冰冷的车帮,眼睛一闭,果然清净了许多。可睡到半夜,他还是被车外呼呼啸叫的风声,长嘶的喇叭声陡然惊醒。心惊胆战于会车时灯光掠过时更猛烈的颠簸和近在咫尺的气流扰动,杨明峰有些害怕了!哎呀,要是这些长途车稍有疏忽,相互间来个亲密接触,哪怕是点到为止,第一个被挤扁脑袋的,肯定是我呀!可是,以前也这样坐过夜车,对这种潜在的危险,怎么就从来没有意识到? 杨明峰现在开始逐渐变得有些多疑了,换一种表达方式也可以说,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了。这种“多疑”其实是他成熟起来的一个重要标志。在思维决策过程中,时刻加入“潜在威胁”这个变量,往往能够在决策关头,成为影响其最终走势的变轨器! “不会的,我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干呢。”杨明峰提心吊胆的在黑暗中自己安慰自己,在心里不知默念了多少次。最后,“火眼金睛”实在撑不住了,蜷曲成一团,迷迷糊糊嘀咕了一句什么,便听天由命去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微白。大客车轻快地行驶着,后置发动机的阵阵轰鸣像是在摇吟浅唱。车外静寂一片,那种莫名的恐惧感恍若一场梦幻。杨明峰抹了把油乎乎的脸,透过车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大概辨了辨方位。啊!车已经进城啦,此刻正行驶在往昔熟悉的那条主干道上了。就是在这条道路上,他日复一日,上学、放学,再上学、再放学,每天四趟,每趟二十分钟,走了六年。走着走着,迷迷糊糊不知怎么的,突 7136." >然一下就长大了。再后来嘛,大家都知道了,那个小屁孩就走到北京去啦。 农历正月初七,过完春节,法定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尽管街面上还是人流稀少,买卖萧条。可是各大企事业单位和国家机关里已是忙叨叨闹哄哄地开张了。不过这个忙,并不是像新闻里播报的那样,春节上班第一天,职能部门服务忙。记者起这个题目前也不动脑筋想想,老百姓都忙了一整年了,就这些天好不容易得闲,还都沉浸在花天酒地里呢,你给谁服务去呀?没对象嘛。 实际上,同事们都是忙着串办公室,相互拜年打招呼,畅谈七天里都吃了点啥,玩了啥,到哪里旅游去了。最后经过集体讨论总结,很快形成了一致性意见,这个年最大的收获是两条:一是累;二是一年比一年过得没劲。 刘立新正和“泄密”站在走廊上,一边向穿梭而过的同志们不时拱手拜年,一边对她眉飞色舞地宣讲“三杯鸡”料理的秘诀:“……做‘三杯鸡’呀,黄酒最关键了。一定要选择绍兴出的一种加饭酒,用别的酒做出来,味道就是不对。” “哎,少废话了,你就快说,是什么牌子的吧,我一会儿就出去买一瓶。”“泄密”显然已经被他侃晕了,跃跃欲试的样子,摩拳擦掌一个劲儿地点头。 “咦?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了从电梯厅里走出来,拎着一个大塑料袋的杨明峰,“怎么不在家多待几天?”“泄密”很显然换了一副新眼镜,眼珠显得又圆又亮。 “嘿嘿……”杨明峰白净的脸上露出几丝憨态,乐呵呵地说,“在家里见天的就是喝酒,所以老爸就把我给赶回来了。” “你老爸是部队上的,管你就跟带兵似的吧,还真严格。”“泄密”撇了撇嘴说,“要我那闺女,我可舍不得。” “看看,人家南边的气候就是比咱北京好,小杨这才回去几天呀,脸上就变得流光水滑的了。”刘立新赏识地拍着杨明峰的肩膀,晃荡着眼睛笑嘻嘻地说。 “哎,小杨,都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吃的了?”“泄密”盯着杨明峰手里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眼睛更圆更亮了。 “也没啥好东西,就是一点儿特产,也不值什么钱,估计大家以前很少吃,带过来尝尝。”杨明峰看似随意地说,可脸上却是美滋滋的。 果然,这一兜子这个“糕”,那个“糖”的,还挺受见多识广的北京人欢迎,没多一会儿,就被抢得差不多了。朱会欣嘴里“嘎嘣,嘎嘣”嚼着一把蚕豆,笑着问杨明峰:“小杨呀,工作以后第一次回家,有什么感想没有?” “呵呵,最显著的就是,我大把大把地花钱,把我妈给吓着了。”杨明峰正用块湿纸巾擦拭自己桌子上薄薄的一层浮土,不无得意地说,“她说,原来总听说北京人有钱,闹了半天是真的。以前全家上街吃饭,都是老爸结账,现在吃完了,都由我来结。” “有什么钱呀,就咱们那还叫有钱?你们年轻人,好日子在后面呢。”朱会欣不屑地晃着胳膊说,“不像我们老头、老太太,过两年就回家了,钱也挣不着了。”她伸手到桌子上,又抓了一把豆,看着杨明峰关切地问,“你父母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杨明峰仔细想了想,停下手里的活,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伤感,闷闷地说:“我这次回家,忽然感觉父母好像一下老了很多,精力也不比以前了。原来我和爸爸一聊起来能到夜里十二点,现在他早早地就困了。” “你这个儿子真不错,还能陪老爸说说话。我们家那倔老头,和儿子聊不上十句,爷俩准得掐起来。”朱会欣羡慕地说,听声音好像还挺光彩。 “所以我也得见好就收,赶快回来呀。”杨明峰很快地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要不新鲜劲一过,也要跟我妈掐起来了。” 第一天过得真快,臭贫着就混到下班了。到了楼下,杨明峰洒摸着周围没熟人,连忙小跑了几步,追上正从公文包里往外掏汽车钥匙的刘立新,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晚上在家吗?过春节时我从家里给孩子带了点小礼物。” 刘立新停下来,有滋有味地看了看杨明峰,很痛快地说:“在家,在家。” 原来,杨明峰在年前就考虑好了,今年要登门去给两家拜年。一家是刘立新,另一家呢,就是徐处长!其实,这也是他离家较早,按时返回上班的一个原因呢。今年回家,老爸以前的一个学生,老远从福建托人给捎来一箱橙子,感动得老教授竟激动了一个假期。由此及彼,杨明峰越发觉得,应该借着这个机会,向两个对自己帮助最大的人表达一下感激。 刘立新的老婆,杨明峰以前曾见过几次。这个长发白净,骨感苗条的女人,与刘立新随和宽厚的性格正好相反。她每次见到杨明峰,从来都是板着脸,不大爱答理人,一副郁郁寡欢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在平时闲扯之间,杨明峰就已经记住了刘立新家小千金的身量,果然今天晚上一进屋,刘太太就瞟见他手里拎着的Adidas运动服纸袋子,脸上终于拨云见日,还破例亲手给他沏了一杯茶呢。杨明峰放下东西,喝了几口水,把拜年话又说了一遍,立马拍屁股走人。 杨明峰从刘立新家里出来,思量着千金终于买得刘太太一笑,心里着实痛快。看看时间,才刚过八点,就决定好事快办,趁着春节后第一天上班的热乎劲,把手里的存货全发出去。 别看给刘立新送礼,轻松加愉快,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可是,给徐处长送礼,还是要讲究点技巧的。 徐爱华是个女同志,不抽烟不喝酒,孩子也上大学了,真不知道该买点什么好。礼重了不合适,自己又不是图个加爵晋级,就是表示个知恩图报的态度呗。要是礼重了,反而显得动机不那么纯了,人家肯不肯收还是个问题。再说了,她家缺啥呀?真缺的,就自己那小身子骨,也扛不动呀。礼轻了,更不行,总不能也抬一箱橙子过去吧,自己颜面是小,徐总才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呐。 送点什么好呢?杨明峰的老爸,按照老婆给他总结的,这一辈子,路上见到领导总是绕着走的,自然不会给他提供什么有建设性的经验。不过还是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令杨明峰深受启发的至理名言:“送人家东西,不管价值高低,一定要是自己真正喜爱的,这样才有意义。”哎呀,没看出来,原来老爸还是个暗藏的心理专家呢! 杨明峰思忖了好几天,也没个最佳方案。到了临走的那一天,实在没招了,干脆把心一横——还是带点家乡的土特产吧。徐总是南方人,杨明峰就买了两罐桶装的酱菜和一坛子“黄泥螺”。 “黄泥螺”这种东西,黄酒泡制的口味独特,咸中带着微甜,有股淡淡的腥味,在北方他还没见着有卖的。而即使是在南方,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不过杨明峰超喜欢吃。老爸不是说了吗,送自己真正喜爱的东西,物美价廉的应该就是它了!当然了,杨明峰真正喜爱的,肯定不止这个,他也喜欢汽车呀。可是,就凭他这挣一个花两的主儿,即使是再借贷消费,现在也买不起。 徐处长的家,杨明峰以前没去过,只是知道离自己住的宿舍不是很远。他回到孤零零的单身宿舍,看了看同屋子另外两张床上依然卷着的铺盖卷,在脑子里大概打了个草稿,便拿出手机,给徐处长家里拨了过去。听见听筒里“嘟——嘟——”连续接通的声音,杨明峰心里还是紧张得“怦怦”直跳…… 接电话的是个沉稳老成的男声:“喂,请问找哪位?”杨明峰猜想,这一准是她在集团研究所搞技术的老公。 “您好,请问徐处长在家吗?”杨明峰用恭敬而略带稚嫩的声音回答。他之所以称“处长”而不称“徐总”,就是希望对方能理解,来骚扰的不是闲杂人等。 果然,从听筒那边就传来男人温柔的招呼声:“爱华呀,好像是你们处里哪位同志打来的电话。” 随着由远及近“趿拉,趿拉”一连串的拖鞋声,徐处长绵软的江南口音就传过来,还挺客气:“我是徐爱华,请问您是谁呀?”这声音,明显不同于她在办公室里惯用的那种矜持,软中带硬的腔调,以至于要是某位不明就里的陌生人乍听起来,还以为是个温良贤淑的家庭主妇呢。 “处长,我是杨明峰。”话一出口,杨明峰刚才有些惴惴的心情,便轻松了许多。他对着话筒,恭敬地说,“我想到您家里给您拜个年!不知道现在是否方便?”他可没敢说送礼,送礼可以拒绝,可拒绝拜年多不吉利呀。 “呵呵,小杨呀。”处长听到是这个小鬼头,声音当时就欢快起来,“来吧,来吧,到我们家认认门。” “好,那我马上就过去。”杨明峰脸上全是笑,“告诉我您家的地址吧。” 据刘立新这个人事活档案记载,徐总的老公叫褚纪文,北京老户,还是个旗人,在远宏集团下属的一个研究所里司职“高级工程师”。此人吹拉弹唱无一不精,琴棋书画无一不晓,除了技术成就之外,跟他那个“恢复高考后第一批硕士”的身份完全相符,号称是远宏集团三大才子之一。不过杨明峰从来没见过他,因此也就只知道这么些。 徐总家住的这个小区,有一半是部里团购的家属楼,高低错落,档次不同,户型也不一样。张红卫、朱会欣都住在这个小区里。此前据朱师傅自己供述,她跟徐总还是住前后楼的远邻呢。 二十多分钟之后,在零星烟花当空飘忽闪烁的照射下,一个颀长的黑影,手里拎着个大口袋,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小区里。杨明峰溜着墙根,低着脑袋,做贼一般心惊胆战,就怕不巧撞上熟人。哎哟,远处灯影下面站着的那几位,其中有一个似乎就是老奸巨猾的工会办公室主任呐!杨明峰心里惊慌,急忙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把大口袋费劲掖在怀里,头埋得更低了。可等溜过他们身边,听音辨声,杨明峰不禁暗自骂了一句,瞧你小子这份出息!原来那是几个遛狗的大爷大妈,正在家长里短呢。他鼓起勇气歪头再仔细瞅瞅他们,嘿,都是哪儿跟哪儿呀,那个人跟工会办主任比起来,个头要矮着不少呢。 这才叫做贼心虚呀,可我是给人家送东西,又不是偷东西,心虚什么?再这样躲躲闪闪的,没准真把小区保安给招了来,岂不是更麻烦?杨明峰自己的思想先通了,觉得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快速通过“封锁线”。只要大口袋送出去了,空..着手,即便是碰上盘查的“伪军”,也不怕。 高抬腿,轻落足,按照徐总指点的,杨明峰很快便找到夹在最高两栋塔楼之间那栋十六层板楼,一头钻进了最东头的单元门…… 他来到徐总家门前站定,掏出大口袋拎在手中,规规矩矩拉上羽绒服的拉链,稍微稳定了一下心神,伸手拍打门铃。“叮咚!”随着里面乐音响起,杨明峰赶紧撤步,把一张脸端端正正主动凑到黑洞洞的门镜前,等候查验。没想,小孔里都没透出亮光,门就开了。徐总穿着一件家常薄毛衫,笑吟吟地站在门里面。 “处长过年好!”杨明峰连忙弯了一下腰,抢先向领导拜年。 “欢迎,欢迎!小杨过年好!”处长叠声说着,连忙伸手把他往明亮宽敞的屋子里让。 就在处长弯腰给他从鞋柜里拿拖鞋的时候,一位高个精干的中年男人也从屋里迎出来了。在他红润油亮的长瓜脸上,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傲然之气。褚纪文手上夹着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同样热情地说:“你就是小杨吧,听说过,听说过,快请进。” 杨明峰换好拖鞋,走进客厅,把装着礼物的袋子放在茶几上,似乎是很随意地笑笑说:“从家里给您带了点黄泥螺和酱菜。” “呵呵,这个东西好,谢谢,谢谢!”看处长开心的样子,还真像个捡了小便宜的家庭主妇。她伸手从袋子里把瓷罐取出来,看了两眼,就举到身边站着的老公面前,明显有点娇嗲的声音说:“纪文,你看看,小杨会买东西。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常吃的,可好吃了。” 老公接过瓷罐,似乎是很感兴趣地仔细看着,呵呵地笑道:“好,那你就多吃,我少吃。”他把罐子放到茶几上,抬手指着液晶电视对面的长条沙发客气地说:“小杨,坐!”随后扭头对徐处长说,“哎,赶紧给客人倒水呀。” “哎,哎……”处长连声答应着,扭身到饮水机边上,拉开下面的柜门,取出个纸杯子给杨明峰沏茶。 褚纪文大摇大摆的坐在沙发正中,关心地问杨明峰道:“在家没多待上几天呀?父母身体还好吗?” “离开家好多年了,待上几天就差不多了。”杨明峰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处里还有好多事情呢,一上班就要忙了。” 处长双手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走过来,弯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随手拉过窗边一把小塑料椅子坐在他们对面笑着说:“咱们这个处,说白了就是个‘不管处’,能干的小伙子也多,上上下下的工作,老总总愿意抓咱们。你早些回来正好,人全齐了。我正想着,明天就开个全处大会,把年后的工作赶紧布置下去呢。” 褚纪文不满地挥了挥手说:“你们的工作太忙了,还净是些得罪人的事,过年也不踏实。我就常对爱华说,不要总那么认真,费力不讨好。” 处长嗔怒地白了他一眼说:“人家小杨正是干活打基础的时候,你可不要这么教导他呀。” “嘿,那有什么呀?趁着年轻,就应该更早明白这个道理,早明白早好。”褚纪文随手甩给杨明峰一支烟,点上火,淡淡吸了一口。 杨明峰哪敢说话呀,只是吸着烟,一个劲地憨笑。 “小杨呀,喝水,喝水。”处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端起他面前没喝几口的杯子,站起来走向饮水机。 “小杨,听说你文章写得不错,还喜欢点别的不?”褚纪文不屑地瞅了老婆后背一眼,扭过头,认真地问杨明峰。 杨明峰连忙说:“还喜欢点古典音乐,例如,帕格尼尼、巴赫。我小时候,学过拉小提琴呢。” “哦,这个好,这个好!”褚纪文立马显得很兴奋,搓着手站起来,拉开电视墙边的一扇玻璃门,一边在里面亟亟地翻腾,一边自豪地说,“我这里有几张从国外带回来的好唱片呢,放给你听听……”处长家里的音响确实不错,最起码是准专业级。听得杨明峰一下就竖起耳朵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凭耳朵把几种乐器的声音从气势恢弘的交响合奏中分离出来,按音色,不时对褚纪文卖弄品评几句。 “好,好!”褚纪文一下碰上了知音,也是啧啧地连声夸奖他,“小杨啊,难得你有音乐天赋呀。这么办,”他热情地瞅着杨明峰,殷切地说,“我们正好缺年轻人,等下次活动,我通知你,你跟我们先玩起来。” 看见杨明峰有些为难的脸色,处长忙在一旁替他说道:“哎呀,小杨事情可多了,哪有那么多时间跟你们在一起。” “哎,你这说得可就不对了。”褚纪文不满地瞪起了眼珠子,“干工作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生活嘛。一心就知道工作,最后可别把两样都耽误了。你看看你们那儿的刘立新,干得够不错了吧?现在明明副处长的位置空着,可达文彬就是不给他,你说他是不是得罪人了。” 徐处长抹嗒了一下眼皮,不以为然地说:“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呢,咱们不知道,不好胡乱说的。”她摩挲着毛衫的袖口,淡淡的有些埋怨的语气道,“传出去对大家都不好。” 杨明峰会意,可又不便说什么,只是赶紧冲处长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有什么,全集团上下,都不傻,谁看不出来呀,还用听谁说?”褚纪文靠在椅背上,叠起腿,打着哈哈说,“我看,他们那帮人就欠骂,我要是刘立新,天天堵在门口骂他们,他们就老实了。” 杨明峰见处长坐在一旁不再说话,知道自己也该适时告辞了。 两口子一直把杨明峰送到电梯口才转回屋去,徐爱华锁好门,在老公身后揶揄地笑着说:“你这个家伙,瞧刚才那副牛气的样子,我就不信,你还真敢骂达文彬。” “那有什么?”褚纪文回头翻了翻眼睛说,“以前他在研究所的时候,压制我还倒罢了,哪天要是再敢欺负到我老婆头上,你信不信?我还要揍他呢!” “咯咯咯……”徐爱华娇声笑起来,伸手很响地在老公肩上拍了一把,“就凭达文彬那小身板,肯定打不过你。不过我可先告诉你啊,打人犯法。” 杨明峰出了楼门,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畅快!给领导送礼,原来很简单嘛。怪不得有句老话叫“当官的不打送礼的”。更重要的是,今天这趟收支相较还“赚”了。一个长期困扰自己,似乎是很复杂的问题,轻易便找到了答案:刘立新之所以“荣任”为集团总部最赫赫有名的超级“预备役”干部,原来是因为他把大老板达文彬给得罪了!可是,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他自己现在知不知道? 又想到明目张胆敢泄露领导层核心“机密”的褚纪文,杨明峰心里不由自主就生出几分羡慕,有实力才有魅力呀。别看他无职无权的,却能把个在外面人敬人怕的副局级老婆管理得百依百顺,这已是一绝。更不必说恃才傲物,嬉笑怒骂,那就颇有点古文人雅士的遗风了,那才叫层次呢。 冷眼看世间,是一种极高的思想境界,生活在这种境界里,绝对是一种享受。不敢奢望自己这辈子能有这个福气,也许只能做个俗人,夹着尾巴苟且度日了。哎,换个角度考虑,也许褚纪文是破罐破摔呢?那可也说不准哦。 第十六章 说话要准备三句 春节之后,日子就过得快了。连翘才吐出点点星星,迎春花就赶忙登场参赛了。桃树、梨树携手揽腕,后来居上,彤彤地满眼铺开也没几天,不防又被靠暗香上位的玉兰给抢了风头。可怎奈得,经过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摧残之后,说不尽的千娇百媚霎时便都香消玉殒了。更可叹,这些残花败蕊还没来得及被勤劳的清洁工人清理进垃圾桶,满街嫩黄的翠叶,便急不可耐,一片片呼啦啦遮住了人们的眼。唉,花开花落能有几日红?没过几天就都速朽啦。 经济处办公室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科研处干将裴小彤,正坐在杨明峰的对面,绷着脸,跟他大声掰扯。停了暖气没多久,不知是冷的还是给气的,她抹得猩红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专项的科研经费,按规定就是要专款专用,你们为什么不给足额划拨到位!” “去年开会讨论,当时你也在场的,科研费的百分之二十作为机动资金,由经济处统一调配,而且已经写进文件里了,我不过是照政策办。”杨明峰心平气和地向她解释。 “再跟你说一遍!专项经费,就是支持某一项目的专门经费,部里计划司是戴了帽子下来的,不能完全等同于科研费!怎么能挪用呢?”裴小彤一幅教训的口气,食指敲的桌沿“噗噗”地响。她一心认为,杨明峰是在故意刁难她。 “你说挪用,我可就不敢认同啦。”杨明峰仍是耐着性子,慢声细语地说,按徐处长的说法“态度和蔼,立场明确,坚决不改”,“任何科研费,最终还是要用在科研项目里呀,怎么能说是挪用呢?打个比方说,买酱油的钱,用来买醋,还不都是为了做菜?” 裴小彤白皙的脸上微微涨红,压着火说:“你这个比方不恰当。张家的酱油,换成李家的醋,那能一样吗?你这是歪理邪说。” “你这么说,我真就不明白了。”杨明峰认真求教的样子,声音听起来还挺诚恳,“远宏集团大家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张家和李家?” 裴小彤发现自己不小心掉到杨明峰挖的坑里了,“扑哧”一声,气得自己都乐了,索性摆着手说:“我不听你瞎搅和了。别的项目我不管,我负责的专项这一块,你就说给不给吧。那是我……”她差一点儿就要说出来,那是我姐夫特地批给我的,可是想想这么大鸣大放地,实在有些不妥,便不肯再说下去了。 听她这类似最后通牒的叫号,杨明峰还真是犯难了,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她。“不给”两个字,说出来倒是挺容易,不过,那可就把裴小彤,不,是她代表的“科研处”,给得罪了。这丫头回去断章取义,跟她们处长一句话“杨明峰说,不给”。自己言之凿凿,还真的没法抵赖。给?虽说杨明峰只是个小助理员,可也正儿八经代表着一个机关呢,谁给他这个权利呀! 看见杨明峰脸上为难的样子,连着“吭哧”了好几声,也没放出个屁来,裴小彤就高兴了,“咯咯”坏笑着继续挤对他:“怎么样?要不你请我吃顿饭,我有时间等你答复。” 嘿,这妞可真够阴损的!就算是自以为年幼无知,背后还有人罩着,可也不能不按照游戏规则做事情啊!干机关的人,轻易是不会用“‘YES’OR‘NO’”这种极端方式来发问的。就算是不为对方着想,你也得为自己想想呀。对方要是干巴巴地顶上来一个字:不!或是两个字:就不!你说,你那脸面往哪儿放?早就听说裴小彤经常冒充“幼稚+可爱”在外面跟人家胡搅蛮缠的,今天一见果然不虚。 杨明峰其实并不拒绝请裴小彤吃饭,有漂亮女孩子陪吃陪喝,是一件有利于健康,增进食欲的光荣事。而且据可靠消息通报,这个漂亮妞的单身宿舍门口,还经常有来路不明的鲜花呢。可是,她现在这种要挟的方式,杨明峰实在难以接受,做人是要讲究原则的! 裴小彤把杨明峰一味的容忍退让,还真当成软弱可欺了。见他踌躇不语,越发骄横起来,抓起桌面上的一支笔递给他,指着桌面上她填好带来的《拨付单》得意地说:“说不出来,你就签字吧,签完字,我陪你一起去找你们徐总批准。” 杨明峰犹豫着接过笔,但是晃了晃笔杆,却又把笔重新放回桌上了。这不是强人所难嘛,真是岂有此理!杨明峰真的有点恼火了,口气强硬地说:“既然你能找徐总,你就直接找她去呗,只要她说句话,我肯定照办。” 裴小彤没想到,自己又掉进挖的坑里去了,不禁有些懊悔,可话已经说出去了,大家都听见了,在这种双方对峙的情况下,还轻易不好改了。她不由得恼羞成怒,抓起《拨付单》,仰起脑袋,示威般地说:“徐总是你的领导,我找不着!我找戈总去。”说完,愤愤地转身跑出门去了。 裴小彤轻快的脚步声刚消失,郝震的大白脸就出现在杨明峰面前的挡板上啦,他甩手扔给杨明峰一支烟,抬眼看了看门口,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说:“嗬,小丫头够厉害的,话也真叫给劲。” 朱会欣举手伸了个懒腰,也站起来,慢悠悠踱到两人之间,不屑的口气道:“她那话还叫给劲?咱们小杨说的那才叫气人呢。也不知道她们处长是怎么教育的,科研处各个都那么横,老是指责别人。”她似乎是很惋惜的样子,不停摇着头,“这个小丫头,干活倒是蛮认真的,不过说话之前应该想好了再说,考虑人家要怎么答复她,不要总是被动嘛。” “是呀,预见不了第三句话,把第二句想好了也行啊。”郝震戏谑地看着杨明峰,使劲挤了挤眼睛,“小样吧,还张家的、李家的,要是归了咱们老杨家,进门先臭揍她一顿,往后就全老实了,嘻嘻……” 正闲扯着,门口方向传过来粗声大嗓熟悉的吆喝声:“人家都跟我说,你们经济处现在是兵强马壮啊……”话随人到,只见张红卫迈着方步,大摇大摆走进来了。他“咣”的一声,把厚重的公文包随手蹾在一张空桌子上,含笑环视着整个办公室,最后把视线停在郝震身上。 “郝震,最近几项任务完成得不错。听说那帮卖设备的,私下里聚在一起,都叫你‘好扒皮’是不是?”张红卫抬手点指着他,拖着长声说。 “嘿嘿,是张总指挥得好,钱抠得紧!我不过是实现领导意图罢了。”郝震嬉皮笑脸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我又听说,你还是个常胜将军,打麻将从来都是只赢不输,弄得连熟人都不敢跟你玩了,有没有这回事?”张总大大咧咧地说。 “没有,没有,是谁造我的谣?”郝震谦虚地晃了晃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昨天还输了呢。”他停了一下,坏坏地从牙缝里嗞嗞地挤着说,“张总,要不哪天咱们试吧试吧,玩两圈?” “哈哈,来这个我可不行。就会打十三不靠,还从来没和过一把!”张红卫说着又将脸转向朱师傅,“朱会欣,像你这种科班出身的高级经济师,全集团也没有几个。把你那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多教教他们这些年轻人,把咱们这点财理好了,到年底,我给你奖励。” 朱会欣淡淡地笑了笑说:“他们还用学?现在就比我的水平高。我的那些东西早过时了,再有两年,就该回家理财去了。” 这时候,打门口进来了满脸堆笑的孟凡群。他手里端着个水杯子,很随意的样子,在张红卫面前站下,稳健而又略带顽皮地笑道:“张总驾临,肯定又有重要指示。”每次领导大驾光临经济处,孟凡群恰好都能适时现身,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信息。 张红卫看见孟凡群,脸上不觉就露出欣赏的样子,厚重的声音说:“重要指示就是希望你们这些年轻人,多学习,快进步。我还指望着你们今后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呢。” 张总要他今后发挥更大的作用,这话里有话呀。孟凡群就表现出有些忸怩的样子,很快便郑重其事地要求说:“张总,我真是很想要求深造一下呢。虽然每天下班都挤出时间在办公室里看点东西,可怎么说也不系统。最好能经常给我们组织些高层次的培训,或是在职的MBA就更好了。” “好,好!”张红卫笑逐颜开,把脸转向大家,深有感触地说,“我这几年里,也是不停地学习呢。越深入越发现,远宏集团在整个经营构架管理组织上,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在很多方面还能做得更好。你们这些笔杆子,算盘珠子多给大家提提建议,看到底该怎么调整、改进,才能更适应做大做强的要求。” 杨明峰听到张红卫嘴里冒出“调整”二字,心里动了一下,就联想到朱会欣那天说的,“张红卫出来咬人”的一番话,赶忙偷偷看朱会欣。只见朱会欣似乎是冷冷地瞥了张红卫几眼,然后便自顾自转身坐回到自己位置上,埋头写着什么,再不说话了。 张红卫自打走进1206办公室,连插科打诨都算上,也没“关照”过一直在一旁觍脸赔笑的杨明峰半句话。杨明峰品味出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位置,不觉有些怅然。领导甩给别人的都是热脸,可自己呢,得到的却是两瓣冷屁股。最感到屈辱的是,还不得不装作受用不尽的样子,傻乎乎地连连点头赞叹。 他此刻平生第二次觉得,自己没有尊严! 杨明峰第一次感觉自己没有尊严,是在上高二的时候。那时候,语文课老师新换了一位据称是“桐城派”嫡传弟子的所谓“儒学大家”,满嘴之乎者也的这位老先生,整整执教他两年,其间在课堂上,提问到杨明峰“童鞋”的次数绝对不高于十次。而在这屈指可数的几次里面,估计还有半数以上是由于通宵网聊得手抖,指点人头失误造成的。“大家”每次对杨明峰作文的评语,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两句话:抄写工整,语句顺畅。岂不知,杨明峰的作文,从来都是直接在作文本上一蹴而就的。他直到现在还在怀疑,“大家”是否认真看过他信手涂抹出来的“胸有成竹”。 后来,杨明峰终于想明白了,原来“大”打头的称谓,并不一定全是褒义的。比如说,还有“大便”、“大傻”这些字眼不是?后来的实践也证明了杨明峰这一自悟出的理论的正确性:一是,他的语文成绩,在高考中竟然得了班里的最高分;二是,或许是为了要证明“大家”教育水平的确高超,审美标准确实独到,他亲手调理出的儿子,后来曾被劳教三年,据说玩的还是大手笔——诈骗。可惜就是功力欠火候,把自己给折腾进去了! 杨明峰自觉无趣,干脆想坐下来继续干自己的活,可是又不太敢。朱会欣已经不管不顾的把张总给晾到一边了,领导是需要听众的,他要是再置之不理,目标就太大了些。因此只能忍着,自己想自己的心事。 孟凡群听了张总的勉励,备受鼓舞的样子,欣欣然摩拳擦掌地说:“还是张总您大领导站得高,看得远。经您这一提示我也觉得,在工作中某些看似习以为常的做法,确实还有改进的余地呢。” “嗯,改革是一项长期工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呀。”张总对孟凡群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的想法是,跟你们徐总商量商量,有的放矢地给你们挑些适宜的培训,脱产学习几天。” 郝震一听脱产,小眼睛立马放出两道贼光,嘻嘻地笑道:“张总,我提议,培训地点最好能选择在新加坡那边的培训中心。如果实在去不了,拉到拉萨或是海南岛去也行啊。” 张红卫听了,抬手捋了一下黝黑锃亮的头发,哈哈大笑着说:“你这一说还麻烦了,打麻将一缺三,还得再增加几个名额,专门陪你。”张红卫说着,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唉,刘立新今天跑哪儿去了?怎么半天看不见他人影?” “刘立新下厂去了,上午可能回不来。”杨明峰这回不得不说话了,赶紧在边上给刘立新打马虎眼。原来,刘立新这段时间状态有点反常,向来不温不火的人,看起来总是有些心焦气躁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不,他早上给杨明峰发过一条短信,说上午家里有点事,又不过来了。 朱会欣听见了,慢悠悠地站起来问杨明峰:“刘立新去数控中心处理他们申请添置中央空调的事情,还没有完吗?” 杨明峰听了微微一愣,低着脑袋似乎是很负责任地想了想说:“应该是吧,他们一下申请了上百万的费用,想走计划外资金,哪有那么容易。” 张红卫则是不以为然,大大咧咧接口就说:“他们这件事情我知道,明摆着就是打着伺候数控机床的理由,人想享受吗……”他说了一半,可能发现这个“态”表得有点轻率了,便不再说下去,摇着脑袋“呵呵”地干笑了两声,一句一板地对杨明峰说,“就像我刚才说的,要把咱们这点财理好了,可不太容易吧。” 呀!阳光终于照耀到自己身上了,可杨明峰不但没有感觉到幸福,反而觉得他有些做作。张红卫颐气指使的接着对杨明峰说:“小杨,等刘立新回来你告诉他,赶紧把手头上乱七八糟的事情清一清,过些日子一定要参加培训。”张红卫又不着边际地瞎扯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吧嗒着嘴拎起大皮包,转身出门去了。 屋里剩下的那些人,全被刚才突如其来一通“歪”风吹得面面相觑,搞不懂这位向来高傲自大,藐视一切的张总,为什么对被他一贯嗤之以鼻,统称为“骗子骗傻子”的培训忽然上心起来。 郝震似乎最先有所领悟,龇牙咧嘴,不怀好意地对朱会欣嗞嗞地说:“朱师傅,是不是咱们就要有新领导走马上任了?往后再搞培训,近水楼台,经济处可就沾光沾大发了。”他说着,眼睛不停地看孟凡群。几个人都 542c." >听出来郝震话里含沙射影的意思,是暗讽孟凡群不仅名正言顺上了人事处长宝贝女儿的床,而且还要借势填经济处副处长的坑。 孟凡群今天刚听了张总的“指望”,现在又受了本单位同仁的“嫉妒”,这双重激励的效果,绝对不是1+1那么简单,而是在叠加之后又翻了两番还多,其效果大概不亚于春天里的一声惊雷,就给震得心荡神摇。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突然!而且竟然还是以这种方式。尽管郝震上蹿下跳,也是个出了名的消息灵通人士,可说什么老丈人也应该在事先得到点消息吧?难道是老家伙不够意思,出于自保,要掖着藏着?孟凡群的心脏“突突”了好几下,忽忽悠悠地没着没落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杨明峰见孟凡群叉腰踱步,仰脸浅笑,一副壮怀激烈整装待发的样子,马上就联想起刘立新这一段时间的反常举动,心头一沉,坏了,坏了,刘立新这回彻底没戏了。如此这般,自己在经济处也算干到头了,得赶紧找地方跑路!孟凡群这个小人,现在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处心积虑的干了自己两次了,要真是大权在握,领导首先要亲自“关照”的肯定就是他杨明峰!真是命苦,寒窗苦读十几年,好不容易挣到手的好工作,坐上还没几天,就要简简单单地给毁了! 预见到自己即将面临的优厚待遇,什么“窝心脚”、“紧鞋带”、“打闷棍”……杨明峰的脸色看上去跟死了亲人差不多。论心情,比欲求不满的刘立新还苦大仇深。于是他也没心思正经干活了,坐在位置上托着挤成柿饼似的腮帮子,脑袋里大半天就转悠着一件事:往哪里跑合适呢,哪儿需要打杂的呢…… 再说张红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坐稳,就急不可耐地拨通了达文彬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嘟嘟”叫了几声,没人接。张红卫凝神想了想,又拨通了达文彬的手机。“达总,现在说话方便吗?”张红卫一只手平铺在桌面上,上身绷直,正儿八经的轻声说道。 “啊,是红卫呀,”达文彬的声音倒是显得挺轻松,“我在部里开会,刚散会,有什么事,说吧。” “关于培训的事,我在经济处已经把风吹出去了,刚才也跟徐爱华谈过了,下面的事情就听你安排了。”张红卫有些局促不安地说,“这回直接绕过人事处,可能你要给老张打声招呼,人事科不归我管。” 达文彬在那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嗯,现在除了培训,还什么都不能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边的事情,我抓紧时间办,尽快跟讲师商定具体时间。” 这当领导的,可千万不能随便乱说话。你大嘴巴一张,随便来两句,你知道底下人得花多少精力,死多少脑细胞去琢磨吗?这不,实心眼儿的孟凡群听了张总语焉不详而又貌似意味深长的几句话,急不可耐的立刻就借午饭之机,把张处长单独请了出来。 张处长津津有味的吃着面前的一盘饺子,看见对面的女婿就着一小盘凉拌豆腐丝,可怜巴巴的喝着一瓶啤酒,心想,这个女婿,除了不听指挥,老是擅自行动之外,在其他方面,可以说还是令人满意的。尤其是在勤俭持家这一点儿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这说明什么?说明闺女管理有方呀,牢牢掌控着老公至关重要的经济命脉。 孟凡群侃侃而谈,没想见多识广的老丈人,竟是一直沉思不语。他还以为自己花了小半天时间,紧急制定的对经济处未来治理结构进行改革的宏大构想,有什么考虑不周之处,原先眉飞色舞的样子就有些暗淡了。这个老头子,真是越活越胆小,还总埋怨我不听指挥,可有些事情,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呢?我要是不当机立断,今天你闺女床上躺着的,还不知道是哪个窝囊废呢。 “凡群呀,你这个孩子做事情,还是考虑欠周呀。”张处长放下筷子,黑着一张老脸说,“大雁还没有打下来呢,就考虑着是清炖还是红烧,是不是为时尚早了点。” 嗯?难道老爷子直到现在还在怀疑我的成功吗?这一点是孟凡群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质疑我,就是质疑你自己的眼光,就是质疑张总说话的权威性。于是孟凡群便有些悻悻地说:“张总说话总不会不负责任吧,而且郝震经常跟一些人打牌,他的消息有时候是很准的。现在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我觉得可信度很高。” 张处长慢慢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说:“那我问你,这么重要的事情,我这个人事处长怎么会不知道?” 孟凡群理直气壮,立马接口就回应道:“这个我早想过了,因为咱们是亲属关系,他们在讨论的时候,多少是要背着你的。而且刘立新在机关混了那么多年,肯定也有代言人。因此,应该只是几个老总在小范围之内商量定的。” 张处长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婿竟然还是一根筋,便有些着急起来。心想,顺口几句“预祝”之类的话,谁不会说呢?你也就是我女婿,否则,我才懒得跟你废话呢。张处长有些不耐烦了,带着浓郁大蒜味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孟凡群的脸上了:“你跟朱宏宇熟,开会讨论,就算我不知道,他总能听到点风声吧。” “朱宏宇?”孟凡群显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咚咚灌了几口啤酒,擦着嘴巴恶狠狠地说,“那个家伙,嫉妒心强着呢。看见这回我真要比他强了,不仅不会高兴,而且还恨不得在背后捅我两刀呢。办公室楼上楼下的,我这两天根本就没见着他的人影,估计是故意躲着我。不过,这也更从另外一个侧面,证明了消息的可靠性。” 张处长在玩人方面历练99lib?多年,凭直觉,根本不相信孟凡群这一套自我编织出的鬼话,相反却认为,这纯属是他当官心切,急火攻心滋生出的意淫。可在他那些看似环环相扣的所谓证据链面前,还立马找不出明显的破绽。对付这种坚贞不屈的年轻人,他还是很有经验的,于是面色一转,拿出了当爹的派头,觍着一副老脸,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还是年轻啊。大风大浪我见过多了,真的要提醒你,在咱们这种国企,各种关系可谓错综复杂。只要没见到正式文件,谁说了都没用! “你还不知道吧,上一次,你们处里的小谢要评工程师。原本评审委员会通过的名单里是没有她的。可不想,她从集团办打字员那里预先看到了文件,直接就推门找戈总。结果怎么样?上面来了个电话通知我,已经拟好的文件,推迟下发。还没过两天,办公会结束的时候走了个过场,连评委会都给绕过去了,叫‘特聘’,硬是给了个工程师。” 别看张处长老说“与时俱进”,可是像他这种在阶级斗争中锻炼成长起来的老同志,要真正做到与时俱进,又谈何容易?而且要是真能“与时俱进”,还用得着把这句口号整天挂在嘴边上吗?他就是不明白,现在这些80后的年轻人,最烦的就是说教。他对别人说教可以,人家看在他一大把年纪的分上,还是个领导干部,一般都是在左顾右盼之余偶尔点头,至多就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说要上厕所呗。可孟凡群跟别人可不一样!不一样就不一样在,孟凡群是家人,老头子打嗝、放屁、抠脚丫,以及享受家庭暴力的实况,他全看见过,早就没了神秘感。还有一点儿,也是很重要的,你自己拿自己当亲爹显摆,上赶着要为祖国培养干部,可首先要想想人家认不认可?——哼!充其量你也只能算是个“后爹”。 孟凡群这次本来是想,请他为自己未来的施政方针提点建设性意见的。可不承想他竟然站在新生事物的对立面上,摆老资格,唠唠叨叨,净说些泼冷水的丧气话,不禁越听越烦。两瓶啤酒下肚,“啪”的一声,孟凡群很响亮地撂下杯子,皱着眉头打断他说:“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再说了,咱们在这儿怎么说都没用。过几天公示出来你就明白了。”说着摆手向服务员大声喊叫,“唉——结账!” 服务员听见喊自己,连忙跑过来,简单算了一下,把单子递给这个耷拉着脸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说:“先生,您二位一共消费了四十八元。” “嗯?两盘饺子、两瓶啤酒、一份凉菜就这么多?”孟凡群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接过账单,仔细复核了一遍,发现确实没错,就伸手拿过公文包,刚掏出钱包,不料老丈人却开口了。 “唉,你们小两口那点钱,要供房、还车贷,还是省着点花吧。”张处长说着,已经把一张草绿色的钞票递到服务员手上了。张处长取出一根牙签剔牙,待服务员朝吧台方向走远了些,慈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孟凡群一听他又要“犯病”,赶忙先站起来,亟亟地说:“我刚才啤酒喝多了,先上趟厕所去。”说罢,一溜烟地跑开了。 第十七章 主要从反面想 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孟凡群翘首期盼的公示并没有下来。杨明峰略微松了口气,把钻在床板底下,好不容易划拉出来的那些课本、笔记之类的烂纸破页,又重新塞回到箱子里了。 可是,要找地方走人,晚走还不如早走。本专业荒废的时间并不算太长,现在重新捡起来应该问题不大。要是等到真有那么一天,像老爸所说的,成了一个只会纸上谈兵,耍笔杆子的废物,还把下面的人都得罪光了,在偌大一个远宏集团,真就没有活路了。想想自己孤军奋战在强敌环伺之中,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形吧。眼前刘立新的今天,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 也许是事情有了转机,刘立新渐渐恢复了常态,每天还是不紧不慢,跑跑颠颠地不着闲。见杨明峰对相关业务已经基本熟悉了,他也乐得逐渐放开手把活儿分出一部分让他独自折腾。一个技术人员,要是出师,成为熟手,按惯例一般要两年左右的时间。干机关的嘛,可能永远也出不了师,但是只要人头子熟了,便可以自己“修行”啦。 不过,杨明峰的主要时间和精力还是花在开会和出文件这两件事情上,这是连他自己当初都始料未及的。徐总大约是觉得杨明峰这个小鬼头,还算好学上进,公文也写得清楚,更重要的一点是,杨明峰嘴巴严,不该说的绝对不说。因此,也不管是不是计划组的工作,只要有可能,就带着他“听会”,散会后当然是加班加点出文件啦。 杨明峰正在与刘立新商讨那个数控厂房装空调的事情,徐总的电话来了,让他上楼去找一趟朱宏宇,说是关于培训的事情。电话末尾,杨明峰很罕见地听到徐总竟然轻声嘀咕了一句:“……培训是人事处的事情,干吗让我们组织?真是怪了。” 杨明峰领命,不敢怠慢,与刘立新匆匆说了一声,拔腿要走。可没想到刘立新听了“培训”二字,竟然微微愣住了。嗯?杨明峰刹住脚步,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刘立新。刘立新见他谨慎不安的样子,晃了晃脑袋,呵呵地笑了:“去吧,没事。” 杨明峰爬楼梯上楼,出了楼道,径直走进正对面的秘书办公室。朱宏宇还是跟往常一样,西装领带,分头油亮。他此时怀里抱着个亮晶晶的保温杯,细长的眼睛眯缝着,正对着桌面上摊着的几张纸发呆。见杨明峰快步走进来,连忙站起身,很客气地指了指身边的一把椅子说:“请坐。” 由于孟凡群经常对外宣称他与朱宏宇之间是牢不可破的兄弟友情,所以杨明峰一向对朱宏宇敬而远之。人以类聚,与朱宏宇正式打交道,还是谨慎为妙。 杨明峰把椅子撤得离他远了一点儿,手扶膝盖正襟危坐,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徐总叫我来找你,请问有何指教?”他这样说的意思,朱宏宇听出来了,这是要与自己划清公、私之间的界限啊——咱今天就说公事,少扯别的。 朱宏宇笑了笑,相反还挺热情的样子,给杨明峰倒了一杯水,原位坐下之后,也是郑重其事的样子,一句一顿地说:“集团要搞一次以实践与发展为主线的培训,领导们都很重视。张总与徐总商量过了,培训主要由经济处承办,人事处协办。徐总跟我说,具体就责成你来负责。”说着把刚才端详的那几张纸递给杨明峰,“这是培训机构发过来的内容安排,你看看。” 杨明峰伸手接过材料。材料是普普通通的三张传真纸,第一页是培训内容和日程安排,第二页是讲师简介,最后是住宿规格和费用。仔细看了看,他感觉,这个反常规的培训,除了地点是安排在秦皇岛附近一个度假村之外,其他的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艳”之处。二位讲师都是从没听说过的无名鼠辈,内容也是报纸上已经说烂了的那一套泛泛的大道理,而且自由讨论的时间还比较多。 想到徐总刚才在电话里的抱怨,再瞅瞅这跟自己工作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杨明峰感觉挺滑稽。可听朱宏宇话里隐含的意思,领导们既然已经商量定下来了,那就是命令,理解不理解都得执行,便没敢多言语。 不过,材料里有一点儿倒是引起了杨明峰的兴趣。在纸面的最下方,培训机构“联系人”后面,不知被什么人用黑色的签字笔刻意圈了一下。碳粉和油性墨水是同样黑色的印迹,如果没有经验或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什么不同来。被圈起来的三个字是“商小溪”。 杨明峰瞟了一眼朱宏宇手边撂着的签字笔,审慎的声音问:“就这么一份吗?我要是拿走……” “就这么一份,还是传真件,你不要弄丢了,以后你就直接联系他们吧。”朱宏宇有些异样的眼神盯了杨明峰一下,“我也就到此为止,以后的事情可以直接找张总或是达总。” 规格这么高呀!听他这么一说,杨明峰吓了一跳!想到张红卫对自己一贯轻蔑的样子,他脸上就有点紧张,磕磕巴巴地问:“那,参加培训的人员的名单有吗?能不能提供给我?” 朱宏宇常在大领导身边侍奉,估计也见惯了他们打嗝放屁,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就到此为止,后面具体的事情,你听领导直接安排。” 杨明峰从集团办下楼来,没进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向资料室。推门一看,屋里大窗户前,竟赫然站着孟凡群。孟凡群正拿着手机,踱着圈小声打电话。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可从他脸上紧绷着的表情看,估计这个电话的内容可能不大愉快。孟凡群一眼瞅见闯进门的不速之客,就停了嘴,仰起脸大声向杨明峰问候了一句废话:“哟,小杨,是你来啦——” 杨明峰一听他在给电话那头的同伙报信,便微微笑着向他抱歉地点点头,知趣地返身退出去,同时随手很响地给他带上门,善解人意地替他省了四个字:“敌情解除。” 杨明峰溜回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进门一看,后脑勺整整齐齐的,大家都在呢。他站在门口略微滞留了片刻,刚踏进去的一只脚又抽回去了,掉转方向,向徐总的办公室走去。他认为,不管是从工作原则,还是自己的私心来讲,接受一个外面赋予的工作,都应该首先向自己的直接领导汇报。一是反馈信息;二是领会精神;三是表明态度。 杨明峰很清楚地知道,他现在无依无靠地在机关里行走,要想持续地把这碗饭吃下去,而且还要吃得饱,吃得好,为今之计,只有结成广泛的统一战线。这个统一战线最可靠的盟友是谁呢?刘立新、朱会欣都可以算一个,郝震溜奸耍滑的,还拿不准,暂且算半个吧。徐总那种层次,恐怕是不会带自己玩的,可只要能保持中立,就算老天开眼了! 杨明峰敲门进屋。只见屋内靠墙的两只小沙发上,远端坐着雍容端庄的徐总,靠门是一个胖胖的老头子。老头子穿戴考究,没剩几根的头发抹得漆黑倍亮,腕上的手表闪闪发光,皮鞋一尘不染。光凭这身行头就能猜测得出,一定是个大老板!不过现在大老藏书网板却是威严扫地,咧着嘴,堆着脸,窝肩缩腰,一派腻腻歪歪讨好的表情。 徐总交叠着两腿,斜靠在靠背上,冠冕的微笑贴在脸上,似乎是在认真地倾听。她见进来的是杨明峰,微微上翘的眼睛不经意瞥了一下捏在他手里的两张纸,即刻抬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张椅子,没说话。 杨明峰遵命,缓缓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听会”听惯了,熟谙听会的原则:脸上糊涂,心里明白;嘴巴糊涂,耳朵明白。 大老板见进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孩,便用眼角看着徐总,“这个……这个……”地迟疑了好几声。徐总笑而不答,那意思很明显:没关系,你接着说…… 大老板无奈,清了两声嗓子,沙哑苍老的南方口音只好接着往下说:“我带回来的这个项目,绝对有前途。而且从市场到产品都是成熟的。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原来的客户那里调研啊。我敢打包票,我这一走,他们都要跟着我改换门庭,一定会转投到远宏门下。” “嗯,嗯。”徐总赞许地点点头。 “你应该清楚的呀,我十多年前离开远宏到地方民营企业,在温州与他们搞协作,当时是有明确文件批复的。现在回来,也是名正言顺的啊,肯定不存在政策上的障碍。”大老板身体前倾得厉害,左手下意识地拧着另一只手上戴着的蓝宝石大戒指,声音有点紧张。 “嗯,要是人事部门有文件就好办,你可以去查一查。”徐总淡淡地笑了笑,表示理解。 “爱华呀,哈哈,不,现在应该是叫徐总喽……”大老板听见好话,一下放松下来,随即仰靠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换了一个人似的,立马就变得底气十足,狂放的口气听起来还真有点慑人:“你跟达文彬、戈一兵他们讲,我回来不要集团投资一分钱,也不要一个人,自己全额把项目搞起来。集团占干股,赢利按股份分成,你看这样多好!我也算是立功嘛。” “咯咯,你现在可是财大气粗呀,比我们强多了,干吗要回来呢?回来有啥好?”虽是这么说,可是徐总话里带着的自负和满足,显然把大老板的气焰一下就给比下去了一大截。 “哎呀,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宝贝儿子嘛。”大老板唉声叹气地说,“那个小子你是看着他长大的,到现在也没个正经事做,我那点玩意他也瞧不上。要不是为了他,我现在挣的这点钱,足够我们老两口养老了,我啊,早就不干了。”大老板面现窘态,腿不由自主的放下来,身子缩在宽大的沙发里,欠身拿起杯子开始大口地喝水。 杨明峰眼明机敏,看见他嘴唇上沾了一芽茶叶,便起身端上纸杯子,到饮水机边给他续满了水,回来轻轻放在他面前。大老板感激地看了杨明峰一眼,同时伸出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在茶几面上连着点了几下,表示谢意。 杨明峰归座,心里暗自得意。货卖帝王家,给国家打工,光荣!当逃兵,给自己赚钱,可耻!这个大老板即使再有钱,可终究还是不得不屈服在咱大国企的“御制”招牌之下。 “你离开的时间太长了,有些情况你可能不大了解。”徐总绵软的声音听上去很亲切,还有些无奈,“我只是在经济上有些发言权,可是人家听不听还是两说呢。其他的事情,尤其是人事方面,只有他们说话才算数。这样吧……”徐总说着已经缓缓站了起来,“你把你的情况和要求写一份报告,我倒是可以帮你转交上去。” “好,好。”大老板是国企和民企混出来的双料“叛徒”,经验丰富,知道领导能这么答应已经算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便也急忙随着站起来说,“那就拜托爱华,噢,不,徐总了。”他又向杨明峰微微弯了一下腰,“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徐总把大老板送到门口,两人在走廊上站着又对话了几句“鸟语”。杨明峰虽然半个字也没听懂,可那意思倒是很容易就猜出来了,告别、寒暄呗。别说,听见徐总说家乡话,还挺好听的。 徐总转身回来关上门,摇着头用轻蔑的口气对杨明峰说:“我这个老乡呀,真是会算计。不要集团派一个人,出一分钱,那还不是他自己家的公司?就是把公司的注册地址,从温州给搬到北京来罢了。”说话间,她已经端坐在班台后自己的正位上了,用嘲笑的口气继续说,“他说赚了就是赚了,要是赔了呢?集团作为股东可能还要往里面搭钱!这些年大钱挣够了还不满足,又想把自己的儿子弄成国家正式职工,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 杨明峰刚才还认为,今天总算是见到了一位活蹦乱跳,电视新闻上常宣传的高风亮节并堪称无私奉献的楷模大老板呢。可听徐总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暗自心惊,这个挖起咱社会主义墙脚没够的家伙,不仅是贪婪,而且还阴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子,怎么可以卑劣无耻到如此地步! 徐总表情慎重,接过杨明峰递上来的培训材料,一目十行,哗啦哗啦很快地翻看浏览了一遍之后,忽闪了几下长长的睫毛,又从第一页开始细细地琢磨。 杨明峰看见她一丝不苟高盘的发髻之下,恬静如水淡雅柔和的脸..庞,白皙修长的手指牵带着腕上一只鲜润欲滴的翡翠玉镯微微颤动,脑子里不觉就蹦出一句话“这个杀手太温柔”。这位“绝明师太”真是太厉害了!别说自己摞在一起,就是以刘立新现在的武功,都不是她的个儿。 这也再次提醒自己,往后只有更加谨慎,小心当差,耍不得半点小聪明。否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不知怎么的,他脑子里一下就蹦出了喜欢“玩火”的孟凡群。 “处长,您……您能不能教教我,您刚才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杨明峰虽然迟疑了一下,可还是下决心把话说出来了。老爸说了,年轻人不懂就问,即便有些不妥,神仙也会原谅的。呵呵,今天这个大老板现身说法就是个好机会,即使是问了白问,可也得问。 真不错!正在专注于那份培训材料的徐总慢慢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想,随即淡然一笑,食指轻轻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轻描淡写地说:“多想,从正反两方面都想,主要从反面想。再经过事情多一些,就好了。” “嗯,历练!”杨明峰思索着,用力点了点头。按他理解,从反面想,就是先把对方当成坏蛋去分析呗,确定了他不是想害你,咱们再扯别的。可是,这种颠覆性加革命性的判断问题的方法,不经过彻底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改造,可不好掌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难!进了监狱都不一定能改造好。 徐总又看了两遍,把材料递还给杨明峰,若有所思地说:“你复印一份,把这个原件留好了。跟他们打交道,要注意以后不要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 “哎,哎——”杨明峰在斗争中成长,确实是进步了。想领导之所想,与高手不谋而合,就是一种检验。不过,她说的那个“他们”,究竟指的是大领导,还是人事处呢?这句话要两方面都想一想。 徐总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件事情,本来张总是指定要小孟做的。不过,他现在忙着结婚,手头上杂七杂八的事情比较多,分神的东西也多。过几天我还准备派他到外地出差一趟,所以我跟达总商量就换了你。”她意味深长不错眼珠地看着杨明峰,一板一眼地说,“你刚来,各方面都比较简单。这件他们亲自督办的事情,你可要认真对待呀。” “哎,哎——”杨明峰赶紧又点了两下头,有些惶恐地说,“现在名单还没有拿到,您说,我到底是找达总要,还是找张总?” 徐总拧着手上的一支笔,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恐怕你还是找达总更直接些。” 杨明峰从处长屋里出来,思索着领导刚才的那句话:“你刚来,各方面都比较简单。”这里面的意思是说我做事情幼稚呢,还是有其他方面的意味?难道正是因为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新人,目标小不惹人注意,所以才换下了孟凡群?再从反面想,要是在此事上出了纰漏,他们掐死我,要比掐死孟凡群容易得多。此外,是否还有领导考验我的成分在里面?哎呀,想不清楚就不要想,闷头卖力气努力做就是了。不管怎么说,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他再次来到资料室,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把资料复印了两份。原件必须要永久保存好,一份复印件放在文件夹里做“预备队”,另一份用于“实战”。 杨明峰回到办公室,打开柜子和抽屉,将原件安置妥当。拿起一份复印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正低头办公的刘立新身边,直接把文件捅到他眼前,随意轻松的口气说:“你看看吧,领导关心咱们,要给咱们放大假了。” 哦?刘立新一下抬起头,大眼珠子里贼光一闪,立刻伸手翻开材料,兴味盎然地趴在桌子上看……郝震听见了,抱着大保温瓶也不慌不忙走过来,问杨明峰:“有啥好事?放什么假?” 杨明峰没想到大伙都是如此敏感,不觉就有些懊悔。郝震平时老在外面跑跑颠颠的,是小道消息滋长、传播的主要通道,自己确实感觉有点急了,应该忍一忍,等郝震不在的时候,再向刘立新通报。唉,恐怕郝震只要人一动窝,大家就全都知道了。 刘立新大致看了看,回头便将材料递给郝震,起身后屁股靠在桌子上戏谑的口气说:“趁着现在不忙,气候也合适,学习充实,倒是个好时机。” 郝震两只眼睛在材料上寻摸着,嘟噜着腮帮子怏怏地说:“听张红卫说得热闹,原来就是到个秦皇岛呀,没劲!那地方早就去腻了。” 这时,从门外面闪进来一个妖娆的身影,骄横清丽的声音喊道:“郝震,干什么呢?厂家来人了,你还不..赶紧到会议室去!”三人扭头,见门口站着潘婷婷。她叉着水蛇腰,还是一套翠嫩鲜亮的打扮,正嗔怒地逼视着郝震。 “哎,来了来了……”郝震乖巧地答应着,忙走回到自己桌子前,随手把几份资料胡乱塞进包里,拎起来匆匆就跑,嬉皮笑脸地说,“急什么呀,又不赶着回家给老公做饭去……” 杨明峰看着郝震扭着胖屁股,颠颠的背影,心里有些不解。他什么时候跟这帮工会的混到一起去了? 刘立新见他关注的眼神,乐呵呵地忙解释道:“工会今年不是要添置些器材吗,我就让郝震顺带监督一下,没想到他还挺上心。” “嗯,一个羊也是牵,两个羊也是赶,反正他精力有的是。”杨明峰微笑着说,“那点小钱,也犯不着咱们亲自出马啊。”他忽然想起来,潘婷婷喜欢的那种近似葱芯绿的颜色,可能就是老爸说起过的,被俗称为“骚狐绿”的那一种吧。 第十八章 说话不易 特事快办!杨明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抄起电话,就给那个叫商小溪的打了过去:“喂,请找一下商小溪。” “我就是呀,请问您是哪一位?”电话里面的女孩子,乖巧婉约的南方口音,听上去还挺受用。 “我是远宏集团的,我们跟你们联系了一个培训,我……”杨明峰还没有说完,商小溪就急急忙忙地抢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叫杨明峰的吧。” 杨明峰在机关里待的,养成个臭毛病,就是很不高兴别人抢自己的话,认为那是缺规少教,极不礼貌的表现。于是就板起脸,生硬的口气说:“你传过来的材料我看了,大概写得还算明白。但是关于培训地点的食宿标准,你没有标明清楚。” “没关系,没关系,我再跟那边联系一下,尽快给你答复。”商小溪好像根本没感觉出来对方是在寻衅滋事,依旧用欢快的声音说,“如果可能,你自己上网去查一查也可以。” 听得出来,对方应该是个小女孩,可以适当咋呼她一下,无聊解闷呗。于是杨明峰便用教训的口吻说:“这你就不对了。我们查是我们的事,可是你作为培训承揽的一方,总得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吧。”近朱者赤,他现在已经学会机关上扯皮的一套啦,先把责任归咎于对方,咱们再往下说。 果然,商小溪犹豫了片刻,听声音好像有点委屈,喃喃地说:“行吧,我尽快跟他们联系一下,让他们把详细介绍直接传真给你。” “怎么?你联系的地方,你都没有资料?开什么玩笑?”杨明峰盛气凌人的声音步步紧逼。他觉得这个小丫头显然涉世不深,还挺好玩。 “我哪里知道啦——”商小溪又是沉寂了一下,才99lib?嘟囔着说,“还不是你们提的要求,我不过照办就是了。” 杨明峰听了,心里一动。噢,莫非她只是个幌子不成?要是这样,这小丫头应该在远宏有人呐。而且这个人,还是个有发言权的高层,没准不是达文彬,就是张红卫!那我可得见一见她,也许可以套出点内幕消息出来呢。 “我们面谈一下吧。”他用不容置疑甚至是命令的声音说,“我过一会儿就赶过去,大约一小时后到。” 商小溪又是犹豫了一下,很为难地说:“你过来我公司吗?过一会儿我就下班了。” “那有什么关系,你要是能等我,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杨明峰装出一副老成的口吻,中规中矩地说。 “对不起,可是我晚上约了人了。”商小溪断然拒绝道,“你还是尽快把名单报给我吧,我好给你们整理出一个最终的报价。” 嘿!杨明峰恨恨地挂断了电话!一个做培训的小丫头拽什么拽?竟敢拒绝大客户的合理要求。杨明峰越想,越觉得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有点内容,不管长得怎么样,值得鉴赏一下。 杨明峰还是第一次给总经理达文彬打电话,不免有些紧张。大领导们都是日理万机,像自己这种小喽啰跟他们打交道,应该尽量做到言简意赅。尤其是在电话里,多说一句啰唆,少说一句含糊,留下的印象都不太好。他拿出一张废纸,在背面简单写了几个关键词,打算就照着这几个要点串句子。杨明峰贮备了一会儿笑模样,才拨通了达文彬办公室的电话,恭恭敬敬等待着。准备说的第一句话肯定是:“达总,您好,我是经济处的杨明峰……” 可是,电话响了一阵,却无人接听。杨明峰失望地放下电话,点上一支烟,看着袅袅升腾的烟雾,心想,给他们这些人当差,真是提心吊胆的。怪不得老爸这一辈子,见着领导总要躲着走,有他的道理呀。唉,伴君如伴虎,别看朱宏宇这家伙在下边风光无限,可平时还不知怎么苦大仇深呢! 杨明峰感觉肚子咕噜噜地直叫,看看计算机右下角的时钟,离下班时间还早着呢。他从抽屉里取出“手账”,写上只有自己才能明白意思的一句话:正反相加才是历练。 写完之后,不知怎么的,他握着笔,还有些意犹未尽,总感觉似乎像遗漏了点什么。于是漫不经心,随手在本子的空白处继续胡乱划拉。猛然听见电话铃响,他才一下缓过神来,定睛瞧看笔随心走自动出来的结果,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竟然是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好几个“商”字。 电话是找刘立新的。他站在办公室前面的电话主机旁,垂着手臂,脑袋朝向窗外,一上来便用生硬的明显带着厌恶的口气应答:“啊,啊,你说!”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那边可真够能说的,足有一刻钟之后,刘立新似乎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陡然从身体深处迸发出一嗓子嘶吼:“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同意!”这愤怒粗暴的声音,一下吸引了全屋子人的注意力!大家面面相觑,愕然之下都安静了,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失态的刘立新。 杨明峰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只见不远处的刘立新已是面色涨红,嘴唇哆嗦,神情散乱!屏息再听,他嘴里断断续续还是那几个字:“……啊……你说……”渐渐地,平时和颜善目,温文儒雅的刘立新似乎发生了质变。他将听筒紧紧贴在耳朵上,浑身打着战,乌紫色的脸上,肌肉纠结成一条一块的,大眼珠子鼓爆得像要炸裂一般。“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刘立新气贯全身一声咆哮,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陡然响起,犹如一声闷雷,把杨明峰吓得一激灵。他惊恐不已,直眉瞪眼看着疯狗一般的刘立新。 刘立新绝对是疯了,他双腿无力地打着晃,腰杆蜷曲,西装的下摆斜耷拉着,就像个吊死鬼一般恐怖!这个老实人不知让谁给惹急了,终于也尥蹶子了。 靠!原来匹夫之怒也能白虹贯日!极度罕见的事情真的就在此时发生了——全楼断电! 灯忽闪了一下就全都灭了,计算机屏幕瞬间都没了亮光。空气和时间似乎突然凝固了,偌大的办公室里暗然无声,恍然堕入幽冥界一般阴冷瘆人。“咣”刘立新暴躁地摔下电话,可话筒却从机座上反冲着“啪啦”一声蹦起来,拖着长长的尾巴,倒栽在桌面下急剧地扭曲抽动。刘立新扶了一把耷拉到鼻尖上的眼镜,竟然还不忘了弯腰捞起听筒,重新扣好…… 他的的确确太老实了,老实得让人心碎!也无奈地让自己心碎! 杨明峰看着呆呆如失线木偶一般的刘立新,不知所措。还是朱会欣有经验,拿起刘立新的水杯子,接了一杯水,轻手轻脚走过去递到他手里,缓和的声音劝慰他道:“小刘,别生气了,事情都过去了。” “是呀,想想一百年之后,有谁还记得这种小事情。”杨明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问。他想不出用何种言语来表达对刘立新的支持和慰问,无奈之下,只好搬出这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 灰蒙蒙的一抹余晖透过玻璃窗,斜射在失魂落魄的刘立新身上。他依稀可辨的轮廓大口喘着粗气,一语皆无。仿佛过了很长时间,刘立新这才慢慢转过身子,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无助、凄凉的眼神看了看朱会欣、杨明峰二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一屁股瘫软在椅子里,盯着漆黑的计算机屏幕久久不动…… 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因为停电,电梯不开,许多急性子的人摸黑从楼梯走下去,楼梯间里闹哄哄的。杨明峰乖巧地走到门口,关上门,转回来对朱会欣说:“朱师傅,您先回去吧,我在这儿陪一会儿刘立新。” 还没等朱会欣说话,没想到刘立新犹如岩洞里传出来的声音,有气无力缓缓地说:“谢谢小杨啦,你们都回家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刘立新这一点儿基本要求当然能够得到满足。杨明峰和朱会欣并肩走出办公室,刚给刘立新锁上门,就遇上朱宏宇从楼梯口跑出来。他亟亟地逢人便喊:“是配电柜跳闸,维修公司正在找钥匙,大家稍等,电梯马上就能恢复——”拖长的尾音尚在回旋,可这个腿脚麻利的家伙,早溜到下一层去了。电梯间里全是人,大家好不容易一下聚得这么齐,嘻嘻哈哈地招呼玩笑,跟放假开茶话会般的热闹。 杨明峰置身在这群贤毕至的喜人场面之中,默默退到一个角落里,蔫头耷脑的感觉头皮一阵阵发紧,一点儿精神都提不起来。 第二天早晨上班,杨明峰一脚刚踏出宿舍门,竟然很罕见地与许博士不期而遇。长久不见,没想到博士竟然出落得一表人才。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白衬衫,过大的领口上,紧紧绑着一条淡蓝色的领带,因而细长的脖子更显得挺拔,光秃秃的前额也愈显伟岸了。许博士四下张望,正瞥见避之不及的杨明峰,可奇怪的是,他这次并没有按惯例嗓子眼发痒,而是吐出了颗大象牙:“杨明峰,上班呀。” 杨明峰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一愣,可看见他容光焕发的样子,不像在调戏自己,赶紧答道:“啊,啊,上班。” 许博士凑近杨明峰,嘴巴和眼睛一个朝上咧,一个往下弯,形成的两个半圆,几乎都快要以鼻子为中心闭合了,一看就是急不可耐,想要表示点什么的意思。也许是这位高才终于良心发现,要向自己忏悔了?可是他这过分动情的样子,似乎又像是有无限的喜悦要与自己分享。 杨明峰正不知所措,不防从上面的楼梯传来“咚,咚,咚”一连串沉重的高跟鞋声。随着股股浓郁的香风扰动,打上面降下来一位身材高大丰满的黑衣女郎。这个单元住的可全是单身汉呀,大清早下来个女的,自不必说,昨晚肯定有张床被蹂躏得不轻。 威风凛凛的黑衣女郎来到许博士近前,旁若无人的一把揽住他一条瘦胳膊,胸前两团超级突兀的软肉立马被挤成了长茄子。女郎仰起鹅蛋脸,无限崇拜无限幸福的目光流转,抬手将一盒插着吸管的酸奶直接捅到许博士的嘴上,轻启朱唇娇嗲的声音说:“小许,以后别老是不吃早饭,这样对身体不好。” “呜,呜……”许博士听话地把脖子伸得更长了,一张嘴就准确叼住奶的出口,还紧嘬了两下,同时也不忘冲杨明峰展示般地扭了一他油头粉面的新妆。 嘿!这鹅蛋脸杨明峰几乎是天天见,可太熟悉了!这不就是第一天拦住自己的那个女保安吗?大惊之下,杨明峰赶紧知趣地闪到一旁,目送高才颤巍巍地被搀扶着下楼去了。杨明峰抿着嘴唇,饶有兴味地从背后观察这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绝佳搭配的一对,地设天成的一双,心说,破锅总得有个破锅盖,预祝小博士在那块肥沃的土地上,健康茁壮地生长。 杨明峰蹁腿上了自己的破自行车,不觉感到有些形单影只。唉!自己的破锅盖又在哪儿呢? 杨明峰走进办公室,看见刘立新已经来了。这家伙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真是非同一般,忙忙叨叨,打电话,审项目,表现得又跟没事人似的了。不过乐呵呵的样子里面,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僵硬,眼泡似乎也有点红肿。杨明峰翻出昨天写着关键词的那张废纸,又温习了一遍。好不容易等刘立新唠叨完撂下电话,便急忙抢在别人之前,拨通了达文彬的办公室电话。 “喂,你好,我是达文彬。”达总清朗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起来,都是那么稳健洒脱,亲切随和。 “达总,您好,我是经济处的杨明峰。”杨明峰毕恭毕敬,口齿清晰地说,“徐总责成我具体操办培训的事,我已经跟对方联系过了,他们请咱们把参加人员的名单尽早发过去,以便最终报价和安排食宿。” 杨明峰看似简单的这几句话说得多好。首先是一开头便把徐总抬出来,就是表明我是奉旨办差;二是通过对方的嘴来要名单。这次培训有点特别,谁知道名单里有没有什么弯弯绕呀?三是及时向主管报告了工作的进展情况。 达总在电话里想了一下,决定的声音说:“过十分钟你上来吧,到我办公室。” 杨明峰把手机定时到八分钟之后,又抄起电话,给商小溪拨了过去。从商小溪清脆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她是个洒脱飘逸,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呀,你要给我送名单过来吗,我马上要到培训会场去,下午可以吗?” “下午?下午你准在办公室吗?会不会回不来?”杨明峰一本正经地逗她。 “打我手机,打我手机……”商小溪在电话那头慌慌张张地说,“要是有时间我打给你也行。哎呀,我都要忙晕了,说不定就忘掉了。”哟,还有这么自己主动暴露自己缺点的,不用问,全是在社会公司里混得那帮眼高手低的菜鸟。这些人死缠烂打做销售还马马虎虎,可要是玩心眼,拼内功,呵呵,玩去! 杨明峰这是第二次正式进入达文彬的办公室。第一次就是被达文彬钦点的那一次,以后虽然说藏书网也进来过几次,可都是送文件,签审批单之类跑跑颠颠,一走一过的活儿。他自己有个原则,言多必失。见到大领导,应该尽可能少说话,与其铤而走险,不如千金一默。说到口才,他并不觉得比那些成天围在领导身边唧唧喳喳的人逊色。可是,啰哩啰唆,没话找话,恨不得永远把屁股黏在领导椅子上,会不会很招人烦啊?可人总要推销自己的嘛!杨明峰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原则对还是不对。 杨明峰其实还专门就此事请教过老爸和刘立新。 老爸的教诲是:“你当你的领导,我做我的技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看谁更长久?没必要刻意答理他们。你没看见,我们学院原来有一个副院长,少将!每 5929." >天威风八面的,出操的时候逮着谁训谁。结果怎么样?下台后第二天,公费电话就让通信站给拆走了。我昨天看见他,哼哼……”老爸鄙夷地冷笑道,“他在营区的马路上遛弯,没一个人答理他。我曾经听他自己说起过……”老爷子当时说得惬意,竟然很罕见地扔给儿子一支烟,当儿子的立马从座位上跳起来,给老爷子躬身点上,“我现在是门前冷落啊。当时越离我近的人,现在躲得我越远。看看,当官有啥好!” 刘立新的经验是:“在领导面前,不能不说。你没听见他们私下里常说吗,某某人有思路。所以,应该要敢于提出自己的想法,可是还不能瞎提,否则说不定就捅了他们的肺管子。你得要揣摩他们现在关心的是什么,想听什么……”刘立新每逢说到关键的时候,总是会狡黠地不停眨巴眼睛,“不过站的高度不一样,要揣摩出他们的心思可不容易。所以有时候还需要来点小技巧,就是以请教的方式,诱惑他们把所想所关心的自己给说出来。咱们这些小助理员,再按照他们的思路,往上拔高了说,嘿嘿!” 可他们两人在仕途上混得都不好呀。老爸实践的那个,纯属偷懒,自娱自乐,不思进取谁不会呀?可儿子现在误入歧途搞不了技术了,还总痴心妄想着要混得光鲜点报答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呢,因此您这个只能在三十年之后再参考啦。刘立新“诱敌深入”的战术,确有道理,就是眼下太深奥了些,还需要有一定的思想理论水平作支撑,技术含量高,实在不好把握。 杨明峰此前曾大量“听会”,对同志之间的那一套,打着一切从工作出发的幌子,批评和自我批评着实见过不少;对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范畴之内的斗智斗勇,例如什么打蒙棍,顺杆爬,设套,诈降等也几曾领教。经过归纳总结,初步形成具有杨明峰特色的一套“说话”理论:最重要的一条绝对是自保。没用的话,脑袋一热蹦出来的话,违反政策的话,在领导面前千万不能说,哪怕是开玩笑都不可以,否则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那位许博士不就是个鲜活的例子吗?时刻谨记:你不说话,绝没人埋怨你装哑巴。 再就是一定要说话。而且不但要说,还要敢于说话,善于说话。俗语说:老虎不发威,永远是病猫嘛。从事物正反两方面思考,思考成熟了,就可以把自己认为有益于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不管是不是顺着领导的意思都可以说。反正自己人微言轻嘛,说错了,大不了被追究个“太傻,太天真”。可万一要是“撞”对了呢?嗯,有思路不就成了“开拓性”人才了吗。 而有时候,还要适度坚持自己的观点,决不能给领导留下个人云亦云的印象。但是以三次为限,过了这个限度,就不好了,各抒己见很可能就演变为一场争论了。记住一条啊,一般是不会有人当场站出来,给你评判是非曲直的。咱国企可都是有职业素养的人呢。 杨明峰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听见里面传出了句“请进”。便拉了拉夹克衫下摆,大大方方拧开门把手走进去。他现在见到达总,已是少了些拘谨,多了几分感激和敬畏,因此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模样。 达文彬坐在大班台后面,看见他仿佛身后拖着一抹阳光,轻快地走进来,不觉用欣赏羡慕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微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杨明峰来到班台前,把手头上的资料探身放在达文彬手边,恭敬的声音说:“达总,这是培训公司传真过来的资料,请您过目。” 达文彬沉思着“哦”了一声,翻开用大头针别着的资料,貌似认真地看了一遍。在资料最后面,是杨明峰附的一页信签纸,纸上简单写着几条他自己的考虑: 1.人员名单; 2.车辆配备(是否需要在当地留小车); 3.培训地点是否必要预先实地考察; 4.食宿标准; 5.文具准备、网络配置、需要携带的现金…… 达文彬粗略地扫了两眼杨明峰绞尽脑汁写的这些合理化建议,缓缓抬起头,指了一下班台对面的椅子。杨明峰这才敢坐下,随手打开会议记录本,摊在膝盖上。不想达总并没有像杨明峰来之前预想的那样,首先被夸奖一句“考虑得够周到的”,甚至连个“好”字都没有。看那神情,完全就像杨明峰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理所当然考虑到这些似的。 达文彬双手支撑着下巴颏,思索了一下,有些回味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说:“那个度假村我以前去过,是靠近海边别墅式的一片区域,前面就是沙滩,环境不错。我看完全可以包下来两幢,不管人多人少的,能够很灵活。” “好,那我这就跟他们联系,看是否有整栋空着的。”杨明峰连忙歇下笔,从本子上抬起脑袋。 “培训老师嘛,分别请的是中央党校、发改委的两位同志。他们时间都很紧,该着谁讲,就让集团办陪他们过去,他们的食宿单独在中直疗养院……”嗯,杨明峰明白,用力点了点头,老师们是另一条线,他不宜瞎操心。达文彬俯下身,从自己脚边的提包里掏出一本与杨明峰手上一模一样的,集团统一定做的制式“工作手册”,很快检索到其中一页,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本子上指指点点着。 不知怎么的,达文彬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他99lib.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回去拟一个小范围的通知,除了把培训的重要性强调一下之外,还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请大家预先思考:一是,面对当前复杂多变的经济形势,我们应该学会怎样科学地去应对;二是,通过对集团发展历程的总结,请同志们探讨实践和行政手段之间对立统一的关系;三是,远宏到目前为止,这种十几年不变的产业布局,是否就是最科学的……” 达文彬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审慎的思考和准备,站在历史和未来双重的高度上,慢声细语,提纲挈领地说了七八条,瞬间便把远宏集团给重新拆卸、诠释了一遍,且条条直指要害,听得杨明峰当场目瞪口呆,双颊绯红。尽管达文彬话里的某些指向,凭杨明峰现在的理论水平和思想层次还不能完全理解,抑或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他那种全局高度,但在杨明峰的潜意识里面,却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杨明峰甚至在脑子里还不经意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没准达总压制刘立新,是有不为一般人所理解的道理的。 达文彬面色凝重足足说了有五分钟,说完之后,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显得很有些踌躇。显然,达文彬对自己这番话是很重视的,是在很罕见地留出时间等待杨明峰在本子上记录完。达文彬绕到窗口,抬头仰望着雾蒙蒙的天空沉思良久,忽然一下回过头,向等待他下一步指示的杨明峰缓缓地说:“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先整理准备出来,等到了会上再发给大家,别与会议通知搅和在一起。” 听话听音,杨明峰一边使劲点头,一边赶忙站起身借机请示道:“会议通知个别发邮件可以吗?简明扼要,就写人、时间、地点、事件。培训内容,参照培训公司传真上的写法,泛泛地带一句。” 达文彬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不在焉淡淡的又像所问非所答地说:“具体讲课的内容,培训公司那里也不一定清楚。也可能很宽泛,这就不需要他们操心了。” 杨明峰一下就想到,刚才自己说错话了!提“培训内容”干吗呀?吃饱了撑的,少说一句死不了人。从达总的话里应该能意会到呀,他忌讳过早散布出培训的内容! 杨明峰很有些心虚,诺诺地说:“我想下午到培训公司那里跑一趟,与他们当面协商会务的具体安排和组织。” “嗯,这件事情要赶紧落实。至于其他方面的事情,比如车辆、文具、现金等都是小事情,你请示徐总看着办就可以。调度不了的,找集团办。”杨明峰明白,达总的言下之意是,不要什么事情都来问我。 达文彬说着,走回到电脑旁,从一个淡绿色的文件夹里取出一页纸,又重新审视了几眼,才递给杨明峰,似乎是很随意地说:“参加培训人员的名单,你除了发邮件,还要逐个打电话确认,确保不能有缺席。在通知里要写明,实在因故走不开的,直接找我请假!” 杨明峰接过名单简单看了一下。只见,除集团几个主要机关,如集团办、经济处、科研处、生产处等单位的资深助理员之外,还有质量处,党群工作部两个单位的副职。其中经济处人最多,有刘立新、朱宏宇和杨明峰三人。 杨明峰看到最后,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你杨明峰算老几呀,仅仅是经济处排在最末位的一个小兵,哪有资格向其他平级处室发号施令?可还不敢当面跟达总挑明了说。没准领导听后该有不必要的想法了:废什么话?我让你做事,那是看得起你,你还有条件了?是有意推诿,还是想要借此弄个一官半职?干脆,你也别干了,回家自己玩去吧。 达文彬似乎注意到杨明峰脸上的难色,反问的口气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杨明峰哪敢说别的什么呀,只能鼓足勇气,很有信心的样子说:“没有了,我遵照您的指示办!” “嗯!”达总今天第一次露出赞赏的笑容,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如释重负般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指着他提高了声音说,“临走的时候你找一趟朱宏宇,搬两箱去年从部里分得的茅台酒带过去。我知道,他们都是越喝越能干活的主儿。” 杨明峰从达文彬的办公室里出来,急急忙忙跑回到自己办公室的计算机前面坐下,趁着印象还深,对着本子噼噼啪啪就把达文彬的“八条”指示给敲了进去。敲完之后,认真核对两确保遍内容无误,想了想,抬手给现在并不在位置上的刘立新邮箱里发了一份。在邮件标题上特地注明:按领导要求暂时保密,不可外传。 刘立新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信息处理器”,他应该能够从中解读出更多的内容。提早有个准备,不论是对他本人还是杨明峰自己,都有好处!瞒谁也不应该瞒他。 杨明峰办完一件大事,闲下几分钟定神想了想,拍了下脑袋,暗骂自己糊涂。赶紧把名单夹在本子里,奔向徐总的办公室。上下有别,内外有别!除了达文彬刻意叮嘱过了的,他都要及时向上级进行报告。 可别以为这是拍马屁,呵呵,这是隶属关系决定了的组织原则。隔一级好糊弄,可直接领导要是“服侍”不舒坦了,抬手就能要了你的命! 第十九章 破锅也有破锅盖 徐总在呢。杨明峰自己心里清楚,此时要是以一个告密者的角色出现,不管哪一个稍许明白些事理的人,都会嗤之以鼻。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啊,你今天对我表忠心,明天还不知道又要舔谁的热屁股呢,叛变的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 “处长,我下午要去一趟培训公司,给他们送名单,再磋商一下食宿的安排,向您请假。”杨明峰坐在处长对面,乐呵呵地说着就把名单呈了上去。 “哦?见过他们了?”处长脸上带了点坏坏的表情,眨着眼睛饶有兴味的样子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处长总是把除她之外的几位老总戏称为“他们”,跟她接触时间长了的人都清楚,其实那个“他们”是随时可以变化的。不过到底都有谁,恐怕就只有她一个人心知肚明了,反正什么时候都少不了张红卫。 杨明峰有意没带他那个本子,凭着记忆,把达文彬的话复述了一遍,但是可以保证,八九不离十,基本上就是原话。处长听到最后,不禁“咯咯”笑了起来,点着头说:“我看,你就是个干秘书的材料,转述他们的话,连语气都有点那个味道呢。” 杨明峰听到好话,顽皮地咧了咧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可不能说错了,否则就犯错误了,是要承担责任的。” “嗯,好,好。”处长脸上的笑靥更妩媚了,真丝衬衫的褶皱都在微微颤抖,她伸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红头文件递给杨明峰,“你看看这个,朱宏宇刚刚送来的。” 杨明峰欠身接过来,见是一张通知。上面的内容大意是,为了更好地落实科学发展观,集团特设“政策研究办公室”,本办公室为非常设机构,不列入编制。办公室主任由达文彬亲自担任,集团里的几个副总都是副主任。组成人员除了培训名单上那十多个人之外,他们的处长们也都赫然在列。 文件最后注明,办公室还设“联络员”一名。这个称呼乍听起来,怎么跟电视剧里的特务似的啊,特务的名字叫,杨明峰。杨明峰吃惊不小,有些为难的样子说:“这个联络员是干什么的呀,我可一点儿都不明白。” “不明白吗?”徐总翻了一下眼皮,打趣的声音说,“我也不明白,大概就是跑腿吧。” “跑腿我会,要是再发给我一辆车,腿跑断了我也愿意。”杨明峰说着已经站起来了,笑着说,“那我下午就到培训公司跑腿去了。” “去吧。”徐总鼓励的目光看着精神抖擞的杨明峰,重重地说,“小伙子,好好干!” 可能是第一次被委以重任的缘故吧,杨明峰心里总有点惶惶的,回到办公室坐立不安。不过仔细想想,还真没有什么可值得太过紧张的。事在人为,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就是了嘛。老爸说过,要是心里感觉到没着没落的时候就喝点水。可杨明峰连着喝了两满杯水,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眼看着快要到午饭的时间了,哎呀,那个叫商小溪的臭丫头片子也不知道完事了没有,怎么还不来电话呀。 第三杯水刚倒上,孟凡群和刘立新叽叽咕咕着一同走进来了。见杨明峰叼着一支烟,端着杯水,在过道上来回逡巡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两人不禁相互对视了一眼。孟凡群笑呵呵地说:“早知道你闲着,我们就拉你一块儿过去了。” “有什么好事?”杨明峰很感兴趣的样子忙凑上去,“要是有发纪念品的,可别忘了我。” “差不多吧。”刘立新晃悠着身子,貌似谦逊地笑着说,“下面研究所,搞了一个管理软件评审。纪念品倒是没有,可有评审费。这事一直是小孟管的,就拽上我一起去给他们指导指导。”杨明峰听了心里暗暗吃惊,孟凡群这个家伙水太深,是不是早知道了什么风声,处心积虑的要提前拉拢刘立新呢? 杨明峰现在装傻已经玩得比较熟练了,立刻就显出一副率真的样子,羡慕地说:“有这好事你们怎么不叫上我呀?我一直在攒评审费呢,打算到年底,给自己买台笔记本电脑。” “呵呵,你有大事要忙嘛。”孟凡群看着他的眼光一闪,不咸不淡的口气说,“以后我们都听你招呼,等你给发评审费呢。” 果然没错!孟凡群确实已经知道那份文件的内容了,没想到消息传得还真挺快。人家孟凡群提醒得有道理,要想做到以后有难同当,先要现在做到有福同享。达总既然说过了,小事他不管,那是不是可以找理由向徐总申请点辛苦费,先孝敬一下刚成立的新机构里的各位老大?杨明峰歪着脑袋想了想,讨好地说:“哥们儿,你给出个主意,咱也弄个什么名目,我向处长争取去。” 看着杨明峰现在也蹬鼻子上脸,自己拿自己当个人了,孟凡群心里就有点堵得慌。他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头说:“等你真正说话算数了再说吧,我刚才是逗你玩呢。对吧,刘立新?” 不知怎么搞的,自打那次电话事件之后,刘立新明显疏于政务,作为老牌的“内部消息集中营”很有些渎职。他看着转眼间就变得尖酸刻薄的孟凡群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不置可否的干笑了两声。 “哎,通知下来了吗?”孟凡群转过脸问杨明峰。“什么通知呀?”杨明峰一脸的无辜。“你们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刘立新警觉起来,见孟凡群笑而不答,就意识到有事发生了。他晃晃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边挪动鼠标点开计算机,一边好似不经意地拉着长声说,“看看网不就知道啦——” 没想到孟凡群也凑在他后面跟了过去,站在他背后拿腔拿调地说:“呵呵,反正是好事……” 呀,杨明峰大惊!站在那里,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的后背,都不会动弹了。刘立新只要一打开收件箱,就能看见自己发给他的那个邮件。邮件的标题,他按照行文要求,可是写得一清二楚:.99lib?《达文彬总经理要求培训过程中思考的几个问题》。这个尚且不论,最要命的是下面那个附注:按领导要求暂时保密,不可外传! 这一旦让孟凡群看见了,岂不是要坏大事!好哇,明知道不可外传,你还传给刘立新?你这不是故意违反保密规定,欺骗组织,蔑视领导吗?这简直就等于是自己把刀把子送到敌人手里,让他轻松愉快的顺手一刀,结果了自己的小命吗!得赶紧采取点紧急措施……但转念一想,孟凡群是个转悠在细枝末节里拔不出来的人,此时只是存在有歪打正着的可能性。忽而唐突的受到外界不明不白的干扰,很可能还成为对他的一种暗示了。 杨明峰现在可比从前“英雄救美”时“傻”多了,决不肯轻易再铤而走险。听天由命吧。他微微叹了口气,..索性坐下,被挡板隔着谁也看不见谁。爱咋地咋地,随他去! “唉,到点了,下楼吃饭去。”刘立新轻快的声音传过来。两人经过杨明峰身边,小孟拍了他一下,大大咧咧的关心地说:“走吧,去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杨明峰吃罢饭上楼,过了不大工夫刘立新也回来了。见杨明峰绕着门,在走廊里心神不安地来回转悠,就迎上去瞅着他嘻嘻地笑。 “小孟看见我给你发的邮件了吗?”杨明峰压着嗓子,紧张地劈头就问。 “不好说。”刘立新认真地摇着脑袋,晃荡着眼珠子一边想一边说,“我打开收件箱,一扫见你那个标题和提示,立刻就把界面关掉了。时间很短,谁知道他到底看清楚没有。” “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杨明峰叹了口气,不无担忧地叹道,“你还是赶紧再看看去吧,估计要有大动静了。”刘立新听了,狡黠地冲他一乐,转身就跑进屋里去了。 杨明峰现在真有点后悔了,耍小聪明坏大事。把这个捅给刘立新,不折不扣就是泄密。刘立新是肯定不会往外说,可要是被孟凡群逮着了,报上去,自己的品格必将受到质疑,这千金难买,行走在机关里的基础一旦动摇,领导以后还怎么用你、信你?自己与孟凡群现在这种相互算计的关系,即使没事,还千方百计要找点事出来呢,就别说是真正给抓到把柄了。到那时,他一定恨不得把自己打翻在地,再踩上一万脚。要是法律允许,还要给自己大卸八块。 杨明峰越想越觉得可怕,偏巧这时候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见是一个陌生手机号码打过来的。杨明峰不假思索,愤愤地随手就按掉了,不知道老子正烦着吗?中午时间打电话,不是推销保险的,就是卖飞机票的,还有可能是那些臭名昭著的“吸金”大盗。 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杨明峰这可有点憋不住了,按下接听键,没好气地冲着话筒张口嚷嚷道:“你找谁?不在!” “嗯?我打错了吗?”电话里传过来商小溪自言自语的声音,犹豫片刻,用试探的声音问,“请问,你是杨明峰吗?” “我是,我是。”杨明峰窘迫地连声抱歉,“商小姐,实在对不起,我以为……” “不要说‘我以为’,我上午跟他们上课刚学到的。”商小溪欢快而调皮的声音打断他,“说‘我以为’是狡辩,是不肯认错,还想一错再错的意思。” “呀,那么严重呀,还上纲上线的。”杨明峰被她给说得脸红了,踌躇了片刻,“我不想狡辩,可总得容我解释解释吧。” “不要解释,就说‘我错了’就可以了。” “好,我错了!”杨明峰被这个好为人师的小丫头都快要给逼到沟里去了,可还拿她没办法,只好说,“那你说吧,我一句话都不说了。” “你不说话,就更不对了,是消极涣散的表现,在团队里是要起反作用的。负责的说法应该是……”商小溪伶牙俐齿,清脆的声音,说出来就是一捆一套的理论,着实把从未谋面的杨明峰给打蒙了。 简直是无限上纲,无理取闹。岂有此理,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杨明峰给她噎得嗝喽嗝喽的,索性举着手机,干站着一言不发。 “喂,喂,手机又掉线了……”商小溪嘀嘀咕咕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在听。”杨明峰不耐烦地说。 “哎呀,你这个态度就不好了,不认真嘛。怪不得我听有人跟我讲,你们国企里都是人浮于事,看来真的有加强学习的必要。” 杨明峰对商小溪这种以道听途说为依据,肆意扩大打击面的说法,很不以为然。实在忍无可忍,果断地打断了她强加给自己的免费培训,不客气地大声说:“商小姐,对不起,我的手机快要没电了,咱们能不能见面说?到时我一定洗耳恭听。” 商小溪显然意犹未尽,微微停顿了一下,才很不情愿的口气道:“那好吧,不过我时间很紧的,可能待不了多大一会儿。你抓紧时间赶快过来吧。” 今年的热天来得早,才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可干辣辣的暑气就已经夹在微风中,带着沙尘扑面而来了。杨明峰衬衫外面只套了一件开会用的廉价西装,可蹬上自行车还是全身冒汗。等到了培训公司楼下,已是嗓子眼里要往外冒烟了。这帮丧尽天良的大师傅,为了减少大伙对菜的消耗量,总是做得那么咸,好像买盐的钱就不值得贪污似的。杨明峰下了自行车,跑到路边的报亭里买了一瓶可乐,迫不及待的咕咚咕咚就灌了小半瓶。他打着气嗝,想到马上还要舌战那个因为浅薄所以好为人师的丫头,就有点怏怏的感觉。哎, 547d." >命苦哇,到哪儿都是跑腿的料,在外面也要受气。 培训公司隐藏在远离大路边一座不起眼的半旧写字楼里。院子里绿树成荫,跑着三三两两的孩子。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气喘吁吁,堵鸡似的张着两条胳膊,追在“小祖宗”后面护驾。电梯打扫得还算干净,可是一听到它活动起来要死要活的呻吟声就可以断定,这铁笼子里一定没少关过人。 杨明峰出了电梯,数着号牌一直摸到走廊尽头一间大屋子前。他探头探脑地冲着老式写字台边上零星坐着的几个人,客气地大声询问:“请问,商小溪在吗?” 坐在临近门口的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瘦瘦的女人转过头,审视的眼神看了看他,又扭回头四下张望了几眼。毫无征兆之下,突然间脖子上青筋暴跳,声嘶力竭地直着嗓子大喊道:“商小溪——有客人。”杨明峰愣了一下,马上就乐了。这些干培训的,除了喜欢拿别人当傻子之外,肯定还有另一种职业病,就是大嗓门。 “来啦,来啦——”随着声音,从走廊中部的卫生间里飘出一个黑糊糊的身影,踢里趿拉小碎步一路跑过来。黑影来到杨明峰眼前一个急刹,停下攥着一块湿漉漉纸巾的手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疑惑的声音轻声问:“你就是杨明峰?” “美女,绝对是美女。”杨明峰同样也是暗暗吃了一惊,马上在心里对自己说,“有情可原,美女就是要张狂。” 商小溪不自觉拉了拉自己身上的黑色网眼小氅,眨巴着大眼睛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哟,而且自己就摸到了。” “快吗?路不太远的。”杨明峰赶忙从商小溪隐隐突兀的贴身T恤上挪开眼神,装出成熟稳健的样子大模大样地说,“别说你们这个地方,就是到了其他地方,只要门牌号没错,我也能找得到的。” “是吗?”商小溪立马笑靥如花,赞叹的声音说,“你一定跑过很多地方吧,见多识广。” “哪里,哪里。”杨明峰很低调,很谦逊,矜持的说,“就是以前在南方跟父母瞎跑,后来又在北京读研究生,大江南北,见过的多了点。” 商小溪扶风摆柳把杨明峰让进一间空着的会客室,坐在他斜对面,一手不停摩挲着自己半截白藕似的膀子。这位一向自我标榜的时尚达人,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杨明峰是善解人意的主儿,估计她对自己在电话里犯下的严重错误已是追悔莫及了,便想主动给她找台阶下。 杨明峰从“防弹”尼龙包里,掏出经过整理,打印出的那份名单,郑重其事的欠身递到她手上,严肃认真地说:“这是我们参加培训的人员名单,请你看看是否符合你们的要求。我没经验,还请多指教。” 商小溪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索性就绷下脸,只手接过名单,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看完忽地抬起头,故作惊讶地说:“呀,亏你还是个研究生呢,怎么连一些基本常识都搞不明白,你少算了一间房子。”她挥着名单,严肃地说,“参会的男女人数都是单数,总不能不是一家的一男一女,住到同一个房间里去吧?” “我错了!”杨明峰赶紧挺直腰板,似乎是痛心疾首,重重地点着头说。 “哈哈,你学得还是蛮快的嘛。”商小溪线条柔美的脸颊,忽然飞上了一朵嫣云,脆脆的声音道,“看在你过来还算快的分上,说明‘人浮于事’这个定义可能有点草率,这次可以原谅,下次注意哈!” “嗯,嗯……”杨明峰郑重其事的忙又点了点头,瞅着商小溪俏丽的三角脸,刚吐出了一个“我”字,就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嗯?”商小溪津了一下直挺的鼻梁,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两眼,坏坏地说,“想要说‘我以为’吧?没关系,你说吧,放心大胆地说,你又以为什么?” 杨明峰本来是想告诉她,我们其实是要包整栋别墅的,多一间少一间无所谓。可听她这么不依不饶的,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一板一眼地说:“我见识到你诲人不倦的崇高师德,就联想起我上幼儿园时的一个老师来了。那叫一个认真,那叫一个负责,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提醒我说,警察抓小孩尿床。” “哈哈哈……”商小溪给逗得在沙发上笑成一团,圆润的身体不停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板起脸,鼓起眼睛,煞有介事地笑道:“我说那个爱尿床的小屁孩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跑到北京来了。” “呵呵,原来咱们早就认识呀?”杨明峰随口接了一句。可没想到,商小溪听了,竟然一下羞红了脸,埋怨似的死死盯了他一眼,慢慢把头低下了。 既然两个人都觉得是似曾相识,那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原来,商小溪下午还真是有事,就是要跑一个客户。经过杨明峰一再申请,循循善诱地劝导,商小溪才开恩允许他假冒一回公司里的搭档,旁听自己是如何“拉客”的。 杨明峰的目的并不是助人为乐呀,有关这一点儿,鬼灵精的商小溪当然也明白。因此从客户那里一出来,都用不着做工作,商小溪就跟在杨明峰后面拐进了一家叫做“爱存不存”的银行,监督着他从提款机里取出了五百大洋。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经过一番生拉硬拽,小小的搏斗,杨明峰终于握着商小溪的手,进了一家被商小溪指名道姓为“随便”的餐厅。 杨明峰把商小溪送到自家楼下,再返回到单身宿舍,已是晚上十一点儿多钟了。他觉得那些熟悉的街道仿佛一下变短了,手上分明还留着商小溪滑腻的手汗,鼻孔里还飘着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幽香,可她的样子怎么还是朦朦胧胧的呢?没看够,看不够,杨明峰是个善于思考的好孩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像她这种档次的美女,以前应该有很多故事吧…… 第二十章 机关助理员 假公济私,不用学就会。这两星期杨明峰外出频繁,理由无外乎是与培训公司交涉,或是到资料中心查资料。就算偶尔碰上有一整天的安稳(商小溪组织培训会),可一到下班时间,急急火火地便跑没影了。不用说,手机也繁忙了许多,还常常是鬼鬼祟祟溜到门外去接听。办公室里这些同志,看见他新添的这些毛病,都是心知肚明。只是有人能忍住当面不说,有人忍不住罢了。 参加培训的人员名单上没有郝震,不过这个老兄看似并不在乎。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寻求自身尊严的方式。那些经销商、代理商们可以不知道徐爱华,但却绝不能不知道郝震。而且据传言,他们私下里还都以能叼上他这个“大屁股”为荣呢。 郝震这一段时间,与刘立新正相反,心情好像特别愉快。除了还是经常在办公室里没轻没重地跟同事们开玩笑之外,对下面来办事的同志的态度也热情了许多。可是对他嘴里的那些所谓“奸商”们,依旧一如既往地疾恶如仇,照顾他们“高兴”起来也愈发显得变本加厉。 这哥们儿前段时间,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辆不知道是转了几手的“现代”小跑车。今天打电话叫来这个公司给他试试车,明天又指派那家公司去给他拉拉高速,后天又到处打电话,散布说排气管子响动太大了……这才叫集腋成裘呢,于是没过多长时间,就剩那个车壳子还是原装的了。眼看大功告成,郝震这才大张旗鼓,正大光明地自己下本钱,给全车通喷了一遍法拉利红。两天之后,等车再开回来,大家围在楼下一看,眼睛都红了。不想郝震还谦虚呢,拍着机器盖子,嘿嘿笑着逢人就说:“咱哪有钱呐?花了两万多,就是一辆破车。我瞒着老婆重新喷了一遍漆,就这回家可能还得挨骂呢。” 效果当然是立竿见影,当场竟有几个缺心眼的,齐声夸他:才破费了那么点钱,就弄了个貌似崭新的名车,真值!还问他能不能帮忙再给淘一辆呢。 星期一的下午,半天没露面的郝震不知又是从哪个展览会上亲临“指导”回来了。他满面红光,满嘴酒气大踏步经过杨明峰身边时,不小心看见这小子也是旧貌换新颜。竟敢穿一件崭新的红白条长袖体恤,袖口还露着一块锃亮的自动手表,似乎想要跟他那个“小跑”配对比赛似的,便斜靠在这“挣一个花俩”的主儿身边的挡板上,站下不走了。 “哎,你们这些阴谋家怎么还在这儿耗着呐?”郝震怪笑着问,“你们一走,我们群众队伍就更纯洁了。” 杨明峰此时正歪在隔断一角,对着手机暧昧地小声嘀咕。他循声抬头,瞥见郝震醉眼惺忪,两条腿不停地交替晃动,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便赶紧按断电话含笑瞅着他说:“星期三一早走,中午到了正好吃海鲜。我们才是正儿八经的群众呢,走了之后,剩下的就都是些当官的了。” “嘻嘻,兄弟,哥告诉你,悠着点。”郝震撇着嘴,色迷迷的样子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懂吗?这女人有的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跟她们玩真的。” “哎,哎!”杨明峰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就反应过来郝震这是套他的话呢,便赶紧改口说,“有道理,等有了兔子,我一定向老哥请教。” “小样吧你,还装呢。”郝震的舌头有点直,凑在杨明峰脸前,神神秘秘地说,“要不要哪天我把那辆小跑借给你,实在情绪上来了,也可以临时应应急。” 杨明峰给他逗乐了,站起来连连摆手说:“您那宝贝我可压不住!就凭我这模样,开到马路上,人家一看,就得怀疑是偷来的。” “嘿,那有什么?现在的小姑娘别看屁嘛不懂,可都知道钱好使。她怎么知道车是借来的?”郝震咬着一口整齐的牙齿,往复拉动手掌,瞪起眼睛狠歹歹地说,“弄进去嘁里喀喳,先给她办了完事!可别像刘立新似的,姑息养奸,最后弄得多难受。” 刘立新?杨明峰早就怀疑刘立新有大事,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家自己不说,也不好意思主动打听。此刻郝震酒后撒疯,刘立新恰巧也不在,正是一个机会。 “刘立新怎么了?”杨明峰眼神里闪着纯洁的光,大惊小怪地说,“刘立新还敢对他老婆嘁里喀喳?反过来还差不多。”他故意用的是反问的口气,这样说,带有一点儿险恶的诱供意味。 郝震被酒劲儿顶着正在兴头上,确实疏于防范。他身子往后摇晃了一步,用咬牙切齿阴狠毒辣的声音骂道:“妈的,就凭刘立新老婆那个操性,要是我,早给她打服了!还他妈的敢跟我离婚?我削不死她!还……还……” “郝震!你又喝多啦——”冷不防旁边传来一声断喝,吓得义愤填膺翻着白眼正在想词的郝震一哆嗦,赶紧闭了嘴,毛腰两步溜回到藏书网自己的座位上。整个经济处,除了徐总,估计也只有朱会欣在这个家伙面前还能有些权威。 朱会欣支棱着耳朵实在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看见杨明峰愕然惊诧的目光,抬手理了理头发,忧郁的声音对他说:“刘立新离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要再提了。” 天哪,刘立新离婚?既然已经开场了,岂有停止的道理。杨明峰这次可下决心要耍赖了,大不了应了那句话,我小,我不懂事呗。他赶紧走到朱会欣面前,央求她说:“朱师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早就觉得他有点不对头了,您给我说说吧,我一定保密。我拿刘立新当大哥看,即使帮不上他什么忙,有可能,替他声援总可以吧。” “哎呀——”朱会欣犹豫了?99lib?片刻,狠狠瞪了趴在桌子上装出一副无辜相的郝震一眼,喃喃地说,“郝震刚才说的其实有道理,刘立新就是太软弱,太老实,最后连老婆都瞧不起他。你可能不了解情况,他老婆断断续续都闹了有两三年了,刘立新镇不住她,最后只有分道扬镳。” 惺惺相惜,胳膊肘不能朝外拐。杨明峰听着接连点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旗帜鲜明,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瞪起眼睛说:“刘立新他老婆我见过两次,好像总是一副不阴不阳的样子,对刘立新说话也总是下命令的口气,跟训孩子似的,我看着就不顺眼。不过就是长得还算漂亮。” “就,就她那个样子也算漂亮?”郝震龇着牙,鄙夷地偏过脑袋说,“你啥眼神呀,咱们周围的女孩子哪个不比她长得好看,就说潘婷婷……” “郝震!你这个家伙,就不能少说两句,越说越离谱了。”朱会欣赶紧严肃地打断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说实在话,刘立新的老婆长得还算不错,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年纪也不小了。”她眼珠错动,看了看周围,又瞅了瞅门口,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沉重,“这个女的,原先就是个在车间里开机床的普通工人,家里条件也不怎么样,是大杂院里出来的小市民,可眼光高,就想找个大学生。刘立新刚毕业那会儿也在下面的厂子里,那时候大学生很少,追他的也有几个。 “刘立新原来有个女朋友,是大学同学。他老婆追他可是下了工夫了,据说天天从家里给刘立新带好吃的,没两月就把刘立新给糊弄得五迷三道的。刘立新的父母都是物资系统的,当时看着这个女的不行,门不当,户不对,太有心计,还小家子气,死活不同意。可越是反对,刘立新还就越是坚决。最后两人还是结婚了,你看怎么样?还不是过不到一块儿去!” 杨明峰看着神色黯然的朱会欣,越发愤愤不平:“她既然费了那么大的心思,把刘立新‘抢’到手,就应该珍惜呀。再说了,自己也没什么真本事,半老徐娘跟着他好好过,不就完了吗?” “哼,她可不是这样想的,心劲儿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呢。”朱会欣不屑地撇着嘴说,“现在应该看清楚了,她以前对刘立新好,全是装出来的。其实根本就不是喜欢刘立新这个人,而是指望着他混上个一官半职,自己好飞黄腾达,享福呢。” “这话我觉得也应该两说,我觉得刘立新混的也还算凑合了,最起码到了下面,大家都拿他当财神爷供着。这人总不能不知满足哇。”杨明峰说的是真心话。他一直很佩服刘立新的老练、从容,好像机关里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每次跟着他一起到下面,不知不觉就有一种安全感。他甚至还曾经设想过,等自己到了刘立新这个年纪,能有他这点本事就可以了。 “小杨呀,我观察看,你最近大概也有女朋友了吧,我这当师傅的,还真要提醒你,男人讨个好老婆能多活十年!”朱师傅犀利的眼神盯着杨明峰,看得他不得不点头承认。朱会欣说得有些累了,缓缓坐在椅子上,探头看了看郝震又空了的座位,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女方家庭环境很重要,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呀。老人们常讲究门当户对,现在看起来确实有道理。否则很可能你认为是对的,她却认为是错的。对是非好坏的判断标准满拧?99lib?。就说大前年吧……”朱会欣转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肯定地说,“对,就是大前年,你还没有来呢。处里准备提一个副处长,当时徐爱华报上去的就是刘立新。据说集团开会讨论的时候,其他领导都没什么意见,唯独让达文彬给否定了,理由就是一个字,说刘立新‘面’,治不住人! “他老婆原来就老嫌他挣钱少,经常唠唠叨叨的,从那时开始,更加变本加厉了。每天在家就没个好脸子,不停地说他笨,说他没出息,说自己命苦没眼光,还不如当初跟了那个谁谁谁。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些话多伤人呀!后来竟然发展到只要刘立新一开口说话,立刻就能招来一顿臭损的程度。你看看,人家根本就没拿他当回事!” “唉!钱多了多花,没钱少花,挣多少钱有够?当多大官才是个头呢?”杨明峰联系到自己的现状,惶惑不安地说,“这人总得要知道满足吧,我看他老婆就是《渔夫和金鱼》故事里面的老刁婆。” “可不是吗!你看,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有的人就是不明白,这就是层次问题了。”朱师傅抬高了嗓门,厉声谴责说,“归根结底,还是拿钱看得太重,太虚荣。本来思想就跟咱们这些人不在一条路上,没法交流,没法沟通!刘立新离婚,是净身出户,房子、车子都给了女的,可是那天打电话你都看见了吧?还是死皮赖脸,要他增加对孩子的抚养费,实在是太过分了!” 杨明峰回到自己座位上,托着腮帮子,眉毛挤成了一团,心里默默地向刘立新的遭遇一遍遍地致哀!刘立新现在人财两空,究其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达文彬说的确实有点道理,刘立新最大的弱点是心慈手软,过于谨慎,害怕得罪人,最终迷失了自己!可是,那么多难剃的头,不也都让他给胡撸平了吗?他操办事情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呀。难道非得像孟凡群那样,歹毒心肠,动不动就下死手,这种坏蛋才配当领导,才能上处长的千金?以杨明峰现在的阅历,对于这个深奥的当官哲学,一下还真弄不清楚。 刘立新的教训极为深刻呀!不仅如此,还从这里面引出了一个他以前根本就没想到过的就摆在眼前的问题,商小溪家里具体是干什么的?光是迷恋于她的可爱、时尚,至今还不清楚呢。要真像朱师傅提醒他的那样,门不当户不对,会不会有危险? 还没消停一会儿,处长的电话就来了,说让他过去一趟。 “小杨,有一份工作,你赶紧处理一下。”处长坐在班台后面,手里掂着一份报告,声音冷冷地对面前站着的杨明峰说,“物资采购部给我打报告,申请增加管理费用。我跟张红卫商量,他一听就急了。说要他们压缩库存,长期闲置的物资、器材马上变卖处理。让咱们分大类制定一个合理的处置价格。” “哎!”杨明峰答应着,瞅着处长的脸请示道,“您有什么具体的意见?”他的言下之意是,张总的指示我可够不着,就听处长您的。 “当初说要增加库存,一切以完成任务为核心的是他们,现在说库存大的又是他们。”处长脸上带着几分不悦,翻阅着那份报告,“现在出了问题,得罪人的事情他们就不管了,推给咱们,真是……”处长说着抬起头,闷声道,“具体的价格你跟物资部商量。我想,除了贵重物资,只要有个合适的价格,让他们一股脑都处理了算了,别再占着库房,找我要管理费。” 杨明峰明白了,处长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郑重地说:“价格上就低不就高,您看这样行吗?”没想到处长听了没说话,只是翻眼看了他一眼。杨明峰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谁敢说廉价处理?尽管处长是这个意思,可不能明说呀,自己具体操办的时候,心里有个谱就是了,哪有这么直白让领导表态的?还是处长有水平,表述成节省管理费,这就是保值增值了。 处长冷了杨明峰几分钟,把手上那份报告推到他面前,简短地说:“你就去办吧,其他材料找小孟要。” 找孟凡群要材料,杨明峰一听,脑袋都大了,可还不敢表现得怯战,诺诺的声音说:“那好吧,我找他要一份复印件。” 要复印件?就是拿自己当“小三”呗,杨明峰的意思徐爱华听出来了。她脸上就显出厌烦的表情,对杨明峰阴沉地说:“没关系,你就找他要。我已经跟他说了,他手头上活太多,把这件事情转给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总不能让处长亲自给你写个条子吧。 杨明峰现在逐渐体会到,咱国企的机关,一部分是履行的管理职能,就是按计划、职责协调组织,监督、考核各业务部门。还有另一部分的重要职能,形象地说,就是大领导手下的奴才。领导高兴起来,随便伸出个手指,就能把你支使到某个地方去。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革命战士一块瓦,哪里需要哪里码。部队上这句话,用在辛勤的机关助理员身上,那是最贴切不过的啦。之所以这样,究其原因,都是源于领导决策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 杨明峰从处长办公室里退出来,在门口准备了 7247." >片刻,才走进孟凡群的办公室。跟小孟过招,要慎之又慎,至少要准备三个回合的来言去语。 杨明峰一进屋就注意到,小孟正在自己的位置上打电话。他故意走到他身边停留了几秒钟,以示找你有事。随后就很随意似的转到窗口前,掏出手机,假意闷头发短信。对这种没事找事的主儿,现在的斗争策略,只能是敬而远之。 小孟的电话很快就打完了。可为了避免有偷听的嫌疑,杨明峰故意迟疑了几分钟才放下手机,刚一转回身要走过去,没想到这家伙噼噼啪啪拨号码又打开了。杨明峰怀疑,他这是故意的!然而,既然你是故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就别怪人家也是故意的了,有来有往嘛。既然都是装,就索性装到底。杨明峰想着,跟他办公室里其他人嘻嘻哈哈臭贫了两句,索性出门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杨明峰坐在座位上翻看手头上那份物资部打上来的报告。才看了几段,就乐了,心想,这种业务部门外行写的实打实的公文,怪不得张总和处长都不批他们的管理费呢。 原来,打报告也要讲究个策略。只要是伸手(向上面要钱要物的)报告,一定不能拿自己说事。一味强调自己单位多艰苦,花费多么巨大,甚至摆出种种入不敷出的理由,往往适得其反。上面一句话,经费不够,开源节流,改进管理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哪个单位的管理没有一点儿可改进之处呢。 正确的写法是:应该从大局出发,从有利于工作的角度去写。比如说物资部,明明是要钱,可绝不能说要钱。要说为了更好地保障科研生产,预先采购,精心组织,改善物资存放环境。再加上点外部因素,例如供方涨价,质量提高这些虚头吧脑的理由,就容易多了。任凭哪位领导,都不敢随便拿工作和产品质量开玩笑不是。 果然,在这份报告的首页上,张红卫的批示是慎议! 慎议、酌议、拟议、同意这几个逐层递?进的词,意思是完全不同的。慎议,基本上就是没戏! 已经表示过两次敬意,也算是仁至义尽,接下去就能运用避而不见的普通技术了。杨明峰抄起手边的电话,给孟凡群打过去。这次真顺当,铃响两声,他就接听了。 “小孟,处长刚才找我,让给你打下手啊。”杨明峰开门见山,嘻嘻哈哈地说。有些话没必要说透,说透就没意思了。博弈,就是要讲究个韵味才好玩。 果然,孟凡群也是同道中人,他在电话里先是拉着长声“啊”了两嗓子,才恍然大悟似的说:“是物资部那件事情吧。是我给你打下手呢,帮你收集了点资料。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全部转给你。” “我随时恭候领导的通知呀。”杨明峰半真半假玩笑地说,“只要你有空,我随你。” 小孟在那边想了片刻,抬高声音爽快地说:“你有空,我就有空,我给你送过去吧。” “不用,不用……”还没等杨明峰说完,孟凡群就打断他说:“我这就过去啊。” 孟凡群这么做,就算是礼尚往来。刚才杨明峰找了他,他现在也登门回访。在文明礼貌五讲四美融洽和谐的同志关系遮掩之下,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把手头上正在进行的工作,被动地分出去,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在机关里都是有些尴尬的事。小孟是个要强的人,可不愿意在自己的办公室,将本属于自己的材料交出去。心疼呀,窝火呀,自尊心受辱呀,那感觉,估计跟递交降书顺表也差不了多少。 小孟动作挺快,没过几分钟,手里拎着个透明的水晶文件袋进来了。他一边与刘立新几个人打招呼,一边走到杨明峰的座位边,把文件向他眼前的桌面上一放,很随意地说:“就是这些,全交给你了。你可要保存好,我没有留底稿。” 揣摩出小孟的言外之意,和盘托出,再不管了。杨明峰赶紧站起来,取出文件袋里的资料,装模作样地翻了几下,郑重其事地连声说:“谢谢,谢谢,有不明白的我再向你请教。” “好说。”小孟得了面子,脸上涌出些笑模样,甩了下手轻松地说,“其实挺简单的,以那些物资现在的市场价为基础,定一个合理的处置价格。再跟物资部商量,给他们留出一部分压库管理费的空间,就可以了。” 你说简单,就简单啦?这么简单你怎么干不好,还用我老人家亲自动手?小孟这个人不知怎么的,从来就是对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总不忘了随时随地贬低别人。杨明峰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先消化下资料吧……” 今天和明天是整两天的跟课,后天还要陪远宏那帮人去秦皇岛。像这种二十人左右的大班,商小溪靠自己的实力揽到手的就这么一个,也是自打她投身这个行业,迄今为止经手的第二笔大买卖。 第一笔大买卖的结果有点惨。虽然从大面上看,勉强可以算是不赔不赚,但要是搭上电话费、人工费、交通费……这些杂七杂八的开销,整个就是一倒贴。原来,商小溪在不断总结屡次被同事抢行的经验教训之后,痛下狠心,把自己的提成全部做了回扣,终于感动了狼心狗肺的客户,同时也为公司创造了一个该行业的隐性最低价纪录。不过她可不着急,因为还有远宏这桩更大的,而且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跟在后面呢。这笔买卖,虽说到目前为止,只能说才进行了一半,可她已经很满足了。其最大的收获在于,彻底的赔本倒贴,终于自己把自己给“推销”出去了呗。 现在,商小溪正在一家酒店的大会议厅里,追着闹哄哄勾肩搭背的学员,与讲师的助手一起给大家发印着各种离奇古怪图案的测试题纸。 挂在脖子上的手机连续振动,屏幕上显示的是达文彬。商小溪忙中偷眼看了看远处那个赫赫有名,大肚子上绷着吊带西裤的台湾胖子一眼,连忙按断了。按理说发材料应该是助教的事情,本与她这“拉客”的无关。可有人警告过她,在这位胖子面前 6700." >最好还是装得乖一点儿。 好不容易等到胖子咧着大嘴,又开始滔滔不绝了,商小溪赶紧溜出后门,跑到中央大厅一角的休息区,给达文彬回拨了过去:“彬哥,我是小溪,不好意思,正在课上,刚才有点忙。” 达文彬稳健的声音传过来:“没关系,我就是问你,后天开班,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还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很好,很好的。”商小溪赶紧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保证圆满。” “呵呵,你这个小丫头,真敢说话。”达文彬关爱的声音带着磁性,“天底下哪有保证圆满这一类事情呀。” “嘻嘻,这说明我有信心嘛!您照顾我那么大的单子,我哪敢掉以轻心呀。”商小溪低头浅笑,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在大领导面前要张狂点,在直接领导面前要谦虚点。” “你这都是哪里趸来的怪理论?听起来不像是正道哇。”达文彬乐呵呵揶揄她道,“干脆你抽空给我培训一天吧,我现在正要迎合领导,在他们面前树立良好形象呢。如果你讲得好,我以后就辞职不干了,给你做助教,你看怎么样?” “好呀,好呀!我还真是求之不得。”商小溪快乐地笑起来,摇头晃脑地说,“可惜我这个秘籍,只能用在公司里,对国企老总不适用。据说你们是团体斗争,以下黑手,各个击破,暗地里伤人为主要手段,估计应该看《三十六计》和《孙子兵法》更适用些。西方那套靠制度对流程进行管理的模式,与中国人靠儒家思想愚弄人的管理模式,是两码事。”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这套理论绝对不是凭着商小溪的水平就能总结得出来的,当然,达文彬更不知道这是杨明峰告诉商小溪的。其实,也不是杨明峰总结的,刘立新才是源头。达文彬想了一下,教训般的口气说:“你不了解国企,不要一知半解地瞎说。要是照着你这个理论,咱们中国都是儒家文化,你们做的那些洋培训,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啦——”商小溪仰起脑袋甩着长发,理所当然地说,“反正就是有用。我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对了,彬哥,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夸张地嚷嚷着,丝毫不理会身边经过的服务员对她射出的白眼,“培训费已经全部到账了,谢谢你哈。等你有空,幺妹一定请你吃大餐,我说话算数。” 达文彬听了,不禁在电话里被这个刁蛮的丫头给逗笑了。他想着商小溪闹腾起来咋咋呼呼自以为是的样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愉快:“我今天就有空,你请我吃饭吧。” “今天呀……”商小溪跟着专家、讲师旁听了那么多课,可还是不小心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就有点难为情。她眼珠转悠着,嘴里犹犹豫豫地说:“今天呀,今天晚上我要陪台湾讲师吃饭。” “还真是赶巧了,我今天晚上也要跟台湾人吃饭,”达文彬声音洪亮,大度地“哈哈”笑起来,“先记上,等我真正有空了再说。” 商小溪被达文彬有意无意地奚落了两句,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晚上要跟人吃饭,还是借机表示对自己的不满,就发了脾气,沉下脸冷冷地说:“彬哥你不要这样说,我商小溪说话一向是算数的。” 商小溪打完电话,若有所思,再次看了看手机屏幕。从早上到现在,既没有未接来电,也没上来一条期盼中的信息,不由得就在心里暗暗骂杨明峰这个没良心的。昨天刚允许他的爪子在自己内衣里小范围活动了几下,他今天倒是拽起来了,真是给脸不要脸! 她实在忍不住了,便给杨明峰发了一条短信,让他下班之后过来接她。还真不错,短信刚发出去没两分钟,杨明峰的电话就过来了。商小溪对他的响应速度还算满意,得意地仰起脸,翘着红润的嘴唇,心里数着“一、二、三……”直到振动到第五下,才狠狠地按下接听键,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拖着长声从嗓子眼里哼出了一个字:“喂——” 没想,听到的却是杨明峰急促不安的声音:“小溪呀,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要加班看材料,不能陪你了……”商小溪自从初三开始,约男生还从来没被拒绝过。现在一颗“单纯”的心,突然受到杨明峰的摧残,就像在包装上被微微撕开了一个小口,那里面积攒了十几年的自恋和傲慢,嗞嗞地就向外冒。不过这滋味好像还挺奇怪,痒痒的,刺刺的,嗯,好玩。商小溪不知不觉心底便泛起一股柔情蜜意,不由自主的轻声关心地说:“这么辛苦呀,你晚饭怎么吃?” 杨明峰倒像是无所谓,大大咧咧地说:“一会儿下楼买个面包。” “就吃面包呀,你附近不是有‘肯德基’或是‘麦当劳’吗?你好歹正经吃一点儿嘛。”商小溪想了想,攥紧手机,下定决心说,“要不你告诉我个地方,我过去陪你一起吃。” “嘿,没有必要!哪有加班还要女孩子陪着吃饭的。”没想杨明峰根本不领情,反而亟亟地说,“一会儿就到时间了,你也快下课了吧。赶紧去超市买点东西,准备准备,后天还要出差呢。”“嗯,好,那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呀。”“没问题……”杨明峰匆匆忙忙挂断电话。 唉!以前真没想到,找个国企里身不由己的小助理员,还得忍受孤独啊。 第二十一章 当官的魅力 北戴河距离北京两百五十公里,两辆别克“商务舱”不慌不忙,没用三小时便到了。可没想到,下了京沈高速出口,找那个别墅酒店倒是颇费了些周折。 酒店传真过来的资料写得倒是挺明白,详细描述沿着国道走,过几个红绿灯,沿途经过哪个商场,到了顺数第几个路口,左转再右转……就可以看见大牌子了。可问题是,作为基础参照物的那条“国道”在哪儿呢?两辆车来来回回围着高速出口兜了两圈还没有发现路标,最后杨明峰不得不打了一辆脏兮兮的“黑车”,才给自己带上了康庄大道。大家在车上七嘴八舌,都痛骂编资料那个缺心眼的弱智。 不过等到了目的地,大家就都老实了,为什么?因为达文彬这个“销售员”给推荐的酒店简直太棒了! 酒店由一连片十几栋红顶白墙,姿态各异的独栋小别墅组成,距离海边也就五十米。远远看去,就像一群在海滨浴场搔首弄姿的西洋仙女,风姿绰约,火辣明艳。待走近了观察,却是各有各的独特韵味。每栋别墅造型各异,结构也不尽相同,或圆顶或尖顶,或厚重或清秀,有的绕着石柱,有的却兜着木围栏。 商小溪办会不愧是专业。在酒店接待处的大堂里,麻利地收集了几张身份证,跑到前台不一会儿,就哗啦哗啦手指头勾着两小堆钥匙回来了。按名单分房子,登记房间号,发钥匙走人,全过程有条不紊,几乎是并行作业,一气呵成,都没有给同是会务身份的杨明峰半点插空表现的机会。 刘立新在一旁抄手看着这个美丽干练的小姑娘,呵呵笑着对身边的杨明峰说:“给资本家干活就是锻炼人。你看,把个小丫头都给逼成勤务专家了。我敢说,在咱们集团,常办会的那些位同志,有一个算一个,谁都比不过她。” “她呀,每星期都得操办个一次两次的,跟她比,咱们这些人全是业余。”杨明峰觉得工作中的商小溪尤其妩媚,特别是她低头忙碌时那一对越发忽闪的长睫毛,怎么就总也瞧不够呢。 “嗬,了解得够清楚的。”孟凡群也靠过来,看着商小溪,坏笑着说,“怎么样,下午约她一起游泳去?” 杨明峰见自己的女朋友被这厮随意地口头调戏,就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冷冷地回敬他道:“那你就试试呗,要能约出来算你的本事,而且还得抓紧时间,明天她就回去了。” “没问题,泡妞是咱的强项,大不了以咱们这些帅哥集体的名义去争取她,这些社会上的小女孩,保管谁也扛不住。”小孟并不在意杨明峰话里的冷嘲热讽,轻佻而自信地说。他色迷迷地盯着商小溪的眼神,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跟红外透视相机似的。 十多个人排成稀稀拉拉的“羊拉屎”队形,跟在商小溪和杨明峰后面出了接待处,沿着埋在黄沙里的石板路来到一个三岔口,男男女女便自动分成两拨,扎进被完全包下来的两个仙女的大肚子里。 乍进了别墅一层大厅,一股水滨建筑所特有的潮乎乎的气流,挟着带有淡淡咸涩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刺激得杨明峰不禁畅快地连打了两个大喷嚏。他随手把包往进门的沙发上一扔,兴奋地拔腿咕咚咕咚楼上楼下,逐个房间参观了个遍。 小时候看曹禺先生写的话剧《雷雨》,曾经对那个老资本家盘踞的豪宅深恶痛绝,认为绝对是腐朽没落到了极点的反动典型!就应该当即将老资本家捆吧捆吧,立马拉到大街上给剁了!可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他还算是简朴的呢,怪不得取了“朴园”这么个丧气名字,到老了还要遭受妻离子散的报应。现在可好了,人民终于当家做主了,连我这种小喽啰都能腐朽一把,而且还是公家埋单。太好啦,感谢咱比亲娘还亲的大国企! 商小溪真是够恨人的,按照名单上标明的年龄、职称,给刘立新他们这些“老弱病残”们安排的是可以极目远眺,俯视海滩的宽绰单人景观房。而杨明峰与孟凡群这些人,享受的是真正公仆住的,能够遥对市区,体察民情的仆役双人房间。可见等级这玩意,就是在同属助理员的平头百姓中,也是无处不有所体现。 杨明峰安置妥当,无所事事,点上一支烟,溜溜达达敲开了对面刘立新的房门。 嗬!只见刘立新这家伙,舒舒服服地跷着双腿,正仰靠在大落地窗前一张美人榻上,津津有味地视察沙滩上那些往来穿梭,或是四仰八叉的半裸体呢。他回头看见杨明峰进来了,忙笑着说:“快来看看,热闹着呢。”嘻嘻,杨明峰心领神会,伸手挪过一只沙发,与他并排“站岗放哨”。 “哎呀,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杨明峰摇头晃脑不无惋惜地说。也不知道商小溪带泳衣了没有,就凭她那个白嫩丰满的身条,要是半裸着扎进人堆里,马上就能被毫不客气地淫民群众 7528." >用眼神给扒得精光。 “哎,真是个好主意,这好办,明天到市区买一个不就完了。”刘立新使劲眨了下眼睛,回味着说,“我有一次周末来,也是住的海景房,人多,天还热,更有看头。可惜郝震这次没来。他要是过来,一定不会忘了带望远镜。” “我觉得郝震这一段心情好像特别好,不知又在玩些什么呢。”杨明峰抿着嘴,无限遐想的样子说,“要是再把他那辆‘小跑’开过来,在宾馆前一拉,肯定得有女青年闻风失足。” “呵呵,我告诉你,咱们机关里这些人,连达文彬都算上,谁也没郝震活得滋润。”刘立新又像羡慕又像有些无可奈何地吧嗒着嘴欷歔道。 杨明峰不太同意刘立新的见解:“可惜他不是官,要是再随便挂上个处长、科长之类的名头,牛就更大了。” “唉,这你就不明白了,虽说郝震不是官,可你看全机关上下,谁不给他点面子。他要真是当官了,反而受约束了。盯着的人多,嫉妒的人多,还给架空了,反倒不自在了。”刘立新抬头仰望着天上缓慢涌上的一片薄云,显得有些惆怅。 杨明峰实在想不通,郝震毫不掩饰的张狂,为什么就没人管呢?最起码也该有人嫉妒呀。他不解地问刘立新:“难道郝震就从来没想过当官吗?当官总是有一种满足感成就感吧。不管到了哪里,都前呼后拥的,可比开‘小跑’威风多了。” 刘立新盯着杨明峰,诡异地撇了下嘴,轻描淡写地说:“他呀,起初也曾削尖了脑袋争取过。可他姑父怕他给自己惹事,硬是给他按在这个岗位上很多年不让动。他后来索性也就破罐破摔,由着性子来了。咱内部人对郝震的评价是,凭他的工作能力,当个处长没问题,可要算上他那张嘴,可就得另说了。” “也许郝震当上了头就好了。”杨明峰不以为然地说,“他是个聪明人,官场上那一套什么没见过,什么不清楚呀?不出三日,准能让人刮目相看。少说话,大不了不说话,这谁不会呀。” “哎——那可不一定!你可别小看了这一条。看似简单吧?可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也学不会。这人呀,本性难移,往往最后还是在这点上铸成大错。”刘立新慢声细语给他解释,“习惯,知道吧?要想走仕途,就得从细枝末节上严格要求自己,从一点儿一滴开始努力,防微杜渐。按咱中国选拔官员的标准,再有本事,再能干,可要是给别人留下个轻佻的印象,也是死罪。所以,千万别幻想着别人会给你展示另一面的机会,等着你重新做人。机会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创造的。”还真别说,刘立新说的确有道理。自打杨明峰第一天认识郝震开始,就没感觉他哪点像个领导的样子。 刘立新见杨明峰伸脖子张嘴,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岗”也顾不上站了,摇头晃脑的接着说下去:“提领导讲究有‘官相’。对于这个呀,在普遍认同的大模式之下,不同的部委、不同的地方政府还有具体不同的理解。你看啊,中央领导很多都是来自‘央企’的吧,可有的部委出来的就多,而有些看似在老百姓心目中影响挺大的部委,却很少有上到太高级别的。为什么?抛开以线带面,咱们涉及不到的这一层次不说,就是由某些细节特征决定的。实干家和政治家,其实是有本质区别的。” 嘿,刘立新确实是个深藏不露的思想家。杨明峰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个韩国人,打小还吃不饱饭的时候起,就发下宏愿,异想天开想当总统!他经常自己对着镜子练习走路的姿态,说话的手势,甚至吃饭时的表情,后来终于“谋反”成功,被称为平民总统。可惜,他没写一本书叫《总统相》就跳崖了。否则,在同样也是信奉咱儒家文化的中国,或许会成为仕途教科书呢。 浮生偷得半日闲,刘立新自打离了婚,还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因此话也特别多。杨明峰从他含糊其辞的几段只言片语里还了解到一个新的情况。原来郝震的某位亲戚在中央国家机关里工作,别看官不大,可能也就是相当于处一级的干部。不过可别忘了有句话,中国的权力,实际上是掌握在处长们的手中的。而这个人物,可丁可卯,正掐在远宏的命门上! 可惜呀,可惜呀,刘立新这种人才,达文彬为什么就不用呢?是没有“官相”?还是站错了队?具体到远宏集团,那个考评“官相”的标准又是怎样的呢? 吃中饭的时候,面对着一桌子的海鲜大餐,曾经与商小溪憧憬过好几次,誓要把桌子啃下一块来的杨明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坐在他边上的商小溪也看出来了,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在他耳边提醒道:“别假深沉了,快吃!扇贝和螃蟹都要没了。” 大热天的,你要是看见还有人吃海鲜喝白酒,千万别以为是没事找抽,显摆自己的酒量,那才叫内行!因为海鲜就啤酒,普通人十有八九会患上痛风病。这个病要是得上了,基本就算是你身体里的一个“附件”了,无解!上来那个劲儿,关节红肿,疼痛难耐,被戏称为不要命的绝症,这一辈子便有得解闷了。连一位被判死刑的国家前药监局局长都是得的这个病,您说是不是真正的不可救药? 参会的虽说都是老机关,不过喝起茅台酒来却是表现得各有不同。事实上,从对茅台酒那种独有的酱香味挚爱程度上,就大致可以衡量出每个机关的重要程度,甚至可以说是一把无形的标尺。经济处这三位,见了茅台没命,可其他处里的某些同志,偏偏端着杯子踌躇,抽鼻子蹙眉毛,硬说还不如二锅头好喝。唉,与其说是暴殄天物,还不如说是广大人民群众生活水平亟待改善。杨明峰还有承担会务的工作,所以喝起来不敢太玩命,但是就这稍微露的一小脸,已是把很少领教咱国企人实力的商小溪,给吓得汗涔涔的了。 大家正在比拼,杨明峰的手机响了,一看原来是朱宏宇打来的。朱宏宇在电话里指示杨明峰,接到达总指示,可以把那“八条”下发给大家,请大家先讨论领会精神,下午张红卫张总也要过来和大家一同学习。杨明峰放下电话,把电话通知精神在桌面上简要作了传达。果然同志们一听张总要来,一下都没了斗志,匆匆就收了场。杨明峰当众严肃地给商小溪布置工作,责成她把已经分别装袋成份的材料,分发到每个人手里,自己则是开始组建无线网络。 商小溪自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就临时收了孟凡群做跟班,给她拖着装满资料的沉甸甸的航空箱,两幢别墅上下跑。转了一圈回来,两人都是心满意足。 商小溪走进杨明峰的房间还箱子,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无线网络已经可以开始工作了。她看见,只是在笔记本计算机的凹槽里多了两块巧克力大小的设备,就把大家都联系起来了,不由得连声啧啧夸奖他道:“你真行呀,懂得可真多!除了喝酒、骗幼儿园女老师,连这个也会。” “这有什么吗?简单!”别看杨明峰嘴上很谦虚,可是从他眉眼翻飞,指指点点的样子看,怎么着都是遮掩不住的得意,“你看,一块外置无线网卡,一块无线路由器,再在软件里设置一下,全齐了,就这么简单。” “嗯,我学习学习……”商小溪真给面儿,在笔记本计算机前面哈下腰,瞪着大眼睛,真像是在欣赏一件高科技杰作,“这水平,比我以前深圳那家公司里一月开七八千块的网管强多了,他调网络……哎呀——”商小溪忽然闷声叫起来,“快放开我,哎呀,受不了啦,快把手拿开,从后面抱着我难受……” “哪有拜师不掏点学费的,看你态度,可以考虑给你打打折……别动,小心扣子扯掉了……学习态度端正,你这个女学生我收下啦。” 张红卫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样子。杨明峰正在上网,只听门口传进来孟凡群广播似的严正嘹亮的大喊:“张总来了,请大家马上到会议室。” 靠!杨明峰一听就知道坏了。在这关键时刻,自己这个搞会务的,一直没敢休息,就是要等着司机打电话来,第一时间下楼接驾呢,怎么还是让这孟凡群给抢了先? 杨明峰“砰”地一猛子就从沙发上跳起来,顾不得喊楼里其他人,匆匆忙忙就冲下楼梯往外跑。果然,出门没多远,便看见在金黄色的沙滩上,人高马大的张红卫在孟凡群和朱宏宇一边一个地护佑下,双手叉腰,腆胸叠肚,正面对辽阔无际的大海,比比画画地抒发豪情呢。 嘿,闹了半天朱宏宇也过来了,原来人家孟凡群有内线,怪不得抢了本是属于自己的头把生意。杨明峰暗自埋怨自己脑子里少根弦,光想着守株待兔了,怎么就没有随时打电话主动联系呢? 张红卫看见杨明峰神色不安地跑过来,笑看了他一眼,扭回头亮开大嗓门继续爽朗地说:“你们这些笔杆子,对着大海,都给我好好抒发抒发感想,谁说得好,到时候我个人有奖励。” “嘿嘿,张总心不诚,您这个奖恐怕是给自己设的吧。”孟凡群满脸堆笑,看了看朱宏宇,又观察着张红卫的表情,“我们这些人,谁有您那个思想高度?您都一览众山小了,对着大海还不得……”他刚才急于抢话,可是还没完全准备好,抒发到一半就抒不下去了,抬手挠着头皮不断想词。 “直挂云帆济沧海!”朱宏宇大模大样,很肯定地大声说。 张红卫听了,没有马上答言,沉思了片刻摇摇头,拿眼睛来回看着他们两人笑道:“唉,不准确,不准确。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伟人,我怎么敢和他们相比呢?” “倒海翻江。”杨明峰在边上犹犹豫豫地插话说。 张红卫愣了愣神,圆脸上忽然绽放了笑容,点指着杨明峰朗声说道:“小杨说的这个,倒是有点意思,大概差不多。” 又有好几个人凑过来了,可张红卫看似已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地跟大家不住握手寒暄,少不了还故意臭贫几句。在北京之外集结,大家见到张总似乎更加幸福,争先恐后簇拥着他往平顶建筑的会议室方向走。一进会议室,听孟凡群通知执行,实心眼儿等着的那些人全都站起来了。杨明峰看见,刘立新在人群最后面,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张红卫等大家都坐下了,自己才缓缓坐下。他伸手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认真地看了有好几分钟之后,才审慎地再次扫视了围在会议桌边的大伙一圈,似乎很随意,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刚才呀,在沙滩上闲聊,有人形容我现在的感受是‘倒海翻江’。呵呵,我说基本准确,可也不完全准确。为什么呢?要说准确,当前科研、生产任务这么紧张,可达总和集团领导还是下决心把大家抽出来,为咱们远宏集团今后的发展、走势出谋划策,规划布局,这是不是大思路,大手笔?如果真有好点子,咱们就这么做,不就是倒海翻江吗!”杨明峰听他这么说,很有些不安,不禁惴惴地看了看对面的孟凡群和朱宏宇,只见他们两人,似乎都专注地埋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这才放下心来。 “要说不准确嘛,”张红卫浑厚的声音渐渐硬朗起来,“我们不是盲目地在浑水里瞎折腾,而是群策群力,从客观的角度,有利于集团发展的角度,从第三维的高度去重新审视我们自己,我们不是盲目的,是以科学发展作为指导的。” 张红卫说的这是什么呀?又要变革,又不能瞎折腾,还让大家出点子。杨明峰一点儿都不明白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啥,难道真是职工群众当家做主的时候到了?他歪头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刘立新,见这家伙也是频频皱眉,写写停停,一副努力领会、踯躅观望的样子。 张红卫藏着深意的务虚开场白,语调铿锵足足讲了有二十分钟,整个过程场子里鸦雀无声。二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显然大家都在疑惑,都在思索,都在猜测。张红卫看大家的胃口都给吊得差不多了,才舒缓了一下语气,看了看笔记本,抬起头来呵呵地继续说:“在座的都是各单位的骨干,具体情况应该了解得比我多,比我更深入。我看这样,咱们先把工作中的问题集中摆一摆,不要怕多,不要隐瞒,有啥说啥。在这次这个场合,所有的问题,所有的看法都可以提,包括对集团领导和我个人的意见也都可以说,畅所欲言,百家争鸣嘛。但有个原则,出门不认账,还绝对不允许外传。” 张红卫说完了,拔起身体,居高临下犀利的眼神不停逐个打量每一个人。有人就在猜测,他说,出门不认账,是不是点明了就是要秋后算账?他这个调子定得好,把“民主”和“集中”的原则同时都用上了,也就是说,大家还没来得及民主,就已经被他先给集中了。 张红卫见没人应茬,似乎很有些无奈,缓缓把脸转向杨明峰,威严的声音问他:“达总提请会议,请大家预先思考的那几条,都发给大家了吗?”见杨明峰使劲点了点头,他拖着长声继续说,“嗯,我看接下来这么着吧,咱们把达总的意见,暂时作为一个提纲,共同学习,一条一条先讨论起来。” 杨明峰闻声赶紧站起来,绕着会议桌轻步走到张红卫身边,将打印出来的达文彬“八条”摆在他手边上。张红卫好像早就知道达文彬抛出的是哪些,随手掂起这份几小时前刚“解密”的材料瞄了一眼就丢下了。他还是看着自己眼前的本子,说:“第一条是,面对当前复杂多变的经济形势,我们应该学会怎样科学地应对。好,我这里就想要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现在的构架,到底是以经济为中心,还是以任务为中心呢?” 张红卫对无人捧场似乎早有准备,所以直接对坐在他对面,来自科研处的一位老助理员客气地说:“张师傅,您是老师傅了,最有发言权,还是您带头说说吧。” “我觉得还是以经济为中心。”张师傅说着刚要站起来,被张红卫急忙压了压手制止了,他亲切地笑着说,“张师傅,就是研讨嘛,今天不必搞得那么正规。畅所欲言,我也是来向大家学习,开阔思路的。” 张师傅有五十岁出头的年纪,在国企里干了一辈子,大风大浪见过多了,也不再指望能更上层楼,这次之所以被征召进来,实际上是起着远宏活历史档案的作用。张师傅不慌不忙自顾自点上了一支烟,沧桑老到的声音说:“大家都知道,咱们现在是二级核算体制。就是集团对下面部、厂、所进行经济指标考核,部、厂、所再对所属研究室、车间进行考核,经济指标是与员工收入挂钩的,这不是以经济为中心吗?” “嗯,有道理。”张红卫在本子上随手划拉了几笔,眼神就落在刘立新身上,平缓但不容抗拒的口气说,“刘立新,你从经济管理的角度说说看。” “我觉得吧,”刘立新看了一眼张师傅,沉稳洪亮的京腔里透着自信,“还是以任务为中心。因为什么呢?我们对下属单位考核指标的确定,归根结底,还是以任务量为依据的。任务和效益是成正比例互动的。” “要是这样认为,你们每年定的指标就不大合理了嘛。”张师傅一只胳膊肘支在会议桌上,侧身面向刘立新,软中带硬的口气说,“既然你说是以任务为中心,那么科研经费就应该全部由科研管理部门统筹规划,凭什么经济处要拿走百分之二十?” 对这个科研处上上下下都耿耿于怀的老问题,刘立新无话可说。他看着张师傅友好地笑了一下,便靠在椅背上,不言语了。 张红卫今天真民主,很罕见地竟然挨个提溜,逐个点名。真想不到,在聚集如此众多顶尖高手的场合,还有自己登台表现的机会呢,这不是唐老鸭要混到台面上去了吗?往大了说,至少是“中央委员”的待遇呢。别看杨明峰此前是个不入品级的小“会虫”,一般都是演“哑巴”,可“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拜神”,对开会发言的规则那可是一清二楚。 切记首要的一条,有得说才说,没啥说的,千万别勉强。不要怕别人把你当成哑巴。要是实在推托不掉,干脆来一句:“没想好,向大家学习。”蒙混了事。 要是有话要说,一定要准备发言提纲,把想要表达的意思1、2、3……整理罗列清楚再开口。这样做的好处是,既能防止自己口误或跑题,又能全面表述自己的观点。当然,有意要胡搅和的,在考虑清楚后果之后,也尽可以满嘴跑火车,谁也不能拦着你胡说八道嘛。 第三嘛,就是个技巧性的活儿了。一般来说,立场要鲜明,还不能轻易下结论。怎么样,深奥吧?那刚才刘立新和张师傅怎么就下结论了?张师傅那是破罐破摔,刘立新是……呵呵,他可是别有用心呢。 杨明峰埋头一口气写完了自己的发言提纲,才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向各位同志继续学习。可听着听着,更疑惑起来了,同是来自各机关的精英,这差别咋就那么大呢!生产处的,强调的是任务第一,天经地义。人家说的似乎很在理,完不成任务,你卖啥呀,喝西北风啊。质量部门的意见是,要以ISO9000质量体系为核心,合理配置资源,响应用户需求,才能进一步提升经济效益! 要说这里面说话最有水平的,还属党群工作部的那名美丽的少妇了。她的理论是,既然中央指示“两个文明一起抓”,因此效益和任务便绝不可偏颇一方,而且还当场提出动议,要组织广大团员青年,开展一次轰轰烈烈的以“激情在远宏闪光”为主题的大型增产节约活动。 听到她的豪言壮语,杨明峰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束猛然绽放的奇葩,既与众不同又新鲜,既具有煽动性,还似乎不太着边际。他不禁侧脸看了看刘立新,不料他却低着脑袋,不住地摇头浅笑,明显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杨明峰不明白,要是时光倒流三十年以上,像她这种奇葩,满大街都是。 终于轮到孟凡群了,果然不出所料,小孟也是打好了草稿的。他正襟危坐,略微不安地眼角斜了一下张红卫,微微抬了两下屁股,用浑厚的男中音开始说了:“集团公司领导和张总提出来的这个题目,确实是高瞻远瞩,点到了摆在我们面临一系列问题的核心上。尤其是我们具体负责经济工作的同志,更是感触颇深。我认为,不管是以经济为中心,还是以任务为中心,都不够全面。我理解的是,最终还是要以市场为中心,以任务为导向,以经济为杠杆……” 杨明峰听了小小地吃了一惊。小孟这番话还真有水平啊!不仅巧妙回避了论题的主要矛盾,而且还引入了市场意识,侃侃而谈之下,似乎两方面都涉及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这不是他应有的实力呀!难道这家伙早就知道了“达八条”?要是这样,最有可能的来源,就是那天在刘立新计算机上的泄密事件了。在小孟表达自己强烈的市场意识之时,张红卫一直都在侧耳倾听,等他讲完了,张总脸上立马露出赞赏的笑容。 “不错!”张红卫满意地连连点头,“你们这为集团理财的部门,能有这种觉悟,把集团的内部管理提升到一个市场的高度来考虑,视角新颖,确实是难能可贵呀。我常说,集团内部有市场,外部也有市场。如果把这两个市场有效地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以经济为中心嘛。” 张红卫正说着,商小溪悄悄地从门缝里溜进来了。她蹑手蹑脚走到杨明峰旁边,对他耳语了几句,转身就又扭腰踮脚,迈着猫步溜出去了。张红卫抬眼看着这个小美女,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假装翻看面前的笔记本。这一走神还真有效,倒是觉得有些饿了,低头一看表,猛然醒悟,瓮声瓮气问杨明峰:“小杨,晚饭安排的是几点?” “六点。”杨明峰刚听商小溪嘀咕完,张口就说。 “哎呀呀,时间过得真快,都过点了,抱歉抱歉。”张红卫眯眼睛看了看手表,立马合上本子装进提包里,笑着说,“我只顾听得过瘾,你们怎么不提醒我呀,让大家陪我一起挨饿。” “张总,您不自觉,谁敢提醒您呀,再饿也得陪您一起忍着。”娇嗲磁性的女声,来自于刚才还在畅谈用“激情”创造“双丰收”的那名党群部美女。 “哈哈,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把你们这些智囊们饿坏了,那可就是远宏的重大损失啦。”张红卫打着哈哈,已经站起来了,“晚上多吃点,大家好好休息,明天上午还要培训。” 吃罢晚饭,已是华灯初上了。夕阳在山,海阔天澄,黄沙、碧水、岱山,斑斑点点的灯光映衬下,人头攒动的度假区显得别有一番韵味。热闹中隐含着暧昧,暧昧下透着躁动。淡淡余晖点染下的海滩,释放出一天的炙烈,好似忽而化身为一位温良柔美,风情万种的少妇了。 远宏集团的精英们,还真有点团队意识,饭后自动聚成松散的一队,像小小的一群五彩热带鱼,随意游弋在凉爽松软的细沙之上。腆胸叠肚的张红卫打头,左边傍着妩媚可人的“激情”美妇,右边是结实健壮的孟凡群。要不是后面还稀稀拉拉尾随着些道貌岸然的闲杂人等,真容易让人误解为携着二奶,带着保镖来海滨度假的大老板。 走着走着,看上去一直是得意扬扬的张红卫,忽然昂起胸膛,莫名其妙地慨然长叹一声道:“这人呀,一旦面对辽阔无际的大海,顿时什么烦恼都忘了。” “张总,你们这些当大领导的,每天要处理N多事情,真够劳累的。抽空参加我们的瑜伽班吧,保管让您看起来更年轻,更有活力。”美妇单腿蹦跳了两下,似乎是要抖落渗入鞋里的沙粒。 “嘿,听你这个意思,是说张总显老了?”孟凡群打趣地说,“我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张总,都觉得他比我们年轻人精神头还好,思维还敏捷呢。”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诀啊,”张红卫叉开五指抬手梳理着在海风中瑟瑟舞动的黑发,得意地说,“多学习,多思考,总是让脑筋转起来,人就能保持活力。”张红卫点了一下美妇,开心地呵呵笑着说,“对了,你们年轻人把这个叫激情。” “张总,我们可跟您学不了,哪有您那个层次呀……”美妇仰起月色下愈显俏丽的一张脸,不错眼珠地看着张红卫。聆听张总的教诲,她是崇敬中带着幸福的样子,而且好像总是如饥似渴。 在队伍的最后面,是几个我行我素的散兵游勇。杨明峰和朱宏宇夹着刘立新不停说笑,后面跟着拎鞋赤脚,短裤吊带的商小溪。 朱宏宇虽是初来乍到,但与商小溪熟悉得很快,让人怀疑可能两人早就认识,还也许商小溪天生就喜欢和斯斯文文戴眼镜的小白脸搭讪吧。 “商小溪,你调到我们远宏来吧,还让你在人事处管培训,怎么样?”朱宏宇半真半假地对啪嗒啪嗒正用脚丫撩水的商小溪说。 “我才不去呢。”商小溪白了他一眼,认真地说,“你们那里天天斗来争去的,太累人,衰老得早。” “咦,你怎能这么轻易就下结论?”杨明峰笑着说,“我们可都是惜香怜玉,色大胆小的正人君子,会保护你的。” “切!管不着,反正我知道。”商小溪对三人撇着嘴说,“自称的正人君子就更坏,我可受不了。” “哎——商小溪,你可不要打击一大片呀。”刘立新摇头晃脑地说,“没准你还要嫁到远宏来呢,”他瞅了瞅杨明峰扮了个鬼脸,“是不是,小杨?” 呵呵,刘立新大概看出来了,看出来就看出来了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杨明峰美滋滋地看了看商小溪,好似随口问她:“是不是呀,商小溪?” “美得你们。”商小溪秋波微转,有些扭捏地说,“我还小着呢,怕遇到国企大骗子。” 嗯?朱宏宇干的就是听话听音的活儿。看见三个人虽是相互递话打趣,可却句句不离商小溪,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便抱了胳膊,退后几步暗自观察。别说,还真看出来有那么点意思。朱宏宇就跑到商小溪跟前,凑在她耳边挑逗的语气低声说:“哎,你看上我们哪个帅哥了,告诉我,我给你拉拉去。” “一边去,我这样的美女还用你拉!”商小溪红了脸,使劲推了占她便宜的朱宏宇一把。朱宏宇不备,倒退着踉跄了几步,一下踩到海水里,皮鞋全湿了。商小溪哈哈脆声大笑起来:“太好了,往后记住啊,只有别人追我的份儿。” 刘立新看着吭哧吭哧从水里拔腿费劲赶上来的朱宏宇,压低声音对杨明峰坏笑着说:“这湘妹子可够辣的,像朱宏宇这种性格肯定治不了她。” 商小溪也是后悔自己刚才下手重了,愣愣地正有些手足无措,忽然听见前面音乐爆起,突然来了精神头,眉开眼笑兴奋地对大家说:“哟,这里还有演出呐,快看看去。” 朱宏宇和刘立新跑在前面,后面是杨明峰等着商小溪。两人跑着跑着,不知不觉就脱离了大伙儿。 音乐响处,是在海滩上用警戒绳圈起的一块小小场地。场地四周,六七盏雪亮刺眼的碘钨灯把中心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场子面海一侧,乱纷纷摆着十几套塑料桌椅,桌面上堆满了花生、毛豆、羊肉串,现在椅子上已经坐满了各色人等,不管男女,每人手里都举着一瓶啤酒,在音乐的伴奏下喷着白沫,叮当乱响。 就凭杨明峰有限的社会阅历,也能从那些人的装束上一眼看出来,这是某个地方政府会议的夜间娱乐专场。 演出位置站着一个看年纪有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正摇头晃脑,拿着无线话筒白话。尽管他抡胳膊抖腿,努力要装出一副久经沙场的江湖老客的模样。可是结结巴巴的串场词,稚嫩的面相,献媚讨好的表情,再配套着黑色对襟闪绸长褂,不折不扣就是个从侦缉队里溜出来的小汉奸!反而引得周围观众发出阵阵嬉笑。 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肥头大耳戴着宽幅黑边眼镜的矮胖子站起来,举着刚打开的一瓶冒着白沫的啤酒对小孩吆喝道:“小兄弟,别紧张,把这瓶酒喝了就好了。” 小孩点头哈腰接过酒瓶子接声道谢。退后几步,仰脖挺腰,做了一个天狗望月,海口鲸吞,顷刻间便把整瓶啤酒全灌了进去。 “哇,太棒了——”躲在灯影里的商小溪,使劲拍着巴掌,拽了拽杨明峰搭在她肩膀上的胳膊,坏笑着扭脸问他,“你行吗?表演给我看看呗。”“嘿嘿,不行!”“你不是吹你什么都行吗?原来也有不行的哈!” “不行,不行,喉结动了,不算!张科长,你说是不是?”有个敞胸露怀的瘦子,站起来大声起哄。 “对,不算!重来!”刚才那个矮胖子又抄起一瓶啤酒,更高的声音吆喝道,“再来一瓶。” 小孩接连被灌了整整两瓶啤酒,不但现在说话更结巴了,而且连站都站不稳了。他匆匆忙忙,含混不清地说:“多的不说了,上炮吧。” “嘻嘻,原来演的是二人转。”杨明峰附在商小溪耳边说。 “你怎么知道?”商小溪扭头白了他一眼。 “我什么都知道,你信不信?”杨明峰毫不含糊的样子,“‘上炮’是二人转的术语,就是叫女搭档上来的意思。” “哟,知道的确实不少呀,都是在哪里看的二人转?”商小溪怀疑的眼神审视他。 “VCD,我就喜欢这种民间艺术。” “哎,你看,那个女孩和我比,谁更漂亮?”商小溪忽然安静下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上场的那个小女孩,十分认真地问。 杨明峰以前真没发现,商小溪还有跟别人比美的爱好。故作慎重地来回扫视了她们俩好一会儿,才很肯定地说:“她太瘦了,一点儿都不性感。” 刚上来的小女孩其实真够漂亮的!青春靓丽,跟商小溪一样的风韵三角脸,白白的身条被黑抹胸,黑裤衩,黑长筒靴分成了对比度强烈的六段,火辣逼人。“我先给大家唱两段吧。”小女孩真不含糊,上来就眉眼纷飞着说,“我唱得可好了,还什么都会。韩国的,港台的,大家想听什么随便点。”她纯正的东北口音,大言不惭中带着几分忸怩,还真动听。 “唱个‘大姑娘浪’。”那个张科长又激动地站起来,摇着胳膊大声嚷嚷。估计他酒也喝了不少了,打着晃,扭身朝向众人毫不掩饰肆意浪笑道,“我就喜欢听这一首。” “不会!”小女孩想了想,翻了翻眼皮说。 “那就来一段日本的吧。”下面又有人喊。 “不会!”小女孩这回果断地说。 “唱一段邓丽君的。”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不会!”哄——底下顿时嘘声一片。 小女孩看上去倒是颇不以为然,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正儿八经自己给自己点:“我给大家唱个韩语歌吧,我唱得老好了,保证你们从没听过这么好的。”她说完,便叉开两腿,一手竖起挡在眼前,另一只胳膊平伸,做了个“恨你入骨”的预备起势。 暴烈的音乐响起,过门刚过一半,不想小姑娘忽然在众多瞩目的眼神下收招了。她朝场子侧面走了两步,举着话筒厉声喝道:“放音响的呢,你给我出来!”连喊了好几声,才从人群后面挤出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显然不知所措,犹犹豫豫走到小姑娘跟前。 “哎,放音响的,你想出名不?”小姑娘泼辣地质问他。 汉子看了看姑娘,又扭脸看了看黑压压的观众群,满脸疑惑,不明白她到底要干什么。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审视着这个不开窍的大老爷们儿,一下抬高了声音,大声命令他:“你要想出名,快帮我把靴子脱了!明天保管你名声乌泱乌泱的,想收都收不回来。” 哗——前仰后合的观众们,起哄的声音比刚才还闹腾。 小姑娘还不依不饶呢。她俯视着屈膝弯腰,笨手笨脚正给自己往下拽长皮靴的汉子,搭着白生生一条大腿继续调戏他说:“嘿,瞧把你美的,都找不着家了吧?你今天没福,没赶上,要是我穿了袜子,就白送给你了,闻味。”说到最后两个字,连她自己都乐了,话筒放大了她“咯咯”的笑声。 “走吧,走吧,没什么可看的。”商小溪鄙夷地说着,使劲拽了一把仰脸伸脖,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杨明峰,“层次太低,还欺负人,真低俗!” 杨明峰一边跟着她往人群外面挤,一边故意在她耳边,学着刚才那个小伙子的声音说:“大美女,要不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也借你出出名……” 杨明峰回到自己房间,竟然意外地发现,刘立新不知何时已经占了自己的半壁领地,现在正大模大样地靠在一张床上看电视哩!经盘问才知道,原来是张红卫占了他那间海景房。同样的受害者还有孟凡群,他那间房里挤进去的是朱宏宇。 “你没去看二人转呀?”杨明峰奔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开水,坐在窗跟下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咦,怎么眼角边好像有个黑影在荡漾?杨明峰伸手一扯,呀,原来是勾在眼镜腿铰接处,深棕色长长的一根女人头发。 “看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刘立新手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扫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杨明峰将头发迅速捻成一撮扔进手边的烟灰缸里,有些兴奋地说:“今天我可真开眼了,闹了半天,各单位的人都是向着他们自己说话呢。” “嘿,见识了吧,他们之中某些人,除了拍马屁,争奖金,再有的就是只会空喊口号吓人了。”刘立新眼睛依旧瞧着电视,似乎是很惋惜地说,“我都怀疑他们到底能不能分清楚,哪些属于指令性任务,哪些是属于市场经济。” 杨明峰知道,自己还不如刘立新话里的“某些人”呢。人家还会喊几句口号,可自己现在这水平,还拿口号当“真理”呢。他赶紧坐到刘立新对面的床上,真心实意地向他请教:“那你说实话,远宏到底是属于以经济为中心,还是以任务为中心?” “这要看怎么说了,应该说对外是以经济为中心,对内是以任务为中心。”刘立新说着认真起来,“噗”地一下按断了电视,坐起来看着杨明峰,“从对外来讲,远宏虽说不再像十年前一样,是单纯的等、靠、要了,可是抢任务,报贷款,争科研费,还不都是为了钱吗?而在集团内部,每年年初,咱们俩表面上往下下达的是经济指标,可是说了归齐,还不是通过任务量进行经费切块?任务多,自然钱就多。具体干活的,哪管你什么任务什么经济,多拿钱就行!” 杨明峰听了,一下茅塞顿开,眉飞色舞亟亟地表现着说:“我也发现这个问题了,这样不好。这样不就是把职工和外部市场割裂开了吗,职工哪有创造性呀?矛盾最后都集中到上面去了。” “嗯?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刘立新凝神看了看他,眼睛里掠过一丝惋惜,“这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儒家文化的管理模式——人治为主,内外有别。要是让每个干活的都参与到经济决策上来,那当头的还有什么权力?咱们国企不能随便开人,除了行政命令以外,主要就靠经济手段来延展,传递所谓的执行力了。” 杨明峰微微红了脸,思索了一会儿辩白道:“按你这么说,难道达总、张总他们不清楚?非要出个题目让大家郑重其事地瞎猜?” 刘立新晃荡着脚丫子,冷笑一声道:“哼,既然是要调整嘛,总得要找个名目出来吧。讨论来,讨论去,我看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到底怎么着,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嗯,真理总是掌握在嘴大的一边,我算彻底服了他们啦。”杨明峰顽皮地笑道,“要是大家的见解都是以经济为中心,那咱就调整成以任务为中心,反之亦然。都是群众的意见嘛,好歹都要找理由在远宏的肚皮上,给来上一刀!” “呵呵,你总算明白了。”刘立新苦笑着不住地点头。 “那其他人明不明白?”杨明峰赶忙追问。 “说不好,反正我看啊,至少小孟是明白的。”刘立新沉思着说。 “啊?为什么!”杨明峰大惊失色,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惶恐不安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今天小孟的发言,对经济和任务只提了一个头就避而不谈了,随后转而大谈特谈所谓的市场。市场绝对跟什么都能沾上点边吧?发言时,即兴略微调整一下就能讲得不错,而且至少我认为他今天也确实讲得不错!显然是经过了预先精心准备的。从他一贯擅长的那点邪门歪道的套路上分析,说白了,其实是拿放之四海而通用的东西,以不变应万变。” 刘立新停顿片刻,不无担忧地说:“他为什么这么准备?我怀疑他明白所谓的研讨、培训都是达文彬和张红卫他们使出的障眼法。单独发言,只要能借机显示出自己的理论水平就足够了。所以他才敢大胆地讲,海阔天空地忽悠。” 杨明峰颓然坐回床上,沮丧地想,还是人家孟凡群幸福呀,后面随时就有高人指点。刘立新虽然也堪称高人,可毕竟跟自己还隔着一层关系呢,不能完全指望得上。要真是小孟借着这个机会得了势,首先倒霉的就是自己。这家伙实在可恶!破坏了自己难得的好心情。 刘立新看见杨明峰瞬间就变得愁眉不展,孩子般情绪化的样子,忍不住呵呵地乐了,坐直身体,重重的声音说:“不过从今天小孟的发言看,至少有一点儿你可以放心了,就是那天他并没有看见你发给我的那份邮件内容。” 咦!这倒绝对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刘立新见杨明峰眼睛放光,兴奋而又惊讶地望着他,显得颇不以为然。他一边低头穿拖鞋,一边解释道:“说实在的,不管效果如何,在这种相对高端的场合,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切题发表见解比较好。顾此言彼,毕竟还是很容易被看穿的小聪明。”他说完,不屑地哂笑一声,踢里趿拉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第二十二章 无奈何时运他人宰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牛,比谁都高明,一眼就能洞穿事物的本质,恨不得见天地指点江山,为咱治国安邦建言献策。可一百个这些人中间,除了一个是精神病,剩下那九十九个,不是井底之蛙,就是骗子。偶尔露狰狞,那才叫大家风范呢。今天,杨明峰总算实际见识到了,真正的高人是啥样子的。 由集团办主任亲自陪同来的这位讲师,是中央党校的教授。圆脸大鼻子,身材微胖,一身的儒雅。早上八点三十分,几乎是分秒不差,他走到椭圆会议桌的最顶端,对大家谦逊地笑了笑,就开始了:“今天是交流,也是研讨。远宏集团是我的老朋友了,也是在行业里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央企,闭上门说,咱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不妨可以谈得深入一些。因此,我所讲的内容概不可外传,请大家把录音机关掉,手机关掉。”他话音未落,就见张红卫率先拿出自己的手机,褪开后盖,拔下电池。“嗯,谢谢张总,谢谢大家的配合。”教授微微欠了欠身,声音一下变得严肃起来,“我受咱们远宏集团达文彬总经理的委托,与大家共同探讨科学发展的问题。要说理论嘛,大家应该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就讲点实际的吧……” 教授讲的,主要集中在思想理论方面。他从完善执政党自身建设的基本点出发,从中学政治课上那些大道理入手,层层深入,直近核心,结合实际讲得是惊心动魄,高潮迭起。其着眼点之高,探究之深,观念之前瞻,让大家见识到,什么是传说中的“帝王之道”!三个半小时好像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过去了。 杨明峰在整个过程中,只上过一次厕所,还是一路小跑着去的。孟凡群好像也变成了乖孩子,平时闪烁驿动的眼神,竟是慢慢变得清澄透明了,如饥似渴聆听教诲的样子,看似当场便“从良”啦。就连一向对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张红卫,也很罕见地埋头认真做起了笔记。可惜的是,既然教授说了,不可外传,因此咱们也不能外传。 教授在最后结束时,总结的一句话最发人深省:“科学,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发展的前提是决策权归于企业。实现科学发展的途径是大胆实践。” 杨明峰真担心,这句话能把咱们那位“激情”大姐给搅和晕了。因为按她们以往的宣传口号理解,似乎“科学发展”的意思,就是号召大伙用“火一般的激情”烧得自己和身边每一个人听领导话,主动多干活,最好还不要钱!杨明峰想着,偷眼看看她,嗯?她好像听懂了,此刻正双手托腮,呆呆瞅着天花板上的大吊灯沉思呢。 真希望与教授能多交流。可是教授说了,要立马赶回北京,到一个省部级干部研讨会上讲。因此他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离开了。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教授给大家留下的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可却带走了杨明峰的精神食粮——商小溪。原来,商小溪的职责只是安排好学员们的食宿,安抚完这边,就要返回工作岗位,继续揽客户挣钱去啦。 杨明峰怅然若失,呆呆望着那辆黑色奥迪车绝尘远去的后影。朱宏宇见他眼珠子都快要被车屁股牵得掉出来了,笑嘻嘻地捅了捅他的腰眼,旁若无人地大声说:“别看了,回北京有的是时间看。” 杨明峰和刘立新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刘立新便兴奋地满屋子晃悠着说:“这帮搞理论的就是比咱们高明。按他的说法,企业的决策权也是发展的前提,这就更要深入一层啊。”刘立新看见杨明峰心不在焉的样子,就有一种找不到知音的感觉,讪讪地自己踱了两圈,再不往下说了。 杨明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话:“你说,咱们学这些有用吗?” “有用呀!”刘立新又来了精神,一下站在他眼前断然说,“知道吗?这就是大方向!这就是国企之所以成为国家发展重中之重的根本原因。在咱们央企面前,那些外企或是民企,只能跟在政策后面跑,永远只是两个字——玩去!” “可是,这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内部参考,对咱们具体办事的人来说,又有多大的实际意义呢?”杨明峰还是不明白,困惑的声音实在是没有多少底气。 “明天不是发改委的来讲经济吗?等他讲完了,未来的远宏就有个大概的轮廓了。”刘立新不停的自己吧嗒着嘴,憧憬着说。 “哎,还买不买望远镜去了?”一门心思还在商小溪身上的杨明峰猛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热切地说,“趁着这工夫赶紧走吧。” “去个屁呀。”刘立新晃了晃身子,不服气的样子说,“海景房让张红卫给占了,还看啥呀。” “是呀,阵地都丢了,”杨明峰顽皮地看着刘立新,“战士们郁闷哪——” 下午的研讨依旧是发散式的。各单位的代表们很快汲取了先进理论的营养,忽然全统一了口径,都争先恐后地坦承,自己能挑千金担,可现在肩上只有八百斤。这整套貌似大义凛然的说辞,可骗不了在斗争中已逐渐成熟起来的杨明峰。按处长传授的,多从反面想,一下便清楚了——揽权呗!估计他们也嗅出了些味道,知道山雨欲来。趁此先机,为自己今后的发展,多要点价码。 到了最后,经过张红卫的总结归纳,大家很快便形成了一致性的讨论意见:远宏集团目前这种邦联式的以任务为核心的产业布局,弊端多多,内耗严重,重藏书网新调整已是势在必行。 吃罢晚饭,刘立新和杨明峰刚洗完澡,“砰、砰、砰”就有人敲门。杨明峰伸手刚拉开门,就从门缝里嬉皮笑脸探进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流光水滑的尖脑袋。 “嘿,你不跟着张总,怎么倒跑到我们这儿来了?”刘立新向朱宏宇挤眉弄眼地说,“小心领导打屁股。” “屁股带走了,谁也打不着。”朱宏宇看上去也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小脸绯红。他闪进屋里,一下仰坐在床上很内行地说:“怎么样,进城喝酒去?这儿的烧烤跟北京绝对不一样,我带你们尝尝去。” “好啊,好啊。”杨明峰正百无聊赖,暗自庆幸碰上朱宏宇这么个随领导走南闯北,比自己更馋的主儿自动送上门,一下就兴奋起来,赶忙走过去扳住刘立新肥实的肩膀,央求说,“走吧,咱们仨人数你挣钱多,你要是开溜,可没人请客呀。” 三人溜出度假村,杨明峰这才想起来,大声叫唤着说:“哎呀,怎么把小孟给忘了,把他也拽上呀。” “他呀,不用咱们操心。”朱宏宇从鼻孔里哼哼着说,“晚上从来闲不住,一个人早跑没影了。” “哎哟,这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让警察给抓着了,会不会很危险?”杨明峰站在大路边上,甩手跺脚的,看样子真替孟凡群担心。 “没关系。”刘立新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正好让朱宏宇去局子里捞人呗,他有经验。” 与朱宏宇挤进叮咣乱响的“夏利”车后座,杨明峰兴味十足地问:“你真的去局子里捞过人?” “那当然了,还是咱们集团的一个大人物呢。”刘立新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回头大声笑着说,“朱宏宇,我说得对不对?” 朱宏宇人单势孤,被这师徒俩一递一句地挤对,闷着头一声不吭。可转念一想,自己是正经工作啊,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既然大家都知道了,干吗还要自己找罪受?他急赤白脸地刚说了一句:“可千万别说我说的啊……”就又闭上了嘴。好悬,好悬,即便大家全都知道,可也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去。 秦皇岛及其周边一带地区的炭火烧烤,近年来已经逐渐发展成当地的一大特色美食了。尤其是海货烧烤,即使是在全国范围来说都可谓别具特色。大虾、鱿鱼、各种鱼类、贝类在露天大排档前,琳琅满目码了一大片。刷亮的灯光笼罩下,炭火青烟,酒瓶散乱,男女喧闹,光看着就有冲动。 朱宏宇显然来过,而且还不止一次,指指画画引导着司机,很快停在路边一个很大的摊位前面。一会儿工夫,三人盘踞的白色塑料桌面上,便横七竖八,摆上了一大堆各种海生生物和陆生小动物经过肢解烤焦了的尸首。 “好吃,好吃。”杨明峰抹了一把嘴角耷拉下来的酱汁,呵着嘴不停地赞叹。 “怎么样兄弟,哥哥我不骗人吧?”朱宏宇仰脖大口灌着啤酒,忙里偷闲,得意地说。 嗬,朱宏宇跟自己称兄道弟的,这还是头一次。杨明峰受宠若惊,赶忙说:“我来的时间不长,以后还要向老兄多请教。” “你向我请教?”朱宏宇眯眼看了看他,伸手一指刘立新,“咱们都得向刘哥请教。” “不行,不行……”半晌没吭声,一直在旁边喝闷酒的刘立新连连摇头摆手,苦笑着说,“我活了快四十岁了,直到现在还一事无成。现在要啥啥没有,你们从我这里吸取点失败的教训还差不多。” “哎,刘哥,”不知不觉朱宏宇已经灌下五瓶啤酒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你到底是在哪方面把咱们大老板给得罪了?他为什么就不用你呢?”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啦。”刘立新唉声叹气地说,“我要是知道,不就好了吗。” “嘿,我还不是个听吆喝的。他们谈论人事问题,只要有可能,我都躲着走。”朱宏宇嘴里塞得满满的烤鱿鱼,口齿不清地宣布说,“我的原则是,不该知道的,就别知道,即使知道也没用,甚至有时候还起反作用。” “可是有些事知道了,还不能说,心里更憋得慌吧?比如说汪书记那件事。”刘立新眼珠子咣当着,与桌子上泛着亮光的一堆空酒瓶倒是相映成趣。今天朱宏宇喝得挺尽兴,刘立新也放得开,不知不觉大家都变得有点口无遮拦了。 “不难受,那难受什么?”朱宏宇理所当然的样子,抓起啤酒又灌下几大口,“咱干的就是这个活儿,吃的就是这口饭。有些事别人谁都能说,可就是不能从我嘴里说出去。伴君如伴虎,开始难着呢,每天都得小心翼翼的。以后时间长了,就成为职业习惯了。” 杨明峰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朱宏宇:“据说,咱们大老板曾经说过刘立新‘面’,没官相,到底有这回事没有?” 朱宏宇很认真地想了想,头马上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喷着吐沫星子说:“没有,没有,我还真是从来没听见他们这么说过刘哥。” “那他妈的凭什么呀?”杨明峰喝得脑袋蒙蒙的,情绪一下就上来了,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嚷道,“不就是个副处级吗,对他们又不构成威胁,还空着没人,为什么就不给!连我都觉得刘立新冤。” “哎,小杨,别这么说,比我冤的人有的是。”刘立新手蹭着脑门,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么说传出去不好。” “嘿,刘哥,别怪兄弟我说你啊,你就是太老实。”朱宏宇显然也喝多了,眼睛发红,埋怨地说,“我要是你,不提处长,还不让走,我就……” “小朱,你别说了!”刘立新暴躁地一声断喝打断朱宏宇,可马上便又颓废地垂下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咱们在人家手底下,前途攥在别人手里,不服又能怎么样?” 啊——刘立新要走!这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把杨明峰惊得目瞪口呆!刚喝到肚子里的几瓶啤酒,有效成分一下全涌到脑袋上。他结结巴巴地问朱宏宇:“你,你说什么?刘立新到哪儿去不让走?” 酒壮怂人胆,再不就是被压抑得太久了,朱宏宇今晚一反常态,想都没想,便愤愤不平地说:“你不知道,情报中心给集团领导打报告,要请刘立新过去做主任,主任自己当书记。就那么个谁都不爱去的破地方,他们也不批,真是岂有此理!” “这儿不提职,那边请还不让走,这,这也太欺负人了!到底是为什么呀?”杨明峰给气得完全晕了,狂悖地大叫大嚷。 刘立新抬起软塌塌的脖子,憋了半天劲儿,才闷声闷气地说:“还不是让我接茬给小孟打工!”他似乎清醒些了,摇了摇手边的一个空酒瓶,扭头向柜台方向大喊道:“给上一瓶二锅头。” 杨明峰知道刘立新不能喝混合酒,急忙拦住手脚麻利拎酒过来的老板:“我们不要了,今天只喝啤酒。” “不行,今天我高兴,谁拦着我我可跟谁急!”刘立新使劲扒拉开杨明峰的手,一把抓过老板手里的二锅头,几下旋开瓶盖,似乎久旱逢甘雨一般急不可耐,咕咚咕咚,仰脖一气就灌下了小半瓶。 朱宏宇冷眼看着失态的刘立新,叹了一口气,近乎悲凉的声音对杨明峰说:“只要他高兴,就让他喝吧,他醒着比醉了还难受。” 刘立新不再说话了,举起酒瓶子,一口接一口灌着辛辣的二锅头。他忽然变得很安静很坦然,脸上还是平时那种满足中带着诡异的浅笑,可是眼珠子却不再咣当了,而是直瞪瞪地发出瘆人的清光,慢慢地,泪水悄然从他眼角中流淌出来…… 远处,霓虹灯闪烁的KTV里悠扬飘出来一首苍凉悲壮的老歌: …… 生死命注休怨早 殇情暗徘徊 无奈何青春逝去 无奈何江山真易改 情意无价亦无保 天降仇敌忾 无奈何路回星移 无奈何时运他人宰 钟鸣鼎食散一朝 空守昨日财 山水迷离流花低雾霭 夙愿扁舟寒江钓 风掠须发白—— 刘立新很可能听见了,支棱起耳朵,呆呆的一动不动,凝固了泪水的惨白的脸上,竟然露出满足惬意的微笑。“当啷”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的结束,空的酒瓶子一下从他手中掉到地上,与此同时,他发了福的身体也应声倒地,“咕咚”一下消失在桌子下面。脆弱的塑料桌子受到大力撞击,猛然一震,堆在上面的空啤酒瓶子,叮叮当当倒下一片…… 有句话说死人死沉、死沉的,原来醉鬼跟死人差不了多少,也是死沉、死沉的。杨明峰和朱宏宇两个壮劳力,一边一个,架着人事不省的刘立新,硬是塞不进出租车里去。出租车司机收了朱宏宇额外给付的五十块钱,不但超有耐心等待着,还在一旁帮着给出馊主意:“你们一个先从另一边上后座,一个拽,一个推,准行。”杨明峰心想,废什么话,这谁不会呀,要真这么简单,还用你支招?看不出我们哥仨都喝多了吗! 现在,且不说刘立新这个沉重的“磨盘”,连杨明峰和朱宏宇这两位的下盘也早就不稳了。一个刚撒开手要往车里钻,另两个准一起往地上栽。后来还是相对清醒的朱宏宇想了个好办法,让刘立新先跟狗熊似的,面对面把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杨明峰在朱宏宇后面一推,朱宏宇借势一扑,就能脸对脸把刘立新“装”进车里。据说这一手绝活,除了适用于醉鬼,还主要用于湘西“赶尸”。 到了度假村门口,仍是如法炮制,杨明峰和朱宏宇紧密配合,严格按照倒序把刘立新从车里再次折腾出来,仍是一边一个架着他往别墅小楼里蹭。 “朱哥,”杨明峰硬着舌头,对同样也是累得呼哧带喘的朱宏宇说,“千万别跟别人说刘立新喝多了啊。最好连小孟也别说。” “嗬!孟凡群呀……”朱宏宇不屑的口气,猛然顿了一下便转移了话题,庄重的样子说,“你放心,以后你是我兄弟!” 刘立新真坚贞,自打从钻进桌子底下开始,直至仰倒在酒店床上,整个过程愣是没吭一声,没吐一口!瞧瞧咱国企人的素质,就是高,实在是高!杨明峰从卫生间里拿了套着清洁袋的厕纸桶放在刘立新脸旁地上,又在床头给他准备了一杯漱口用的白开水,最后把鞋给踢到开着灯的卫生间门口,一切准备就绪,才坐在自己床上,呆呆地看 62a4." >护着人事不省的刘立新。 可没过多久,他自己也感觉到天旋地转,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也倒下了。 等感觉出边上有人在扒拉他,杨明峰迷迷糊糊勉强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刘立新脸色苍白,肿着眼泡,神情明显有些萎靡,可他还是那副笑模样,嗓子沙哑着说:“小杨,快起床,下楼吃早饭。” 杨明峰摇摇晃晃走进卫生间,感到脑袋里像有根神经被刀挑着似的蹦蹦地蹿着疼。洗漱完毕,只见刘立新已经装束停当,掐着太阳穴,正在门口等着他。 刘立新真有毅力呀,打掉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堪称“钢铁战士”!在餐厅里,杨明峰看见刘立新紧锁眉头,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咂着一杯牛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以后准能成大事,否则当真就没有天理了! 第二十三章 毁家才能保家 今天的培训老师还是由集团办主任亲自陪同来的,不用说,也是个超高的高人。也许是昨天讲课的内容实在是太过震撼了,因此今天来自“发改委”的老师所传达的大量“高度机密”的经济信息,并没有再次引发群情激昂的场面发生。不过,对于杨明峰和刘立新这些搞经济的来说,却听出了比昨天更多的实质性内容。于无声处起惊雷,哈哈,原来国家对于央企整体上市的构想是这样的! “醍醐灌顶!”走在会议室通往餐厅的盘曲游廊里,刘立新简单地用了这句成语来总结。杨明峰直到现在胃里还翻腾着呢,好不容易等到鲍鱼汤端上来,盛了一小碗,匆匆把塞得鼓鼓的满嘴米饭冲下去,第一个离开餐桌就跑了。下午还要讨论,他得抓紧时间小睡一..会儿,没精打采的形象有碍观瞻哪。 他刚脱下裤子,刘立新就推门进来了。他不顾杨明峰蔫头耷脑的样子,在床边拍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别睡了,下午发言,咱们得提前准备一下。” 知道发言要有提纲,但是现场写不就完了?尽管杨明峰在心里嘟囔着,可还是坚持着从床上爬起来,到梳妆台前拿起《工作手册》,打着哈欠抹着眼睛,在刘立新对面迷离地看着他。刘立新好像并不在乎杨明峰心不在焉的样子,严肃地说:“到今天为止,情况已经比较明朗了。据我判断,现在已是到了大是大非的时候了,咱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啊?造谣可不好,这不是危言耸听吗!杨明峰被他吓得顿时就清醒了。尽管刘立新以前说过的绝大部分内容他信,可是,这也太玄乎了点吧。 刘立新急切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往下说:“昨天讲的是政治,很强调的一条是科学决策,今天讲的核心是经济走势,是上市公司。国家鼓励国企上市发展,但是鼓励整体上市,而不是拆分上市!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如果远宏要上市,我认为符合国家政策的最好方案,就是整个一盆一块地给端到股市上去。而不是按照以前部里谋划的那样,要与西南那几家企业共同组成一个联合体,打包上市。” “不明白。”杨明峰迷惑地看着刘立新说,“上市好呀,咱们老百姓还能分点原始股呢。一旦交易流通,十倍不敢想,至少翻番还是有可能的吧。” “好个啥呀!”刘立新不屑地看着他说,“我以前跟你说过,咱们搞的是‘政治经济学’,尤其是在国企,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密不可分。你应该首先从讲政治的高度出发,去领会经济变革的信号。” 对,对!不仅是刘立新,连徐总也多次提到过,如果有事情不好理解,就一定要变个角度去思考。站在权力斗争、利益重新分配这个高度向下看问题,往往就容易发现其实里面很多都是顺理成章的了。坐机关的怎么能少了这根弦呢,是经师不到学艺不深,还是短练?杨明峰很少感觉到自己笨,可既然是笨,就得承认呀。他不觉难堪的样子挂在脸上,自我解嘲地说:“按小孟昨天的说法,看来我的‘市场’意识还是有待提高呀。” 刘立新摆了摆手,大度地说:“嘿,没事,经过几个重大回合,养成习惯就好了。”今天刘立新不是要给杨明峰上课的,而是要给他布置任务的,并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跟他过多纠缠。他思路清晰,不容置疑地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这次的培训会实际上是一次理论准备会,是精心策划的一次统一思想,培养队伍的洗脑会!是应对未来肢解远宏集团的企图,而进行的一次重大反突击准备!虽然下面的具体举措咱们还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马上就要定调子,搞方案。唉——”刘立新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无担忧地说,“未来两年的远宏集团,恐怕是要处于风云激荡之中了!” 哇——太刺激了!杨明峰心头一阵狂喜,可还不能完全确信,自己竟能有幸跻身龙卷风的正中心:“那干吗拿咱们这些虾兵蟹将说事呀,天塌下来也得先找大个子呀,应该先从那些部场所领导开始,他们才有发言权呢。” “他们这些具体搞业务的人呀,可能还不一定比咱们这些机关里的人更有政治敏感度呢。而且他们上上下下关系错综复杂,也不见得靠得住。过早走漏了风声,反而很危险。”刘立新淡淡的口气,一针见血地指出。 “嗯,明白了,这还真是个大是大非的争斗!刘哥,你说,现在咱们该怎么办?”杨明峰手握成拳头,胳膊上下晃动,看似既紧张又兴奋。 “所以说,以后在公开场合的发言很重要!”刘立新的脸色看上去是少有的阴沉,“要是不明白斗争的实质,就有可能在上市与否的问题上站错队,搭错车。我预计,咱们这些人里面,不久就要出现分化了。” “那岂不是……”杨明峰凝视着刘立新,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我从电影里看到的,两条路线的斗争,最后很可能演变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清算,那现在岂不是一场豪赌?” 刘立新重重地点了点头,盯着杨明峰呆了一会儿,忽然变得语调铿锵:“我想过了,要从达文彬、张红卫他们对我个人的所作所为上来说,现在绝对是一个报仇的好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千载难逢。可是作为一名在远宏从事经济工作的普通职工,我是坚决反对上市的!远宏要是垮了,咱们大家谁都没有好日子过。而且换了新领导,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呢。”他停顿片刻,神色又一次忧郁下来,“我刚才甚至在想,我在机关混了这么多年,部里关键人物也不是一个不认识,他们拉我进培训班,就不怕我告密?我要是真这么做了呢?” “刘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是不是要一致行动?我听你的!”杨明峰信誓旦旦地说。 “这么办,下午讨论的时候,你要争取先发言,在发言的时候,把这个导火索当众点燃!我再给你补充。我说你来记录……”看来,刘立新这回是下定决心,准备要赌一赌了! 刘立新说完了,杨明峰也记完了。杨明峰合上本子,严肃地说:“你可要慎重啊,这话说出去,可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兄弟,你可别给我打退堂鼓啊。其实我这心里也是冲突得很呢,也可能临时变卦,哈哈。” “那我就给你打气!”杨明峰屈臂握拳,使劲做了一个上顶的动作! 下午,大家一进会议室全都愣住了,原来总经理达文彬竟然来了!他此刻坐在会议桌正中,脸上一派轻松愉快的表情,跟边上的张红卫嘀嘀咕咕,看似正在拉家常扯闲天呢。换下了T恤衫的达文彬今天显得格外精神,白衬衫,黑西裤,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威严中带着稳健,干练中透着洒脱。大伙儿一见到他,顿时觉得自己的腰杆子都立马粗了一倍! 大家争先恐后向达文彬问好,连朱宏宇都有些愕然。他一句话没有,犯了错误似的赶紧端过达文彬面前的保温杯,转着圈高声喊服务员,让给他拿暖水瓶。 会议开始。达文彬亲切地看了大家一遍,乐呵呵地说:“我刚才还跟张总说,你们辛苦了。不说这里的伙食和住宿条件一般,可就是再好,也总比不上在家里踏实嘛。” “达总才辛苦呢,大老远地赶过来,还没休息就跟我们一起开会。”原来“激情”除了“燃烧”,还挺体贴的呀。 “达总一来,我们再讨论,就更有主心骨了。”孟凡群用了一个“更”字,在欷歔的同时,偷眼瞄了一下达文彬身边的张红卫,见他并不介意,才放下心来继续说,“说句实在话,就是达总今天没赶过来,我回去也想第一个向达总报到呢。我跟朱宏宇说过好几遍了,真的要感谢达总为我们请了这么好的老师。” “呵呵,其实我是在去年国资委组织的一次研讨会上,听过他们二位讲课的。当时感触颇深呀,就有了一个想法,想把自己的收获与同事们分享。现在在培训公司的大力支持下,总算是如愿以偿了。”达文彬今天兴致很高,说起来话来节奏轻快,“这二位同志,都是与决策层有接触机会的资深专家,他们带来的新信息新观念,很值得我们用心领会和深思啊。” 孟凡群听到达总的赞赏更加来劲了,似乎下决心要充当整顿军阵中的马前卒、改革大潮中的排头兵。他听着达文彬讲话,瞪着眼睛不住地点头,自信的声音赶忙说:“在咱们远宏集团落实科学发展观的过程中,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前提条件。因此我觉得,我们经济处的工作, 4e00." >一定要紧密围绕发展、稳定这个中心环节,稳中求进,稳扎稳打地为集团经济发展和布局模式转型保驾护航……”. 小孟绝不是等闲之辈,这才消停几天哪,便又站在处长的层次,高瞻远瞩了。在背后没人指导的情况下,单兵作战,也能把个大道理结合实际,阐述得头头是道。弄得杨明峰听着不禁也迷惑了,到底是孟凡群代表了远宏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还是刘立新赌得对? 孟凡群说完了,达文彬笑眯眯地与张红卫对视了一眼,反复摆弄着手里一支签字笔,眯眼笑着说:“嗯,培训效果立竿见影,我看确实有收获。我常说,咱们远宏就是要办成成就人才的摇篮。不仅仅要有老一辈的实干家,还要培养一批能够适应新经济环境的理论家。” 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激情”早就憋不住了,看见孟凡群拔了头筹,忙显出一副深有感触还颇受启发的样子,抢着说:“达总,小孟的提法确实是对我们党群工作的一个有益补充。”她润泽俏丽的脸庞上,一双杏核眼放射着跃动的光彩,“我们以前曾经成功举办过‘五个一’工程系列活动,现在我又有了一个设想,举办一次以‘稳定与发展’为主题的青春征文比赛,除了发动广大团员,青年外,还要……” 张红卫听了忙笑眯眯地打断她:“你的建议很好,尽快写个材料报上来,我和达总也学习学习。要是搞成了,我们两个报名当评委,做你的左右手,呵呵。”张红卫说着,见“激情”高傲地耸了耸上身,坐立不安似乎又要发飙,便不给她插言的机会,赶忙满脸堆笑,冲着老资格的张师傅彬彬有礼地说:“张师傅,您经验丰富,结合咱们的实际情况,您说说吧。我想,大伙还是非常期待听到老同志们的意见和建议的。” 张师傅听了,赶紧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连抽了几口烟,慢慢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沧桑持重的声音认真地说:“说实在的,年轻人的思路太快了,我这老脑筋还真有点跟不上,也没想得太好。我还是先听大家的,真有好举措,我跟在后面跑,作补充。” 嘿!人老了奸,马老了滑。这个老师傅,竟然甩出机关里那一套来敷衍。张红卫想着,不过脸上还继续保持着一副诚恳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说:“张师傅,您可别辜负了大家的希望啊,有机会,一定得说上几句。” “好,张总,你放心吧,我一定知无不言。”张师傅干笑了两声,又点上了一支烟,津津有味地抽起来。 杨明峰见张红卫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手指头在桌面上不断轮流敲击,似乎在考虑点人。便按照与刘立新约定好了的,一副率真的样子,诚惶诚恐的声音说:“张总,我听了课之后有点想法,谈谈行不行?” “嗯,好!小杨,你就说说。”不料,说话的却是达文彬。他眼神微微闪烁着,笑容满面地鼓励他。 放手一搏!虽是照着发言提纲念,可杨明峰还是有点紧张,端着《工作手册》的手汗津津的,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说得太快:“我有一个想法,片面追求稳定是不够的,没有发展,哪里还能奢谈稳定呢?”他此言一出,会场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一愣,眼光齐刷刷地都投99lib.向他,逼得杨明峰都不敢抬头了。眼睛里只有自己写的小字,他的声音沉稳了许多:“我记得党校老师在授课中强调,科学发展要大胆实践,而实践中必然应包含着创新。因此我认为,适度地探索经济结构和产业布局的新模式,以调整推进稳定,以改革巩固稳定,对我们的未来不仅有必要,而且与国家对国企的要求也是一致的……” “我猜测,小杨所说的发展,其实还是在稳定全局这个大前提下的发展。”浑厚的声音来自孟凡群,他迫不及待地打断杨明峰的发言,自负地瞅着大家说,“他要是经历多了,就知道了,远宏现在的产业模式,是包括达总、张总在内的几代领导,经过长期探索、实践才总结形成的,不容否定。否定远宏当前的管理体制,就是对我们几十年发展成果的抹杀……” 唯一的一次发言还被轻蔑地“腰斩”,杨明峰恶从胆边生,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他此刻能做到的,只是态度鲜明地挺直身体,一语不发。 这个家伙,如此肆无忌惮地跳出来,不仅恶意歪曲自己的本意,甚至还有贬低攻击自己个人尊严的成分在里面,可自己不便反驳,还得强忍着。杨明峰清楚,他要是针锋相对地立即予以反击,势必要引发争论。而在这种场合,跟孟凡群公开明挑,无疑会导致两败俱伤。 此时的达文彬面色平静,双目微闭,似乎是无动于衷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个地方。张红卫则是不停抖动身子,双手交叉在桌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大义凛然的.99lib?孟凡群。大家都面面相觑,刚才和谐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毫无疑问,在场的谁都不是傻子,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才叫玩的就是心跳! 杨明峰静静地等待孟凡群把话说完,扭头望向主持会议的张红卫,清晰镇定的声音问:“张总,我能继续说下去吗?”这句话真是有劲!既表现出对孟凡群的不屑,又表明了自己毫不妥协的立场。张红卫看了一眼依然不动声色的达文彬,轻轻点了点头。 “据我有限的经济管理知识理解,”决心反击,杨明峰说起来反而不慌不忙了,语调透着不曾有过的坚毅,“集团的可持续发展,是建立在稳固雄厚的经济基础之上的。因此,我认为,应该完善以经济为中心的产业模式,要保证集团现有资本结构的相对稳定。” “小杨,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呀?”丧心病狂的孟凡群又跳出来了。伴着轻蔑的声音,孟凡群不住地斜视着他,“听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的资本结构不稳定?可真够吓唬人的,我怎么一点儿都听不明白呀。” “呵呵,我也不太清楚小杨具体指的是什么。”孟凡群语音未落,一副老实巴交样子的刘立新,慢吞吞地接过他的话说,“要是按照我的理解,保持经济基础的稳定一般是指,摒弃外部任何企图剥离、分立现有组织结构的干扰,保证内部资源重新配置。而且不应该以任何方式,甚至通过行政手段,代为行使企业决策权。”刘立新说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孟凡群的,可是刚说到一半,就敏感到斜对面有眼光一闪,如同两道寒光咄咄逼人,犀利得似乎能透进人的心里。刘立新清楚,自己短短这两句话,指向已经十分明确,足够达文彬掂量着办了! 刘立新确实是不简单哪,寥寥几句话,一下就点到了全部问题的根子上。那个“代为行使企业决策权”的说法,则是更深一层体现出了自己的本意!这个点燃引火绳的人选,原来张红卫看好的是孟凡群哪,可现实情况就摆在眼前,证明此人确实只是个善耍小聪明,不堪一用的小人!不过,这也正好可以请张红卫同志再次自省,他在看人用人方面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在关键时刻,用人不当,往往会出大乱子。达文彬想着,刚才还泰然自若的脸上,肌肉不由得绷紧了,他目光阴森,嘴角两边很罕见地现出两道深深的八字形纹路。 刘立新明确指出了问题的焦点,犹如打开了关着老虎的笼子,立刻引得全场一片哗然。随着讨论的逐步深入,大家围绕主题,纷纷各抒己见。达文彬还是以“学习”的姿态,在一边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嗯,有些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有些人确实是糊涂,还有的人呢?刚才还头头是道的,怎么现在却不说话了?达文彬平淡的眼神,逐个观察揣摩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心理动态,等待着亲自出手的最恰当时机。定调子,没有合适的切入点出现,宁可不说! “激情”现在已取代了孟凡群,成为场上唯一的亮点。她似乎老怕被当成哑巴给留在北戴河似的,面红耳赤,忘情燃烧着自己。她慷慨激昂,清脆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出:“……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在明确大政方针的指导下进行,这样才不会出现偏差。” “按你这么说,国务院的文件是不是要单独给远宏作个说明?”张师傅呵呵地反问她道。 “您说得可太大了,我说的大政方针不一定是指国家文件。”“激情”辩论似的,身子一耸一耸的。 “可总要有个层次呀。”张师傅淡淡地咧嘴一笑。 “我……我想有部里的文件就行!”“激情”涨红了脸,顿了一下,很确定地说。 “呵呵,部里的文件除了在表扬时点名,在政策层面上,还很少提到某个具体部门呢。没有政策,咱们还要不要做?这就是个大家可以畅所欲言的话题了。”达文彬似乎是不经意地插话说。 “达总,我觉得当然要做了。我们不能回到前些年等、靠、要的老路上去呀。”“激情”还是有点水平的,伶牙俐齿张口就来。可是大家都清楚,她的理论,不是相当超前就是过时三十年。而她最擅长的,是用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谁也弄不懂的所谓新理念来发人深省。深省过后,对方越是糊涂,她心里越是满足。 “还是又回到那个问题上了,你就直接说,怎么做?该做到什么程度吧?”朱师傅慢声细语地步步近逼。 “要说到这个问题,啊呀,我倒是联想起来一件事。”达文彬低沉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加入了讨论。他这一开口,会场里的哄哄声立刻平复了许多。“以前我在当研究室主任的时候,与一家隶属原机械部的京外研究所搞项目协作。那家研究所当时实力很雄厚,不仅门类齐全,而且成系统,上规模,绝对是公认的行业龙头。当初咱们找上门,他们还带答不理的。可是前年我出差,偶然遇到了他们单位的一个同志,一打听,说研究所早垮了,有点技术的也全跑了,再不跑饭都吃不上,大家说惨不惨?”他严肃的表情环视着已是静悄悄的会场,忧郁地说,“当然,他跟我谈到了许多原因。不过有一条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机械部撤销了以后,研究所上上下下都慌了。以前有人管着的时候都呼吁松绑、放权,可到了真没人管的时候,到市场中去扑腾,几年下来,老本就折腾得差不多了。” 达文彬伸手从张红卫面前拿过烟盒,点上一支烟,透过淡淡的烟雾,声音越发显得沉闷担忧:“我当时就想啊,如果我们不有所转变,自己主动按经济规律和市场要求寻求突破,大家可以预测一下,到了未来某一天,远宏会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到了大家都吃不上饭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给咱们送馅饼?” “谁都不会理我们。”张红卫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群众的思想很快就统一到了“以达总为核心”的改革路线上来,而且“激情”还当场现编了两句口号——“激情跨越,变革图强!” “好,不错!”达文彬对她的强项立刻表示赞赏,“你们可以先造势,具体措施随后跟进。” 刘立新看着她喜不自胜的样子,暗暗在心里哂笑:还不如干脆提以毁家的精神保家,更准确通俗些。 会议进行到第三天,在张红卫副总经理的引导下,很快一致形成了如下决议: 1.成立“远宏集团改革领导小组”。达文彬总经理为组长,张红卫等集团副总为副组长,组员就是现场这些精兵强将。经济处为领导小组办事机构,负责具体策划、协调、文件起草等事宜; 2.打破下属两个研究所建制,按专业重新进行调整; 3.新设立技术研发中心; 4.引入外部投资、融资,探索投资多元化; 5.在北部开发区购置土地,扩大产业规模;…… 晚饭后,灯火斑斓游人如织的购物街上,刘立新与杨明峰两个胖瘦分明的身影,从一间店铺,流连于另一间店铺,专门找精品店往里扎。刘立新有任务,要给孩子带些小礼品,杨明峰闲来无事,纯属友情陪同。 看着刘立新对着一盒子贝母串成的银白手镯,一边挑三拣四,一边随口与老板划价,杨明峰一下就想起商小溪!对呀,现在自己也是有组织的人了,应该向领导表达忠心,送礼可是咱的强项哩。杨明峰趴在柜台上,探身在五光十色的货架子上搜寻。 呀,他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只见在货架正中一个小小的玻璃格子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株小小的红珊瑚!火红温润,寸把长的珊瑚树,被四角上的射灯照耀得千娇百媚、光泽艳丽,宛若凝固的一束火焰。不用说,这是一株经过染色的红珊瑚,要知道,真正的天然红珊瑚,价比黄金呢。可这已足够让杨明峰心荡神摇了! 回到宾馆,杨明峰静静地欣赏着搁在梳妆镜前的这株小小的红珊瑚。这千年修行千年孤独的精灵,炽烈而安详,凝重而纯洁,如一星璀璨,承载了天地间太多的关怀,太多的挚爱,如一缕香魂,凝聚着人间无尽的欢乐与痛苦,执著与无奈。 不知你往昔的模样,只见你今天的安详,猜想,凝望,一如童年那般神往。风动,神动,为何你依然如故。 模糊了你现在的模样,无奈你飘香一样,不想,还想,一如冰封里一束残阳。云起,水起,不知你漂在何方。 “成果丰硕呀!”就要上车回京了,达文彬与众人一一握手,悠然慨叹,“我要提请经理办公会,给你们重奖,给你们树碑立传!感谢大家为远宏的发展,勾画出了如此瑰丽的蓝图。”达文彬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了,“我相信,不久之后,远宏集团所有职工,会感谢你们的!” 噼噼啪啪,大伙儿还都是第一次见到达总如此动容,全都情不自禁地报以真挚而热烈的掌声! 第二十四章 北戴河阴谋 “啪!”坐在病房沙发上的汪书记怒冲冲地摔下电话,白皙的脸上渐渐滋出点点细汗。他嗓子里哼喘着,抚着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算稳住心神,再次抄起电话。老爷子硬着食指,笨拙地在键盘上戳了八个数码,听了片刻便扣上听筒,紧接着又戳,再扣下……如此往复好几遍!唉,脱离工作岗位时间太久,业务不熟练了。 终于,耳边响了两声之后,立刻就有了回应:“香涛洗浴城,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听了这甜甜的女声,汪书记脑袋“轰”的一响,手立刻颤抖个不停。往事不堪回首呀,到如今只要一听见“洗浴”、“桑拿”这种引人遐想的字眼,他的后遗症就犯了。除了手抖之外,另一个显著的症状,就是要上厕所。 汪书记心惊胆战,做贼似的赶忙放下电话听筒,同时眼角还向病房门口心虚地瞄了一眼。妈呀,幸好老婆临时回家去了,否则还得编理由向这位当年的“铁姑娘队”队长解释。一阵越发强烈的尿意袭来,汪书记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可刚才被连气带吓,两腿还没伸直,就感到天旋地转,黑糊糊的乌云挟着无数颗璀璨的流星,不知怎么地就从脑子里直扑入眼帘。他立马意识到是自己的高血压犯了,暗叫一声不好,踉跄了两步,一头扑倒在洁白的病床上,艰难地伸出手臂,一点儿,一点儿……手指终于够在呼叫器的按钮上了。 几小时之后,窗外?99lib.t>已是繁星点点,对面高高伫立的门诊大楼,灯火闪耀,人影晃动。幽静舒适的干部病房里,夏夜的凉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我要出院,我要工作!”汪书记挥舞着手臂,脸红脖子粗地对他夫人暴躁地连声嚷嚷。 看到这个不管不顾的老头子,汪夫人就有些为难了。她偏头看了看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张处长,无奈地说:“他就这么个倔脾气,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老张,你好歹说两句,劝劝他吧。” 张处长琢磨着刚要开口,不防汪书记竟转头又冲他暴躁地吼开了:“我们决不能容忍达文彬他们一伙,借着群众的名义,打着集团公司党委的招牌,恣意破坏远宏和谐稳定的工作大局。” “唉,嫂子,这事情要怪就怪我好了。”张处长自责的口气,耷拉着脸,痛心疾首似的说,“我本应该想到书记责任心太强,实在是不应该在下午打那个电话,让书记操心了。” “不,张处长,你做得对!”汪书记挺直腰杆,毫不客气地张处长,威严地说,“要是让达文彬他们那个所谓的调整计划得手,还不知道有多少干部、职工要转岗待业呢。再说,经他们这么一折腾,又有多少国有资产要流失?你想过没有!” “嘿,要我说呀,有些事咱们管不了。他达文彬一手遮天,还有个张红卫帮着,由着他们闹去算了。还是您的身体要紧。”张处长唉声叹气地说着,看了看汪书记,又着意看了看汪夫人,“我在年前就碰见他们很晚还在一起单独喝茶,想必一定是蓄谋已久,要把远宏搞乱呢。” “为什么管不了!”汪书记就不爱听这种丧失党性原则的话,立刻断定,这不是右倾机会主义,就是右倾逃跑主义,于是就阴沉下脸,质问的口气说,“别忘了,我现在还没死!也没退休,仍然是部党组红头文件任命的,远宏集团党委书记!” “是,是,汪书记……”领导震怒,张处长显得诚惶诚恐,咧着黑紫的嘴唇,尴尬地赔起笑脸说,“我们这些老人其实心里都清楚得很呢,都盼着您早日康复,重返领导岗位,给我们……不,给远宏做主呢。”他脸转向汪夫人,讨好的声音继续说,“我出个主意啊,您看能不能这样?为了书记的健康着想,还是留在医院继续静养,但是可以提请一名同志作为通讯员,向书记及时汇报集团的情况,如果有不充分的地方,我还可以补充啊。但是集团开办公会,就要请书记亲自辛苦一趟了,替群众说话,为大局掌舵。那个层次我可够不着。” “哎,这个主意好!”汪夫人赶紧表示赞同,“既让人不觉得老汪是在工作,可又什么都知道,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最重要的是还能静养,这个办法真好。” “嗯——”汪书记思考多时,面色已是转怒为喜变得和蔼有加了。他缓缓点着头道,“在当前这个特殊时期,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呀。工作总得要有人做嘛,也属于一举两得了。三十六计里面有一计,叫……”他拍着脑门想了一会儿,很肯定地说,“叫‘掩耳盗铃’,很好嘛,我同意!” 张处长闻言大惊!可还不敢笑,好在他经验丰富,急忙装出心悦诚服的样子,不住地慨叹:“书记高瞻远瞩,比喻得贴切。不bbr>..过……”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最好让部里下个电话通知,这样就更名正言顺了。达文彬他们即使有意见,也只能遵照执行。” “好,好。”汪书记越发高兴起来,扬脸笑着说,“部里那边好办,回头我找蒋主任说一下。我们是多少年的老同事了,他一定会支持的。对了,部里可能还不知道达文彬他们搞的这些鬼名堂吧。” “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知道99lib?吧。”张处长犹豫着说,“他们打着培训的名义,把人都拉到北戴河去了,我也是才知道的。” “嗯……”汪书记严肃地点了点头,挥动了一下手臂,“不折不扣,可以称其为‘北戴河阴谋’!” 张处长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马路边上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不大工夫,一辆银灰色的捷达车就开过来停在他面前,司机是下午刚从北戴河回来的孟凡群。孟凡群落下车窗,听见老丈人不住声地还在打手机:“……您放心吧,他按照咱们设想的,全都答应了……是,部里那边由他去疏通,毕竟他还有点特殊的关系,可以好好利用……是,是,我也是一样急着呢……” 张处长好不容易打完电话,钻进车后座,坐在副座上的女儿扭脸没好气地埋怨道:“什么破电话不能在车里边走边打?白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哎呀,你不明白,这是藏书网正经事,大事。”孟凡群挂挡,起步,小声嘀咕着。 “你们两个,整天就想着工作,当官,跟你们在一起,太累!磨得一点儿情调都没有了!”女儿看来真生气了,撅着嘴越发不满地恨恨道。 “唉,我的闺女,你还不明白呀。”张处长拿出老爸的架势,训教的口吻说,“我和凡群这么忍辱负重地往上挠饬,最终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妈能过上好日子吗?” 没想到宝贝女儿并不领情,一下就打断他:“哼,说得倒好听。我怎么一直都觉得,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呢?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见到你真正为别人想过。”听她唠叨,两个大男人似乎有默契,都不吭气了。 刘立新正独自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写材料,身后的门无声地开了。他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响,急忙站起来扭过身去。原来是徐爱华、褚纪文两口子,悠悠逛逛地走进来了。 走在前面的徐爱华,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布碎花无袖衫,黑绸阔口摆裙下面,光脚套一双软面绣花布鞋。只有在业余时间才肯展出示人的白净细腻脖颈,在日光灯纯净的光线下,略微显得苍白质感了些。跟在她身后,摇着一把纸面折扇的褚纪文则是灰背心、拖鞋、大裤衩,一派左顾右盼,孤高自赏的表情。如果手里再拎上个鸟笼子,就是一标准的复刻版贝勒爷了。 “我们吃完晚饭散步经过楼下,看见办公室里的灯亮着,一猜就是你,走上来随便看看。”徐爱华笑吟吟地说。 “我也是闲着没事,过来赶点培训期间落下的活儿。”刘立新还是惯常的那种沉稳世故的表情,迎上来,不慌不忙地笑着说。 “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集团办那么多闲人,干吗非要从我这里抓差。”徐爱华抱起胳膊,不满地说,“把我这里三个骨干抽走了,我干活找谁去?” “那你就别干了呗。”褚纪文在边上挑了一下眼皮,大模大样地说,“就你们干的这些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两头受气,还不如找个清闲的地方躲起来。” “我真不明白,他们什么事情都指着刘立新,还不肯给他好处,哪有这么用人的,不道德呀。”徐爱华看着褚纪文,没好气地说,“还躲清闲?连清闲都不让他躲。” “你看看,你冲着我来什么劲?”褚纪文哭笑不得,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徐爱华后背,绵声细语地安慰她道,“你看你,为了刘立新去情报中心的事,气也生了,达文彬也找了,管什么用?要是觉得还不过瘾,干脆像我说的,骂他们一顿,然后回家给我做饭去得了。” “咯咯,”徐爱华给逗乐了,脸倏地转向刘立新,咝咝地说,“不管怎么样,这次调整是个机会,你把握好自己,多的事你就不要管了,都交给我吧,再说你也管不了。” “这次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呢。”刘立新面带苦涩,淡淡的声音说,“我大概看出来了,达文彬直接对抗的是部里,恐怕自己都会有麻烦呢。” “哦?这个‘大尾巴狼’还有这么大的胆子?”褚纪文兴奋起来。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上前一步来到刘立新身边,急切的样子:“快说说,他们到底演的是哪一出?是‘逼宫’还是‘王佐断臂’?” “这是我记下的几条,处长先看看……”刘立新说着走回到自己位置上拿起笔记本,哗啦哗啦翻到最后一页,递到徐爱华手上,“别人恐怕不一定敏感,可咱们要是解读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徐爱华接过本子,皱着眉头看了几行,面色却渐渐舒展了:“这么大的调整力度,我倒是事前没有想到呀。我看,下半年别干正经事了,咱们大伙儿都一起给他陪绑算了。”她微微冷笑了一声,把本子递给褚纪文,扭头对刘立新说,“我推荐杨明峰换下孟凡群看来是对的。他的关系比较单纯,目标小,不会引人注目。还机灵,又是他们推荐过来的人。” “嘿!这个好,全乱了,这个有意思。”褚纪文津津有味的低头看本子,顺手拉过郝震那把椅子还坐下了,“名义上是按专业进行调整,可调整之后,每一个研究所都不能独立研发产品,技术力量也打散、平均了。一锅烂粥,谁也不好切,想吃吧,还香的、臭的都混在一起了。” “下面还有呢。”刘立新狡黠地咣当了下眼珠子,意味深长地说,“您注意后面,也有集中呀。” “还设立研发中心?都搅和乱了,还要研发中心干吗?”褚纪文想了好一会儿,越发不解了。他拿扇子在纸面上指点着,轻声念叨说,“要是把骨干研发力量都集中在一起,上面一个文件下来,很容易就塞进上市公司里去了,那剩下的远宏还有什么呀?” “哎呀,你呀,说你只会埋头搞技术吧,还不服气。”徐爱华娇嗲的样子,开玩笑似的说,“技术拿走有什么用?试制、生产和保障部门都在两个乱糟糟的研究所里呢。如果胃口够好,就出个天文数字,全吃进去呗。咯咯,否则,不论随便拿到哪一个,都是残废。” “而且还不怕以行政指令强行划拨。”刘立新讥讽的口吻打着哈哈说,“通过融资、投资,使股权彻底多样化,把所有制结构搞乱。到那时,远宏也许将不再是单一的国有股,而是个作料齐全的大杂烩,有银行股、集体股,没准还有外资和个人的股份。这么些所有制成分组合在一起,董事会里谁说了都不算,上面不管谁看了都头疼。” “就是,就是,就是这么回事!”褚纪文似乎早有意料,从椅子上站起来,抬高声音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技术线一乱,生产线和那几个工厂还有多大价值?谁还会感兴趣?没有了自主产品,就拿刚建成的那条柔性生产线来说吧,靠来料加工维持,还得起银行贷款吗?还不是胡扯吗!” 徐爱华和刘立新都不说话了,全笑眯眯地瞅着指点江山的褚纪文,不过目光里的韵味却是不尽相同。褚纪文瞅见老婆欣赏鼓励的眼神和小鸟依人的样子,越发得意起来,用评价的语气接着说:“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大尾巴狼’了,这些年进步挺快呀。别说,他炮制出来的这一套,细琢磨起来还真是有点创意。就算没有其他的花花肠子,就照着这个办,没准弄好了,对远宏也是一条明路呢。” “我也同意您的意见。”刘立新爽快地说,“远宏是该变一变了,要是按照这个方案走下去,未必就是权宜之计。” 褚贝勒爷三根手指熟练地一拧,“哗”地一把推开折扇,一边在胸前缓缓扑打着,一边深有感触地说:“嗯,是该变一变了,变化才有活力嘛。”他低头瞅着徐爱华,用反问的口气征求她的意见道,“你们这些坐机关的,看我这基层职工总结得有没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早就说你是常有理嘛——”徐爱华嘻嘻地推了他一把说,“咱们走吧,别耽误我们的工作,后天还要开会呢。” 两口子转身刚出去几步,没想到褚纪文“哗”地一把收起扇子,又折回来了。他再次来到刘立新近前,严肃认真地说:“我给你介绍的那两个,到底为啥看不上?告诉我,我和你们处长好改进工作。” 徐爱华见他不依不饶的,赶?99lib?忙回身几步,不断拉扯着他的背心说:“就你给我们刘立新介绍的那两个,我都没瞧上眼。不是青春少女就是待价而沽的小寡妇,不行不行,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哎,那你们经济处要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标准?说出来听听嘛。”褚纪文有点急了,用力晃了晃膀子,恳切地对刘立新说,“我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遍布京城九门,都好行善积德。你现在多好的条件和机会呀,这个忙,我是帮定了!” “咯咯咯,这次呀,除了美人计,其他的都可以考虑……”徐爱华拉住褚纪文的胳膊,就往外拖他。 “小刘,我还跟你说,除了‘美人计’,其他的咱都不能中计啊。”褚纪文一边被老婆生拉硬拽着,一边还回头大声告诫他,“越是年纪比你小得多的女孩,越听话……” 第二十五章 冰封的花束 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庄园西餐厅里的人少了许多。幽暗厚重,即便是在大白天仍是盏盏孤灯低垂,颇有北欧情调的大厅里,此时更是人声悄然,平添了一种暧昧神秘的氛围。门口站着的那位挂着围裙的服务员,不停地打着哈欠。还有的几个,闲来无事,站在柜台边小声闲聊。 杨明峰与商小溪隐藏在一排高背宽座的紧里面,橙红色吊灯罩拢出的光晕,映得素颜淡妆的商小溪,面若桃花,别有一番自然天成的妩媚。 “真美呀!”商小溪趴在桌面上,乌亮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红珊瑚,过了好久,忽然悠悠地叹口气道,“像能吸纳人的灵魂似的。” “我理解的和你差不多。”杨明峰点了点头,凝望着商小溪,动情地说,“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冰封的花束’,意思是说,能凝固一切美好。” 商小溪听了心头一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不高兴地说:“美好干吗要把它凝固啊?凝固了,就成了记忆了。我总是祈求,让美好和美丽永远伴随着商小溪!” 杨明峰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理解,很不以为然,想了想取出手机,摄像头对准商小溪和她面前的红珊瑚笑道:“那好,我自己把美丽冰封起来总可以了吧。”说话间强光一闪,定格在屏幕上的商小溪,大眼睛里有一束红彤彤的火焰! “哟,没想到,这么复杂呀。”商小溪听了杨明峰讲述的培训后一段情况,禁不住压着嗓子,捂着嘴巴恐怖地叫起来。她转着眼珠想了想,忽而表情一转,尖尖的手指点着杨明峰笑道,“哈哈,是不是你自己太复杂了,平白无故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跟你在一起,我以后可要小心点。” “嘿,要不是亲身经历,谁能想到国企里面还有这种明争暗斗。”杨明峰亟亟地表白道,“可是天地良心,我真是好人,就算是碰巧同流合污或是残害忠良,那也是被领导们给逼出来的。逼上梁山、逼良为娼,你知道吗?” 商小溪看他指天画地,赌咒发誓的认真劲儿,“扑哧”一声乐了,点着他的鼻子说:“不管是谁逼的,只是不要像刘立新那么惨就行啊。”她脸色忧郁,缓缓地说,“听你说的,达总对刘立新如此斩尽杀绝,可我还是想不通,我看他不像是那么心狠手辣的人呀。这俩人之间到底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你又没见过达总,凭什么就判断他非要心慈手软?”杨明峰大大咧咧地挥了一下手说,“不过这两个人我都很钦佩。一个是一意孤行,为了信念和自己的原则,敢把皇帝拉下马。另一个是在大是大非面前,顾全大局,不计较个人恩怨。虽然他们地位悬殊,可都是国企中的藏书网精英啊。小时候我爸就跟我说过,匹夫不可夺其志。这人活着,要是没有点信念和操守,还活个什么劲?就算再有钱,地位再高,也让人瞧不起!” “可别这么想呀,这么深的一潭子水,咱这小喽啰可别瞎掺和。”商小溪直直地看着杨明峰,探手抚着他的胳膊,有些着急地说,“这其实都是上层之间的博弈,你就把自己当成是出门路过打酱油的好了,不关咱的事。” “哎——高人呀!你要是不在机关里混,岂不可惜了个人才。”杨明峰钦佩地看着商小溪,一本正经地问,“你还真是聪明,怎么一下就推断出症结在上面?” 商小溪听了,微微一愣,用小勺子挑着浅紫色的冰淇淋连抿了几口,“嗯”了两声,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你忘了,我可是成天听着高人们的忽悠过日子呢。就算再笨,好歹也能进步不是?” 嗯,有道理!杨明峰点了点头,等以后有了空闲,一定跟着商小溪蹭着多听听高人们的忽悠。以前不知道,敢情培训还是挺好的,不但长见识,顺带着还能泡妞。不过商小溪刚才“打酱油”的建议,他可不敢苟同。男子汉要是全听女人的,一辈子就只能趴在热炕头上给老婆提鞋了。长此以往,还不得混得跟刘立新一个熊样,最后连鞋都没得提。 “小溪,我觉得吧,我现在这个角色,要想保持中立,应该是不可能的。”杨明峰一边思索一边说,口气里透着淡淡的惆怅,“你想呀,部里要是想干达总,我肯定要被划到远宏一边,而且远宏内部肯定还要斗。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助理员,可是稍有风吹草动或是小道消息,怎么着也脱不了干系。想两面讨好,投机取巧,最后很可能搞得两面都不是人呢。我想了,与其被动,还不如主动。”他说着忽然停住了,脖子一挺抬起双臂,做了个激情拥抱的舞台动作,深情凝望着深幽的餐厅顶棚,激昂无限地感慨道:“啊,改革的洪流啊滚滚向前,涤荡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求你,把我冲走吧,冲到我心爱的姑娘身边——” “哈哈,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以为是厕所哪,俗!”商小溪哑然失笑,使劲推了推他,“你们内讧跟我有什么关系,可别扯上我呀。” “当然与你有关系啦。”杨明峰白了她一眼,理所当然的样子说,“没有这次培训,补锅的能遇上找锅补的吗?” “呀,更粗俗了。”商小溪斜眼看着他,一语双关地笑道,“自己表白没用,要看领导认不认可!” “嗯,是要得到领导的信任和赏识,而且已经迫不及待了。”杨明峰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商小溪身边,庄重地说,“请领导考验我吧。” “哎呀,你还真是不要脸……”商小溪腻腻歪歪地说着,躲闪着。 “咱走吧。”杨明峰噙着她凝脂般的耳垂,向她耳朵眼里呼哧呼哧地吹气。 “我真受不了你了……”商小溪哧哧娇笑着使劲推开他,看了看四下无人注意,方才理了理头发,柔声斥责他道,“大庭广众的,咱们别在这儿表演了,你赶紧埋单。” “那我送你回家吧。”杨明峰跃跃欲试的样子说。 “时间还早呢,我不要回家。”商小溪撅着嘴巴说,“你要是有事,也不许回..家,得陪我!” 杨明峰一本正经的样子,手拽了拽自己的衣领:“我就是有事呀,要跟领导单独汇报!” “什么事情呀,不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好不好?”商小溪侧身窝在椅子靠背上,眉眼翻飞,大笑着说。 “到你住的地方就知道了。”杨明峰的嗓子忽然沙哑了,不容反驳的声音说,“终身大事!” 这下商小溪可听明白了,涨红了脸,银牙咬着下唇,好一会儿才忸怩地说:“那你可要保证,到了我家不能欺负我,坐一会儿就走。” “嗯,我保证,保证让你欺负我就是了。”杨明峰桌子下的手做了个嘁里喀喳的动作,信誓旦旦地说。 “爱玲会馆”,还是在后罩房那间带着卧榻的茶室。 仰靠在榻背上的达文彬正凝神静思,抬头看见推门走进来的张红卫,连忙穿鞋下地,微带疲倦的声音说:“红卫,这么晚了还把你请出来,可别怪我哟。” “没关系,我要是过了夜里十点多还不睡,反而精神了。”张红卫脱鞋上榻,往里面蹭着厚重的身子,意外地发现公道杯里酒红色的半盏剩茶,瞪大眼睛疑惑地说:“咦,好像刚才有人来过呀!” “嗯,林部长刚走不大会儿。”达文彬坐在他对面,淡淡地说。 “哦。”张红卫微微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窗外朦胧的半个月亮,便不再往下说了。 门开了,还是上次那个沏茶的小姑娘。她叮叮当当熟练地撤下残局,洗杯,杵茶,滤水……不大工夫,三只光洁莹白的茶盅里,又盈满了沁人心脾的茶汤。 “哎,红卫,你品品,这是我托人从武夷山新买来的‘大红袍’,感觉不错。”达文彬随手拿过泡碗的盖子,翻过来在鼻子底下转悠着,眯起眼睛很过瘾似的说,“这味道闻起来,就是与一般茶叶店里的大不一样。” 张红卫捏起茶盅,小心地喝了一口,咂吧了几下嘴,煞有介事的样子说:“呵呵,你知道,我对茶这玩意从来就没有鉴赏力。现在不论喝什么,都感觉不如小时候的‘高茉’香。”听见张红卫用暴殄天物来忆苦思甜,边上的小姑娘不由得捂着嘴偷笑起来。 达文彬点指着张红卫,揶揄地笑着说:“你看,你这就不识货了吧?林部长一闻,就说这个茶好。哦,对了……”他声音忽然低下来,眼神犀利地看着张红卫,“先要向你通报的是,部里已经知道咱们要开始了。” “啊?这么快!”张红卫有些惊讶,大张着嘴,直着脖子说,“调整方案捅出去,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呢。” “嗯。”达文彬头扭向一旁,点了点头。 “我原本觉得范围已经控制得很小了,可没想到消息还是走得这么快。看来是有人在咱们身上十分用心哪。而且这个人还出在咱们机关内部。”张红卫皱着眉头,不无担忧地说。 “我认为你只说对了一半。”达?99lib.文彬长叹了一口气道,“恐怕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一个在暗中窥测咱们的组织。” “呵呵,这样也好,既然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了,早跳比晚跳强。”张红卫扬脸哂笑道,“其实这也算是正常。我早看明白了,官场上嘛,斗争是必然的,不过这回与以往有很大不同的是,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这样很容易被动。”张红卫认真瞅着沉思中的达文彬,“咱们得把他们找出来。” 达文彬抬了一下眼皮,微微一笑:“不好找就先放一放,反正最后总会水落石出的。” “文彬呀,你觉得这次事态是不是比较严重啊?”张红卫看着达文彬,试探的口气问。 达文彬阴沉地冷笑了一声,咝咝地说:“有人要动咱们的生存基础,想要通过搞大集团这种行政命令手段,在未来的董事会中逐步边缘化咱们,顺理成章而又冠冕堂皇地掌控远宏!而咱们要奋起抗争,以动制强,捍卫自己的切身权益,保护职工们的利益不受侵害。不管对哪方面来说,都可谓心机用尽,是势在必得啊。这种暗流涌动之下的重大利益斗争,可以说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这么说他们也开始行动了?”张红卫紧张地欠身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一个点指上面的动作。 “哼!”达文彬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叹息般的声音说,“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明朗了。” “好哇!那咱们只有奉陪到底,看最后到底谁的道行更高!”张红卫恨恨地从牙缝里咝咝地挤着说,抬手仰脖喝尽了一盅茶。忽然,他皱着眉头,似乎是自言自语慢慢品味着说:“别说,这下子我可品出点这好茶的味道来了,有点稀饭烧煳了的味儿。” “哈哈哈”清脆的笑声来自小姑娘,要不是跳起来得快,她嘴里含的一口茶准得全喷到摆满茶具的木几上。“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连声抱歉,笑吟吟的圆脸上绯红一片,挑着柳眉道,“张总实在是太可爱了。” “不许没礼貌!哪有小孩子说叔叔可爱的。”张红卫咋呼她,佯怒地瞪起眼睛,“要不今天可不给你小费……”见达文彬在一旁抿着嘴角含笑不语,他赶紧收住了下面的话,使劲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地直视着达文彬,轻声问,“是不是你已经有想法了?” 达文彬缓缓坐正身体,语调舒缓,声音里阴沉沉的:“首先啊要注意老汪。我总有个感觉,这老人家气数未尽,捞到机会还是很想到台面上再唱两句,才肯彻底走人的。此外我想,咱们的动作还要更加快。下周就开经理办公会,通过调整方案,同时让党群工作部造势,后一周开干部大会,正式启动调整程序,你看怎么样?” “文彬啊,这么大的动静,要不要开‘职代会’讨论?”张红卫忧心忡忡地说。 “哎——”达文彬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很快地说,“凡遇大事,可开可不开的,千万不要开。开了会要是通不过,还没法跟职工们明说利害,咱们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给绑住了,如果再要硬来就违法了。” “就是不开‘职代会’,时间也太紧张了点吧。”张红卫十分为难的样子,很是局促地动了动腿,“且不说办公场所打乱后重新分配,物资划拨,富余人员安置这些小问题。调整的最终大框架文件,还有分部门的实施细则,尤其是新单位领导的人选,都是不可回避的重中之重呀。不论在哪一方面出了纰漏,都有可能授人以口实,后果不可预料。” “唉!下决心不易,操作起来就更难啊。”达文彬思索了好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是有些急躁了。” “哈哈,你也能急躁呀?”张红卫晃动脑袋,瞅着他笑道,“大家都以为,你已经修炼得心如止水,罩门闭合了呢。” “嗯?你们真是这么想的?”达文彬听了颇感意外,愣了愣,深有感触地说,“那说明你们以前太不关心我了。人哪有没有弱点的呢,除非他不是正常人。我想这么办,”他踌躇了一会儿,低沉舒缓的声音说,“咱们尽快在小范围内组织几个人,先搞一个写作班子,尽量考虑周到些,把相关的配套文件准备齐全,再上会讨论。一旦通过,立刻可以着手实施。这样做,一方面可以出其不意,另一方面也能避免过于张扬,陷入被动。” “这么做倒是稳妥些,可人难找哇。”张红卫不觉深深地叹口气道,“既要了解集团的整体情况,还要能写,更重要的是,必须是咱们的人。北戴河十几个人,那么小的范围,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咱们又敢轻易相信谁呢。” “哦!”达文彬皱了一下眉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先按个扒拉扒拉。”张红卫是急性子,掰着手指头很快地说,“朱宏宇可以算一个。科研处老张可以算一个。党群部擅长鼓动动员,虽然思想水平不好说,但人品没问题,用她们的长处,写个开头结尾的我看总可以……”张红卫说着,瞄了达文彬一眼。只见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了,手支撑着身子,双目微闭,表情像一张刚抽出来的复印纸,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出来。“这里面还有个人我确实拿不准,就是刘立新。按说他在其他方面都没问题,就是……”张红卫不往下说了,盘腿遥看窗外,似乎是在等待达文彬的决断。 二人沉寂了一会儿,忽而达文彬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缓缓地说:“你看杨明峰那个孩子怎么样?” 张红卫听了立刻摇了摇头,武断地说:“他不行!虽然写材料凑合,但来得时间太短,了解情况不够全面。最重要的是,他不是咱们的人,不可靠。” “嗯?”达文彬一下睁开眼睛,从眼镜片上面扫了一眼张红卫,轻声问道,“你说他不是咱的人,那他是谁的人哪?” 张红卫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估计不是徐爱华的人,就谁的人也不是了。所以不可用!” “刘立新可以进来。”达文彬很快地说,同时立起一条腿向前倾着上身,“但还是那句话,不可不用,不可重用。” “刘立新在北戴河说的那几句话你还记得吗?”张红卫紧接着说,“他已经把整个态势看得比较透彻了,而且还表了态。” “我当然记得,后来也曾仔细琢磨过,他那个表态,其实是有保留的。”达文彬阴冷地说,“他只是说‘不应该’怎么怎么样,可并没有明确说出来‘应该’怎么怎么样,自己要怎么样!这就是他圆滑的一惯表现嘛。”达文彬伸手举起一盅茶,眯起眼睛看着其中暗红色的茶汤,沉重地说,“有人说我太主观,印象派。可我要说,自信有问题吗?不相信自己的智力,自己的判断,难道我还把思想的控制权交给别人不成?” 达文彬端起一盅茶一饮而尽,“啪”地将空盅蹾在硬木几上,声音一下抑扬起来:“比如说刘立新吧,我对他的印象不好,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太‘油’!考虑问题首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想要自保。自保固然没错,可是你要换一种方式,用另一种方法,坚持自己的意见嘛。总怕得罪人,怕得罪这个,怕得罪那个的,明面上还不说,散会后背地里瞎鼓捣,拿别人当傻子!” “你看你,还记着当研究所所长那会儿,刘立新转弯抹角,要看咱们内部账那件事情呢。”张红卫欷歔着说,“都过去很多年了,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 “他当时确实是让我很恼火!”达文彬生气地不停上下切着手掌,“想看就明说。给不给你看,是我的事嘛。干吗一会儿说这个使用不合理,一会儿说那个超标地申购,让我猜呢?后来我一发火,他还立马就指东说西,往上面推,真是岂有此理!我当时就想,此人不仅圆滑,还不敢承担责任,说白了就是‘面’!‘打旗’可以,不能挑大梁。” “要是照你的观点分析,刘立新有可能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啦。”张红卫狡黠地眨了几下眼睛,“你对他压抑得那么厉害,他要是心有二志,还不趁此机会来个公报私仇?” “哎,我说他不可重用,可并没说他在品德上有问题呀。”达文彬摆了摆手,大度地笑了笑说,“他的责任心还是不用怀疑的。而且正是因为自保的想法太重,我才肯定此人出不了大格。我早看透他了。” “你刚才提到杨明峰那小孩,是刘立新的徒弟,在会场上与他搭班唱戏,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以我敢肯定,他是要跟着刘立新跑的,不会跟咱们一条心。”张红卫低沉而阴险的腔调,重重地说。 “这一点儿我跟你的看法就不大相同了。”达文彬手指拈起一只莹白的薄胎空茶盅,缓缓转悠着,沉吟着说,“当初徐爱华跟我商量,说杨明峰进入角色比较快,文笔不错。不管是在内部还是外部,杂七杂八的关系也比较简单,比较合适充当穿针引线的角色。我也想,起用一个经过初步考察的新人,目标小。对徐爱华这种中间势力来说,算一种平衡,对暗藏着的另外一些人来说,不会引发过于强烈的关注,他还是我推荐给经济处的呢。”达文彬抱起胳膊,思考着说,“接触了几次下来,我观察这孩子心术正,人也还算机灵,口风也比较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要是能多个跑腿的,我看不是坏事情嘛。”他说着,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缕暗淡,“找机会我给他派个活,再考察一下他的忠诚度。” 既然提到了杨明峰,张红卫就想起了曾是自己心腹爱将的孟凡群,不觉叹了口气,点到为止地说了半句话:“哎,可惜呀……” 达文彬猜出了他的心思,呵呵地冷笑道:“可惜什么?是可惜你一直看好的人,顶不上去吗?” “这孩子平时看起来百精百灵的,也有些魄力。可没想到还是老实,实心眼,对问题实质领悟不透,没抓住这么一次大好的机会呀。”张红卫很惋惜地苦笑一声,“也是不堪大用。” 达文彬没有吱声。虽然还只是感觉,可不知怎么搞的,他总觉得孟凡群这次在会上的表现不同寻常。先是抢着发言,可等到刘立新把命题抛出来之后,他却又不说了。从他的一贯表现和工作、生活的接触范围来说,不应该愚笨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呀。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对这场较量不感兴趣,或是怕得罪人?不,不对,徐爱华曾经那次讨论决定人选的时候私底下跟他提到过,这孩子花花肠子太多,仗着张红卫对他的溺爱,处心积虑想要排挤处里其他的同事,让她很难做。那——达文彬心里一下打了个忽闪,那会不会是心存高远的孟凡群,已经看不上区区一个经济处副处长的职位了,而是急不可耐地攀上新的高枝了呢? 看看,这领导就是专业琢磨人玩人的吧。说错了话,是不堪大用。不说话,判你个怀恨在心。孟凡群真像张红卫所说的,是真老实!你就不会当着领导的面慷慨激昂顺着说两句违心的话??99lib?实在是白瞎了“人事处长的女婿”这个名头! 张红卫见达文彬盯着屋顶出神良久,考虑到是不是刚才谈话的内容过于沉重,便转换了话题,抬高声音兴奋的口气说:“哎,这次办会的那个培训机构,你是怎么找到的?里里外外安排得不错嘛。”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当时考虑到,给讲师那么一大笔劳务费,两边都不太好处理。我偶然看见杂志上的广告,打电话联系上的,就这么简单。”达文彬很不以为然地说着,抑制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明天好好休息,咱们撤吧。” 张红卫真是有些多事,临出门之前,给了泡茶小姑娘一张自己的名片。 张红卫刚钻进出租车,意外地,竟然接到几分钟前刚分手的达文彬打来的电话。达文彬在电话里说,朱宏宇目前的事情太多,还是不要进写作班子了。 第二十六章 敢叫日月换新天 杨明峰被吸收进了核心写作团队,工作量顿时增加了不少。一方面他要一如既往的,完成处长原先派给他的那两摊子日常事务;另一方面,就是要起草有关这次调整的一系列相关文件。 他现在写文件逐渐写顺手了,上来就是“为了实现某某目的,针对什么什么问题,经过某某层次或是会议讨论决定……”接下来就是“应当”、“必须”、“强调”等由一系列指令式副词串联起来的达文彬或是张红卫的语录。 想不到竟然一下进了斗争旋涡的核心圈,杨明峰绝对是>?99lib?受宠若惊。能够站在集团最顶尖的层次上,学着大领导们的口气,天天在纸面上对那些处长,研究所所长们指手画脚,甚至是发号施令,您想,那是什么感觉? 小人得志?不,不恰当,这是贬义词,旁人用来嫉妒我还差不多。自己形容自己,应该选一个好听点的……他闷头想了半天,都没想到一个恰当的词。忽然,脑子里蹦出了那天晚上商小溪假意挣扎时夸自己的一个词——衣冠禽兽。嗯,这个词好,我现在不就是穿着总经理的马甲,其实啥都不是,还替他们汪汪咬人的一条狗嘛。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从大面上讲,这就是工作,从小方面说,自己总要吃饭吧。 “唉,这天天的命题作文,我真快要写烦了。弄来弄去,没一点儿自己的东西,全是给别人作嫁衣裳,都快要迷失自我了。”杨明峰在电话里闷闷不乐地说。 “嘻嘻,你一会儿是这个领导,一会儿又站在那个部门的立场上说话,最后还要替大家总结陈词,”商小溪讽刺挖苦的口气说,“在台面上唱戏,净是人家给编好的词,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 咦?也没有这么顺杆倒着往上爬的,这不是扯“领导”后腿吗?领导现在忙得连“亲自”泡妞的时间都没有了,你在电话里好歹也得关怀几句嘛。杨明峰就更加烦闷,讪讪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至多以后人格分裂就是了,反正有人养着我。” “哈!谁养你呀?”商小溪夸张地大叫大嚷道,“我还指望着你养我呢!”听见电话那边的杨明峰良久无言以对,她似乎良心发现,柔声细气说了一句听起来还算是顺耳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到了那个时候,我也没人要了,只能全靠着你了。” 郝震走进办公室,见杨明峰躲在屋子最后面,低头抱着手机,便径直来到他跟前,弯腰仰脸看着他,呲牙坏笑着说:“嘿,瞧你鬼鬼祟祟的,又是给女朋友偷偷打电话呢吧?” 杨明峰没提防,给吓了一跳,赶紧支吾了几句,挂断电话,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对郝震说:“大哥,完了,我还没怎么着呢,她就要赖上我,你看怎么办?” “那你就暂时从了她呗。”郝震理所当然的样子,晃着脑袋大声说,“‘纤夫的爱’里唱得好——‘在纤绳上荡悠悠’,你要想甩她,就得慢慢地晃荡,别一下子,那多不道德。” “哈哈,”坐在前面的朱会欣听得大笑起来,在挡板后面露着半个后脑勺,玩笑的口气说,“郝震,你就损吧你,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晃荡的。” 郝震听了朱会欣的话,顿时变了脸色,屏声蹑足,哧溜一下就回到自己座位上,老老实实不再嚣张了。 临下班前,徐处长走进来了。她谁都没答理,直接走到杨明峰的桌子旁,平静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下班你晚走会儿,到资料室,我找你有点事情。”说完,也不等杨明峰答应着完全站起来,就转身快步出去了。 处长找我有点事情?还是在下班之后,这应该是背着人的事情呀,这种情况还比较少见。杨明峰心里打开了鼓,接受教训,立刻就联想到了孟凡群,是不是他又在背后琢磨我了? 孟凡群最近的确有点反常。白天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显著减少,连刘立新这种消息灵通人士都不知道他具体操哪门子“坏”心去了。但是看样子气色还不错,以往一向以领导标准自律,不苟言笑的这位预备级,现在对下面来办事的人,竟也能没话找话,荤素搭配贫上几句。是学着大领导,练习平易近人吗?不是,肯定不是。自打他在这次调整洪流中弄潮“呛水”之后,便自觉地与杨明峰、刘立新一伙写作组成员划清了界限,仿佛多说一句话,都有刺探集团核心机密的嫌疑。不过要是换个角度考虑,可能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方法,就是——仇视!看事情要从两面看,这是处长教的。在孟凡群身上练手,正合适! 管他呢,原先是他孟凡群占据有利地形,现在自己是背靠大树,几乎每天都要向大老板汇报,好歹也暂时算是领导身边的人。我又没出什么明显的失误,他能把我怎么样?这个转变可真够大的,不管是对杨明峰还是孟凡群来说,都可以称得上是惊天大逆转。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啊,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又好像是机缘巧合。 杨明峰随着下班铃声,走进空无一人的资料室。脚跟脚的,不想孟凡群随后也跟进来了。一天不见小孟,这家伙脸上一副怏怏的样子,身上隐约还带着股汗臭味。 两个人见面,似乎都是微微一愣。相互间马上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杨明峰想找出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表示一下同志式的关爱,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咧嘴冲着他又追加着笑了一下。这时,倒是小孟先开口了:“今年这天气怎么说热就热起来了,嘿嘿。” “是呀,是呀。”杨明峰赶紧连连点头,似乎是深有感触地说,“我晚上在宿舍睡觉都热醒了,这要是真到了三伏天,还不知怎么着呢。” 正相互关爱着,徐总双手抱着四五个档案盒子,臂弯里挎着白皮包走进来了。两个人一见赶忙迎上前去,一人抢过几个档案盒放在圆角会议桌上。 “坐,坐。”徐总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满面微笑,亲切地向他们两人压了压胳膊。二人坐下,徐总流光婉转打量着俩人,有些抱歉地说,“你们是知道的,咱们每年都要申请高科技企业退营业税。税务那边又在催材料,我也是下班前才收到的电话,没办法,只好耽误你们两人一会儿时间。”说着她打开一只档案盒,取出最上面一份材料,看了两眼,严肃地说,“这些都是近两年对外签订的合同,你们对全局情况比较了解,还都是理工科专业出身。所以我找你们来,就是要把每个符合退税条件的项目再重新审核一遍。然后针对每份合同,给我写出一篇技术简介。” 听了徐总这几句话,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孟凡群抢先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这就是个耗时间的工作量,没一点儿难度,您放心吧。”杨明峰也忙点了点头,可想说的话,人家小孟都替他说完了,无奈只有先一步行动,欠身就端过最上面两个档案盒。 泛泛地写《技术简介》原来有个格式——项目名称、用途、技术特点、技术参数,每一项都要不厌其烦地写全了,就这么简单!其中的技巧是,“技术参数”一项,不管有用没用的,只要搭边,全都给它罗列上,最好还尽量用英文缩写,别人越看不懂,越艰涩,便越显得高深莫测;“用途”不用说,也是忽悠得越广泛越好,如果能有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人的功效,可千万别谦虚成二分之一。你疏忽没写上去,相关职能部门可能还要斥责你呢。大家都是要讲究“共赢”的嘛,你没出成绩,他们脸上也无光啊。 杨明峰和孟凡群对峙似的,在会议桌旁一边一个,低头奋笔疾书。督阵的徐总也没闲着,她从皮包里拿出个小本子,哗啦哗啦轻声翻阅着,还.99lib?在手边一张白纸上不停地勾勾画画。资料室里这个安静呀,连被墙上“嗒嗒”的石英钟声勾着,小孟肚子里叽里咕噜喊“上菜”的声音都听得见。 窗外天色渐暗,楼道内空旷沉寂。这时,外面由远及近,传过来一连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脚步声踢踢趿趿到了门口,“咣当”资料室的门应声一下被推开了。只见从走廊的暗影里,褚纪文穿着一件对襟白绸褂,手摇折扇,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了。 徐爱华抬眼见进来的是褚纪文,颇感意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满地说:“你这个懒虫,是不是我不回去,你又不吃饭啦?” “我不吃饭没关系,两个小伙子们也总不能不吃饭吧。”褚纪文掏出裤兜里揣着的纯净水,拧开瓶盖仰脖喝了一口,大大咧咧地说,“我早就说过,不要这么累嘛,可你总是不听话。还让同事们也陪着你加班。” “没关系,没关系,我晚上加班都习惯了。”孟凡群赶紧放下手里的笔,仰头笑着说,“我们年轻人多干点活没什么,历练嘛,一会儿就该完了。” “好,那我就等你们一会儿。”褚纪文看着三人哈哈笑道,“你们也别太着急,等弄完了,让徐总请咱们吃饭。” “你真没吃呀?”徐爱华嗔怒的声音埋怨褚纪文道,“孩子小时候我要是不在家,你就会给孩子下面条。现在孩子出国上学了,你索性连面条都懒得下了,真有你的。” 褚纪文扁扁嘴不吭声了,信步绕到窗前欣赏了一会儿脚下五彩斑斓的夜景,又转到靠墙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老子新注》,搬过把椅子坐在老婆身边,心不在焉地翻看。 差不多了,再干就真的要饿晕了!杨明峰又从头到尾,对着一摞子合同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已经圆满完成任务,才放下笔,展开胳膊使劲抻了一下。他瞥了对面仍在焦头烂额的小孟一眼,自豪地对处长说:“交卷。” “好呀,挺快嘛。”徐处长满意地笑着说,伸手接过杨明峰递过来的几张信签,一目十行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转递给身边看似闲极难耐的褚纪文,玩笑的声音说:“专家,你帮着看看,技术参数有什么问题没有?” 褚纪文大模大样地接过来,很认真地挑着看了两页,摇头晃脑地说:“小杨写得都没问题,不过我倒是怀疑,具体到生产环节上,咱们的工艺水平能达到不?” “你呀,不要老怀疑咱们车间的能力。”徐爱华笑着揶揄老公道,“这些都是去年的合同了,早就验收完工了。” “是呀,是呀。”褚纪文虚心接受别人批评指正的情形还很少有,连连点头道,“大家都不容易呢,你们也不容易。就像你吧,这么晚还把老公扔在一边,在办公室挣命。” “啊,对了,”徐处长扯了一把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拈起刚刚写的那一页纸推到杨明峰面前,严肃地说,“小杨,这是我刚刚整理出的咱们远宏所有的银行账户。达总这几天在外面跟别人谈合作,来电话催要。你明天上班一定要记得交给朱宏宇,要他给达总送过去。不过要叮嘱朱宏宇,绝对保密,这里面可有账外账。” “呵呵,”褚纪文转了转眼珠,在一旁不屑地笑起来,“什么帐外帐?说得好听,不就是远宏私设的小金库嘛,哪个单位没有?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用朱宏宇跑一趟,发个传真过去不就完了。” “哎呀,你不明白。”徐爱华粉脸通红,有些着急的样子说,“平时大家都这么做,上面不查谁也不算犯错误。可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查出来可就麻烦了,达文彬、张红卫都得跟着倒霉。” “是呀——”褚纪文慎重地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倒是建议你,把账外的账号画掉。那么多账号,达文彬要是一时糊涂,无意中漏出去就不好了。要是真的因此出了什么事,他们肯定要怪你没写清楚,咱可不要惹麻烦。” 徐爱华不说话了,长睫毛扇动,摸着珍珠项链又是出神了好一会儿,起身把写满了串串数字和银行名称的纸又抽了回去,低头拿笔很快在一个账号上面,重重地画了长长一道。 杨明峰再次接过这张纸,就有些不安。既然这些账号这么重要,处长为什么不亲自交给朱宏宇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自己这一转手,如果出了事,自己肯定有摆不脱的嫌疑。这些东西对自己毫无价值,可在有心人手里,就是重磅炸弹呢! 褚纪文一下就看出来杨明峰的顾虑,摇了几下扇子,呵呵地对老婆说:“爱华呀,连我这个外行都听清楚了,这些账户可是非同小可。我看你还是自己给小朱送过去吧,这样更保险些。” “啪!”徐爱华很响地在褚纪文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无可奈何的口气道,“你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明天一大早我要飞广州。” 她说着忽然瞪大了眼睛,敏锐的眼神死死盯住仍趴在桌面上专心致志的孟凡群,随即直视杨明峰。冷森森的目光刺得他心里顿时震颤了几下!徐爱华的奇特的眼神片刻之后倏地就暗淡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但却是一句一顿地说:“再说了,我手下的人,我再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呢?” 四个人走出临街的一个私家菜馆,已经很晚了。夏夜里凉风习习,暑热尽消。褚纪文瞥了一眼杨明峰骑在自行车上摇摇晃晃的背影,目送着孟凡群闪着红灯,一路远去的车屁股,仰望漫天星汉灿烂,“哗啦”一把打开折扇,缓缓在胸前摇动着,不安地说:“你这一招可够损的,我怕这两个孩子谁也扛不住!” 清亮的月光洒在徐爱华精致的脸上,幽光下,那些细小的皱纹似乎都不见了,她恬静似水,宛若少女一般可人。徐爱华抬手挽起褚纪文的胳膊,偎在老公怀里,仰脸望着他淡淡地笑着说:“你是不是真的把我明天出差的事情忘了?” “不是,我是考虑到你这里面可能有纰漏,临场发挥,给你补充说明一下。”褚纪文晃了晃被老婆捉得紧紧的胳膊,心事重重地说,“达文彬知道你的计划吗?” “他不知道,怎么能告诉他呢?我是下午接到他要账号的电话,才灵机一动想起来要这么做的。达文彬也是,两个单位互相注资就注资嘛,还找什么第三方来审计?真是多此一举。”徐爱华抿嘴浅笑,不无得意地说,“本来是后天的机票,我也给提前了一天,这样就彻底从里面择出来了。” “你还是哪边都不想得罪?”褚纪文低头看着老婆,提高了声音,“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徐爱华像一个饱受蹂躏的小丫鬟,唉声叹气轻声念叨,“小孟心术不正,继续留在处里,让我很难办,即使是想保持中立都难。谁知道他哪天会不会在背后捅我一刀?此人留不得,我这么做,全是他自找的。” “杨明峰可靠吗?”褚纪文目视夜空,有些担忧地说,“在现在这个复杂的大形势下,如果他有什么歪心思,把自己可就彻底装进去了。” “应该差不多吧——”徐爱华思索了片刻,松开褚纪文,双手十指不停搅动着幽幽地说,“就看他自己怎么把握了,否则也是咎由自取!” 褚纪文忽然间换了一副表情,嘻嘻哈哈的样子,拍着自己宽厚的胸膛:“哎,夫人,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嗯,不错,很好!”徐爱华赶紧停在他面前,像哄孩子似的抬手摸着他浓密的头发,大声笑着说,“在男人里,我觉得你是最棒的!” “哈哈——”褚纪文得意地大笑起来,“你大概忘记了,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可是学校话剧团的男主角,女同学们的偶像!” 孟凡群没有回自己新买不久的房子,而是开车直接来到老丈人家。 他如果晚上有应酬,不能回家给娇妻做饭,娇妻一般都是回娘家蹭,等他忙完了,再开车过来,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样做,可谓一举三得:一是遂了丈母娘思念宝贝独生女儿的心愿;二是省了自己的饭钱;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偶尔为了工作夜不归宿,娇妻和他一样,都不会独守空房。 果然,拿钥匙开门进屋,黑灯瞎火的老式楼房客厅里,老张正陪同着两个娇妻在看电视。明暗交替,光影闪烁之中,三双饱含同情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十九寸电视机屏幕,似乎对关门,放包,换鞋,大张旗鼓,有意要把这一系列动作弄出很大响动的孟凡群视而不见。 每逢此情此景,孟凡群总是感觉到,归根结底,自己还是个外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城里人吗?我还正告你们,若干年之后,这些全是我的!那时,我还得考虑值不值得接收呢。可是今天,孟凡群倒是没有跟他们过多地计较。 孟凡群此刻,心里揣着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个破釜沉舟的宏大构想,早在会议室里听徐爱华两口子互相腻歪的时候就基本形成了。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不,更确切地说是天赐良机!孟凡群坐到老丈人身边,一声不吭,一面假装看电视,一面把当时的现场情况在脑子里又重播了好几遍。 上次不幸被张红卫和郝震给忽悠了,让他们一家子冷嘲热讽长达半个月之久,灰头土脸的不说,有为青年的光辉形象还大打折扣。从北戴河回来之后,又备受冷落,以至于连自己都曾一度对仕途丧失了信心。现在,挽回品牌颓势的机会终于来了,这就要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永不言败的职场战士! 直至自我感觉,比拉登指挥飞机撞世贸大楼策划得还可靠,还有把握了,孟凡群这才轻轻捅了捅身边热泪盈眶的张处长,低沉严肃的声音说:“爸,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一旦女婿以尊称开头说话,肯定是有大事相商。可惜张处长这回没能意识得到,只是哽咽着随便敷衍地“嗯”了一声,仍然僵着脖子,直盯屏幕。 别看孟凡群在外面是公认的好性格,可在家里却是暴脾气。他索性端起茶几上老丈人那把养得乌黑发亮的紫砂壶,使劲在玻璃面上蹾了一下。“哐!”这下果然有效,张处长听见这清越的声音,比连叫他十声还有效呢,顿时浑身打了个哆嗦,倏地侧过头,惊愕地望着正襟危坐的孟凡群。 “爸,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咱们能不能里屋谈?”孟凡群不容置疑地说。 张处长迟迟疑疑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随孟凡群往里屋走。脑袋和电视屏幕之间,还仿佛被根线牵着似的,做着定向扭转运动。 “爸,没事,你放心去吧。”善解人意的女儿见状赶紧说,“明天我一定负责给你讲。” “让我放心去!我往哪儿去?”张处长联想到刚才电视里的剧情,暗自苦笑,“都说养闺女比养儿子强,我看都是白养。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几个到老能指望得上的呢。” 两人走进女儿的房间。张处长坐在写字台前面与办公室一模一样的转椅上。而孟凡群呢,当仁不让,照例是坐在首次与老丈人坦诚相见的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 “现在我找到了一个除掉达文彬和张红卫的绝好机会!”孟凡群迫不及待地说。他是经过训练的人,探讨问题,首先就亮明自己的观点。 啊!张处长听了大惊失色,脑子这才彻底从剧情中重返现实!尽管是一直在干,可是毕竟把“谋反”的意图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表达出来,他还是心虚不已,不觉向窗外看了一眼。惊恐之余,他的本能反应,第一句话还是训教的口吻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不料,话刚出口,就被孟凡群粗暴地给打断了:“你先听我说完,再说好不好!” “好吧,那你就说。”张处长压着火,翻眼盯着孟凡群严厉的声音反唇相讥道,“你可要接受以往的教训。” 孟凡群哪有心思与他怀旧,耐着性子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详细给他描述了一遍。张处长静静地听着,眯缝着眼睛一声不吭,呆傻痴苶好似随着他的讲述入境了一般。孟凡群刚说完,他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扭身直奔墙角立着的衣橱。张处长站在衣橱前面,踮起脚跟,伸长胳膊,斜身在衣橱顶部不停胡乱划拉了好一阵,终于,沾满灰尘的手上,握了一盒没开封的红色中华烟下来。 张处长回到写字台前面坐下,麻利地撕开烟盒封口,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可并没点燃,抓耳挠腮,亟亟地左顾右盼。孟凡群会意,赶紧也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站起来开门出去。片刻工夫,他就回来了。手掌里藏着在煤气灶上点燃的香烟。 张处长对上火,皱着眉头如饥似渴连吸了几大口,情绪也随即平和下来。他似乎有气无力,沙哑的声音哼哼着说:“你再说一遍当时的具体过程。” 孟凡群吸着烟,现在同样也安静了许多。他一边翻着眼皮,一边把事情又说了一遍。所不同的是,这回增加了更多的细节描写,有的似乎有,有的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张处长继续大口大口地吸烟,闭上眼睛再一次沉默了。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埋头在孟凡群递过来的一张纸上拧灭烟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锐利:“你是说,杨明峰手里有集团小金库的账号?” “嗯,确凿无疑!我亲眼看他揣进包里的。”孟凡群毫不犹豫,郑重地再一次确认道。 “那个账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张处长仍然疑惑,“这可是尽人皆知,但却绝不能拿到台面上去的远宏核心机密呀!” “我说您呀,老是怀疑我!”孟凡群皱着眉头,看似很有些不耐烦,“相信我一回好不好!再说了,徐处长亲手写给达文彬的,那还能有假?”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处长连忙摆了摆手,阴沉的声音慢慢说,“我就是觉得太真了,真实得像在演戏。” “哼!”孟凡群冷笑了一声,“要是按您这么说,反而虚假才可信了?这种逻辑,不是笑话吗。您不是也曾经说过,褚纪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公子哥吗?人尽其才,那个小金库,就是从他那张大嘴巴里点出来的。我也知道,达文彬确实在外面跟人谈合作,是朱宏宇说的。” “这里面其实有一点儿最值得深究。”张处长双手十指交叉,在椅子上不停晃动双腿,声音一下显得苍老了许多,“据我观察,徐爱华不是达文彬的人。可还是要弄清楚,她有没有蓄意要害你的理由?”看看,这就是从反面想问题,基本的官场生存技能! 孟凡群一听就急了,急赤白脸地吐着吐沫星子大声嚷嚷道:“开玩笑!她怎么会害我呢?我鞍前马后给她卖了多少命。前几天她还让我替她到下面厂子里开会呢,这说明她对我信任。并且她也很清楚我和张红卫的关系,就算她想害我,也没有这个胆子!况且朱宏宇还是我哥们儿。” “那她为什么不让你把条子交给朱宏宇?”张处长尖刻的声音指出。严厉的眼神刺得孟凡群心里一紧,赶紧把眼神移开了。 “我想……”孟凡群嘟噜着嘴,望着脚尖迟疑了一会儿,才思索着有些不确定地说,“我想,就是因为她知道我和朱宏宇关系好,才要避嫌的。不管以后账号在哪个环节上出现问题,都可以把我择干净。这正是为了保护我,也是她考虑周全,一贯精明过人之处。” 有道理呀,能够换位思考,孟凡群成熟多了。张处长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欣慰。这个最大的疑问一旦解除,下面就有可操作的余地了。“你是想举报?”虽说仍是绷着脸,可张处长坐着的椅子不觉向床边靠近了些。 孟凡群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不觉揪紧了屁股底下的床单:“对!连褚纪文都知道,这种事,平时不算什么,可在当前这个时候捅出去,就有人要倒霉了。” 张处长听了,沉吟了半晌,犹豫着说:“法不责众。其实哪个单位没有小金库?咱们下面的厂、所也都有。要是平时举报到纪检监察部,他们二话不说,肯定要打回到集团,随便一句自查自纠,就蒙混过去了。谁也不肯犯众怒,得罪人……” “可现在就不同了,”孟凡群急切地打断他的话,阴险地笑道,“在集团内部,有书记和一位老总给咱们做主,部里也有人给撑着,这可就不是自查自纠那么简单了,应该是一查到底!要是再牵带出点其他的,呵呵,我还指望着有人要进去呢。” “嗯,嗯。”张处长连连点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将手里的一根烟猛然掰成两截!他看着窗外,很轻柔,很阴险的声音骂道:“达文彬!叫你一直压抑我!副书记自己兼着还倒罢了,连政工研究员这么个职称也舍不得给我!可惜呀,常在河边走,难免要湿鞋。凡群呀,我思量再三,觉得可以认真考虑。”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老丈人终于想明白了!孟凡群兴奋得两眼放光,刚想按组织原则谦虚几句,可忽然见他的脸色说着又暗淡下来,便以为他又犯了一贯瞻前顾后,藐视青年人的老毛病,禁不住焦虑地望着他。心里准备好的第一句话就是:“您不能总按照老思路去想问题嘛……”可不想这次还真是冤枉了老丈人。 张处长脸色忧郁,十分为难的声音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他刚说到这里,敏感地急忙冲着支棱起身子,准备要开口的孟凡群摆了摆手,那意思是说,你听我说完。看孟凡群胸脯塌下去,他才又接着沉重地说下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呀,还是意气用事呀。按文件规定,举报实名制。不具名举报,人家不管查。可是具名举报了吧,我担心一旦不成,你可就……唉!孩子,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呀。” 不料,孟凡群并没有被家人的好意规劝所折服。他一下从床上蹦起来,高大的身板在张处长脸前罩上一片阴影。孟凡群哈腰俯视着张处长,神情庄重的脸上涨得通红,从牙缝里挤着一句一顿地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知道吗?达文彬都敢,我更敢!我怕什么?混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机关助理员。”他慢慢抓起那个包着烟灰的小纸包,在掌中攥成很小的一团,抬头仰望窗外星光璀璨的夜空,面色扭曲,赌咒发誓一般的声音坚定地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我懂!不过我还知道老人家另外一句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张处长听了,一下羞红了老脸,再也不说一句话。 新的一天到来了,独守空房的孟凡群一夜都没有合眼。而杨明峰一晚上也没睡好! 一向擅长打硬仗,打持久战的他,竟然变成了游击队,因而被商小溪斥责为心不在焉。没办法,蔫头耷脑的,只有虚心接受呗,谁让被人家抓的是现行呢。 听着身边美女的微微鼾声,冥思苦想大半宿,杨明峰心绪烦乱,到了还是没弄明白,徐处长不同寻常犀利的眼神,还有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手下的人,我信不过,还能相信谁呢?”这到底是要告诉他些什么,又要传达何种信息呢? 处长亲自传授的职场秘籍——看事情要从两方面想。孟凡群是自己早已认定的“坏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处长呢?暂且先把她定义成一个“坏人”,那她到底要坏谁呢?坏我杨明峰?似乎理由不那么充分。她要想整治我,只消一个暗示,师傅刘立新立马就全替她办了,还用得着处心积虑地亲自动手?坏孟凡群?孟凡群有张总和张处长这“二张”罩着,双保险呀。此外,近一段时间,他确实还很乖,很低调,从不轻举妄动,蒙人害人,也没有弄出个十恶不赦的罪行啊…… 哎呀!我这胆战心惊地瞎琢磨旁的,是不是有毛病了?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了?是不是太累啦!可是老爸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爸还说了,活到老,学到老。老爸还说了……老爸说的总不会害我吧……杨明峰自己给自己找出了十几种坚持斗争,或是偏安偷懒的理由,满脑子都是徐爱华和孟凡群,迷迷糊糊的不觉已是天光大亮了。 杨明峰的防弹尼龙包里揣着那张写满账号的纸,就像揣着一枚炸弹。今天上班头一件事,就是要赶紧将这枚炸弹脱手。现在他心里想的是,管它炸谁呢?只要不炸着自己就行! 杨明峰一步两级跑上楼梯,匆匆来到二十二层正对着进口的秘书办公室。办公室已经开门了,漂亮文雅的总经办文书,手握一管粗大的记号笔,专心致志正在往墙上挂着的“领导去向一览表”中填写勾勒。她看见杨明峰急急忙忙地冲进来,恬静地向他微笑示意了一下,仍然做自己的事。 这个丫头,不管是对领导还是同事,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与工作无关的话,矜持稳重,是机关里出了名的“冷美人”。只可远观而不可猥玩,弄得很多小伙子虽抓耳挠腮,可都望而却步。 “朱宏宇呢?”杨明峰看了一眼朱宏宇整洁干净的办公桌,急切的声音问。 “出去了,不远,一会儿就回来。”冷美人简短地说,手却没停,正在徐爱华的名字后面写上“外出”两个字。 朱宏宇去哪里了,一会儿到底是多长时间哪?实在不行,我找他一趟。可杨明峰凭经验知道,除非是刑讯逼供,否则再问她也是白问。因而只能拎着公文包,在屋里来回转圈。真急人哪! 其实也就是几分钟之后,总是一副标准马仔打扮,白衬衫,紫领带的朱宏宇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久违了的资料中心主任。主任看见屋子当中站着的杨明峰,进屋时略显暗淡的脸色一下就灿烂了。他老熟人似的伸手忙抢上几步,热情地摇晃着杨明峰的胳膊,呵呵地笑着说:“哎呀!小杨领导,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杨明峰现在不知不觉混得,也开始享受与刘立新同样的待遇了,是无冕之王的称呼。他脸上立马堆起笑容,弯腰并腿谦逊地说:“不敢,不敢,整天瞎忙,累得团团转。” 朱宏宇从文件夹里取了一份文件,走到二人中间,不情愿的样子对主任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您看看吧,这就是戈总的批复。我也就是负责传达,有疑问您还是自己去找他本人吧。” 主任接过文件,快速瞄了几眼首页天白上几个粗体手写字,顿时变了脸色,抖着手上的文件焦虑地说:“哎呀,真是,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都怪我没有跟戈总汇报清楚。我去找他,要跟他当面解释清楚。” “好吧,戈总正好在办公室里呢。”朱宏宇盯着主任,认真地说,“不过这份文件要存档,您要是带走,最好复印一份。” “好,好。”主任连连点头。临出门前,还不忘了与杨明峰匆匆忙忙搭了下手,随口说道:“小杨,哪天你和刘立新到我那里去,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坐一坐。” 看着主任的身影拐出门不见了,朱宏宇立马换了一副模样,拍着杨明峰的肩膀,嘻嘻地笑着说:“坐,坐。杨领导这一大早就找我,是不是又送呈批件呀?我还告诉你,达总去天津了,过两天才能回来。” “别,别……”杨明峰哈哈地玩笑着,一屁股坐在给客人预备的小沙发上坐下,“大领导不在,我今天就找你这个小领导。” “啥事,快说,我一会儿就要去天津。”朱宏宇抱歉的样子,很快地说。 杨明峰赶忙又站起来,迫不及待地从公文包里掏出对折着的那张账号纸,塞到朱宏宇手上,同时郑重其事地交代他道:“这是达总电话里要的材料,徐总昨晚临出门前吩咐我,今天一定要让你带到。” “哦。”朱宏宇随手展开那张纸,粗略地溜了一眼,又折上,大大咧咧地笑着说:“没问题,你放心吧。” “哎,你可别小看了这张纸,这是集团所有的开户行和账号。徐总一再叮嘱,千万保密!”杨明峰看见他大包大揽草率的样子,慌忙严肃地提醒他。 “嗯?”朱宏宇显然愣了一下,再次展开纸,眨巴着眼睛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不安的声音说,“那应该对我也保密呀,你跟我一起去吧,自己交到达总手上。” 杨明峰看见朱宏宇瞬间反差强烈的两种模样,赶紧伸手捅了捅他:“哥们儿,要是连你这个‘大秘’都信不过,咱们远宏就没人可信任了。” 哟!这句话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点耳熟。杨明峰话刚出口,就联想起徐总留下的那句富有意味的话,还有那个眼神,似乎是指向当时在场的孟凡群的,昨天怎么就没想到呢? 杨明峰脑袋里忽地划过一抹亮光,赌一次吧!告诉了朱宏宇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是处长说的,赖不到我头上。“其实,这些账户,对经济处的人也不保密,很多人也是知道的。”好像是要进一步为朱宏宇打消顾虑,杨明峰轻快地笑着说。 朱宏宇心放下了,哈哈一乐说:“这还差不多。”他拎过自己的公文包,把材料装进去,仔细扣上搭扣,晃荡着皮包,“我这人可胆小啊,没事千万别吓我。” 朱宏宇拎包走出大厦深蓝色的玻璃大门,台阶下面,正等着自己的白色“君威”车就打火开过来,转了个圈横在他面前。朱宏宇拉门上车,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后座上,大模大样地说:“师傅,开车。”可话音未了,他的手机响了。朱宏宇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孟凡群。 孟凡群热情的声音:“宏宇,你从车里出来,我跟你说点事情。” 朱宏宇听了孟凡群的话,不禁一愣。嘿!这个家伙,他怎么知道我刚上车?朱宏宇那是相当有经验,“咣当”一把推开车门从后座钻出来,手机举在耳边,使劲腆胸仰腰,昂起头向楼上张望。 哈哈,果然在高处一扇换气窗口前,露着一个小黑点般的脑袋正朝他频频挥手呢。朱宏宇一见看他盘踞的这个位置,不禁就乐了,那是男厕所呀。可真够巧的,我打从楼里出来,一直到钻进车里为止,时间恐怕总共也就三分钟,就被他给瞧见了。小孟这段时间鬼头鬼脑的,是不是一直在监视我呢? 朱宏宇想着,心里就有点不大高兴,烦躁的声音对着话筒,玩笑的口吻说:“你小子有事下来跟老子说,否则集团办不接待!” 没想到孟凡群倒是毫不介意,只是亟亟的声音说:“哎哎,你别呀!我正在赶一份报告呢。你把杨明峰早晨交给你的那张纸,上面画了一道的数字念给我听听就得。快点,我有急bbr>用。” “不管!”朱宏宇板着脸,狠歹歹地说,“想要,自己下楼来,我可没闲工夫伺候你们经济处这帮爷。一会儿支使我送,一会儿还支使我给你念,拿我当什么人了!” “哥们儿,我就是急等着用,劳驾你给费一句话,省得我再等电梯上楼下楼的。”孟凡群声音确实挺着急,死皮赖脸不依不饶地说,“等你回来,我请你唱歌去。” 朱宏宇被他纠缠得哭笑不得,可还急着要走,只得重新钻进车里,从皮包里取出帐号纸,找到上面很明显画着一道的账号,对着话筒四个数字一组地念给他听……可是刚念了两组,朱宏宇就反应过来,不对呀!杨明峰叮嘱过,这个是保密的呀!于是声音就停住了,犹豫的声音说:“你要这个到底有什么用?杨明峰说了,这个可是绝不能外传的!” “嘿,我就是统计一下半年管理费的支出情况。”孟凡群看似早就预备着他要反悔,立马言之凿凿地说,“这个东西对我们经济处的不保密,我也有记录,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抄到哪个本子上去了。” 嗯,杨明峰倒是说过,这个对经济处的人不保密。“好吧,”朱宏宇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你拿笔可记好了,我就念一遍。” “没问题,感激不尽。”孟凡群爽快地答道。 车开了,朱宏宇把纸单子对折揣进包里。一眼瞧见纸背面,那与众不同凸出来的一道横印迹,脑袋又转了一下,孟凡群怎么知道他要的账号上面画着一道横杠呢?这可有点奇怪了。莫非他事先看见过这张纸?要不就是这一道是他自己画上去的?怪了,这家伙似乎总能弄出点花活。 第二十七章 都做了一回主 大约是宣传得不够。“君威”车上了新修的京津第二高速,竟然是鞍马稀疏,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天津。这几年的天津城就像个大工地,爆土扬灰的,似乎条条道路都在修,还总也完不了工。朱宏宇他们进了城,车速慢了下来,左拐右拐,一路打听着,有好几次还让热情的市民故意给指了瞎道,经过几番南辕北辙,才总算找到了达文彬住的酒店。 朱宏宇按电话指引,来到三楼的会议区。一出电梯,先期陪同达文彬过来的一位年轻的研究所副所长,就从一扇厚重的实木门里迎了出来。 “辛苦,辛苦,朱秘书。”副所长笑容可掬地伸过手来,但还是掩饰不住神色里带着的几丝疲惫。 朱宏宇忙跟他握手,眼睛瞅了下虚掩着的门,压着嗓子关切地问:“怎么样?谈得怎么样?” “这不,还在谈呢,我看不怎么样!”副所长脸色阴霾,不屑的口吻说,“那帮人脑子有毛病,原来说好的只是互相参股,可现在竟然提出来,要解决一些闲杂人等的待遇。哼,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也就是达总好脾气,要是我,早走了。” 朱宏宇理解地苦笑了一下,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文件夹,随手把那张账号纸展开,夹在一叠纸最上面,审慎的声音说:“这是达总要的材料,我都带来了。麻烦您带进去交给他。” “进去听一听呗。”副所长一手捏着门把手,回身对朱宏宇小声说。 “别,我还是在外面候旨吧。”朱宏宇扮了个鬼脸,“就算进去了,我也听不懂。”其实呀,朱宏宇还真想听一听。难得一遇的长见识,看热闹的机会呢。 门里面,分属不同行业,最顶尖的两大国企巨擘的最高领导,唇枪舌剑,钩心斗角,绝对好看!绝对比电视剧精彩!然而,没有达文彬的指示,他哪敢呀。看热闹,有时候跟“藏猫猫”的性质也差不了多少,弄不好是会要小命的。 朱宏宇看见门又重新关上了,便掏出手机,给达文彬的司机拨了过去。果然不出所料,还是老习惯,这位闲极难奈的“奥迪”老哥,正一个人在酒店二楼的茶艺馆里,品茗消磨呢。“好嘞,老哥,我马上就到!”几分钟之后,朱 5b8f." >宏宇就和别克车的司机一起,出现在茶艺馆一个小小的包间里了。 都十二点多了,朱宏宇喝茶喝得身子已是矮了半截。为什么呀?呵呵,原来他在酒桌上长年累月地伺候领导,光喝不吃,就落下个慢性胃炎的职业病。今天早晨要出远门,匆匆填吧的那点汤水,到现在早进入大肠末端啦。您想,肚子里干干净净,嫩滑劲道这半残的肉口袋,被上好乌龙茶里富含的鞣酸啊,茶碱啊,借来当做中和反应的容器,那还好受得了?此刻的朱宏宇,蜷在太师椅上,咧嘴蹙眉,手掌使劲压着比猫抓板还饱受摧残的心口窝,强抑制着要打嗝、放屁的欲望。 终于接到副所长打来的电话,说是在底层的大厅里聚齐,一起吃中饭。朱宏宇精神立马为之一振,赶忙撂下茶杯,抬手理了理领带,挺身掖了掖衬衫,冲着门外的旗袍服务员大喊大叫道:“埋单——” 小姑娘递上账单,司机老哥接过来略微看了一眼,从手包里掏出客房钥匙牌,爽快地说:“记在这间房间的账上。” 三个人顺着旋转楼梯还没跑到底层大堂,就远远看见达文彬与那位副所长,还有另外一个同志,正站在休息区前低声交谈。好几天没见到领导了,朱宏宇一直有种失业的感觉,现在就像瞌睡人见了枕头,亟亟地跑步上前,一边接过达文彬的公文包,一边精神抖擞地向他问好。 给领导拎包,也要讲究个资格。除非是领导的贴心人,最好别没事找事,瞎伸手给自己找麻烦。领导的包里,除了常有单位的技术秘密、财务数据、告黑状的举报信这些秘密材料不说,很可能还藏着些私人爱好的必备品。如果背地里你好奇了,或是大庭广众之下,伺候人的技术不熟练,“哗啦”一下将包侧翻过来,领导倒是无所谓,不就是打几个电话嘛,可你以后就麻烦啦! 人家朱宏宇,朱大秘就有这个资格! 达文彬看见朱宏宇扑过来,也挺高兴,呵呵地笑着说:“小朱呀,一大早从家里赶过来,辛苦了。” “领导辛苦,领导辛苦。”朱宏宇受到夸奖,看似还有?99lib.点腼腆,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坐在家里,比您在外面操心轻松多了。” “呵呵,”达文彬抬手抿着头发,深有感触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望着大家说,“咱们单位内部的事,就算再复杂,也总是要好办些。在外面跟人家谈判可就不同喽,稍微不注意,可就闹笑话了。”达文彬提高了声音,看着围着他站成一圈的大伙,“今天大家都挺辛苦,都说说想吃点什么?随大家,我来请客。” 朱宏宇歪着脑袋想了想。他知道达文彬喜欢吃新鲜的海鲜,就雀跃着说:“到了天津,咱们肯定吃海鲜呀。还最好是刚捞上来的,放点大葱、姜片,白水一煮,原汁原味的那种最地道。” “嗯,小朱会吃,你们看呢?”达文彬看着几个人,乐呵呵地征求意见,“反正我是吃什么都无所谓,小朱已经说过了,你们也发表发表意见,咱们今天充分民主。” “既然小朱说了,那就都吃海鲜呗。”“奥迪”老哥在一旁立刻表示赞成,“不过城里的都不算新鲜,咱们可以考虑去塘沽。” “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海鲜不错,比塘沽近……”君威车的司机因为是合同制身份,明白在这种场合一般没自己说话的份,就算确实有合理化建议,提起来也是吞吞吐吐的。 “你说,你说……”年轻的副所长知道司机的顾虑,就主动站出来给他鼓劲,“塘沽确实有点远,再说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司机眼睛看着朱宏宇,不慌不忙地说:“我倒是知道大港有个地方,前不久刚吃过一次,还不错,弄得也还干净。” 朱宏宇把司机的建议拿眼神传递给达文彬。看达文彬抄着手,悠闲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才放心大胆地做了一回主,询问的口气大声说:“达总,那咱们就去大港?” “好哇,那就走吧——”达文彬善解人意的样子,哈哈笑着说,“随你们把我带到哪儿,我现在就想落得个清闲。”说着,已经率先迈开步向旋转门99lib?口走去了。 合同制司机冒着失业的危险,推荐的地方那还能差得了?半条街整整齐齐一溜的小二层楼,全是做海鲜的。朱宏宇从地图上看出来,这地方离海边已经很近了,如果排除宰客这条因素,估计新鲜度绝对是有保证的。 司机又冒了一次险,直接把车就停在了上次还饶过他一瓶啤酒的那家小饭馆门前。饭馆不大,四面白墙落地,连个包间都没有,除了飘着一股海腥味,还算干净。朱宏宇围着透明清亮的海鲜柜先视察了两个来回,随后走到一张空桌边上,拉出一把对门的椅子,伸手比画着,对站在门口逡巡的达文彬说:“达总,我看行。” “好,你看行,就行!”达文彬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一边在那把椅子上坐下,一边关切地提醒大伙,“一定要卫生,确保每个人都不要吃坏了肚子。” 这家饭馆的扇贝不怎么样,摆在冷柜里的那些虽然看上去又大又圆,可是不知怎么的,一端到桌子上,明显就变小了。不过有一种叫“笔杆蛏”的还不错,即使是在北京也不多见,圆鼓鼓一条全是肉。朱宏宇闹胃疼没敢多吃。可达文彬没那么多忌讳,自己吃得高兴,点手叫过长得像象拔蚌一般的老板娘:“老板,给来一瓶小二锅头!” 达文彬喝了两口酒,张着腥乎乎的双手正在吧嗒后味,这时搁在旁边椅子上,公文包里揣着的手机响了。朱宏宇赶忙站起来,两只胳膊夹着,把包递到达文彬面前。达文彬用纸巾抹了两下手,打开包的翻盖,掏出手机。 没想到达文彬瞥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忽然变了脸色!他略微沉吟了一下,才按键接听,声音显得很严肃:“啊,是我,我是达文彬……”说着,已经站起来了,步履匆匆走到门外。 朱宏宇透过玻璃门,见达文彬在门口的台阶前面,低着脑袋,来回走动,板着脸认真听电话的样子,就敏感到这个电话不一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可能远宏出事了!那到底是什么非同小可的事情,能让千锤百炼的达文彬如此惶恐不安呢? 朱宏宇就联想到早晨临出门前鬼鬼祟祟的孟凡群。妈呀!不会是那个账号出事了吧?一想到这,他脑袋立马“轰”的一声就蒙了,刚喝下去的二两酒,全化成了白毛汗,簌簌地顺着脊梁沟淌下来,把白衬衫都要打湿了。 过了一会儿,达文彬回来了。他没说话,只是冲着大家咧了咧嘴,算是表达歉意,坐回原位随手拿起一只海螺,用牙签仔细挑出螺肉,一段一段地啜在嘴里慢慢品嚼。胆战心惊的朱宏宇偷眼暗暗注意着达文彬的表情。在外人看来,达文彬脸上似乎还是平素那种坦然自若,稳健随意的神态。但作为御前侍卫的朱宏宇,看见他眯眯着的瞳孔里隐隐透出两道摄人的寒光,可就明白了,领导准是遇到大事了! 朱宏宇惴惴多时,发现达文彬并没有过多地关注自己,才缓缓将在嗓子眼里上下晃悠,一颗“多情”的心,又揣回到肚子里。可奇怪的是,经过这么一通胡思乱想,胃竟然不疼了。莫非臆想症能治胃病不成?不过换了肠子出事了,都悔青了呗!碰上了孟凡群这么个总是强人所难的损友可真够倒霉的,以后一定要跟他划清界限,少来往!朱宏宇想着,忍不住就站起来上厕所。 朱宏宇在茅坑上蹲着,跟自己较了劲半天,也没有为庄稼作出半点贡献。倒是再一次重温了苍蝇在各个阶段的演变羽化过程,也不算一点儿收获也没有。等他又回到海鲜餐桌旁,达文彬已经把账结完了。领导还真是说到做到,没有要发票。 “下面咱们这么办,”桌子上的人一听见达文彬深沉的声音,就知道没商量,“我明天还有事情,这就和小朱先返回去,你们其他人留下继续跟他们谈。” “达总,要没有您拍板,只是我们跟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副所长为难地苦着脸说,“要不咱们都回去算了。” 达文彬呵呵地笑了,和颜悦色地鼓励他道:“你们有什么不能谈的?大胆实践嘛。只要不突破咱们的底线,适当作些让步我看也是可以的。你办事,我放心,就全权代表我谈吧。如果能草签协议最好,带回来我签字。” 副所长感激地看着达文彬慈祥的一张笑脸,唯唯诺诺地说:“那好吧,我就服从您安排。一旦有情况,在电话里及时向您请示。” “奥迪”车司机将酒店的钥匙牌交给了君威司机。房间的“押金单”吗?不用问,自然是在副所长他们手里啦>。这可是个规矩,远宏底下二级单位的账目,达文彬一句话就全搞定了。可是集团总部的账目,外面杂七杂八关注的人多着呢,管理费支出额度国家可是有明文限定的,一定要悠着点花。 朱宏宇抢先几步蹦下台阶,弯腰拉开后座车门。等达文彬跟几位同志握手告别,钻进车内,才力道恰好,不轻不重地把门推上。朱宏宇似乎还是依依不舍,再次向大家抱拳拱手。副所长他们几位,一直目送到领导看不见了,才上车返回天津城里。 奥迪车刚一驶上连接大港和塘沽的海滨公路,达文彬就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贾总啊,呵呵,我是达文彬。……不好意思,我刚才接到部里来的一个紧急电话,通知我明天开会,还不许请假,所以不得已,只好赶回去了……,没事没事,合作的事情他们还在呢,完全可以代表我接着谈,……哎,好的,好的,感谢,感谢!” 达文彬挂断手机,落下车窗,遥看远处防波堤外苍茫无际的大海。海风呼呼啦啦拂动着他浓密的头发,泛起缕缕波纹,打在脸上凉丝丝地疼。司机有意放慢了车速,关闭了音乐,于是除了车轮子碾压路面发出的单调的“沙沙”声外,四周空蒙静寂,只有几只海鸥在振翅盘旋。 宽阔笔直的公路,像一道黑色的剑痕,一下划开陆地与大海。极远处的一抹乌云,如上帝之手,拨开有形与无形。“比大海还宽广的,是人的胸怀呀!”达文彬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轻轻叨念了一句,此后一路上就再没吭过一声。 第二十八章 为信念不择手段 第二天上午,部直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这一层,全是各种档次的会议室,大大小小有二十几间。在进场和出场,或者上厕所的间隙,很容易就能碰上熟人或是各级领导。大到诸位部长,小到机关助理员,可谓群英荟萃。赶巧了,有时甚至可以将司局级以上的干部全都一网打尽。以前,有很多上访的,请赏的,更多是没事找抽的,专门就等在那里,大搞近战和麻雀战。后来保卫部门专门在电梯和楼梯等各处要道口添设了内保,才算彻底杜绝了此类袭扰事件的发生。 达文彬与久未谋面的一位从南京过来的集团老总,交谈着并肩走出会议室。转过一个弯,只见林部长身后跟着稳重帅气的小秘书,正站在电梯口等电梯。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赶忙上前几步,来到林部长旁边,向林部长问好。 林部长循声扭头,见是这二位,脸上一下就露出微笑,引得两人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意。林部长这微笑与一般同志式的那种点到为止可不一样,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长辈对晚辈关爱bbr>和欣赏的表情。“呵呵,原来是你们两位大老板,一起出现还真不容易呀。”林部长打着哈哈说,“是不是约好了,到部里来要钱的。” 南京老总原来也是北京一个部属大厂“远达公司”的一把手,外放两年多,与林部长自然是老相识,就显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笑着说:“岂敢,岂敢。我们是接到办公厅通知,过来开会的。这不刚散会,正要向您请安去呢。” “哈哈,”林部长仰头大笑着说,“请安急什么,你要是这两天不急着回去,咱们抽空坐一坐。” “好,好。”南京老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我这两天不回去,时刻听您招呼。” 林部长对他关切地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家多给老婆做两顿饭,孩子的学习也要抓一抓。你这一到外地去工作,最辛苦的可是夫人。” 说话间,上行的电梯来了。秘书先走进去,手指压着开门键候着林部长。林部长向二人抬了抬手,就进电梯上楼去了。几分钟之后,达文彬也出现在楼下,正站在雨搭子底下等司机把车开上来,这时手机响了。达文彬就预感到林部长会叫他,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林部长秘书打来的。 达文彬走进标着林部长名字铜牌的房门。经过四套间最外面的秘书办公室时,冲着刚见过面的那个伶俐小伙子微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穿过一个布置整洁,全套钢木桌椅的小会议室,进入到林部长的办公室。 林部长的办公室,如果不算外面秘书室和会议室,看上去比达文彬的办公室还要略小一点儿,甚至办公桌也比不上达文彬的气派,是中规中矩的长条大方块,但进深要宽很多。皮座椅后面的墙壁上,熠熠生辉,镶嵌着总书记为本行业题词的鎏金放大复刻铜字。题词下方,悬挂着碳酸纤维制作的巨幅行业规划图。 办公室靠墙是一排书架。其中的一个,装着整部的精装《毛批二十四史》,另两个书架里,全是他主编的整套行业工具书和一些政策法规性文件、各种资料汇编。最惹眼的是,中间一个书架的玻璃门里,整整齐齐,全是林部长在不同时期,与中央领导人或外国政要合影的大幅水晶照片。 这么样,够雷人的吧?要说这些还不算啥,还有更重量级的呢!——座椅两侧,略靠后方的位置,在不锈钢底座上一边一面,分别伫立着2号规格,鲜红色的国旗和党旗! 要知道,对一般人来说,就算你身后也立着同样,甚至更大规格的国旗、党旗,那仅仅是你的个人行为,代表的是你自己。爱国、爱党,宪法规定的公民的义务嘛。可摆在共和国一位部长的办公室里,其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这意味着,屋子的主人,走出屋门,就能代表整个行业,走出国门,就代表了整个国家的形象! 此时的林部长正坐在高背椅子上等着他呢。林部长见达文彬拎着公文包,健步走进房门,立刻站起身,绕过桌子伸着双手迎了过来,他笑容可掬地拍着达文彬的手背说:“你这急着走可不行!你不主动看我老头子,我还要提溜你呢。”说着,抬手指了一下窗边的单人沙发。 达文彬走到沙发前坐下,恭敬的口气说:“其实我刚才就想过来,不过是两个人,我怕不方便。” “嗯。”林部长笑着点了点头,在另一只沙发上缓缓坐下,扭脸扬起眉毛轻声问,“最近都忙些什么呀?” “现在看,整个大形势不 9519." >错,职工队伍也还算是稳定。”达文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刷亮,欠着身子认真地答道,“主要都是红卫他们几个副总们在忙,我也没有太多的事情,全力给他们做好大后勤就是了。” “嗯——”林部长点头沉思着,刚要说话,秘书进来了。他端着一瓷杯新沏的茶水,放在达文彬面前的茶几上。达文彬赶紧站起来,笑着说:“谢谢!” “达总,您请坐,别客气。”秘书看着达文彬,微微哈了一下腰。随后走到办公桌前,端起林部长的杯子,掀开盖子看了看,见里面水还满,就又走回来放在林部长面前,冲达文彬再次点了一下头,带上门出去了。 达文彬重新坐下,咂了一口茶水,双手不停摩挲着膝盖,脸色异乎寻常的平静。林部长猜测他是有意避重就轻,便不再多问,转换了话题说:“今天这个会开得怎么样?” 达文彬抬起脑袋,胸脯鼓了两下,看似有一肚子话要说,望着林部长足有二分钟,可终于叹了口气,眼神忽地暗淡下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无奈:“说实在的,我还是有些困惑。北京两家,南京一家,还有西南三家。把这六家企业,靠行政手段捆在一起,组建新的跨区域大集团,打包推到资本市场上去,有这个必要吗?” 林部长听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淡淡地笑道:“组建大的企业集团,一直是罗部长的一个心愿呀。他是从西南老基地出来的,对那里有很深的感情呀。” “可是,也不能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就不顾实际情况吧。”达文彬声音渐强,听上去很有些咄咄逼人,“这六家单位,情况各有不同,在经营管理上理念差异太大,效益也良莠不齐。就拿远宏来说吧,一年的收益,就比西南三家绑在一起的总和还多,我怕职工们有意见。” “呵呵,所以听你刚才说,职工队伍还算稳定。我就想问你,果真如此吗?”林部长轻描淡写地说着,伸手从面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正方形的纸巾,沿对角对折,再对折…… 达文彬想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自信的声音回答说:“还算是可以吧,至少目前还没有大的波动。” “小达呀,我可是要提醒你呀,职工队伍是否稳定,关键还是要看干部啊。”林部长瞥了达文彬一眼,稳健地抬了一下手臂,缓缓地说,“如果远宏的高层,都是一心一德,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也就放心了。” 达文彬听了林部长的话,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便略微有些涨红。他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冷笑了一声,轻蔑的口气说:“我记得您以前曾经跟我们说起过,在变革面前,先行一步的是先烈,后走一步的是顽固分子。有些老顽固还真是拿他没办法,我看是变不了啦。”他似乎是很惋惜地慨叹道,“即使是在不久之后,给他盖棺定论,也还是个顽固分子。” 林部长轻松地笑起来,似乎是很不以为然的口气大声说:“你说的是那个老汪吧?这个同志,大伙都说他心眼直,做事一根筋,我看也不能断言就是大缺点。” 达文彬听了林部长委婉的表示,忽闪了一下眼睛,不易察觉地抖了抖双腿,心想,这名你能点,我可不能点。就像在远宏,有的人的名字我能直说,可下面的人就要影射。我现在要是点了老汪的名字,不就成背后告黑状了吗?今后要是不小心传出去,绝对有损自己的清誉。 林部长目视着行业规划图,停顿了片刻,出乎意料地,忽然用一种很平静,很缓慢的声音,字斟bbr>?句酌地说:“我以前曾经告诫过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领导班子的稳固,比职工队伍的稳定还要重要。因此我建议你,应该尽可能地投入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关注。”林部长右手食指向下,连续点击着沙发扶手,加重了语气,“尤其是要关注那些态度不甚明朗的人,他们有时候往往能有意想不到的表现啊。” 达文彬听了,眉毛挑了两下,继而眼睛便眯成了两条亮缝。对于这个问题,例如班子中的徐爱华、戈一兵等人,他以前也曾经作为一种重要的不确定因素,审慎地考虑过。现在看上去,在自己操作的如此大力度的变动面前,他们似乎还是配合的,至少是没有公开表示抵触。在达文彬的想法里,这些人的态度是可以解释的,不管换了谁当远宏的老总,他们都尽可以踏踏实实地,各把住自己当前一摊子工作,继续吃舍我其谁的技术饭。难道?难道他们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林部长见达文彬许久没有说话,关注地扫了他一眼。转头回来,仍是眼睛看着前面,淡淡地,仿佛是随便闲聊般的声音说:“我这些年总结啊,每个人都是有一定的信念的。尤其是层次和地位越高的人,信念就越发坚定。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有时候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这完全可以理解。没有了信念,思想就没有了根基嘛。”林部长说到这里,调整了一下坐姿,斜靠在沙发软扶手上,盯住凝神屏气的达文彬,眼睛里猛然射出一道寒光,咝咝的声音说,“你达文彬有信念,不想任人摆布,难道别人就没有吗?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不管是你,还是我,其实大家现在所做的,包括老汪和有些人所做的,我看都没有错!”林部长口气缓和下来,拉着长声,呵呵地说,“所以我老头子今天卖个老,私下里说你一句啊——”他瞥了一眼达文彬,稍微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说,“一进屋就抱怨,这可不是你达文彬应有的处事态度呀。” 达文彬近些年很少聆听到老爷子长篇大论的教诲,受到批评,不禁脸红了一下,嗫嚅的声音说:“部长,看来我在有些方面,还是考虑得不够周全啊。” “哈哈,不是不周全,你这叫当局者迷,谁都免不了的。”林部长抬手点指着他,朗声笑道,“你这个大老板当的,恐怕现在也只有我敢提醒你了。” “感谢老领导对我的关爱,有了您的支持,我就更有决心了。”达文彬眼神再一次亮了,会心地笑着说,“我一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把远宏的传统继续保持下去!” “远宏的传统当然要保持……”林部长明白达文彬话里那个“传统”的具体含义,不觉欣慰地点了点头,正要往下说,可这时,达文彬的手机嘤叮着叫了一声,明显是有短信上来了。达文彬赶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文件已在指定时间收悉,如方便请回电话。”达文彬按键很快回复了一个“忙”字,迅速掖好手机,闪烁着眼睛,继续虔诚注视着老领导。 林部长再开口时,声音忽然变得深沉了:“要持续保持远宏的传统,今后主要要靠你们自己努力啦。”他摇晃着放松了一下双腿,有些自嘲的口气说,“说不定到了明年,我就要去政协报到喽。” 啊?达文彬闻言大吃一惊!大家都知道,部里明年正当换届。罗部长已是过了退休年龄的,不出意外肯定要去政协。而最有希望接替正部长位置的人选,就是比罗部长年轻几岁的林部长,这在京内部属单位,几乎已是人尽皆知,公开的秘密了。也是达文彬、张红卫他们哥几个翘首期盼的巨额“远期承兑汇票”,更是他们敢于同任何势力作斗争,捍卫远宏所谓“传统”的基础。 林部长看见达文彬双眉紧锁,缄口不言,一副疑惑沮丧的样子,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若无其事地摆了摆手,干巴巴地说:“其实,我本人是完全能够理解国务院这样安排的。一个老家伙去政协,多孤单呀,干脆两个人都去,就有伴了嘛。” 听见两个都去,达文彬心里一动。他慢慢支棱起脖子,嘴里唉声叹气地嘟囔着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难道就没有变化的可能了吗?” “我是无所谓呀,不管形势怎么发展,该干的事情总还是要干的嘛。”林部长还是淡然处之的样子,随手把已经折成很小的纸三角放在茶几上,可声音里却是透着威严,“还记得我一再强调过的一条工作原则吗?既然是已经决定要干事情,就要快干、干好。” “嗯!”达文彬庄重地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部长说,“您的指示我全明白了!” 达文彬离开部直机关藏书网,已是到了快该吃中饭的时间了。出了武警站岗的大院,他带着司机在街对面的一家山西饭馆随便吃了碗刀削面,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匆匆回到单位上班。 达文彬进了自己办公室,赶紧掩好门,坐到自己的高背椅上,拨起了手边的电话。 “哎,高司长,我是文彬呀,你来短信的时候,我正有要紧的事不方便回电话,抱歉!”达文彬清朗的声音说。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猜到你开完会,可能会有别的事情。”电话的高司长亲热地笑道,“送来的文件我收到了,不过还没有看。我抓紧看,看完了我会给你意见。” “好呀,好呀,但是目前还只是调整的草案,请多指导。另外,注意给我们保密呀。”达文彬不无感激地很快说道。 “嗯,我知道!这里面事关重大,我会很注意的。请你放心,我会从我负责一摊的角度,给你支持的。”高司长郑重地承诺过后,口气显得有些焦虑,“我也听小彤回家说起过,下面议论很多,我们上面也有些人在猜测,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文彬呀,你操作起来可要谨慎啊。” 闹吧,看最后倒是个什么结果。达文彬摇头笑了笑,似乎是很随意地问:“高司长,那个送文件的小杨,到了你那里都说过些什么没有?” “没有。”高司长很认真地回答道,“我照你预先跟我打的招呼,问他你去哪里了,徐爱华最近忙些什么,还问他汪书记对这件事有啥反应,他一概都说不清楚。话不多,嘴还是挺严的,算比较稳重。” “嗯,这我就放心了。”达文彬低沉的声音说,“以后再给你送东西,要是朱宏宇忙不开,我可能会叫他给你送过去。” “文彬呀,说到这儿,我倒是想问一句,你还亲自考察起新人来了,这么谨慎有必要吗?” “你是知道的,在远宏这种老国企,内部一向挺复杂。尤其是现在这动荡的时候……”达文彬话说半句就打住了,虽说是自嘲的口气,可声音里面却带着掩饰不住的伤感,“我现在很难哪,虽说全是为了远宏好,可也不得不讲究点方法和策略呀。” “没事,等熬过了今年就好了。”高司长欷歔慨叹着说,“我想等事情过后,职工们是会理解你为大家的一番苦心的。” 呵呵,达文彬苦笑着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唉——但愿是吧!” 林部长亲口告诉达文彬的,自己明年可能要去政协的消息,达文彬在电话里绝不会对高司长透露。不是因为两人关系不到互通情报的份上,也不是避讳传播林部长的个人隐私,实在是因为,没有必要!如果哪天确实有这个必要的话,林部长肯定会像通知自己一样,选择适当的时机,适当的场合,亲口告诉同是老部下的高司长的。这个就叫“次序”!就达文彬现在所面临的情况来说,这回次序就该排在前面。没准另外一个消息,还是林部长亲自发布,高司长就该排在达文彬前面了。这是官场潜规则里比较高深的内容,一般人不知道,不了解,也用不上。 达文彬按断高司长的电话,并没有撂下听筒,而是直接又拨了几个号码。几分钟之后,张红卫就推门走进来了。 张红卫进屋,眼睛习惯性地往屋子中间半六角形的老板台后面寻摸。嘿!什么都不少,可就是少了达文彬。这可奇怪了,他哪去了?刚才还打电话叫我来呢,才过几分钟怎么就没影了。 “哎呀,这么个大活人在这儿,你看不见哪。”张红卫循声望过去。原来,达文彬正坐在会议区拐角的一张小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烟,正冲着自己揶揄笑着呢。呵,这种情况倒是挺少见! 达文彬近年来烟抽得越来越少了,往往是只有在情绪亢奋的时候,才偶然为之。现在他自己一个人,竟然违反规定躲在办公室里抽烟,这对于老同学张红卫看来,颇有点忆当年的感觉。可这还不算什么呢,张红卫一下就注意到,达文彬现在所坐的位置,竟然就是那个唯我独尊的“死穴”! 这么多位置都空着,可达文彬非挑在那个位置上坐,张红卫脑子里不禁就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一屁股坐到离达文彬最远的一只沙发上,皱着眉头说:“达总,你还是坐到这边比较好,靠窗户下面阳光太晒了。” “哦,我就是觉得,抽烟最好离门口远点。”达文彬似乎没有觉察到张红卫话里面的深意,端起烟灰缸走过来在他斜对面坐下,甩手把烟盒扔在张红卫眼前。这才几天不见哪,没想到达文彬竟能变成乖孩子,他这是怎么了? 张红卫抽出一支烟点上,缓缓吸了两口,见达文彬闷着头不说话,也是一个劲地抽烟。心里越发纳闷,是你叫我过来的,到底有什么事情?这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可自己实在不明就里,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就对耗着。张红卫知道,达文彬抽烟有个习惯,每次不抽到过滤嘴绝不算完。于是就盯着达文彬手上的那支烟,倒要等着看,云雾散尽,他要唱哪一出? 达文彬总算把烟抽完了。他仔仔细细把一小截过滤嘴掐灭在玻璃烟灰缸里,胳膊肘支在双膝上,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神瞅了一眼张红卫,阴沉的声音说:“红卫呀,按理说,你的私事我不应该介入……”张红卫一听,心脏紧蹦了几下,脸就变得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达文彬低头瞅着自己的脚尖,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红卫呀,咱们不是外人。说实在的,从上大学开始算起,都离家二十多年了,摸爬滚打,一同在外面闯荡,可以说,论感情,比新兄弟还要亲……今天我不是站在同事的角度,而是站在兄弟的角度提醒你,这种事情可一定要谨慎啊。咱们这些人,在外人看来,有钱有势的,上赶着贴乎的人有的是,谁也都不是圣人嘛。而且即便是圣人,说和做,还完全是两码事呢。我就是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暗中有多少人,没事找事还恨不得要给咱们栽赃呢,因此就更要注意啊。你现在应该多想想咱们的大事。”达文彬说着,眼神犀利地瞄了一眼面红耳赤的张红卫,竟然“扑哧”一声乐了,放轻松了语气,“嘿,这些都是小事。我也就是提个醒,你自己琢磨。” 张红卫听了他最后一句话,表情渐渐就自然了许多。他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要为自己声明或是辩解点什么,不料达文彬很快地摆了摆手,坐直身体说:“好了,咱们下面谈正经事。上午我去部里开会了,情况很不好!” 张红卫听见这句话,吃惊得一下睁大了眼睛,立刻把刚才那件事就全抛到脑后去了。他屁股往前窜动了两下,探身凑近达文彬,全神贯注听他继续说下去:“这个会,主题是优化整合部内优势资源,做大做强行业,进一步巩固领先优势。参加的都是各集团的正职老总,包括京内、京外的,来了二十多口子人,阵势弄得确实挺大。” “嗬!要搞大跃进是吧?”张红卫哂笑了一声,身子往沙发上一仰,说,“无数次的历史经验证明了的,开头越是嚷嚷得欢,最后越是流于形式。咱们还是老一套,在抽象上积极,在具体上消极,摆困难,讲条件,不就是一年的时间吗,给他拖黄了算。” “哎——如果从另一方面想,也许正是因为时间有限,所以才可能要有个大结局呀。”达文彬摇着头,重重的口气说,“会上虽然内容很多,但其中的重点我听出来了,还是意在远宏。你看看我记录的内容。”达文彬说着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把自己的《工作手册》翻到最后几页,递到张红卫手上。 浏览“会议记录”有特定的方法,尤其是记录的开头:会议时间,参加人,地点。可别小看这三项看似简单的内容,其实里面大有玄机。从“时间”上说起,这个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有什么背景没有?参加人的层次如何,代表的都是哪方势力,其中有什么关联? 如果以上两点都明确了,再有必要,尽可以更深一步进行分析:开这个会的目的,是要制造矛盾还是要化解矛盾?是针对人,还是针对事?自己是应该被动,还是要采取主动? “地点”嘛,乍看起来似乎略微要次要一点儿。但是别忘了,日后追究起来,一定要证据确凿!只有时间、地点相吻合,才构成了证据锁链,再想抵赖,绝不容易。 果然,张红卫刚看了开头几行,便使劲拧起了眉头,急忙跳到后面的两条会议决议。这两条会议决议是: 1.按照部领导指示,成立由规划发展司和办公厅共同管理的——发展改革办公室。挂靠办公厅。组成成员为: 主任:××副部长(主管经济的) 副主任:规划发展司×司长 秘书:部长办公室蒋主任 组成成员:部属各集团公司总经理 2.原各集团的相关改革调整等机构,置于本办公室之下,进行归口管理。 他甩下本子,哼了一声,嘲讽的口气说:“这可真就是司马昭之心了嘛。老爷子是黑后台,蒋主任是代言人,规划发展司是挂名的摆设。一个‘方丈’一个‘和尚’一个‘住持’,搭帮在一起,就可以敲锣打罄,祈求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了。” “是呀,”达文彬扬起脸,哂笑道,“与咱们以前料想的一样,只能用行政命令强迫各集团的改革机构要归他们管理。呵呵,各单位的情况千差万别,他们管得了吗?还不是就盯着咱们远宏一家。新成立的那个什么‘发展改革办公室’,我看就是‘罗办’。” “这只怕才是第一步。”张红卫手指敲打着茶几面,粗声粗气地说,“再过些天,恐怕又要下来个通知,严令各集团制定的所有改革调整方案,一律要报请那个‘罗办’备案批准呢。” “没什么,咱就这么个体制,谁嘴大谁就说了算。上面一纸文件下来,就这么定了底下的人,谁都没招。”达文彬倒是很显得心平气和,事不关己品评的口气说。 “在会上就没人提上市?”张红卫难以置信似的,重重的声音问道。 “没有。”达文彬苦笑了一下,“只是强调说,远宏是未来大集团竞争力的核心,让咱们牵头组建。挑明和暗指还不都是一个样,他们大面上也要过得去嘛。不过这里面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他们是想以局部的妥协,逐步换取对远宏的掌控权。” “嘿,绝不可能!”张红卫使劲晃了一下脑壳,大声嚷嚷道。他情绪一上来,说话走极端的老毛病就显现出来了。关于这个毛病,达文彬曾经在不同场合,明里暗里给他提醒过多次了,可他还是积习难改。张红卫话一出口,自己也发现不妥,稍许停顿了片刻,刻意看了面前的达文彬一眼。“为什么说可能性不大呢?”张红卫把话往回拉了一下,腔调也随之柔和了些,“心愿!知道吗?一个人多年未了的心愿,有时候是可以转化为一种信念的。一旦形成了信念,可就危险了,甚至有时候,不惜牺牲,也要实现自己的信念。” “你这几句话,跟林部长说的差不多。”达文彬慢悠悠地说。 “怎么?这么快你已经见过林部长了?”张红卫颇感意外,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亟亟地追问道,“他怎么说?” 达文彬声音低沉下来,沉沉的声音说:“他自己都已经让人家给排斥在外了,还能怎么说?只是最后嘱咐我,既然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要快干,干好。” 张红卫眯缝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由衷地慨叹了一声:“他这句话就算讲到家了!”他忽地一下抬起头,目光炯炯,瞅着达文彬果断地说,“文彬,我看干脆这样,他们不是要收吗,咱们偏让他们收不成。干脆,把那个改革小组解散算了。” “嗯?”这一釜底抽薪之计达文彬倒是颇感意外,他感兴趣地盯着张红卫,“不好解释呀。人家刚要归口管理,咱们立刻就给弄没了。这不是明显要和上级主管部门公开对着干吗?” “我的意思不是解散,而是改名字。”张红卫咝咝地说,“反正现在文件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下面也该进入到实施阶段了,我看可以改一个与调整、改革这些敏感字眼都不搭边的名字,与时俱进嘛,这样他们也找不出大毛病来。” “好,这个主意好,我看就叫……”达文彬略微想了一下,“就叫‘资产清理领导小组’,反正调整来,调整去,还不都是资产那点事。” “那人呢?”张红卫坏笑着问他,“这不好解释吧。” “人也是资产呀。”达文彬理所当然地摆了一下手,轻描淡写地说,“人随资产走,先动起来再说!” 这时,达文彬的手机响了,他低头扫了一下来电显示,快速看了张红卫一眼,疾步走到远处,面向窗外悄然接听。“……好,很好!”张红卫循着达文彬欣喜若狂的声音一下扭过脸,只见达总昂首挺胸,手插在腰上,兴奋得在原地快速绕圈走动,与刚才的委靡不振,一下判若两人:“你们为了远宏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呀,我要奖励你!……嗯,好,好……你再辛苦一下,抓紧时间今天就赶回来,多晚我都在办公室等你,给你庆功!” 达文彬按断电话,满面春风挥着手机大步走回来。他急不可耐老远就嚷嚷道:“天津的相互融资项目已经谈成了,草签的协议今天就能带回来,争取明天上会讨论通过。” “好呀,太好了!”张红卫虽然在嘴上也是跟他和弦共鸣,可脸上却是隐隐地略现出一丝矜持。 达文彬来到张红卫面前,目光一闪,就大概猜出了张红卫的心思。他抬手捅了张红卫一下,调侃的声音说:“好了,别想太多了,等忙完了这件大事,我放你半个月的假。这下可有事情做了……”达文彬说着,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抄起了电话,“小朱呀,我是达文彬。通知在家的各位老总,明天上午上班时间开经理办公会。议题嘛……”达文彬低头略想了想,“传达部办公厅指示精神。提请讨论通过集团局部调整的相关系列文件。还有,你通知杨明峰,让他把那些文件复印出来十套,明天上午在办公室里待命,准备听取老总们的修改意见。” 第二十九章 强奸与服从 第二天,早晨九点上班,过了一刻钟,装潢考究、贴着浅黄色吸音壁布的小会议室里就陆陆续续迎来了各位老总。朱宏宇跑前跑后,手里拎着一把暖壶,帮穿着绛紫色西服套装的服务员小姑娘,转着圈地在每位老总带来的杯子里续满水。 达文彬坐在背门正中间的大沙发上,笑吟吟看着各位同事们,偶尔与大伙打着哈哈。他看见集团主管技术的副总兼总工程师戈一兵,胳膊底下夹着个黑皮大笔记本,手上端着一只双层玻璃杯走进来了,便指着他玻璃杯里泡着的那些上下漂浮的植物根茎碎块,呵呵地玩笑着说:“还是戈总会保养,不喝茶,也不喝酒,每天靠着这些方外之物,修身养性。” 戈一兵在达文彬对面的一只长条沙发上坐下来,“咣”的一声把杯子蹾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摇头晃脑、显得很深奥的样子,指着杯子里漂浮着的草根树皮说:“这东西好,补血益气,是宁夏特产,每年都有当地的朋友,特别配好了给我捎过来。” “老戈,你说这玩意这么好,那么好,管治老婆发飙不?”另一位副总冲着达文彬挤了挤眼睛,斜视着戈一兵笑嘻嘻地说,“要是真有这功效,你下次也给我弄几服。” “可能还真管,不过得你用。”戈?一兵认真地想了想,提高了声音说,“据说这种配料能滋阴壮阳。你要是晚上把老婆伺候好了,她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还舍得冲你发飙?” 张红卫是最后进来的。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些倦怠,进屋一句话也没有,板着脸在冲门口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翻开手上的本子,自顾自在上面刷刷点点地写着什么。 朱宏宇看见老总们全来齐了,赶忙放下暖壶,坐到达文彬身边的小沙发上。他先是亟亟地喝了两口水,随后便翻开硬壳的“经理办公会记录本”放在膝盖上,手里握着一支签字笔,准备记录。 达文彬来回扭头看了大家一遍,欠了欠身子,浑厚洪亮的声音说:“咱们现在开会,除了徐爱华同志出差之外,大家全都来了。今天啊,主要是传达昨天我去部里开会的主要内容,然后再讨论通 8fc7." >过咱们的调整配套文件。 “大家知道呀,我也一再跟各位交流过,咱们现在的科研生产布局,还是十几年前,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确立的。到了今天,在当今这种基本面向外部市场的大环境下,很多都已经过时或是不能适应了。一会儿请各位老总畅所欲言,看看是不是要改,怎么改,这样改行不行?最后如果还有时间,有一个合作意向,请办公会批准。” 接着,达文彬就把昨天的会议精神,照本宣科轻描淡写地传达了一遍。他说完了,见大家都像睡着了似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就扭脸向朱宏宇说:“小朱,你去把写作组的同志叫上来,下面讨论调整文件,让他旁听,如果有变动直接修改。” “哎!”朱宏宇答应一声,从沙发上蹦起来大步走出去了。没过了三分钟,杨明峰手上抱着一大厚摞子文件,跟在朱宏宇身后,轻手轻脚地走进会议室。 杨明峰第一次置身于这种决策场合,乍一走进屋,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现在考虑的其实很简单,应该把手上昨天连夜准备好的文件,是得到指令之后再呈送给各位老总,还是现在就发。 朱宏宇已经坐下了,可看见杨明峰还是愣愣地站在门口,就明白了个大概。他急忙走到杨明峰跟前轻声问:“文件都准备好了吗?”杨明峰赶紧点了点头,探寻的目光急切地望着朱宏宇。“那就赶紧发吧。”朱宏宇说着,已经伸手从杨明峰手上拿过一部分了,同时给他使了个催促意味的眼色。 杨明峰会意,与朱宏宇一起,以达文99lib?彬为基点,一个按顺时针方向,一个按逆时针方向开始分发文件。杨明峰每到一位大领导面前,都是努力把几本文件码齐了,按适合阅读的方向轻轻放在领导面前的茶几上。这些大领导们在杨明峰放文件的时候,每人的表现就不太一样。 有的副总是在他俯身放文件时,不经意地翻动一下眼皮,白眼球似乎是在说,这个暴发户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戈一兵则是向杨明峰微微点头,以示谢意。最有特点的是一直闭眼假寐的张红卫,他听见文件搁在自己面前?99lib?的沙沙声,微微睁了下眼睛,透出一种冷漠、怀疑,甚至是蔑视的成分,好似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杨明峰发完文件,找了一个角落里的空位坐下。他偷眼看了一下朱宏宇,只见这个颇为老到的“大秘”,脸上挂着似笑非笑,一副泰然自若的架势,正在低头翻看会议记录本。杨明峰赶紧也学着他的样子,侧并双腿,垂下眼睛,装作重温自己写的那些经过多次修改润色,几乎都能背下来的文件。 不能说话,决不能轻易吐出一个字,哪怕是“啊”都不行。人家轻易动不了达文彬和张红卫,可要拿他这个小助理员泻火出气,还不是轻而易举手到擒来?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要在这儿装孙子。不!自己在这间屋子里,不折不扣就是孙子! 达文彬面带微笑,仰靠在沙发松软的靠背上,逐个扫视正在埋头于文件的诸位老总:“有什么看法和意见,大家都说一说吧。”他循循善bbr>诱的口气里,带着得意和满足。 “达总,这时间太短了,而且您这保密工作又做得挺好,我们这么粗枝大叶地看,立马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呀。”一位老总慢慢从文件上抬起脑袋,似乎是自谦的声音说,“从我有限的水平看啊,这些文件还是下了很大工夫的,可以称得上是用心良苦,里面的弯弯绕也不少。能不能多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在会下认真消化领会?” 达文彬想了想,对在场的人淡淡一笑:“我先声明啊,绝不是对咱们各位领导们保密。远宏的情况大家和我一样清楚,改来改去的还不就是那么点事情吗?大家仔细看看就能发现,这里面的很多措施,还是以前在不同场合议论过,甚至已经达成共识了的。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的,主要是怕下面的职工过早或是过度关注,引起不必要的情绪波动,甚至谣言满天飞,影响工作嘛。其实呀,最终这些方案好不好,行不行,还得咱们一起研究,集体说了算。”他注视着刚才说话的那位副总,商量的口气说,“我看这样吧,请他们负责文件起草的同志给大伙通读一遍。哪位老总有看法,或是有好的建议,当场就说出来。如果大家都认可,咱们当场就改那一段。没有说话就算过,怎么样?” 听达文彬这么说,几位副总谁都不吭声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在一次会议个把小时的时间内,要想完全弄明白如此一套煞费苦心、精心炮制出笼的纲领性和操作性兼顾的文件,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达文彬和张红卫他们今天之所以要亟亟地抛出来,一方面的原因,恐怕是迫于部里“收口”的压力,蓄意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造成既定事实。另一方面,就是要挑一个仓促的时间,打同事们一个措手不及。 遭遇战嘛,致胜之道就是出其不意和强势猛攻,今天达文彬这两样都占全了。强行草草通过的改革调整方案,最后还要美其名曰,集体酝酿,长时间准备,深思熟虑,集体讨论通过!即便是不服,又能怎么样? 杨明峰口齿清晰地大声朗读文件。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文件前面的几个泛泛部分,例如“我们面临的形势和任务”,以及“远宏集团存在的主要问题”,“改革调整的必要性和原则”,他读得很慢,甚至有时还有意停顿片刻,给领导们留出点评的时间。而越是到了文件中后部分,那些大家关注的措施、实施要点、推进步骤等关键章节,他读得越快。因此不经意间便给听众造成了一种心理暗示,即使有意见,想修改可不大容易。 “停一下——”戈总威严的长声打断了杨明峰,“小杨,停一下。”他虽然看似是在对着杨明峰说话,可眼睛却是瞅着达文彬的,“刚才文件里面提到,要把科研处拆开,分成预先研究处和产品开发处,这恐怕不太妥当吧。” “啊,这样做,咱们是有依据的。”一直闷在一旁默不做声,似乎是等待时机的张红卫果然跳出来了。他立时显出信心十足的样子,亮开大嗓门说:“部里科技司就有预先研究处和科研处嘛,以前他们下文件,对于咱们远宏,就有些模糊。这样一分,隶属关系就明确了,更有利于工作和管理。” “哎,张总,不能这样笼统地看嘛。”戈一兵仰起身体,大幅度摆着手,很自负地说,“我管了科研很多年了,从没有发现这个渠道有什么问题。相反,科研和预研放在一起,更有利于科技成果的快速转化。再说了,部里面的摊子多大呀,咱们小小一个远宏,怎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呢?” “戈总,你这样说,确实是有些道理,但是我看也不尽然。”张红卫不慌不忙地反驳他道,“就拿预研费和科研费的分配来说吧,今年扯皮的事情就不少,界限总是模糊。经济处和科研处两家也因此没少掰扯,都是为了工作,何必……” “张总,要是提到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我倒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呢。”戈一兵亟亟地打断张红卫,“科研费和预研费的矛盾是怎么造成的?完全是人为造成的嘛。要是还按以前那样,由科技处统一归口管理起来,哪能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哎,老戈,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嘛。要是不听我把话说完,我只好不说了。”张红卫声音大起来,瞅了瞅在座的各位老总,似乎是很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你有道理,谁不让你说了?咱们讨论问题,都是为了工作,不要弄得跟开辩论会似的,还有个什么规则,裁判嘛……”戈一兵有点急了,嘎嘣脆的东北口音听上去又像是在吵架。 杨明峰在一边听到两个老总畅所欲言,真心面对,脊梁沟就有点发凉。心想,百闻不如一见。原先曾经听刘立新说起过,大领导之间关上门相互叫横,那叫一个纯真,那叫一个赤裸裸,跟孩子掐架差不了多少,还不如普通群众呢,今天终于当场见识了。要是把他们的那些原话如实记录下来,让职工们看见了,往后他们的老脸往哪儿放呀!杨明峰想着,不知不觉转头看朱宏宇。朱宏宇果然是见过大阵仗的,这不,膝盖上放着已经合上的记录本,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目不转睛看着二位老总PK,正抿着嘴,好似强忍着乐呢。 “关于这一条,我是这么认为的,”达文彬及时出面,制止了他们的“一切为了工作”。他泰然自若,用沉稳持重的声音说:“你们说的我都听明白了,从对下管理的角度来考虑,不管是拆,还是不拆,应该说都各有利弊。可要从与上级机关衔接的角度看,似乎分开更好一些,专款专用嘛。我现在设想,如果分开了,就可以把那百分之二十的机动科研费,全部再交与新成立的两个处进行管理。这样由部里科技司和经济处共同对口监督,应该能更顺畅些。” 可没想,戈一兵竟然不被这一点儿蝇头小利所诱惑,他粗声粗气地说:“达总,算了,我不说了。去年说从我这儿拿走的是你,今年说拿回来的也是你,你反正怎么说都有理。”戈一兵两手按在茶几上,身板挺得笔直,义正词严的样子望了会场一圈,声音十分暴躁,“你们要是都已经谋划好了,何必还要我们讨论发表意见..,干脆直接下文件不就完了!” 达文彬实在没想到,戈一兵今天竟敢当着大伙的面,说出这种忤逆不敬的话,心里大吃了一惊!此前尽管他们在工作上也偶有争执,可是一般由张红卫出头,自己再打个圆场就算过去了。今天这位的表现可是非同一般哪!难道是腰杆子粗了,要与自己分庭抗礼,还是丧心病狂,要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不行,无论如何,今天这头一出戏,我要镇住这个粗中有细,一贯以“书呆子”面目出现的“阳谋家”。否则再蹦出几个给他随声附和的,再借机发难那可就麻烦了。 “戈总,呵呵,言重了!”达文彬朗声笑起来,慢声细语地说道,“说句实在话,大伙不知道我有多难哪。尤其是昨天开会,听说要搞大集团,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当时就想,如果咱们现在没有新的探索,在未来的大集团里就有可能逐渐丧失今天这样的主导地位。俗话说,鸡蛋不能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咱们的科研管理队伍,今后要是让别人给抽走了,远宏可就乱了。所以,我这个对远宏经营发展负全责的总经理,还是认为按专业职能划分开,更好一些。” 达文彬今天狗急跳墙,把自己“总经理”的字号都给亮出来了,在场的人就都彻底趴窝了。明白他这是明火执仗,真要“强奸”各位老少爷们儿哪!如若不从,很可能便是“窦娥”第二!到那时候,老婆骂,孩子哭,职工看笑话,自己里外不是人,何苦呢?又不是自己家的企业,索性随他去吧。 果然,杨明峰接下去的诵读很顺畅,都不用有意加快语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演”完了。达文彬眼见着大伙都不跟他较劲了,显得很无趣,很低调,空洞地说了句:“大家都最后发表一下意见吧。”就站起来上卫生间去了。 他前脚刚迈出屋门,会议室里就开锅了。敢情这些平时道貌岸然的老总们,也是领导在和不在不一个样。于是有大声相互调侃的,有站起来伸胳膊踢腿的,还有摸出手机打电话的。张红卫显然是烟瘾发作了,站在一扇窗户前,正通过临时开着的一个小缝,朝着外面的蓝天白云,大口地喷云吐雾呢。 杨明峰眼明手快,学着朱宏宇的样子,拎过一把暖壶,殷勤地给领导的杯子里添满水。两人擦肩而过,杨明峰悄声问朱宏宇:“我可以撤了吧?”朱宏宇简短地回答了两个字:“不忙。”就溜开了。 十分钟过后,达文彬推门走进来了。他一边用纸巾擦着湿漉漉的手,一边朝着大家随意问:“大伙还有什么说的没有?”说着走到自己居中的位置上坐下,屁股刚一挨着松软的沙发面,就又补充了一句,“没说的就这样吧,通过!”这两句话,在外人听起来,实实在在就是一句话! “达总,我跟你说,我可是保留意见啊。”戈一兵高举着半杯子枯枝黄叶,瓮声瓮气地说。 “呵呵,有意见可以保留。”另一位副总笑着揶揄他道,“不过保留也要执行,还不如顺溜。” 嘿,再令达文彬疑惑不解的是,在接下来讨论与天津的合作协议时,戈一兵竟然又跳出来了!而且这回是旗帜鲜明、态度蛮横,就是明确表态不同意。还像早已准备好了似的,引经据典地指出,如此重大的合资合作项目,必须要上报上级主管部门批准。 本来,按照达文彬的算盘,先要弄成个即成事实,以后再上报。因为涉及两个国有大企业之间的事情,上级部门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想相互得罪。可经戈一兵这一搅和,谁还敢明知故犯,突破政策,说个“不”字? 在咱国企里有个潜规则,不知不是错,但凡缺手续,事后随便找个理由补上就行了嘛。可要是明知故犯,那就得上纲上线了。这一点儿,达文彬绝对门清! 昨天在部里开会,自己被“强奸”了一次,今天他又把各位老总“强奸”了一遍。“这应该就叫‘通奸’吧。”达文彬想着,觉得既有趣又无可奈何,不禁哑然失笑。 第三十章 有仇不报非君子 杨明峰怀抱着那一摞子收回的文件进了办公室。他径直来到碎纸机边,哗啦哗啦一份一份地碎掉。文件为什么要收回呀?这是制度。你想啊,这些文件名义上都是讨论稿,只有标上红头,打上编号,通过行文渠道逐级流转,才算是正式下发的文件。如若这些半成品的讨论稿流传出去,惹出些驴唇不对马嘴的谣言满天飞,多不严肃,危害多大呀!所以,不但要收回,而且还要毁尸灭迹。 刘立新听见碎纸机欢叫,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凑了上来。“哎,讨论得怎么样?”他诡异地眨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没在会场里吵起来吧?” “呵呵,差点。”杨明峰压着嗓子,脸上闪过一丝幸灾乐祸,“要不是让达总强行给按住,今天还不知道要闹腾个什么奶奶样呢。” “嗯,说句实在话,就这一点儿来说,我还是挺佩服达文彬的。”刘立新品味地咂吧了两下嘴,悠悠地说,“关键的时候能下得了手,镇得住!要说这管理呀,就得宽严结合,越是对付那帮高层,越不能心慈手软。” 杨明峰把一份卡在碎纸机里的文件倒出来,分拆开,加重的语气说:“不过最后还是有一项没有通过。” “哦,这倒是有意思,快说说。”刘立新随手扯过几份文件,帮忙塞进黑魆魆的槽口里,似乎很兴奋的样子。 杨明峰就把与天津某集团互相参股的事情给他简要地说了一遍。没想到还没说完,刘立新就努努着眼珠子,亟亟地说:“果然已经开始动手了,没想到那么快,而且挑得还是国企!”他低头想了想,猛然抬头,很警觉地问,“都是哪些人反对?” “戈总。而且今天他在讨论文件的时候,也是站在对立面上。”杨明峰不解地望着刘立新,慢吞吞地说。 “戈一兵?”刘立新吃了一惊,难以置信的样子,咝咝地说,“难道他一个搞技术的,还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不成?” 这时候,郝震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一进门,看见杨明峰和刘立新师徒俩脸冲墙,躲在屋子一角在窃窃私语。郝震跑过去,一手一个搭在二人肩膀上,恳切的声音说:“中午有饭局,你们去不去?”见杨明峰笑而不答,他就将目标转向刘立新,坏笑着说,“刘立新,以后咱不带小杨这家伙玩啊。不就有个女朋友吗,还如获至宝,把哥们儿兄弟都抛到脑后了。你现在自由了,陪我去吧。那帮人忒能喝了,我一个人对付不了。” “呵呵,”刘立新憨憨地笑了笑说,“你现在吃的那些东西,也没什么新鲜的了。我还是抓紧中午时间休息会儿吧。” “哎,别介呀,这不是见死不救吗。”郝震龇牙咧嘴地看着有些着急,“这么着吧,我拿消息跟你换,怎么样?” “那要看你是什么消息了。”刘立新立马来了精神,不停晃动着大脑袋说,“八卦娱乐之类的可不算数呀。” “绝对是正经消息。”郝震把手拿下来,正色说,“不过跟咱们关系不大,你们听不听?”二人含笑不语,都看着郝震。他们知道,如果他真想要免费出卖情报,想拦都拦不住。“我跟你们说啊,消息绝对可靠。不过现在还不宜外传。”郝震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说,“中组部已经下去考察完了,确定调北方一个副省长进京,准备接替明年退休的罗部长。” “哦?”刘立新又是微微一愣,手扶了一下眼镜腿,似笑非笑地说,“消息确实?” “绝对准确。”郝震晃着大脑袋说,“听说,就是因为那两个老头儿不合,整天掐。部里掐完了,还到中组部掐。这回可倒好了,让外人捡了个便宜。” 刘立新倒吸了一口凉气,呆呆地瞅着墙角不说话了。杨明峰捅了郝震一下,嘿嘿地笑着说:“嘿,你这个情报不好玩。离咱们太远,八竿子打不着,没意思。” “没意思吗?”刘立新梦幻般的声音,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看是大有意思?”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人,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听小杨刚刚说,一向以老实巴交自称的戈一兵竟然跳出来,一而再地反对达文彬,这可够新鲜的,是不是?他是东北人,现在又调了个北方的副省长进京,你们说,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捕风捉影有理,传谣信谣无罪。杨明峰和郝震听得当即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郝震似乎猛然反应过来,抬手点着刘立新和杨明峰说:“哈哈,今天中午,你们俩人谁都不许跑,都得去给我镇场子。”他咬着后槽牙,恨恨地说,“就那帮人,我还不信了呢……” 杨明峰跟在郝震和刘立新身后,刚走到楼下,就看见潘婷婷挎着小皮包,穿着“骚狐绿”的紧身T恤,扭搭扭搭地在大厅里绕圈。杨明峰这一段心思净是在商小溪和达文彬身上了,就忽略了这个驰名远宏的大美妞。没注意呀,这丫头看上去似乎消瘦了许多,要说原先杨明峰给她定义的是“航母甲板”,那现在整个人看上去就跟铅笔差不了多少了。 “郝震,你们去哪儿呀?”潘婷婷看似已经在那里久等了,见了三人立马迎了上来。 “嘻嘻,有好吃的,去不去?”郝震龇着一口白牙,喜眉笑眼赶紧回答。 “当然去了,姑奶奶中午正没饭辙呢。”潘婷婷好像理所当然似的,白了郝震一眼,又望了望杨明峰和刘立新,苹果脸上不觉飞上了一抹红云。 杨明峰原本就忌讳和潘婷婷在一起。尽管常言道,买卖不成情藏书网谊在,可不知怎么着,每次见到她,总觉得好像欠了她几句话似的。现在看见她主动加盟,杨明峰就有些迟迟疑疑地想打退堂鼓。可又一想,她一个女孩子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杨明峰正胡思乱想,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朱宏宇。 “哎,在哪儿哪?”朱宏宇除了对领导,其他人一概不吝,从来都是那种趾高气扬的声音,杨明峰早已经习惯了。 “正要出去蹭饭。”杨明峰停下脚步,看着三个人的背影,低低的声音说,“大秘,有啥指示?” 朱宏宇戏谑的口气:“原来有好事呀,怪不得在餐厅没看见你呢。”说着就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腔调,带着明显强迫的意味道,“下午陪我出去一趟,到医院看看汪书记。” 嗯?这不是瞎扯吗!我又从来没见过什么汪书记、狗书记的,而且还是陪你去,这个朱宏宇真是刚吃饱了撑的,想一出是一出。但是还不好一口回绝他,杨明峰就对着话筒哼哼唧唧的,二分钟也没句人话。朱宏宇大概是听出来了,老到的声音又传过来:“哎,你别傻了,跟书记套磁,对你有好处。你以后还要在机关里混吧,至少对你没坏处不是。” 杨明峰一想,朱宏宇说得还确实在理,就咬着嘴唇,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反正下午我在办公室,你啥时候走,给我打电话。” 杨明峰揣好手机,连跑带颠从后面追上已经运动到马路上的大部队。这时候的大部队可不是三个人了,而是足有一个班的人马。几个在大热天里,汗流浃背还不得不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显然是销售员,众星捧月一般,把矮胖的郝震和高挑细溜的潘婷婷夹?在当间,比比画画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刘立新像是有意在等着杨明峰,因此老哥一个便落在一行人的最后面,显得挺孤单的样子。他看见杨明峰赶上来了,颇具深意坏笑着瞅着他,向郝震和潘婷婷并肩前行的背影努了努嘴。 只见郝震和潘婷婷两人不停晃动的身体挨得很近,绝对已经超出了人体通常的警戒距离,郝震大幅摆动的右手,似乎还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潘婷婷圆鼓鼓,不停扭动的屁股蛋。而潘婷婷呢,背在身后的一只胳膊,瞅冷子,不住扒拉着那只肥肥胖胖的贴身卫生护翼。 杨明峰以前还真没有发现这个情况,刹那间大吃一惊!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男女之间偷情呢。高中时第一次拉女同学手时,那种贯通全身的战栗感,与偷窥产生的震撼感受,原来差不多啊。杨明峰眼珠子呆滞着,愣愣地涨红了脸。 忽然一种下流,恶心的感觉刺得他心口一阵发慌。社会分配实在是不公平!凭什么郝震这五短身材的家伙,被这帮奸商们见天地好吃好喝地供着,不仅夜夜笙歌,而且现在还改好“良家”这一口了,过着一妻一妾的腐朽生活。凭什么刘立新堂堂正正地做人,谨小慎微地在职场上挣扎,却最终落得个妻离子散,形单影只的下场!凭什么我杨明峰天天撅着屁股干活,每天累个臭死,却要四处给人家装孙子! 大国企,我爱你,我爱死你了!你给了我们做人最基本的尊严要求!给了我们最基本的温饱保证!给了我们一个实现自我的进阶平台!大国企,我也恨你,你剥夺了我们的自由,使我们堕入随波逐流的境地而不可自拔!离了你,我们将一无所有!你太不公正了,你太残酷了! 杨明峰猛地跺了一下脚,脸红脖子粗断然道:“我不去了!” 刘立新对这种事,除了有切身体会之外,还早已司空见惯,都麻木了。区区一个郝震算什么,不就是把手里的那点权,变着法地用到极致,多搂了俩糟钱吗?那也叫一门“手艺”!要是换了自己,即使有这个贼心,还没那个贼胆呢。比郝震厉害的,道行高的,那可是多了去了。潘婷婷本身就爱慕虚荣,经过选择,叼上郝震这颗“大屁股”,说明她还是有一定层次的,至少比那些人尽可夫的小星星,二奶们强吧。再说了,关咱们屁事?各取所需,由他们去好了。由糊涂变聪明易,聪明变糊涂难!刘立新早就过了这一关了。 刘立新实在没想到,杨明峰的反应竟然是如此强烈,自己反到有些尴尬了。他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杨明峰,随即赔上笑脸说:“你可真是的,他们傍他们的,咱们管好自己就行了。今天咱们也是给郝震请那个,那个谁……嗯,做幌子。既然已经答应了,无论如何也要说到做到嘛。” 杨明峰还是第一次看见刘立新低声下气给自己说小话,心便软了。他狠狠地瞪了几下眼睛,便泄了气,给自己找理由说:“其实倒不是因为那个谁,谁的。是因为下午要到医院见汪书记,在领导面前满嘴酒气,多不雅观。”杨明峰见刘立新投来异样的眼神,连忙进一步解释道,“我只是在电话号码表上知道,咱们远宏还有个汪书记,可从来就没见过。你说怪不怪,朱宏宇非要拉着我,下午一起去医院看他。” 刘立新背着手低头想了想,直到大部队经过一个街口,朝郝震常去消费的那家老“根据地”转过去了,才猛然一下抬起头,醒悟似的拉着长声说:“噢——明白了。朱宏宇这个家伙真鬼,他这是要让你去给他做证人呢。”刘立新冷笑了两声,大眼珠子咣当着说,“你不知道,那个汪书记,是罗部长的老部下。本来罗部长把他从西南那边带过来,就是想通过他掌控远宏的,因此跟达文彬从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别看他身在医院,可还处心积虑想要插手远宏当前的工作。这次调整,据说是部办公厅打了招呼,让他也要负一部分责任。而且还指名道姓,专门确定朱宏宇作为联络员,负责向他汇报工作进展情况。” “噢,那这么说,朱宏宇两边都不敢得罪。既要向汪书记汇报,还要在达总面前保持自己的清白,因此才拉上我,日后给他做证明人?”杨明峰厌烦地说。 “应该就是这样。”刘立新严肃地点了点头,“否则按朱宏宇的为人,有见领导的机会,恨不得独吞呢,还能拉上你?” 杨明峰疑惑不解,深思着说,“那他为什么不拉小孟呢?小孟肯定认识汪书记。” “因为你比小孟对他的威胁小呗,也许说不准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刘立新理所当然的样子,抬胳膊做了个手势,“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那两句话,少说话,多观察。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嘛。正好现在处长也不在,就算我批准你去了。” “哎,哎,那我真的不去了。”杨明峰说着,向大部队的方向指了一下。 “当然是正事要紧,我给你向郝震解释。”话音未落,刘立新已经急急忙忙拔腿走了。 朱宏宇和杨明峰乘车来到医院,已经是将近下午四点种了。朱宏宇选择这个时间是经过考虑的。从表面上看,严格按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执行,即使是咱部内人,可也不能搞特殊吧。其实,他是怕时间待得长了,以后更说不清楚了。此外,他更怕那个不屈不饶的汪书记夫妇有所准备,提出点貌似合理的不合理要求,强迫他带给达文彬。所以没有按惯例事先打个电话,故意就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年轻人身体棒,还没资格来过部直医院,更没有进入过干部病房。等车在楼下停稳,杨明峰推门出来一看,嗬,还是当官好呀。只见掩映在苍松翠柏深处,姹紫嫣红之中的一栋折尺型三层小楼,绿白相间,大玻璃窗透亮,四周绿草如茵,池水环绕。这那是医院哪,比普通宾馆还强些呢。朱宏宇拎着公文包,随口叮嘱了司机几句,就带着杨明峰径直往楼里走。 他们来到汪书记的病房门前,从屋里传出几个人的说话声,抑扬顿挫的,听上去似乎情绪还挺激动。朱宏宇迟疑了片刻,探脑袋隔着门玻璃往里瞅了瞅,身子便一下缩回来,转回身看着杨明峰,扭脖子眯眼睛,似乎是很踌躇的样子。 杨明峰深知,朱宏宇平时娘们唧唧的,行事磨叽,在机关里那是排得上号的。于是,索性自己凑到门上去看。透过玻璃,只见正对着进门过道的两只单人沙发上,坐着一老一小。一个黑瘦,一个敦实,一位是长脸,另一位是圆脸。嘿嘿,不正是自己的催命鬼张处长和孟凡群翁婿俩吗。在拐弯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听起来甚为清晰:“老张,我可要批评你呀,这事小孟干得对!就凭那个小金库的账号,就能查达文彬个底掉……” 妈呀!女人这句话好比晴天霹雳,劈得杨明峰一下就矮了半截,脸当即给吓得煞白!这时,偏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直捅捅钻进自己耳朵里:“你个老娘们懂个啥,别瞎掺和,这可是大事……” 杨明峰脸吓得煞白,目光呆滞,腿也软了。他狼狈不堪,几乎是半蹲着蹭到朱宏宇面前,像是顷刻间变傻了,结结巴巴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我想要先上趟厕所。” 朱宏宇不屑地瞅了瞅眼前凸现出的这位“武大郎”,心想,原来这家伙也是个窝囊废!还隔着一层门呢,就被孟凡群给雷成这个熊样,比自己还不如,以后还怎么能指望跟他一起干大事!他白了杨明峰一眼,横下一条心,低声吼道:“还上什么厕所呀,快跟我回去吧。” “那你不进去啦?”杨明峰迟疑了一下,呵着嗓子说。脸上竟然还露出了一丝难看的笑纹。 朱宏宇见他脸色变得这么快,竟有些疑惑了,怀疑他刚才是装出来的可怜像。可是,装哪能装得这么像?鼻梁上的眼镜都耷拉下来了,薄薄的裤子还打波纹呢。“有时间再说,没看见汪书记有客人吗?”朱宏宇急赤白脸地说着,使劲拽了杨明峰一把,差点把他扽个趔趄。 两人逃跑似的,亟亟地一步几级台阶冲下楼去,等钻进车里,朱宏宇才算松了一口气。他今天的任务没完成,回去怎么向领导交代呢?实话实说,就说看见张处长和孟凡群了,不便打扰。不行啊,万一日后书记一派掌了权,那自己岂不成了告密的吗?嗯,就说看见屋里有人,不认识。嘿嘿,一天见三遍,张处长你不认识?管他呢,就一口咬定说没看清,不认识。眼神不好,谁也没有证据,要怪只有怪爹妈手艺差! 朱宏宇拿定主意,探身拍了下司机肩膀:“开车,回大厦。” 杨明峰坐在副座上,这一路上心里可就闹腾开喽。出首告发!不管是从公报私仇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对自己负责的角度来说,想都不要想,这几乎是坚定不移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颠扑不破的真理呀。为什么有人报仇反受其害,就是因为没忍住,没能选择在最适合的时机下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其实,报仇的机会总是会有的。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出纰漏,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有没有足够敏锐的观察度去把握。 如果人家把你们家的孩子扔井里了,你要报仇,反手又把那家的孩子也扔到井里了,好,俩人都抓,一块儿枪毙!这就叫操之过急,层次太低!高层次的,在怀恨在心之余,还要做到忍辱负重,甚至要装疯卖傻,最终才能水到渠成。有个极端的说法单道这一条:说家里男孩子不成器,祸害自己家。女孩子当流氓,坑害别人家。如果跟谁有仇,就把自己的女儿调教成流氓,再嫁给那家的儿子,于是仇人的全家就都玩完了。 而一旦时机来了,还有一条古训说得更好:有仇不报非君子,不毒不狠不丈夫!男子汉顶天立地,就是要做到有仇必报!没有爱憎分明的立场,没有冲冠一怒,气壮山河的豪情,任人欺凌,那还活个什么劲!找个啤酒瓶,直接把脑袋扎进去,淹死算了。 可是这个度一定要把握好了!报大仇是君子,甚至是英雄。睚眦必报那是小人所为,令人所不齿! 杨明峰既然打定主意,要真心实意帮助孟凡群认识到,斩草不除根有多么可怕。可接下来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要考虑:决不能重蹈孟凡群急躁盲动的覆辙,应该如何选择除恶必尽最恰当的方式、方法。不仅如此,还要努力把自己的损失降低到最小程度,尽可能地手刃仇人于无形。 现在,他面临有三种选择:一、向达文彬举报;二、向徐爱华举报;三、同时向两人出首,告发叛徒、内奸、破坏分子孟凡群。 达文彬这个大老板,首当其冲是他们的攻击目标。此人不仅心机灵变,而且心狠手辣。他要是肯亲自操刀,孟凡群一定会十分受用。可是,自己跟达文彬并不是很熟络,自己的亲眼所见,并不一定就能够作为他们企图“谋反”的证据呀。 徐爱华对自己倒是十分信任,也很了解孟凡群一贯的所作所为,应该能够相信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所谓“证据”。可她的问题是,能不能有足够的实力干掉孟凡群!而且没准想不想干,敢不敢干还是两说。虽然小小孟凡群在徐爱华眼里,充其量不过就是个“碎催”,可是别忘了,他身后站着一个实权处长和书记两个保镖呢,投鼠忌器,这才是最麻烦的。 同时向达文彬和徐爱华举报?万一孟凡群半道上迷途知返,放弃攻击了,自己在远宏可就彻底完蛋了。“马寡妇上吊”他杨明峰除了辞职走人,逃之夭夭,肯定别无第二条活路! 杨明峰思来想去,觉得以上三条都不够稳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犯不上!苟且活着吧,可实在是不甘心哪。要学做君子,做一回大丈夫呀。那还有更好的手段没有? 这事,除了商小溪,对谁都不能说,包括刘立新、朱宏宇。可商小溪?除了会几句糊弄中国人的洋道理之外,不折不扣就是一胸大无脑的典范。不直接拿把刀,塞到他手里,道声“永别”就不错啦。 哎呀,哥们儿可怜哪,要是在远宏有个靠山就好了,甚至在如此重大战机来临之时,身边多出个参谋,都会大不一样。 朱宏宇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他的事呢。悠然坐在后排,突然听见杨明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笑嘻嘻地说:“嘿,有什么可遗憾的?不就是中午没喝成酒,还陪我白跑了一趟吗?没关系,等有机会,我好好请你。” “没有,没有。”杨明峰转过脸来,赶忙矢口否认,“我就是觉得有点累,习惯性行为,我妈遗传的。” “你们处长没在家你还这么累?”朱宏宇打趣他道,“你再累,还能有人家褚纪文累?今天早上上班时我碰见他,听他自己说,老婆不在就跟放假似的。昨天给人家顶班唱戏,还演个武生,不但累得腰酸背疼的,连嗓子都哑了,哈哈。” 杨明峰听见朱宏宇这么说,脑子里一下打了个忽闪,思路豁然开朗。对呀,怎么把那位才高八斗的贝勒爷给忘了,真是大不敬!那天提起小金库账号的时候,褚纪文也在场呀,而且还就此特别提醒过徐处长呢。每次去他家切磋音乐,临出门的时候,他不都说吗:小杨,有事言语啊。眼前真有事了,就找他!想到这儿,杨明峰摩拳擦掌,已是急不可耐了,巴望着车赶紧到站,好给褚纪文打电话。 杨明峰现在跟褚纪文已经是朋友了,因为两人有共同的爱好,就是西洋古典音乐呀。要说杨明峰是刻意投其所好,以附庸风雅为手段,达成投机钻营之目的,其实并不正确。杨明峰的确在音乐上下过工夫,虽然都是打小老妈逼的吧,可一手小提琴《梁祝》拉得,外行人绝对都说是原版。 杨明峰下车,在电梯里跟朱宏宇分手,直接就走进空无一人的资料室。他快速在脑子里准备了几句措辞,掏出手机,毫不犹豫拨通了褚纪文的号码。 朱宏宇的情报没错,在电话里都能感觉得出来,褚纪文确实累得不轻。“小杨呀——”还不等杨明峰说话,褚纪文沙哑的声音,先就拉着长声自豪地说,“今天晚上我不在家,有几个梨园界的朋友约我晚上给他们补补台。” “褚师傅才华横溢,学贯中西呀。”杨明峰笑嘻嘻地说,“怎么,还弄上专业的了?” “嘿,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褚纪文的哑嗓子忽然提高了几度,自鸣得意地说,“要不这么着,你晚上没事,也过来看看吧。” 杨明峰现在哪有心思玩高雅呀,急迫地对着手机,压低声音恳切地说:“褚师傅,我还真是没空,而且还找您有急事。您现在能不能抽出点时间,我想找您面谈几分钟。” “我这正在班上呢……”褚纪文犹犹豫豫的声音,咳嗽了几声,才哼着破嗓子说,“好吧,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杨明峰重又下楼,跳上自行车,不大工夫,就推开了褚纪文实验室的门。只见这位身穿洁白工作服,满面红光的贝勒爷,悠然自得,正一个人坐在摆满了仪器和印刷线路板的工作台前抽烟呢。 估计整个远宏集团,敢这么大鸣大放地在实验室里抽烟的,只有褚纪文一个! 褚纪文看见杨明峰进来了,在一个空的装焊锡膏的铁盒子里掐灭烟头,顺手拉过边上一张电脑椅,指着说:“坐,坐。”他不停捶着自己一双大腿,唉声叹气地说,“昨晚上散了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今天早上一起床,腿差点打不过弯来了,看来不服老是不行喽。要是搁我年轻那会儿……” 杨明峰满脸崇敬的样子,正想敲边鼓,先恰到好处地捧褚纪文两句,不想褚纪文忽然不说了。他端起手边泡着毛茸茸胖大海的杯子咂了一口,探身关切地问:“找我到底有什么急事?” “褚师傅,您还记得前天晚上在我们会议室,处长写的那张有小金库账号的单子吗?”杨明峰决定开门见山,紧张的口气,很快地说。 “记得呀,怎么啦?”果然,褚纪文听见“小金库”三个字,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他随手放下杯子,睁大眼睛不安地问:“爱华不是交给你,让你转朱宏宇带给达文彬吗?” “是呀,我是亲手交到朱宏宇手上了。可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孟凡群得到了小金库的账号,说是要向部里举报呢!” “噢,没想到这么快!”褚纪文听后立马一愣,神情复杂,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沉思片刻,浓眉下一双眼睛盯住杨明峰突然问道:“你是打哪儿知道的?” 杨明峰就把陪同朱宏宇去医院,在汪书记病房外面,隔门偶然听到了只言片语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褚纪文听着听着,面色逐渐缓和了,甚至到了后面,嘴角还浮出了一层浅浅的笑模样,这实在让杨明峰摸不着头脑。老婆都快要成泄露远宏核心机密的罪魁祸首了,可他看上去还挺轻松,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莫非这位才子也想踏着那些德高望重,老一辈艺术大师们的足迹前进,要玩老夫少妻? “你跟爱华说了吗?”褚纪文绷着脸轻声问。见杨明峰摇了摇头,他笑了一下,缓缓地说:“这样吧,我来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她有什么想法,你等我一会儿。”褚纪文说着,看似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拿起桌面上的手机,硬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杨明峰无论如何没想到,褚纪文竟能这么主动,一下就把自己的考虑全给打乱了,还又不好拦着他,这可怎么办呢?可是事已至此,人算不如天算,就算是向徐爱华出首孟凡群吧。不过搅和进来褚纪文,杨明峰心里倒是平添了几分找到战友的安全感。 十几分钟之后,褚纪文拿着手机神态自若地回来了。他手拄着膝盖,缓缓弯腰坐下,平静地瞅着杨明峰说:“爱华让我转告你三句话,一是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二是下面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一切全都交给她好了;三是这件事情现在要绝对保密,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如果需要你做什么,她会通知你的。” “嗯!”杨明峰使劲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杨明峰在返回去的路上不停地琢磨,但愿这就是那个更好的第四种方法吧。 第三十一章 人心险恶 达文彬坐在办公室里,正在与高司长通电话:“……我们的那个与天津互相参股的呈批件,明天就能送到你那里去。你看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需要我事先沟通一下?” “嗯,我看问题不大。国企之间相互参股是允许的,关于这一点儿,中央是有明确政策的。”从高司长稳健的声音里,达文彬感觉他还是很有把握的,“明天我关照一下底下的同志,让他赶紧签意见,报到我这里。如果我看了确实没问题,很快就能呈交给林部长。” “有您的大力支持,我就放心了,提前说声谢谢。”达文彬仰靠在松软厚重的椅子里,看似松了一口气。 “没关系,咱们还客气什么,这叫互相支持嘛。”高司长爽朗地笑着说。 说话间,达文彬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嘿,真新鲜,原来是号称晚上专业陪人吃饭的商小溪。达文彬随手按断,接茬又与高司长结尾了几句,放下电话,立刻用手机给商小溪回拨过去。 “彬哥,你忙吗?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商小溪脆生生的声音里满是不安。 “哈哈,你打电话来,就是再忙我都有空。”达文彬轻松地说,“怎么着,最近生意顺利吗?” “还可以吧。”商小溪不置可否地轻声回答,“还不是每天跑,不过我已经不跟课了,公司找了一个人帮我。” “呃,当上领导了。”达文彬调侃她道,“你找我,该不会只是给我报喜来的吧。” “是这样的……”商小溪犹豫了一下,很有些局促地说,“如果你晚上没事,我想请你出来吃饭,可不可以呀?” “这次没有什么台湾人、国学大师啦?”达文彬继续乐呵呵地逗她道,“这顿饭,你可是已经在口头上答应过我好几次了,都没有兑现。” “我一向是说话算话的。就今天下班以后,您看行不行?”商小溪无理狡辩起来一点儿都不难为情,相反还提高了声音,显得理直气壮。 这时,朱宏宇手上拿了两页纸,敲了两下虚掩着的门进来了。看见达文彬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正在打手机,便蹑手蹑脚退出去,站在门外,等候达文彬把电话讲完。 达文彬听见脚步声响,急转回身,瞥了一眼朱宏宇的背影。等门全关上了,这才俯身在台面上,扫了几眼台历,郑重地说:“好吧,想吃什么,时间、地点由你来定,我准到。” 达文彬按断手机,闷头思考了片刻,冲着门口喊了一声:“小朱,进来吧。” 朱宏宇再次走进来,将两页纸放到达文彬面前,似乎是很心虚地赔着笑脸说:“达总,这是我刚才草拟的,关于与天津方面双方投资参股给部里的请示,请您审阅。” 达文彬抬了下脑袋,把两页纸拿过来,低头随便看了几眼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朱宏宇见了,心里就是一紧,可还不敢说话,探身从台子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拔下笔帽扣在笔管尾巴上,递到达文彬手上。 达文彬似乎没有察觉到手上忽然多了一支笔,仍是低头看文件。几秒钟之后,才开始在请示上勾勾画画地修改起来,这时,桌面上的电话又响了。达文彬厌烦地瞅了一眼红灯频闪的电话机,迟疑了几秒钟很不情愿地放下笔,探身看了看液晶屏上的来电显示。见是熟悉的号码,达文彬立刻伸手摘机接听。 “徐总,你好——”达文彬热情洋溢地大声说,“广州一趟辛苦你了。……嗯,方便方便……”达文彬说着,眼角扫了朱宏宇一下。 朱宏宇明白,这是领导让他回避的意思,便微微冲达文彬哈了一下腰,很快转身出去了。临出门时还刻意扭了一下门把手,将门反锁上。 “徐总,你说吧。”达文彬持重的语气说。 “达总,要出大事了!你看这可怎么办呢?”徐爱华在电话里的腔调,听起来都快要急哭了。 达文彬还从没听见过徐爱华如此心急如焚的声音,不由得立刻神情紧张起来,哗啦一下滑向桌面,手攥紧了听筒:“爱华,出什么事情了,不要着急,慢慢说!” “达总,咱们出内奸了!我刚才接到我们处杨明峰的电话,说跟朱宏宇一起去医院……”徐爱华上气不接下气,惶恐不安,婉转的声音从委屈的受害者,慢慢过渡成为哀怨的小媳妇,最后竟然真的有些呜咽了,“……想不到这个小孟,咱们平时处处留心培养他,对他这么信任,他却恩将仇报,串通某些人一起来坑咱们。我,我真是,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人心……” 达文彬刚开始听她失魂落魄的意思,以为天要塌下来呢。慢慢听着,神态却渐渐舒缓了,不就是一个小金库嘛,既然提前发现了,跟银行打声招呼,账面上再作些处理,应该问题不大。可是听到了后面,才松开不久的嘴角,却又慢慢绷紧了,眼睛也眯眯起来,咬紧了牙齿,脸色变得铁青。 “爱华,你等一下……”达文彬阴沉地说着,滑动 6905." >椅子到自己的文件筐前面,抽出一个没有脊标的红色文件夹,脖子和腮帮子之间夹着话筒,打开翻了两页,找到那天朱宏宇交给他那张写着账号的纸,一眼便看见上面画了一道的特殊账号,粗声粗气地问,“是不是那个……” “对,就是那个!”徐爱华似乎想了几秒钟,很肯定地确认道。 “好了,我知道了!”达文彬从牙缝里挤着咝咝的声音说,“我还要再考虑考虑。咱们不能冤枉好人,但是也决不能放过一个卖公营私的恶人。”达文彬缓和了一下语气,“你还是赶紧回来吧,没准某些账目还需要紧急处理。” “我已经买好晚上的机票了,大概凌晨能到。达总,这件事我有责任,我……”徐爱华弱弱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变成受委屈的小姑娘了。 “好啦,好啦,”达文彬故作轻松,息事宁人的声音安慰她道,“是我让你带的账号,你有什么错?要说责任,我的责任可能要占到百分之九十呢,哈哈。对了,起飞前,别忘了给集团办发个短信,让他们派车接你。到家好好休息,明天恐怕要忙喽。” 达文彬放下电话,头枕在椅子靠背上,闭目凝思。除了右手五指在不停快速挠动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是一动不动。他现在考虑的问题是:一、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中间派徐爱华有没有可能是在故意编造谎言,要陷害孟凡群。其目的是,借机把自己的亲信刘立新扶到副处长的位置上来。二、如果情况确如徐爱华所说,该如何堂而皇之不动声色地处置孟凡群。三、隐藏在暗地里,以汪书记为首的那个组织,终于暴露出来,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固然是好事。可现在更大的疑问出现了,他们与昨天开会意外跳出来大放厥词的戈一兵之间,到底是不谋而合,都幻想着要在这场斗争中分别有所斩获,还是本来就是一伙?如果本来就是一伙还好办些,要是不谋而合可就有点麻烦了,分而治之必然要牵扯更大的精力。四、以此类推,会不会还有其他隐藏更深的反对派势力? 想到与账号有关的朱宏宇、貌似与世无争的张处长、惯于玩弄伎俩的孟凡群,还有那个从半道上杀出来的杨明峰……达文彬再一次感慨,人心险恶啊! 自己在远宏苦心经营了二十多年,不想到了关键时刻,竟然是在强敌环伺之下,几乎要得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下场。要这么说,连张红卫都不一定能够百分之百值得信赖。在当前这个关键时期,除了自己,绝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快下班的时候,朱宏宇手上拎着一串汽车钥匙进了达文彬办公室。达文彬接过钥匙,冲他微微笑了一下。朱宏宇转身正要离开,只听见达文彬在他身后缓缓地说:“小朱呀,那个给部里的请示先在我这里放一放,等腾出工夫再说吧。” 没有必要审查朱宏宇,账号是从他那里泄露出去的,应该说可能性很大!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何种目的,也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达文彬心里有把握,从朱宏宇的性格上分析,在当前情况下,他是无论如何不敢出卖自己的。要是出卖自己,何须区区一个账号?现在重要的是,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99lib.,因为最终要证明杨明峰是否诚实,还需孟凡群本人来回答。 下班正是堵车的高峰期!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滚滚钢铁阵列,在纵横交错的柏油路面上逐渐铺开,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最后延展蔓延,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整个京城变成为一个令人窒息的大停车场。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铁壳机器,拖着红色的尾巴,载着心焦的乘客,在肆无忌惮地向空气中喷烟吐雾的同时,也在培育着人们的耐心和意志力。怪不得有人说,北京是一个超有耐心的城市,慢慢地绝对会让你迷失其中而不可自拔。看来此话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达文彬开着朱宏宇给他借来的“帕萨特”,围着二环路绕了半圈,又遭到几次围追堵截,直到将近七点钟,才到了商小溪指定碰面的地点。 这是一家风格朴拙,四周墙壁上贴满了深浅不一,宽窄不齐各式各样竹条的湘菜馆。达文彬走进去,很容易就看见商小溪从大厅一张靠窗的小桌前面站起来,斜着身子,向他使劲挥舞白条长胳膊。 商小溪上身穿一件淡红色,一侧斜过胯骨的薄薄的乔其纱大褂子,下面配一条宝蓝色亮亮的绸裤,长发也拢了起来,在脑袋正中央攒成一个笤帚把似的朝天揪。嘿,多日不见,这丫头装束的格调变了,从原来的黑白配,变成红蓝配了。 “怎么样,我说话算数吧,今天我请客。”商小溪坐下时,脖子上和腰间系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不知是哪部分在叮当作响。 “怎么选这么远的一个地方?”达文彬一面把皮包放在窗台上,一面沉着脸问她,看上去像有什么心事。 “嘿嘿,”商小溪津津着鼻子笑起来,一边伸手把菜谱递给他,一边说,“这是我老乡开的饭馆,很正宗的。特地请你这个大老板来品尝我们的家乡菜。” 达文彬把菜谱接过来,随便翻了两页,见价格果然低廉,就又交还给她,心不在焉地说:“既然是到了你的地盘,就听你的,你点什么我就吃什么。” “哎呀,说好今天我请客,怎么好意思自己点……”商小溪虽然是口头谦虚,可是已经把菜谱翻开了,转头高声叫服务员,“小妹——点菜。” 商小溪看上去果然像是熟客,随便翻了翻眼皮四个菜名就出口了,其中有“血粑鸭子”和“罗卜干炒毛豆”。“我就不点太多了,”商小溪团起双手,支着下颏笑着说,“咱们就两个人,吃不了太多的,再说我现在在减肥。哎呀,忘了忘了,你不能吃太辣的……”她忽然惊叫起来,急忙唤回刚离开不远的服务员,“加一个‘地皮菇’哈。” 呵呵,这丫头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达文彬见她长进不大,便试探地问:“不知道你在你男朋友面前,是不是也这样丢三落四的?” 商小溪瞪着大眼睛看了达文彬好一会儿,才把嘴巴撇了一下,趾高气扬的样子说:“他呀,可不敢像你这样说我,还想不想混了。” 达文彬听了,心里一紧。怪不得她这一段时间总躲着我,原来果真是名花有主了。于是脸色就逐渐严肃起来,悠悠地问商小溪:“你今天叫我出来,恐怕不只是请我吃饭那么简单吧?” “嘿,真是我哥,一猜就中!”商小溪绷着红润的嘴唇,使劲向达文彬挤了挤眼睛。探手从背后屁股底下拽出大手袋,在里面哗啦哗啦翻腾了几下,掂出一叠用皮筋勒着的百元大钞,放在达文彬面前。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达文彬疑惑地看了看钱,瞅着商小溪挺坦然的一张粉脸。 “这是给您的培训费提成呀。”商小溪目不转睛地瞅着达文彬,认真地说,“按我提成的百分之十五给您的,多少就这么些吧。” 达文彬一下就明白了,这丫头今天主动找自己,其主要目的并非是为了给自己所谓的回扣,而是借回扣之名,隐晦地要表明一种态度:以后两人要彻底划清界限,纯粹是业务关系。可有这个必要吗? 不可否认,从商小溪以前的种种表现上看,确实有想要引诱他这位国企老总出轨的意思。可后来呢,等达文彬主动了,她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却退缩了。这种若即若离,介乎兄妹和情人之间的关系保持了一年多,至少在肉体上,两人之间是清清白白的。达文彬清楚,如果自己今天接受了商小溪这一点儿所谓的“分手费”,不仅将永远失去这个曾经带给他年轻、快乐感受的小美眉,而且还等于是自己默认,曾经与她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关系。这种偷工减料,是绝不能接受的! 商小溪处心积虑耍出这么一手自以为得意的小聪明,实在是自我暴露出她目前的层次还太低。首先,您也不想想达文彬是什么主儿?久经沙场的斗争高手这条姑且不论,是在实力悬殊之下,为了自己的信念和荣誉,敢跟大领导叫板,顶天立地的一条汉子!不管是从男人的自尊心上来说,还是从他所得到的“回报”上来说,岂能在小女孩玩得这点花活前屈服?再不要说这区区一点儿小钱了。这主要是因为,商小溪还是不了解国企,想用这种方式跟达文彬了断,只能说是太傻太天真!国企是一言定终身,一干一辈子。在那种错综复杂的环境里,总有一天,你是谁孩子他妈,是要传到达文彬耳朵去里的。到那个时候,你老公在远宏还混不混了?所以说无知者无畏,只有她才敢这么玩。 达文彬盯着那些钱沉吟半晌,似笑非笑地看着商小溪,忽然正色,直截了当地说:“你要表达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钱你还是收回去,你这么做,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商小溪实在没想到达文彬能这么直白,腾的一下红了脸,乖乖地伸手拿起钱,又塞回到自己的手袋里。看见商小溪还算是听话,达文彬的火气消了一半。 菜很快就上来了。两个人吃的时候,各怀鬼胎,都是小心翼翼的,尽量不提及敏感的话题。就工作上那点事情,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差着好几层呢!达文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年轻了二十岁,正在跟女朋友吃散伙饭,而且还是人家甩得他,不由得心情越发郁闷。唉,自己要什么女人没有?可怎么就偏偏对一个商小溪眷恋不舍呢?难怪大家都说,偷不如偷不着。对这种不伦不类的感情,也许如此平平淡淡地结束,或者还是最好的结果呢。 商小溪结完账,达文彬开车送商小溪回家,二人一路无言。街边还是霓虹闪烁,可是似乎比往日都要暗淡了许多。达文彬扭脸看商小溪在不断掠过路灯的幽光下,一闪一闪,模糊不清的侧影,忽然觉得这个往昔熟悉的女孩很有些陌生,虽是近在咫尺,却又像远在天涯。商小溪好像一下变成熟了,虽然依旧饱满丰盈,可眼角却带着些许忧伤,楚楚戚戚,令人心碎。达文彬第一次感觉,边上坐着的,已经是一个女人了。而任何一个女人,在喜欢她的男人面前,永远都是恋爱专家。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冲动之下一句也想不出来。 车离商小溪住的地方还很远,黑暗中,商小溪忽然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喃喃地说:“就到这里吧,我要一个人走一走。”达文彬靠边停车。他猜测,也许此刻,自己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可能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也可能是一个膘肥肉圆的小太保,就在前面不远处不停张望,等着接自己的女朋友“加班回家”呢。 商小溪推门下车,在关上车门的一瞬间,明显犹豫了一下,迟疑了几秒钟,才低着头往前走。商小溪的朝天揪斜向前方,耷拉下来的几绺头发飘散瑟动,遮住了半边白脸,高跟鞋很响地敲打着地面,声音很重,很慢。猛然间,只听身后车门“砰”的一声闷响,商小溪朦胧间似乎早有准备,猛地转回身去,立在原地呆呆地等着。 达文彬几步窜到商小溪面前,颤抖的声音,迟疑着说:“小溪,我能抱抱你 5417." >吗?” 商小溪还是不动,面色苍白如纸,平静似水。达文彬走上一步,缓缓伸出双臂,在接触到商小溪圆润肩膀的一刹那,感觉她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达文彬再不犹豫,一把环住商小溪软绵绵的身体,感觉胸前像紧紧贴上了两团火。 “记住我的手机。”商小溪的头发沙沙地使劲摩擦了达文彬耳朵两下。“记住你给我的那个QQ号。”商小溪的头发又使劲摩擦了达文彬耳朵两下。 达文彬松开商小溪,大步走向那辆还没熄火的“帕萨特”。开门,关门,打远灯,随着“轰”的一声,商小溪的眼眶猛地充盈了泪水,渐渐地,被后尾灯越来越远的红色光束拖拽着,悄然滑落…… 第三十二章 顾全大局 调整文件下发之后,涉及的各部门和机关就动起来了。这下远宏集团可热闹了。别看大伙平时都说,干工作没劲!可真到了这时候,怎么就都觉得这撑不着饿不死的国企比什么都有劲了呢?因此,有投亲靠友的,有打架告状的,有上蹿下跳的,还有任凭风吹浪打,就是死皮赖脸生扛着不动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还是国企好呀,国企最大的好处就是——不能随便开除人! 有个二级单位,地方在北京三环路之内,黄金地段。出了胡同口就是大商场,进了单位院子就是安乐窝,这么好的地方养的一帮爷爷和奶奶,谁愿意搬到北边的开发区去啊。于是有两口子,一天拉拉扯扯闯进张红卫的办公室,女的控诉男的在外面勾上人了,如果自己走了,看不住老公,备不住家庭破裂。而那男的,还就嘿嘿99lib?傻笑着点头认可。不仅如此,还辩解说,是老婆给他先戴上的绿帽子,也得见天地监视着另一对奸夫淫妇。两人还说了,不是不服从组织决定,只是不能相互间离得太远,顶多是拿望远镜就可以互相约束的距离。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张总,您看着办! 还有把公共财产看得比自己生命还宝贵的。研究所有师徒俩,分家的时候,师傅非要检查徒弟的计算机硬盘,说他窝藏了不少技术秘密。徒弟见师父翻脸,当然也要跟师傅学呀,所以也得翻脸。于是,一个是忘恩负义的徒弟,另一个是剽窃徒弟科研成果的师傅,俩人便在办公楼的走廊里公然相互指责。终于,师傅恼羞成怒,当即气得昏倒,进了职工医院,以实际行动证明。确实是带出了青出于蓝的徒弟。 照这么说,合并的单位就没有问题了吧?其实合并的单位问题更大。虽然形式多种多样,表现各不相同,可归根到底就是一条,到底由谁来掌握继续事业的主导权!这可是首要的大是大非的问题,真要遇上个坏人篡权,对事业的损害多大呀! 不可否认,其中也有不折不扣执行上级指示的。比如那个许博士,就是毅然决然放弃在市中心的优厚生活条件,欢天喜地到地处偏远的开发区报到的楷模。尽管他这个新提升的组长,所有的手下全划拉到一块,只有一位五十多岁,即将退休的大姐。 杨明峰现在是笤帚戴帽——也像个人样了。为啥,四处协调呀!不仅是他,几乎所有参加过“北戴河阴谋”,经过洗脑的一波人,也都惶惶不可终日。之所以这么说,一是确实忙得找不着北——各单位的具体位置和区域现在全都乱套啦;二是这些助理员,要替大领导对中层领导发号施令,谁都提心吊胆的,怕终有一日,秋后算账。等掌了大权,弟兄们千万别忘了那时字号叫“资产清理领导小组”底下的那些帮凶哈! 杨明峰手上拿着小半瓶纯净水,急急火火地冲进“泄密”办公室。脚跟还没站稳,“泄密”就笑着夸他:“小杨,行啊你,几天不见,长进挺大呀,见着大姐都是点头哈腰的啦。” “嘿嘿,习惯了。”杨明峰腰杆挺得倍直,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点头哈腰是求人办事给累的,笑脸是刻在脸上,免费奉送的。” “求大姐啥事?”“泄密”拿腔拿调,不紧不慢地问。 “科研中心二号楼的平面图咱们有存档吗?”杨明峰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着急地说,“有两个研究室,为了争一间小贮藏室都快闹出人命了,我得赶紧查查实际面积。” “哟,那个我可没有。”“泄密”不假思索,翻着眼皮说,“房产平面图找行政处要去。” “可咱们管资产呀,有一张小图也行啊。”杨明峰说着不知不觉又哈了一下腰。 “泄密”这回认真了,仔细想了一会儿,撅着嘴说:“这个真没有!按理说咱们是应该有一份的,可是他们行政处从来就没有给咱们报过。” “那我去行政处了!”杨明峰现在堪称日理万机,说着转身就往屋外走。 “哎,别介呀,你知道小孟是怎么回事吗?”“泄密”忽然着急了,一下站起来向杨明峰大声喊道,“你比达总还忙吗?坐会儿。” “小孟”这两个字,比定身法还管用呢!杨明峰一下便收住脚步,迅速转身走回来,凑近“泄密”亟亟地问:“你知道的,我这几天就没来过办公室。小孟到底怎么啦?” “啊,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常在大领导身边跑,知道些内幕呢。”“泄密”仿佛一下泄了气,咕咚一屁股重新坐回椅子上,有些懊悔的样子连连摆着手说:“瞧我这张大嘴巴,算我没说,算我啥都没说。” 杨明峰瞅着“泄密”想了想,既然她封口了,也不好追问过多。显示出过于浓厚的兴趣,人家还以为跟他杨明峰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了,“泄密”传播的消息,即便不是道听途说,可从她嘴里反刍出来,一般都或多或少变了些味儿。现在的杨明峰,可是今非昔比了,上蹿下跳的,不折不扣是个红人,消息来源那还不有的是? 找谁打听一下?刘立新?他跟自己一样,这几天也在外面瞎折腾呢,也是个比自己强不了多少的“半残”。朱宏宇?郝震?都不行!想一个旁的吧,最好是局外人,这样保险些……杨明峰想着,乘电梯下楼,就来到行政处。 走进行政处的办公室,杨明峰一愣,哟,这里怎么全变了。几个总是闲坐着聊天的大叔统统不见了,屋子里现在是一帮五大三粗的壮汉,情绪热烈,正围着同样虎背熊腰身材一个年轻女人起哄,听意思是叫她请客。还有两个溜边的,冲着手上端着黑糊糊的对讲机吆五喝六的,看样子正在发号施令。 我这是到了保卫处了。杨明峰恍恍惚惚地想着,退到门口,抬头瞅了瞅门楣上钉着?99lib.的铜牌子,还是“行政处”三个字,没错呀。 “杨领导来啦,欢迎到我这新搬的地盘上检查工作!”身后洪亮的声音里豪气十足。杨明峰扭过头。哈哈,眼前冒出的这位剃着小平头,挂着金链子,身穿梦特娇的老大,不正是保卫处的处长嘛。 “啊,啊,路过……”杨明峰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老哥,您可别这么说,我就是一跑腿打杂的。” “小杨,既然来了,顺便到我办公室里坐坐!”处长不由分说,一把搂住杨明峰瘦弱的肩膀头,同时还不忘了探身向那间屋子里指使意气地大声喊,“让她请客,就今天晚上,别忘了拽上她家那个大博士!”处长一边把杨明峰往对面他的新办公室里推,一边嘿嘿地坏笑着说:“这有人就是有命。我们这位妞儿,勾上了个博士,不仅户口落在北京了,还转成正式工坐办公室了,你说是不是有点邪的?”杨明峰知道处长指的是许博士两口子,点头浅笑。 杨明峰身不由己被“绑”进屋,见处长拉开饮水机的柜子,往外掏纸杯,刚想说,不用,我马上还要走。可听见处长唠唠叨叨地说:“可有人就是没那个命,比如说你们处里那个孟凡群吧……”便赶紧乖乖找了个沙发坐下了。 处长将一杯茶水放在茶几上,大屁股坐在杨明峰身边,松软的沙发面立刻就陷下去一大块,杨明峰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往他的方向一侧歪。“这官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争也没用。这不,玩砸了,自己把自己给折腾进去了吧!” “唉,小孟呀,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着急嘛,我们处的处长,迟早还不是他的。”杨明峰唉声叹气,万分同情地说。他可不敢再直接问了,只能拿话逗引他。他早听说,这位老大粗中有细,警惕性高着哩。 “就是!可再着急也不能干损事吧?”老大咬牙切齿,狠歹歹地说,“往税务局给咱们写举报信,说咱们远宏偷税漏税。你们内部人应该清楚,要是守法经营,咱们每年的奖金打哪儿来?福利打哪儿发?小孩子不学好,清净的日子不过,公报私仇,拿全体职工的利益开玩笑。” 啊,杨明峰一听就清楚了,这应该是达文彬和徐爱华联手,通过在税务局里的关系,给孟凡群栽的赃!这一招真够阴毒的!你写举报信,我也同样用举报信来治你。动用了一方执法机关,名正言顺!黑手来自外面,你即便心里明白,可你还有苦说不出! “可是咱们并没有偷税漏税呀。”杨明峰冲着老大挤了挤眼睛,调皮地咯咯笑道,“税务局查不着不就完了吗,小孟也没有给咱们造成多大的损失呀。” “嘿,税务那帮人贼不走空,听说临了还是给弄走了几万。达总这下可火了,追查孟凡群举报的那些账目是从哪里来的,甚至怀疑他偷窃企业核心机密,暗指咱们的保密系统有疏漏。又把他和以前发生的几起商业秘密失窃事件联系在?99lib.一起,正把他隔离在一个小黑屋里,每天审他呢。” “那你们可就辛苦了,每天还得看着他。”杨明峰连连点头,表示慰问。 “可不是吗,三班倒,一班俩人,把弟兄们都累坏了。说实在的,我最烦那些拿咱老百姓开涮的人了,每次见到他那个哭哭啼啼的孙子样,都恨不得立马抽他十个大耳刮子!” “唉,小孟确实是挺可怜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杨明峰这句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他丫的可怜?全是装出来的。嘴还挺硬,愣是不承认!还口口声声要见徐总,说徐总了解他。你说是不是找抽?真是个傻逼!”老大不愧行走江湖多年,一语中的! 做领导的,下属们都拿你当亲人,都不相信你会害他,这是当官的一个境界!徐爱华做到了。究其原因,她在远宏这场博弈中明面上严守中立,可却在暗地里下手。不过千万别以为,保持中立就可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首先你得有保持中立的资本。要想岿然不动,要自己先得是块磐石!其次,说到底,徐爱华还只是个特殊的技术干部,不管谁当了总经理,她基本上都能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地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管哪派掌权,谁都需要个恪尽职守的大管家呀。 杨明峰从保卫处出来,拨通了刘立新的手机,向他报喜。令杨明峰惊讶的是,这家伙虽然也在外面,却对孟凡群为保卫国家利益,身陷囹圄,而且至今还英勇不屈的英雄事迹,知道得一清二楚。刘立新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兴奋,在电话里肆意大笑着说:“是不是与前一段部纪委和计划财务司派联合调查组下来,进行的秘密财务检查有关啊?” 经过将近六小时的飞行,达文彬一行十二个人降落在新加坡樟宜机场。达文彬有个习惯,每次出国,下了飞机,总是要在出机场前,找一个电子钟,调校一下自己的手表。可新加坡与北京没有时差,就省了这道手续。在走出机场大厅的瞬间,一股热浪迎面扑来,T恤衫湿湿地贴紧在前后心上,逼得达文彬不觉大口地喘了几口粗气。尽管现在北京也是酷热难当的季节,可跟这里的闷热潮湿比起来,还是要好受多了。 达文彬是在几天前,接到部长办公室蒋主任亲自打来的电话的。蒋主任在电话里通知他,立即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参加部里和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联合主办的,一年一度的总裁进修班。 达文彬此前曾经以访问学者、政府官员、企业代表等不同身份来过新加坡好几次,对那里早已没有了新鲜感。不就是空气清新点,绿色多点,人瘦点黑点吗?再说,现在正处在自己导演这一出大戏的节骨眼上,妖魔鬼怪悉数登场,生旦净末赤膊上阵,再后面就要到高潮了,他自己怎么能躲起来享清福呢? 尽管按达文彬最初的构想,是蓄意要把远宏搞乱。以乱抗强,乱中取胜,可这也是迫不得已,自残求生的一招险棋。远宏要是因此真伤了元气,不要说手下七千六百多名员工,就是林部长都恨不得吃了他! 听到达文彬明确表示不想去,蒋主任在电话里十分客气地笑着说:“达总,我知道您现在忙。远宏集团当前改革搞得虎虎有声,我们不仅全看到了,而且还十分钦佩您的魄力和创新精神。昨天罗部长还在一次会议上说,果然没看错远宏,创新,不断寻求突破,就是有个行业带头人的样子。可是各集团高层领导轮训,是早就定下来的政策。名单也是经过部领导审阅,跟新加坡方面多次沟通过了的。罗部长亲自点名,让您去充实、学习,是从战略高度入手,要在今后的跨区域大集团中,赋予您更多的责任呢。” “蒋主任,我确实走不开呀,您要是早通知我,我事先安排一下也好,可现在……” “达总,这我也做不了主。这么办吧,我将您的意思转达给几位领bbr>藏书网导,听取他们的指示,您看好不好?”蒋主任无可奈何地说。 “好,好,那就给蒋主任添麻烦了。”尽管蒋主任只是个正处级,可却是罗部长的秘书。像达文彬这种档次的货色,有一个算一个,表面上都要对人家恭恭敬敬的。 领导们的效率这次确实高,到了第二天,达文彬就接到林部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文彬呀,我看新加坡你还是去吧,不就二周的时间吗,翻不了天!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把工作交代给张红卫,在你外出期间,指定他全面负责,你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林部长……”达文彬还想要再争取一次,可话刚出口,就被老爷子打断了:“你的那些理由,小蒋都跟我说过了,我也跟罗部长进行了沟通,商量。我知道你有难处,可是听我一句话,我们都要服从组织安排,都要维护上级的权威啊。你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可以打电话告诉小蒋,和他商量……”林部长说到最后,苍老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深深的无奈,“文彬啊,我是个老头子了,可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要顾全大局呀。” 此时此刻,达文彬从老领导语重心长的话里,感受到了比平时更加强烈的关心和爱护,可尤其让他欷歔的,还是林部长在电话里表现出的那种力不从心的愧疚和伤感。能够想象得出,老爷子此时手掌微微颤抖,握着电话的样子。 达文彬十分清楚,顾全大局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老爷子,您放心,我去!”达文彬第一次如此当面称呼老领导,声音竟是有些哽咽了。 新加坡这地方其实也就跟北京海淀区的面积差不多大小,从数字上看,人口也和海淀区差不了多少。可是走在大街上,感觉远没有中关村那般的喧嚣热闹,乌烟瘴气。其实这也好解释,海淀区光是每天从四面八方过来打工的、买东西的,差不多就快有一百万人啦。 什么狮身鱼尾像、榴莲艺术中心,早就去过了,购物也没有任务,因此头两天,达文彬除了上课和旷课之外,最主要的活动,就是躲在宾馆的空调间里睡觉,看书。既然是下决心出来休息,就让他们当自己死在外面了,没事不给张红卫打电话。否则人家该有不必要的想法了:怎么着,不放心我,还想遥控啊。 越是哥们儿之间,越是要小心翼翼,决不99lib?能强人所难。 第三天,大家都去上课了,达文彬一个人实在是在闲极难耐,还是忍不住跑到街上转悠了一圈。碰巧看到路边一个LV的专卖店,就溜达进去,给自己的夫人和商小溪一人挑了一个一万多块钱的老花提包。本来还想再给女儿买个玉镯,可是一看,满大街都是专门拉人进店买玉器的。黄金有价玉无价,自己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加老外,花钱事小,被骗不甘心哪。因此踌躇了好一会儿,只得作罢。他接着又打车去了被当地人称为“卡福”的家乐福超市,买了一件蓝底黄花的大裤衩子,捎带着还抱了一个马来西亚产的小榴莲回来。 这榴莲拿回酒店,达文彬看着它就有点犯愁了。这种浑身长角,没口没缝的玩意,没有刀,可怎么弄开呢?他以前吃的榴莲,都是女儿买回来,扒好了装在盒子里,开盖即食的,哪想还这么麻烦。唉,在家千日好,出门日日难哪。 达文彬联想起来了,有一个当时跟他一起分配到远宏的大学同学,十四年前辞职定居新加坡,现在在新加坡航空公司做技术维护。N前年回北京的时候,自己和张红卫还请他吃过一顿饭呢。对呀,以前都是公事缠身,一走一过,现在有空了,就找他打发时光! 嘿,真不错,网站上的“同学录”里还真有那个家伙的电话,而且电话一打就通,一通就有一个男人接听。 听见鸟语加国语,跟那个在牢里的阿扁差不多的声音,达文彬忍不住一下就乐了:“嘿,你小子装什么国际友人?我是达文彬!”“靠,敢情是你这‘二毛’呀!你丫什么时候过来的?”暗号对上了,于是没多大工夫,这位老兄就蹦进门来了! 拥抱,寒暄,执手相看,都是夸奖对方没变,慨叹自己又老多了。两老爷们儿像孩子似的,一下子年轻了至少二十岁。两位他乡遇故知的中年男人,谈话除了叙旧,就是事业呗。 老同学一边听达文彬讲述自己的现况,一边不停地长吁短叹:“文彬呀,还是你和红卫好哇,持之以恒,在困境中崛起,到今天,应该也算得上是领袖级别的了。事业有成,母校有光啊。” “哈哈,要说恒心,我和红卫都赶不上你!”达文彬斜靠在床上,手来回摸着毛茸茸的大腿,回味无穷的样子,“我还记得呢,你自打毕业之后,就是一根筋地想出国。研究室开会,我们都装认真,往主任眼前凑。可你倒好,一个人拿着单词本,躲在门边上脸朝外,背单词。” “嘿,什么恒心?当时那叫鬼迷心窍。就是觉得在国内,在国企里没有出路,没有奔头呗。”老同学苦笑着摇了摇头,“文彬哪,你说,我要是不出去,现在在国内是不是也有房子,有车了?” “嗯,差不多,而且就凭你那个聪明劲儿,如今不是研究员,至少也是个研究室主任了。”达文彬审慎地说,就怕刺激到这位老兄,“你现在只要挣得不少就行。到了咱们这个年纪,温饱不缺,就可以满足了。” “不行,不行,说实在话,跟你们比可能强点,可跟当地人比,就差得老远了。”老同学红了一下脸,眼珠子鼓鼓地看着达文彬,“一年的收入也就折合三万多美元吧。当着老同学不说假话,我现在还没买上自己的房子呢。” 啊?不应该呀。说实话,达文彬对这位同学一向是很欣赏的,认为他能够,而且应该能够创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如果他当初不离开远宏,恐怕今天坐在张红卫位置上的,就是这位老兄了。三万多美元的年收入,还不到部里发给达文彬年终奖金的一半!这老兄也太低估咱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了吧。 老同学见达文彬含笑不语,唉声叹气地接着说:“文彬啊,你还别不信,百分之九十的新加坡人都买不起私有房产,大部分只能住在政府统一建设的所谓‘公共组屋’里。更别说像我这样从大陆过来的了。连身份,都比本地的小猴子低呢。” 唉,不说了,再说这位就该真正伤心了。达文彬就张罗着开榴莲。可没想到,那位转正的老外,对着黄澄澄的莲肉捂着鼻子,就是不肯动手。达文彬看出来了,他是吃不惯这“水果之王”。可也不能让这柴油拌上尿素的味道,破坏老友相聚的雅兴啊。正好此时,龇着一嘴暴牙的服务员敲门进来打扫房间,一眼盯住躺在壳子里的莲肉,似乎眼睛都绿了。达文彬灵机一动,指着臭源,跟她呵呵地说:“这是我们刚买的,可是……” 不想还没等他说完,服务员大妈便开始连鞠躬带作揖地千恩万谢了:“没关系,我不介意的,谢谢,谢谢!” 达文彬疑惑不解,看着她欢天喜地,拎着鼓鼓囊囊洗衣袋出去的背影,心想,业务很熟练呀,难道有什么未卜先知之术?啊,明白了,达文彬拍着脑门,哈哈大笑着对老同学说:“大概半数住店客人买了榴莲,都会送给服务员。她们是专挑这个时候进来呢。” “呵呵,咱们班同学里,就属你最鬼,到现在还是这样。”老同学脱了鞋,坐在沙发上,脚搭着床铺,“张红卫那个臭袜子,不知现在脚还那么臭不?” “这我可不知道,除了他老婆,你就要亲自问他了……”达文彬说着,掏出手机,就给张红卫拨电话。 “嘟——嘟——嘟……”办公室没人接,再打手机,竟然关机!不会呀,张红卫手机和办公室电话是相互绑定,呼叫转移的,不能碰巧两个同时全有故障吧。再看看手表,现在正是上班时间,怎么会一个没人,一个关机呢?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太奇怪了!达文彬思索片刻,又拨通了朱宏宇的手机。听见连接的音乐声,达文彬略微宽松了心情。可是,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朱宏宇,竟然没接电话!达文彬之所以能够判断出朱宏宇是不接电话,是因为,他听说,远宏内部私下里流传着一句话,朱宏宇的手机,就是一条拴狗的链子,只要领导一扽链子,这条狗准叫唤。 渐渐地,一种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地袭上达文彬心头,三分钟前还轻松惬意的好心情,仿佛一个七彩大肥皂泡似的,“噗”的一下就爆裂了,他的心不觉往下一沉! 远宏出事了!达文彬想着,眼睛顿时就失去了神采,心神不安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连续转着圈。 达文彬猜得一点儿没错!远宏出事了,而且出的还是大事情——张红卫被“双规”了! 第三十三章 政变 张红卫被双规的时间是在达文彬离开北京后的第二天上午。那一天,张红卫刚上班没多久,办公室的门就被朱宏宇敲开了。朱宏宇后面,跟进来一老一小两个他不认识的男人。老的大概四十多岁,肉眼泡,厚身板,好像没睡醒似的。小的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是个小胖子。 “张总,您好,我们是部纪委的,关于孟凡群的事情,要请您协助我们调查。”老的一进来就点头哈腰地说。 “好,好。”张红卫忙从桌子后面转出来,热情地与二位同志握手,“请坐,请坐。不过关于孟凡群的情况,你们最好还是问我们的徐总,她是孟凡群的直接领导,了解得也比我多。”说着,张红卫就把他们往会议区的方向让。 不料两个人并没有跟过去,而是很客气地说:“张总,是这样,我们想请您到部纪委去谈,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的。” 张红卫踌躇了片刻,抱起双臂,有些不情愿地说:“我今天上午很忙,下午还有个会,能不能……” “张总,很快就能让您回来,只是两个小问题要与您核实清楚”小胖子乐呵呵地说,“请您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大家都不容易呀。” 既然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红卫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回到座位上拎起自己的皮包,对朱宏宇说:“小朱呀,麻烦你通知司机,咱们一起去一趟部里。” “不用,不用,张总,我们楼下有车,也不用麻烦朱秘书,很快的,我们保证把您送回来。”老的言语里用词虽是客气,可腔调里却是透着不容商量。 “好吧,”张红卫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去部里对他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熟门熟路。自己目前代行总经理职责,一会儿要是有空,正好可以拜望一下林部长。张红卫在门口回过身,从皮包里掏出两盒药,交给朱宏宇:“小朱,一会儿你给我老婆打个电话,让她有时间过来,把我给她买的药拿回去。”张红卫后来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向朱宏宇交代这句话。这保健药也不是今天非得要吃,晚上下班,带回家去就是了嘛。难道自己有第六感不成? “哎!”朱宏宇好像略微迟疑了一下,答应着,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两个小盒子。 朱宏宇目不转睛,看着张红卫高大的背影,被纪委两个人一边一个夹着,消失在电梯间,又望了望手里的小药盒,竟有些呆傻了。他不由自主,猛地抬手把脖子上系得端端正正的暗紫色领带,狠狠一把揪下来,胡乱扭成一团。 这时,楼梯间里蹿进来一个长条黑影,冷不丁瞥见一动不动白脖子的朱宏宇,一下就停在他眼面。那人仔细打量了他两眼,伸出两根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逗弄的声音道:“这是几?” 朱宏宇受到惊吓,猛然缓过神来,丧心病狂的样子,低声咆哮道:“杨明峰,你妈的成天就傻乐吧!” 下午上班,徐爱华接到党群部电话通知,通知她一刻钟之后前往会议室开党委会!咦,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组织原则!现在汪书记还在医院,副书记达文彬出国学习,这开哪门子党委会?也许是传达什么紧急通知吧? 徐爱华从抽屉里拿出会议记录本,又顺手掏出小镜子,认真照着扒拉了几下前额上蓬松的刘海,才不慌不忙地出门上楼去了。 会议室里,党委成员已经来了大半,大家都在利用会前短短的几分钟时间,相互间逗贫扯淡。兼任党委秘书的党群部“激情”副主任,一看见雍容华贵的徐爱华袅袅婷婷地走进门,立刻几步蹿上去,拉着徐爱华的手,娇嗲的声音说:“哎呀徐总,您怎么老是保养得那么好呢,快给我说说,到底用多少指数的防晒霜呀?你看,我这些天老是在外面跑,还开着车呢,这还晒得……”说着,伸手就扒开短袖衬衫的肩袖,让徐总鉴赏。 徐爱华咯咯笑着,抬手就在她肉乎乎的膀子上脆声拍了一巴掌:“嘿呀,你们是年轻人,再晒,皮肤也比我好得多,这颜色多健康呀。” 这时,会议室的双扇门“咣当”一声完全洞开,门外走进来两个人,一下就把这和谐友好的场面震得鸦雀无声。屋子里十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几乎全都愣住了! 这两个人,一个干瘦黢黑,另一个比他还瘦,但却是脸色煞白!这种白非比一般,是那种近乎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惨白。徐爱华捂住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说真是活见鬼了!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孟凡群的老丈人人事处张处长和癌细胞已大面积全身转移的党委汪书记! 半年不见,那时还萱胖红润的汪书记已经瘦得脱了相,透明的皮肤包着骨头,头发也全白了,似乎根根透亮。因为瘦,眼珠子显得更大,更显著地努凸出来,里面闪着异样的光芒。再加上空空荡荡套在身上一件半旧的白衬衫,活脱一个吊死鬼出巡。 还令徐爱华颇感意外的是,张处长不是党委委员呀,他来干什么? 张处长虚搀着汪书记在会议室正中央的大沙发上就座。汪书记瞪着寒光闪烁的大眼珠子看着满屋子鸦雀无声的人们,咧了咧嘴,对轻步走过来的戈一兵,有气无力地说:“一兵同志呀,时间到了吗?我看咱们这就开始吧。” 戈一兵点了点头,率先走到一只沙发前面坐下,对大家说:“快请坐吧……”等委员们都坐好了,戈一兵又站了起来,挺胸抬头,声音洪亮地说:“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的汪书记重返工作岗位,为远宏集团的重组发展掌舵领航——”说着,率先拍着大手鼓起掌来。 噼噼啪啪,一阵简短的掌声过后,汪书记向大家缓缓压了压手,清了两声嗓子,原先苍老浑厚的声音似乎被抽掉了支撑,听起来声若游丝:“今天啊,我们召开党委扩大会议,还请了重要机关的领导列席。大家也许会问,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又为何如此突然呢?我要说的是,因为远宏集团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了!”尽管汪书记攒足力气宣泄出的最后一声呐喊,比手机的铃声大不了多少,可是这么直白的开场,已是足够震撼的了! 轰——会议室里一下就开了锅!有意挑在角落里坐着的徐爱华,看见书记身边的张处长,竟然激动得半抬起屁股,不自觉地拍了几下巴掌。可大概是听见响应声寥寥,只好主动作罢。哼,什么党委扩大会,不就是扩大进来一个最不该扩大进来的吗?此时的会场,有人面色难堪,有人冷眼旁观,还有的把头扭向了窗外…… “同志们,岌岌可危这个词是不能随便用的。我们一贯讲究的是实事求是嘛,我这个党委书记,说话当然更要有根据。身为远宏集团的党委书记,别人管不了,党员违纪我还是能管的!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某人身为远宏的主要领导干部,竟然滥用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利,收受贿赂,生活腐化堕落,利用职权玩弄女性,今天上午,已经被执行双规啦!” 轰——场内又是更大一片哗然!这次声音之大,群情之炽烈,把汪书记毫无血色的脸似乎都“烤”红了!徐爱华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亟亟地扭脸在场内转圈搜寻。啊,大家几乎当即就都清楚了,会场里少了张红卫! 汪书记刚才为了制造远宏被天打雷劈的效果,似乎已经耗费了平生一多半的精力,接下去的讲话,就变成了从喉咙里挤出的咝咝呻吟,使人听起来好像觉得会场里有一只蚊子在嗡嗡叫。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鬓角上的细汗,喘了几口气继续说:“同志们,教训深刻呀。对那位同志严重违纪问题的查处,充分表明了我们反腐败的坚强决心和鲜明态度。不论是谁,不论其职务多高,只要触犯党纪国法,都要受到严肃追究和严厉惩处。” 这后面几句话,要按汪书记以前的状态,那说起来一定是铿锵有力,慷慨激昂,浑身颤动!可现在,怎么听起来倒像是他自己做贼心虚似的,越说声音越小,虽然也是浑身颤动,但好像有点过头了,频率太高,就成了哆嗦了。 “下面……下面……”看见汪书记“下面”了好几句,还是不免要“太监”,戈一兵急忙从位置上站起来,跑到他身边,毛腰关切地询问道:“书记,您要不要暂时歇一下,由其他同志代您宣读组织决定?” “嗯——”汪书记望着戈一兵想了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折叠着的一张纸,很不情愿的样子缓缓交到戈一兵手里,哼哼着说,“那就委托戈总了。”汪书记说着将脸扭向大家,报歉地笑了笑,如卸重负般忽然提高了声音,“老了,实在是力不从心了,还有这里……”他竖起手掌,在胸前比画了一个开膛的姿势,“还开了一刀,肠子肚子全坏了。” 戈一兵快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展开纸,好像事先很熟悉上面的内容,读起来声音流畅,洪亮而抑扬:“一、张红卫同志暂时停止一切职务,接受组织审查;二、在此期间,由戈一兵同志代行远宏集团公司全面管理职责;三、远宏集团的调整工作暂停,所有涉及对外经济合作的相关业务暂停,等待上级审核批准;四、要求集团各下属单位职工和领导干部,尽职尽责,坚守现有工作岗位,迅速恢复科研生产……” 戈一兵宣读完了,偌大一个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似乎都在观望,都在等待着什么。就连一向激情四射的党委秘书,都抱着胳膊望着天花板发呆,眼前的剧变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智力涉及范围,到底该把“激情”奉献给哪一边才是工作的需要呢?其实对她来说,根本用不着这么白白损耗本来就不太多的脑细胞。她只要闷着头,谁是领导就紧跟在谁的屁股后面跑得了,谁也犯不着跟她搞什么秋后算账。对了,我们的政策是,决不搞秋后算账! “哎,哎……”过了好一会儿,张处长忽然嗓子眼发痒,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他干咳嗽了几声,目光闪烁,挤眉弄眼瞅着汪书记,似乎是有话要说,可还难以启齿的样子。 “啊,这里还有两份文件……”汪书记恢复得不错,向张处长伸出的那只手已经不哆嗦了。张处长见状,忙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张纸,腾的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郑重其事递到汪书记青筋暴突的手上。 汪书记低头看了看那两张纸,再次找回了点感觉。他脸上绽放出满足的微笑:“同志们呀,下面我宣读一份审查结论,”虽然还是气力微弱,但他平静之后的声音里少了咝咝的混浊,听起来清晰多了,“经过组织审查,没有证据表明,孟凡群同志与远宏集团经济信息泄露有直接关系,从即日起结束审查,恢复工作,恢复名义。” “扑哧!”冷不丁会场里有个声音憋不住笑了一声。大家扭脸一看都颇感意外,原来发出响动的,竟然是坐在角落里久经考验的徐爱华!徐爱华见大家都瞅着自己,一下羞红了脸,抿了抿嘴唇,瞅着汪书记不好意思地说:“书记,我刚刚听错了,好像觉得您把给我们小孟‘恢复名誉’,给说成‘恢复名义’了,觉得有趣,忍不住笑自己一下。” “没关系,以组织的名义给小孟恢复名誉,也是讲得通的嘛。”书记训教的口气说着,隐隐难耐的脸上,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因徐爱华“失误”搅场而感到不快。他换上第二张纸,上下移动老花镜眯眼瞅了几行,不抬头干巴巴地说:“下面还有一份提议。鉴于工作需要和孟凡群同志一贯的良好表现,提议他任职经济计划处副处长,请各位同志审议通过。” 会议室里又是一片静寂。过了好几分钟,“咳,咳——”又是几声试探性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来,原来还是张处长。张处长向书记赔着笑脸说:“书记,我不是党委成员,只是列席,但是鉴于孟凡群同志与我有些关系,能不能允许我发表点意见。” “张处长,举贤不避亲嘛,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戈一兵忍不住了,大声对张处长说。似乎对他的谨慎表示不满。 “好,既然戈总发话了,那我就说两句。”张处长正儿八经的样子,看了看大家,严肃地说道,“孟凡群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年轻同志,干活和能力都没问题,就是有时候行事粗糙,考虑问题不够全面,不够系统。还有个显著弱点就是太认真,工作上缺少必要的灵活性,这样就容易得罪人!所以,从我多年从事人事工作的角度看,为他今后成长考虑起见,能否还是再看一看。” “唉,张处长,你这就不对了嘛。老丈人疼女婿,也不能这样啊。?99lib?”戈一兵听了,似乎是很不以为然,责备批评的口气对张处长说,“老张啊,你我都在领导岗位上多年了,你说,做领导哪有不得罪人的?要我说,小孟不怕得罪人,恰恰是他的可贵之处嘛。徐总,小孟是你的兵,你了解他,你倒是说说看?”戈一兵扭转身,向坐在自己斜后方的徐爱华笑道。 “我再了解,还能有一家人张处长了解?再说了,戈总您也是领导,就算是手下的兵,也不一定全能了解清楚呀。我要是真了解小孟,也不能让他受那份冤枉不是?”徐爱华似笑非笑地说,清脆的嗓音里还带了几分天真,听起来似乎既是无心,又像是话中有话,“刚才张处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这,这……”>99lib.张处长好像一下陷入尴尬,红着脸刚要辩解什么。不防边上闭着眼睛,似乎已是进入到弥留状态的汪书记却突然开口了。他半张开双眼,缓缓地说:“我记得毛主席曾经说过,人谁能没有缺点呢?我们还是要看大方向嘛。我们就是要利用孟凡群同志的优点,帮助他逐步克服缺点嘛。这才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实事求是,一分为二的态度嘛。” 现在的会场上,按关系利害来说,最有资格跟戈一兵一伙叫板的就是徐爱华了。大家看见她后面都不说什么了,于是也就都不吭声了。民主集中制,谁是领导,就听谁的,法不责众,紧跟领导准没错! 党委扩大会散会,徐爱华逃跑似的双手扒着人群急急忙忙就向门外挤。戈一兵还是很少见到徐爱华张皇失措的样子,在一旁笑着揶揄她道:“徐总,这么急着走干吗?” “孩子放假,赶回家做饭去!”徐爱华头也不回地说,“我现在也就能做饭了。” 徐爱华逃回办公室,重重地一把摔上门,“啪”的一声把会议记录本甩手扔得老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的手使劲揪着项下的项链坠,舌头紧顶着上牙膛,胸脯急剧起伏,眯缝着的眼睛上两条细细的眉毛,都要纠结到一起去了。这时,外面响起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徐爱华身体微微一震,银牙相错,擦出轻微的“刺刺”声,眼睛刷地睁大了,从里面射出两道寒光!她抬手整理了几下自己的衣服快步走到班台后坐好,胳膊肘支撑着台面,斜眼瞅着门口,狠歹歹的声音说:“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是杨明峰。这小伙子这些天在外面晒得又黑又瘦,不过走路却是显得更加轻快了。他笑眯眯快步来到徐爱华近前,把手上的一份材料放到桌面上,自信的声音说:“处长,这是我根据实际使用需求,草拟的科研楼办公用房局部微调方案。一共涉及三层共十四个房间,想向您汇报一下,请您批准。” 徐处长脸色沉静,几许陌生的眼神,仰头盯视杨明峰良久。忽然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拿起杨明峰刚递上来的那份报告,随手掂了两下,看都没看,慢慢又搁在桌面上了。她缓缓站起来,绕出桌子,若有所思指着沙发说:“小杨,坐。” 杨明峰被处长怪异的表现搅.得一下摸不着头脑,迟迟疑疑后退几步坐下,目光闪烁,等着在自己斜对面的处长开口说话。 “小杨呀,到现在为止,你来了有快一年了吧。”处长淡淡的声音,仿佛是在跟他谈天。 杨明峰不由自主搔着胳膊想了想:“嗯,到了这个月底就干满一年了。”说实在的,要不是处长提醒,他还真把这个重要的阶段性时间给忘了。可处长没头没脑这么问,到底是为啥呀? 徐处长冲着杨明峰微微一笑:“你这一年成长得很快,大风大浪也见过几次。我对你的工作还是很满意的。甚至在某些方面,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期。比如说,物资部的多余物资处置价格那件事,他们满意,我也感觉你考虑得很周全。”徐爱华之所以要这样说,杨明峰当然不知道原因,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为什么! 自从杨明峰在她一手导演策划的“除孟”行动中,不自觉插了一杠子,由原来一个龙套,一下变成为穿针引线的关键性人物之后,徐爱华对他的认识,顿时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这小伙子不但聪明机灵,而且还忠诚可靠,敢做敢当,甚至还带有一点儿江湖儿女的风范呢。他这种性格,要是有幸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有可能前途无量啊。可惜呀,可惜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小杨啊,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徐处长瞅着杨明峰,忽然提起了一个不着边际话题。 什么打算?这才一年的时间,我能有什么打算?处长这是明知故问,考验我呢。可是看她严肃的样子,又不像啊。杨明峰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深有感触地说:“处长,说句实在话,我当初由于机缘巧合,误打误撞进了咱们经济处,还确实是一度迷茫,害怕过。害怕自己胜任不了完全陌生的工作,害怕适应不了咱国企机关里那一套工作规则,害怕给您和刘立新捅娄子。 “现在一年时间过去了,虽然错误不少,可是收获更多啊。在咱们这个核心部门,我不仅学到了知识,而且懂得了为人处世,更懂得了如何思考,懂得了明辨是非。这些都是足够我终生受用的财富啊。我曾经想过,我这是有幸进了速成班了。 “我记得刘立新说过,人要想干成点事情,就是要耐得住辛苦,忍得了寂寞,一心坚持下去,才终能有所成就。跟着您和刘立新干,我觉得舒服,我觉得踏实,我喜欢现在这份激情和理性并存,机遇与挑战同在的工作!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要说有什么打算,还是那句话,听领导的话,干好自己的工作,其他的吗……”杨明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挤了挤眼睛,大声干脆地说,“没啦!” “咯咯咯,”徐爱华给他捧得大声笑起来,身体后仰,真丝衬衫不停颤抖。忽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玩笑的口气呵呵地说,“你跟我干,能有什么出息?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还有一点儿小关系,我想把你们都推荐出去。” 杨明峰听了这句话,如五雷轰顶一般大惊失色。他脸红脖子粗结巴着说:“处长,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有什么问题,您给指出来呀,挨打受罚我都认了!”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爱华急忙摆了摆手,脸色变得很严肃,声音里透着些哀怨,“小杨,有些东西你还是没看透哇。在咱们机关里混的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当官,要么找准机会到外面赚钱,否则就是第二个刘立新!” 就在徐爱华教杨明峰“学坏”的同时,在楼上另一个房间里,戈一兵正在教朱宏宇“学好”。 戈总和朱宏宇促膝坐在他办公室会议区的沙发上。两个人挨得很近,朱宏宇甚至能够感受到戈总身上散发出来的滚滚热流。可不知怎么的,他却觉得脊梁沟有点发冷。 “宏宇呀,你是第一个与那家培训公司联系的,你应该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社会上培训公司都泛滥了,达总为什么偏要让你找那一家,而不是别的家?”戈一兵循循善诱地说。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朱宏宇很严肃的样子,撅着嘴吞吞吐吐地说,“据达总自己跟我讲,他是在杂志上浏览广告时看到的,随便挑了几个打电话过去,发现那家态度还不错,就指示我跟他们联系上了。” 戈一兵见朱宏宇口风咬得很死,无奈只得换了另一种说法,更加关心地说:“唉,宏宇呀,可能他是在利用你的善良啊。据有人反映,达总跟那家培训公司一个叫商小溪的业务员关系非同一般,他这么做,是不是故意的呀?” “不应该吧……”朱宏宇疑惑地不停摇晃着脑袋,眼睛看着脚尖,努力回忆的样子说,“商小溪我在北戴河见过的,她应该跟达总通过电话,也跟我提起过,说感谢达总的支持……” 戈一兵抬手打断朱宏宇的话,声音很轻,很沉重:“对了,你看,问题就在这里嘛!感谢达总的支持?达总支持一个小业务员,会不会在里面掺杂了些个人的想法,或者喜好?” 朱宏宇一只手慢慢地由上往下胡乱摩挲着领带的垂角,踌躇着半天没说话。白白的脸上神情呆板,似乎十分痛苦。 戈一兵看出来了,朱宏宇的思想防线正在一丝一丝地瓦解,对达文彬的信心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崩溃,这时候,只需最后一击,这个善于随机应变的小秘书,也许就能转化成为自己手中最有能量的炸弹!秤砣虽小,可是能压千斤呢。戈一兵缓缓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上面拿起一样东西,又踱回来,顺手亲自给朱宏宇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 戈一兵更加亲切和蔼的声音说:“宏宇呀,刚才开的党委扩大会你是没看见哪。汪书记在会上一再强调,在现在这个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候,反腐败决不能手软。你是亲眼所见,类似张红卫这样的腐败分子,不管他位置多高,根基多深,还不是照样要受到党纪国法的严惩?”戈一兵抬手拍了拍朱宏宇的肩膀,“小朱,我是一直看好你的,认为你完全能够胜任办公室主任这个职务。今天找你谈,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这也是为你好哇。你看看……”戈一兵说着,将手上拿着的那样东西轻轻放在朱宏宇面前的茶几上,“我们是有证据的,绝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同志。” 长久低头不语的朱宏宇慢慢抬起头,盯着眼前那一张照片。只见,黑糊糊的画面上,一男一女的侧影正相拥在一起。这两个人朱宏宇一眼就认出来了,男的是达文彬,另一个就是美女商小溪!在照片左下角还有鲜红的日期。在那一天,正是他临下班前,给达文彬借的“帕萨特”。 “卑鄙!”朱宏宇在心里狠狠地咒骂道,五根手指不由得攥成了拳头。 戈一兵注意到了朱宏宇这一微妙而又寓意明显的变化,表情一下轻松起来,声音轻快地说:“你看看,那个达文彬抱着的女人是谁?是不是就是那个商小溪?” 朱宏宇慢慢抬手摘下眼镜,从纸巾盒里掏出了块纸巾使劲擦了几下镜片,重新带好,眼睛一下明亮了。他向戈一兵微微笑了笑,声音平静而坦然:“戈总,这个照片太暗了,恐怕是在晚上拍的吧,实在是不清晰。上面的两个人,女的是不是商小溪我不敢肯定,但男的肯定不是达总。根据照片上的日期,我刚才仔细回忆了一下还记得挺清楚。那天下班,我给达总借了一辆‘帕萨特’,我们两个一起先去学校看了她的女儿,后来就随便在三里屯找了一间酒吧喝酒去了,一直到后半夜才回去。您也许还记得,那天开会,他心情不大好……” “够了!”戈一兵一声断喝,把正在坦白交代的朱宏宇吓得一哆嗦。他嚅动着嘴唇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戈一兵使劲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向外挥了挥手,惋惜的声音说:“你忙去吧,想起什么情况可以随时来找我,或是向纪委反映。” 下班之后的朱宏宇独自一人坐在“东方君悦食府”宽敞豁亮的包厢里。他手上反复摆弄着一个带有视窗的半旧白色信封,一瓶“二锅头”酒还只是刚下到了瓶颈的根部,就已经脸色煞白了。 妈的,戈一兵,张处长他们什么玩意,连跟踪偷拍这种下作手段都想得出来,真是流氓无赖!备不住那天他们连我都一起跟踪了,好悬,好悬!达文彬要是真被查出有什么问题,肯定会牵扯到我,到关键时候,他们大官可能有人保,平安无事,那所有的罪名,岂不是就全落到我这个秘书身上了。我即使是一句话也不说,可能也是满纸的认罪记录!这样的前车之鉴还少吗? 朱宏宇慢慢拆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崭新的手机卡,他熟练地掰下芯片,褪下自己手机上的电池,拆下自己的手机卡,装上新卡片。这张从未使用过的卡片上的号码,只有他和达文彬知道,不到紧急情况决不允许使用。现在,就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了。 远在新加坡达文彬的手机响了几声,手机里传来他焦躁不安的声音:“小朱,是你吗?我看见这个紧急电话,更进一步确认,远宏出事了!你现在怎么样,安全吗?说话绝对方便吗?” “达总——”朱宏宇刚呼唤了一句,声音就哽咽了,泪水在眼圈里直打晃,“张总让纪委双规了,孟凡群让他们给放出来了,已经公示,过几天就要当处长了……达总,原谅我,张总是我亲眼看着被纪委带走的,还是我带他们进去的,可是我没办法呀。他们收到了研究所一个叫曾静的女人的举报信,说张总带她单独出门旅游,费用全是由一个供应商出的,还亲眼看见供应商给了张总两万块钱现金……我当时确实吓蒙了,达总,对不起,您两次来电话,我都没敢接。可我朱宏宇也是条汉子,我懂得忠诚,知道没有人格,就是畜生!” 那边的达文彬也哭了:“宏宇,你做得对,兄弟,我谢谢你!你现在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干,连累了那么多人,这些事全是由我而起的,等我回去!” 朱宏宇撂下手机,拔下电话卡,从包里掏出一把锋利雪亮的瑞士军刀,一点儿一点儿地把电话卡切成小块,走进卫生间,点燃了信封,连同那些碎片,一起扔进抽水马桶里。随着“哗啦”一声,朱宏宇笑了,可是心里却是空落落的,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这股强力水流带走了。 几乎就在与此同时,达文彬拨通了蒋主任的电话,声音平静而坦荡:“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无条件答应。只是希望尽快结束对张红卫同志的审查。我明天就回去,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第二天上班,杨明峰走进办公室,意外地发现,自己昨天下班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空白的牛皮纸信封。杨明峰拿起信封,捏了捏,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 他信手拆开信封,开口朝下在手掌上轻轻一磕,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就落在他的眼前。嗯?这是什么呀,怎么会有人给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不是有人弄错了。杨明峰拿起照片仔细端详…… 天哪,这,这……杨明峰身子晃了几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再仔细看看,会不会看错了……杨明峰浑身栗抖,恍恍惚惚地犹豫了几秒钟之后,迷离的眼睛再次审视。千真万确,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恩人,一个是自己的恋人!而他是什么?一个与总经理共情妇的,天底下最大的大傻子! 尾声 我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静静地看着摆放在眼前,两个印着蓝色徽标的计算机包装箱。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我的私人物品,看起来竟是少得可怜。算起来,我在这间装潢精美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五年了。我熟悉这里的一切,那只一条腿不稳的小沙发,洗手间里有时漏水的马桶,还有屋角那棵复活的巴西木……我还知道,有一扇窗户,如果用力过猛,反而倒打不开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个屋子就是我,我就是这间屋子。我甚至想逃出这间屋子。因为走出这间屋子,我才感觉轻松,才感觉我就是我。 有人敲门,砰砰砰,不轻不重,训练有素的三下。 “请进!”我欠了欠身子。 随着“咔嗒”门锁声响,一位瘦瘦的,带着眼镜的小伙子走了进来。他拘谨地看了看我,一声不响地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 “达总,您找我?”大病初愈的杨明峰看上去仍然有些虚弱,往昔红润的脸上,明显带着倦容。 “小杨,我今天叫你来,是要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决定开门见山。我继续留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不多了,得抓紧,“我就要去远达公司报到了,那也是一家老企业,虽然规模比远宏小得多,可也比远宏复杂得多。我希望你能调过去帮我负责那里的市场部。因为现在正有一个涉及军方的大项目要争取。据我了解,这几乎是他们近期扭亏的唯一一次机会了。” 杨明峰显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一下愣住了。几分钟后他不置可否地咧嘴笑了笑。我看出来了,这笑里带着一丝苦涩。 “怎么说呢……”尽管已经想好怎么说了,可话到嘴边,我还是犹豫了片刻,“尽管那里的收入跟远宏比可能要少一些,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有我达文彬吃的,就有你吃的。” “达总,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杨明峰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说。说实在的,我还就欣赏他这股子举轻若重的劲头,“我没有思想准备,而且还要听听徐总的意见。” “好,慎重考虑一下吧,多听听别人的意见,不管你怎么决定,都不要有负担。”我轻松地笑道。尽管话是这么说,可我已经给徐爱华事先打过招呼了。我想,经过前段时期一系列的波澜起伏,最起码她现在会支持我的。 看见杨明峰转身就要走到门边了,我情不自禁叫住了他:“小杨——”杨明峰犹豫了一下,慢慢转回头,一种复杂的眼神直勾勾看着 6211." >我,那里面有疑惑、猜忌,还有淡淡的惆怅。“小杨,小溪可能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与她认识在先,你到经济处与她无关。我,我们……”顾忌身份,我不可能说得太过透彻。藏书网 “嗯,达总,她全都跟我说了,我明白。”杨明峰眼睛看着我,讷讷地说。忽然,他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几乎是哀求的声音向我喊道:“达总,您知道她去了哪里吗?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不知道!”我叹了一口气,“从我回来,她似乎永远消失了。” 看着杨明峰出去了,我镇定了片刻,拿起电话:“宏宇呀,你给我借一辆车,下班晚走会儿,帮我把东西拉回家。” 下班铃响,朱宏宇准时推门进来了。他站在我面前,迟疑着说:“达总,是不是等开完欢送会再走?我们都已经准备了。” “呵呵,没有这个必要,劳民伤财的。”我苦笑着摆了摆手,“新来的总经理明天就要报到了。他是从南京来的,原来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很熟。还有,汪书记遗体告别的时候,你别忘了通知我一声。” 朱宏宇幸灾乐祸的样子,凑近我小声说:“戈总跳出来想捞到好处,只可惜有些自不量力,让人家当枪使。最后的总经理不是他。他还是个书呆子。唉!只是可惜了远宏集团了99lib?,最后南京、北京其他两家都撤出了,还是由远宏捆绑着三家西北企业上市。” 自从那场风波之后,我与朱宏宇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现在的表现,似乎更像是我的一个小幕僚和密探,而不仅仅只是个秘书了。但关于远宏和过去的同事,我还是不能说得过多,因此便岔开了话题:“我已经跟新任的总经理在电话里说好了,他不带秘书。”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干秘书跑跑颠颠也习惯了。”看得出来朱宏宇说的是真心话,他抬手指了指门外,“达总,您一声不吭就走了,张总知道吗?他可是您用远宏总经理的职位给换出来的,现在官复原职……” “哈哈,你是不是又是听你那个在纪检的胖哥们儿说的?”我大声笑起来,听上去有几分虚伪,“张总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嘛,官复原职是应该的,你可得给我们一起辟谣哟!”见朱宏宇微微红了脸,有些尴尬的样子,我忙站起来,绕过桌子拍着他肩膀大声说,“好了,快帮我把这些东西搬下去吧。” “哎!”朱宏宇脆声答应着,抱起一个箱子,转身就快步出门去了。 我这个人生性谨慎,在关门上锁之前,还要最后检查一遍屋子里还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没有。 绕着屋子转了一圈,最后来到平时待得最多的计算机前。我留恋地拉开计算机键盘托架,似乎想要再多敲它几下。忽然,我发现在笔盒里躺着一张银灰色的银行卡!这张卡,据他们说,叫什么“白金卡”。这我可得带走,那里面存了有七十多万呢!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