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所有的梦想要实现》 一 林宗平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跟他相依为命十四年的母亲上吊自溢了。 那天下午,去同学家串门的林宗平刚回到自家门前,发现李德龙急匆匆从屋里出来,消失在巷子尽头。三十出头的光棍汉李德龙是小镇上一霸,十四年来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林家。十四年前,李德龙的堂兄李胜利与林宗平的父亲发生了冲突,被练过拳脚功夫的林铭钧失手打死。 李胜利和林铭钧的仇怨起源于文哥武斗期间,造反派小头目李胜利屡屡羞辱中学教师——“臭老九”林铭钧。矛盾终于在几年后爆发。事后林铭钧逃离了小镇,那以后,十六七岁的李德龙就不时以死者家属名义登门纠缠林家母子俩索要赔偿。为此吴秀枝不得不变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林家母子的生活越来越陷入困窘之中…. 林宗平推开家门吃惊地发现,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母亲神情麻木地坐在床边。 “妈,发生了什么事?”林宗平瞪大眼睛问。 吴秀枝用手背揉揉红肿的眼睛,站起身来,“没….没什么事….” “那个衰人又来要钱?”林宗平追问。 吴秀枝缓缓点点头,“他简直….不让我们娘俩活了。” “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想怎样,就没有地方告他!”林宗平气愤道。 “怎么告,李德龙的叔叔如今是副镇长,听说县上还有人。” “逼急了大家都鱼死网破!”林宗平攥紧拳头说。 “儿呵,我们孤儿寡母斗不过人家的。” “那他刚才是不是动手打你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啦….”吴秀枝含泪深深垂下头说。 “我找他算账去!”林宗平说着就要往外走,被母亲一把紧紧抱住,“他家人多势众你不要去送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呵。” 这天晚饭后,吴秀枝将几张钞票塞到儿子手里说,“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你去省城郊区竹溪地投奔你姨妈吧,月娥从前跟我是好姐妹,她会照顾你的。记住,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找到你爸爸,听说他好像在沿海一带。” “那你呢,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已经….没脸去见你爸….”吴秀枝眼眶又红了。 “妈,是不是….”林宗平霍地站起身来,吴秀枝摁住儿子,“你爸临走前跟我吵了一架,他肯定不想见我。好儿子,你先去见他,他要是还记得我的好处,会原谅我的。” 第二天一早,吴秀枝将儿子送到小镇码头,目睹轮船离了岸,才回到家中关上屋门大哭一场。多年来承受的屈辱已经让这个三十九岁善良懦弱的女人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念。从前几年开始,这个容貌娟秀的女人就不断遭到李德龙的一次次侮辱奸淫。开始她默默忍受下来,以为每次都会是最后一次。但现在经历过几番堕胎的她终于彻底绝望了,儿子在一天天长大,她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她不愿意看到鱼死网破的悲剧发生。所以她做出了将儿子打发出去的决定…. 吴秀枝万万没想到,心存疑惑的儿子并未真正离开,林宗平在下一个码头离开轮船折返黄竹镇,下午他回到家里发现了挂在屋梁上的母亲的冰凉身体。十七岁的少年思前想后猜到了母亲自缢身亡的真正缘由。跟自己父亲一样习练过武功的林宗平想到的只有报仇雪恨这一条途径。 这天夜里,他将母亲的遗体用草席卷起来,葬在镇外桃花林里。因为母亲生平最喜爱桃花。他跪在坟前守夜。 一勾残月升上黛蓝的夜空,大地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这个饥渴交加的少年喝了几口溪水,没有哭泣一声不响跪在那里。 夜,显得格外的宁静,只有嚁嚁的虫鸣声,黑黢黢的树影在夜风里微微晃动如鬼魅般映照在地上,那惨淡的月光,就像一张病入膏肓的人脸,印在泥地上草坪间,十七岁的少年一身汗水湿透了衣衫。 “娘,娘呀——” 少年人压低嗓音叫道,此刻他的心脏突突跳起来,“那个冚家铲【粤方言诅咒人的用语】是怎样对待你的呵….明天我定要将李德龙碎尸万段!” 太阳露面的时候,林宗平锁好家门,提着一根齐肩高的木棍,沿着河边直奔李德龙家。清晨灿烂的阳光映照在绿油油充满生机的田畴上、波光粼粼的平静的河面上,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沿河的田埂小路上三三两两走着下田的农夫以及赶集走亲戚的人们,乡间生活显得是那么的悠闲而缓慢,土地一家一户耕种,再不用像过去那样上工收工敲钟吹哨,圩市农副产品贸易自由经营,不必再为物质匮乏担忧焦虑。蓦然间,林宗平发现前方三个男人迎面而来,当头那高个子不正是逼死母亲的恶棍流氓李德龙吗! 少年人顿时心脏狂跳不已浑身冒汗,握住木棍的手也颤抖起来。毕竟对方是三个成年人,而自己却是势孤力薄。 怎么办,报仇还是放弃? 正在犹豫之中的林宗平眉头一皱,因为他发觉对面的仇人此刻神态轻松面带笑容,似乎还未曾认出四五十米外的自己? 少年人一个激灵这才醒起此时自己的面目已被一顶草帽遮住大半,如同一个遮挡刺目阳光的路人,那衰人肯定还没发觉! 这样一想,他登时镇定下来,脚步也加快起来。 李德龙,人称太子德,昨天他虽将吴秀枝肆意侮辱玩弄过,却不觉得十分过瘾,打算将那女人带回家里继续寻欢作乐,因怕吴秀枝不从,特意约上两个酒肉兄弟帮忙。李德龙叔叔是副镇长,镇上几个游手好闲青年也乐意听他差使。太子德做梦都没想到吴秀枝中学刚毕业的儿子竟敢上门寻仇。 忽然太子德瞥见迎面四五米外一个匆匆而来的瘦长身影颇为抢眼,他当即一愣,盯向这个大半边脸都被草帽遮挡住的后生,“龅牙….”就在太子德察觉不对路试图招呼身后同伙时,这个面目不清的后生忽然向他发足狂奔,手里的木棒高高举起,狠狠地向他天灵盖劈下,“啊——”太子德一声惊叫,脑袋一歪,那根木棒挟风带劲当头击到,只听得一声闷响,结结实实砸在太子德肩膀上。 由于用力过猛,林宗平头上的草帽掉落地上。 李德龙负痛怒喝,“林宗平你个死仔想干什么?!” 林宗平破口大骂,“我要杀了你这个冚家铲!” “龅牙苏烟屎陈,帮我抓住这衰仔!”李德龙吆喝道。 两名帮手刚上前两步,被林宗平手里的木棍扫中脚茎,当场倒地哎唷哎唷叫唤不停。李德龙却趁机扑上前拦腰抱住少年人。他比林宗平高小半个头且身体结实,平日打架斗殴是家常饭,按说少年人不是他的对手,但因为左膀挨了一下胳膊麻木,一时间无法制服对手。 “快抓住他!”李德龙大叫。林宗平感觉到后背上对方茁壮的胸大肌在不断收缩,负伤的臂膀也在加大着箍扎自己的力度,知道今番已无法报仇,为今之计只有走为上。于是使出蛮劲挣脱对方缠抱,向河边小路跑去。谁知龅牙苏烟屎陈却趟过水田拦住去路。林宗平一咬牙就往河面冲去,在他冲到河岸边时李德龙追上来一把揪住少年人,林宗平死命挣扎几下,在惯性力作用下,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跌跌撞撞前冲几步,噗通一下掉落水里。 林宗平在水里试图摆脱对方往深水处游去,李德龙则使劲将他向岸边拖,少年人突然一个矮身泥鳅似的向河中央蹿去,李德龙急忙拽住他的胳膊往回拉,少年人的去势以及河里的旋流裹挟着李德龙前冲几步,他脚下一陷,河水没过面门,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李德龙心里一慌只好撒开手,因为他并不怎么熟悉水性。 林宗平水性不错,当即劈波斩浪拼尽全力向河对岸游去,起初他还能听到烟屎陈龅牙苏在岸边大声叫骂,很快叫骂声就被汹涌喧嚣的波浪淹没,他开始感到异常吃力,立刻放弃逆水横渡,改为顺水漂流,可是河道中央除了水深浪高且暗流涌动漩涡一个套一个,少年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不断拉扯他向下的一股股吸力,为此他也灌了一肚子河水,饿了一夜的林宗平终究体力不支,渐渐地被浪涛裹挟着漂向下游十几里外,他在半昏迷之中拼尽最后一点气力挣扎着,在河水里起起伏伏,然后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幸运的是,少年人被涨潮的河水推送到一处河岸浅滩上…. 他昏倒在布满淤泥和碎石的河滩上,被一条过路的机帆船上的人发现,救上船去。? 二 这船上是一伙乡村民间艺人组成的走村过镇演出的流浪戏班。戏班有一个很讨喜的名字“大四喜”,八十年代正是粤剧鼎盛时期,剧场电视电台粤曲粤剧节目异常火爆,南粤大地各种各样官办民间剧团戏班雨后春笋般涌现,“大四喜”就在粤中四乡一带巡回演出,通常是演到哪里住在哪里,这番刚好雇了一条船经过附近。 昏迷中的少年人被灌了几口热茶,渐渐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帮面目精神清爽的后生大眼瞪小眼注视着自己,探问之下才知道自己被这伙戏子佬搭救。 吴秀枝爱好粤剧,林宗平自幼也跟着看过不少大戏,对戏班艺人很是好奇,得知自己脱离了险境,不由出了口长气,并跟他们聊起来。他谎称家中遭了厄运,大火烧死家人,自己预备上省城投靠亲友,不料渡河时木船遇上风浪倾覆云云。 围在身边的一帮年轻人不禁为他的不幸遭遇感叹唏嘘,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却上下打量着林宗平,显然不太相信少年人的话,他从林宗平身上两处撕打留下的印记怀疑这个少年人说谎,主张将林宗平送回岸上去。 何友根是戏班中资深的叔父,他的话大家不好反驳,只得面面相觑。就在这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姑娘开口道,“根叔,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随便猜疑人家嘛,看他多可怜呀。” 众人纷纷点头认同。那姑娘转脸向人群后面一位长者说,“班主,我们戏班今番开身【戏行话坐船出发演出】有点匆忙,人员不是很充足,不如问问这位兄弟愿意不愿意暂时留在戏班帮下忙,反正以后巡演,我们也要经过佛山省城附近的呀。” 身无分文的林宗平立刻点点头说,“我愿意,愿意呵。”说实在,此刻他肚子饿得咕咕叫。 众人的目光又望向那位戏班班主陆秉南。国字脸上留着三缕长须、目光炯炯的陆秉南略加思索说道,“不过他能做什么呢?戏班的米柜老鼠【粤剧戏行对伙头军的戏称】也不缺人手呀。” “不如就叫他临时帮着看管衣柜杂物箱,阿六叔年纪大担担抬抬不太方便呀。”那姑娘建议道。 陆秉南沉吟片刻点点头,“嗯,那就先让他试试。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入得我戏班就须遵守这里的规矩,要是犯了错就要接受处罚,知道吗?” 林宗平喜出望外地答应道,“知道知道,多谢叔伯收留。” 众人捂住嘴巴笑了,陆秉南轻轻摇摇头,“后生仔,我不是你叔伯,以后喊我班主,这个是规矩。” “记住啦,班主。”林宗平郑重其事地说道。 就这样,十七岁的少年林宗平当上了流浪戏班的杂工。 “你以后就跟着我看管那八个衣柜箱,以后船靠码头车到站时,还要帮忙干搬运行李等一切杂事,知道吗?”五十几岁的阿六叔搧一下他的后脑勺大声道,阿六叔耳朵有点背,说话一向是大嗓门。 “知道啦——”林宗平大声应道。 弯弯的月亮挂在天空上,河面上吹来凉爽的夜风,流浪艺人们很快都加入了睡眠呼噜大合奏里面,林宗平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令这个平生第一次经历剧变第一次独身出远门的少年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幻中一般,无论如何他还不能完全接受这样残酷无情的事实,那个与自己朝夕相伴十几年的母亲,竟在一夕之间与自己阴阳永隔,在这个世上,自己一下子就成了形单影只的孤家寡人。那远在天涯的父亲如今是否仍在人世?还有那竹溪地的表姨妈会收容自己吗? 阿妈呀阿妈,你点解要忍心丢下我不管?唉,前路茫茫,我爹他究竟在哪里呀? 林宗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追问,他的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出母亲吴秀枝那苍白幽怨恐怖的面孔、那凌乱的长发以及那僵硬冰凉的身体,耳边不断地回响着她前天夜里跟自己讲过的话。 对于林铭钧,林宗平实在没留下多少印象,在他不到四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家逃亡在外,在他的记忆里,尽是母亲吴秀枝一手操持着这个一天天走向衰败贫穷、一年年变得家徒四壁的破落户艰难度日的情形。七十年代的冬日格外寒冷,母亲却舍不得生火取暖,而将瑟瑟发抖的儿子搂在自己怀里。母亲的胸口温暖而柔软,那是他舒适的栖息地;夏夜来临,母亲时常会做一碗清心去火的莲子糖水留给儿子喝,并守候在床前为他摇扇驱蚊….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即便是在愈发困顿难熬的八十年代,母亲也咬牙供林宗平念上高中。为此母亲不得不一次次变卖家当,还经常到集市上帮人家缝缝补补赚一点点的针线钱。自从林宗平懂事以来,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回看见母亲为生计而受辱委屈流泪,这一切都深深刺激了这个少年人幼小的心灵,而愈发使他早熟起来…. 唉,娘呵娘,我们的命怎么这样苦呵….唉,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呵….这是母子俩时常仰天发出的诘问和哀叹。 独身流浪在外的初夜,对于这个刚刚经历了人生重大变故的少年人来讲,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林宗平爬起身离开自己的铺位,蹑手蹑脚来到船舷甲板,江风不停吹拂着他稚嫩的脸庞,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滴落在衣襟上,月光下一条独孤的瘦长的身影久久伫立在那里,遥望着黑沉沉的远方,只有那根粗大的降下了风帆的桅杆默默陪伴着这个满怀悲伤忧愁的少年人。 一个船上值夜的人被林宗平叹气的声音引来了,他用手轻轻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 林宗平冷不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戏班五军虎【粤剧当中专门饰演军士之类武打、翻跟斗的群角演员】中的一个年纪与自己大致上相当的兄弟。 “细佬,初入戏班,想家了吧?”黑黑矮矮的五军虎安抚他道。 林宗平摇摇头,抹了抹眼眶,“我的家已经没了。” “以后你就当戏班是你的家好啦,我们都是你大哥。” 林宗平感激地点点头,注视着对方问道,“阿哥,请问你尊名贵姓?” 对方笑道,“我?唉,都是孤家寡佬一个,我叫周灿,加入这私伙戏班快一年了,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林宗平答道,“我叫林宗平,68年6月15出生的。” 周灿拍拍大腿道,“真巧,我也是68年6月出生的,不过我是6月5号。我们兄弟有缘呀,只相差10天,呵呵。” 林宗平望着眼前这个相貌有点丑陋的兄弟问道,“你为何加入这戏班的呢?” 周灿扁平的脸有点难为情地笑笑道,“我爹是个烂赌鬼,在我十岁那年欠下人一身债,丢下我娘和我姐弟跑路啦,两年前我姐嫁人不久我娘就病死了,我一个人实在过不下去,就到戏班混口饭吃。” 林宗平问,“你有手有脚进城打工不好吗?” 周灿低下头说,“我小学都没毕业,工厂不要我,去工地担担抬抬又太辛苦,戏班虽然发不了财,好歹三餐有着落。” “那将来呢,总不能一世人在这里呀?” “将来再说将来事,今朝有酒今朝醉呀细佬。” “哎,你说你家遭了灾,真的还是假的?”周灿反问。 林宗平心想:他们这些跑江湖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这人对我之前瞎编的话心中存疑哩。他凝视着对方缓缓道,“谁会硬说自己家人被火烧死的,当然都是真的。” 周灿露出大黄牙挤出几分同情而世故的笑容,“那是那是,看来你和我都是苦命人呀。” 这两个年纪相若身世不幸的少年就在船舷甲板上聊了大半夜,林宗平从交谈中得知,周灿由于入行时间短,演技基础差,加上相貌丑陋,在戏班里特别不受人待见,时常受责罚打骂还要干不少粗重累活,好在周灿似乎没有什么理想志向,觉得能够吃上三餐已经不错,对自己落魄倒霉等诸事也看得开。 林宗平感觉,这戏班兄弟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这道理他是知道的,于是说,“灿哥,你我虽萍水相逢却十分投缘,我初初加入戏班,不懂什么规矩,以后希望你多多提点关照兄弟一下。” 周灿笑笑,做出一副大哥的模样,“多个朋友多条路,细佬你不嫌弃,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就尽管开口,我当大佬的一定撑你。”? 三 晨风习习,江湖戏班“大四喜”艺人们在附近一个演出地点临时住下,屋子是农家村舍,不远处有一条蜿蜒淌过的河流,哗哗的流水声在静谧的环境里充耳可闻。 “起床啦起床啦,大家快来练功!”戏班的打武师傅扯开喉咙大声吆喝道,打武师傅名叫冯树宝,身体精瘦结实,面相尖嘴突额状似马骝【粤方言猴子】,故此得了个诨号叫马骝头。 听得马骝头的呼喝,戏班后生小辈急忙翻身下床穿上衣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河边空地上。 林宗平闲来无事,也爬下床来站一旁看他们在马骝头指导下扎马步翻跟斗拿大顶。马骝头手拿一根藤条,看谁练得不合规范或者有偷懒耍滑的苗头,就毫不留情一下鞭打过去。不到一根烟工夫,已经有三个后生挨了鞭打责骂。 林宗平十二三岁那阵子,正好是武侠小说武侠电影风靡神州之时,他在公社大礼堂看过《少林寺》《南拳王》《武当》等影片,迷上了功夫,在他的一再央求下,母亲曾请镇上一位老拳师教了他大半年拳术枪棒,扎马步拿大顶这些基本功他并不怎么陌生,老师傅还夸赞他有天赋,只不过家境每况愈下实在难以支撑他一路学下去,习武生涯匆匆结束。 林宗平看得仔细,那马骝头的责罚尺度很随意,似乎是看谁不顺眼就揍谁而非对方不认真卖力。 “啊哟——”又一个后生捂住挨了一藤条的屁股痛叫起来。 “你老母,翻个跟斗一点高度都没有,好似懒狗翻身咁难看,正死蠢!”马骝头狠狠地骂道。 “师傅,还没吃早饭,一点气力都没啦。”那名挨揍的后生苦着脸申诉道。 “入得戏班,就要铁脚马眼神仙肚【粤方言意即脚能跑眼神好挨得饿】,那才有机会扎起【戏行话当红之意】,知道吗!”马骝头教训道。 “所有人都在我这藤条上面翻过去,谁先来?”马骝头用藤条固定好一个高度说道。 一班后生面面相觑,饥肠辘辘之下一时间竟没人出来挑战马骝头比划的这个高度。 “哼,你班衰仔真是食枉米【粤语骂人白吃干饭之意】,我点名,周灿….” “打武师傅,不如我来试试?”林宗平走上前说道。 “你….”马骝头那张猴脸顿时露出几分不悦的神情,他本想骂:你个打杂的死靓仔,给老子躝【粤方言骂人滚之意】开。 “师傅,他练过武,不如你看看他做得好不好?”周灿开口道,他其实是生怕自己做不好挨打。 马骝头沉吟片刻点点头,他也想看看这个小杂工功夫如何。于是将手里的藤条横在一米的高度上。 林宗平过去习武时师傅并没有怎么教他翻跟斗,不过他自己感兴趣练过,如今已经好多年不练,也没有太多把握。他挽起衣袖提起一口气噌噌噌几步助跑,双手在地上用力一撑,身体腾空而起,利索地从藤条上方翻了过去。 “细佬好嘢!”周灿鼓掌欢呼道。 马骝头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藤条抬高几寸说,“要上台演出,这个高度还不够,你再试一试。” 少年人好胜心切,又是一个助跑双手撑地腾空跃起,就在他快要从藤条上方翻转过去,马骝头陡然把藤条抬高并捅向他的腰间,“啊哟!”林宗平猝不及防被绊了一下,像只被击中的小鸟般坠落在泥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 林宗平负痛狠狠地瞪着马骝头,“嘿嘿靓仔,须知道舞台上演出,有时候意外是难免的,比如师兄弟之间不慎发生相撞,像你这样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可不要笑死人啦,自己要懂得执生【粤方言随机应变之意】,记得吗?”马骝头揶揄道。 林宗平晓得打武师傅故意捉弄叫自己吃苦头,此刻他真想张口问候一下对方的老母,不过他还是忍住。自己初来乍到呵,可不敢随便得罪人,尤其是不可得罪小人,这是母亲以前经常教导的。 周灿过来将他搀起来,“细佬你还是回屋歇息吧。” 林宗平点点头,刚走了几步,就听到马骝头呵斥道,“阿灿你回来,你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吗,还不如一个新来的靓仔,刚才我就想抽你!罚你不许吃早饭,给我翻一百个跟斗,听见没有!” 周灿只得俯首帖耳转过身去,向师傅鞠躬,“听见啦。” 林宗平躺在床上,隔着门口看着远处好朋友周灿在那里一遍遍翻跟斗,他心里不由得感叹:“唉,看来这戏班的饭也不好吃,规矩多多动辄受罚,师傅的话就像是圣旨….” 当天没有演出,所有人一天只有两顿饭。吃晚饭时,林宗平找到周灿,想将自己的一份饭菜匀一些给他,毕竟他早饭白白饿了一顿。 周灿仰起脖子大咧咧地摇摇头,“不用啦,我已经饿惯了,不吃一两顿没事。” 林宗平问,“马骝头经常责罚你吗?” 周灿道,“那条冚家铲【粤方言咒骂人全家死光】憋得发慌,又没地方叫鸡【粤语嫖妓之意】,就找我们出气发泄咯。” “不过唔紧要,”周灿眯起一双小眼睛又说,“阿叔我也有玩他的法子,哼。” 林宗平好奇地追问,“什么法子?” 周灿神秘地眨眨眼睛,“你今晚三更时分跟我来就看得见。” 半边明月高悬在深黛色的天穹,村舍此时到处可以听闻哗哗流水声和呼呼的酣睡声,满怀期待的林宗平蹑手蹑脚摸到炉灶间,这里是戏班的临时伙房,他见到已经等候在此的周灿。 周灿正蹲在煮饭那口大铁锅旁刮着锅底灰,林宗平是个聪明人,马上晓得他想干什么,二话不说就在烧菜用的一堆调味料里翻找,马骝头害他摔得鼻青脸肿,有仇不报非君子。 两个少年人摸黑来到一间农舍外,周灿轻轻推开屋门,俩人溜进去,借着透射进来的月光,林宗平看见靠近屋角的床上死猪般张开大嘴睡在那的打武师傅马骝头。 周灿摸出一支化妆用的羊毫笔,将沾了兑水的锅灰轻轻往马骝头两侧脸颊涂抹,睡得死沉沉的马骝头鼾声如常浑然不觉。周灿很快完成了杰作,刚要撤,林宗平拿过他手里的毛笔,沾上些带来的酱料涂在马骝头嘴唇处,马骝头似乎感觉发痒痒,哼哼了一声,翻转身,周灿急忙一拉林宗平,示意他离开。 俩人回到伙房,用清水洗刷作案工具和脏兮兮黏糊糊的手。 “你刚才拿什么给马骝头涂嘴上?”周灿问道。 “桂林辣椒酱。”林宗平答道。 周灿肩膀抽搐一下忍住笑,向他竖起一根大拇指,低声道,“细佬你好嘢,比我更绝。不过明天要是追查起来,我们打死也不能承认,记住。” 林宗平这个捉弄人的法子,还是在学校里听来的。中学一个年轻老师责骂厨工饭菜不好吃,那厨子为了报复,用辣椒酱涂在睡午觉的教师嘴唇上,为此俩人还几乎打了一架。 “赶紧回去睡觉,明天一早马骝头肯定会大吵大闹。”周灿说道。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蒙蒙亮,马骝头起身撒尿,在拐角处遇见一个村民,他脸上鬼画符般的锅灰先是吓了对方一跳,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马骝头觉得不对用舌头舔舔唇边,马上辣的直咳嗽,手一抹嘴唇又将那辣椒酱涂到脸上,这才发觉满脸都是黑乎乎的锅灰,又使劲擦脸,于是辣酱被揉入眼睛里,登时呛得泪水模糊。 “骑马过海【四邑乡音骂人的脏话】,是哪个冚家铲干的——”马骝头放声大骂道,他明白自己遭人暗算,洗过脸后,他站在院子空地高声叫嚷,很快就将戏班及村民都吸引过来,人们围成一圈看热闹。他们弄清楚原来是冯树宝遭人捉弄,便你一言我一语调侃起来。 “宝叔你睡觉睡得那么死呀,给人整蛊都不知道?” “马骝头,你大概得罪夜叉啦,人家想玩下你呀。” …. 马骝头思疑是周灿林宗平合伙报复自己,因为昨天自己叫他俩都吃了苦头。 “周灿,你给老子站出来!老实交代这事是不是你做的,同党还有谁?”马骝头呵斥道。 周灿装出一副可怜相,“冯师傅,昨天我都不知几累,一觉睡到大天亮,怎么可能做这种缺德事呢,不信你看看我的手,干干净净的。”说着他伸出双手。 “好你个死衰仔,学会狡辩了,哼,谅你孙悟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马骝头恨恨地骂道。? 四 “五军虎,现在晨练开始,跳藤条!”马骝头一声令下,在场所有的打武龙套都要从马骝头手里挥舞的那根藤条的高度上跳跃过去,谁低于这个高度就要挨鞭打。这也是戏班练功的一个固定项目。可今天马骝头的藤条只紧紧盯住周灿不放,跳了五六下,周灿就挨了三四藤条。 “啊哟啊哟….”周灿疼得呲牙咧嘴,还得像只蚱蜢般跳跃不停,因为一停下来藤条就会鞭打在双腿上。 “嘿嘿衰仔,想跟我玩花招,看看谁玩得过谁,还是说实话吧,你一定还有同伙是不是?”马骝头冷笑着又使劲抽了周灿一藤条。 看见好兄弟在那里惨遭责罚,林宗平心中的火气升腾起来,他迈出半步刚要自首,后面一只手扯住他的衫尾,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千万别做傻事。” 林宗平一怔,回头望去,是那个当初帮自己留在戏班说过好话的俊俏姑娘陆英。陆英朝他挤挤眼睛,继续低声道,“你若承认,非但救不了他,自己反而会被赶出戏班的。因为你跟周灿不一样。跟我来。” 于是林宗平跟着她来到河岸边僻静处,坐在草地上攀谈起来。他了解到陆英是戏班的旦角,学唱大戏已有三年多时间,如今升为正印花旦。 “原来你是专攻花旦的,怪不得你长得这样俊俏。”林宗平赞叹道。 “傻人,你是说我因为唱花旦才俊俏呀。可有些名花旦样子也未见得俊俏,这作何解释呢?”陆英鹅蛋形脸一歪斜睨着林宗平问道。 林宗平一愣,挠挠头皮不知如何回答。 陆英嫣然一笑又道,“无论什么角色都需要唱念做打,这些基本功出色才有资格上台,样貌反倒是其次,化妆可以补救嘛。” 林宗平哦了一声说,“那为什么周灿演不了大角色,不是因为他样貌上的原因吗?” 陆英耸耸肩,“他才入行几天?哼哼,昨晚是他领着你整蛊冯树宝吧。” 林宗平点点头。 “这个冯树宝也抵死,就会欺负自己徒弟,遇上外面的功夫好手就变成软脚蟹,哼。” “哦,”林宗平来了兴趣,“他不是经常说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吗?” “上个月在凤溪镇有个练咏春的后生仔约他过招,他都不敢接招,一会儿说自己感冒了,一会儿又说自己胃痛,就差没说自己来了女人例假,结果人家要他立刻滚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幸好当时就我在场,回到戏班他又吹牛说刚才有个咏春高手不许戏班在镇上演出,结果被他打跑啦。” 林宗平笑起来,“这家伙估计连我他都打不过。” 陆英摇摇头,“你千万不要惹他,更不要帮周灿出头捱义气,马骝头在戏班里也算是有点资历,而你一个新来的杂工是斗不过他的,刚才你要是承认了此事,还会连累周灿吃更大的苦头,兼且你自己很可能要卷铺盖走人的。” 林宗平想想,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自己的确有点无知鲁莽,“多谢你咯阿英,难得你这样肯帮我,当日我能够留在戏班这里有口饭吃,都是亏得你。” 一阵微风拂过,将姑娘一缕长发吹到嫩白的腮边,陆英抬起头用一双眼角稍稍上翘的丹凤眼睃着林宗平,微微一笑道,“我觉得你有唱戏的天分,你不应该干杂工,应该学唱戏。” 林宗平脑海里飞快闪烁一束火花,随即又熄灭掉,他怏怏地摇摇头,“只怕我是拉牛上树白费气力,我长得又不如你靓。” 陆英扑哧一笑,“真是傻人,谁叫你演花旦啦,你可以演小武一类的角色嘛,你身手不错,样子也不吃亏呀,比周灿强一百倍。” “真的,我也能演戏?”林宗平望着对方有点忐忑问道。 “我看行。”陆英避开他的眼光站起身来捡起一块石头,一挥手掷向河面,“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帮你说说,不过你自己首先要有兴趣才行,否则的话还真成了拉牛上树哩。”林宗平摸摸自己的脑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对自己能否真正登上戏台心中还是没底。 “说定啦,拉勾不准反悔。”陆英伸出一根小指头。 林宗平望着陆英嘴唇长着汗毛的依然显出有几分青涩稚嫩的脸庞,迟疑片刻勾住对方的手指拉了拉,他感觉那手指肉肉的,滑腻而丰腴很是舒服。 这天,“大四喜”戏班在一个叫白川的镇上演出完毕,坐船前往下一个主会【聘请演出单位】所在地。 天色阴暗,湿润的风夹带着几分凉意,哗哗的浪涌拍打着船帮两侧,破旧的柴油引擎机帆船哒哒哒地穿过一处峭壁夹岸的滩涂之后缓缓行驶在渐渐开阔的江面上。中午过后,林怀冲大步走上驾驶室,带有几分不安的口吻对站在那里监控航道水情的陆秉南说,“南哥,后面有条船一路跟着我们差不多两个钟头,我觉得有些不太对路呀。” 只顾着向前方观望的陆秉南两道浓眉一拧,急忙转过身去察看,果然,距离己方大约两三百米开外的江面上,有一条单桅机帆船跟随而行。 “你看这船,吃水很浅,似乎不像装载货物的运输船,这段江面来来往往的多是货船,它一条空船却跟了我们二三十里水路,只怕——” “你的意思,我们很有可能遇到——水贼了?”陆秉南神情凝重地说道。 “不是没有可能的,听说这几年跑水路运输发财的不少,当地一些无业歹徒盯上了这些人,偶尔发生过一些河道上的劫掠案。前几年严打过一阵,反而将更多贼佬赶到江河一带来啦,尤其这附近的水域向来比较偏僻,我看,这回十有八九….”林怀冲以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紧皱眉头说道。 “不不….先不要太早下结论,我们还要再观察观察。”久经江湖的陆秉南略加思索又道,“前面不远就是三岔口,右拐就是里水,通向下四府一带,河流湍急暗滩较多,一般很少有船选择这条水道航行,虽然走里水到下一个演出地点乐江镇会绕了一个弯,不过时间还来得及,就看他们跟不跟我们这一路。” 林怀冲不无担忧道,“船行里水的话,怕有危险吧?” 陆秉南拍拍对方的肩膀说,“放心,这条航道我也不止走过一回两回啦,我有分数。你到船尾去坐镇,驶入里水河道后务必要打醒精神!” 里水是珠江一条支流,在粤中腹地拐了一个弯流向下四府(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琼州府)方向,尤其是白沙至乌石一段河流,弯弯曲曲暗滩密布水文情况复杂,许多跑运输的货船宁可绕道也不愿冒险航行于此。 下午四点钟光景,陆秉南下令船停在白沙吃下午饭,此时他看见后面跟踪的那条船也靠了岸,心中更是了了然。 一顿饭工夫后,戏船起锚驶入这段激流险滩。 船过三里滩,陆秉南登上二层的前舱甲板,目光炯炯地盯住前方河道,随时下达指令,引领机帆船涉险闯滩。当地民谚有云:三里滩三里滩,艄公睇见心发慌。首次途经此处的船只极容易搁浅甚至触礁翻沉,若非有经验的老手,谁也不敢轻易冒这个风险。 “注意,前方有一处浅滩,打右舵….” “传令,此处河流湍急,左侧有数处暗礁,叫艄公到船舷准备!” “小心,前方河道呈之字形,左满舵….右转,满舵右….” 湍急的水流哗哗拍打着船帮,浅滩礁石迅速从船舷侧面一一掠过,船身时而被激流漩涡挤压得发出骇人的嘎吱嘎吱的颤声,好似病重的人的痛苦叫唤,时而又被层层叠叠的波浪拍打得左右摇晃不定,仿佛一个喝醉酒的汉子歪歪斜斜地走在起伏崎岖的山路上,众人紧张的心一会儿被狠狠地提上嗓子眼,一会儿又被重重抛落在腹腔深处,好些人不停地在念叨祈求菩萨保佑…. 最终,凭借着陆秉南娴熟高超的领航经验,戏船涉险过关并且顺流而下,抵达了乌石坪,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暮色苍茫,那条尾随的机帆船已经不见踪影。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虚惊一场,二是水贼知难而退放弃了跟踪。 陆秉南揩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下令靠岸停泊过夜。伙头军送来一壶温过的烧酒,陆秉南一脚踏在船舷护栏上,一扬脖子将酒饮下。 “爹,夜来风大,还是回舱歇息吧。”陆英提醒道。 陆秉南慈爱地望一眼自己的宝贝女儿说,“唔紧要,你爹的身子还算硬朗。” “爹,你说那条是不是贼船?”陆英说道。 陆秉南摇摇头答道,“现在还不好讲,稳妥点还要再等等看。”? 五 陆英点点头,又望了望灰蒙蒙的远处,犹豫片刻说道,“爹,我想跟你说个事。” 陆秉南喝干了最后一滴酒,放下酒壶道,“你想跟爹说什么?” “我看….那个新来的小杂工林宗平好像几有演戏的天分,不如跟他签一份师约,让他在我们戏班学戏吧,说不定….日后,他会成为我们戏班的当红台柱带旺‘大四喜’哩。” 陆英吞吞吐吐地说道。 陆秉南眼睛一眯,仔细地打量陆英一下,“这话是不是那小子让你跟我说的?” “是我自己看出来的,那天早上我看见马骝头带着徒弟练功,林宗平偶尔露了一手,结果盖过那帮五军虎,嘻嘻,差点将马骝头气歪鼻子啦。”陆英歪着脑袋有几分得意地说道。 “不妥吧,谁知道那小子在戏班待多久呢?” “他家人都没了,如果在戏班混得好肯定哪里都不会去。” 陆秉南又睨一眼女儿,“学唱戏可不比干杂工,要吃很多苦哩,那小子能受得了吗?” 陆英马上答道,“他已经讲过啦,只要能学戏,什么苦都受得了。爹,我觉得他很适合演小武角色,不如就叫他拜武生祥为师吧?” 陆秉南低头沉吟不语,就在这时,掌舵人海叔快步走来,“南哥,后面又有一条船跟上来了,你看是不是原先那条?” 陆秉南一下跳起身来,顺着海叔手指方向望去,只见迷蒙暮色里,从乌石坪上游河道顺水漂来一条单桅机帆船正慢慢泊在百米外一处滩头,跟之前跟踪那条船颇为相似,但因为天色已晚又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太真切。 陆秉南看了好一阵子,两道浓眉紧紧拧在一起,“不管是不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立刻喊来何友根武生祥林怀冲几位长辈商议对策。陆秉南道,“现时已经夜幕降临,夜航难免会有触礁危险,不太妥当,不过,我估计对方如果是贼佬也不会在夜麻麻动手,极有可能会在明天破晓时分偷袭。立刻通知下去,今晚所有人员轮班歇息,不要脱衣服睡觉,船舷上加派人手值夜监视他们,等天一亮马上起锚离开这里!” 众人一致同意陆班主的这个办法。就在各人准备分头回去布置之时,何友根忽然沉思地说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贼佬之所以盯上‘大四喜’戏班,很可能已经在船上已经安插了内鬼啦。” 武生祥眉头一皱追问道,“谁会是内鬼?” 何友根冷哼一声,“还有谁,那个新近上船的小子,自然最有嫌疑。” 陆秉南半信半疑地望着何友根,“林宗平….那个后生仔,不会吧?” 何友根说,“当初他上船时,我就怀疑他撒谎,现在看来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十有八九是贼佬事先安排他到船上来,目的就是要里应外合。班主,我看不如先将这小子抓起来审问,不怕他不招出实情!” 陆秉南考虑一下,又想起女儿讲过的话,摇摇头,“没有真凭实据抓人怕不好吧,武生祥,你派个人功夫好的徒弟暗中盯住他,一旦发觉有异动就加以制服,另外通知戏班里所有会武功的后生都准备好家伙,防备贼佬偷袭!” 回到船舱,陆秉南悄悄将林宗平有嫌疑的事情告诉陆英。陆英吓一跳,又立刻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不会不会,他怎么可能是贼佬派来的卧底,根叔他分明在乱说。” 陆秉南冷哼道,“贼佬额头上又没凿字,你怎么敢打包票,你才吃过几天盐,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懂吗。” 陆英心中虽有不服也不敢多言,只好悻悻退到一边。 四更时分,林宗平被陈风喊上甲板值夜,一同的还有周灿。三人来到靠近后舱的甲板,替换上一班值夜人。透过黑蒙蒙的江面,眺望着百米外停泊在岸边的那条影影绰绰的机帆船,大家的心都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周灿声音有点颤抖地说,“风哥,你说那贼佬会不会趁着黑夜就摸、摸过来呀?” 陈风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跟着武生祥学了两年大戏,在戏班里当上二帮武生,且即将升为正印,他是武生祥的得意弟子,留着小分头,双目有神鼻子尖挺,样子英俊帅气,颇有几分香江明星黎汉持的派头,功夫也不错,此番得了武生祥暗中叮嘱监视林宗平的一举一动。 陈风斜睨一眼周灿,“真是生人唔生胆,你平日练的功夫用来干什么的?须知贼佬也是人,一棍子打下去脑袋也要开花的,蠢人。” 林宗平点点头,“风哥讲得对,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我看打人就要专打头,任你练功炼成铁布衫,脑袋也经不起一棍。” 陈风阴阳怪气道,“嗬,听你的口气,似乎小兄弟对打打杀杀很在行嘛。”林宗平一愣赶紧说,“哪里哪里,我只是听家乡的老拳师讲起过。” 陈风又问,“这样说你食过夜粥功夫了得咯?” 林宗平道,“没有。” 陈风乜斜对方一下,“讲大话吧,你那天翻跟斗,一看就知道练过。” 林宗平敷衍道,“我乱来一通的,不能跟风哥你们比,你们都是拜过师傅科班出身的呵。” 陈风投奔戏班前的确拜师学过武功,属于带艺投师,他这人心高气傲,心底有点看不上武生祥,只是为了在戏班混口饭吃才拜的师。 “学艺这东西从来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艺最后去到什么程度就看个人天分高低。”陈风自负地昂起头说道,随即他又瞟一下林宗平,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行错路上错船,尤其是上了贼船的话,嘿嘿,到头来一切也是枉然,有句话叫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任你再嚣张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林宗平感到陈风话里有话,晓得对方对自己有排拒之意。 这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呵….他心里暗道。 周灿却听得一头雾水,“风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谁行错路上错船啦?” 陈风心里问候周灿老娘一句,他对着远处一努嘴道,“那,我说的是那条船上的人咯。” 周灿冰凉的手握在林宗平胳膊上,小声道,“细佬,你害怕不害怕?” 林宗平答道,“怕,不过怕都冇用。” 周灿说,“我有点尿急。” 林宗平说,“你到船边屙咯,千万当心别迎风呀。” 周灿问,“迎风会怎样?” 林宗平说,“一世人倒霉运。” 陈风狠狠地骂道,“屌你老母,你两个闭上乌鸦嘴躝开一边,别再让我听那些丧气话!” 周灿朝他做个鬼脸,然后扯扯林宗平衣袖,“我们到那边去。”他将手里的棍棒丢下,拉着林宗平来到距离船舷六七米处,揭开一块舱板,“到下面去。” 林宗平跟着周灿钻进黑咕隆咚的舱内,伸手四周一摸,似乎还存放着许多东西,显得狭窄拥挤。 “这是什么地方?”他好奇地问。 “储藏室,专门堆放杂物的。一阵要是真打起来,我们就躲在这里不要出去。”周灿说道。 林宗平背靠杂物坐下来,此时他才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绷得太紧而有些疲惫。周灿将身体平躺在舱板上,黑暗中,林宗平摸到他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你小子是不是濑尿啦?”他逗趣地问。 “尿不出来,那都是冷汗。”周灿长长出了口气答道。 “不用太紧张,吉人自有天相。”林宗平安抚道。 周灿躲在密室内,恐惧感褪去大半,他一翻身拉住林宗平的手,“要是万事大吉,上岸后我请你吃伦窖松糕,等以后有钱到手,我再请你玩姑娘。” 林宗平忍住笑问,“阿灿,你还是不是青头仔【粤方言处男之意】?” “是吧,我都没有跟女人睡过觉,你呢?” “我?睡过啦。” “细佬你是几时开斋的?”周灿羡慕地道。 “一两岁吧,那时候老抱着妈妈睡。”话刚出口,林宗平心中一阵凄酸,想起惨遭不幸的母亲。? 六 “扯!那我也睡过啦。唉,不过我对阿妈的记忆都变得很淡喽,只记得从前她拉着我姐姐下田劳作,晒得一身汗水的情形。”周灿旋即又笑道,“我还想跟别的女人睡一觉,哎问下你,有没有看过那种录像带?” 林宗平懵然问,“什么录像带?” “就是教人玩女仔那种录像带呀。” 林宗平说,“没看过。” “我看过两次,好爽呀!” “小声点,当心别人听见。” “怕个屁!哼哼那种黄色录像谁没看过。你知道吗,陈风在岸上还有一个相好,是个快三十岁的寡妇,每次经过都要上她家过夜哩。有一次在镇上我看中一个打工妹,想给她十块钱过夜,她不干还骂我一顿,屌那妈,我看她准是个假正经!” 林宗平却不吱声,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道,“阿灿,你信不信,我犯过命案哩。” 周灿看他不出声以为也在想女人,听到此话,便说,“开玩笑,你又不是那些贼佬。” 林宗平说,“是真的,在家乡,有一个流氓恶棍,他侮辱我母亲,我把他打到河里,可能已经淹死了。” 周灿吃了一惊,愣了下神,“细佬你真了不起,换做我,不一定有这样的胆量哩。” 林宗平说,“杀人并不一定要大胆,怒火攻心的时候,你就什么都干得出。” 周灿沉思片刻,凑近他耳边说,“你就是因为这案子才逃出来的?” 林宗平点点头,“这事可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我在戏班怕待不下去了。” 周灿很义气地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放心,细佬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 林宗平也拍拍对方的肩膀,“就算天亮贼佬攻上来,你也不用害怕,大不了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对,打死那帮冚家铲!”周灿用外强中干的声调附和道。 笃笃笃….一阵急促的敲击舱板的声音传来。 “喂你两个缩头乌龟快滚出来,有情况!”陈风焦急地呵斥道。 林宗平周灿一下像紧绷的弹簧板跳起身来,“阿灿,上去看看!”林宗平说道。 “我、我害怕….” “怕会死得更快,走!”林宗平一把拖住浑身发抖的周灿就走。 就在他快要走到舱板盖位置时,脚下一绊几乎摔了一跤,伸手一摸,是一串什么东西,凑近闻到一股呛鼻的气味。 “这是什么?”林宗平问道。 周灿嗅了嗅道,“是鞭炮,挂牌贺寿用的。” 林宗平未及细想,周灿已经打开舱盖,一缕曙色透射进来,此时外面已是黎明时分。 “你们看,那条机帆船好像向我们靠过来。”陈风指着远处说道。 林宗平眼睛一眯望去,透过灰蒙蒙的晨雾那条单桅船此刻正缓缓向下游而来。 “他们很可能要攻击我们。周灿,你马上去叫大家到船舷上来!”陈风命令道。 周灿两条腿瑟瑟发抖迈不动,他颤声道,“风哥….我我尿急….” “屌那妈,真是食枉米,你去死吧!”陈风跺脚骂道。 在旁边观察的林宗平此时却冷静下来,“风哥,人家到底是不是贼船还说不定,或者是过路的船只哩。” “你、你意思是伸长脖子在这白等吗,你这个反骨仔!”陈风握紧棍棒喝道。 林宗平灵机一动说,“不如造些声势试探试探对方,同时也吓一下他们。阿灿你快到储藏舱将那些鞭炮拿来,快去!” 周灿一溜烟跑去。 陈风冷笑道,“小子,你要干什么,想给贼佬发信号吗?” 林宗平没有搭理他,三步并两步冲入船尾炉灶间取来一盒火柴,这时候周灿捧着一大挂鞭炮跌跌撞撞跑出来,“炮仗来啦!” 林宗平迅速将长串的鞭炮挂到风帆架上点燃,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林宗平操起棍棒在船舷甲板上挥舞开来,少年人身姿矫健灵巧,腾挪闪转间将一套六点半棍法的打得如行云流水,牵弹钉割杀招招力透棍尖虎虎生威。 这时候武生祥闻声领着一帮徒弟后生冲上船舷来,见状大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师傅,贼船来了,林宗平却在这耍猴棍。”陈风禀告道。 武生祥浓眉一拧回头向众后生大叫,“晨练开始,大家都将手里的家伙挥舞起来!” 顿时船舷两侧十几二十名后生仔齐刷刷将棍棒挥舞成一朵朵梨花一页页风车,伴随着震天的呐喊声,场面蔚为壮观。 鞭炮烧完,那条从上游漂来的机帆船刚好擦身而过,甲板上站着十六七个汉子,大眼瞪小眼看着戏船上这壮观一幕,为首一个大汉翘起大拇指对着林宗平大声夸道,“靓仔,好功夫呀” 远去的机帆船消失在江面尽头。 一片欢呼声中,武生祥徐徐出了一口长气。 松了口气的浑身臭汗的林宗平,一下子脱掉外衣,一个猛子扎进清凉的河水去了。 “这条衰仔,坏了戏船的规矩。”武生祥瞪着眼睛骂道。 周灿轻手轻脚凑近问道,“师叔,罚他吗?人家可是吓跑了贼人呢。” 武生祥一扳脸孔,“多嘴,也许是一场虚惊呢。”周灿吐吐舌头躲到一边。 相隔七八米外的甲板上,陆秉南陆英父女俩也目睹了林宗平带头表演的这场惊心动魄的武打戏,趁着众人欢呼之际,陆英俏皮地扯扯陆秉南的衣袖,“爹,我早就讲过,林宗平绝对靠得住的嘛,你看,有这样的奸细吗?” 陆秉南瞪了陆英一眼,“戏班的规矩,外出期间不许私自跳入河冲凉,你看看他!” “那就将功补过喽,爹,我看你还是让他拜师武生祥学唱戏吧。” 陆秉南苦笑道,“拜师收徒讲的是缘分,我也不好强迫人,要看武生祥有没有这个意思呵。” 当晚泊岸过夜时,陆秉南特意为林宗平拜师一事找到武生祥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阿祥,今早的事虽然不能凿实对方就是贼船,但从这后生仔临场应变看还算是有勇有谋,戏班里数你功架最了得,你是否愿意收他为徒?”陆秉南问道。 武生祥沉吟片刻,“这个后生仔为人机警聪明,但我武生祥也不是随便收徒的嘛,还要考考他。” 陆秉南点点头,“好,你自己抓主意吧。” 第二天下午,武生祥特意将林宗平喊上甲板,要试一试他的武功基础。 “我们江湖戏班虽比不上正规剧团,但拜师学艺,也要先证明你够资格当我武生祥的徒弟。” 林宗平一愣,“师傅我….” “别叫我师傅,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收你当徒弟。你,出来验证一下他的功夫。”武生祥说着将眼光投向一名弟子身上。 那名面目英俊身体健壮的青年点点头迈前一步。林宗平一看,却是陈风。心里叫苦:他身壮力健又比我大几岁,跟他过招岂不是只有挨打? 武生祥仿佛窥见林宗平心里的想法,“你俩过招不是武斗而是文斗。武生行当,入门首重练功,功架扎实才能上得戏台,练功首先要学扎马,马步稳健如磐石,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前辈武生就有不少扎脚功夫了得之人,他们当中曾有人在悬崖边上单足而立,任凭山谷狂风怒吼亦如铁钉钉住纹丝不动,有此高超武功,在戏台上立于七八把椅子叠砌而成的高处面不改色心不跳,上下翻飞轻盈从容,博得台下掌声雷动,嘿嘿,真是想不发达都不行。” “林宗平,你试一试陈风的功架,他扎下马步,看你能不能推得动他吧。” 陈风嘴一撇,双手握拳贴于两肋,双脚分开比肩膀稍宽,挺胸收腹气沉丹田,稳稳地扎下一个英俊潇洒的马步。 “你从任意一侧全力来推,陈风要是挪动半步就算你赢。”武生祥说道。 林宗平一捋衣袖,吸一口气站在陈风左边,双手摁在他一条大腿外侧使劲推去,立刻感觉到陈风的腿部坚硬如石纹丝不动,林宗平一努劲拼尽全力推出去,仍是丝毫不动。 陈风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再用力点,使出你吃奶的力气。” 林宗平心念一动,他知道此刻对方双腿蹦成一张弓,一侧受到挤压自然会形成合力来对抗,自己体力不及,自然无法撼动,可此时陈风的身体重心却是偏移在一侧之上,这样就有机可乘。 主意拿定,林宗平先使出全身力气再次挤压过去,感觉到对方全力来对抗自己时,陡然一松劲向后退出小半步,陈风猝不及防,在骤然失去对抗力的前提下,身体一歪惯性地向一侧跌出去。 陈风晓得自己着了对方的道,心里不由大怒,他也是习武多年应变极快之人,当即双手前探,一记穿心掌狠狠拍向林宗平胸口,林宗平急忙缩身躲闪,嘭的一下,掌心重重击在林宗平左膀上,借着这道反弹力陈风摇晃两下又站稳马步,林宗平噔噔噔后退五六步,一下撞在船舷围栏处,上身一仰,翻越围栏一个跟斗栽入河中。 甲板上发出一阵欢呼与惊叫,等众人抢到围栏处往水里张望时,浪花散去,早已不见了林宗平的影踪。? 七 武生祥晓得林宗平聪明地使出巧劲让对方失去了重心,却没料到陈风用一招阴狠的穿心掌又扳了回来,并将这少年人击落河中,他当师傅的不好说徒弟什么,可是眼看落入水里的少年人没了影子,内心有些不忍,他正想让人下水救捞,陈风却耸耸肩说起风凉话,“这小子也许命中行衰运,落入河里晕了,去找龙王爷爷当徒弟喽。” 武生祥皱起眉头,要是这后生真有三长两短,班主那里也不好交代,他一挥手,“找几个人赶紧下水看看….” 话音未落,河水里冒出一个大泡,浑身透湿的少年人钻出头来,一手还举着一条摇头摆尾活泼乱动的鲫鱼,嘴里喊道,“运气真不错呀,刚好撞到一条鱼,顺手就抓住,下午饭有鱼吃咯!”说完一挥手将鱼儿抛上甲板。 在众人的齐声大笑中,武生祥转忧为喜:“上来吧,写一张师约来,师傅收下你这个徒弟啦。” 林宗平写好了师约,却没有交给武生祥而找到了陆英。 “如果我签下这张卖身契一样的纸,那以后要离开戏班怎么办?”他问道。 “就算以后在戏班混得不错你都打算走吗?”陆英反问。 “戏班吃的是青春饭哪会长久?我始终是要去投奔省城亲戚的。” 陆英点点头,“实话说,我们都是吃青春饭,我也不会演一辈子戏,眼下你不妨先拜师学艺,都讲艺多不压身嘛,至于以后,其实这一张纸也绑不住你双脚,人走了谁能拿你怎么办。” 师约 本人林宗平自愿投身大四喜戏班,拜师胡邦祥(武生祥之艺名)学习技艺,中途不得退出,如若退出,须补回师傅每月伙食,从拜师当月起计算。今后所有事宜听从师傅安排教导,如有意外不测各安天命,与师傅无关。学成出师,由出台日起,为师傅做足两年,一切薪酬任凭师傅分配,不得反悔。空口无凭,立此为约。 立师约人林宗平 介绍人陆秉南 1985年8月5日 武生祥冷着脸说,“武生行当重在练功,你吃得了苦吗?” 林宗平认真地道,“师傅放心,我一定刻苦用功,将武艺学好。”他心想:要是当日我武艺超群的话,妈妈也不会遭人侮辱戕害,如今孤身在外谋生,练出一副好身手有益无害。 陆秉南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就斟茶拜师吧。” 船舱案桌上已经沏好一杯香茶,武生祥端坐椅子上,林宗平跪地双手举起茶杯恭恭敬敬地递到武生祥面前,“师傅,请饮茶。” 武生祥接过杯子,轻呡一小口,将茶杯又搁在案桌上,林宗平扑腾一下双膝着地,脑门在地板上磕了三下。 “起来吧。”武生祥摆摆手,将一封利是红包递给林宗平。 “今日开始你正式进入戏行,有些规矩还是要跟你交代一下,”武生祥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广府大戏尊奉的戏神叫华光祖师。历来流传下来的江湖十八本有《一捧雪》、《二度梅》、《三官堂》、《四进士》、《五登科》、《六月雪》、《七贤眷》、《八美图》、《九更天》、《十奏严嵩》、《十一辆铁华车》、《十二金牌》、《十三妹大闹能仁寺》、《十四国临潼斗宝》、《十五贯》、《十六面铜旗阵》、《十七年马上王》、《十八路诸侯》,这些戏目你须记住。” “师傅我记住了。” 武生祥微微颔首,然后道,“我们粤剧戏行内同辈师兄弟从前称为莺哥鼻,乃粤语“荆轲辈”之谐音,红船弟子的暗语,相传为纪念李文茂起义失败如同荆轲刺秦。如今八十年代早已不兴这么叫,但这个典故你也须知晓,从艺之初还要切记:未曾学习,先学行头【行头即规矩之意】。行头是什么?我告诉你,日常生活须得行如风站如松睡如弓,在戏行前辈面前,须肃静自持,不可高声谈笑,大话细听,前辈有责罚无论对错,都须忍受,更要斟茶赔礼请求恕罪,学艺期间,每天须心无旁骛刻苦用功,不得偷懒装病不得斗殴更不许偷奸耍滑,进食时,腰伸直,箸内举,肘莫横,外出巡演时,不准私自下水,钓鱼,行船不许穿着木屐拖鞋,违者均须领受处罚不得有怨言,更不得责怪师傅。你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林宗平答道。 武生祥点点头又喝口茶,“今天起你就是我武生祥的徒弟,不必再跟着阿六叔看衣柜箱子,以后就跟师兄弟们一起睡,你将铺盖搬过来,去吧。” “阿平,”陆秉南又喊住林宗平叮嘱道,“你师傅在武生行当已经浸淫多年,你可要好好跟他学戏,认认真真做人,晓得吗?” “知道。”林宗平应诺一声,分别向陆秉南和胡邦祥深深鞠了个躬,转身退出舱门。 林宗平的学艺生涯正式开始了,师傅却并没有教他扎马习武,一上来就让他练“鞠鱼”,也叫俯卧撑。 “全身俯卧贴地,两脚尖点地,双臂支撑身体鞠起,上下起伏,每天早午晚三次,初练每次五十下,半月后每次一百下,不许停顿歇息,懂吗?”武生祥给他示范两次,撑起身来说道。 师傅的动作极其规范,不过林宗平怀疑他能否不间歇连做一百下,但他不敢问,只得依从师傅的吩咐而行。 几天下来,林宗平累得苦不堪言,手臂及胸脯的肌肉又酸又疼,做着做着,动作就变得缓慢,也不标准规范,腰塌下来,胸脯贴近地面还有一段距离就往上撑起,这是偷工减料的做法。 啪,一藤鞭抽打在他的后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师傅手里多了一根藤条。 “谁教你偷懒耍滑的?!”武生祥一声叱喝。 林宗平急忙将动作变得标准,一会儿他的额头暴起青筋,脸憋得涨红,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涌着汗气,仿佛背上驮上千斤重担一般。 “师傅,我实在….坚持不下去啦。”林宗平咬着牙说道。 “好吧,那你就歇一歇,不过一会儿还得加练五十下。” 林宗平一听顿时泄了气,两手一软身体贴在地上,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一样,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过了半个月,正当林宗平的“鞠鱼”功夫稍有长进时,师傅又出新招数。他将半截点燃的香头插在林宗平胸口下的泥地上。 “做完一百下定住身体,香头没燃尽不许歇息!”师傅说道。 “屌那妈,这样阴毒的招数是哪个冚家铲想出来的。”林宗平心里狠狠地骂道。 好不容易挨到那半截香头燃尽。“好啦,你可以歇息啦。”师傅终于开声道。 林宗平赤露的身体一下像倒塌的梁柱般压在地上,他的躯体已然麻木,光秃秃的炙热的香头杆戳在他胸口的皮肤上,他竟毫无感觉。 “你去床上躺一躺,明天上午跟师傅开声。” 如同获得赦命一般,林宗平爬起身来,这时候他竟发现自己趴着的地上已经由汗水洇湿成了一个人形印迹…. 所谓开声,即吊嗓子。这个由武生祥委托别的师傅教他。 武生祥给林宗平选择的开声师傅是艺名大口根的何友根,何友根唱的是小生行当,由于年纪的原因,声气不足,在戏班失去了正印位置,沦为替补二帮。他对年轻艺人看不惯,总爱挑后辈们的毛病瑕疵。当日在收留林宗平入戏班的问题上,他也是持反对态度。 何友根没有单独教授林宗平一人开声,而是让他与一众每天练声的后生们站在一起,迎着旭日吹着晨风,双脚开立如肩宽,手抚在腹部气沉丹田,咿咿呀呀地练习发音咬字。 大口根告诉林宗平说,只有通过持续不断发音,才能练好唇音、齿音、喉音、还可以练出胸腹以至丹田之气云云。 林宗平由于自幼看戏的缘故,对念唱功夫并不陌生,偶尔还能摹仿几句家喻户晓的台词唱腔,可时间一长他那一口浓重的乡音就令他洋相出尽。旁边的同伴听到他土音杂陈显得怪腔怪调的念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何友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出队列拽到一边。 “屌那妈真是一粒老鼠屎整坏一锅粥!”何友根咧开宽厚的下巴上的大嘴骂道,“以后你就站在旁边,听到那边念一句你就跟着念一句,明白吗?” “明白。”林宗平红着脸点点头。? 八 一天傍晚,陆英溜过林宗平窗外朝他招招手,俩人来到距离住处一两百米处的一个小树林边,陆英对他说,“你平日要多讲白话注意纠正乡音,不要怕人笑,时间久了自然变得纯正,另外你发音方法不对。” 陆英挺胸抬头对着树梢顶上的枝叶和归巢的倦鸟,用圆润甜美的嗓音唱道,“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阿英,你的声音真标准又够甜呵。”林宗平不由赞美道。他的话只说出一半,还有一半不敢说,陆英不仅嗓音出色,身姿更是亭亭玉立,腰肢笔挺两腿修长,胸脯的曲线恰到好处地标示出青春少女的诱人性征。 “不这样怎演得花旦?”陆英俏脸上现出几分得意之色。 “不要喉咙用力,要收腹挺胸在丹田处用力。”陆英站在林宗平身后,双手挤压着他的小腹,“跟着我唱: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在林宗平发音的时候,陆英不时用力挤压他的丹田部位,渐渐地林宗平感觉到一股气流从小腹往上涌,嗓音也似乎变得浑厚高亢些许。 “阿英,我好似找到方法咯。”林宗平的心怦怦直跳,他高兴地说道。 “功夫贵在坚持,你虽学的是小武行当,可除了功架外,唱腔也很重要,毕竟以后你在戏台上不是演哑口戏的。还有,在台上演对手戏时,不要站成一条横直线,亦不要正面相对,俩人要站成八字形,七分脸,这样既可以互相交流感情,台下大多数观众又能看清楚演员的脸上表情,都记住啦。” “记住啦,阿英,你差不多算是我的半个师傅咯。”林宗平转过身来望着陆英笑道。他倏然发觉,蒙蒙夜色中一身素白衣衫的陆英不但身姿婀娜温婉可人,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的皮肤也是南国少女中少有的白,简直就像凝脂一般,他不由痴痴地说道,“唉,如果我有你这样一个姐姐就好啦。” “别乱讲,”陆英嗔道,“谁是你姐姐,说不定人家比你还小哩。” “你多大?”他鼓起勇气问。 “没礼貌,不许问人家年龄。” “阿英,我拜师这事是你帮忙说成的是吗?” “嗯。” “难怪,起初我还有点奇怪,你爹怎么会亲自帮我张罗还当介绍人呢。” “记住,以后别到处说你爹你爹,在外人面前要叫他班主。” “阿英,你们父女外出唱戏有多久啦,你娘呢?” 陆英眼圈忽然有点发红,半天才道,“我娘在我八岁那年就得病去世了….” 原来她也是个苦命人呵。林宗平暗叹道。 “阿英,你白话讲得这么正,是省城人吗?”林宗平又问道。 陆英摇摇头,“我家原先住在佛山石湾,石湾你听说过吧,石湾公仔很有名的,我妈妈的娘家以前也是做公仔的手工艺人,后来因为得罪了当地行业恶霸,陶艺这行做不下去了,阿公阿婆将我妈嫁给了我爹就回乡下去了,我爹早年拜师学过戏,解放后回乡种田,业余时间也唱戏,还唱过文哥的样板戏。改革开放粤剧重新风光起来,他又重操旧业到外面唱戏演出。这个戏班的前身原是县文工团的班底,前些年被人承包自负盈亏,后来经营不下去解散了,我爹就拉上几个骨干变成了现在这个民间戏班。跑江湖多年他积累了方方面面的经验,结识了粤中及珠三角各地不少戏迷,有了相当的人脉,所以得以维持下去。不过你不要以为班主这个位置容易做,天天吃三荤两素的好伙食,其实不知有几大的责任哩。” “哦,讲来听听。”林宗平饶有兴致说道。 “首先当一个戏班班主,必须能网罗一班真正会唱戏的人,除了台柱延聘之外,其他演艺人等的物色及人工薪酬,班主都要能够一一摆平,要真正做到‘按质论价’恰如其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找了质次价高的,会亏本,若是压价太低,艺人不满意,有所懈怠甚至出工不出力,这也是不行的。所以说,当班主非得有华光祖师那样‘三只眼’才干的来。 “此外还得要有一双明察秋毫的金睛火眼,戏班组成后,头晚的演出,按照旧时规矩,班主必须站在虎度门【戏台一侧上场的入口位置】,看头一出的《六国大封相》。戏班第一晚演出该戏是为例牌戏,全部演员出齐,这是戏班阵容的总揽必须看,然后再看‘出头’【由主要演员担纲出演的重头戏】,第二天还要看‘正本’【下午两时许演到晚上八时左右的全本戏】。看戏的时候,他必须全神贯注,不放过台上每个演员的一招一式,一个细微动作一句念白唱词,藉此判断这人是否合格能否继续留用,对那些达不到要求的,就发些‘水脚费’打发走人。哼哼,你以为容易呀。” 陆英说罢骄傲地仰起脖子翘起小嘴。 “哦,你爹真了不起,以前我还以为班主不过就是行行企企【粤方言走走站站之意】的轻松差事哩。”林宗平感叹道。 “讲完我的事情,也该说说你的来历了吧,你真的是家里遭了火灾才出走的吗?”陆英望着他说。 话说到这份上,林宗平决定不再向对方隐瞒什么了,而且他也明白,当初陆英其实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还是说服大家收留自己。 林宗平于是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 “唉,原来我以为自己的身世很不幸,没想到,你比我更加凄凉,那么说你最终是为了找父亲呀,他可是你唯一的亲人了。”陆英轻轻叹息道。 林宗平点点头。“唉,我还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呢,毕竟这么多年都无音讯啦。”陆英说道。“我相信,你爹他一定会活着,我….希望你能心想事成。”暮色的微风中,陆英一双动人的明眸睃着他说道。 林宗平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倾听了自己满腹心事的姑娘,其实是一个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一个真正的知己,在这一点上,周灿都比不上,他迟疑片刻问道,“阿英,真的可以问下你年纪吗?” 陆英瞟他一下,“你问这做什么?” “我们不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嘛。” “唔,我刚过了十七岁生日。” “真的,”林宗平壮起胆子拍一下陆英的肩膀说,“这么说,我们又是同一年份的呀。” 陆英似乎有点不太习惯被人拍肩膀,本能地缩了一缩身子。 “阿英,我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如果能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就好啦。”林宗平道。 陆英俊俏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丝红云,却摇摇头,“不好。” “为什么?”林宗平有点扫兴地问道。 “不为什么,”陆英话锋一转说,“阿平我问你,你生平最大的愿望或者说梦想是什么?” 林宗平说,“当然是找到我爹咯。” “除了那个还有吗?” 林宗平挠挠头皮,忽然反问,“那你呢,是不是希望走红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陆英叹口气,“这种民间戏班只能混口饭吃罢啦,比不得大城市专业剧团的演员有前途,过几年我就要嫁人的。” 林宗平有点酸酸地说,“希望你能够钓个金龟婿当上有钱的阔太咯。” 陆英说,“当阔太只怕也要看人脸色做人哩,这年头老公要是大把钱十有八九会是花心萝卜。” “那你想怎样?” 陆英凝望着远方天际残留的晚霞说,“我希望靠自己努力闯下一片天地,积攒一份家业,有一套自己的住宅,最好是二层小楼前后带花园那种,关起门来其乐融融,还有用不完的钱,雇请一两个佣人打理家务,然后我自己掌管钱财,老公规规矩矩安分守己,儿女双全幸福美满。当然咯得闲的时候,我还可以唱唱粤曲养养花草。” “那样的话,你非要当上女强人不可啦。”林宗平立刻摹仿戏剧腔调说道,“姑娘真乃巾帼不让须眉,小生佩服,佩服至极呀——” 陆英扑哧一笑道,“看来你还是适合演打打杀杀的小武行当,你这念白太难听啦。” 林宗平继续拿腔捏调道,“从今往后我一定改掉这乡音,姑娘尽管放心——” 陆英一翘兰花指,操起一口圆润的旦腔念道,“你这个南音杂陈的哥哥,实在是笑煞奴家了——” “可恼也——你你你休得将人看扁!”林宗平来了个舞台亮相定势。陆英也随即摆了个刀马旦架势,与他形成均势。 “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一声大喊打断了俩人之间的戏耍,定睛看去,陈风站在不远处朝他们挥手。 “陈风师兄,我正向阿英讨教唱戏窍门哩。”林宗平收起笑容答道。 “你学的是武生行当,阿英唱的是旦角,有什么好讨教的?快回去睡觉,明日还要早起晨练!”陈风摆出一副师兄架子教训道。 “哼,别理他,他们几个一到了大埠头就喝酒胡闹甚至乱搞女人,有什么资格教训人。”陆英气哼哼低声道。 林宗平一想:自己新近拜师入行,还是不要轻易得罪同门师兄为好,“阿英,天色也不早啦,还是以后再聊吧。” 刚回到屋里,陈风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平,你才来几天,就跟花旦英混熟啦。” 林宗平觉察到陈风语气里带着几分酸意,“师兄,人家之前就曾帮过我,如今又好心教我练声纠正发音,难道不好?” 陈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上床睡觉去了。陈风中学毕业去佛山工厂打了几年工,为了一个女工跟管工打架斗殴被开除,之后做小生意失败才投奔戏班,他自恃有社会经验很看不起别人,认为在戏班自己是鹤立鸡群,他甚至觉得林宗平和周灿是一路货色,千方百计想讨好女人却没有什么资本。不久后,他才后悔自己看走了眼。 不知为什么,林宗平这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陆英谈论梦想的一番话。梦想对于这个十七岁少年有点遥远有点奢侈,如果说有的话。从小到大他的梦想就是能吃饱饭,一家三口能团圆。可如今母亲已经离开自己,父亲生死不明,他几乎就是一无所有,还有资格还有本钱梦想美好的将来吗?? 九 第二天一早,武生祥召集一帮后生小辈在空地上练功”跳藤条”。武生祥端一把椅子坐在那里,手执一根藤条,令后生们从他面前一一跳跃而过,当后生助跑分腿跳起时,武生祥藤条一挥,从三尺许的高度上扫过,谁要是低于这个高度,就要挨藤条。乡镇民间戏班训练艺人的方法很多都传承自传统旧习,严苛程度有时不亚于几十年前。 后生们照往日老规矩围着他站成一个圆圈,车轮转反反复复从他跟前跳跃而过不敢停歇,直至中午为止。八月早晨,虽有凉风吹拂,但晒着炽烈的阳光,来来回回地腾跃跑动,不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后生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累得气喘吁吁。车轮般的队列转了十几二十圈,就开始不断有人脚胫上挨了藤条。啪啪的鞭打声以及哎哟哎哟的痛叫声不时传入耳中。 “不许停下来偷懒,快跳!”武生祥大声喝令道。 啪,“啊哟” 啪,“啊哟” 转眼工夫,队列又转了十来个圈,日头快到中天了。林宗平脚胫处已挨了十下八下藤鞭,火辣辣地疼痛,又跳了两圈,他发觉不太对路,明明自己跃过规定的高度,依旧要挨鞭子,分明与别人不一样。 他心里不服,又不敢问缘由,只好跳起更高躲避藤鞭,即便是这样,依然还是挨了几下。他内心无比愤怒,戏班的规矩,师傅无论怎样做都是对的,徒弟小辈无权责问,否则只会招来更重的责罚还要斟茶认错。 跳完藤条,在师傅带领下,又在空地上练习戏台基本程式动作,如拉山、云手、车身、小跳、起单脚、走圆台、跳大架等等,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时分,武生祥摆摆手示意停下,吩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后生们回去歇息。 “阿平你留一下。”武生祥说道。 “师傅。” “你又另找人教练气发声,可有此事?”武生祥冷冷问道。 林宗平点点头,他估计准是陈风师兄背后告了自己一状。 “你要记住,你的老师是何友根!说实在,我倒没什么,但我不能保证别人心里会不会有想法。”武生祥抻着脸说道。 “师傅我只不过想….” “不用再说,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三思后行。”武生祥一转身背着手走了。 望着师傅的背影,林宗平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多挨几下藤鞭。 他郁闷地躺在自己铺上,午休时间,到处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林宗平却睡不着。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跟花旦英讨教一下有何过错,难道师兄妹之间切磋交流也不行吗? 外面风吹树梢及小鸟鸣啭声使得他慢慢冷静了下来。 看来流浪戏班这碗饭真的不似想象中那么好吃,戏班虽小却形同一个江湖,规矩森严礼数多多,稍有不慎犯下规条动辄罚练功禁饭食,低声下气斟茶认错,一点做人的尊严都没有。 前天,他就曾亲眼目睹两位后生艺人因一点小事发生斗殴而被罚的情形。听说解放前的戏班凡莺哥鼻之间打架者,皆不问是非曲折,先由长辈师傅将两人各打屁股若干板子,然后问清缘由,再将理亏一方追责若干板子。现在不兴体罚,但戏班有权扣发薪酬开除艺人,要想豁免就得自我掌嘴,打到师傅喊停为止,其实就是一种变相体罚。最终那两个后生将自己的脸抽得猪头一般。 自己出门原是投亲寻父的,如今却绊在这里做戏子,算是怎么回事呢? 林宗平烦恼地一个翻身坐起身来,茫然四顾,屋里到处是横七竖八酣睡的师兄弟们,他穿上鞋子溜出门,打算到河边透透气。 屋前一条宽阔的河流,两岸是绿油油的河滩田垄及泥砖茅舍,几头水牛自由自在地啃食青草。林宗平用力做了个深呼吸,信步向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 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人一旦离开家乡,就像落叶浮萍随处飘散贱如蝼蚁呵…. 林宗平正在感叹,隐隐听到树林里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那钟南光在抗金战场上是个骁勇的英雄,你这个亮相可以停留时间长一些,增加一个抖腿动作,这样….唔,看上去更有几分轩昂气度。” “锵锵锵锵锵锵锵得锵,是这样吗,师叔?” “嗯,动作再大些夸张点,脚面要绷直。” …. 林宗平好奇地迈步向前,探头探脑朝树林里望去,只见戏班长辈何友根正在给陈风开小灶,纠正他表演上的一些细节。 陈风将由二帮升正印,接下来会有不少登台机会,故此陈风私底下请何师叔给自己加码辅导,务求来个开门红,坐稳小武头把交椅。 “下面这个车身【360度旋转】幅度要大,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对,就这样,可以多加一个车身,遒劲而刚猛,动作做到位,一定可以博得掌声的。要反复练习,在舞台上要闭上眼睛都能熟练地做出来才行。” “师叔,后面的对手戏我总觉得台词有点拗口,可不可以改一改?” “你随便,总之要顺顺当当出口成章那种感觉和气势,戏是可以改的,一出大戏不同的老倌会有不同的演绎,即便是食泥【戏行话,忘记了台词之意】临时‘爆肚’【戏行话,临时现编之意】亦无妨,只要上下衔接得了就可以。下面你从头开始试一下。” “锵锵锵….开始。” “为国征战出边关,北地朔风砭骨寒,五载春秋建功勋,收复襄阳凯旋还….” 林宗平正饶有兴致地倾听观望,陈风眼角一扫,发现有人窥探,当下脸色一沉停止表演大声道,“有人偷师!” 何友根一转身冲到林宗平跟前,满脸怒容喝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 啪,何友根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林宗平咬紧牙关不敢吱声,他听周灿说过,偷师乃戏行一大禁忌,是抢别人的饭碗,一旦被抓是要受惩罚的。 陈风慢慢踱过来,眼尾扫扫林宗平,阴阳怪气地说道,“平师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不吝赐教呀。” 何友根瞪着林宗平,“跟我去见你师傅!” 吵闹声惊醒了午睡的人们,大家纷纷涌到武生祥屋外探头探脑。了解到真相后,武生祥选择了息事宁人,“都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事情,大家散了吧。” 武生祥也是戏班前辈,众人于是散去。武生祥当着陈风和何友根的面,对愣在那里的林宗平说,“即便是你的师兄,你也不能犯忌偷师,今日一事你要斟茶赔礼。” 陈风和何友根阴沉着脸坐在椅子上不吭声,林宗平在师傅监督下,斟了两杯茶递上去,弯下腰乞求谅解。 武生祥在一边教训道,“我一再强调过,教你多少,教到什么程度,我自有分数,凡事须由浅入深一步步慢慢来,不可私底下乱跟人学,更忌讳去偷师,你怎么这样糊涂!今天这个事情如果要严格追究,非要你自己掌嘴不可,不过那样一来,人家又会到处传我武生祥收徒不慎教徒不严,不打你是大家给我面子,但作为你的师傅我不得不提醒你,这种事情如果再有下一次,必定将你逐出戏班,绝不留情。听见没有?” 林宗平低声下气道,“听见了。” 何友根呷了口茶说,“看在你师傅武生祥的份上,这事就此罢了,以后若是再发生,我就要到班主面前跟你理论一番。” 陈风以嘲讽的口吻道,“这事我不想多计较,日后平哥你走红了,多多关照小弟呀。” 吃下午饭时,林宗平憋了一肚恶气,一点胃口都没有,师傅的话令他明白,今番之所以从轻发落,完全因为要保武生祥的颜面,并非照顾自己这个无足轻重的徒儿。 周灿劝道,“混戏班,挨打受罚是寻常事咯,细佬你不必放在心上,像你哥我那样皮糙肉硬,那就是挨打受骂练出来的。” 林宗平一拳砸在大腿上,愤懑地道,“要打要罚也就罢啦,更可恨陈风师兄还在一边冷言冷语指桑骂槐,哼!” 周灿乜斜他一眼,“那个仆街他那是故意的,你看不出来?” 林宗平说,“我又没得罪他,他何故刁难我?” 周灿含含糊糊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个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有根源的。” 林宗平没去细想对方话里的意思,恨恨地哼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不会挡他道。” “你打算怎么办?”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林宗平引用了一句戏文道。 周灿一怔,“细佬你要‘花门’【粤剧行话中途走人之意】呀?” 林宗平一怔,自己一时嘴快坦露了心声,他随即掩饰道,“戏人戏语我贪口爽的。” 实际上此刻他已萌生去意。加入戏班快两个月,他深切感受到此间种种不如意,师徒之间就像主仆一般,同门师兄弟处处充满明争暗斗,见不得对方出头。更有那该死的一纸师约束缚掣肘!与其忍气吞声苦苦煎熬,不如困鸟出笼自己单飞?这珠三角一带距离省城并不算太远,自己完全可以一路打短工捱过去。? 十 几天后,戏班坐船抵达一个叫埠头镇的演出地点。镇上一李姓宗族为庆贺重新修建的祠堂落成,聘请戏班到场,以增添热烈喜庆之气氛。 船泊在埠头镇泥湾渡头,陆秉南指挥众人与主家派来的后生们抬着道具衣柜箱等物件上岸,搬到那屋梁上悬着大红绸布的新竣工的李氏宗祠里,宗祠门前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一个竹木架高台,通宵大戏将在这里上演。 林宗平眼看人们上下穿梭在船只与宗祠之间忙得不可开交,便打算借机开溜,正当他准备闪人之时,“阿平,你过来一下!” 是班主高声招呼他。 林宗平只好走过去,“班主有什么吩咐?” “阿六叔偶感暑热身体不适,我留他在船上歇息,你没有演出,那些衣柜箱杂物箱就由你临时负责看管,这事我已经跟你师傅通了气。演出时人多忙乱,届时再劳烦你检查下登台人员的衣着打扮,我们戏行有句话:宁穿破莫穿错呀,切记。” “班主放心,我记住啦。”林宗平应承道。 陆秉南拍拍他的肩膀又道,“你偷师那件事武生祥的处置是对的,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里,事情已经过去,今后引以为戒就行,你为人聪明好学,将来势必有走红之日。” 陆秉南说罢忙碌别的事情去了,少年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如果说在这戏班还有一丝人间温情的话,陆氏父女无疑就是这送温暖之人。 想到即将跟他们不辞而别,林宗平心里不由得涌起些许愧疚之意。 下午饭前,演出准备工作大致完毕,箱笼道具摆放到位,戏台布置也基本妥当。埠头镇李姓是个大族,族人知道有戏班演出助兴,已经将祠堂空地前的高台围了一圈。 棚面人员归位就坐,鼓乐弦琴拉开了前奏,“正本”大戏随即上演,很快博得观众阵阵喝彩声。 林宗平到处溜了一圈,他发现戏班所有人都忙碌着各自手头的活儿,根本无暇留意自己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此时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他正要溜出存放衣柜杂物箱的祠堂偏室,忽听有人喊道,“开饭啦开饭啦——” 几名厨工打扮的族人捧着一个个大碗大碟盛满丰盛菜肴饭食的木托盘走进祠堂正殿,将托盘搁在八仙桌上。有五香酱鹅、烧猪肉、姜葱蒸鲩鱼、豉油鸡等,都是些乡村风味十足的菜肴,也是祠堂落成举行的千人入伙宴的大盆菜。 身穿戏服尚未上妆的大口根吆喝道,“不用登台的先过来吃饭,吃饱妆身准备接替‘正本’演‘出头’。” 一些正在试戏服的“出头戏”演员闻言纷纷围到八仙桌附近,林宗平也感觉到饥肠辘辘,从船靠岸到现在,他也跟着忙碌了半天,水米未进。 何必空着肚子离开,吃饱再走不迟。 主意打定,林宗平也凑到八仙桌旁,端起一副碗筷,盛满饭菜,捡一处角落长凳坐下狼吞虎咽吃起来。 “唔该借个位置。”有人轻轻踢他一下,抬头一看,身穿素白对襟衫,一头乌黑青丝垂到腰间的陆英亭亭玉立在跟前,手里也捧着一只装满饭菜的大海碗。 “那边坐得舒服。”林宗平用手里的筷子指点一下不远处摆放着的一排靠背椅子说道。 “喜欢这里清静。”陆英耸耸略嫌削瘦的双肩说道。 林宗平只好往边上挪了挪,腾空一个位置出来,陆英一只手摁在他肩上,挨着他坐下。 “俺赵呐——云,肩头上放下了千斤重担,俺说道要保得主公过江去,俺就得保住主公安然回还,今日里甘露寺看新郎,又并非是交锋打仗,为什么两廊之上,埋伏了许多刀和枪,俺就将此事对主公来讲呀….” 祠堂外戏台传来一把有点刻意做作的霸腔及一阵观众发出的鼓掌声。 陆英轻轻冷哼道,“你听,陈风头一回当正印上场,演得真卖力呀,只可惜他的声线与他的功架子相比较始终偏弱,真是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若是以往有人在自己面前贬低师傅武生祥,林宗平总要争辩几句,如今他去意已定,加上说话的是陆英,林宗平就不置可否地继续吃饭。 陆英将碗筷放下,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揿下开关旋动着选台,一阵杂音中传出一把嘹亮清越的嗓子,唱的正是粤曲《卖荔枝》: “身外是张花红被,轻纱薄锦玉团儿,入口甘美,齿颊留香世上稀….” “听听,人家红线女唱的才叫有味道哩。”陆英将小收音机放在长凳中间说道。 林宗平说,“那怎么能比呢,红线女呀一百年才出一个。我家以前都有台收音机,是红灯牌的,是当年我父母成亲时的嫁妆,我妈用它听了好多粤剧粤曲,她最喜欢就是红线女。” “哦,你也是因为听红线女的粤曲才喜欢上大戏的是吗?”陆英问。 林宗平摇摇头,“其实我更喜欢听小说连播,那时候我听了好多长篇呢,什么《说岳全传》《隋唐演义》《射雕英雄传》等等,我最佩服就是李元霸,最喜爱的是郭靖,唉,只可惜我不像他那样武功超众。” “听说大口根和陈风告你偷师,真有其事还是他们诬赖你?” 林宗平点点头,“是真的。” 陆英惋惜的眼光看着他,轻轻叹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这样,他们有几斤几两,值得偷他们师吗。” 林宗平唔的一声算是回应。 “以后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问我,我一定倾囊相授。”陆英仗义地说道。 “谢谢了。”林宗平说道,此时他心里竟涌起一丝对陆英的恋恋不舍之情:多好的师姐呀,只可惜我们的友谊只能到此为止了。 “你不用怕他们,他们就爱欺负新人,以后谁再给你气受就告诉我,我让爹爹帮你出头,如果武生祥对你不好,我就让爹爹另外帮你找个师傅!”陆英很仗义地说道。 “阿英,”林宗平感激地望着对方,“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何苦为帮我得罪前辈叔父,更令你爹爹难做呢。” “蠢人,你怎么不明白人家的好心呢….”说到后半句,陆英的脸庞也有些微红,随即低下头去。 林宗平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暖流,他决定将自己离开的决定向她坦露,也不枉姑娘一再相助的情义。“阿英,其实你不必再帮我什么,因为我已经打算….” “细佬,阿英,你俩躲在这里说什么呀?”周灿捧着碗筷笑嘻嘻走过来说道,他刚刚从台上下来,额头还挂着晶亮亮的汗水。 陆英皱皱两条修长的眉毛,“阿灿,你‘正本戏’演完啦?” 周灿扒了一口饭,边嚼边道,“上一个小角色演完啦,我偷空先吃几口饭垫垫,待会儿还得上场演一个跟陈风师哥对打被他杀死的军兵哩。” “我没胃口,饱啦。”陆英说着用筷子将一大块烧猪肉夹到林宗平碗里,“你帮我吃了吧。”随手将空空的的碗搁在凳上。 “细佬你真是有福之人,我阿灿怎么没人给香喷喷的烧肉吃呢,啧啧。”周灿嬉皮笑脸道。 “想吃烧肉?烧炮【戏行话,被辞退】就有得你吃!”陆英笑骂,“那天阿平放炮仗吓跑贼船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是不是双脚打颤吓到尿湿裤裆啦,哈哈哈。” “说什么呢,”周灿辩解道,“那天阿平放的鞭炮是我拿来的,不信你问他。” “是呀,阿灿都有一份功劳的。”林宗平敷衍地说,倏然他的眼角余光扫到坐在不远处椅子上的陈风。他身穿戏服,脸上的油彩还未抹干净,也是刚从戏台上下来吃饭,此刻他捧着碗筷,眼睛却望向这里,显然听到他们三人的对话,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嫉妒光芒,恨恨地瞪着自己。 林宗平心道:遇上这样的师兄,三生有幸呀。 这时候管账的老刘叔走进来,催促即将登台上演“出头戏”的几位主要演员去试衣妆身。 “花旦英,班主叫你去一下。还有,你个衣柜箱在隔离那间细屋,我已经叫人拉好更衣帐幕啦。”刘叔特意关照陆英道。 “多谢刘叔。”陆英嫣然一笑,施施然站起身来,却悄悄用手指尖掐了掐林宗平的胳膊,林宗平估计对方有话要跟自己说,便跟随着走向门口。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突乱跳,周身都不自在,阿平,你可不可以站在虎度门帮我压压场?”陆英低声说道。 “这….”林宗平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待会儿就要走人,如何能帮忙压场? “收音机你拿去听吧。”陆英说着将半导体塞给林宗平,“不不,我不能要。”“我….我还有几句话演完想跟你讲,好吗?”陆英那双秋水盈盈的明眸央求地凝视着他。 林宗平心中一软,点点头。 待她上台后,我先在虎度门看一看,等戏演得差不多再走人吧。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十一 夜幕降临,戏台两侧点燃好几盏雪亮的汽灯,将整个戏台与空地映照得通明如白昼,前来看大戏的人们蜂拥而至,将高高的戏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说话声嬉笑声呼儿唤女之声此起彼伏,乱纷纷闹哄哄如赶集趁墟一般,食过晚饭闲暇无事的埠头镇居民们将看大戏视作生活中的头等乐事。 一阵鼓乐锣镲声喧天震耳响起,二弦高胡月琴头笛齐齐奏鸣,开场音乐甫先登场渲染气氛,接下来唱功为主的“出头戏”即将上演。 此时,之前上演“正本戏”的演员大多卸完妆正在吃饭歇息,另一边的“出头戏”演员一个个紧张忙碌着最后登台前的准备工作,正是走人的最佳时机,但林宗平既已答应陆英的请求,就不好食言。他踱到用帷幔围起来的虎度门,准备在走之前最后欣赏一下陆英的演出。 二通鼓乐响起,舞台上已经有群角演员在那里暖场,大众瞩目的小生花旦即将登场亮相。 在台下观众的鼓噪呼喊声中,头顶凤冠、身穿绸缎滚红碎花帔、底衬皱布褶裙,脚蹬粉红绣花鞋,精神奕奕艳光四射的“大四喜”正印花旦陆英快步穿过虎度门惊艳亮相。 水袖一甩小腰肢一拧,立定亮相,继而又一串小碎步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凤目左右顾盼,明眸熠熠生情,艳丽之色立时博得满场喝彩声,朱唇轻启,鸟儿般悦耳动听的嗓音从那红艳艳的樱桃小嘴缓缓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陆英扮演的正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一举手一投足柔情万端风姿绰约,唱腔娇媚迤逦,活脱脱将一位足不出户的官府千金小姐呈现在舞台上,引来台下无数仰慕及渔猎之目光。七八载春夏秋冬的刻苦用功才熬到这份上,正印花旦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 (旦叹)“我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 …. (生)“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呀,小姐,小姐!” …. 尽管陆英在台上使出了浑身解数,众艺人们倾力配合使得整台大戏精彩纷呈喝彩连连,站在虎度门的林宗平却是无心观赏,他踱来踱去犹如搬家的蚂蚁一刻不得安宁,心里想的都是离开戏班后如何上省城的事情。 他衣兜里依旧分文全无,有的只是一个比以前强健了不少的身体,数月来戏班的历练更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仔平添了几分自信:如果运气不错的话,我可以一路打短工上省城,顺便积攒点钱银,万一将来在表姨妈那里过得不开心,我也可以自己闯荡广州城,如今很多乡下人都进城打工做生意,相信我也定能找到一席安身之地…. 胡思乱想之中,戏台上《牡丹亭》临近收尾,花旦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场,他看见接下来一场“出头戏”的演员已经化妆穿戴整齐,陆陆续续站在虎度门一侧预备登台。林宗平一个转身离开喧闹的高台,溜进一间存放衣柜道具的偏房,揭开一个衣柜箱盖,胡乱挑了两件素色的戏服卷作一团挟在腰间。这戏服一来可以披在身上抵挡夜露风寒,二来路上还可以用来救急,换几顿饭钱缓解燃眉之需。 这时候戏台那边传来锵锵锵的收场锣鼓声,他知道演员已经退场,再不走恐怕就要撞上陆英。林宗平掏出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放到陆英那口衣柜箱盖上,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偏房,径直往祠堂后门蹿去。他没有化妆也没有穿戏服,不会有人注意他这个出逃者,只要趁着夜色离开埠头镇,沿着通向北面的大路赶一夜路程,到天亮时分就算戏班的人发现自己“花门”也无可奈何。 就在他拐进一条通向后门的窄巷时,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吵闹,那声音就来自戏台那边,此刻那座临时垒砌起来的高台与他仅有一墙之隔: “李先生,请你借开两步,我觉得我和你不合适,我是不会到贵府饮茶的!” 这脆嫩而圆润的嗓音是他颇为熟悉的陆英发出的。林宗平不由一怔,脚步也缓了下来。 “花旦英呀,不好这么快就拒绝人嘛,合适不合适,总要坐下来慢慢聊一聊才知道,去吧….”一把带着醉意的沙哑嗓子说道。显然这是一个登徒浪子在纠缠陆英。 “李德龙,请你松开手,我还要演戏,有什么话找我爹说去!”随即一阵撕扯声传来。 李德龙!林宗平听到这个名字猛然一惊:这衰神还活着?! 无巧不成书,在一墙之隔的那边纠缠陆英的登徒浪子正是诨号太子德的李德龙。这埠头镇是他的老家,今晚他竟然是来跟陆英相睇的【粤语相亲之意】。 李德龙初中毕业就投奔大伯和叔叔,数月前他在黄竹镇河边与林宗平打了一架,随后吴秀枝的死讯更是引起人们的议论猜测,有舆论指出他跟死者有某种关联,他当副镇长的叔叔为此命他回埠头镇躲避风头。 李德龙从小丧父,是由老母一手养大,这些年他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他那瞎了眼的母亲很是替他担忧,尤其听闻老大不小的儿子居然跟一个三十几岁形同寡妇一样的女人关系不清不楚,他母亲下定决心尽快为自己这独生子定下一门亲事好让他安分下来。 她四处托人说媒寻亲,李家在埠头镇算是富裕大户,李德龙母亲虽然年轻守寡,却颇为能干,七八十年代她从事各种农副业积攒了一份家业。李家的财力显然还是具有相当的吸引力,一叠姑娘的照片通过媒婆的手摆在李德龙面前。可他一个都没相中。 李德龙找女人只看脸蛋和身材。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看中了吴秀枝,将这女人当作梦中情人,借着为堂兄索偿的名义屡屡上门纠缠不休。几年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她。他曾经打算要娶吴秀枝,一来吴秀枝坚决拒绝,二来估计老母那里肯定通不过,此事拖了好几年,他也成了个有名的光棍恶人,直到吴秀枝自尽才作罢。 饱暖思淫欲,近来李德龙闲着没事通过各种渠道找来不少黄色录像,他十分着迷那些驭女之术,通过看录像对比研判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他自豪地坚信自己具有出色的能力,这是他赖以自傲的资本。他觉得猛男优良的基因必须跟美女良好的基因相结合,就像良种必须洒在肥沃的土地上。因此虽然憋得难受,李德龙干脆果断地将一叠媒婆送来的玉照丢入垃圾堆里。直到一张花旦英的照片摆在面前,他当即眼前一亮心境荡漾。 陆秉南眼看女儿一天天长大,出挑成一个美人儿,加上演艺出众可算是百里挑一,有心寻觅东床快婿,他在粤中乡镇颇有点人脉关系,本着广撒网钓大鱼的初衷,他背着女儿悄悄将她的照片散发出去。恰好埠头镇媒婆李银姑受托为李德龙说媒,她专程找到陆班主鼓动如簧巧舌游说一番,将太子德说成是个家境富裕人品优良外形威猛勤恳上进的大好青年。 陆秉南心动了,虽说陆英才十七岁有点早,却不妨见见面交个朋友,如果彼此钟意可以先确定关系,过两三年再风风光光嫁过去。他决定到埠头镇演出时让两人见面聊一聊,他相信以女儿的容貌演技那李家后生肯定可以接纳。为防止节外生枝,他对女儿隐瞒此事,直到陆英化妆准备登台前他才如实告知。 陆英对父亲这个决定起初是抗拒的态度,架不住陆秉南一番苦劝,只得答应见面。你先看看他人怎样,喜欢不喜欢,阿爹不会强迫你,就算要嫁也要等你二十岁呀。爹是为你将来打算,毕竟演戏不可能演一辈子。陆秉南温言道。你先好好把戏演完,明天一早爹带你喝早茶,跟那李家后生认识一下。 陆英知晓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明白唱戏是个吃青春饭行当,总有一天自己是要为人气和为人母的,何况那李家后生条件也的确不错,先见一面也不吃亏。如果不喜欢的话,自己还有一个后备人选….? 十二 主意打定,陆英抖擞精神登台演出,她知道李家后生就在台下观看,而林宗平也在虎度门站着,所以她特别卖力可以说是使出浑身解数。台上光彩夺目的玉人儿令台下的李德龙像被摄了魂一般,张大嘴巴,瞪大肉泡眼,呆呆立在原地看着陆英不愿动。自从吴秀枝死后,他一直没能相中一个替代的女人,现在见到这个嫩豆腐一样的陆英,比照片好看一百倍,他的心怦怦狂跳起来,晚饭喝的酒更使他血液奔腾一刻也等不了,他决定今晚就去找陆姑娘。散场锣鼓一响,他就撇下伙伴,猴急地赶到后台通道处截住陆英。 听了李德龙的自我介绍,陆英愣了愣神,眼前这人身材算是高大,却毫无威猛气概,光鲜耀眼的衣服穿在身上反而显得猥琐粗俗,第一印象就大打折扣。出于礼貌也出于对李家家境的向往,陆英还是跟对方客套寒暄起来。 陆英在戏台上挥洒自如毫不怯场,相亲却是头一回,到底露出女孩子家的羞怯,尤其想到相亲对象有可能是今后陪伴自己一生的人,自己要与他住同一个屋檐睡同一张床,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她就难免紧张矜持甚至害怕,她怯生生的表现却令李德龙越发大胆放肆,竟直勾勾盯着陆英戏服下雪白的颈脖和发育良好的胸部看个不停。陆英行走江湖也有好几个年头,一眼辨别出对方是什么人,便心生厌恶心,她打算应付几句就离开。 李德龙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红的苹果说,“阿英,你刚才唱戏肯定嗓子累,吃一个,这是进口的蛇果,又甜又催。” 陆英笑笑说,“谢谢,我手脏,还是你自己吃吧。” 李德龙说,“手脏那我喂你吃。” 陆英脸蛋微微一红,“请让开,我要去卸妆。” 李德龙说,“带妆更好看,反正你素颜照片我也看过。我很喜欢你,我们交个朋友,一会儿请到我家饮茶,我家有上等的好茶,酒也有,是进口的人头马。” 陆英露出淡淡的微笑,“多蒙李先生错爱,若你真喜欢看我的戏,以后可以继续捧场呀,不过,到贵府饮茶还是免了吧,天一亮我们就要启程前往下一处演出呀。” “花旦英,我们不是要相亲吗,正好去我家坐下来慢慢聊,况且我太子德也是一个大戏迷,你我还可以切磋交流,增进感情嘛。”太子德并没有察觉到对方心理的变化依然纠缠不休。 陆英分明感觉到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咬咬牙果断地拒绝了他,并甩开对方的拉拽。 “哈哈哈,”太子德发出一阵大笑,喷着酒气说,“找你爹说什么?我要娶的女人是你,日后帮我生孩子的也是你,你不要害羞拿你爹做挡箭牌啦。” 陆英粉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李先生请你自重,告辞。”说罢闪身要钻过去。 “慢着!”太子德手一拦一声冷哼,“我太子德从来就没有请不到的人办不成的事,你最好不要给脸不要脸!” “发噏风【粤方言骂人胡说之意】。”陆英扭头就要往回走。太子德却一把扳住她的肩膀,“你还想演是吧,老子这就帮你脱戏服,叫你演不成!”他借着五六分酒意用力一扯,嗤地一下拉脱了陆英衣襟一侧的纽扣,露出里面的白内衣。陆英啊的一声尖叫,捂住衣襟骂道,“臭流氓,你不要欺人太甚!” 围观的人都知道太子德是个横行乡里的恶棍,竟没人敢上前阻止。 李德龙也恼了,“哼哼,你一个江湖戏子欺你又如何,识抬举的话老老实实跟我走!”太子德愈发地张狂起来,伸出手来抓向陆英。 倏然间人群后面钻出一个人来,一下格开太子德的手,没等太子德看清是怎么回事,一记子午捶正中他的胸口。 太子德一个踉跄,噔噔噔后退几步,定睛一看,挡在陆英跟前的是一个个头高高、肤色黧黑、面目冷峻眼睛闪烁着怒火的少年。 带着几分醉意的太子德一下没认出林宗平,见对方既没妆身又无戏服不像戏班里的人,以为是管闲事的人。眼睛一瞪厉声喝道,“冚家铲你是哪一个?” “阿平!”陆英泪光盈盈地喊了声,如获救星般躲到少年人身后。 太子德嫉恨地骂道,“好你个臭戏子,还勾搭上一个奸夫!” 林宗平迈前一步狠狠地瞪着对方骂道,“你这流氓死仆街,我屌你祖宗十八代!”他晓得,对付这无赖恶棍,用不得半点斯文。 这时候李德龙的酒肉朋友烟屎陈忽然从人堆里冒出来,指着林宗平厉声道,“德少,他就是林宗平!” 李德龙也认出了对方,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数月前挨打还被灌了几口河水的情形浮现在他脑海,“好你个衰仔,上次在河里叫你溜掉,今番你又自己送上门来,去死啦!” 李德龙心中那口恶气猛然迸发,咬牙切齿挥舞拳头朝林宗平打来。 林宗平抬肘格挡同时直拳奔向对方面门。李德龙身高体壮,林宗平力气不占优,两臂相撞之下少年人竟被来势逼退半步,击打面门的拳头只是敲了李德龙下颔一下,没能形成杀伤。 李德龙冷冷一笑,他根本蔑视眼前的对手,打架他并不陌生,于是叉开五指朝少年扇来,打算先狠狠羞辱对方一下。林宗平报仇心切那肯躲闪,不顾一切再次使出一记锥心锤击向李德龙心窝处。 啪! 嘭! 巴掌扇在少年脸上火辣辣疼,登时显出五个指印来,那拳头也准确击中太子德心窝,令他倒退两步,撞在一个看热闹的乞丐身上,弄脏了那件特意为相亲买的熊猫牌绸质白衬衫。林宗平武艺提高了不少,却亏在力怯,不然一拳便能打得对方吐血。 人堆里发出一阵哄笑,就在这时,陆秉南和埠头镇李姓族中长辈李元和分开人群挤了进来,陆秉南闻讯有恶滚调戏陆英顿时慌了神,类似的事件以前曾发生过,为避免事态扩大,他急忙拉着李元和过来解围。 听了女儿的禀告后陆秉南愣了愣神,才知道自己被那巧舌如簧的媒婆骗了,富家子弟脾气坏他能理解,却不料此人竟是如此品性。陆秉南想了想,先板着脸训了陆英两句,又对李德龙一叠声赔礼道歉,意图息事宁人。相亲可以作罢,地头蛇还是不要轻易得罪。李元和并不知道相亲一事,他为人还算公道,他知道太子德向来无恶不作,已成为地方一霸,身为长辈的他也不胜其烦。不过他跟李德龙家也沾点亲,不想得罪自家人。 李元和冷下脸来,以长辈的口吻教训太子德道,“今日是我李氏宗祠落成的大喜日子,阿德你怎能借酒胡闹搞事呢,回头我要告诉你娘叫她好好管教管教你。”说罢李元和转身向身后几名后生使个眼色,“你们几个送阿德回家酒醒,不要再出门闹事。” 李德龙捂住仍在作痛的胸口不愿走,但架不住一班后生的推拉架搡,只得悻悻离去。 林宗平还想冲过去揪打仇人,也被陆秉南喝止。 李元和对陆秉南笑道,“族中后生不懂事,班主见笑啦。” 陆秉南也道,“李先生处事公道明辨是非,佩服佩服。” 他转过脸朝一班化好妆换好戏服候在一边的演员挥挥手,“赶紧上台继续演戏,不要让场子冷下来。” 李元和也大声对围观人们说道,“都散了吧,回去看戏!” 鼓乐声起,陆秉南将林宗平和女儿拉到一旁,详细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顿时浓眉深锁,相亲如此收场固然出乎意料,但他更担忧事情不会就此了结。 “阿英,你赶紧去卸妆不要再出来露面。阿平,你跟我来。”陆秉南说道。 …. (旦):“春光满眼万花妍,三春景致何曾见。玉燕双飞绕翠轩,蝶儿飞舞乐绵绵….” (生):“身似蝶影翩翩,飞过绿荫水殿,飞到庭院深处,去会素心玉人面….” …. 外面戏台上琴瑟和鸣鼓乐喧天,正上演着一出爱情戏,李氏祠堂一间摆放衣柜道具的偏室内,“大四喜”戏班的几位前辈叔父却在紧张地商议对策。? 十三 陆秉南神情凝重地说道,“刚才我已了解到,那李德龙是有名的恶棍,仗着他家的财势一向鱼肉乡里为非作歹,他爹早年病死,家里的老娘根本管不住他,李元和虽然身为李族长辈,多半也奈何不了这家伙。此事表面上好似平息下去,我估计那衰人还会为难戏班,他在当地很可能会有不少势力,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呵。” 何友根瞪一眼旁边的林宗平,说道,“事情都由你惹下,我想问问你到底想怎样?!做事不经大脑就乱动拳头!” 武生祥摆摆手说道,“根叔,我看此事也不能责怪阿平,人家已经逼到埋墙,我们总不能一味忍气吞声,戏子佬亦有做人尊严,难道我们能眼睁睁看花旦英受人欺辱吗。” 何友根双手抱在胸前不做声,他并不知晓相亲内幕以及李德龙跟林宗平之间的仇怨,陆秉南刻意隐瞒了这些事实。 林怀冲蹲在椅子上双手支颐思考道,“不如这样,等天亮戏演完后,由我们几个人在镇上酒楼摆上一围酒席,请李元和做中间人,跟那太子德和解如何?这次理亏的是他,我们主动摆酒求和,这种态度或者可以买个平安?” 几个人思忖片刻,有人点头认同有人摇头表示担忧。 “各位前辈,我看那李德龙肯定不肯善罢甘休,这样的酒色狂徒流氓恶棍,就算你跪在他面前,也不见得能求来平安。”林宗平忍不住插嘴。 “你给我住嘴,轮不到你说话!”武生祥瞪着徒儿喝道。 陆秉南望一下林宗平缓缓说道,“我看这后生仔说的并非毫无道理,李元和虽然暂时制住太子德,不过我想那衰人不会把李元和放在眼里,有可能撇开他单独行动,带一帮猪朋狗友来找我们麻烦,一旦酿成冲突,恐怕我们很难走出埠头镇呀。”他心里明瞭:今日之事要想平安大吉,除非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送给李德龙当老婆。那么一来不啻于送羔羊如虎口。 几位叔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忧虑之色写满每个人脸上。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林怀冲问。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怎样?”众人将目光集中到陆秉南面上。 “这‘天光戏’【深夜至天亮所演出的正本戏,由一般演员主演】还要继续演下去,要像若无其事一样,黎明煞科赶紧收拾箱笼道具,悄悄搬上船,待天明我向李元和收齐酬金,立刻开船前往下一个演出地,大家看如何?” “唔,班主讲得有道理,三十六计走为上。现在,就只好望天打卦祈求今晚后半夜那衰神不要来闹事。”林怀冲点头说道。 “我估计那家伙今晚会暂时出不来,天亮以后就不好说了。所以天亮开船之前是一道关口,大家一定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叫一班后生们做好准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旦那恶人先动手伤我戏班弟兄,屌那妈,我们也不要跟他客气,先给些颜色他看看,然后开船走人。” 陆秉南组织戏班行走江湖近十年,除了讲信义,还很善于识别人和尊重团结人,身为班主他一般很少当面发脾气骂人,因而众人也信服他,几位骨干长辈如林怀冲何友根武生祥等都拥戴他。 终于捱到‘天光戏’散场,众人匆匆更衣卸妆,收拾衣柜行囊陆续搬到机帆船上。 天刚亮,陆秉南领着老刘叔敲开李元和家的大门。李先生刚起床不久,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们说道,“早呀,贵班急着要开身吗?我打算招呼你们用完早饭再与你结算戏金哩。” 陆秉南笑道,“我昨晚在虎度门看了通宵大戏,怕那些后生仔有什么闪失,而今天色已明反正也睡不成觉,就先到贵府来结算戏金,不好意思扰人清梦啦,还望李老兄见谅。” 李元和道,“无妨无妨,我即刻拿给你,钱已准备好了,要是你们急着开身,我马上吩咐厨房给你们做早饭。” 陆秉南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呵呵。” 取了戏金迈出李家门槛,陆秉南一拉刘叔说道,“快走,我已吩咐他们全体登船,就等我俩一到立刻开船。” 刘叔问,“不是说吃完早饭再开身吗?” 陆秉南脚步加快说道,“只怕夜长梦多,此地不宜久留。” 俩人匆匆赶到泥湾渡头,见到等候在岸上的武生祥。“大家都上船了吧?”陆秉南问道。 “人员和东西全都上船啦,就差陈风找不到。”武生祥答道。 “陈风?”陆秉南皱起眉头,“他不是在演‘天光戏’吗怎会找不到?” “他只演七点前的‘正本戏’,后半夜演出没他份,我估计这小子八成溜出去会相好了,那寡妇好像就住在附近。“武生祥说道。 “屌那妈,这衰仔偏偏在这个时候去找女人!”陆秉南急得直拍大腿。 “我已经叫何友根去找他,大口根熟门熟路的很快能找到的。”话音刚落,何友根和陈风一路小跑出现在通往渡头的泥径上。 “起锚升帆!” 陆秉南跳上踏板命令道。 “师傅。”陈风脸上略带一丝愧色喘着粗气站在武生祥跟前。 “哼,一夜过得很逍遥呀。”武生祥嘲讽道。 陈风脸上丝丝愧色迅即消失,说道,“听说是林宗平惹的祸?哼,我早就说过,那衰仔可不是省油的灯!” 武生祥说,“不怪他,他是为花旦英出头。” “我听根叔讲,是他先动的手,他就是想逞英雄….” “现在没工夫说这个,快上船!” 就在机帆船驶离渡头七八丈远,缓缓驶入河流中央时,岸上哗啦啦冲过来一群手执棍棒气势汹汹的人,领头者正是李德龙,烟屎陈握着一杆土制火九枪跟在屁股后。 昨晚上听儿子讲述相亲及发生冲突的经过,李老太拍案大骂:岂有此理,花旦英既然有了相好的男人还敢托人来说媒,陆家不是明摆着要玩我们吗!明早找他们说理去! 李德龙说,对对对,我去找一班兄弟来跟他们讨说法! 李老太又说,儿呵,说归说,别动手呀。 李德龙说,知道知道,我会好好跟他们说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渐渐远去的机帆船上,太子德抢过烟屎陈手里的火九朝船身轰了一枪。 看着岸上指指点点叫骂不停的太子德,站在船舷上的陆秉南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心里道;今天要是迟走一步,非闹出人命不可。 机帆船行驶在河面上,林宗平伫立在船舷一侧,望着眼前掠过的波涛,心底的波澜仍未平复。 他做梦都不会料到昨晚竟然跟害死母亲的仇人狭路相逢,报仇雪恨的冲动使他立刻放弃了出走的念头。他只恨自己的功夫还不够精深,力气还不够充沛,否则的话那流氓恶棍太子德如今或许已经变成一具尸体。林宗平并不惧怕以命抵命,他一心只想替含辱受苦多年的母亲伸冤雪耻! 这么多年来,为了自己,母亲独自将所有的屈辱默默地咽在肚子里呵!三年前的一桩往事再度浮现在少年人脑海里。当时他那时还是个十四岁的懵懂少年,但是那一幕情形却始终萦绕索怀挥之不去….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林宗平敲了半天屋门,吴秀枝才打开门。他看见母亲脸色苍白衣衫凌乱神情有点慌张。 “妈,你怎么啦,敲了半天都不开门?”他问道。 “没什么,我睡午觉….”母亲支支吾吾答道。 林宗平疑惑地打量着妈妈,“都几点了还睡午觉,你不舒服吗?” “有点,头有点晕。” “那我去找徐仁贵来帮你看看?” 徐仁贵过去是公社的赤脚医生,住在巷子另一头。林宗平并不知道,母亲这两年来找徐仁贵开的都是堕胎药,他只看见母亲从徐医生那里拿过不少中草药回家。 “不用,不用找他,我自己歇息一下就会没事。”吴秀枝摆摆手道。 “那,我扶你到床上躺一躺吧。”林宗平搀住母亲的胳膊就要往里屋走。 吴秀枝惊慌地推开儿子说,“我现在好了,一点事都没有啦。” “妈,你….怎么啦?”林宗平感觉母亲有点反常,盯着她问道。 吴秀枝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我想起来啦,家里的米缸见底了,这钟点粮站已经关门,儿呀,你到隔壁张婶家借点米煮晚饭,快去吧。” 林宗平眉头一皱,“不是上星期才去粮站买米了吗?我去米缸看看。”他又要往里屋走。吴秀枝一下拖住儿子的手说,“不用看,昨天赵叔借走十几斤。你快去跟张婶借一斤米对付对付,去吧去吧。”说着将他往门口推去。 借米回来趁母亲烧饭的时候,林宗平打开米缸一看,起码还有二十斤。这桩蹊跷事一直令少年人大惑不解并深深留在他记忆里。 太子德当时一定就躲在里屋!妈妈为了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才支我去隔壁借米,那个冚家铲已经欺辱她多年了呵。苍天在上,此仇不报,我林宗平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林宗平一拳狠狠砸在船栏上,由于用力过猛,拳骨皮肤裂开一道小口,可他丝毫不觉得疼痛….? 十四 夕阳西下,机帆船在距离埠头镇将近百里的一处荒滩野渡附近停泊过夜,众人一直悬在喉头的心才重新归位,伙头军送上热辣辣香喷喷的下午饭,大家捧着碗筷或蹲在船舷或坐到舱内狼吞虎咽起来。一些吃完饭闲来无事的后生放下踏板跑到岸上散步或是在水边清洗汗渍的衣服。 陈风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怀揣一只镀金发钗准备送给陆英。这东西是他在埠头镇店铺里花了五元钱买的。陈风暗恋陆英已有好一阵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表白。以前他是戏班内的二帮武生,陆英一年多前就已开始挑大梁唱正印花旦,陈风心中多少有点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人靓声甜的妹子,而今陈风也将转成正印,一下子信心大增。虽然他两年前就跟一个寡妇打得火热,他自己明白,那样的女人自己是不能娶的,无非满足一下需要罢了,陆英那样的女仔才跟自己真正般配。可令他嫉恨不已的是那个同门小师弟林宗平,一入戏班就跟花旦英眉来眼去关系暧昧,俩人经常糖黐豆般黏在一块说话,陈风感到一股危机若隐若现:不赶紧下手的话,有朝一日喝喜酒时,坐在新郎位置上的就不是自己。决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刚拜入师门的衰仔横刀夺爱,抢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他凭什么?论相貌不及自己英俊有型,论梨园功夫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衰仔只配给自己提鞋打扇斟茶递水! 昨晚恩爱时,那寡妇撒娇向陈风讨要一件饰物,陈风敷衍了几句,却将下午在镇上买的一只金发钗藏在衣兜里。此物是赠给陆英姑娘的。 陈风思忖:以我玉树临风的丰姿,赏花弄月的经验以及正印武生的声名,那花旦英不会不春心萌动改弦更张的。 “风哥,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让我跟你到这里来说呢?”陆英跟在陈风身后上了岸,双手交叠立定在一棵凤凰木旁问道。 “阿英,”陈风亮晶晶的眼眸直盯着陆英。美人就是美人,无论她随便摆什么姿势都是那么的美,那么的赏心悦目。“我知道自己平日一心都投入练功演出之上,很少关心照顾你,以至于你被恶人欺凌我亦无法及时出现,为你充当护花使者。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时时不离你身前左右,处处为你牵马坠镫,再不让你受半点气。” 他预先打好腹稿的爱情宣言却惹得陆英扑哧一笑,“风哥看你说的,难道你要一天到晚都跟着我吗?” “我不骗你,保证做到。” “哈哈,那我更衣如厕你也跟着呀?” “这个….现在暂时不行,将来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你我或者就不再见面了呢,我未必一辈子待在这戏班呀。” “以后你上哪个戏班我就跟着你到哪个戏班。阿英,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说着陈风从怀里掏出一块红绸包裹住物件递给陆英。 “这是什么?”陆英并不接,睁大一双凤目好奇地问道。 陈风展开红绸,露出里面的镀金发钗,“这是我专门到埠头镇的饰物铺给你买的,为了买它,我快要跑断腿,所以那个恶人欺负你我都不知道,否则的话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一通。” 陆英凝视着暮色中发出黄澄澄光亮的发钗,问道,“这个饰物很贵吧?” “不算怎么贵,但也不便宜,二十五元,你喜欢吗?” “二十五元?够在省城大戏院看好几场大老倌的演出咯,风哥,你辛辛苦苦攒钱也不容易,这东西我不能收。” “英妹,你不要推辞了,这个发钗就算是我赠给你的信物吧。” “信物?风哥,此话怎讲?”陆英一愣问道。 陈风鼓足勇气道,“其实我心里喜欢你好久了,不过以前时机不成熟,现在我也捱到正印位置,你和我郎才女貌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呀,英妹,这个你先收下,我在佛山有一个做生意的远房伯父,到时候我和他带齐彩礼跟你爹提亲,将来我们就是梨园里的才子佳人天仙配。婚后如果你不愿意唱戏,我可以养活你,你就在家里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吧。”说着他将发钗塞到陆英手里。 “不,我不能要….”陆英像接一个烫手山芋般迅速将发钗交还陈风。 “英妹,莫非你——嫌弃我?”陈风失望地追问。 陆英扭转身子眼睛望着远方,胸脯微微起伏着,“我不能收你的东西,因为….因为,我已经有人了….” “英妹,你是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陈风颤声问道。 陆英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 “你不必知道他是谁,反正我已经立定决心跟他好。” “哼,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林宗平那衰仔。”陈风咬着牙说,“他一个刚刚拜入师门的学徒仔,要什么冇什么,哪点比我强?” “你不用管,反正我有自己的主意。” 说罢陆英扭腰一阵风似的噔噔跑上机帆船。 陈风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遭受了巨大侮辱一般,满面通红眼睛里喷着火,一挥手将那镀金发钗扔入河水里。 “呸,好一对狗男女,一双奸夫银妇!等着看吧!”他低声骂道。他人生第一次主动向异性表白就遭到如此的拒绝,这是向来自视甚高的他不能接受的。当年在工厂打工,是一个小女工主动向他示好,两年前又是那个寡妇率先向他投怀送抱。这使得陈风感觉自己很有异性缘及优越感。陆英的拒绝瞬间将他多年来建立起的满满自信打入了地狱…. 第二天吃过早饭,何友根找到正在前舱甲板上监察航道水情的陆秉南。 “班主,有件事我昨晚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说。”何友根神情凝重地道。 “哦,”陆秉南瞥一眼对方,“什么事?” “有人反映在前天晚上,林宗平趁我们正在埠头镇演戏之时意图偷盗戏服衣物,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 陆秉南皱起眉头,“哪有这样的事情,林宗平不是跟那恶人发生冲突了吗,他哪有工夫偷衣物?” 何友根冷笑道,“世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巧合,就在那衰仔准备溜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那恶人和花旦英,他害怕被人抓赃于是趁势充当了一回护花使者,也就惹下了那场灾祸。” “有这样的事情?”陆秉南还是不太相信,“大口根,你听谁说的?” “陈风告诉我的。” “陈风,他那晚上不是找相好去了,这事他怎么会知道?” “嘿,陈风是没有亲眼看见,他事后听一个师弟讲起过,事发那阵,那后生仔正好从台上下来换戏服,无意间窥见了一切。陈风得知后念及跟他一门师兄弟,原先不想揭发,可昨天傍晚,那衰仔又约了花旦英到河岸上吟风弄月谈情说爱,这还不算,他还动手动脚,这些都被到岸上解手的陈风发现,他这才向我举报了这衰仔的劣行。唉,阿英是个好女仔,这衰仔才来戏班几天就有心勾引意图不轨,恐怕十分不妥当吧,你是阿英的爹,我想此事应该让你知道,他手脚不干净且对阿英存心不良,日后必然会成为戏班一个隐患甚至是祸根呀。” 何友根的一番话着实令陆秉南吃惊不小,他做梦不曾想到林宗平竟勾引自己的宝贝女儿。 陆英是陆秉南的独生女掌上明珠,将来还是他唯一的依靠与希望所在。他之所以让女儿在戏班浸淫,目的并不仅仅在唱戏,他想将女儿培养成为声色艺俱佳小有名气的艺人,然后再让女儿嫁一个富贵人家招一个称心如意的东床快婿,自己就翘起双脚享女儿女婿福、颐养天年。 显然那林宗平绝不是一个东床快婿的人选,这后生虽然有勇有谋,又为女儿出头与恶棍冲突,但他同时也是灾祸的根源,这样的人绝不适合留在戏班,如今他竟打上阿英的主意!这衰仔之所以充当英雄,除了为母报仇外还盯上了自己的女儿,这才与那李德龙发生冲突。这是个工于心计之人呀….唉,自己以前真是太小看他啦。 女儿正处在花季年华,涉世不深天真单纯,很有可能会被这衰仔蒙骗诱惑,到那时自己可就人财两空老来徒伤悲咯…. 此刻陆秉南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大口根,今天傍晚叫几个长辈叔父一起开会吧。”陆秉南说道。? 十五 鹅蛋红的太阳沉没在西面远山,暮色笼罩大地,机帆船停泊在距离一条小村庄不太远的地方过夜。何友根林怀冲武生祥以及打武师傅马骝头都齐聚在岸边一棵树下。 陆秉南对武生祥说道,“陈风算是举报人,叫他一起来。” 武生祥说,“那小子真不巧,刚刚下午饭前身体不适,说受了风寒,我让他喝了碗七星粥,发发汗,应该不会耽误明天的演出,还是别叫他啦。” 陆秉南点点头。 会议正式召开,作为被质询人林宗平自然列席。 何友根清一下嗓子道,“林宗平,今日是本班第一次开会,各位都是你的前辈,大家齐聚这里只为明辨是非分清真假,你要如实回答各位叔父的问话,不得有半句虚言,明白吗?” 林宗平是晚饭后突然被师傅叫来的,虽然他不太清楚会议的内容,但从武生祥阴沉的脸色,他就晓得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等听见何友根的开场白,林宗平心中明瞭:定必有人在背后告了自己的黑状。 林宗平点点头,“明白。” “我问你,前日夜晚演出时,你偷了衣柜箱的戏服,可有此事?”何友根开门见山问道。 林宗平一惊,马上脑筋急转,他判断此事纵然被窥见,也必定是个别闲杂人等匆匆一瞥,否则早就当场将自己扭住。此事决不能承认,认了就理亏还得受罚。 “根叔,一定有人误会我了,前晚我感觉有点凉意,随便翻出件衣服披在身上保暖而已,怎么是偷呢?再说要是偷盗必须出手销赃,我在这戏班中,又能卖给谁呀?” “这….”何友根一时梗噎住。 “那可说不定,”马骝头开声道,“说不定你正想趁乱悄悄溜出去,将那衣物销赃。” “说得有理。”何友根附会地点点头。 “冯师傅的意思是讲我要外出销赃?当时三更半夜镇上所有店铺都关门大吉,我上哪里销赃呢?”林宗平说道。 “保不准你想出走,到外地去销赃,这也是有可能的。”林怀冲说道。 林宗平一怔:这他都估到?他一定是瞎猜的,我心里的想法他怎么可能知晓。 “呵呵,冲师傅,我在这戏班好吃好住为什么要走?我要是‘花门’怎么对得起师傅还有班主?再说当时我若一心离开,那又何必多管闲事去跟那恶人纠缠,那不是自找麻烦?” 林怀冲和武生祥闻言微微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陆秉南身上。 陆秉南其实并不相信他偷盗戏服,因为他听女儿说过,那天晚上林宗平把她遗漏在化妆间的小收音机捡起放在她那口衣柜箱上,所以他也没有点破林宗平跟李德龙之间的仇怨,勾引自己女儿一事才是他心腹大忌,无论如何必须问个究竟。 “好吧,就算那是个误会,我再问你,有人发现你勾引花旦英并对她动手动脚,这又是怎么回事?”陆秉南阴沉着脸发问道。 “绝无此事,定是有人诬陷我。”林宗平松了口气,从容不迫地否认道。说实话,他对陆英仅仅是好感而已,虽然他也隐隐觉察陆英对自己有一种亲近情愫,但他更愿意将她当姐妹来看待。 “你心里丝毫没有那样的念头?”武生祥问道。 “师傅,我心里一直将陆英视作一个手足仝人,所以才跟她无所羁束,假如我真心喜欢她,反而会缩手缩脚,我可不像那些见惯世面的人面皮那么厚,在心爱的女仔面前,我一向很笨拙,我发誓说的都是真话。” 武生祥点点头认可徒弟的说法,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见到心仪的姑娘也会害羞笨拙。 “嘿嘿,有人亲眼看见你昨天傍晚跟花旦英到河岸上,你二人举止亲密轻佻,这又怎样解释?“何友根冷笑地质问。 “根叔,这话从何说起?”林宗平回想起昨夜跟陆英在岸上短暂聊天的情形。陆英原原本本地向他讲述了父亲安排相亲的经过,她希望林宗平了解此事的真相。林宗平咬牙切齿地表达出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决心。陆英百般劝慰开解他,叫他切莫鲁莽行事。 “你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何友根说道。 “事实上,昨天傍晚的见面是陆英主动约我的,因为我帮她出头,摆脱了太子德那流氓的纠缠,阿英想当面向我致谢,我不好拒绝吧?我和她就在河边聊了一阵,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至于根叔你说有人看见我们举止亲密轻佻,我都不知说什么好,完全无中生有嘛。”林宗平说道。他脑海里浮影着昨晚陆英凝望自己那情深款款的眸光以及欲言又止的朱唇。昨晚的见面虽然匆忙而短暂,林宗平也觉察到陆英心里藏着没有说出口的话。 “你说的未必是心里话吧,在这之前你就跟花旦英频频约会,在河岸上嬉戏打闹,你还跟她练声,你敢说没有?”何友根仍盯住不放。 “根叔,练声是有,那是花旦英主动教我的,她入行比我早,辈分上算得上是师姐,难道我拒绝吗?” “阿平,你老实告诉大家,在之前你和花旦英的约见中,都是谁主动提出的?”武生祥问道。 “师傅,每次都是花旦英主动约我的,不信可以去问她。”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陆秉南打断道,话说到这里,一切都表明在这对男女的交往中,陆英时时处处都是主动一方,这令陆秉南内心气恼异常。哼,这个丫头真不像样,一点矜持都不懂! 陆秉南对自己女儿的感情深沉而复杂。妻子十年前就去世,这么多年来是他一手将陆英养大。女儿从小活泼好动聪明美丽,又有一把好嗓子,十足的演艺天赋,经他精心栽培,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对他而言,女儿就像是一棵他浇灌培育的树苗,一件捧在手心的美轮美奂的宝贝物什。可现在女儿变了,开始自作主张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温顺乖巧的小绵羊了,这是陆秉南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女儿一日不出嫁,就必须无条件服从自己,听从自己的一切安排。就像一只风筝,哪怕高高飘在天上,线头也必须牵在自己手里。 他想起三年前女儿初入戏行不久,练功不慎扭伤了腿,疼得掉眼泪。他把女儿背回家里,挽起裤腿帮她上跌打药膏。看见女儿娇嫩雪白的腿上的清淤肿胀,他揪心般地痛,轻轻地不停地用嘴吹拂着伤患处,仿佛这样可以将伤势吹掉。陆英感觉十分舒坦,她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着父亲的关爱,良久,她睁开双眼深情地凝视着父亲说了一句让陆秉南铭记至今的话:“爹,您真好,我以后一辈子都守在你身边。” 陆秉南当时心头一暖,几乎感动得落泪。女儿呵,就是贴心,比儿子更懂得心疼父母呵。 可现在刚过了三年,十七岁的女儿竟然自作主张去亲近异性,要摆脱顺从多年的父命意志啦。这是女儿的长大了吗?这是当父亲的失败呀!此刻他似乎感觉到林怀冲武生祥等人心里发出对自己的嘲笑:教女无方,堂堂的正印花旦竟会看上一个刚刚拜入师门的小学徒,笑死人咯。 久历江湖的陆秉南忽然一转念:女儿自幼被自己惯坏,加上性情天真率直、不谙世态人情,也许她与林宗平相处的目的是单纯的,仅仅出于对新人的关心而已。反观这个刚入戏班的后生,聪明机敏大胆巧舌如簧,着实是个有心计之人,他所讲的话未必可信,天知道这小子是否口不对心鬼话连篇?哼,说不定他在跟女儿的交往中处处设套布局,明里暗里都在诱惑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女儿,这并非不可能呀。? 十六 想到此,陆秉南不由得对林宗平产生了一种戒备和警觉: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呵,这衰仔不但有暗中勾引女儿的嫌疑,还有可能在这里大言不惭地捏造事实,诋毁女儿的清白令我陆秉南颜面无光呀,这样的人决不能再让他留在戏班里。 “林宗平,你说你将阿英视作手足视作师姐便无所拘束,我觉得不妥,毕竟男女有别,须时时处处保持距离才合规矩,你和阿英在河岸上的事情是陈风亲眼所见,以我对陈风的了解,他绝不会信口雌黄无中生有的,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你无须再做解释。阿英有错,错在太过单纯太过善良,而你的错,错在不知严守男女之大妨!何况戏班早立下规矩,艺人间不准谈恋爱,这你应该知晓。戏班的规矩是绝不能坏的!就算关系暧昧也绝对禁止!” 陆秉南脸色冰冷地说道。 林宗平一下子懵了,此话若是出自何友根之口,他不会觉得惊讶,偏偏此话就出于平常对自己最为关照而自己也最为敬重的陆秉南,他的语气又是那么生硬不客气、那么的不容置疑,丝毫不给自己辩解的余地。 “班主我….”他呆呆地望着陆秉南那严厉的脸孔,从那冷冷的瞳仁中他读到了决绝和无情,林宗平蔫蔫地低下头去。 林怀冲默不作声,武生祥带着些许疑惑打量着陆秉南,马骝头脸上泛起一抹猴子屁股红的得意之色,何友根笑道:“班主言之有理,我们虽为戏子佬,亦要恪守男女之道遵从戏班规矩,林宗平加入‘大四喜’后屡屡有违礼教行规,令师门不睦争端迭起,实在愧对华光祖师呵。武生祥,此事你说该如何处置?” 他言下之意是希望武生祥将这徒弟逐出戏班。 此时林宗平心里十分矛盾,他并不惧怕离开戏班,但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逐,又令他心不甘情不愿。自己并无过错,就这样不明不白被逐,那将是何等的羞辱何等冤屈呵。 “师傅,”他抬头看着自己师傅,希望能给自己说句公道话。 武生祥心中为难,他晓得这样对徒弟颇为不公,但眼前的情势似乎没人愿意容留这小子,连往日偏爱这少年的班主也明显流露出排拒之意,自己就算独力挽留恐怕也于事无补,再说为一个学徒开罪众人也得不偿失呀…. “一切依照各位的意思去办吧。”武生祥沉默片刻说道。 马骝头瞥一眼深深低下头的林宗平,面带得意地说,“就将往日签下那一纸师约作废,即刻让林宗平走人。” 陆秉南摇摇头,“此间地处偏僻,就这样让他走,恐怕也不妥,明天中午到达演出地点河池镇,那里人烟稠密交通便利,他也好就地谋生或者另往他处,各位意思怎样?” 众人点头同意。 “林宗平,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到埠你就上岸,大路朝天从此各走各的吧。”陆秉南冷冷对林宗平说道。 一弯新月如钩悬挂中天,白霜似的清晖洒在舱内,林宗平早早就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可他根本无法入睡。 近岸芦苇丛里水鸟发出的咕咕鸣叫划破夜晚的寂静,声声入耳,愈令他焦躁不爽。他不时发出一阵阵长叹,似乎那样才能舒缓郁积心底的憋屈之气,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众人对他的每一句诘问每一句责难,揣测着他们的内心意向,猜度着他们所持的态度背后的种种缘由。 思来想去,脑袋越发胀痛麻木,思维也越发紊乱无绪,千头万绪终被这少年归结为一句话:江湖险恶人心叵测,是非公道统统随波逐流。 在这世界上要做一个好人并不容易呵,好人很多时候都没有好报的,那些卑鄙龌龊的势利之徒反而顺风顺水左右逢源。屌那妈走人便走人,原本老子就想走呢! 将近四更天,少年人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中…. 河池镇位于西江支流沅河之侧,沿河下朔可直抵下四府,历来属于河运交通枢纽、物流集散要地。此处又属于鱼米之乡,进入八十年代渐渐变得富庶繁华,当地人历来嗜好看大戏,逢年过节或者店铺新张婚嫁寿诞总喜欢延请戏班演出助兴,且主会往往出手大方,甚至还有额外打赏。 这次“大四喜”戏班的主会是镇上一暴发户,为其新张商铺志庆大排筵席并上演锣鼓大戏,务求闻达于四处乡邻八方商贾,更为日后生意打个鼓乐广告。 今年下半年“大四喜”外出巡演所携带的戏单除了传统剧目,还有一出新戏,是今年年头雇请民间高手创作的,也是戏班巡演的重点推介剧目,名叫《寻妻奇缘》,是一出亦庄亦谐花好月圆的大戏。讲的是南宋年间,一名从抗金归来的校尉,返乡准备与未婚妻圆房,却不料她竟于一年前被烂赌成性的父亲卖入青楼抵债,校尉从乡间寻到临安城与未婚妻相见,那女子竟贪图富贵乐不思蜀,忙于应酬钓大鱼不愿返乡过清贫生活,失望伤心的校尉在回家途中阴差阳错邂逅并救护一名遭到地痞无赖调戏之破落千金小姐,二人经历一串磨难考验终成一对有情人,喜结良缘双双把家还,又意外得到一个昔日被校尉帮助过的强盗临死赠予一笔财宝。 河池镇是该戏第一次在巡演中正式亮相,戏班上下自然寄予厚望做足准备工夫。这出新戏对陈风格外重要,因为这是他由二帮武生转为正印的头一出戏,若能取得成功的话,将成为他个人的首本大戏。因此他一直反复排练不辍,并不断向前辈讨教,务求将最完美的表演呈现观众面前,力争一炮而红。他还特别忌惮他人窥探自己的新戏戏路,不久前林宗平就为此事吃了巴掌和责难。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志在必得的陈风做梦也不曾料到,自己在埠头镇跟那风流寡妇一夜快活,竟感染了病症,昨天下午起,他就浑身发热茶饭不思虚汗淋漓,武生祥认为他是风隔热发不出来,吩咐伙头军给他喝一碗“七星粥”叫他捂住被子发发汗。 不料第二天情况愈发严重,陈风躺在铺位上浑身发烫周身无力,虚脱得几乎坐都坐不起来,伙头军又给他熬了一碗戏班常备的清火去热斑痧凉茶,喝下丝毫不见效果。 中午时分,戏班乘船抵达演出地河池镇,陈风晓得自己病得不轻,求人背自己到镇上请有经验的中医施救,老医生给他开了一堆大包小包中草药还有两盒西药,叮嘱他每天服用中西药物并以药渣热敷下体,注意休息不可随意走动,大约一周后可痊愈。 武生祥从陈风吞吞吐吐的言语中得知徒弟患上急症淋病,顿时忧心如焚,既替他的身体担忧,更为了即将到来的演出焦虑不已。 《寻妻奇缘》这出戏黄昏就要登场亮相,看情形陈风根本无法支撑。陈风向来身体扎实硬朗,戏班里也没考虑他这个角色的备用人选。如今这情势,《寻妻奇缘》这出戏十有八九只好弃演了。 趁着人们上下搬运衣柜道具之时,武生祥将情形汇报给陆秉南。陆秉南浓眉深锁沉吟不语。 “唉,真是屋漏兼逢连夜雨破船遇着顶头风呵。埠头镇险些酿下大祸,如今又碰上这等棘手事情。这个陈风呀,偏偏在这个时候得病….”武生祥长吁短叹道。 “这混账东西得的是风流病,不但自作自受,还连累戏班。”陆秉南嘴里骂道。这些年来戏班艺人得风流病见怪不怪,但耽误演出就不得了。要知道主会就是艺人们的衣食父母,千万怠慢不得的呀。 “可他硬撑都撑不起来,没办法啦,只好照过去戏行的老规矩,让人背他到台上走一圈跟观众有个交代咯。” “这出戏是主会特意点的戏,原本还希望在河池镇打响头炮哩….”陆秉南心有不甘地说道,“阿英为了演好甘凤莲这个落难千金的角色,这些天一直反反复复苦苦排练呢。” “这个我知道,陈风也落足了工夫的,唉,只能讲这次我们很不走运啦。”武生祥叹息道。 “难道不能从你的徒弟里临时找人顶替一场?”陆秉南问道。 “我那几个徒弟都有戏要演,下午场深夜场连轴转,其中旺仔也要在《寻妻奇缘》里演反派角色,分身乏术呀,呵呵,林宗平那衰仔倒是闲着,不过你已经将他逐出戏班,我刚才见他好像在收拾东西呢。”武生祥答道。? 十七 陆秉南眉头一挑,“不如叫他临时替演一下?那后生仔人很聪明机灵,吞生蛇【戏行话临急背戏文,死记硬吞】这活或者他能干得来。” “可他还从来未单独登过台呢。” “每个人都有第一次,他不是演过好些群角吗?” 武生祥笑道,“班主,你真打算让那衰仔演?” 陆秉南一拍大腿,“事急马行田【象棋戏语应急顾不得许多之意】,先应付主会那边再说,你快去找阿平!” “那演完以后还叫他走吗?” “这个….哼,恐怕要看他的表现啦。” 林宗平是让师傅拽回来的。他背上包裹刚迈上踏板,武生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别走,师傅有事叫你做。” 听说武生祥让自己顶替陈风临时出演《寻妻奇缘》男主角,林宗平不太相信地愣了愣神,“师傅你不会是耍弄我吧?” 武生祥手搭在林宗平肩上,“你听说过救场如救火这句话吧,师傅不会跟你开这样的玩笑,希望你好好表现。唉,师傅其实也不想你离开呀。钟南光这个人物是个很出彩的角色,陈风年初曾私下请那编剧师爷仑饮了好几次茶,才求得他帮自己量身定做这样的角色,今番他不好彩,机会落在你身上,你要好好珍惜呀。” 林宗平犹豫不定,陆英急匆匆来到他们跟前,心急火燎就问,“祥叔,听说陈风病了,《寻妻奇缘》到底演不演呀?”她还不知道父亲开除林宗平一事。 武生祥朝林宗平一努嘴,“你爹让阿平顶替陈风哩。” 陆英立刻笑靥如花,“太好啦,平哥一定行,说不定比陈风演得更好,平哥你一定要演呀,不然的话这出戏就彻底完啦,人家为了准备这出戏,日练夜练不知费了多少工夫呢。” 武生祥笑道,“阿平,花旦英都这样求你咯,你还犹豫什么。” “好吧。”林宗平点点头,心道:反正迟走一天两天也不是问题,索性到台上玩一把,自己拜师学艺数月,还未曾单独挑过大梁过过戏瘾呢。 武生祥立刻将他带到陆秉南那里,几个主要演员拿着剧本,一起向林宗平交代戏文情节,并跟他搭档反复排演试戏。经一再提点,林宗平虽大致上记住了故事梗概,可一些具体情节上却经常顾此失彼甚至张冠李戴。 陆英笑道,“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小声提醒你,你跟着我复述一次就行,实在不行就爆肚【戏行话,忘词临时应急抓词】,我会尽量配合你的。” “台上食泥,切记要镇定,那样你才会有急就章,不然你就会食包【演出出错受指责】。”时近中秋天气已经转凉,陆秉南仍急急摇着纸扇说道。 河池镇雷旺记老板雷万发是个满面肥肉逢人三分笑的中年人,他经营着雷旺记两间商铺,一间在雷州一间在江门,将省城一带货物运销到下四府各地,又将当地特色土货返销省城及珠三角腹地。凭着多年来他在供销社工作积累的丰富经验和人脉,又赶上了改革开放好时机,雷旺记开张不到三年就赚得盆满钵满,如今他又在自己的家乡河池镇新建一间店铺,意在让雷旺记更上一层楼。为新店开张他不但筵开十余席,还特意聘请坊间小有名气的“大四喜”班唱通宵大戏助兴。 河池镇西头关帝庙旧址前有一处高台,解放前筹神祭祀仪式皆在此举行,近几年河池镇但凡延请戏班助兴都在此演出。今番“大四喜”也不例外。河池镇居民们爱看大戏是有传统的,二三十年代广府戏班在别处巡演大多要搭建葵棚将戏台围拢起来,售票观戏。河池镇则毋须搭棚,敞开来免费观看,据说从前也曾尝试过搭棚收费,可是戏迷们实在太过热情太过拥挤,不但场内爆棚,场外围观的人群竟发生过挤破葵棚踩踏出人命的事故,后来索性就全免票,台下两侧近前摆上几排桌椅,这是主会眷属宾客的位置,其余地方或站或坐任人自便。这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大戏锣鼓一响,镇上老少妇孺闻声纷纷汇聚到旧庙高台四周。 雷万发以前当过本地供销社负责人,是个精明的生意佬,他晓得看戏的人群里除了本镇居民,还有不少过路商贾人客,也会来凑热闹,搭台演戏潜藏着无限商机。他命人拉起几条横幅,写上宣传雷旺记商铺的广告语,十分醒目地悬挂在戏台各处,数以千计的观众在欣赏大戏之余,都会记住雷老板的雷旺记字号。 四点半过后,吃过下午筵席的雷老板搓着滚圆的肚皮,偕同一帮生意伙伴及宗族亲眷好友,踱着四方步,慢慢来到庙前,在那几排空着的椅子上落座。 此时“大四喜”的“正本戏”已经上演好一阵子,那例戏《八仙贺寿》已接近尾声,戏台四周围满不下千人,雷万发晓得日间戏还未到高超,夜间戏上演时只怕观众会突破两三千,自己的广告效果完全足以抵偿那笔戏金。 他端坐在酸枝木椅上,惬意地呷了口铁观音,放下茶盅,拿起一张“戏桥”,随意看了看戏目。《八仙贺寿》之后就要上演自己点的那出新戏《寻妻奇缘》。 雷老板本人对大戏并不十分着迷,在他眼里演戏就是为了吸引眼球达到宣传广告目的。因此他喜欢热闹爆笑一类的剧目,那类悲悲戚戚的苦情戏他一概不点。之所以点《寻妻奇缘》这出戏,除了诙谐有趣,还听说男主角是个扮相英俊功夫了得的后生哥,也是一个新扎起的小武。雷老板认为这是个噱头,同时有点好奇,想看看这后生到底有多英俊,武功到底有多高超。 就在雷万发浏览剧情简介时,《八仙贺寿》的收尾锣鼓响起,旁边一位宗亲戏迷问他道,“阿发,下一出是什么戏呀?” 雷万发将手里的“戏桥”递给对方说,“叔公,是一出新戏叫《寻妻奇缘》,男主角是一位靓仔。” 叔公连声道,“呵呵,靓仔好,靓仔好哇。” 片刻换场的冷寂之后,又一轮锣鼓喧天奏响,《寻妻奇缘》上演啦。 伴随着一阕“雁落平沙”乐曲,一名身穿戎装,面目化着浓妆的瘦高个头小武生,迈着有些生硬迟缓的台步登台亮相。 一把平淡无奇中中庸庸的嗓子随即在台上响起: “为国征战出边关,北地朔风砭骨寒,五载春秋建功勋,收复襄阳凯旋还….” 雷万发登时皱了皱眉头:此人相貌还说得过去,却是怯生生没有一丝星味,举手投足慌里慌张,这还罢了,但那唱腔实在太业余啦,好像一个雏哥儿,哼,什么新扎之辈,明摆着货不对板。 身为资深戏迷的叔公在一旁轻声嘀咕,“这位靓仔怕是初登戏台的吧?” 雷万发冷哼道,“或者今天他状态不好,再看看。” “当年临近出征,爹娘为俺订下一门亲事,那曾家姑娘名叫娇儿,我与她虽未说过半句悄悄话,换过时辰帖子亦可算俺的未婚小娇娘,不曾想一年前俺那未来的老丈人,他、他、他欠人赌债竟将娇儿卖入青楼那水火地,哎呀呀俺征尘未洗急匆匆赶往那临安城,一心要将那未婚娘子唤回来,从今往后男耕女织乐悠悠,夫妻恩爱不须渡….那那、那鹊桥。” 观众爆发一阵哄笑声,一是因为这演员一口蹩脚的白话实在有点难听,二来中间一句唱词有结巴的嫌疑,临末那句他还几乎忘词,虽然最终勉强唱毕,细心的观众还是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一阵鼓噪声响起。? 十八 雷万发也忍不住骂道,“屌那妈,老子上台唱也不见得比他差。” 台上的男主角钟南光的正是临时顶替陈风的林宗平,他好不容易利用开演前这几个小时将人物对白及唱词硬记下,一上台还是不免紧张,处处露怯以至于几乎忘词。 陆秉南武生祥以及尚未登场的陆英此刻都齐齐聚在用帷幔遮蔽起的虎度门处,担忧的目光都盯在林宗平身上。当目睹他因为唱腔不过关以及几乎忘词引来观众的嘘声时,陆秉南禁不住连连摇头,他认定这一出新戏多半要砸在这个少年身上。 他低声对武生祥说,“如果下面再出现大的纰漏瑕疵,索性叫老刘背着陈风上台说明情况罢了,免得砸了‘大四喜’的招牌。” 陆英却道,“爹,你不觉得阿平这一口不咸不淡的白话反而很逗人很有喜感?听听那笑声就知道,他初登舞台紧张是难免的,演开了就会好,说不定还会起意料之外的奇效呢。” 陆秉南和武生祥不约而同苦笑一下。 大戏继续往下演,当演到钟南光来到临安城青楼会见未婚妻曾雪娇,试图帮她赎身,曾雪娇却贪恋青楼的奢华享受,不愿随未婚夫返乡过清贫日子时,再度出现了状况。林宗平竟然完全忘记了对白台词。 曾雪娇指着钟南光道,“你休要再啰嗦,有什么话即管挑明,等阵奴家还要歇息。” “这个….这个….” 林宗平干瞪眼愣在原地。按照剧情下面应该是钟南光的一阕长长唱腔,以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典故来苦苦规劝未婚妻放弃富贵温柔乡,跟自己返乡去做烧饼买卖。林宗平张口结舌面红耳赤立在戏台上,明眼人一下看出他忘词了,台下发出一阵笑声嘘声。 雷万发站起身来,高声说道,“什么这个那个,你明明都不是端这行饭碗的,何苦站在上面出洋相,不如回家卖烧饼吧!” 陆秉南绝望地摊开手说,“罢啦罢啦,还是叫他下来,我上去说明情况吧。” 幸得演老鸨的演员有经验,索性抛开原先的剧情,接上雷万发的话临时爆肚道:“说得好说得妙,你这哥仔真是瞎眼啦,明明手里捧着金饭碗还卖什么烧饼呀,简直是自己申请出洋相嘛。” 观众听了他的话又是一阵哄笑。趁这空儿老鸨演员使劲朝林宗平眨眼睛,林宗平回过神来,匆忙应对道,“此话怎讲?我哪有什么金饭碗?” 老鸨手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阿娇姑娘不是金饭碗么。” 扮演雪娇的演员心有灵犀,一扭小腰临时现编道:“啊哟啊哟,你不是笑话奴家么,奴家有这般值钱吗,嘻嘻….”一边说一边临场发挥两眼放电,做出娇俏可人的样子。 雷万发也乐了,一翘大拇指,“接得妙呀,哈哈哈….” 他的笑声鼓舞了台上的演员,将短暂的冷场尴尬一扫而空,林宗平忽然来了灵感,眉头一皱斥责道,“俺和老鸨说话论不上你多嘴,你这只破饭碗,滚到一边去!” 台下观众此时都对嫌贫爱富的曾雪娇心生嗔意,听到钟南光骂她一句破饭碗,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老鸨继续爆肚道:“官人呀,阿娇姑娘在你眼里或许是只破饭碗,在我们老举寨就是只金饭碗呀,你愿意将这饭碗留在这里吗,价钱嘛好商量。” 林宗平已经戏精上身,他眼珠子一转,做出一副为难样道:“这个、虽说阿娇是只破饭碗,可俺也离不开她呀,吃饭岂能没饭碗,再说这卖妻为娼的卑鄙无耻勾当又岂是俺堂堂七尺男儿所为?” 老鸨接道:“官人呀,俗话讲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呐,有了钱就有大把人来讨好巴结你,美女争先恐后来献媚邀宠,就算你的钱是卖老父老娘得来的她们也绝不嫌弃你,我这风月场从来就没什么卑鄙无耻的字眼,那所谓的道德伦理都是骗没出息的傻瓜蠢人的。” 风趣粗俗的台词又引来台下一阵哄笑。 钟南光:“照你说来,今天俺非要把这破饭碗、哦不是,金饭碗留在你老举寨不成?” 老鸨一拍手:“恭喜官人你终于想通啦。” 钟南光:“这….但不知阿娇意下如何?万一她不愿意,还是算了吧,阿娇还是跟俺回家卖烧饼继续当她的破饭碗罢了。” 曾雪娇一捂脸蛋:“奴家好命苦哇,原以为入得老举寨当上小姐,从此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你你你这前世冤家又找上门来苦苦相逼,呜呜….奴家不想做人喽….”一边做状哭泣一边使劲扭着屁股,这滑稽的动作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钟南光咳嗽一声,拉开嗓子清唱道:“小娇妻你莫误会,俺钟南光岂是那般不义之人,就算你是个邋遢碗,你你你在俺眼里永远都金灿灿!今生今世非你不娶,来来来,到俺怀里哭一场,哭饱了夫妻双双把家还。” 曾雪娇一甩水袖唱道:“南郎我的好相公,非是阿娇不愿跟你卖烧饼,只因我腹中已经有了别人的骨肉,我我我已经没资格到你怀里哭,你我缘分已尽情难续,你最好从今往后忘了我曾雪娇。” 钟南光指着对方唱道:“啊呀呀,好你个贱婆娘,皮肉生涯才数月,转眼腹中有了馅,莫非他是绝世猛男神龙附体,令你这小贱人珠胎暗结断了俺的念想。可恼也,有道是覆水难收落花无情,罢罢罢,俺只好斩断情丝与你各奔东西,免得这绿帽折煞俺这英雄汉,老鸨你听住,阿娇爹当年收下俺家彩礼共十两银,连本带利至少有一十二两,少一两俺将她带回家。”唱罢上前拖住雪娇,雪娇伸手就打,俩人纠缠打闹起来。 老鸨唱:“阿娇身怀六甲你带走亦枉然,生出个孽种你来养?我和你各走一步报实价,六两银子不行你就带人走。” 钟南光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夸张搞笑的动作又博得一阵爆笑。“罢罢罢,银子到手俺写字据,文房四宝快快拿上来!”钟南光爬起身来伸出右手。 老鸨念白:“大丈夫牙齿当金子使,客嫂你笔墨来伺候。” 钟南光接过毛笔一声长叹,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摇头晃脑用激昂铿锵的白话念道: “今有甲方钟南光与乙方春香楼老鸨倪大姑就校书曾雪娇达成协议如下:甲方以纹银六两将破损金饭碗削价转售倪大姑,从此曾雪娇与钟南光再无任何关系,钟南光不得阻扰曾雪娇在春香楼一切风花雪月行为,资费所得亦与钟南光无涉,日后金饭碗若是生下小饭碗,亦不得向甲方索要任何赡养费,空口无凭立此字据,双方永不反悔。立字人钟南光倪大姑,丁未年十月初五日签字画押。” 林宗平一气呵成念完一整段临时爆肚的台词,可谓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加上内容诙谐搞笑,再一次使得观众们笑弯了腰,欢乐的气氛顿时达到顶点。此刻他那口乡音杂陈不三不四的白话,反倒更增添了喜剧效果。 站在虎度门的陆秉南武生祥此时才将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 “这衰仔有点急才,一出戏让他演得生鬼异常。”武生祥低声道。 陆秉南点点头,背着双手离开虎度门,去后台督促即将上台的演员。 “哈哈哈,这个后生仔真抵死呀。”坐在椅子上的叔公乐得双眼眯成一条线,拍着大腿赞叹不已,“阿发,你点的这出戏真是笑死人咯。” 雷万发望着身边笑得前合后仰的生意伙伴及宗族亲友们,心满意足地暗道:这个后生仔唱功演技虽不怎么样,搞笑确是一把好手,我要的就是这样皆大欢喜的效果,这钱花得值了。 《寻妻奇遇》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收场,回到后台,戏班全体人员都兴奋地抱作一团,为这意想不到的成功激动不已。雷万发跑到后台向他们祝贺,盛赞这临时爆肚相当成功。 陆秉南连连拱手笑道:“后生仔经验欠缺,还是多得雷老板及时提词,才有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呀。” 雷万发得意洋洋说:“也是你们有急才呀,哈哈哈,这出戏非常好够搞笑,刚才我有两个当地的朋友,也有意邀请你们为他们那里加演两场,离这不远,就在金鸡镇和清流镇,酬金可以加倍哩。怎么样?” 陆秉南大喜过望,“当然可以,多谢雷老板引荐呀。”? 十九 第四天上午,吃过早饭后“大四喜”离开了清流镇。 机帆船缓缓行驶在河面上,戏班上下无不洋溢着喜悦之情,他们都晓得,一炮打响的一出戏常常能带旺戏班的一个演出周期,这出歪打正着的《寻妻奇缘》将有望成为接下来的巡演里重点推介的剧目。 只有一个人显得闷闷不乐心事重重,他就是大病初愈的陈风。 这几天,陈风躺在船舱一碗接一碗喝那苦涩难咽的药汁,一片又一片吞服消炎药,岸上不时传来的锣鼓弦乐唱腔以及欢声雷动的喝彩令他辗转反侧心绪不宁。当他就得知顶替自己出演的林宗平凭借“爆肚”取得了巨大成功,陈风羡慕嫉妒恨呵:这衰仔前天还要被赶出戏班,如今竟咸鱼翻生一炮而红。真是没天理呀,他要台风没台风,要演技没演技,凭什么?!屌那妈,俗话讲的好,小人一朝得志便猖狂。千万不能让这衰仔的势头一路延续下去,不然的话,自己好不容易扶正的正印位置就有可能被替代掉。哼,这小子除了命好,桃花运也不错,陆英那只发情小母猫正对他眉来眼去哩,万一陆秉南那老东西认可了他俩的关系,不但自己的桃花梦就要结束,今后自己在“大四喜”想出头都难上加难呵…. 他回想起那夜与寡妇恩爱缠绵的情形,那女人容颜其实已经有些憔悴,身上的肉松垮垮,眼圈浮肿发暗,鱼尾纹显而易见。陈风有点奇怪,两三年不到,之前风韵犹存的情人衰老也太快了吧。在与她调情对话当中,他察觉这寡妇很有可能跟别的男人有瓜葛,同时吃几家茶饭。陈风对此并不太在意,更不会料到中招染病,自己跟这女人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寡妇,他想到了戏班花旦陆英。在梦中,他不知多少次亲近过花旦英。这姑娘才是自己真正梦寐以求的佳人呵。 陈风也有自己的理想志向。等到时机成熟,他想去投考城市里专业剧团,当一个电视报纸上家喻户晓的明星,他觉得自己并非没有那样的实力,一旦自己功成名就,陆英迟早会成为自己胯下之臣笼中之鸟。如今是一个个人奋斗的时代,事业成功,金钱美女自然手到擒来。原本升上小武正印的位置,《寻妻奇缘》便是自己新的起点——开辟事业的垫脚石,万万没想到这个机会却成全了别人! 陈风越想越恨,一拳头捶在舱板上。英俊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微微的潮红。 薄暮降临,机帆船停泊在距离河池镇七八十里的一处荒野滩头准备夜宿。此地前不着村后不到店,忙绿了几日的艺人们大多选择早早歇息。 用唇膏染了朱唇的陆英一身素白衣衫飘飘然如下凡仙子出现在河岸柳树下,朝船上的林宗平招了招手,林宗平向她摇摇头,坐在甲板上不动。 陆英见他不下船,便走向柳树旁一片茂密的野草丛,忽然林宗平听到一声隐约可辨的尖叫,随即那素衣仙子般的身影消失不见,林宗平以为陆英遇上什么危险,急忙冲上岸直奔那片野草丛。陆英猫着身体半蹲在地上,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 “你做什么呀?”林宗平皱起眉头问道。 “我….被蛇咬了一口。” “真的?”林宗平吓一跳,在这荒郊野外被蛇咬可是很危险的事情。 “我可能会没命了….”陆英痛苦地说。 “我上船喊人来。”林宗平转身要走。 “没用,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救急。” “什么法子?” “用嘴吸吮伤口的血,将毒液一块吸出来。” “那….我试试看。”林宗平蹲下来一把捏住陆英雪白滑腻的脚胫。 “嘻….平哥你真好。”陆英嬉皮笑脸道。 “快告诉我,伤口在哪儿?”林宗平心急火燎地问道。 “我骗你的。”陆英一双美丽的凤目戏谑地看着他道。 林宗平顿时有点不高兴,站起身来说,“既然你没事,我走了。” “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讲。”陆英一把扯住他。“其实这些话一早就想跟你讲。” “有什么话你快说。”林宗平站定在原地说。 “我….”炽热的话涌到嘴边,少女的矜持又让陆英无法表白,“是陈风….”陆英决定采取迂回的法子。 “这又关陈风什么事?” “几天前,陈风他要送我一个贵重的饰物。” “他送你饰物做什么?” “他要我接受他的信物,说到了佛山就找人向我爹提亲。” “有这事?”林宗平望一眼陆英,“你喜欢陈师兄吗?” “他又嫖又赌鬼才喜欢他,不过大家都在一个戏班,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好弄僵了关系,所以….我想借助你帮我拒绝他。” “我——帮你拒绝他?”林宗平有点诧异地问。 “就说….说,我和你已经好上了,那样他就会死心。平哥,你肯帮忙吗?”陆英央求道。 面对陆英灼热的眼光,林宗平的心不由动了一下,很快又冷静下来,毕竟数月来他一直拿对方当做好朋友好师姐看待,对这个戏班的当家花旦、聪明又美丽的班主女儿,林宗平心底里总有一种自卑情结,“只怕那样一来你爹饶不了我,之前他都准备赶我走呢。” “今番他不会赶你的。” “我知道,我的戏旺台是一回事,但他毕竟是你爹呀….” “你不用怕我爹,他是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可以终身依靠的男人。平哥,我真的很喜欢你,我都说不清楚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别以为我是个轻浮的女仔,这是我的初恋,我就是喜欢你。你也不用担心,如今你已经有扎起的势头,他不会赶你走的。”陆英大着胆子表白了埋藏着的情感。 林宗平摇摇头,“阿英,我是一个初初拜入师门的学徒,你是戏班的正印花旦,我怎么配得上哩,你不喜欢陈风师兄,另外找一个理由拒绝他就是,不要拉上我了吧,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我回船歇息了,过几日还要演出哩。” 说罢少年人转身要走。 “你走吧,你一走,我就找棵树上吊,或者投河,死掉算了,反正我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女仔,我爹一心只想将我嫁有钱佬,好给他自己将来养老,埠头镇相亲就是个例子,说不定哪天他还会给我找个老头子做丈夫,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死了一了百了!”陆英跺跺脚说道。 少年人站住不动,他不知道陆英说的是赌气话还是会动真格。 “阿英你这是何苦….” “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 “这….” “就算先应付一下陈风,成不成?” “怎么个应付法?” “他要是再找我,你就跟我在他面前演演戏,叫他死心,如何?” “这….” “放心,戏班一散,你我就各走各路,我不会黐住你不放的,哼,我花旦英也不会贱到求人要的地步!” “好吧。” “提醒你一下,以后要提防你的陈师兄,你这次抢了他的角色又出尽了风头,以他的为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戏班嫉恨你的人多了,比如大口根马骝头那些所谓的叔父前辈,其实都是些嫉贤妒能的小人,他们都不想看见你扎起,真心希望你好的,我陆英肯定就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你好之为之吧。” 说完陆英一转身,白衣飘飘如同一个仙子般离去。 林宗平愣在那里,陆英最后一番话讲得极其中肯,那正是他不愿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成功和掌声使他暂时摆脱了被逐的霉运,并重新燃起他唱戏的梦想和热情,但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好运气能持续多久,数月的戏班生涯使少年人成熟世故了不少,他隐隐感觉突如其来的成功背后潜藏着某种危机某种灾祸。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悸动,一种不安的情绪犹如隐约可闻的鼓点不时敲击着他的心房,将他那被掌声欢呼声包裹起来的膨胀蛹壳一一敲碎,现出依然弱不禁风的幼体,他仿佛看到不久的一天,成功的光环骤然褪下,掌声欢呼声消失殆尽,自己被彻底打回原形,众人对着自己冷嘲热讽冷眼相加,师傅武生祥以及大口根马骝头等前辈将巴掌和冷眼毫不留情地抛给自己。 林宗平一声喟叹,低头垂背踏着地上清冷的霜月慢慢踱回到船上….? 二十 月上中天,万籁俱静,林宗平依然毫无睡意,他枯坐在船舷甲板上,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听着岸上野草堆里的虫鸣及芦苇丛中水鸟的啼啭,头脑沉浸在一片茫然无绪的混沌之中。 耳边一会儿响起《寻妻奇缘》里收尾时,钟南光偕同甘凤莲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快意唱腔: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经历患难始见得真情在,俺与凤莲携连理比翼飞,穿过那青山绿水返故里,从今后男耕女织琴瑟和鸣,要将这人间鸳梦共百年….” 一会儿又传来陆英那一句临别提醒的话:“你这次抢了他的角色又出尽了风头,以他的为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戏班嫉恨你的人多了,比如大口根马骝头那些所谓的叔父前辈,其实都是些嫉贤妒能的小人,他们都不想看见你扎起….” “真是险恶江湖恩怨重重,后生无知深陷泥潭难——呀自拔——” 他不由得将一句唱词以小生惯用的“哪架加”长腔低声吟唱出来。 “平哥,还没睡呀?” 一把嗓音幽幽飘入耳中,林宗平一愣,四下张望,只见月色下一个鬼魅似的矮矮的身影轻轻地爬了过来。 “周灿是你?” “平哥是我呀。”周灿扁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道。 “看你没睡,细佬特来陪陪你。”一向以细佬来称呼林宗平的周灿这回却谦卑地自称细佬。他在林宗平对面坐下,将手里一个油纸包打开搁在甲板上,又摸出用毛巾包裹着的小酒壶及两个酒杯。 “这是我从后厨弄来的九江双蒸,花生米是清流镇买来的,我们两兄弟喝几杯。”周灿说着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林宗平,“平哥,做细佬的首先祝贺你扎起,从今以后好运一辈子,前几日你那么忙都没机会跟你说句话,来,饮胜。” “阿灿,何必客气呢。” “要的要的,我们是好兄弟嘛,希望日后大佬你多多关照。我先饮为敬。” 周灿扬起脖子饮下一杯,“其实你一来‘大四喜’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扎起,以后有事平哥你说一声,细佬我一定鞍前马后….” “算啦阿灿,你不是说6月5号出生的吗,比我大10天呀,应该我是细佬嘛。” “嘿嘿唔好意思,之前我讲错了,其实我是6月17生的,小你两日,嘿嘿。”周灿黝黑的脸上挂着一丝愧意说道。 林宗平晓得他在刻意讨好自己。小小戏班本身就是一个江湖,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样样论资排辈等级森严,自己入戏班时间比他短,之前周灿自然要托大。于是笑笑道,“我们还是叫名字吧,阿灿,我今次成功其实都是一时撞大运,未必可以长久,骑龙头做正印这份荣光我还不敢奢望,你我兄弟依旧是后辈小徒呀。” 周灿将酒杯跟林宗平碰一下,一饮而尽,“好似小媳妇那样慢慢捱吧,好歹也得活下去。” “兄弟难道就没有什么目标理想?” “呵呵,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就是我的理想。” 沉默片刻林宗平又问,“阿灿,你入行比我早,照你看,如何才能真正扎起?” “人家话一运二命三风水,依我看还要加上一条,够手段才得,要为人上人,吃得苦中苦,也应该改为要为人上人,踩人头顶上才对。兄弟你莫以为功架好就能扎起,你想想,正印位置就一个,凭什么你上?你必须踩低你的同辈,自己才能冒出头。戏行是个名利场也是个是非窝,同门师兄弟为争名夺利反目成仇,甚至师徒间你死我活的的事例太多太多喽。你知道佛山和广州城都有粤剧艺人八和会馆吧?从前八和会馆叫琼花会馆,为何改名?不就是希望戏行仝人放下争斗和睦共处嘛。” 周灿喝着酒嚼着花生米说道。 满腹心事的林宗平反正睡不着,倒是很想听听这些戏行中人的恩怨轶事,于是陪周灿继续边喝边谈。 “阿灿,我今次顶替陈师兄位置,都因他自己不妥,才将机会给了我,行话讲救场如救火呀,他不应该怪罪我呀是不是?” “你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人家心里未必会这样想,你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此话怎讲?” “如果我周灿是陈风的话,会自认倒霉,可惜陈风不是我,他的心没我那么善良。你不知道当初他是怎样从兄弟里扎起的。” “说来听听。” “今晚我竹筒倒豆统统话你知,不过这些话你可不要跟别人讲,否则我饭碗就要砸了。去年我刚加入‘大四喜’不久,跟着戏班巡演,陈风那时候也不过是个第三武生,很少有机会出头担纲,他师傅武生祥还有一个徒弟叫阿康,阿康是二帮武生,拜师比他早,舞台功夫比他强,最有希望成为正印小武,陈风将康师兄视作绊脚石,有一天,戏班发生失窃,大口根一件新买不久的丝绸衫不见了,随后却在阿康的衣柜里被发现,那根叔曾经为小事与阿康有过口角,于是认定阿康是窃贼,要求处置阿康。结果阿康有口难辩,只好离开戏班…. “此事我一直觉得蹊跷,因为阿康与我关系不错,我知他不是贪小便宜的人,怎会偷人衣物呢?今年春节,陈风约他那相好来玩,在一间酒楼喝酒调情,我出于好奇站在门外偷听,听到陈风半醉之中跟那寡妇讲了一件他施计栽赃除掉对头的轶闻,虽然他没有提及人名,我断定他讲的就是阿康,那衣柜里的绸衫十有八九就是陈风放进去的,他耍这样卑劣的手段,目的就是踩低师兄自己上位。只不过这类没有提及姓名的醉话,是没法子告到班主那里的,阿康也离开了,我只能在心里替他鸣冤抱不平。赶走了同门师兄,加上他会做人,逢年过节巴结住大口根等几个叔父帮他说好话,陈风很快就变成二帮,最终晋升正印。不过今番老天有眼,令他在关键时刻上不了台,报应呀。” “根叔与他有交情?” “哼,大口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嫉贤妒能心胸狭窄,生怕后生抢了他的饭碗。前几年他收过一个徒弟,后来眼看徒弟的人气越来越旺,演出一场比一场成功,他害怕徒弟扎起取代自己位置,千方百计打压徒弟,有一回巡演他徒弟得了急病请求外出诊治,大口根竟说他不过是饱肚热滞算不得什么病,只吩咐伙头军给他一碗清水般的‘七星粥’叫他喝下发汗,逼着他带病演出,结果那徒弟演出途中从戏台上摔下来,变成了瘸腿,被迫退出戏班,那大口根由此除去了一个威胁他地位的对手。 “唉,这行当从来都是后浪推前浪,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像大口根那样缺德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去踩低新人维持自己的江湖地位,自你入戏班以来,他也没少为难你吧?哼,连你阿平这样与他不属于同一行当的学徒,他都看不顺眼百般挑剔,你这次一炮而红引人注目,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他打压排挤的对象,你以后要格外留神才是。” 听了戏行种种内情,林宗平愈发忧心了,自己的根基实在太浅,宛如一株刚刚发芽的幼苗,一旦狂风暴雨骤降,极有可能连根拔起。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才觉察自己头脑有些微醺,周灿的身影变得有点恍惚不定,“阿灿兄弟,依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周灿打了个嗝,一股酒气直喷林宗平面上,此时他也有了六七分酒意,他伸手搭在林宗平肩膀上,笑道,“你、你跟我不同,你有一根救命稻草在身边,只要牢牢抓住,他们奈何不了你….你的….” 林宗平一怔,“什么救命稻草,阿灿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嘿嘿,我早就看出来了,花旦英对你有意思….你应该也感觉到的,其实,陈风也喜欢花旦英,可现在花旦英偏偏只喜欢你,阿平你的机会来了,只要你跟花旦英好,你就有可能当上班主的乘龙快婿,一旦这事坐实,他们再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啦,嘿嘿。江湖戏班虽然出不了大明星,但好吃好喝发点小财是十拿九稳的。” 林宗平揪住周灿衣袖摇晃两下,“阿灿,你不要乱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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