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白帝城》 楔子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到新年正是改元的时候。按本朝惯例,这种时候大赦是免不了的。不过新君却十分烦恼:这些关在牢中的强盗一旦困兽出笼般一股脑儿地放出来,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做了皇帝,凡事自然都会多拐几个弯思量思量,当新君想到这些作奸犯科的禽兽在牢中掰着手指算计先帝的阳寿,盼着先帝早死好待大赦逃出生天,这雷霆大怒更是不打一处来。 总不能让万民看着朕小气,没办法,赦是要赦的。不过卿要看紧了这些歹徒,实在不行,随便找个罪名,给朕把这些人都弄回牢里要紧。 刑部正堂贺佳观将皇帝的话一字不改地转述给侍郎周用。周用自然是跪聆圣谕,最后皱眉道:随便找个罪名这个么听听就算啦,囚徒上万人,咱们管得过来么?贺佳观着恼的却另有其事。 督州地界有一片小小的水域,人称青池,地产富庶,士民安居。当地有三样特产,称为胭脂米、白银鱼、翡翠茶,都是举世闻名的佳品。可惜青池水域与国内三条大江均不通来往,四周群山环抱,为将这三样产物运出,须绕开险山,马驮骡扛,总要多走上三四百里山路。这一路上群山绵延,加之官府督管不便,而强人辈出,青池富商不堪其扰,多雇镖局押送货物,与江湖上各门各派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这一带百年来黑白两道势力纠缠不清,江湖各门派在此相互制衡,朝廷对此睁只眼闭只眼,青池像一潭死水似的,倒有自己的规矩和安逸。 就在四年前,这青池地界却突然冒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此人名叫方白帝,原籍出身、门派经历均无从查证。他背山临水,在青池中修筑一座水寨,号称十万里水色山庄。 当时有人嘲道:青池水域狭小,方白帝空口白牙说大话,竟将十万里三个字平白无故冠在山庄头上,只怕是个自大的狂人。不料方白帝水寨修成之后,便在青池南北的山间峡谷中购置地产,招募工匠民夫,只花了两年时间,便在青池南北各开凿了一条运河,沟通离、别两条大江,使从青池至中原他地的路程骤然缩短,青池出产自他的运河运出,可少走一月路程,新米、新茶自不用说,那白银鱼从水路运出,到中原各地都还是鲜活的,只这一项,青池的收益一年间便可多出近十万贯。加之运河上的船只都有水色山庄的哨船护航,一路太平,所以就算走运河支付给水色山庄的费用不菲,对商家来说也是大大划算。山路自然是没有人走了,青池地界的镖局、强盗跟着喝起了西北风,而离别两江间突然多了一条运河,更是大大颠覆了两江水运格局。中原水路上的黑白两道都将方白帝的水色山庄看作眼中钉,顿时将督州搅得天翻地覆,山庄周围从年头到年尾,打打杀杀就没有停歇的时候,结局无不是那些江湖人物惨败而逃,莫说撼动水色山庄,就连方白帝的人影也未见到。十万里水色山庄声势日强,识时务的门派俱欣然与之结盟,方白帝俨然已是督州的领袖人物。好吹捧的人不免要说,两条运河沟通离、别两条大江,山庄所辖地界迟早要扩展到离、别水域,那不就是十万里水路了么?这个名字果然起得有先见之明。 自青池运河修成之日起,朝廷便对这个方白帝深以为患。要知开凿这两条运河,一路上共要穿凿山间隧道三座,雇佣民夫总在五万人以上,不要说方白帝此人运筹之术了得,就从这项工程花费的银两上来看,此人也是富可敌国。待方白帝气候渐成,朝廷虽不甘坐视其在督州称霸,力图铲除,却无据处他有罪,只得敦促贺佳观搜罗水色山庄罪证。贺佳观派去水色山庄的官差虽不少,却被一一识破,连个能近方白帝左右的机会都没有。贺佳观见多识广,这案子虽进展缓慢,他也不是很在意,直到撒下去的坐探回报,非但他们从未见过方白帝人影,连运河工地上,虽时常听说方白帝在此监管工程,却也从未有人确实见过方白帝其人,只有方白帝的一个姬妾来往走动,贺佳观才觉蹊跷。 神龙见首不见尾啊,若非方白帝是凭空臆造出来唬人的,就是此人身份特别,不可轻易露面贺佳观此时与周用说及这件事,更是头痛如裂,坐在那里不住呻吟,要说打打杀杀,咱们衙门里有的是人,怕的就是这种捕风捉影的差事。 周用想了想,道:依卑职看,还是派去的人太过扎眼,要方白帝现身着实不易。刑部有身份的捕头,要么是名门大派出身,要么是盛名在外。方白帝在江湖上人面甚广,哪有不察觉的道理?若要再派人去,一定要找两个新面孔的无名小辈。 你说的有道理。贺佳观道,可是刑部里的捕快吃皇粮都在二三十年以上,哪里去找新面孔? 周用摊开名册来,指了两个名字给贺佳观看,笑道:这两个人是刚从地方调来的捕役,还未报到。其一虽有些名气,可是却在西南边疆成名,中原江湖的人都不认得;另外一个更是闻所未闻,不是新面孔么? 铁还三?段行洲?贺佳观捻须皱眉细想,最后喜道,什么其中一个有些名气?这两个人我都是闻所未闻。就是他们了! 第一章 惊驾 寒州捕役段行洲和崤州捕役铁还三沿寒江溯水而上,路上结伴同行,遇上些麻烦,到京城的时候已比其他奉调进京的捕快晚了几日。两人生怕衙门里怪罪,在京城登岸时,都有些忐忑不安。不料岸上已有两乘小轿伺候,一个老仆模样的人上前施礼道:敢问是段行洲、铁还三两位大捕头?小的是刑部尚书贺大人的家人,贺大人已在暑楼摆下席面,等二位前去相会。 铁还三不免一怔,段行洲却是喜笑颜开,觉得自己的威名已然传到顶头上司的耳中,真个是威风八面,前程似锦,不容铁还三作答,欣欣然奔上轿去。暑楼乃是京城鼎鼎有名的酒馆,将近年末,更是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那老仆左右穿梭,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将段行洲和铁还三带到三楼。这三楼却整个冷冷清清,连跑堂的小二也不见一个。段行洲和铁还三正觉诡异,那老仆推开一间包厢的门,贺佳观与周用已然在内端坐,贺佳观亮出刑部正堂印玺,等段行洲、铁还三二人磕头见礼已毕,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年轻啊 年轻才好。周用道,又仔细看看段行洲的面孔,皱了半晌眉,终于忍不住道,你过来。你这脸上是本色么?他用手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水,往段行洲的脸上抹了一道,倒似拨云见日,段行洲脸上立时出现一条雪痕,白得如同羊脂玉一般。 在京城当差,不比从前,事关朝廷的脸面,还是要洗洗梳梳。周用道。段行洲诺诺称是,也不知是不是脸上的灰尘泥垢太多的关系,旁人居然也看不出他脸红。 周用又道:你们两个年轻才俊,我和大人在京城就早有耳闻,今天叫你们来,是有绝大的案子要你们秘密查探。 段行洲不免又开始两眼放光,贺佳观见铁还三在一边沉吟不语,忙小心翼翼试探道:怎么?是不是刚到京城就派出差去,有些不爽快? 铁还三笑道:岂敢?只是小人疑惑,刑部英杰辈出,加上新近调动上京的各地捕头,可谓高手云集,我他原本是想说我们,却看见段行洲一脸振奋的神色,硬生生将原话咽了回去,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何德何能,堪当此重任? 妄自菲薄!妄自菲薄!贺佳观又是摇头,又是拍掌,你们年轻人啊,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要改、要改!你们年纪轻轻,便得以跻身刑部高手中,怎么能说是无名小卒?无论是你们原先的上司,还是现在刑部的主管,早将你们的禀赋品德乃至能耐看在眼里,切不可再这么想。 铁还三最怕人啰唆,只得道:大人垂训,小人怎不听从?段行洲更是将胸脯拍得嘭嘭作响,大人如此器重,小人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贺佳观与周用连忙示意嘉许,叫二人入座,将十万里水色山庄及方白帝其人原原本本讲给二人听,最后道:你二人这趟的差事,就是混入十万里水色山庄中,查清方白帝这个人的底细,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勾当,如有作奸犯科、大逆不道的罪行,你们立即回报刑部,并做内应,里应外合,将水色山庄剿灭。 铁还三问道:照大人所说,方白帝其人深居简出,那水寨又戒备森严,要混入水色山庄或许不难,但若只和那些小角色打交道,等能接近方白帝时只怕也要一年半载之后了。 周用道:你说得不错。不过眼前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坐探的确切消息,正月十五青池灯节,方白帝会携姬妾游湖作乐,他一年中少有出门的时候,你们在灯节上露面,只要能惊动了他出来,日后进了水色山庄,便有机会接近他。这次差事极其机密,只有大人与我们在座三人知道,由我全权负责。你们两个自此不要在京城走动,也不要去刑部报到,就在德兴客栈投宿,两三日内,我就带你们启程。 铁还三想了想,忽问道:四年来方白帝从未当众露面,此番却突然要在灯会上游湖作乐,大人可知其中的缘故? 周用打了个哈哈,笑道:大概是他见督州再无对手,总有些狂妄自大起来,不似从前那般小心。 铁还三见周用满脸不自在,知道其中必定有重大干系,还待问个明白,贺佳观与周用却站起身来,都笑说:年末衙门里事忙,你们好自享用,我们先走了。 他二人神色匆匆,几乎让人觉得他们是逃窜而去,段行洲与铁还三不由面面相觑。眼前一桌好菜,贺佳观的老仆又进来筛了一遍酒。 段行洲对铁还三道:可见尚书大人对我们的器重,进京第一日就排宴请客,这等事只怕绝无仅有了。 铁还三正待称是,那老仆却慢吞吞地道:小捕头说得不错,我家老爷宴请捕头的事,真是不多,总共也就那么七八回。前一个捕头么好像是在黑州殉职;再前一个么,在中阳丢了一条腿;更前一个么,好像是去了青州,然后就销声匿迹,没有回来 他这就要掰着手指数下去,段行洲已脸色发青,眼角抽搐,铁还三一把抓住那老仆的手,道:知道了!那老仆吃痛,忙甩开铁还三的手,道:二位慢用就是了。我在楼下等着,送二位投栈。 既然前途凶险,便不存什么客气,段行洲飞轮般使开筷子,一副想吃回本钱来的样子,口中嘟囔道:尚书大人想破水色山庄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枉送人命,只须在离、别两江之间再修筑一条更近更宽的运河,不收百姓费用,自由通行,我说两年内便可瓦解水色山庄你大概不信,可是将方白帝的势力压制在青池之内,总是肯定的。如此一来,于中原大局又有何碍? 铁还三还未说话,却听旁边包厢中有人笑道:这小捕快倒有些个门道,说得有理啊!段行洲与铁还三听得真切,都是大吃一惊。周用说得明白,此事极为机密,而今两人还未开始办案便走漏了消息,可是了不得的责任。段行洲起身悄声走到隔壁包厢门前,跳起一脚踹开门,当先冲了进去。那包厢中有两人坐着小酌,段行洲破门而入之时,正座上的青年讶然抬起头来,见段行洲满面怒色,一身张狂的气势,却是怔了怔。 你是 你是什么人?段行洲抢先质问,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什么好勾当。他因周用嘱咐不可暴露身份,所以只得含糊其词,不然以他的脾气,势必要当即将这二人锁拿。 那青年知他不敢亮出捕快身份,便只是微微一笑,根本不理他,更显气焰嚣张,而席中另一人更是只顾扭头透过支起的窗望着江中灰白的景色,始终连头也未转过。 段行洲一时有些气结,也不知是不是应该抓住那青年的衣领嚷几声先杀杀他的威风,犹豫间铁还三也已走入包厢里,森然望了那青年一眼,那勃发的杀意任是呆子也能体会得剔透,那青年拍拍身边人的手臂叫道:浊仙 那人却浑然未觉,只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铁还三却又走近了一步,一副心意已决正待杀人灭口的厉色从眼眸中一掠即出,那青年似乎被猛然刺痛了脸,不禁向后缩了缩,厉声喝道:浊仙! 啊,是!那人如梦初醒,终于仰起脸来,白净的面庞像是能看见其下安静流淌的血液似的,晶莹而能透过阳光。铁还三这些年在六扇门里打滚,阅人无数,此时见了这人却一时也有些迷惑,猜测不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那人顺着青年所指看向铁还三,满脸迷茫淡静突然敛成一道锋利的冰冷,眼中金光一盛,冲天杀气便向铁还三双瞳迫来。 铁还三只觉那雪白的面容已幻化成一片迫人辉光,压得自己透不过气,忙出指向那光芒中刺去。那人却对铁还三这一招不理不睬,只顾自己伸出小指自杯中蘸了一滴酒珠,手指一展,便凝成一粒冰珠,哧地跳起来,射向铁还三手指。铁还三未料有此一招,被射个正着,只觉这粒小小的冰珠所挟劲力无穷,仿佛手掌被洞穿似的,痛得他一蹙眉。那人又展开随身的扇子,迎着铁还三的来势立起扇面横在面前,虽是守势,却有一股洋洋洒洒的内力直如冰峰崩裂,在他身周铺天盖地飞卷奔袭而出。 铁还三胸内气息一滞,只觉再近半寸,身上活气便会被这冰冷的内力剥得精光,大骇之下从门口疾掠而出,而那人自始至终却还不曾在椅子上挪动一下身子。铁还三才知这人的武功非但是自己从所未见,更是已高到自己不能揣测的境地。他心念飞转,忽想起一个人来,他再望了望正座上的青年,心中更是清楚,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必在此胡闹,想叫段行洲罢手退出房去,却在这一转眼间,段行洲倏然无踪。房中这三人适才都专注在铁还三与那人两招交手之上,全没理会段行洲,更不知他何时离开。 忽听段行洲不知在何处大叫一声接招吧,包厢中的桌面突然掀到半空,汤水飞溅处,段行洲挺身而出,将那青年从椅子上直扑到地下,那青年不料如此变故,微微有些错愕地望着段行洲冲自己面门举起来的拳头,眉宇间却还是一股谅你也不敢的气势。 你还不服气?段行洲撇着嘴冷笑。 与铁还三交手那人见此场面终于有些动容,手掌缓缓挪到段行洲头顶上,只待他这一拳下去,就取他性命。 铁还三一声住手刚想出口,段行洲却盯着那青年看了看,忽地收回拳来,起身拍拍衣襟上的尘土,笑道:瞧你七个不平、八个不忿,一脸有恃无恐,你可是公门里的人?可是尚书大人叫你们来试探我们的? 那人俯身将年轻人扶起来,只是微笑着帮着他拂拭身上的尘土油渍。那青年道:倒不是他叫我来的,只是听他说新来的小捕快才堪大任,因此来凑个热闹。他们两个跑得倒快,让我们白生了一场误会。 段行洲还有话要问,铁还三忙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只觉自己使眼色已将眼窝转得生痛,段行洲仍是不解地问他:什么事? 那青年趁机对同来之人道:这两个还看得过去,我们回去吧。 是。那人侧身闪在一边,任年轻人走在当先,下楼而去。 铁还三知段行洲不会善罢甘休,忙拦住道:不用追了。 段行洲嗔道:虽说那年轻人看来一身官腔,许是衙门口的人,可另一个不男不女,总共就说了三个字,不知是什么门道。倘若不问个清楚就放跑了他们,一旦走漏了消息,我们怎么向上面交代? 铁还三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道:小段,我知道你记性不好,不过刚才那个年轻人的相貌你可要好好记住了。 段行洲抬眼吭吭哧哧地用力,转了半天眼珠,道:勉强算是记住了。怎么了? 这人铁还三压低了声音道,就是当今的皇帝了。 段行洲哈哈大笑,忽然认清铁还三的脸色,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呵?他自己都发现走了音,打了个寒噤问道:你从前见过那个、那个 从未。铁还三摇头道,只是与我过招那人乃是宫里的大太监。 哦?段行洲回想了一下,不由点头,不错,那人是宦官不假,可是与宦官交往的人不少,那人就一定是那个、那个 那宦官所用乃是一门罕见的高深武功,江湖上早已失传,只在宫廷中有一个派系的宦官师徒传承,据传武功修为在二十年以上的,举止容貌便犹如神仙临世。这派人从来只侍奉皇帝一人,绝不过问宫外的闲事。由此看来,那主人定是皇帝无疑。 段行洲目瞪口呆了半晌,最后结结巴巴地道:小三啊,如此说来,我岂非犯了惊驾之罪?哎呀!他在屋中跳着脚,欲哭无泪,拉住铁还三的袖子,道,他好端端不在宫里日理万机,跑到酒肆里来做什么? 铁还三便抿起了嘴,他既不在乎那宦官的武功高强,也不在乎段行洲在皇帝脸上揍上一拳。他此时所想,竟破天荒头一遭与段行洲相同什么样的大案会惊动皇帝微服跑到酒肆里满地打滚?那从未露面的方白帝究竟是什么人物,能令皇帝亲自审视办案的捕快?难道不将方白帝缉拿归案,皇帝便似针芒在背,寝食难安么? 方白帝铁还三默念这个名字,望着黑沉沉的京师,深思不已。 第二章 灯会 方白帝携姬妾游湖放灯的消息一传开,今年的青池上元灯节就更热闹了,想一睹其风采的人群,自十五日早晨就从四方赶来,少不了驾船登舟,扎灯结彩。偌大的湖面,一千多只大小船只,花团锦簇,人声鼎沸,只等天擦黑就逐舟放灯,竞歌赛舞。 十万里水色山庄自早上以来,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水寨之内静悄悄的,更引起人们诸多猜测。日落时分,各船上已忍不住零零落落点起灯来,更有一二百只硕大各异的花船姗姗驶来,将水路堵得水泄不通,有几只花船竟在水色山庄门前争抢水道,船工相骂,乘客乐伎也互掷花球彩带,弄得喧哗连天。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炮响,水寨大门豁然大开,二十只轻舟箭一般地冲了出来,为首船上一个锦衣花袍的少年手持长篙,在几只花船上各个一记轻点,硕大的花船竟扑水落叶般被他点开荡去,分出一条水路。四周的人不禁哄然叫好。那二十只船扇形散开,点起火把来,围住水寨门前的一片水域,静静驻守,映得湖面一派灯火通明。 不一时入夜,满载乐伎的花船缓缓游在湖中,歌舞之声飘然入耳,各船上已有人放出花灯,零星几百只花灯在湖面上悠然飘荡,映在湖面上的灯火倒随波澜一同荡漾开似的,霎时间,湖面上均是晶莹通透的楼阁、繁星银河般的花灯,岸上湖上一百多处焰火不停燃放,恍若仙子的乐伎在船上的乐台上载歌载舞,一时纵横数十里灯火撼天,鼓乐穿云,青池沿岸一线火色明亮的天空,照得人面目清晰如画。游船如织,在轻歌艳舞之下徘徊不去,那么一瞬,人人都道自己身处凌霄,几乎忘了水色山庄的存在。 忽而,十只燃着各色焰火的大船开道,缓缓从寨中驶出,那烟花奇巧,铺天盖地,更有一盏盏细小的花灯,随着火花溅落在湖中,一阵阵细乐之声随后而至,十只载着洞箫钟鼓之乐的大船紧随而出,各船上均扎有硕大花台,一班班十六七的清秀少年身着锦衣,做百样戏耍,在台上翻飞穿梭,身手清健,令人叹为观止。爆竹尖啸声中,烟花在空中绽开,终有三只大船悠然驰出,那水寨前的二十只小船将烟火船、百戏船放过,而将这三只座船环护,向湖心缓缓游来。立时有数十只船围在水道两旁,争睹这座船主人的风采。 而这三只座船中的两只珠帘低垂,另一只虽可清清楚楚看见座舱之内的情景,可其中人物一望而知是山庄常在运河水路走动的几员干将,全不见一个类似方白帝身份的人物。游人大失所望之时,三只座船的甲板上忽然各升起一座高台,各有一个彩衣持箫的少女,从当中的座船里飘飞而出,凌空跃上高台,曼声道:请主人赏灯观剑。便随那洞乐之声翩然起舞。 周遭的人都在诧异何谓观剑,待见三人舞姿各异,虽然身姿超凡脱俗,不带杀伐之气,然其中互有攻防,原来是以箫代剑,分别演练了一套上乘剑法。众人一时均屏气息声,看她们轻腰柔剑地隔空厮杀,自有香艳之气扑面而来,才到忘情处,又有三个少女手舞彩缎跃上高台,一时长练翻飞,做长鞭飞舞之姿,人们这才想到传说方白帝姬妾三十人,都系武林世家名门出身,个个都有独到的上乘武功,此时定是为了取悦方白帝,以比武为乐。果然是三十个少女持各种不同器具,先后在高台上比试歌舞。 三只座船缓缓游去,沿途游客均驻足观看,心迷神往,沉醉而忘身之所在。待三十个少女舞毕,却又有一宫衣狐裘的少女,从当中座船内挑帘步出,朗声道:诸位婢子之舞,夫人观之甚喜,均有赏赐。 于是便有双髻小环捧出尺头、金锞子等物,那三十个少女在船头盈盈下拜谢赏。周遭人等方知这三十名少女不过是方白帝姬妾的使女,一片哗然在水面荡漾开,倒似给她们叫好般,这些少女都面带得色,顾盼自骄。 十万里水色山庄的游船沿湖岸缓行,沿路观赏各条花船上的歌舞,乐伎今日都分外打起精神,指望竹帘之后的方白帝能够垂青,赏赐自然不在话下。 一时已近夜半,游人多已尽兴,水色山庄的一条座船,自舷下展出一条云阶,直通水面。不一刻,座舱之内,三三两两有一群身围猞猁裘的奇丽佳人,由婢女扶持出来,步下云阶,接过下人奉上的各色花灯,放灯为戏。远远只能见得这些佳丽或体格娇柔、或肌肤丰腴、或温柔可亲、或神采飞扬,闻得阵阵柔声笑语随风飘送,人们一如已至天神宫阙,隔着云端的迷蒙,瞥见神仙妃子侧影,恍惚间心满意足,欣喜无限。人们都道是方白帝所纳姬妾,见得如此美人,不禁开始遥想方白帝其人物,只是另一只船上始终垂帘深深,不见任何动静。 人们均在想只怕今夜见不到方白帝,都大叹无缘之际,忽有一声清音,自西边遥遥传来,恍如天上神乐,似断似绝,却是游曳在每个人耳边,适才仿佛还远在天边,一会儿便已近在数里之外,愈近愈觉得此清音沁人心脾,驱尽俗念,辉辉然天上人间,无处不在。 正在放灯的美妇们也不禁动容,纷纷登上甲板观望倾听,此时这歌声中又有一人低声而和,益发缠绵动情,绕指犹柔,有人竟不禁滴下泪来。那歌声越来越近,唱至曲尾,余音渐渐息止,有两人在灯火之后抚掌而笑。 欢声中,一条洁白如月的座船自水雾中翩然荡出,向水色山庄的座船驰来。待游人们和山庄众姬妾看清了那船,都是悚然动容。那条白船本无甚出众之处,大小只与水色山庄的座船仿佛,但是船上并无桨夫,只在船尾有一高髻云裳的少女,轻摇长橹,那白船便似云出山岫,已至万朵花灯丛中,再一折舵,便穿入山庄二十只轻舟之内,再欲前行时,一个锦衣少年驾船持篙拦住:我家主人在此行游,请姑娘绕道少许可否? 那少女不禁失笑:此处湖面难道是贵主人的私邸么?她面貌并不甚美,但因一双细目飘飞,却有一股凛然出尘的不羁神韵。 那少年被她望得一时语塞,半晌才摇了摇头:虽非我家主人私产,不过因这处水道湖堤及上下几百里运河都由我家主人出资修筑,水面上便许我家主人统管。况且主人女眷都在这里,外人相见,不甚方便。 那少女沉吟道:也算合情合理,不过小婢的主人却有急事,一路东去,不敢迟于片刻,如今竟在偌大水面被你等阻拦,只怕主人恼将起来,你我都不好担待。 那少年笑道:姑娘还请向贵主人告罪,十万里水色山庄的王迟请贵主人绕道。王迟?难道是什么十万里水色山庄的主人么?那少年见这少女不通中原世故,只得耐心道:在下就是王迟,不过是水色山庄的一介小仆,在下主人上方,下为白帝二字。 那少女道:既然你作不得主,便让你家主人出来说话。王迟回首向大船上望了望,不由迟疑,那少女蹙眉道:你们中原人真是啰唆,什么女眷男眷,有什么矜贵?她长橹轻摇,不容分说,便向水色山庄的船队中闯。 王迟吃了一惊,连忙抄起长篙,点中白船船身,欲将白船荡开,不料这白船去势沉重,饶王迟天赋神力,武功高强,却亦不能将之撼动分毫。王迟望了望船尾那少女,单凭长橹一支,便将这船驶得翩翩然如白莲浮水,竟不知这少女武功高到何等地步,为今之计,只得斩断长橹,他抬起手中竹篙,向少女所使长橹刺去。而眼前忽地亮了一亮,似乎白船船舱所悬竹帘微微动了动,王迟只觉手背剧痛,竹篙险些脱手而出,低头一望,却见一粒浑圆的冰珠正迅速消融在手背上。 王迟一怔,仰头道:姑娘稍候,我这便请示主人。 那少女一笑,道:我等着。 此时便有一条水色山庄的游船靠来,王迟拧身跃上船去,走入船舱,不一刻却听一个清朗声音道:既然贵客身负急务,我们不妨让他们一让。这声音似乎不高,然而左近湖面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见两个小环将那游船的帘子打起,一个华服青年施施然信步而出,只见他面容清丽如水,斯文异常,王迟紧跟其后,躬身道:是。既然庄主有命,敢不相让? 原来这秀丽的青年便是十万里水色山庄的庄主方白帝了。若非是在水上,人们定要奔走相告,这时都挤到船舷边,争睹方白帝容貌。 一个小环奉上烫金名帖,方白帝接了,向那船尾的少女道:在下方白帝,在这山庄闲居,贵主人急务办妥,如有雅兴,请来鄙舍一叙。说着将手中名帖轻轻送出,两条船相距总有三四丈之遥,而这名帖去势极缓,附近的人都是一声叹息,只怕这名帖落在水里,更有人恨不得飞身出去接过那名帖,能与方白帝结识。眼见这名帖在湖面上平平飞过,向少女遥遥飞去,却不跌落,人们知方白帝这一掷间内力绵延浑厚,都喝起彩来。 白船座舱有人垂帘深坐,忽而一副竹帘倏然卷起,舱中一人伸手向那名帖招了招,那名帖突然停了一停,只一闪间便到了座舱中人手里,一时舱里灯火通明,上座一个少年肌肤胜雪,面容里宝气神光,犹如玉佛临世,淡然将名帖展开看了看,却微微一笑,目光流转间灿然生辉,夺人双目。摇橹少女恭恭敬敬上前,俯身听他说了几句话,微笑着走了出来,只见那少年又扬了扬手,竹帘放下,再也不见他身影。那少女对方白帝笑道:我家主人偶染小恙,精神困顿,不便相见,甚感不恭,改日必登门拜访。说着伸手缓荡长橹,那白船便擦着方白帝座船而过,迤逦东去了。 游人适逢其事,均觉不枉此行,见那白船远去,都在揣测其中是何许人物,湖面上喧哗不绝,也算一桩盛事。 他们尚在怅然若失之际,那白船却已远离灯节湖面,漂入湖边僻静的芦苇荡中。船尾少女见左右再无船只游人,忙一把扯去头上发冠,撕去身上裙衫,摔在甲板上,纠起眉毛来闯入舱中,靠着火盆打起哆嗦来。 真是冷。她板着脸道,若再叫我扮什么女子,即便是天大的案子,也只让小段一个人办吧。 哈哈,辛苦了。周用从角落里步出,对他笑道,可惜可惜,铁还三所扮的姑娘倒真有几分神采。若非如此,怎能惊动方白帝出来? 正座上的段行洲让出座位于周用,赞道:侍郎大人的武功着实高强,不说那暗器射得苍劲有力,就是那名帖如何到了我的手中,我竟一点不知。 周用笑道:我虽是荫生出仕,但祖上都是沙场骁将,这一门隔空取物的功夫世代相传,真论及其中缘由,却不值一哂。不过小段你做戏的本事却也不小,那一笑当真是高深莫测,连我也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 铁还三在一边听他们不遗余力地相互吹捧,冷冷道:这有何难解?定是小段早将方白帝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那时见了名帖,顿时想了起来,如此正中下怀的好事,自然要美滋滋地笑上一笑。 嘿嘿。段行洲挠着脑袋笑。 铁还三又道:大人也是谬赞我了。以我与小段协力,不过造些声势,方白帝却无半点关注之意。直到王迟被什么击打了手背,才将方白帝请了出来。不知大人用以击中王迟的,究竟是什么? 周用哈哈干笑了几声,转起眼珠望着天,也不作答。 段行洲问周用道:大人,既然已经结识了方白帝,我们何时才上水色山庄去?周用道:欲速则不达,再等上两个月吧。 三人正在说话,底舱突然奔上一人,对周用急道:老爷,了不得!这船开始漏水了。 这条白船是周用调出刑部秘藏的一份图纸依样而建,底舱设座十六个,由桨夫脚踏轮桨行舟,令行禁止都由上层船舱中的周用打铃调遣。故这船行得虽快,外人相望却只见铁还三一人摇橹,方有惊世骇俗之效。不过周用督造此船之际,时间紧迫,仅用了十日便完工,船体不牢靠也在情理之中。周用听报,忙道:快!靠岸弃船!段、铁二人连同周用心腹家丁十六人都裹了行李准备仓皇逃窜,还未及靠岸,便听甲板、船身各处都是吱吱呀呀响声不绝,最后轰然一声巨响,白船犹如捏碎的核桃顿时分崩离析,船上诸人无一幸免,都在这上元月华缥缈的寒夜,落在青池火色连天的水波中。 第三章 拜山 春日挽缰向青池里看时,会觉得那水波连着四周暖绿的群山,倒像是一地芳草,夏夜秋日里幽深无尽的青色寒潭,此时却让人不禁想跃入其中,一亲芳泽。段行洲已顾不得身上朝廷发给的华衣和自己的体面,脱了靴袜踩在水中,嬉笑不已。 小岸上的铁还三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本想直呼其名,想了想只得改口唤道,小主人,赶路要紧,上岸来吧。他甘做人婢,自然是万般委屈,这句话压低了声音,说得阴沉,段行洲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忍不住一个寒噤,忙道:好、好、好。这水也凉得很。 青池水是山间融雪注入,自然是极凉的。旁边一个身披蓑衣的老者放下鱼篓,笑道,要不白银鱼为何会那么肥厚?不过小哥儿浸在水里那么长时间,只怕要冻伤了。 段行洲不以为意,只说了句多谢,便穿靴上马,继续赶路。一路岸堤沿山势蜿蜒,近湖处垂柳拂水,满目均是玲珑的新色。待转过这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水寨盖地而踞,黑压压的气势乘春风扑面而来。 这可不算水寨了。段行洲咂舌道,当比一座城池。 淡静、淡静!铁还三不住提点他,眼前就是水色山庄了,记得拿出些世外高人的风范来。 段行洲立时变了神色,抿起嘴来,口角带笑,学铁还三眯着眼睛。铁还三蹙眉道:倒不像世外高人,只像个色迷迷的阔少爷。 段行洲叹气道:我觉得聪明人都是这般模样 铁还三想了想道:那你觉着白痴又是什么模样? 段行洲连忙散去眼中的笑意,一脸魂不守舍的茫然无辜。铁还三抚掌道:就是这样才好,看来冷峻而若有所思,妙极了。 原来如此。段行洲如释重负,暗记此时脸上五官的方位。 两人说话间,一乘烈马从眼前呼啸而过,惊得铁还三的马匹倒退了两步。铁还三竟未看清马上人物模样,只得收紧缰绳,稳住坐骑,问段行洲道:你看清那马上的人了么? 段行洲摇摇头:太快,没看见。 应是万中无一的良驹铁还三颇有了些兴趣,他心中虽好奇这等骏马的主人会是何许人物,但为摆出派头来,只得缓缓前行。一路上又有五六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人物都身负兵刃,均奔向水色山庄方向。 难道说要打架?段行洲摩拳擦掌,甚是高兴,铁还三也盼着在进入水色山庄之前探探对手底细,难得露出点儿笑容。 人道水色山庄船只过千,此刻虽一时见不到,但湖面笔直贯穿的一条围堰中桅杆排列得密密麻麻,二十座水门里仍有船只穿梭不已。眼前一条青石大道自湖堤直通山腰间山庄东门,路两边古树参天,苔痕遍地,俨然是百年以上的武林大派的气势。沿大道转过一片密林,遥遥可见两层飞檐冲天的大门,猩红大旗乘风飞扬,上篆方字,想来是方白帝的字号。 这时渐闻打斗之声,一众人呼喝中不绝的尖啸破风而出。软兵刃?铁还三道。两人走近,果见战团中一条金色的长鞭游龙般飞舞,反射着春日明媚的阳光令周遭的人个个都焕发出夺目的光芒来。旁边还有六七个壮汉围着观战,既不拍掌也不叫好,人人神色尴尬。 铁还三心思却不在打斗上,他不住向四周打量,却见一匹乌黑的骏马裹着烈焰般鲜红的鞍辔,漆黑的鬃毛从额至脊,打成两溜整齐的小辫,辫梢上系着珊瑚珠儿。马儿虽在,主人却不知去向,那马儿不耐烦,用修美的蹄子踢动地上的黄土,更显体毛肥丽,竟像一抹黝黑的阳光驻足路边,在铁还三眼中看来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忽听段行洲轻咳了一声,铁还三见他作势要坐在路边的青石上观战,连忙收回目光,不情不愿地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素缎的坐垫铺在石头上,段行洲这才大咧咧点头坐下,对铁还三道:有戏无茶。 铁还三忍住怒气,将水壶毕恭毕敬地奉于段行洲面前。段行洲饮了一口,叹了口气道:这时再有些瓜子嗑嗑就更好了。铁还三气得眼角抽搐,仍笑道:瓜子倒是有的,不过当街吃这种东西,有损小主人的体面。段行洲憾道:那就算啦。 那战团却在此时一崩而散,七八条汉子摔得四仰八叉,金鞭清脆地啪的一响便倏然不见,只剩一个红衣年轻女子独立其中,明月般圆润白皙的面庞上美目流盼,娇声道:服了没有? 那些被她抽倒在地的汉子个个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兀自呼痛,却无人答应她的问话。这明丽女子在一片哀号中放声大笑,直笑得柳腰轻摆花枝乱颤,满面得色呼之即出,更衬得她英姿飒爽,风流无限。 段行洲却怫然不悦,道:打伤了人,却这般高兴,这人是非不分,真是空有其貌。这句话以世外高人的身份说出来,竟是得体不过,铁还三都有些诧异,道:小主人说得不无道理,不过中原人情大概是有些不同的。 那女子还在得意,全没有听见他们说话,观战的壮汉中有耳目聪慧者却听得清楚,无奈主人在前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擅自上前发难,只得对段行洲怒目而视。 那倒地的汉子中却有一人缓过气来,见那女子甩了甩辫子就要离去,狠了心在地上滚了滚,一把抱住那女子的腿,叫道:姑娘,可别闹了! 那女子顿时气红了脸,掌间闪出金鞭,对着那人没头没脸乱抽,围观的汉子们也上前,口中直叫:快放手!这、这也不成何体统不是?只是那女子的鞭子抽得铺天盖地,那些汉子也不敢近身,眼睁睁看着那人一副死也不松手的气概,俯首受鞭。 这场大乱看得段行洲大快人心,不由扑哧笑出了声。那些壮汉见他一副兴致勃勃的看戏模样,终有人按捺不住,喝道:水色山庄门前,竟敢口出狂言,出声讥笑!手臂一扬,一道金光从他指间冲出,扑向段行洲面门。铁还三未及段行洲动作,已闪身在前,双指微探,叮的一声,凌空夹取到一枚金钱镖,转身呈与段行洲看。 这枚金钱镖入手沉重,光华夺目,段行洲知其成色不错,算算少说也有半两足金在里面,便笑嘻嘻地想将金钱镖揣到衣兜里。铁还三见状大惊,狠狠跺下脚去,踩在段行洲脚趾上。段行洲痛得蹙眉,这才想起自己身份不同,这钱是不能要了,只是举在手里,扔也不是,收也不是,万分尴尬。 那发送金钱镖的汉子在江湖上也算数得上的一流好手,投身在水色山庄门下,分管山庄青离道上百多船只,是有头有脸的管事,既敢用如此贵重的暗器,自然极少失手,此时却让铁还三一招间轻松破去暗器,便是一惊,但见主人模样的段行洲端详了一番金钱镖,先是一笑,继而蹙眉,然后若有所思,不知段行洲做何感想,更觉这白皙少年高深莫测。一时阳光西转照亮了段行洲的面庞,已然看不清容色,只是辉光一片,不似凡间人物,当下气馁,不敢再上前滋扰。 那美貌女子听得这边争斗,飞起一脚将抱住腿的汉子踢开,手中金鞭一扬,鞭尖直取段行洲指间金钱镖。段行洲正在烦恼如何处置这枚暗器,眼前一花,鞭尖穿入钱眼中,一卷而去。这下给段行洲解了围,他如释重负、心花怒放,按捺住欣喜,只敢牵动嘴角笑了一笑。 这在旁人看来,又作他解:金鞭袭来时纹丝不动,固然是定力极佳,而遭遇这等无礼不过一笑置之,更是雍容大度了。 那女子取下金钱镖,抛还给那管事,看了看段行洲,咦了一声,道:我认得你。上元灯节的时候,坐白船冲撞我们船队的,可不就是你么?方哥哥总是提起,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她正转头叫人速速通报方白帝知道,山庄大门却突然洞开,数十锦袍家丁将一个白衣青年簇拥而出,向这边走来。那青年远远抱拳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这青年口齿清朗,举止斯文,行动时飘飘若仙,正是方白帝亲自出来了。 段行洲和铁还三正在疑惑方白帝如何得知自己行踪,却见方白帝身边一个老者也冲他们微笑,却是湖边偶遇的蓑衣渔翁,当下也不多言,段行洲上前抱拳道:在下段行洲,得蒙庄主相邀,琐事办妥,即来相会。 方白帝与之携手互道久仰,又望了望段行洲身后的铁还三,笑道:这位是这一笑让铁还三毛骨悚然,段行洲已答道:庄主见过的,这是小婢三儿。 原来是三姑娘这个称呼更让铁还三魂飞魄散,也不知该不该称是。正在此时,那帮被那女子打得落花流水的汉子见了方白帝,仰身呼唤:方庄主! 方白帝望了望,笑道:原来是苏老前辈座下弟子。这次来是想接小姐返家的么?我既嫁了人,苏家的事便不管啦。那女子嘟着嘴走到方白帝身边,叱责面前的汉子道,苏家的账目我早就不管了,出阁前也交接得清楚,这时候少了万把银子,又来找我是何居心? 那汉子哀求道:正是姑娘管得清楚,眼前救急的,只有姑娘 方白帝为难道:原来是苏家的账目事有求你家姑娘,如此我也不好说了。只是眼前山庄有客,不如等个两三日,之后我派人送你家姑娘回府上。也请替我向苏老前辈问安,就说大小姐在此也好得很。 这些汉子见方白帝如此说,也无言语,随方家仆众疗伤自去。铁还三强闻博记,便想起督州大派近水堂堂主姓苏,苏家无子,这一代的顶梁柱便是苏漪,原当招赘夫婿继承家业,不料水色山庄近年的势力压得近水堂抬不起头来,只得将苏漪嫁与方白帝为妾,与之联姻结盟,以求苟延残喘。这位苏大小姐功夫上颇得苏堂主真传,见识过人,十六岁管家,是近水堂少不了的人物。铁还三见此刻情景便知近水堂账目出了大差错,只得搬苏漪回家救急解围,这苏漪却是一心向着婆家,死活不肯回去,却也耐人寻味。 那苏漪吐了吐舌头,跑去牵过那匹神骏的黑马,翻身而上,道:方哥哥,这姓段的说我坏话,你也不用太客气了!说着催马沿青石大道直奔东门,一转眼便不见了。 方白帝歉然笑道:那是贱内苏漪,年少失于礼数,段兄见谅。 段行洲原打算扮个鬼脸也气气那苏漪,以显得自己气势上也不输于水色山庄,不料听得方白帝这么说,只得无可奈何笑道:哪里,方兄过虑了。 方白帝侧身一迭声的请字,让段行洲先行,水色山庄的众人围在四周,锦衣彩袍,气宇轩昂,都是抱拳恭迎,煞是气派,只差鼓乐大作、钟鼎齐鸣。段行洲却悠悠地叹了口气。 众人见他在如此礼遇之下反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不知道他所为何故,初见之下也不便多问。他们却不知段行洲有难言的苦衷:他在寒州当差时,早已是民众眼中的混世魔王,见了面当然对他恭恭敬敬,不过多半时候都是遥遥看见便慌不择路走避,他哪里见过这么隆重的欢迎场面,直喜得要笑出声来,转念想到若有点儿闪失,必被铁还三教训,只得按捺,权当水色山庄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这般忍得他腑臆间生痛,最后长出这口气,才算缓过劲来。 进了水色山庄东门,眼望山坡之上,一条翠瓦回廊映着阳光蜿蜒而上,比春日的青山更为璀璨,似乎青龙入海,延伸不知何处,其上楼阁层层叠叠里许,都在林中掩映,忽隐忽现。沿回廊上行,回望青池,水色山庄围堰之外无疑是一凹翡翠,而围堰之内船只密布,竟然连水面也见不到。而远处水岸处人口繁华,大门小院间穿梭的都是青池地界的商人伙计。愈往上行,愈是清幽,林间鸟啼虫鸣,风拂树梢,万籁之声充盈耳际,使人忘俗。忽而叮叮咚咚的泉水作响,段行洲与铁还三向下一望,才知回廊已然悬空而建,底下一条幽深的山涧劈开峡谷携融雪翻滚而下。回廊在此突然到了尽头,因前面一座城门,才知道一溜雉堞隐藏在树木之后。 铁还三虽声色不动,心中却暗为一惊,若是寻常百姓,何以在深涧之后筑城如斯。段行洲直截了当道:山庄之内筑城?这山庄未免过于气派,直如一座城池,不如更名作他想了想又笑道,白帝城。 方白帝甚是高兴:请看。他领着段行洲向前走了几步,出了回廊,便见城门之上镌刻的正是白帝城三个大字。 水色山庄诸人都是抚掌大笑:主人果然遇见了知音。 过城门又向前穿过两个院子,才到正厅,也不觉太过宽敞,只是陈设家具衬得厅中分外凝重,虽是江湖大派的宅院,却没有丝毫的草莽气。分宾主坐定刚喝了杯茶,方白帝便道:巳初时便听说段兄到了青池,一直等候段兄进庄之后开宴款待,这些粗人早已饿狠了,不如现在开席。段行洲一上午都在赶路,为看苏漪打架,又错过了午饭时辰,早觉腹中饥饿,闻言自然大喜,脱口道:正好,我也饿了。 他自进庄以来,形容举止里都是懒洋洋的,此时这话说得没有半分文绉绉的做作,仿若方白帝的殷勤好客原是天经地义,自有人觉得他应一生受惯了别人奉承,当是一路了不起的人物。 众人移步至小宴客厅,见堂上只设四座,方白帝与那渔翁在堂上请段行洲和铁还三坐了,其他水色山庄的人都在堂下席面相陪。 方白帝指着那老渔翁道:这是敝舍的总管,高创。 高创便恭恭敬敬揖手行礼,段行洲口称高先生,拱了拱手算是回礼,至于这高创是什么人物,在江湖上有什么名气,他自知记性不好,也不多加理会,自有铁还三搜刮腹中的那些典故,绞尽脑汁想去。 方白帝便问及段行洲这一路往返何处,这个说辞早有周用交代,段行洲临行时背了数百遍,这一问正中下怀,当即道:在下原住西南蛮夷之地,不值一提。每至岁末年初,便途经中原,往东海看个朋友。周用说得清楚,那地方原叫东海狩龙岛,段行洲却在此时犯了老毛病,含糊说成东海了事。 方白帝却道他刻意隐瞒,更是追问:西南往东海,几千里路。段兄念得故人情谊,不辞辛苦,年年往返,当真是重情义的人。 段行洲笑道:情义虽有些,不过他那处种得些花花草草,却比他本人有趣得多,全为吃他的果子去,他不嫌我嘴馋就罢了。 方白帝一地枭雄,对天下门派高人皆有悉知,想了想道:难道段兄故友是在狩龙岛居住? 段行洲听他报出自己冥思苦想不得的地名,便是一怔。 方白帝看在眼里,料定自己猜中,便道:传说东海狩龙岛岛主武功高绝,从不涉足中原,在岛上种植灵芝为乐,采补延寿,据传已高寿百岁。段兄看来虽年轻,若年年专为灵芝去,只怕采得天地灵气,应是神仙人物。不知段兄贵庚?我口称兄台二字,恐怕有些冒昧了。 段行洲不知如何作答才不会露了马脚,正在为难,铁还三在后面忽道:但凡自称神仙的,多半是骗人。小主人在山里混日子,每天还不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年年岁岁都是一般白过,哪里记得过了多少春秋? 铁还三在地方做捕快时,也曾男扮女装刺探敌情,扮个女子说话本是小菜一碟,此时声音温柔低沉,别有韵味。而段行洲忽听他冒出女子声音倒吓了一跳,扭头看着他的脸打了个寒噤。铁还三对扮作女子混进水色山庄这件事自是厌恶之极,说完这句话便看见方白帝笑吟吟望着自己,更觉吞了粒死苍蝇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的。这三个人自铁还三说话之后便各自心怀鬼胎,你看我我看你,其他人不知他们作何感想,都不敢说话,堂上顿时一片寂静。 最后还是段行洲开口幽幽地道:你这话不对,我还作诗啊。 铁还三也幽幽地道:小主人的诗,不提也罢。 方白帝却道:诗如其人,段兄品格飘逸,我等想来,诗句也当令人神往,不妨吟上一首,我等也好赏鉴。 段行洲一喜,刚要开口说话,铁还三已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你敢念那个大船小捕快,我现在就杀了你。 段行洲便对着方白帝嘿嘿一笑:我的诗,不提也罢。 此时有水色山庄的仆人捧着木盆进来,先让高创看过盆内之物,高创点点头,对段行洲道:段爷,这是青池特产白银鱼,想来段爷未曾见过。 那仆人又将木盆端到段行洲面前,段行洲微看了看,见盆中鱼儿也相貌寻常,没有半点与白银相似之处,便挥手让人端去给铁还三瞧。 高创道:段爷定觉得这鱼没有特别之处,三姑娘且试试盆中的水。 铁还三依他所言伸了根手指探入水中,凉!这水好似刚融化的冰,刺骨的寒冷,难怪高先生说青池水寒,不料竟是这么冷。他又想起先前段行洲在湖边戏水,虽呼了句凉,却也不见他酷寒难耐的样子,此时才觉意外。 仆佣这便捧上清蒸的白银鱼,只见雪白的鱼肉间一丝丝脂肪却更是白得醒目,入口之时脂肪在舌间融化,其鲜美醇厚,可谓天下无朋。段行洲赞叹道:真是美食。 席上便由此说起青池的风土人情,段行洲和铁还三要的是循序渐进,所以并不急着问方白帝出身门派,七拉八扯也将至散席。仆人上茶,说是青池的翡翠茶,段行洲接过啜了一口,忽怔了怔:这茶我吃过的。 仆人忙道:上错了茶。从段行洲手中收走茶碗,刚要转身离去,铁还三忽然从席间一闪而至,他的身法飘忽出尘,犹如一片白雪飘落,却一样吓得那仆人一哆嗦,几乎将手中的茶碗掉落。 铁还三从他手中抢过茶碗,揭开盖子看了看,见其中茶色墨绿,与自己碗中澄清碧绿的茶色大相径庭,便又嗅了嗅,这时段行洲已道:小三,上错了就上错了吧,用不着大惊小怪。 铁还三回首道:我们一路回来并不太平,就算方白帝无心加害小主人,也怕有仇家暗下毒手,饮食上还是小心为好。 段行洲自然顺着铁还三的话说,笑道:也对。 众人见铁还三张口就直呼庄主名讳,眼里除了段行洲旁若无人,对水色山庄也诸多不屑,无奈他们主仆说话,旁人虽想反驳却也不好插口,席上正尴尬间,忽见一只湛蓝的衣袖覆住了方白帝面前的茶碗,其中伸出的雪白的指尖似乎闪电般在人们眼中亮了亮,那蓝袖飘摇着便向段行洲过来。 这奉茶而来的女子举步比寻常女子大些,好像她一生中总有人在她面前匍匐跪拜,步子若小了点便怕踩到了信徒们按在地上的手指。她的身材也比寻常女子高些,当她的下颌微微扬起的时候,更是高得令人不可平视。她的手指也比寻常女子白些,她在段行洲面前揭开茶碗,递出那翠绿的茶碗时,她的手指被映成一段碧玉般的晶莹。 三姑娘放宽了心,水色山庄虽非名门大派,却也不会轻易让不法之徒混进庄来。这女子俯下眼睛,看着段行洲一笑,段先生,请用。 一笑间红唇在白皙的面庞上绽出桃红色的波澜,那茶、那风、那轩堂阔室在这一瞬间都是桃红色的。 段行洲如沐春风,凑近了些,不过他最为激赏的,正是饭后口渴时,茶水就这样带着桃红的色泽自己飘到了面前。至于在这蓝衣女子手中饮茶时弥漫在身周的淡淡馨香,也要退而居其次了。 这位是 这是二姐姐柯黛。苏漪也从堂下走上来,她换了条百褶彩裙,绾髻簪花,添了些贵妇的斯文,眼帘在段行洲的目光下低垂,美目看来愈发浓丽。而段行洲最擅牛嚼牡丹,竟只扫了她一眼,便又盯着蓝衣女子的面容看了看。 果然举止和神情中与方白帝有些仿佛,原来是方白帝的姊妹。 不敢当。蓝衣女子放下茶碗,福了福,笑道,都是庄主姬妾,分什么长幼? 啊?段行洲不料自己竟猜错了,一瞬的错愕后,更仔细看了看柯黛的面容的确与方白帝无甚相似之处,连眼睛都带着些不同寻常的幽蓝。 方白帝忙笑道:这是贱内柯黛。 从京城出来之前,周用便说得清楚,水色山庄的事务从不见方白帝出面打理,都由他身边一个美姬周旋,事事办得妥帖,今日一见,原来竟是如此人物。这等才貌,海内无双,然以刑部的通天眼线,之前却闻所未闻,这女子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横空出世。这一潭青池不知藏了多少蛟龙,也难怪朝廷对水色山庄顾忌颇深。 柯黛又上前挽住铁还三的手,笑道:我家庄主也不知念叨了多少回三姑娘,刚才见姑娘身法绝伦,定是受过高人指点,想来是段先生点拨。我孤陋寡闻,从未见过真正的高人,一时兴起,想与三姑娘攀个交情,冒冒失失出来,先生莫怪我无理。 此番周用强命铁还三扮做女子进入水色山庄,其中最要紧的差事便是与方白帝的姬妾周旋,探出方白帝的底细,更加之此时柯黛柔荑似水,美目流盼,铁还三自然也乐得让她牵着手,笑道:柯黛姐姐抬举我家小主人了,他没有半点真才实学,不提也罢。姐姐貌美,我好生仰慕 那就多住些时日。柯黛眉尖一轩,望着方白帝笑道,这里姐妹也多,三姑娘不愁没伴。 铁还三按周用所授欲擒故纵之计,应道:小主人不肯的,他还指望今夜就要过督州呢。不如明年我舍了他,住在庄上,任他一个人坐船出海也罢。 方白帝闻言蹙眉道:怎么,段兄今日就离去么?我道段兄会在舍下盘桓数日 段行洲道:不敢打扰。这次拜访庄主一来赴庄主之邀,二来也体会一下中原人情,好回去说给众人听。每年在中原匆匆过往,少与中原人打交道,不通中原世故,实在怕人见怪,还是早点回去好。 方白帝有个要紧理由须得留段行洲在庄中,忙道:所谓人情世故,最要紧的是知己相交。与段兄虽匆匆一见,却是相见恨晚,请段兄务必赏光多住几日。 段行洲见方白帝果然如周用所说执意挽留,更是有恃无恐,只是摇头晃脑谦辞。方白帝又道:小弟记得段兄东去时乘坐的是一条白舟,现今纵马西归,一路上穷山恶水,更是辛苦,不如我庄上为段兄备下轻舟,调齐纤夫,只怕比段兄陆上辗转更快些。 铁还三见火候差不多了,刚想作势劝他留下,不料段行洲执拗地摇着头,就是不允。 苏漪忽道:三姑娘,咱们不理他。我看你在庄前总是盯着我的马看,定是喜欢,咱们出去骑马去。你若住长了,和那马儿混得熟了,我就将它送给你。 铁还三爱马如命,这句话不由令他喜不自抑,他脸上一露喜色,苏漪便拉住他向外走,道:咱们也不与他们老爷们儿搀和,三姑娘跟我玩儿去吧。 柯黛也是紧随其后,笑道:段先生放心,我们陪着三姑娘就是。 他们簇拥着铁还三一走,段行洲不免大惊失色,他记性不好,凡事都由铁还三挡在前头,眼下自己忽然孤单一个人面对方白帝盈盈笑意,更是急得额上青筋乱跳,只得搬出世外高人的嘴脸来,勉强对付。 铁还三被苏漪拉着,过了三四重院落,其间树木茂盛,隐约更是飞檐重重,再看林间似乎岔道密布,曲折幽静,方知水色山庄之隐秘深远。柯黛与苏漪领着铁还三,一路说说笑笑,询问铁还三家住何方,武功跟谁学的等等。铁还三只说讲明了身世来历,便有说不清的麻烦,搪塞过去。说话间来到后院马厩,只见那匹黑色骏马与另一匹红毛黑鬃的马儿并辔而立,阳光照着,幽然两片沉沉的光芒,似乎美人的眼波。 你喜欢我那匹马,你就骑它。苏漪挽过黑马的缰绳,交给铁还三。 铁还三喜不自已,按着鞍子一跃而上,姿势漂亮洒脱,苏漪娇笑着喝了声彩。铁还三正待抚摸黑马的鬃毛,那马儿却尥起后蹄,嘶叫不止,接着暴躁跳起,企图把铁还三掀下马背。苏漪笑得更欢了,叫道:它可认生得很。 铁还三先吃了一惊,听苏漪这么说,心中不免暗骂一声,夹紧了马腹,紧收缰绳,想按捺住那马。那马儿神骏非常,以铁还三的手段,居然丝毫无用,那马儿只管活蹦乱跳,没有半点收敛,撒开四蹄向马厩院外奔去。苏漪拍手大笑,却见铁还三甩开镫子,立身飘摇在鞍上,犹如仙子飘飞在一朵乌云之上,顿时咂舌不已。那马儿转了个弯便不见了,苏漪笑得前仰后合,对旁边服侍的马倌儿道:你们看小黑可会将那三姑娘整惨了?她跨上红马,正要前去寻找铁还三,不料马蹄滚雷般接近,铁还三提马纵入,缰绳一勒,那黑马俯首帖耳立定,只见铁还三玉树临风,清俊非凡。 柯黛鼓掌喝彩,笑道:小黑俯首称臣,待明日便只听三姑娘的话啦。 三人也未带随从,自后山城门而出,越过一座吊桥,方至郊野密林。铁还三回头观望,见身后又是一条深涧,原来白帝城就筑在两峡绝壁之间,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适才所见城中岔道繁多,院落重叠,就算官兵一时破城,这水色山庄的首脑也难搜获。临行之时,周用说明了不少水色山庄的情形,从未言及这座城中之城,可见刑部派来的坐探中,大概只有段行洲与铁还三走得如此深远了。 他们沿溪水跑了一会儿,便收马歇息,铁还三得机问道:上元节那晚,我看水色山庄船上女眷甚多,今日只见到了柯黛与苏家姐姐,也是有些憾然。 苏漪扑哧笑道:那些都是柯黛姐姐的手帕交,都是督州各大门派的小姐太太,不是水色山庄的女眷。我们姐妹四个,庄主都管不住,娶得再多,只怕后院要打起来了。 那两位姐姐现在何处? 苏漪道:她们思念高堂,回去省亲侍奉汤药,不在此间。 是么?铁还三不由想到,若今日苏漪听了父亲的话,回了娘家,那么方白帝身边岂不只剩下柯黛一人,因此趁柯黛走得远了些,抽空对苏漪道:柯黛姊姊甚是美貌啊。只是面貌与中原人有异,别有一番风韵,想来方庄主爱如珍宝。 苏漪道:柯黛很早就侍奉庄主,那还早在水色山庄之前了。我姐妹应庄主之命,稍谙庄内事务,只柯黛因庄主总在运河工地,从前代为处理庄上事务,所以现在还在堂上行走。 这便是说柯黛的出身来历连同是水色山庄姬妾的苏漪也不清楚。而苏漪便在此时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晶亮的细齿闪着微光,给她稚嫩美艳的面貌平添了些决断的厉色。 铁还三饶有兴趣地望着,忽听柯黛在深涧边上道:那不是你说的那种兰花吗?果然很香啊。 可不是。苏漪立时笑得委婉,将它移至姐姐院中才好。她从鞍囊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铁锹和一个小小的花盆,将衣摆掖入腰带中,紧了紧靴带,站在崖边望着那花,暗自寻思下去的路线,深涧里一股烈风飞卷,忽地扑在她脸上,让她不禁退了半步。 铁还三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拿过花盆铁锹,飞身而下。旋风击打他的衣袂,令他觉得倒似乘风直上,轻点几处凸起的岩石,他已离那兰花不远,原本幽幽的馨香,现在更是沁人肺腑,铁还三以双足勾住左右的山藤,身子如同一根树枝般平平支出,腾出双手小心翼翼将那株兰花移入花盆中。 他捧着花盆,一时不急着上去,趁此机会打量这深涧,见其中最狭处也有三四丈,其下水势汹涌,比之白帝城正门前的那条河水有过之而无不及。忽觉眼光扫过之处白色衣衫飘飞,仿佛看见方白帝若有所思的笑脸,他一惊之际,铁锹竟从手中滑落,叮的击在岩石上,随即一朵雪花似的落在河水中,倏然不见。他扭头过去,阴暗的深谷中翠绿覆盖,没有半个人影儿。 铁还三攀上崖头,将花盆交给苏漪,道:不小心将铁锹失落了。 柯黛忙道了声多谢:三姑娘身手矫健,定是从段先生处学了不少高妙武功。 铁还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笑道:我家小主人的武功也不见得济事。倒是方庄主,行动间飘然若仙,我小地方出来,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这等身法。 苏漪道:那是当然,方哥哥的武功我是见识过的。上回见他轻飘飘一掌,便将对面的船推出一丈多远,身子都没有摇过一下。她说得神往,眼光扫到柯黛时,眉宇间却不免落寞,又笑道,不是我不害臊,方哥哥确实堪称人中的豪杰,不知与段先生相比,哪个武功更高些。 他们说着闲话,徜徉林中,至傍晚才由人陪伴铁还三回到下榻的院中,见一群仆妇捧着食盒进屋,问起才知道,中午散席之后,段行洲便推说累了,一直沉睡至今,方白帝本打算夜宴段行洲,见状只能将席面送了来。铁还三骑了一整天马,腰酸背痛,听这么说,甚是恼怒,走进屋要唤醒段行洲,却见他双目睁着。 他们可走了?段行洲悄声问,见铁还三点头,才坐起身来,叹道,我的记性不好,你不在我生怕说漏了嘴,只得打了几个马虎眼混过午饭。又装睡了一下午,直挺挺躺着腰酸背痛,好生辛苦。小三啊,端杯茶给我喝。 铁还三纹丝未动地坐在椅子上,道:说起茶来,席上倒是好险。他们给你端上的那杯茶是西南地方上有名的罗汉春,人人饮之,驱除瘴气。若你不是久居西南之人,绝不知道这茶的来历,这正是他们试探你的法子。你一口饮下,便道曾经吃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被你蒙混过关了。 段行洲笑道:我也算是刑部点名的捕快,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又道,方白帝已许诺,届时备下轻舟纤夫,送我们西行,比陆路还快些呢。我见你与他夫人热络,只得勉强答应了。 铁还三点头:办得好。便将下午所见所闻对段行洲讲了,道:方白帝身涉险地,不住尾随窥探,他如此在意你我的武功路数,只怕绝非刑部所料只是招揽高手那么简单。 段行洲笑道:这些江湖门派里,总是高手越多越好。 方白帝武功之高,海内罕见。别说督州地界,就是翻遍左近青、洪诸州,也未必找得到一个挡得他三十招的人。这两年庄里更是高手云集,气候已成,他志在青池之外,也当知道时局绝非武夫所能左右,何苦轻易为了一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抛头露面。铁还三蹙眉想了想,又道,以他的武功,我们在庄中即便查实不法之事,也难生擒,这个差事挺难办呢。 段行洲昂头挺胸道:既做了朝廷的官差,吃朝廷的俸禄,当然抛头颅洒热血,真有那一天,豁出性命去,也要拿他归案。 铁还三在这种时候自然是狠狠往口中塞满米饭,鼓起腮帮子点头,省去接他话头的麻烦。 段行洲又问:自苏家那姑娘口中可曾探听到方白帝的来历么? 铁还三摇头道:如今看来苏漪不但对方白帝一无所知,连柯黛的身份也是说不清楚。只是方白帝一直督理运河修筑,经年不在庄中,苏漪的婚事竟也是由柯黛代方白帝定下,迎娶之事也是柯黛一人打理。说起方白帝来,苏漪的口气虽然亲热,却难免带有幽怨之意。从前方白帝不露面时,这些姬妾都在庄中,而今方白帝招摇过市,另两个小妾却都回了娘家,要非苏漪执意留下,也回娘家去了。照我看竟只有柯黛一人专宠,方白帝的真面目也只有柯黛一人知道,连其他姬妾也要瞒着,这方白帝的身份也未免太过诡异了。 段行洲道:这只有靠你与苏漪周旋,问个清楚了。尤其是那个柯、柯 柯黛。 对,这些姬妾中只有她知道方白帝底细,一定要和她多多亲近。 话音未落,院中有婆子笑着来了,捧着铁还三今日采撷的兰花,更捧着两堆脂粉裙钗,笑说是柯黛送来的礼物。 请三姑娘笑纳。 段行洲和铁还三都若有所思地望着柯黛送来的钗环首饰,铁还三更是幽然叹了口气,连段行洲听着也生出些不忍来。 第四章 品茶 次日一早,王迟便在段行洲院外候见,段行洲在内叫请进,开门的却是铁还三,他身着彩衣,发绾单髻,看来清清爽爽的脸上,细目冰冷地在王迟身上扫了扫。王迟脸一红,恭恭敬敬低声道:三姑娘早啊。 他这副单相思的模样谁能不明,铁还三忍了半晌,才没有伸手将他的双目戳瞎。王迟进来向段行洲行礼,言道方白帝备下小舟,请段行洲在青池运河内游玩。 这两人却只想留在庄中游玩,好将水色山庄地势悉数摸清,段行洲于是问铁还三道:咱们从家里出来,船过青池,走的不是运河么? 铁还三道:正是的。 王迟忙道:运河是其次的其次。从青池向北二十里,有一处名胜,五条飞瀑连绵,声势夺人,唤作五龙崖。其上茶园一座,养得六百年翡翠茶树十五株,现下正是清明新茶下来的时候。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庄主言道:只有山水间品茶论诗,方配得上段先生品格,其他俗礼实在不敢在先生面前提及。 既然论及雅俗品格,段行洲不便抛却世外高人的头衔,只得勉强应了,定心喝了几口茶,换了衣裳,才随王迟前往船坞。 码头上除了方白帝恭候之外,另有前来水色山庄办事的青池商贾,因听说上元节白船主人到了山庄,都挤到码头边指望再睹高人风采。果见段行洲白衣委地,衣袂拂风,雪白面容上神色从容,这么多人围观之下也只是淡淡地向方白帝抱了抱拳。方白帝殷勤相迎,请他上船,人们都道段行洲会飘身跃至船上,瞪大了眼睛等他显露武功,不料段行洲只是慢吞吞从跳板走上船去,倒是他身后的姑娘举止轻盈,像一片迷雾般在岸上散开,又在船舷聚拢,实非凡间人物。自有人感叹道:真人不露相。这般的四平八稳,大巧若拙才是真正的高人。难怪方庄主另眼相待,亲下帖子请到庄上作客。 纷纷议论中,方白帝与段行洲所乘轻舟已从千帆间翩然荡出,穿过水门游入青池。这一汪碧水映得人满眼生花,像是汲取了天地间所有的新绿,一个劲儿往人们胸臆飘送。段行洲与铁还三纵是心事重重,此刻也不免胸襟大畅。方白帝指点湖中点点白帆,言道这是捕捞白银鱼者,又将湖岸几座险峰一一讲给段行洲听。最后道:青池景色不过秀丽,比之西南崇山峻岭,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段行洲脑子里哪里有什么西南风光,铁还三便替他道:整日云雾飘绕,不见天日,未必比得上这里。 方白帝道:三姑娘喜欢青池风光,不如在此多住些时日。 铁还三笑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还望庄主快快备妥轻舟纤夫,容我们主仆舒舒服服回程才好。 方白帝只说快了快了,敷衍了事。 那轻舟向东掉转头去,行了顿饭工夫,见两座青山接踵之处,分出一条水路,峡谷中静静的水面,在青山的阴影中只是黑沉沉,不见些微波澜。那些船工前后呼啸,折了舵向其中行驶而去。 今日方白帝在船上宴客,行走运河,因此水色山庄这时候竟未放其他船只进入,这深渊般的水面上,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一条船而已。而高山伫立之间,早不见了春日明媚的阳光,不过小半里,山岳横贯,只道无路之时,却闪出一条隧道。 点火。方白帝点头对船工道。 那红彤彤的火光映出隧道顶端整齐的青石,船工的吆喝变成回声阵阵,和着飙然的山风,扑在人们刚刚兴致勃勃甩脱棉衣的身上,令人像从巨蟒张开的大嘴里看到了深不可测的肠道,凛然打了个寒噤。这条隧道长约里许,两边峻石刀劈般整齐,岸堤都是方石垒砌,待出了隧道,回头相望,只见两岸各有箭楼一座,上面民勇正向方白帝抱拳致意。从此以后,每隔一里,便筑有水色山庄的岗哨,此运河工程之浩大、戒备之森严可见一斑。 段行洲看得目瞪口呆,方白帝笑道:自运河竣工,便有不少山上响马失了生计,总骚扰运河工事,这里招募青池民勇驻守隧道,也是迫不得已。 段行洲与铁还三虽不以为然,也只得哼哼唧唧几声,算是揭过。这时王迟上前禀道午宴齐备,方白帝便请他二人入席。因选得青池最上等的新鲜鱼虾,所以虽只得几样精致小菜,却也让段行洲与铁还三大快朵颐。这三人各存心事,均不多饮,一时停杯罢箸,忽觉眼前一亮,原来晌午的阳光射入峡谷,晴明天际倒影在运河安静的水面上,轻舟的白帆也如云朵似的飘着。段行洲饮尽一杯酒,站在船头笑道:正如乘浮云沿银河直上,不知尽头何方。 方白帝抚掌道:水这东西,生生不息,上至浮云,下至喷泉,西汲千年冰雪,东归万顷沧海,原是没有尽头的。 段行洲点头道:一条运河沟通江河,奔涌至沧海,果然是十万里水色,观之不尽。 段兄是我知己。方白帝笑道。 铁还三忽然道:才说没有尽头,怎么前面是堤岸横在水中? 啊。方白帝起身指着前方,道,那也不是堤岸。每年仲春之后,离水春汛,水位比之青池高了些。而这个时候正是青池融雪最盛,湖水最凉之时,白银鱼也是这个时候最为美味。若让离水倒灌进来,只怕毁了白银鱼这种佳肴。青池依赖白银鱼为生的渔户众多,倘若修了这条运河而断了他们的生路,运河不修也罢。因此在运河最窄处筑了两道水坝 说话间轻舟已至水坝前,水门敞开,放他们小船进去之后,听得岸上嘎啦啦铁索绞盘声响,两岸各有十条大汉推动绞盘,又将水门关闭。小船停在两条水坝之间,此处水域可容船十多只,方白帝笑道:若在往日总要凑齐了十二条船,方才开水门行走。今日却有些冷清了。 船身轻轻一震,原来是水坝间注水,小船借水势慢慢浮起了一丈多高,岸上有汉子喊道:走啦!前面的水门便缓缓打开,船工长篙一点,小船驶出水坝,便滑入春日温暖的离水中。 原来如此。段行洲道,两边水位居然差了一丈多么? 好在此处水势平静。方白帝道,不然水坝也难以支持。 再向前四五里,王迟便命靠岸,众人弃舟登岸,沿一条蜿蜒小溪,曲折攀山。这条溪水清冽,其下的卵石青苔看得分明,溪水缓处,锦鱼游动,待他们脚步踏来,便一哄而散,向树影下躲藏,甚是可爱。行到半山腰忽听得水声隆隆,而眼前只是浓密树木,竟不知那水声来自何方。 方白帝在前方微笑着向段行洲招手,段行洲走得近了,才发现方白帝身后一个山洞,只容两人比肩走入。铁还三与他面面相觑,不免想到,若是两人身份已经暴露,被方白帝诱入山洞格杀,当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犹豫间方白帝已经率先走了进去,这二人在王迟的注视下,只得硬着头皮,低头钻入这个狭小的山洞。 这山洞阴暗潮湿,原当有一股腐枝烂叶的霉味,段行洲正待屏息,却忽嗅得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气却非胭脂花粉之物,似乎是人从胎盘里带来的蛊毒,即便是日日洗刷,层层遮掩,这香气仍纠缠着,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那样似浓似淡,若即若离,让段行洲有些透不过气来。 小三,他拉了拉铁还三的衣角,悄悄地道,可是你今日涂了什么脂粉?有些奇怪的香气啊。 他便把鼻子往铁还三那边凑过去,想嗅他身上气味,被铁还三一巴掌打了回去。 扑哧。方白帝就在山洞出口望着他两人笑,笑容虽浸透着山洞的幽暗,而因他一半身子沐在阳光下,看来像是割裂的那半灵魂忍不住融化,急不可待地飘散到春日中去。 段行洲呵呵干笑两声,赶上前去,未出山洞,就觉水汽扑面,眼前飞流直下,轰然声动天地,白浪击打碎石,满目细雨,不一会儿便华裳渐湿。 铁还三道:好景致。此处四面环山,只正中一湾池塘,飞瀑倾泻,水面因而总是蒸腾如沸,白雾自这天井般的山谷里冲天而去,好似这带山岭秀丽的神韵脱窍而出,羽化成仙,正向天庭飞奔。 方白帝道:这只是五龙崖中的第五瀑,虽声势最为浩大,而其上四瀑或娟秀,或曲折,也各有各的好处。 段行洲环顾四周,只见比比峭壁,处处悬崖,哪里有上去的路。果听方白帝道:只是这周围均是峭壁,没有上去的山路。要观景吃茶,须得从悬崖攀上 段行洲从下观望这十多丈高的悬崖已觉头晕眼花,要他从此攀上吃茶自然是太过勉强,当即冲口而出:这茶不吃也罢。 段行洲武功平平,铁还三与周用皆知,因此替他想了个完满的借口,只说他自东海回程的路上遭遇仇家,受伤不轻,不便多动,以免被逼无奈下显露武功。可方白帝此时旨在试探二人武功,正是该端出借口,不当示弱之际,铁还三听段行洲却这么说,脸都气白了。果然见方白帝微微一怔,铁还三忙道:小主人既然身子不快,不愿多动,不如三儿上去替小主人把茶端下来吃,可好? 段行洲摇头道:你吃你的茶,我看这里景色也是不错,在这里坐坐。 也好。方白帝也不介意,看来似乎对铁还三更感兴趣些,笑道,如此三姑娘请。 铁还三避开方白帝的笑容,也不曾整理裙衫,径直飘身跃至山脚,足尖钩住山藤,微微躬身,人似利箭出弦,射向飞瀑。 方白帝说了声:稍候。衣袂一拂,纵身紧跟其后。他白衣广袖,飘飘若仙,顷刻便融在水雾之中,眼中认准铁还三一袭彩衣,飘摇在其左右。两人比肩飘飞,一如彩虹乍现,一如白云浮空,水汽蒙眬中纠缠而上,煞是好看。 铁还三自见到方白帝那刻起,便恼他总是笑眯眯不怀好意,这时见峭壁之上,只有一处凸起的青石可以落脚,他毫不犹豫,运足内力,将那块青石一踩而碎。碎石和着水珠打在方白帝身上,令他一蹙眉,他无可借力之处,竟也不避讳,展臂捞住铁还三的裙摆,借铁还三一跃之势将身子带起。 就算铁还三是个铮铮男儿,也觉此举实在太过不雅,况且方白帝拽住自己衣服,他也不免有下坠之势,铁还三既然全无姑娘家的扭捏,便猱身伸出手去,抓住方白帝的手腕,将他一抛而起。 飞瀑之中有块横石将水流分作两股,方白帝便落脚在那石上,拂出白袖来,由铁还三抓住,助他顺势跃至石上。身边隆隆水流奔过,足下白雾升腾,日头照亮两人脸庞,铁还三第一次仔细打量方白帝面目,只见他秀眉修长,好似山岱清越,高旷风华呼之即出。铁还三还念着刚才他手腕间细弱的温暖,不禁怔了怔。 方白帝却想起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似的,微微颤抖着嘴唇强忍笑容望着铁还三。连铁还三也觉得他此刻忍得辛苦,不由先牵动嘴角笑了笑。方白帝却不领他的情,只喘了口气,彬彬有礼道:多亏三姑娘,不然我就出丑啦。 铁还三顿觉自讨了个没趣,板下脸来道:庄主,请吧。顿足又向瀑布顶端纵身而去。 当这两人攀上崖头,正好可以望见一丈多高的清水注入下方的碧泉之中,小小的山亭内,一个垂髫童子正张大嘴巴,无可奈何地看着段行洲赤足溅水追逐着两只丹顶仙鹤,水光映出一道彩虹,笼罩在段行洲白玉般纯净的笑容上,令方白帝神色陡然一肃。 铁还三也大为讶异,上前问道:小主人怎么上来的? 段行洲笑道:也不一定要像猴子似的攀上爬下,天无绝人之路,自有柳暗花明的小径。 那垂髫孩童是茶园待客的童子,见有客人来,忙上前作揖,道:三位请亭中坐。 方白帝向山亭中石桌上所设的一只陶碗内扔了一块银子,让段行洲、铁还三各寻地方坐了,那童子便生起茶炉,不刻得了新茶,捧上亭来。三人品味六百年翡翠茶树今年所产新茶,凝神倾听水声,远观山涧飞流,寂肃无语。齿颊生香之际,又有温和的山风拂身绕体而去,令人更觉两胁生翼,如坐云端。如此风雅已极之时,忽听段行洲叹了口气。 方白帝扭头问道:段兄何以叹息? 段行洲道:此茶号称六百年名珍,青山绿水滋养着,品起来好比两三百年的太平盛世,虽是奢华浓郁,却也无趣得紧,不知是否因取尽了此地的精华灵气,其中更微微掺杂着一点衰败之气,有些杂味啊。 哦?方白帝道,段兄对茶道甚是精通,我们不妨问问这童子。 那童子在亭外听见,上前笑道:小的是个粗使的佣人,两位爷问的话,只有我家主人知道。 方白帝又道:如此请茶园主人出来说话。 请问客人尊姓大名?小的也好通报。 在下方白帝。 那童子便突地变了脸色,扔下扇子一溜烟向后面跑去了。 铁还三趁方白帝与那童子说话,悄悄问段行洲道:你竟能品出什么杂味?倒是我小瞧了你。 段行洲道:随便乱说的。若不挑点毛病出来,怎么显出我是高人来呢? 铁还三心悦诚服,微笑不语。这时童子陪着一个老者自山间小径走来,那老者手持拂尘,一副道士装扮,远远稽首道:原来是水色山庄的方庄主。 方白帝见他年长,客气道:晚辈方白帝擅邀远客拜访,打扰老神仙修行,甚感不恭。 那老者笑道:庄主客气了。便坐下来与方白帝等人论说茶道。 段行洲原只是张嘴胡说,哪里懂得那些学问,只得胡乱应对,好不容易挨到告辞,随方白帝自后山小路信步而下至运河边,比上山时多绕了五里路。段行洲却颇欢喜,见王迟已备船在此等候,更嘟囔道:放着好端端的路不走,一定要上窜下跳,这庄主若真的闲来无事,也须找些轻松些的乐子。 段行洲说完这句话时方白帝的肩膀紧了一紧,铁还三看得清楚,料定方白帝此时闻言恼怒,气结无语。果然方白帝想了半晌,才回头道:我不知段兄身体不适,强拉段兄来吃茶,真是对不住。若段兄此行尽兴,倒让我少些罪过。 回程时因借离水水势,比来时更快了些。一路上又遇上些自离水转入运河去往青池的船只,到水坝时,岸上统管的人便命其他船只稍候,容方白帝先行。 方白帝对王迟道:老百姓也不容易,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让他们一同过水坝就是了。 王迟对岸上传令下去,两边的船上都有人称谢不已。十条船挤在两座水坝之间,极为局促,两坝之间的水渐渐排出,水坝愈发高大,压得人透不过气似的。日头偏西,山谷中愈发幽暗,段行洲仰头看天,也只见惨淡的暮色。他回头对铁还三道:方白帝其人倒非为富不仁者你在想什么? 铁还三蹙眉道:茶园老道虽说的是督州方言,却带点京畿口音。为什么那小茶童一听说方白帝的名字就神色变得那般古怪? 古怪么?段行洲抬起脸来回想,忽有一抹火色映亮了他的脸。 铁还三一把将他拉在自己身后,叫道:火箭! 果然西岸之上人影浮动,漫天流火自林中蹿出,直扑方白帝坐船白帆,不过一瞬间,帆桅俱皆失火,另有其他船只受火箭波及,船篷帆具被火舌舔及,噼噼啪啪烧了起来。两道水坝都关闭着,这些船只困在此处,动弹不得,王迟对岸上叫道:快开水门!话音未落,倒有一排利箭向岸上推动绞盘的汉子们射去,顿时有五六人扑倒在地,跟着船上的百姓一同哀叫,而其他人忙不迭躲避,哪里有暇转动绞盘。 拿我的弓箭来。方白帝喝令,便有仆人捧过一柄长弓,他自箭壶内抄得三支利箭,举弓便射,只闻空中叮的一声,却有两支火箭被撞落,扑地掉在水中熄灭。另一支黑翎寂静无声,向树林中飘摇而去,过了一刻,便有人在林中大叫了一声,树枝呼啦啦作响,一人从陡坡之上直滚落到运河岸边,扑地不起。 铁还三此时抽出软剑,绞落迎面射来的火箭,对段行洲道:你快躲入船舱中。 段行洲为难道:船舱已经着火了。这里无辜百姓甚多,你不用管我,先替他们挡掉火箭是正经。他说话间,便有一支箭擦着他肩膀掠过。 铁还三见这船已是众矢之的,着实担心段行洲安危,忽听方白帝朗声对山上叫道:各位好汉。这里都是不相关的百姓,若再放箭伤人,我可要开杀戒了! 听听。段行洲低声对铁还三道,我们可是正经官差,万不能被他比下去了。有道是杀身成仁,舍身 好!铁还三就怕他啰唆,连忙展身从船舷一掠而出,人在半空挽出两朵剑花,击落五六支飞箭,足尖轻点旁边的船篷,已跃至两条船之外。那船桅未曾着火,铁还三展臂抓住船帆,登于桅顶,再一用力便直上水坝,向岸上山林飞奔。 方白帝见他软剑舞开,在身周蒸腾出一片辉光,箭矢披靡,在他身旁犹如黑雨直下,料定他无大碍,所以不曾出箭助他,又向林中火光亮处连发三矢,立时又射中两人。 敌方见铁还三冲阵,自然大乱,火箭攻势顿时缓了下去。方白帝得暇瞥了段行洲一眼,看他是否有险。却见段行洲立于船头,一动不动,只是望着漫天箭雨,那射来的箭矢就在他两步开外,夺夺连声地钉在他脚下的甲板上。 段行洲早被这阵势吓得手脚发麻挪不动半步,不过运气好,未曾被射中而已,而方白帝却只道他临危不乱,自有避箭退敌的法子,见状不免微微吃惊,心中喝了声彩。 正在此时,身后东岸又闪出十多人来,自林中掠出,飘身上了水坝,直逼船头的段行洲。方白帝见他们身法轻灵,举止颇有威势,竟无一不是高手,心中不免一惊,正待抢身上前相助,段行洲却扭头也瞧见了这些人。来敌中为首一人正拔身跃起,举剑凌空刺向段行洲前胸。段行洲微微退了半步,立起双掌,竖于身前。那敌首突一皱眉,身形在空中一滞,手中剑似乎刺在无形的铁板之上,弯成拱桥一般。但听长剑嗡的一声,那人大叫着,仰面摔了出去,掉入水中。其余诸敌见状都是一怔,继又围住段行洲抢攻。方白帝只见段行洲在人堆里肃然垂首,也未曾看见他身形稍动,便听一迭声惊呼,那围攻段行洲的十几条壮汉竟一崩而溃,如同自段行洲身边炸开一般,四仰八叉飞散开去,悉数落水而逃。段行洲却依旧垂着眼帘,面上淡然如初。 方白帝见状失色,一时疏于防备,耳际金风裂帛般,一支黑翎迎着面门杀到。 啪。旁边伸出一只大手,牢牢将箭攥在掌中。一个船工打扮的壮汉甩掉头上的斗笠,露出光秃秃的脑袋,大叫了一声,将手中的箭向林中敌手掷去,那箭竟比弓弦上发出的还快些,哧的一声尖啸,倒把船上的人吓了一跳。 嘿!那汉子等了一会儿,见这箭掷出去后竟没有敌人发声哀叫,自己便憾然叹了一声。 去打开水门。方白帝对他也没有半分客气,甚至见了他有些不耐烦,支使他的口气犹如使唤最下贱的佣人。 那汉子便展开双臂,如同猿猴一般猱身纵出,巨大的身躯落在旁边船上时,那船吱呀地呻吟了一声,几乎被他拦腰踩断,船上的百姓在颠簸间摔得四仰八叉,甚至还有两人拼命挣扎,却依旧落水的。那汉子两个起落,便纵到岸上,空手劈开几支冷箭,抓住绞盘,大吼了一声,用力蹬住地面,平日需要十条大汉方能推动的绞盘,就在他震天撼地的吼叫中缓缓转动了起来。水坝中的水位比运河高两三尺,水门打开之际,大小船只跟着向前猛冲了冲。 方白帝对王迟呼道:快将百姓船只驶出。自己飘身掠上桅杆,按铁还三的办法如法炮制,跃上水坝冲向敌阵。 这边铁还三已经刺倒两人,其他敌众见他剑法高绝,不敢恋战,纷纷收了弓箭向山上溃逃,方白帝此时杀上来更是雪上加霜,被弓箭射倒的又有四五人。敌方溃不成军,只顾逃命。铁还三是刑部捕快,有要务在身,不便在此多杀伤人命,便收了剑。方白帝有其他的顾忌,也放下弓,扭头向铁还三看了看这一刻两人都看清了对方双目中喷薄而出的杀气,虽然都正竭尽全力地收敛,仍然刺痛了对方的眼睛,原来他们竟都是强忍着赶尽杀绝的快意,勉强放下手中的凶器。似乎是循着血腥味找到同伴的豺狼,两人对视许久,带着一点儿莫名的唏嘘,舍不得挪开目光。 方白帝在最后挑了挑眉,在铁还三看来是个淡淡的笑意。只需将伤者锁拿至官府,自然能问出背后主谋,不敢劳动三姑娘再追了。 庄主说得是。若非危及小主人,原本与我没什么相干。 这两人惺惺作态,互执一礼,正要回船上去,方白帝忽腾空翻滚,射向树梢。铁还三举目看他荡在半空,却见他白色的袍角之上已钉上一支利箭。 林中呼地一声,人影闪得遥远,原来在敌众溃逃之后,还留了一个高手。 那人身法飘忽迅疾,这两人惊魂未定,虽觉放走这等人物未免留下大患,而贸然追下去又怕人单势孤,易中埋伏。犹豫间忽听水坝处有人大声吼叫,山谷因他的回声震得瑟瑟发抖。 铁还三听那吼声挟着充沛劲力,声声摧人心神,料想那人练的是上乘的霸道武功,无时无刻不内息奔涌,仿佛不大声说话将气力用出,就会将内脏摧毁似的。只是那人口齿不清,竟不知他在抱怨什么。铁还三跃至岸边一看,才发现那吼声连连的巨人正抓着段行洲大发雷霆,嘴里只有一句话还能听个大概:就是你们,不是好人! 那人足足比段行洲高了一头,光秃秃的脑袋映着火光,段行洲仰面看着他红彤彤的额头,似乎看着一盏大灯笼。铁还三估计段行洲定没有听清楚,不然仅以一句不是好人的话,就足以让他拍着胸脯叫:我乃刑部点名的捕快 而今他只是茫然望着那汉子的脑门,对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置若罔闻,最后眨着眼睛,幽然叹了口气:人的脑袋,竟然是可以这么亮的。 那巨人怪叫一声,握紧钵盂大的拳头,对准段行洲的鼻子嗡地一声砸来。段行洲如梦初醒,忙蹲下身子,将这势大力沉的一击躲了过去。 铁还三见这拳是必得的杀招,意在伤及段行洲性命,对段行洲叫了声闪开,自岸上一掠而至水坝,借力飙向船头,凌空抽出软剑抖得笔直,便取那巨人后心。那巨人惊觉身后刺入肺腑的杀气,猛地掉转身来。他身躯厚重,倏然转身面对铁还三时,铁还三竟觉得只是他的头颅突然扭转了过来,那宽厚的肩膀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一般。那巨人咧开嘴唇,露出一口白牙,探出掌去一把将铁还三刺到胸前的软剑握在手中,那软剑顿时抖作一团,铁还三只觉飞瀑击身,胸前内息为之一滞,那剑柄已抖得几将他手指震碎。 铁还三着实不愿就此失了兵刃,遂松开握剑的手,瞬间运力于指端,闪电般将手指一紧,又将剑柄牢牢抓在掌中,借势一扭剑身,内力直透剑背,旨在绞落那巨人手指。 那巨人忽觉手中锋芒顿利,凛然杀气透入骨髓,登时咆哮一声,将剑锋握得更紧,反向使力,欲与铁还三一争高下。 那柄软剑被两人扭得如同旋风中的丝绦,拧成一线,早看不出雪亮的本色,突听铮然一声,这千锤百炼的精钢软剑在暮色中节节寸断,碎片崩在半空,映成点点火星,嗖地打了下来。 就是柔肠寸断,也有它的痛处,何况是漫天断刃? 这两人唯恐被伤及,摇身闪避,铁还三跃至半空,拈花般自在,出指在空中采撷了两片断刃,劈手向那巨人双目射去。 那巨人龇牙一笑,不闪不避,铁还三正道得手之时,那巨人却向上挺了挺身,张嘴用牙齿一口咬住铁还三射来的断刃。这般破解暗器之法固然惊世骇俗,可铁还三既称铁指柔剑,其指上功夫比之剑法更高了一筹,那巨人不料这一招可谓流星追月,势如破竹,虽咬住了断刃,却觉整个牙床如被铁锤猛击般剧痛,脑袋震得嗡嗡直响。他忙将断刃吐出,喷在甲板上的非但是牙龈里流出的一口鲜血,还有半块门牙。 那巨人恼羞成怒,弃了段行洲,扑身上去,追着铁还三抡开两条胳膊,想将铁还三抓在手中扼毙。铁还三知他内力甚高,万一被他双臂箍住,实难逃脱,因此不便与他近身相搏,铁还三身子已在空中,正有下坠之势,那巨人瞅准时机,伸出大手就想握住铁还三脚腕。铁还三忙收起小腿,蓄了蓄力,忽地踢在他的指尖,借势又向后飞掠两丈开外,落在北面的水坝上。他俯下眼睛,想看那巨人如何应对,却见船头人影全无。 小心了。 忽听方白帝叫了一声,头顶之上忽地卷来热辣辣一股飓风,铁还三仰面,却见那巨人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身躯塞满了自己整个视野,好似黑云压城,令铁还三这样的人物也生出一些惊悚,不由疑惑他是何时将这巨大的身躯闪到了自己面前。 铁还三忙向后跃,那巨人却只是伸长了胳膊,一样将他笼罩在自己阴影之下。铁还三跃起身来,对准他的小腹连踢两脚,望他躲闪之际,便可再退一退。 砰、砰。这两脚踢得好生实在,那巨人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下坠之势更快,不容铁还三再做闪避,便要将他按倒在水坝上。 铁还三大怒,挥拳击打巨人前胸。那巨人一把抄住铁还三手腕,将之压在地上。这回他总算看清了铁还三煞青的脸色,那双细目已眯成了铁黑的细线,嘴角却翘了翘,似乎是微笑,刀锋般锐利的杀气却从这丝笑容里一掠而出。那巨人怔了怔,忽觉掌中一空,再抓时,只摸到了一截袖子。 哧的一声,铁还三双指自袖中刺出,正中那巨人的膻中穴。那巨人顿觉血脉逆行,胸中鼓胀欲裂,怪叫一声,撕裂了铁还三的袖子,倒飞而出。 方白帝因这两人总纠缠一处,不便贸然上前分解,此时见那巨人后退不止,得机跃过来,喝道:阿傩,你就是喜欢惹祸。还不住手! 那巨人喘了半晌的气,指天划地嘟嘟囔囔说了一番话,方白帝叹了口气,转身对铁还三道:三姑娘可曾有碍?我这家奴不懂事,错怪段兄和三姑娘与那些匪寇有关联,斗胆冒犯,我这厢赔罪了。他抱拳屈身施礼,却见铁还三右臂衣袖自肘下均被撕去,露出手臂上的一圈刺青,非字非画,每一划都如飘飞的火苗。他正要看清楚些,段行洲已在船头解下外衣,抛给铁还三让他遮住胳膊。 方白帝又向段行洲赔礼,段行洲只是笑笑并不作一语。他们船上的火势让王迟领人扑灭,百姓的船只也早已通过水坝。水色山庄人等见此处敌我双方都有死伤,须得善后,只能应铁还三要求,送他们先行回山庄休息。不刻就有苏漪前来问候,她因铁还三与段行洲助方白帝退敌,称谢不已,随即又问起今日水坝一战。段行洲自从回来路上就对谁都待理不理,铁还三只好捡起话头,如实相告。 苏漪静静听完,微微红着脸抚胸抽了口气,目光迷离,似乎还在遥想方白帝当时的英姿,屋中一刻寂静之后,她忽地扭头盯着铁还三,森然展唇一笑,道:三姑娘将故事说得很是动听啊。我家庄主那时的一招一式,都让三姑娘说得活灵活现,任谁听了都心生仰慕,段先生和三姑娘可不要笑我。 铁还三听她语声中不无妒意,莫名其妙地错愕了一瞬之后,才觉大怒。他冷下脸来,刚要出言责她,苏漪却受了莫大委屈般,起身拂袖而去。铁还三望着她的背影,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即迁怒到段行洲身上,张口埋怨道:你何必去惹那阿傩?如今和水色山庄的人翻了脸,就算是他们的不是,我们也不好再在庄中逗留。 段行洲恼的是自己一身体面的高人风范竟让一个秃头冲撞得斯文扫地,一直都在生闷气,此时听铁还三斥责,终于得机发作,怒道:我为什么要去惹那个秃子?他说的话,我都没有一句听得懂,他那么大的个子,谁会没事去找麻烦? 他们两个各自生着各自的气,一时剑拔弩张,大眼瞪小眼。段行洲大叫了一声:不呆了,我们走! 铁还三被他吓了一跳,不由恶声道:想撂挑子?段行洲道:我何等身份,岂能让个秃子拳脚相向,还莫名其妙让十几个人围着打 什么?铁还三并未见段行洲与人激斗,顿时变色道,谁替你解围?段行洲哼了一声,道:当然因我武功高强,将他们打跑了。 铁还三冷笑道:原来你竟深藏不露,日后方白帝交给你对付,也就是了。段行洲忙笑道:我也未做什么,只不过抬起手来,那些人就四仰八叉地摔了出去。 铁还三素知段行洲秉性,自然更相信这种说法,便细问那些人所使兵器身法。 段行洲那时苦于无计可施,心道无力回天,因此只想最后撑出些高人的风范体面,对那些人只能垂目故作不见,哪里记得什么兵器身法,只得道:我看当是水色山庄前来试探我武功的人。 铁还三摇头道:要试你武功,怎么不出一招就退去了?他心中牵挂这些人的来历,又在思忖暗中相助段行洲的人,不由沉吟不语。 段行洲急道:撇下他们不提,那秃子却说是我们找来的贼寇,这等恶气怎么咽得下去,再者你一个大老爷们怎能让那妒妇挤对?咱们若死皮赖脸留在此处,也必定让水色山庄的人瞧得扁了,日后如何近得了方白帝的身? 铁还三被他一说,觉得此刻两人的处境正是尴尬,自无端遭伏,到阿傩心生怀疑,直至大打出手,脸面上已是不好看,若是勉强留在水色山庄,则与情理不合;若逞意气一走了之,则没法交代差事。他心中一凛,倒能静下心来,想到这两日方白帝一边不住试探他二人,一边竭尽全力挽留,看来实在是有什么要紧的缘由要留他们在庄中。若今晚辞行,方白帝一定苦劝,就算他二人不辞而别,青池督州都是方白帝的地盘,想找他们也方便得紧,定会追上来请他们回去如此倒不如摆个谱儿,吓唬方白帝一下,也是上策。 铁还三因此笑道:不错!所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说的倒也有八九分对。我去向方白帝辞行,将他一军,定让你出了那口恶气。 第五章 思乡 铁还三这便前去寻方白帝辞行,而水色山庄的人推说方白帝还在水坝处善后,随后还要将凶犯缴送官府,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请他务必等庄主回来再说。 段行洲与铁还三商议之下,既然方白帝拿出曹操对付关羽的法子,推故不见,那么只有不辞而别一招可行了。这时天色已晚,两人乐得多呆一宿。次日一早,段行洲在院中等候,铁还三则去马厩牵回来时所乘的坐骑。 山中的春晨很有些清冷,稀薄的白雾在飞檐顶上盘旋,一重重院落远隔在烟水之中,不知其中的美姬是否在一晚的寂寞后刚刚入睡。铁还三登上树顶,俯瞰水色山庄,虽知所见不过十之三四,也已是窥视山庄布局的难得的机会。 山庄中渐渐有了些人声孤影,铁还三既然是不情不愿地不辞而别,当然不会顾忌有人看见,堂而皇之走入马厩,牵过自己的马,将鞍辔系好。这时瞥见苏漪的黑马也在厩中,喷了个响鼻,黑溜溜的大眼睛也望着铁还三,实在是神采动人。铁还三不禁弃了自己的马,走到黑马边上,轻轻抚摸它光滑的脊背。 这马虽属上等,我却还有更好的。 铁还三回首,见方白帝施施然从门前走入,身上的白衫和眼睛都蒙着微微的雾气。 铁还三摇头笑道:再好的马也不成啦。我家小主人归心似箭,等不了贵庄的船了,今日便请辞 在他说话间,方白帝拍了拍手,便有人从马房里牵出两匹马来。铁还三的目光触及这两匹马时,忽然失了声。 若那黑马是人间的神骏,这两匹马可谓天河蛟龙雪白的身子洒着金钱大小的红斑,鲜艳娇媚如同桃花扑于白浪,颈首弯折似啸龙之首,仿佛一辈子都在云中漫步,蹄下总有仙童燕雀托举盘旋,故而形状清细,只示人秀丽高贵之姿。 是大宛马?铁还三神魂颠倒,喃喃自语。 方白帝上前将缰绳交在铁还三的手中,柔声道:你今日若不走,我们就骑马踏春去,如何? 他走得很近,铁还三能看见他光洁的脸庞在晨雾中凝结的细小水珠,他的语声在铁还三听来就如这两匹骏马带着它们极媚的色泽挟桃花的香风奔袭而来,令他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不行。点过头之后,铁还三才觉不妥,小主人 不过晚了一日,段兄那处我自会去说。方白帝飘身上马,向铁还三微笑,所谓宝马赠他眼波一转,你不妨看看这马是否和你投缘,若你喜欢,送给你也没有什么。 铁还三二话不说,不等方白帝眼睛眨定,已跃上马去。那匹桃花马等他坐稳,知道他是生人,故意扬起脖子嘶了一声,四蹄高举,昂首挺胸踏了一圈碎步,以示高贵健硕。铁还三喜笑颜开,叹道:马如其主,与苏漪黑马的品格确有高下之分。 方白帝笑了,看来甚至有一丝得意,双镫一夹马腹,那马腾身而出,几乎是一闪而至马厩门前。铁还三那马也是欢腾欲跃,却因未得骑手命令,只是不耐烦地原地踏着碎步。铁还三见它如此驯服,更是大喜,磕一磕镫子,紧随方白帝而去。 下了吊桥,两人也不局于水色山庄境内,只管沿小路往后山疾驰,桃花马步伐平稳,林间薄雾萦绕,令人疑是腾云驾雾。这一刻的畅快与清晨嫩草的气味一同充盈胸襟,总觉得那十万里水色山庄在此时也当顷刻飞渡。不觉间水汽更盛,铁还三一时失了方白帝踪影,那桃花马渐渐止蹄,原来眼前又是青池的碧波。方白帝坐骑在水波中徜徉而来,如落英涌在波澜之上。 昨日一役,时机太过蹊跷,非但阿傩有些起疑,庄中更有人说你们是江湖上的仇家,抑或是朝廷的探子。方白帝淡淡地叙述,好像说的是别人的家长里短。 铁还三故作不解,道:小主人却道昨日那些人虽不一定是我们路上结下的仇家,但若因我们连累到山庄里的人,实在过意不去,还是就此告辞,免令山庄多生波折。 方白帝道:你家主人过虑了。那些匪寇旨在烧毁水坝,与段先生无关。昨日段先生遇袭,怕是因他同我一般身着白衣,被匪寇误认。那些匪寇武功甚高,好在段先生是不世出的高手,竟在两招内将敌人打发了,庄中诸人不明两位武功人品无不高贵,又助我退敌,岂会是庄上的仇家? 铁还三微笑看着他道:何以见得呢? 你胳膊上所刺的难道不是香雄国的文字么? 铁还三怔了怔:你认识香雄文? 西域雪山的香雄国有多篇他国佚失的经文,独以香雄文写就,我倒读过。方白帝道,五年前苏毗伐香雄,香雄向中原求救,中原皇帝未发一兵一卒,以致香雄灭国。香雄人分散流居各地,无时无刻不痛恨苏毗,对中原朝廷也多有怨意,你若是香雄人,决不会为中原朝廷所用。我又听说香雄王廷自古以来有一批出身高贵、心气高傲、武功高绝的宫廷卫士,将藏有武功秘笈的经文刺于身上,若你真是段先生之仆,那么能驱使你的主人,自然不屑与青池这小地方的匪寇为伍。说不定段先生还是香雄国王的后裔呢。 铁还三似乎被人刺痛了心脏,眸子里也畏缩了一下,他默然半晌,慢慢策马走在柳丝里,手指因为握紧缰绳变得失血,看来和薄雾一样惨白,所以手背上迸出的青筋愈发显眼。而在方白帝看来,甚至有些刺目了。 他驱马走上前来,而铁还三似乎觉得他太靠近了,策马走开了几步,忽道:除非是出身西域雪山诸国,否则何以去读供奉雪山之神的经文呢?原来庄主曾在西域雪山国度中居住。 方白帝幽然叹道:那还是我年少时了。 不过两日,竟误打误撞探得方白帝原籍西域,若非提及了铁还三心中的隐痛,他定会暗喜不已。西域雪山小国十五,不知庄主原住何国? 我无国无家。方白帝将一声叹息转成了一声冷笑,不然何以流落至中原青池? 铁还三道:流落二字用得过于不妥。流落江湖便能成就白帝城,人人都会抛却故里了。 故里方白帝仰面,回忆心中梦牵魂萦的雪山,你离开故国多久了?七年?还记得那雪山么? 日日夜夜看着她时,竟不觉其美,而今想来,日出的时候,她是沥血般鲜红的。铁还三道。 方白帝便从鲜红双唇间深深吸了口气:日暮的时候,她却是美人眼眸般的深紫色。 而当永恒的晴天笼罩其上时,那白色的顶峰似乎也映成天空的深远。铁还三道,老人们告诉我,如果人们以火一般的热烈爱着她,那她终有一天也会燃烧的。人们告诉我,她是天地间的镜子,白云倒影出羊群,草原映衬成蓝天,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 他又记起蓝天下总有召唤诸神庇佑的香雄五彩的旗帜绵延里许,噼噼啪啪在风中飞卷,拍得脆响。那时满眼满耳都是旗帜的颜色、旗帜的声音,纷繁迷人。 铁还三摇了摇头,想摆脱这刻记忆,却见方白帝抬起袖子,拭着眼角。 铁还三从怀中摸出帕子,上前递给方白帝,头发都湿了。他说。 方白帝的发梢和睫毛上都结着迷蒙的水珠,他接过帕子,擦去的不知是春雾还是泪水。 却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方白帝歉然笑着。 铁还三笑道:原本想唱支香雄的歌儿,只怕你不高兴,算了。 那些歌儿天天都盘旋在我心里,时时刻刻都在唱,没什么不高兴的。 铁还三见方白帝说了不少话,借机又问:既然你无国无家,没有什么牵挂,既思念故土,为什么不回去呢? 方白帝道:人有多少是自在的呢?无国无家无牵挂,未必就能自主行事。有家之人无论去了什么地方,终有归宿之地;无国无家之人总怕去了哪里,再也没有离开的那一天。 有人怕离去,有人惧停留铁还三觉得世人种种实在太过幻妙,原先看惯了的世情百态在方白帝淡淡的悲怆之前,也变得面目全非。 忽有人在高岗上唱起歌来,纵情的嗓音令铁还三想起多年前带着草原的香味和雪山反射的阳光扑到自己身上的山风山风便回荡成神女的歌声他微微有点领悟,望着方白帝,方白帝也正看着他的眼睛,闪动着波澜的眸子里,透出些曲折的叹息。 薄雾终在这清风般的歌声中散开,苏漪抚着马鬃,远远望着方白帝和铁还三并骑在水边驻足。孤单的马蹄声在林中徘徊了一阵,又向她这边走来。苏漪回首,看见段行洲百无聊赖拿马鞭在空中转着圈。 快来看。她忙向段行洲招手,指着方白帝与铁还三两人。 段行洲见她不打招呼,也省得去想她的名字回礼,因此点头微笑。 苏漪讶然道:方哥哥怕是要将三姑娘留在这里了呢,你还笑? 段行洲往湖边望去,见铁还三与方白帝还在不住说话,忽地想起铁还三应是自己宠爱的丫头,与方白帝孤男寡女一处说话,自己理当生气。现在要装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已然晚了,他只得淡淡笑了一声,道:这也不是方白帝作得了主的。 娶的也不少了,还要惦记别人的丫头。苏漪道,你不管,我可要管啦。 段行洲听她语声凶恶,回头见她一脸厉色,不由讶然道:你怎么管? 方哥哥是我丈夫,我能把他怎么样?不过你那个小丫头么,若再缠着他,我可对她不客气。 段行洲笑道:我那丫头知书达理,怎会缠着你家庄主? 苏漪道:昨日里一提方哥哥,她便目中生光,只怕是动了春心呢! 段行洲想耻笑她不知羞耻,却见她紧紧握着马鞭,身子不住颤抖,实在不敢惹她,只得言不由衷地道:你倒想得深远得很啊。 苏漪道:只有你这样的,才会被人当成傻子。回去告诉你那个小丫头,守些本分吧。 这从何说起啊?段行洲替铁还三觉得冤屈,看着她策马飞驰而去,对着她的背影高声大叫,又怕她这便去找铁还三的麻烦,忙催动马匹,追了下去。不料眼前忽地一条黑乎乎人影闪出,犹如路中间突起了一座高峰,那坐骑受惊,扬起蹄来就嘶,段行洲措手不及,眼看就要被掀下马去,路中间那人却伸出臂膀来,一把拉住缰绳,硬生生将这马儿按回地上。 咚!那人也不等段行洲惊魂稍定,便双膝跪地,乒乒乓乓叩了一串响头,段行洲请起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跳起身来,山行平川般地呼啸而去。段行洲正在目瞪口呆,王迟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作揖道:阿傩来给段先生赔礼。段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万请在庄中多留几日。 这等负荆请罪从所未见,段行洲竟忘了当如何言语,而王迟只道他答允了,喜不自抑,向方白帝报喜去了。 之后几日,方白帝每日都邀段行洲与铁还三在山庄周边跑马取乐,当然正中段行洲与铁还三下怀,两人一边游览,一边暗记庄中道路,夜晚绘制成图,再缝入油纸中,趁一日出庄玩乐,便依周用之计于井边取水饮用之际将地图投入井中,自有刑部的坐探取回。 水色山庄的人尚浑然不觉,方白帝知铁还三爱桃花马飞驰之态,总与铁还三催动两匹神骏撒开四蹄,不消眨眼的工夫便将段行洲扔在后面,只有柯黛耐着性子,收紧了缰绳陪着段行洲的驽马慢悠悠逛荡。柯黛不住问及段行洲的门派出身,段行洲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向她打探修筑运河的银款来源,这两人拐弯抹角两三日,都不得要领。 待问累了,抬头透一口气,方白帝与铁还三便在眼前一片烟水聚散似的飘过,仅仅一瞬间,也能看清他们脸上春日般柔和的微笑,相互辉映出无限光彩来。柯黛这时候就会像打心眼里高兴似的,露出会心的笑容。段行洲看看柯黛,再看看方白帝和铁还三,觉得仿佛有个秘密,天下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 方夫人。段行洲原还在苦恼想不起柯黛的名字,后来找到这么得体的称呼觉得甚是高兴,继而想到方白帝的姬妾都可以这个称呼一语蔽之,更是喜出望外,因此每当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就不由颔首微笑。 段先生。柯黛聆听段行洲垂询之前总要在马上将原已十分端正挺拔的身子再坐正、挺直,微微侧首致礼,看来端庄恭谨,颇有贵妇神采,以致拿礼教极严的世家大户出身的姑娘来称呼她,似乎还嫌低微了些。 段行洲道:小婢三儿流连忘返,打扰庄主清静,甚是不妥。还请方夫人敦促庄主,快将船只备下,我们主仆可以快些西去。 柯黛笑道:段先生定是觉得我不贤惠,看不得庄主高兴,想逼着三姑娘走呢。 岂敢。段行洲嘴上这么说,却盯着柯黛看,一脸你说得不错的神气。 柯黛料他心里所想,忙道:庄主娶的都是中原草莽女儿,相貌虽美,无奈没有庄主喜欢的神髓。像三姑娘这样故乡的佳丽,实是少见,庄主觉得遇上了红颜知己,多有亲近之意,而三姑娘也是落落大方,更是可人。这些年来,我少见庄主如此开怀,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上前滋扰。三姑娘于先生,不过是婢女,于我家庄主,却是知己,君子成人之美,段先生不如将三姑娘送给我家庄主吧。 段行洲摇头道:不好不好。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方夫人太过勉强人了。 柯黛却笑出了声,道:你们主仆严守礼教,从未有肌肤之亲,段先生未必爱三姑娘,庄主自也谈不上夺人所爱。 段行洲知水色山庄日日夜夜都有人监视,也不以为忤,但事关铁还三终身大事,无论如何都须分辩,此时小道上远远马蹄声响,柯黛忽地一凛,站直了身子向那处眺望,见骑手不往此处来,才恹恹地坐回鞍上。 这一两天来,柯黛愈显魂不守舍,有时在人视线之外,总悄悄地焦躁绞着马鞭。转眼将近傍晚,火烧西天之时,众人正要转回水色山庄,迎面却见王迟驾一乘快马飞驰而来。柯黛老远就看见了他脸上勃勃的喜色,一股嫣红顿时从她双颊上涌了出来,那饱满的双唇更是忽地变成浓郁的玫红,几欲飘出动情的馨香。 段行洲与柯黛提马闪出路来,王迟只向着柯黛点了点头,未曾停留,奔马直到方白帝面前才使劲勒住缰绳,见铁还三也在方白帝跟前,一时怔了怔,竟忘了要说什么,看着铁还三微笑。 方白帝干咳了一声,王迟才回过神来,抱拳对方白帝道:庄主,小人有要事禀告。 铁还三忙识趣地道了声失陪,催马会同段行洲。这时柯黛已经弃了段行洲,也围着王迟,听他禀告。不刻王迟几句话说完,柯黛笑着,却蹙眉坐立难安,方白帝看了她两眼,似乎取笑了她两句,柯黛便伸出拳头来在方白帝身上捶了几下,喜色呼之欲出,比平时看来更是娇媚。 段行洲忍不住道:他们这是在商量什么? 铁还三隐约听到王迟说了一句已进了督州地界,想了想道:柯黛这几日一直魂不守舍,大概等着什么惦记的人。看这情形,这位要紧人物就快进水色山庄了。果见柯黛已拨转马头,不及打招呼,便从这两人身边一掠而过,带起的风把这两人的发鬓吹得散乱。铁还三抬手拢了拢头发,王迟远远看着他,有点儿呆了。 啪。只见方白帝抬手对准王迟就是一鞭子,抽得他手臂上的衣服也碎了,鞭声老远都听得见。王迟滚下马来,匍匐在方白帝马前听他训斥,一会儿自铁还三跟前走过时,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段行洲讶然道:怎么好好的说笑,一会儿就打起人来了? 铁还三不作一语,倒有人在林子里冷笑:自是因为我们庄主看重三姑娘,别人眼神稍往三姑娘身上扫一扫,他就不高兴了。 听这口气便知是苏漪,果见那黑马在林中倘佯,若隐若现地远去了。 铁还三道:这苏大小姐遭方白帝冷落至今,却就是执拗,天天在左右张望,也难为她。 段行洲道:这苏大小姐整日里要找你的麻烦,你倒替她叹了声气,难不成你竟转了性不成? 铁还三微微展颜一笑,岔开话头道:你看方白帝与柯黛,俨然是大贵胄的气派,阿傩、王迟等人竟容他们随意打骂,好比家奴的身份。方白帝提起他少时居于西域,莫不是外国的贵族? 段行洲变色道:难道是外敌潜入中原,想坏我们江山? 朝廷边境严实,稍有动静刑部就能知晓,若当真如此,刑部早就能查得清楚,况水色山庄中几员办事的大将均是中原人,饮食举止上不沾半点西域习俗,不似与西域贵族为奴的样子。 段行洲道:若非外敌妄想毁坏中原社稷,何以惊动那个、那个人跑到酒肆中抛头露面,与我们打架呢? 铁还三冷笑道:你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以我之见,就算天塌下来,那人也不当跑到酒肆中去。几个西域人能成什么气候?只要我们坐实了他们的身份,自有刑部连同督州屯兵围剿,何以那个人跑出宫来亲自过问?如今要紧的,正当查明柯黛的客人是何许人也。若知方白帝、柯黛等人与什么人交往,便能猜测他们所图。不如我今晚就去柯黛院中察看。 第六章 夜谈 两人计议已定,与方白帝夜宴之后,便早早回到房中,铁还三换了黑色的短小衣裳,留段行洲在屋中应变,便自院子后墙一掠而出,向柯黛住处悄悄潜行。 柯黛所住的院子铁还三也曾路过,只是从未进去。他往日留意,知道柯黛后院的院墙连着一片竹林,他见开阔处无人走动,便俯身疾行至竹林里,倾听墙内并无人声,展臂攀住墙头,露出眼睛来向内观望。这后院并无水色山庄的人把守,一块空地晾晒着鲜红的辣椒,前面两间小屋,正向夜色里飘送着白色的炊烟。 柯黛不惯中原饮食,从来都是在自己院中开设小灶,此时既然有人下厨,可见柯黛和那客人今晚定是在此处晚宴。铁还三找对了地方,心中一喜,忽见一个着彩裙的使女提灯走来,在那厨房外双手比划着,似乎在催促。那厨房里有人咿咿呀呀,不成语声地抱怨,听来都像哑巴。 有人在远处遥遥击掌,煞是清脆,那使女着了急,从腰间解下一条包着钢尖的皮鞭,啪啪抽地。厨房内一干人呀呀大叫,一会儿便有六个仆妇捧出菜肴来,随那使女低眉顺眼地向前院送去。这些仆妇看面貌都不似中原人,非聋即哑,又不识中原文字,若柯黛院中有些机密事,这些佣人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这一阵慌乱正是时候,铁还三借机跃在半空,足尖轻点墙头,掠至厨房顶上,直起身来,向前院打量。白日里开得恰到好处的鲜花在灯下早恹恹地打不起精神,衬着一院的慵懒,此时的微风都带着靡靡之音,悠然在飞檐前盘旋,风铃细细地响着,好像着意地和唱。 忽自院门处摇曳来一盏暗淡的灯笼,只见一条高挑人影,扶着一个女子的肩头缓步走来,那女子身材窈窕,正是柯黛无疑,而那人帷帽压得甚低,看不清容貌。铁还三见那些仆妇们低着头捧着菜肴鱼贯而入室内,料现在席上安置菜肴之际,必然嘈杂,正是欺身而入的好时机,忙荡身前往柯黛屋子,轻轻落在房顶,正要寻地方藏身以便将那人面貌窥视清楚,底下房门一开,仆妇丫头均退了出来,更有一个滚雷般的脚步声自远处紧随柯黛而来。 阿傩?铁还三立即伏下身子,贴于瓦片之上,不敢有丝毫动弹。就在此时,房门一开一合,柯黛与那人便进了屋。 阿傩走到天井中,四处观望,甚是戒备。铁还三心中叫苦不迭,现在已无退路,好在夜色已深,黑衣融在黑黝黝的山景中,还算方便躲藏,只得等阿傩离去,又盼他千万不要心血来潮跃到房顶上。 忽听得叮叮咚咚清澈的斟酒声,原来柯黛的席面就在铁还三身下,屋内声音听得很是清楚。铁还三拿出最慢最轻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耳朵更向瓦片凑了凑。 只听柯黛柔声道:你还想我么? 席上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接口道:这是我的家,就算不想你,也须想着你的好菜好酒。 铁还三仔细回想,觉得从未听过这把声音,却偏偏听来耳熟。疑惑间,柯黛又道:你既想着这是你正经的家室,何必急着走呢,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又有何妨,谁有胆量来管你呢? 那人叹了口气道:对我猜忌的,何止我哥哥一人?还是太平些吧。终有一日我们无须分别。 铁还三便在想他口中所说的哥哥,会不会指方白帝,而他与柯黛说话口气亲密,竟已说及离别相思,柯黛身为方白帝姬妾,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在做不才之事? 柯黛又道:若非那姓段的,我料你也不会往山庄中来。这两个人好不容易留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见? 那人道:却也不忙。 不忙?柯黛嗔道,你不知道为了把这两人留住,我们日日陪他们山中水里地逛,一点正事都办不得,你还要我们等多久? 那人笑道:见了他们,我就回去啦。拖上几日,你我相处,不是更好么? 我倒是情愿这样快活。柯黛扑哧一笑,只可怜咱们那位庄主爷还要与他们周旋。 那人问:你与那两人相处多日,以你之见,如此的殷勤可值得? 柯黛沉默了一瞬,想来正在思索,然后道:难说得紧。 哦?那人讶然,你们眼光如炬,至今也没有弄清他们来历么? 铁还三心中冷笑,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来历,只怕不消半日,便和段行洲身首异处,哪里就那么容易让他们看出端倪? 果听柯黛道:先前向你禀告,那仆人是香雄国王廷卫士后人,身上纹有香雄文字,确是经文不错,这两日细细问来,他对香雄及周边小国风土人情极为熟悉,应是香雄后人无疑。 嗯,我放了些心。 柯黛又道:那主人就不好说了。若他也是香雄人,又有王廷卫士尾随,当是香雄王族后裔,但据我手中的香雄王室家谱来看,却没有与其相貌年纪仿佛的年轻男子。若他不是香雄人,这两人又如何凑到一起去的呢? 那人道:或许出游时随便找了个主仆的名份。那段姓少年武功如何? 柯黛道:早先对你说过,他在上元节时,以一粒冰珠击打王迟手背,若他恰如浊仙公公般,能凭空结水成冰,也当是绝顶的高手。你寻找克制浊仙公公的法子,恐只有他晓得一二。 铁还三当即想到暑楼中随同皇帝出现的大宦官,正如他所知,这大宦官武功极高,对皇帝死心塌地,房中的神秘人若苦思克制那大宦官的法子,岂非就为了对皇帝不利?原来这水色山庄谋划的,竟是弑君的勾当。更要命的是,周用当日以冰珠击中王迟手背,才引得方白帝现身。原来朝廷对水色山庄的图谋也并非一无所知,甚至惊动皇帝亲自过问。这一朝一庄勾心斗角、权谋机变、逐鹿问鼎,自己与段行洲两个小人物身不由己卷入其中,若有半点不小心,只怕稀里糊涂就将性命断送在这里。他知前途险恶,却无所畏惧,只是心中不平,不由默默地冷笑。 只听柯黛又道:只是他初入山庄,我们见他脚步虚浮,眸子暗淡,举止中也没有架势,都道他即便不是全然不懂武功,也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未必比地痞流氓强些。而那三儿武功之高,却属罕见,我们起先着实疑心其中有诈。不过 不过什么?那人陡然打起了精神,语声有些迫切。 庄主带他去观瀑饮茶,他称攀不上悬崖,只肯躲在下面。待庄主登上崖顶,他却已然在上面好一会儿了。庄主的轻身功夫比我更是强了一个层次,十几丈的悬崖对他来说不过是顷刻间的事,那这个段行洲的轻身功夫岂不是骇人听闻了? 若非阿傩在下面守着,铁还三定也要点头称是了,这件事他也至今未曾想通,真想跳将下去,与柯黛好好探讨探讨。 柯黛又道:回程时又出了两件事,让庄主更是疑惑。那日乱箭如蝗,庄主和那三儿左躲右闪,抢身出去杀退匪寇。而那段行洲却大大方方立在船头,不曾有丝毫躲闪,却犹如神佛在身周庇佑,敌箭萧萧而下,钉得他脚前甲板上密密麻麻,却不曾有一支射中他的袍角的,岂非怪异? 铁还三那时正冲上岸去退敌,没有看见柯黛所说的景象,此时听到之后,也是微微疑惑,身子不觉间一颤,拂动身下瓦片,阿傩便抽了口气,转动秃头,左看右看。铁还三忙竭力息止呼吸,不敢稍动一下。 此时柯黛在房中喊道:阿傩进来。 铁还三刚才仓促之下俯倒在房顶上,扭着身子,这一会儿便觉后背要抽筋,柯黛的呼唤几乎救了铁还三的性命,阿傩嘿了一声,哐当推开门进屋,铁还三便趁此时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柯黛道:阿傩,你打一拳看看。 一股澎湃的戾气随她话音冲天而出,铁还三隔着房顶也能觉得这一拳内息奔涌,迅疾堪比狂潮扑岸。 底下那人啊了一声,旋即抚掌道:好功夫! 阿傩便又哐当推开了门,站回院中。 柯黛道:你看这一拳天下有几个人躲得开? 我没有你们那么好的眼力,没有看清楚他出拳,就觉火辣辣的一阵恶风,料想天下能躲开这一拳的,的确屈指可数。 那段行洲便躲了开去。柯黛叹了口气。 她这么一说,铁还三便猛地想起当日阿傩就站在段行洲面前,一拳击向段行洲面门,段行洲就那般稀松平常地蹲身躲了开去,运气已是好到了极点。 柯黛道:这还不算,其时有匪寇十几人,持刃围追,他只在两招间便轻松化解,将对手悉数击落水中,以庄主眼力,竟未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 铁还三暗笑,那时段行洲已吓得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就算神仙也瞧不出他是如何出手的。这些匪寇自然不会无故退却,究竟是谁在暗中助段行洲退敌,铁还三至今也是百思不解。 柯黛又道:他们主仆言语中提及路上遭遇了仇家,那段行洲受伤不轻。我们本来也不信,趁他们不在,搜查他们的行李,确实翻着了治伤的丸药,段行洲日日都有服用。那三儿的武功可与庄主、阿傩并称当世的一流高手;若我们所见都是段行洲疗伤之际,不经意显露的武功,那么就只怕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境界了。 那人道:好。如我所愿,真是一流的高手。难得他更知韬晦,不肯轻易显露,更佳。 原来那人想以段行洲的绝世武功为自己所用,才用尽手段将段行洲留在水色山庄铁还三想到段行洲运气极佳,装神弄鬼便唬住了方白帝等人,真是啼笑皆非。水色山庄不遗余力网罗高手破解浊仙太监的武功,意图行刺皇帝,然则现今天下太平,边境平安,皇室正统血脉的后裔颇多,即便当今皇帝早夭,也不致社稷崩动。外敌并无便宜可占,何以行此险招? 铁还三沉思之际,柯黛又接着问道:刑部动向如何,可曾查到什么消息? 铁还三闻言,凛然一惊。 那人道:我多方打探,却没有听说刑部派人往青池的消息。也没有听说有与他们两个容貌仿佛的捕快。 如今刑部多了五六十个捕快,大赦开始之后都在外面办差,有没有奉密令绕道青池的呢? 那人道:有两个在青池地域梭巡,我已安排人紧盯在后面。 铁还三知道这是贺佳观与周用之计,派一两个人过来淆乱视听,不失为上策。 那人又道:不过 我不要听不过。柯黛叹息,你嘴里不过二字之后,总没有好事。 那人笑道:不听可不行,我在你耳边说。 柯黛咯咯笑起来,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衫声响,两人似乎是动情纠缠在一处。铁还三听了,心中暗骂柯黛,盼着那人千万不要在柯黛耳边说那不过二字之后的要紧话。 好在那人尚能自持,半晌之后便想起说正经事,道:我派人在各州各府查探,却在寒州查到一个捕快,也叫段行洲,年末被举荐进京,刑部中却没有这么个人,颇为蹊跷。 铁还三更是失色,先不说段行洲的身份被人怀疑,也不说那人的势力竟能通达刑部,就说在各州各府安插坐探,将段行洲的身份查了出来,便不知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此人手眼通天,自己和段行洲只会装神弄鬼一番,岂是人家的对手。 柯黛奇道:若是朝廷的捕快潜入山庄,随便改个不相关的名字就罢了,何必用原名呢? 这个缘故铁还三却知道得清楚,一时只能在房顶上无声苦笑。 那人道:就是这么说啊。我亦觉得没有头绪。好在有见过那叫段行洲的小捕快的人路过青池地界,他与段行洲有莫大的仇恨,决不会帮他隐瞒,届时就叫他认人便是。 铁还三心中道了一声糟糕,心急如焚却苦于不能跳下房顶,只能听房中两人呢呢喃喃说了会儿闲话,之后便是云雨之声不绝于耳,更是让他心烦意乱。铁还三便盼着阿傩也早点困倦,自己便能脱身,给段行洲报信。不料阿傩却越站越精神,脑门上都似乎放出光来,没有半分懈怠。 露水见凉,身上微寒,铁还三叹了一声倒霉,只能盯着阿傩的秃头,倾听夜声。过了小半个时辰,阿傩打了个哈欠,坐在树底下打盹。原本是铁还三离开的好机会,他试着挪动双腿,却发现腿脚早已麻木,没有半分知觉,这样稍动一动,定会惊醒阿傩。铁还三暗运内息摩动腿上经脉,觉得腿上渐渐有些刺痛发热,正是快大功告成之际,他心中一喜,就要翻身下房,阿傩却蓦地腾身而起,转着脑袋四处乱看,背上的筋肉都紧绷起来。 真是命中的煞星铁还三叹息他见阿傩不住向东南角张望,不由也打起精神,细辨来声。原来林中树叶拂动之声渐密,枝丫逆风轻摇,必是树间有人伏入。铁还三不料除自己外,还有其他人潜伏而来,只盼那人引了阿傩过去,自己便能脱身。 果然阿傩展开双臂,突从院墙之上一掠而出,好似一块陨石砸入树林,那人藏身的树木随之轰然倒下,来人轻身功夫也甚了得,树梢间人影一飘,便向夜空中窜逃。岂料阿傩着实身高臂长,未曾跃起阻拦,不过展臂一捞,便握住了那人的小腿,抡起来冲地上砸去。那人大骇之际已无力挣脱,只得以双臂护住要害,砰地被砸了个结实。其中一声脆响,似乎是臂骨断裂之声,铁还三隔着这么远也听得毛骨悚然。 柯黛在房中也听得真切,抱怨道:这呆子,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阿傩见来人被摔得几乎昏死,只在地上扭动忍痛,当下咧开嘴笑着,松了那人的小腿,就去捉他臂膀,突然眼前一花,那人抬手就是一拳,正冲阿傩鼻子打来。阿傩仰身闪避间,那人滚了个身,跳将起来就跑。阿傩大怒,咒骂了一句,扑身急追。 铁还三见状大喜,正要趁机脱身,院门外的小径上却灯火闪动,有三四个人掌着灯笼疾步向院子走近。 那彩裙哑巴使女跑了进来,急敲柯黛的房门。柯黛也不起身,厌烦道:什么事? 那使女咿咿呀呀地在外比划,不时向后观望,不会儿便见苏漪领着丫头,大步跨了进来,在外叫道:二姐姐,你这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见柯黛答应,又见那使女神色慌乱,转了转眼珠,又呼道,二姐姐,你身子还好?说着推开那使女,踢开柯黛的房门,直闯进去。 房中柯黛闻声蓦地坐起身来,铁还三只听咔嗒一声机簧响,不知屋中什么变故,而苏漪的脚步已进了柯黛卧房。铁还三知现在房中定是混乱不堪,忍不住想往那屋中窥视一眼,无奈不远处巨大的身形起落,眼看阿傩就将转来,只得弃了这个念头,脱困而出。他寻了两条无人的小路,辗转回到自己房中,见段行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算是诚心等他回来也难免意志不坚之过,他一脚将段行洲踹醒,道:将口水擦干净再说话。 段行洲忙抹了抹嘴角,喜道:你回来了!如何?可有什么要紧消息? 铁还三一边换了衣服,一边将所见所闻讲给他听。还未说到要紧地方,门外却有王迟叩门,叫道:段先生,庄中有人闹事,不知段先生平安否? 段行洲使了个眼色,铁还三便整理了衣服,前去开门,王迟作揖打千地进来,口中问安,他身后跟着个护院模样的中年汉子。 这人两条粗黑的眉毛,络腮胡子,看来一脸匪气,他肩宽体阔,步伐稳健,虽非身负上乘武功,却也应练了二三十年的外家功夫。他举止中稍有些拘谨,却绝非谦卑恭顺,不像其他白帝城的仆佣那般小心翼翼地低眉顺眼,他反倒昂起头来,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先扫了扫铁还三,然后便驻留在段行洲身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生怕遗漏一点脸皮上的黑痣和胎记,最后慢慢走上前来,提起灯笼在两边敷衍着照了照。 段行洲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不由望着王迟。 王迟笑道:庄主怕有贼寇闯来骚扰先生,故让护院人等来查看。 哦。段行洲点头,辛苦了。 这些都是粗人,不懂规矩,段先生请勿见怪。如此看了一遍,知那贼人没有惊扰先生,这便回禀庄主,好叫庄主安心。王迟说着招呼那中年男子,掩门退了出去。 段行洲还在思量那中年汉子为何盯着自己看,越想越觉不妥,忽地抽了口冷气,头上都冒出热汗,一时头痛如裂,捂着脑袋呻吟了一声。 铁还三忙问:怎么了? 小三啊。段行洲拽着他的衣角,以极低的声音道,刚才随王迟前来的汉子就是张笑哥。 你在寒州抓捕的船霸张笑哥?铁还三浑身一颤,今夜那神秘客人言道有认得你的人前来相认,不料这么快就杀上来了。 他发配在边远之地,定是蒙朝廷大赦返乡路过。段行洲跺着脚,我怎么就没认出他来呢。这可如何是好? 铁还三叹道:如今说什么也晚了,谁让你记性差,总是记不得给你取的假名,不然哪里有这些烦恼? 段行洲急道:谁让你们总给我取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任谁都是记不住的。事已至此,埋怨我也无用。 铁还三怕他叫嚷,捂住他的嘴,道:低声!我们跟着他们,且听他们说什么。若他认出了你,便先杀了他再说。他二人悄悄走出屋来,盯准王迟与张笑哥的灯笼亮光,一路追去,隔着老远,就听张笑哥哈哈大笑,两条胳膊摇摇晃晃,和当年为霸一方时别无二致。 段行洲身子一挣,对铁还三道:我去让他闭嘴。 铁还三拉住他蹲下,藏身树后,道:现在去于事无补,少安毋躁。 只听王迟低声问:果然不是? 不是、不是。张笑哥笑道,我都说了百八十遍不是了。 不是?段行洲听了也讶然,我当年抓捕他之际,何等威风凛凛,他怎么会不记得? 铁还三笑道:不过是拿花盆砸在他脑袋上,算什么威风凛凛? 却听张笑哥道:那小子对我严刑逼供,百般凌辱,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段行洲低声骂道:你罪恶滔天,证据确凿,何须我严刑逼供? 张笑哥道:刚才那位小爷淡静从容,自有一股神仙气度,不是凡间人物 段行洲听得已微微笑起来,不料张笑哥又道:那个段行洲却是个黑脸皮的贼恁小子,额头长疮,屁股流脓,只会为虎作伥,整日里咋咋呼呼,品性最是下等,岂能与那位小爷相提并论? 段行洲拔身而起,低声怒道:你个诽谤官差的,我宰了你! 铁还三吓了一跳,忙拉住劝道:就算是说了你两句坏话,也罪不至死啊。 好!段行洲道,待这个差事办妥,我回寒州找他算账,让他再流配千里。 铁还三道:那叫公报私仇,也是我们刑部点名的捕快所不屑的。 好!段行洲挺胸说了这么一声,便已气馁,蹲下接着生闷气。 听王迟对张笑哥道:张大侠此次援手,庄主甚是感激,命我等备下快船和盘缠,务必送张大侠安全回转寒州。 多谢啦。张笑哥大咧咧笑道,水色山庄指日便可统领离别水域,今后我在寒江重起炉灶,两家还要多多往来。 那是一定的。 张笑哥又道:庄上事务繁忙,又抓到了奸细,我就不打扰了。原来那人依旧被阿傩擒住,铁还三不禁替那人叹了口气。 王迟道:那奸细自称是刑部捕快,今夜还要多费周折,我也不客气奉陪了。 这时有人远远走来,领着张笑哥住宿,王迟更是急匆匆走了。 段行洲与铁还三见周遭再无旁人,都脱口而出:刑部捕快? 铁还三怕他大呼小叫,连忙将他拉回房中,将今夜所见细细说给他听,道:柯黛房中那人既是柯黛的情人,与水色山庄有颇多关系,且在朝内朝外布有不少耳目,定是个极要紧的人物。若能查明他的身份,便可知方白帝图谋。他又将神秘客人寻觅破解浊仙太监武功的事说与段行洲听。 段行洲拍着大腿,变色道:原来意在弑君!这伙反寇人人得而诛之!他义愤填膺,喘了半晌,道,如此我倒有了个计较。 哦?铁还三已习惯他突然抛出宏论,只是微笑地听着。 既然那苏漪闯入屋去,见着了柯黛的情人,我们这便询问苏漪那人相貌,画影图形交给刑部,那人既然是朝廷中的要紧人物,刑部必定认得,先捉了起来,以免他日后兴风作浪,危害圣上安危。 铁还三摇头道:不必。 为什么?段行洲大奇。 铁还三道:我听那人与柯黛言语间似乎作下安排,不日就要见我们,何必急于一时。见他之前,你当想想如何装成绝世高手要紧,别被人三言两语戳穿,前功尽弃。再说苏漪闯入柯黛房中,未必就见到了那人的相貌,咱们去问了她亦无用,反而徒令人生疑。苏漪若见到了那人相貌,方白帝、柯黛等人必定急于灭口,还未等你见到苏漪,她就没命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段行洲大惊道:怎可眼睁睁地看她去死?我这就知会她逃走。 铁还三闪身挡在他身前:你这一去就坏了大事!究竟是皇帝的命要紧还是苏漪的命要紧,还用我告诉你么? 段行洲被他问得瞠目结舌,指着铁还三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铁还三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不由笑着递了盏茶给他。段行洲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才道:那么被水色山庄擒住的刑部捕快又当如何呢?我们同僚受难,岂能不加援手,见死不救?若是刑部派下来与我们会合,传递消息的,若任由他死了,岂非误了大事? 这句话猛然触动了铁还三的心事若来人当真是刑部前来联络的官差,必定知道自己与段行洲的身份,水色山庄重刑之下,难免吐露实情,届时他二人不啻俎上鱼肉,岂能脱身? 段行洲见他不语,又道:你不去,我可一个人去了。 铁还三此时已打定了主意,对段行洲笑道:你倒有些同袍的义气。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走一趟。 段行洲不知铁还三已起意杀人灭口,只不过知他迂腐,不愿实说,想到铁还三当真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前去救人,只觉得终有一天能盖过铁还三一头,顿时神气活现,拍着铁还三的肩膀道:这就对了。人不讲义气,与禽兽何异? 铁还三在心里破口大骂,面上却心甘情愿地又换了黑色的夜行衣服,荡身扑向水色山庄正堂。 第七章 索凶 铁还三本以为那人同阿傩大闹了一场,又被擒获,自当惊动不少人,正堂那处应当灯火通明,谁知是漆黑一团,连守备的庄丁也不见一个。放眼望去,整座白帝城不见灯火,像巨兽幽深的大口。如此的寂静更让铁还三心中忐忑,一时也在犹豫该进该退。方白帝的卧房就在正堂后不远,铁还三恐惊醒了他,绕道向东,掠过三处庄丁的值夜房,忽见远处一座平房门口高悬两盏白纸灯笼,照得门前一地惨白,夜色中分外刺目。 如此醒目地挑起灯笼来,无疑是个圈套,不过就算是渔钩,其上也当有饵。就是这里了。铁还三想,扯起面巾来遮住脸庞,隐身在树丛中,向那平房后面绕去。四周依旧是一片安静,屋内庄丁打哈欠的声音清晰可闻,另有一人呼吸轻细,微作呻吟,分明是受了伤,每过一会儿就会艰难地挪动身子,蹭得床铺吱呀一响。 正是最深的黑夜,露水凝在发梢上,也觉沉重,满目树阴更显浓郁,实在无从分辨人影。铁还三等了一会儿,不见四周有什么动静,正要设法闯进那屋里,忽听树枝里沙沙的声响更大了些。铁还三陡然打起精神,仰起脸看去,指望找到段行洲,却见林中猛蹿出一只巨鸟也似的人影来。 这人身材中等,腰间悬剑,看来消瘦,只是后背稍有些佝偻,从树林中跃出时双臂展成翅状,身法凝练,显得开阔而有气度,他在空中一滞之间,忽又拔身而起,落在不远处的树梢之上,那树梢摇动之际又为之蓄力,令他再度展身,已从铁还三藏身的阴影上掠过,直扑到房顶上。只见他落下时右腿一蜷一伸,在瓦上一顿足,房顶便在一片沉寂中倒塌,那人便倏地落入屋中去了。 屋内人一片惊呼,听得哧哧两声金风,有人扑通摔倒在地,那人便一脚踹开门,从屋内跃出。铁还三忙站起身来,只见那人臂下夹了一人,飘身进了树林,向北而去。 难道真是刑部捕快来救人? 铁还三一时有些混淆,没有机会犹豫,便向下追去,想看个究竟。 那人身法甚快,几个飘摇,便直逼白帝城北面吊桥,可惜臂下负重,毕竟比不得铁还三轻身追来。铁还三愈追愈近,已能看清那人面巾在脑后系的结,箍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看来年纪不小。眼看吊桥在望,这本是白帝城要冲之道,通常都有人把守,铁还三以为必有人阻截那老者,正在犹豫要不要冒被人识破身份的危险继续追去,不料左右一看,竟没有半个庄丁的影子。那老者大大方方出了城门,已经上了桥头,深涧里的夜风吹来,拂得吊桥悠悠摆动。 吊桥上绝无藏身之地,铁还三不愿被那老者发现行踪,隐身在城门内,打算等那老者过了桥再尾随下去。那老者却突然转过身来,手臂挥了一挥。 暗器的恶风掩盖在夜风里,等扑到铁还三眉梢时,才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尖啸。铁还三双指一探,叮地夹到了一枚乌黑的三刃叉,在他指间散发着腥然的香气。 原来是喂了剧毒的暗器铁还三不由大怒。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他再无顾忌,将三刃叉反掷出去,从城门中一跃而出。三刃叉去势飙急,那老者如临大敌,跃升而起,单足踏上吊桥铁索,又蹿升四五尺,躲了开去。铁还三的软剑前几日被阿傩绞断,现今并未携带兵刃,只得欺身而入,出指点他膝外足三里大穴。那老者蜷起双腿,凌空翻了个跟头,落在铁还三身后。铁还三未等他身子落定,反身踢他小腹。那老者侧身躲去,从腰中抽出剑来便刺铁还三足背。 铁还三横身在空中一滚,折了折腰,避开剑锋,落在铁索之上,伸出右臂,向那老者眉心方向指了一指,竟带出一道刺耳的风声来。那老者一惊之下立起剑来横在眉前,突觉剑身一震,嗡地在深涧中激出一阵回响。那老者后退一步,弃了臂下所夹受伤之人,双手持剑扎住步伐。铁还三冷笑一声,从铁索上飘身而下,出指再取老者前胸。那老者一剑斜削铁还三双指,剑锋森然戾气刺人骨髓,原来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铁还三倏然缩回手来,也退了一步。 那老者本是趁夜偷袭,不便恋战,见铁还三稍有退却,转身掠至吊桥铁索扣在岸边山崖的铁环旁,两剑斩下,将铁环劈断。 这吊桥本是四条铁索做成,其中两条铁索铺板给人行走。铁环断裂,吃不住铁链的沉重,三指粗细的铁环被拽得变形,那铁索就将从铁环的缺口处滑脱。 铁还三恐这吊桥因此倾覆,闪身跃至用做栏杆的铁索之上,那老者却是一笑,趁此机会捞起那受伤的人,沿着桥面疾走。铁还三一愣间,那老者已走过大半桥面,忽听哗啦一声巨响,铁索从铁环中脱落,桥面就向对岸荡去,那老者勾住桥面上的木板,趁势披风荡至对岸悬崖上,再一使力,便沿木板攀至岸上。 铁还三岂容他逃脱,足踏铁索飘身追去,忽觉背后有衣袂挟风之声,一道掌风正向自己后背印来。铁还三转身出指迎着那人掌势刺去。那人纤美的手掌倏地缩回白袖,啪地将袖子拍向铁还三手指。 那白袖原如江上白帆鼓风而来,却在这一拂间突变得柔若无骨,好像凝着过多的露水,在铁还三眼中看来就似一江雪白的春水缓缓地涌了过来。 铁还三伸开右掌,向那白袖抓去,那白袖忽地飘卷,缠在他的手腕之上,向里一收。铁还三整只手掌就要被它活生生拔去一般,只得向前一冲,左掌斩那人小臂,那人也伸出右掌,想硬接一招。不料铁还三却忽地收回左掌,右手两指在那人分神之际在他袖中往他脉门上弹去。那人应变甚快,手腕一转,松开缠着铁还三的袖子,收回手来。 铁还三向后一掠,扯去脸上的面巾,道:庄主,请住手。 方白帝立于铁索之上,双目寒意忽现,厉色直如利剑脱鞘而出,盯着铁还三道:你怎么在这里? 铁还三见他起了疑心,便迎着他的目光道:刚才有人从我们院子旁急奔而过,我们道是仇家寻到庄中,恐惊动了庄上人,故小主人命我跟了下去。不想他在庄上劫了一人而去,我不知底细,只得追了下来。 方白帝未置可否,微笑道:今日庄中擒住了奸细,我料有人来救,便设局等他的援兵。我们重兵把守前面城门,此处吊桥便成必经之路,我在城门上只等他们回转,便随之追到他们老巢,若是当日火烧水坝的贼寇,也好调齐民团官兵围剿。他说着,纵身从铁还三身边掠过,沿那老者所行方位 追去。 铁还三却知水色山庄此举意在揪出隐藏在庄中的奸细,若自己出手救人,岂非自投罗网?他心中先将段行洲骂了一遍,紧随方白帝,道:那是我碍了庄主大事。 不妨。方白帝笑道,如今追他也是一样。 铁还三见被擒之人已被救出,不管那人是否来自刑部,都不足以再生枝节,就想收手返回。却见方白帝扭头看着自己,眼波流转,清澈透人肺腑。他既不愿令方白帝生疑,又舍不得方白帝的目光,微微犹豫间,人却不知不觉紧跟着方白帝而去。两人听前面衣衫拂动树枝之声,并肩索敌,一路奔向水色山庄围墙。这里地势开阔,远远能看见那老者正将所救的受伤之人抛过围墙。 方白帝与铁还三都在树影后伏下身,望着那老者跃出离去,方才从林中出来。却听得围墙那边有人低语,不刻哧的一声,是利刃刺入肌肉的声音,方白帝与铁还三都是一怔,忙掠至墙外,只见地上躺着一具尸首,正是那被俘的奸细。林中影子浓了又淡,那老者却渐行渐远。 方白帝道:大费周章救了出来,又杀死在此,难道是灭口么? 铁还三道:庄主可曾从这奸细口中问得什么消息? 他自称是朝廷捕快,我们也不便擅用私刑,因此他只字未吐。 铁还三道:这奸细受伤,凶手带着他不便逃脱,刚才得暇问明他尚未吐露消息,便在此处将其杀死,也好逃得更快些。 方白帝蹙眉道:难道有什么要紧的阴谋还未得逞?若被那凶手逃脱,更是无从知道了。 铁还三不料那凶手竟同自己一般的打算,更想知道水色山庄周围还埋伏着什么势力,因此无需多言,跟着方白帝发足疾追。那老者身法虽快,却仍不及方白帝与铁还三,他知身后必有追兵,只管往深林中钻。铁还三见状飘身攀住树梢,借林中阴影疏密,观他去向,方白帝则依言追去,如此翻过一座陡峰,依旧追得甚紧,不曾丢失那老者踪影。 此时晨曦已拂在山顶,眼前清明,天空虽还是乳白色,却定是难得的好天气。向山坡望去,密林仍是幽蓝的一片。 铁还三道:此为山阳,待日出之后看得更是清楚,那凶手若想逃脱,定会现在使些诡计。他用的暗器均淬剧毒,可要小心。 我省得。方白帝微微一笑道,你也小心。 二人向山坡疾掠,为防那老者使诈,都不曾在地面行走,只是在树枝间飘荡,犹如年少时在青天白云下荡秋千,嗅着湿润的晨风,心生愉悦,竟忘了此时乃为索敌,相顾都觉快活,隐隐盼着那老者再逃得久远些才好。 那老者不知方白帝与铁还三距自己多远,也不知他二人是否被自己甩脱,奔跑一阵,便会忽地站住身子向后打量,好在他二人轻身功夫都臻化境,又在树枝上方,急闪身躲在树杈之后,倒也堪堪不曾让他看见。 转眼奔下坡去,山坳处只见一处激流,周遭樵夫农户在水流之上架起一座独木桥,那老者闪身过桥,方白帝与铁还三都怕他拆断桥梁,迫自己涉水过河,都加快步伐跟得近了些。那老者却头也不回,蹿入对面林中去了。 方白帝与铁还三都觉有些棘手,若光天化日跟着过桥,只怕受他伏击,又若在此踌躇,便怕他跑得远了,追他不上。 方白帝道:已奔出这些路程,匪巢应就在前面,哪怕被他发现也不能失了他的行踪。 铁还三一笑:正是这个道理。 两人计议已定,先后跃上独木桥。哧的一声,却从对面闪出一道黑芒。这两人早有准备,身形一晃,都闪至独木桥下,单手勾住桥面,荡身在激流之上。头顶上却听夺、夺连声,暗器击打在桥上,来势煞是凶狠。此时方白帝在前,向后探出手去,铁还三知他用意,放脱了手抓住他的手腕,方白帝展臂一甩,铁还三便自桥下飙起,射向林中的人影,向那老者面门连踢两脚。 那老者早将利剑握于手中,见铁还三逼近,挽起剑就刺。铁还三意不在袭敌,刹住去势,几乎就在半空停了一停,忽地捞住树梢,身形一转已停在树上。方白帝便趁此时跃身上岸,广袖一拂,向老者手中长剑卷去。那老者剑法凌厉,不退反进,向前踏稳了一步,将长剑举起,对准方白帝袖中的手臂,一条直线般刺入。方白帝知他长剑厉害,却行险不避,错开手臂,容他长剑从袖中刺入,更向前欺身。只见剑锋就如阳光穿透白雾,从方白帝肩胛的衣袖中刺出,而方白帝的手掌也刹那间到了那老者面前,手指一探抓向他双目。 那老者大惊,叫了一声仰面摔去,手中长剑割破方白帝的衣袖,在地上滚了滚身,顿足在地,忽地向后再掠出一丈,面颊披血逃了下去。 铁还三自树端跃下,望着方白帝手中抓得的老者遮面黑巾。不过是一瞬间,两人都瞧得清楚,原来这老者就是当日五龙崖观瀑饮茶时所见的老道士。铁还三道:原来是他!那日庄主行踪,只怕也是他通知同党,才会在水坝处伏击庄主。 他想连人带坝一同烧毁,倒是一箭双雕之计。方白帝道,如今知道他的真身,恐怕他会弃了老巢,投奔同党而去。 铁还三只觉奇怪,若这老道当日就为劫杀方白帝,何不以所擅施毒之技在饮茶时便将方白帝毒毙呢?为何反而多此一举,大费周章在水坝处劫杀?他疑惑着,望着方白帝,忽皱了皱眉道:庄主的伤势要不要紧? 伤势?方白帝奇道,扭头一看,原来雪白的衣袖上不过几点殷红,而铁还三看来却气恼不过,方白帝望着他微笑道,不妨事,并非剑锋所伤,只是他的剑着实锋利,剑气划伤罢了。只怕现在连伤口都没有了。铁还三却因自己的怒气微微挣红了眼睛,方白帝看着,笑意更是深了。 两人又紧追了一阵,细看地势,原来已经到了五龙崖地界。铁还三道:这老道拼了命地逃回五龙崖,应是五龙崖有其援兵,我们孤军深入,庄主可要谨慎从事。不如我前往查探,庄主请回庄上搬些援兵,我一路留下印记,庄主带人索敌即可。 方白帝道:这是我庄中之事,岂会交给你来办?你若顾忌我的安危,怎不知我也顾忌你的安危啊。 铁还三不知他是对自己心存猜忌戒备,还是肺腑之言,看着他眉间的锐气和唇边的柔意,不由怔了怔,一时忘却了彼此的身份利害,抓住方白帝的手,朗声笑道:好,一同去就一同去。 方白帝垂下眼帘,让他握着手,两人自此便再也无语。自山腰穿过眼前山峦,沿山中激流行走,浓阴退去,眼前豁然开朗清流拍打碧石,沿山势飞卷而下,十五株碧绿的茶树围着一座凉亭,正是五龙崖第一瀑。 流水淙淙之声充盈耳际,令人忘俗,这里亲山近水,当是高人隐居之地,却让拿着道士身份作幌子的匪首霸占,不免可惜。铁还三环顾四周,那老道逃至这里便一闪间不见了踪影,左右更无别人,连前几日为他们奉茶的童子也未曾看见。第一瀑水流湍急,涉水过河多有不便,两人向下望去,见水流注入下方的一座旷阔池塘,其尽头便是水面足有六七丈宽的第二瀑,那里整齐垒放了一溜青石,平日让人踩着便可穿越池塘。 方白帝与铁还三便沿水流下行,踏上青石。水声中忽听砰的一响,两人丝毫没有犹豫,展身直扑茶园中的凉亭。 凉亭中本有一张石桌,这时桌面突然被掀起,其中冒出一个双环童子,手持双发强弩,对准方白帝就射。方白帝白袖一卷,两支弩箭石入大海般倏然不见。 那童子见一击失手,也不恋战,忙向石桌下躲去,方白帝不容他逃脱,甩手将接住的弩箭射向那童子肩胛。那童子被射个正着,弩箭透肩而过,他叫了一声,仰面摔在石桌之旁。 方白帝与铁还三掠至那童子面前,见他不过十五六岁,圆圆的一张脸上,稚气未消,正瞪大眼睛,捂着伤口大叫:师父、救我。 方白帝见他肩处伤口汩汩向外冒出的,都是黑色的脓血,不由惊道:是喂毒的弩箭。那童子痛得满地打滚,呼声愈见凄厉,而周围仍是一片死寂,没有半分动静。方白帝本无意要他性命,见此惨状,不忍道:你身上可有解药? 那童子忽地停止翻滚,大口喘气时口中喷着黑色的血沫,望着方白帝,声音细若游丝:我师父才有。他说完这句话,竟瞠目气绝。 好厉害的毒。方白帝从唇间轻呼了一口气。 两人又走去看那石桌,原来桌面底下是一口浅井,其下黑黝黝似乎更有一条暗道,一股浓浊的风从下直扑人面庞。 方白帝道:我下去看看。他撩起衣摆,正向下观望,突见暗道之中伸出一只手来微微地扬了扬。方白帝道是暗器,忙向后仰身。却不料眼前一道白烟,乘风直蹿出来,扬得山亭中一片迷蒙。他还未及倒退躲避,铁还三已扑在他身上,带着他掠出亭外,两人无处着力,摔在水流之上,自五龙崖第一条湍急的瀑布翻滚而下,一直滑落到下面的水塘中才止住退势。 不要睁开眼睛。铁还三从水中将方白帝扶起,手掌捞起水来,擦拭他的面庞眼皮,急问,要不要紧? 方白帝轻轻吸了口气,半晌才道:没觉得什么。铁还三这才神色稍缓。方白帝又问:你呢? 铁还三未及回答,突然眉峰一耸,转身出指,迎着杀到脑后的锋芒便是一夹。 叮。 双指一剑相交之际,竟激出一声咆哮,在一湾清池之上肆虐不已,最后愈见清越,龙吟般破空而去。铁还三展开薄薄的嘴唇,望着对面的老道士,慢慢道: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施毒之人。他细目之中的厉色犹如刀山陡立,在水色艳阳下辉映出一片雪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那老道看清了他,怔了怔,剑势凝滞,再未涌力向前刺去,只是水下突踢一脚,手中使力,夺取兵刃。 哼。铁还三冷笑,运力于指端,铮然一声将这柄利刃的剑尖折断。 这下不但老道大惊失色,在水中连连倒退,连铁还三身后的方白帝也是悚然。铁还三将剑尖举在眼前看了看,阳光反射在他的脸上,照得他面庞阴晴不定,更透出一股阴森的杀气来。 那老道反身掠至青石之上,喝道:方白帝,你们中毒已深,等死吧。 铁还三知他所言未必是耸人听闻,方白帝现在行动如常,却不知稍后会不会毒发,为夺得解药,更不能让这老道逃脱。方白帝的动作却比铁还三更快,从水中跃起,衣袖挥舞,一串串水珠自袖下射出,笼罩了老道全身。那老道不敢应对,闪身往身后水帘跃了下去。 五龙崖的第三瀑与第四瀑水流狭窄连绵,他趁水势直滑入第四瀑下的池塘,挣扎起身向旁边的山亭掠去,仰头看时,方白帝与铁还三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已然自山石间荡来。 老道叩动山亭柱子,中间的石桌突然掀起,里面一个童子啪、啪打出两支弩箭之后一跃而出,其后又有一个童子紧随,两人两只双发连弩对准方白帝与铁还三一通乱射。方白帝知道弩箭上喂有剧毒,再不敢贸然空手接过,飘摇闪避之际,被阻了一阻。老道以为他二人强矢之下必要寻找掩蔽之所,正放心大胆向后退却,想躲回石桌下的秘道逃脱,眼光扫过之处只见铁还三已闪到一名童子身后。那童子见铁还三腾身跃过自己头顶,大惊之下扭身举起弩来,正对铁还三胸膛,手指一扣就想发射弩箭,铁还三却不忙于躲闪,气定神闲地伸出手指,将弩弓上的机簧一抓而碎,左手再探,便扼向那童子咽喉。那童子却还佩着剑,一手掰住铁还三手指,一手弃了弩,便往腰中抽出剑来。 老道吝惜童子性命,又见铁还三正背对自己,咬牙甩手对准他的后肩,疾射一枚三刃叉。正在此时,铁还三却突然回头,抬起手来,那手掌看来竟也是黑洞洞的,三刃叉似乎遇见了磁石,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铁还三抄起三刃叉,没有半分犹豫,反手刺入那童子胸膛。那童子不知是被他扼毙还是被他刺死,剑才举到一半,哼也未哼一声便气绝毙命。 那老道见偷袭不中,刚想急退,方白帝却钩住山亭飞檐,呼地落入亭中,展袖截住他的退路。老道眼光瞟处,见铁还三又去对付另一个童子,一时未成夹击之势,便大胆迎着方白帝来势挺剑,直刺方白帝广袖。方白帝错身跃上亭栏,让开剑锋,凌空折身一掌印向老道后脑。他蓄全力一击,掌力本当排山倒海,但当掌风就将触及老道发端时,忽觉胸口气息微滞,随即隐隐一股剧痛自胸臆散向四肢百骸,不由浑身一颤。那老道却在此时扭转身来,长剑竖于面门,剑锋犀利,正候着他的手指。 方白帝忙抽回手来,白袖一拂借势转身。他不料此时剧毒发作,体中内息乱窜已让他痛得嘴唇铁青,望见铁还三闪过另一童子的箭矢欺身在旁,他便停身在暗道井沿之上,勉力拍打双袖,挡住老道去路,只消撑住片刻,容铁还三腾出手来,也不难将其生擒。 那老道见方白帝面色煞青,额角渗出细汗,全身微微地颤抖,以致白袖如水波般颤抖,便知他毒发。他对方白帝恨意颇深,此时当然大快。他原本不过是盼从这两人手下逃出性命,如今见方白帝内息紊乱,连站着都甚勉强,已不足虑,而后对手不过铁还三一人,他不由恶心横生,只想将方白帝刺死。 铁还三此时已夺过另一名童子手中的弩箭,那童子见同伴死得甚惨,望见铁还三满面森然杀气,吓得魂飞魄散,口中求饶不住倒退。铁还三见他惨白脸上涕泪迸流,不觉也是犹豫。那童子却在他微微分神之际,扬手打出一包毒粉,乘风势直击铁还三面门。一股白烟向铁还三兜头笼罩,铁还三连忙屏息闭目,记得身后乃是池塘,跃身一脚踹中那童子胸膛,仰身向水中倒去。水花迸溅,铁还三倏然无踪。 三郎!方白帝惊呼,这一刻胸中更是痛了十分。 铁还三距那童子实在太近,老道料他这次再无幸免之理,必定中毒,便放了大半的心,抖出长剑喝了一声,长虹贯日般直取方白帝胸膛。方白帝却驻身不动,双掌竖立仿若合十,静静向剑身拍去。 这一招自始至终肃穆无声,当剑身钳在他手掌中时,连激流似乎也息止不动,让老道觉得那剑竟仍在不住刺去一般,等他想到从方白帝手中夺回长剑之际,浑身内息却跟着刚才的剑势急涌出去,身形亦止不住前扑。方白帝此时钳住剑身飘身而起,衣袂里裹着剑光向老道身后翻转,就像这剑突地领悟到什么,掉转头向主人面门斩回。 那老道骇然失色,弃了长剑滚倒在地,他着实不曾料到方白帝在剧毒发作之后,尚有余力空手夺去他的兵刃,只道再无幸理,忽听叮的一声,睁目看去,那长剑从方白帝手中掉落,击在山石之上,而方白帝全力一击之后,终究力竭,扑进池塘中。 方白帝知自己中毒已深,拟聚最后元气博他手中利剑,然而经络间的毒素却在他持剑跃出时如着了一把烈火似的猛蹿,他再也无力支持,连握剑的力气也无,这才失了剑跌落池塘,咬住嘴唇在乱流中忍着痛楚颤抖不已。 老道呼了声:老天有眼!大笑中抢到失落的断剑,自岸上一跃而下,持剑向方白帝胸膛刺去。 这柄利刃在明丽的阳光下,原当锋芒一吐,而剑尖断去,因此光华也有些暗淡,但照亮方白帝面庞时,仍让老道欣喜若狂。只需两寸,这十万里水色山庄的主人就可毙命,老道花白凌乱的胡须间透出了一声冷笑,而方白帝就在这时突然向旁边挪动了两尺。 嚓。利刃不知刺到了什么,微微阻了阻,随后钉入池塘松软的地上。 满目碧水忽而飘红,绯色的水面下,铁还三嘴角露出个冷飕飕的笑意。老道一怔,铁还三的脸便突然变得更清晰更近了,那柄擦着他的肋骨透体而过将他钉在池底的利刃就如在体内迅速融化的冰凌,对他毫无阻碍,他仰身、展臂,一截短促的锋芒就从道士颈上掠过。 老道松开剑柄捧住脖子,瞪眼望着铁还三呼噜噜喘着粗气。铁还三闷吭一声,伸手将刺透身体的利剑拔除,扔在水里。 呵。方白帝在远处笑了一声,不知不觉地让水流冲向十多丈高的瀑布悬崖。铁还三扑身过来,只能堪堪抓到他的手指,便随着方白帝的身子,卷在直下的飞流中,撞向第五瀑中横空而出的青石上。 铁还三奋力拉起方白帝,抄住他的腰肢,轻纵在青石之上,再猱身一纵,转扑崖上青藤,抓住藤条,几个起落,终于着地,而半个身子也几乎没有知觉了。 他将方白帝轻轻放于地上,晃动他的身子,急道:再支持片刻。他撕开衣襟,甩去上衣,露出胸膛上条条腾起的黑色刺青,方白帝抽了口冷气,道:你要干什么? 铁还三不由笑出了声,道:我可助你祛毒,你且读这篇心法,合我呼吸运气之道,以免我的内力伤你经络。 方白帝点了点头,铁还三已出指抵在他膻中,内力喷薄如日出雪山巅峰,瞬间一股洋洋洒洒的温暖侵入方白帝体内。方白帝和他呼吸,运力驱于剧毒盘踞的要穴,此时的剧痛比之刚才更是难以忍受,他正要呼出声,铁还三胸侧的鲜血却啪地喷在他的脸上。铁还三忙伸手替他擦去,血痕在方白帝白皙的面庞上,染得如同一抹胭脂。方白帝拼命咬住嘴唇,硬生生将呻吟咽下,从此心无旁骛。一柱香工夫,疼痛稍缓,各处经络乃至骨髓都微微地发起热来,而铁还三的内息却渐显焦躁起来,一股脑儿地涌入,方白帝几乎不及发散,不由睁目看着铁还三。 一串血珠迎面滴落,铁还三浑身披血,面色惨白如同尸首。方白帝不由微微一挣,铁还三望着他的眼睛笑了笑,随即昏厥扑倒在他身上。 第八章 脱困 正午时分在这瀑下仰面望着白云飞卷,自有坐井观天的乐趣,只是水烟缥缈,令铁还三有时数不清流云。他支起身,伤处已被白缎包扎过,竟不觉得痛,勉力走到水塘边,舀水擦了擦脸,环顾四周,方白帝已不知去向。 他不知方白帝为何将自己弃在此处,念及段行洲还留在水色山庄里,也不知现在可曾闯出什么祸来,更是微微打了个寒战,他一心想要赶回水色山庄,忙向前几日来时经过的山洞走去。往山洞里走了一段,却不见丝毫亮光透进来,再向前,竟碰上了巨石,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铁还三双手抵住巨石运力,居然不能撼动分毫,倒是因为失血过多,这一番用力,又令他觉得头晕目眩。 难道是方白帝将出口堵住? 铁还三不及细想,只盼快些回水色山庄会合段行洲,他折回水塘边喝了几口水,径直走到悬崖山藤之下展臂捞住,用力提身跃起半丈有余,伤口痛得他浑身一颤,忙钩住藤条换了口气,停了一停。再向上攀时,便觉真力虚空,毕竟是昨日助方白帝祛毒所耗过甚,加之伤重失血过多,未曾得机调息,这时手臂上无力支持,便直挺挺摔了下去。 他只道这一跤必定摔得狠了,身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在他后背轻轻一推,他得力一阻坠势,和底下的人滚在一处。这人浑身湿透,黑发如丝,纠缠在铁还三身上:切不可太过勉强了。只需调息一日,你我就可携手而上,何必急于一时。 这声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柔美,正是铁还三认定已经离开的方白帝。两人摔得蒙了一会儿,相顾忍痛,看着对方龇牙咧嘴,都觉有趣,相对而笑。 方白帝拧干头发,轻抚着铁还三的伤处,他的手指甚是清凉,让铁还三燥热的伤口减了几分痛楚,铁还三握紧他的手指,放在唇边时,才觉不妥,不知该不该吻下去。方白帝却没有急着抽回手指,只是眨着眼睛躲闪铁还三的目光。 原来你没有走?铁还三道。此刻他才觉得这绝境的好处,头顶上就这样狭小的一片天空,长日驾云端飞车在其上流逝,那些人世纷繁就此退却而去,只有纯粹的愉悦充盈在水雾中,细细地打在两人身上。我未曾助你祛尽毒气,你现在觉得如何? 方白帝道:我读你身上的心法,自己运转内息,此时已将剧毒悉数自经络祛除,并无大碍,只是提气时稍有阻滞,痊愈也就是一两天内的事。 铁还三笑道:我本该想到的。你原是雪山神殿中的圣女,对雪域诸国的武功无不详知,要你自己演练我的心法,也是极简单的事。 方白帝猛地抽回手来,沉下脸道:原来你早已得知我的身份。 铁还三道:那些咏诵山神水怪的经文本就乏善可陈,而你偏还要找佚失在香雄国的经文来看,多半年少时在雪域就是僧侣祭祀的身份。当日我们在湖边跑马,听见柯黛在山中歌唱,我还记得小时随族中长辈前往神殿祈福,圣女们环绕四周咏颂赞歌,就如柯黛所唱的一般。你与柯黛武功举止乃至神情都颇有相似之处,是不是神殿里亲近的师姐妹? 方白帝望着他,神色间淡淡的十分平静,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在一谷迷蒙的烟水之间,她的眉眼红唇都愈发清晰,就像她清澈简单的杀意正脱鞘而出。 若非我现在元气未复,定会杀你灭口。她最后却幽然叹了口气。 铁还三忍不住笑了,道:当日就在这瀑前,我抓住你的手腕,那样细弱的骨骼,怎会是男子?连小小主人那样的呆子都嗅得你身上香气而起了疑心。你如此美貌,女扮男装终有露出马脚之时,到那时岂不是要将天下人都杀得干净才算作罢? 方白帝嗔道:我倒还有七八分相像,而你呢? 上元节那日浓妆艳抹,也算个中上的美人吧?铁还三笑道。 方白帝啐道:只有王迟那样的瞎子才会认真。你这么丑的姑娘实属罕见,哪里混得过去?况且香雄国的女子个个美貌,体肤娇嫩,怎舍得在身上刺以经文?你被人瞧见刺青,还大言不惭以姑娘自称,着实厚颜无耻。 铁还三无声一笑,说了这几句话他便觉得困顿,由方白帝搀扶挪至山石边靠住身体,歇了一会儿道:那道士被我割断了咽喉,定是死了。这又是谁将山洞堵死? 方白帝摇头道:看情形是前几日我们来过之后,他心生戒备,恐日后腹背受敌,先将一条通道封死之故。我察看了塘中水流,乃是从塘下深洞流出,我刚才在里面游了一段,还未看见出口便气竭折返。如今只有从悬崖再次攀上一条路可走,我亦像你一般试了试,也是无功而返。 方白帝与铁还三从来都未曾将这天堑放在眼里,可现在仰面看着苍白天色,都一筹莫展。 方白帝安慰铁还三道:现在你失血太多,我中毒刚愈,不可急于一时,等明日体力渐复,定能脱险。 铁还三却有些担忧:自己去向不明,而苏漪又在险境,以段行洲的性子如何按捺得住,自己一日不归,他岂不是要大闹水色山庄了? 方白帝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只是你家小主人要担忧了。 她这么说时,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分明是在幸灾乐祸。铁还三由此想到方白帝对段行洲虽然客气,却总是淡淡地冷落着他。 是啊。铁还三蹙眉道,只怕他要惹是生非,也是极麻烦的。 方白帝问道:你们一主一仆行走江湖是何等的方便,你又何必装扮成姑娘? 总不能说是周用古怪的癖好,也不能说只为接近柯黛的缘故,铁还三只得随便编道:少时自香雄战败逃出,多亏小主人收留,每年前往东海路上,他总助我寻找香雄王室后人,因此得罪了几个要紧的仇家。这些年小主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为免招惹那些仇家,今年东去时只得买舟而下,我便穿上女子装束掩人耳目。 他这番话在情在理,方白帝点头叹息道:你小主人对你好得很。难怪我说让你留下时,他很不高兴。想来你走了,他定是寂寞得很。 寂寞应是与段行洲无缘的,铁还三却只知道自己这些年来除了寂寞别无长物。而方白帝眉宇间似乎也因寂寞才显得高旷不容星点凡尘。 侍奉雪山诸神的圣女不得离开神殿一步,大多终老在神殿中,你们师姐妹算是逃出来的么? 方白帝摇头道:神殿主各国祭祀,操纵社稷更替的事情也不胜枚举。其中一个要紧的手段就是以圣女与各国王室诸侯联姻。所谓圣女,都是神殿大祭司在各地花重金从贫苦人家买入的三四岁的小女孩儿,专人教养礼仪经文,成年后视品貌心智,选为贵族配偶的大有人在。我十八岁嫁人,那人虽对我很好,可惜不几年就辞世而去,他的遗孤虽非我所出,我却受他嘱咐看顾,琐事缠身,就像在地狱里施了咒,总让我不得超生。不然我孑然一身,想到处走走也还方便。 她轻描淡写地叙述,只是说到丈夫死去时,眸中仍是痛楚地畏缩了一下。 柯黛呢? 这里是她的家,我在这里终究不过是过客。方白帝微笑道,等她嫌我烦了,总要赶我走的。 铁还三在她凉若秋水的眼波里迷失了一瞬,才又想到自己差事在身,试探道:难道你不是水色山庄的主人?你们庄上原来是柯黛作主么? 方白帝一笑,并不作答。 铁还三释然道:我自不信你天生就是叫方白帝的,可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方白帝垂首想了想,慢慢道:寒央。 寒央、寒央铁还三默念着,眉峰里绽出个不相称的柔软的笑容。 面前只有寒央粼粼的眼波是晶莹透明的,铁还三望着,已不知时光流转,浊世飞奔。寒央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悄声道:山中天凉,还是进那洞中休息吧。 铁还三因她指尖的温柔生出些淡淡的欣喜,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连忧伤也是那么无力。 两人进那洞中静下心来调养,不觉日暮,都觉这半日工夫颇有小成,觉得到明日清晨自当有力脱困。铁还三趁两人休息时道:实在是饿得狠了,可惜水至清则无鱼,不然生鱼生虾我也吃了。要是碰巧那童子或老道的尸首能被水冲下来,我也吃了。 我情愿吃树叶。寒央笑道。 两人在洞中相对而卧,离着近了,便听到对方细细的呼吸,看到对方闪烁的目光。 你愿意等我么?寒央忽然问。 铁还三怔了怔:等你? 寒央道:我这里俗事办妥,自然要走的。可是你我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见,不如你留在水色山庄 铁还三道:庄主也说过,有家之人终有归宿。我的家便在小主人烟水之后的庭院中,出来日久,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 这几日我们纵马畅游,说了那么多故乡的思念,你就不能为我这同饮过雪山之水的人多留几日?寒央叹了口气,挽起铁还三的手,道,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相信呢。你的心是如何地渴望自由自在,正如我的心一样。你在这里稍等我一阵,我愿随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此你还要走吗? 铁还三感觉她细长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一时怔住了。 寒央又道:两乘桃花马,万水千山无不可飞跃,届时我陪你踏遍天涯海角,找寻你故国的后人。她目中是徘徊不去的眷恋,这些天来一直就纠缠在铁还三身周,铁还三早就习惯了这目光的执著和飞扬,一时又沉浸在桃花并骑飞渡天涯的美景中。我不知家人在哪里,不知故土在何处,全心侍奉的神把我交换给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又死了,那男人将孩子交给我照顾,而那孩子也长大,不需要我了,所以我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就算西至冰峰,东至沧海,我也可以陪着你的。如果你穷极一生也找不到,我也可以流转不定一世,什么也不想,一直走,一直走 铁还三在黑暗里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全无期盼之事,所以寂寞。 是的。寒央叹了口气,你不寂寞么? 我期盼之事永远也实现不了。铁还三真心诚意地道,所以我也是寂寞的。 寒央在黑暗里扣住了他的手指,他便将她拉近了些。寒央贴住他火热的身体,温暖馨香的气息扑在铁还三脸上,他不禁沉醉如狂。 三郎。三郎。寒央用神女歌唱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唤,愿意等我么? 当然。水声早就消退至天外去了,天地间只有寒央的吟哦,铁还三不顾一切地沉沦在她黑暗的语声里。 很久之后,铁还三才从微微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抚着寒央赤裸的脊背。寒央的头发摩挲着他的胸膛,忽然低声道:三郎,就算段行洲不让你留下,你也会等我? 这种时候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令铁还三微微有些烦躁: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寒央笑道:他在外面哭呢。 铁还三蓦地支起身来,果然听见水声中夹杂着一个男子抽抽搭搭的声音。小主人?他在黑暗里涨红了脸,披起衣裳走出来。 段行洲正背对着他坐在池塘边,铁还三走近,才见他拿袖子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啜泣。 你哭什么?铁还三坐在他身边,叹了口气。 段行洲擦了擦眼睛,怔怔地盯着池中激荡的月色:我听见你和她 这有什么好哭的?铁还三诧异,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我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姑娘。 你想? 我也曾像你一般,有一个姑娘。段行洲叹道,只是我把她忘啦,我越是拼命想,越是记不得她的模样。我把她忘啦 铁还三啼笑皆非,扭头看着他无语。 段兄。寒央出来唤道。 段行洲起身抱拳:庄主,庄上人定会惦念得很呢,为何滞留此处不回? 寒央望了铁还三一眼,铁还三忙将追踪那老道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我和庄主伤重,攀不上那悬崖,因此只得等元气稍复。 段行洲奇道:我上回来时就对你们说过,此处柳暗花明,自有别径通天,你们为何不在此处找上一找? 铁还三与寒央面面相觑,都未料到段行洲当日真的是从一条暗道直接走上悬崖的。只见段行洲走到靠近瀑布的一块青石上,向他们招手。原来这第五瀑就是一道水帘,他们跟着段行洲往瀑布后面走去,连衣裳都没溅湿,就钻入一条暗道中。这条暗道凿出道道阶梯,陡峭直通上去,待走出暗道,便已在山亭对过的树林中了。铁还三与寒央相对苦笑,原来老道特意堵死山洞只为这条暗道被段行洲察觉,阴差阳错,竟将自己困了一整日。这两人虽后悔没有早点想到段行洲说的确是实话,又觉没有发现这条暗道未尝不是好事,寒央望着铁还三的神色,料他想得与自己一般,不由垂首微笑。只见稀薄的月色下,老道的尸首倒在岸边,童子的尸体也没有人移动。 段行洲因道:庄主苦战一场,多谢庄主护着三儿,我承情得很。 寒央说了声不敢,问:段兄如何到此? 段行洲神色尴尬,支吾不语。忽听一个娇美女子声音道:何止是他来了,我不也来了?话音未落,柯黛顺山道依水势飘然走了下来,只见她右臂揣在怀中,眉尖微蹙,向着寒央与铁还三颔首。 寒央见到柯黛甚是欢喜,迎上前去,也问她道:你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又低头看了看柯黛的右臂,忽然呼道,你的手臂怎么断了? 柯黛朝段行洲努了努嘴,道:还不是因为他! 嘿嘿。段行洲以袖遮面,躲在铁还三身后只是一阵苦笑。 第九章 救美 原来段行洲等在屋里,直到早上也未见到铁还三回来。他急得双目冒火,在屋中上窜下跳了一阵,眼看是晌晴白日的时辰了,他才确定铁还三是死定了,不由伤感起来,伏桌痛哭了一场,也算为铁还三掬了一捧英雄泪。他想到如今千斤重担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由不得自己在此处哭啼伤心,因此抹干眼泪,振作了精神。若铁还三知道自己一死反令段行洲神采奕奕,定然气得眯起眼睛来杀人。段行洲那时满腔满心都是热血,哪里还顾及这些,一番拾掇,打扮得光鲜神气,走出门口,才想到自己未定下计策,半晌也不知道何处去为好。 他觉得铁还三此时不在,确实少了左膀右臂,叹息一声之后,忽想起昨晚铁还三死活不让自己去苏漪处打探消息,如今铁还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还能拦着自己去见苏漪呢?他施施然向苏漪院子走去,兜了两个圈子,只是景色如故山复重山,院叠深院,看来事事眼熟,竟然是迷路了。 段行洲拿眼角余光四处打量,发现没有人窥见自己的窘况,保全了高人体面,不由欣慰。他亦不便抓个庄丁问路,最后只得漫步看起近在眼前的风景来,一边感叹老天也爱英雄,自己一腔热血往外走时,这景色似乎也壮美了些。他看着熟悉的道路瞎闯,竟到了马厩。他想苏漪日日骑马玩乐,倒不如去马厩向马倌询问苏漪去向,进去张望之下果然不见苏漪的黑马,于是问马倌道:那黑马呢? 苏夫人今日返家,骑回去了。 回家了?段行洲皱眉思索,记得铁还三说起水色山庄必定杀人灭口之语,不免担忧苏漪回家路上难免遇险。他又问苏漪回家的方向,那马倌见他是方白帝的贵客,不敢隐瞒,便说是从东门出庄,自有一条大道向西北方向。段行洲道了声多谢,又想起黑马脚程快,自己那匹驽马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他一横心,闯入方白帝专用的马厩内,就去牵桃花马。那马倌大惊失色,爷爷主子地乱叫,抬手阻止。段行洲也不客气,横眉将他推到一边,喝道:误了正事,你担当不起,还不快躲开了。 他提马纵出马厩,沿着马倌所指的道路,一溜烟跑下去,奋起直追苏漪。他堂而皇之纵马从白帝城内穿过,一路上人们见他所乘正是庄主心爱的坐骑,竟没有人上前阻拦盘问。直到白帝城门处,高创正在此巡视,见段行洲骑着桃花马风驰电掣地向外闯,连忙高呼:段先生!稍候!这是往哪里去?段行洲从未骑过这么快的马,掠过身子的疾风刮擦得他面颊生痛,他自然不知这快马有什么好处,竟讨得铁还三欢心,让他与方白帝如此亲近,只觉头晕眼花,根本顾不得抬头,哪里有暇答应高创。高创忙命人悬起吊桥,却已来不及了,桃花马自城门一掠而出,越过吊桥,转眼出了白帝城,沿着回廊蜿蜒飞驰而下,从东门奔腾而过。如此腾云驾雾般转过几片林子,更出了水色山庄所辖地界,直奔到晌午,前方一条宽阔河流横在道路尽头,一眼就望见渐渐驶离渡口码头的船上,黑色的骏马伫立,正是苏漪的坐骑。 方夫人。段行洲纵入岸上人堆,大声喊道,稍候。 苏漪从船尾的凉椅上直起身来,冲段行洲抱了抱拳,道:有劳段先生相送,日后有机会再见吧。 段行洲跳下马来,朗声又道:夫人,快靠回岸上来,我有要事相告。 苏漪却不爱搭理他,也不叫停船,对旁边的丫头婆子道:我不要再看见与水色山庄有瓜葛的人,眼不见为净,我去船舱里坐。 她摇摇摆摆走入船舱,倒了杯茶坐在窗边,目光往身后的阴影里扫去的时候,却忽然看见一抹雪白。她几乎是一跃而起,转身直面那覆着柔荑的蓝袖。 柯黛静静喝完了杯中的茶,将茶杯放在几上,抬头看着苏漪。 二姐姐。苏漪立时绽开了笑容,张开双臂向柯黛迎去,你来送我么? 柯黛也是亲热一笑,挽住她的手臂,听得叮的一声,苏漪藏在袖中的匕首落在地上。柯黛切齿笑道:说得不错,我正是来送你的。她左手扣住苏漪脉门,右手拂了拂衣袖,将苏漪接连踢过来的两脚挡了回去,把苏漪的身子往怀中一拽,将她调转了个身子,压制在自己双臂之中,尚有余力出指捏了捏她的面颊,笑道:嫁了人还不学好,拿刀动枪可不体面呢。 苏漪被她扼得透不过气来,脸涨得通红,双腿乱蹬,只是性格倔强,仍是拼尽全力盯着柯黛的眼睛冷笑道:你个偷汉子的娼妇还说什么体面? 柯黛柔声问道:你还告诉谁了? 自然告诉方哥哥了。 柯黛一笑,不以为意。 苏漪见她有恃无恐,想到昨夜向方白帝告状时,方白帝虽然震惊,却又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不由伤心欲绝,面上冷笑道:不错,方哥哥自然管不了你,我就知道你才是这水色山庄的管家,就算是方哥哥,也只能听你的话,他不在乎你偷汉子,反倒将我送回家去,定是受了你这狐狸精的蛊惑。不过,水色山庄里却有那许多粗汉闲妇,个个喜欢嚼舌头。我早就见一个告诉一个,现在水色山庄无人不知。柯黛大怒,回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苏漪何时受过这等气,痛得泪水直流。 也罢。柯黛见苏漪毕竟体会出了些水色山庄的奥妙,着实不能留她坏了大事,不由叹了口气,衣袖一拂,将苏漪失落的匕首抄在手中。苏漪从一开始只是以为撞破了柯黛的丑事,令她追来算账解气,现在见刀光凶恶,柯黛的目光更是决绝,方知这不是闺阁内随便打打闹闹的争风吃醋,原来柯黛竟是为了杀人灭口来的,这回吓得她魂飞魄散,脸色惨白,想呼救,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柯黛扭过苏漪的头,露出她脖颈侧面姣好的线条,仔细一刀往上割去。 正是鲜血应当溅出来的那一刻,柯黛却觉眼前一花,臂中更是一轻,苏漪的身子就像是猛地一跃,跳进了舱门前那人怀中。 哎哟。那人也吓了一跳,向后倒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子。 段行洲浑身透湿,因为皮肤极白,所以看来像是一块冰正在这天气里融化。他有那么点狼狈,却非因为泅渡弄湿弄乱了头发,倒像因为突然抱住了他不怎么待见的少妇,面对的却是意料之外的人似的。 段先生。自己手中扼住的人突然便到了别人怀中,柯黛还没有想通其中的奥妙,微微打着战,怎么不在庄中,到了这里? 因为事态紧急,段行洲将苏漪的姓氏忘得一干二净,拿手指了指苏漪的鼻子,道:我有两句话要对这位方夫人说。 苏漪见有了救星,忙对他大叫道:那贱人要杀我! 段行洲浑身一颤,受惊了似的松开了双臂,苏漪便从他怀中滚落到地上。 你干什么!苏漪怒道。 段行洲歉然道:被夫人所言之事吓了一跳,夫人的身体又十分沉重,因此才会失手摔疼了夫人。 柯黛最喜欢他话中沉重二字,忍不住笑起来。 苏漪听见柯黛的笑声,不由恼羞成怒,跳起来就给段行洲一拳。段行洲见她这拳呼地带着一阵风来,怎敢怠慢,忙缩身躲了开去。苏漪更是变本加厉,也不顾舱内狭小,抖出金鞭就抽段行洲面门。 呼的一声满眼生花,到处都是金灿灿的光芒,段行洲也不知该如何躲闪,抬起手挡住双眼要紧。 柯黛暗骂了一声不识好歹,闪身挡在段行洲身前,退至船舷旁,拂出长袖,截住金鞭去势,那鞭子却啪的一声,如灵蛇般扭转了身子,缠在她湛蓝的衣袖上。 苏漪将鞭子往怀内拽了拽,却无半分动弹,惊怒之下,骂段行洲:我道你是个好人,怎么和这娼妇一同来欺负我? 段行洲茫然道:我确实是好人啊,我也没有欺负你。 苏漪涨红了脸,道:还说没有?这娼妇 段行洲啧了一声,不悦道:这就是方夫人的不对了,都是自家姐妹,无论如何也不能张嘴就骂呀。 柯黛对段行洲甚是感激,道:多谢段先生仗义执言。 苏漪见这两人一唱一和,更是气恼,不由垂下泪来。这时苏家的丫头仆妇听到这边大吵大闹,都赶了过来,忽见船上多了两个人,都是大惑不解。苏漪见人都聚了过来,恶声道:你说她不该骂,我倒要分辩个清楚,这个二姐姐 柯黛知道她就要将所见之事说给众人听,顿时脸上一热,袖子疾抖。苏漪便觉虎口一阵针刺般剧痛,啊的一声,松开了手掌,金鞭也被柯黛一夺而去。柯黛袖子向船舷外一甩,那金鞭一条死蛇似的,卷曲着掉入河中去了。 苏漪大怒:庄主就知道由着你在外欺行霸市,自己庄里烂成什么样了,竟也不管。 柯黛哪容她胡说八道,不管周围有人无人,下定决心取她性命。只见她右手的袖子里面如同飓风涌动,突地鼓胀起来,当她朝苏漪面前抬起手来时,就好像在苏漪眼前展开了一个馨香的黑洞,执著地要将苏漪的眼珠吸入。苏漪觉得不妙,想往后退时,柯黛的胳膊就像突然长了半尺,雪白的双指从袖中伸出,因为恼她乱说话,只捡了咽喉就刺。 段行洲毕竟还是捕快,岂容柯黛在自己面前杀人,他不知柯黛长袖所携内力厉害,胡乱伸出双手,将柯黛长袖的前端握成一团,笑道:方夫人息怒,不要跟小姐妹生气。 他胡乱一抓,却正击中柯黛袖间的破绽,蓝色的长袖便猛地又胀了一胀,柯黛蹙眉倒抽了一口冷气,不住后退,一直靠到了舱板上,方止住退势,袖中澎湃的气势忽然消散,慢慢垂了下来。段行洲见自己如同求欢的登徒浪子一般牵着美人长袖,忙放脱了柯黛的袖子,退了一步道:见谅。 苏漪既有段行洲护着自己,更是有恃无恐,反手从丫头腰间呛地抽出短剑来,就往柯黛脸上刺去。段行洲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那剑尖就停在柯黛鼻尖三寸处,段行洲刚松了口气,转脸又见柯黛垂着右手,左臂拂动,将袖子抄在手中,一团蓝烟似的扑向苏漪前胸。段行洲又如法炮制,忙不迭地抓住她的衣袖,袖间余力袭来,苏漪顿觉胸口闷痛,向后退了一步。 柯黛见又失手,怒道:段先生,您是水色山庄的客人,我家庄主待先生如上宾,先生何必趟这趟浑水? 段行洲道:这话说得不错,方夫人、方夫人,你们是一家人,何必打打闹闹,都收手吧。 苏漪哭道:她要杀我啊。 柯黛闻言只是冷笑。 这两人倒是心有灵犀,都往后猛拽自己的兵刃。段行洲拉住这个,又拉不住那个。苏漪对他没有半点心慈手软,手腕一转就拿剑锋割向他胸膛。 段行洲连忙轻推一把,松开她的手腕。这边一旦失力,段行洲就被柯黛拽了过去,正撞向柯黛怀中。段行洲自诩是刑部点名协办大案的捕快,行得正、走得端,怎会与柯黛肌肤相亲,连闪带躲,却愈发纠缠不清,竟拉着柯黛的袖子翻过船舷一同滚入河中去了。 苏漪跌倒在丫头堆里,抬头看时,甲板上已经没了那两人踪影,连忙挣扎着爬起身来,扑到船舷上,望着水里唤道:段行洲!段行洲!柯黛真的要杀我啊!她不是好人,你要小心这娼妇! 柯黛正从水下冒出头来,更是怒极,耳边却听得段行洲一本正经道:方夫人,俗话说嫂溺援之以手,夫人可要我相助上岸? 柯黛在水中竟也毫不失礼,呛了口水之后,仍旧客客气气地道:不烦先生。 他们上岸之处距码头也有两三里的路程。柯黛散开湿发,披散在肩头,弯下腰来拧干裙摆的水,黑发便遮住她的面颊,更衬得下颌纤美如玉,红唇似霞,段行洲一边看着也有些痴了。柯黛却忽地皱了皱眉,似乎忍着痛。 段行洲忙上前问道:方夫人哪里不舒服? 柯黛抬起头,微嗔道:先生为护着苏漪,将我的右臂震断啦。 这个 湿透了的蓝色衣衫裹在柯黛身上,看来每一寸肌肤都是赤裸在阳光下,只是映着蓝天的颜色,段行洲手忙脚乱围着柯黛转了个圈,实在不便插手。柯黛大大方方挽起袖子,露出伤处给段行洲看。 雪白的小臂上红肿得厉害,看来愈发可怜,段行洲歉然道:着实对不住。可何时将夫人的胳膊折断,我竟一点不知。好在用夹板固定,应当没有大碍。 夹板?柯黛抽了口气,想了想,竟垂下泪来。 她这番悲戚令段行洲着实不明:想她手臂在船上早已断了,她没有半分痛楚的神色,为何说到夹板就泫然泪下。他不知柯黛与那神秘客人聚首不过几日,分别却要经年,而那讨厌的夹板非但损她美貌,且碍她床笫之欢,只怕更会伤及他们两人这一时的恩爱,让她多日期盼变成一场空。 段行洲只得道:夫人若是痛极,可以打我两下出气。 先生说笑了。柯黛抹了抹泪水,又问,先生追着苏漪,不知有什么话要说,却被我打扰,真是对不住。 总不能说是来阻止柯黛行凶的段行洲想了想,道:昨晚听见有人从我们院外掠过,怕是我们路上结下的仇家,便让三儿出去看看,却不料一夜未归。他说到这里心中伤感,愁眉不展地道,我以为苏夫人知道三儿下落,故此来问问。 柯黛知道苏漪对铁还三素来敌视,段行洲以为苏漪会对铁还三不利,也是人之常情。加上苏漪走得突然,更显蹊跷,因此段行洲这个谎撒得语焉不详,倒也有让人体谅之处。柯黛看着他一脸沉痛神色,劝道:三姑娘武功高强,冰雪聪明,就算苏漪吃她的醋,也占不到便宜。不想段先生这么惦记三姑娘,想是素来的交情深厚她微微一笑,似先生与三姑娘这般的情谊的,比比皆是,上古既然有之,也有人觉得风雅不过。 段行洲一头雾水,哼哼哈哈半晌,反问柯黛道:夫人为何追着苏姑娘不放?柯黛也哼哼哈哈了几声,又反问段行洲道:苏漪出来得早,先生倒也追得上?这句话不啻惊雷,段行洲猛然惊醒:我是骑着桃花马出来的,把它留在码头上了。 你把它留在码头上了?柯黛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我师庄主定会杀了你。为了一匹马?段行洲道。 那是庄主的心肝宝贝,若丢失了,可是翻天覆地的事。柯黛不与段行洲多说,展开身法,向码头方向掠去。 为了一匹马?段行洲依旧不以为然,只是看着柯黛美轮美奂的背影,发现若她穿一件白色的衣服,看来就是方白帝无疑了。 待这两人回到渡口,哪里还有桃花马的影子?柯黛泫然欲泣,道:这可如何是好? 段行洲洒脱道:不过是一匹马罢了,也是我弄丢的,你家庄主要怪罪, 也是找我。方夫人不要为了一匹马,耽误了医治。 柯黛眼圈红了红,道:多承段先生惦记。 段行洲看了看地势,道:这里远离水色山庄,倒距五龙崖不远。那天随方庄主在那里吃茶,那老道却是个有道行的人,他定能替你疗伤。 柯黛见左右人们都是普通百姓,并无坐骑可借,只得依他所说前往五龙崖就近求医。 这二人沿山路曲折而行,果不其然,让段行洲领着又迷失了方向,柯黛忍着痛,笑眯眯也不催他。如此转了近两个时辰,才算听见水声。 我就说在这里的。段行洲释然。 柯黛拿蓝袖遮着嘴,无声地笑。 有人在吗?段行洲一路叫嚷,顺着水势而下,谁知茶园的山亭里死了一个童子,而几百年的茶树也死了七七八八,再往下走更是惨不忍睹,直到水潭边,这才见到了铁还三与寒央。他七拉八扯将自己的故事说给铁还三听了,柯黛也道:那老道和两个童子,可是与你们交手的人?我去茶园后的宅子里看了看,竟有七八间房,里面乱七八糟,像是住户匆忙搬走的。 原来除了那老道外还有其他人。寒央沉吟。 铁还三却忽想起一事:童子的尸首有几具? 两具。 铁还三暗自思忖:最后那个童子被踢中胸膛,却没有死。既然这处还藏有这么多的人,怎么不招呼出来交手追杀?他大惑不解,又在茶园中四处察看,见小小的一片园子里种满毒草。他们未搜得任何要紧事物书信,便放火将这些毒草烧尽。茶园中山亭一战,老道放出不少毒雾,都渗入茶园泥土中,因此几百年的茶树果如段行洲所言十死其九,寒央不免道:这些毒草种在茶树不远处,难怪那日段兄自茶中品出杂味了。如今这些毒草竟将珍贵的茶树毒死,真是可惜。 段行洲与柯黛都是一个心思,绝口不提丢失桃花马的事,寒央自然无从知道,这两人提心吊胆,加倍殷勤,陪着寒央回转庄中。这四人下山之路走得甚慢,走到运河边乘船,回到水色山庄时已将子时。一日间庄主夫妇连同贵客都失了踪影,水色山庄虽表面上安静如故,但庄中要员高创、王迟等人早就急火攻心,见他们回来,无不大喜。寒央将段行洲、铁还三送回下榻之处,请人医治已毕,她又说了声多谢,走到门前,回过头看了铁还三一眼,方才去了。 铁还三重伤未愈,是何等的困倦,只道现在能好好睡上一觉,偏偏段行洲不依不饶,生生将他从睡梦中晃醒,面有忧色,一本正经地道:小三啊,那方白帝是个娇媚的女子,你早就知道吧?你与她做出那种事来,究竟为公为私哎呀!他话未说完,铁还三的拳头已闪到面前,正中他的鼻子。好在铁还三手臂因伤无力,只打得他眼冒金星,涕泪直流。他闪身跳到一边,弯腰捧着脸跺了半天脚,硬是没有呼痛,半晌才仰起头来,迎面就是铁还三冷森森的目光,他抬起手来,道:好!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铁还三倒头又睡,段行洲依旧执著,凑上来期期艾艾地道:可曾弄清了方白帝的来历? 铁还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来,将前一日经过细细讲了,又说明了寒央与柯黛从西域神庙里出身。 段行洲想了想,道:她们姊妹只有嫁人方能从神庙出来,而且所嫁的,都是各国握有实权的贵族。寒央死去的丈夫是谁,暂且不论,她既然说柯黛的家在这里,那么柯黛就当嫁在此处,因此她的丈夫就是水色山庄的主人 方白帝。 那么方白帝又是谁呢?段行洲挠着头问。 方白帝是谁,谁是方白帝,你竟还是一无所知。铁还三笑道,你且想,既然柯黛的丈夫就是方白帝,那么那晚让水色山庄奴仆把门,公然留宿,与之相会恩爱的人,应当就是 方白帝。 铁还三本想抚掌的,只是伤口疼痛,还是作罢。 原来那个神秘人才是真正的方白帝,如今只消查出那个人是谁,一切便可真相大白。段行洲忍不住仰面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笑了一阵,忽又沉下脸来道,不过按寒央所说,神女联姻的,都是雪域诸国的王室贵族,她们师姐妹又缘何到中原来兴风作浪?再者,方白帝为什么自己不能露面,要指使寒央冒名顶替?他的身份定是顶顶要紧,所以让苏漪看了一眼便要杀她灭口他兀自猜想不已,铁还三转眼间却已睡熟了。段行洲看了看铁还三,慢慢道:就是为了搭救苏漪,害得我将桃花马丢失了 铁还三蓦地睁开眼睛:什么? 瞧瞧。段行洲指着他的鼻子,是不是要同方白帝一起将我杀了出气啊? 铁还三见他眼睛瞪得比平时更圆,而自己伤口着实疼痛,不免气馁,大方道:一匹马而已,怎能与小主人相比? 嘿嘿。段行洲也笑,只怕找不到桃花马,耽误你和方白帝并骑周游天下的好事。这个罪过,我可担待不起。 铁还三冷然道:小段,因私废公的事,我还不屑于做。待这趟差事做完,我自会找你算账。 好,到时我们衙门里说道说道。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两人各自赌气,埋头大睡。 第十章 会敌 铁还三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醒来时发现伤口处已换过一次药,自己竟全然无知。段行洲正坐在一边,摆着高人面孔,阳春的夕阳里竟拿着把雪白的折扇往胸前扇着风。 铁还三看他穿着最体面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似乎也使劲在水里搓过,看起来比平时更白了一点:你这么花枝招展地准备做什么? 段行洲起身摆了摆衣袖,转了个圈笑道:如何?是不是气度不凡啊? 确实吓了我一跳。 哈哈。段行洲仰面大笑,起床、起床!他嚷道,好歹你我救了方白帝一命,白帝城定要大肆宴请,你再拖拖拉拉,岂不是耽误了晚饭? 话音刚落,王迟便在门外道:两位爷可曾起身了?庄主备下水酒,请两位前往。 段行洲自觉料事如神,洋洋自得,衬得他面上神采飞扬,更显丰神如玉。他带着铁还三随王迟一路前去,眼前是柯黛的院子,在幽深的林中独立。虫鸣鸟啼到了晚间都默契地为小院的主人息止,只有晚风摩挲树梢的声音。 啪。 是棋子敲击在棋盘上的清脆的声音,接着是三四人哄地一笑。 还未走近院门,便见天井的桃树上挑着一盏孤灯,寒央从那灯下的棋盘边站起身来,微笑道:又输啦,毕竟下棋的机会太少了。 寒央说这话时很寂寞,就像今晚淡白如烟尘的一钩弯月,和风轻拂之间,似乎就能将她从尘世吹去。铁还三的心境就随她的语声缥缈起来,一时没有去在意她对面的棋手又是什么人。直到一只翠色的衣袖在棋盘对面闪了闪,他才与段行洲互望一眼,均在猜想方白帝的棋友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的客人。 院门就像轰然关上了似的,阿傩突然转身挡在门前,看到铁还三时,突然阴沉下了脸,阴郁的神情出现在阿傩这样的汉子脸上,更让人平添惊悚。 阿傩,不得放肆。寒央在内喝止。阿傩只是哼了一声,便闪开路来。 请。王迟躬身让在一边。 因此段行洲与铁还三便可一览无余地望见天井,只见桃树底下负手站着一个高挑的翠衫青年正望着桃花的落英出神,听见段行洲与铁还三的脚步声,侧过脸来微笑。 眉峰轩朗,双眸里镇静得没有半分波澜,因此嘴边的笑容就似天生刻画在面庞上,像一抹永恒的安宁。这安静的神情却有股汹涌的力量,将铁还三的思绪搅得天翻地覆,脑中一片混沌,慢慢地抽了口冷气。 皇帝? 那眉眼唇颊,没有半点差别,分明是皇帝突然出现在这里铁还三向前不自觉地迈步,而身边的段行洲好像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来,脚步依旧拖拖拉拉、懒懒散散。 段兄。寒央在一边拱了拱手,语声多带敬意,介绍个新朋友给段兄认识。 那青年看向寒央,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铁还三终于得机看见他面庞靠近左边鬓角处,一道鲜红的印记似乎落红般沾在脸上无名的红花展开三片火焰般的花瓣,像三道阴郁的怨灵纠缠在一处。这青年的安静就像驻留在皇帝身边的影子,而这个烙印彻底将这青年从皇帝的影子里割裂了出去。 我是颜焕。青年没有用到任何谦词,念书似的道。 铁还三听他的声音,便知他就是那夜与柯黛在屋中缠绵之人,难怪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原来是和皇帝的语声非常相像。 虽然不知为什么天下还有一个与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既知他不是皇帝,铁还三终于能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了看寒央。 寒央今夜仍着一袭白衣,只是将黑发编成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消瘦的肩头,发丝围在她的脸庞周围,更显她双目幽深得如同即将来临的黑夜,有股秋水般的清凉气韵。 铁还三眷恋着她的眼波,如果不是段行洲道了声:我是段行洲。只怕他就要迷失了。 颜焕便平静地注视段行洲,他的眼帘总是微微垂着,应是习惯了身处高位,而段行洲却像打定主意要在今夜迸出所有神采来似的,让颜焕的目光照亮了脸庞,因此辉光一片,他平日浅薄的思绪谈吐就像恼人的阴影,在这出人意料迸发的光芒直射下倏然无踪,令他的灵魂看来洗过千遍万遍,只剩下纯粹的光华。 颜焕收回了目光,道:幸会。 几位爷请入席。柯黛笑吟吟地出来,又特地绕了圈子,走到段行洲身边,低声道,桃花马已经找到,先生放心。 此时颜焕当先而行,柯黛温柔地挽住他的手臂,跟着进去了。 小段铁还三偷偷打量了一下段行洲的神色,只见段行洲摆着一张喜从天降的脸,似乎终于摆脱了所有的烦恼,打算全心全意期待今晚的宴席,全然没有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与眼前青年何其相似的皇帝。铁还三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忽觉若非如此,段行洲早就趴在地上顿首连连,岂非将捕快身份不打自招,可见因祸得福这种事,也是有的。 柯黛屋子与众不同,猩红的毡毯铺地,紫色的帷幔深垂,陈设多用黄金珊瑚,正中席地一张巨大的紫檀矮桌,四面是镶珠嵌玉金丝银线所绣的团枕靠垫,看来沿袭的是西域人席地而坐的风俗。她在外面说了一声用膳,到屋内时,丫头便已设下五副杯盏碗筷。进屋看到了席面,段行洲更有了些扑面的喜气。今晚的盛宴果然不同凡响,林林总总百十碗盏,俱镶饰金玉,竟有王孙诸侯的气派。 寒央择主席而坐,段行洲、铁还三与颜焕分坐客席,柯黛则是作为陪客,坐于末席。众人饮尽了一杯酒,寒央便谢过段行洲与铁还三这两日援手。他们道谢的道谢,谦辞的谦辞,颜焕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寒央赞铁还三内力深厚,重伤之际仍能助人祛毒,方开口道:三哥儿秉承香雄一派内功心法,武功之高已属罕见,想来是段先生所授。 寒央摇头笑道:我虽未曾领教过段先生的武功,却猜这两位并不是同一路的武功心法。 颜焕道:段先生两招间令十几个贼人在面前一崩而溃,抢下水坝来,庄主对我说那时竟连先生如何出手都未曾看见。一场激战,在先生轻描淡写中尘埃落定,先生的手段之高,闻所未闻,当是世间第一了。 段行洲却不以为然道:若无端杀伤人命,手段越高,越是可耻,没有什么可喜,没有什么可贺。每次走访中原,这种事都是层出不穷,越是穷凶极恶,世人越是崇仰,世道与我心背道而驰,所以令我没有什么留恋。 颜焕道:中原强者如云,人人都似段先生的话,倒也天下太平了。不过欲杀恶人,即是善念,抱慈悲心肠的高手,万不得已出手惩恶,本也是善举。先父有个好友,平日斋僧念佛,从不折一草一木。不过一日里有人行凶,欲杀我全家性命,他举手诛之,瞬息间,二十步内,没有一人留得全尸。此举在先生眼中定是穷凶极恶了,然而他杀得贼首,省去一场要紧的纷争,世上受惠者何止千万?在我眼中,便是大善之举。先生以为如何? 铁还三听他描述,想到浊仙太监从来只拱卫天子,若为颜焕的先父杀人,那么这与皇帝极为相似的青年,莫非也是先帝之子? 段行洲一笑道:人人心中都有慈悲二字,个个不同,此中的道理多说无益,徒生争执。他摆了个跟你说不清楚的嘴脸,连铁还三看着都觉得恼人。 颜焕却平静如常,又慢慢道:听庄主描述先生在水坝出手时的情形,我却在想,不知先生与我先父好友,哪个武功更臻化境。 段行洲似乎上了圈套,道:天下习武之人何止千万?人人修习时间、精力各不相同,难以比较。不过以派别论,虽各有所长,却终有高下之分,毕竟有些派别的武功是其他派别难望项背的。若知道那位先生的武功派别,我倒能说出个大概。 说起来先生大概觉得好笑。颜焕道,我先父的那位好友与段先生还颇有几分相似呢。 相似? 我从小与他熟识,二十年过去,他的面貌都无甚变化。他行动举止飘然若仙,面白似玉,这些年来更是像血肉被淘尽了般,犹如一个冰人在行走,令人不敢平视。他举手便能聚水成冰,身周总有一股隐约的气势环绕,叫人退避三舍,可谓神仙临世。而段先生举止出尘,不惧严寒,在青池冰冷的湖水中嬉戏如常,不是和他很是相似么?庄主言道,上元灯节那夜,段先生以一粒冰珠隔船击中王迟手背,难道不是与先父那位好友的手段如出一辙么? 段行洲稍一沉思,装模作样片刻,蹙眉道:这派武功原来还有传人? 颜焕听他这么说,竟微微动了动,以他的镇静,这样的举动便是了不得的震惊了。先生知道这门武功的底细? 段行洲道:这派武功与我派同出一源,百年前就已绝迹。不过我读过些记载,倒还记得些大概。 当段行洲说到记得二字时,铁还三便知他开始胡诌了,不由在心中默默笑了起来。 这派功夫走至阴速成一路,研习者极少,武功高绝,中原之内无有与其匹敌者。段行洲道,然而既为速成这等霸道至阴武功,最易伤及肺经,修习越久,损伤越深。修为至二十年以上的,虽武功臻至化境,却寿命将至终结,故这门人在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通常都是昙花一现。后来这派中定下规矩,须有二十年以上深厚内功底子的,方能修习这门武功,以补先天不足。请想:若一人修习一门武功有二十年之久,岂会虎头蛇尾抛却原来的功底?故此这门武功传人渐少,后听说他们又卷入中原改朝换代的纷争中,便再杳无音讯了。 先生与他的武功原来是同出一脉。颜焕道,那这两个派别中,哪个更高明些呢? 不相伯仲。段行洲道,若他自小习武,二十年后转习安隅六篇,能有大成时至少已近五十岁,若那位先生是令尊的朋友,想来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当是绝顶的高手了。我年纪还轻,大概还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安隅六篇有个致命的破绽,胜他未必没有可能,不过机会稍纵即逝,也是难的。 颜焕微微一瞬沉默,最后微笑道:多谢先生指点。 铁还三听段行洲说得煞有介事,还给这门武功冠上了个安隅六篇的名字,不觉好笑,凑趣道:小主人说的,都是我闻所未闻之事,令人大开眼界。 段行洲看了看他道:你非我门人,说给你听也无用。 寒央这时问道:听颜公子和段先生说起那位老先生,令人对其武功不免神往。这等绝世的高手出手时当无懈可击,段先生说什么破绽,定是唬人的。 段行洲笑道:我与那位老先生既然是一脉所出的武功,他的要害就是我的要害,性命交关,我是不会说与庄主听的。 颜焕想了想,道:听说段先生身体欠安,少些常吃的丸药,我平日也好医道,搜得些珍惜的药材,存在巢州、京城的家中,先生得闲,不如去寒舍一坐,可看我配得齐先生的药否?他见段行洲不置可否,又道,再者我有些朋友,消息甚是灵通,先生这些年既然帮助三哥儿寻找香雄后裔,不如在我那处稍住些日子,不过两三个月,定会有些消息。 铁还三打了个寒战,不由脱口问道:只消两三个月? 所谓香雄故国,与段行洲本无甚关系,因此他自然没有铁还三震惊,只是懒洋洋地质疑:我们主仆找寻多年,没有半点音讯,颜兄两个月内就能查出眉目 一定。颜焕不曾理会段行洲的怀疑,在许诺时也一样安静,铁还三看着他嘴边的微笑,知道他身居高位,眼线通天,当是所言不虚,心中突被乱箭射中,一时纷乱的思绪搅得他心潮起伏,连伤口也跟着痛起来。而段行洲已见了颜焕本人,便想就此脱身,将他相貌速速回禀刑部知道,在铁还三沉思无语间,当即有了计较,道:我这些年来陪着三儿四处找寻,如今能有个着落也是佳事。待他找到香雄后人,自然便奔着他们去了,哪里还会回我那乌烟瘴气的地方。三儿的心,此时只怕已飞入颜兄家中去了。我们虽主仆相称,也是今生难得的好友,这件事若能替三儿办成,我们一场朋友才算做得功德圆满。只是我主仆离家日久,若再耽搁两三月,家中必生变故。不如趁早启程回家,安排好家中事务,再转回来去颜公子府上拜访,如何? 颜焕意在结交、施惠于段行洲主仆,并不急于一时,抚掌道:就是如此了。庄主早先便为两位备下了快船。他又转头问寒央道,庄主,两位最快何时能启程呢? 寒央身子一颤,望着铁还三,静静道:明日。 明日这离别也来得太过突然,铁还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席散之后,他踌躇着走在段行洲身后,不觉间回首,却见寒央站在桃花树下,也望着他。他收住脚步,寒央缓步上前,悄悄拉住铁还三的手,微笑着低声道:待你小主人的家事办妥,也不过一个月光景,届时我在这里等你,陪着你去小颜家里,不也很好?我说过伴你寻到天涯海角,上天明鉴,决非虚言。 铁还三却知道自己此去,若有机会再转来时,与寒央必定兵戎相见,他一时分不清是敷衍还是掏出心来说话,一字字道:只盼真有一日与你携手共乘,千山万水来去自由。 小三。段行洲在前面扭头催促。 寒央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松开手指,道:我等着你。 铁还三赶上段行洲,低声叹道:小段,若我真是香雄人,穷极一生寻找故国后人,寒央、颜焕又真能助我成事,那这捕快的身份对我来说不过是具臭皮囊。你不怕我将实情吐露给他们,帮他逃脱朝廷围剿,容他们日后帮我复国么? 段行洲笑道: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哪里是什么香雄后裔?他见铁还三神色凝重,想了想,又道,你曾说过,因私废公的事,你还是不屑于做的。你这次骗我,我便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想想未必是件坏事,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铁还三望着他一时无语,半晌才笑道:你说得不错,上当只得一次。不料你扮个高人,连说话也有学问了些。 第十一章 询密 这二人次日便告别寒央、颜焕等人,乘水色山庄的船只西行。这条水路无疑与京城是南辕北辙,身边又多是水色山庄耳目,他们虽出了龙潭虎穴,却不知如何脱身,眼看出了青池地界,离京城也越来越远,不由满腹惆怅。傍晚船只靠岸,段行洲倒也急出个拙劣的办法来,说是船上狭窄,便上岸投宿。这小镇是水路上的要道,常年商旅来往不绝,因此客栈虽大,却都住满了人。掌柜见段行洲与铁还三一行气派不凡,更是水色山庄的客人,点头哈腰一迭声抱歉,想尽办法只挪出一间上房安置段行洲,水色山庄其他人等只好住在楼下的屋子里。 两人屋中对坐,正要商议如何将消息平安传递出去,门外却忽有人道:两位,晚饭备好,请用吧。 声音听来熟悉得紧,铁还三心里一动,忙起身来拉开门。果然是周用手捧食盘站在门前,段行洲大喜,接过吃食让周用进屋。 哈哈。周用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是不是查到要紧的消息,跑出来通风报信? 大人明察秋毫!段行洲赞叹道,小人等才从水色山庄出来,大人便在此相会,省去了我们的大麻烦。 那也没有什么。我自你们进庄之后,就一直暗藏在督州,好便宜行事。周用道,刑部在水色山庄周围常年驻有细作,你们一上船就有人通报。我便快马赶来了。快说、快说,你们可查明方白帝身份?可见到了什么要紧的人物? 铁还三微笑道:大人,当日在京城那酒馆里,有一位尊贵的人出来露了露面。我和小段两个傻子原先以为这位人上之人微服私访跑出来,不过是要看看我们两个是否才堪大任。直到昨天才知道原来他不是要看我们,而是要我们看他。 周用一怔之后大喜,道:你们看见那个人了? 哪个人?段行洲浑然不解。 巢州王颜焕! 巢州王?铁还三沉吟,原来他是位藩王。 正是。周用道,你可看见他了? 等等!段行洲听他们前言不搭后语,更是摸不着头脑,叫道,也说给我听听! 铁还三举目笑道:大人,事到如今,再有所隐瞒,我们差事就难办了。他扭头又对段行洲道,小段,当日我们在京城暑楼蒙大人赐宴,与隔壁两位生出些误会,我那时告诉你,务必认准那位贵人的相貌,你还记得么? 段行洲翻着白眼想了想,终于面有惭色,道:隐约记得些。 怕是你都忘了。铁还三笑道,我们昨日所见的那位颜公子,竟与暑楼那人一模一样。 段行洲沉思默想了片刻,突然抬头抽了口冷气,结结巴巴道:难道昨日那人,就是、就是哎呀!他跳着脚,指着铁还三的鼻子,道,你那时怎么不告诉我? 铁还三笑道:就是怕你这般狗急跳墙的模样,才没有说。 周用见这二人已窥破颜焕的秘密,在房中踱步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你从未听说过这位颜王的出身? 段行洲叹道:天下那么多的大王小王,小人哪能一一记得清楚。 周用坐下道:你们年轻,又不是在京城当差的,不知道也难怪。这位颜王,与当今圣上乃是孪生的兄弟。先帝还是太子时,嫡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诞下一对孪生男婴,两子都聪慧伶俐,品性气度都有人君风范,均有资格承托社稷。后来先帝继承皇位,要立太子时,才发现有些麻烦。这两位皇子无论相貌品格实在是太过相像,无论立了谁做太子,将来另一个若心生不轨,取而代之都是一件极容易的事。这手足相残之事,历代王朝不胜枚举,先帝深以为患,因此想了个计较,将其中一位皇子择出,选皇后娘家姓氏赐姓为颜,分封为巢州王,十岁时便送往封地分居,那就是颜焕了。 段行洲不忍道:十岁时就与父母分别,听来也觉可怜。不过颜王,阎王,这个名头可不好听呢。 他当然不会知道当年皇后听见这个名头也觉得很不妥当,只有十岁的颜焕却极喜欢,在场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他稚嫩脸上浮现的阴郁笑容。 谁说不是呢。周用说了这一句,生怕被人听去般忙向四周鬼鬼祟祟地打量,你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那是当然了。 周用又道:颜王与父母分离,一人在孤寂中渐渐长大;况且本是不分伯仲的兄弟,偏偏自己被指出来做了臣子,改名换姓,烙印发配,而另一个却要继承大统,做皇帝,因此他难免心中不平,生出些不安分的念头,十几岁时就学会了笼络权臣,结交江湖异士。长此以往,谋逆也是意料中的事。 四年前青池地界出了个水色山庄,一开始只当是一般的江湖势力,朝廷只按惯例在附近遣派了坐探,加之那时是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着实没有精力太过在意它,一不留神,它的势力就越来越大。一条运河修筑成功,水色山庄在督州颇得民心,方白帝更借此将督州民团乡勇操纵在手里,整个督州几乎就落在他的掌心,当今圣上才深以为患。 铁还三道:水色山庄毕竟在方白帝名下,做的又是修桥补路的善事,没有半分罪证,朝廷怎能说剿就剿? 正是这个道理。朝廷师出无名,必定激起民变,未曾与水色山庄交手,那些民团就先冲着官兵来了。一旦闹起来波及离别两江水域,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尽头呢。周用道,因此刑部受命彻查水色山庄枉法的罪证,不料越查,越觉得与颜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颜王行事极其小心,从未在水色山庄露过面,而方白帝其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去年年末时候查得实在紧了,原当有个分晓,却不料在颜王进京朝贺时,方白帝倒冒出头来,一时混淆视听,皇上、贺大人均觉难以坐实。所以才让你们两个混入水色山庄,找到颜王与之有关联的证据。你们两个不负重托,倒查了个水落石出原来颜焕现在就在水色山庄。 段行洲见周用喜得摩拳擦掌,不由得意道:还是多蒙大人慧眼识英才,交给我们两个此等重任。 嘿嘿。周用笑道,你们是如何见到颜王的,他可跟你们说话了? 铁还三便将颜焕与他们说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周用听。 周用听完沉默片刻,又盯着问了一句:他在问你破解浊仙公公武功的办法? 正是。段行洲道,因我说能够胜那个大太监,他还要我们住到他家里去呢。 周用却忽变了一张笑脸,道:颜王自小就甚喜欢浊仙太监,难怪你能近得了他身边和他说上话,只因你相貌出众,与浊仙太监很是相似的缘故。 段行洲虽然觉得其中的缘故是自己武功高强,更擅随机应变,不过听上司说自己相貌出众,也很是欢喜,笑着附和道:原来如此。 这倒是意外的收获。周用却立即给他泼了盆凉水,我道你们两个能远远看上他一眼就不错了。 铁还三听周用这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分说此事,只是在一边冷笑,也不去揭穿。 段行洲又问:大人打算如何对付水色山庄呢? 周用道:若让水色山庄坐大,迟早有一天会变成颜王谋逆的巢穴。皇上念手足之情,觉得不如在颜王未曾成势之前予以压制,将水色山庄剿灭,也免得日后他得势变成兵戎相见。怎么说也要给颜王一个教训既然他就在庄中,咱们就要拿他个人赃俱获。我拟以水色山庄挟持亲王为名,予以剿灭,包管这个借口叫颜焕哑口无言。你们快回水色山庄去,务必在官兵攻打水色山庄时,将颜王平安护送出来,并亮出捕快身份,将他送回京城等候发落。 段行洲啊了一声,不解道:他既然要谋逆,何以要将他平安护送回京城呢? 周用道:当年先帝不忍,实在难以抉择,因此便将择出皇子之事交给颜皇后,也就是他们兄弟的亲生母后。皇后只得选出次子,并在他脸上烙上印记,以与太子区分。将亲生儿子送到千里之外,随便是哪个母亲都会心痛如绞。皇后心中歉疚,对颜王自然就格外溺爱,日日书信来往,使人常常看望,赏赐无数。而当今圣上因为兄弟从小离家受苦,对颜王也是倍加宠爱。只要他不是持剑冲上金殿企图亲手刺杀皇上,就是他犯再大的罪过,皇上也不会伤他分毫。若攻打水色山庄时,颜王稍有闪失,你我就别活了。 段行洲大叫道:这也太难为人了。 周用拍拍他的肩膀,道:最是难办的差事,最是要交给你们办。除了你们,贺大人与我还能指望谁呢? 段行洲热血沸腾,拍着胸脯道:好!大人放心,赴汤蹈火我也要带颜王平安出来。 周用道:我这就连夜调集水师。你们明日一早便回去报信说有官兵攻打山庄,迫颜焕出逃就是了。 我给他们通风报信? 周用笑道:只得如此才能让他信了你们,跟随你们出城。 段行洲又将胸脯拍得山响,周用自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他悄悄从客栈出来,转回江上候着他的小船,如此清朗夜色,江风微拂身周,令他凭生大事已定的欣慰,这个月茶饭不思,殚精竭虑,终将这个大案办定,他真有些疲惫。他心中愉悦,飘飘然踏上跳板,突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袖手在怀中,默默攥住了袖中的短剑,沉住步伐走向船头,只听舱中有人一笑,道:侍郎大人,我不过赶来问两句话,切莫动手。 是小三啊?周用笑道,来得竟比我还快,吓了我一跳。 铁还三慢条斯理地在舱内点起灯来,还作了个揖。黑色的衣衫让他身子更显消瘦,在周用的笑容下,透出些古怪的执拗来。周用干咳了一声,才招呼他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什么要紧事?这么出来岂不被水色山庄的人察觉? 铁还三微笑道:私事。 周用打着哈哈:既然是私事,也不必太过匆忙,先吃盏茶。他轻轻拍了拍掌,便有个瘦小身影掀开帘子走进舱来,将茶盏放在铁还三面前,向他微笑。 正是那日在五龙崖向自己投掷毒粉,又被自己踢中胸膛后失踪的童子铁还三仔细看了看,便不以为奇地挪开目光,对周用道:原来侍郎大人进了督州之后,就藏身在五龙崖茶园。那位扮做老道的前辈可是刑部的坐探?敢问那位前辈的名讳。 逝者已矣,何必多问?周用挥退那个童子,道,早在水色山庄开始修筑运河时,他便在那茶园坐镇。那天你们上山吃茶,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见到方白帝本人,加上想看看你们两个后生,所以才出去见客。 这茶园古已有之,铁还三深知周用做事决绝深刻,也不去问他那茶园原先的主人何处去了。既然没有必要除去这个无关紧要的方白帝,又何必在水坝处火攻方白帝坐船呢? 周用道:一则毁坏了那水坝,便断了青池渔民的生计,民心动荡,水色山庄的势力自然大大消减,不久便会有人发难,责问这条运河修得是否得当,长此以往,百姓的猜忌便能无形将其扼杀,也算去了皇上一桩心事;二则也是为了给小段一个显露武功的机会。 铁还三点头道:小段的记性差,定是没有认出那天围攻他的十几个人,就是上元节为我们划船的周府家人,这番打斗实为做戏。不然,早就能知道大人就在附近,只怕能少生好些波折。 周用道:这样也好。他一时糊涂,倒将这出戏唱得有声有色,唬住了不少人。 那么张笑哥前来认人,也是大人安排的么? 什么张笑哥?周用反问。 也罢。铁还三微微一笑,被水色山庄擒住的,也是刑部捕快? 嘿!周用恼怒地叹了口气,就是他坏事!我们得到消息说水色山庄的姬妾出来接人。那蠢材自作主张,按你们传递出的地图闯入白帝城一探究竟,倒让别人逮个正着。好在他没有供出你们的底细,不然可谓满盘皆输。 铁还三回想着那老道死前的神色,沉吟了片刻,抱了抱拳道:小人领教了。 且慢!周用见他要走,拦住道,小三啊,你定是觉得我在其中袖手看你错杀同袍,又不惜毁去青池百姓的生计来办这个案子,可谓不择手段,冷酷无情,不过此案关系 铁还三抬手止住周用,道:哪里的话。侍郎大人的手段,小人是极佩服的。火攻水坝之后,五龙崖迟早会被方白帝等人盯上。若非我助方白帝刺死了那位前辈,非但颜焕不能信任于我,连府上家人同小段做的那场好戏也白搭了。只是此事便不要让小段知道了,他为人认真,未必就同我一样。 他起身告辞而去,周用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那童子也走了进来。 他在外面与你说什么?周用问那童子。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那童子绽开笑容,见周用正因口渴端起铁还三未曾碰上一碰的茶盏,便伸手抢了下来,我对他说,我叫连胜。 很好。周用抚着他的发髻,看着他将手中的茶连茶带盏扔到舱外的江水里去。 第十二章 破城 段行洲与铁还三依计行事,天蒙蒙亮便只身出来,自客栈借了两匹快马,飞驰赶往水色山庄。还未至青池地界,一路上就见青壮民团兵勇零零星星自官道向青池方向聚集,有时更见快马就在前方飞奔,竟比段铁二人还十万火急,想必是向水色山庄告急去的。 想来水色山庄这时已经得知消息了。段行洲诧异水色山庄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就怕我们去得太晚,放脱了颜焕。 铁还三并骑过来,道:那也无可奈何。我却只怕我们通风报信得晚了,难以取信于人。 待他们能望见水寨时,只见其中千帆齐聚,白汪汪的犹如一片浓云。另有两千余人自各地会集在水色山庄墙外。这小小一城竟煽动了这么多人剑拔弩张,铁还三脸上的忧色愈发地浓郁起来。他们仍直奔山庄东门,眼看方字大旗依旧,在春日翠绿的空气里似乎一滴鲜血,段行洲预料到什么似的,透了口悠长的冷气,铁还三的马却在后面嘶了一声,吓得他忙勒住马,兜转回来。铁还三低声说了句林中有人,便提马向路边的林子里驰去。 谁?段行洲紧随其后。 话音未落,林中嗡的一声,漫天金光笼罩,枝条绿叶飞散,卷在金色的旋风里,兜头朝他二人劈来。铁还三探出手掌,仰面迎风在空中漫不经心地一抓,仿若抄住了金蛇的七寸,这迫人气势顿时消散,一条金鞭被铁还三抻得笔直,那一头坐于黑马上的红衣美人扬了扬眉:是你们? 苏夫人?段行洲放下护着脑袋的双臂,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苏漪上下看了看一身劲装的铁还三,怔了半晌,突地笑了起来:你在装神弄鬼些什么?这一瞬的展颜之后,她的眉宇间依旧是纠缠不去的伤感和烦恼,少了些往日飞扬跋扈的神采,她面上的红润也失了一分光泽,令她看来有一些楚楚可怜的风韵。 段行洲不忍道:你不见这里就要交战,眼看水色山庄就要破城,快些回家去罢。 若非方白帝有难,她也不会回来。铁还三却很明了她的心事,苏夫人定是在回家路上得了消息,就直接折返回来的。 我从未走远,就在水色山庄附近。苏漪向铁还三颔首,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帮着他。 你可知道这回水色山庄得罪的,可是朝廷呢! 自然知道。苏漪道,总要想方设法助他逃脱。他这样的人,迟早还能东山再起,就算倾尽我近水堂之力,我亦不在乎。 可是 段行洲刚要说话,就被铁还三拦住,道:眼看官兵就要从别水转入青池,大战也就是眼前的事,你怎么还在庄外徘徊? 苏漪望着段行洲,道:你家主人知道其中缘由。 我?段行洲指着自己的鼻子,茫然反问。 铁还三道:你是担心柯黛对你不利?不错,庄中都是她的人,只怕你连山庄的大门都进不去呢。 段行洲笑道:这有何难?我们带你进去。 哼。苏漪冷笑,我是水色山庄正经的女主人,要你们多管闲事? 铁还三微微一笑,对段行洲道:那我们走。 哎!等等。段行洲见他没有半分犹豫,拨转马头就走,一时慌了手脚,看看他,又看看苏漪,最后只得忙不迭地跟着铁还三,你怎么不告诉苏漪,那个方白帝其实是 铁还三摇头道:说了有什么用?她现在一心还只想将方白帝救出重围,便能得到方白帝的真心。这种事,只有她自己亲眼见了,才会相信,我们多说无益。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苏漪一团火似的,策马紧跟了上来。段行洲扭头看到她脸上因义无反顾而迸发出来的光芒,反觉黯然。 他们转瞬便到山庄东门。门前的庄丁认得苏漪,又见方白帝的贵客随女主人转来,以为是来助阵的,满面喜色放他们入内。只见水色山庄内已无一个闲杂的外人,庄丁们让出路来,容他们沿前山回廊直奔白帝城。苏漪当先而行,刚冲到城下吊桥,嗖地便有一支利箭打在她马前。就听王迟在头顶上喝道:站住! 苏漪勒住马,仰面骂道:瞎了你的眼,快开城门。 铁还三也驱马上前,朗声道:我们给庄主报个急讯。 段先生?王迟讶然。 雉堞间白衫闪动,寒央清丽的眼波平静地飘洒下来,望着他们点了点头,请进。 城门洞开,那边是华衣骏马一如春日出游的柯黛。先生,快请进。柯黛笑道,好妹妹怎么怔在那里,还不快请先生进来。苏漪在她的笑容下打了个寒战,她看了看其后的幽暗,用细小的牙齿咬了咬嘴唇。 柯黛当先提马跃上马道,原来这小小的白帝城的城垣竟容两骑并行,铁还三得暇回首向城垣上看,只见一溜甲胄鲜明的弓箭手严阵以待白帝城苦心经营,择此易守难攻的天堑筑城,早做好了大战的准备,得知消息不过几个时辰,城内城外就戒备森严铁还三不免要赞颜焕其人确有奇才。他再向城内眺望,已无人在路上走动,因此是异常的平静。再过几个时辰,这白帝城也许就灰飞烟灭,柯黛在前面沉默着,让人觉得自己正跟随着她缓步走在秀丽却奇异的画卷里。 就在这里了。柯黛在城楼前下马,艳如桃花般的面庞上绚丽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了片刻,忽展唇一笑,这刻在雉堞后埋伏的箭矢都忽然闪亮了起来。 寒央依旧一身男装,在城楼门前微笑看着铁还三。这场分别太过漫长,铁还三竟觉得有些恍若隔世的悲喜,不由自主向前紧走了几步。而苏漪却比他更快,一团烈火似的扑在寒央的肩头,放声大哭。 哭什么?寒央抚弄她的长发,看着铁还三笑了。 铁还三却觉得寒央也许真的不懂苏漪的悲戚和委屈,只得望着她们一对假凤虚凰,啼笑皆非。 段行洲叹了口气道:原来庄主已经得知官军前来的消息,我们回来得晚了。 寒央点头道:多承段先生费心。段先生前来助阵,我便放心得很了。 若让官兵杀入青池,就直捣白帝城了。柯黛道,朝廷水师自别水转入运河,那里地势狭窄,山庄的水勇就准备在运河中阻击官兵。因此此处暂时还不会交战,两位不妨稍事休息。 铁还三不免劝寒央道:什么事情值得与朝廷血战?你何不就此同我一起走吧。 正是的。段行洲道,颜公子还在庄中么?我们结个伴,就算中原呆不下去,去我那里住,也是可以的。 寒央道:我们尚不知朝廷为何攻打山庄,其中或有误会之处,未尝不可分解清楚。只要白帝城能守住十日半月,就有周旋的余地。 铁还三知颜焕笼络了不少朝廷要员,经他在朝中活动,或可化险为夷,说服皇帝退兵。如此看来,颜焕此时应已离开水色山庄,前往京城了铁还三想到这里微觉失望。 苏漪不知其中奥妙,抬头望着寒央,道:方哥哥,可要近水堂的人前来相助?要不我修书给我父亲,让他在督州府上下打点也好。 柯黛在旁扑哧笑出了声,苏漪大怒,扭身回头举鞭就抽。寒央眉峰微耸,白袖轻轻一拂,那金鞭蛇一般,便倏然窜入她袖中去了。苏漪一招间便让寒央夺去了兵刃,吓了一大跳,怔怔望着寒央,道:你为什么只帮着她? 你这个傻姑娘。段行洲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声。 铁还三正要瞪他,忽听轰然一声闷响远远传来,城垣震动,房内所有的人都跟着晃了晃。 山庄东门方向的声音。寒央拂开苏漪,径直走到雉堞边。 东门的围墙倒了十丈左右的缺口。王迟上前禀报。 寒央大惊,俯身向东面眺望:怎么没有见到攻城的官兵? 王迟道:就是奇怪这个,确未曾得报有大股官兵接近山庄。 铁还三跃至城垣之上,也向东门处看。山涧里的风萦绕在他身周,又呼啸而去,铁还三只觉这寂静的山谷中有什么焦躁的东西在不停孳生,令这清凉的空气里忽然掺杂了一丝滚烫的气息。 听!段行洲忽道。 像是有股风难以忍受束缚,猛地飙飞出来,令整个山谷都跟着尖啸,当城上的人意识到它正向自己扑来时,更是催人心魄。铁还三先是感到城墙猛地一下颤抖,然后才注意到脚下城墙中沉闷的叮的一声。他放目山谷,依旧是黑沉沉恶风盘旋。垂首细往城墙下张望,却有一条乌黑的铁索横越山涧,消失在密林中。 咔、咔啦啦一串不祥的刺耳巨响,像是沉重的铁器摩擦的声音。那条铁索随之渐渐拉直,就在它变成笔直一条直线时,城墙好像跟着动了动。 段行洲望了望铁还三,铁还三也望望段行洲。就在两人扑身出去的时候,天崩地裂,城墙上的人都觉一脚踩空在深渊上,寒央在漫天烟尘之中,魂魄震动,身心皆无所依,直向山涧中坠落。忽觉手腕上一紧,一只消瘦的手掌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用力向上一抛。寒央借势遥升了半丈,才攀住了剩下城墙的箭垛。她低头向下望,只见铁还三与乱石一起,正向悬崖中翻滚而下。 三郎!寒央惊呼。 铁还三却在抢身挤入岩石凹处,待城墙的碎石落完,才抓住了岩上的藤条,几个起落攀回残墙之上。寒央惊魂甫定,回首找寻柯黛的踪影,只见段行洲正将柯黛与苏漪扶起。原来就在铁还三出手相救寒央时,段行洲奋力跳起身来,将柯黛和苏漪推开,三人都无恙。 城墙柯黛望着断垣残壁,身上仍是颤抖不住。 没有半分征兆,城墙转瞬间便坍塌了一段四五丈宽的缺口,众人无不大 惊。铁还三再往峡谷看,却再无那铁链的踪影了。段行洲溜达到他身边:这就是那个 不错。铁还三点头。这两人都想起进京途中自大将军刘锋处听来的传说这破城锥竟又再度现世了! 寒央朗声对庄丁道:不要慌!快起来查看死伤,检查城墙,看有没有险处尚未坠落的。庄丁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哀声哭叫了半晌,才起来清点死伤人数。寒央得暇走到铁还三身边,叹道:何以不惜性命救我?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我欠你岂不太多?铁还三知她满腔真诚,自己却仍在撒那个弥天大谎,因此只是摇头无语。 此时城里面马蹄声驰近,高创对着城头叫道:庄主,有急事要禀。寒央走下城去,高创附在她耳边絮絮说了几句话。寒央沉脸听着,慢慢将目光挪到高创的脸上,高创默默点了点头。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寒央望着高创走远,才转身对着城楼上呼道:段先生,请至庄里休息,有件事万请先生帮忙。柯黛,苏漪,你们两个也来。 庄丁牵过马来,寒央对柯黛速速交代了两句话,便领着他们向庄内的浓阴里狂奔。蜿蜒小径的尽头,正是柯黛院中那花期之末的妖红,只是格格不入地,站着一个佝偻的老者。 你这里倒总是少不了把风的奴才。苏漪望着柯黛冷笑,这回不是阿傩,却变成了高创。 柯黛目中的寒光稍纵即逝,安静地推开房门:都请进。 屋子深处,颜焕靠在团枕上,悠闲地翻着柯黛珍藏的经文:段先生,请坐。他向段行洲点头。得知官兵进攻的消息足有多个时辰了,颜焕居然还滞留在此,没有逃走铁还三着实不解。 方哥哥,这人是谁?苏漪在颜焕的平静之下,有些局促不安,虽然颜焕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她仍觉胆怯,像小孩子见了生人,她拉住寒央的袖子,轻轻问。 这是柯黛的朋友。寒央敷衍道。这句话倒让段行洲暗道一声好险,正如铁还三所言,那日苏漪闯入柯黛房中,却也没有看见颜焕的面貌,若自己当时找到苏漪询问,说不定真的就弄巧成拙,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柯黛坐到颜焕身边,挽住他的胳膊,冲着苏漪笑。颜焕道:王妃,适才听高创回禀,山庄护墙与白帝城的城墙均在一瞬间倒塌,我们这处要守下来,倒是难了。 寒央道:不错,官兵攻入山庄,已不费吹灰之力。如今城墙倒塌,破城也只是一两日之间的事。这白帝城是守不住了。 等等!什么王妃?苏漪涨红了脸。她一言出口,柯黛跟着哧哧地笑起来。苏漪在嘲笑声中头晕目眩,望着寒央。铁还三忙将她拉在身后,低声道:就会有分晓的,别着急。 寒央却再没有看她一眼,对颜焕道:只是如果豁出性命来守的话,未尝不能拖延些时日。 柯黛道:不错!背水一战,我们何需怕他?我这就叫人准备。 颜焕缓缓道:何以要战呢?我志不在青池、不在督州,不过经营了四年的小城,弃了也不可惜。何必为区区一隅与哥哥作对呢? 柯黛胸膛起伏,咦了一声,抢着道:区区一隅?这里是我的家,岂能让人说占就占? 颜焕望了她一眼,目光静得不含半点杂质,就如身边的空气也被这目光屏弃,柯黛在这目光下只觉喘不过气来,不禁向后畏缩了一下。颜焕又道:报信那人已说了,朝廷出兵的缘由就是白帝城挟持皇室贵胄,拘押巢州王不放,只要我离开,不给朝廷借口,就算他攻下白帝城,也是师出无名,青池督州的民心仍旧是我们的。再者,王妃是应你我之邀来助阵的。怎么能让她在此有什么不测? 柯黛低头想了想,幽然道:原来你想要走?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是么? 回来?寒央道,他要走,当然是带着你一起走,为什么还要回来? 柯黛冷笑道:他会去哪里?还不是他在巢州的家?还不是他在京城的家?我苦心为他寂寞,为他守护的,不过是区区一隅。姐姐。她盯着寒央道,你既做媒让我嫁给了小王爷,为什么还要将你丈夫的女儿许配给他?你既让我迎奉他,为什么又不在乎有人分走我的宠爱?你们心里想的,是比天还要高远的东西,就是没有人想要我!我父母不要我,天神不要我,现在连你们 寒央冷下脸,道:柯黛,大敌当前,不要拉扯别的事情出来。 柯黛霍然起身:你们就要走了,那些根本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只是守着这个能与人厮守一生的地方。颜焕,为你娶了这些女人都留不住你,何况是我一人呢? 方哥哥这几句话早把苏漪说得天旋地转,她扑在寒央身边,哀声道,我越来越不明白了。方哥哥给我说句实话,这人究竟是谁? 柯黛冷笑道:你该问问你方哥哥究竟是什么人才对。 寒央喝道:都住口。她语声清冷,沉下脸来,连颜焕的神色都为之一肃,小颜这就随段先生和三儿退出庄去。柯黛,你愿意,就跟着走,不愿意,就在这里等死。这么大的人了,我亦不能件件事都为你操心。苏漪是你作主娶进门来的,你自己看着办。 段行洲听寒央让自己和铁还三护送颜焕出城,岂不是正中下怀,他心中大喜过望,正要望着铁还三笑,铁还三却在此时微微蹙了蹙眉,他拧身展臂,一道寒光从他身侧抢出,直刺段行洲肩头。 啊。段行洲大叫了一声,忙蹲下闪避,这道寒光就从他肩上掠过,冲帐后蹿出的那条巨大的黑影疾刺。段行洲仰头一望,见阿傩硕大的身躯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迎着犀利剑势,双掌一合,拍住剑身,那剑却在他双掌合拢前转了一转,血光微闪,便削下他一根手指来。 阿傩怪叫一声,忙抽回手来。只见铁还三手持一柄断去剑尖的利剑,这招得手后,忙凌空又向身后一挥,叮地架住了寒央从袖中刺出的匕首,他回首与寒央相视而笑。 寒央笑道:铁大捕头,你一个香雄人,为中原朝廷做鹰犬,你心中还有丝毫廉耻么? 我不是香雄人。铁还三说这句话时浑身忽然颤抖了一下,我为朝廷缉拿香雄余孽,故意在身上刺以香雄文字。庄主一厢情愿,怪不得我。 寒央听到一厢情愿四个字,顿时眉峰纠缠,就如乌云横于雪山之巅,怒气直如裹在乌云中的雷电,双袖鼓胀成两道白帆,将铁还三一挥而退,她紧跟跃至,翻卷双袖抽向铁还三的面颊。铁还三向后掠出三尺开外,却将段行洲晾在了寒央面前。袖中香风凛冽扑面,段行洲啊了一声,伸出手抓住寒央衣袖,胡乱一扯,竟一撕而裂。 寒央嘴角扬了扬,退了两步,护在颜焕身前。 这番变故太过突然,段行洲和苏漪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铁还三将他二人挡在身后,道:苏大小姐,这山庄的主人,其实是你面前的这位小颜王爷,这位方哥哥与柯黛是师姐妹,是正经的女子,也不知是朝中哪位王妃,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假扮方白帝。你这些年的青春都尽让柯黛给白白骗了去。我们两个是朝廷捕快,专为查处巢州王颜焕不法事宜而来。现在我们身份暴露,你也知道了这位小颜王的底细,他们必然杀我们灭口,只有放手一搏,才能杀出白帝城去。 哦段行洲却先想通了,刚才那老头跑到城墙边和方白帝说的话,原来就是通报我们身份的么?我就想怎么总是不见那个秃子,是不是我们一出水色山庄,他就跟在我们后面?喂!寒央,小三几次三番救你性命,你还对他突下杀手。 柯黛冷笑道:你那小三也不是什么真心实意的男子,就在这当口儿也防着我姐姐一手,不然早就死在我姐姐刃下。 寒央望着铁还三微笑:早就知道你我是一样的人,尔虞我诈也没有什么奇怪。你做事不为私情所扰,倒是真男子。 柯黛叹道:你们没有一个真心实意的。颜焕弃我不顾,我虽可怜,你们却不可悲么? 寒央一边护着颜焕后退,一边对柯黛道:你要是喜欢颜焕,就不要再说风凉话了。他被朝廷缉捕,便要送了性命。你像我一般孤苦伶仃时,才知道什么叫天下没有一个人要你。 段行洲见柯黛切齿望着颜焕出神,忙大声对颜焕道:刑部侍郎周用已传皇上口谕,务必将小王爷自匪巢中解救出来,安全护送回京。小王爷明白事理,应知跟我们走必是无碍。 颜焕微微沉吟,段行洲正道事情会有转机,王迟却在此时狂奔而至,大声道:官兵已杀入山庄了。因山庄围墙倒塌,陆上一路官兵两千人自东门攻入,庄丁实在抵挡不住。 柯黛大声道:将回廊拆断,后山吊桥也拔去所有铁锁! 是。王迟得令便走,苏漪突然推开铁还三,趁王迟不防备,金鞭甩出,卷向他的脖颈。王迟应变甚快,举臂一挡,金鞭便缠在他手臂之上,一愣间,铁还三闪身抢到门前,一剑将王迟刺倒在地。高创素来爱惜王迟,吼了一声抱住他的身子,将他抢出屋去。 寒央一惊,推了颜焕一把,道:趁官兵尚未合围,你快些走。她白衣飘飞,来战铁还三,匕首破风,哧地带出一道凌厉的杀气,铁还三不敢怠慢,抽身退了半步,举剑相迎。两人剑法同源自西域,一招间未分胜负,立即变作缠斗,两人剑势渐渐凝练,身周杀气砭肤,剑锋荡出的寒风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场众人中只有阿傩堪与两人匹敌,他抢入铁还三右侧,突然一掌拍向他右胁。铁还三对他早有防备,掌风未到,人已飘出数尺,眼角扫视屋内情形,却见颜焕的身影闪了一闪,便倏然不见了就在柯黛的屋中便有一处暗道供颜焕逃脱,难怪他有恃无恐,一直都在庄内未曾离开。 小段!铁还三忙招呼只能观战帮不上忙的段行洲,颜焕跑了! 分神不过一瞬间的事,寒央的匕首就闪到了眼前。铁还三微微侧首,利刃贴着他脸颊而过,寒央的身子欺近,铁还三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淡香。他合拢双指,便向寒央胸前点去,寒央微吃一惊,白袖迎着他的指风罩来,铁还三的手指便刺入她的衣袖,当先触及的,便是她柔软的肌肤。 铁还三不及细想,猛地卸去指间劲道,那白袖缠在他手臂上,也是缠绵,寒央也在最后一瞬收手,两人都是一怔,相顾茫然。阿傩却是不依不饶,一下跃在铁还三身侧,抓向他胁下伤处。铁还三惊觉,翻过剑身削向阿傩手臂。 叮。寒央的匕首抢先刺中铁还三剑身,荡开剑势。阿傩的掌风便长驱直入,直取铁还三胸臆。寒央缠在铁还三手臂上的白袖却猛地拽动,生生将铁还三的身子拉开,她的后心便露在阿傩的掌风之下。 饶是阿傩奋力卸去掌力,这一掌仍是震得寒央几欲昏厥,嘴角喷出的鲜血就溅在铁还三的脸上。阿傩眼见这两人倒地,惊得呆了,半晌才抓住自己的头发,大叫了一声:寒央。 他手上鲜血顺着头发披颊流下,如癫似狂,比平日又可怖了万分,旁人见了,都不住倒退。 寒央在他吼声中望着铁还三的面庞,道:这些,我都记下了。日后总有你连本带利偿还的时候。她声色俱厉,泪水却不自觉地滑落。铁还三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将她的身子靠在团枕上。他起身环顾四周,却见柯黛持了一柄弯刀,对准那方桌下的木板乱砍。段行洲与苏漪此时也不知去向。 铁还三道:难道这是颜王脱逃避祸的秘道么?难怪当日苏漪闯入屋中竟未见着颜焕的容貌。怎么连你也打不开么? 柯黛幽然道:他说这秘道的机关,只有他一人知道她忽然扭头盯着铁还三,恶声道,为什么段行洲知道如何打开机关? 原来段行洲与苏漪趁众人不备,在铁还三激战时就打开了秘道暗门追踪颜焕而去铁还三松了口气,冷笑道:你莫问别人为什么能打开机关,你倒该问问为什么颜焕不告诉你机关在何处,又为什么不带你一同走。 柯黛怒极,一脸艳色转成一脸厉色,双袖疾拂抢攻铁还三面门前胸两侧。铁还三仰身闪开,那蓝袖从他脸上一掠而过,火辣辣的风扫得他面庞生痛,他双手支地,倒翻跃出门外,柯黛叫道:阿傩!是这人骗了寒央,害她重伤,你还不杀他! 阿傩闻言浑身一凛,握紧了双拳,指缝里嘀嘀嗒嗒不住淌血,就好像从他自己身子里攥出血来,突然怒吼一声,轰然跳出门去,紧追铁还三不放。 门外嘈杂渐起,几乎都能听见蓬蓬如雨的弓弦声。柯黛自铁还三身边掠过,向后山飞奔。铁还三料她定是追逐颜焕而去,当下弃了阿傩,跟着她向北门方向荡身飘摇而去。这个方向只有铁索桥一条路可走,况那处尚未有官兵攻打,铁还三认定颜焕自此处出逃,仗自己轻身功夫更在柯黛之上,几个起落抢到她前面,疾追下去。 阿傩在后怒吼一声,发足追了过来,柯黛蓝衣飘摇在后,也荡身直追。 出了城门,就见铁索桥对面段行洲在招手大叫,苏漪利剑出鞘,押着颜焕在侧。铁还三向铁索一掠而上,两个起落便至对岸,回头只见阿傩与柯黛已逼近城门。 快砍断铁索。段行洲叫道。 铁还三哪里会有半分犹豫,学那老道法子,将两根铁索拼力斩断。那铁索忽悠着向白帝城方向荡去,拍在悬崖之上,深涧里回音震耳欲聋,阿傩的怒吼与柯黛的呼唤淹没其中,颜焕看着柯黛凄厉的脸上红唇张合,也不知她在对岸叫些什么。 唉,小王爷得知官兵攻打白帝城,何不当时就离开?段行洲笑着奚落,如今可有些后悔? 倒也未必。颜焕一笑,留在庄中就是为了验看白帝城城防经营得如何。现今知道它不堪一击,对我也是好事。他拂了拂衣衫,一涧之隔便舍却了满城杀声的白帝城,绝尘而去。 段行洲与铁还三料柯黛二人不会再追来,因此搀着颜焕,领着苏漪,慢慢下山而去。出了水色山庄,辗转来到运河边,才觉得有些犯难原来前方就是运河上的隧道,而自己却没有船只,若翻山绕道,至少要多行三四十里山路。正在踌躇,只见那隧道深处被火光映得惨红。 段行洲道:官兵攻打白帝城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青离道运河水坝处吧。还是有百姓船只过了水坝前往青池的。 那就好。铁还三收了剑。这一路过来的船只陆陆续续共有十几只,他瞅准船身最轻的一只,从岸边飞掠而上,落在甲板上,突然亮出剑来,将船头一块舷木一斩而下,喝道:劫船,要命的就滚下船去。 那些船夫只是寻常百姓,船上也无甚要紧的货物,见他穷凶极恶,早吓得纷纷跳船逃命。铁还三将船靠近岸边,扶颜焕与苏漪上船。段行洲抄起长篙,一点运河石岸,那船便忽悠掉了个头,向北驶去。 行了顿饭时候,眼前就是水坝。此处民勇果然未得消息,一样逍遥,见他们船只靠近,只是嘀咕:怎么一早上只有一条船。待看清了驶船的乃是段行洲,都是亲热,唤道:段爷,这是往离水去么? 正是。段行洲嫌他们啰唆,催促他们快开水坝。 那民勇道:段爷,不如等等后面那条船一同过去如何? 后面的船?段行洲吃了一惊,扭头一望,果见一条快船驶近,船尾的船夫身躯高大,隔着多远也一样看得清楚。 铁还三二话不说,抢过段行洲的长篙,撑起身体,翻身落在岸上,厉声道:快开水坝。那些民勇见了铁还三的剑吃了一惊,等转眼看见苏漪将金鞭抽出,在那边沉着脸搓着手掌,更是惊惧,连忙答应,转开绞盘,容他们船只驶入。 注水还需些工夫,段行洲已经急得在船上跳脚,未等水注满,铁还三已命民勇绞开离水方向的水门,他见水门中的缝隙差不多能容船只过去,忙跳回船上,准备驾船快驶。 此时忽听身后水面下轰然一声巨响,两道水门间的水面震出道道波澜,像是水面下突然涌出的水怪,阿傩龇着白牙闪身在水门上端。 别动那绞盘!柯黛厉喝了一声跃上岸,展袖间拂倒两人。 苏漪冷笑一声:等的就是你一人罢了。她拧身蹿上岸,抖金鞭便取柯黛。段行洲知她不是柯黛对手,叫了声不好,也笨手笨脚攀上岸去,伸臂将柯黛挡住。 柯黛知道自己衣袖奈何他不得,便从倒地的民勇身上拔出一柄短刀,转成一轮白光往段行洲身上招呼:段行洲,你这回又是站在哪一边? 段行洲左躲右闪,穷于应付,更要命的反而是苏漪的鞭子,她两年的寂寞委屈在今日变成了对人不能言语的痛恨,只要能取柯黛性命,她还有什么顾忌,连带段行洲也要连闪带避小心了她的鞭子。 阿傩却只盯着铁还三,纵身跳到他们船上。铁还三本想在他跃下之际举剑阻击,又怕船身颠覆,这里水深,若颜焕跌入水中,难保没有溺毙之虞,只得抢先扶住颜焕。待船身震荡中稳住颜焕身子,阿傩已手持长篙沿船舷一步步逼近了。 小王爷避一避。铁还三将颜焕推至对面船舷,看阿傩慢慢退往船头。 寒央!阿傩每走一步,就大吼一声,峡谷里到处回荡着这个名字,搅得铁还三的心口微微痛了气来。 寒央!阿傩站住,将长篙在甲板上猛然一顿,破碎的木屑溅在铁还三脸上,像阿傩怒火中飞溅的火星,更觉他气势犹如烈焰扑身。 不知是因为他的愤怒还是从他口中怒吼出的名字,铁还三心神动摇,又退了一步,跟着船身微微颤了颤。 阿傩举起长篙,缓缓前行,每一步都沉重犹如山行平川。铁还三猱身平举断剑,对准他的胸膛,声息皆无。 阿傩已在铁还三身前数步,以拔山之势举起长篙,凝神刺下,凝滞着峡谷中悠然盘旋在人头顶的风,枪势慢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波!甲板破碎的声音也闷得扼人咽喉,那处的铁还三却倏然不见。 阿傩将长篙疾转身侧,身形随之荡出半周,迎着铁还三的剑硬接一记。利刃无声地将长篙斩断,阿傩足尖踢起断落在半空的半截长篙,向铁还三射去,自己一掠数步,凝驻在翘起的船头上,长篙前端对准铁还三,执成一道笔直的线,倾注他日转天界般的真气,再刺。 铁还三剑身荡开踢来的长篙,阿傩最后一击便已到了眼前,这巨人的身长、臂长加上长篙之长,就像一道索命的利箭,无论铁还三如何闪避都要追着咬住他的心脏。铁还三不退反进,长剑带出一道疾风,不偏不倚,刺入阿傩长篙的前端,剑锋一转,长篙的竹篾擦着他的胸膛向两侧飙开,利剑长驱直入,刺碎长篙,刺碎阿傩的手掌,刺碎他的手臂。若不是铁还三的杀意在阿傩的吼叫中猛然消散,这剑势不知会奔腾到什么地方才会息止。 寒央! 阿傩凄厉地怒吼,粗壮的长臂嵌着那柄断剑在空中挥动。铁还三颓然倒在地上,捂着崩裂的伤口望着他从头顶翻腾而过,痛得满船狂跳,撞碎了船舱依旧是痛,便闯到船尾扑身在水门乱撞。水门在他巨大的身躯撞击下轰然颤抖,由巨木捆扎而成的水门开始分崩离析。段行洲扭过头来看见,大惊失色,弃了柯黛跃回船上,他看着活蹦乱跳的阿傩一时也无计可施,最后一咬牙,下定决心,一头撞在阿傩的后背上,将他顶入水中。 柯黛却得机直闯到颜焕面前:你弃我,不如让我杀了你。 柯黛举起刀来,颜焕却只是认真而平静地看着她的面庞。 柯黛持刀的手在他目光下不住颤抖,忽又柔声道:只要你留在这里,我保证天下没有一个人敢动你分毫。 颜焕微笑道:柯黛,你不是这两人的对手,说这些无用。就算你武功盖世,也挡不住朝廷的千军万马,何必逞强呢。 他说这话时,口气淡如清风,听这语声,铁还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那夜与柯黛缠绵榻上的人。柯黛的面容一派萧瑟,仿佛决心是用鲜血凝铸,就在他说话的这会儿,她的面色便惨白了十分。 段行洲!铁还三大叫。 段行洲滚将起来,扑在颜焕身上,柯黛的刀锋从他肩胛上一滑而过,砍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柯黛趁段行洲与颜焕摔倒在地,举步再上,短刀照段行洲头颅便砍。段行洲扭过身来,扑面就是刀锋,他自知难免一死,不由垂下目光,却见柯黛胸前仿佛绽开了一束光芒,倏然透出了一段雪亮的刀尖。杀人的苏漪在柯黛捂着胸膛坐倒在地时,却像死的是自己一般,面色灰白,颤着嘴唇怔了半晌,才放声大哭起来。 柯黛不可置信地望着段行洲:段先生,那日在船上,你不舍得让我杀苏漪,现在我是不是连她也不如,叫人人弃如敝屣? 咳。段行洲捂着嘴唇的指间慢慢滴出了些浑浊的鲜血,摇了摇头流下泪来。 柯黛的蓝袖覆在他的足尖,幽然叹了口气。 颜焕俯身扶住她的身子,半晌,突然道:死了?他好像在问已然气绝的柯黛,声音里终于有水波般的涟漪。 船身微微一沉,青池方向的水门终于破碎,温暖的离水卷着水门的巨木,咆哮着奔向清凉如玉的青池,一去不回。 尾声 春末。段行洲与铁还三终于穿上了刑部捕快神气的官衣。京城百姓还不知道段行洲的厉害,因此还懵懂无知地在段行洲面前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虽然不及在寒州时威风,但因得到皇帝的嘉奖,段行洲着实高兴了很多天,直到在街头突然遇见了苏漪。 这骑着黑色骏马的红衫姑娘望见段行洲时,面上笑容之璀璨,无人不喜。而她策马驱近,当头便是一鞭,吓得周围人都是纷纷躲避,只有早有防备的铁还三一把捞住鞭子,想了片刻,也不知该不该将她拽下马来。 我来。段行洲毫不客气,上前就猛拉鞭子。 苏漪一笑,松开了手,段行洲便脱力滚倒在京城大街上。 苏大小姐可好?铁还三问她。 苏漪笑道:好得很呢,以后为了近水堂的买卖,会常往来京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那个王八蛋方白帝怎么样了?有没有吃饭的时候噎死啊?苏漪一脚把段行洲踹起来,问道。 那个在太后怀中依旧乖巧如同婴儿般的小王爷怎么会不好?除了被皇帝以在外恐再次遭强人劫持为由收回封地在京择府居住之外,样样都很好。 段行洲道:小颜王很好。马上就要迎娶洪州亲王的妹妹洪郡主做正妃,不两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了。 他要成亲?苏漪抽了口冷气,柯黛才可拿住了那个冒充方白帝的女子? 没有。铁还三道。官兵攻入白帝城时,寒央已不知去向,想来她一身女装的话,定无人想到她就是那个抛头露面的方白帝。实际上刑部也无从缉拿寒央铁还三像是为了忘记她,再也没有提过这个名字,而段行洲似乎是从未记住过这个人,更没有想起来向刑部禀报。 闲人回避街道尽头有人喝道,洪州亲王驾临 京城百姓有条不紊地抱头鼠窜,以豁然亮出长剑般的神速让开了一条康庄大道。这三个人被人潮挤到了街沿上。 洪州亲王很年轻,神采飞扬,顾盼自雄,人们都说这位亲王也非安分之人,由其母作主与皇亲结为秦晋之好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然而京城百姓高官见得多了,纵然亲王英俊非凡,也未曾引起围观百姓的兴致。而其后洪州王太妃的座驾却稍稍引起了点轰动。虽然驾车的四匹马神骏非凡,而后随驾的神骑身上点点红斑还让人想起今春落去的桃花,虽然车架优美,都是桐木精雕细刻,可京城百姓见多识广,也不怎么待见。只有赶车的那个独臂巨人才堪为怪异,引得人们议论纷纷。 啊苏漪张大了嘴,指着那车夫道。 那巨人便猛然扭头望来,目光一敛,收紧了缰绳。马车驻足不前,车内的王太妃轻声问了句什么,那巨人便嘀嘀咕咕满面青筋乱跳地叙述。 铁还三不自觉地甩脱段行洲,分开人群,向那车走去。 那车窗的帘子却一直垂着,最后车轮辘辘,向深宫驶去了。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