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食终日,宴安自居。迭迁寒暑,迅若隙驹。
胡不志学,以立身躯。气志奋发,私欲涤除。
精研五典,爱惜三馀。优游涵泳,渐积工夫。
寸阴是竟,匆惮勤劬。日就月将,斯圣之徒。
第四张条幅的上方是“改过”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
人谁无过,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谓自欺。
告我以过,是我良师。小人文过,以逞偏私。
纵欲成性,贻害无涯。日月之食,于明何亏?
从绳则正,增美释回。不远无悔,念兹在兹。
看到最后,曾国藩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这哪里是简单的四张条幅,这分明是四条高悬不落的鞭子、四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四块明晃晃的铜镜!
曾国藩始而感激圣恩,继而浑身战栗,他的两肩也沉重起来。
这不是圣恩,这分明是压力,是一种额外加上的责任!他耳边仿佛响起道光皇帝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从墙上的四张条幅里发出来的:“曾国藩哪!大清既是我满人的大清,也是你们汉人的大清,治理好这个国家,朕有责任,你们汉人也有责任哪!”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来。
这天晚上,他癣疾发作,整整折腾了一夜。他只好告了病假,带上随身侍卫去了报国寺。
孟秋的报国寺,一片葱绿,又是红叶正着色的季节,仿佛被点点的火光包裹着,绿里套着红,层层围起来,煞是好看。
曾国藩的轿子进山门的时候,正迎着一真长老往外送一老
.99lib?道。
曾国藩忙下轿施礼,抢先问候。一真见是曾国藩,惊喜交加,也忙停下来还礼,又对那老道道:“贵客临门,恕老衲不再远送,请道长一路走好!阿弥陀佛。”
曾国藩看那道长,黝黑面皮,着一身破道袍,七十开外的年纪,一看便知是个云游四方、比较邋遢的道士。
道士没有理会一真,却拿着一双眼对曾国藩反复观瞧,边看边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寿也。”
这话出口,一真站在上风头没在意,曾国藩在下风处却听得真真切切。曾国藩见道士有些来历,忙深施一礼道:“晚生见过道长。”
老道收起双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还礼,只转身冲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阶,很快远去。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曾国藩随一真边往寺里走边问:“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飞毛腿一般,真个了得。敢则是师傅的故友?”
一真笑道:“哪里是什么故友!还是十年前在扬州观音寺见过一面。他是华山碧云观的道士,都称他邱道长,可他并不姓邱,是邱处机那一派的,老衲也还真不知道他姓什么。他是特意来这里找我的,让老衲跟他去蒙古炼什么金丹法,还说中原就要大乱。老衲只当他疯子一般。”
曾国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师模样,说不准真是邱处机徒孙什么的,刚才在下听他说什么享大位不得大寿,不知说的什么?”
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这邱疯子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回更离谱儿,竟然说出天下大乱的话来,可见是愈发疯了!大人这次可是请的长假?”
“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国藩答。
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长假,老衲就带大人去五台山开开眼界,一个月总能赶回来。这次偏偏又是短假!”
曾国藩问:“五台山可有什么盛会?”
一真道:“说起来,倒还真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会!天竺国得道的高僧为五台山赠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发了帖子。这还不算是盛会吗?”
进到寺里,一真让小和尚为曾国藩打扫了房间,就和曾国藩道一声别,走出去打点自己行装,当天便离开报国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参加盛会去了。
曾国藩这次上山,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几天围棋的,哪知来得不是时候。倒应了一句老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午后,来报国寺进香的人开始多起来。曾国藩和侍卫在大殿略转了转,甚觉无味,便回房了。
侍卫为曾国藩沏了一杯自带的君山毛尖茶,曾国藩便打开随身带的《说文解字》一书,一句一句看起来,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舒畅了。
天黑后,小和尚为曾国藩送来四盘精致的素菜,一盘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便请曾国藩用饭,说一真长老临走吩咐,这顿不收钱。
曾国藩放下书,正待用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男女嬉笑声。曾国藩不禁大奇,问摆饭的小和尚:“动问小师傅,这个时候,还有香客进香吗?”
小和尚撇撇嘴道:“早关了山门了。”
曾国藩愈发奇怪,问:“这声音……”
小和尚把一根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大人莫放高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大人还是快些用饭吧。”
曾国藩正色道:“小师傅,佛门乃清净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过夜的。国有国法,寺有寺规!一真长老刚刚下山,你们怎么就不守规矩了。本官可要管上一管了!”
小和尚笑着说道:“大人且莫动气。坏我佛门规矩的这个主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长老在寺里,也是要笑脸相迎,断不敢说半个不字的。大人还是用饭吧,小的也要去吃饭了。”说着就往外走。
曾国藩知道小和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
饭后,曾国藩循着嬉笑的声音,一步步走过去,却见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灯火辉煌,声音正是从这里的辉煌中发出,断不会错。
曾国藩想也没想就直走过去。看看离那辉煌处十几步远的时候,却猛见有两名戈什哈在门口走来走去,分明在放哨。
曾国藩一愣,急忙隐身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眯起眼睛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曾国藩知道,出门能带两名侍卫的,起码是三品以上大员!可这位大员是谁呢?为什么偏要带女人到寺里过夜呢?朝中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大员吗?
曾国藩怏怏回转,疑团越来越大。
饭后,他让侍卫去叫摆饭的小和尚来收拾餐具,其实是想问个明白,否则,他今夜是断难入睡的。
小和尚来后,起始还遮遮掩掩不肯讲,说一真长老走前吩咐过,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怕给寺里惹上祸端。
曾国藩就心平气和地跟小和尚讲佛家的规矩,讲寺庙里的规矩,讲做官的规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这才有声有色地小声讲起来。
第五十二节 因官服穿戴不得体遭杜受田斥责
你道那大员是谁呢?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他就是一贯以理学大师自居的、刚刚由光禄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贾仁字存道的贾大人。
贾存道两榜出身,是汉官里面比较出色的一个,籍隶广西,是广西道贾朴开的四少爷。这贾大人不仅八股做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曾国藩刚点翰林时,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还跟着他学了一阵书法。后来,曾国藩结识了书法大家何绍基,这才不再打扰贾大人。但曾国藩的楷书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贾书影子的。给事中职位不算高,是正四品衔,权力却够大。因为是专门稽查官员的官,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贯在下属面前板着面孔,配合都老爷巡夜时又在红灯区打过几名翰林的耳光,很是被皇上看重,京师没有不知道他的。每次面见皇上,他都要有板有眼地讲出几条“官员吃花酒”的害处来,道光又总是夸他几句。有的官员尽管背后说他是假道学,却也奈何他不得。
曾国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过这贾大人的两个耳光,也是让他白白打了。
当然,大员们吃花酒他贾仁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还要赶过去道一声辛苦,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全然不理肉麻二字。
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三法司统统作弊。道光帝一气之下,三法司掌印大多撤换,贾仁于是由给事中任上连跃两级被格升授大理寺正卿,成了堂堂正三品京堂。
这回,连大员们吃花酒也要回避他了。
贾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个一万字的折子,从官员吃花酒误国写起,一直写到后院起火。奏请皇上加大对官员吃花酒叫局子的打击力度,说穿了,他就是要扩大大理寺的职权范围。道光把折子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压下来了,得了个留中不发的下场。贾仁也顿时泄气,加之又不再兼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衔,自此也不再配合都察院巡夜了。
贾仁第一次来报国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带了两名女人进香的,一真长老陪着喝的茶,吃的素饭,午后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摸摸。十天后,贾大人又带了另外两名女人进了山门。一顶绿呢大轿,两个侍卫扶轿,后面跟着两顶花轿,是日落时分,香客已走得精光,当晚便没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在现在的屋里,又是唱又是笑,虽混闹了半夜,声音却很低,好像怕人听见,两名侍卫替换着守门。一真这次没有陪他多说话,但也没说别的什么,却在禅房里打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贾仁等人没和一真打招呼便早早出了山门,一真亦没有送。算这次,贾仁已来过三次,住了两晚,每次带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还没有这么声张,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这次却有些张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声音也大,全无顾忌。
曾国藩至此才明白,一贯喜静的一真长老为什么急着要到五台山参加盛会了。一真长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
贾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国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贾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比较清楚,随来的侍卫叫山门值事僧开门,值事僧们似乎有什么不愿,还被侍卫踢了一脚。贾大人走后,山门吱嘎嘎地重又关闭,好像听值事僧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因较远,曾国藩没有听清。
若非亲眼所见,曾国藩是绝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贾大人,竟能有此鸡鸣狗盗的勾当。但又一想,曾国藩又有些气愤:这饱读诗书的贾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随便到哪里苟且不好,为什么偏偏在佛门圣地呢?亵渎了神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曾国藩反过来再一想,也只有佛门圣地,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都老爷们能到寺院里来巡夜吗?他贾存道可是皇上倚重的道学先生啊,大清还要靠这样的人整肃纲纪呢!京师的欢乐场馆他岂敢去!
曾国藩离开报国寺的时候,仍对贾大人的所为好笑不止。
到翰林院销假的时候,曾国藩才从文庆的口中得知,大学士英和
逝世了。英和所遗大学士一缺,由协办大学士、四川总督宝兴递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赵楫外放了广西候补道,虽是遇缺即补,但因广西太过贫穷,赵楫已痛哭几日。赵楫所遗侍讲学士一缺,由老翰林刘昆转补。刘昆原任户部郎中,也是个文名鼎盛的八股高手。刘昆所遗郎中一缺,由满人官文转补。
官文是武举出身,祖上有军功,赏三品顶戴,属大官位任小职的那种。
曾国藩销假后的第三天,道光帝扶病带着文武百官到天坛祭天祈福;第四天,便是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
京察,是吏部对京官的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是很严格的。凡遇京察,官员都要开出履历交到吏部,履历的后面都要附上这三年的业绩。吏部派官员对官员的业绩逐一考察后写出评语,然后再呈给皇上,皇上就召集王、大臣们开个综合会议,对这些京官的升降拿出个结果。当
.99lib.然,最后把关的还是道光帝。一般的京察是要忙上三十几天的,因为京察关系到官员的俸禄、养廉及升补降调,官员们是不敢怠慢的,是很看作一回事的。但历届的京察,维持原任的较多,降职的也不少,却很少有提拔的。这是老例,极少打破。
但今年的京察过后,曾国藩却由詹事府少詹事被破格升授为太常寺卿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连越两级,成了正三品大员;轿呢不仅要由蓝色换成绿色,护轿的人也可增加到两个人,而且乘轿是需要配备引路官和两名侍卫的。按大清官制,一二三品大员轿前的引路官一般由正七品官员担任,这些轿前轿后的人是不用官员自家掏腰包的,由朝廷按着品级拨给俸禄;由国库拨给俸禄,却为官员一人服务。侍卫也是带品级的侍卫,是随时侍奉在官员身边的公差。三品官和四品官尽管只差一品两级,但享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
令百官想不到的是,曾国藩从接旨日起,除身边不得不增加两名侍卫外,轿前不仅没有引路官,扶轿的人竟也省去,连轿呢也没有换成绿色,仍乘蓝轿。
他在这一天的《过隙影》中写道:“君子慎独,亦要慎行。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
曾国藩所任的太常寺卿是唐鉴所遗的缺分。唐鉴离京后一直在告假,道光帝为了尊敬这位理学大师,缺分也就一直空着。太常寺卿出缺,照理该由光禄寺卿或太仆寺卿升补。但光禄寺卿是福郡王举荐的人,而太仆寺卿又因文庙一案挨了个小处分,两个人都在道光帝的心里被打了个叉。
但曾国藩的升迁之快仍然超乎常人所料。连见多识广的穆彰阿都在私下感叹:“吾座下弟子万千,无有超过曾涤生左右者!”
曾国藩一跃成为湖南籍京官之首,呈奏递折也无须假上司之手,他已经有了单衔奏事的资格。依惯例,曾国藩又入宫具折谢恩。道光帝强打着精神,对他一番勉励。
从宫里出来,太常寺迎驾的官员已在宫外等候多时了。
到了太常寺,官员们
全具了手本来见,曾国藩也只得和每位属员都谈上几句话,简单问了问公事,以示到任。
其实,太常寺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时执掌礼仪,同时兼管备办祭器的,是礼部直属的一个独立部门。嘉庆以前,太常寺卿一直是满、蒙人的专缺,是不准汉人担任的,道光朝才有所改变。太常寺卿原本就不是繁差,更无多少公事可办,除非年下或遇有皇家大婚才狠忙几天。太常寺的官员,一年倒有八个月只是读书写字而已。太常寺虽也算做衙门,但却是京城最养人的衙门。正所谓“要想胖进太常”。
到任的第一天,曾国藩只能做做样子而已。詹事府的差事他还要交接一下,文庆那里,他也要去拜一拜,还有穆中堂、潘中堂以及几位协揆(指协办大学士)那里,他都要拜到。长沙会馆已发了帖子,湖南籍的京官们凑了份子在会馆给他摆的鱼翅席,他也得去应酬一下。
太常寺除告假的官员外,几乎都和新来的上司见了面。曾国藩决定先回詹事府把少詹事的差使向文庆交割一下。
正准备动身,都察院迎驾的官员恰巧到了。
曾国藩的轿子只好去了都察院。他深为自己因忙乱竟忘了还兼署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头衔而懊悔不已。
照理,曾国藩应该先到都察院拜见左都御史及六科掌印给事中并和御史们见面,然后才能回本任太常
寺。按大清官署排列,都察院是高于太常寺的。
所以,曾国藩一进都察院,先向左都
御史劳仁劳总宪连连告罪。
劳仁好像忘了大清的体制,不仅没有丝毫怪罪,还对曾国藩倍加勉励了一番,又盛情邀请曾国藩去家里吃酒。劳总宪这天说的话句句都跟真的一样。
曾国藩知道劳仁回到家里是一刻也离不开烟的,就一笑置之。
从劳总宪的办事房出来,曾国藩又赶到赏二品顶戴,时任上书房师傅,也是刚刚升署副都御史的杜受田的房里请安告罪,虚与应酬一番。杜受田虽也是署任,但因兼着上书房师傅的缺,又有一把年纪,在都察院也有一个单独的办事房。
出人意料的是,杜受田却板起脸孔把曾国藩从头训斥到脚。杜受田是二品顶戴,又是四皇子奕与六皇子奕䜣的六大师傅之一。上书房师傅虽非高官大吏,但恩宠也有,从都察院单给他设了一间办事房这点上就可看出。
曾国藩知道杜受田顶子正红,本是要请安以后就退出的,哪知杜大人却板起脸孔叫住了他。“曾大人,你且慢走,本官有几句话要说。”杜受田冷着一张长脸一字一顿道,“四品京官礼制是可以将就的。但三品大员,衣着是断断马虎不得的!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着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都察
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老弟素有清名,前途正好,望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几句不软不硬的话,直把那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辩又辩不得,讲又讲不明白,只能低着头诺诺连声,一口一个“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出来以后,值事官又引着曾国藩来到办事房,这里就是兼署的在京左右副都御史们轮流来办公的地方。上书房师傅杜受田除外。
值事官指着一张红木桌子和凳子道:“这是下官们为大人预备的,请大人坐一坐,看合不合适。如不中用,下官再置办。”
曾国藩在凳子上略坐了坐,口里说声“好”,值事官就乐呵呵地拿过一张轮流办事的表格过来,请曾国藩过目。
曾国藩接过来,发现是一张早就制好了的左副都御史以上官员带队巡夜的表格。由六科掌印给事中排就。曾国藩见自己排在十二日的格里,就放下了,心里却记住了这个日子。
第五十三节 夜查妓院
按大清官制,四五品官的顶戴为暗蓝色,官服上绣的是八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的是雪雁;而三品官的顶戴则为亮蓝色,发光的那种,官服绣的则是九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孔雀。曾国藩是得旨的当天就到王裁缝处定做的官服和补服,半刻也没耽搁。顶戴尽管由吏部下发,这也需要几天的时间。杜受田让曾国藩换顶戴、换官服,怎么可能呢!
这实际是杜受田见曾国藩升职过速,由嫉妒所引发的不满的一种发泄。这种不满曾国藩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对这种发泄,曾国藩只是一笑置之。他很清楚,士有三不斗:“毋与君子斗名,毋与小人斗利,毋与天地斗巧。”
不过,曾国藩提升得也实在是太快了些。和他同科的进士中,有的还是翰林院编修,官位最高的也不过五品郎中而已。眼红的,嫉妒的,又何止一个杜受田呢?
五天后,曾国藩三品官服着身,亮蓝宝石顶戴换上,自然又是一番光景,虽然轿子仍是以前的蓝呢轿,轿前没有骑马引路的官员和扶轿的侍从,轿的左右只是多跟了一名侍卫,但坐轿人的心情却是与前大不一样了。按体制,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绿呢大轿子,是要让路的,否则绿呢轿前的侍卫就可
藏书网以冲上前去把那官员拉下轿来,或是把官照收来交到吏部按违制论处。被罚的官员是断断不敢有半丝反抗的。曾国藩就是因为有这种规定,才坚持不换轿呢的。这样一来,不管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他的轿子让不让路,都不算违制,因为他乘的是蓝呢轿。
太常寺卿是曾国藩的正印,照理他是要每天到这里来办公事的。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虽是曾国藩的兼职,每日不必去报到当差,但值日时是必须到场的。这也不用官员自己记着,值日的头一天都察院的当值官员会及时来通知的。曾国藩到都察院值日的日期是十二日,照例,他十一日已接到通知。
十二日这天,他的轿子早早便来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带着御史们都走出辕门迎接这位第一天来视事的都老爷。这一天,曾国藩是都察院里最高的视事官员。左都御史是照例可以不来视事的,只有遇到大事,左都御史才肯来坐上一坐。
曾国藩在这里忙上一天,饭后要照例带上大小御史们到京师的八大胡同转上一转,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其实,都察院的巡夜是沿袭老例而来的。起始还真有效,对整饬吏治确曾起到端正官心的作用。但时间一长,这御史巡夜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东西。饭后,八大胡同还没有掌灯,都老爷的大轿子便抬过来了,就这样子地巡上一圈,自然是什么都不曾看到,道光帝得到的信息却是“八大胡同再难见到官员”,于是大清的官员全部安分了!
然而,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评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才能有改变的希望。曾国藩早就看到这一弊端的,也深知都老爷们这样做是不想交恶过重,尤其多数都老爷都是兼职,认真起来,于己于人都不会有好处。但碍于职分过低,加之没有实据,所以就隐忍不发。但他整顿都察院的念头却是早就存了心里的。
这一天的都察院,也同往常一样,官员们先到饭厅用过了晚饭,便早早地戴了大帽子等着出发。料不到的是,曾大人这时却犯了茶瘾,足足把一壶茶喝了两个时辰,这才把御史们召集过来。
曾国藩笑着说道:“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现在就换便服,官服和顶戴就不要穿戴了。各位的身边不会没有常服吧?”
这话和没问一样,所有官员的官服里面都穿着便服,只要脱掉官服,剩下的自然就是便服。曾国藩当先脱了官服,摘了顶戴。官员们谁也没有言语,都纷纷把官服脱掉,只等曾国藩示下就好一起起轿去巡夜。
曾国藩却道:“今夜要劳动各位的贵足了,我们今夜走着去巡夜吧。本官既兼了这头衔,就不能空手拿这份俸禄,这是职分所在,没有办法,我们走吧。”
大小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驳一句。
五名当值的御史自然要去,曾国藩又叫上十名侍卫,加上曾国藩原有的五个随从,二十一个人,都着常服,在浓浓的夜色里向八大胡同进发。
都察院离八大胡同不算太远,也就二三里的路程,曾国藩等人还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八大胡同早已是灯火辉煌的时节了。
这里仿佛集聚了京城的所有热闹,门楣上方的红灯笼是一个比一个挂得端庄,歌声笑声嬉闹声声声撞击着人的耳鼓。好像一家赛似一家红火。
曾国藩进京赶考点翰林的时候和几个高中的进士们来这里喝过一回酒,以后的几年因一直忙于治学、治政,加之癣疾反复发作,长相既不倜傥人又不风流,就再也没有来过。现在的八大胡同,和那时比起来,显然是规模大多了。
在一家最大的,字号叫“洞天源”的妓院前,曾国藩让御史们带着侍卫守住前后门,自己则带上三个随从,当先从大门走进去。
当时京师欢乐场的规矩,头半夜吃酒、叫局或打茶围,后半夜才是留宿之事,那自然要另算银子。
曾国藩等四人一在大厅露面,早有姑娘们笑盈盈地迎上来。
“几位爷,怎么这会儿才来?”姑娘们长相一般
99lib?笑得却都很甜,说起话来银铃一般。
曾国藩知道这是娼家拉客的一贯手段,便道:“在下是受朋友之约,不知可曾开席?麻烦姑娘前头带路。”
姑娘一愣神,鸨娘这时走过来,笑道:“一猜,这位爷就是户部官大人请的贵客。杏花,快领爷去找官大人,在桃花的房里放席。”
曾国藩摇摇头,道:“还有席吗?”
鸨娘抢着道:“有啊!刑部的李大人、工部的季大人,可都有席啊!您老莫不是赴李大人的宴?”见曾国藩不言语,马上又改口:“那一定是季大人做的东!杏花快带爷去找季大人,季大人的席设在菊花的房里。”
曾国藩就决定先从姓季的身上下手,便答道:“正是。姑娘请带路。”杏花姑娘极欢快地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跟曾国藩撒娇,嘴里甜甜地说:“老爷就叫奴家的局吧。奴家从生下来就喜欢像老爷您这样的呢!”
见曾国藩没有言语,杏花便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只用手往里面一间挂着一枝菊花的房间指了指道:“季大人就在那房里设席。”便嘟着嘴转身离开,一脸的不高兴。
曾国藩干咳一声,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到了门首,掀开帘子便
九九藏书走进去,举目一看,却原来是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满人季桥在这里设席作乐。席间一共坐有六个人,每人的旁边都有一个姑娘斟酒夹菜,好像开席不久。
曾国藩看了又看,只认得一个季员外,另外五人,则眼生得很,又都着便服,不知是官是民。
曾国藩不敢唐突,只对季桥点一点头,一个侍卫便近前一步,小声道:“季大人把官照交出来吧。等小的动起手来,事情就闹大了。”
季桥望了望曾国藩,一句话也没讲,便从贴身处把官照拿了出来,递给侍卫,礼也没施一个。
曾国藩知道这是满人一贯的习性,也不计较,便带上侍卫直奔标有桃花的房间,看看是户部的哪位官员在此寻欢。掀帘走进去,却原来是赏三品顶戴的户部郎中满人官文官大人。
曾国藩先就一愣,他没想到皇族近枝的人也要来这种地方,尤其像官文,世袭的军功,以侍卫晋身,是大可在府邸叫局取乐的,他怎么……再看席间的几人,却原来都认得,依次为:兵部郎中朱全太、兵部员外郎表中、国子监祭酒江依、翰林院侍读巩生。
官文几个正谈得高兴,猛抬头看见曾国藩走进来,官文先就把坐在腿上正大耍其娇的姑娘一推,站起来忙施礼,口里道:“曾大人来巡夜,老哥先向大人问安了。”
曾国藩忙道:“本官没有穿官服,不敢受官大人的大礼。不过奉差巡夜倒是真的。官大人哪,您老往这里一坐,本官可就犯了难了!”
其他几位官员这时也都站将起来,红着脸不发一语,满脸窘态。
官文连连道:“老哥该死,老哥该死!老哥情愿交出官照,听候上头发落。”说着就摸出官照递过来。
曾国藩把官照接过来递给侍卫,口里道:“本官这里谢过官大人。官大人出身名门,前途非一般官员可比,望大人好自为之。”
官文被说得诺诺连声,汗流满面。侍卫这时对另外几人道:“几位大人也把官照交给小的吧?”这一夜,曾国藩共收缴官照十七张,收获颇丰。
回到都察院后,他连夜把这十七名官员记录在册。至于如何处分这些官员,那就是吏部的事了。回到府邸,已是半夜时分,曾国藩的敲门声,倒把正在瞌睡的周升吓了一跳。
第二天,他到太常寺便给道光上了个“都察院值日巡夜有名无实”折。有理有据地指出都察院历
99lib?年积弊,折中写道:“我圣祖始设都察院,专为整肃官纪,是因事设院。我都察院官员自当勤勉奋进,断不可枉费我圣祖之一片苦心。”折中对改变都察院目前的现状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第一次单衔奏事,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
三天后,吏部咨文到案:官文降一级在户部留任,同席巩生降二级并罚三个月的薪俸。余下的十五人,有罚一个月薪俸的、有罚两个月薪俸的,全部受了处分。在违纪的这十七人当中,官文的顶戴最亮,处分却最轻,这一是因为他是户部的官员,二是沾了他是皇族近枝的光,三是占了品级大缺分小(三品官位任着五品官的职)的优势,加之官文平时官声的确不错。
但巩生的处分却最重,不仅被降了二级还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巩生虽是汉官,却专门结交满人贵族,对汉官则横竖不放在眼里,吏部的汉官们早就瞧他不起,一直在寻找机会整治他。翰林院的汉翰林们对他都嗤之以鼻。这一次,他凭空受了这个处分,黄子寿先就乐个不得了。
曾国藩告了一天假,带上两名侍卫去了报国寺。
一真长老已回来多日,一见曾国藩及随带的侍卫,一真长老就知道曾国藩又升了官,自免不了一番寒暄,午间又摆了桌素席算是给曾国藩贺喜。
席间,一真先大谈一路的风光和五台山文殊院的变化,哪知曾国藩是有备而来。话题很快便谈到贾仁叫局夜宿报国寺的事上。
一真自知躲不过,便道:“想那贾仁是满京师都公认的道学先生,天下士子也是依了样子把他做榜样来学的,谁会料到他竟然糊涂到带了局子背着自家娘子来我报国寺混闹!老衲是惹他不起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曾国藩道:“晚生也知道他有些圣恩,京官们也都有些怕他。可晚生就是不明白,像他这样的朝廷重臣是大可在自己府里叫局吃酒的,哪里又敢管!”
一真道:“大人糊涂了。贾大人是京官心目中的老虎,你可知他
.99lib?的夫人是什么?是武松呢!你看他在外面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样子,回到家里连丫环都不敢正视一眼哟,他还敢叫局!除非他不想活命了。”
几句话,把曾国藩说得一口茶水喷到地面上。
一真又谈了一会儿五台山盛会,曾国藩忽然道:“大师,晚生此来一非度假二非养病,是有一事相求的。那贾大人如来进香,能否着人通知晚生一下?晚生想当面规劝贾大人几句话。”
一真连连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贾仁这件事非比寻常,受害的可能是老衲。何况,贾仁不是一般官员,如果恼将起来,大人又如何收场呢?”
曾国藩笑道:“大师多虑了,晚生与贾大人同朝为官,晚生是以正言相劝,他如何能恼呢?何况这件事晚生也知道与大师干系太重,晚生想个法子把大师撇清就是了。”
傍晚,曾国藩的轿子离开报国寺,一真送到山门方回。
回到府中后,曾国藩见厅堂里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话,就问周升:“谁来了?”
周升垂手答道:“是左孝廉,来了一天了,几个翰林老爷来访大人,大人不在,就陪左相公拉话。”
曾国藩急忙走进厅堂,见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袍子,正大模大样地和黄子寿、李鸿章、郭崇焘谈论兵书战策,左宗棠满嘴唾液横飞,显然正在兴头上。
“哎呀,季高!”曾国藩不及更衣当先去拉左宗棠的手,“如何不让周升去报国寺知会一声,累你苦等!”
左宗棠先端详一下曾国藩的顶戴,又看了看身上着的九蟒五爪官服,这才道:“怪不得家乡事也不问了,原来是升了官了!再不是以前的曾涤生了!”
翰林们一见左宗棠言语唐突,便都讪讪地起身告辞。
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爆豆子脾气,也不怪他,只解嘲似地笑了笑。侍卫走进来替他更衣,又沏了一壶一等的湘妃茶,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坐下来,这才笑道:“季高啊,哪个又惹你了?”
左宗棠瞪起大眼睛道:“都是你惹的祸!”眼圈一红:“好端端的知府大人给断送了!那刘向东是你的进士同年啊!无冤无仇,你害他作甚!”
曾国藩一愣:“刘向东咋了?”
左宗棠顿了顿足道:“让那张也狗官害死了!”
“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好好的,如何便把他害了!”
左宗棠长叹一口气,细细讲起来。
第五十四节 参奏恶官张也
曾国藩离乡回京的第二天,左宗棠才访友归来,一见案上有曾家的讣告,知道老太君没了,就急忙赶到湘乡,还是晚了一步。只好由曾国华、曾国荃陪着,到老太君的坟上哭了一场。
当晚,左宗棠和罗泽南、刘蓉会在一处。三个人在
酒桌上,罗泽南便把曾国藩临走时说的话对左宗棠讲了一遍,讲不全的地方由刘蓉在旁边补充,左宗棠也赞成这样做。三个人便伙着到知府衙门去找刘向东。刘向东这日偏没什么公事可办,正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闷闷地想心事。
闻报,急忙把三个人迎进来。礼毕升炕,当差的一名小厮捧了茶进来,摆好,又退出去。
不待左宗棠讲话,刘向东道:“三位肯定是为张也的事而来,曾涤生是把我给缠上了!其实,张也残害百姓本府又何曾不想揭参他,若闹到京里,不要说本府,就是穆中堂怕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有证据,你让本府如何揭参!见过曾涤生,本府一直思量来着。”
左宗棠道:“只要府台大人有这句话就可以了,证据由我们搜集,随便三五天,搜集十几件很容易。”
刘向东这时又道:“请三位回去后务必小心行事,万不要让张也那厮知晓。参禀上去,就算抚院不准,我等也有回旋余地。我这衙门里也有张也的内线,为保得这事成功,我就不让公差参与了。”
罗泽南道:“此事何须公差参与。府台大人只要把张也的劣
行具禀上去,总算能为自己洗刷些干系!就算我等进京告御状,也与府台大人无关了。说不定,因为府台大人揭劣有功,皇上还能放个实缺呢!”
刘向东苦笑一声,道:“做官难难做官,能保得隔三差五有个缺分就知足了!”
用过午饭,三个人离开知府衙门。左宗棠径回湘阴,罗泽南和刘蓉转回荷叶塘。
罗泽南让门下的十几位弟子在湘乡搜集张也的种种劣行和残害百姓的证据。不出三天,便搜集到强买良家女子、赈银不放却私放高利贷、引诱富家子弟吸烟赌钱等六七件恶行。罗泽南挑紧要的一一写上,又联络了十几家乡绅具了名,这才送进知府衙门。刘向东更不敢怠慢,急忙写了揭参禀文,连同罗泽南的控状,着一名贴身的小厮,乘着夜黑送进巡抚衙门。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
小厮很快赶回来,言明已将密函亲自递到衙门文案师爷的手上,刘向东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从具禀和控状到巡抚衙门的那一天算起,刘向东便日日盼夜夜盼,整整盼了一个月,望了一个月,巡抚衙门却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刘向东的一颗心再次提起来。
左宗棠这日到知府衙门来探动静,正赶上刘向东和家人在内室用饭。刘
99lib?向东一见左宗棠,急忙又让厨下添了两个荤菜。
左宗棠当下也不客气,更衣升炕。刘家娘子及两个半大孩子已用完饭,都随娘进卧房去了,剩下向东、季高两个也好放开嗓门儿说话。
酒至半酣,当班衙役忽然通报,说湘乡县张父母的管家在签押房要见大人。
刘向东只好放下碗筷,和左宗棠说一句“季高啊,李师爷先陪你”,便走出去。
一会儿,胖胖圆圆的李师爷便走进来。一见左宗棠,却是认识的,便施礼问安,然后就一屁股坐到炕上,拎起酒壶先给左宗棠斟满,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师爷一杯酒刚下肚,刘向东走进来,将帖子往左宗棠面前一摔,道:“这个张也,真不知耍的什么把戏!没理没由的,明日要请我去吃什么螃蟹!我替罗相公给巡抚上的控状,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眼看着四十天过去了,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咳!”刘向东当着师爷的面,没敢把参禀的事露出来。
左宗棠沉思了一下,忽然放下酒杯道:“该不是张也闻到什么风声了吧?敢是要和你套交情?”
李师爷道:“左孝廉哪,不要说东翁替人递了个控状,就算东翁亲自参他,他也未必怕东翁。”
左宗棠一拍桌子道:“你明日就走一趟湘乡,当到属地视察,看他能把你怎样!说不定,还是好消息呢!”
“好!”刘向东终于咬咬牙道,“我一个两榜出身的人,不信他能吃了我!本府明日就走一趟湘乡!”语毕,张开大口喝干酒杯里的酒。
左宗棠却不再言语,刘向东的一句“两榜出身”伤了他的自尊。
刘向东也马上发觉失言,便用别的话岔开。
当晚,左宗棠宿在知府衙门的师爷房里。
刘向东第二日午后便去了湘乡,回来后也还是好好的。左宗棠当时就断定,这张也肯定是怕了刘向东、在和刘向东拉交情了。刘向东也是这么想的,哪知赴宴归来的第二日,刘向东便上吐下泻,病势来得极其凶猛。左宗棠请遍了长沙的名医,都说是中毒的症候,挨了七天,便撒手人寰。讣告发出去,张也是第一个奔丧的人。那张也在向东的灵前,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哭了个呼天抢地。左老三眼望着张也,气得是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却又奈何他不得。
最后,左宗棠愤愤道:“涤生,你说,这还有王法吗?”从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张纸来,往曾国藩的面前一摔,接着说道:“这是本人花了一个月时间集的万民折子。刘向东死得冤呀!”一句话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儿夺眶而出。
曾国藩把万民折接在手上,随口叫一声:“周升啊!”
门外答了声“嗻”,两名叫李保、刘横的侍卫出现在门口。
曾国藩知道周升是专职的门人,看门之外的任何差事,都已和周升无关。
他对那二人说道:“你们两个打扫出一间干净的房子,我要祭奠刘抚台。告诉厨下,我要素食三天。你们两个去办吧。”
李保、刘横两个再次答应一声“嗻”,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望着两名侍卫的背影,左宗棠却长叹一口气道:“涤生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玩这些虚套子。祭奠刘向东,向东就能升仙了?素食三天就报仇了?你什么时候不再这么迂腐,大清国就有救了!”
见左宗棠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曾国藩猛地瞪圆了三角眼,厉声道:“左季高,这是曾府,请你自重!”
左宗棠正有一肚子气无处发泄,一听这话,嗷的一声便蹦起来:“好你个曾涤生,官至三品了是不是?成了大清栋梁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三品官都不如满人的一条狗金贵!早知你是这么个废物,我左季高带着乡绅来京控①也不找你!”说完,拔腿就走。
曾国藩大吼一声:“你给我站住!三品京堂的府邸岂是你这乡间举子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喝茶,待本官祭奠完了刘黄堂再和你算账!”说完大步走出厅堂,把脾气暴躁的左宗棠一人丢在客厅喘粗气。
曾国藩来到门房小声对周升道:“左相公想骂就骂,不要理他。记住,就是不准他走!告诉李保、刘横,给我看住他!”
说完,这才去祭奠刘向东。
左宗棠愣了半天,一个人自顾道:“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啊!”抬眼欲找他带来的那份万民折,却哪里有一丝踪影?早被曾国藩随手袖起来带走了。左宗棠又是一番恨个不了。
他推门走出厅堂,想找曾国藩要回那份他花了一个月时间才集成的万民签字的折子,却见周升垂手在门边站着。
他与周升是认识的,所以只点点头,便道:“烦你把你家老爷叫过来,我和他只讲一句话,便再不烦他。”
周升笑道:“左老爷,我家老爷与您老是平生至交,我家老爷是让张也那厮气的才发的火!我家老爷边给刘大人上香边哭哩!您老还是回厅堂喝茶去吧。”
这时,李保、刘横也笑着走过来,一边劝一边就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左宗棠架回厅堂。左宗棠挣了几挣没有挣开,也只好听便了。
不大一会儿,厨下开始往厅堂摆饭,不仅有肉,还有鱼,曾国藩也沉思着走进来。家人退出去后,曾国藩道:“左老三,饭都摆上桌了你还不抓紧用!?你进京敢则就是跟曾涤生赌气来着不是?用完饭,我俩还得围上三局呢!”
左宗棠恨恨地望一眼,没有言语,气显然没消。
曾国藩接着道:“季高啊,其实你说得对!素食三天又能咋呢?刘向东实实是让我害了!先用饭,然后到书房好好计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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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这才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没等咽下早扑地一声吐了出来。
左宗棠大叫道:“涤生啊,你这是打哪儿沽的酒啊!怎么淡得跟白开水一样啊!我左大官人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能花点银子备瓶女儿红啊?”
曾国藩扒口饭道:“你还是将就喝一口吧。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何曾见我备过酒?见你来了,周升肯去沽几斤,少荃他们何曾喝过半滴酒?在我这里,除了饭就是茶,酒是不备的哟!”
“罢罢罢!”左宗棠端起饭碗,“左老三喝一回酒挨你一回训,我也吃饭吧!”饭后,两个人在书房边喝茶边商量,计议了大半夜,才进卧房抵足而眠。
曾国藩将弹劾湘乡县正印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横行乡里、欺上瞒下、盘剥百姓的折子连同万民折用都察院副都御史的名义呈上去。
当晚,道光帝便在寝宫召见了曾国藩。
礼毕,曾国藩抬起头来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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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榻上的皇上,见道光帝比上次召见时越发瘦了许多,所幸精神尚好,卧榻旁边几案上的折子,足有一尺厚。
一想到病成这个样子的皇上还要处理军政大事,曾国藩不由自主地眼圈一红,两行泪珠簌簌而下。他低下头,不敢再看皇上。
“曾国藩哪,”道光帝手握着曾国藩早上呈的折子,“你的折子朕看了。朕召你来是想让你去处理一下湖南的事情。张也横行乡里,湖南巡抚衙门竟隐匿不报。看样子,湖南的吏治已是败坏到极点了。”
曾国藩急忙叩头道:“禀皇上,臣可是籍隶湖南哪。”
道光帝苦笑一声道:“朕又何曾不知你是湖南人,按我大清律例,湖南的事情你是应该回避的。可朕想了半天,还是让你去吧,朕相信你能把湖南的事情办好。朕决定让官文和你一起去,算是监差吧,有事也好有个商量的人。祖宗的家法大清的例律也不能一成不变哪。就算个例外吧!曾国藩哪,朕这次给你临机处置的权利。你下去吧,朕明天就让军机处拟旨发往湖广总督衙门和湖南巡抚衙门,你和官文后天就出发。”
监差官文何许人也?
官文字秀峰,王佳氏,满洲正白旗人,比曾国藩整整大十三岁。和肃顺一样,是满人贵族中比较优秀的一位。官文由蓝翎侍卫进身,现虽是户部郎中,却是正三品顶戴。官文久历京师,以圆滑著称,左右都能逢源,圣恩虽不是太盛,却也无人敢惹。
当日回到府邸,左宗棠正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等得已是不耐烦,当下一见曾国藩的轿子进来,好似凭空里掉下个可心的人儿来,也顾不得曾国藩还没两脚落地,劈头便问:“可有眉目?”
曾国藩走下轿子,把头摇了三摇,一声不吭,快步进了书房。
左宗棠愣怔了许久,终于仰天长叹一口气道:“这大清是没得救了!罢罢罢,随这些贪官污吏闹腾吧,看他这江山还能挺多久!”一个人也不说话,低着个头踱进厅堂,只管发呆。
李保这时悄悄走过来,笑着道:“左孝廉,大人请您老进书房里用饭呢。”
左宗棠坐着没动,口里却冷冷道:“谢了!让他一个人受用吧,我吃不下!”
李保仍旧不急不恼,说道:“我家大人说,用完饭,还要收拾一下路上用的东西。明日一早,大人还要去湖南查案呢!”
“什么!”左宗棠霍地站起身,“这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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涤生,他如何不早说!”
第五十五节 住进湖北巡抚衙门办案
湖广总督和湖南巡抚都没有正任。湖南布政使裕泰署理湖南巡抚,湖广总督暂由牛鉴护印,都是代理性质,不是实授。
先说裕泰的来历。
裕泰,满洲正红旗人,由官学生考授内阁中书,旋升翰林院侍读。嘉庆末,出京为四川成绵龙茂道。此后一直在四川、湖南、安徽等地做官。道光十一年,任盛京刑部侍郎,旋调工部兼管奉天府尹事。在奉天五年即调江西,从江西到湖南还不到一年,即授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出缺,暂由他护理巡抚印。这一年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是有名的官油子。
牛鉴,甘肃武威人,字镜堂,号雪樵,两榜出身。道光二十一年,大清因禁烟一事与英吉利交火,大学士、两广总督琦善被革职,牛鉴便由浙江布政使任上一跃而坐上两广总督的高位,成了前线的总指挥官。哪知与英吉利两次交手,竟然两次失败,被英吉利打得抱头鼠窜。多亏他腿长身材小,逃跑的功夫了得,才算保住了老命。道光帝盛怒之下,将他由总督任上降到广东布政使。但他毕竟是当过总督的人,湖广总督出缺,便由他出面护印。
湖南名义上归湖广总督节制,但因两个人都是在官场混久了的人,也都心里知道道光帝不可能把实缺放到自己头上,所以谁都不管谁,谁也不见谁,落得相安无事。裕泰崇道,牛鉴向佛。
裕泰崇道崇到入迷,自称是邱处机一派,不仅会打道家的太极拳,而且还会炼丹术。他炼丹的规模比邱处机还大,单独有一间炼丹房,常年养着几十名姿色颇佳的处女,据说三十几天就要换新的。明明是女儿身,他偏说是炉,每晚把他的那根五六寸长的东西在炉里进进出出,名曰烧火。这火在奉天侍郎任上烧,在江西任上烧,到了长沙的巡抚衙门还烧。烧了十几年,狗屁丹也没炼成一颗,倒炼出个绰号“裕老道”。
牛鉴尚佛更邪,总督衙门的鉴押房偏里单有一间做功课用的禅房,供着大肚弥勒佛,制军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往这禅房里一跪念经。赶到心情好,出来和属下谈谈佛事,如属下这时禀告些公事他也听,却从不发表意见,任你做去。赶到心情不好,就在禅房一坐一老天,影子也没得见一个。湖北送他个绰号“二弥勒”,他也不恼。
曾国藩请了王命旗牌,带着官文及二十名侍卫,直奔湖北武昌而来。左宗棠因为要会一个朋友,在京城又多耽搁了两天,两天后才离开曾府,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往湘阴回转。
按常理,曾国藩应该先到武昌拜见湖广总督,然后再由总督加派专人陪着,赴长沙处理湖南
99lib?的事情,总督是节制巡抚的,牛鉴没有理由不配合。
进入湖北地面,曾国藩先就奇怪起来。照时间推算,军机处下发的谕旨总督衙门是早该接到的了,可为什么没有见到接钦差的官员呢?进了武昌城,仍没有一个官员出迎,这回连素以圆滑著称的官文都沉不住气了。
“大人,该不会是总督衙门没有见到谕旨吧?”官文好奇地问。官文的顶子虽和曾国藩一般亮蓝,但因是户部郎中,加之身
兼武职,对两榜出身的曾国藩一直很尊重,说话的语气也谦卑。
曾国藩笑了笑,半晌才答:“官大人,怎么可能呢?无论怎么推算,圣旨都该走在我们前头。官大人哪,我们先到总督衙门去看看再说吧。”
凡和满人贵族讲话,曾国藩都加着十二分小心,唯恐一个不慎,招来杀身之祸。对长顺如此,对官文更是如此。官文比长顺多了好几分的狡猾,曾国藩不敢掉以轻心。
官文没有言语,摇了摇头,有些后悔走这趟皇差。
一行人走近总督衙门,先看见两名背着洋枪的督标亲兵在辕门外走来走去。曾国藩和官文落下雇来的轿子,先把几名轿夫打发走。
曾国藩对官文道:“烦官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容本部堂先进到里面打探一下动静。”
官文点点头回道:“大人请便。如有不测,我等定会杀进去,营救大人。”
曾国藩就带上李保、刘横大踏步往里面闯。两名哨兵仿佛见惯了这情景,也不阻止,也不问话,任着曾国藩和李保、刘横走进去。
曾国藩一进大厅,见满屋子的官员东一堆儿西一块儿地在拉闲话,见曾国藩走进来,都冷冷地望一眼,还是照常谈话,不惊也不怪。
曾国藩不禁发问:“制军大人呢?”
一个候补道模样的人翻了翻眼皮,道:“我来湖北都快一个月了,还没见着制军大人的模样呢!你刚来就想见制军?你就天天来候着吧!我们也有个伴儿。”
曾国藩抬眼望了望,见一个亮蓝顶戴的人正坐在炕里打瞌睡,估计不是按察使衔也是个三品的候补道,就走过去,问:“动问大人,我们制军大人呢?”
那人动也没动,随口便道:“正做功课呢!已经有三十二天不见客人了。”
曾国藩好奇地问:“那公事呢?”
九九藏书那人一下子瞪大眼睛,打雷一般地吼道:“混账东西,你问我,我问谁?你问制军去呀!”
曾国藩闹了个没脸。身边的李保刚要发作,被曾国藩用眼色止住。
曾国藩走出官厅,会着正焦急的官文,把里面的情形简单说了一下,官文听后气得连连骂道:“皇上刚病了几天,下面就闹成这个样子,可不是反了吗?曾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这样耗着吧?”
官文明知道该怎么办,却就是不说,两眼只管看着曾国藩。
曾国藩道:“看样子,总督衙门确是没有接到谕旨。只好请出王命旗牌硬把制军请出来了。”
“好!”官文用手掸了掸灰尘,“我和你一起进去。”回头对一名侍卫道:“让总督衙门接旨!”侍卫就快步走进总督衙门,大声宣布:“请湖广总督衙门接旨!”
曾国藩和官文就双手捧着王命旗牌走进官厅。
满屋的人先是一愣,接着便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互相乱喊着:“臣等恭迎圣旨!”
曾国藩把王命旗牌摆架在炕中间的案面上,先和官文带着众官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这才升炕,高声喝问:“来人哪,请制军出来迎王命!”
外面便跑进来两名侍卫,是护送曾国藩、官文来的两位,直奔官厅后面的内室,一片声地喊:“钦差曾大人、官大人到此,请制军大人接旨!”
签押房里一下子跪出来五个人,四个人忙着去接旨,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直
奔旁边的禅房。
不一会儿,胖头圆脑的署督牛鉴这才一晃一晃地从禅房奔出来。一进官厅,见炕上赫然摆着王命旗牌,旗牌的左右分坐着两个满脸怒容的人,就知道必是钦差无疑了,便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先向王命请圣安,这才给钦差请安,口称“接旨来迟”,然后就要爬起来。
曾国藩却道:“牛制军,你还不能起来,本差还有话说。”
牛鉴一愣,只好跪着。
曾国藩接着道:“制军大人,本差要来湖北你不知道吗?”
牛鉴道:“这个本部堂倒是知道。不过,因忙于佛事忘了,请两位钦差大人恕罪。”总督是兼署兵部尚书的,所以习惯上也称部堂。
官文接口道:“钦差大人自然可以恕你的罪,就怕圣上不恕。”
牛鉴跪着一声不吭,呼呼地喘粗气。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好个忙于佛事!那国家事呢?湖广事呢?”
牛鉴不急不躁道:“国家事自有皇上打理,湖北的事当然有巡抚陶澍打理,至于湖南嘛,还有个裕泰呢。”
曾国藩正要驳他两句,侍卫进来禀告,湖北巡抚陶大人候见。
曾国藩只好说一声请,陶澍就昂然走进来。
陶澍跨进门来,先冲着王命跪倒请圣安,又向钦差请安,口称“接驾来迟”,这才侍立在一旁。
曾国藩、官文等人当夜就移住进湖北巡抚衙门。
照常理来讲,湖广总督离任,理应在湖南、湖北当中挑出一个来护督印,为什么陶澍身为湖北巡抚反没有护督印,倒把牛鉴从广东移调过来了呢?
陶澍是封疆大吏中的能员,官声一直不错。只因林则徐因禁烟获罪,陶澍为林则徐上了个辩解的折子,惹恼了道光皇帝;没拿他治罪,已算网开一面。这层细节,曾国藩和官文都比较清楚。
但为什么曾国藩和官文不住督署而住抚署呢?不怕皇上怪罪吗?这是因为,湖北巡抚衙门和湖广总督衙门同在武昌,何况,钦差又有择署办公的权力;住进巡抚衙门,再办理署督牛鉴,也比较合情理。
依着官文的意思,当时就想把牛鉴的顶戴摘掉,然后再向皇上请旨。但曾国藩经过和陶澍商量,决定还是先拜折请旨为上策。曾国藩把想法对官文一说,官文想想,也觉合理,便同意了。
曾国藩和官文联合签名的折子便通过湖北巡抚衙门拜发。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笑着对官文道:“官大人哪,本官现在想起来都好笑,大清的总督都像牛鉴这样的
九九藏书
当法,大清真快成一锅粥了。像这样的总督,砍头都不为过!”
未及官文答话,陶澍道:“曾大人、官大人,依本部院推测,那牛制军,不要说砍头,就连问罪,恐怕都不能够。牛制军可是穆中堂保举的哟!”曾国藩与官文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言语。
第五十六节 对质公堂
二十天后,圣谕送到湖北巡抚衙门。曾国藩、官文、陶澍等三人不敢耽搁,急忙捧着圣谕乘上大轿,径奔总督衙门,向牛鉴宣旨。牛鉴跪下接旨。
曾国藩宣道:“内阁奉上谕:据曾国藩与官文所奏,浙江布政使署湖广总督牛鉴,自到任以来,不理政事,每日专以佛事为主业,致使湖广政事荒废,着实可恨可恼!着即刻革职,交吏部议处,一俟查明真相,再行惩处,决不宽贷!所遗湖广总督一缺,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湖北巡抚陶澍署理。钦此。”
牛鉴果然只得了个“回京交部议处”的处分,所遗督篆,倒是照曾国藩、官文所请,暂由陶澍护理。
牛鉴转天便带着弥勒佛及家人属僚离开武昌,陶澍照例派了一队亲兵护送。望着牛鉴的背影,老谋深算的官文轻声骂出一句:“祸国殃民,穆堂可恶!”
曾国藩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全身一震,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对于得势的熟人,我不能轻易和他对着干,也不能和他走得太近,对着干和走太近,都容易惹火烧身,敬而远之,才是最好的选择。”
陶澍接篆的当天,就向湖南提督杨芳发札,着杨芳一俟曾国藩、官文到湖南长沙后,即派兵保护,随时听从曾大人、官大人调遣;如曾大人、官大人在湖南境内有丝毫差池,唯该提督是问。
这时,湖南巡抚衙门接钦差的官员到了,却是湖南学政何昌路同着一名老道台。何一见曾国藩与官文,赶忙抢前一步跪请圣安,然后就是一番寒暄。
两个人厮让着走进署督的签押房,曾国藩又对何昌路行了晚
.99lib.辈进见之礼。
这何昌路也是个学界的名流,一直在京里苦熬,看看过了六十,才放了湖南学政。曾国藩跟他学过草书,所以有师生之分。
歇了个晌,曾国藩和官文便乘上何学政带过来的黄呢轿子,开始向湖南进发;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倒也无可挑剔。
行近长沙不远处,早见湖南提督杨芳骑着高头大马,带了队绿营兵,正在城外摆了阵式候驾。
曾国藩、官文的轿子一落地,先放三个响炮,杨芳这才滚鞍下马跪倒在地,恭请圣安之后,又称“接驾来迟”,都是自谦的话。
进了长沙城门,远远地便望见湖南布政使署湖南巡抚裕泰,带着布、按两司及道、府州、县等大小长沙城的官员,正在城门边候得不耐烦,一见钦差的轿影,便呼啦啦跪倒一片。
当夜,接风酒之后,曾国藩、官文等人宿在提督衙门。提督杨芳不仅和官文早就认识,而且相交较厚。杨芳知道官文是个不甘寂寞的人,所以当晚酒后,便给官文的卧房单安排了两名戏子侍候。曾国藩早早歇下,只作不知。
第二天,杨芳把大堂让给了钦差,自己情愿挪到鉴押房办事。又按着曾国藩、官文的意思,着人到按察使司衙门借了几种刑具,又备了间临时的牢房。看看收拾停当,这才在提督府门首贴
.99lib.了告示,开始办案。曾国藩传讯的第一个人自然是张也。
第八天中午时分,张也便进了提督府。一到大堂之上,先是对王命旗牌恭请圣安,然后是问候钦差辛苦。做完了这些,张也才把自己的履历双手呈上,口称:“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照例让侍卫搬了座位让张也坐下,便把履历放在一边,随手把万民折递过去,说道:“请张明府先看一看究竟确也不确。不要是污告吧?”
张也把那万民折子细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些刁民,着实可恶!下官请府台大人去湘乡县衙饮酒是不假,但那是头天晚上的事。如果下官酒里下毒,如何当时不发作,要挨到次日发作?实实可笑了!何况,我与刘大人同省为官,无仇无怨,我如何要害他?请二位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冷地道:“察是自然要察,本差已着人去知府衙门为刘黄堂验尸,相信明天就有结果。我来问张大人一件事,万民折上罗列了明府大人十几条罪状,其中第一条,说明府大人每月要从湘乡买若干幼女,这可是实情?”
张也道:“回大人的话,这是实情,现在我室中还有十几个女子养着。难道这也犯法?”
曾国藩笑道:“收买贫家女子,尤其是大灾之年,这是好心人做的事情,怎么谈得上犯不犯法呢。不过,本差所要问的是
.99lib.你买了这么多的女子,又都不曾纳为妾,都送到了哪里去呢?”
张也哈哈大笑道:“上差是明知故问了。上差可曾知道下官每月要买上十几名小女子,也是奉的公差呀?”
“公差?”官文不由好奇起来,“奉的哪家公差呢?”
张也道:“回大人话,下官奉的是巡抚大人的公差。”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往上一递,道:“这是下官这一年来办差的明细,请二位大人过目。”
曾国藩暗道:“这张也看样子是有备而来了。”就接着张也的话茬道:“敢问张明府,不知裕中丞为何每月要买这么多的女子?”
张也起身答道:“回大人话,这个下官就不得而知了。”
曾国藩正要讲话,忽然见被派往湘乡的提督府守备项前匆匆走了进来,把一份令牌往案上一放道:“禀大人,卑职按二位大人的吩咐带人在湘乡县各都各甲都挂了鸣冤牌,喊冤告状的百姓共来了三十二个。还有一位,虽没什么冤情但也跟了来。这些人都在提督府外候着,请大人示下。”
官文望了曾国藩一眼,兴奋地说道:“请他们全部上堂吧。”
“慢着!”曾国藩摆了摆手,问,“没有冤情的那位是什么人?”
项守备急忙压低声音道:“回大人话,是荷叶塘府上的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得知大人来湖南办差,很是高兴,想见大人一面,卑职便用轿子把老人家抬来了。”
官文不待项守备把话说完,便抢着对项守备道:“将曾大人的老令尊先送进卧房歇着,着人好生侍候,不准有丝毫差池。下去吧。”
曾国藩却道:“传本差的话,钦差办案期间,所有族亲好友一律回避。项守备,你下去后,立即着人将本差的父亲送回荷叶塘,快去快回,不得有误!”
官文急道:“大人,你何必……”
曾国藩冷着脸冲项守备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项守备答应一声“嗻”,怏怏地便退出去,很是没趣。
张也这时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没什么话要问,下官先行告退。”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张明府,你已经知晓,本官已在湘乡放了喊冤牌,已有三十几人来到提督府。张明府就和本官一起听听他们有什么冤屈吧。张明府暂且委屈一下,往后坐一坐,本官和官大人要审案子。传喊冤的人上堂!”
三十几人已口呼冤枉,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国藩和官文对望了一下,正了正衣冠,又望了眼供在案头的王命旗牌,忽然把惊堂木一拍道:“恶莫大于毁人之善,德莫大于白人之冤。本官和官大人受皇上钦派,来湖南查案办事,希望你们有一说一,不得信口胡说。有冤的本官自会与他做主,胡闹的本官可以饶他,王命却饶他不得!请你们逐个讲述。”说完,望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文案,小声道:“请仔细记录,不得疏漏。”
第一个喊冤的是个年过半百的汉子,姓毛,乡里人都称他毛太公。毛太公有地三十亩,雇有一个长工,日子原本过得去。只因今年春季大旱,麦子普遍没有长好,秋季偏偏又一夜间起了漫山遍野的蝗虫,把三十亩的麦子吃得连麦秸都不剩。毛太公早早地即向县衙的朱典史报了绝产。哪知一上秋,地保仍然要收地丁银,毛太公自然不依。地保当天就去了县衙,第二天就来了两个公差模样的人,把毛太公锁起来就带走,根本不容辩解。到了县衙,也没过堂,便被莫名其妙地送进大牢,整整给关了一夜。直到天亮,才有人来提,也不是要过堂,竟是来放他的。在路上毛太公还纳闷,怎么不问不审就放了呢?
跨进家门,见老太婆呜呜地在哭,正要动问,老太婆却疯了一般拿着个银元砸了过来,边砸边骂:“老不死的,你扛不了官司如何就卖女儿!”
毛太公一听这话,霎时怔在那里,连连反问:“我何曾卖过女儿?可有字据?”
老太婆就顺怀里甩过一张纸:“这不是!”
毛太公接过一看,还有自己的手印。这一气非同小可,就坐也没坐一下,径直去找地保。地保却是收地丁银还未回来。毛太公就又去了县城,却连女儿影儿都不见一个;擂鼓喊冤,县太爷大堂倒是坐了,却把他打了一顿,判了个无理取闹的罪名,你说冤不冤!
曾国藩望了望张也,见张也不动声色地也在听毛太公讲话,就问:“毛太公,本官问你,你可知买你女儿的是何人?地保可曾参与?”
毛太公道:“老太婆当时光顾着骂我,竟然没看清来人的面目。地保倒是不曾参与。”
官文急
着问:“可是公差模样?”
毛太公摇摇头,道:“不曾记得。”
曾国藩又问:“你的女儿多大了?”
毛太公哭道:“十三岁。”
曾国藩道:“你把契约呈上来。”
毛太公就双手呈上一张皱皱巴巴的黄裱纸。
曾国藩细细看那契约,不仅写明身价一个银元,而且还鲜红地摁着一个手指印。
曾国藩当堂让毛太公按了个手印呈上来,竟然分毫不差!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忽然问毛太公:“毛太公,本官细细看了你的状纸和卖身契约,这分明是一桩拐卖人口案。只要抓着人贩,自然就能找到你的女儿。这不算是冤枉。毛太公,你下去吧。”
曾国藩的话音一落,全堂为之一愣。
毛太公却提高声音道:“钦差大人哪,公差把我老毛锁了就走,问也不问就下进大牢关了一夜……”
曾国藩不容毛太公把话说完,猛地把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毛太公,你不得咆哮公堂!”
顿了顿,低头又和官文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忽然把三角眼一眯,对张也说道:“张明府,你可听清毛太公所言?”
张也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面对堂上深施一礼道:“二位大人听禀。毛太公说他没交地丁便被公差锁拿入狱,没有过堂又被放了回去。这种事在湘乡县断断不会发生。二位大人不要听那刁民毛太公一面之词。”
官文忽然问一句:“张明府,本官听了半天,倒听出一个疑问来。去年湖南大灾,抚院报的是无收成,朝廷还为此拨了赈灾银粮。本官刚才听毛太公所言,湘乡不仅地丁仍旧收,好像漕粮也要照交。这是怎么回事呢?敢则湘乡没有遭灾,甚或是抚院妄报?”
官文的话音一落,全堂为之一愣。曾国藩不由在心里赞叹一句:“不愧是户部郎中,三句话不离本行!”
张也却不慌不忙道:“回大人话。下官八年前接印时,湘乡县已拖欠衙役薪银十三万六千两。就算灾荒年,下官酌情收些漕粮地丁,为的也是堵陈年亏欠。这些,下官都是禀明了抚院的。”
曾国藩与官文全部一怔。官文问:“湘乡县以往收的地丁呢?”
张也回答:“回大人话。大人问下官,下官问哪个去?”
曾国藩道:“问你的前任哪!你总不会糊里糊涂地就接印吧?”
张也道:“回大人的话。下官的前任是死在任所的,你让下官如何问起!”
官文想了想,道:“本官想起来了。你说的可是侵吞县衙库银畏罪自杀的胡川项?”
张也道:“官大人真真好记性。胡犯留下这个烂摊子,你让下官怎么办?只能从漕粮地丁上头想些办法。”
曾国藩忽然打断张也的话,问道:“张明府,本差尚有一事不明,需向你请教。据你所讲,你是补的胡犯的缺分。你接印时,想那胡犯已是死去多时了,但抚院总该……”
官文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小声道:“大人哪,七八年前的事情咱就不要问了吧。我记得当时我还在盛京,皇上好像钦命刑部的宏侍郎来的湖南,最后好像穆中堂还来过一次。外面还有几十号人呢,咱别误了正事!”
曾国藩笑了笑,小声道:“多亏大人及时提醒。继续吧。”
官文便提高音量道:“张明府,你且退后。问你的时候,本差自会传你。传下一个上堂。”
毛太公在堂下却提高音量大着嗓门道:“钦差大人哪,我老毛只被县大牢关了一夜,女儿便被无端买了去。您老如何反说这事不算冤枉?如果不是县太爷害我,那卖身契上如何有我的手印?不是趁我睡着了摁上的,又是什
99lib?么?我去大堂管他要人,他不仅不给,反倒痛打了我一顿!大老爷,我是冤枉的,您老不能不给我做主就让我下去!”
曾国藩点点头,忽然望着张也道:“张明府,毛太公刚讲的话你可听清?”
张也站起身来,冲堂上拱了拱手:“回大人的话。毛太公自家卖的女儿,他却闯进县大堂不分青红皂白便管下官要人!还胡说什么差官把他白关了一夜。这简直是在扯大闲淡!大人是久历官场的人,像毛太公说的事情,经历过吗?大人哪,像这等胡闹的人不轰将出去,你让下官这知县还怎么当呢?”
曾国藩没有言语,向侍卫挥一下手道:“先把毛太公带过一边。下一个。”
第五十七节 裕夫人大闹提督府
曾国藩一下午问了十个人,晚饭后,又问了五个人。有告张也诱骗良家子弟吸大烟的,有告张也强买人家土地房产的,有告张也放高利贷把人弄到家破人亡的,不一而足。
张也当夜宿在提督府临时设置的牢房里。曾国藩则秉烛看起由文案记录的十几份口供。看过
以后,又和官文商议办法,直到午夜以后,曾国藩和官文才安歇。
曾国藩当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置身一间摇摇欲坠的空房子里,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房子被那雷声震得眼看着要倒塌。他拼命推门,门却被什么人给堵得纹丝不动,仿佛钉死一般。正在这时,一个黄袍老者,长着很慈祥的面孔,一下子就站在他的面前,把他的手一挽,便穿墙而过,那房子接着便轰的一声塌成了平地。老者对他说:“圣人云: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曾国藩把老者的话正反复玩味,老者却悠然不见。在惊愕中,曾国藩走出梦境。虽然已知道刚才在做梦,却还能感到自己的心跳急剧,分明是后怕的结果,此时天已大亮。
用早饭的时候,曾国藩又忽然向官文问起七八年前的犯官胡川项的具体情节来。
官文放下筷子道:“这实际是一桩悬案。张也头一天接的印,那胡川项偏就服了毒!宏侍郎在湖南查了三个月,只说胡川项确系自杀,理由却道不出。说胡川项侵吞县衙库银畏罪自杀,是穆彰阿亲到湖南以后的结论。除了皇上,恐怕没几个人信。”
官文顿了顿,又说:“现在想来,皇上当时也未必真信,无非是不想追根究底罢了。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为了鸦片和英吉利打得不可开交,这件事拖下去实在没有好处,也只能按着穆彰阿的意思结案了。”
听完官文的介绍,曾国藩不由暗自揣摩:别又是那张也做成的吧?
饭后,曾国藩正要张罗重新升堂审案,却忽然收到了军机处八百里快骑传送过来的一封密信。
曾国藩打发走信差,便当着官文的面把信拆开,却是穆彰阿写来的,寥寥数语,却把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
涤生老弟钧鉴:
得知老弟钦命湖南办差,老夫当为你叫屈。老弟湖南之行,实是苦差。湖南吏治如何且不说,单讲裕泰就是个惹不起的角色。他的内妹是谁?乃当今福贵人也!张也也与老夫有些渊源,老夫断不能坐视不理。如何收场,老弟酌斟。
鹤舫匆匆
曾国藩把信递给官文,官文看后没有言语。正在这时,门外的侍卫来报,裕中丞来访。
曾国藩挥了挥手道:“钦差办案,湖南大小官员均得回避。告诉中丞大人,等办完公差,本差和官大人自会去巡抚衙门拜访他。礼制如此,望他莫怪。”侍卫答应一声便走出去,一会儿又转来道:“回大人的话,裕中丞说他不是来拜大人,是来向大人辞行的。”
“什么?”官文瞪大了双眼,“他要到哪里去?”
侍卫道:“这个,奴才没敢问。”
曾国藩想了想道:“有请中丞大人。”
侍卫去了不大一会儿,裕泰便红光满面地走进来。
一见曾国藩和官文,裕泰先道一声“给上差请安”,便一屁股坐下去。裕泰先喘了半天气,然后才道:“本部院接到上谕,着本部院即刻到广西剿匪去。所以,一早就来
.99lib?跟两位大人辞行。本部院先行告退。”说着,大咧咧地拱拱手,站起身就走。
曾国藩忽然道:“中丞大人请慢行!本差昨日审案,其中有许多牵扯到大人的身上。大人正好今日到此,也省了本差去请。”回头冲门外喊一声“即刻升堂”,然后对裕泰道:“劳烦中丞大人到堂上跟张也对质一下,大人再走也不迟!”
裕泰一听这话,不禁勃然大怒,立刻立住脚,猛地对曾国藩吼道:“放肆!你小小的三品京堂竟然敢对本部院如此讲话,真真可恶!待本部院去广西把差事办了,再到京里和你讲话。哼!”说着话愤愤地抬腿便走。
曾国藩见官文一声不响,只好大喝一声:“来人!,把中丞大人请到公堂问话!”说完,也不理会裕泰,当先走向公堂之上。
两个侍卫走上前来,口里说声“请”,便把裕泰驾进公堂。
官文跟在曾国藩的后面走进大堂,已经坐到了曾国藩的身边,心内还在叹息:这个曾涤生,办起事来还真不含糊。竟然和穆彰阿不是一路!官文对后一点尤
九九藏书其没有想到。
裕泰被驾进公堂,口里还大叫:“反了!反了!”
裕中丞久历官场,还没受过这种气。
曾国藩索性横下一条心,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大胆的裕泰,你还不向王命请安吗?”
裕泰这才看到当案摆放着的王命旗牌,吓得先打个冷战,然后才双腿一软,冲着王命旗牌叩头请圣安。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裕中丞设座!”随即冲裕泰一拱手道:“中丞大人多有得罪。下官王命在身,还望恕罪。”
裕泰气愤愤地一屁股坐下,理也不理,像看戏一样,看曾国藩怎样演。曾国藩高喊一声:“请张明府来大堂。”
张也便由两名侍卫跟着,不动声色地走进大堂。
曾国藩也让侍卫给张也放了座。
曾国藩对裕泰道:“中丞大人,听张明府讲,中丞大人每月要买十几名女子,不知是什么缘故,请大人明示。”
裕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们道家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的,讲它作甚?”
官文接口道:“敢问中丞大人,你老人家适才讲的道家的事情,难道比国家的事情还重要吗?”
裕泰道:“道家的事情是关乎自家命脉的事情,国家的事情则是关乎国家命脉的事情;自家命脉是由自家负责,而国家的命脉是要大家来负责。我自家的命脉我自己不上心,难道要让上头上心吗?国家的命脉本部院不上心,自有人上心。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做什么钦差!天下人可不要笑掉大牙!”
曾国藩笑道:“照中丞大人的意思,是不必要做什么巡抚,倒是适合做平民的了!”裕泰哈哈大笑道:“真是糊涂透顶!我做不做巡抚那是皇上的事。你以为有本事肯任事才可以做巡抚吗?”
官文好不奇怪,瞪大眼睛反问:“难道大清巡抚都是糊涂虫可以做得吗?”裕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本部院熬到现在这样,一靠运气,二靠祖宗庇护,三靠有个好名字,就因为这个好名字,本部院到了哪里,哪里就国泰民安,这可是万岁爷金口玉牙亲自对咱说的。”
裕泰说完话,洋洋得意起来,红顶戴一动一动地煞是好看。
曾国藩在心里先骂一声“荒谬”,然后对身边的师爷道:“烦你去外面看一看,刘太尊的验尸官可曾回来?”
师爷答应一声,走出堂去。
裕泰这时道:“本部院不能再奉陪了,就此告辞。”
曾国藩一见,急道:“裕中丞,你还不能走。案子还没有问完,你怎么能走呢?”回头又对官文道:“对吧,官大人?”
官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裕泰正要讲话,师爷这时走进来,道:“禀曾大人官大人,验尸官已回来多时。”说着,双手呈上尸检记录。
侍候在侧的侍卫接过来,呈给曾国藩。
曾国藩打开记录,见检验结果是:腹泻脱水而窒息死亡。旁边注着看视郎中魏德全的口供。
曾国藩合上卷宗,略一沉吟,便大喝一声:“来人!”
两名侍卫推门而入,答应一声“嗻”。
曾国藩道:“请跟验尸官速赴湘乡传郎中魏德全到堂!速去速回,不得有误。逃脱魏德全,唯尔等是问!去吧。”
曾国藩回头对裕泰道:“实在对大人不起,事出有因,只好委屈大人在提督府暂住一夜了。”
曾国藩不容裕泰说话,便高喊一声:“来人,扶裕中丞去签押房歇息。传话下去,裕中丞想吃什么,必须认真置办,不得有误!”
裕泰的脸色霎时气成了猪肝色,却又骂不得,火不得,真真是虎落平川被犬欺了。看张也时,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站了好半天才勉强站起身。
当晚,裕泰的满族大太太带着十几个丫环、婆子及一队抚标兵,气势汹汹地来提督府要人。
那裕夫人仗着是满人,妹子又是皇上身边的贵人,自己既是二品的诰命夫人,又和京里
的一位王爷的格格是干姐妹,所以一进提督府的辕门,先就大叫大嚷:“我家老爷犯法有皇上治罪,哪里来的山猫野狗,敢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话毕,回头命令抚标兵带队的一名参将:“给老娘打将进去。先把老爷抢回府里,回头老娘去京里和他理论。”
同来的参将倒有些见识,小声道:“禀夫人,提督归总督节制,比不得抚标,杨军门的官品比咱家老爷还大两级。依在下看来,还是先礼后兵的好。”
裕夫人先骂一声“胆小鬼”,接着又补充一句:“快让那狗钦差来见我!老娘是不耐烦久等的。”
裕夫人带人在辕门吵闹,早已有人通报了提督杨芳。杨芳心头一跳,立时便告诉了曾国藩、官文。
杨芳深知裕家夫人在京里是有老大一座靠山的,一般人惹她不起。就劝曾国藩等
?99lib.人不要出去,由自己出面劝那裕夫人回府,理由也已想好:裕中丞未被钦差扣押,正在陪两位钦差打麻雀,明日即可回府。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却道:“杨军门,你不要去见那裕夫人了,只让人传话,钦差办案,不得干扰。”
杨芳捋了把胡须道:“老夫只怕那裕夫人不肯甘休!真闹到福贵人那里,怕不好收场。”
曾国藩道:“本差已料到了这一层。杨军门,烦你让家人拿你的令牌走后门,速到兵营调兵来。裕夫人胆敢乱闯提督府,我定当会将她拿下!”
曾国藩料个正着,那骄横惯了的裕夫人,一见提督府只出来个小侍卫回说不见,立时便弃了轿子,张开大脚,迈开大步,边往提督府闯边大叫:“都跟着老娘打将进去!先把老爷抢回,再打钦差的狗头!”
参将愣了一愣,只好很无奈地招呼了一声,众人就呼啸着向辕门闯去。守门的侍卫一见不好,急忙站出十几个人阻挡,已有一人飞跑进去向提督报信去了。
裕夫人指挥众人先把挡路的侍卫打倒,直往二门闯。杨芳怒气冲冲地带着两名贴身侍卫迎面走出来。
裕夫人身后的参将一见杨芳满面怒容,先就软了下来,两腿一跪,冲着杨芳便施礼请安,后面正吵闹的抚标兵一看,也都乖乖地跪下去。
裕夫人虽也认得杨芳,却没把杨芳放在眼里,边走边道:“老军门快快闪开,老娘单找狗钦差要我家老爷!”
杨芳正不知如何回答,背后却晴天响起一声霹雳:“大胆!何方刁民,胆敢滋扰本钦差办案!”
杨芳回头一看,见曾国藩身着官服,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后面的两名侍卫抬着一张方桌亦步亦趋;方桌上,赫然供着王命旗牌。
趁裕夫人一愣神的工夫,曾国藩大声道:“杨军门,请速将擅闯提督府辱骂钦差的刁妇拿下!王命在此,你还等什么!”
正在这时,身着四品武官服的提标军官可沙从正门大踏步走进来,双手一抱拳道:“遵军门令,提标军兵已带到,请军门示下。”
杨芳就一指裕夫人及跪着的参将、兵丁道:“请将擅
闯提督府辱骂钦差的这一干人等速速拿下,押往兵营大牢,不得逃脱一人!”
可沙答应一声“嗻”,不敢怠慢,立时指挥部下将裕夫人等一干人围起来,一个一个地捆往,连丫环、婆子在内,共五十余人。
回到后厅,官文笑着对曾国藩道:“想不到裕夫人来这趟浑水,看他穆彰阿这回如何讲话!”曾国藩道:“是啊,裕夫人不趟浑水,你我在湖南还真要费些周折!”随后与官文联名起草了一份奏折,由杨芳派专差连夜快马送往京城。
第五十八节 为民除害得百姓称赞
第二天,为知府刘向东看病的郎中魏德全被传讯到堂。一见到王命旗牌,魏德全没等曾国藩用刑便招出了全部实情。
魏德全为刘向东配的最后一剂药确是被下了毒药的,药名为“隔夜倒”,但指使人却是张也。张也当天对魏德全说的是:“刘向东若死你生,刘向东若生你死。”魏德全选择了前者。
张也当天便被摘了顶戴,押进提督府的临时大牢。曾国藩、官文又责成提督府派员,配合湖南按察使司衙门,速赴湘乡将张也的财产尽数抄没,家人亦拿下。前述所有喊冤叫屈的人,全部责成按察使司衙门继续审理。
曾国藩、官文联名参奏的“参劣员张也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所搜刮民脂民膏已派员抄没”的折子当天就由提督府专差快马送进京城。
当日晚饭后,官文叫了局在自己的房里听荤曲。曾国藩也换了便装,带了刘横,一身轻松地逛长沙的夜景。长沙在曾国藩的心里再熟悉不过。
曾国藩点翰林前,年年都要来岳麓书院看望自己的恩师欧阳坦斋,和几个好朋友谈谈诗文,在长沙住上几天。曾国藩拜过很多师傅,他最忘不了的,便是岳麓书院的山长欧阳坦斋。欧阳坦斋出身两榜,因和满人处不来,在大理寺右寺丞的任上休致(退休)。欧阳坦斋不仅学问好,操守也好,在京里做官五年,竟无一件多余的行李带回,被时人传为佳话。
欧阳坦斋三年前过世时,曾国藩还寄了一幅挽幛,又在给几个弟弟的信中再三叮嘱,让弟弟们经常到长沙替自己去看望多病的师母,尽门生之孝。弟弟们都很听他这个大哥的话,一年总有三四次专去长沙替他看欧阳师母,看过之后就给他写信。
在信中,弟弟们每次都说欧阳家的日子过得很苦,欧阳师母五天当中总有一两天要饿饭。每次读弟弟们的来信,曾国藩都要难受好多天。欧阳师母落得如此凄惨,原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欧阳坦斋死时有子五人,却个个不成器:大的染上嫖,老二喜欢赌,老三是一刻也离不开鸦片,老四除了偷就是抢,老五算是有正事的人,却整天穿着件老父亲留下的长衫,专在各衙门口替人家写状子,偏偏又得了润笔便钻酒馆,口里时常念叨壶中日月长。曾国藩此次来长沙办案,到的当晚,他便让随来的侍卫给欧阳师母送了五十两白银聊以解困。
当晚月色很好,街两旁卖吃食卖杂货的吆喝声都很高。
曾国藩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边回味旧时的街景,一边兴致勃勃地浏览商家的货色。刘横紧张地跟在他的后面,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大意。
曾国藩忽然在一个卖川味面的摊子跟前立住脚。他见正给客人
.99lib.送面的摊主极其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身材高大,络腮胡子,两眼一大一小,操四川口音,一说话耳朵还动,往来不识闲儿地拿碗递筷子。在灶旁擀面、下面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女子的旁边,却站着一位和摊主面目相仿佛的绿营兵丁。曾国藩拾过一个闲凳刚坐下来,操四川口音的汉子便走过来问道:“您老也来一碗?三个大钱,蛮好吃的!”
曾国藩循声细细辨认,猛地站起身,用手一指汉子道:“问话的可是鲍福?”
汉子一愣,急忙近前一步,道:“您老如何认识我?”
曾国藩用手一指旁边站着的绿营兵道:“那可是你的弟弟鲍超?妹妹鲍妍也从平原县衙领回了?”
“哎呀!”汉子一拍大腿道,“恩人到了!”
鲍福一边说,一边就拉起那绿营兵,道:“兄弟,快快磕头,这就是我常对你讲的到平原私访的青天大老爷!”
过路的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都围过来看热闹。刘横急忙挤到曾国藩的身旁,用手护着不让人往前拥挤。
曾国藩急忙把兄弟二人扶起来,小声道:“快不要张扬,这里不是说话处。”鲍福用手指着一处房屋道:“走,到舍下喝上一杯茶,让小的老婆子也见见恩人!”
曾国藩望了望身旁站着的刘横,犹豫着道:“今日天晚,改日吧。不仅要喝茶,我还要尝鲍妍的手艺呢!”
鲍超却瞪起牛眼雷鸣般道:“就今日非去不可!这面不卖了!”说着话,伸手便抓过一名正埋头吃面的人,轻轻往外一拉,便把那人拉得踉跄了好几步才立住脚。
其他人一看鲍超那凶悍样,也都纷纷放下碗筷儿,不敢再接着吃。
鲍福一见,赶紧赔出笑脸打圆场:“我家兄弟性情暴躁,各位多担待些。明儿晚上,只要各位肯赏脸,我一人白送一碗。”
鲍超已经虎着脸哗哗地收拾摊子,弄得汤水洒了一地,碗也打碎了四五个。曾国藩见那鲍超粗俗不堪,便想拔腿一走了之。
鲍超仿佛窥见了曾国藩的心事,摊没收拾齐整,便一把挽住曾国藩的手,大声大气道:“走,到家里让小的好好磕几个响头!”
曾国藩大叫道:“壮士,快放开手!你想扭断我的手不成!”
刘横一听这话,知道那姓鲍的汉子出手过于重了,就跑过来要拉鲍超,鲍超却早松开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鲍超性急,恩人莫怪。鲍超一心一意想让恩人到舍下一走,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小的家很近呢!”
曾国藩甩了甩手,好半天才道:“壮士请起,前面带路吧!”
一听这话,鲍超立马站起来,担起已被鲍福收拾齐整的担子,撞开围观的人群,笑呵呵地拔腿便走。人们见他走得凶猛,纷纷让路,有躲闪不及的,便被他撞了一身的汤水。被撞的人敢怒而不敢言。
鲍家果然很近,穿过街便是,很破的一扇木门特别显眼。
离木门还有几步远,鲍超就咧开大嘴喊道:
“嫂嫂快开门,我和哥哥把我家的恩人请来了!”
木门被打开,三个半大孩子最先跑出来,围着鲍超叔叔长叔叔短地乱叫。鲍超并不答话,左手先抓过一个孩子塞到腋下,又一手抓过一个提在手上
九九藏书,大笑着冲进门。
鲍妍一路无话,只默默地跟在几个人的后面。
曾国藩进到屋里的时候,一个穿戴还算齐整的半老婆子从里面迎出来,操着川北的口音说:“这么早回来,和的那多面,可不是要剩?明天啷个①卖?”
鲍超却早拿过一条不太平稳的长凳子,把曾国藩往上面一摁,自己当先跪倒,边磕头边道:“青天大老爷对我鲍家的恩情,鲍超拼死也要报答。以后,但凡恩人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
鲍福也拉过鲍妍和婆子跪在鲍超的后边,连连磕头。
刘横紧张地站在曾国藩的身后,随时准备应付突发事变。三个孩子先还愣愣地看,后来觉着好玩,也都跪下去凑热闹,嘴里也鹦鹉学舌似的恩人恩人地乱叫。
曾国藩一一扶起他们后,半老婆子被鲍福支使进厨房去烧水沏茶,鲍妍一闪身进了里屋,鲍福哥两个则围着曾国藩坐下来。刘横一直站在曾国藩的身后,不敢大意。
曾国藩问鲍超道:“兄弟,看你的装束像是兵营中人,你是在哪营当差?”
鲍超道:“在抚标旗下混口饭吃。鲍超想问恩人一句话,却又一直不知应该怎样问,鲍超该怎样称呼恩人呢?”
曾国藩道:“你们可曾听说来湖南办案的曾国藩吗?
99lib?”
鲍福瞪大眼睛道:“曾大人没进湖南,在武昌先就办了牛制军,小孩子都知道啊!敢则恩人就是曾大人?怪不得!”站起身又要磕头。
曾国藩一把摁住,笑道:“你们看不像吗?”
鲍超忽然道:“曾大人哪,鲍超说话粗鲁,您老别怪罪。您老怎么不来湖南做官呢?要是能来湖南做官,鲍超就是给您老抬轿都心甘情愿啊!”
曾国藩未及答话,半老婆子已双手托着一个分不清颜色的壶出来,鲍超伸手接过,径直放到地上。这时,身后的刘横小声道:“大人,夜已深了,该回了。再不回,杨军门又该着急了。”
曾国藩猛醒,急忙站起身道:“今天茶水就不喝了,改日吧。鲍超啊,听我一句话吧,你一身好武功,可不能混日子啊,总该博个进身才好!”
“怎么?”鲍超急道,“谈话刚刚顺溜,如何又要走?大人无论如何也要喝一口茶的!大人嫌我家肮脏吗?”
曾国藩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跟着前面带路的刘横往外走。
鲍超一看强留不住,便随手操过大门后的一条木棒,执意要送曾国藩回署。曾国藩拗他不过,只好由他。鲍福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站在门首一直眼望着三个人慢慢地走远。鲍妍碍于脸面,没有出来送。
在路上,曾国藩随口问起兵营的情况,鲍超边叹气边道:“大人哪,您老快不要提起什么兵营了。说是兵营,却又十天半月不会一次操,大家伙儿没事干,发了饷,当官的便去嫖,当差的就去赌。像我这样的,平常不到营里也没人管没人问,只要早上去点个卯就行,想干什么都不误,闹得营里跟贼窝似的,全没个军营的样子!”
曾国藩道:“旗营怎么样呢?”
鲍超道:“说起旗营,还不如绿营呢。绿营官兵好孬都偷偷到外面去嫖去赌,旗营都敢把局子叫到营里头!”
两个人走一路说一路,听得曾国藩心惊不已。曾国藩私下揣摩:“想不到,大清的经制之师竟糜烂到这种程度!”终于走到提督府门首,鲍超又跪下给曾国藩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第十五天,圣谕送到湖南提督衙门:“裕泰革职,发配黑龙江宁古塔充军,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湖南按察使宁申署理;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裕夫人着削去诰命夫人封号,随犯员裕泰充军: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抚标中军参将莫羚等一干人着交兵部从严议处。劣员张也为官几年,残害一方,照曾国藩、官文所请,圣旨到日处斩;抄没张也财产,着巡抚衙门派员登记清楚,全部收归国库。张也九族全部缉拿归案悉数斩首,不得走脱一人。湖南提督杨芳协助钦差办案有功,已将该员交兵部叙优。着曾国藩、官文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复命,不得有误。钦此。”
曾国藩、官文离开的那一天,湖南举子联名送了一块匾,黑底金字,明晃晃的:“驱虎灭狼,湖南安康。”万民伞也送了十几把。
送伞的乡绅都聚在提督府的门前,后面有抬酒的,抬肉的,整
.99lib? 整摆了半条街。看看诸事停当,领头的乡绅便走进辕门,来见钦差。却被告知,曾大人、官大人等一行人已一早从后门走了。
道光帝旨令曾国藩、官文急急回京复命,究竟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第五十九节 升为二品大员
曾国藩进京后才知道,广州那面又和夷人闹起了交涉,程度更是甚于以往。
众所周知,那一年因禁鸦片,大清国出了一个禁烟能员林则徐。
林则徐,字少穆,福建侯官人,嘉庆十六年进士,旋入翰林院任庶吉士。道光十一年,升授东河河道总督,十二年,调江苏巡抚,十七年,授湖广总督。当是时,夷人贩进的鸦片已在全国泛滥成灾,道光皇帝几次召开御前王、大臣会议商量对策,又向各省督抚遍发询旨。在禁、放问题上,道光帝颇费踌躇。后来终于下了禁烟的决心,林则徐就被授了钦差大臣,专到广州管禁烟事。哪知道,这一禁烟竟禁出了战争。
几个国家和大清国对打,当时最凶的是英吉利。这场禁烟运动使林则徐扬名四海,前程也毁于一旦。林则徐成于禁烟也败于禁烟。所以,洋务是道光末年最让人头痛的事情。时人都
说,办洋务的人当中,没见有几个好下场的。
广州与香港一水之隔,同属两广地面。一场鸦片战争,大清国赔了银子又革了林则徐的职,总算平息了英吉利胸中的怒火。能员琦善得穆彰阿的力荐顶林则徐的缺到广州后,三弄两弄,又弄丢了一个香港,国人激怒,道光帝也跟着被骂。
为了平息民众怒火,道光帝只好再次把琦善革职。琦善被革职以后,接替琦善到广东主事的,是大学士、钦差大臣耆英。耆英能到广东主政,也得力于穆彰阿的推荐。穆彰阿力荐耆英,是因为耆英最怕洋人。穆中堂坚信,只要耆中堂肯到广东去见洋人,广东就绝不会有战火烧起来。穆中堂在奏折中称耆中堂“惯于与洋夷交涉,是大清搞外交的极其难得的能员,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广东非耆中堂坐镇而不能平稳”。
为了能让耆英坐镇广东,穆彰阿豁出了项上人头。
其实,就算穆彰阿不豁出人头,道光帝也会按穆的意思办的。
通过林则徐禁烟这件事,道光帝已经承认了穆彰阿有见识,是股肱之臣。当下毫不耽搁,立时下旨,着耆英为钦差大臣,速赴广州全权办理洋务。
那耆英从接旨日起就惶惶不安,总有种首身离异之危。整整在京里磨了三个月的时间,拖到再不去赴任连穆彰阿都无法讲话的程度,才姗姗到广州接篆。耆中堂时年已五十七岁。当时,广州满城百姓已对割让香港蓄了许多不满,加之广州的闺女有嫁到香港为妇的,香港的丫头也有到广州找夫家的,原本好好的一块地面,凭空里成了两个国度,哪个不气?何况香港弹丸之地,夷人既占了香港,哪有不窥视广州的道理?鬼才信。于是,有钱的士绅就开始办团练以自卫,不再对朝廷有什么希冀,企图靠自己的力量和夷人拼个鱼死网破。显然,广州百姓是对朝廷、对官兵早已丧失信心的了。尤其是听说耆英到了广州,百姓更加无一丝的希望。
英夷的想法,还真让百姓猜个正着。
英吉利“租走”香港还真不是最后的目的。英吉利政府驻香港承办商事的总代表达维斯,听说大清的新钦差叫耆英的已到了广州,马上就从香港驾轮船来到广州,要求见耆英,商量英国商人来广州经商的具体事宜,其实是想把广州一发夺了去。
耆英听报信的人讲英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腿先就抖了。但也只能硬壮起胆子接见。
耆英还没走出辕门,家丁又来禀告,说广州城百姓听说有英夷进城,已召集了几百几千人在一团一伙地操练武艺,声明:英夷敢擅闯广州,就要撞个鱼死网破;大清敢把广州也让给英夷,那是更加的不行;大清也好,耆英也好,无论签什么条约,广州百姓概不认可,统统滚他娘的蛋!
一听这话,耆英激灵灵打个冷战,吓得不敢再挪动步子了,口里只管说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穆中堂可害了老夫了!”
这时,家丁再次禀告,说广州知府刘浔刘大人拜见。
一听刘浔二字,耆英的眼睛霎时一亮。那刘浔生得面白体胖,天生地会迎合洋人。洋人放个屁,在别人尚在琢磨,他已闻出香来,是当时大清国比较“能干”的外交官员。就因为这样,前两广总督邓廷桢联合钦差大臣林则徐还会衔参了他一本,尽管马上便被革职拿问,但很快又被得了恐洋症的大学士穆彰阿力保了出来,还做他的广州知府。真让人有种广州离了刘浔便不再称其为广州之感想。
一听刘浔来访,耆英的主意也跟着想了出来。他把刘浔请进来,径直领进公事房,公事房里正坐着等候接见的、来投书报信的英使赫古利。他把怪头怪脑的赫古利热情地介绍给刘浔。刘浔茫然,赫古利也莫名其妙。
“这是广州知府刘大人。”耆英笑着对傲慢的赫古利介绍说,“刘大人是我大清国最最懂也最最会办洋务的人。所有的洋务,我国皇上无一件不向刘大人请教。刘大人是我国皇上最最器重的官员。请赫大人现在就跟刘大人去知府衙门商谈广州通商的具体事宜。刘大人不仅代表我,也代表我大清国。刘大人出面与贵国谈判最最合适,全广州再找不出第二个。凡刘大人允诺的事情,我国皇上没有一件不准的!”
刘浔万没想到钦差大人把自己抬举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来时要汇报的几件事情竟然统统忘了,也忘了自己拼了几十年才只是个四品的知府,仿佛耆中堂说自己是外交能臣,自己真的就是外交能臣了。
刘浔一时糊涂,竟然就听了耆大人的话,笑着挽住赫古利的手,气昂昂地走出钦差行辕,飘飘然打道回府。
早有百姓看得真切,懵懵懂懂地就找了团练的头人,说大清国已经把广州让给了英夷,英夷就要尽数开进
广州城;耆钦差已奉了皇上的旨意,特着刘知府组织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英夷入城,全城的人都看见刘知府的手和英夷的手挽在了一起,亲密得如兄弟一般;广州百姓就要大祸临头,商亦不商,农亦不农,整个广东都要不保矣!那意思再分明不过,还不动手,等英夷大队人马来了再动手吗那就晚了!
这糊里糊涂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没用上一顿饭的工夫,整个广州城都知道了。
刘浔和赫古利刚在府衙坐定,茶水尚未泡好,三千多百姓便拿着木棒、砍斧之类的家伙,已把知府衙门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让交出夷人。
衙役慌得拼死命阻挡,却哪里挡得住!腿快的衙役飞
.99lib.快地去大堂禀报知府去了。
刘浔一见这架势,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来不及跟赫古利解释,拉着赫古利的燕尾服就奔了后边的砖院墙,咬紧牙关先用头把铁塔一般的赫古利顶过墙去,顶得赫古利嗷嗷地怪叫,刘浔自己也拼了死力从墙头滚落下来。也顾不得头破血流,双双找耆英避难去了。
知府衙门虽小,但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常来的地方。人们得了这个机会,岂可白白错过!看热闹的怂恿闹事的,闹事的又撺掇胆大的,众人伙着就发力先把几个衙役挤到墙角处空发喊却动弹不得,众百姓则一窝蜂地冲进衙门的签押房与内室,大堂之上也挤满了人。众人翻箱倒柜,见银子抢银子,见首饰抢首饰,又把刘浔刚裁好尚未着身的官服扔到院子里,浇上油点着。刘浔夫人及丫环婆子,不仅首饰被抢个精光,头发也被抓去一半。
耆钦差连派了三营的兵勇,才算把百姓赶出衙去。
衙门里倒不曾发生一个命案,却伤了不少衙役、下人。这些人一见官兵到了,越发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拉也不起来。刘浔的家人伤得更重一些,搜刮得也很,体面些的衣服是全被剥去了。
见众百姓还在辕门外围着不肯走,而且越聚越多,官军领头的副将大人就让人把耆钦差的告示贴在知府衙门的辕门上。
告示云:英夷是否入城经商乃朝廷所定,令众百姓作速散去。如继续聚众滋事,当按大清律例以匪论处。
告示的下面,赫然盖着钦差大臣耆英的紫花大印。有识字的,早一句一句念将出来。
告示念毕,便有几个胆大的说道:“狗屁钦差!他贴得告示,百姓们贴不得?!快拿家伙,我们也写!”
话音一落,就有找墨的、找纸的、找笔的,又拥出个能写字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落到纸上,倒也成就一篇告示,这张告示紧靠着官方的告示也贴到辕门之上。守门的兵勇哭笑不得,看那告示,写得倒也明明白白,读起来还挺顺口。
告示云:广州的老百姓,不怕洋大愣。怕了洋大愣,不是广州老百姓。不许洋人再入城,不准洋人开店门。已在城里开了铺子的洋大愣,我们马上也要去跟他们比试谁的工夫硬。官府如若敢阻挡,先杀刘小狗,再煮老耆英。
这张告示的下方,也用笔画了一个印的模样,写着百姓二字。
兵勇们没念完告示,府衙门口围着的百姓已吵嚷着奔设在广州的洋行闹事去了。见百姓离开,兵勇们就急忙揭了这画了印的告示,也飞跑着找耆钦差报信去。
此时的赫古利,早已被耆钦差亲兵护送到达维斯的船上,达维斯见此情景,吓得脸色顿变。
赫夷喘息了老半天,这才开始边比画边述说城里的情景,还没说完,已有头破腿瘸的经商洋人厮架着从城里奔岸边拥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百姓,正拖着走得慢的几个洋人没头没脑地打。洋人们呜哩哇啦地求饶,百姓们听不懂,还以为在恐吓,打得愈发欢。达维斯忙让打开舱门,又让随船的大兵们趴伏在船舷上,把火枪都架起来,以防不测。洋人们厮奔到船上,不仅有英吉利人,还有俄罗斯人。
达维斯忙令开船,大船呜呜地开向香港。
一岸的人伸长脖颈夹爹带妈地把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痛快。
耆英知道英吉利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就连夜打发人去走穆彰阿的门子,又给道光帝上了一折,言称:“林则徐惹下的大乱子,非能员不能摆平。奴才一心要为皇上分忧,怎奈眩晕症突然发作,支撑着亦不能理事,真真急煞奴才也!”道光帝一见耆英的折子,心猛地一沉,额头霎时冒出汗来。他连夜召见穆彰阿,让老忠臣赶紧举荐能员去广州换回眩晕症发作的耆忠臣。穆彰阿一下子就想到了不很听话的曾国藩。
道光帝于是连夜下旨,诏曾国藩与官文作速回京,不得延误。
曾国藩进京的当日,便被召进宫里。道光帝简单问了问湖南的情况,便让曾国藩跪安。曾国藩满腹狐疑地回到府邸。
饭后,同僚、属下、门生、故吏,足足三十二人,都坐了轿子来看望他。以往寂静的曾府门首,到处停的都是轿子。曾国藩夜半才歇
。
次日,曾国藩一进太常寺便接到圣旨。
旨曰:“太常寺卿兼署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持重老成,克俭谋国。着即日起,升署广东巡抚兼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着该员作速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曾国藩接旨在手,许久才说出一句:“臣领旨谢恩!”
回到府邸,他熬了半夜灯油,给道光帝起草了一份折子。
他清楚,皇上此时无论放谁到广东主政,到广东的第一件事,都是面对英夷入广州经商的提议,这是最敏感的问题。
他反复思考,这样写道:
英夷一贯恃强凌弱,英夷所议入广州行商一事,断不可行。设若官府答应,百姓亦难答应。与其激变,不如拒之。英夷尽管船坚炮利,因远离本土,最惧打持久战。该夷真敢公然开战,定然败多胜少,于我有利。
这几乎是林则徐主战的翻版。
早朝时,曾国藩将折子递上去。
退朝后,他没有到办事房,而是径直回了府邸。京师曾府金银财宝贵重物品没有,坛坛罐罐破书烂纸却挺多。府里头下人少,他要提前知会下人早些打点行装。二
九九藏书十几个腌菜坛子,不用东西包好,肯定到不了广州就要全部碎掉。南家三哥每次给他送腌菜,都要把空坛子带回。如果听说坛子都打碎了,祖父不撵到广州骂他才怪。
曾国藩正在太常寺办事房与人做交接,忽然又接到由曹公公亲自宣读的圣旨:“曾国藩即日起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毋庸署理广东巡抚。广东巡抚一职已简叶名琛署理。曾国藩所遗太常寺卿一职,由穆同署理。钦此。”
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正月会试的进士,排名在三十八名,属中上等;四月初一日在正大光明殿复试,得三甲
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五月初一日朝考,得一等第三名;五月初二日礼部引见,即授翰林院庶吉士。
算起来,他整整在京师九年。九年的时间,他便由最初的庶吉士,十迁而进入红顶子的正二品大员。不仅他的会试同年诧异,满朝文武也都惊讶,要知道,这一年曾国藩刚刚三十七岁。正途出身,三十七岁而官至二品的汉员,大清开国以来仅他一人。
回到府邸,来贺喜的官员已是挤满了大厅,连院子也站满了人,周升忙得到处乱窜。最为郁闷的当是穆彰阿,他原本想借洋人之手,一举除掉曾国藩,没想到偏偏又帮了曾国藩的大忙;没有他的大力举荐,曾国藩是断难进入二品行列。
当天晚上临睡之前,已经是二品大员的曾国藩在书房坐了整整一个时辰,认真回想自己的仕途之路和升官经历后,心中暗道:“从今以后,凡利之所在,当与人共分;凡名之所在,当与人共享。”
第六十节 升官之后一定要低调
官至二品后的一个多云不见日的中午,曾国藩带着两名侍卫,乘着蓝呢轿子,到城外的法海寺去参加新落成金佛的开光仪式。
曾国藩以前一直乘四人
.99lib.抬的蓝呢轿子,而今升了二品官,照常理推算,不仅要增加抬轿的人数,轿呢也要由蓝呢换成绿呢,这才合体制。
当然,这并不是硬性规定非如此不可,官员如果达到了品级而收入不丰者,是可以量力而行的,不算违制;但若品级达不到却为了图好看硬要乘高品级的轿就算违制了,一旦被人举报出来,不仅要受处罚,严重的还
要被革职、充军。
曾国藩早已打定主意,是绝不用八人抬绿呢轿的。他收入有限,实在养不得太多闲人,此外自己不想招摇。官居三品时他就该乘绿呢轿子,他没乘,仍乘他那顶蓝呢老轿;如今官居二品了,他仍没打算乘绿呢轿子。乘了绿呢轿子,不仅仅是增加几名轿夫的问题,还要有引轿官,扶轿官,排场过于高调。升官之后一定要低调,倘若锋芒毕露就会引起上级和同僚的不满,前者担心有人争权,后者多半出于嫉妒。
官文好心荐来的轿夫他一个都没敢留,也顾不得官大人是否会恼。他的官场之路还很长,要做的事情太多。当然,顶戴自然要由亮蓝而换成红色的了。这是由吏部发放的,不需自己操心。但朝服朝靴,却必是要花银子做新的了。虽说三品官服上面绣的和二品官服上面绣的同为九蟒五爪,但补服的图形却不同;三品官绣的是孔雀,二品官绣的却是锦鸡。孔雀和锦鸡差着一个档次,是断断不一样的。
通往法海寺的路上,曾国藩发现这一
?99lib?天的人特别多,烧香许愿的自不必说,单就打哈凑趣儿的,仨一团儿俩一伙儿,这一个大上午便没有断过。绿呢、蓝呢轿子也多到让人数不过来,有带仪仗的,有简行的。因为是在城外,绿呢轿都是八个人抬着,都在路中间走得飞快,蓝呢轿则要靠边一些,但也比步行的人理直气壮。
给曾国藩扶轿的苟四头一天因为崴了脚,贴了王麻子膏药兀自疼痛不止,只好在家歇着。抬左后轿杆的许老三这几日正犯气喘病,走几步便要咳上几声,偶尔抽出手来擦一擦额头渗出的汗珠。
许老三的气喘病并不是总发作,发作一回,也就三五天的光景便好。曾国藩见许老三是个能吃苦的人,平时为人又好,从不多言多语,也就没打算换。许老三也知道自己的毛病,除了发病那几日多干不了什么,平时,只要一撂下轿杆,抓什么干什么,全府人都喜欢他。
轿子走得慢,加上路人众多,走走停停,走了一个多时辰,曾国藩还没望见法海寺的塔尖。他虽有些心急,却也无可奈何。路边松树青翠,行到一个上坡处,四名轿夫走得明显有些吃力。
偏偏就在这时,一顶仪仗整齐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后面快速地赶过来。前面的许老三们一见,急忙把轿子往路右侧靠了靠,但还不足以让
绿呢轿通过。此处道路狭窄,无论怎么躲都难通过八人抬的大轿。
按常理讲,像这样窄的路段,就算蓝呢轿不让路,后面的绿呢轿也不该挑理,何况许老三们为了表示尊卑,已主动把轿子往路旁让了让,这就更无可挑剔了。
曾国藩从顶子红的那一天开始,就不只一次地告诫过许老三们:“本部堂虽然是二品官,但因坐的是蓝轿,见了绿轿,是必须要让路的,不能因为本部堂一个人而乱了官场的规矩!”
许老三们心下虽有些想不通,却不敢不照曾国藩吩咐的话去做。但这次,也不知是绿呢轿里的大人指使所致,还是引路、护轿的人有意显摆,竟然不顾实际情况,要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蓝呢轿了。
绿呢轿的引路官骑着高头大马,“嘚嘚嘚”地跑到曾国藩的轿前,打横站住,为绿呢轿扶轿的二爷也飞跑了过来掀蓝呢轿的轿帘。许老三们一见大事不好,吓得赶紧落下轿子。
曾国藩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构思一篇文章,没想到前面忽然出现一匹高头大马,倒把他吓一跳,正想让轿旁的侍卫问一声发生了什么事,轿子恰在此时猛地落下,轿外冷不防伸进来一只手把他当胸抓个正着,用力一拉便把他拉出轿外。
曾国藩重心失调,懵懵懂懂地两腿还没站稳,脸颊上已是重重地挨了一掌。打他的壮汉见曾国藩捂着半边脸直发愣,于是愈发生气,愤愤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还不赶快去给我家大人赔不是!”
曾国藩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一定是他的轿子挡了哪位王爷的路(除给王爷、皇上扶轿的人,没有人敢打一名二品官的嘴巴),惹王爷生气了。于是,快步走向轿后,心里思谋着,应该怎样跟王爷解释。
曾国藩还没有走到绿呢轿的跟前,绿呢轿里的官员却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蹦了出来,倒把曾国藩吓了一大跳。那人一步窜到曾国藩的脚前,扑通一声翻身跪倒,脸色发白,边叩头边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奴才们有眼无珠!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被弄得一愣,急忙睁眼细看,见跪着的官员亮蓝顶戴,孔
九九藏书雀补服,分明是个三品官员,不由好奇地问一句:“你是哪个?快快起来说话。”
那人满面羞涩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刚刚升署太常寺卿的穆同穆大人。穆同担任的正是自己之前的职位。
曾国藩笑了笑,双手扶起穆同,又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穆大人快不要这样,的确是本官的轿子挡了大人的路。大人快快上轿,不要误了赶路。”
穆同的引路官和扶轿的二爷齐齐跪在穆同的身后,吓得连连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二人直到这时才发现,坐蓝呢轿的人是一个红顶子的官员。
穆同见曾国藩并没有怪罪自己,心先放下一半儿,但还不敢上轿,躬身请曾国藩先行。曾国藩推辞不过,只好先回到轿上,吩咐继续前行,心中却暗暗道:“做官当常存敬畏之心,切忌恃才傲物,仗势欺人。这点简单的官场之道,穆同都不知道,实在是可叹。”
眼见
九九藏书曾国藩的轿子走了老大一会儿,穆同才让起轿……
不久后,曾国藩发现给穆同扶轿的二爷换成了另一个人;穆同给曾国藩请安时,多少有些不自然。曾国藩却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过几天,有御史上折,参奏曾国藩无端降低仪仗规格,造成大清官制混乱,请求将该员交部严办以正国体。折子递进宫去,病中的道光皇帝只看了一半便批了“毋庸议”三字。上折的御史讨了个没趣。
但绿呢轿的护轿二爷擅打四品以下官员的事却是越来越少了,三品以上大员出行,有意无意都要向护轿二爷交代一句:“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这一天,曾国藩回到府邸还没更衣,报国寺的小和尚便闯了进来。
小和尚向曾国藩双手递上一真长老的亲笔信。
曾国藩迟疑着展开来,见上面寥寥数语,只写了不多的几个字:“今夜,贾大人留宿敝寺,有女子三人相陪,遵嘱特告,阿弥陀佛。”
打发走小和尚,曾国藩先让李保拿上自己的帖子,去城外报国寺不远处的汉军营里单找张佐领,借调五十名军兵,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报国寺外相聚。李保答应一声,急急忙忙地去了。
张佐领,名保国,武举出身,做过正五品的防御,是曾国藩属下的官吏、翰林院编修张保河的胞兄。张保河跟曾国藩学过书法,曾国藩与张保国于是相识。
李保前脚离开府
门,曾国藩这里就直接让刘横备轿,官服也未脱,就坐进轿里。临走前,他让周升通知厨下,等自己回来再开晚饭。
一个时辰后,轿子到了报国寺的大门口,曾国藩抬头举目,见四周静悄悄的,就知道李保借调的军兵还没有赶过来。
他也不着急,便索性到林间走了走,权当活动身子骨儿。林间灌木青翠,微风吹过,草叶微动。曾国藩忍不住深呼吸了几口,顿时感到喉间似有丝丝甜意。其他人多在轿旁站着,也有人蹲在地上,四处张望。
又等了两刻光景,李保才带着身着四品武官服的张佐领等五十名军兵赶过来。张佐领抢先几步给曾国藩施礼问安,口称:“卑职来迟还望恕罪”。
曾国藩一把拉起毕恭毕敬的张佐领,正色道:“本部堂也是事出无奈。调衙门捕快已是不及,只好扰烦佐领了,想不到佐领还真的来了。佐领的这趟公差本部堂自会跟上面交代。”
说完后示意刘横打门,自己则理了理衣服,弯腰坐进轿中。
第六十一节 拒绝贿赂也是政绩
寺门徐徐打开,原来是今天送信的那个小和尚开的门。小和尚一见轿子和军兵,便赶快口颂佛号闪在一旁,用手向东北角指了指。
众人簇拥着轿子便向寺院东北角的一处空房子走去。
远远的,曾国藩便见两名侍卫守在门的两边,与上次所见无二,显然在放哨。曾国藩悄悄示意张佐领先把两名侍卫招过来拿下,以防那贾大人逃脱。
张佐领颔首,当下也不多言,径带了两名军兵大摇大摆走过去。离门首还有十几步,便把手一招,意思是过来。两名侍卫先还愣一下,然后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很不情愿的样子。
到了轿跟前,一见是四人抬的蓝呢轿子,其中一个就开口骂道:“不长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爷的上头是谁!有事不会走过去说?”
另一个还没待开言,已有膀大腰圆的军兵走过来把二人扑通摁倒,生拉硬扯到树后,嘴里塞上破布,让他俩有话也喊不出。
曾国藩见军兵得手,便急忙下了轿,大步流星来到门前;房里的清唱声,曾国藩听得清清楚楚,低头想了想:“人要是有了差错,他怕你生气,便肯定会有所收敛,若完全撕破脸皮,对方反而无所顾忌!”他对刘横轻声说了一句:“先敲门。”
刘横就用手一推,门嘎吱一声开了,原来没有上闩。
曾国藩大步走进去,大声道:“如此热闹,贾大人该言语一声才是啊!”贾仁正眯着眼睛听带来的小戏子清唱“十八摸”,猛地里听到断喝,吓得他赶忙睁开眼四外观瞧,见屋里不知何时忽然多了两名侍卫和五六名军兵,曾国藩正大模大样地站在屋门旁边,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容颜,不由心乱如麻。暗叫一声“苦也”,当下也顾不得多想,赶忙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拜见曾大人,给大人请安。下官到寺里替贱内进香,晚了,只好暂宿一夜
?99lib?。下官不知曾大人也宿在寺里,没去拜见,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贾大人的贵眷属在哪里呀?”
贾仁脸色一红,低头作答:“贱内身子不爽,没有同来。”
曾国藩就高喊一声:“张佐领!”
张佐领应声而入。曾国藩手指着贾仁道:“佐领可曾认得此人?”
张佐领细细打量了贾仁一眼,道:“这不是贾大人吗?”说着就深施一礼道:“卑职给大人请安了。”
贾仁脸色越发地红。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贾大人,你带着局子夜宿报国寺,张佐领已看得一清二楚,本部堂就不说什么了。请贾大人交出官照,皇上如何处治,就看贾大人的运气了。不过,有几句话本部堂还是要说。像贾大人这样人前满口伦理道德,人后却做出这等事的高官大员,大清国怕是找不出几个,这也算是我大清一奇了!”
贾仁满脸通红,做声不得,只顾颤抖着手在怀里乱摸官照。
曾国藩双手接过官照:“大人是随本部堂回城呢,还是继续在这佛门圣地摸下去呀?”
贾仁羞得连连道:“下官这就随大人回城。大人哪,下官已知错了,你我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望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本部堂自然想开恩,只怕大清
九九藏书的律例不开恩。贾大人哪,您老位列九卿,也太胡闹了点。您老可是天下皆知的道学楷模哟!”
贾仁忽然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大人哪,您老清贫不易,在京师度日也难,下官情愿奉送这个数字来买断此事……”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
见曾国藩望着他这两个指头直发愣,贾仁就知道曾国藩不太懂官场的规矩,只好小声直说出来:“是两万两银子哪!”说出口又马上有些后悔,心中暗道:“看这曾国藩发愣的情形,大概两千也能摆平吧。”
曾国藩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哈哈大笑道:“贾大人也太小看大清的二品官了。本部堂目下既有高额俸禄又有数目可人的养廉。您老还是快些打点行装准备面圣吧!”说毕,昂然走出去,边走边道:“本部堂在轿里候着大人一起下山。”
“下官遵命,下官遵命!”贾仁忙不迭地应着,气急败坏地让人快快收拾东西。
曾国藩回到府邸匆匆忙忙吃了晚饭,便连夜起草了参奏贾仁的折子。早朝时,他想都没想便将折子递了上去。
五天后,圣旨下达:“大理寺卿贾仁办事糊涂,着降二级留任处分并罚俸六个月。钦此。”不说什么原因降级,也没指出什么理由罚俸,只说糊涂。
满朝文武都被闹得莫名其妙。更
.99lib.让人不解的是,贾大人挨了处分,反倒比升级还高兴。
曾国藩怎么也不会想到贾仁犯了大罪却得了个小处分,比莫名其妙的满朝文武还莫名其妙,见到圣旨心下不由揣度:“皇上莫不
是病糊涂了吧?”
当日回到府邸,正巧黄子寿来访。谈起贾仁,黄子寿哈哈大笑道:“我的内阁学士大人哪,您老只知道贾仁犯了大罪当重罚,可你知道贾仁是谁保举上来的吗?穆中堂的第九如夫人和第十如夫人可都是贾大人送的哟!听说,皇上现在病得连折子都不能看,凡事都是穆中堂决定。在这个时候,穆中堂的人,也就是您老仗着有些圣恩稀里糊涂地敢参哪。要换别人,降两级的恐怕就不是贾仁了,应该是参他的人哪!”
曾国藩的心里忽然对自己的座师生出了些许的憎恶之情。
第二天上朝,他又递了个折子给皇上,力参贾仁,他不相信皇上真病到连折子都不能看的程度。他在折子中大声疾呼:“贾仁这种道学中的败类如不重重治罪,何谈整肃纲纪!”
当夜,道光帝在御花园后书房——现在是道光帝养龙体的所在——召见了他。礼毕,道光帝徐徐道:“曾国藩哪,朕现在见你是想跟你谈谈贾仁的事。贾仁闹得这档子事,的确有碍他的清名。朕让穆彰阿详查了一下。咳,贾仁只要知道错了,他也确实知道错了。咳!”
曾国藩低头道:“皇上圣明!但臣以为,贾仁是断断不能不重办的。”道光帝随口而问:“知错就改,何必非要重办呢?”
曾国藩道:“臣的理由有三:一、理学是我大清的根本,是我大清士子的信念所在。贾仁身为理学大师,满口讲的是道德伦理,而他所做之事传扬出去,谁还信仰理学呢?二、很多官员都以贾仁为楷模,以后,官员们该怎样做呢?三、言传身教,是我大清官员的根基。贾仁所为,分明是和皇上叫板,请皇上详查。”随后,又道出贾仁欲贿赂自己的事情。
道光帝想了想,许久挥了挥手:“当下污吏横行,拒绝贿赂也是政绩,你先下去吧,朕知道怎么办。”
不久贾仁被革职,限期离京归籍,永不叙用。大理寺卿一职由倭仁升署。至此,穆彰阿与曾国藩的私交也画上句号。
这一年堪称多事之秋,山东、河南两省逢上三十年不遇的大旱,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匪盗蜂拥而起。各州县都有大股强人出没,民间的各种会道门也成万紫千红之势,发展迅猛。
两省巡抚一次又一次向京城告急,要兵也要银子。
病中的道光皇帝,真正领受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国库是再无银子可拨了,征战的军兵们也都东挪西调地成了疲师。但两省的告急文书仍雪片似的飞向京城,全然不理会当今圣上的苦衷。
山东的强人最先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巡抚衙门调兵征剿,却越剿越多,终于发展成一二万人的大团伙,势成燎原。
河南一地的会道门也不久喊出“反清复明”的口号。这里的强人虽只有二三百人,却凭空把一个姓黑的汉子硬改作朱姓,说是什么朱明皇室的后裔,被标榜成真龙天子,势必与山东比高低。
明眼人不费力便已看出,这是两省大吏放任自流所引发的恶果。
道光帝一日三次召见王公大臣们商讨对策,争论的焦点在剿与抚上。以穆彰阿为首的实权派也就是时人称之为“穆党”的,是坚决主张抚的,并举出抚的三点好处:安民、不靡费、不动摇朝廷的根本。
以文庆、曾国藩为首的一班文士,也就是时人称为理学大师、“清流党”的,则坚决主张剿,也举出剿的若干理由:一曰剿才安民;二曰有剿才能达抚;三曰不剿无以稳定国体。
道光帝被吵得拿不定主意,决定征询各省巡抚的意见,却也是剿抚不一,各执一端,理由都很充分。
就这样闹来闹去,闹腾了三个月,还拿不出一点措施,而山东、河南两省的“邪教”、会道门的气势却已经闹得大起来了。河南一地更是建起了一座金銮宝殿,挂出了一面旗帜,明晃晃的是一个“朱”字。这回,河南的这伙强人不仅是要做山东、河南两省强人之首,更要与大清争雌雄了。山东方面自然不甘落后,不久也一连打破两座城池,大张旗鼓地挂出“明”字大旗,并派人给河南送了封招降的帖子,言称:“若不归顺大明朝廷,将要重兵压境。”
一触及到大清的江山社稷,道光帝这才慌张起来。他连夜征调直隶提督江南带兵赴山东剿匪,任命军机大臣柏葰为钦差大臣,速赴河南调省内绿营专事剿匪。同时,又诏授文庆、曾国藩为朝廷钦差,赴两省专干救灾事宜,赈银及救灾粮食十万火急由江西垫拨。
文庆、曾国藩接到圣谕后,不敢耽搁,稍事准备,即带上亲兵踏上赈灾之路。救人如救火,为做到稳妥,曾国藩又让李保先行一步去江西催粮。为防范沿途匪盗袭扰钦差,道光帝传谕沿途各地衙门,派重兵护差,在哪个省出了问题,便拿该省的巡抚是问。
这时的山东巡抚是崇恩,河南巡抚是潘铎。
崇恩因在病中,暂由和春护理抚篆。和春曾是河南的巡抚,因听信英桂的诬告妄参赴蜀主持乡试的曾国藩被开缺回京候补。后来走了穆彰阿的路子,经穆彰阿保举,在京候补了半年,便放到山东署理布政使,旋又署理巡抚。偏偏和春命运不济,他一到山东,先是大旱,接着又闹会匪,一直闹出朱明小王朝来。和春悔断了肠子悔黑了肝,悔不该一头栽进山东这个马蜂窝里。
他正在打算如何打发人进京打点,想换个省份,偏偏钦差就下来了,于是先收了挪动的心,急忙通知各地衙门安排迎接钦差事宜,心里却在暗暗打算,打发走钦差,即刻挪窝!
河南巡抚潘铎原是河南布政使,鄂顺安出缺,先由他代理巡抚,一年后,又放了实缺,转为一把手。潘铎倒是个有些官声的人。因不是穆党,竟在河南巡抚这个苦缺上做了几任不得挪动;又经此大旱大乱,看来这个苦缺也保不住了。于是,就抢在钦差到来之前,先上了个“年老体衰不胜繁剧,请求开缺”的折子,想来个溜之乎也。
依着穆彰阿的意思,是一定要借这次事端给潘铎治上一罪的。但道光帝考虑到潘铎做了多年地方官,虽无大功,倒也无大过,就准了折子,但不是休致
,而是特旨准其回原籍养疾;遗下的河南巡抚一缺,由钦差大臣柏葰暂署。
江西垫拨给山东、河南的赈粮已先期运到。文庆、曾国藩到时,山东各地的衙门正在省城往回领粮;按着人口的多少,由粮台一县一县地发放。
文庆和曾国藩到后的当天,即查看了粮台发放记录,从记录簿上看,倒也公允。
在巡抚衙门,和春苦着脸对文庆道:“文大人哪,若没有您老的救命粮,连本部院也得饿昏在签押房了。”
文庆没有搭话,曾国藩却正色道:“中丞大人,山东遇此大灾,朝廷救济固然重要,但官府也要组织百姓自救才是。本部堂在山东境内所看到的流民,无不是扶老携幼举家外迁的样子。照此下去人口是越来越少,等灾荒过后,大片的土地将由谁来耕种呢?中丞大人你看呢?”
和春涨红着脸道:“曾大人的话固然不错,本部院又何曾想如此哪?可一没银子、二没粮食,组织百姓自救,饿着肚皮的人谁个听呢?山东比不得大省,人口和土地都少。去年受黄灾(黄河水患),今年受旱灾,一年不如一年哪!”
第六十二节 拒吃大鱼大肉
文庆和曾国藩各带了几名道员及随侍的侍卫,分两路核查山东所属府、州、县的赈粮发放情况。
文庆负责济南府西北的东昌府各县、临清州各县。曾国藩负责济南府西南的曹州府各州县及济宁州各县。
山东省当时共分六府三州,依次为:济南府、东昌府、泰安府、武定府、兖州府、曹州府、临清州、济宁州、沂州。
曾国藩赴曹州府的第一站是长清县。长清县归济南府管辖。
曾国藩在长清住了一夜,就赶往东平,由东平走汶上,便可到达济宁州。
东平县与汶上县都是济宁州的地面,曾国藩决定先查东平县,再赴曹州府。
东平是个古镇,元时称东平府,明时建州,大清国才把州改成县的建制,但人口却比一般的小州还多,所以,东平县的知县较其他县的知县要高出一级,是从六品官。
曾国藩的手里已握了和春抄录的一份各府州县的正印花名册,知道东平县的知县是广东花县举人叶子颂。
在东平县城关,曾国藩等人先在城中心走了走,见街面虽也冷清,行人稀少,但商贾铺面倒还照常营业,不像长清县,尽管挨着济南,却已十室九空,按当地百姓的话讲,都去外省逃荒去了。走在街上,曾国藩就已经在心里对这位一榜出身的叶子颂有了些许的敬意。到了县衙,叶子颂正在病中,由文案师爷扶着和曾国藩勉强见了礼。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五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甚长大,虽一脸菜色,倒也堂堂正正;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旧官服,大大的眼睛上面是两道八字眉,颧骨突起老高,神色显得黯然。
施礼毕,曾国藩见叶子颂喘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便急忙让随侍的文案师爷把他扶到凳子上,准其坐着回话。
“叶明府,”曾国藩轻声问道,“本部堂一路走来,感觉东平的旱情较其他州县轻些。”
叶子颂操着广东话回答:“回大人话。大人的话说反了,东平县的旱情不是轻些
.99lib.,是较其他州县都重。据下官所知,黄河沿线的地面,都多少有麦子收成,梁山一带也能捕些鱼虾糊口。东平是最苦的了,人口又多,如果不是朝廷赈灾及时,东平现在怕也是饿殍遍野,哪还有力气开商铺迎客呀?”
曾国藩奇道:“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
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
“这话怎么讲?”曾国藩感到惊讶。
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
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
.99lib.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在官厅和各位一一见礼,这才移到叶子颂的签押房。
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发放案底,按着历次赈银数目,先一个人细细地核查。
看着看着,曾国藩顿时警惊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几次的赈粮虽调于外省,但大多是麦子、黍子之类。但东平县放赈粮的账页上,却出现了红薯、芋头之类的字眼,提到麦子的地方除前面几页,后面竟然没有再出现过。黍子、麦子哪里去了呢?
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
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在下巴,微微地翘着,干巴巴精瘦瘦,也像要病倒的样子。见人也还恭敬,尤其讷于言,不问不多说一句话。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发问。
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百万斤的桑树、榆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①。”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收,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
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请曾大人如实向圣上禀告,下官认罪!”
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
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
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就不肯离开窝呀!”
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
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
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在病中,这碗饭该由你吃。”
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
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发放的名册,让衙役分头找了几个受赈的人,问了问所领红薯、芋头与册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两都不差。
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汶上县,那里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
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
礼毕,归座。洪财当先说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后花园备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办公事不迟。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在碗盘上面的罩子,却是四样荤菜、四样素菜,鸡鸭鱼肉倒齐备得很。接着又端上来十几样热菜,这才开席。
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
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发放案底,而是不声不响地带上同来的侍卫,来到大街上各处看一看。
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
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出县城半里
九九藏书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却又哑又聋,好像也挺不长久了。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那人长长的头发,约有五十岁的样子,一问,才三十岁,名叫二混混。
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吗去了?”
?99lib?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
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愤愤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
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不走等着饿死?只不过,俺窑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
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
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
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
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未免太客气了。洪明府在灾荒之年还能保养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呀!”
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
曾国藩以腹泻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
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发放案底,一册册地看起来。看过了几册,但见人名清晰,数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
曾国藩在心里赞
叹一句:“真不愧是两榜出身的人,办起事来果然明白!在官场做事,就是要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既要精到,又要简洁!”他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在门外的衙役们传来问话。人到后,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所领与所放倒是丝毫不差。曾国藩更加暗暗称奇。
第六十三节 在梦中听亲友教诲
天亮后,曾国藩早早便让人到“虎跳庄”去唤地保问话。
不一会儿,虎跳庄的地保便来了,那地保一进签押房,就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细看那地保,见是个留着短须的汉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额头,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较整齐,谈吐声音洪亮。看那架势,不像乡间的地保,倒像个十足的千户①。
顿了顿,曾国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保很响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叫麻三。”
“哦,”曾国藩点点头,又问,“麻三啊,本部堂要问你几句话,你须老实回答。知一说一,是二说二,明白吗?”
“这是自然,”麻三应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这名字的,大人只管问来,小的如实回话便是。”
曾国藩就笑着问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问:“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当然知道。你是龙爪乡麻家庄的地保嘛。”曾国藩用手指着册页轻轻念出声来:“对不对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说得一丝一毫都不错。”
曾国藩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出签押房,门外奉洪财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什么,一见曾国藩出来,便全打住不说。
曾国藩轻轻招了招手,把当值的叫到身边道:“随我进来。”
当值的衙役马上过来。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身进了签押房,衙役随后跟进。曾国藩坐下,用手指着麻三对衙役道:“老兄啊,咱们汶上县的龙爪乡麻家庄在哪里呀?”
衙役深施一礼道:“回大人话,小的在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几年了,不曾听说龙爪乡有个什么麻家庄。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说笑话吧。”
曾国藩笑对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个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说一说。”
麻三立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立时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顿说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保来欺骗本官?”
麻三可怜巴巴道:“回大人话,小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缝,小的确实叫麻三,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忽然对衙役断喝一声:“大胆公差,你还不跪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本部堂奉旨查赈,你原该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胆欺瞒起来!”
那衙役只管跪地下连连叩头,边道:“请大人听小的明禀。”
“李保!”曾国藩冲房外喊一声,李保应声走进来。
曾国藩道:“请传洪明府见我!”
李保应一声“嗻”,大步走出去。
一会儿,李保一个人走进来道:“回大人话,洪大人正在官厅和巡抚衙门的人讲话。听说洪明府已升署济宁州州同,正在和刚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会儿就来见大人,请大人稍候片刻。”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地一响,马上感觉眼前金星乱迸,他浑身一阵乱抖,发疟疾一般,神志渐渐有些迷乱。他隐隐听得李保大喊一声“大人!”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乡荷叶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来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讲话。曾国藩一见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万种委屈涌上心头。他顾不得多想,大叫一声:“祖母!”就一头扎进王太恭人的怀里哽咽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已过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抚摸着孙儿的头发,一边小声道:“宽一,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为了这大清受了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儿的泪不轻弹啊!祖母给你煎饺子吃。”
曾国藩止住哽咽,抬头去看祖母,却发现祖母早已不见。他原来在好友湘乡秀才罗泽南的怀里撒娇装乖。
曾国藩立时羞红了面皮,急忙挣出罗泽南的怀抱,啐一口道:“好个罗麻子,什么时候也会七十二变了?偌大年纪了还没正经,竟要讨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罗泽南和儿时一样,哈哈大笑道:“涤生呀,你现在总算知道罗某人为什么不出去做官的缘由了吧?我早就说过,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没我汉人的份儿。你就是不听,如今做了侍郎,又怎么样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贪赈的官员升职,你这侍郎又能怎的?听人劝吃饱饭,你还是到岳麓书院去坐馆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岳麓书
99lib.t>院的山长了!”
曾国藩争辩道:“和春固然是满人,但洪财却是汉人哪!皇上为了赈灾国库都空了!洪财作为汉员,怎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饿死而不闻不问呢?大清固然是满人的天下,可皇上做梦都想把大清国治理好啊!皇上把国藩引为知己,国藩不披肝沥胆,鞠躬尽瘁还算个人吗?”
罗泽南忽然深施一礼道:“卑职见过曾大人。”
罗泽南如此郑重,倒让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低下头来急忙来扶罗泽南,却哪里是什么罗泽南,竟分明是威风凛凛的江忠源。
“哎呀,原来是义士到了!”曾国藩欣喜地一把拉过江忠源的手,“听说贵处闹匪,义士招募团练硬给平了下去,其功大矣!听说已授了新宁知县?不知这文官做得顺手否?”
江忠源脸色一红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面前谈功名二字!说来惭愧!忠源祖上以读书为业,几乎辈辈出秀才,偏卑职读不通子曰诗云,最后还是靠射箭得了个武举!新宁雷再浩举旗造反,蹂躏当地百姓,皇上派了几批大军征剿,均因雷再浩狡猾无功而返。忠源作为新宁人,岂能坐视不理?说出来惭愧,只抓住了一个雷再浩,他聚起来的三千号人竟一哄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职是上月刚放的实缺,大人竟知道了?”
曾国藩忙执了江忠源的手,往书房里让。到了书房,江忠源与曾国藩重新见礼。
曾国藩问:“岷樵,你可曾碰到罗山?”
江忠源道:“罗山是湖南公认的名士。像他这样没有功名而得名士称号,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开缺回籍了?”
曾国藩愤愤地道:“大清国现在已藏书网是满目疮痍了,穆彰阿妒贤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两肩纵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一个大清国呀!”
江忠源忽然发问:“大人,卑职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看大清这江山是不是要……”
“快禁声!”曾国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谈论国家是非!罗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说轻说重自然没有人和他理论。岷樵,你也是久在京里的人,你看穆相国能长久吗?”
江忠源愤愤道:“大人如何明知故问?看看鳌拜,想想和珅,还用卑职说得再清楚些吗?大人来山东赈灾,是赤足踏炎铁,下得来也伤,下不来还伤!”
曾国藩抬头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这句话会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断语!
但江忠源却早已无影无踪,坐在对面的竟是他的父亲。
“宽一啊!”曾麟书说,“九年十级,自大清国开国无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禄,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尽孝,只求你尽忠!为父四十三岁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岁却已是名重海内的二品高官了!这样的浩荡皇恩,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哪!”
曾国藩全身一振。父亲继续说道:“从曾参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过高官。你祖父受尽读书人的气,受尽官府的气,发誓从为父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读书人、代代有秀.99lib.才。感谢苍天佑人,祖宗有灵,总算熬出了一个红顶子。这不仅是我曾门的骄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骄傲,更是我汉人的骄傲啊!”
作为县学生的父亲,能讲出这样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国藩的意料。他不由细细端详起父亲来,却发现讲话的人根本不是曾麟书,分明是祖父曾星冈。曾国藩一下子释然了。
星冈公虽不识字,却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明白人,是最识得理的人。曾国藩一直坚持的“做官不贪银钱方为好官”,就源于祖父的教诲。
曾国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从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冈公都是按着圣人的话去做,一丝都不差。曾家起屋讲究的是前有院、厅,后有园、蔬。池里要有鱼,圈里要有猪,墙外要栽柳,田头要栽杨;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针绣持家。曾家大小的穿着,从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们亲自缝制。家规制定得可谓详详细细。
后来,曾国藩又在此基础上,发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双,腌菜一坛”,曾家的读书人“每月要习字三千,作文两篇;每日读古文一篇,三日读熟一篇;每日读史三千字,十日读熟一篇”。
星冈公持家,讲究的是鱼儿乐、猪儿欢;柳摆头、杨婆娑;男耕女织。曾国藩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强调,男儿要识文断字,不求辈辈出高官,但愿代代有秀才;女子则必须从俭字、德字、孝字入手,在女工上用心。
所以,星冈公的话,曾国藩不仅要听,也喜欢听,更是坚决照办。曾国藩甚至认为,没有星冈公,就没有他曾国藩的今天,更不会有曾家今日的兴旺气象。
曾国藩正要把自己进京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却听祖父忽然说道:“宽一孙儿,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办事。君让臣死,臣焉敢不死!孙儿啊,你不能辜负万岁爷对你的信任,不能让天下苍生失望啊!九年连升十级,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吗?有时连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算什么呢?只要问心无愧,只管做去。”说着话,星冈公忽然伸出双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声:“去吧!不要在山东留下骂名!”
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扑面而来,曾国藩噔噔噔一连退了十几步,却忽然一脚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不知后面是悬崖峭壁,还是深谷河流。
他吓得赶紧闭上双眼,等结结实实倒在地上后,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却感觉周身酸痛、奇痒。显然,已接近愈合的癣病又发作了。
第六十四节 上奏折恳请道光帝刀下留人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保,曾国藩清楚地听到李保叫一声:“大人总算醒了!”
曾国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和春正在窗前和文庆亲亲热热地谈话,一听曾国藩醒了,就双双奔过来。一个拉着曾国藩左手,一个拉着曾国藩右手,齐道:“可不要吓人啊!大人这一觉竟睡了三天!”
顿了顿,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来,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请求处分了!”
曾国藩挣扎着坐起身,道:“本部堂让二位大人操劳了。”
文庆道:“大人的病如何来得恁急!到底是为哪般!”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这是在哪里?莫不是又回了省城?”
李保道:“回大人话,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车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您老现在是在钦差行辕呢!”
曾国藩想了想,对和春道:“本部堂已经不碍事了,和中丞有事尽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谢。”说着冲和春拱了拱手。
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着,缺什么只管言语,可不能再如此操劳了。我山东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
文庆把和春送出行辕。曾国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却执意不肯。曾国藩只得作罢。趁这当口,曾国藩让李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竹箱子取出膏药,让他侍候着贴到后背及前胸。
李保悄悄对曾国藩道:“大人这一病可把和大人吓坏了,当天就让人骑快马把文大人接了回来。多亏大人醒得及时,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联名折子就发出去了。”
这时,厨下当值的厨子端来一碗专为曾国藩炖的莲子汤,请示守在门外的刘横,是否趁热端进来。刘横就让李保端进去请示曾国藩。
曾国藩平时是不大用补品的,但他现在饿了,就想也没想,接碗在手,很快便吃进去,以至连李保都奇怪,曾大人这次进粥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想是真饿了。
以往,每逢去外地办差,每当进餐的时候,曾国藩都要问李保或当值的侍卫吃的是什么饭,什么菜,什么粥,什么汤,几乎面面俱到,一样不落,细心得像个婆姨,可这次……
曾国藩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他本没有什么大病,是因急躁引发的痰火造成的疾昏,如今醒转来,他可能像以往那样吗?人以食为天,孔子也不能例外。
一碗汤下肚,曾国藩感觉好多了,他扶着李保的肩头下了床,一步一步来到行辕的签押房。文庆正在和随身带的文案谈论山东的风土人情,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慌得文庆急忙下炕挽扶。文案碍于职分,急忙闪在一旁垂手侍立、请安。
文庆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闲杂人员知道两位钦差有话要谈,都悄悄退出去。
文庆当先发问:“涤生,汶上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把你急成这样?你、我奉旨放赈,其他的事由别人干去。你身子骨这么羸弱,可不能再这样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来放赈,就须查赈。下官气就气那和春!刚才听侍卫讲,东平县的叶子颂出缺了,汶上县的洪财却升署济宁州州同了!文大人哪,这和春干的是什么事啊!”
一听这话,文庆忽然笑了:“涤生啊,叶子颂出缺,洪财升官,那都是他山东巡抚衙门分内的事,咱何必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呢?为别人的事伤自己的身子,划不来!我让厨子炖了两碗加了冰糖的燕窝粥,你败败火,精神好了,明天咱们去游济南的黄帝陵,游完黄帝陵,再游白马寺,游完……”
曾国藩止住文庆的话头,笑道:“文大人,你别拿下官逗闷子了!济南什么时候建的黄帝陵啊?又哪来的白马寺啊?”
文庆也笑道:“也别管什么陵什么寺,终归,你曾涤生只要开心就好!”回头对外面喊一声:“告诉厨下,给曾大人上燕窝粥!”又对曾国藩笑了笑:“文某也跟着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窝粥!这可是和中丞专为大人准备的哟!”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从命!得,下官就陪着大人喝一碗燕窝粥!不过,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话,下官长这么大,只喝过莲子粥,还没喝过燕窝粥呢!”
文庆一愣,反问:“大人刚才不是喝过一碗燕窝莲子粥了吗?”
曾国藩一怔:“怎么,刚才李保端给我的就是燕窝粥?”复又自言自语:“早知如此,下官该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蹋了这上等的补品了!”文庆被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燕窝粥送进来,文庆和曾国藩一人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谈,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赈灾上。曾国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向文庆讲述了一遍,文庆只管仔细地喝燕窝粥,不置一词。
曾国藩也只好不再说下去,也慢慢地品起来。
一碗燕窝粥.99lib.下肚,曾国藩开口说道:“文大人,这燕窝和以前吃过的莲子粥与红薯粥没有什么不一样啊!相信红薯粥多放冰糖,也是这个味儿!这燕窝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窝粥的钱,够下官喝一年红薯粥的了!”
文庆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个曾涤生啊,官至侍郎了还分不清燕窝粥和红薯粥的区别所在!这话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大清开国至今还没出过不喝燕窝粥的侍郎呢!好了,你现在就回卧房躺着,什么时候缓过神,咱再办差。”
曾国藩只好由李保扶着进卧房歇息。进了卧房,李保忙着整理床铺,又要给曾国藩宽衣。
曾国藩却道:“李保啊,给我换朝服,传轿夫,我要去巡抚衙门拜见和中丞。”
李保愣了愣,没言语,急忙为曾国藩拿出朝服、顶戴;给曾国藩穿戴齐整,又赶着去传唤轿夫及跟班的侍卫、钦差仪仗等。
一会儿,钦差的大轿便出了行辕,奔巡抚衙门而来。
到了巡抚衙门,扶轿的刘横先跨前一步高喊一声:“赈灾大臣曾大人到!”和春迎出来,把曾国藩让进大堂落座。
坐下后,曾国藩单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来有要事与大人商量。本部堂在汶上县查赈,有些账目正要和洪明府核对,洪明府这时却被大人挂牌升署了济宁州州同。按说,属员的升降调配,是大人分内的事,本部堂无权过问,但现在毕竟是查赈期间。”
和春没等曾国藩说完便拦住话头,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实洪财升署的事,是与查赈无干系的。洪财是从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县,一直由七品官员任知县。洪财原本就该分发济宁州的,偏偏洪财来时,济宁州州同没到期限,只好先到汶上护印。大人到汶上的当天,济宁州州同出缺,你说不放洪财又放哪个呢?所幸,汶上也是济宁州的辖区,大人可以随时传调嘛。曾大人是查赈大臣,和某敢不配合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中丞大人太抬举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历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别人还想治理好吗?本部堂和文大人来山东放赈、查赈,原本就是多此一举。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只好依旨行事。还望中丞大人见谅。”
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话。放赈如同救火,若非能员能捞到这差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洪财确是我山东的能员,他是知州的材料啊!”
曾国藩顿了顿问:“听说东平县出缺了?叶子颂升了还是降了?”
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将那欺君罔上的叶子颂革职拿问下在大牢了!是问斩还是充军,只等圣旨一下便见分晓。莫不是大人也查出了东平的不法事?这个叶子颂啊,可把东平百姓坑苦了!”
曾国藩没有正面回答,却问:“圣旨也该下了吧?”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这几天吧。咳!这个叶子颂,净给本部院闯祸。”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曾国藩辞别回辕,和春用平行礼节送行。
回到行辕,曾国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上起来后,他只得让李保随时注意巡抚衙门的动向,由刘横在身边当值。
用过早饭,曾国藩感觉精气神强了许多,就想和文庆商量,准备午后动身去汶上续续查赈。更衣的时候,李保突然走进来禀报,巡抚衙门正在大堂之上接圣旨,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因贪污赈款,变卖赈粮,被皇上判了个斩立决。听衙门的人说,午时一到,叶子颂就要被押上法场。听说,东平还来了几百名百姓,围着巡抚衙门喊刀下留人哪!
曾国藩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他来不及多想,也没和文庆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换了朝服,急急赶往巡抚衙门。
一进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摆放的圣旨。曾国藩先向圣上请安,这才与和春见礼。和春见曾国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动问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专为圣旨而来。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叶子颂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跷,不知圣上判了叶子颂什么罪?”
和春冷冷说道:“斩立决!擅卖赈粮,定斩不饶!”
曾国藩道:“叶子颂的人头目前还不能落地。”
和春道:“谁希望这样呢?本部院可没有抗旨的胆量!曾大人啊,听本部院的一句劝,好好养养身子吧。”这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神色大变,道:“本部堂并没有让中丞大人抗旨啊!大人何出此言?”这时,文庆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桌案正中摆放整齐的圣旨,急忙跪请圣安。和春与曾国藩也急忙见礼,然后升炕。
不待文庆讲话,和春先道:“文大人来得正好!圣旨已下,枉法的叶子颂判了个斩立决,曾大人让本部院刀下留人,这……”
文庆狐疑地望了望曾国藩。曾国藩道:“文大人哪,东平的赈款、赈粮还没有查实,叶子颂这时如何能死?本部堂又如何让中丞大人抗旨来着?中丞大人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便匆匆向圣上请旨,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中丞大99lib?人如何就不调查一下叶子颂擅卖赈粮的起因呢?”
和春气得神色大变,大叫道:“好你个曾涤生,你竟敢诬本部院草菅人命!来人!传本部院的话,让抚标营现在清街,午时一到,将叶子颂押赴法场就地正法!一刻不准延误!”
“你……”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
文庆忙打圆场道:“和中丞莫生气,曾大人也消消火气。照理说,赈款、赈粮没有查实之前杀叶子颂是匆忙了点,可圣旨已下,圣命难违,又怎能不遵旨办理呢?曾大人你也该替和中丞想一想。”
曾国藩道:“由本部堂向圣上请旨总可以了吧?本部堂是查赈大臣,东平县的赈银、赈粮没有查实之前,叶子颂断不能斩!和中丞,请你着人速将人犯叶子颂押赴钦差行辕看押。本部堂回辕后,即向圣上请旨。如圣上怪罪下来,本部堂一人承当!绝不牵累和中丞。”
和春冷笑一声道:“曾大人,你不怕本部院告你一个干扰地方的罪名吗?”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猛喝一声:“放肆!你难道忘了本部堂现在还是山东的放赈、查赈大臣吗?”说完,看也不看和春一眼,抬腿走出巡抚衙门大堂。文庆与和春一时僵在那里。
曾国藩回到行辕,立时便草就了一篇《山东省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枉法当斩请求缓行折》,交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
不久,文庆也回到行辕。得知曾国藩的折子已经发出,文庆顿足道:“涤生,你这事做得实在有些唐突!我知道和春与你有些过节,也深知他的为人。和春其人,尽管贪财好色,但就目前来看,他也算满员里的能员了,还能干些事!如果没有圣恩,岂能久历封疆!近些年来,像陶澍、林则徐这样的敢于任事的封疆大员有几人呢?”
曾国藩叹气道:“文大人哪,您老在我朝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您老看事看人最是明白不过。这封疆大吏可比不得京官哪,京官做到尚书也还是管理一个部门,用人行事都要看圣意定夺,本人是做不得多少主的。可这封疆大员可是把一省或数省的百姓操在手里,品级虽然是二品,可威仪权势连京里的正一品也比不得呢!像和春这样出身的人,充其量带上两营兵沙场对敌尚可。让和春做巡抚,不是糟蹋巡抚二字吗?巡抚不能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还算巡抚吗?”
文庆答道:“涤生啊,如何用人,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咱们就不讲这个事了,咱还是说说眼前吧。你上的折子皇上能准吗?”
曾国藩想了想道:“从查赈角度看,皇上能准;从维护封疆威望来看,皇上又不能准按我大清律例,巡抚、总督行事是不受上差限制的,是可以酌情而定的。可不管皇上准不准,下官也要为叶明府争一争。叶子颂是我大清难得的好官哪!无非是变通了一下救济方式。这样敢于任事造福地方的官员我们不给予保护,我们这俸禄拿得不是太昧良心了吗?文大人,你说呢?”
文庆被曾国藩说得长叹了一口气,思索了许久才说道:“我满人都能像你曾大人这么想、这么做,我大清国就算省省遭灾也不用怕呀,也垮不了啊!好,我也给皇上上道折子,为你壮壮声势!”说着冲外面喊一声:“笔墨侍候!”
曾国藩一听这话,大受感动。他站起身,凝视着文庆好一会儿才道:“文大人,您老就莫趟这浑水了!您犯不着与和春结仇呵!”
文庆哈哈大笑道:“你汉大臣都不怕,我一个满人,又怕什么呢?”当夜,文庆的奏折也由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
第六十五节 拯救称职官员
几名抚标兵由按察使带着,把叶子颂押进钦差行辕后院的临时大牢里,按察使司衙门专拨了一名看守看管。叶子颂其实是被抚标兵们抬进大牢的。李保从看守那里得知,叶子颂已病到不能起来,现在是挨时辰。看光景,这叶子颂可能挨不到圣旨下的那一天。
李保赶忙向曾国藩汇报了此事。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让李保偷偷去外面请一名郎中来,进大牢里藏书网为叶子颂诊病,并一再嘱咐李保,一定要打点好看守,不得走漏一点风声,尤其不能让巡抚衙门的人知道,嘱之再三。李保悄悄地离去。
李保自去办理,果然隐秘,两天后,叶子颂开始进食。曾国藩这才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对办事无声无息,又能精到简捷的李保是愈发看重了。
这件事连文庆都瞒住了,巡抚衙门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和春几乎天天询问按察使,叶子颂病到何种程度,和春天天期盼叶子颂的死讯,叶子颂却一天天好起来,和春和按察使都暗暗称奇。
一晃五天过去,按时间推算,圣旨即使下达,也在途中,而叶子颂已能在大牢走动。曾国藩和文庆商量,准备提审叶子颂。文庆自无话说。
曾国藩当天就着人备了刑具。这些刑具不是给犯人用的,是让犯人看的,也是给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看的。
主审是曾国藩,文庆也参加,文案也是现成的。按大清律例,查赈大臣有权独立审案,但须是赈案,与赈案无关的,则交由地方审理。赈灾大臣审赈案,巡抚衙门不准干涉。如其不然,赈灾大臣有权对地方巡抚实行弹劾。
叶子颂是早已知道自己项上的这颗人头是曾国藩担着处分的风险保留到现在的,心里已是存了老大的感激。
叶子颂出身卑微,中举较早,因凑不齐进京的盘费,加之广东与京师又恁遥远,所以与进士无缘。后来广东闹“会匪”,朝廷号召乡绅办团练,他也在花县练了一团人。碰巧“会匪”攻打县衙,他带人抵抗,竟获成功。于是被保举了个从四品宣抚使衔,分发山东,自此进入仕途。叶子颂的经历和江忠源颇相近,只是不如江忠源运气好。
叶子颂被带上大堂,当中跪下。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果然恢复得比见时还好,就开口问话:“叶明府,你抬起头来。你的案子已惊动了朝廷,本部堂和文大人就你的案子问你一些话,你要据实回答,不得说谎。”
叶子颂跪着,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二位大人尽管问话。”
文庆小声对曾国藩道:“称呼错了,该称人犯才对。”
曾国藩点点头,开口问道:“人犯,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叶子颂答道:“知道,欺君罔上,犯了死罪,子颂服罪。”
曾国藩又问:“就这些吗?”
叶子颂答:“就这些。”
文庆忽然问:“人犯,你为什么要变卖朝廷的赈粮呢?你不知道这是百姓的救命粮吗?”
叶子颂冲口而出:“朝廷给东平县的赈粮全年才一千万斤,而我东平县的百姓却有十五万四千七百人,每人六十斤粮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让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庆追问一句:“那你把赈粮卖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里逼吗?”
叶子颂回答:“子颂卖掉有数的一千万斤赈粮,却为东平县的百姓购进三万担红薯和一千万担桑叶。这笔账,钱谷师爷记得明明白白,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人犯,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大清律例,地方官员要动赈银、赈粮,是要上报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报巡抚衙门,批准后,才可进行。不经批准擅动赈粮,不管什么用心,是要被杀头的,你应该明白。”
叶子颂答:“子颂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但子颂给巡抚衙门连上了三道呈文,均无答复。为这事,子颂专程跑到省城面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无先例,不敢照准。子颂被逼无奈,才决定舍弃项上的这颗人头,来保东平百姓碗里的稀粥。”
文庆问:“叶子颂,皇上已下旨将你正法,你不觉得委屈吗?”
叶子颂回答:“回大人话,子颂不觉得委屈。”双眼忽地涌出泪水,他低下头,顿了顿,才接着说:“只要东平的百姓能活命,子颂的这颗头掉得值!子颂已过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大堂一时沉寂,欷歔之声清晰可闻。案子审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让人把叶子颂重新押进大牢。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庆才对曾国藩道:“涤生啊,你想没想过,像叶子颂这样的地方官,如果不是与巡抚衙门有什么过节,像和春这样久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这种毒手的。你没发现吗?叶子颂被判斩刑,全是和春与巡抚衙门一手造成的。”
曾国藩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像和大人这样在旗的人是怎么想的,像叶子颂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多难得呀!”
文庆道:“我敢判定,这件案子背后肯定还有什么隐情!看样子得访一访。”
“是啊。”曾国藩接口道,“像这样私访的事,有一个人在这里可就好了,保证三天之内,访得明明白白,你我全不用费力。”
文庆奇怪,问:“你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个人呢?”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答道:“长顺长侍卫啊!长侍卫要是在身边……”
“长顺?”文庆一愣,接着道,“你不说我还真把他忘了。他现在已是大内从三品顶戴,王府一等侍卫。看样子不久就要进入部院,恐怕再没机会私访了!”
曾国藩道:“依下官看来,这长侍卫和肃顺一样,都是能办大事的人!办事认真,从来不存丝毫侥幸之心。”
文庆沉思着回答:“办大事固然能办大事,只是狠了些,只怕难得善终啊!弄不好,连郑亲王端华都要受他的牵累。”文庆说的显然是肃顺。曾国藩一直信奉“群居守口,独居守心”的为官之道,所以,他不愿意更深地谈论朝中是非,就没有接口,低头喝了口茶。
文庆了解曾国藩,笑了笑说:“咱们还是歇着罢”,就走出大堂。
曾国藩回到卧房,把李保、刘横叫到身边,悄悄道:“本部堂给二位一个差事,只许悄悄进行不可有半点张扬。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换上便服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记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偷偷地打听一下和中丞与东平县知县叶子颂有什么过节没有。本部堂推断,像叶子颂这样得民心的官员,老百姓不可能没有谈论,千万不准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辕,可以住到客栈或戏园子里。什么时候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李保和刘横对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话,卑职明白了。”
“好!”曾国藩挥了挥手,“明天就不用见我了,下去吧。”
第二天,文庆约曾国藩去游城南的关帝庙。曾国藩怕圣旨到时无人接旨给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绝了。文庆实在憋得慌,就带人独自去了关帝庙。
曾国藩这里则打发侍卫,分头传济宁州州同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着二人带赈粮发放明细案底,速来钦差行辕问话。叶子颂的事情因无头绪,只好暂放一边。
转天傍晚,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来到钦差行辕。曾国藩先让他们及随员吃了饭,便让汶上县现署任到大堂问话。
因为这是曾国藩查赈,文庆不好也不愿插手。曾国藩只好一个人问话,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随时侍候的,无需细说。
接替叶子颂汶上县现署任的是山东候补道,两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让候补道署知县,而且是署理从七品的小县,这又让曾国藩大惑不解:“道员是正四品衔,照常理缺分再紧,也应放知府才合适。”
李延申一进大堂,先向曾国藩施礼打躬,不说职道却称下官;礼毕落座,也只坐半个屁股。曾国藩看那李延申,五十开外年纪,穿一件破旧的官服,顶戴也磨得没有光泽,拖一把黄胡须,高高的个子,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哪有知县气派,分明是个落魄藏书网的老秀才!
曾国藩咳了一声,开始发问:“李观察,你来山东几年了?”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来山东已经八年了。”
曾国藩忙摆摆手:“李观察,你不必起身答话。”
李延申还是很客气地道:“下官不敢,还是站着回答的好,大人只管问话就是。”
曾国藩只好道:“李观察,本部堂还没有看到你的履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吧。本部堂对你也好有个了解。”
李延申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进士,殿试后九九藏书就被吏部分发到江宁府候补知县。在江宁十年,署过两年知县。之后又被升调广东,署了一年州同。被吏部记了个大优,又被部院保举进京引见。引见后,赏了四品道员衔,分发到山东巡抚衙门。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整整在山东候补了八年,才蒙和中丞照顾,让下官去署理汶上县。下官的履历实在简单,扰大人的烦了。”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大清国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两榜出身的官员,二十年当中只做了两年知县、一年州同,还都是署理!说出去,恐怕连皇上本人都不会相信!
一丝怜悯之情,从曾国藩的心底滋生。曾国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李观察,汶上县的赈粮、赈银发放明细案底,想必已经都带来了吧?”
李延申答:“回大人话,六大本全带在张师爷身上。张师爷就候在门外,大人随时可以传唤。”
曾国藩道:“呈上来吧。”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便转身走出去。一会儿,便拎进来一大捆账册,双手呈放到曾国藩的面前,口里说一句“请大人过目”,便退回原处,仍旧站着。
曾国藩翻开第一册账页,见上面多了许多条条点点,而他在汶上看时却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
曾国藩边看边问:“李观察,这账面上的条条点点是怎么回事啊?本部堂在汶上时是看过这簿子的,里面并不曾被画过。”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话,上面的条条点点是下官画上去的。下官接印后,就带着师爷,按着明细上所记,一个都一个甲地核对,发现了许多难解之谜。下官解不开,就画了条条点点,想等核对完毕,到州上找洪大人请教。”
曾国藩问:“李观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话你就直说。”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在城关镇找到了几个人,按册页查找,该人领赈粮数与登记的是一致的,但在三丰都的十几个甲,下官虽然看到了保长、甲长,但领的粮额和所记载的却大相径庭。更有一桩怪事,下官一直不解,像十二甲有个徐老三,已是死去三年的人,账册上竟也领了赈粮。”
曾国藩道:“李观察,同你去的师爷你为什么不问问呢?这些账册均由师爷一手造出,笔笔数额的来源,师爷该是最清楚不过。”
李延申道:“大人教训的是,但原任师爷已随洪大人去了州上,现任师爷同下官一样在汶上是两眼一抹黑,他是和下官同一天到任的。”
“哦,”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李观察,难得你这般心细!也难怪你二十年官场得不到实缺。好!你下去吧。”
李延申急忙施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去。看着他走出去后,曾国藩这才冲门外喊一声:“传洪州驾!”门上便一连声地呼应:“传洪州驾!”
第六十六节 凡事总得留后路
洪财大步跨进来,见了曾国藩,仍然是谦恭地一揖到地,口称大人。曾国藩用手指着账册道:“洪州驾,在汶上时,本部堂就对这账册有些疑惑,但正逢州驾卸任升州,而本部堂也正巧癣疾发作,所以没有及时请教。洪州驾,这几次的赈粮发放,你可清楚?”
洪财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掌握全局,具体事情均由张典史和钱谷艾师爷承办。”
“张典史和艾师爷可曾随州驾前来?”
“回大人话。张典史已在一月前心疯病发作故去,艾师爷已于下官卸任的第二天赴奉天奔父丧去了。艾师爷走时即已对下官言明,因年老体弱不再回来了。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照州驾的意思来看,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对这赈粮是查不成了!”
洪财道:“下官不敢,只是查起来费些周折罢了。”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虽久历京师,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暂在行辕宽住几日,本部堂有不明之处请教起来也方便。州里的事情州驾先缓办几天,本部堂这里发个札子替你告假。你到下处歇息去吧!”
洪财只好打躬告退。
曾国藩又把李延申传上来,道:“李观察,非常时期,地方父母直接关系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过夜了,账册案底你先带回去,请继续详加核对。汶上受灾较重,李观察也不能专顾了核对赈额,对百姓的出路也该想想办法才是。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进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办法从别省为汶上百姓借调些红薯、桑叶,争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来,把将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势必增加外省负担。长此下去,势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观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的了。你连夜动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廷申答应一声“是”,双手接过账册案底正要告退,曾国藩忽然又道:“对了,洪州驾说,原任师爷姓艾的,已出缺离省赴奉天奔丧,你着人想办法,务必把此人找着。此人无着落,汶上的赈额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下去吧。”
“只要大人发话,下官回去就办!”李延申打躬退出。
望着李延申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真难为了这个李延申,竟候补到这把年纪!还多亏了和春,给了他个七品的署任,否则,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吗?真不知道山东前几任的巡抚成天都在干什么!
按大清官制,候补官员是没有俸禄可拿的。说穿了,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有放了署任或实缺,才算真正做了官。这些弊端,发展到后来,暴露得愈甚。但像李延申这样凄惨的,还不多见。
晚饭后,曾国藩和文庆商量,想让文庆到河南为汶上县借几万担红薯,自己再给湖南巡抚衙门去函商调些桑叶、桑皮。因为河南巡抚是文庆的同年,关系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国藩的家乡,相信更没有问题。
文庆一口答应,当夜就写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边的人去了河南开封。而曾国藩则委了一名侍卫,持自己的亲笔信去了湖南长沙。
直忙到夜半,曾国藩才回房休息。一进卧房,就看到洪财正在靠墙的一张几凳上打瞌睡,一听门响,先急忙站起身,揉揉眼睛,见是曾国藩,就一揖到地,道:“下官已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如此辛苦,真让下官感动!”
曾国藩一愣,立住脚不动,问道:“洪州驾,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厅找本部堂?”
洪财道:“其实也没什么。听说大人不好水酒,平时只吸口纸烟,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乡盛产烟叶,下官特备了一包,想请大人尝尝,困乏时吸一口,也是蛮解乏的。”
洪财说着话,便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扁扁的用手托着,呈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一见那纸包扁扁的,就断定绝不是什么烟叶,便道:“洪州驾,真难为你了!你就替本部堂放到案桌上吧!”
洪财恭恭敬敬,双手把纸包放到案面上,这才满面喜色地退回到原处,道:“下官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下官告退。”说着,就要从曾国藩身边走过。
曾国藩一把拉住洪财的手道:“且慢!来人!”
门外候着的两名侍九九藏书卫应声而入。
曾国藩笑着道:“洪州驾为本部堂送了一包烟叶,这等盛情本部堂怎好独领。去请文大人也过来尝尝鲜。”然后抓住洪财的手,对另一名侍卫道:“给洪州驾看座。”这才走到案面旁边的方凳上坐下。洪财颜面大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满脸通红。
曾国藩于是更加断定纸包里有鬼。
片刻功夫,文庆便由人陪着笑眯眯地走进来,边走边道:“倒难得了洪州驾的一番盛情,曾大人,这烟老夫可得尝一口。”
曾国藩举起纸包笑着对文庆道:“文大人,这就是洪州驾让你我品尝的烟叶。请大人拆开用吧!”说着就拿起纸包递给文庆。
文庆坐下后,才慢慢地把纸包拆开,不禁一愣:里面哪有什么烟叶,却端端正正地包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文庆望着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半天做声不得。
洪财一见情形不对,早扑通一声跪99lib?倒在地,口称“下官该死”,浑身颤抖不已。
曾国藩忽然高喊一声:“来人!到巡抚衙门请和中丞过来讲话!”
外面答应一声,便有人持着火把去了。
洪财那里愈发高叫:“请二位大人留情!下官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和文庆谁也不理睬他。憋了好一会儿,文庆才道:“洪财,你胆子也太大了!贿赂查赈大臣,按律当斩哪!”
洪财磕头如捣蒜,连连道:“下官是看二位大人查赈着实辛苦,并不是存心贿赂啊!下官再也不敢了,请二位大人开恩,放过下官这一马,下官肝脑涂地、做牛做马报答二位大人还不中吗?”眼泪簌簌而下,似有千般委屈,万般悔意,一齐从两眼涌出。
曾国藩只是铁青了面皮,吊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洪财。洪财被曾国藩的一双三角眼看得魂飞魄散。
这时,请巡抚的人回来了,进来朗声禀告:“和中丞已歇下,明早过来向二位大人请安。”
曾国藩望了文庆一眼,对洪财道:“洪州驾,本部堂只好请州驾大人到小官厅委屈一夜了,等明天中丞大人来后再行定夺。来人,侍候洪州驾到小官厅歇息,不得出半点差池!洪州驾,你请吧。本部堂与文大人也该歇息了。”
洪财已是脸色发白,吓瘫在地上,被两名侍卫架着走了。
望着洪财的背影,文庆皱眉道:“涤生,这张票子怎么办?”
曾国藩道:“大人,这张票子只好让行辕官先保存了,你我都不便保管。五千两银子,能买好几百车桑叶咧!”
早饭过后,和春的八抬大轿抵达行辕,随着扶轿官的一声“巡抚和大人到”,和春走下轿子,大步进入行辕大堂。
曾国藩和文庆刚刚用过早饭,此时正在大堂之上并排坐着品早茶。一见和春走进来,便都站起来,用平行之礼见过,便请到旁边坐下。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中丞大人献茶。”
文庆那里已开始对和春讲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又叫过行辕官,呈上那张五千两的银票。
和春静静地听文庆讲完,又把那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才高喝一声:“来人,传本部院的话,将胆敢向查赈大臣行贿的洪财先摘去顶戴,押赴巡抚大牢候审!”这才转头对曾国藩、文庆道:“本部院失察,有负皇恩,本部院自当向皇上请罪!二位大人,本部院先行告退。”站起身来就要开路。
曾国藩忽然说一声:“且慢!”和春收住脚,听曾国藩说道:“和中丞先行摘去洪财的顶戴,这样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本部堂和文大人着实佩服!不过,和中丞现在还不能把洪财带走。”
“嗯?”和春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开口反问,“本部院的属员,本部院自当带走关押。如何参奏,本部院自会参照我大清律办理。曾大人,这还有疑义吗?”
文庆道:“地方官无论犯了什么罪,都该由抚院参奏。和中丞带走洪财自无不当。”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文大人说得固然有理,地方官犯法理应由抚院参奏,但文大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看该人犯犯在什么事情上!比方说向查赈九九藏书大臣行贿这样的事情,就要等查赈大臣把该人犯的账册明细调查清楚!如何处治,也需查赈大臣向朝廷申奏后,才能轮到地方巡抚来办理。和中丞,程序对吗?”
“你!”和春气得脸成猪肝色,“曾涤生,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你不要仗着有些圣恩,就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你不要欺人太甚!”
曾国藩霍地站起来,用手一指和春道:“和中丞你放尊重些!本部堂这里是只有皇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地方的!和中丞,听本部堂奉劝一句,部院袒护自己下属固然可以,但要睁大眼睛看准对象!像洪财这样的人,你不怕受连累吗?你别忘了,你我头上戴的都不是圣祖爷御赏的铁帽子!”
和春气得转身便走到了门首,却猛地立住,转过身,对曾国藩道:“本部院也奉劝曾大人一句,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说完,推门恨恨地走出去。
曾国藩在后面冷冷地回道:“中丞大人慢走,本部堂不送!”
和春用鼻子哼一声,跨上绿呢大轿招摇而去。曾国藩让人把摘了顶戴的洪财关进行辕的牢房,这才和文庆坐进小官厅里歇息喝茶。
文庆忽然道:“涤生,我刚才用心算了算,圣旨也该到行辕了。怎么还一点动静没有?”
曾国藩想了想道:“文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一共才六天,圣旨咋能那么快到呢?往京里去至少得四天,到京里耽搁两天,回来还得四天,这样一算,十天算是快的。”
文庆重新算了算,忽然笑了:“你看我这脑袋,可不是老糊涂了不是!不过涤生啊,和春的背后可站着一个穆彰阿呀!现在十几个省的封疆可有一半是他保举的。依老夫看哪,洪财就交给和春算了!否则,真顺着洪财这根藤查下去,万一把和春给牵扯出来,咱可不好收场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答道:“大人这回可算猜对了,下官就是想把和春牵出来。”
文庆不解:“涤生,你以为凭你我就能扳倒和春?那你可太小看和春了。和春的祖上可是有军功的人啊!何况还有个穆中堂?”
曾国藩沉思道:“大人,您认为和春这样的人做了巡抚,是百姓之福吗?”
文庆一愣:“你的意思是……”
曾国藩道:“我也知道扳不倒他。但把他由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调开还是有把握的。调开他一人,救的可是山东全省啊,大人您说呢?”
文庆两眼注视着曾国藩,忽然一拍手道:“涤生,老夫是真服了你了!”曾国藩笑道:“和春其人,上马治军还可以,下马治民就不是他的专长了。想他在顺天练兵时,军营是何藏书网等整齐!”
第六十七节 密奏荐好官
晚饭后,李保、刘横悄悄地走进了曾国藩的卧房。曾国藩忙让人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尖,一边品茶,一边听李保、刘横私访的结果。
李保最先讲起来,和春因出身于满人贵族,对汉人是从来瞧不起的。他做山东巡抚的这两年,山东境内各处不太平,大多是由于他的高压政策造成的。他重用满人打击汉官,仅就这一点,就在山东很不得人心。到山东一个月后,和春曾为自己的一个姨娘办过一次寿,向境内的大小州县发帖子,其实是想捞一笔。到任的那一年,山东地面已经就大部分歉收,靠近黄河的州县还发了水,年景本不太好。
叶子颂当时就署理东平县,收到巡抚衙门的帖子,份子没凑上去,倒急急忙忙地把劝谏表递了上去。劝谏表上有四句话,至今还被百姓传诵:“中丞做?99lib.
寿,州县受苦;州县做寿,百姓遭殃。”
也不知和春跟前的人中哪个发了神经,竟把这劝谏表给传了出去,弄得到处传诵。
和春气得是三尸暴跳,正想找个机会整治一下叶子颂,偏偏总督衙门的函件也到了案首,拆开来一看,竟是表彰和中丞听属下劝告,取消为姨娘办寿这档子事的。还说已奏明皇上,很快就有回文云云,和春哭笑不得,天大的一场好事,只好按下不做。明明知道这都是叶子颂搞的鬼,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
另一件事说出来更可笑,是关于年份子的。所谓的年份子,也就是各州县叩见巡抚时孝敬给巡抚的年例,各省均有定例。据说好的省份,仅一年一次的年例,巡抚就能有三四万两的进项。山东是小省,州县的年份子定例是人头千两。
每逢年终岁尾,各省的府州县衙门都要封印回省城述职。述职的时候由布政使接待。布政使接待之后,便由布政使领着,一起进巡抚衙门叩见部院,向巡抚叩问辛苦,巡抚也照例反问老州县辛苦。然后,各州县就可以在省城自由地玩上几天,有的也可以走走亲戚,还有的利用这几天歇印,回籍省亲。
这并不是写进大清官制里的东西,但却人人晓得,个个知道。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州县向部院孝敬年例也是有一定程序的,还不能胡来。
各州县是这样向巡抚孝敬年份子的:布、按二司领头,各州县依次紧跟,向坐在炕上的巡抚叩头、请安,巡抚照例欠欠屁股回声“老州县们辛苦”,便依次归座。然后,中丞大人照例谈几句年景,再谈几句天气;在中丞大人谈天气的时候,州县们就把准备好的年份子,用红纸包着的银票,悄悄地放到座位上,既要让中丞大人看见,又要不动声色。见红包都已拿了出来,巡抚就端起茶杯,开始送客了。虽然是私情,也要有规矩,有方有圆,丝毫不乱。
各州县的这笔银子从什么地方出呢?自然出在属下的身上。因为封印的头一天,各州县也要接见下属,也要和下属们说句“辛苦了”,下属们也要依例递上年份子。好地面的州县,年例能收到万儿八千两银子;从中分出一千两送给巡抚,余下的便全进了自家的腰包。
东平县的缺分原本属中上,衙门所设的架子也大,属下也较其他县多。但叶子颂从接任的那年起,就破除了年下属员孝敬年份子的定例,认为有污官声。尽管师爷一再强调回省述职时也要递年例的,叶子颂只是不理。可在叩见和春的时候,他和其他县一样也包了个方方正正的纸红包。部院接见已毕,临走他便也将红纸包顺手塞在屁股底下,恭恭敬敬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山东老例,里面包着的都是一千两的银票,接见五个人,和春的进账就是五千两。和春来任所前,就已把这项收入调查得明明白白。繁省也就是大省,巡抚接见州县都要分开来进行,有的要进行几天。因山东是小省,只有十几位州县,就一齐进见。临走,都把红包留下,由师爷捡起来之后直接交到巡抚手上,然后赶紧退出。和春待师爷退出后,才笑眯眯地亲手把红包逐个拆开。折红包的这个喜悦,他不准任何人染指,他要独享,和府上下都知道。
但他却发现了一个空包!也就是说,他收到九个红包,却只见到八张银票!他当时就认准这一定是叶子颂干的,只有叶子颂才有这么大的胆子。大厅上还有十几位候补道等着接见,他却不急着见,而是把师爷传进签押房,然后让师爷指认,空包是不是叶子颂的。师爷比较了半天,仍然咬不准。和春实在是吃了个哑巴亏。他不是缺这张银票,他做了好几年的封疆,还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就是硬从他的腰包里往外拿钱一般。
接见道台的时候,师爷就多了个心眼,让道台们把红包都写上名字,并一再申明,没有名字的红包中丞大人拒收。
不久,济南的官场就传扬开“叶明府为和中丞送空红包”这样的话。甚至有人向叶子颂明讲,“知县大人是太过分了,像和中丞这样的人岂能看重你送的那一千两银子?没有钱,向中丞大人明说不就结了!何必出此下策呢?”公开为部院叫屈。
大年过后,各州县都要回任,回任前,照例都来向部院大人请安,辞行。临要告辞的时候,叶子颂却忽然向和春一抱拳道:“中丞大人,下官一进济南,便听百姓传言,说下官年前为大人递年份子递的是个空包,不知可是真的?”
“什么!”和春一愣,反问,“谁说的?没有的事!”
叶子颂这才道:“下官也想过,中丞大人是明白人,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有,又岂能张扬?传到朝廷那里,一旦追究下来,大人又如何应答?”
和春当时就对布政使道:“烦老兄查一查,这种没根由的话是哪个讲的?查出来,一定重重办他!这不是污贱本部院的清名吗?”
布政使急忙表示:“叶明府但请回任,本司一定还明府一个公道。”叶子颂口里一边说着“谢二位大人。如无吩咐,下官即刻就回任上了”,一边往外退。
和春道:“叶明府,本部院就不送你了。希望你好好办事,不要乱听人嚼舌头。”
这两件事在济南盛传最广,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李保很容易便打听到了。
刘横听到的却是另外两件事。一件事是今年和春放轿到东平视察灾情,叶子颂连陪着中丞大人喝了三顿红薯汤,把和中丞喝得坏了七八天的肚子;另一件是和春的一个远房亲戚瞒着和春,从奉天府跑到东平县欲行敲诈勒索之事,被叶子颂杖了八十大棒,又着人押解进济南巡抚衙门让和中丞辨认,给和春出了个大丑,被山东百姓传为笑谈。
听完李保、刘横的汇报,曾国藩一个人在卧房里想了许多。
应该怎样做巡抚,曾国藩的心目中也没有尺度,但他认为和春这样做巡抚是肯定不行的。他将李保与刘横讲述的几件事情都记录下来,把洪财的行贿及放赈混乱和叶子颂的廉明连同李延申的情.99lib?t>况,写成一份密折:
因洪财是大案,建议押赴进京来个三法司会审,扩大一下影响。叶子颂面对灾荒敢于承担责任,变通救民,虽与大清律例不太相符,但呈报在前,论罪当首推布政使(也就是藩台),次及巡抚,叶子颂当奖。提议升授叶子颂为山东赈灾道。汶上现署任李延申为道光七年进士,功名较早,但因做事负责,一直不被地方官相容,现已穷困潦倒,建议放该员汶上县知县,以示朝廷体恤文员之意。
折子的最后又写道:“臣查巡抚和春最善治军,做地方巡抚实属小用。当此匪乱之秋,似此能员该授兵权阵前对仗为上。”至于授提督还是总兵藏书网,曾国藩就不敢往下写了。相信皇上阅了折子以后,对曾国藩的一番良苦用心是该知道的。
他写完正折,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了个夹片:臣查东平县为山东大县,历由从六品官员任知县,李延申为正四品道员衔,按职衔当授知府。结尾先署上文庆的名字,再写自己的名字。联名启奏,分量重些。
早饭前,他即将折子和夹片拜发。这一天的早饭他吃得格外香甜。饭后不久,圣旨终于到达了。
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与曾国藩所请,叶子颂暂缓行刑。
文庆长出一口气道:“涤生,这叶子颂还真让你给保下来了!这‘暂缓’二字分明就是赦字牌。可是,虽然请到了赦字牌,这以后该怎么着呢?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道:“十天以后,自见分晓。明天我就去汶上继续办差。下官推断,皇上还会有旨。咱只要圣旨下前赶回来就行。”
文庆一愣:“怎么,还有圣旨?”
曾国藩想了想道:“照常理推断,不能就下这一道吧?”
文庆狐疑地望曾国藩一眼,没有言语。
两个人各带人马分路而去。和春托病,只让布政使、按察使来行辕依老例送行。在济宁,曾国藩虽也发现了几笔糊涂账,但数额不大,曾国藩只是斥责几句,就赶往曹州府。
第六十八节 曾钦差变身扶轿人
曹州府的知府黄亮是个老知府,已有近二十年的府龄,素有清名,官声一直不错。黄亮尤爱古董,专攻考据,海内有名。但他于这方面的学问还赛不过他的儿子黄以周。
黄以周,字元同,举人出身,在浙江为官,曾采集汉唐以来关于礼制的解说,陆续编撰《礼书通故》,有三十几篇文章刊刻行世。父子同朝不同省为官又都有考据癖,这在大清尚无二例。曾国藩对黄氏父子是早就闻其名的,黄以周的文章他还收集了一些。尤其陆续刊刻的《礼书通故》一书,对改进大清的礼制,确有帮助。
曹州府城南的将军庙紧挨着官道,而这条道又是进入曹州府的唯一通道。曾国藩见那将军庙虽比较萧条冷清,但看那建筑,却是唐朝的风格,就决定在此歇上一歇,看一看这庙。
李保、刘横一见大人在此落轿就知道大人要参观破庙了,于是就赶忙前面带路。
曾国藩踏着残破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边走边感叹大自然的灾难给人类造成的败象。
将军庙一般供奉的都是汉将军张飞。现在,张飞已渐被冷落,人们都在为活命忙碌,神和命比起来,人先选择的还是后者。
大门没有上锁,显然是座空庙。李保抢先一步推开门,曾国藩慢慢地踱进去。一走进庙中,最先映入曾国藩眼帘的不是张飞将军,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对来人浑然不觉,正在张飞将军像旁边的一大块石碑上拓字。
他先用笔在一个字的周围涂上淡淡的一层墨,然后再覆上一张草纸,用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棉花球一点一点地压实,揭下来用嘴吹了吹,放到一边。接着,再这样地拓第二个字,很有耐性。
曾国藩细看那碑文,题目是:《曹州将军庙记》。全文约五百余字,字体遒劲,似曾相识。一看落款,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是宋丞相文天祥的手笔。
文天祥为将军庙作庙记,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从词句到用笔,细细揣摩,应该是出自文丞相之手无疑。
这时,刚刚拓了十几个字的老者,忽然停下手来,把已经干了的拓纸一张一张地放到一起,没有干的拓纸,便用嘴小心地吹干,然后便把纸笔墨都收到一个口袋里,分明是要走了。
曾国藩忽然间有些尴尬,仿佛是自己破坏了这气氛。他向老者抱歉地拱一拱手道:“敢是在下惊了老人家的驾?在下这就走,老人家忙吧。文丞相的庙记,着实不错!”
老者背起大口袋,哈哈大笑道:“大人身着九蟒五爪官服,锦鸡补服,起花珊瑚红顶戴,不是大人惊了老朽的驾,倒有可能是老朽撞了大人的驾呢!”
曾国藩忙道:“在下只是路过而已,老人家大可不必在意。”
老者道:“逢古迹而入又专注前人遗迹,不用问,一定是山东的查赈大臣、文名满天下的曾九九藏书大人了!可惜,老朽不是与大人见于府衙大堂,而是逢于破庙之中。老朽只好先行一步了!也好迎接大人于衙前。”说着,夺门欲走。
曾国藩忙道:“难道老人家就是名满天下的黄亮黄太尊?”
老者笑道:“不是黄亮,避你作甚99lib?!”
曾国藩确定眼前的老者就是黄亮,就趋前一步道:“本部堂见过老前辈。”
黄亮急忙道:“大人快不要如此谦恭。黄亮未穿官服,无法同大人见礼。.99lib.”
曾国藩笑道:“黄太尊明知本部堂要来曹州,不应该是在衙门屈候才是。”
黄亮道:“下官照老例推算,大人应该在午后到达曹州。敢则大人用过早饭就起程了?下官想拓上五六个字,再回去迎接大人也不迟。哪知道,还是迟了!”
曾国藩挽住黄亮的手道:“黄太尊,我们回城吧。”
黄亮道:“请大人上轿,黄亮为大人扶轿!”
曾国藩一愣:“黄太尊难道徒步而来?”
黄亮道:“下官已多年不乘轿了。”
曾国藩问:“这是为何?难道黄太尊不知我大清官员乘轿是一种威仪吗?”
黄亮哈哈大笑道:“曾大人讲的固然不错,可下官虽久历官场,却对考据情有独钟,朝廷给的俸禄,除拿出一些养家糊口,余下的买书籍还不够,哪还有闲银两用轿夫啊!”
曾国藩愈发狐疑,反问:“实缺官员乘轿,照例由衙门支付费用。堂堂的曹州府还付不起轿夫的银子吗?”
黄亮边走边道:“曹州府是大府,可也是穷府。下官十年前接印时,曹州府的亏额竟达百万之多,下官整整堵了八年的窟窿啊!刚松一口气,又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灾荒!”说毕,脸呈阴郁之色。
曾国藩回头对李保道:“请扶黄太尊上轿,本部堂扶轿。黄太尊,请吧。”黄亮再次大笑起来:“曾大人,老朽是走惯了的人。快不要戏弄老朽了。这种违制的事,下官辞官后可以一试,但现在……大人只管上轿。”
曾国藩望了一眼李保道:“本部堂也是不怯走的人,今日违制也好,不违制也好,本部堂都要为老前辈扶一回轿。何况,老前辈未着官服,也谈不上违制。”
黄亮还要执拗,李保和刘横却一边一个生生把他推进轿里,曾国藩跨前一步扶定轿杆,吩咐一声:“起轿!”一行人便徐徐向城里走去。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笑了。他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为别人扶轿,而且是为一名从四品衔的知府扶轿,这在大清,恐怕尚无一例。这要让和春知道,不上折子参劾他才怪!这种违制的事你曾国藩也敢做?多亏黄亮没有着官服!这样想着,脚下加快了步子,但还是午后才进城关。
曹州是大商埠,虽是灾荒年,景象也繁华于其他州县。卖炊饼、馒头的,照常沿街叫卖,随处可见。卖其他物品的,倒相对少一些。灾荒年,人们只剩了一张嘴了。走在街上,曾国藩一行人马上便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卖炊饼的放下担子,卖馒头的也停止了叫卖,一街的人都立住脚观看。
扶轿的人是红顶子的大官员,坐在轿里的莫不是皇上?大学士也不敢摆这么大的谱儿!红顶子的官员曹州百姓见过不少,但红顶子的官员扶轿曹.99lib.州百姓可是第一次见到。百姓们终于断定,轿里坐的不是王爷,就是皇上!
人开始越聚越多,渐渐的,引轿官员只能靠吆喝着才能行进。曹州府的百姓都觉着奇怪,都想看一看轿里的人。
黄亮只好掀开轿帘,高声说道:“钦差曾大人来我曹州查赈,大家让开些让开些吧!”
围观的百姓们一见坐在轿里的是知府大人,更加奇怪了,议论声也更高。但总算让开了一条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知府衙门。同知与师爷带着衙门内的大小官员已早早迎出来,一起冲着轿子跪倒;当看清从轿里走出的官员是知府黄亮时,大家都愣住了。
黄亮抢前一步,对曾国藩道:“下官未穿官服无法行大礼,请大人到大堂稍息片刻,容下官更衣后再行大礼。”
黄亮说毕,带上随员匆匆走进衙门。
曾国藩向跪着的官员摆了摆手,便迈步走进大堂,一行人尾随其后。一会儿,黄亮身着官服走出来,带上大小官员一齐走进大堂,向曾国藩重新见过大礼,这才把衙门的人挨个儿介绍一遍。
介绍完毕,黄亮笑道:“请大人示下,是先用饭还是先办事?”
曾国藩道:“有些饿了,就先用饭,然后再办事吧。”
黄亮高兴地一拱手:“请大人随下官到饭厅用饭,大人请。”
一行人就随着黄亮来到大饭厅。大饭厅,已摆了一大盆地瓜,一大盆芋头,另有一大盆黍子粥,桌子中央摆了两小盘的咸桑树叶。
同知把曾国藩的随员们安排到大桌用饭,黄亮则神秘兮兮地把曾国藩一个人带进里间的小饭厅。
曾国藩笑着边走边问:“敢则黄太尊要给晚生小灶吃?”
黄亮神秘一笑,没有言语。进了小饭厅坐定,曾国藩见饭桌上已摆了一小碟咸花生和两碗白米粥,另有一个小盒,里面盛着红薯,有五六个的样子。
黄亮坐下后道:“花生和白米是犬子以周从浙江捎过来的。犬子怕下官常吃藏书网红薯挺不住。像下官这种年纪还在官衙耗时光的,我大清已不多了。如不是山东遭灾,老朽是早就该辞官回老家享福去了。山东经这一场大灾,非两年缓不过元气,下官不忍心弃民而去呀!大人请用饭,这是下官个人掏的腰包。吃好吃歹,担待些吧。”
曾国藩道:“老前辈,您太客气了。”这才举箸。
饭后,黄亮特为曾国藩单独腾出了一间空房查赈办公用,又派了十名衙役供曾国藩差遣。同知、师爷、文案、书办等更是随叫随到,比曾国藩想得还周到。曾国藩内心叹一句:“不愧是老州县出身!”
曾国藩开始曹州查赈,黄亮则照常开府办公。府衙上下井井有条。
曾国藩在曹州府一连查了五天,没有查出什么错乱;曹州府辖下的州县也都是取放合理,没有过格的差池。
曾国藩不能不承认,已近耳顺之年的黄亮,确是大清国能办事的好官员。
曾国藩决定返回济南,他估计圣旨该到了。
临行的前一天,黄亮把自己年前拓成的一叠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送给曾国藩。他对曾国藩说,他正在拓的一份是想送给儿子以周的,还有三十六个字没有拓完。经过考证,文天祥的确为曹州的将军庙题过庙记,是真迹无疑。曾国藩大受感动,连连致谢。
用过早饭,黄亮请曾国藩上轿,然后亲自为曾国藩扶轿出城,以报曾国藩扶轿之情。曾国藩万般推辞,黄亮只是不许。曾国藩只好上轿。
曹州百姓但见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大胡子官员分明是知府黄大人,扶着一顶绿呢大轿,有说有笑地缓缓出城去。全城轰动。
把曾国藩送出城门,黄亮才止步。
第六十九节 带病办差受褒奖
曾国藩进了行辕,文庆已于早一天赶回。两个人交流了一下查赈的情况,还都满意。曾国藩尤对老知府黄亮赞颂不已,称此翁为大清国上上人物。说到两个人互相扶轿一节,文庆也大笑不止。
最后,文庆忽然反问:“适才涤生说的黄亮,可是浙江分水县训导黄以周黄元同的父亲?父子俩的考据学,可称得上我大清一绝了。”
曾国藩让李保拿出黄亮赠送的文丞相碑拓,两个人又围着文天祥的字谈论了半宿。
文天祥的字不如岳武穆飘逸,比较方正,圆润,传世较少。当时的文人墨客都知其《忠孝匾》,而不知还有《曹州将军庙题记》。
回到卧房,曾国藩又对《曹州将军庙题记》玩味了半夜,才让李保收起来。
早饭后,李保通报汶上县署理知县李延申求见。曾国藩当时正独自一个在小客厅品茶,闻报后急忙传见。
李延申进来施完礼后,道:“下官按大人的吩咐,已将那辞幕的原县衙钱谷师爷艾夷点由奉天请回,正在门外候着。”
曾国藩一喜,道:“李观察,辛苦你了!可曾和他对质?”
李延申道:“回大人话,艾夷点一问三不知,把册账上的疑点全部推到已故的张典史身上,下官没办法。”
曾国藩反问:“艾夷点分明是抵赖!你如何不用刑?”
李延申回答:“回大人的话,艾夷点是在旗的人,下官不敢对他胡乱用刑。”
“嗯……”曾国藩点点头,正要讲话,李保忽然走进来禀道,“文大人请曾大人到大厅接旨。”
曾国藩只好对李延申说一句:“李观察,你稍候,本部堂去去就来。”说完兴冲冲走出去,到大官厅接旨,不料却接到两道圣旨。
一旨曰:照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所奏,叶子颂违律可恕。着继续署理东平县知县。经吏部查报,李延申确系道光七年进士。着该员毋庸署理汶上县,实授济南道。洪财着巡抚衙门派员押赴进京,由三法司会审。钦此。
二旨曰:着查赈大臣文庆、曾国藩从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山东查赈事宜,朕已另简派大臣办理。钦此。
刚送走传旨的人,曾国藩正想把李延申抓捕艾夷点的事向文庆讲明,和春已大步流星走进来。两个人急忙站起,放座。
和春坐定后说:“本部院特来向二位大人辞行,刚接的旨。”
曾国藩道:“和大人莫不是升授总督了?”
和春道:“广西战事吃紧,匪乱成患,朝廷调我去带兵剿匪。说出来不怕二位笑话,本部院是在马背上过来的人,这巡抚的差事岂是我能干得了的?”
文庆忙道:“和大人高就可喜可贺!”
和春道:“高就倒是还谈不上,皇上赏本部院的,是二品顶戴,参将衔。”
文庆和曾国藩一听,不觉一愣:这哪里是高就?分明是降职了!尽管皇上赏了他二品顶戴,可参将是正三品武官。
曾国藩问:“不知鲁抚放了何人?”
和春道:“暂由布政使署理。”
几人又谈了一阵话,和春兴高采烈地辞去,没几日,便到广西参将任上去了。
文庆和曾国藩也收拾行装,起程回京。山东布政使以下官员送到城外方回,山东抚标派了一队亲兵护送。
回到京师,文庆因“山东查赈敢于负责,老成谋国”,被补授为大学士、军机处大臣,解内务府府事;曾国藩亦因“带病办差,精神可嘉”而交吏部叙优。
道光帝先召见文庆,然后召见曾国藩。这次召见,道光帝已离了病榻,还胖了一些。曾国藩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精神霎时好了许多。道光帝道:“曾国藩哪,山东的事办得不错。广西闹匪事,朕已让和春去了。当此匪乱之秋,像和春这样的人,朕不忍心重责。皇上无福民遭难哪,朕没福,让天下百姓都跟着吃苦了!”
曾国藩忙道:“天灾原非人力所为。皇上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子,天下百姓已是感激涕零了!皇上如此自责,臣等如何心安!”
道光帝没有再说话,许久,摆了摆手。曾国藩悄悄退出去。
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从李鸿章的口中得知,梅曾亮已放了外任,邵懿辰也离开了京师丁艰,国子监学正刘传莹已告病假,皇上赏其回籍养病。
曾国藩眼见身边的朋友愈来愈少,心中不禁一阵难受。
当夜,他留李鸿章吃了顿豆腐,便拿出黄亮亲拓的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和李鸿章两个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赏玩起来。曾国藩边看边向李鸿章讲解,兴致颇高。
很晚,李鸿章才回京城李府歇息。
早饭后,曾国藩刚要乘轿上朝,一封讣告帖子却送了过来。曾国藩心头一跳,忐忑着接手一看,两眼不自觉地便流下泪来:刚刚四十岁的刘传莹没了!
刘传莹虽只是个国子监正八品学正,但在大清却是一等一的怪才。
据传,他六岁时曾参加童试。他的父亲背着他入考场。考官见了问他:“你这小小顽童,为何将父亲当马骑?”他朗声答道:“父望子成龙嘛。”考官边点头边说:“嗯,说得是。你读了几年书?”刘传莹道:“十二年。”考官大吃一惊:“啊,你才六岁年纪,怎么说读了十99lib.二年书呢?”刘传莹笑道:“我日读六年,夜读六年,不就是十二年嘛。”
刘传莹专攻古文经学,精通考据,善绘地图,能够将一省的山川河流一都一甲的位置准确地绘出来。刘传莹是道光十九年中的举人,转年即入国子监任学正专攻地理测绘,不辞辛劳足迹遍布千山万水,十六行省的地图,有十省出自他手,直至累到吐血走不得路才止。
曾国藩在城南报国寺养病时,与刘传莹就汉学、宋学多99lib?次深入研讨。二人互相切磋,取长补短,成为挚友。听闻传莹离世,曾国藩的痛惜自在情理之中。
当天晚上,曾国藩在府里设灵位祭奠刘传莹,又连夜派了一名侍卫,携了亲笔题写的挽幛,去刘传莹家乡吊丧。同时又给刘传莹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询问刘学正还有什么心事未了。
侍卫收拾齐整,临出门,忽然又被曾国藩叫住,让唐轩支了一百两银子送给刘传莹的遗属。曾国藩知道刘传莹一直清贫度日,没有什么积蓄,刘家的丧事肯定办得挺难。
侍卫吊丧归来,带回来一大包刘传莹所作的手稿和刘传莹生前写给曾国藩的亲笔信。
曾国藩一边叹息一边读信。读着读着,眼泪便流出来。
刘传莹离京时,曾国藩正在山东查赈,但刘传莹自知自己将一去不返。长年勘察地形绘制图册,把刘传莹累出了咳血症;熬夜写作,又让他休息不好。他希望曾国藩能把他的手稿刊刻出来,也算是自己对后人的一个交代。信的结尾,希望曾国藩能为自己撰写墓志铭。
曾国藩把信放过一边,拿过纸笔,略一沉吟,便写将起来;近千字的墓志铭,几乎一挥而就。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又拿过墓志铭看了看,见无甚改动,便打发侍卫起程,将墓志铭给刘传莹的家人送过去。
曾国藩在墓志铭的结尾处这样写道:“并吾之世,江汉之滨,有志于学者一人!其体魄藏于此土,其魂气之陟降,将游乎在天诸大儒之门。敢告三光,幸照护乎兹坟。”
侍卫走后,曾国藩开始整理刘传莹的遗作。
第七十节 受任核查县学
刘传莹因长年在各省奔波,加之进身晚,所留的文字不多,能够刊刻行世的更少。曾国藩用了十几个夜晚,才为他整理出五万余字,其中还包括一万余字的日记、杂抄。
曾国藩于一日午后,把刘传莹生前的好友逐个请到,摆上整理出的文稿,又拿出刘传莹的遗信。大家知道曾国藩的意思,是想凑些银子来刊刻刘传莹的遗著。于是不待曾国藩发话,便每人认捐了一点,凑成一百三十两,曾国藩又拿出七十两凑个整数。
过了几天,曾国藩利用办差的午歇时间,拿上刘传莹的文稿和二百两银子,在京城找了家做工比较精细的刻字行,拟将刘的遗作刊刻五百部行世。
到了年底,又是礼部对各省各地的县学、书院考核优劣的时候。县学是朝廷开设的,一般一县必有一座县学。县学是全县秀才学习的场所,县学的教谕等师长,均由朝廷委派,吃的是皇粮,拿的是俸禄。书院则不同了。书院大多是各地督抚或当地乡绅自行创办的,山长和教谕等师长均聘自各地的名流或下野的两榜出身的官员。这些师长不拿国家的俸禄,由书院供给,而书院则从求学者的身上收取。
对书院的考核,礼部比较放松,说穿了,就是走马观花,象征性地看一看便算结束。礼部考核的重点则在县学上。县学是官学,是国家昌盛的根苗,县学教学的优劣,直接关乎国家的命脉。
曾国藩把礼部派往各省的官员逐一列出,考核的事项也附在后面,便呈进宫去,待皇上御准后,才可离京。
曾国藩给自己定的省份是福建、江西两省。这两个省路途比较遥远,又比较穷,以往派充的核查官均指派翰林院的检讨担任,郎中以上的大员是绝不去的。这就造成这两省的县学质量整体下降、进士考取率也最低的局面。曾国藩于是决定今年亲自去。
当晚,道光皇帝召见曾国藩。
礼毕,道光帝问:“顺、奉二府怎么没有列进来呀?”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顺、奉二府的县学不归礼部核查,由宗人府管理。”
“以往也这样吗?”道光帝又问。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查了礼部案底,历年如此。”
顿了顿,道光帝问:“你想亲自去福建、江西?”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福建、江西两省因远离京师,路途又不甚好走,礼部历年都是派翰林院的检讨们去。但检讨们尽管尽心尽责,终因位轻历浅,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臣于是想亲自去这两省一趟。”
道光帝不由赞叹一句:“难得你不怕辛苦!”想了想,忽然自言自语:“顺、奉二府的局面也不太好啊!”
曾国藩不知道光帝这句话的所指,没敢言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光帝终于站起身道:“还照老例,福建、江西二省还派充检讨吧。你看翰林院谁合适啊?”
曾国藩略一思索,答:“回皇上话,翰林藏书网院现有检讨四名,陈丙南丁艰(父丧)在家,赵大年省亲未归,皇上只有从王双虹、陈燕音两个中选一个,请皇上定夺。”
道光帝随口道:“就让他们两个都去吧,多个人,途中也好有个照应。曾国藩哪,朕决定从今年起,顺、奉二府的县学也归礼部核查吧。顺天府只有兴、宛二县有县学,你今年就重点整顿这两个县吧。奉天府朕另派别人去。满人贵族子弟从来都是尚武轻文,这种局面是必须要改一改了九九藏书。你下去吧,朕让军机处随后拟旨。”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遵旨。”但却跪着没有动。
道光帝提起笔在曾国藩的奏折上于福建、江西处填了王双虹、陈燕音,随后又批了个准字。
道光帝放下笔,随口喊了一句:“来人哪!”这才发现还跪在地上的曾国藩,不禁问:“曾国藩哪,你还有什么事吗?”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受皇上恩典,到礼部当差已有些日子了,但对顺、奉二府的事情却一无所知。臣想让皇上明示,兴、宛两县的县学核查是和其他地方一样对待呢,还是另有说法?”
道光帝未及回答,曹公公走了进来。道光帝示意曹公公站在一边,却对曾国藩道:“别的省怎么办,兴、宛二县也怎么办。你顺便替朕再对这两个县的吏治整顿一下。你下去吧!”
曾国藩这才叩头退出,退到门口的时候,曾国藩听道光帝说一句“宣文庆”,显然是说给曹公公听的。
兴、宛二县即是大兴、宛平二县,统归顺天府管辖。顺天府驻在京师,自然是首府。首府的辖县,自然就是京县或首县了。京县的知县照例由正六品官员担任。
按着远近次序,大兴离京城三十里,宛平却在八十里开外。两个县都未驻在内城。曾国藩先到大兴县。
大兴县已是接了礼部的公文,照例有官员出城关迎接。大兴县的知县依老例,和奉天府的首县一样,都由满人担任,汉人是染指不得的。
按常规,顺天、奉天二府所辖的县学理应由宗人府派满员稽查。让汉员染指满事,在大清还是首次。
曾国藩对自己的这趟差事是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兴奋的是曾国藩从道光帝的做法里看出了皇上对汉官的重视,不安的则是怕自己办不好这趟差,让皇上对汉员失去信心。
大兴县的知县是满人多泽。多泽祖籍奉天,武举出身,五十多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一根小辫子悠在脑后,大脸庞,大眼睛,浓眉,大嘴,一看就是个明辨是非的老州县。
核查县学,查的无非是一年来大兴县教授、训导的课程安排及人品优劣,尤其在录取县学生的过程中,是否有舞弊现象。至于考核吏治,则是对从知县到未入流的全县官员的一次实地考核。虽不是重点,因有特旨,也不能马虎。
大清是以武力成就的事业。满人尚武轻文由来99lib?已久。康熙朝以后虽有改观,但不能从骨子里消除这些观念。所以,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还大多是武举的底子。朝廷偶尔派过去一两名两榜出身的汉官做教授,又大多被满秀才们赶跑。康熙帝也好,乾隆帝也好,明知道这样下去满人的江山会愈来愈不牢固,却又一时无从改起。几十年过去,一直这样。
道光帝早就想把顺天、奉天二府所辖州县的教授、训导来一次改观;武的方面减轻,文的方面加强。这是他把兴、宛二县的县学从宗人府里剥离出来的主要原因。他希望曾国藩能拿出个好的建议,来一次实质性的突破。
曾国藩在大兴县行辕连夜看了县学教授最近一时期的教学案宗,发现文字方面的教学问题并不像道光帝想得那样严重;秀才们每七日要成诗一首,半个月要上交八股文章一篇,这和其他县县学的课程安排基本相近。
此后,曾国藩又调看了十几名秀才平时所做的功课。这一看,才看出问题来。先说秀才们每七日做成的诗。
有个叫艾宏的秀才,是道光二十二年进的学,应该说是位饱读诗书的老秀才了,他是这样咏柳的:
底下像旗杆,脑袋像把伞。
突然落雪花,大骂北风寒。
这大概是五言绝句,教授的评语是“贴切优”。
曾国藩把这首被教授称之为“贴切优”的诗读了两遍,还是品不出优在哪里。还有一首是专门歌颂战马的。写这首诗的人是道光二十四年的秀才,叫那那雄。曾国藩读这首马诗时,正含了一口茶在嘴里,一句没读完,那口茶先喷了出来。
马诗是这样写的:
全身乌黑黑,尾巴像把锥。
四蹄扬起来,就往天上飞。
教授的评语是:“写得恁好!”大清如果多几匹这样的马,海外霎时就一统了,优上加优。原本八股文章是代圣人而立言的,可曾国藩调看三篇,竟有一篇是骂圣人的,另两篇也把圣人与文人写得不成样子。说什么文人误国,文人丧国。又说什么,大清的皇上就是圣人,圣人就是大清的皇上。统统一派混话!
曾国藩只好传县学教授进辕问话。
第七十一节 不畏恐吓参倒皇家恶官
顺天府大兴县县学教授姓胜名达达,是个武举出身,世袭的男爵,祖父曾随康熙大帝平过三藩,赏穿过黄马褂。
曾国藩看那胜达达,五十开外年纪,留长须,油光的大辫子,大脸庞,小眼睛,穿着官服,气昂昂地进来,很有些目中无人。
胜达达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见过曾大人。”礼毕,也不等曾国藩放座,便一屁股坐到旁边闲着的木凳上。
曾国
藏书网 藩知道该员是个有爵位的人,也不怪他,只管问道:“本部堂奉旨来贵县视学,原是皇上爱护本家子弟的意思。有不周之处,还望教官指正。”
胜达达没有站起身回话的意思,昂了昂头道:“大人想说什么只管说,不要绕弯子,我们家族的血统是越爽快越好。”
曾国藩手指着那首马诗道:“不知县学里是哪位教官教文学呀?”
胜达达回答:“正是本官!怎么,大人有疑问吗?”
曾国藩道:“本部堂哪敢有疑问!本部
?99lib? 堂只想知道胜教官可曾做过文章?”
胜达达反而笑了:“大人,您老真是糊涂了。我满人得大清江山,靠的是文章吗?靠的是马背上的功夫!”说毕,象征性地挥了挥拳头。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你在和谁讲话!”
胜达达这回倒站起来了,他用眼睛狠狠盯了曾国藩两下,一甩辫子,大步走
?99lib.出行辕。仿佛曾国藩不是什么堂官,倒像是他属下的秀才!
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喊李保:“与本部堂速传多明府!”
多泽大踏步走进来,见曾国藩坐在案边脸色铁青,便急忙深施一礼道:“曾大人,下官给您老问安了,不知大人为何生气?”
曾国藩好半天才转过神来,道:“多明府,大兴县多为皇家的族人,本部堂深知这一点。本部堂依例向胜教官查询课业,见学生们的文章太不成样子,胜教官却胡说什么,满人得江山靠的是武力不是文章!多明府
.99lib?,胜教官作为县学教谕,这样的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请问多明府,像这样的教官如何能教出好子弟?”
多泽抱拳回答:“回大人话,教官归学政直属,下官干涉不着。像胜达达这样的教官,虽然品级小,却是世袭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大人难道没有见到胜达达的顶戴和大人的顶戴一样红吗?”
曾国藩细细回想,摇摇头道:“本部堂没有注意该员的顶戴。既然有二品的顶戴,如何肯屈就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学教授?请明府赐教。”
多泽道:“回大人话,皇上先放的胜教官是顺天府学政,后来不知怎么又来到敝县县学做了教授。细节下官也说不出,可能皇上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吧。”
多泽施礼告退后,曾国藩一个人深思起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由天主者无可奈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
曾国藩没有继续办公,而是包起大兴县学部分秀才的诗词文章,带上随员,悄悄回了京师。
他回到府邸,连夜拟就了一篇参折,又修改了多遍,这才把参折连同大兴县学的诗文,一同交呈了上去,然后,便一个人到礼部等旨。
礼部值事官见曾国藩由京县返回,以为是办完了差,赶忙奉茶侍候。
当晚,道光帝召见曾国藩。曾国藩跪下磕头,道光帝道:“曾国藩哪,朕让你去视察京县的县学、吏治,你怎么只到大兴住一夜就跑回来了?又给朕写了这个折子。咳,我大清的官员要敢于任事才对呀。”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大兴县教授胜达达世袭男爵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臣不敢再查下去了,请皇上处分。”
“咳!”道光帝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大兴吗?
藏书网我八旗子弟历来尚武轻文,大清开国至今,已经出了上百个文状元,可我旗人又占了几成?连一成都占不到!又有多少人中过进士?有句古话说得好啊,武立国,文治国。这种局面不改观,祖宗的基业如何能持久啊?曾国藩哪,看了你的折子,朕想了一夜,决定削去胜达达的男爵封号,将他革职、革去功名!你保举几个饱学的汉学士去兴、宛二县如何?”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不敢。”
道光帝一愣:“你怎么说出这话?保举人还不敢?”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早已听说,皇上曾往顺、奉二府派充过几名汉员教授,但不久就病退的病退,告假的告假,没有一个能做到期满。臣推断,臣保举的人也是这种结局。”
道光帝反问道:“曾国藩哪,这是为什么?”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说句惹皇上生气的话,旗人历来瞧不起汉人。顺天和奉天一样是旗人多汉人少,旗人多习武,汉人多尚文。大兴以前派充过去的汉员教授,便是被这些会些拳脚的旗人学生打跑的。就是臣,也不敢去大兴做教授。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勃然大怒,道:“朕即刻将顺天、奉天不称职的学政、学官通统革职,全派汉员去充任!朕即刻下旨,有胆敢殴打师长者,朕灭他满门!”
曾国藩一头到地道:“皇上圣明,臣替旗人子弟谢过皇上!”
道光帝许久才道:“自朕登基,各地匪盗不断,朕知道这都是旗人中的败类欺压汉人造成的。种族歧视,乱国之本哪!你下去吧,明日就回大兴,好好整顿一下京县的学治、吏治,朕的圣谕随后就到。”
曾国藩谢恩退出。
正午时分,曾国藩一行人二进大兴行辕。
用午饭的时候,大兴县衙门的衙役来禀告,请大人去县衙大堂接旨。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碗,换了官服乘轿去县衙大堂接旨。
一进大堂,见县正堂多泽带着县丞及胜达达等大小官员都跪在堂下;传旨太监一见曾国藩进来,便高喊一声:“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旨曰:据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奏称:查大兴县教授世袭三等男爵胜达达,把教授学生诗文作为儿戏,闹出许多笑话,内阁学士曾国藩奉旨查学,胜达达竟口出狂言,侮辱大臣,借以挑起满汉争端,实属可恶!着削去胜达达世袭男爵,革除一切职务,革除功名,革除旗籍。着该革员限期离任回籍。以后,凡有侮辱、殴打朝廷命官者,无论官民,一体查办。钦此。
众官员接旨毕,早有衙役走过来,摘去胜达达的顶戴,扒去他的官服,逐出衙门外。
胜达达气得大喊大叫:“姓曾的,你无非是我满人的一条狗,爷跟你没完!”曾国藩看了李保、刘横一眼,随即大喝一声:“给本部堂摁倒掌嘴!”
胜达达直被打得满嘴冒血,杀猪般叫,曾国藩才使了个眼色,李、刘二侍卫才住手。
夜色浓浓,窗外的天空已布满星斗。曾国藩一面在行辕秉烛读书,一面思考着大兴县学教授的人选。这人选一要是翰林,二要有胆有识,三要让皇上及满人贵族信得过。可要找出三点俱全的人,曾国藩又颇费踌躇。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人高声断喝:“什么人?”曾国藩细辨,分明是门上侍卫的声音。门外有人嚷嚷着:“让那姓曾的狗东西出来,爷几个要问他几句话!”
这时,他听刘横高声断喝:“大胆,钦差办案重地,不得放肆!快快散开!”有人接口道:“狗屁钦差,明明是我满人的一条狗!哥几个冲进去,剥狗皮红烧狗肉呀!咱们堂堂的满人,连天下都是咱的,咱又怕他个鸟!”嘈杂声愈演愈烈,隐隐还有厮打声。
刘横、李保喘息着闯进来禀告:“大人,有十多人拿着器械在辕门外闹事,已和衙役们打在一处了。这些人功夫了得,衙役们怕是抵挡不住。大人哪,您老还是避一避吧。闯进来,就麻烦了!”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道:“行辕可有后门?”
李保道:“回大人的话,行辕直通后花园,花园就算没有门,墙也不甚高。”
曾国藩就急忙换上鞋,听大门震天价地响,好像不会挺太长时间就要被撞开。也顾不得其他,只穿着便服,便由李保、刘横护着,奔后花园而去。所幸墙还真不甚高,曾国藩爬了三次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只好踩着李保的肩头才翻了过去。等李保、刘横也跃过墙来,行辕的大门已是被撞开。
三个人不及多想先往远处飞跑,看看到了后城护城河,曾国藩才住下脚步,张着大嘴喘息起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二位呀,我们该往哪里走才对呀?本部堂没有想到满人这般野蛮!”
李保道:“回大人话,过桥往西驻着绿营,往东驻着旗军。请大人示下,是奔绿营还是奔旗营?”
曾国藩想也没想道:“当然是奔绿营,汉军还是好说话些。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执旌?”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道:“卑职不知。”
三个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绿营驻地走去。
到了驻地辕门,早有哨兵拦住,高声喝问:“干什么的?”
李保抢先一步道:“兄弟快进去禀告,内阁学士曾大人,来大兴办差,正逢匪乱滋事,请出兵保护。”
那哨兵想了想,不很情愿地走进营门;一会儿,营门开了,拥出来五十几只灯笼火把,当先一名守备,着正五品官服,面目看不甚清,出门就喊:“曾大人在哪儿?小的在校场是见过的!”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本部堂奉旨办差,却逢匪乱,只好深夜来此打扰。”
那守备近前一看,忙翻身跪倒,道:“镇标五品守备洪嘉叩见大人!”话音刚落,五十几人全部跪倒。
曾国藩大声道:“洪守备!”
洪嘉应声而道:“卑职在!”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即刻点齐军兵,同本部堂速赴钦差行辕将闹事的一干人等统统拿下,不得走脱一人。”
洪嘉应一声“遵令”,便即刻回营布置。
不一刻,便拉出支二百人的队伍,还牵了一匹马。一兵丁一直把马牵到曾国藩面前。洪嘉对曾国藩一抱拳道:“请大人上马。”
曾国藩摆了摆手道:“本部堂随你等步行即可,马就不骑了,走吧。”洪守备就带着人马向河对岸的钦差行辕开拔。
曾国藩至此心才安定。
第七十二节 亲自处置闹事官员
军兵到时,闹事的人还没有离开行辕,正闹腾得欢欢势势,意犹未尽,喊声和骂声都很大。
曾国藩气愤地一指辕门,冲洪守备大喝一声:“与本部堂全部拿下!不得走脱一人!”洪守备把手一挥,众军兵呼啦啦向行辕扑去。
见军兵赶到,闹事的武秀才们霎时便在院子里散开:有的翻墙,有的硬闯,有的和军兵打在一处。
洪守备一见这些人果然有些功夫,就掏出尺把长的洋枪,对着天空连放两枪,秀才们这才不敢乱动,由着军兵用绳子一个一个地捆起来。
曾国藩由李保、刘横扶着,一步一步走进来;进到内室,却暗叫一声“苦也”,但见满屋的凌乱,一地的纸屑。曾国藩随身带的书籍,被扔得四处都见,有些还被撕成碎片,踩成乌黑;他的朝服也被扔在地当中,上面已被脚踏过;顶戴是皇家的象征,倒没有人敢动,却被人用一张白纸盖住了,那纸上面明晃晃的画了一条狗,还在狗的旁边,东倒西歪地写了这样一行字:“满人之狗曾”。守辕门的衙役有多人躺倒,随曾国藩出京的侍卫也大多受伤。
洪嘉让军兵把行辕里外收拾停当,李保也把曾国藩的朝服洗了洗挂上。刘横拿掉顶戴上的白纸刚要撕,被曾国藩要了过去,看了看袖起来。诸事停当,钦差行辕总算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洪嘉这才道:“禀大人,卑职已派了兵把乱匪看在院子里,请大人歇息吧!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曾国藩道:“洪守备,辛苦你了,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向皇上拜折为守备请功!既已安排妥当,你也歇息去吧。本部堂不留你了。”
洪嘉诺诺告退。洪嘉走后,院子里还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的谩骂,搅得曾国藩睡意全无。
他点上蜡烛,让李保去院子随便押过来一个人,他决定连夜审讯。不弄个水落石出,他睡不着觉,这些人连喊带骂的也不让他睡觉。
李保和刘横拖着一个把双手反捆在背后的人走进来。那人连骂连咬带挣扎,诸般不老实。李保、刘横连打带踢,总算把他弄进来;进来又不跪,直挺挺地充爷装愣。
李保气得一顿猛踹,才把他踹得歪着头跪下,嘴里还狗狗狗的骂个不停。曾国藩细看那人,三十岁的样子,胖胖大大,一根辫子油光闪亮
,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结果。
曾国藩冷静地问道:“人犯,你姓甚名谁?如何要行刺钦差?”
那汉子张开口,声音响亮地答道:“呸!爷是武秀才出身,你敢称爷人犯?!这要让咱家皇上知道,你还有狗命吗?你不过是一条咱满人养的狗,你也配称钦差?”
曾国藩不动声色,继续问话:“你也算有功名了,如何不懂法?按我大清……”
那人大吼道:“住口!大清是我们旗人的大清,岂是你们这些汉人的大清?张口我大清,闭口我大清,你羞也不羞?你也不想想是在吃谁家的饭?”
曾国藩望了李保一眼,猛然道:“用鞋底掌嘴!”
李保麻利地把那人的马靴脱下,啪啪啪就猛打起来;刘横在后面怕他挣扎,便用双脚死死地踩住那人的小腿,让他动都不得动一下。
李保放出力气,打得是结结实实,那人不仅脸很快肿起来,还脱
九九藏书 落了两颗牙,满嘴满腮都是血。
曾国藩摆了摆手,李保又猛打了一靴子,才恨恨地停下来,把靴子往地面上一扔,退到一边。
那汉子不愧是个练过功夫的人,面目肿到全非,还呜呜地大叫:“姓曾的,你敢私设公堂,爷要京控!爷告诉你,爷等十几个都是胜大人的学生,爷等今晚没得手,要得手,爷敢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曾国藩知道今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便断喝
一声:“先把这厮拖出去着军兵严加看管!没有本部堂的话,不得放走一人!”
李保、刘横答应一声“嗻”,把那人生生拖出去。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请旨是难下场了。这些野人!”他让同来的侍卫沏了一壶茶,边喝茶边在灯下半卧着思考对策。
天刚一亮,曾国藩的轿子便离开大兴,踏上回城的路。他没有回府邸,而是直奔皇宫,他已经起草了折子,要当面向道光帝请旨。
道光帝正被两广的事搅得心烦。广东是战乱,夷人势在开战。叶名琛奏称大胜,说已把英吉利撵进香港。总督徐广缙却奏称,战火尚在燃烧,胜败尚在两可之间,请皇上速速派兵增援云云。而广西却是大闹“匪乱”,军兵进剿多次未果,要求增兵、增粮的折子还在不断飞来。
他刚要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曹公公又进来禀报:“曾国藩有事面奏,请皇上恩准。”
道光帝一边宣曾国藩进见,一边自言自语:“这个曾国藩哪!”
曾国藩礼毕,双手把奏折递上,口里道:“事关重大,臣不敢做主,请皇上定夺。”道光帝接折在手,一声没吭,便埋头看起来。
曾国藩偷偷拿眼看上去,见道光帝时而蹙眉,时而凝目,时而闭目沉思。终于,道光帝放下折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复又坐下,道:“顽固
不化!曾国藩哪,朕即刻降旨,全革掉他们的功名,统统到广西充军去!教授的人选,你想没想好啊?”
曾国藩低头作答:“回皇上话,臣尚未想好。依臣看来,重新起用胜达达也未尝不可。”
道光帝想了想,问:“曾国藩哪,胜达达是不能再起用了,朕不能出尔反尔。广西正闹匪患,让他们统统替朕剿匪去!洪嘉明辨是非,保护大臣有功,也照你说的办,朕即刻传谕兵部,升授洪嘉正四品都司。大兴的事情,你替朕好好地办一办。”
曾国藩知道自己该跪安退出了,但他忽然挺起腰板,道:“皇上,臣还有话说。”
道光帝皱了皱眉头,问:“有话尽管说吧。”
曾国
99lib?
藩道:“谢皇上,臣以为,按我大清律例,谋害办事大臣者当斩!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道:“朕知道,可是……曾国藩哪,你这不好好的在和朕讲话吗?这些人祖上都有些军功,依朕看,革掉他们的功名,送他们去广西充军,也就可以了。他们的祖上毕竟是我大清的功臣哪!”
曾国藩低头跪着一声不吭。
道光帝眼望着曾国藩,许久才问:“曾国藩,朕的话你可是听明白了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启禀皇上,皇上的话臣都听明白了。但臣以为,我圣祖制定大清律,并不是专对汉人的,凡属我大清疆域的都该一体执行!这是长治久安的事。这关乎人心,也关乎我大清的国体啊!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而是再次拿起曾国藩的折子从头看起来。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两次返京,连连请旨。臣怕自己做事不周,做出有碍我大清国体的事。臣斗胆说一句,两广闹匪,山东河南等地又烽烟不断,我大清的后院是不能再起火了。姑息势必养奸!臣以为,杀掉这十几个人,为的可是八旗的十几万子弟呀!汉人也好,满人也好,目无朝廷大臣,就是目无朝廷,目无朝廷就是目无皇上啊!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道光帝啪的一声放下折子,抬头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走进来,听道光帝说道:“你带两名侍卫,带上王命旗牌,即刻同曾大人出城赶往大兴。”
顿了顿,道光帝又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让曹公公带王命跟你去,朕相信你能把事情办好。下去吧。”
傍晚,曾国藩同曹公公的轿子进了大兴县衙。知县多泽正在后堂用饭,当值的衙役进来禀告,多泽这才急忙放下饭碗把曹公公、曾国藩迎进大堂。
曹公公与多泽是认识的,就笑着道:“咱家和曾大人光为了赶路,还没有吃晚饭哪。多大人哪,到了你的地面,有什么好吃的,赏给咱家一口吧?”
多泽急忙告诉厨下备饭。他能惹起曾国藩,却不敢惹宫里的人。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对多泽道:“多明府,本部堂奉旨要连夜审案,需借公堂用上一用,不知可方便?”
多泽道:“大人吩咐便是,站班的一干人等,大人随便调遣。今儿早起,下官才知道秀才们夜闹行辕的事。下官去问安时,大人已离辕进京。下官就知道,大人是回京请旨去了。秀才不听管教与莽夫何异!”
曾国藩用鼻子哼上一哼,不再言语。
第七十三节 亲自签发死刑法令
饭毕,县公堂点上胳膊粗的大蜡烛。曾国藩和曹公公在签押房略坐了坐,正要升堂办案,李保来报,洪守备来见大人。
曾国藩说个“请”字,知道升授洪嘉的圣谕肯定是到了。
果不其然,洪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就深施大礼,口里连连道:“卑职谢大人保举之恩!”
曾国藩说一句:“请洪都司升炕。”
洪嘉只好扭扭捏捏地在炕上坐了半个屁股。
曾国藩说道:“洪都司,你这次升职虽说是本部堂保举,实际也是你个人争气争来的。本部堂要连夜在县大堂审案,还需借你几个人用用。人犯可曾看好?”
洪嘉施礼回答:“禀大人,卑职知道人犯们都是大兴有头脸人家的子弟,所以一早,大人进京后,卑职就将人犯都押进了营牢。现在人犯已移交县衙门的水牢,不曾走脱一人。”
曾国藩赞叹一句:“亏你想得周到!”接着又说:“你回去后好好歇息,明日一早请派一营军兵过来,本部堂有些用场。”
洪嘉离炕回答:“卑职按大人说的办。今晚留二十人可够用?”
曾国藩道:“够了,洪都司请回吧。本部堂身为朝廷大臣,因为参革了一名教授,就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洪都司,如你在县衙时间久了,有人该说军营武官干预地方讼事了!你请回吧。”
洪嘉深施一礼道:“卑职先行
告退。”便大步走出去。
曾国藩用手正了正顶戴,又掸了掸朝服上落的灰尘,这才向公堂走去。
到了公堂,曾国藩当中坐定,又请出多泽坐在上首陪审,下首坐着师爷,曹公公双手抱着王命旗牌站在旁边,李保、刘横则守在曾国藩的后面。
随着一声升堂号令,站班的衙役拿着水火棍依次而进,各就各位;二十名军兵则守在县衙的大门两旁。刑具是早已有的,分放在站班衙役的后面,随时抬出来用。
先被带上来的人犯个子不甚高,也是一脸的蛮相,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曾国藩一拍惊案木,喝问一声:“跪下!报上名来。”
两班的衙役跟着齐喝:“跪!”果然有些堂威。
人犯高昂着头道:“骆某乃堂堂的秀才。按我大清律例,有功名的人上堂是可以不跪的,骆某要站着讲话。”
曾国藩道:“人犯,你听着,本部堂现在向你传达皇上口谕:大兴县夜闯行辕的所有县学生,全部革除功名!你听清楚了吗?”
骆某一挺脖子,道:“我不信!姓曾的你假传圣旨,我要京控!”
曾国藩拿眼望了望旁边站着的曹公公。
曹公公会意,徐徐道:“姓骆的,你就别嚣张了,你们这回的祸可惹大了!皇上跟曾大人讲话,咱家就在旁边。不是大案,皇上能让咱家来大兴吗?你别再充愣了,快跪下吧!”
骆某望了曹公公一眼道:“皇上要砍爷的头,爷认,爷也服!他姓曾的凭什么管爷?他姓曾的说穿了是咱们满人的一条狗!爷几个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曹公公边笑边道:“姓骆的,你还是醒醒吧,你睁大眼睛看看咱家捧着的是啥?”说着,慢慢地把王命打开。骆某见那小旗上明晃晃地绣着“令”字,便立时瘫软在地,心里才知道,这回的祸是真闯大了。
接下来,姓骆的变成了绵羊。曾国藩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再不敢口称什么爷。
曾国藩心里冷笑一声,暗道:“满人也不过如此!”
姓骆的名驼,父母为他起这么个高大的名字,也
99lib?无非希望他能高大起来。
骆驼乃镶黄旗人,道光二十三年进的县武学。胜达达的祖父是康熙皇上封
赏的男爵,众学生是很把胜教官当个人物来看的。偏偏皇上就受了汉官的蛊惑,将胜达达革职不算,还削了爵位。秀才们听说此事都气不过(所有的满人都认为自己是主子),又都仗着会几路拳脚,就约齐了要进行辕教训曾国藩一顿,断了汉官染指满人的念头。胜达达对待汉人从来都是这样的,皇上也没有把他怎么样,相信这次也和以往一样,大不了遭顿斥责了事。胜达达那晚没有出来,但却为参加的人每人奉送二百两银子。还说,送掉曾国藩的命后,每人再补发三百两。尽管秀才们当中有一部分并不缺钱用,但钱多了毕竟不咬手。
不该发生的事于是就发生了。
曾国藩挨个儿把这些秀才们过一遍堂,口供大同小异。清点一下人数,共一十八人。
一十八人,每人都录了口供,又都签了字画了押,曾国藩又让多泽重新把这些人收进水牢里。多泽又连夜差捕厅,将胜达达缉拿归案。
胜达达被捕个正着,也失了往常的嚣张,成了只挨宰的绵羊,分明就是败达达。把这些人全部审完,已是子夜时分。多泽让厨下备了夜宵,请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这才亲自护送二人回行辕安歇。
多泽早早起来赶到行辕,亲自侍候曾国藩与曹公公用过早饭。饭后,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茶,便移轿县衙签押房。曾、曹二位被请进书房继续喝茶,多泽则安排师爷在签押房中一笔一画地誊写杀人告示。
因为一次要处决一十九人,而且又都是满族里的大家子弟,这在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次,执笔的师爷满脸淌汗,偷偷看了一眼曾国藩,曾国藩目光如电,气定神闲。
师爷的杀人告示尚未写完,洪嘉已带了两队军兵赶到县衙来领差事。多泽就一面布置军兵配合衙役守法场清街,一面把写好的告示捧到曾国藩的面前。满衙上下数他最忙。
曾国藩先着人在大堂之上点燃香火,请出王命旗牌,这才拿起笔,在告示上的每一人名的下面打了勾。
杀人告示很快便贴了出去。大兴县霎时轰动。
辕门外三声炮响后,曾
国藩抬手就拔朱签,却一把把多泽插在签筒里赏玩的野鸡翎子抓在手里,曾国藩一见,脸色陡地一变,扑通一声便栽倒在地。大堂之上全部一惊。
李保、刘横把曾国藩抬进签押房,多泽跟在后面,脸色
煞白地一口一个“大人”地叫。
很快,曾国藩便醒过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多明府,你替本部堂掷令吧。”曾国藩打小就惧怵鸡毛,从不敢碰、摸。今天就是因为无意中摸了鸡翎,才导致昏厥。
多泽不明原委,只好到大堂之上,拔出一支朱签,往下一掷,喝一声:“把人犯押往法场!”众衙役答应一声“嗻”,便全部行动起来。
大兴县因地处京城,处决人犯是不准游街的,多是直接押往法场开刀问斩。
第七十四节 用刑过重连降四级
大兴县的街头已是挤满了人。
为防意外,押解人犯的车前照例是清街的军兵和衙役,随后便是两排挎着洋枪的队伍。队伍的后面就是押解的人犯,人犯们都被捆着双手,又用一根长绳子,一个套着一个,全在脖子上打着死结,休想做逃掉的梦。人犯的后面,又是几队军兵。最后才是马上的洪嘉,坐轿的多泽、曾国藩,花呢轿里的曹公公,以及大兴县的大小官员。摆了大半条街,威威武武,好不热闹!
队伍有条不紊地向法场行进。看看离法场还有两箭地,前行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曾国藩正纳闷,一个衙役跑过来道:“禀大人,一个老爷子坐在街当中,没法儿走了。”
曾国藩道:“难道就不能让清街的人把他架开吗?可不能误了时辰哪!”
衙役道:“禀大人,清街的人不敢架,因为老爷子穿着黄马褂。”
“什么?”曾国藩打个愣怔,急忙下轿,口里道,“李保、刘横,前边带路!”
曾国藩走到前边一看,果见一个白发老者,乱蓬
蓬的胡子,披着件黄马褂,当街坐在一把木椅子上,两眼直瞪着迎面的队伍。
曾国藩近前一步跪倒,口里道:“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给圣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本部堂奉旨监斩人犯,请老人家让开一步。”
“哼!”老者猛地站起身,大声道,“我老人家已致仕①多年,懒得管宫里的事!你把我老人家的孙子放掉,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敢说半个不字,哼!”
曾国藩爬起身,小声对李保道:“请曹公公过来。”
片刻光景,曹公公怀抱王命旗牌,随李保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见当街站着的人,却原来是认得的。
曹公公赶忙近前一步,笑着问候道:“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老者看了曹公公一眼道:“可是曹公公?”
曹公公又施一礼道:“正是奴才。”
老者忽然指着曹公公的鼻子道:“曹公公,你难道不懂我祖宗家法吗?太监擅自出宫门半步者,杀无赦!曹公公,你胆子也太大了!”
曹公公后退一步,忽然冷笑道:“亏您老人家还知道祖宗家法!一个‘擅’字,正好把咱家给救了。你近前来,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忽地抖开王命旗牌。老爷子还真不含糊,一见“令”字,立时便翻身跪倒,口称“圣安”。
曾国藩告诉衙役,把老爷子架到一边,顺便告诉老爷子,等着给孙子收尸吧。众人犯便被押进法场。
午时三刻,随着三声炮响,十九颗人头同时落地。
用完午饭,多泽差人把曹进喜等人护送回京。
曾国藩让县学训导召集全县的秀才到场,亲自出题,对所有在籍的秀才重新审核登记。全县一共一百零七名老少县学生,经审核,只有三十二名合格,其他人只作为候补生注册。仅这一件事,曾国藩就忙了三天。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对县学所有教职官员的考核。
大兴县县学的师、职力量最雄厚,官员也最多,不仅教授配了文、武各一人,训导、教谕也比其他省的县学配得多,还有司门官、司铃官、传示官、点名官,还有几个叫不出名目,但也拿俸禄的职衔。虽是都属于未入流的小官、小吏,却也宠大得让曾国藩目瞪口呆,堪称大清之最。
县学官员是必须要裁的了,而要裁汰县学官员,却又必须征得宗人府的同意。因为满人的事情除宗人府外,非皇上的待旨,其他衙门无权过问。
曾国藩在行辕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情非常复杂。总不能事事都回京请旨吧?不请旨,他曾国藩在大兴县县学真就一件事都办不成!
“咳!”他边喝茶边叹息,“在小小的大兴县办差,比在大大的湖南省办差都难!”
晚饭后,县正堂多泽来问安。多泽见曾国藩满面愁容,不仅动问:“敢情大人又碰上了难事?”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多明府啊,本部堂在大兴办差真是一步一坎啊!县学人员杂,耗资巨大,裁汰当是第一要务!”
多泽接口道:“大人何不咨文顺天府学政衙门着手裁汰呀?”
曾国藩笑道:“仅仅咨文学政衙门,倒还好办了。还有一个宗人府绕不过去呀!宗人府原本就对汉官插手族事蓄了诸多不满,就算文大人点头,其他大臣也不会同意呀!”
多泽沉思一下道:“大人呀,您老何不先拣能办的事办?比方说先考核一下县衙门的吏治,等您老回京请旨后,再裁汰县学官员也不为迟啊!”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
曾国藩当即对多泽道:“谢明府提醒,请多大人回去,知会属下,本部堂明日就考核贵县吏治。多明府,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来行辕看望本部堂了。本部堂有事,自会传你。”
多泽道:“皇上早已有旨,大人是照章办事,下官岂敢违制。下官告退。”多泽走后,曾国藩想了想,便提笔写了张告示,让李保明日一早就贴到行辕的大门上。
告示写的是: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奉旨考核大兴县吏治。考核期间,地方官员不经传唤严禁出入行辕;地方百姓有冤申冤,有苦
.99lib?诉苦,状子可直送到行辕门房,有专人承办。
曾国藩早早便用了饭,正准备升署办差。却忽然接到圣旨,宣曾国藩即刻回城见驾不得延误;大兴县县学及吏治考核已另简大臣办理。曾国藩只好回京。
曾国藩的轿子还没走出大兴县城关,圣旨又下。
旨曰: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考核京县大兴县学,用刑过重,引起众怒,着革去该员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职衔,降四级处分。考虑该降革员以往办事
.99lib.尚属公允,也还认真,着暂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望该员不负圣恩好好办事。钦此。
曾国藩叩头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进京后也没有进宫,而是直接进了府邸。曾国藩被连降
藏书网四级,处分之大,超过以往,朝野震动。
曾国藩的顶戴由红色变成了蓝色,所幸轿呢和仪仗原本就没有升格,否则,又要被人很嚼一番舌头。
但他仍不忘自己向道光允诺的事情:上折保举饱学之士、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一缺。
御史上折无须假上司之手,曾国藩的保举折子直接由午门递进去。
折子递进的第二天,礼部咨文果然便发了“翰林院典簿李宗义署理大兴县教授”的圣谕。
按大清官制,只有御史可以不分品级大小能单独奏事,因为御史们干的原本就是监察的勾当。
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虽为四品官,职责却是监察六部政务,对六部出现的种种不法事,均有弹劾权、参奏权。
曾国藩的官位小了,权位和责任却加重了,他反倒比以前更加忙起来。自从升授内阁学士那日起,曾府门上便有了“内阁示:不准喧哗,如违送官”的字眼,现在府门上的“内阁示”只好改作“都察院示”,其他内容不变。但旁边添挂上了鞭、棍之类,以示住在里面的人非比寻常,是专干监察营生的。这就是何以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威仪却重的缘故;就连御史们穿的补服,也别于其他官员。大清规定,四品官员的补服上面绣的是雪雁,但御史和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则一律穿獬豸补服。据云,獬豸是一种神羊,最能辨别曲直。大清国让监察御史穿绣有獬豸的补服,无非是为了体现司法公正。至于大清国的司法是否当真公正,只有鬼知道。
曾国藩现在的直属上司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左副都御史。但大清的左副都御史从来都是大臣们的兼职。而左都御史,除劳仁外,也都是各部院尚书的挂衔;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照例由地方的总督、巡抚兼任。曾国藩到都察院任上时,劳仁早已因病开缺多时,此缺尚未填补。原任上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在丁艰中,此时都察院的最高长官实际就是曾国藩。左副都御史们因为都是由各部、院大臣兼署,这些人若非值日决不到任。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皇上虽把曾国藩的品级给降了下来,由二品降为四品,但他的职权却比以前重了;道光帝等于是把一个庞大的都察院交给了他。
道光帝既平了旗人的愤怒,给了曾国藩一个降职的处分,同时又给了曾国藩更大的弹劾权、监察权,六大部全部纳入他的监察范围。
道光帝是真正的赢家,道光帝打了场极其漂亮的人事调和战役。
曾国藩看出了这一点,也更对道光帝充满了感激之情。
他这时已将《曾氏家训长编》编撰完毕,已誊写了一份,托归籍省亲的同乡捎回了荷叶塘。
《曾氏家训长编》分修身、齐家、治国为三门,其目三十有二。里面既有竟希公持家的思想,也有星冈公持家的内容,更贯穿着他本人的见解。
他的学术思想这时已基本形成。他写的文章以少虚话、套话,重实话为主。诗词也多有感才作,绝少呻吟之语。他的书法更是集多家之所成,有颜、柳之形体,苏、黄之飘逸。他的字在当时已成为收藏家所搜求的对象。朝中的很多大臣们把能拥有他的一幅字而作为自己向人炫耀的资本。这都是他苦学、苦练、苦修的结果,正所谓天道酬勤。
但曾国藩仍然很拮据。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向他求字、求文、求捐的人也多起来,他的支出越来越大,可收入却不见有一文增加,相反,自打降职,俸禄倒有所下降。
管家唐轩越来越替东家着急。
第七十五节 官场名声重于性命
一日公休,曾国藩用过早饭,正想把平时的日记整理一下
.99lib?
,把《过隙影》缺的部分补齐。周升却进来禀报,湖广会馆的账房求见。曾国藩想不起湖广会馆和自己有什么账目往来,只好让进来说话。
账房进来后,先施了大礼,又请了个大安,才道:“曾大人,湖广会馆是我两湖举子进京会试的主要居住场所。您老的声望如日中天,我两湖举子入榜的人数越来越多,会馆翻修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您老是我湘籍京官的首领,小的今日来,就是想商量翻修会馆的事情。”
曾国藩沉思一下道:“去年长沙会馆刚刚翻修过,湖广会馆照例也应该修一下。”
账房赶忙接口道:“曾大人同意修缮会馆,这件事就算落实了。大人,您老人家在湖广举子的眼里可是功德齐天了!”
曾国藩端起茶杯道:“夫子如果没有其他事,本官就办自己的事了。”当时流行的送客方式,就是端茶,所谓端茶送客,此之谓也。
但账房先生却一下涨红了脖子,道:“大人,小的话还没有说完哪。既要翻修会馆,就要有一大笔银子,这银子从哪儿来?总要大人示下才好办理。”
“这是怎么回事?”曾国藩被闹得一愣,“会馆历年的节余和募捐,还不够吗?”
账房苦着脸道:“湖广会馆一直是薄利经营,虽说历年来的募捐有些进项,也才二三万两银子。会馆翻修一次,没有五六万两银子够吗?咱湖广在京师做官的人几百之多,只要大人带个头,三五万两银子还是可以捐到的。”说着便打开募捐簿子请曾国藩认捐个数字。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官虽名声老大,但却囊中羞涩。认捐的事,还望夫子找别人吧。”说着又端起茶碗。
但账房却道:“大人哪,您老是湖广会馆公认的执事、监理,您老只要写个数字,并不要掏腰包,起个带头作用就行了。这还难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夫子怕是记错了吧?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是唐鉴唐镜海大人。本官只是长沙会馆的执事、监理。”
账房急忙道:“大人哪,唐大人已经致仕。唐大人临行前推举您老继任会馆执事的帖子是早就送到府上了的。怎么,大人没有见到吗?”
曾国藩就急忙在案首的公文筐里翻查起来,果然翻出湖广会馆的一个帖子。一看日期,正是自己在山东查赈的时间。
曾国藩抱愧地笑了笑
99lib?,道:“你看本官忙昏了头不是?成了湖广会馆的执事、监理还像不相干似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本官忙完这一阵子,把各位执事、监理也约齐,大家共同议一下会馆修缮这件事。你回去先把会馆的陈年老账理一下,本官也须同所有执事顺便看一看,总得跟大家有个交代。”
一闻此言,账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深施一礼,急忙退出去。
曾国藩忙把周升叫过来,让周升告诉李保与刘横,跟住账房先生,如果发现有异常,即刻带回。周升忙出去布置。
唐轩这时抱着账簿走进来,道:“大人,我想让您老看看账。”
曾国藩让唐轩坐下,这才道:“又不敷支用了吧?”
唐轩苦笑一声:“上个月,光纸和墨就废了二十两银子,而大人为人写出的字却一文钱也没回来。大人哪,我们现在的伙
.99lib?食钱只有十二两银子,唐轩的心里有些慌啊!”唐轩把账递过来。
曾国藩没有接账簿,而是反问:“唐轩哪,十二两银子,我们能用几天?”
唐轩答:“如果没有其他的开销,两天吃一回豆腐,平常就拣贱的菜买,让厨下晚点去菜市场买菜,这么精打细算,十二两银子我们这一家子吃二十天没问题。”
曾国藩一下子高兴起来:“好!唐轩,就按你说的办。只要能挺二十几天,俸禄就能发下来了。唐轩哪,我想让你替我去做件事,我想再裁掉两个轿夫。我现在是四品衔,蓝呢轿有四个轿夫就够了,何必又用扶轿的、跟轿的呢?有李保和刘横就行了。这样一来,多少也能挤出几张纸钱来,不是更好?”
唐轩迟疑着道:“大人,唐轩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这些人跟着您老,能挣你几两银子啊?满京城问问,哪个大臣家的轿夫一年的佣金不是四十两银子啊!可我们家,四个轿夫一年才五十两,多给您老也拿不出啊!您老升官、降官大家都不肯离开,大家是敬您老的为人哪!大人呀,你就别难为唐轩了!”口气里明显有些发急。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道:“大家何必都跟着我受苦呢!唐轩哪,你知道吗?从当官的那一天起,我就没打算发财。想发财我又何必当什么官呢?像左孝廉,经营几个铺子,哪年不是几万的进项啊!当官的人,官声重于性命,既不能给祖宗抹黑,也不能给子孙造孽呀!好了,你回房歇着去吧,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我这一阵子的日记还没整理出来呢!”
唐轩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大人,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可……”
曾国藩低头边整理零散的日记边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唐轩道:“我接账的那一天,就见账上有两千两的一笔闲银子,大人在旁边不知何故注了‘莫动’两字,这笔银子就至今没动。对这笔银子,唐轩已画了老长时间的问号。大人哪,唐轩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认可从左孝廉的手里借银子用,也不让动这笔银子呢?”
曾国藩笑了笑道:“唐轩哪,不是我们的银子我们不能动啊!这是我四川典试回来的时候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程仪。这笔银子我原打算交给皇上的,但考虑到这件事牵扯的面儿太广,可能要得罪所有的京官,就只好先存到了钱庄。这笔多得的银子,我打算等我离开京师回湘乡的那一天,再连本带利全交到皇上的手上。不该我们用的银子,我们不能用,用过一回,就想用第二回,由俭入奢易,从奢到俭难哪!”
唐轩听完曾国藩的话忽然笑了,他近前一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大人也太小心了些。这笔银子既是宝制军依老例送的,相信凡是做过主考的大人们就都得过。这不算份外的钱哪!”
曾国藩耐心地说道:“唐轩哪,你不知道实情啊。典试四川,国库已经支给了两千两的程仪了。宝制军给的这两千两不算份外钱,难道只有去抢、去贪、去敲诈才算份外的钱吗?唐轩哪,我这里有一本
《贞观政要》,你闲的时候好好看看吧。有时候,这廉和贪只隔着一层薄纱呀,近得比亲兄弟还近!”
唐轩仍然不能理解,小声嘟囔了一句:“用不用,谁又能知道呢!天下人都像大人这么小心行事,谁还当官哪?”
曾国藩正色道:“唐轩,你又错了,你以为真的谁都不知道?神明知道啊!人可欺,神明不可欺呀!”说到此,曾国藩忽然神色一凛:“胜达达骂我是满人的一条狗,他是太小看我了,我怎么能做满人的一条狗?我是要做大清国的一条狗啊!”
唐轩悄悄地退出书房,曾国藩一个人留在了屋里继续整理他的日记,埋头补写他的《过隙影》。
午后,李保回来,向曾国藩禀报,湖广会馆账房先生离开曾府就去了光禄寺少卿李言安李大人的府邸,至今没有出来。李言安籍隶湖北,也是会馆的执事之一,李保回来请示是否继续监视。
曾国藩想了想,知道自己多虑了,便让李保将刘横也叫回来,共同吃午饭。
饭后不久,刑部郎中李文安来访。曾国藩说声“请”字,李文安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进来先就深施一礼,然后又问大人安,曾国藩一把手挽住他的袖子,才把他拉到炕上坐下。李保沏了壶茶端上来,分别给李文安、曾国藩斟上,这才退出去。
曾国藩亲热地称呼一声“年兄”,才接着道:“我们还是更衣吧,谈话随便些。”说毕,自己先把外衣脱掉。
李文安天性拘谨,虽在京师历练多年,但总不如儿子李鸿章放得开;一听曾国藩称他“年兄”,自己霎时局促起来。
他一边脱外衣一边道:“大人称呼下官年兄真是抬举文安了,像大人这样的身份名望,海内能有几人!”
曾国藩笑道:“年兄这样说,才是真抬举为弟呢。年兄啊,这是在家里,不要叫什么大人了,还是叫我涤生更亲切些。”
李文安重新落座,道:“涤生啊,我这次来,是有事情相求的,还望大人能周全。”
听了这话,曾国藩一愣:李文安是名老京官,路子比曾国藩要宽许多,汉人、满人都能玩得转。
曾国藩狐疑地问:“老年兄,凭您老的为人,还有难事?年兄可是老京师啊!”
李文安苦笑一声道:“为兄在京里混到现在,还不是靠得祖上那点银子?咳,在京里,就凭我那点能耐,当了十年的郎中就已满足了!我除了给部院抄文书,还能干能干什么呢!我要是本事大,犬子又何必硬给您老添乱!犬子从打跟了您,是一日出息一日了,他现在看您,是比我都重呢?”
曾国藩笑道:“少荃是天性聪颖,自己又争气。年兄啊,你到底有何事?”
李文安道:“顺天府乡试在即,涤生你也知道,顺天府乡试有文、武两科,主考也都从翰林院和兵部挑。为兄要说的是兵部候补郎中、我的同乡曲子亮。子亮是个武举出身,在兵部光郎中就候补了八年。这之中
.99lib.虽也得过几个缺分,但都很短。实缺得不到又一直没有放过外任,他本人又最爱面子,花销自然小不了,都快穷急了。曲子亮知道犬子是从您老的手里考取的,求了我多次。我看实在推不掉了,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来找老弟。涤生啊,我们这些汉官在京师不易呀!”
曾国藩笑道:“年兄说的曲子亮可是去年花会的时候,因抱打不平而被皇上斥责的那位?这个曲子亮,为弟倒是认得的,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员。”
李文安满脸喜色道:“涤生也知道曲子亮的事?”
曾国藩点点头道:“我岂能不知!满族子弟欺侮来京师卖艺的汉人已非一日了,哪个敢管!偏偏曲子亮就敢!这样的事,说一说都让人痛快!像曲子亮这样敢作敢为的汉官,能多一些就好了!”
第七十六节 光着屁股查库银
去年的盛夏,山东来了父女二人进京卖红伤药,三个无所事事的满族子弟围着药摊不买药却要买女子;这个拧一把,那个掐一把,小女子羞辱得呜呜直哭。
老头子虽会些功夫却不敢惹满人,只能一味说好话,却是越说好话越不依,硬要把人弄走玩玩。曲子亮这日逛街正巧碰见,不假思索,便站出来替父女俩开脱。三个阔子弟是骄横惯了的,满人尚且不大敢惹,如何肯把汉人放在眼里?何况曲子亮又是个年过半百的人,着的又是常服。三个阔子弟便发声喊,撇了父女二人倒把曲子亮团团围住,声称要揍扁曲子亮。哪知这正搔到曲子亮的痒处,三两个回合,便把三个人打得抱头鼠窜。曲子亮打得兴起,哈哈大笑道:“曲子亮的武郎中可不是叫着玩的!”
这一句话泄了天机,三个阔子弟于是知道打他们的这个人叫曲子亮,外号叫“武郎中”。
你道被打的三个人是什么人物?说出来还真不算什么人物,是一个早已致仕的大学士的家奴的子弟。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兵部尚书知道了,后来又传到一个满御史的耳朵里。那满御史就一个折子把曲子亮参到皇上那里,说他不顾体制,临街打斗,有伤国体。所幸道光皇帝没有全听一面之词,着人查了查,知道是抱打不平,
于是就斥责了事,再没深究。曲子亮由此在京师出了大名,可他也再没有得过缺分。
顿了顿,李文安道:“子亮现在是想孝敬大人都孝敬不起呀!”
曾国藩道:“曲子亮不了解我,李年兄该了解我。不过嘛,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虽说我现在可以单衔奏事,但终归是四品衔,总不如军机大臣们名正言顺。不过,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倒有个缺分,只是品级低些,有些委屈曲子亮。只有这个缺分,我可以试着保举一下,还未必能行。”
李文安急忙道:“曾大人肯保举,还有不行的!还说什么委屈,曲子亮不喜疯才怪。他已经快两年没得过缺分了!当不上主考能有个缺分也好。那可是个敢于做事的人哪!”
曾国藩却道:“年兄切记先不要跟曲子亮讲。本官是刚受处分的人,哪能一举就纳。真保举不成,让曲子亮空欢喜一场,我俩这两张脸可就丢大了!”
李文安连连点头称是,随后留下曲子亮的履历,乐颠颠地离开。
第二天上朝,曾国藩以“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王道中告假日久不归请求补缺”为题,给道光帝上了个折子。在折子的最后,曾国藩写bbr>道:“臣查兵部郎中曲子亮敢于任事,于监察御史一职比较相宜。”
折子的后面,依例附上由李文安转交的曲子亮的履历。
上折后的第二天,吏部的咨文下达:“奉圣谕:着兵部郎中曲子亮兼署都察院山西道监察御史。望该员恪尽职守,不负众望。”
曲子亮到任没过几天,曾国藩依老例,开始带着稽查库藏御史及相关的人员,到户部稽查银库。
一到银库,司库便带着属下各官差,将曾国藩等人迎进办事房。银库由户部的司库掌管,司库为正七品衔。以往一年一次的稽查户部银库,都是由稽查库藏御史直接办理,左都御史及左副都御史照例都是签字由六科掌印给事中用过印后,便报到皇上那里了事。
但今年,执掌印信的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亲自来银库稽查,却大出银库司库的意料之外。那司库的额头显见有密密的汗珠渗出来。
曾国藩问话时,司库一边回答,一边拿眼偷偷地给站在曾国藩背后的稽查库藏御史来达玛马传递信号。
曾国藩警觉起来。
银库因是大清的命脉所在,司库照例由满人担任,属官里则有满人有汉人。司库劳那米,是户部的老官员,管过缎匹库、颜料库,很得户部尚书及侍郎们的赏识。按大清律例,司库一年一换,劳那米却连着干了两年。今年稽查完毕,他就必须离任了。因为司库官员不得连任三年,这是皇上万万不许可的。
劳那米早已把银库大账捧过来,曾国藩让来达玛马打了收执,便将大账包在一起打上了印封。这是要拿回都察院审核的,也是依的老例。
劳那米带着属员把曾国藩等人送到门外方回。
曾国藩带着属员把账簿带回都察院,分派给三名记账的老夫子,又让三名御
史坐在旁边复核。这才坐进自己的办事房,让属员沏上一壶茶,想歇一歇。
这时,新上任的山西道监察御史曲子亮快步走进来。他先叫上一声“大人”,然后便把两个大卷宗放下来,接着道:“大人,这是下官刚刚审核过的兵部及翰林院的开支。”
曾国藩问道:“没有违制的款项吧?”
曲子亮道:“禀大人,兵部有大小官员三十二人,有衔无缺的四十三人,就像下官在兵部,虽挂着郎中的衔,但已两年无缺分了;兵部全年领俸禄十二万三千两,恩赏等也不过七万二千两,拢起来才十九万五千两。但今年兵部所开具具领俸禄的人数是三十五人,从户部支银二十五万两,等于多支了一倍。下官已把疑点一一指出,待大人用印后,就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定夺。”
曾国藩边翻卷宗边道:“曲大人,你做得很好。各衙门虚开冒领俸禄的事皇上也有所察觉,只是一直没有腾出手整顿。户部存银越来越少,这固然与军饷过大有关,但也与我官员靡费虚支相关联。匪乱天灾,国库进项一年少似一年,我大清官员再不从国家大局着想,如何得了!曲大人哪,坐粮厅、大通粮仓、通州仓,已是两年没有核查,今年的核查务要认真。御史品级虽小干系却大,非其他官员可比。御史认真虽有时遭人嫉恨,但只要操守好,本着一个公心,定能有好结局。御史办的全是良心差事,你不要辜负了圣上对你的期望。你下去吧。”
曲子亮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先润润发干的喉咙,准备用午饭,正要传人备轿,来达玛马笑嘻嘻地走进来。
“大人,”来达玛马近前一步道,“户部司库劳大人差人给大人递口信,说请大人到翰林胡同的‘清香馆’吃大菜,是今晚的席,请大人务必赏光。”
曾国藩淡淡道:“这个劳那米,他忘了都察院是干什么的了!稽查期间,两处官员决不能私下往来!你着人转告劳那米,请他自重!”
来达玛马愣了一下,微笑着道:“大人大概忘了,‘清香馆’是新开的一家大菜馆,是没有局子的。大人误以为劳那米是请大人吃花酒吧?大人可是错了,谅那劳那米有多大的能耐,敢到虎嘴里来拔牙!大人的清名那可是远近都知道的。”
曾国藩道:“传话给劳那米,看好银库的银子是他的职分。本官吃惯了自家的小菜,吃不惯馆子的大菜,他就不要破费了。本官奉旨到山东查赈,洪财的下场相信那劳大人该有所耳闻!”来达玛马诺诺退出,羞得满面通红。
银库账册明细当天即审核完毕,户部银库现有库银一千九百万两,库金三百九十二万两。
曾国藩早早用过早饭,到了都察院便带上来达玛马等相关的御史及二十几名侍卫,拿上审核完的账册,再次来到户部银库。
接报后,劳那米带着官员将曾国藩等人接进办事房。
曾国藩一边把账册让人交给司库夫子,一边对劳那米道:“劳大人,国库是我大清的命脉,想我乾隆爷的时候,库银是何等充盈,现在竟成了这个样子,天灾人祸呀!”
“可不是!”劳那米垂手回答,“下官接印那日起,库里就没见多进过银子。如今已是两年,仍是花的多进的少。咳!”
众人也跟着感慨一回。
略歇了歇,曾国藩站起身,道:“我们清点现银吧。”
劳那米赶紧道:“这种事情何劳大人费力,由来大人进库不就行了。来人哪,引来大人进库查点现银。”
外面应一声“嗻”,便进来十几个差官。
曾国藩笑道:“我们还是一起去吧。本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银库是个什么样子呢?劳大人前边带路,即刻盘银。”
劳那米执拗不过,只好先引曾国藩等人到更衣房更衣。说是更衣,不如说成脱衣更确切。进库的所有人等全部脱到只剩个短裤遮羞,银库的大铁门才吱溜溜被打开。众人依次向里走时,还要经过验身官验看一遍。当人全部进去后,铁门“哐当”一声,复又关上。
第七十七节 查办国库立功再次升为二品官
曾国藩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裸露自己麻麻裂裂的身体。虽不太自然,但因是办差,却也无可奈何;随行在侧的人一见那身体尽管全部吃一惊,但很快又都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见得太多,早已习以为常了。
继续往里面走时,众人有意无意地便和他拉开一段距离,再不簇拥。银库虽不见天日,因长年点着蜡烛,倒也不算黑暗。
库大使开始一大封一大封地报数,劳那米、来达玛马、曾国藩及随行的老夫子们便各自记下数字。点完一个银箱,便贴标识,标识上均印有一个点字,以示区别。所有银箱盘点完毕,再统一拢数。
上百只银箱,二十几只金箱,一直盘查到午时才完毕。
出大铁门的时候仍是一个跟一个地通过,却又有规矩:每人都是先憋足气大声的“啊……”上一声后,守门的差官再细细地把每个人的短裤搜查一遍。这是进出银库的规矩,任何人都免不了。出了银库便是更衣房。
更衣毕,重新回到司库办事房,曾国藩让司库及稽查库藏御史把所记的数据一并给了随行的老夫子。老夫子就手拨着大算盘珠子,口中念念有词,算盘被拨打得震天价响。不大一会儿,三个人同时记的数据一并汇总出来。
截止到目前,大清国国库现有库银是一千六百一十四万两,现有库金是三百五十万两。三个人三张算盘的数据丝毫不差,说明总账无误。
曾国藩听完数字,猛然一愣。他直视司库劳那米,问道:“照大账来看,银库该有现银一千九百万两,现金三百九十二万两。现在现银和现金怎么对不上?”
司库劳那米一听这话脸色顿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请大人息怒,下官立即着人再盘查一遍,相信会找出原因的。”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劳大人哪,天灾人祸,国库已几年不见有大的进银额,我大清财政已到了捉襟见肘的程度!朝廷现在拿一两银子作百两银子用!库差怎么能这么大呀?少银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金四十二万两!盘查国库是一年一次必办的事情,难道去年没有进行吗?”说毕,两眼转向侍立在侧的都察院稽查库藏御史来达玛马。
来达玛马低头回答:“回大人话,下官去年盘查国库时,虽小有亏虚,但数额并不大。司库劳大人一直在查找原因。”
曾国藩顿了顿,不由自言自语:“两年光景,出了个天大的窟窿,竟然找不出原因!”忽然提高音量:“朝廷知道吗?”
劳那米回答:“回大人话,库银亏空这件事,本官向杜大人禀告过,杜大人让下官务必找出亏库的原因。请大人明鉴。”
劳那米所说的杜大人就是赏二品顶戴署户部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上书房师傅杜受田。
曾国藩忽然冷笑一声道:“杜大人?本官正要请教杜大人几个问题!”忽然抬高音量:“来人!”
李保应声而入。曾国藩对李保道:“拿本官的帖子到户部大堂请杜..大人到银库辛苦一趟。”
李保应了声“嗻”,接过曾国藩递过的帖子,大踏步走出去。
照大清官场规矩,杜受田既是户部现署侍郎,又是都察院的现署左副都御史,官居二品不说,还是上书房的师傅,有天大的事,曾国藩也应该亲到衙门请教才是,断没有让随身侍卫持帖子去请的道理。曾国藩一怒之下,全然忘了这些规矩。随行人员都暗替曾国藩捏上一把汗。
冷静下来,曾国藩才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太唐突了,正要传轿亲去户部大堂来个补救,却见李保一歪一歪地走了进来。一进办事房的大门,李保翻身跪倒,哭道:“大人,奴才不会办事,让户部大堂的人给叉了出来,还挨了两脖拐。不是奴才跑得快,非扔进大牢不可!”
一听这话,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藩霎时又怒容满面,他大喝一声:“来人!摘去劳那米的顶戴花翎,与本官押往都察院大牢!银库一干人等好好看好银库,不得有丝毫差池!”
两个随行的侍卫冲进来便把司库劳那米的顶戴花翎摘下来。
劳那米急得大叫:“曾大人,您老没权摘下官的顶戴花翎啊!您老才只是四品掌印御史。您老现在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啊!”
曾国藩理都不理他,眯着三角眼吩咐一声:“传轿,回都察院。”
话毕,便当先走出办事房。
一进都察院,来达玛马悄悄地说道:“大人,您老这么做是违制呀,轻者免官,重者流放!咱是按职办差,不是奉旨查办哪。我偷偷地去把劳那米放了吧?他有错在先,下官担保他不敢告大人。”
曾国藩忽然三角眼一眯,用手一拍案面,大喝一声:“来达玛马,你当得好一个稽查库藏御史!”
来达玛马一愣,半天才道:“大人,我……”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你还不自动摘去顶戴,你还等什么?……来人!与本官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一并押进大牢!”
两名侍卫进来摘去来达玛马的顶戴,架起来就走。
来达玛马挣扎着大叫:“曾国藩,你疯了不成?你是真疯了,你连御史的顶戴都敢摘!你不怕皇上灭你的九族?!”
曾国藩这里则铺开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参折来。写毕,也顾不得去饭厅吃饭,袖起折子便直奔乾清宫。他向守门的太监说道:“烦劳公公禀报一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求见皇上。”
太监是认得曾国藩的,于是笑着道:“曾大人哪,皇上这时辰正用午膳哪,您老怎么这个时候来见皇上啊?”
曾国藩道:“事关重大,本官不敢耽搁。”
太监听了这才走进去禀报。停了好大一会儿,进去的太监才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进去吧。”
道光帝刚刚坐下,曾国藩便急匆匆走进来。
待曾国藩施过礼后,道光帝笑着问:“曾国藩哪,朕用膳的时候见朕,可是违制的呀,你不知道吗?”
曾国藩匍匐在地道:“启禀皇上,臣违制的事不止一项,臣特来向皇上请罪。”说着,把折子双手举过头顶。曹公公又接过来,双手转呈给皇上。
道光帝狐疑地打开折子,慢慢地读起来。读着读着,道光帝猛然把折子一摔,道:“气煞朕了!气煞朕了!来人,传朕的口谕,先将银库司库劳那米摘去顶戴,押赴刑部!”
曾国藩急99lib.
忙道:“禀皇上,臣因一时气愤,已冒死将劳那米摘去顶戴,锁拿进都察院大牢了!”说着,双手摘下官帽,高高举过头顶,道:“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道光帝一下子愣住了。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因稽查库藏御史来达玛马失察,其顶戴也被臣一发摘去。皇上如何治罪,臣都心甘情愿!”
道光帝一连说了三个“你”字,才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查赈山东,你是真知道我大清乏银哪!国库已一年没有进银,朕焦头烂额。曾国藩,你戴上帽子吧。”
曾国藩恭恭敬敬地把帽子戴到头上道99lib?:“臣谢皇上开恩!”
道光帝道:“让你戴上帽子并不是说不治你的罪。”
曾国藩急忙说一句:“臣违制,臣有罪。”
道光帝顿了顿,再次长叹一口气:“曾国藩哪!难为你甘愿撤职查办,其勇可嘉!我大清官员什么时候都能像你这样,朕这皇上就好当了。朕着你现在就带亲军去查抄劳那米的财产,劳那米家里的所有人等全部锁拿刑部大牢!有丝毫差池,朕唯你是问!朕知道你没吃午饭,就算朕对你违制的一种处治吧!”
曾国藩叩头退出,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
他让亲军先将劳府包围,这才大步走进去,传达圣上口谕:清抄劳府的家产,锁拿劳府一干人等。
劳府里的所有人俱被拿获,不曾走脱一人;劳府的财产均由随行的记账夫子一一记录在册。
查抄了一下午,共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珠宝珍玩华贵衣服更是不计其数。
劳府上下共一百余人,当天即被押赴刑部大牢关押。
曾国藩着人将封存的劳那米财产详细登记造册,连夜呈给道光皇帝。第二天,曾国藩刚到都察院办事房坐定,圣旨便随后下达。
旨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自居京师以来,勤俭奉公,一心谋国,着即日起升授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遗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一缺,暂由都察院吏部给事中王而经升署。钦此。”
曾国藩刚刚接旨谢恩毕,第二道圣旨又到。
旨曰:“着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寯藻,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文庆,礼部右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会同审理户部银库亏额一案。所有在京三品 4ee5." >以上大员例应出席旁审。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例应规避。钦此。”.
圣旨传开后,满朝文武轰动。杜受田把写好的参“曾国藩违制当斩”的折子悄悄撕碎。
曾国藩由正四品一跃而成正二品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一;穆彰阿作为首辅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竟然没有参与审理银库亏额案,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二;圣旨里指明让杜受田规避,是引起轰动的原因之三。
第七十八节 谨言慎行为居官之道
一切筹备齐全,银库亏额案的审理拉开帷幕。
主审案子的,自然是协办大学士署刑部尚书祁寯藻,文庆和曾国藩一左一右担任副主审。大理寺、各部院左右侍郎(户部除外),均分坐在两边听审。
劳那米和御史来达玛马早已由都察院大牢移押进刑部大牢。御史来达玛马的失察罪是毋庸审理的,照大清律例呈报即可,主要审理的是劳那米。劳那米被带上刑部大堂,当中跪下。
祁寯藻捋一把胡须,徐徐问道:“人犯报上名来,何方人氏?”
劳那米低头回答:“回大司寇的话。奴才劳那米,奉天府人,奴才在京里当差多年,大人是认得奴才的。”
祁寯藻冷冷道:“放肆!本部堂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乱讲话!本部堂现在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劳那米,银库亏额二百八十六万两,少黄金四十二万两,可只从你的宅中抄出白银一百二十万两,黄金九万两,白银相差一百六十多万两,黄金差三十三万两,两项相差一百九十余万两。劳那米,这笔钱哪里去了?你要从实讲来。”
劳那米望望祁寯藻,又望望文庆和曾国藩,咬咬牙回答:“回大司寇的话,余下的钱,都被奴才挥霍掉了。”
“嗯,”祁寯藻点点头,又不经意地摸了摸胡子,忽然压低声音对文庆和曾国藩道:“好像不用审理了。定个秋后问斩,家人流放三千里也就够了。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文庆没有言语,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小声问:“大司寇,下官还想问人犯几个问题。”
祁寯藻望了望文庆,不情愿地点点头。
曾国藩于是提高音量道:“劳那米,昨天本部堂着人清算了一下你的家产,除掉金银首饰,你的房产和衣物珍玩统统在内,也只值七十万两的样子。算你两年吃喝挥霍掉三十万两,还余下近百万两白银,三十几万两黄金。这笔数额巨大的银子、黄金又哪里去了呢?劳那米,本部堂久历京师,还是办过几个大案的。本部堂做事,相信你有所耳闻。这些金、银你放到了哪里,都送给了谁,望你一一道出来,本部堂也好上折为你求情。本部堂既插手了你这件事,你就不要存丝毫侥幸念头!你讲吧。”
劳那米想也没想便回答:“曾大人,余下的金、银确是被奴才挥霍掉了!你让我还讲什么?”
曾国藩不动声色道:“劳那米,这笔数额巨大的金、银是不是被你挥霍一空,本部堂一查就明,你是抵赖不掉的。今天,本部堂不给你动刑,是想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你……”
劳那米把头一低,索性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用手一拍案面,大喊一声:“来人哪,大刑侍候!”
劳那米浑身一抖。祁寯藻脸色微微一变,小声对文庆道:“劳那米可是钦犯哪,动起大刑,一旦出个偏差,你我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这话明着是说给文庆,其实是说给曾国藩的。
文庆低头想了想,便小声对曾国藩道:“曾侍郎,慎用刑,出不得偏差。劳那米是主要当事人。”
一句话提醒了曾国藩,但刑部大堂的刑具已是被明晃晃地抬上来了,劳那米的脸上已滚下亮晶晶的汗珠子。
曾国藩沉住气,追问一句:“劳那米,本部堂再问 4f60." >你一句,你是招还是不招?”
劳那米咬咬牙,装作极其委屈的样子道:“曾大人,你让奴才招什么?奴才一时从哪里说起!”
“好!”曾国藩用手一拍案面:“照你所言,本部堂就给你一夜的时间细细想来。大司寇、文大人,你们说呢?”
祁寯藻捋着胡子说道:“就依曾大人。”
文庆用眼望着劳那米道:“看你明天招是不招!”
祁寯藻就大喝一声:“退堂!将人犯押进刑部大牢!”
劳那米被生拉硬拽了出去。
第二天,不知何故,道光帝辍朝一日。
曾国藩到礼部办事房略坐了坐,便乘轿回府。
翰林院这一天也正巧休假,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便约了曲子亮来曾府看望恩师。
周升一见李鸿章走进来,便要进屋通报。李鸿章笑着摆了摆手,拉了曲子亮便径直走进来。
两个人一进书房,见曾国藩正在翻看大清律例,面前铺着八行纸,墨也是研好了的,显然要写个什么东西。
李鸿章刚一进来,便行门生大礼,随来的曲子亮也恭敬地向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大清律例,笑着扶起李鸿章,又对曲子亮还了一礼,三个人这才归座。
李保这时捧了三杯茶进来,李鸿章与曲子亮慌忙离座接过,李保说一句“慢用”,慢慢退出去。
曲子亮是第一次进曾府,显得有些拘谨。
曾国藩笑着对曲子亮道:“曲侍御呀,本部堂现在位在礼部,虽兼署左副都御史,可你我已解除了从属关系,你万不要拘谨。何况,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办差。”
曲子亮躬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甘愿永远做大人的下属,大人对下官的恩情地厚天高,下官一生都报答不尽。”
一听这话,曾国藩的脸色猛然一沉,徐徐说道:“曲侍御大错特错了!本部堂敬你是条汉子,也相信本部堂向皇上举荐你,你不会污了本部堂和你自己的清名。恩出自上,要感激,你该感激朝廷才对!”
曲子亮脸色一红,低头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下官果然错了!”
曾国藩的脸色这才恢复平常。他望了李鸿章一眼,接着道:“本部堂居京多年,从不敢滥保一个人,唯恐因自己的好恶,误了朝廷的大事。谨言慎行为居官之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凡事力求稳慎!”
李?99lib.鸿章这时接口道:“恩师对人之严,不仅汉官怕,连满官也怕呢。门生在翰林院里,常听满官们在一起议论恩师,说见恩师,比见皇上还让人害怕呢!”
曲子亮不由微微一笑。因为他听到的议论虽也是说曾国藩可怕,但说的却是曾国藩的三角眼让人害怕,是纯粹的贬义。这话让李鸿章变通地一说,不仅变成了褒义,听起来还相当入耳。曲子亮从这一天开始,不得不对小自己二十几岁的李鸿章高看上一眼了。
三个人一直谈到中午,曲子亮冲李鸿章使了一个眼色。
李鸿章会意,便放下茶杯,站起身道:“恩师该用午饭了,门生和曲大人就此告退。明日,门生和曲大人再来看望恩师。”
曾国藩摆摆手道:“少荃哪,曲侍御也不是外人,你们两个就在这里吃午饭再走吧。你没见我给李保写了个纸条吗?那就是我们中午的菜谱呢!”
曲子亮不禁反问:“大人府上餐餐都要由大人写菜谱吗?”
李鸿章不禁一笑。
曾国藩也笑着回答:“古人云,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我这里是否餐餐有菜谱,你问少荃就知道了。”
李鸿章笑着接口道:“恩师的一日三餐连满人的一般百姓都不如,哪里用写什么菜谱。恩师刚才的纸条是看你在这里,特意写给厨下的加菜单子啊。不知恩师今日给曲大人和门生加了个什么菜呀?”
曾国藩须一笑,故作神秘地说道:“一会儿你不就知道了,偏就你急得什么似的!”
曲子亮道:“恭敬不如从命,下官就扰大人一顿了。”
午饭摆在了曾国藩的书房。
李鸿章和曲子亮举目看时,见当中摆了盘煎豆腐,煎豆腐的三面围了三个不同的正菜,分别是:豆角炒辣子,姜丝肉条,油炸花生米。另有两个小盘子,盛的则是两种腌菜,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然后便是三碗白米饭,三双竹箸。
曾国藩拿起筷子,指了指饭桌道:“少荃哪,我考考你,你说今天的加菜是哪个?”
李鸿章笑道:“这个可考不住门生。豆腐、花生和腌菜是恩师的常菜,恩师因有癣疾不大吃辣子,今日的加菜,必是这盘豆角炒辣子。恩师,门生猜中了吧!”
曾国藩笑道:“你只猜对了一半儿,那盘姜丝肉条也是今日我让厨下加的。少荃哪,你是常来常往的,曲侍御却是第一次来,总得凑够四个大盘才像个待客的样子!”
这回轮到曲子亮吃惊了,他讷讷了半晌才道:“大人,原来您老这不是家常便饭,是专为下官备的呀。您老现在非同以往,可是当朝的二品高官哪!”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曲侍御呀,你可是老京官了,怎么倒糊涂了。不要说什么二品高官,就算当朝一品,朝廷给的俸禄也是有数的呀。轿夫、管家、门房、厨下,处处都得花钱。我现在算是好的,贱内和犬子住在湘乡老屋,祖宗也还积得几亩薄田,吃饭还用不着我操心。否则,你曲侍御连这样的四菜都吃不上啊。好了,我们赶紧用饭吧。豆腐一凉,口感就不好了。”
三个人这才埋头吃起来。
第七十九节 关键时刻敢于出手
饭后,李鸿章喝茶的时候忽然很严肃地说道:“恩师啊,您老已是国家的重臣,天下儒生的楷模。可看您老的饭桌上,仍是豆腐佐餐,腌菜调味,这样下去,如何能长久啊!还有轿?子,早就该换顶新的大轿了。把轿呢换成绿的,再增加四个轿夫又能怎的?!上朝下朝,出城办差,坐着八抬绿呢大轿,不光门生脸上有光,我大清的汉人也都扬眉吐气啊!”
曾国藩微笑着边喝茶边道:“说起来呢,按我现在每月的俸银,加上恩俸、特禄,还有养廉,不知比我刚来京师时强上多少倍。原先过得,是因为像少荃现在这样,开销少,家里每年还有些补贴。可现在俸禄高了,开销也大了,不仅不能再要家里的钱,每月还要给祖宗祠堂案上十两的香火钱,给祖父二十两,父母每人十两,叔父母每人十两,仅湘乡,每月要拿出七十两来。我这个人哪,活到现在,已经抛开了许多东西,只有三样抛不开:书、字画、围棋。府里的开销还没算哪。何况,我也真是坐惯蓝呢轿了,蓝呢轿好处多呀!坐蓝99lib?呢轿还能招待你们四个菜已是很好的啦。由俭入奢易,奢而再俭难哪!”
李鸿章话题一转道:“现在求恩师墨迹的人还像从前那么多吗?”
曾国藩道:“上月略有减少,近几日又多起来。”
李鸿章没有言语,两只大眼睛转来转去仿佛在算计什么。
曲子亮这时道:“大人总该想些办法才行。现在京师有头脸的官员,哪家不是多种进项!最不济的,也都开家纸张店,雇了人来经营,也总比干靠俸禄强。真有个什么事情,不至于让人看笑话。”
曾国藩道:“官场中人是万不能与生意搭界的。做官的人一旦爱上钱财,心性就会变化,再难一心一意为官办事,危险肯定随之而来!你曲侍御讲得这么好,也没开什么纸张店,不还是靠俸禄过活吗?”
曲子亮嗫嚅了半晌才道:“下官能保持总有个缺分就满足了,哪还敢有别的念头!”
李鸿章这时插嘴道:“恩师啊,门生刚才在心里替恩师盘算了一下。恩师既然不愿意和生意搭界,我们何不从别的方面想想办法呢?比方说,有来求恩师墨迹的,恩师收些润笔总还是可以的吧?一年下来,也是笔不小的进项呢!这件事由门生替您老去办,不劳您老出面,只让唐轩在府门前贴张启事就行。穆中堂的一个字是纹银十两,文大人的一副楹联收银二十两。恩师呢,可以斗方收八两,楹联十八两,可不是好!”
曾国藩听完李鸿章的话,想也没想便道:“照这样说来,少荃有一天入阁拜相不是富可敌国吗?少荃啊!我一个农家子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是什么?不正是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吗?于成龙固然清苦,可他有一颗银钱难买的爱国之心;和珅固然富有,可他却背了几世的骂名。我曾国藩不能功高盖世,可也不想祸国殃民哪!此事断不可行!这哪里是在为人写字,分明是硬掏人家的腰包嘛!真亏你少荃想得出。”
李鸿章被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再不敢言语。
喝了一大会儿茶,曾国藩见李鸿章讪讪的,便道:“少荃是聪明人,跟我最久,他也只是试探我的为人。知我者除天地君师父母兄弟,再就是少荃了。”
李鸿章这才转过面子道:“知我者恩师也,就是父母也不能把我看透啊!”
李保这时忽然走进来,道:“禀大人,文大人来访,轿子已经落在了门首。”李鸿章、曲子亮忙站起身作别。
曾国藩急忙整理了一下衣着赶忙往外迎,文庆已笑呵呵地走了进来,说道:“涤生啊,老夫不请自来,扰你清静了!”
曾国藩急忙口称下官,以下属见上司之礼见过,左右站着的李保、刘横一干人等,也都跪下给文庆请安。
见文庆满面红光,曾国藩既诧异又有些兴奋。
他把文庆扶进自己的书房,又拿出家乡上等“湘妃茶”让李保泡上,这才请文庆升炕。同来的四名侍卫在书房外和刘横作一处闲谈,轿夫和跟班也被周升让进门房歇着。
文庆用眼张了张,道:“涤生,不是老夫说你,你也太清苦了些,府上的下人怎么这么 5c11." >少?老妈子呢,小丫环呢?”
曾国藩笑道:“大人哪,国藩的家小尚在湘乡侍候堂上老人,这里也用不着小丫环和老妈子呀!下官一个人,如何能用得许多下人?现在有时候还嫌多呢?”
文庆啧啧称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有女人的日子你也过得下去!这倒跟圣祖爷东征西讨的时候有些相像!好了,老夫出钱,先给你讨过一房妾来。这哪像海内闻名的曾府,倒像苦府!”
曾国藩摇摇头道:“不瞒大人,妾倒是可以讨得,可您让下官拿什么养人家?何况贱内本分孝顺,也没来由让她伤心。”
文庆苦笑一声道:“涤生啊,官要做得,人也要做得。咳,我也不说这些了。涤生啊,我来是想和你商量银库案子的。你说,这案子继续审下去还有必要吗?”
曾国藩一愣,道:“大人,您老就相信劳那米一个人的话?按我大清官制,司库必须要一年一换。可劳那米却能连任两年,岂不是奇?!户部尚书是署任自没得说,可杜受田却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呀!杜受田难道糊涂了不成!银库出了这么大的亏额,我们让皇上拿什么支撑这个国家呀?”
文庆品了一口茶,道:“看祁大司寇在大堂上的样子,银库亏额一案牵扯的好像不止一个杜受田,连他祁寯藻,好像也得过好处。如果再扯进来几个大学士,可就更热闹了。咳!”
曾国藩道:“不知大人可曾和其他大人交换过看法?”
文庆道:“这个时候,得清闲且清闲,谁肯顾及别人的事啊。古话说得好啊,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啊。涤生哪,大清开国至今,辉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哪个不是见钱眼开!有几个像你这样张口国家闭口大清国的!朝廷积弊已深,改起来难哪!林则徐有什么错?还不是穆中堂的一个折子,说革职就革职了。朝廷一日对汉官存有成见,大清国就一日不得安稳哪!”
见曾国藩不言语,文庆接着道:“涤生啊,按说,我也是个满人,是不该说这些话的,可我替朝廷担心哪。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林则徐。凡事总需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呀!”
曾国藩想了想道:“大人说的是,有时候按兵不动更能掌握主动权。可下官的倔犟脾气,是再难改好了,听了大人的话才有些醒悟。是啊!下官只有一颗人头,如果掉了,如何吃得豆腐!”
文庆被曾国藩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临别,文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老夫的一个同乡在琉璃厂开了家字画店,很多翰林都送了字去寄卖,做成一笔店里只留三成的润资。涤生,你若不嫌失身份,不如也写几幅字送去卖卖。你一直靠着俸禄过日子,可一旦连俸禄都不能接续,你总不能不吃饭吧。银库你亲去验看过,一千多万两的底子啊,各省再歉收一年,兵饷都不够支付,这俸禄……”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大人真会开玩笑,穷翰林的字可以卖得,涤生的字如何卖不得!只是不知道字画店是要裱好的还是要毛片?涤生还没卖过字呢!”
文庆道:“照理说,应该是裱好的。”
曾国藩就愣了愣,道:“那就得等以后宽裕的时候再说了。”
文庆道:“好了,都说你数着银子过日子,还封了个‘豆腐侍郎’的官儿给你。咳!老夫让人去跟字画店说说,你就寄卖毛片吧。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前头,如果卖不掉,你可不能骂老夫啊!”
曾国藩也哈哈大笑道:“文大人哪,您老就别羞辱国藩?了。下官明日就写几幅字先送过去,随店家卖吧!”
次日早朝,道光皇帝先就广西“匪事”布置了一下,然后道:“祁寯藻给朕上了个折子,请求了结银库亏额一案。朕想询问一下各位大臣,是了结还是继续审,大家都说说吧。”
众人都不言语。道光帝只好点将:“穆彰阿呀,你认为怎么样啊?”穆彰阿想了想回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劳那米这件事已是再明白不过。看他的财产,虽和银库亏额不吻合,但所差无几。广西的匪事正紧,银库的案子,奴才认为还是快快结了的好。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听了穆彰阿的话沉思了一下,正要讲话,曾国藩忽然出班奏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劳那米的案子,不能就此结案!”
“嗯……”道光帝一愣,“曾国藩,你说说理由。”
曾国藩道:“禀皇上,臣以为,看劳那米的供词,明显有抵赖的意思。臣相信,只要对劳那米稍加用刑,案子自会水落石出。这是皇上整顿吏治的一次机会,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停了停才道:“文庆啊,你说呢?”
文庆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话,穆中堂和曾右堂的话都有道理。臣听皇上的决断。”
道光就站起身道:“就按曾国藩的意思办吧。明日继续审劳那米,祁寯藻你还是主审。文庆和曾国藩协审,各部院侍郎都去旁审。杜受田,你还是回避吧。”
众大臣跪退。
第八十节 时刻都为朝廷着想
曾国藩来到刑部大堂,却见祁寯藻和文庆早已等在那里。
一见曾国藩进来,祁寯藻徐徐说道:“曾侍郎,出了大事了!老夫正在和文大人商议对策,就等你来。”
曾国藩一惊,忙问:“大司寇,何事如此惊慌?”
文庆道:“劳那米在狱里服毒自杀了!这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到了以后,祁寯藻无可奈何地把情况说了一遍。众大臣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最后,祁寯藻道:“老夫这就向皇上上折引咎告缺!”
道光帝将祁寯藻的折子留中不发,却在当晚召见了曾国藩。
曾国藩进去时道光帝正在服药,曾国藩跪在一旁静等着。
道光帝喝完药,又喘息了一阵,才低声道:“曾国藩哪,朕登基以来最头痛的就是银子,银子是我大清的血脉。赈灾、剿匪,哪项也离不开银子啊!这个劳那米呀!朕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道光帝的眼圈开始泛红。
曾国藩没敢言语,他还猜不透皇上召见他的意思。
但道光帝却再没有下文,只管喘息起来,曹公公把皇上扶到龙榻上躺下,许久许久才见道光帝对曾国藩无力地挥了挥手。曾国藩怏怏退出,?心里很不是味道。
这一夜,曾国藩辗转反侧,通身炽痒,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癣疾又发作了。病中的道光帝,为银库亏额一案下达了圣谕。
谕曰:劳那米开除旗籍,斩立决。因该犯已畏罪自杀,免于行刑,该犯财产全部抄归国库。劳那米的九族男子流放新疆军台效力,女子全部送披甲人终身为奴,永不得赦。都察院稽查库藏御史以失察罪革职永不叙用,都察院稽查库藏御史一职,不再放缺。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以失察罪罚薪六个月,降二级处分,暂署翰林院侍讲学士。刑部大牢所有官、差,以看守不力罪全部革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祁寯藻以用人失当罪罚薪六个月。钦此。
此谕只有罚,没有奖。转天,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病情加重了。曾国藩的心情开始惆怅起来。
这天的午后,曾国藩把手头的几件公事分派妥当,忽然想起修缮湖广会馆的事来。于是决定,放轿湖广会馆。
湖广会馆的账房夫子正在自己的房里滋滋地喝茶,一听曾国藩到,倒把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就往外迎,先是一只手打翻了桌面上的茶壶,一回身又踢倒了墙角的废纸篓子,开门往外跑时,又因为眼睛不好和曾国藩撞了个满怀。他原本一肚子的怨气,正要借机发作,便随手一掌打过来,嘴里骂着:“不长眼的东西,一个二品侍郎,就把你慌成这样,要是皇上驾到,你不得尿裤子呀?”
曾国藩被打得满脸通红,一时愣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
老夫子打完骂完,见来人还堵着门不动,这才抬头细看,见原来挨打的正是曾国藩。
“哎呀!”老夫子大叫一声,翻身跪倒,开始连连请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国藩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他边笑边道:“老夫子啊,本部堂才仅是个二品官你就吓成这样,要是皇上驾临,恐怕真尿裤子了,对不对呀?”
账房伸手就给自己来了个巴掌,打完道:“小的说嘴①,该打!还望大人别计较了!”
曾国藩道:“快起来吧。让茶房去把所有的执事、监理请来,本部堂有话说。”账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给曾国藩放座,斟茶,一边打发人飞跑着去请在京的执事们。
曾国藩坐下品茶,账房道:“大人哪,您老人家为长沙会馆题的对联‘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海内闻名,什么时候也给我们湖广会馆题几个字啊?”
曾国藩没有搭话,而是让他把大账搬出来,想对一下账,尽一尽执事的职责。账房就开了议事大厅,请曾国藩坐定。这才着人把几个大账簿搬进来,请曾国藩过目。
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见条条款款也还清楚,便放在一边,开始边品茶边思考会馆修缮一事。
曾国藩问账房夫子:“德祥啊,依我看哪,这会馆的修缮规模往下压一压吧,就照着现存的银子怎么样?”
账房夫子名叫骆德祥,是广西布政使骆秉章的侄子。骆秉章籍隶广东花县,两榜出身,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时,与太常寺卿唐鉴同在湖广会馆任执事。后来会馆账房出缺,骆秉章便把侄子荐了过来管账,倒也没出什么大错。曾国藩与骆秉章在京师时处得也较融洽。
骆德祥虽长曾国藩多岁,但对曾国藩一直以叔父待之。
骆德祥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话,如果大人坚持这么做,小的自无话可说。但小的以为,如果大人发起一个倡议,集上几万银子还是容易的。”
曾国藩没有接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老夫子啊,你的叔父在广西怎么样啊?”
骆德祥答:“回大人话,叔父月初曾有一信给小的。广西匪患严重,叔父在广西官做得不开心哪!叔父不同于大人,大人名气大,一呼百应,圣恩又好。叔父的为人别人不知,大人还不知吗?”
曾国藩道:“籲门兄(骆秉章字籲门)是个肯办事的人,只是脾气犟些。”
骆德祥正要接口,人报翰林院侍讲学士李文禄来到。李文禄籍隶湖北,也是湖广会馆的监理,是曾国藩的老部下了。
随后,翰林院检讨梅怡、编修曾照均也赶到。这二位是新推举出来的执事,也都是曾国藩的属下。
除光禄寺卿李言安到外地办差未回,执事们算是来全了。
众人见过礼,湖广会馆的茶房摆.99lib?上一溜五只茶碗,众人边品茶边开始议事。
“大人哪,”梅怡当先讲话,“两湖的京城学子想发起成立个什么同乡会,不知这事可不可行?如果可行,这会长非大人莫属了。”
李文禄道:“这个想法好!有什么事,也可互相照应一下。”
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好说可行。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呢,成立个什么会联络一下同乡的感情不是不可以,也可能是件好事,但现在是不行。各地都在闹帮会,我们湖广就别凑热闹了。本部堂不参与,也奉劝各位敬而远之。大清一统无分南北,何必搞出这一派那一派呢?”
众人互相望了望,都低头不语。
骆德祥打破僵局道:“各位大人,我们还是议一议眼前的事吧。这湖广会馆唐大人在时就想翻新,如今是再不能拖了。刚才曾大人看了大账,我们会馆还有二万二千两的结余。”
李文禄望了望不语的曾国藩道:“依我的意思,会馆怎么也需筹到五万左右的银子才能行此事。曾大人,您老的意思呢?”
曾国藩道:“依本部堂的意思,会馆的翻新就照现有的结余银子使用。湖广这两年歉收,山东、河南又是大灾,两广闹匪,不知何日才能宁静?民不聊生啊!这种情形,会馆如何张口向湘人劝捐啊?户部银库日前仅存银一千余万两,不及康乾时的七分之一啊!昨天,因会剿广西天地会,皇上又从银库拨了三百万两的兵饷。照此下去,国库再不进银,不出两年,我等的俸禄都要发不出了。”说完,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原本轻松活跃的气氛,随着曾国藩的话音一落,也霎时沉重起来。
骆德祥叹息了一声,道:“照两万多银子来办理,怕只怕,还是不能尽善。”
李文禄道:“曾大人的话已说得极其明白,能把会馆维持下去就属大幸了,还谈什么尽善!依我看,就按大人说的办吧。两位翰林公,你们说呢?”
梅怡、曾照均齐声道:“就照二位大人的吩咐去办吧,我等听派就是了。”
李文禄道:“曾大人,您修缮过文庙,又做过皇陵的监理,您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湖广会馆修缮一事,还得您老费心办理。您老就分派吧。”
曾国藩想了想道:“众位看这样好不好。德祥先把会馆该修缮的地方都列出来,上面标明损坏程度。按照这个,我们再分出个重点,按现有的银子数,一项一项到位。取重点,保大局,照两万银子花,修啥程度算啥程度,怎么样?具体由德祥张罗,我,李大人回来也算一个,和文禄、梅怡、曾照均等五人轮流监理,直至竣工。”
众人齐道:“就照大人的意思办吧。”
曾国藩站起身,正要告辞,却见周升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到大厅便扑通跪倒,嘶哑着嗓子道:“老爷,家里..老祖宗没了!”
“什么?”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脸色顿时煞白。
李文禄一见,急忙对周升道:“还不喊人扶大人上轿!”说毕,已和骆德祥抢前一步扶住曾国藩。
周升这里急忙喊来李保、刘横,众人七手八脚把曾国藩抬进轿里。
第八十一节 镇寺之宝
轿子飞也似地奔向曾府。李文禄和梅怡、曾照均也忙着上了轿子;李文禄和梅怡跟着曾国藩进了府邸,曾照均则急忙去请自己熟识的一名郎中。
周升招呼人把曾国藩抬进卧室的床上,唐轩这时也和从荷叶塘赶来报丧的家人南家三哥一齐进了卧房,众人围着曾国藩“老爷”、“大人”地叫个不停。
曾照均这时带着郎中匆匆赶来。
郎中给曾国藩把了把脉,便让人把曾国藩扶起来,他则挽起袖子,开始按着穴位拍打曾国藩的后背;拍打了足有一刻光景,才听曾国藩的喉咙间咯咯地响了两下。郎中让周升端个盆在曾国藩的面前,然后猛地一用力,就听见曾国藩哇地一声,吐出老大一口白痰来。
李文禄说一句“可算好了”,只见曾国藩的两眼已能慢慢地转动,却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南家三哥这时已跪倒在地,口里叫道:“大少爷,南家老三给您老请安了。”
曾国藩愣了愣,猛地跳下床,扑通跪在南家三哥的对面,双手一抓南家三哥腰里扎着的重孝,口里惊问一声:“老祖宗真没了?”就抱住南家三哥号啕大哭起来。一屋的人全部跟着落泪。
哭了一会儿,李文禄才边扶曾国藩边道:“大人节哀呀!”
曾国藩这才慢慢地止住哭声,一边招呼李文禄、梅怡、曾照均以及郎中到书房落座,一边告诉唐轩准备灵堂,又安排李保、刘横等人去街上购买一家上下的孝布。
李文禄略坐了坐,便和梅怡、曾照均一起辞了出来。
郎中也起身告辞,周升把早已备好的银子递过去,郎中却坚决不肯收。周升只好把银子硬塞进郎中的药箱里。
把几人直送到门外看着上轿,曾国藩这才回到书房,细细问起老祖宗曾星冈的死因来。
十月初三日,曾麟书和弟弟骥云一起向曾星冈请安时,曾星冈还和儿子探讨曾国藩今年有没有归乡省亲的可能。曾麟书知道父亲思念长孙,就骗他说子城上月来信,说明年初能回来省亲。
曾星冈当时还这样说道:“礼部堂官是朝廷重臣,告诉子城,先国后家,无国无家,这亲不省也罢。”
曾麟书就回答:“我大清国是以忠孝治国,子城不省亲怕皇上还不许呢!”
曾星冈推说没胃口,没有到饭堂吃早饭。曾麟书哥两个急忙来卧房看视,询问哪儿不舒服。
曾星冈这时已所答非所问:“不知你母亲她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了。这老东西,昨天半夜倒想起来看看我。”
曾麟书这就觉得大事不妙,出了卧房就打发下人去湘乡请郎中;及至郎中赶到时,曾星冈已是不能言语,安详地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倒气。
郎中把了把脉,把曾麟书悄悄地拉到一边,小声道:“老太爷不济事了,快穿衣服吧,晚 4e86." >了就穿不上了。”
挨到晚上,曾星冈才撒手人间,享年七十有六,属无疾而终。
丧事也还办得风光,湖南巡抚衙门以下都着专人送了挽幛、挽联。
南家三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完,曾国藩又是一顿痛哭。
送走南家三哥,曾国藩上折告假两月,设位成服,为祖父守孝。道光感其孝,御准。京师的曾府,上下全部着白。
一连七天,曾国藩吃住在祖父的灵位前。所有来拜问的大小官员都被周升挡驾。
七天后,曾府才开门迎客。
让周升想不到的是,迎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报国寺的小和尚。
因为季节所致,加之头天夜里下了场雨,小和尚光光的头皮白里透青直冒冷气。
小和尚身子原本单薄,穿得又少,站到曾国藩面前时,还在瑟瑟发抖。他双掌合拢打个问讯,道:“曾大人,我家一真长老速请大人到寺里一见,有要紧话要和大人说。”
曾国藩与一真长老已有半年没有见面了,原也想到寺里消遣几天,排解一下最近一段时期的郁闷心情,可又碍于有孝在身,怕招来非议,故未成行。
听完小和尚的话,思虑了再三,曾国藩终于道:“长老一向可好?请小师傅转告大师:本官有孝在身,不宜出行,待本官假满,定然去宝刹拜访。”
小和尚犹豫了一下,才道:“长老已有十几天水米不进,好像挨不到大人假满了。”说着低下头去。
曾国藩一惊,忙问:“怎么,大师病了?你如何不早说!”回头冲门外喊一声:“李保啊,备轿。”
外面答应一声。
曾国藩回头对小和尚说道:“请小师傅稍候,本官换件衣服,我们就走。”便走出书房,到卧房更衣。
很快,曾国藩的轿子出了府门,除了四位轿夫,轿前只跟了三名侍卫与李保、刘横以及小和尚共六个人。李保、刘横是有品级的侍卫,李保七品衔,刘横是八品衔,两个人早已从一般侍卫行列里分离了出来,是礼部衙门拨给曾国藩使用的差官。
曾国藩由小和尚引着一直来到一真的禅房。一真法师侧身躺在禅床上,身上盖了薄薄的一个单被。
曾国藩与一真不见只半年的光景,一真已是瘦得骨高皮薄,面色青黑,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曾国藩疾步来到床边,动情地呼唤一声:“大师!”
小和尚也轻轻地附在一真的耳边说:“师父,曾大人来了。”
一真的全身剧烈地动了一下,这才缓缓地睁开双眼,辨了许久才道:“给曾大人放座看茶。”歇了歇又道:“贫僧归期将至,老眼昏花,已是看不清大人面目了……”说着便挣扎着起身。
小和尚赶忙过来把一真扶起来靠墙坐定,这才退出去搬了把木凳子进来,又出去斟茶。
一真用手指了指凳子,待曾国藩坐下,才慢慢说道:“贫僧是不济事了,让小徒把大人找来,是因有一事相告。”
这时候小和尚蹑手蹑脚地进来,把两杯茶放到曾国藩和一真的面前,又悄悄地退出去,把门掩上了。
一真接着说道:“贫僧年轻时,曾拜五台山世空长老为师。世空俗姓魏,是唐时名相魏征的后裔。世空接纳贫僧时已是百岁的年龄,仍朝夕为贫僧讲解佛理,从不知疲倦。
“一日,世空长老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贫僧感于他的知遇之恩,整整在榻前侍候他两个多月。世空长老临终时,交给贫僧一个黄布包袱,包袱里面,包着三卷老破书。世空称此书系祖传,是老祖魏征年轻时偶然所得,已是几百年的光景了,从不示人。他感于我的诚,我的心,决定将此祖传之物送给贫僧,也算给贫僧留做一个念物。
“贫僧接书在手,世空还不放心,又嘱咐贫僧说:‘此书非正直者莫传,非出将入相者莫传。’世空大师圆寂后,贫僧便离开五台山,这个包袱也就被贫僧一直带在身边。贫僧来到人间八十个春秋,名山大川也见过几处,王侯将相亦结识了一些,却都是过眼烟云。王侯将相中的正直者,偏偏胆量不足,办不了大事,而有勇有谋亦正直者,可又都是些平民百姓,难成栋梁。
“大人哪,你我虽为同乡,却相识于京师,交往虽不甚密,却能心心相印。贫僧阅人无数,亦学过黄、老之术。贫僧是行将就木的人,放肆地多说几句,想大人不能嫌烦。我料大人,登堂拜相,自不在话下;封王封侯,亦有可能。魏相传下来的这三卷书,只有大人才有替贫僧保管的资格,也不能枉费了著书人一番心血,贫僧也可一身轻松地去见世空长老了。”
一真说完话,歇了歇,便抖抖索索地拿过枕头,拼死力地去撕,却哪里撕得动!曾国藩赶忙接过枕头,轻轻地一撕,枕头便裂开一个大豁口:一捆发黄的书,应声掉出来。
一真用手指了指那捆书,道:“就是它了。曾大人,你慢慢用茶,贫僧累了,要歇一会儿。”说着便闭上眼睛。
曾国藩拎着那捆书,悄悄地退出来,见小和尚站在门外,便道:“大师累了,要歇一会儿,你陪我各处转转吧。”
小和尚道:“知道大人进了山门,斋房已备了桌素菜请大人用。大人还是随小僧去用饭吧。”
曾国藩答应一声“好”,接着又问道:“给大师瞧脉的,是哪家的郎中?”
小和尚边走边答:“是京师‘益寿行’的齐先生,是七天前把的脉,把完脉出来就和智祥师叔说,预备后事吧,大师的大限到了。师父自己也说大限到了。”
曾国藩随小和尚踏进斋房尚未落座,一个老和尚便匆匆走进来,对曾国藩高唱一声佛号,道:“曾大人,我家主持一真大师圆寂了。阿弥陀佛!”
曾国藩急忙赶往禅房,见一真的几个同门师兄弟正在忙着给一真净身,换法衣,十几位和尚正在寺院当中架木柴。
众人把一真的法衣穿好,便抬到一个蒲团上坐定,把两条腿硬盘到和以往诵经时一般模样。
曾国藩看那一真,似睡着了一般,脸色轻松,不着一点痛苦留恋之色,仿佛完成佛祖交给的任务,驾鹤西归了。曾国藩待人交友一向诚恕,回想起与一真的交往,只觉眼眶一热,热嘟嘟地流下泪来。
他忍住悲声,让小和尚拿出纸笔,略一沉吟,便写了“魂兮归来”四字。
临别,曾国藩告诉小和尚,务必将“魂兮归来”四字焚化。小和尚点头应允。
曾国藩于是离寺,自此再未踏进报国寺半步。而曾国藩写给一真的“魂兮归来”四字,却并没有被焚烧,而是留了下来。多少年以后,倒成了报国寺的镇寺之宝。
第八十二节 破格担任会试总裁
曾国藩回到府邸,便急忙用饭,饭后又足足喝了一壶茶,猛然想起一真转赠的那捆黄书,便急忙拿过来小心打开,却正是三卷书,有之一、之二、之三为证。翻开之一,先看到“挺经”二字,想来就是书名。玩味了许久,不得其解,只好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却原来是讲成败的。分为正篇、挺篇、家篇、国篇、君篇等共十篇。全书约十几万字,无作者,无出处。看那纸张装订工艺,曾国藩断定确系唐时之物或者更早,是民间手抄本无疑,也算文物。
全书大略看了一遍,曾国藩忽然哑然失笑了:一真大师过于看重这部书了,这哪里有什么天书秘籍的影子,明明白白地只是几篇民间传说而已!
其中有一篇,讲的是有位老者要请人吃饭,打发儿子去城里买菜,客人到了多时,儿子尚未回来。老者心焦,就走出庄子去寻儿子,一直寻到独木桥边,却见儿子和一个挑担子的老者,面对面地在桥中间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寻儿子的老者走过去问挑担子的老者藏书网道:“老哥,兄弟要请人吃饭,就等儿子的菜下锅,你让一让,让我儿子过去,如何?”
挑担子老者气愤愤地回答:“我老人家要赶在天黑以前进城把这两担泥人、泥马卖掉,你叫我让,我就只有跳到河里去,可我的泥马如何见得了水?要说让,你儿子应该跳下河让我过去才对。要知道,你儿子肩藏书网上的菜是不怕水的。”
寻儿子的老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说了三个“罢罢罢”,便自己走下河去,把儿子的菜接过来自己担上,又让儿子跳进水里,给老者让开一条路。
这篇故事没看完,曾国藩先笑起来。像这样的故事,不要说京师,就是湖南,湘乡,随便都能寻出好些个来,真真糟践了“挺经”二字。还说什么是魏相所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也真难为了一真,竟然糊里糊涂地把这三本书珍藏了大半辈子!
曾国藩把书随便放在书架上,便走出书房,到祖父的灵位前燃上几炷香,才又走回书房。
喝了一阵茶99lib?觉着无聊,就又拿过《挺经》看起来。这一次他读得比较细,一个整句子,总要在口边玩味上两遍才往下看。读着读着,他忽然奇怪起来,他发现这书里的句子不仅能顺着读,逆着也成句。
他于是试着从第三卷的最后一页读起。这一读,他不止诧异,而是大大地吃惊了;不仅满篇警语,字字珠玑,而且寓意深远,耐人玩味。里面有很多话,圣人都说不出。《挺经》,倒真是一部奇书了!
一连几天,曾国藩沉浸在《挺经》里。失去祖父的悲痛,失去朋友的哀鸣,自己的仕途浮沉,满官的鄙夷,同僚间的排挤、倾轧,种种的不悦,都被《挺经》冲淡了。
几天下来,曾国藩明显的有些消瘦,颧骨突出了,三角眼的棱角更加分明了。但精神状态,却愈加饱满了。
唐轩私下和周升议论:“大人得了什么宝贝,竟如此迷恋!敢则是看破红尘要参禅了不成?”
这一日,曾国藩刚用过早饭,忽然收到礼部的咨文。
曾国藩心下一惊。按大清官制,官员在休假期间,公报咨文是可以不发给的,除非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发生。莫非……
他慢慢地拆开咨文,却原来是七十四岁的仁宗孝和睿皇后钮祜禄氏殡天了!
曾国藩一下子愣住,半天不说一句话。他知道,孝和睿皇后虽非道光帝的生母,但两个人的感情最好;道光帝皇帝的登基圣谕,就是孝和睿皇后宣布的。现在,孝和睿皇后忽然殡天,而此时的道光却偏偏正在病中,这种打击,他能支撑过去吗?尽管皇上都希望自己万岁,但却没有 54ea." >哪个能真的万岁。愿望代替不了现实。
曾国藩作为礼部右侍郎,深知朝中出现这样的大事最忙最累的是礼部,不等假满,便急匆匆赶到礼部销假办公,汇入到治丧大典的忙碌当中。
孝和睿皇后的丧事刚刚办完,曾国藩又接到兼署兵部右侍郎的圣谕。他急忙具折进宫谢恩。
谢恩毕,道光帝却徐徐发问:“曾国藩哪,你今年多大了?”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臣今年已三十九岁。”
“嗯。”道光帝点点头,又问,“你在京里十几年了吧?”
曾国藩答:“臣从庶吉士算起,已整整十一年了。”
道光帝忽然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晃,十一年了!”说完,便闭上眼睛,沉浸到自己的遐想之中。
曾国藩正想跪请圣安然后退出,道光帝却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道:“曾国藩哪,顺、奉二府的宗室会试就要到了,朕决定让你去做文试考试大臣的总裁,文庆做武试考试大臣的总裁。宗室会试,是关乎我皇家命脉的,你要用心把这件事办好!”
道光帝的话未说完,曾国藩已是吓出一身冷汗。
他颤怵了许久,才叩头答道:“臣谢皇上信任!臣却不敢领旨!”
“怎么?”道光帝反问。
曾国藩99lib?低头回答:“回皇上话,宗室会试,关乎皇家命脉,也关乎我大清的命脉。历届宗室会试,文武总裁均由亲王、贝勒或大学士担任。臣一介侍郎,位不高名又不显,断难担此大任。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说完这话,偷偷地望了皇上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心里想道:“二品侍郎担任宗室会试总裁,不被那些骄横惯了的皇家子弟揍扁才怪!”
道光帝想了想道:“曾国藩哪,朕也知道惯例,但朕更知道,亲王、贝勒们出任总裁,袒护的成分太多,而大学士们来做此事,又都是不分良莠全部取中!朕今年决定改一改规矩。你只管大胆地去做。你下去吧,朕要歇一歇了。”
曾国藩只得跪安退出。
第二天早朝后,着曾国藩担任宗室会试文试总裁、文庆担任宗室会试武试总裁的圣谕果然下到各部院。
一见到圣谕,汉官们都替曾国藩暗捏一把汗,曾国藩自己也是忐忑不安了好些天。
那几日,下人们见曾国藩一回到府里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饭也吃得极少,书也不怎么看,只是在炕上大半夜大半夜地坐着。
下人们不敢问,但可以断定,大人是遇到麻烦事了,而且这麻烦还不小!
总算熬到会试这天。
一早,顺天府迎接总裁官的十六抬无遮掩大黄轿早早便来到礼部,仪仗也极其隆重,不仅设了“回避”、“肃静”警示牌,还要鸣锣开道,亲兵清街,隆重得好似王爷出行。
曾国藩只带了李保、刘横二人,便乘上顺天府的十六抬大轿,被人高高地抬着,招招摇摇地奔彩棚而去。李保、刘横也都骑在马上,神气地跟在轿后。
街两边已是挤了无数的满、汉百姓,都想看看今年的宗室会试大总裁放的是哪位王爷。当看清是二品侍郎曾国藩时,汉人百姓顿觉扬眉吐气,仿佛自己也一下子高大起来。满人们则不相信地小声议论:怎么是这个三角眼!王爷们都哪去了?
到了考棚前的会试大厅,曾国藩一走出大轿,顺天府府尹便带着所有钦命的房考官们一齐向曾国藩叩请圣安,曾国藩一一作答。
众人便簇拥着大总裁走进大厅。
到大厅坐定,曾国藩刚要点名分差,一名传旨太监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口称“圣旨到!”
曾国藩带着众人急忙跪倒接旨。
旨曰:内阁奉上谕:宗室会试,关乎皇家命脉。朕特着礼部侍郎曾国藩任是科文试大总裁,重在公允,以激发皇家子弟用功读书。朕知该侍郎办事一贯公允,此次亦不负朕望,断非朕有意降低规格。有胆敢闹场、挑衅会试大臣者,无论亲疏,朕一体查办,决不姑息!钦此。
曾国藩把圣旨恭恭敬敬供在大厅之上,这才放心大胆地当起大总裁来。该科宗室武会试的地点设在顺天府的兵马校阅场,也搭了彩棚,还设了检阅台,情形比文会试还热闹。
是科入考的宗室文举人为二百一十六人,共考三次。第一次为初试,初试入选者进入复试,复试又通过者再进行殿试。殿试照例由皇上主持。
是科文会试初试进行了三天,复试进行了三天。曾国藩住在礼部,带着二十几名官员又阅了五天卷,这才得出录取人数。共取士三十八人,其中正榜三十三人,副榜五人,是大清国开国宗室取士最少的一年。武会试取士二百五十二名,略多于上年。
曾国藩带人把复试录取的卷子都集中在一个考袋里,又把录取的名单公公正正地誊清,文庆也把录取人数写好,便一同呈上去,只等皇上朱谕①一下,这些人就是文、武进士了。剩下的所谓殿试,实际就是走走过场而已。
第八十三节 曾国藩代皇上主持殿试
卷子与名单呈上去以后,道光帝很快朱批照准,但却没有指明具体殿试日期。但曾国藩总算可以回府安歇了。
曾国藩匆匆用过晚饭,便让厨下烧了一锅热水。在礼部阅卷的几天,因为受潮气袭侵,他的癣疾有些发作,他是要好好地泡一泡了。
在盆99lib?里泡了一会儿,他全身舒坦多了,几天来的疲劳也顿时消除了不少。周升走进来禀告,有客来访,说着递过片子。
曾国藩把片子接在手里,见是顺天府正四品府丞匡路鑫,片子的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赏三品顶戴。
曾国藩与满人不大来往,也记不起这匡某是何许人也,便把片子还给周升道:“告诉匡大人,我已经歇了,有事明日到礼部大堂见我罢。这个还给他。”
周升走出去,曾国藩便闭上眼睛,想在盆里困一会儿再更衣,周升却马上又返回来,道:“大人,匡大人说了,是文大人介绍他过来的,好像不是公事。”
曾国藩想了想,长叹一口气道:“让匡大人在客厅稍候,容我更衣。告诉刘横,给匡大人沏壶茶。匡大人是着便衣还是官服?”
周升答应一声“便服”,便走了出去;曾国藩这里开始更衣。
曾国藩着便服走进客厅的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便急忙站了起来。曾国藩知道,这人一定是那匡路鑫了。
匡路鑫抢前一步施礼道:“下官匡路鑫见过曾大人。匡某来得唐突,还望大人见谅。”曾国藩象征性地用手扶了扶道:“匡大人快不要这样!不知匡大人这个时辰来寒舍有何见教啊?”
匡路鑫回座,道:“下官.此次来,有两层意思,一则来替舍弟谢恩师提拔,一则有件小事想烦大人。”
曾国藩一愣,问:“令弟是哪一位?”
匡路鑫道:“大人这次点中的第三十八名文进士匡路同便是。”
曾国藩想了想,道:“匡大人言重了!取中的文、武举子尚未殿试,本部堂还不能算是匡路同的座师。匡大人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呢?”
匡路鑫道:“下官想恳求大人,把舍弟保举进翰林院。”
曾国藩一听这话,忽然笑了起来:“匡大人,你真会开玩笑!新科进士的前程,掌握在皇上的手里。大清开国至今,还没有听说新科进士,由总裁官保举进翰林的。匡大人久历京师,如何糊涂了?”
匡路鑫站起身,深施一礼道:“下官身为宗室子弟,怎么会不知我大清的官制呢?但大人哪,如果万岁爷让您酌情处理此事,也是有可能的呀?”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道:“匡大人哪,这次取士,正式录取的文进士是三十三名,候补的五名。如果不经过殿试,这五名候补生怎么办呢?而令弟偏偏就在这候补生里,是最后一名。”
匡路鑫答道:“这个大人不必担心,这五名候补生万岁爷自会依老例赐个出身的。”
匡路鑫知道曾国藩本人就是同进士出身,所以答话时有意回避了“同进士”三个字。
但曾国藩还是脸色一红,赶紧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是有意识地要送客了。匡路鑫站起身,从袖里掏出一个大封包递给曾国藩道:“这是舍弟让下官转送给大人的一份薄礼,望大人成全。”
曾国藩把封包推了推道:“本部堂的为人相信匡大人也有所闻。如果匡大人想让本部堂革除令弟的功名前程,封包尽管放下,本部堂明日早朝就直接呈给皇上。刘横啊,送匡大人上轿!”
匡路鑫急忙把封包袖进袖子里,一边口里说着“打扰大人了”,一边满脸羞愧地退出客厅。
第二天早朝,道光帝仍没有露面,但宣旨的太监却宣读了一份圣谕。谕曰:“新科候补进士均赐同进士出身。着礼部右侍郎兼署兵部右侍郎曾国藩按新科文进士成绩优劣逐一在礼部大堂考核荐馆,所有新科武进士由文庆、祁寯藻在兵部大堂逐一考核荐馆,最后由朕察之。钦此。”两班文武大臣愣了许久才缓缓退出。
曾国藩退朝下来即赴礼部大堂与新科文进士见面,文庆与祁寯藻则径去兵部大堂与新科武进士见面。
曾国藩来到礼部大堂。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桂良这时正请假回奉天府省亲,礼部的满侍郎、内阁学士敬爱已带领新科进士们在大堂列班恭候大总裁。这是大清国开国以来没有过的事情。
进士们的心里都空落落的,官员们也因看不到传胪盛会而挺不起精神。大清国新科进士的传胪典礼是极其隆重而热烈的,因为是当今皇上主持,不仅要在保和殿外鸣鞭、奏乐,还要在礼部赐新科进士恩荣宴,全体新科进士还要宴请本科的总裁、同考官等,要热闹月余才罢。
传胪之后才是朝考,按成绩优劣分配新进士的去向。朝考的第一名为朝元,为一甲第一。朝考完毕即授官职,一般的情况是前五名授翰林院庶吉士,其他的人,除一部分授为主事、中书之外,大部分外放各省用为知县,当然全部是遇缺即补的老虎班的候补。
曾国藩现在主持的实际是朝考,殿试、传胪典礼等于是免了。
曾国藩当场出题,是一篇限定在三百字以内的策论,规定两刻时间收卷。这有别于八股文,但可从中看出新科进士们的头脑是否敏捷。
试题由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敬爱呈进宫去,很快便恩准送回。
新科进士的旁边都有礼部的大小堂官监督。
朝考开始。两刻时间过后,卷子收上来,交由内阁学士及翰林院学士们分看,列出一甲、二甲、三甲,再统一汇总到曾国藩手上。如无疑义,便由曾国藩当堂公布结果。至于馆选,则由曾国藩按着名次,圈画出翰林院庶吉士、主事、中书、知县,然后呈进宫去,等皇上御准后,再张榜公布。
结果很快便评出,朝元竟然被赐同进士出身的匡路同夺得。曾国藩有些怀疑,便把三十八张考卷逐一看过,匡路同果然写得好。
曾国藩从这一天开始便有些对八股文字存了怀疑念头。
看样子,仅凭八股取士的确有些失之偏颇了!这念头也只一闪便永远存在心里。
很快,曾国藩便依老例圈画出庶吉士、主事、中书、知县。考毕,新科进士们便被礼部堂官们送出考场,各自庆贺去了。匡路同虽为候补进士,但因是朝元,还是被曾国藩圈定为翰林院庶吉士,准不准,自然是皇上的事了。
当晚,全体文武进士凑份子在顺天府的书院摆了一桌酒席,又叫了一台大戏,宴请曾国藩、文庆及礼部、兵部的所有官员。这有个名堂,叫“谢师宴”,是皇家定的规矩。曾国藩不得不到场象征性地略坐了坐,便辞了出来,打道回府。
岁末的京师夜晚来临得比较早,轿前的侍卫已是早早地备了灯笼,进士们一直看着曾国藩上轿才又转回去热闹。
到了府门,护轿的刘横抢前一步正要叫周升开门,却从门旁的黑影里忽地蹿出一人。刘横一扑不中,那人已是跪到曾国藩的轿前,双手举着一张黄乎乎的纸,大喊“冤枉”。轿子只好停下。
周升这时从门里跑出,口里说着“老爷回府了”,便赶着来拉跪在轿前的人,边拉口里边骂道:“真个说不清,有冤不到衙门口去喊,只管在私宅混闹个什么劲儿。换了别个,再把你送官,可不是冤枉加冤枉!”那人任周升说破嘴,只管在地上打横,坚决不起来,也不让路。
刘横、李保也一齐聚拢来,口里说着“趁我家老爷没有下轿,还是走吧”,也帮着周升拉那人。
但几个人的下手都很轻,全不像其他府的下人来得凶猛。这一则因为都是苦力出身,是早就存了惺惺惜惺惺这念头在肚里的,二则因为曾国藩早就对下人们定了规矩,只要不是有意来无理取闹的,只准劝说教化,不准动老拳,有违者,坚决辞退。
看看越闹越不像样儿,曾国藩只得走下轿子,借着灯笼看那喊冤的人。那人大约六十几岁的样子,很浓的胡子乱蓬蓬地挂在下巴上,满头白发也像有一年没有梳理。短衣褂已是脏得不成样子,举着状纸的手干巴巴的乌黑褶皱,像荷叶塘边几十年没有砍伐的枯竹。
望着望着,曾国藩忽然心头一酸,一下子想起南五舅。
这双手和南五舅的手多么像啊!
曾国藩迈前一步,顿了顿,说道:“老丈,您老有冤枉,该到刑部衙门喊冤才对啊!这里是私宅,不是断案的地方啊!”
周升道:“ 6211." >我家老爷的话听到了吧。您老明儿一早到刑部去吧。”
老者忽然号啕大哭起来,把李保、刘横、周升全哭得住了手。
许久,老者才道:“我老儿带着万民折从广西一路逃来,穿州过县,一直喊冤喊到京城。不要说刑部,连大理寺我都去了,可他们不让我进哪!我这是经人指点才来这儿堵老爷的呀。老爷呀,您老就发发善心,别再往外推我了!”
李保一听这话,忽然笑了起来,道:“老人家呀,你又让人唬了,我家老爷位在礼部不管断案哪。再说了,您老有多大的冤枉,不能在广西巡抚衙门了断,用得着进京吗?咱有多大的家底儿敢告御状啊?!”
老者止住哭声,两眼望定李保,问:“这不是曾大人的住处吗?”
李保一愣,答:“我没说不是啊,可曾大人不管断案啦。”
老者就一字一顿道:“小哥,唬我的是你!都察院的曲老爷真真切切地跟小老儿讲,小老儿这场官司,只有曾大人能管得了。小老儿已在京城逛了四十几天,不掏着底细,我敢来?”
曾国藩微微地笑道:“老丈说的曲老爷可是曲子亮曲大人?他是太能抬举本部堂了!不过本部堂倒想问一句,老丈这是在和谁打官司?”
“和谁?”老者头一扬,“和我们村的还用跑到京师吗?小老儿告的是广西巡抚郑祖琛!”
曾国藩一愣,正要反问,却见一对大红灯笼匆匆走来,后面跟着顶花呢四人抬大轿。轿子到了府门猛地停下,轿帘一掀,大内总管曹公公一步跨下来。
曹公公一见曾国藩,张口便道:“曾大人,皇上口谕,宣您立时进见。”曾国藩看曹公公行色匆匆,知道很急,便急忙上轿,带上李保、刘横跟着曹公公便走。
到了宫门下轿,曹公公才小声道:“万岁爷今晚不太好,让在京的几位王爷和各部、院大臣都进宫里有话要说。奴才们已经分头通知了,估计都该到了。曾大人,您老有个准备。”
曾国藩心底一沉,脚下加快了步子。
第八十四节 道光帝的遗嘱
道光皇帝已于一年前移居圆明园慎德堂养病,但今晚却移住在乾清宫。曾国藩到时,宗人府令载铨、御前大臣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蒙古科尔沁王僧格林沁以及军机大臣穆彰阿、赛尚阿、何汝霖、陈孚恩、季芝昌和内务府大臣文庆等已在龙榻前跪着。
道光帝半眯着眼睛躺在龙榻上,曾国藩近前跪下时道光帝的眼睛明显地动了一下。
曹公公附到道光帝的耳边小声说:“皇上,大臣们都到了。阿哥们都在暖阁候着,也让他们进来?”
道光帝点点头。曹公公就急忙到暖阁,把四阿哥、六阿哥奕䜣、七阿哥奕譞依次领进,跪在大臣们的后面。
道光帝共有九男十女,长子奕讳在二十四岁那年就病故了,次子奕纲和三子奕继均在婴儿时夭折。五子奕誴从生下来就过继给了皇弟绵恺为子。
道光帝的十个女儿中也只有五个长大成人,但也只有一人活到三十四岁,其他四人,皆在二十多岁相继故去。
道光帝的手动了动。曹公公急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近道光帝的嘴巴,许久才抬起头,向众大臣望了望,便快步走出去。很快,两名太监抬着竹梯子跟着曹公公进来。
竹梯子搭到“正大光明”匾额处。曹进喜走到文庆的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句什么,文庆便在曹公公的示意下爬上去,双手捧出一个精致的锦缎小盒子。
众大臣和众皇子都屏住呼吸,一齐望定那锦盒。
曹公公接盒在手,俯下身子问道光帝:“皇上可是要打开?”
道光帝就把眼睛望定自己的右手。曹公公小心地看过去,见那只干皱的掌心里赫然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金钥匙。
曹公公口里答应一声“遵旨”,便拿过钥匙,小心地将锦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黄缎。
曹公公慢慢地将黄缎展开,大声读道:“朕书谕,皇四子奕立为皇太子,册封皇六子奕䜣为亲王。”
读完,便将黄缎递给载铨。载铨看了一遍无误,又递给跪在身旁的载垣。圣谕从众王公大臣的手上走一遍,最后递给曾国藩。
曹公公把圣谕重新放进锦盒,便双手捧定,两眼望着王公大臣及众阿哥们。众王公大臣们及阿哥们会意,齐朗声道:“臣等谨遵圣谕。”
道光帝这才把微睁的双眼闭上,右手轻轻地抬了抬。
曹公公于是宣布:“众王公大臣跪安!众阿哥护送万爷岁回慎德堂就寝!”众王公大臣这才鱼贯而出。
曾国藩临退出时,悄悄向跪送的众皇子们扫了一眼,这一眼竟使曾国藩全身猛地一震!如果不是皇四子奕在此时掀了掀眼角,他几乎跌倒失态。
曾国藩跌跌撞撞地回到府邸,匆匆吃了口饭,便赶忙让李保到厨下烧了一桶热水,放了盐拎进卧房。
全身泡进盆里,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各个皇子的形象。
十九岁的奕尽管是皇四子,其实是皇长子。按着古来立长不立幼的原则,立为储君自无疑义,但奕偏偏长了一双鹰眼。依《挺经》的说法,鹰眼多疑。这一点,他已从安格一案中得到了印证。更让曾国藩深感不安的是,奕的脸上暗藏了一条横纹。他站着,奕跪着,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两个皇子却没有。脸藏横纹,动乱之相,薄福之相。古人有云:皇帝无福民遭难。鹰眼、跛腿、脸藏横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即将是大清国至高无上的主宰!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浑身乱抖,头嗡嗡作响,有冷汗冒出。
最让曾国藩颤怵的是,偏偏奕却又是个才识平平,少谋无断的人。而皇六子奕䜣,不仅相貌出众,且见识非常,尤其那一双清澈见底的明亮眼睛,一见就让人感到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想到这里,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光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宗费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可能就因为他的一时糊涂而被葬送了!
忽然,曾国藩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临出宫时,奕那旁人注意不到的一瞥。曾国藩从奕那一瞥中,看到的是侥幸、是惊喜。大概奕自己也知道,从长相到人品,从人品到才识,他都比弟弟bbr>藏书网们逊上几筹,而他现在竟然赢了!
曾国藩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经隐隐感到,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只要道光帝离世,他是再难有所作为了,说不定还有掉脑袋的可能!
他闭上眼 775b." >睛,任着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替皇六子奕䜣不平,他替天下百姓不平,他替大清国惋惜!他真的想立时穿上衣服,去慎德堂和皇上好好地谈一谈;可他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知道,道光帝是永远都不会再召见自己了,道光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道光帝连举手投足这样的小事,都须拼上老命才能做到,他还有多少时日好挨呢?他很快就要和他的列祖列宗们相会了!?
曾国藩洗了把脸,感觉全身舒畅一些,于是更衣。他让李保把桶拎出去,又让李保告诉下人们都歇息,便关上卧房的门,点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每当遇到烦心的时候,他总要这样坐上两个时辰。这种坐功是他从大学者唐鉴处学来的,几年下来,倒成瘾了。
就在这天深夜,直隶的保定府,出现地动现象,有多处房屋塌裂;奉天府衙门里,忽然升起无名火团,有五名值事的官员被烧死。
在圆明园慎德堂龙榻上静躺的道光帝,忽然圆睁龙目,手指窗外,惊恐万分。守在身边的皇太子奕和亲王奕䜣等人顺着道光帝的手指望去,见一硕大的、亮灿灿的、圆圆的东西从天空冉冉落下;明明落在院子里,着人寻时却又不见踪影。
众人煞觉作怪,再看道光帝时,已然撒手人寰,位列仙班。
时间是道光帝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午夜,享年六十有九。
慎德堂霎时哀声大作。端华、穆彰阿、曾国藩等一班王公大臣们被连夜召进宫,为道光帝守灵。
道光帝梓宫被移进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同时公布道光帝遗命。遗命一曰:“皇四子奕着立为皇太子,尔王公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
曾国藩看到这份遗命字迹潦草,显系道光帝垂危时挣扎而书,同时,也可看出在立储上道光帝所费的一番苦心。
遗命二曰:“皇六子奕䜣着册封亲王,尔应知朕之苦心,当一心赞辅,以祖宗基业为重。”
王公大臣们都知道,这条遗命是写给奕䜣的,同时也是写给皇太子奕的,它昭示着奕䜣既册封为亲王,就有了辅政的责任。
曾国藩默念一声“侥幸”。有这条遗命跟在后面,大清国还真能延续下去。怕就怕小肚鸡肠的奕,对自己的这个同父异母兄弟不能相容,演上一场“豆在釜中泣”的闹剧。
遗命三曰:“朕登基,凡三十年,深感圣祖之重满轻汉之诸多不当,朕刻意扭转,望尔坚持,此乃国家稳定之根本。”
这是写给新皇帝奕的,告诉奕施政的方向。处心积虑,用心良苦,也可看出道光帝对自己的这个儿子的不放心。
遗命四曰:“圣祖各陵五孔桥南均有圣德神功碑,清汉二通,覆以碑,制度恢宏,规模壮丽,在我列祖列宗之功德,自应若是尊崇昭兹未许。在朕则何敢上拟鸿规,妄称显号,而亦实无称述之处,徒增后人之讥评,朕不取也。万年后着于明楼碑上镌刻大清某某皇帝清汉之文,碑阴即可镌刻陵名。嗣皇帝即欲撰作碑文,用申追慕,即可镌于宫门外之碑上,断不可于五孔桥南别行建造,石柱四根亦不准树立,碑文亦不可以圣神功德字样加称。俭为国家根本,昌盛起源。朕之陵寝,无用郊配,无作庙祔,照前可也。”
看到这条,很多王公大臣都流下了眼泪。
道光帝在位三十年,无一日不以俭字为重,三十年的开销,竟然抵不过乾隆爷一年之用度。道光帝不仅衣食用度缩减,对出行仪仗,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像皇后生日那样的大典,道光帝也只是传谕“面条与卤多备,许内廷人员吃饱”而已。就是这样的一个节俭皇帝,连郊配、庙祔都要减掉,王公大臣们怎能不动情呢?
崇俭抑奢,是道光帝朝的核心。更有一件事让天下百姓永远感激涕零,那就是大清的圣祖定下的“肄武绥藩”的木兰秋狝,因耗资巨大,道光帝竟然一次也没有举行,这实际等于改了祖制。
曾国藩越想越觉着道光帝的陵寝应该用郊配,应该有庙祔。不管皇太子奕是什么想法,他都要凭礼部侍郎的身份为道光帝争上一争。
第八十五节 在咸丰帝面前建议改制
一十九岁的奕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王公百官朝贺如仪,定年号为咸丰,明年为咸丰元年。
奕照道光帝遗命,当天即册封六皇子奕䜣为恭亲王,同时追封亡兄奕讳、奕纲、奕继为郡王。
登基的第二天,又颁诏书,册封奕譞为醇郡王、奕詥为钟郡王、奕譓为孚郡王;定缟素百日,素服二十七日。
第三天,奕又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东的勤政殿,召王公大臣们讨论先皇帝遗诏中的“无用郊配,无作庙祔”二项,以示新皇帝对百官的尊重和对遗命的重视。
王公大臣们都不言语,大家都摸不准新皇帝的脉搏。
曾国藩却出班跪倒,呈上早就写好了的奏稿《遵议大礼疏》。他要为先皇帝争上一争。
奏稿如下:
奏为遵旨敬谨详议事。
正月十六日,皇上以大行皇帝朱谕遗命四条内,无庸郊配、庙祔二条,令臣工详议具奏。臣等谨于二十七日集议,诸臣皆以大行皇帝功德懿铄,郊配既断不可易,庙祔尤在所必行。直道不泯,此天下之公论也。臣国藩亦欲随从众议,退而细思,大行皇帝谆谆诰诫,必有精意存乎其中。臣下钻仰高深,苟窥见万分之一,亦当各献其说,备圣主之博采。
窃以为遗命无庸庙祔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无庸郊配一条,则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焉。
所谓无庸庙一条,万难遵从者,何也?古者祧庙之说,乃为七庙亲尽言之。间有亲尽而仍不祧者,则必有德之主,世世宗祀,不在七庙之数,若殷之三宗,周之文、武是也。大行皇帝于皇上为祢庙,本非七庙亲尽可比。而论功德之弥纶,又当与列祖、列宗,同为百世不祧之室。岂其弓剑未忘,而尝遽别。且诸侯大夫尚有庙祭,况以天子之尊,敢废升之典?此其万难遵从者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从者二,何也?古圣制礼,亦本事实之既至,而情文因之而生。大行皇帝仁爱之德,同符大造。偶遇偏炎,立颁帑项,年年赈货,薄海含哺,“粒我丞民”,后稷所以配天也。御宇三十年,无一日之暇逸,无须臾之不敬;“纯亦不已”,文王所以配上帝也。既已具合撰之实,而欲辞升配之文,则普天臣民之心,终觉不安。此其不敢从者一也。历考列圣升配,惟世祖章皇帝系由御史周季琬奏请外,此皆继统之圣人,特旨举行。良田上孚昊眷,下惬民情,毫无疑义也。行之既久,遂为成例。如大行皇帝德盛化神,即使无例可循,臣下犹应奏请;况乎成宪昭昭,何敢逾越?《传》曰:“君行意,臣行制”;在大行皇帝自怀谦让之盛意,在大小臣工宜守国家之旧制。此其不敢从者二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违者三,何也……藏书网
……
臣窃计皇上仁、孝之心,两者均有所歉。然不奉升配,仅有典礼未备之歉;遽奉升配,既有违命之歉,又有将来之虑,是多一歉也。一经大智之权衡,无难立判乎轻重。圣父制礼,而圣子行之,必有默契于精微,不待臣僚拟议而后定者。臣职在秩宗,诚恐不详不慎,皇上他日郊祀之时,上顾成命,下顾万世;或者怵然难安,则礼臣无所辞其咎。是以专折具奏,干渎宸严,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谨奏。
咸丰帝看完折子,让随侍传旨太监当众把折子朗读一遍。
众大臣还是不表态。咸丰帝只好点将了:“穆彰阿呀,你是老臣,又是先皇的首辅大军机,你说该怎么办呢?”
穆彰阿最近的情绪比较低落,他出班蔫蔫地跪下,道:“奴才以为,按我大清祖制,皇上该遵遗命才对。”
咸丰帝想了想,说一句:“你起来吧。杜师傅啊,你认为呢?”
已被道光帝贬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但仍兼上书房总师傅的杜受田赶忙出班跪下,声音洪亮地奏道:“启禀皇上,老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没有道理,更不合祖制。”
全场一愣,穆彰阿更是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曾国藩不惊也不怪。
奕做了皇帝,杜受田势必复出。这一则源于杜受田一直在上书房行走,在上书房行走的九个师傅中,杜受田是最受奕欣赏和信任的一个;另一个则是杜受田受穆彰阿的压制日久,而穆彰阿又正是奕和奕䜣比较讨厌的一个人。可以肯定地说,不管是奕还是奕䜣当皇上,都不会有穆彰阿的好果子吃。
咸丰帝赞许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文庆啊,你是内务府大臣,你是什么态度呀?”
文庆一愣,急忙出班跪禀:“回万岁爷话,我大清是以孝治天下。万岁爷作为当今天子,又是闻名的孝子,万岁爷知道该怎么办。”文庆这话回得比较得体。
当日临下朝,传旨太监忽然又宣布了一道不合体例的圣谕。
谕曰:凡早朝,朕到后,众王公大臣方许进殿,时辰由传旨太监执掌;凡退朝,众王公大臣可先行告退,朕后行,以示朝廷体恤众王公大臣站班之苦。钦此。
众所周知,大清开国至今,早朝都是众王公大臣先进大殿候皇上,从无皇上先进大殿候众王公大臣之理;而退朝时,却又总是等皇上走出大殿后,众王公大臣才敢退出。这已成定例,从无更改,好像也没更改的必要。
圣谕一出,众王公大臣全部一愣,但很快便释然:皇上是不想把走相展示给众王公大臣啊!大清国现在的皇上跛腿啊!
曾国藩刚坐进礼部办事房,都察院监察御史曲子亮便走进来。施礼毕,礼部值事官捧上香茗两杯。待值事官退出,曲子亮从袖中摸出几张草纸,呈给曾国藩道:“曾大人,郑祖琛这件事下官实在是气不过,只好求大人为广西无辜申冤了。”
曾国藩愣怔了半天,才忽然想起在自家门前的那位喊冤的广西老者来。敢则那老者还在京师逗留?
曾国藩疑惑地用眼扫一扫曲子亮递过来的那几张纸,见起首明晃晃地写着:“状告??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利用剿匪事乱杀无辜。”
曾国藩用手往外推了推,苦笑一声道:“这些人敢则是疯了!广西匪事举国震动,朝野不安。这人有多大胆,竟然状告郑祖琛!”
曲子亮近前一步道:“曾大人,下官经过秘访,又问了由广西进京省亲的人,不是告状人大胆,实在是郑祖琛大胆哪!这份万民折,不是空穴来风啊!”
曾国藩正色道:“曲大人,既然你有了真凭实据,缘何还不启奏相参。你不要忘了你的职责!须知我大清国的都老爷可不是虚设的!”
这回轮到曲子亮脸红了,他嗫嚅了一下道:“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下官此来,是想让大人给下官拿个主意。左都御史花沙纳和那郑祖琛有姻亲。下官就算上了折子参那郑部院,能有用吗?”
曾国藩一想也对。花沙纳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御史上的折子新皇上不可能不问花沙纳,而花沙纳和那姓郑的又有姻亲,花总宪怎么能向着他曲子亮说话呢?这个折子上与不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曾国藩知道怪错他了,就自嘲地笑了笑。
正在这时,礼部值事官领着一名宫里的太监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就道:“万岁爷在乾清宫等着见大人。”
曾国藩就冲着旁边的凳子对曲子亮点点头,口里道“烦曲大人先在此略坐一坐”,便同着太监走出去。
咸丰帝正在乾清宫和一个人谈话。曾国藩跪下叩头恭请圣安时用眼偷偷瞟一下那人,见是肃顺,心头不由一喜。
肃顺其人曾国藩比较了解,敢任事,有主见,虽手段毒些,但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还是有的。肃顺现在是御前侍卫、御前大臣署理领侍卫内大臣。
曾国藩暗想:有奕䜣和肃顺两个在咸丰帝的身边,相信这大清国还不会轻易崩溃。咸丰帝望着曾国藩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比较倚重的人,朕来当这个皇上你们这些老臣可得给朕出些好主意呀。”说完这些,竟没有下文。
曾国藩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说的是。”
咸丰帝憋了半天,才又道:“先皇的事99lib?t>就按你说的办吧,你看还有什么要办的吗?”
曾国藩被弄得一头雾水,他搞不准咸丰帝要为道光帝办什么事,是郊配?还是……?接下去要办什么事?自然是向大臣们bbr>?颁赏先皇的遗物,大赦天下。这是圣祖早就定下的规矩,还用问吗?
曾国藩小心地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祖制,皇上登基,一要向王公大臣们颁发先皇遗物;二要大赦天下,文武百官晋级加赏;三要封赠王公大臣们的先人。”
“就这些吗?”咸丰帝有些不高兴了。
曾国藩回答:“回皇上话,按我大清官制,除御史外,四品以下官员不能单衔奏事,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言路。臣以为,皇上在这条上可适当放宽界限,群策才能群力。请皇上明察。”
“什么?”咸丰一听这话,竟勃然大怒,“好你个曾国藩,你让朕改祖宗家法?”来回走了几步,又道,“你能不能给朕出点好主意呀?先皇生前总在朕面前夸你如何如何,依朕看来……哼!”
曾国藩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发。咸丰帝越看曾国藩的一对三角眼越来气,心里不由气愤愤地想:“先皇怎么让这么个丑八怪做侍郎呢?大清没人了不成?”
他终于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摆摆手道:“你跪安吧!朕领教你的高明了!”>.曾国藩叩头谢恩,慢慢退出。
曾国藩没有看错,咸丰帝不仅学识平平,且还是个好色之徒,他走路飘飘脸呈倦意,言语间也充满了贪欲。仿佛一匹好斗的公猴子,见了同性挠,见了异性上。
曾国藩默默地上轿,悲戚地想:“大清国彻底完了!”
第八十六节 得罪咸丰帝被关大牢
回到礼部,见曲子亮还在办事房坐等。曲子亮一见曾国藩进来,忙起身施礼。曾国藩摆摆手,道:“曲大人。”便端起茶杯。
曲子亮知道曾国藩在端茶送客了,只好告退。告郑祖琛的状子,却落在了案面上。曾国藩怔了怔,便袖起来,决定回府。
是夜,曾国藩癣疾大发作,贴了膏药,才勉强睡了一觉,却做了个奇怪的梦。道光皇帝坐着,曾国藩跪着,像是在勤政殿,又仿佛在太和殿。
道光帝道:“朕在位三十年,自忖无功,但也无过。朕深知四阿哥才学平平,聪颖不如六阿哥。但六阿哥主意太正,听不得相左的意见,能辅政却不能执政。这一点,你比朕清楚。曾国藩哪,大清国是大家的呀!”
曾国藩的心头忽然涌上万千的委屈,他一边叩头一边哽咽道:“臣谨记皇上教诲,臣为国家,愿肝脑涂地!”
一个声音却冷冷地说道:“曾国藩哪,你别说漂亮话了!你的能耐,朕已是见识过了!”曾国藩拿眼往上一瞟,见上面坐着的却是咸丰帝,道光帝已然不见。他拼出一死,大声道:“君臣皆为渡河的乘客,君臣同舟才能共济,焉可互相攻讦。皇上如此待臣,臣情愿一死!”
说毕,奋力把头往殿柱上一撞,就听扑通一声,整个人平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头没有伤着,身子倒摔得结结实实。
曾国藩偷偷地睁开眼睛,观察了许久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摔在卧房里。什么道光帝什么咸丰帝,通通是梦里人物。
他费力地站起身,但见天光已亮,窗外雪花舞得正起劲,周升正在窗下清扫院中的积雪。
曾国藩重新回到床上,不由细细回味起刚才的梦境,又联想到道光帝升遐后朝中发生的种种事情,两眼却再也合不拢。
他只得起床,喝了碗稀饭,又练了两刻光景的字,这才乘轿上朝。
咸丰帝升座,宣布的第一条圣谕是:向王公大臣们颁赐先皇的遗物;第二条圣谕是:大赦天下,所有王公大臣均着加一级;第三条圣谕是:封赠王公大臣的父母及先人。
咸丰帝当时即着太监向在场的文武百官颁赐道光帝的遗物。
曾国藩受领道光帝遗物两件:一件是道光帝穿过的大衣,一件是道光帝用过的玉佩。
曾国藩双手接过先皇的这两件遗物,忽然忆起昨晚的梦境,禁不住失声痛哭,连连昏厥,仿佛道光帝就在眼前。
曾国藩此举,不仅让咸丰一愣,更让满朝文武都捏一把汗在手心里。按大清廷制,朝班失态,轻者革职,重者砍头。曾国藩在龙廷之上全无顾忌地大放悲声,正好触犯了这条。
咸丰帝用手一拍龙椅,霍地站起来,曾国藩这才蓦然觉醒,也霎时止住悲声。
众大臣全部跪倒,一齐盯住新皇帝的嘴,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叹息。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曾国藩这回是彻底完了!
穆彰阿这么想,祁寯藻这么想,文庆也这么想。
许久许久,咸丰帝才徐徐说道:“曾国藩哪,朕知道你对先皇留恋过深,朕就不怪你了!”
曾国藩爬前一步,哽咽着道:“臣谢皇上不罪之恩!”
咸丰帝摆摆手,没有言语。
回到礼部。曾国藩越想越后怕。以后,每当想起这次龙廷失态,他就脖颈发凉,全身发冷,夜里必做噩梦。
文庆曾私下与人讲:“曾侍郎bbr>?99lib.如此失态,皇上竟没有怪罪,我朝开国尚属首次。看样子,先皇帝是保定他了!”
文庆话中的先皇帝指的自然是道光帝。
是年封赠,曾国藩的祖爷曾星冈与父亲曾麟书皆受封荣禄大夫,因本身妻室已有封典,曾国藩请求封叔父曾骥云,咸丰帝照准,亦封曾骥云为荣禄大夫。均为一品。
不久,咸丰帝又宣布了第四条圣谕:先皇的奏事太监曹进喜,敢置祖宗家法于不顾,常有呵斥百官的行径,着贬于端门内司阍,永远不许出外。
转天,咸丰帝又宣布第五条圣谕:从即日起,科道百官,无论品级大小,均可直接奏事,广开言路。
除第四条让王公大臣们感到有些意外外,其他几条,均是照曾国藩所奏办的。
曾国藩就断定,肃顺在近期内就可能崛起!咸丰帝肯定是在听了肃顺的劝告后才这么做的。咸丰帝肯听肃顺的话,也是大清之福。
是日下朝,曾国藩随众王公大臣们退出大殿后,隐隐约约感觉前面有了些许光明。
咸丰帝第五条圣谕宣布的当天下午,监察御史曲子亮便上了个奏参“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乱杀无辜”的折子,折子的后面,附了个状子,自然是重新写过的一个。
随后,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不知是从什么渠道闻到风声,也立马上了道“参监察御史曲子亮闻风而奏所奏不实”折,摆出一副要替郑祖琛讨回公道的样子。两个折子几乎同时摆到龙书案上。
而此时的广西“匪事”却是愈闹愈凶了,花县有一个叫洪秀全的落第秀才,竟在桂平县金田村啸聚了两万余人马,成立了一个太平天国,不仅敢公然和官军对仗不说,有几仗还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眼睁睁占去了 597d." >好几个府、县的地面;冯云山、萧朝贵、石达开等“匪酋”的名字也陆陆续续地传进京师。广西眼瞅着要变成被人拔光毛的光鸡。.99lib?
咸丰帝这日正拿着郑祖琛告急的文书干着急,在那里大骂汉人可恶,偏偏曲子亮这个时候上了这么个折子。
咸丰帝的火气就一下子由洪秀全的身上移到曲子亮的身上。
第一天早朝,咸丰帝着御前太监宣布:监察御史曲子亮,闻风而奏参朝廷大员,着将该员摘去顶戴交吏部议处。
曾国藩一听这话,只觉头顶嗡地一声涨大开来。他万没想到身为皇上的咸丰帝竟然如此反复无常:前一天刚刚颁布圣谕,让王公大臣们广开言路,今天就摘去了曲子亮的顶戴!这不分明是在戏弄文武大臣吗?
他跨前一步,当廷跪倒,口称“皇上圣明!”便不再有下文。
两班文武大臣都吃一惊,咸丰帝更是奇怪。
“曾国藩哪,你有话就讲吧。”咸丰帝发话,两眼冷冷地望着,语气里透着老大的不满。
曾国藩低头答道:“启禀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曲子亮参奏广西巡抚郑祖琛的折子递上去不到三天,皇上是如何判定曲子亮是闻风而奏的?就算闻风而奏,按我大清官制,御史闻风而奏无罪。曲子亮罪不至革职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一时愣住,王公大臣们也都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咸丰帝从龙座上bbr>?99lib.忽地站起身,许久许久才从心底里迸出一句:“曾国藩,你放肆!”
曾国藩低头答道:“臣急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咸丰帝一拍龙案,大喝一声:“来人哪,摘去曾国藩的顶戴,押进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位列班首的恭亲王奕䜣出班奏道:“启禀皇上,臣有话说。”
咸丰帝理也不理,随口说出一句“退朝”,便扶着御前太监的肩头,昂然走下大殿,一瘸一拐地去了,全然忘了刚刚颁布的“朕后走……”的圣谕。
奕䜣满脸通红,一下子僵住。
王公大臣们眼望着曾国藩被摘去顶戴,拖出大殿,押赴刑部大牢。
曾国藩边走边在心里默念着:先皇啊!臣情愿随你而去,也不想侍奉这个出尔反尔的当今皇上了!
因为大赦,原本人满为患的刑部大牢,此时倒显得冷冷清清;十几间木栏牢房,总共关了十几个人,其中还有几个是最近才收进来的。
曾国藩因为是名未定罪的犯人,比较特殊,所以和一名老者关在一起。那老者显然也是刚收进来不久,虽然头发、胡须都不很长,衣衫也不甚齐整,但面色黝黑,不像久蹲牢狱之人。
但曾国藩很快便诧异了,他发现来回走动的这名老者,竟然就是拦轿状告广西巡抚郑祖琛的那名老丈!
老丈显然没有认出曾国藩,只管在牢里走来走去,作困兽状。
当值的狱卒不认识曾国藩,但也没有难为曾国藩,开了狱栏铁锁,让曾国藩一个人走进去,便自己走开了。
曾国藩抬眼四处看了看,见刑部的大牢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地面没有铺稻草而是铺了层黄沙,放在屋角的马桶照样是臭气熏天。显而易见,进了刑部大牢,犯人只能躺到沙子上或睡或歇。不管是什么草,一根也无。
曾国藩脱掉补服平铺到沙地上,也顾不得许多,便一屁股坐上去;正在来回走动的老者一见,却猛立住脚。
老者先拿眼望了望曾国藩,见是书生模样的一个人,想也不会有多大力气,就一步抢过来,用双手使足劲把曾国藩往外一推,道:“这个垫子,该我坐!”老者把二品补服当成了屁股垫儿。
曾国藩刚要闭眼歇上一歇,不提防老者这突然的一推,身子刹那间失衡,一下子便扑倒在旁边,那颗项上的人头,正好磕在木栏之上。
老者则嘿嘿笑着趁势坐到补服上,咧了咧嘴道:“我也享受享受。”曾国藩不想与他计较,只好站起身,用手拍了拍灰尘,又揉了揉头上鼓起的包,便慢慢地踱到木栏门处,把眼向外张望。
老者则一个人悠闲地躺到补服上,口里自言自语地说道:“天下大赦,我却加罪,没有天理!”嘟哝了半天,竟然鼾鼾睡去。
曾国藩不理他,靠着木栏门坐下去。他现在思绪很乱,非常需要静一静。遇到麻烦,能不能转危为安,就看关键时刻,能不能挺住!
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刻,他恍恍惚惚地正要入睡,却忽然被一阵嘈杂声所惊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帘,见一名狱卒正在哗哗啦啦地开锁。他只好扶着木栏站起,两腿沉且麻,摇了好几摇才站稳,这才看清狱卒的后面站着一位佩红顶戴的官员。
因狱中黑暗,他看不真切,心中不由想道:“敢是皇上赏赐的‘鹤顶红’到了吗?”按大清官制,三品以上官员如犯了死罪,非罪大恶极者必须问斩外,大多是由皇上赐一种叫“鹤顶红”的烈性毒药自己了断。曾国藩只是犯上,并非罪大恶极,赐“鹤顶红”当属情理之中。
一阵哗哗声响,木门的铁锁终被打开;狱卒闪在一边,红顶子的官员颤巍巍地走进来。随着一声“涤生”的亲切呼唤,曾国藩才看清来人,却是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
曾国藩一见潘世恩,只激动得全身一抖,几乎不能把持。他动情地叫一声“老中堂”,便哽咽起来;两行热泪再难控制,扑簌簌而下。
第八十七节 曾国藩被打三十威棒
潘世恩,字芝轩,江苏吴县人,乾隆五十八年一甲一名进士,已历四朝。任过各部、院侍郎、上书房的总师傅。嘉庆时,潘状元就已官至协办大学士,道光帝二十六年,又加太子太保。现已八十岁,虽权力不大,却是当朝举世无双、德高望重又享高寿的大学士。汉官多依附在他的门下,穆彰阿也让他三分,杜受田等一干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样的人肯屈身大狱,看望一位获罪的二品侍郎,怎能不让曾国藩感动!
潘世恩的雪白胡须颤抖了许久,才说道:“涤生啊,当官难,当京官更难哪!老夫形同朽木,是帮不了你什么忙了。但老藏书网夫要送你一句话:‘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你要保重啊!老夫已写好了归乡养病的折子,明日就递上去。不管皇上准不准,老夫是执意要走了!”说毕,擦了擦眼睛,慢慢走出去。狱门重又挂锁。
曾国藩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望着潘世恩的背影边磕头边道:“老中堂保重!曾国藩给您老叩头了!”
曾国藩重新再抬起头时,潘世恩已了无踪影,但身边,却多了一位跪着的人,是那位先他入狱的老者。
曾国藩定了定神,这才站起身,对老者道:“潘中堂已走得远了,你也起来吧。”
老者却道:“没有办法,只好沮丧地坐到补服上,强迫自己闭上眼什么都不想,他思量着如果睡过去,感觉会好一些。
一串灯笼火把却明晃晃地走过来,听脚步声,人不少。凭感觉,曾国藩知道这些人又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曾国藩下意识地站起身,下意识地穿上补服,把两眼望定木门,望定火把。
木门被打开,狱卒照例闪在一旁,一个蓝顶子的官员挑着灯笼走进来,外面还有五六位带佩刀的武官模样的人。
曾国藩平素与刑部不大往来,弄不清来人的身份,只愣愣地看。来人把灯笼往里照了照,道:“曾国藩,陈中堂提你问话!走吧。”
陈中堂指的是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一个靠首席军机穆彰阿提拔起来的人,是穆党里比较强硬的人物。
曾国藩习惯性地用手掸了掸衣灰,便背起手,一言不发地走出大牢。
刑部大牢与刑部大堂尚有一箭之地,曾国藩走出大牢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估计是晚饭时分。
曾国藩咽了咽口水,强打精神往前走。走进刑部大堂,见大堂的两侧不知何时已摆上了五六件刑具,两旁有四个人站班,说衙役不是衙役,说陪审不是陪审,都拿着水火棍,就那么拄着。
曾国藩冲着端坐在大堂之上的陈孚恩深施一礼道:“湘乡曾国藩见过大司寇。”礼毕,垂手侍立,等着陈孚恩问话。
陈孚恩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你作为朝廷的要犯,见了本部堂竟敢立而不跪,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湘乡曾国藩,还不给本部堂跪下!”
曾国藩全身一震,他没想到平日一脸媚相的陈孚恩发作起来这般可怕,但他毕竟是见过世面、审过案子的朝廷大员,很快便镇静下来,施礼答道:“大司寇听禀,在下虽被摘.99lib.了顶戴,但还没有被革除功名。按我大清律例,秀才上堂都可免跪,何况是进士!”
这后一句话,早把陈孚恩气得脸涨脖子粗,他大吼一声:“来人哪,把咆哮公堂的人犯曾国藩拖出去重打三十杀威棒!”
不容分说,曾国藩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摁在堂下,一下一下地打了起来。数到三十,看曾国藩时,后背已血肉模糊,人早昏过去多时。
陈孚恩在堂上须冷笑,嘴里自言自语:“我不管你是进士还是退士,到刑部大堂,老夫先扒你一层皮,看你还张狂?”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做过穆彰阿的书童。因人聪明,会办事,深得穆的赏识,便替他捐了个拔贡出身,荐到顺天府做了一任首县典史,很捞了一些银子。回来后,便开始累年升官,直升到仓场侍郎。道光帝二十八年,又由穆彰阿一力保举,转补刑部侍郎。道光帝二十九年初,趁道光帝患病穆中堂专权的机会,又升刑部尚书。奕登基,满汉官员各加一级,他自然成了协办大学士授刑部尚书,成了实缺。陈孚恩位列宰辅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
陈孚恩因出身低微,没有进过学,所以平生最恨也最忌别人提“秀才”、“举人”、“进士”等字眼。
第八十八节 四十八名翰林弹劾陈孚恩
曾国藩被冷水浇醒后第二次被拖上堂。
陈孚恩好不开心,冷笑着问:“曾翰林,你还不跪下吗?”
曾国藩趴在地上,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做听不见状。
陈孚恩嘿嘿两声道:“曾国藩,就你们这些臭书生,本部堂见得多了!大清指望你们办事?哼!来人哪,把人犯拖回大牢,严加看管!不得有丝毫差池!”
曾国藩又被稀里糊涂地拖回大牢。
押送曾国藩的差官当中,有一个叫李三的,是合肥人,与李文安来往甚密,不当值时,常到李府与李文安对饮,李文安对他也颇多照顾。
陈孚恩审曾国藩的那夜,正巧李三当值。李三知道李文安平素与曾国藩交厚。换班时,李三家也不回,便径直来到李府,也不用人问,就把陈孚恩夜打曾国藩的事向李文安讲了一遍,李鸿章恰巧也在座。
李文安知道陈孚恩的底细,听了李三的叙述,虽也对曾国藩的遭遇有些气愤,但不敢吭一声,仍然到刑部当值办事,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心高气傲的李鸿章却在当天联络了四十八名老少翰林,联名给咸丰帝上了道《参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擅审钦犯》的折子。恳请皇上按大清律例,严惩违制官员陈孚恩。
按大清律例,凡朝廷钦犯,非皇上有特旨大臣不得擅自审理。自大清开国以来,无人敢违制。
陈孚恩的这个把柄,被李鸿章等人抓个正着。
这时,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年老体弱不胜繁剧请求致仕》的折子也一并递到咸丰帝的手中,更让咸丰帝感到心慌气短的是,兵部尚书保昌,这时偏偏因病不能理事。
咸丰帝眼望着一尺多高的折子和广西发来的告急文书,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苦苦思考对策。道光帝传给他的明明是人人争抢的皇位,可他越来越感到是只刺猬。
他让当值太监把各部院侍郎以上的官员、在京协办以上的大学士,以及杜受田传过来议事,但潘世恩与陈孚恩免传。
大学士们应召鱼贯而入,侍讲学士杜受田也气昂昂地夹在其中走进来。礼毕,咸丰帝首先讲话:“穆彰阿,你是先皇的首辅军机。潘世恩恳请致仕,折子已上了三天。广西的匪是越 527f." >剿越多,偏偏兵部尚书保昌又病成这个样子。四十八名汉学士参劾陈孚恩擅审大臣,陈孚恩可是你保举上来的。你给朕说说,朕藏书网应该怎么办呢?咱大清国就好比当街的铺子,每天都得开门迎客呀!”咸丰帝恨不能把话一气说完。
穆彰阿略想了想,跨前一步奏道:“启禀皇上,奴才以为,潘世恩以八十高龄尚当值大学士,糊涂不糊涂且不必说,每日的上下朝就苦了他了。奴才以为,潘世恩入仕以来虽历四朝,并无显赫的政绩,武英殿大学士的位置他早该让出。请皇上明察。”
没待咸丰帝讲话,杜受田早跨出一步道:“禀皇上,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有失公允。潘中堂身为上书房总师傅、武英殿大学士,学贯古今,道德绝伦。虽届耄耋之年,仍能一心一意为国家办事。这样的功勋老臣,怎么能说早就该让出大学士的位置呢?”
文庆这时也道:“禀皇上,臣以为潘中堂不仅是皇上的师傅,还是先皇的师傅,这样的老臣,当朝找不出第二个。何况潘中堂久历军机,从不争权夺位,功名利禄,全凭上头定夺。皇上对潘中堂,该挽留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想了想,又问:“穆彰阿呀,陈孚恩这件事怎么处理啊?”穆彰阿冷静地答:“回皇上话,陈孚恩擅审人犯固然不对,但奴才以为,陈孚恩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皇上想啊,人犯曾国藩既已被摘去顶戴,押进刑部大牢,那曾国藩就不再是什么大臣。虽然曾国藩是奴才的门生弟子,但奴才也不敢偏袒。陈孚恩身为刑部尚书,职分所在,理应对关押的人犯进行审讯,这并无不妥之处。奴才以为,陈孚恩此举,正是他忠贞体国之处,无罪却有功。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沉吟不语。
文庆道:“启禀皇上,对于陈孚恩擅审大臣这件事,奴才有几句话要说。”
咸丰帝道:“文庆,你只管讲就是。”
文庆道:“谢皇上。奴才以为,礼部侍郎曾国藩虽被皇上摘去顶戴,但皇上却并没有明谕革职。也就是说,皇上也只是一时气愤,惩戒一下曾国藩,并不是要将他真革职拿问。何况,曾国藩也只是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罪不至革职。这一点,皇上心里比奴才清楚。按我大清官制,三品以上大员犯罪,须由皇上下特旨指定专人审理。奴才以为,皇上未下旨之时,陈孚恩根本无权审理。陈孚恩也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体国,而是蔑视国法,蔑视皇上,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请皇上明察。”
恭亲王奕䜣这时道:“皇上,文庆说的极是,陈孚恩的确有罪,四十八位翰林参的有理。臣以为,当务之急,应该先把曾国藩放出刑部大牢。当朝二品大员关进刑部不闻不问,不仅违制,也与体例不合,陈孚恩应当问罪。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忽然问杜受田:“杜师傅,你说呢?”
咸丰帝有意不称杜受田的官衔,而称师傅,这就明显地拉近了一步。杜受田诚惶诚恐地跨前道:“禀皇上,臣以为,曾国藩该不该问罪,暂先别论,陈孚恩却的的确确做得不妥!不知这陈孚恩仗着谁的势力,敢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老臣已气愤了一天,今日方一吐为快!”矛头直指穆彰阿。
穆彰阿忍无可忍,愤然道:“杜受田,你才入军机几天,还仅仅是个四品的侍讲学士,就敢指摘朝藏书网廷大臣!还自称老臣!你不要仗着做了几天上书房的师傅,就这般张狂!你要知道,我大清开国至今,做过上书房师傅的何止千万,你又算个什么!”
杜受田被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半天作声不得。
咸丰帝看不过,道:“穆彰阿,你不得在朕的面前呵斥大臣!”
穆彰阿跪下道:“奴才一时气愤,请皇上恕罪。”
咸丰帝见各执一词,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道:“都下去吧,容朕想一想。”
第八十九节 打脱牙,和血吞
大臣们离去后,咸丰帝把散秩大臣、奉宸苑卿肃顺召进书房。肃顺现在是正三品职衔,是协办大学士、内务府大臣文庆的属下,是曾经跟随曾国藩两次出京办差的二等侍卫长顺的老上级。
肃顺走进书房,先抢前一步给咸丰帝磕了请安头,便垂手侍立在一边,等着咸丰帝发问。咸丰帝和肃顺较杜受田还近一层,一则两人年纪相仿,一则肃顺近几年,一直做内廷侍卫领班。从感情上讲,咸丰帝比较愿意接近肃顺,和肃顺讲话也比较少顾忌。
咸丰帝把几份久议不决的折子递给肃顺,道:“肃顺哪,这是几个题目,朕今天就考考你。交不上答卷,朕恐怕是要治你的罪了,你可要用心回答。”
肃顺把几份折子一气儿看完,道:“这都是皇上的事,奴才可不敢妄言。请皇上去考别人吧,奴才不敢答。”说着,又把折子双手递给咸丰帝。
咸丰帝愣了愣,忽然一笑道:“好你个大胆耍滑头的奴才,你笨不说笨,反说什么不敢答!今天朕非让你答。你说,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恳请致仕朕应该怎样做呀?”
肃顺眼珠子转了转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潘世恩已历四朝,朝中再无二人可比。已经八十高龄,致仕自无不可,皇上理应恩准。只是……”
咸丰帝急道:“你快说只是什么?”
肃顺答:“只是待遇不可依老例,要优厚一些,这样才不会让那些老臣寒心。”
咸丰帝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按我大清官制,官员致仕或丁忧,不再食全禄,只一次拿出若干俸银即可。这潘世恩已历四朝,家财自是有一些的,只是……”猛地睁开双眼:“肃顺,你这个狗奴才,不准和朕绕弯弯!你说具体点儿,究竟怎么办才算优厚?”
肃顺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可以破格,赏潘世恩食全禄!”
咸丰帝一怔,接着便坐回案边,道:“陈孚恩算不算擅审大臣?”
肃顺低头回答:“奴才说句大胆的话,皇上您别生气。穆彰阿当权以来,结党营私,飞扬跋扈,在朝中结怨甚深。陈孚恩作为他一手提拔的爪牙,不管算不算擅审大臣,都应该剔除军机,着令回籍养病,以消民怨。”
咸丰帝一笑道:“他陈孚恩牛高马大的哪里有什么病?”
肃顺答:“照常理推算,陈孚恩的母亲已九十高龄,皇上可以恩准他回籍尽孝心。大清以孝治国呀!”
咸丰帝一拍桌子道:“你这个狗奴才!你整天在大内,怎么知道那么多。朕再来问你,郑祖琛该怎么办?朕三番五次调兵调饷,怎么广西的乱子越闹越大?”
肃顺道:“回皇上话,长顺在曾国藩身边伴过差,深知他的为人。奴才听长顺讲,曾国藩这个人,确有过人之处。他的廉洁自律、克己为公、忠诚谋国的功夫,天下皆知,而且是真心为国家办事,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咸丰帝急道:“狗奴才你聋了?朕问的是郑祖琛,你扯长顺和曾国藩干什么?你忘了,曾国藩可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哪!”
肃顺道:“奴才再放肆地说一句,曾国藩明明是先皇器重的人,怎么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呢?皇上可别看错了!”
“大胆!”咸丰帝一拍案面道,“你敢顶嘴,朕让人扇你的大耳刮子!”肃顺扑通跪倒,佯作诚惶诚恐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说着抬起右手便打,边打边说:“让你胡说八道惹皇上生气!”
咸丰帝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接着说吧,郑祖琛怎么办吧。”
肃顺跪着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说了,再说,舌头该掉了。”
咸丰帝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别耍贫嘴了。”
.99lib.肃顺这才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放出曾国藩,让他戴罪去广西巡抚衙门,实地考察一下郑祖琛的剿匪诸事。郑祖琛剿匪不力或确因不法事激起民变,曾国藩定会如实禀告皇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朕还真没考倒你,算你及格吧。”肃顺跪安退出。
紫禁城内已是灯火辉煌,城外的街道行人也渐渐稀少,正是用晚饭的时候。曾国藩挨了陈孚恩莫名其妙的一顿打,昏昏沉沉地被拖回到大牢,不久便睡过去。狱卒送过来的饭,他也没吃。
张老娃子见曾国藩的两腿被打得渗出血,就脱下破褂子给曾国藩盖上,他则缩在墙角里,连连发抖;子夜时分,曾国藩睁开眼时,见张老娃子正在围着自己一圈一圈地跑步,光着的脊背已冻成紫铜色。
曾国藩试着动了动,两条腿却针刺般疼痛,内裤与肉已连成一体。
“老丈,”曾国藩呼唤一声,“快穿上褂子,这是大牢,比不得家里!冻出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人,”张老娃子跑得更欢,“只要小老儿不停步地跑,是绝冻不出病的。您老可是不禁打的。要疼,您就叫。声越大,越不疼。小老儿是试过的,蛮管用。”
曾国藩苦笑一声,顺手把盖在身上的褂子扯下来,道:“穿不穿由你,我是不盖的。”
张老娃子愣了半天神,这才重又穿上褂子,道:“大人哪,还有人敢打您这样大的官吗?”
曾国藩动了动臂膀,苦着脸道:“敢打我的官还不止一个哩。你知道乾隆年间的和珅和大人吗?官至大学士、九门提督,还不是说吊就吊死了!”
张老娃子坐在曾国藩身边道:“我们知道,那和大人可是个头号的贪官,他不死,国家还想好啊?可您老是清官啊,清官挨打,这国家同样难好啊!”
曾国藩急忙用手捅了捅张老娃子,小声道:“老丈,话不能乱说呀!我们爷俩儿拉点别的闲话吧。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张老娃子猛地一瞪眼道:“您老问我,我问谁去呀!我在曲大人家正好好地吃饭团子,突然就来了十几个拿刀拿枪的人,押起我就走,可不就进来了!一直关到现在连堂也不过一个,这都是什么事儿呢?对了,大人,您老该饿了吧?我还给您老留了一个窝窝呢!”说着站起身,走到和门相对的木板壁前,在平台上,拿下一个黄黄的玉米面窝窝;曾国藩惊诧于张老娃子的心细,更感动于他的良苦用心。曾国藩的眼圈儿红了。
曾国藩接过窝窝在手,先问一句:“老丈,你可是吃饱了?”
张老娃子回答:“小老儿是饿惯了的人,只要给口吃的,就能挺上两天,大人咋个能比!”
曾国藩的心里感叹一声:“大清国的百姓苦啊!”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同时安慰自己:“打脱牙齿和血吞,事已至此,只能忍耐。”
一个窝窝下肚,身上有了力气,曾国藩忽然有些奇怪起来:入狱前,他的 7663." >癣疾本已发作,何以挨过一顿打之后,全身不仅不痒,反倒比平时轻松了许多呢?敢则自己天生是欠揍的命吗?
他捋起袖管,见胳膊上已结了厚厚的痂,这是癣疾熟透了之后将近愈合的征兆。他愈发纳罕不已。以往,每逢癣疾发作,他是断断不敢躺到地上的,像现在这样,他会痒到彻夜无眠、痒到恨不能一根绳子把自己勒死。典试四川途中他进过一回大牢,那次的癣疾发作险些痒死他!那真是一种人世间再难寻到的痒,能从皮痒到肉里,从肉痒到骨里,从骨痒到髓里!
见曾国藩趴着愣愣的,张老娃子小声地问:“大人,皇上该不会吊死您老吧?”
曾国藩猛地惊醒,随即叹口气道:“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只是别连累族人为最好!晚辈祖上几代务农,虽不光宗耀祖,倒也平平安安,算是没有辱没亚圣的贤名!如今,几个弟弟也都进了县学成了秀才,晚辈的顶子也成了红色。家中,可缺父少母,但不可无家长;一族当中,可?以无做官的人,但绝不可缺秀才!秀才是希望之火,秀才是明理之炬,秀才是书香的根基呢。”
张老娃子把嘴张成半圆,许久才道:“大人讲得这些话,小老儿是听不明白的。小老儿只知道,不糟蹋百姓的官兵是好官兵,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皇上是好皇上!刚才大人提什么秀才,怎样的人家能蹦出一个秀才呀?那得几个菩萨保佑啊?就拿我们村来说吧,六十年光景,去年才出了一个秀才,全村唱了三天大戏呢!祖宗都跟着沾光啊!大人哪,那面子阔的,小老儿到死都忘不了!啧啧。”
张老娃子闭住嘴,沉浸到自己的美好回忆中去了。
望着老娃子,曾国藩一阵悲哀:民智不开,圣人无奈!呜呼!
早朝时,刑部的满郎中和一名下级官员来到大牢中,把曾国藩提出大牢,一直押往勤政殿。曾国藩默默地跟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揣度。
第九十节 出狱后官复原职
进了大殿,见两班文武王公大臣们都分列两旁站着,咸丰帝端坐在龙椅上;曾国藩身份不明,只好跪在中间的空地上,低着头听宣。
“曾国藩,你近前来,朕有话问你。”咸丰帝发话。
曾国藩只好爬到以往王公大臣奏事的地方,一头到地道:“臣曾国藩给皇上请安!”
曾国藩故意把“臣”字喊得响亮,想以此试探皇上对自己的态度。
咸丰帝理也没理,只是对旁边站着的值事太监点了点头。
值事太监跨前一步,手捧圣旨宣布:“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听旨!”潘世恩跨前两步,正好和曾国藩跪在一处,也是一头到地,道:“臣潘世恩给皇上请安!”
太监一字一顿念道:“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立品端方,学问醇正,由乾隆癸丑科一甲一名进士,授职修撰,已历四朝,超登揆席,晋加太傅,赏戴花翎,赏用紫缰,赏穿黄马褂,恩眷益隆。服官五十余年,小心谨慎,克称厥职。准其致仕,赏食全禄。钦此。”
潘世恩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叩头谢恩。
值事太监继续宣诏:“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陈孚恩听旨!”
陈孚恩一愣,急忙跪到前面,听太监一字一顿念道:“协办大学时刑部尚书陈孚恩,其母已年逾九旬,累次上折恳请归籍侍养。朕念其孝心,准其所请,着接旨日起,即开缺回籍。钦此。”
陈孚恩听完圣旨先是一抖,接着大声道:“禀皇.上,臣有话讲。”
咸丰帝摆摆手道:“陈孚恩,你讲吧。”
陈孚恩说了句“谢皇上恩典”,这才道:“皇上,刚才圣旨把奴才听糊涂了。奴才的老母已于十年前故去,奴才并没有上折请求回籍养老母啊!皇上大概记差了吧?”
咸丰帝表情木木的,许久才道:“老母死了,老父总该有吧?”
陈孚恩大声道:“奴才的老父也已于五年前故去了??。请皇上明察。”咸丰帝愣了愣,问:“原籍还有什么长辈呀!”
陈孚恩想了想道:“回皇上话,原籍只有一个出了五服的叔叔,今年正好七十岁。”
咸丰帝马上满面笑容道:“这就对了嘛!你领旨谢恩吧。”
陈孚恩还想说什么,值事太监却开始接着宣旨:“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礼部侍郎曾国藩,直言谏事,忠勇可嘉,着即日起兼署兵部右侍郎。望该侍郎一如既往,忠诚谋国。钦此。”
曾国藩呆了半晌才叩头谢恩。
曾国藩糊里糊涂地被咸丰帝一句话给扔进刑部大牢,又让尚书陈孚恩糊里糊涂地给打了三十大板,现在,又由咸丰帝糊里糊涂的一句话便官复原职,又多了个兵部右侍郎职衔。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不仅曾国藩本人发懵,连满朝文武也都开始发懵。皇上作为一国首脑,做起事来怎么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呢?
曾国藩穿着脏兮兮的补服,头上戴着吏部发还的二品顶戴(官服因被刑部的人扒去,尚没有归还),就这样的一步步地走回府邸。属官..争着把轿子让给他,竟被他一一谢绝。众皆愕然,又不敢问,由着他一步一步地去了。
府邸里倒是静悄悄地无一丝声息,曾国藩叩门时,心中还在想:“该不是下人们都作鸟兽散了吧?”这样的事情在京城里时有发生,尤其是四品以下官员的府邸,哪怕是从宫里或门外传错一句话,原本是“老爷被贬”给传成“老爷被逮”,只一字之差,仆人也要走散大半。京城人的眼皮子就这么薄。
曾国藩叩动了两下门环,里面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客人请回吧,我家老爷出皇差了,不在府上。”这分明是周升的声音。
曾国藩按捺住满心的感动,心平气和地回答:“老爷的皇差已经办完了!周升啊,你开门吧。”
大铁门呼啦啦被打开,出现在曾国藩面前的周升比蹲过刑部大牢的曾国藩还憔悴。
曾国藩吃一惊,小声问:“周升,咋了?如何这般模样?”
“老爷,可把您盼回来了!”周升因为激动,已忘了请安,两眼只是哗哗地淌泪。
周升把藏书网曾国藩让进门里,又慌慌地关上大门,这才道:“老爷,礼部来人说您老触犯了国法,被投进了刑部大牢!苟四哥几个回来也说是真的。大家都知道您老是无辜的,早晚能回来,可钱庄的人就盯上来了;前儿个来人要搬您老的‘二十四史’,小的们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昨天来又说要把轿子抬走顶账。不是苟四哥几个提前把轿呢摘了下来,轿子不被抬走才怪呢!刚才您老敲门,小的以为是钱庄来扒房子呢。大人哪!您老的官服呢?”话毕,这才想起来擦眼泪。
曾国藩苦笑一声没有回答,抬腿进了书房。
刚坐定,刑部送官服的人到了,却原来是刑部侍郎何桂清。
何侍郎亲自来曾府送官服,曾国藩大感意外。何桂清却自有道理:一则赔理,一则也是想借此机会,结识曾国藩。
曾国藩以同仁礼见过,周升泡过一壶茶端上,两个人这才坐下来。
何桂清刚说一句“曾大人受苦了”,李鸿章等一班翰林已大踏步走了进来;见何桂清在座,众人急忙请安。
何桂清知道曾国藩与这班翰林公关系非比寻常,就只好告辞,口称“改日再来府上叨扰”,留下官服朝珠,乘上绿呢大轿而去。
众翰林这才重新向曾国藩请安,气氛自然也活跃多了。
第九十一节 不肯请高官吃饭却愿为学者破费
何桂清是云南昆明人,字丛山,号根云,道光帝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道光帝二十八年,曾国藩已是礼部侍郎,何桂清则刚熬到正四品鸿胪寺卿入值南书房,为道光帝讲解《大学》。这年的二月,他通过教堂的一房亲戚,为大学士穆彰阿买了几包夜御十女而不衰的春药,博得穆相爷的好感。于是青云直上,半年就升至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年底就升授了兵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一直到刑部左侍郎,创造了大清官员一年四迁的奇迹,被京师传为趣谈。百官皆云:饱读诗书不如饱尝春药。
据说最近,何桂清不仅和祁寯藻走得特近,还靠上了上书房师傅杜受田。
曾国藩耻于与此流为伍,但在人前人后也并没有对何桂清的行径露出过一点不屑的意思。因为满朝文武都知道,祁寯藻和杜受田是新皇帝比较看好的人。
道光帝时,因祁、杜二人不得圣恩,何桂清只能拼出老命来巴结穆彰阿。而咸丰帝一登.基,杜受田立时便受青睐,何桂清出头之日相信迟早都会到来。
但曾国藩凭着相人的知识断言,何桂清得势之时,便是他断头之日。自然,这话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讲。
“何大人来看恩师,恐非仅为送一官服吧?”翰林院庶吉士匡路同当先讲话。
李鸿章也道:“像何大人这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恐怕轻易是不会到同仁府上坐上一坐的。莫不是他又得了什么风声,敢则恩师要入阁拜相?”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何侍郎亲送官服到敝府,是不想结怨于朝中的任何人,这是何丛山的聪明之处。像本部堂这种人,能到目前的这个位置,已是破格提拔了。不像你们敢说敢为,虎虎朝气。唉,有一天,为师能被外放做上两任学政,正儿八经地教几名门生,就知足了。我大清国不缺官员,不缺军机大臣,缺的正是肯静下心来做学问的人啊!少荃哪,我说得对吗?”
李鸿章未及回答,周升这时拿着一张拜客的帖子走进来,把帖子递给曾国藩,道:“老爷,湖广会馆的人送了张帖子。”
曾国藩展开一看,随口吩咐一声“备轿”,又举了举帖子冲众人道:“本部堂今晚做东,各位都随本部堂到湖广会馆吃豆腐。”
李鸿章笑着道:“有我们在,哪能让恩师破费。究竟是哪个大学问家到了能让恩师掏口袋?”
李鸿章知道曾国藩平素重学问不重官位,不肯请高官吃饭却肯为大学者破费。
曾国藩边换便服边道:“去了不就知道了?”
众人就簇拥着曾国藩走出去。到了湖广会馆,众翰林才知道原来是唐鉴唐镜海先生到了。曾国藩一见唐鉴,当先跨前一步就行大礼。
唐鉴一把拖住,哈哈大笑道:“老夫现在是山野村夫,断不敢受曾侍郎的大礼。快给曾大人看座!”
曾国藩脸色一红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恩师不受门生一拜,门生是断断不肯坐的!”挣扎着,勉强行了半个礼,这才坐下。
众翰林也都一一和唐鉴见过礼。
会馆的账房奉上茶来。
李鸿章略坐了坐,便走出去安排宴席事宜。
曾国藩两眼望定唐鉴,见唐鉴是愈发的矍铄了,虽然胸前飘着雪白的胡子,已白到不能再白,但皮肤红润,气色极佳,仿佛修成的道士,一点儿也不显老态。
曾国藩动情地说道:“屈指算来,恩师已近三年没回京师了,还这般健康,真乃国家之福啊!”
唐鉴略沉吟了一下,道:“老夫是奉诏参加宣宗成皇帝奉安大典的,刚刚从宫里面圣回来。涤生啊,老夫听会馆的人讲,你在刑部大牢被关了几夜?”
曾国藩道:“恩师啊,刑部大牢能关得天下所有人,为何关不得门生啊?”
唐鉴没有接曾国藩的话茬,而是自言自语道:“广西这次匪事大概要闹点大乱子,那姓洪的如果不及时拿下,后果不堪设想。老夫已向皇上推荐了林则徐林大人。”
曾国藩道:“林大人不是在福建原籍养病吗?咳,说起来,都是夷人闹的。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也参加了个什么夷教?”
唐鉴道:“可不是嘛,要不地方官怎么一直置若罔闻呢!老夫早就说,夷人在我大清布教早晚要出祸端。他们哪里是真在布教,分明是要让我大清裂国百姓裂宗啊!涤生啊,宣宗安寝,老夫就回转归籍,你在京师要保重啊!圣人云,明哲保身!家中老小还康泰吧?”
曾国藩答:“谢恩师挂怀,都还好。恩师饭后就同我回舍下去歇吧,虽粗茶淡饭,也还干净,门生也好早晚请教。如何?”
唐鉴大笑道:“谢了,老夫在京师还有几个朋友要会,就不去扰你了。你已是朝廷大员,有多少事情要做呀。”
曾国藩正要讲话,李鸿章这时进来道:“饭菜已经摆好了,请大人们入席吧。”众人于是去饭厅用餐。
唐鉴坐了上首,曾国藩坐了二位,依次为李鸿章等十几名翰林。
唐鉴既是海内闻名的学者,又是天下公认的豪饮学士,而曾国藩却是酒不沾唇的理学大师。按大清官制,国丧期间,京师内外是严禁聚会娱乐的。家宴自然不在其中,聚会只要无酒也不算违制。
所以,一坐下,曾国藩便提议,以茶代酒。而具体的事情则由李鸿章安排。
于是,每人的面前就都摆上了茶水。曾国藩尝了一口,知道是龙井;唐鉴也尝了一口,吧吧嘴没言语。
李鸿章这时笑道:“唐大人素喜淡茶,学生是早就知道的。不知味道可对口?”唐鉴的茶杯里装的是酒,这正是李鸿章的机敏之处。
唐鉴道:“对口,对口,孺子可教也!”心里想的却是:此子的将来不可限量!唐鉴很少论人,但他却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孺子可教也”,分明是褒扬李鸿章,李鸿章听后满脸笑容。
曾国藩看在眼里,心中暗道:“以后我表扬人,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这样对方才会感恩于心,反之,批评人就要在私底下进行,这样才能不伤面子,避免让人记恨于心。”次日早朝,咸丰帝命太监当廷诏告了宣宗皇帝与仁宗孝和睿皇后的奉安日期,同时宣布,国丧期间,吏部的官员引见照常进行。退朝后,又同时有三个谕旨下发各部院。
第一道谕旨是:在籍养疾的前云贵总督林则徐,即日起升授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驰赴广西督办军务,毋庸来京。
第二道谕旨是:升授肃顺为内阁学士。
第三道谕旨是:钦命刑部侍郎何桂清为江苏学政,望该员即日到任整顿江苏学治。
林则徐是大清的有功之臣,虽因夷案而被治罪,但很快就起用;如果不是病魔缠身,他就是上十个归籍养疾的折子,道光帝也不会应允。看咸丰帝的意思,林则徐的身体似已康复,广西“剿匪”之重任,顺理成章非他这样的能员莫属了。
肃顺迟早都要由后台走向前台,曾国藩只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
何桂清的外放也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京官不得外任是断难发财的,这也是祁寯藻、杜受田二人对何桂清的照顾,实际也是这二人做给百官看的:顺我者,予春风雨露,逆我者,给冰雹雪霜。
曾国藩把吏部的这份录有圣谕的官报收进案头的箱子里,随手拿过已经写好但尚未递进的《奏请简大员查广西剿匪真相,监察御史曲子亮就算闻风而奏也无罪》的折子袖起来。他思考了一整天,仍举棋不定。递,还是不递?奕这个跛子皇帝的反复无常,让曾国藩真有些怕了。
皇上反复无常,臣子必手足无措;皇上言而无信,臣子必心存疑惧。从古到今,莫不如是。
礼部值事入报:刚刚升授的内阁学士肃大人来礼部签到。
曾国藩急忙迎出去。
肃顺满面红光,已见过礼部的满、汉二尚书,正往曾国藩的办公房走来。
按大清官制,内阁学士是从二品,礼部右侍郎是正二品,肃顺是理应步行至曾国藩的办公房中以下属见上司的礼仪见过曾国藩才对,曾国藏书网藩是无需迎出去的。礼部左侍郎是满官荣向,此时告假在籍养病,侍郎办公房内只有曾国藩一人视事。
一见曾国藩迎出来,肃顺紧走几步,老远就向曾国藩问安。
“曾大人,下官肃顺向您老请安了。请受下官一拜!”说着就要行大礼。曾国藩抢前一步拉起肃顺道:“肃大人快不要折杀本官!”
两个人一路厮让着跨进办公房。值事官急忙泡了茶摆上,又向二位大人请了安,这才退出去。
肃顺笑着对曾国藩道:“下官以后可以经常侍候大人了。”
曾国藩知道肃顺在自谦,便笑道:“肃大人近来怎么尽把正话反说。肃大人的前程,岂是时人所能料的?皇上身边有肃大人这样的能臣,真大清之幸啊!”
肃顺微微一笑道:“‘能臣’二字下官可不敢当,但眼下的局面也真够皇上烦心的。昨个晚上听皇上说,银库的存银只剩下一百七十余万两!广西还得增兵、增饷,林中堂的身体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广西。这大清,是全让一些庸臣给败坏了!”
曾国藩吃惊地瞪大双眼,他不相信这话会出自一位从二品的内阁学士之口,看肃顺的意思,大有替皇上整顿朝纲之心。
又是一个鳌拜!曾国藩在心里说,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
曾国藩把折子悄悄地拿出来,悄声道:“有一个折子,本官拿不准是递还是不递。请肃大人给拿个主意吧。”便把折子递过去。
肃顺毫不客气地接折在手,匆匆看起来,看毕,合上折子道:“全是穆中堂一人闹的,花沙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御史闻风而奏尚不获罪,怎么就对曲子亮例外?曾大人,你一会儿就把折子递进去,看皇上怎么说!郑祖琛把广西整成这个样子,天下皆知,穆党可恨!”
他望了曾国藩一眼,忽然打住话头,站起身不好意思道:“下官也该告辞了。”
肃顺忽然想起听他讲话的人正是穆彰阿的首席弟子。
曾国藩顺势道:“肃大人走好。”肃顺毫无顾忌地大步流星走出礼部衙门,乘绿呢大轿而去。
午饭后,曾国藩便将折子递进宫去。
第九十二节 宽和才能得众
回到府邸,大理寺卿、唐鉴的座下弟子,也是国内著名的理学大师倭仁,正在客厅候着。
曾国藩的轿子一进大门,周升便已告知倭仁来访多时,曾国藩见院内果然多了台绿呢大轿,就急忙下轿,边推门边道:“有劳恩师久候了!”倭仁则慌忙站起来,一边见礼一边道:“下官是不请自来,叨你一顿豆腐!”
曾国藩一边还礼一边道:“荣幸荣幸。……来人,快换新茶。”一边忙不迭地更衣,又让倭仁升炕。
论官阶,倭仁是正三品,曾国藩是正二品,但因为曾国藩专跟倭仁学习过程、朱理学,所以曾国藩一直把倭仁同唐鉴一般看待。尽管倭仁是唐鉴的座下弟子,曾国藩仍师事之。
曾国藩亲自给倭仁斟了一杯茶,道:“门生近一年来没去府上拜望,还望恩师宽恕。”
倭仁道:“涤生啊,你我同入镜海师之门,能称我一声师兄已是高攀!你再一口一个恩师地叫,我可是要承受不起了。咳,涤生啊!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是什么忙于公事,你是不想落结党的骂名啊!”
曾国藩笑一笑,不置可否,却抬头对外面道:“告诉厨下,晚饭加个猪皮冻、加个花生米,要油炸的那种,再去沽一斤老烧酒。”
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保的声音,脚步声则渐渐远去。
“咳!”倭仁叹一口气,道:“涤生啊,我可是听说,你这府邸还是赁的?”
曾国藩道:“老同僚啊,京师里的房子我如何能买得起哟!不赁房,让这十几名下人住会馆不成?所幸这几年大、小总能有个缺分,还能过得去。这么一大家子,有半年不得缺分,轿夫我都用不起呀!”
倭仁沉思了一下道:“下个月,不知你我还能否领到俸禄。昨个听文中堂讲,山东、河南无缘无故地发起大水。”
曾国藩一愣,问:“照常理推算,这个季节黄河不作怪呀?”
倭仁道:“谁说不是呢!听穆中堂和季中堂讲,这次水势好像特猛,沿河大堤有十几处溃口,两岸有十几县淹得片瓦无存。国库仅存银一百多万两,你让皇上拿什么赈灾呀!听说广西那个姓洪的已闹得很成气候了,占据了大半个广西,正在猛扑桂林。昨儿晚上皇上把穆中堂好顿骂,听说恭亲王也挨了两句训呢!”
曾国藩忙问:“皇上不是让林中堂去广西督办军务了吗?”
倭仁道:“林则徐在福建侯官养病。福建到广西山高林密,虽说当地衙门派了官兵侍卫,可也难保一帆风顺哪!何况,远水不解近渴呀!等林则徐到了广西,姓洪的还不定闹腾成什么样呢!”
曾国藩万没想到广西的“匪事”这么严重!姓洪的都占据了大半个广西,京师百官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而国库乏银的情况也进一步得到了证实。曾国藩的一颗心霎时悬起来。
倭仁见曾国藩没言语,便掏出随身携带的水烟吸了起来。曾国藩原本已戒了纸烟了,这时一见倭仁吞云吐雾,嗓子也开始有些痒。
他本能地冲外面喊:“刘横啊,去到周升那儿给我要颗现成的纸烟来。”外面答应一声,分明是刘横。
倭仁笑着把水烟枪递过去,道:“你不嫌弃下官的口臭,也将就着吸一口吧,是正宗奉天府的大金叶,劲道好足。”
曾国藩接过来,轻轻吸了一口,马上便剧烈地咳了起来。他把水烟枪还回去,边咳边道:“这哪是大金叶呀,分明是大金枪啊!行了,我是过足瘾了。”
刘横这时走进来,空着手道:“禀大人,周升说,他也跟着戒烟了。大人,小的去买些来?”
曾国藩摆摆手道:“算了,戒了就戒了吧。刘横哪,问一下厨子,饭菜可好?”
刘横答:“回大人话,饭菜已好多时,就等大人示下了;是摆到客厅还是摆在书房?”
曾国藩道:“倭大人不是外人,就摆在书房,我们谈话也方便。”炕桌摆上来之后,最先上来两小盘子欧阳夫人走前腌制的湘菜:一盘香竹笋,一盘霉豆腐。
曾国藩指着盘子道:“这是贱内最拿手的两样咸菜,整整腌制了两大缸,饭后我让唐轩封两坛让嫂夫人尝尝。”
倭仁道:“听镜海师讲,涤生近几年每年都让家人给捎来几坛自制的咸菜,不知真也不真?”
曾国藩道:“说出来让大人笑话了,这是我给家中女子所定的功课。凡我家中女子,不仅每人亲手给我腌制一坛咸菜,还要缝制一双布鞋。我每年都能收到十几坛咸菜,五六双布鞋。咸菜偶尔送人一两坛,布鞋却全让下人穿了。”
倭仁捻须笑道:“真不愧亚圣的后人。好!好!真是我大清一等一的家庭。”
这时,桌上又摆上四菜一汤:一盘豆芽炒肉丝,一盘油煎豆腐,一盘街上随处可见的猪皮冻,一盘油炸花生米,一花碗翡翠白玉汤。所谓翡翠白玉汤,其实就是白菜汤,切得倒见功夫,也算小菜大作了。
一会儿,李保又端上来一壶烫得滚热的烧酒和一碗白米饭。
曾国藩举箸相邀:“老同僚,我这侍郎当得寒酸,吃食也寒酸,就将就着凑合一顿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不饮酒,也不谦让,便先自斟了一杯酒,用舌尖舔了舔,吧吧嘴道:“涤生啊,饭后让李保去我那儿取一坛女儿红吧。这铺子里零沽的酒,水兑得比酒多,如何待得客?你现在可是我大清正途出身的正二品侍郎啊!轿子可以将就,吃饭不能将就啊!传出去,你让我这当哥哥的脸上也挂不住啊!”
曾国藩笑了笑,端起碗便吃起来,边吃边道:“什么四郎五郎,都没六郎的能耐大,我们还是填饱肚子再说吧。”
倭仁知道曾国藩是拿大宋杨家将的故事来解嘲,便放下酒杯道:“涤生啊,不是老哥说你,你这样苦自己,就能救大清了?候补官员拜访,都要递红包啊,门生弟子更是不能少啊!你真要当一辈子不荤侍郎啊?不纳妾可以,可总不能满府上下连点儿胭脂气都没有啊!我明天荐几个丫头过来,弄茶弄饭也干净些。”
曾国藩笑着放下碗道:“文中堂来我这里一趟,要给我买个如夫人送过来,你又要给我荐什么丫头。咳,我连鸭头都吃不起,还能用得起丫头?你让我过几天省心的日子吧。对了,我问你,刚才说什么不荤侍郎?我怎么闻所未闻?你可不能绕着弯子骂我!”
倭仁连干了两杯酒,笑道:“你呀,出了府里就是衙门,出了衙门就是府里,你难道就不知道咱京师的老百姓成天说些什么吗?你明儿去听上两场戏,再到茶馆里喝上半天的茶,就会知道老百姓是怎么看咱们这些官员了。”
曾国藩不解:“市井之论不足为凭。何况戏园子茶楼,那都是闲人的去所呀。你让我到茶楼去泡上半天,那礼部的事情谁来办哪。你就能丢下大理寺的事情不管,跑到园子里看戏去?咳!李保,添饭!”曾国藩已吃完一碗白米饭。
李保应声而入,接过曾国藩的碗走出去。
曾国藩接着问倭仁:“者百姓都怎么说?”
倭仁笑道:“老百姓都说,bbr>大清国当今有一个十品宰相,有一个食人的王爷,有一个不荤侍郎。十品宰相说的是穆中堂,每饭必有十荤十素才能进食;不荤侍郎说的就是你,说你食素不食荤,后来又演义成你是清官不是昏官;食人的王爷是说咱僧格林沁王爷,一年当中总要煮几次人肉吃,时间长了不吃人肉就生病。贴切不?”
曾国藩笑道:“这些闲汉子,倒真能抬举我。我吃素不吃肉?我不知道肉香?我是没银子!其实我要是常年能保证吃素,倒还真满足了!我是有时素都吃不上啊,只能吃自家腌的咸菜。咳!说句真心话,我真想辞去这侍郎不做,到岳麓书院和镜海先生一道,悠悠闲闲地做几年学问,教几个弟子,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呀!”
李保这时把饭送进来,倭仁一见,把酒杯一推道:“给我也上饭吧,这酒还是留着招待别人吧。”
李保很快便给倭仁送进来一碗饭。
倭仁把碗接在手里先看了看道:“涤生,你如何不买精白米?”说毕,便放下碗,拿起筷子挑起饭里没有碾成米的稻谷来,一会儿便挑出了一小堆稻谷。看看净了,这才吃起来。
曾国藩却只顾大口地吃饭,一粒稻谷也没见往外挑。
饭后,又饮了一回茶,倭仁才告辞回府。曾国藩让唐轩给装了一坛腌菜放进倭仁的轿里,倭仁笑着收下。
送走倭仁,唐轩重新沏了壶茶,曾国藩和唐轩边饮边谈。
“老爷,一直想和您老坐下拉拉家常,可总是没得空。我想告几天假。”
“你来了有一年了吧?你打来这还没出去过呢!”曾国藩啜了口茶,“是该回去看看。”
唐轩道:“十天前家乡捎信儿来,家母和邻居怄了场气,病倒了。我正想告假,您老偏偏又惹皇上生气,这事就压下了。”
曾国藩道:“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唐轩道:“账上的银子还有五百两,只是我们还欠钱庄七百两呢!你老在刑部住了几天,钱庄的伙计恨不得抄家呢!”
宽和才能得众,曾国藩想了想道:“你明天一早就上路,先拿三百两给令堂瞧病。如果不够,让人捎个信来,我再给你筹措。”
唐轩摇摇头道:“大人哪,您老的心意我领了。工钱除了给家里捎回去一些我还剩一些,想来五十两银子也够了。我把账跟老爷核一下,我们府上现在存银两千五百两,两千两不能动,外欠的账都有明细。大人,您看一下。”说着,把账推过来。
曾国藩把账往外推了推,没有看,而是望着唐轩道:“湘乡最近能捎一笔银子过来,还钱庄的钱绰绰有余。礼部今年的养廉银子是三千六百两,兵部还能给四百两。这四千两银子就快给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眼下还饿不着。”
唐轩道:“您老咋又忘了,轿夫们可是半年没给工钱了。前些日子咱家每人做的新衣服,还没跟裁缝铺算账呢!”唐轩在京城日久,说话偶尔也爱带个“咱”字。
曾国藩道:“湘乡的银子到了之后,先把京里的老账清一清。你列出个明细,让李保或周升去办这些。你先拿三百两。平时可以咬牙挺,老人病了却不能挺。什么都能挺,只有孝心不能挺。你不拿这三百两,我就不要管家了!你看着办。”说完自顾饮茶,再不言语。
唐轩站起身,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唐轩代 8001." >老母谢过大人!”眼里忽地闪出泪花。
曾国藩这才道:“好了,早些歇吧。把老人家的病治好,快些回来。”唐轩点点头,捧着账簿默默地退出去,行李收拾妥当后,唐轩便踏上了回乡的路,账簿则交给了周升。
下人们以后又开始拿周升寻开心,说周升升署了管家。周升也不恼,打趣儿道:“算是署个缺吧。”
第九十三节 宁可得罪大臣 不能得罪皇帝
第二天早朝,咸丰帝阴沉着脸,手举着一个折子道:“山东和河南的巡抚衙门一天就给朕上了两个告急文书。昨天,朕又接到河道总督八百里快骑递的加急文书。朕查看了一下,以往黄河闹潮都是八九十这三个月份,今年可怪,朕刚登基,它倒闹上了。你们都说说吧,朕就搞不懂,我大清开国以来在治理黄河上费银最巨,比军费开销还大,年年都要从国库拿出一二百万两清淤固堤;去年费银最多,达三百万两。黄河堤坝不仅加高加固还加了宽,它怎么会在这个季节作怪呢?”
这时,工部尚书柏葰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奴才这几天查看了一下水志和河志,黄河汛期一般都在八九十这几月上。现在正是隆冬,是息水期,黄河断没有无缘无故开堤之理。所以奴才以为此时黄河决堤,绝不是好兆头。是否河神作怪?”
听了柏葰的话,咸丰帝气得脸色铁青,但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便把两眼定定地望住了排在中间位置的曾国藩。
“曾国藩哪,”咸丰帝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汉人,又对中原文化研究得透,你给朕说说,真有什么河神在和我大清国作对吗?”
曾国藩急忙跨前一步跪倒在地:“回皇上话。皇上圣明,想那河神云云本系传说野史,稗官野史之论怎能相信呢。微臣以为,山东、河南此时遭黄河之灾,一定另有隐情,绝不是什么河神在作怪!一定是有人在作怪。请皇上明察。”
咸丰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又问:“杜师傅,你也是个老学究了,你说呢?”
杜受田跨前一步跪下禀道:“禀皇上,老臣以为,柏大人和曾大人讲得都有道理。黄河不在汛期决口,可能是有人在作怪,也可能真是河神在作怪。鬼神之说不能不信,不能全信。但老臣抱定的宗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听了这话,咸丰帝摆了摆手:“你们两个退下吧。穆彰阿,你说说吧。”穆彰阿出班跪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应该先赈灾。”咸丰帝道:“朕已经从湖南、湖北征调了一百万担粮食,还应该再拿出一笔银子来加固河堤,堵住决口。这笔银 5b50." >子从哪出呢?”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敢言语。
只见曾国藩又出班跪下禀道:“禀皇上,微臣以为,救人如救火,这笔银子应该先从银库中出,先把黄河决口堵住为上。”
咸丰帝愣了愣,叹口气道:“广西剿匪需要一大笔银子,今年的俸禄和恩俸还没有放,银库已经两年没有进银了,哪还能拿得出这么一笔银子!”
“禀皇上,”曾国藩继续讲话,“臣以为,官员的俸禄和恩俸可以缓放,剿匪与赈灾才是重中之重。请皇上明察。”
曾国藩话音刚落,黄胡子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一步迈出,低头奏道:“禀皇上,曾侍郎纯属胡说八道!俸禄的发放是我大清昌盛的根本,灾可以不赈,俸禄怎么能不发呢!”按大清官制,王爷奏事可以免跪。
咸丰帝没有言语。这时恭亲王奕䜣也出班低头奏道:“禀皇上,臣以为,俸禄和恩俸可以缓发,当务之急是赈灾与剿匪。臣看军机处的通报,黄河这次决口,山东河南两省有三十万人无家可归。这些人如不及时妥善安置,势必造成新的匪患!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说完颓然地闭上眼睛。回到礼部办事房,曾国藩坐下去便不想站起来。
值事官给他沏了壶茶,小声问:“大人,听说国库已经存?99lib?t>银不多了,您老让皇上缓发俸禄先赈灾,可是真的?”
曾国藩没想到消息传得这般快,只得点点头。
值事官小声道:“怪不得都在骂您呢,您老怎能给皇上出这样的馊主意呢?不发俸禄,像您老这样的大官自然能挺,门生又多,光孝敬的钱也吃不完呢,可您让我们这些小京官怎么活呀?”说毕,脸呈不平之色,慢慢退出去。
望着值事官的背影,曾国藩苦笑一声,怪不得以往下朝,下属们都争着来问安汇报公事,偏偏今日下朝,竟一个下属都没露面,权当没有他这个人。
“又激起众怒了!”他自言自语,满腹的苦水只能咽,吐不出。
果然,咸丰帝很快便收到几名御史联名上奏的折子,参劾礼部侍郎曾国藩。
御史们给曾国藩罗织的罪名是:贪赃枉法,收受贿赂;一贯以国学宗师自居,藐视国法,藐视满朝文武;官居二品仍坐蓝呢轿子,蓄意混淆大清官制。凡能说出口的罪名全集于曾国藩一身,真要一除方快了。
咸丰帝看完折子,也开始半信半疑起来。疑和嫉,是咸丰皇帝最突出的特点,这两个字陪伴了他整整一生。
到了傍晚,咸丰帝在勤政殿单独召见曾国藩。
曾国藩跪下请安,山呼万岁,咸丰帝让曾国藩起来回话。
“曾国藩哪,”咸丰帝两眼盯住曾国藩,阴沉着脸问,“朕以前还真没看出,你还真能为朝廷为国家办些事情。朕现在叫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朕以前就听先皇经常讲你,说你是个操守比较好的官员,办事也比较公允。可今天朕连收了三个参你的折子!你看看吧。”
说着,咸丰帝把三个折子扔到曾国藩的脚前。
曾国藩弯腰捡起来,一个一个地打开看,很快便将三个折子看完。
他合上折子,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看完了。”
咸丰帝道:“说的实不实啊?说你贪赃枉法,藐视国法,朕不相信;说你藐视满朝文武>,依朕看来倒不是空穴来风了。曾国藩,朕说的对不对呀?”
曾国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臣曾国藩领罪!”
咸丰帝一愣,问:“怎么,你承认了?”
曾国藩低头答道:“臣不承认!臣从不敢丝毫藐视满朝文武!”
咸丰帝问:“朕还听说你居京十几年极少参加王公大臣的宴席,连穆彰阿的府邸,你也极少去。对不对呀?”
“回皇上话。”曾国藩回答,“臣受朝廷大恩,得享如此高位,臣朝思暮想的是一心一意报答朝廷,替朝廷办事,替天下百姓办事,不想留下结党营私的骂名。请皇上明察。”
经历诸多事情,咸丰帝已经从反感厌恶曾国藩,转而信任器重他。咸丰帝想了又想,缓缓说道:“算你还有良心。曾国藩哪,银库只有几百万两银子了,朕现在是焦头烂额。朕同意你的说法,先赈灾剿匪,缓放俸禄。但这只是一时之计。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呀?你起来回话吧。”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谢皇上”,便站起身来。
他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国库近几年银数锐减,一则因为天灾,一则因为匪患;尤其是匪患,糜银最多。听说,朝廷最近又往广西拨了四十万两银子;而各省该交国库的银子,也都转拨给了广西用兵上。仅剿匪一项用银,陆陆续续就达几百万两。兵饷支出,为我朝最多。臣以为,治理匪患,一则靠剿,一则靠抚。尤其是各地新近成立的水火会、天地会等帮会组织,是匪患的根源所在;广西如无天藏书网地会、拜上帝会,乱子如何能闹这么大呀!请皇上明察。”
“嗯……”咸丰帝点点头,忽然又问,“曾国藩哪,先皇在时,让你办过几个案子,也走过一些地方,有没有出众的能员哪?”
“回皇上话,有这样五个人,臣认为属能员之列。”
“是吗?”咸丰帝精神一振,忙问,“是哪五位呀?”
曾国藩略一思索,朗声答道:“第一个是广东学政李棠阶。李棠阶堪称品学纯粹,尤其是去年丁忧归籍时,一箱书一副行李,真正是两袖清风!两广士子无不交口称赞。该员离广东时,万名百姓自发相送,有人甚至哭得昏死过去。当此多事之秋,此人堪称我大清百官的楷模。第二个是刑部郎中吴廷栋。该员虽拔贡出身,却能勤奋自学,把历朝法典尽能背出,堪称才能杰出,远识深谋,可当大任。
“臣要说的第三个人是通政使司副使王庆云。该员通知时事,闳才精识,尤究心财政,穷其利病,稽其出入;尤其该员入京以来,能始终廉洁自律,办事扎实,实为我朝不多见。第四个人是在知府任上丁忧归籍的严正基。严正基在知府任上,能够私访民情,体恤百姓,确保一方百姓平安,是百姓真正的父母。该员在任期间,没错判过一个案子,没枉杀过一个人,实属难得。第五个人便是武举出身的浙江丽水知县江忠源。该员在知县任上爱民如子,丽水的百姓无不交口称赞;尤其该员为人仗义,忠义耿耿,天下皆知,是我大清的文武全才。”
曾国藩说一个,咸丰帝点一下头,记在心里。
咸丰帝忽然又问:“曾国藩哪,朕还想问你一句,对广西,你是怎么看的呀?你今天想说什么都行,朕今天高兴,不会怪你,你就大胆地讲吧。”
曾国藩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谢皇上不怪微臣!臣斗胆进言,广西乱子越闹越大,全是郑祖琛刚愎自用、残害无辜激起的民变。臣恳请皇上,应该下旨将郑祖琛革职!郑祖琛罪大恶极,应该严办才是。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停顿了好半天才道:“你跪安吧。广西的事情,朕还要斟酌斟酌!”
曾国藩浑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周升边开大门边喜滋滋地告诉他:“大人哪,湘乡的银子捎来了!整整六百两,正好还钱庄的钱。”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债先缓一缓吧,我们得先考虑吃饭哪!等俸禄发下来,我们再还钱庄吧。”说毕,摇了摇头,径直进了书房。
周升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样子,又得买便宜的菜了!”
饭后,曾国藩把自己关进书房,告诉周升,今晚不会客。然后燃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静思起来。
第二天,一道圣旨由内廷发往广西:“调湖南提督向荣驰赴广西任广西提督,协助协办大学士、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的林则徐征剿广西乱匪;广西巡抚郑祖琛刚愎自用、乱杀无辜激起民变,着即革职,押回京师候审。所遗广西巡抚一职,暂由原漕运总督以二品顶戴归籍休致的周天爵署理。”
午后,又一道圣旨下到各部院:“照礼部右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所请,赏监察御史曲子亮五品顶戴,着升署都察院给事中。”
望着那份抄送给部、院大臣传阅的廷寄,曾国藩长出了一口气:郑祖琛总算被革职了,曲子亮也总算官复原职,还升了一级;看样子,张老娃子也能免罪了。
中午,曲子亮从内廷谢恩回来,直接来礼部见曾国藩。
曾国藩正要去饭厅用饭,曲子亮便一步抢进来,给曾国藩叩头请安。曾国藩挽起曲子亮的手,两个人一齐往饭厅边走边谈。
曾国藩悄悄道:“你饭后去刑部把张老娃子接出来吧。郑祖琛已被革职,不日将押赴京师。张老娃藏书网子是个证人,不能有丝毫差错!”
曲子亮点了点头,道:“请大人放心,饭后下官就去刑部要人。张老娃子是因下官而入狱的,刑部没理由不放人。下官的事,连累大人跟着受苦了,改日下官去府上谢罪。”
曾国藩一看到了饭厅门口,便不再言语。
九卿科道各部、院官员都冲曾国藩和曲子亮打招呼,但都是汉官,满官极少在饭厅用饭,说这里的饭菜无法下咽,都仨一群俩一伙儿奔大菜馆吃大菜去了。
饭后,曾国藩刚在办事房坐定,值事官沏的茶还没有泡好,咸丰帝却紧急召侍郎以上官员到勤政殿议事。曾国藩一惊,这样的事情在当时的大清尚不多见。
曾国藩急忙随王公大臣们走进勤政殿。一进大殿才知道,原来是在新疆、青海办理“番案”的一等侯爵、协办大学士、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琦善琦中堂,因在办理萨拉回民案中滥杀无辜,被新任的钦差大臣萨迎阿派亲兵押解回京治罪。琦善已到京师,刚被押进刑部大牢。咸丰帝紧急召见王公大臣们,是想改改祖宗家法,同时也想让琦善心服口服,决定由三法司会审琦善一案,来个公正判决。三法司会审一名侯爵大学士,这在大清还是首次。
为了加重这次会审的量级,咸丰帝决定由大学士穆彰阿、协办大学士文庆以及刚刚赏了二品顶戴的杜受田牵头监审,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全部旁审,以示公正。
主审大臣是刑部尚书恒春、左都御史花沙纳,副主审是大理寺卿倭仁、内阁学士肃顺。
退朝下来,曾国藩的脑海中没有记起琦善的面目,反倒是忽然闪现出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形象。看琦善所犯的事情,简直就是郑祖琛教出来的一般!
琦善究竟办错了何事,要让皇上怒到差专人押进京师问罪的程度?说起来话长……
第九十四节 荒唐的三法司会审
琦善,满洲正黄旗人,博尔济吉特氏,字静庵。道光帝二十年,在直隶总督任上对林则徐禁烟产生不满,并上奏道光帝,诬林则徐在禁烟一事上措置失当,力主妥协投降。
道光帝迫于英军的坚船利炮,只好将林则徐革职遣戍新疆,同时调琦善为钦差大臣,赴广东与英军议和。琦善为了讨好英军,一到广州,首先遣散水勇,拆除海防,使英军更加肆无忌惮地大行恐吓威逼等手段,逼他瞒着道光帝,私与英军侵略者签订了《穿鼻草约》,并私许割让香港,开放广州,赔偿烟价六百万银元,给大清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尽管这私订条约一事终被广东巡抚怡良揭发暴露,琦善被革职拿问,但香港被英人拿去还是成了事实。就是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东西,革职两年后,因向穆彰阿送了十万两白银,竟然又被道光帝起用,并且很快委以驻藏大臣、四川总督等重任。
道光帝二十八年,琦善更是春风得意,不仅恢复了世袭侯爵,还调任陕甘总督、署青海办事大臣,把他全身媚.99lib?外的本领施展了个淋漓尽致,真是夷人要地皮给地皮,要银元给银元,把青海、新疆、宁夏、西藏,弄得个乌七八糟。偏偏这时候,道光帝病魔缠身,有时连看折子的气力都没有,国事全部依赖穆彰阿来办理。于是琦善又因为“番事”办得得力而升授协办大学士,堂而皇之地登堂入阁拜相了。
偏偏琦善这人有个特点,在洋人面前他是一点精气神全无,而对百姓,他不仅狠,而且是恨;百姓因为偷了洋人的猫三狗四或是拔了一棵大葱,他不仅杀这百姓本人,还务必要灭那人的九族。当地百姓在他心目中是一丝地位也没有的。新疆萨拉回民百姓被他逼得没有活路,只好聚众起义。这正应了官逼民反那句老话。琦善起始很是不把这些当做一回事,只让辖下的将军、提督们带了一两千人去“征剿”。往来“征剿”了几次,哪知不仅没有剿灭,反而越“剿>99lib?”越多,连带得整个新疆都动摇了。他这才怕起来,亲自点了五千人马,也不报告皇上,径自去“追剿”了。哪知第一仗就被打了个屁滚尿流,所幸人员伤亡不大,但琦善是不甘心背个吃败仗名声的,两手空空地回去也不好看,就一声令下,杀起无辜的回民来。连着洗了三四个村庄,人也杀了上千,牛羊也掠了一些,这才回营声称凯旋。
一连几天,又是摆庆功酒,又是给皇上开具长长的保举单,很是热闹。新疆的无辜回民百姓气不过,就联名告到宁夏将军萨迎阿那里。萨迎阿是归琦善节制的,他如何敢惹琦中堂呢?就一封折子,夹着万人联名状,用八百里快骑送进了京城。咸丰帝一见萨迎阿的折子,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里,全身都打起颤来。广西已闹得人仰马翻,新疆不能再出乱子了。就立时下旨,着萨迎阿严查密访,如属实,立马报京。萨迎阿不敢耽搁,连夜行动,很快就将此事查实:琦中堂凯旋是假,乱杀无辜是真。于是飞马报京。咸丰帝接折大怒,下旨将琦善革职,所遗陕甘总督一缺,由萨迎阿暂署,着萨迎阿差人将琦善押解进京,候审问罪。
咸丰帝决定通过会审琦善,把已经陷入低谷的朝纲重新振作起来。
当是时,咸丰帝对王公大臣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个跛子皇上,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但曾国藩还是通过咸丰帝对待琦善 7684." >的态度,看出了大清重新崛起的希望。
晚饭后,曾国藩写完《过隙影》便早早进卧房歇息。
他要养足精神,明天好观看大清国没爵位的刑部尚书是怎么审有爵位的协办大学士的。
这一晚他睡得特别沉也特别香,皮肤也没有一丝的刺痒。
一早,曾国藩的轿子直奔刑部大堂而来,刑部大堂外边果然加了无数的军兵、侍卫把守。
曾国藩步入大堂,见只有大理寺卿倭仁坐那里喝茶,别的大臣尚没有来。两个人见过礼,归座,曾国藩小声问倭仁:“大人如何来得这般早?”
倭仁愤愤道:“昨日下朝,穆中堂特嘱我等务必早来刑部,中堂有话下官焉敢含糊。可这几位中堂却一个都不肯早来,搞得我只喝了一碗燕窝粥。这不是耍人吗?”
曾国藩刚要接口,却见恒春步履蹒跚地踱了进来。曾、倭二人急忙离座见礼。
恒春是满洲正白旗人,两榜出身,历任天津知府、陕西布政使、察哈尔都统。刑部尚书陈孚恩擅审大臣被咸丰帝勒令去职归籍,恒春于是由都统任上改授刑部尚书。这是恒春到刑部尚书任上审理的第一个大案子,所以显得踌躇满志,很有一显身手的意思。
曾国藩知道恒春是个于大清律例不甚明白的人,也是个一贯不把汉官放在眼里的满员。恒春和大学士祁寯藻处得比较近,和杜受田、文庆、倭仁也不错。
不久,各部院尚书、侍郎陆续来到,刑部大堂两侧坐得满满的。人们互相交流着对广西“匪事”的看法,但对即将审理的琦善“番案”,却闭口不谈。
琦善非比寻常,既有爵位在身,又曾经位列将相,一言不慎,便给自己惹来祸事;大清的官员办事的能力不强,明哲保身的本领却个个不弱。穆彰阿最后一个才走进大堂,众大臣们一齐站起来问安。
穆彰阿表情肃穆地挥了挥手,便在监审席当中坐下,冲恒春点点头,意思是开始吧。
恒春做作地挺了挺腰身,又干咳了一声,这才说一句:“传琦善到堂。”刑部值事官押着大腹便便的琦善摇摇摆摆地走进来。
琦善时年已六十岁,留着长胡须,胖胖大大,一双鱼泡眼睛,骨碌碌转。琦善先向穆彰阿深施一礼道:“琦善见过老中堂。”
穆彰阿点点头,没言语。
琦善便面向恒春,作了个平行礼道:“老夫见过大司寇。”
恒春却大喝一声:“琦善,你如何见了本部堂还不下跪。你藐视公堂吗?”
琦善却眯起眼睛把那故作威严的恒春看了又看,道:“大司寇,老夫已向你请过安了,可你不仅不让老夫坐下,反倒让老夫跪下?你敢是糊涂了不成!”
恒春道:“琦善,你是革职的官员,你难道忘了吗?”
琦善大笑道:“老夫知道已被革职,但你别忘了,老夫还没被革掉一等侯爵呢!你恒春才仅是个刑部尚书,有多大的能耐,敢和老夫这样讲话!”
恒春一愣,半天做声不得,大堂静得鸦雀无声。
琦善这时却一指恒春道:“恒春,你藐视国法吗?快搬张凳子来让本爵坐!”
恒春的头上冒出一层细麻麻的汗珠,他边掏出汗巾边冲外面气急败坏地喊一声:“来人,快给琦善侯爷搬张凳子过来!”
外面答应一声,飞快地给琦善搬了张凳子过来。
琦善两腿一劈,大模大样地便坐下去。
肃顺偷偷望一眼恒春,见恒春只顾擦汗,已窘迫得不行,而穆彰阿的脸上已明显露出得意之色。杜受田、文庆只是木木地坐着,事不关己的样子。花沙纳和穆彰阿一样面呈喜色。
曾国藩气得在下面牙关紧咬,他真想冲着恒春大吼一声:恒春,你窝囊!你这种胆小如鼠之人,如何配当大司寇!
琦善坐得不耐烦,忽然问:“恒春,老夫问你,你把老夫请到刑部大堂来就是来陪你坐着?”
恒春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清了清嗓子,小声对花沙纳道:“总宪大人,您老来问吧。”
花沙纳摇摇头道:“大司寇,这是刑部大堂,你是主我为次,皇上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
恒春无奈,只好壮起胆子说道:“侯爷,萨迎阿参你滥杀无辜,征剿萨拉不力,治理地方无方,西藏乱民叛乱全因你一个激起,这都是真的吗?”
琦善站起身,理直气壮道:“老夫受皇上指派,坐镇陕甘两年。保得外夷不侵、百姓平安!新疆、西藏乱民叛乱,全因萨迎阿不理军事,一味在府中饮酒行乐,他现在反诬老夫一身不是,老夫如何得服?皇上听了他的蛊惑,就信以为真。老夫要同那萨迎阿老匹夫到皇上面前对质!”
恒春道:“侯爷,萨迎阿正在陕甘总督衙门护印,剿匪也正酣,他如何得脱!”
琦善道:“这个我不管!老夫几代精忠报国,尽管也有处置失当惹皇上生气的时候,可哪回不是很快就起用了。恒春,老夫说的可对?”
恒春道:“侯爷说得不差,可谓句句属实!可是侯爷,皇上今天交办的事,怎么了结呢?恒春也知你劳苦功高,但总得对上面有个交代不是?”
琦善道:“这是你大司寇的事,老夫管不着,老夫只要和萨迎阿对簿公堂!”
恒春小声问穆彰阿:“中堂大人,.99lib?琦善说的也有些道理。”
穆彰阿想了想道:“依老夫看来,也不能全听萨迎阿一面之词。就算琦善滥杀无辜,他萨迎阿如何不阻止?他可是宁夏将军啊!”
恒春沉思了一下,大声道:“退堂,请琦侯爷暂在刑部大牢安歇,待本官禀告皇上,再作处理。”
琦善大摇大摆地跟着刑部值事官走出刑部大堂,对听审官员理也不理,如入无人之境。
琦善走出后,穆彰阿咳了一声道:“各位大人听得都很明白,琦善这件事,只能由皇上亲自处置了。”说完冲百官点了点头,当先走了出去。
曾国藩哭笑不得,这哪叫三法司会审,分明是三法司受审!皇上要体现的是司法的公正,可偏偏暴露出大清律例的种种弊端。
大清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公、侯、伯均为超品,子为正一品,男为正二品。除非皇上,其他大臣根本无权审理公、侯。尽管爵位没有实际职务,只是官员身上的加衔,但自大清开国以来还没有哪个敢轻视爵位。以往有爵位的官位犯了法,皇上须先下旨革掉该员的爵位,然后再革职。但这次不知是咸丰帝忽略了老例,还是有意这么做,琦善虽被革职,偏偏爵位尚在。
恒春这个一品的尚书,来审琦善这个超品的侯爷,如何能不出怪露丑呢?恒春的尴尬,自在情理之中。
第九十五节 曾国藩亲审琦善案
第二天早朝,没待皇上问话,恒春就当先把一个折子递上去。
咸丰帝展开折子看了一遍,忽然问跪着候旨的恒春:“恒春哪,照你说来,琦善还是不服气。不过,你让朕撤换主审大员,朕可不能答应,你是刑部尚书啊!”
恒春低头回答:“回皇上的话,奴才近日头昏脑涨,实在是不堪繁剧呀!”
咸丰帝把头往上抬了抬,忽然道:“穆彰阿呀,琦善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好啊?”
穆彰阿出班奏道:“回皇上话,奴才昨日监审,看琦善的样子,好像的确有些冤情。奴才以为,不召回宁夏将军萨迎阿,事情不能水落石出,请皇上明察。”
“嗯……”咸丰帝沉吟了许久,说一句,“你们两个先退下吧。”把两眼扫向众大臣:“你们都是怎么看的呀,只能召回萨迎阿了?”见两班沉默不语,又加问一句:“你们怎么不讲话呀?”
曾国藩见王公大臣们都把头低下故作耳聋状,只好出班奏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千万不可召萨迎阿回朝!”
咸丰帝一愣,反问:“曾国藩哪,你说说,怎么不可以召萨迎阿回朝啊?”
曾国藩大声道:“皇上圣明,新疆事急,臣想那萨迎阿剿匪正酣,如此时被召回,不止前功尽弃,势必要酿成新疆大乱!广西的乱子已闹得够大了,新疆、宁夏、甘肃等偏远地区是怎么也不能再出乱子了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点了点头,接着反问道:“可琦善不认罪伏法呀?萨迎阿已奉朕的旨意查明琦善确曾滥杀无辜,可琦善却一口咬定萨迎阿是栽赃陷害!”
曾国藩答道:“禀皇上,依微臣想来,押琦善进京的兵丁必然知道内情,问他们和召回萨迎阿有异曲同工之妙!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摆摆手:“你下去吧。杜师傅啊,你认为呢?”
杜受田出班奏道:“回皇上话,老臣以《四书》《五经》为主课,于刑律不甚精通,老臣不敢妄言。请皇上明察。”
几名大学士都开始捂嘴笑,杜受田答非所问。
穆彰阿一步抢出来奏道:“禀皇上,奴才深知,杜大人学贯古今!奴才向皇上举荐,琦善一案,非大德大才之人不能主审,杜大人做主审官最合适不过!请皇上恩准。”
杜受田急忙抬高音量,大叫:“皇上圣明,老臣昨夜思虑了许久,老臣以为琦善有爵位在身,由刑部主审不合情理,该由吏部主审。”
吏部和户部是大学士穆彰阿的管理范围。
咸丰帝愣了半晌,问杜受田:“杜师傅,琦善已被革职你不知道吗?”杜受田不敢言语。
穆彰阿这时却道:“启禀皇上,杜大人饱读诗书,却讲出如此不伦不类的浑话。奴才恳求皇上,将满嘴胡言乱语的杜受田开缺回籍,永不叙用!”
咸丰帝却不耐烦地拦住话头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朕再斟酎斟酎。”众王公大臣跪安,依次鱼贯退出。内阁学士肃顺却被当值太监召进御书房。
曾国藩回到礼部办事房不久,咸丰帝圣谕便下到礼部:“着曾国藩即日起兼署刑部右侍郎,望该侍郎忠诚为国,一心为公。钦此。”
曾国藩此时的职衔与署衔有:实授礼部右侍郎,署兵部侍郎,署工部侍郎,署刑部侍郎。
到了午后,曾国藩依老例到勤政殿具折谢恩,得蒙召见。
咸丰帝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几名当值的太监规规矩矩地在四周站着。
曾国藩谢恩毕。
咸丰帝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朕让你兼署刑部侍郎,是想让你主审琦善。你说的有些道理,萨迎阿这个时节怎么能离开新疆呢?曾国藩啊,明天就重新审琦善吧!”
曾国藩低头答道:“回皇上话,微臣不敢接旨!”
“怎么……”咸丰帝立住脚不动。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琦善虽被革职,但爵位尚在。恒大人官居一品,琦善尚不把他放在眼里,微臣一介侍郎,如何审得了侯爷!”
咸丰帝怒道:“朕下特旨审他,如何就审不了他!他难道还敢造反不成?”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按我大清官制,公、侯犯法,只能由皇上钦判,或革职,或流放,或杀头,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刑部能管得民,就能管得官,就能管得公、侯!曾国藩哪,你是先皇比较倚重的老臣,朕交办的事,你就办。”
曾国藩边磕头边道:“禀皇上,臣不敢抗旨不遵。但臣以为,皇上对琦善,完全可以依老例。如证据确凿,或革职、或充军,下道谕旨就行了,何必非要三法司会审不可呢?”
咸丰帝想了想道:“琦善祖辈有功于大清,琦善也是本朝的老臣。像他这种年纪又有爵位的人,早该回京享清福了!可琦善仍然替朕镇守着边关。像这样的享大位有大功的人,只凭朕的一旨决断,不是太草率了吗?你领旨谢恩吧。”
曾国藩大声道:“谢皇上!微臣还有话说。”
咸丰帝道:“你讲吧。”
曾国藩道:“皇上让微臣审琦善藏书网,臣遵旨,但须请皇上格外开恩。明日微臣在刑部大堂主审琦善,请皇上赏恩,臣请借皇冠一用。只要皇冠供奉在大堂,就等于圣上在侧为微臣壮胆。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沉吟了一下道:“朕明日早朝过后,即着人将皇冠送到刑部大堂。你跪安吧。”
曾国藩退出大殿,径直来到刑部。依老例,他要向恒春请安,要和刑部的侍郎以下官员见面。
恒春此时偏偏没在刑部,到军机处去找穆彰阿办私事去了。
曾国藩和刑部的官员见了礼,当值的官员热情地领着曾国藩到各办事房转了转。
在刑部侍郎办事房,曾国藩品了口当值郎中李文安端上来的茶水,忽然道:“李大人,琦善现在押在刑部大牢,不知押解他的解差在哪里?”
李文安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话,押解琦善的解差共是十二名,现在兵部京师驿站歇息;拿到刑部回文,他们才能回转复命。”
曾国藩“嗯”了一声,沉思了一会儿道:“烦李大人开张火票去兵部驿站,传那十二名解差来刑部一趟,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他们。”
李文安道:“下官这就去办,请大人稍候。”
过了两刻光景,李文安带着十二名解差依次走进来。
众解差一见曾国藩的红顶戴,就一齐行礼问安。
李文安这时道:“大人但请问话,下官先行告退。”便退出去,到自己的郎中办事房去喝茶。
曾国藩笑着道:“本部堂传几位来,是想问几句话,望实话实说,不得有半点隐瞒!琦善是如何革职的?萨军门是如何奉旨查办的?请几位复述一遍。”
一名解差大声道:“琦善本是去围剿萨拉回匪,却险些被萨拉围剿,于是就拿其他部落的回民出气,一下子就杀了上千人!回民们如何咽得下这口冤气?就写了联名状子,告到宁夏将军府。可萨将军本是受琦善节制的,如何敢管这事儿?只好用八百里快骑传递进京。”曾国藏书网藩静静地问:“你们几位原在总督衙门供差还是在将军府供差?”
有六名解差道:“我们几个是督标的人,他们几个是军标的人。琦善剿萨拉因准备不足确是吃了败仗,而杀无辜的回民确是打了胜仗,还从各回民部落掠获了上万只羊、几百头牛,全军吃了三天的羊肉和牛肉也是真的。”
另外六人道:“萨将军接护陕甘总督关防那天,怕琦善回京翻供,就从督标营和将军营各拨了六名解差,说是到了关键时刻,也可做个活见证。”
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好个心细的萨迎阿!沉思了片.t>刻,曾国藩道:“明日公审琦善,还要劳几位当堂出证。你们督标来的几位,可会怕他?”
六个人一齐道:“一个革职的总督怕他作甚!”
曾国藩道:“琦善虽被革职爵位尚在,他可是一等侯爵啊!比总督的品级都大呀!”
一个高个子笑道:“咱一个兵丁供大人们差遣的人,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咱是给皇上当的差,又不是谁的家奴。”
曾国藩站起身道:“好,各位先回驿站歇息,明日需要各位的时候,自会传唤你们。”
解差们走后,曾国藩把解差们的证言整理了一下,便让李文安拿到兵部驿站找十二名解差挨个画了押。
李文安回来后,曾国藩把画过押的证言袖起来,这才乘轿回府。
是夜月明星稀,朔风骤起,气温陡然下降,为历年来最低;太仆寺的皇家马场,一夜冻伤差官四人、冻死战马五六十匹,时人称奇。莫不是琦善位列公侯,不应该在刑部大堂公审?咸丰帝这次做错了?
这一天早朝,众王公大臣虽被召进大殿,但咸丰帝却还没到,曾国藩见几名大学士凑在一处悄悄地在议论什么。从几位大学士的脸部表情看,肃穆里透着诡秘,悲哀里透着胆怯,好像又有一件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咸丰帝红肿着眼睛走进来,王公大臣们一齐跪倒请安,谁也不敢抬头。咸丰帝冷漠地坐下,摆摆手,口谕平身。
文武大臣都爬起来,互相看看,谁也没言语。
咸丰帝愣了许久,终于叹口气道:“朕昨晚收到周天爵由广西巡抚衙门发来的折子,称广西会匪洪秀全于昨天公开宣布成立太平天国,自封天王,另立朝廷。广西除省府桂林尚安稳外,各州县已无一处完整。广西已闹到这个样子,林则徐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穆彰阿呀,下朝后,军机处用八百里快.
骑给福建发个兵部火票。广西不能一误再误了!”穆彰阿答应一声“奴才下去就办”。
当值御前太监这时宣布圣谕:琦善一案,着礼部右侍郎、署兵部侍郎、署工部侍郎、署刑部侍郎曾国藩牵头主审,监审为大学士祁寯藻、文庆,副主审是刑部尚书恒春、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肃顺及大理寺卿倭仁。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陪审。
祁寯藻此时是体仁阁大学士署礼部尚书,是道光帝年间的重臣。
第九十六节 毫不畏惧威审罪臣
退朝后,曾国藩当先赶往刑部大堂,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随后跟进。穆彰阿与杜受田这两个冤家对头都没有出席。
按着圣谕,曾国藩当先坐定,上首依次坐着监审的官员,下首依次坐着副主审。恒春与花沙纳阴沉着脸,很不情愿的样子,只是肃顺像是兴高采烈。
不一会儿,御前当值太监带着侍卫多人,手捧着一个圆托盘——托盘上用黄缎布盖着一个圆圆的东西,慢慢走进大堂。
曾国藩知道,这是皇冠请到了,就亲自燃了三炷香,又冲着已放到案中的皇冠行了大礼,这才归座。
曾国藩望着上首的祁寯藻,嘴里说一句:“中堂大人,开始吧?”祁寯藻点了点头。
曾国藩清了清嗓子,说句:“带琦善!”
厅后侍候着的刑部当值的官员应一声,便走出去。
琦善很快便肥鹅一样地迈着四方步一摇三晃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两名刑部官员。
见琦善趾高气扬的样子,曾国藩大喝一声:“琦善,你进了刑部大堂,还不跪下!”
琦善先是一愣,当看清问话的是曾国藩时,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曾国藩,你一个小小的汉侍郎,也敢跟老夫这般讲话!你是藐视我大清官制吗?”
曾国藩把面前的黄缎布用手一拉,大喝一声:“皇冠在此,你敢不跪!”琦善定睛一看,曾国藩的面前果然放着一顶金光灿灿的皇冠!
琦善心里大骂一声:“曾国藩个狗奴才!”双腿跟着一软,扑通便跪倒在地,冲着皇冠行起三叩九拜大礼。
大厅两旁听审官员的脸上,呈现出对曾国藩的敬佩之色。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琦善,本部堂受皇上钦命,审你滥杀无辜一案,你要从实招来,不得隐瞒!”
琦善圆睁双眼,雷鸣般地道:“曾国藩,你才只是个小小的二品侍郎,像你这种身份也敢拿腔作势审你家侯爷,你不要命了吗?还不自动滚下堂去在等什么,等本爵抽你的大耳刮子吗?”?
恒春不动声色,胸中已是心花怒放。自己丢的面子,总算从曾国藩身上找回来了。
曾国藩的三角眼睛慢慢眯起来,两眉蹙促成川字。他忽然一拍惊堂木,威严喝道:“大胆的琦善,竟敢口出狂言!本部堂职位虽卑,却也是大清国堂堂的朝廷命官!你睁开眼睛看清楚,皇冠在此,如皇上驾到。本部堂职位虽低,却是代表皇上审你。你辱骂本部堂就等于辱骂朝廷,你可知罪?”
琦善听了这番言语,只能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讷讷说道:“老夫知罪。”
“琦善,你位列公侯,本部堂也不怪你。你抬起头来,本部堂现在问你。”曾国藩一字一顿说道,“你身为陕甘总督,靖匪保边本是分内之事,你如何剿匪不力就擅杀百姓?又向皇上冒领赏赐?你可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吗?”
琦善怒视着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曾国藩,你也知道老夫位列公侯?老夫这公侯可是祖上拿性命一刀一枪拼杀来的,不像你头上的二品顶戴,是靠之乎者也骗来的。你既知道老夫位列公侯,就该站起来与老夫讲话。曾国藩,你快与老夫放座!”
曾国藩被气得浑身乱抖,他大喝一声:“琦善,你竟敢口出狂言,咆哮公堂,藐视皇上,儿戏王..法!行刑官侍候!”
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由门外走进,两个人的前胸后背都绣着刑字号,分明是刑部专干行刑营生的。两个人往大堂一站,等候曾国藩示下。曾国藩道:“把咆哮公堂、目无皇上的人犯琦善当堂掌嘴五十!”
两名行刑官答应一声“嗻”,一个就走到琦善的背后,把琦善的细辫子在手上一挽,一个便走到琦善的对面,不由分说,把巴掌抡圆,嘴里来一句:“侯爷您老接刑吧!”便一下一下认真地打起来,琦善被打得杀猪般号叫。
侍立在两侧的文武汉官在心里齐为曾侍郎叫好。满人一贯蛮横,像琦善这样的有爵位的更是不把汉官放在眼里。
行刑完毕,两名行刑官退后一步。
曾国藩看那琦善时,心里不由赞叹一句:“真不愧有爵位的人!”琦善的两腮已是腾腾肿起,嘴角也已现出殷红血迹,但那琦善仍不服输,照样瞪大眼睛望着曾国藩,分明是想一口吞掉曾国藩,有些挑衅的意思。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高声断喝:“琦善,你知罪吗?”
琦善把两眼一闭,理也不理曾国藩,脸上充满着不屑。
曾国藩气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霍地站起身,用双手捧起皇冠,大喝一声:“大刑当堂侍候!”
外面答应一声“嗻”,四名行刑官便抬进一具木制老虎凳,往琦善后面一放,便叉手立着。
曾国藩用鼻子哼了一声,怒道:“皇冠在此,行刑官听令:将琦善脱去爵服,侍候上刑,不得有误!”说着高高举起皇冠,以示代皇上执法。行刑官不敢怠慢,过来便将琦善爵服扒下,又生拉硬拖地放到老虎凳上,眨眼便捆绑停当。
曾国藩两眼一闭,大喝一声:“用刑!”
四名行刑官随着曾国藩话音一落,就一齐用力,只听那琦善大吼一声,震得满堂大惊;众人再看琦善时,早昏死过去。
自大清开国以来,二品侍郎对一名侯爷用刑,尚属首次,百官都为曾国藩捏一把汗。恒春心里想的却是:?曾国藩,看你如何收场!
见琦善昏死过去,依老例,一名行刑官到外面拎来半桶冰水,劈头盖脸地往琦善头上一浇,便见琦善激灵灵打个冷战,长叹了一口气后才睁开眼。
曾国藩见琦善醒来,不容他讲话,早喝道:“皇冠在此!琦善胆敢藐视皇上罪加一等!左右,加力用刑!不得有误!”
行刑官发一声喊,吓得琦善忙对着公堂高喊:“且慢,老夫有话说。”行刑官齐住下手。
琦善喘息着说道:“曾右堂,老夫与你有何仇有何冤,你要对老夫下此毒手!”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琦善,我来问你,新疆的无辜回民百姓与你有何仇何冤,你为何指使督..t>标兵对他们下手?你不怕遭天报吗?”啪地扔下一本卷宗在琦善的面前:“本部堂已传唤押解你的解差。你滥杀无辜的经过,本部堂已弄了个水落石出,你还想和他们对簿公堂吗?琦善,你该明白,如不掌握你滥杀无辜的证据,本部堂一介小小的二品官岂敢对你这堂堂大清国的世袭侯爷用刑!琦善,你身为大清国的陕甘总督,位在封疆,干系甚大,你不剿匪,却残害无辜百姓,你难道忘了官逼民反的古训?”
“曾右堂,你不得血口喷人!”琦善挣着脖子辩道,“萨拉造反,一呼百应,铺天盖地,你让老夫如何分得出良莠!”
曾国藩愈发气愤:“琦善,你就是按这种理论治理边疆的吗?你今天冲着百官要说个明白!”
“反正……”琦善彻底没了侯爷的派头,讷讷了半天说不全一句话。曾国藩见火候已到,便一拍惊堂木,高喝一声:“大胆的琦善,你已认罪,如何还不签字画押?难道要本部堂二次用刑吗?行刑官侍候!”琦善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拿过口供便在上面按了手印。
“来人哪,”曾国藩喝一声,“把琦善押进大牢,候旨发落!”
琦善死狗一般被行刑官拖了出去。
曾国藩把皇冠放下,长出一口大气。他知道,只要琦善肯认罪,郑祖琛就好审了,谅那郑部院的骨头也不会比这琦侯爷硬到哪里去!
第九十七节 山西核捐
琦善被押进刑部大牢,一应陪审的官员也都陆陆续续地散去,主审、副主审、监审等官员便来到刑部的签押,也就是小官厅,会商给皇上上折子的事。
刑部尚书恒春当先表态:“依着老例,对有军功的封疆,在量刑上按减半处理。所以琦善这件事,本部堂认为,还是按皇上的意思吧,革职,罚他一年或半年的爵俸。本部堂揣摩,上头好像也是这个意思。花总宪您老人家看呢?”
花沙纳道:“依本部院的意思,琦善已被革职,大可不必再三法司会审。大清的江山毕竟是咱们祖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就算杀错了几个人,又能怎么样呢?”
文庆接口道:“花总宪哪,照你说的意思,咱大清的律例订与不订都一样了?”
花沙纳道:“文大人,您别这么说,咱家也不是那个意思。咱家是说,像琦善爵相这样德高望重的人,革职也就到惩罚的极限了。”
文庆冷冷地道:“花总宪,内务府昨儿个接了张状子,好像是告你纵家奴行凶。”
一听这话,花沙纳一下子蹦起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咱家过不去!”
文庆道:“递状子的人我倒记住了,是恭亲王府的二管家。”
花沙纳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不说一句话。
文庆抬起头道:“咱老祖宗流血流汗打出的江山是让谁给弄成这样的?就是让那些不争气的在旗的人!依着老夫,琦善这个狗杂种,非重判不可!”
肃顺道:“下官倒挺赞同文大人的意见。咱这大清国都是让咱自己的人给办坏了!郑祖琛如果不在广西,广西如何能成了这个样子!陕甘总督换成别人,萨拉干吗要造反?!”
祁寯藻这..时捋着胡须道:“好了好了,曾右堂是主审官,还是主审官说句话吧。曾大人,老夫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打好折子的腹稿了。对不对呀?”
曾国藩一笑道:“皇上让下官做了主审,虽然可以放开手使开胆,不复瞻前顾后,但主意还得几位中堂大人拿。——下官以为,定琦善一个秋后问斩并不为过,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花沙纳再次蹦起来,他指着曾国藩的鼻子道:“曾涤生,你如何屡屡对咱在旗的人下手这般重?你别以为会诌两句臭歪诗就不得了了!你要知道,这大清可是咱在旗人的老祖宗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看花沙纳越说越离谱,祁寯藻脸一沉,道:“花总宪,你放低声些吧。你是不懂规矩吗?我们不把琦善的罪定得重一些,你让皇上怎么办?把琦善无罪释放吗?”
花沙纳道:“本部院是怕……皇上万一要是准了呢?爵相可不是死得亏!”
文庆道:“我看,就按曾右堂的意思上折子吧,咱们几位都具衔,如何?”
花沙纳道:“本部院不具名,本部院认为给爵相判得太重了些。”
祁寯藻道:“自愿吧,让曾右堂领衔。”
曾国藩道:“这可不敢当,祁中堂和文中堂必须领衔。”
肃顺道:“曾大人,你出手快,你现在就写吧,午后就呈上去。”
依老例,刑部为犯罪大臣们拟定的罪罚,皇上都要给予一定程度的宽减,以示皇恩浩荡,此次也不例外。
第二日早朝,谕旨下达:罚琦善爵俸一年,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军营效力。屡屡误国又屡屡得宠的琦善也算罪有应得。
但部分满官与曾国藩之间的怨恨却是愈发深了。
曾国藩回到礼部,尚未坐定,谕旨又下:“着礼部侍郎曾国藩从即日起速赴山西赈灾局查捐;内阁学士肃顺速赴湖广赈灾局查捐;着监察御史曲子亮速赴直隶赈灾局查捐。钦此。”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咸丰帝为了救济山东、河南两省的灾民,在国库拿不出银子的情况下,不得不在山西、湖广、直隶成立了赈灾局,由当地巡抚衙门委专员办理。
创办民间的赈灾局,是肃顺的主意,但并非肃顺首创,康、雍时期也这样做过,是有例可循的。
朝廷拿不出银子,而几省的灾民又要吃饭,这不是办法的办法倒成了办法。为此,咸丰帝征求穆彰阿的意见。
穆彰阿认为,募捐乃义举,既为义举就不该干涉过重,由各地巡抚衙门自行酌情办理即可。
咸丰帝征询杜受田的意见,杜受田认为虽为义举,但毕竟有官府的凭证或咨文,属公开行为,巡抚自行管理的同时?,朝廷也应该加以监管,以防捐银流失,伤了捐钱的人,肥了黑心的人。
还有一点最让咸丰帝不放心,就是承办捐局的人纷纷由巡抚上奏表功,请求赏官,捐钱的人也提出给个顶子戴。咸丰帝担心捐输一开乱了官制,这才下谕让曾国藩等三人赴各地核捐。
曾国藩到户部领了核捐凭证,就带了刘横、李保及十名侍卫,穿了便装,雇了两辆马拉轿子,出京城直奔山西巡抚衙门而去。
曾国藩一行人刚走到大同,却接到廷寄:前云贵总督、钦差大臣林则徐于入广西途中在广东境内的潮州府病卒,灵柩已归籍,圣谕按大学士礼安葬,谥号文忠。已诏令李星源为钦差大臣,邹鸣鹤实授广西巡抚,广州副都统乌兰太驰往广西帮办军务。
望着廷寄,曾国藩落下泪来。
大清国又少了个顶梁柱啊!
山西当时的巡抚是曾望颜,也是个两榜出身的人。在道光帝二十年,曾因奏请封关禁海而遭林则徐的驳斥,是个道光帝年间不太得志,却又屡屡得祁寯藻的保举,反倒深受咸丰帝赏识的人。
山西共设了两个大的赈灾局,一处在大同府,一处在太原府。
曾国藩一行人直奔大同赈灾局。
大同赈灾局设在大同府知府衙门的左侧,“宪命赈灾局”五个明晃晃的黑漆字安挂在门楣,很容易找到。
曾国藩的轿子在赈灾局门前落下。
曾国藩没有进知府衙门,而是一个人径直进了赈灾局。
一进赈灾局,曾国藩倒着实吓一跳:这赈灾局布置的比他的礼部办事房还奢华!迎面一块大铜匾钉在墙上,明晃晃的是“灾民父母”四字,两边还挂了对子。旁边右侧有一个小角门,想是往来出入的。
曾国藩推开小角门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方桌,桌的两头坐着两个胖胖大大笑眯眯的人,正在扯..什么可笑的话儿;一见曾国藩进来,戛然而止,一个就站起身,抱着拳说一句:“您老请了!”便又坐下去。
曾国藩问道:“不知哪位是赈灾局的委员?”
两个人一齐道:“赵大人募捐去了,我们是看门儿的,您老要捐银子登个记就行。”说着递上一个厚厚的功德簿子。
曾国藩用眼扫了扫,见靠墙还有个闲凳子,就坐下去,随手翻起“功德簿”来。
两个人仿佛见怪不怪,也不管他,只顾接刚才的话茬唠。
曾国藩按着簿子所记的数目核了核,约有七十余万两,大同以及外省的大商大户都有捐助。
曾国藩合上“功德簿”,不禁脱口而出:“这赵大人好能干!竟劝捐了这么多!”
一个人白了曾国藩一眼道:“这才是三分之一,大头儿都在赵大人身上带着呢!李大人身上也有一本子。您老是捐钱还是找人?”
另一个道:“您老要捐钱,就在上面登个记,写清门牌号,等大人回来亲自去您老府上。您老要找赵大人,就把片子留下,我们呈给赵大人,您就可以回去了。什么时候会您,赵大人自会让人通知您。”
曾国藩想了想,只好站起身,把“功德簿”往桌上一放道:“等你家赵大人回来再说吧。”便推门走出去。
两个人先一愣,随后一个嘟囔了一句:“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以后又说什么曾国藩没有听到。
曾国藩走出赈灾局,对李保说一句“先找个客栈歇一歇吧”,便坐上轿子。李保小声问一句:“不到知府衙门?”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先不到吧。”
李保就说一句:“起轿。”
第九十八节 暗访民情
轿子终于在大同府最大的客栈“客来顺”歇下。
小二见轿子的前后围了十几个人,知道是有来头儿的主顾,就招呼着跑前跑后99lib.t>,端水端饭忙个不停。
李保先给侍卫及轿夫们要了饭菜,又给曾国藩单要了一碗大同的风味“刀削面”。
山西的“刀削面”是放足了老醋的,滚烫的吃下去,不仅开胃,还蛮爽口。曾国藩是第一次吃这面,不仅酸得他龇牙咧嘴,还热得他浑身冒汗。一整天的疲劳,竟被这碗热面赶得无影无踪,通体轻松。
放下碗,曾国藩是又夸又赞,连连说好,掏出汗巾一遍遍地擦汗。见曾国藩吃得恁般好,刘横与李保也各要了一碗,也学曾国藩的样子,不仅多放醋,又放了辣子。..
两碗面端上来后,李保一口面没有吃完便大叫“舌头都辣麻了”,刘横更是一遍遍地嘟囔“腮帮子酸木了”。
小二偷偷地捂嘴乐,不苟言笑的曾国藩也被他俩的窘态给逗得笑起来。车夫此时已用完饭,正吸着纸烟和侍卫们拉闲话。
大厅里还有十几个住店的客人在用饭,小二脚不识闲儿地往来送水送饭,乐乐呵呵无忧无虑的样子。
曾国藩心中暗想:大清国的所有地面能都像大同这么富庶该多好啊!百姓又怎么能放着良民不做,为匪为盗呢?
饭堂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新来投宿的人先要了饭菜来用,但多数是已住下的闲逛了回来,或吃饭、或开房。
曾国藩让李保去唤小二来开房,以便给来用饭的客人腾地方。
小二拿着一大串钥匙乐颠颠地给轿夫们开了房,又为侍卫单开了两间房。在为曾国藩开房间时,饭堂里又走进来一主两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进饭堂,一个扶着主人坐下,一个就高声喊叫:“店家,我家老爷到了,不,是奴才说错了,是我家大人到了,快来侍候!”小二口里忙答应一声,手却继续为曾国藩找房间钥匙。
那主仆三人便开始有些不耐烦。
主人从凳子上一下子站起来,道:“小三,快拿了本官的片子去县衙门,把怠慢爷们儿的店家锁了去坐牢!”
曾国藩忙道:“小二,快去侍候了客人再开不迟。”
小二小声嘟囔道:“少听他们吓唬人。这肯定又是从赵大善人那儿花了银子买来的官!从打赵大善人这赈灾局成立,俺这小店就没消停过,懒得理他。”说着话终于打开了房门,小二这才装出一副笑脸向那主仆三人奔过去。
曾国藩清清楚楚地听小二问道:“爷,您老是打尖还是住店?”
曾国藩出于好奇就立住身,回头看主仆三人如何答对。
那主人模样的人一拍桌子道:“去叫你们掌柜的来回话!”
小二赔着笑脸道:“对不起了客官,掌柜的最近挺忙,小店就委托小的打理。三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哪?”
一个仆人站起身,用手指着小二的鼻子道:“你听清楚了,俺家爷不比从前了,是堂堂的四品候补道哩!待官服做好后穿起来,看不把你吓尿裤子!”
小二仍然笑着道:“小的这几日可没少侍候候补道大人。动问这位候补道大人,是打尖还是住店?小的还要答理其他的客官呢,耽搁不起哟。”
那主人终于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本官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上好的牛、羊肉,快各切三斤出来,有‘女儿红’搬过来一坛。都要上好的,可不准马虎。”
小二道:“本店的牛、羊肉都是上好的,‘女儿红’也是大同最有名的。只是肉钱和酒钱得先付,这是俺家掌柜的昨夜里新定的规矩。三斤牛肉三斤羊肉一坛‘女儿红’,一共是五贯三。客官是官场中人,小店给打九折,给五贯好了。”
“什么?”主人霍地站起身骂道,“老爷我黑、白两道走了几十年,没听说过没吃肉没喝酒先会账的客栈!你对住宿的人也要让他先会账不成?小三,拿着我的片子去见县太爷,把他送官。我捐四百两银子不信就治不了他个小伙计!”
被称作小三的仆人立马站起身道:“爷,您老快写片子,奴才这就去县衙门。不过,您老得告诉奴才,是七品大还是四品大?衙门里的差官都如狼似虎的样子,奴才还真有些怕呢!”
主人一听这话,气得一巴掌打过去,嘴里骂道:“打你个上不得台面的混账王八羔子!”
讲话的仆人一闪闪到一边,主人跨前一步还要打。
曾国藩看这主仆混闹得太不成样子,听话音好像还与赈灾局有关,就慢慢地走过去;刘横、李保一见,赶忙跟过去。
曾国藩笑着对那主人一抱拳道:“给观察大人请安!在下是做布匹生意的,想向观察大人请教几个问题。”
人们习惯尊称道台或候补道为观察。
那主人撵着仆人追打不着,正下不得台面,猛地里见曾国藩插进来,就住下手,转过头道:“这个狗奴才,都不如一个卖布的。卖布的,你要问本官何话?”
曾国藩笑着道:“听观察讲,好像观察是从赈灾局过来的。可在下没听说朝廷开捐输①啊?”
被称作观察的人忽然笑了,道:“卖布的你问别的事,本官还真说不明白,你要问这事算你问着了。朝廷是没有开捐输,可你只要和赈灾局的赵大人拉上关系,你只要肯出钱,连红顶子都能到手。不过,不知根底的人赵大人是不给办的,给钱也不给办。这事没得商量,连俺都还是通过一个实缺观察才买到这个候补缺分的呢。”
曾国藩道:“照大人说来,没有亲近之人,就算花钱也不是说买就能买个官的呀?”
那观察忽然不耐烦地道:“我不跟你这卖布的说了,说你也不懂。俺要找个上好的饭庄吃饭呢!”又回头对小二道:“本官明日还来!”便一挥手,带着两个下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道台离开客栈后,曾国藩对小二道:“小二,你怎么能够让他先会账呢?”
小二怒道:“爷,像他这种买个候补的缺分就张狂成这样的人,真让他吃了饭,还指望他会账吗?小的可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昨儿就来一个什么候补知州,还穿着官服戴着顶子,好像也是花了几百银子从赈灾局赵大人那买来的缺分。哎呀,那个神气,又是.99lib.酒又是菜,差点把小的腿累弯。怎么样?嘴巴一抹,给小的扔张片子,让小的拿着片子到县衙门去会账!小的打躬作揖,还不是走了!小的一个月才挣几个大子儿呀?”说毕,又忙着去招呼刚进来的人。
李保小声对曾国藩道:“大人,您老去歇吧?”
曾国藩回到客房,忽然对刘横道:“刘横啊,你带两个侍卫,拿我的片子去大同府衙,让知府一人来见我,不要声张。去吧。”说完,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现成的片子交给刘横。
见刘横走出去,曾国藩又对李保道:“让小二给沏一壶茶来,要浓。”李保刚走出去,便走进来拉弦子卖唱的父女俩。
老爷子是进来就鞠躬,女子是进来就道“万福①”,游荡在门外的两名侍卫急忙走进来便往外拉父女俩。
曾国藩摆摆手,让侍卫给老头儿放了个凳,自己也坐下,问道:“听老丈口音,山东人吧?”
老头儿笑答:“客官好耳力,小老儿是山东东平府人,来大同拉弦子已经半年了。
“蒙老爷赏脸,谢谢了!老爷是听《马前泼水》还是 href='/article/1567.htm'>《穆桂英挂帅》?”曾国藩沉吟着正要回答,小二端着茶走进来,后面跟着李保。
小二把托盘放下满脸堆笑道:“客官请慢饮。”便退出去。
曾国藩让李保给老丈两个铜板,道:“就请这位大姐唱一段 href='/article/1567.htm'>《穆桂英挂帅》吧。”老头儿熟练地把二胡架到腿上,不假思索便起来,小女子也跟着旋律嫩声嫩气开始唱。
一曲未完,穆桂英好像还没有见到帅印,刘横便大踏步走进来,向曾国藩施礼道:“禀大人,您老请的人到了,在门外候着呢!”
曾国藩就对李保使了使眼色,李保会意,小声对那位拉二胡的老头儿道:“我家老爷要办公事,您老就到别的客房去吧。”
父女俩急忙向曾国藩等人施了礼匆匆退出去。
曾国藩咳一声,说一句“请”。
刘横应声走出去,很快便领进一位着官服官帽蓝顶子的官员来。那官员一进门便当先施行大礼,口称“下官来迟”,态度极其谦卑。
曾国藩口里说着“本部堂不敢受此大礼,老府台快快请起”,伸出双手便将那官员扶起,又回头让李保放了座。这才坐下去,定睛看那知府,这一看不禁冲口而出:“府台可是戊戌科进士张同林?”
那官员一愣,急忙站起身答道:“正是下官。曾大人如何知道?”
曾国藩须笑道:“张同林哪,本部堂和你同科,你外放到山西,本部堂进了翰林院。是科初试,你是第七,本部堂是三十八名。”
张同林一听这话,再次深施一礼道:“同林眼拙,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把张同林扶起来重新坐下,忽然问:“老同年哪,这几年一向可好?一直在大同吗?”
张同林长叹一口气道:“说出来惭愧!老同年已是海内闻名的堂堂正二品大员,下官还只是个正五品的同知衔。大同知府半年前丁父忧,部院看下官熬得辛苦,就格外开恩,挂牌让下官来大同府护印。最近听说部院马上就要任满回京,同林还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样子呢?唉!曾大人来大同如何不行文衙门?莫不是私访?”
曾国藩笑道:“老同年不要多心,本部堂只是受命到山西核捐,不见过抚院,如何好惊动地方呢?听说大同的赈灾局搞得很是好呢,老同年可是为山东、河南办了件大好事啊!”
张同林道:“赈灾局的事情下官是一丝也不晓得的,做善事总归是好的。山东、河南苦哇!”
曾国藩话锋一转道:“本部堂想知道这赈灾局是何人搞起来的?老同年缘何说一丝也不晓得?”
张同林道:“是大同一个杂货商人搞起来的,人们都称他为赵大善人。曾大人如何要问这些?赈灾局是民间组织,不归官府节制呀!何况是行善事。”
曾国藩又问:“本部堂听大同的人称赵大善人为赵大人,这姓赵的还是官府中人吗?”
张同林道:“因为赵大善人把募捐一事搞得红红火火,部院便上保单为他请奖,这也是依老例。皇上赏了赵大善人一个四品衔,百姓于是就改称赵大人了,就是下官见了也要称一声大人呢!善有善报啊!听说赈灾局已集到上百万两银子,能救多少人哪!”
“着实难得呢!”曾国藩也不由赞一句,但接着又问,“不过,有一点本部堂有些疑问,那赵大人受部院保举,才是个四品衔,他如何却能保举捐款的人四品衔呢?就是刚才,饭厅还走了一个经他保举的候补道台呢!”
“这个……”张同林沉吟了一下,“下官也有所闻,只是未曾亲眼见过。不过依下官想来,像现在这样盗匪横行、兵荒马乱的时节,朝廷因为度支吃紧开开捐输也是大有可能的。曾大人,赵大善人的运气好啊!想半年前,下官受命来大同署任时,他赵大善人还只是大同街里排不上名次的小商贩,不要说见府县,就是见了杂役,也是慌着请安,把腰弯得什么似的!——自打他从巡抚衙门那儿弄了个准许劝捐的行文后,这才只几个月光景,官也升了,腰也粗了,竟然成了大同的首富了!哪个见了不巴结!咳!”
张同林一面是大口称赞赵大善人,一面又大悲自己的命运不济。
曾国藩对张同林也是一半同情一半不平。
张同林是戊戌科会试排名第七的进士,只是因为殿试时答对不当,被道光帝斥之为“颠三倒四”而放了外任。虽然是老虎班,一直有缺分儿,没饿着肚皮,但将近五十岁的人才只是个正五品衔,前程是可想而知了。
第九十九节 铁面查案不手软
张同林走后,曾国藩又感叹了许久才安歇。
一大早,曾国藩一行便出了大同,向山西的首府太原进发。
出了大同,走不上百里,便迎见了从巡抚衙门赶过来接查捐大臣的官员。
见了巡抚衙门的官员,曾国藩才知道,山西巡抚曾望颜已任满回京述职了,此时的署任是山西布政使常大淳。
曾国藩于是便脱下便装,换上官服,打发走马拉轿子,坐进巡抚衙门专备的绿呢大轿;仪仗也是备好的,“回避”、“肃静”、“查捐”一应俱全。一行人这才大张旗鼓地穿州过县,浩浩荡荡奔太原而来。
一进太原,山西署抚常大淳已在城门的官道旁恭候多时。
曾国藩一下轿,常大淳抢先一步便行大礼。跟在常大淳后面的布政使、按察使、道府、州县等一班属员也都呼啦啦跪下一片叩请圣安。
礼毕进城,光轿子就达三十几顶。
常大淳是湖南衡阳人,与曾国藩同乡,也是两榜出身,但年岁却比曾国藩大了整整十岁。他做过山东道监察御史,任过福建粮道、浙江盐使、安徽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年初,由湖北布政使任上平调到山西布政使任所。山西巡抚曾望颜上月任满回京述职,新巡抚还没有到任,暂由他护印。
常大淳久历地方,比较精明练达,也很干过几件大事,官声尚好。
曾国藩离京前,就已从文庆的口中得知,皇上有放常大淳浙江巡抚的意思,只是尚未公布。
把曾国藩等人迎进接官厅以后,常大淳又单把曾国藩一个人请进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两个人于是又以同乡重新见礼,侍卫端出上等香茶,于是升炕。
两个人依桌而坐,情形大别于前。
“涤生老弟,你走的大同?”常大淳的一声“老弟”称谓,使曾国藩倍感亲切。
曾国藩道:“正夫兄(正夫是常大淳的字),大同赈灾局你可曾理会过?”
常大淳道:“涤生,我这几日正在思谋怎么办?那姓赵的原本就是个奸商,大同称他赵大善人,那是讽刺他呢?他行过什么善?是修过桥,还是建过学堂?可前任部院偏就相信他,说赵某精神可嘉,又告诫下官和大同府,不要泼冷水,可我总觉着这里面有事。他又不是富得冒油,干吗放下自家的生意让别人料理,自己四处跑捐!官府又不给俸禄,难道让他吃风喝露不成?”
曾国藩道:“我在大同听说,那姓赵的不仅劝捐,还能放官!我在客栈就碰到一个花了四百两银子从姓赵的手里弄了个四品顶戴的人。朝廷并未开捐输,如果开了捐输,那姓赵的又何必偷偷摸摸呢?姓赵的把赈灾局搞得红红火火,他究竟劝.99lib?到多少银子?”
常大淳道:“快别再说!部院离任前,姓赵的交给下官三十万两银子,不久又交过来十万两。专为这事,部院还保奏了他个四品顶戴。哪知部院离任后,他不仅分文未交,连个人影也未见过。下官让赈灾道去了一趟大同,姓赵的却说,银子已经直接划给了山东、河南,还说是部院离任时交代过的。这不是胡扯吗?”
“哦!”曾国藩点点头。“照仁兄说来,那姓赵的确是交上来四十万两银子。可我离京前,看山东、河南的通报,为什么两省只收到山西十万两赈银呢?”
常大淳笑道:“你问这个算问到点子上了。为什么姓赵的交了四十万两却汇了十万两?抚标已经欠了四个月的饷了,四十万两银子只在下官的手里过一过,便让部院提出三十万两发了军饷。”
曾国藩正色道:“你这事却做得糊涂!专款专用已成定例,怎么能拿救命银子来发饷呢?”
常大淳道:“涤生啊,你小点声,下官能护上几日印绶,全是前任部院保举的结果。他虽是个满人,却有恩于下官,于情于理,把这事张扬出去,你、我面上都不好看。我们还是从那姓赵的身上做做文章吧。可又碍于他也是前任保举的,不好办哪!”
曾国藩道:“太原赈灾局怎么样呢?”
常大淳摆摆手道:“太原赈灾局的委员没有官身,部院虽也下了委,但并不大过问。这个赈灾局开始也搞得不好,不过最近也有大起色,昨儿就给河南汇了一笔八十万两的银子,下官正想上个本子保他一下呢!部院离任时曾讲过,赈灾是义举,只可支持不可刁难。下官护印以来,对大同和太原两个赈灾局都没敢过问,怕引起商人们反感,倒把天大的一桩好事搅得稀烂。”
曾国藩道:“仁兄和部院说得不错,赈灾是义举,是救人活命的好事。但如果打着赈灾的旗号干的却是坑人肥己的事情,官府就得出面了!否则,再有大灾大难,还有谁肯捐钱行善呢?”
常大淳忽然欢喜起来:“你老弟这一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查核一下了不是!明日下官专拨两名道台配合老弟核捐,可好?”
“当然好!”曾国藩心下大喜,笑着回了一句:“我走这一路,好像山西比其他省份平静一些。前任部院虽有些糊涂,但在治吏、安民方面,倒还真有些办法。”
常大淳接口道:“旗人尤其难得!侍郎大人哪,下官已备了薄酒素菜,我们用过再谈如何?”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曾国藩站起身道:“我还是回客栈吧。走了一路,可能是受潮了,浑身有些痒痒,想是癣疾要发作。用过饭,好好用盐水泡一泡。明日,我就在官栈办公吧。还得劳你拨几十名抚标兵呢。”
“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常太淳一边下炕一边道,“你就在巡抚衙门办案,下官回布政使司衙门。新巡抚到任,下官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山西了呢。”
看样子,常太淳已经知道自己要放浙抚。
曾国藩暗道:“这个明哲保身的常太淳哪!”
曾国藩笑了笑说:“本部堂可不敢越制!好吧,就扰你一顿,可备了我们湖南的霉豆腐?”
常太淳笑吟吟道:“在京里多年,咋就改不了口味呢?我也几日不吃霉豆腐就馋得慌呢!我们这些湖南人哪,天生的穷嘴。山西的油炸方块肉,热气腾腾的往上一端,多好看!我们偏就吃不了!”
两个人说说笑笑步入后堂的小饭厅,曾国藩见饭桌上摆的果然是几样清淡的湖南小菜,不禁满心欢喜起来。
更衣的时候,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来人!”
见随行的侍卫进来,曾国藩才道:“到官栈找李保,给常大人捧过来一坛本部堂由京师带过来的湖南腌菜!”又回头对常大淳道:“这是自家腌的,贱内的手艺,好下饭哩。”
常大淳笑道:“海内传闻,说曾侍郎的家教极严,女子必须掌握三种女工,曰纺布、腌菜、纳鞋。今天看见了,果然如此!涤生啊!我劝你还是看开些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当圣人,不做君子,就活不成人了?”
曾国藩正色道:“正夫兄此言差矣!你这个老弟并不是图虚名之人,纯属是为家族昌盛之故。自古皆曰:朱门造就败家子。我观乡里贫家儿女,愈看得贱愈易长大,富户儿女,愈看的娇,愈难成器。本人现在虽官至侍郎,但也只是拿有限的俸禄,并不能替兄弟姐妹去做人。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本人做不成侍郎,兄弟们还活不活?全家都躺在侍郎上面享荣华受富贵,能久吗?我做大哥的,不能给他们钱财,只能教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呀!有钱无钱,人总是要做的,有人连一世人都做不到头,可像孔圣,不知影响了多少人多少代!这就是做人与做官的区别。年兄,您老难道不赞同?”
常大淳苦笑道:“亏你想那么长远!我们还是边吃边等腌菜吧。”
常大淳一早就打发两名候补道来曾国藩这里报到,配合曾国藩查捐。曾国藩借用巡抚衙门的关防发文,着大同赈灾局与太原赈灾局,携带全部劝捐账册,速到太原官厅接受核捐。
太原赈灾局的委员王双江号雅楠的,当天即来到官厅,后面跟了两个青衣小帽的随从,捧着两个劝捐簿子。
曾国藩看那王双江生得慈眉善目,心下先有三分好感;及至谈话,不仅答对明白,账目也一清二楚。王双江三代在太原做笔墨生意,三代都劝过捐。王双江尽管忙劝捐,但自家的生意还是照做;他的第一笔捐款就是他自家的一万两银子。
曾国藩劝勉了王双江几句,便留下劝捐簿子,让王双江回府继续劝捐。王双江口里一边说着“小人随叫随到”,一边慢慢退出门去,轿子也没坐,就那么大步流星地走回去了。
大同赈灾局的委员赵二,号称大善人的也乘着蓝呢大轿招招摇摇地赶了过来。
赵二下轿后,先由随从前后用一个掸子掸了掸灰,又自家正了正四品顶子,这才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对劝?99lib?捐的善人,曾国藩一律是下堂迎接,对赵二也不例外。
赵二见二品侍郎下堂迎接,自己霎时得意洋洋起来;曾国藩喊看座,他竟让也没让,便坐上整个屁股,仿佛功臣一般。
李保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劝捐簿子放到曾国藩面前,曾国藩随手翻了翻道:“听传闻,赵观察的劝捐簿子最多,怎么就一个簿子啊?”
赵二欠了欠屁股道:“回大人话,职道的另两个簿子明日才能送过来。因为还有两笔大款子没有交上来。”
“哦……”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又问,“赵观察,你开捐以来一共收到了多少两银子啊?给山东、河南汇过去多少啊?”
“这个……”赵二的眼睛转了转,“总有一百多万两吧!职道的铺子都歇了,就为了劝捐。多劝一两银子,就能多救一条人命啊!”
“难得赵观察如此心肠!”曾国藩随口夸奖一句,“不过哪,本部堂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观察。这劝捐只是解一时之困,不能长久为之,观察把铺子都歇了来搞劝捐,观察平常吃什么呀?就算轿夫吧,总不能饿着肚皮抬着观察乱跑吧?”
赵二脸一红,张了半天嘴,才道:“职道无非是想多劝一些银子过来。不过呢,听大人这一讲,职道①总算明白过来,回去后再把铺子开起来就是了。”
曾国藩重新拿过赵二的劝捐簿子,一边翻一边道:“赵委员哪,这上面怎么有的画了押,有的又没有画押呀?可不能硬逼着人家拿钱哪!”
赵二不慌不忙道:“凡是没有画押的人都是本人不想画押,但都是自愿的。职道没有硬求一个。”
“好!”曾国藩合上簿子,往身边站立的李保手里一塞道,“李保呀,你带十名亲兵保护徐观察速赴大同,着知府衙门派员配合,按着簿子上的记录一个一个核实,不得有误!”
李保道一声“嗻”,大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叫过刘横道:“拿上太原赈灾局的簿子,也带上十名亲兵跟着郑观察,速赴太原首县,着首县衙门派员配合,按着簿子上的记录,一个一个地核实,不得有误藏书网!”
刘横也走出去。赵二这时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没什么事,职道先行告退了。”
曾国藩手一扬道:“且慢!本部堂还没有和你拉够家常。来人哪,看茶。”不多一会儿,赵二的面前便多了一杯盖碗茶。
赵二只得重新坐下去。
曾国藩望定赵二,徐徐问道:“本部堂听你的语言,不像本地人,倒像广西一带的人。赵观察是何时来大同的呀?”
赵二欠欠身道:“禀大人,职道三代住在广西柳州府,到职道父亲一辈,才全家逃荒逃到大同的。职道的父亲来到大同便经营杂货,到职道手里,正好两代,倒也有些规模。”
曾国99lib?藩道:“赵观察,你连日劝捐辛苦,今晚就在官厅陪本部堂住一夜吧。”
赵二躬身笑道:“大人神威,职道不敢叨扰,就此告辞吧。”
曾国藩笑道:“来人哪!”
一名守门的侍卫闪进来,曾国藩手指着赵二说道:“给赵观察收拾出一张床铺来。你现在陪赵观察去饭厅用饭。饭后,你就陪赵 89c2." >观察歇吧。”说毕,丢个眼色给侍卫。
侍卫会意,知道曾国藩让他监管这赵二,就冲赵二笑嘻嘻地一拱手道:“卑职这就陪大人去饭厅。赵大人,请吧。”
赵二无奈地站起身道:“职道谢过曾大人盛情!职道先行告退。”
说毕,便同着侍卫退出官厅。
第一百节 牵扯洋人案件复杂
署抚常大淳让一名侍卫来请曾国藩到巡抚衙门讲话,说是有要事相告。曾国藩只得带了两名贴身侍卫,也没用仪仗,步行到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一进签押房,曾国藩见大同府署任张同林正坐在下首和常大淳拉家常。三个人见过礼,曾国藩道:“不知常大人匆匆把本部堂呼唤过来有何指教?”常大淳笑了笑,没有言语。
张同林一拱手道:“下官昨儿得到一个消息,所以匆忙赶来见二位大人,怕晚了误事。”
曾国藩一愣,问:“可是关于那赵二的?”
张同林道:“正是!大人昨儿派下的核捐委员徐观察到了大同,下官便按大人的意思,把劝捐簿上有名有姓的都着专人传了来问访,又派人把赈灾局里的替大善人办公事的两个人也叫到衙门里,哪知被传唤的人没来到,倒是来了一个洋人。下官的属下有认识的,说是夷邦的一个来大同传教的神父,在大同府已住了半bbr>?年,到处拉人信什么上帝。大同府素无洋人往来,下官又不懂洋腔,便找个借口躲进签押房,让一个能干的属员去对付他。哪知那洋人竟然不讲洋话,偏说出一口似是而非的山西话,口口声声要找下官问话。下官的属员知道下官一贯讨厌洋人,就推托说下官到外地办差去了。哪料那洋人非但没理会,竟然抡起巴掌打了起来,还骂衙门里的人是猪猡。下官看洋人越闹越凶,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就只好走出来,当面和那洋人讲话。那洋人这才住了手,但却口口声声让下官交出赵二来,说赵二是他的人,信上帝不信皇帝。下官费了好大一顿口舌,才算把他糊弄走。洋人从前门出了知府衙门,下官便从后门来省城见二位大人。”
常大淳没等张同林讲完便急忙道:“涤生啊,这赵二的案子是不能再查了!有个洋人在里面,还是个高品级的神父,洋神父可是大于我大清的督、抚啊!查来查去,别再把我们头上的乌纱给查没了。先放了赵二,大同赈灾局我们另委别人来办吧。”
“先慢着,”曾国藩沉吟一下,问张同林,“赵二入教,是什么时间的事?”
张同林两手一摊道:“下官从不与赈灾局的人来往,何况赵二的品级比下官都大。他何时结识洋人,下官怎么能知道呢?”
“张太守,”曾国藩忽然脸一沉,正色道,“本部堂说句你不愿听的话,地方父母不同于养老归籍的闲散大员,对辖区内的民情、吏情、水情、田情,都应该了若指掌;虽不能事事亲为,但也要知道轻重缓急。赈灾局就挨着你的知府衙门,问赈灾局的情况,你一问三不知,问赵二的情况,你除了艳羡,仍是空白,这怎么能行!”
常大淳万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曾国藩就能变起脸色来训斥张同林,全然不顾忌同乡的情面。脸上霎时露出不快,想劝阻几句,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茬。那脸就开始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张同林已是吓得浑身乱抖,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失察,下官失察!”
曾国藩转过头,对尴尬万分的常大淳道:“中丞大人……”
常大淳不容曾国藩讲完话,拦腰便把话头一截,气急败坏道:“右堂大人,快不要抬举下官,下官只是署任!”
曾国藩正色道:“署任也是巡抚!你是想让本部堂参你一个不敢任事、一味推诿吗?还是想落个革职的处分?”
曾国藩一认真,常大淳气焰霎时矮了一截,但出气却是越来越重了。他思虑了许久,才道:“曾右堂,不是愚兄和你赌气,愚兄做了几省的官员,受了二十几年满人的欺辱,早就够了!如今还要受咱自己人的气。同林出身翰林,举世闻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因为和满人处不来,到现时还只是个五品顶戴。涤生啊,你扪心自问,我等汉官不容易呀!”说着,气得落下泪来。
曾国藩见常大淳激动起来,只好站起身道:“本部堂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中丞大人见谅。张太守你也起来吧!二位误解本官了!本部堂居京十几年,岂不知我汉官的苦衷!可是,我等既食国家的俸禄,就要为国家办事呀!何况,大清国又不独是满人的,汉人也有份儿啊!”
张同林这时垂手答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说归说,气归气,可恨可恼的赵二入教,还真棘手。常中丞啊,这赵二仗着洋人的势力吞我捐银,不办,如何对得起河南、山东的父老啊!也无颜对上啊!可是真办吧,又容易惹上夷案。洋人均是些无父无君的兽类,他是真敢闯进京里找皇上啊!”
常大淳道:“洋人船坚炮利,在我大清地面跋扈已非一日,我大清的马步三军已是被打怕了!听人说,我大清的有些守备,一听到洋船的呜呜声,便会吓到哗哗地把皮裤尿个透湿。八旗是真正的不行了!涤生啊,快把那赵二放脱吧。像你、我这样的汉员,有多大的能耐,敢惹洋人生气啊!同林,你说呢?”
张同林两手垂着一声也不敢出。
曾国藩沉吟了好半天,才道:“常中丞,张太守,赵二这件事依本部堂的意思,我们还是等大同核捐的人回来,依实情定夺。咳,天灾人祸,国弱兵疲。处分一个赈灾局的委员,还要看洋人的脸子行事,长此以往……咳!”又转脸对张同林道:“张太守,你先回大同。洋人再去找你闹,你就告诉他,因大同赈灾局贡献非常,赵二已由吏部叙优,和他先打马虎眼,查清赵二的底子后,再作定夺。想那神父的职分是来山西传教,一个小小的赵二岂能放在心上!糊弄住他,百事可做!”
常大淳不无忧虑地道:“涤生啊,你表面看洋人长得半生不熟,可心眼儿一点也不比我大清的人少啊!要不怎么说要香港就要走了呢!”
“全是琦善误国!”一提起香港,曾国藩就气不打一处来,“两家交兵,胜负是常情,如何能一负就谈打色变呢。大清国的根本是土地啊!土地怎能说给就给呢?”说毕,站起身对常大淳拱一拱手:“本部堂暂回官厅,等大同的人回来,再来请教。”
常大淳只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气,礼节性地拱拱手,没言语。
曾国藩大步走出签押房。
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常大淳忽然自言自语:“这个侍郎官哪,没办过夷案,他哪知道洋人的厉害哟!新巡抚怎么还不到任呢?”
bbr>李保同着去大同核捐的徐观察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李保和徐观察先到小官厅来见曾国藩。
曾国藩正一个人慢慢地品茶,一见李保和徐观察进来,忙放下茶杯。李保和徐观察先向曾国藩请了安,徐观察这才道:“职道奉大人令,到大同核捐,已将捐过钱的商人带了来,还有几名是到赵大人那里花了银子捐了官的,职道也一并带了来。这些人都在大厅候着。”
曾国藩急忙推开茶杯,和徐观察、李保来到大官厅当中坐定。
徐观察捧上几大本卷宗放在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打开一本卷宗,见一个捐款人的后面被用红笔打了个叉,便问徐观察:“这个是怎么回事?”
徐观察答:“外面还有几个,都是拿了银子买官的商人。职道怕记不住,特意做的记号,职道把这些人都带来了。”
曾国藩就让李保传那几个买了官的人上来问话。
第一百零一节 跑官卖官案
李保很快便领进十几个胖瘦不一、高矮不等的男人,一进大堂便全体跪到,有口称“下官见过曾大人”的,有称“卑职”的,乱哄哄的全不成体统。
曾国藩笑着说道:“都起来吧!本部堂这次出京是奉了谕旨,各位的品级都是多少啊?官凭都带来没有啊?”
十几个人就爬起来一起摸袖口,全把官凭举起道:“请大人验看。”说毕,便一个挨着一个地把官凭放到曾国藩的案头。
曾国藩拿过一个官凭只看一眼便断定是假官凭。
首先是刻板模糊,二则用纸异于吏部。翻开一看内文,更让曾国藩哭笑不得:大清发给官员的官凭上面的“吏部”二字用印相当清晰,而这本上的印记竟把“吏部”二字给刻成了“史部”。
曾国藩扫了扫上面的名字,忽然问一句:“赵德群!”
一个胖子跨前一步响亮地道:“下官在!”
曾国藩举起官凭问道:“赵德群,你从哪里买的官凭啊.99lib.?”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是从本家赵大人的赈灾局买的。”
曾国藩又问:“你买的是五品候补知州,可曾来省候补?”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本家赵大人说,下官的候补知州是不用来省候补的,照样可以在家里做生意。所以官凭到手,虽然已过两个月,但下官还不曾到省。”
曾国藩忽然话锋一转,问:“赵德群,本部堂有一事不明,需要你如实回答。你说赵二是你的本家,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交情如何?”
赵德群答:“赵大人是下官的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是真正的本家,打小儿起就认识!”
曾国藩沉思一下问:“你既是生意人,如何想起了做官?”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也只是觉着当官风光,何况也只二百两银子。”
曾国藩抬头问其?99lib?他几个人:“你们几个是怎么买的官儿呀?”
几个一起理直气壮地答:“是通过赵德群买来的官。”
曾国藩又问赵德群:“赵德群,你既是赵二的本家,赵二入教你知道吗?”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知道。是本家兄弟花了十万两银子才入的教,见神父那天是下官陪着去的。神父是个荷兰人,在台湾传过教,叫什么阿古利。下官以前去香港贩过茶叶,见过荷兰人,也见过英吉利人。赵本家的十万两银子,还是经下官的手给的神父呢!”
曾国藩被赵德群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了许久才问:“洋人就是夷人,怎么又出了什么荷兰人、英吉利人,这是怎么事?赵德群,你要据实回答。”
赵德群越发得意,更加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回大人话,洋人分很多种:美利坚人、荷兰人、英吉利人、意大利人。夺走我香港的是英吉利人,荷兰人比较友善。”
曾国藩自此才知道,洋人也不仅仅就是英夷一种,洋人也分好多种。也许荷兰人比英吉利人好对付呢。
他对李保道:“让赈灾局赵二进来。”
李保应一声走出去,不一会儿,赵二便招招摇摇地走了进来。
和曾国藩见过礼,见案头放了十几本官凭,他先就微微一怔。
曾国藩看在眼里,只装作没看见。
停了停,曾国藩忽然问一句:“99lib.赵观察,这些人都拿银子从你手里买了官凭,可是真的?”
赵二干咳了一声道:“禀大人,下官所发的官凭,都是阿古利神父卖给下官的。下官为了多劝些捐,多救些人,只要向善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阿古利神父专事传教。他既不是我大清的官员,也不是我吏部的掌印,他如何会有官凭卖给你呢?”
赵二也像模像样地冷笑道:“大人如何恁糊涂了,阿古利可是洋人啊!洋人在我大清国,说一就是一,还有敢说二的吗?”这分明是拿洋人来吓曾国藩了,意思再分明不过,我赵二可是认识洋人的!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便起身离座来到外厢,对刘横道:“你速到巡抚衙门把常中丞请来。”
刘横快步走出去。曾国藩重新走回大厅坐定,便吩咐李保道:“把赵德群等人领到小官厅录口供。本部堂要单独和赵观察聊聊。”
李保带上文案,领着赵德群等十几人走出去。大堂之下,只剩了赵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曾国藩静静地说道:“赵观察,本部堂听说那神父是荷兰人。荷兰人也传教吗?”
赵二眨了眨眼睛,停了停才道:“回大人话,阿古利神父是洋人,是标准的黄头发蓝眼球的洋人。至于是英吉利还是荷兰嘛,就像大清的山东山西那样,我等是断断惹不起的。大人位在礼部,没有办过夷案,是不知 9053." >道洋人的厉害,阿古利见了大清皇上都不用跪呢!对王公大臣们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能耐比公、侯还大呢!”
曾国藩一言不发,心里骂道:“结识个把洋人,就狂成这样,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民族败类不杀,哪还有穷苦百姓的活路!”
既动了杀机,曾国藩就开始思虑如何下手,既能让洋人不找麻烦,又能让他把吞的赈银吐出来,还能把人杀掉。三方面都要照顾到,一丁点漏洞不能出。杀赵二的理由是再充分不过了,不管假官凭的根源在哪里,总归是从他的手里放出来的。仅凭私卖假官凭这一条,十个赵二都不够杀。问题的关键是,万万不能让朝廷知道赵二入教一事,否则就要生出许多枝节。只要这方面瞒得好,其他事都好办。
见曾国藩不讲话,谈兴正浓的赵二只好闭上嘴。但有一点他坚信,凭曾国藩的那点能耐,断断不敢与洋人作对!林则徐的例子就再鲜活不过。大清与其说是满人的天下,不如说是洋人的天下更恰当。
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足足过了两刻光景,才被走进来的刘横打破。
刘横把嘴附到曾国藩的耳边悄悄道:“常中丞病了,不见客。”
曾国藩一愣,小声反问:“你见着中丞了吗?”
刘横悄悄道:“没有见着,师爷挡了驾。”
曾国藩暗骂一声:“这个老狐狸!看乌纱比天还大!”口里却大声说道:“刘横啊,你带赵大人去歇息吧。让李保进来,本部堂有话说。”随后兀自低头沉思起来。
李保进来后,连叫了两声“大人”,曾国藩才蓦地惊醒。
看大堂之上,赵二和刘横都已不在,外厢的吵闹声好像也弱了许多。“大人,赵德群等一十二人,卑职已将口供录下,只等示下,是押进大牢还是放回去?”李保不待曾国藩吩咐,当先汇报情况。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等来山西是核捐,凡事都要抚院支持配合才能成。赵德群等人是人证,按理应该寄押才对。现在看来,只能行文大同知府衙门着人领回看管了。本部堂修书一封给知府衙门,你把一干证人全部带回大同,由知府衙门代为看管吧。”
说毕,便让李保侍候上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很快便写成一封快信。
曾国藩把信封好,交给李保道:“详情尽在信里,你要按张太守吩咐的行事。切记保密。本部堂等你回来。”
曾国藩在信里给张同林写了些什么呢?
他让张同林见信后,立即派人配合李保查抄赵二的所有财产,逐一登记造册,以快、密为要,尽量不让教堂闻得一丝风声,更不能被神父知道。曾国藩在信里最后强调,出现丝毫差池,唯知府衙门是问。
常署抚托病不配合曾国藩办案,怕为了一个洋人毁了自己的前程,曾国藩只能依靠张同林来办案。大概常大淳自己也知道,身为署抚,加之有些圣恩,无论怎么做,曾国藩都莫奈他何,就算曾国藩上折参他,恐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何况,常大淳原本就是要升任浙抚的人,因为一个洋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好像也真有些不划算。常大淳只能托病。
张同林就不同了,一则赵二是大同人,张同林对其有管辖权;一则赈灾局就毗邻知府衙门,张同林对其有监督权。如果他敢像常署抚那样,曾国藩就可以参他个失察罪。张同林只有配合核捐大臣把事情搞清楚一条路好走,再无选择。让他怎么做,都不过分。
但如果张同林也要采取常署抚的态度怎么办呢?总不能事情没有搞清楚,就参他个不配合皇差的罪名吧?
李保等人走后,曾国藩就在大厅之上,让人泡了一壶茶,独自一个边饮边发呆。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头越大。
他居京十几年,办了大大小小几十件案子,哪件案子他都想查办得明明白白,有头有尾,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可哪次案子他都办得不漂亮!不是劳而无功,就是头破血流;要么君不满,要么民有怨。可再往深里想想,又仿佛他经手的案子件件办得漂亮,个个都有着落,否则,他的顶子怎么那么快就由蓝变红了呢!就这一点,你能说他居京十几年无所作为吗?可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审琦善,算是最辉煌的一案,终于把一个世袭的侯爷弄到了黑龙江。可琦善迟早要复出,他又比谁都清楚。琦善是满人哪,满人获罪,非危及皇室,有几个不复出的!保定李纯刚一案呢?一想到这个案子,连曾国藩自己都笑了。因为李纯刚一案,起决定作用的是长顺、皇四子奕,自己只是个听凭调遣的小角色而已,哪能算是自己办的案呢!
翻建文庙能算一案吗?充其量,不过是替国家实心实意地办了一次差而已!参革湘乡县正印张也算是一次有头有尾的案子了吧,可却为此搭进刘向东的命!想想,总让人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
一想到刘向东,曾国藩就心情沉重,神色黯然,两眼盈泪。
忽然,曾国藩的眼前一亮,他想起了经他手办理的顺天府的县学案。这个案子尽管办起来障碍重重,但他毕竟顶着压力办下去了,而且是自大清入关由汉人插手满事的第一案!
无论孰得孰失,总算奠定了他清臣的地位,使满人也不敢小看他。
参革大员贾存道就更加顺理成章了,不仅扭转了大清官场的邪气歪风,更进一步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一幕一幕地回忆起来,他愈发地感到,在大清国,想堂堂正正地为老百姓办一件事情,真是太难了!关键点在于,先要看轻乌纱,还要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又不能存了发财的念头,否则,不是被革职拿问,就是落千古骂名!
应该承认,从大清入关,纵观咸丰帝以上的所有皇帝,道光帝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位。他虽不如康熙帝办事干练,但却比乾隆帝务实。他的节俭、他的勤奋、他的任人唯贤,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满、汉之间的矛盾。但他过分重用穆彰阿,却使结党营私之风骤起;朝纲败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第一百零二节 为查贪官用酷刑
“大人……”
他正想得入神,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曾国藩猛地惊醒,却发现一名侍卫站在身边。
“大人,”侍卫小声问,“小的问一声,大人是在大堂用饭,还是到饭厅用饭?”
“嗯!”曾国藩点点头,不由自言自语,“这一天过得真快!”
他站起身,一个人走下大堂。步出辕门,却见天已是完全黑下来了,便对跟在后边的侍卫道:“把饭给我提到小官厅吧。再熬碗白菜汤吧。”侍卫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去。
曾国藩背起身,一边在辕门边散步,一边抬起头观看天上的月亮,口里一边吟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着吟着,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由想起了长沙岳麓书院,想起了荷叶塘,想起了堂上老人,想起了弟、妹、妻、子、侄。
饭后,曾国藩补上了几天的日记,又给弟弟们写了封信,这才安歇。第二天午时,李保和一名身着通判官服的人走了进来。
那通判和李保进了小官厅之后,当先向曾国藩行大礼问安,口称:“大同知府衙门通判卑职王云武叩见曾大人。”
李保这时对曾国藩道:“按大人吩咐,张太守及王通判拨了十几名捕快,二十几名亲兵,悄悄查抄了赵二的府邸及三家店铺,赵府家小五十余口已尽被下在知府大牢里。”
说毕,从袖里摸出几张抄封公文递给曾国藩,道:“这是抄没清单。抄出现银共计一百二十万两,还有布匹等物品甚多,另外又抄出了空白吏部官凭一百三十张,还抄出了几枚印信。”
李保说完话闪在一边,王通判走前一步,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曾国藩。曾国藩把那包东西打开,见是三枚木制的印信。
他好奇地拿出其中一枚,看了许久也看不真切,只好拿了印泥过来,把三枚印信逐一印在纸上,却原来是大清吏部印,大清皇帝玉玺,大清山西巡抚衙门关防。
曾国藩大惊失色,这赵二真是胆大包天,连朝廷官印都敢伪造!
他连夜升堂,一定要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赵二一进大厅,见曾国藩冷冷地高坐在堂上,左边站着李保,右边站着的却是大同府通判王云武,都虎着脸,像要吃人的样子。
赵二欲行大礼,曾国藩却大喝一声:“来人,摘去赵二的顶戴!”
李保一声不响走下堂来,一把把赵二的官帽摘下来,喝一声“跪下”,一脚便把直发愣的赵二踢倒在地上。
曾国藩冷冷地发问:“赵二,你可知罪?”
赵二挣着脖子回答:“下官不知大人为何这般问?下官苦心劝捐,替朝廷分忧,怎么的,无功反倒有过?请大人把话说明白。”
几句话,把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极力控制住情绪,对李保道:“让他看看。”李保就拿过印信和空白官凭举到赵二的面前一晃道:“你干的好事!可看清楚?”
赵二一见印信与官凭,身子猛地一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平稳地答道:“回大人话,这几个印信与官凭,是下官从洋人的手里买的,与下官并无干系。就是进了京师,下官也敢与洋人对质。”
曾国藩知道赵二是拿洋人来恐吓,就笑一笑道:“赵二,你还想进京师吗?你到了此时还用洋人给自己壮胆?刘横!”
刘横应声而入,曾国藩道:“99lib?传本部堂的话,让山西按察使衙门速送几件刑具过来,不得有误。”
刘横极其响亮地应一声“嗻”,转身走出去。
曾国藩转过头对赵二道:“赵二,那洋人已被本部堂收进监里。本部堂先审你,..再审那洋人,然后嘛,本部堂再成全于你,把你两人的尸骨抛在山野一同喂狗喂鹰,本部堂保证让你来世变做一个洋人!赵二,你听清了吗?”
赵二跪在地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恐惧,但他仍挺直脖子道:“曾大人,您老人家的手段下官也有耳闻。下官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大人的美好前程!曾大人,下官有个请求,想见一见阿古利神父。只要见了阿古利神父,下官死也甘心。”
曾国藩嘿嘿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想见阿古利,你只有等来世了。来人啊,给本部堂沏壶好茶,等刑具到后,本部堂要慢慢地消磨时间。”不大一会儿,一名侍卫捧着茶壶进来。
曾国藩指着侍卫道:“本部堂是不喝头遍茶的。李保啊,叫两个人过来,把头遍茶替本部堂顺赵二的脖子浇进去。”
李保冲门外喊一声“来人”,三个五大三粗的侍卫走进来。
李保一指赵二道:“把人犯摁实,曾大人让把头遍茶给人犯洗洗身子骨。”两个人就极熟练地一人过来踩住赵二的一条腿,又把胳膊往上一架,端茶壶的侍卫就把壶盖打开,把一壶滚烫的茶水全部浇进赵二的后背。赵二大叫一声,烫得浑身发抖,头摇成中风样。
曾国藩恨洋人,更恨崇洋的大清人。
曾国藩笑道:“赵二,你现在想变成洋人,可惜你披的是一张大清国的人皮!本部堂今日成全你,把你这层大清国的人皮烫掉,可好?”
赵二咬牙切齿道:“曾国藩,你这个酷吏,你疯了!你如此折磨一个教民,你就不怕洋人杀进京师找你算账?到时候不仅你乌纱不保,连人头也不保!你现在放本官还来得及。”
曾国藩笑道:“赵二,你骂本部堂是酷吏,你骂得好!你给本部堂听好了,大同知府衙门从你家中共抄出银子一百二十万两,还有好多东西。这些钱,有你私吞的赈银,也有你的私财。一百二十万两银子,能让河南、山东两省百姓吃一个月的饱饭哪!本部堂头上乌纱值几何,人头又值几何,两样加起来也不能让一百二十万人一个月不饿肚子啊!本部堂从不做吃亏的事。这件事本部堂反复推算,值,值啊!”
赵二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派头说道:“曾国藩,下官也是曾中丞明保的堂堂四品官员!你一无王命,二无特旨,就敢对本官用刑。本官奈何不得你,皇上必放你不过!”
曾国藩正要讲话,亲兵来报,按察使衙门的五种刑具送到。
曾国藩马上说一句:“五种刑具全部摆在大堂,本部堂今天要让赵二慢慢地品尝滋味。”
刘横便让人把五种刑具一一摆放到大堂之上。
曾国藩干咳一声,忽然说一句:“来人,把赵二的官服脱下,先让他尝尝木巴掌的滋味。”
所谓木巴掌,便是一块木板上钉了密密麻麻的几排小铁钉,形状似巴掌。用刑时,只需往人犯的后背或大腿上一拍,拍过的地方就要血糊糊一片。这种刑具一般针对女犯而用,是一种软刑具,伤肉不伤骨。
有两名侍卫走上来,不由分说便将赵二整个地放倒。
赵二挣扎着叫道:“曾右堂,你究竟要把赵某怎的?本官可是曾望颜中丞密折保举的,曾中丞的圣恩你应该知道!”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想干的事,在山西恐怕无人敢阻止;讲不讲实情在你,让不让你活命在我。赵二,你还蒙在鼓做着洋人救你的美梦!你所做的一切与那阿古利神父贴不上一点关系。本部堂不掌握实情,如何敢对你下手!来呀,用刑!”
一名侍卫就抡起木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赵二那仅着短衣的后背上,把赵二拍得哇地一声大叫。侍卫使了使劲才把木巴掌拿下来。
“来呀,”曾国藩叫道,“用盐水为赵大人洗洗后背。”
另一名侍卫答应一声走出去。
赵二这时抬起头恨恨道:“曾右堂,你真的想把本官弄死不成?”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赵二,你知道本部堂平生最恨哪种人吗?本部堂平生最恨的就是那99lib.种忘宗忘祖的人!赵二,你这假教民!你的所谓教民是你花十万两银子买下的,官凭、印信更是你一手所为!可你却一味抵赖,认为自己和洋人搭上关系,就无人敢碰你……”
刚巧侍卫端着盆盐水进来。曾国藩望了望,接着说道:“本部堂望你继续耍赖,好看着你洗后背!来呀,与赵大人慢慢地洗后背。”
赵二急忙粗着脖子大叫:“且慢!落到你手里,俺权且承认吧!”说完低下头去。
曾国藩望一眼文案夫子,对赵二道:“从实讲来,有一丝不实,本部堂顷刻要你狗命!”
第一百零三节 联名上折斩罪犯
说起来,赵二尽管两代在大同经商,但并没有挣上多少钱,仅是糊口而已。
朝廷要在山西开办劝捐局,他便动开了脑筋。以往都是官府央求商人劝捐、行善,这次他为了能争到这差事,竟然花了一万两银子送给曾望颜,得了个赈灾委员的头衔和一纸盖有巡抚关防的公文。
劝捐伊始,他确实挺卖力气,很快便将募捐到的四十万两白银交到巡抚衙门,被曾望颜保举了个四品衔。但随着进款越来越多,他便不肯再安分下去,劝募来的银子,也不想老老实实地上交。私吞又怕官府追查,便私造了本假账,那账上进银和开销正好持平。
偏偏这时山西官场是最混乱不过的,谁都想不起派委员去查一查赈灾局又劝进了几多银子。曾望颜忙着进京面圣,新署抚常大淳是好好先生,造好的假账竟然没有派上用场。无人查无人问,促使他敛财的野心越来越大,后来干脆私刻了印信卖起了官凭,铺子也被他歇掉不开。
但他终于还是做贼心虚,怕官府真正追究起来,弄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官府他是靠不住,京里的大学士们他又一个都不认识。想来想去,只有靠洋人,才能保他无忧。但洋人也是认识银子的,银子少了怕还不起作用。他于是主动找到阿古利神父,提出要入教,并为教堂捐了十万两银子,作为见面礼,这才成了在教的人。赵二深知官府最怕洋人,只要和洋人结识上,比皇上的特旨还顶用。入教后,他不仅胆子越来越大,排场也越来越阔。每日都要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去馆子吃大菜、嫖女人,大把的银子往外扔,一丁点也不心疼。大同知府张同林,既穷又酸,他是正眼也不瞧一下的,几个月光景,他成了大同一等一的人物。
赵二最后说,劝捐的人没有几个不发财的。倒霉的人就只有他一个。曾国藩袖上赵二的供词,乘上绿呢大轿,径去巡抚衙门拜访那常大淳。进了巡抚衙门,文案老夫子把曾国藩请进上房,常大淳由一名小戈什哈扶着出来和曾国藩见了礼。
曾国藩落座,放眼看那常大淳,见面色红润,两眼闪烁,全无病态,心中就知这常署抚的病是装出来的。
当下也不说破,从袖中拿>藏书网出赵二的供状,说道:“常中丞病成这个样子,本部堂原是不该来扰烦的了。可这件事情却关系到中丞大人的进退前程,本部堂如不来,又怕愧对大人。大人看看吧。”
曾国藩说着,很随意地把供状递过去。
常大淳皮笑肉不笑,道:“谢曾右堂错爱。愚兄这身子骨儿,实在不堪繁剧。”说着,接过供状,自顾看起来。
曾国藩趁这空档,悄悄打量了一下常大淳这上房。
这上房颇大,几乎可以和衙门的大堂比阔,却被常大淳摆了个满满当当。南面是书案,上面摆放文房四宝和一本翻卷着的书。北墙一个大竹篓,里面胡乱装了几件泥牛、泥马,想是私家秘藏。挨着大竹篓就是一排大小不一的画缸子,上面东倒西歪插放了四五十幅字画,有上轴头的,还有不上轴头的,猜想也不会太珍贵。西面则是一个小火炕,上面铺着一张山西的苇席子,想是抚院用来歇息的。东面就是堆放的几个木板箱子,虽被油漆油过,却分辨不出色彩,大概是年代久远磨损所致。
从这上房的摆设可以想象得出,常大淳的操守还是不错的。现在的封疆,还有哪个肯用旧木箱子装物的?不把马桶镀金边,就算廉洁了。
常大淳这时已把供状看完,见曾国藩眼望着一排木箱子发愣,就急忙咳了一声,道:“涤生,让你见笑了。这还是我做知府时请人做的,十几年了,一直舍不得丢开。这可是上好的柏木做成的,再过上一百年,说不准真能值银子呢!涤生啊,走,我们到 7b7e." >签押房去坐,签押房终归干净些。”.99lib.
常大淳说完,竟不用人扶,迈开步子,当先走了出去,赶过来的侍卫惊得一愣一愣的。
曾国藩跟在后边打趣地说道:“中丞大人这病好得真快!”
常大淳脸一红,笑道:“昨儿老友从福建给我捎了一斤沱茶,味道颇好,愚兄这是赶着让老弟尝鲜呢?”
曾国藩心中暗道:“看供状前,开水也没一口,如今看了供状,倒赶着让我喝茶了!”
进了签押房,常大淳一面让曾国藩更衣,一面自己升了炕,一面又让侍卫泡了壶浓浓的茶出来。
常大淳亲自给曾国藩斟了杯茶,道:“为兄先向老弟赔罪!想不到赵二被前任保举到四品顶戴,还敢做此胆大妄为之事!还把洋人拉出来吓唬我等,真真可气!”
曾国藩接茶在手道:“不知中丞大人还有何见教?”
常大淳道:“但听吩咐,愚兄遵命就是。”
曾国藩道:“赵二一案,须你我联名向皇上拜折。赵二立斩,家眷充军,家资及所吞捐银尽数汇往山东、河南。赈灾局须另委委员接办,尽快理清被赵二弄乱的簿子,要重新核记,不能因为一个赵二误了劝捐大事呀!”
常大淳道:“愚兄明日就挂牌委人去大同赈灾局接篆,赵二这边,愚兄再让按察使衙门重新审过收监以待圣意,如何?”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着拿出已拟好的参折,道:“烦中丞大人再斟酌斟酌,此折最好今天就拜发。本部堂已具名在后,只等中丞大人具名了。”
常大淳匆匆看过,见里面没有伤及自己的话,就提笔具了名。
二十天后,圣旨下达:赵二立斩,家眷充军黑龙江,所抄赵二家资及所吞捐银汇往山东、河南照准。太原赈灾局王双江劝捐得力,着赏五品顶戴。大同知府现署任张同林因配合查捐大臣得力,赏四品顶戴,实授大同知府。常大淳已交吏部叙优。曾国藩挨回京后由吏部叙优。
圣旨到后的第二天,曾国藩一行便起程返京。
常大淳带着首府、首县直送到城门外十里处方回。
回到京师面圣后不久,咸丰帝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劝告,竟忽然诏令群臣“进言荐贤”,以达到“上富国下富民之所望”。一时间,种种奏章纷至沓进宫里,给沉闷的京师,多少注入了点儿活力。
曾国藩也上了《应诏陈言疏》与《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二折。两个折子递进宫后,曾国藩因一路风寒劳顿,癣疾有些发作,便上折告假,想休养几天,借此整理一下落下的日记,补齐《过隙影》。
但咸丰帝却以“朕知道曾国藩查赈劳顿辛苦,但因兵部事繁,尚书保昌又病危,挨顺天府乡试后再行休憩”而没有准假,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之外。曾国藩想:该不是自己上的两个折子出什么事了吧?
转天,钦命礼部侍郎曾国藩为是科顺天武乡试大主考的圣谕,下到各部院。曾国藩这才释然。
是科顺天府乡试的副主考为兵部右侍郎沈北霖。
沈北霖是浙江钱塘人,字尺生,又字郎亭,两榜出身,素有能员之称。曾国藩到了兵部才知道,咸丰帝原定的是科武乡试的大主考是穆彰阿,曾?99lib?国藩是副主考,沈北霖只是一名搜检大臣,而且穆彰阿已经着手准备武乡试的一应事情,哪知道皇上突然变了主意,撤了穆彰阿而换上了曾国藩。
同一天,上书房师傅、侍讲学士杜受田升署为协办大学士管工部的圣谕也下到各部、院。
曾国藩凭经验得出结纶,皇上要向穆彰阿下手了。他料得不错,穆彰阿的厄运真的到了。
第一百零四节 不计前嫌送恩师
姚莹是大清国上上下下公认的能员,在福建平和知县任上,因政绩突出,调台湾署海防同知、噶玛兰同知。
道光时,封疆大员赵慎珍、陶澍、林则徐等皆向朝廷举荐过,诏嘉奖加二品衔,予云骑尉世职。但因在对洋人的看法上与穆彰阿、耆英意见相左,遭穆、耆诬陷,终被道光帝革职归籍赋闲。
穆、耆对洋人采?99lib.取的一贯态度是洋人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敢存有半点的反驳,而姚莹则恰恰相反。
姚莹被罢黜,是发生在道光年间的一件大事,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穆、耆等惧洋派们曾经很是得意过一阵子。
曾国藩离京赴山西核捐查赈期间,咸丰帝在宫里便召见恭亲王奕䜣、文庆以及肃顺、杜受田等身边的几个人,决定了解一下姚莹被革职的经过。
文庆当先讲话:“说起姚莹,确是我大清国难得的好官员。尤其在缉匪安民方面,更有一套别人学不来的本领。广西如果不是郑祖琛当巡抚而是姚莹,哪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咸丰帝道:“曾国藩也是这么讲的。朕今天就想弄明白,姚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革职永不叙用的?听说一同革职的还有一个达洪阿?”
杜受田抢先跪倒道:“回皇上话,不是为臣要讲谁的坏话,姚莹和达洪阿,可全是穆中堂和耆中堂两个人闹的!老臣以为广西事紧,正需姚莹和达洪阿这样的能员。郑祖琛是穆中堂向先皇保举的能员,一个好好的广西,快被他断送掉了!皇上,郑祖琛已被押进京师快一个月了,穆中堂不仅压着不审,还在想办法替郑祖琛开脱。穆党误我大清国呀!”
咸丰帝想了想,问肃顺:“肃顺哪,杜师傅讲的这些话你认为怎么样啊?”
肃顺跪下禀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要振朝纲,非下决心不可!穆彰阿当道,耆英误国,琦善糊涂,一个好好的香港硬断送在这三人的手里!皇上,是时候了!”
杜受田这时又道:“皇上,还记得先皇最厚待的王鼎吗?不就是因为参奏穆彰阿误国不成而自尽尸谏的?王中堂死得冤哪!”
一说起王鼎,文庆的眼里霎时溢满泪水。
文庆是王鼎的门生弟子。王鼎自尽时,已是太子太师,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刑部。
王鼎死时,手里还攥着参穆彰阿的折子,被来验尸的陈孚恩悄悄地撕毁了。
文庆恨穆彰阿,更甚于杜受田。不是触到痛处,绝不表露丝毫。
但文庆的表情,还是被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
咸丰帝于是决定,就从姚莹的身上找出理由,给穆彰阿来个措手不及。
顺天武乡试的第二天,一道针对穆彰阿的圣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
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济奸回,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夷务之兴,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如达洪阿、姚莹之尽忠宣力,有碍于己,必容陷之;耆英之无耻丧良,同恶相济,尽力全之。固宠窃权,不可枚举。我皇考大公至正,唯知以诚心待人,穆彰阿以肆行无忌,若便圣明早烛其奸,必置重典,断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自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迨数月后,渐施其伎俩。英船至天津,犹欲引耆英为腹心,以遂其谋,欲使天下群黎复遭荼毒,其心阴险,实不可问!潘世恩等保林则徐,屡言其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及命林则徐赴粤西剿匪,又言未知能去否。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罪实在此。若不立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不负皇考付托之重?第念三朝旧臣,一旦置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随后下发的一道针对耆英的圣旨则这样写道:“文渊阁大学士耆英,在广东抑民奉夷,谩许入城,几致不测之变。数面陈夷情可畏,应事周旋,但图常保禄位。99lib.
穆彰阿暗而难明,耆英显而易见,贻害国家,其罪则一,从宽降为五品顶戴候补。
穆彰阿深知自己得罪人过多,怕在京城日久惹上别的事端送掉自己吃饭的家伙,于是在接旨后,便恳求朝廷准其举家迁往奉天归籍,咸丰帝恩准。
那日,正好是个难得的晴天,穆彰阿坐在四匹马拉的轿子上,带着家眷财物等四十辆大车,向城门缓缓经过。偌大的京师,兔子大送行的人也无一个,其凄惨之状,也着实让人同情。
穆彰阿知道自己辉煌不再了,就催促车夫加鞭快行,以防不测;车夫们扬起长鞭,车队从城门一闪而过,很快便上了官道。
穆彰阿掀起轿帘,两眼望着自己发迹之地,不禁老泪纵横:想不到我穆彰阿,竟然也有今天!
这样想着,不由生出千万感慨,心底也涌出无限的冰冷。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权臣鳌拜、大将军年羹尧的形象来。他记得刚入军机时,曾告诫自己,将来无论把官做到何种地步,权力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能学鳌拜……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轿子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心中不由大吃一惊,暗道:“难道皇上忽然又改变主意要处斩自己不成?”
他深知咸丰帝一贯出尔反尔,这个跛子皇上,最是无信者!
他颤抖着双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迈下车子,见前面果然停放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子,轿的前面没有军兵,没有太监,却站着一位双手举杯的红顶子的官员和两名侍卫。因有段距离,面目却看不真切,在京师,红顶子而乘蓝呢轿的除非是……
穆彰阿不由心底一动,急忙放开胆子紧走两步。
那红顶子的官员见穆彰阿下车,也放了步子走过来,穆彰阿这才看清来人面目,果然是礼部侍郎曾国藩,一个被自己冷落许久的汉人。
曾国藩缓步走到穆彰阿的面前,深施一礼道:“门生曾国藩特来为恩师送行!”
礼毕,曾国藩双手把酒杯捧到穆彰阿的眼前。
穆彰阿的嘴唇颤动了许久,才终于迸出一句:“涤生!果然是你!”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曾国藩双手扶住穆彰阿道:“请恩师上轿,祝恩师一路平安!”
穆彰阿泪眼模糊,双手扳住轿子的门框,一声不响地默默地跨上去,曾国藩把轿门替恩师掩上。
穆彰阿冲轿夫说一句:“咱们走吧。”
曾国藩闪在道旁,双膝跪倒,目送着穆彰阿一行大车小轿渐渐远去。穆彰阿回头望一眼曾国藩,忽然失声痛哭。
穆彰阿一直都很看重曾国藩,一则源于两个人都有嗜古癖,有共同的语言,再则曾国藩几代务农,没有任何靠山,这样的人不会有背叛的行径,能死心塌地地效忠于自己。何况,道光帝也有重用该员的意思。这个顺水人情与其给道光帝,还不如自己来做更好些。但曾国藩这个人城府太深,无论穆彰阿怎样举荐他,他都和穆彰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曾国藩只听命于皇上,不买任何人的账,并且始终站在皇上的立场思考问题,这倒成了他升官最有力的武器。
曾国藩几次被贬,几次入狱,如果穆彰阿在皇上面前力保,是可以免除的。但穆彰阿就想给这个人点颜色看。像陈孚恩擅审大臣这样的事,没有穆彰阿的话,就算给陈孚恩个爵位,他也不会有恁大胆量。
渐渐的,穆彰阿放弃了拉曾国藩入党的念头,开始寻找机会铲除这个人。这是穆彰阿一贯的做法,不为我所用,我必除之。偏偏黄雀在后,他本人竟先一步被文庆、杜受田等人借助咸丰帝这个糊涂皇上给铲除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原本该是他送曾侍郎出京,现在倒成了曾侍郎送他出京。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人一个都没露面,他要铲除的人反倒冒着大风险恭恭敬敬地来送他!
从内廷传出消息,皇上已起用姚莹为湖北武昌盐法道。
转天,忽然从刑部大牢传出消息:郑祖琛于昨夜子时许,突称腹痛不忍,不久即卒。
消息报进内廷,咸丰帝只淡淡说一句:“看在郑祖琛久历封疆的分上,让家人把尸首领回去葬吧。”再无二话。
当晚,曾国藩却被太监召进咸丰帝的书房里。
咸丰帝一见曾国藩,劈头就问一句:“曾国藩,朕听说你特意等在城门外为穆彰阿去送行!是在顺天武乡试的中途去的?”
曾国藩全身抖了抖,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皇上话.,顺天武乡试是在当日的午后进行的,而臣为穆彰阿送行是在午前,臣有天胆,也不敢以私废公,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明显地比当初老练多了,看人的一双眼睛好像也温和了许多,仿佛也不再轻易发脾气。
他先盯着曾国藩看,脑子其实是在想对策。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曾国藩哪,山西查捐你办得不错,朕也满意。可你为穆彰阿送行这件事却办得不好!穆彰阿是举国公认的国贼,给他留一条命,已是最大的恩典了。你为什么要为这么个国贼送行呢?同去的还有谁呀?”显然是在往外套话。
曾国藩警觉起来,回答:“回皇上话,送行的只有微臣一人。微臣也深知穆彰阿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臣会试的大总裁。圣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治微臣的罪,微臣甘愿领罪。”
咸丰帝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用手指着道:“好你个曾国藩,你敢拿圣人来压朕!”
曾国藩叩头答:“微臣不敢,请皇上息怒。”
许久,咸丰帝仿佛平息了胸中的怒火,忽然话锋一转道:“曾国藩哪,朕起用姚莹去做武昌盐法道,江忠源已带着他的团练去了广西剿匪。你保举的人,朕都委了重任。李棠阶、吴廷栋等人朕已下旨垂询,也要陆续起用。你要一心为国才是。”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臣替万民谢过皇上。武昌私盐泛滥已非一日,朝廷早该整顿盐法。近几年天灾横行,地丁锐减,盐课不能再流失了。皇上此时放姚道到武昌,定能事半功倍!”
咸丰帝终于从曾国藩的口里听到了颂歌,精神不由一振,说话的语气也刹那间缓和下来,他喜滋滋道:“杜师傅也这么说。曾国藩哪,听肃顺说,你每每出京办差,都把一路所闻记载下来,这次山西核捐,你记没记什么呀?”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走一bbr>路记一路,很凌乱。臣想好好地整理一下,再呈给皇上。”
咸丰帝语重心长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看重的人,望你好自为之,不能让朕失望了!”
曾国藩答:“臣谢皇上教诲。”
咸丰帝终于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曾国藩慢慢退出去。当夜,他忍着癣疾发作所带来的痒痛,整理写出了《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两个折子,他准备明日早朝的时候呈给皇上。
这两个折子来源于唐轩之口与山西核捐之行的见闻。
第一百零五节 两道著名的奏折
曾国藩赴山西的前几日,唐轩就已从原籍归来。他的母亲亏他回得及时,诊得及时,才从阴曹地府生生被拉回来。
临离家时,唐轩为了能在曾府做事安心,便用余下的银子,托一个本家叔叔,在邻都为家里购置了几亩地,这才返回来。
唐轩给曾国藩带回了一罐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细细地切成各种形状,用上好的麻油调制,给曾府上下的十几口人,每人带回了一双母亲亲手纳制的布鞋。
唐轩还带回来一肚子的新鲜事……
唐轩家原有田产六亩,是从太祖的时候一分一分地积起,一直积到父辈,才累到这个数字。好年景,每亩地要向官府交地丁二两,官粮二百斤,余下的粮食才可自理,或卖或食悉听尊便。但近两三年,朝廷规矩大变,每亩地不仅地丁提到五两,官粮征购也涨到四百斤。湖南原本就非产粮大省,每亩地能长出六百斤粮食已是丰产,平常年景只能收到五百余斤,扣除官购粮,余下的粮食连四个月都吃不到,只能再拿出银子向官府买粮补缺。那时官府征购粮食的价钱是稀烂贱的,贱到形同白捡。因为是征购的,再贱百姓也得卖,这是田户的任务,断难取巧。而等到百姓因粮食接续不上要从官府手里往回买时,官府卖出的粮食却又贵得惊人,几是收购价的五倍。官府这么做已是民怨极大了,偏偏朝廷今年又有了新招数,允许各地衙门提前向农户收取地丁。这一闹就更乱套了,你来当知县提前收一年的地丁,我来当知县就收两年的地丁;最近有的府、县署任更胆大,提出一次要收三年的地丁,还说可以打个九折。百姓的当年粮食还没收到家,却已经提前好几年把地丁交了!
各地官府搜刮百姓的程度,甚于大清开国以来的任何一年,全不顾百姓死活!
户部一直是穆彰阿的管区,别人是绝不敢染指的。大清百姓苦到这种程度虽与天灾人祸有些干系,但也是穆彰阿管理失当所造成的恶果。
曾国藩到刑部当值,见各地案件蜂拥而至,数量之多,案件之奇之特,都创历史新高。这都是加税预取地丁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现在看来,朝廷的政策是必须得改了,长此下去,各地的“洪秀全”可就都要冒出来了!但染指户部的事情,议改户部的章程,却又谈何容易。户部以前是穆彰阿的管区,现在则是卓秉恬的领地。
但是现在,曾国藩是拼出乌纱不要也要为百姓说句话了;为大清国的长治久安,也为着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第二天早朝,曾国藩义无反顾地把两个折子递了上去。
折子到了宫里,咸丰帝略看了看,见是户部的事情,想也没想提笔便朱批了“交到户部核议”六字。
两个折子转天即交到户部,户部对曾国藩所上的这两个折子不敢置一词,请皇上自己定夺。折子当晚又干干净净地回到咸丰帝的手上。
咸丰帝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备陈民间疾苦疏:
奏为备陈民间疾苦,仰副圣主爱民之怀事。
臣窃惟国贫不足患,惟民心涣散则为患甚大,自古莫富于隋文之季,而忽致乱亡,民心去也;莫贫于汉昭之初,而渐致又安,能抚民也。我朝康熙元年至十六年中,中间惟一年无河患,其余岁岁河决,而新庄、高堰各案,为患极巨。其时又有三藩之变,骚动九省,用兵七载,天下财赋去其大半,府藏之空虚,殆有甚于今日。卒能金瓯无缺,寰宇清谧,盖圣祖爱民如伤,民心固结,而不可解也。我皇上爱民之诚,足以远绍前徽。特外间守令,或玩视民瘼,致圣主之德意不能达于民,而民间之疾苦,不能诉于上。臣敢一一缕陈之。
一曰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也。苏、松、常、镇、太钱粮之重,甲于天下。每田一亩,产米自一石五、六斗,至二石不等。除去佃户平分之数,与抗欠之数,计业主所收,牵算不过八斗。而额征之粮,已在二斗内外。兑之以漕斛,加之以帮费,又须去米二斗。计每亩所收之八斗,正供已输其六,业主只获其二耳。然使所输之六斗,皆以米相交纳,则小民犹为取之甚便。无如收本色者少,收折色者多。即使漕粮或收本色,而帮费必须折银,地丁必须纳银。小民力田之所得者米也。持米以售钱,则米价苦贱而民怨。持钱以易银,则银价苦昂而民怨。东南产米之区,大率石米买钱三千,自古迄今,不甚悬远。昔日两银换钱一千,则石米得银三两。今日两银换钱二千,则石米仅得银一两五钱。昔日卖米三斗,输一亩之课而有余;今日卖米六斗,输一亩之课而不足。朝廷自守岁取之常,而小民暗加一倍之赋。此外如房基如坟地,均须另纳税课。准以银价,皆倍昔年。无力监追者,不可胜计。州县竭全力以催科,犹恐不给,往往委员佐之,吏役四出,昼夜追比,鞭朴满堂,血肉狼籍,岂皆酷吏之为哉?不如是,则考成不及七分,有参劾之惧,赔累动以巨万,有子孙之忧。故自道光帝十五年以前,江苏尚办全漕。自十六年至今,岁岁报歉,年年蠲缓;岂昔皆良而今皆刁?盖银价太昂,不独官民交困,国家亦受其害也。浙江正赋与江苏大略相似,而民愈抗延,官愈穷窘,于是有“截串”之法。“截串”者,上忙而预征下忙之税。今年而预截明年之串。小民不应,则稍减其价,招之使来。预截太多,缺分太亏,后任无可复征,虽循吏亦无自全之法,则贪吏愈得藉口鱼肉百姓,巧诛横索,悍然不顾。江西湖广课额稍轻,然自银价昂贵以来,民之完纳愈苦,官之追呼亦愈酷,或本家不能完,则锁拿同族之殷实者,而责之代纳。甚者或锁其亲戚,押其邻里。百姓怨愤,则抗拒而激成巨案。如湖广之耒阳、崇阳,江西之贵溪、抚州,此四案者,虽闾阎不无刁悍之风,亦由银价之倍增,官吏之浮收,差役之滥刑,真有日不聊生之势。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其一也。
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也。庐、凤、颍、亳一带,自古为群盗之薮。北连丰、沛、萧、砀,西接南、汝、光、固,皆天下腹地。一有啸聚,患且不测。近闻盗风益炽,白日劫淫,捉人勒赎。民不得而已控官。官将往捕,先期出示,比至其地,牌保则诡言盗遁。官吏则焚烧附近之民房,示威而后去。差役则讹索事主之财物,满载而后归,而盗实未遁也。或诡言盗死,毙他囚以抵此案,而盗实未死也。案不能雪,赃不能起,而事主之家已破矣。吞声饮泣,无力再控。即使再控,幸得发兵全捕,而兵役平日皆与盗通,临时卖放,泯然无迹。或反借盗名,以恐吓村愚,要索重贿,否则指为盗伙,火其居而械系之。又或责成族邻,勒令缚盗来献。直至缚解到县,又复索收押之费,索转解之资,故凡盗贼所在,不独事主焦头烂额,即最疏之戚,最远之邻,大者荡产,小者株系,比比然也。往者嘉庆川陕之变,盗魁刘之协者业就擒矣。太和县役卖而纵之,遂成大乱。今日之劣兵、役,豢盗纵盗,所在皆是。每一念及,可为寒心。臣在刑部,见疏防盗犯之稿,日或数十件,而行旅来言京,被劫不报,报而不准者,尤不可胜计。南中会匪,名目繁多。或十家之中,三家从贼;良民逼处其心中,心知其非,亦姑且输金钱,备酒食,以供盗贼之求,而买旦夕之安。臣尝细询州县所以讳盗之故,彼亦有难焉者。盖初往踩缉,有拒捕之患;解犯晋省,有抢夺之患。层层勘转,道路数百里,有繁重之患。处处需索,解费数百金,有赔果之患。或报盗而不获,则按限而参之;或上司好粉饰,则目为多事而斥之。不如因循讳饰,反得晏然无事。以是愈酿愈多,盗贼横行,而良民更无安枕之日。臣所谓民而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三曰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也。臣自署理刑部以来,见京控、上控之件,奏结者数十案,咨结者数百案。惟河南知府黄庆安一案,密云防御阿祥一案,皆审系原告得失,水落石出。此外,各件大率皆坐原告以虚诬之罪,而被告者反得脱然无事。其科原告之罪,授引例文,约有数条;或曰申诉不实,杖一百,或曰蓦越进京,告重事不实,发边远军;或曰假以建言为由,狭制官府,发附近军;或曰挟嫌诬告本管官,发烟瘴军。又不敢竟从重办也,则曰怀疑误控,或曰诉出有因。于是有收赎之法,有减等之方,使原告不曲不直,难进难退,庶可免于翻控。而被告则巧为解脱,断不加罪。夫以部民而告官长,诚不可长其刁风矣。若夫告奸吏舞弊,告蠹役诈赃,而谓案案皆诬,其谁信之乎?即平民相告,而谓原告皆曲,被告皆直,又谁信之乎?圣明在上,必难逃洞鉴矣。臣考定例所载,民人京控,有提取该省案卷来京核对质讯者,有交督抚审办者,有钦派大臣前往者。近来概交督抚审办,督抚发委首府,从无亲提之事。首府为同寅弥缝,不问事之轻重,一概磨折恫喝,必使原告认诬而后已。风气所趋,各省皆然。一家久讼,十家破产;一人沉冤,百人含痛。往往有纤小之案,累年不结,颠倒黑白,老死囹圄。令人闻之发指者。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此三者,皆目前之急务。其盗贼太众,冤狱太多二条,求皇上申谕外省,严饬督抚,务思所以更张之。其银价太昂一条,必须变通平价之法,臣谨抒管见,另拟银钱并用章程一折,续行入奏。
国以民为本,百姓之颠连困苦,苟有纤毫不得上达,皆臣等之咎也。区区微诚,伏乞圣鉴。谨奏。
平银价疏:
奏为贵钱贱银以平银价而苏民困事。
臣于本月陈奏民间疾苦一疏,声明银价太昂,另折具奏,思所以变通之。窃惟十年以来,中外臣工奏疏,言钱法者,前后不下十余人。皆思贵钱贱银,以挽积重之势。而臣所深服者,惟二十四年吴文一疏;二十五年,刘良驹一疏;二十六年,朱一疏。此三疏者,皆奉旨交军机大臣,会同户部议奏。户部又交各省议复,旋以外间覆奏,议论不一,此事停阁不行。臣反复思维,民生切害之痛,国计日绌之由,实无大于此者。谨就三臣原奏所及,参以管见,拟为银钱并用章程数条,伏候圣鉴。
一、部定时价,每年一换也。凡民间银钱之贵贱,时价之涨落,早晚不同,远近亦异,若官收官放,而不定一确凿之价,则民间无所适从,胥吏因而舞弊。查吴文原奏内称:“照各省时价,由藩司酌定,于开征前十日,颁示各属。”朱奏与吴文大略相同。惟称多不过一千七百,少不过一千二百,稍示限制而已。刘良驹所奏,则以为“由部酌中定价。若捐输案内,以制钱一千五百文抵银一两之例。”厥后户部议复,酌定每两折钱一千五百文,核准在案。臣愚以为时价可换二千,若骤改为一千五百以放兵饷,则哗然矣。应请部颁定酌,每年一换。如现在时价换一千九百有奇,部改为一千八百,则耳目不至乎大骇,而官民皆得以相安。明年时价稍平,则部价亦从而稍减。令各省每年奏报银价,九月奏到户部,酌定明年之价,于十月奏闻,求皇上明降谕旨:明年每银一两,抵制钱若干文。收之民者,不许加分毫;放之兵者,不许加分毫;穷乡僻壤,誊黄遍谕。凡一切粮串、田单、契尾、监照、捐照等件,概将本年银价刻入。海内皆知,妇孺共晓,坚如金石,信如四时。庶民不致生怨,胥吏不能舞弊也,其与官项全无交涉,市肆涨落,与部价不符,仍置不问。至现在八旗搭放兵饷,每两抵钱一千文,外省搭放兵饷,每两抵钱千数百文不等,不足以昭画一。应俟新章定后,概从每年所定部价,以免参差。
二、京外兵饷皆宜放钱也。查刘良驹原奏,兵饷分成放钱。吴文则言,外省之兵,概放钱文,朱一折于兵饷尤为详细,具说以为京营分建东西两库,东四旗兵赴东库领钱,西四旗兵,赴西库领钱。外省之钱,则分道库、府库,存贮。省标城守之兵,由藩司支放;外标、外营之兵,由藩司发帖,持向各道、府、厅、州支领。臣愚以为朱之说,实属可行。凡兵丁领银之后,皆须换钱而后适用。应请嗣后八旗兵饷,皆各平分,一半仍放银两,一半搭放钱文。其外省绿营,一概放钱。各州县所收钱文,有道员处,解存道库,无道员处,解存府库,无知府处,解存直隶州厅库。由藩司发帖,持向各处支领。庶钱无解省累重之烦,而兵丁无减平克扣之苦。至驻防各兵,仍旧放银,以免纷更。
三、部库入项,亦可收钱也。查户部所收各项,惟田井科之旗租,捐纳户之常捐,系京库坐收之款。此外,皆由各省解运来京。刘良驹原奏内称:“常捐银两,尽可收钱。”朱奏内称:“长芦盐价可解钱,以充京饷。”臣愚以为不特此也。旗租银两,本系近京小民佃种,其所纳皆系钱,文官为易银,转费周折,不若即令解钱入京。常捐大捐之银,亦可酌收钱文。计此二项,每年可得百余万串。至于外省解京之款,如长芦,山东盐课,尽可解钱进京。直隶,山东地丁起运之项,亦可运钱。应令此二省督抚,每年各解钱百万串入京。又令两淮盐运使,每年解钱二百万串入京。合之京局鼓铸之钱,共得六百余万串,足以资运转矣。臣虽至愚,岂不知钱质笨重,搬运艰难?然不行天下至难之事,不足挽天下积重之势。大利所在,未可以小小窒碍,则畏难而苟安也。且较之滇黔之铜铅,江广之漕粮,难易相去悬远矣。其解钱之官,须照铜员之例,量与津贴之费,务使毫无赔累,官兵称便,共计帮费为过二三万金,所失无几,而所转移者大矣。
四、地丁正项分县收钱也。凡出项莫大于兵饷,入项莫大于地丁。查吴文、刘良驹、朱三臣折内,皆极言地丁收钱之益。臣愚以为当分县办理。如云、贵、川、广、闽、蜀、甘肃此七省者,本省之丁赋,不足充本省之兵饷,初无起解之项。其地丁银两,应即全数收钱,以省。此外各省除去存留及兵饷二项,尚有余银解运京库,协济邻省者,其地丁银两,应令一两以下小户,全数收钱,一两以上大户,银钱各半兼收。不必按成指派,不必分析名目,使小民易知易从。其或患收钱太多,不便起运者,州县自行换银解省,以备京款办款之用。
五、外省用项分别放钱也。查各省廉俸、工需、役食等项,名曰存留坐支之款。
前吴文、刘良驹、朱三折及户部议复一折,皆言此项可全行放钱,应即遵照办理。至两河经费,刘良驹、朱及户部三折,皆言可搭成用钱。臣闻从前林则徐在汴工,目前陆建瀛在丰工,皆令远近州、县辇钱到工,以防市价居奇,银价骤跌之患。东河捐输案内,曾令以钱报捐,是河工在在需钱,其理易明。应请嗣后南河每年解钱百万串到工。于两淮盐课,江苏地丁项下,各半分解。东河每年解钱五十万串到工。于河南山东地丁项下,各半分解。.
六、量减铜运以昂钱价也。查朱原奏内称:“暂停鼓铸,一弛一张;庶钱重,而价渐平。”臣愚以为铸不可停,而运不可不减。侧闻云南铜务,洞老山空,民怨官困。滇铜不足,搜买外省;外省不足,偷买宝局,实有万不能继之势。应请于六运中,酌量停一二运,使云南官民,稍纾积困。其铜本一项,即可采买钱文,并可于炉头、匠役,量加优恤,以期铸造坚好,庶钱质日精,钱价日起。俟十年后,滇厂稍旺,再复六运。各停炉之省,亦渐次开卯,务使天下官民,皆知钱之可贵,而不知辇运之苦,则相安无事,庶不终受纹银出洋之苦矣。
以上六条,皆就吴文、刘良驹、朱,三臣奏议,参以鄙意,粗定规模。伏求饬下户部妥议,抄录三臣原奏进呈,备圣明采择施行。谨奏。
第一百零六节 一语点破梦中人
咸丰帝再次召见曾国藩,同时被召见的还有恭亲王奕䜣、大学士接替穆彰阿首揆位置的祁寯藻、大学士兼管内务府及吏部的文庆、协办大学士管理工部及刑部的杜受田、大学士管理户部的卓秉恬以及内阁学士肃顺。
一次召见这么多大臣,曾国藩断定,咸丰帝是要变更朝廷的章程了。心下不由一喜,脚下也就来得快。
几位大臣几乎同时赶到御书房。
众大臣跪下请圣安毕,恭亲王奕也施了大礼。
咸丰帝把曾国藩递进来的两个折子递给首席军机祁寯藻,道:“你们先在这看一看,议一议,朕用完了晚膳,还回来。”
咸丰帝扔下这句话,便由太监扶着一颠一颠地走出去用膳。
众大臣急忙低下头替皇上遮羞。
这两份折子便开始从祁寯藻、文庆、杜受田、肃顺手里轮转,最后停留在恭亲王的手上。恭亲王慢慢地斟酌,脸上呈现喜悦之色。
奕䜣看完折子,笑着道:“难得曾国藩这么心细!”
曾国藩忙道:“谢过王爷。”
杜受田则道:“曾侍郎细心固然细心,只怕有些夸大吧。老夫前几天出使山东、河南赈灾,两省尽管遭了大灾,可人们脸上倒也看不出有多少菜色。两省的巡抚衙门,还陪老夫吃了顿西洋人大菜。至于提前收取地丁一项,这是皇家体恤臣子的一片苦心,也算超常措施了,否则,哪个还愿意做外任?恭王爷,老夫说得不错吧?”
文庆这时道:“杜大人哪,您老到山东、河南吃了顿西洋大菜,怎么就说两省的百姓不苦呢?说句笑话,像杜大人这种年纪,看没看到百姓恐怕都难说哟。”
“你……”杜受田气得脖粗脸红,他争辩道,“老夫为朝廷视察灾区,不见百姓怎么行!老夫离开济南那日,光百姓就送了十几把红灿灿的万民伞。老夫没见到百姓,百姓怎么能送伞给老夫!”
恭亲王笑道:“杜师傅快不要认真啦,文中堂无非说笑话。杜师傅啊,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以后,还是少出去吧。”
杜受田只得道:“谢王爷体贴。”心里想的却是:“不出去,让老夫拿什么养家口?”杜受田想的是实情。
京师官员已经三个月没发俸禄了,文武百官都在靠吃老本的吃老本、借债的借债混日子。大清户部的库银连十万两都不到。这个时候,不要说京师人人恐慌,连地方上,也是各省找各省的出路,各地想各地的辙。
湖北巡抚衙门,福建巡抚衙门,早在月初就已经奏请自制铜钱,用以维系本省的正常开支。怕引起银、钱混乱,折子在咸丰帝的手里一直压着。
又等了一会儿,咸丰帝才用完晚膳走进来。
恭亲王带头再次恭请圣安。
咸丰帝不耐烦地摆摆手,道:“都别整虚招了,朕把各位召来,专门讨论曾国藩上的这两道折子。今天晚上,朕就是要当着曾国藩的面儿,看看该给他定个什么罪名?以后,无论是谁,只要他犯了法,咱就当着他的面儿控罪,让他心服口服!”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的一声响,扑通便跪倒在地。
咸丰帝看也不看曾国藩,继续道:“曾国藩仗着读了几本圣贤之书,竟然教训起朕来了。朕已经窝了一天的火了,今晚上,朕才算喝了口燕窝莲子羹。恭亲王,你先说。”
恭亲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曾国藩身为大清侍郎不为朝廷分忧,却替百姓着想,该重重处罚才是。祖宗的基业来之不易,如在我等手里丢掉,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啊!”
咸丰帝被恭亲王说得眼圈一红,道:“恭王啊,难得你一片忠心哪……你说该给曾国藩治个什么罪呢?”
恭亲王答道:“像曾国藩这样愿意操劳的人,让他当侍郎太便宜他了。臣认为,像他这种不知深浅的人,应该让他当大学士,让他管理六部,让他为广西筹款剿匪……”
咸丰帝打断恭亲王的话道:“恭王,朕找你来是说正经事的,你怎么倒保举起他来了?难道他无罪反倒是有功了不成?明天还不得指着鼻子骂朕!”
恭亲王道:“皇上息怒,皇上误会臣了。皇上想啊,臣是想把姓曾的活活累死呀!姓曾的自己累死又不干皇上的事,皇上还有了纳谏的美名。看以后谁还敢多管闲事,曾国藩就是下场!”
咸丰帝气得一屁股坐下,转脸问祁寯藻:“祁寯藻啊,你现在是首席军机,你说说吧。”
祁寯藻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皇上根本用不着跟曾国藩这样的人生气。想怎么治罪,奴才照办就是。别说他是小小的二品侍郎,就是穆彰阿,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把他撵出京城了!”
文庆这时道:“禀皇上,奴才以为祁中堂越说越糊涂。穆彰阿是结党营私误国误民坑咱大清,是犯了大清律例才被革职的,曾国藩仅仅是上了两个折子,怎能一样呢?”
咸丰帝道:“文庆啊,你认为曾国藩有没有罪啊?是应该罚,还是应该奖呢?”
文庆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曾国藩的确有罪。他光想到百姓苦,却忘了皇上也苦啊!广西的乱子越闹越大,姓洪的不仅占了全广西,听说现在正领着大队粤匪杀奔湖南。现在的京师是人心浮动,谁还有心思为朝廷办事啊!皇上急,奴才等也急呀!”
咸丰帝眼圈一红,道:“文庆啊,你是真知道朕的心哪,难为你了!”话锋一转:“肃顺,你怎么一言不发呀?”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位卑,不敢发言,怕一言不慎,被皇上治罪。”
咸丰帝愣了愣,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已知罪,朕就不深究了,你起来回话吧。你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怎么办才好啊?”
曾国藩站起来,低头答道:“臣谢皇上开恩,臣回皇上话,广西剿匪,平定银价,整顿吏治,均为大清头等大事。”
咸丰帝许久才道:“唉,先皇在日,就和英吉利开了几战,费了偌多银两,还丢了香港。朕自登基,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难道朕真的是薄命天子吗?”
杜受田道:“禀皇上,皇上与其自责,不如择吉日到天坛祭天。乾隆三年,天下大旱,草焦树死,乾隆爷亲自登坛祭天,感动上天,得雨三天三夜,此后一直丰收。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先是顿了顿,马上便脸呈悦色,他站起来道:“通知钦天监,选个吉日,朕先祭天后祭祖。杜师傅啊,多亏你提醒朕,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哪!”肃顺这时道:“禀皇上,奴才有个想法,一直没敢与皇上提。”
咸丰帝道:“肃顺,你尽管讲就是。”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剿匪赈灾,而剿匪和赈灾都需要有大量的银子来支撑。奴才以为,不妨效法列祖列宗,在丰饶省份开开捐输,等渡过危机,再停止。”
咸丰帝这时却话锋一转,道:“杜师傅啊,闵浙总督刘韵珂整日请病假,最近又给朕上了个头晕目眩不堪久坐的折子;福建巡抚徐继畬身体倒好,可他在福建也不知是真卖官鬻爵,还是诬他清白,天天都有御史参他。花沙纳的头都快被徐继畬搞昏了!你给朕说说,这两件事如何处理才算合适?”
杜受田道:“回皇上话,圣人云:君子以德治人治国为上上。臣以为,刘韵珂虽久病,但闵浙也没有生出什么乱子,皇上不仅要准他假,还应该赏他人参,让他感皇上的大德;就算他真有病,也会带病支撑局面的。事实胜于诡辩,闵浙不出乱子,就说明皇上把刘韵珂放到闵浙总督任上是对了的。至于徐继畬嘛,老臣倒在三年前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倒像是个忠厚人,先皇还夸过他能办事呢!”
文庆一声不吭,仿佛皇上和杜受田谈论明朝的人物。
卓秉恬这时道:“禀皇上,肃大人刚才所奏开捐输一项,微臣细细想来,倒是可行之策。最近两月,各省的地丁漕粮均直接运到了广西兵营,国库再无进项。长此下去,不要说在京供职官员的俸禄无着,连内廷所需也无从支出。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被卓秉恬转换了话题显得有些烦躁,却又无可奈何,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愤愤地说道:“朕现在是越来越不明白,咱大清的白花花的银子都去哪儿了?你们都说说。”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禀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以为,银子的流向,四成在贪官污吏手上存放,三成在兵营,三成在百姓手中活命。民间有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想想断不会是空穴来风。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站住,两眼直视曾国藩,道:“曾国藩,照你所言,我大清的官员都是些贪官污吏不成?什么十万雪花银,简直是污蔑!你在京城十几年做官,这话你信吗?”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自然不信。但臣以为,百姓的愿望是好的。请皇上明察。”
“你说得好听!”咸丰帝愈发恼怒了,“你还说愿望是好的?什么愿望?”
bbr>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百姓希望我大清官廉吏清,国富民强!”
一句话,说得咸丰帝低下头去,久久才自言自语道:“朕做梦都想国泰民安哪!”说着说着,忽然滴下泪来。
众人急忙跪倒,道:“请皇上宽心,我等告退。”
御书房的灯光直亮到夜半才息。
第一百零七节 考场泄密事件
曾国藩回到府邸时,见府门大开,周升正恶声恶气地赶一名小厮;远远地,便听周升大着声道:“我家老爷是堂堂二品侍郎,位列部堂,岂是赖账的人!你区区六百两银子不来讨,还能黄?”
曾国藩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钱庄讨债的伙计来登门讨要了,于是急忙下轿,冲周升喝一句“不得无理”,又抱歉地冲小伙计说一句“请随本部堂来”,便将小伙计礼让进书房。
曾国藩见小伙计面色涨红,仿佛还在生气,就笑着道:“小兄弟,门房粗野,你担待一些吧。望小兄弟回去多多回复庄上,所欠庄上的那六百两银子,再宽限两个月。国库最近空虚,本部堂已经几个月没有领到俸禄了。一次次的让你空跑,实在不好意思。”
小伙计嗫嚅了半晌才道:“奴才也知道大人是清苦的京官,东家让奴才来府上也不是逼债,无非是告诉大人一声,所欠敝庄的银子期限到了,给大人提个醒儿。可那位门房大爷,反诬奴才说话不中听,竟抡起拳头要砸奴才的头。”
曾国藩忙道:“他是个粗人,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本部堂向你赔个不是。”小伙计见曾 56fd." >国藩讲出这样的话来,知道是真没钱,这才努着嘴一挺一挺地走了。
当晚,曾国藩召集周升等所有下人,向他们讲了晏子与车夫的故事:晏子官至丞相,仍谦恭待人。有一次,车夫赶着马车拉着晏子去办差,正路过车夫自家门前,被车夫的婆娘看见了。她看见坐在车上的丞相谦卑规矩bbr>藏书网,一点儿没有丞相的架子;相反,驾车的丈夫却趾高气扬,仿佛是个丞相。知书达理的婆娘立时便羞红了脸。晚上车夫一回家,婆娘便对他说:“夫君啊,奴家今天都分不清驾车的和坐车的谁是丞相谁是车夫了?你能告诉奴家吗?”车夫回答:“我当然是车夫了,哪有丞相驾车的?”婆娘便说:“夫君哪,既然驾车的是车夫,可奴家看你怎么比坐车的丞相还耀武扬威啊?”
车夫的脸一下子通红。以后,他再也不趾高气扬了。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是给百姓驾车还是给高官驾车,他都是车夫。
曾国藩的故事讲完了,周升的脸却开始热起来。待其他下人散去后,周升喃喃道:“大人,周升错了。”说着便跪下去。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长叹一口气道:“唉,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府里的窘况啊!明日你拿上我的两幅平日写的对子,到琉璃厂附近的字画店,看能不能换几两银子解解困。我们总得吃饭啊!”
唐轩这时进来道:“大人,小的有个提议。”
曾国藩对周升道:“周升啊,告诉厨下烧一锅水,我这两天身子又有些不?99lib?好,好像要犯老毛病。”
见周升走出去,曾国藩这才对唐轩道:“坐下说吧。”
唐轩站着道:“大人哪,存在钱庄的那笔银子,我看是到了用的时候了。”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道:“宝大人送我的这笔程仪我一直不敢用,原是想开缺以后连本带利交给皇上的。可现在朝廷这个样子,你让我怎忍心离开呢?何况,此时恳请开缺回籍皇上也不能答应。捐给灾区吧,又怕激起朝廷的猜忌和大臣们的不满。我是出了名的穷侍郎,猛不丁捐出去两千两的银子,皇上当真查问起这银子的来路,你让我怎么应对呢?咳!宝中堂已是不在人世多年了,总不能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吧?”
唐轩小声道:“大人,小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老读圣人的书读得太深了!封疆大员向典试主考官馈赠程仪,是人人皆知的事啊!京官不得外任,如何填饱肚皮啊!皇上对这些规矩也是知道的呀。要不,得外任的人怎么都说他圣恩正隆呢!像这种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皇上,谁都改不了啊!”
听了这话,曾国藩沉思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枉读圣人书,枉读圣人书啊!”忽然,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苦笑了一下,道:“也只能这么办了。唐轩啊,你明日去钱庄查一查,看看利息是多少?”
唐轩面露喜色:“大人,小的查过了,利息已经是一千四百三十六两了!”
曾国藩一震,随口说出一句:“想不到光利息就这么多!这样吧,你明日只把利息取出来吧,除了还债,还余几百两呢。节省着吃,争取吃一年。两千两的本金就万不要轻易动了,穷则思贪,有这两千两做保障,本部堂的清名就玷污不了!”
唐轩笑道:“大人言重了。唐轩说句笑话大人不要生气,等我们把利息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动不动那两千两本金呢?动了本金又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又该怎么办?看官府盘剥的情景,荷叶塘怕也拿不出银子来啊!”
曾国藩道:“那就只有辞官回籍一途了!否则,上下饿着肚皮,你让我如何守得住一个‘廉’字!本部堂硬要说饿着肚皮也要坚守这个‘廉’字,这不是说鬼话又是什么!说出去,鬼都不肯信!”
一席话,说得唐轩心服口服,诺诺称是,眼里隐隐闪现出泪来。
只要填饱肚子,就坚守一个“廉”字,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啊?
这个人如果当了皇上,百姓该多有福啊!
唐轩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向曾国藩说了声“大人歇着吧”,便逃也似地走出去。
唐轩的反常举止倒把曾国藩闹得愣怔了许久。
“老爷,您老净身吧。”在曾府做杂工的苦三拎着一桶热水走进来,曾国藩才被唤醒。
曾国藩定了定神,随口问一句:“李保、刘横呢?”
苦三放下桶答道:“回老爷话,奴才听老爷讲,老爷不是打发李爷和刘爷昨儿个就出京办差去了吗?”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看我这记性,苦三哪,李保、刘横不在,你就多操劳些吧。现在京师已发现广西窜过来的流民,京城也要不平静了。”苦三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这才宽衣坐进热水盆里,享受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热盐水一点一点地浸润着身体,不一刻便骨酥肉软,极其舒服。
曾国藩不由地闭上两眼,嘴里自言自语道:“李保、刘横的事情应该办出些眉目了吧?”
李保、刘横被曾国藩差遣出去要办什么差呢?他们两个小小的七八品带刀侍卫,又能办什么差呢?原来,这是由是科顺天武乡试引发出来的一桩事故,说出来还颇有些传奇色彩。
顺天府辖五州十九县。
是科武乡试,入场县学生八百九十二名。经五天的校场考试,共录取一百六十七名。武乡试分外场和内场,外场分头场和二场。头场试骑射,二场试步射及弓、刀、石、技勇。内场也称三场,要求考员默写《武经》中的一段文字,百字左右,要求不太严格,只要字写周正即可。文乡试与武乡试的区别,..主要在于文乡试是以礼部为主要经办衙门,其他衙门配合;武乡试则以兵部为主要的经办衙门,从各部抽调办事人员协助。
顺天武乡试是大清最隆重的乡试,大主考非三品以上大员不能充任,历届的提调官则是历届的顺天府正印担任。考校场也极其森严,军兵要放三道岗,百姓莫敢驻足。闲散官员,上到大学士小到未入流,无特旨,断难进入。
是科武乡试,三场过后,各主考官都把是科的解元取成满人宛平县荣发,只等大主考在荣发的名字下面标出“中”字样,便连同五魁及录取的举子,由礼部的专职誊写官誊得清清楚楚,再一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钦点一“准”字,就可张榜公布了。但在公布之前,取中的名单是一丝不得走漏的。
但在誊写名单的时候,担任外场监察官的监察御史曲子亮却收到一封呈给大主考曾国藩的信,信上写明“非礼部侍郎、是科武乡试大主考曾大人不得拆阅”。
曲子亮知道考场规矩森严,一丝不慎,便招来杀身之祸,就不敢耽搁,直呈曾国藩。
曾国藩当着所有是科考场官员的面将信拆开,见上面只有一行字:解元荣发实乃宛平一恶霸也。落款:应试一生员。
曾国藩把信放下,眯起眼睛挨个审视在场参加武乡试的大小官员,一字一顿道:“何人向场外通风报信?现在站出来,本部堂饶他不死,真待本部堂查将出来,断无活命之理!”
四十几位官员正在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谈闲散的话题,忽然听到曾国藩的话,都全身一震;大家互相望了望,又看了看威坐高堂面目铁青的曾国藩,全把头低下,无一人搭腔。
曾国藩接着道:“是科乡试皇上未御准,黄榜未张开,场外人如何知道解元为荣发?誊写官给皇上的名录暂且不要写了。本部堂决定,今晚所有在场的大人们不得回府!泄密这件事,本部堂要一个一个查起。国家开科取士,干系甚重,非同儿戏。本部堂有天大胆子也不敢隐瞒不报。来人哪,给本部堂备轿!本部堂要立时进宫向皇上请旨!”
曾国藩临上轿,又对负责是科乡试护场的总兵官道:“这里就交给军门大人看管,不许走脱一人。本部堂去去就来。”说毕,迈步上轿。
第一百零八节 大公无私眼里不揉沙子
乡试出现意外,曾国藩决定进宫请旨,但他尚未坐进轿里,乡试办事房里却突然响起一声大叫“曾大人,下官向您老请罪!”
曾国藩一惊,蓦地转过身,威严地断喝:“你抬起头来!”
那跪着的人只好抬起头来,却原来是负责校场秩序的吏部满郎中叔涛。
曾国藩走回办事房,坐下来,问道:“叔大人,你是久历乡试之人,如何胆大到这种程度?你不怕杀头吗?”
叔涛低头答道:“大人明鉴,下官和荣发是世交,下官也不是存心给荣发报信,只是清场时……,望大人饶命!”
原来,叔家和荣家祖上就已交厚。进关前,荣发的祖父曾救过叔涛祖父的命;平三藩时,在两军阵前,叔涛的祖父又救了荣发祖父的命。叔涛在宛平做运判时,荣发就是叔府的常客。荣家有什么事,落不下的也总是这叔涛。
叔涛调进京师后,每逢节假日,总要赶回宛平去会那荣发。
荣发在考前就住在叔涛府邸。荣发得了第一,叔涛欢喜得赛似自己中了解元。
清场的时候,他见荣发也在人群里伸长脖颈凑热闹,好像很心急,见到他还直招手,当下也没多想,转身进房便趁乱在手心上写了个“一”字,一心巴望让荣发早一天高兴。
第二次出来后,便瞅准机会,两眼专往荣发的站处看。荣发会意,就踮起脚来看他。他就把手张开来,冲着荣发扬了扬,荣发看得个真真切切。
令叔涛想不到的是,万分高兴99lib?的荣发,嘴比雕翎箭还快,竟片刻传了个你知我知。
叔涛知道,大主考如果换成别人,这种事可能就不算什么事,但在姓曾的手里不仅算一回事,而且要算成大事了。
曾国藩不仅办事一丝不苟,而且是满朝公认的强臣,不仅对属下严,对自己也严,有时严到连上头都无法评判的程度。叔涛心知肚明,像曾国藩这种人能说到便能做到。曾国藩一旦进宫请旨,皇上就要细细追查,就算有人站出来劝皇上一二句,皇上有心罢休,恐怕姓曾的也不会罢休。贾仁贾存道就是个最好的例证。真等追查出来,不仅自己丢命,怕还要殃及九族。他写在手上的字,墨迹尚未干透,这黑黑的证据,洗都来不及啊!
曾国藩望着瑟瑟发抖的叔涛,自言自语:“叔大人,你是满朝公认的聪明人,你不该干这糊涂事啊!你只能听天由命了。来人哪,将叔涛摘去顶戴,暂押兵营看管。待本部堂奏明皇上,再行发落。”
曾国藩连夜命李保、刘横,到荣发的原籍宛平县,暗暗核查该员的品行。如荣发真是个有劣迹的生员,牵扯的人可就多了。
按大清试制,生员乡试前,须由当地衙门出具该员品行端正无任何劣迹的具禀,上报到学政衙门审核。如属实,才能上报礼部或兵部,由礼部或兵部下发一种准考的札文。乡试时,应试的生员还要五人一具结,互相保证清白,才能进场。
大清对生员的品行看得相当重要。品行不好的人,不要说乡试进不了场,连秀才的资格也是要革除的。
叔涛押走后,曾国藩让誊写官继续誊写名录;名录必须在子夜前递进宫去,不准延误。
名录写毕交到曾国藩的手里,曾国藩不得不在第一名荣发的下面画了个圆点儿,又附上场外递进来的信,写了夹单,申明已委派随身侍卫去荣发原籍暗访。一俟有结果,即刻上报。
曾国藩的用意再明显不过:皇上的“准”字,最好缓一两天批出。
他暗想:顺天府乡试是顺天府三年一遇的大事,所以朝廷不可能不慎重。
次日清晨,曾国藩还没起床,李保和刘横便一脸疲倦地赶了回来。
曾国藩急忙起床,传李保、刘横进书房问话;早饭前必写的十个大字,也停了下来。两个人走进书房,向曾国藩请过安,便滔滔讲起来。
荣发,顺天府宛平县十里桥人。祖上曾随康熙平过三藩,佩过燕雀刀,得赏巴图鲁勇号,是宛平县数得着的大户人家。纵奴行凶,包揽诉讼,强买强卖田地,这样的事情荣发很是干过几件。宛平县正印是个翰林院放出的汉人,原就对满人存了七分的惧怕心理,碰上荣发这样身世的满人,就更是不敢得罪了。荣发到县衙也从来都是横冲?直撞,全不把知县放在眼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比正印还正印。
说荣发是宛平县的一恶霸并不为过,荣发仗着武艺高强,又网络了几名舞枪弄棒的狐朋狗友,势力的确压着知县一头。
早朝,曾国藩第一个把早饭前拟就的折子递上去。
折子标题为:《参宛平知县隐匿生员实情及宛平生员荣发有劣迹折》。折子当晚就御批出来:有劣迹生员荣发不仅从是科武乡试的解元位置上被划出了录取线,还因品行不端被革除了生员资格。不仅宛平知县被革了职,连顺天府学政,顺天府府丞,也受了降级留任的处分。叔涛被罚往新疆军台效力三年。
叔涛被罚得这么轻,据说是文庆在皇上面前说了句话。叔涛和文庆有点偏亲。
就这样,一个到手的解元硬被张狂至极的荣发弄丢了。
试想,如果叔涛不给荣发提前通报结果,通报了结果又没有人举报,荣发真成了大清的解元,结局会怎样呢?
曾国藩对此郁闷了好多天。
在府邸用晚饭的时候,曾国藩还在想,为什么别省乡试都顺顺利利,一到顺、奉二府就总要生出些事故呢?
饭后,他来到书房,想把刚刚成形的《选录十八家诗文抄》的书稿再看一遍。顺天刻书局已派人催了两次,他一直延迟着没有交稿;一则书稿的注译有个别字词尚需推敲,再则印费尚无着落。虽然书局一再强调可以赊刻,成书后再交费用,但他一直对自己的这部重新校评的古诗文集子没有信心。
道末咸初,各地出书较为热门,校评古诗词更是扬名的最佳途径。曾国藩案头就摆放着好几部今人对古人的注评集子,不仅注译荒诞,还错误百出,张冠李戴比比皆是。这也是曾国藩校注《选录十八家诗文抄》的本意,想给天下读书人一个标准的古诗文译注范本.。
曾国藩在书房刚一坐定,李保拿着张拜客帖子走进来。
“大人,”李保把帖子双手递给曾国藩,“这位爷要见大人,传还是不传?”
曾国藩望一眼帖子,见写的是:已革六品顶戴顺天府宛平知县戴犁叩首。
曾国藩猜不透这位刚刚革职的知县来拜他是何用意,只好说一声:“传他进来吧。”
很快,李保领着一位个子虽高背却有些驼的大男人走进来。
那男人一进书房先向曾国藩请了个安,然后便很谦恭地站在一旁。曾国藩还了一礼,便让放座,这才细细端详这位已被革职的六品知县。
第一百零九节 细心发现新问题
戴犁五十上下的年纪,蓄几根零乱的胡子,刀条脸,浓眉大眼,不说话便用舌头舔嘴唇,总像什么东西没有吃够,时时回味的样子。新靴、布褂,穿着还算整齐。
曾国藩笑道:“不知仁兄来敝宅有何见教啊?”
戴犁站起身道:“戴犁这次来府上,是特别来感谢曾大人帮愚兄脱离苦海之恩的。”
曾国藩被说得一愣,道:“隐匿生员实情,妄报生员履历,实属欺骗朝廷的行径!本部堂具实参你,并无不当之处。望你好自为之,好好做人,以图东山再起,报效朝廷。”
戴犁一笑道:“大人误会戴某的意思了。大人秉公执法,并无不当之处。戴犁此来,真的是来谢大人呢!戴某出身翰林,一直在礼部为官,每日除了办差便与一班老友吟诗作文,何等快乐!可自从被放了这宛平县知县的缺?99lib?
分,戴某便无一日敢伸直腰板儿办案做人。两年下来,形同行尸走肉,有时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谁。大人难道没有发现戴犁已经驼背了吗?在礼部当差时,戴犁的身板儿比弓弦都直啊!”
曾国藩奇怪起来,不禁反问:“你身为堂堂正六品京县,替朝廷办事,如何倒成了这个样子?”
戴犁道:“大人在京师做官日久,哪里知道做京县的苦衷?宛平境内光封侯封伯的乡绅就有二十几位,活着的也有三四位,哪个进了县衙戴犁敢不站着讲话!像荣发那样祖上有军功的就更不计其数了。戴犁每日在县衙里都胆战心惊。这些臣民随时都能把戴犁的性命要了去啊!大人哪,您老替愚兄卸了这负担,不是大恩大德吗?戴某不过来道一声谢,还算个人吗?戴某几次要开缺回籍,皇上不准哪!戴某不日就要起程回籍了。山西的山山水水,无一日在梦里缺过。叶落归根,总算保了条性命回籍,幸哉幸哉!”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上茶”,便转回头道:“本部堂万没想到做京县还有这般苦衷!戴犁呀,真难为你老兄了。不知是哪位老兄接京县的缺分?”
戴犁道:“这是皇家的事,与戴犁没什么干系了。不过,顺、奉二府的州县,非能员不能简任。皇家的发祥地,怎么管哪,无功有过呀!大人查办过顺天府的案子,还不谙个中滋味吗?我记得再清楚不过,您老那时刚刚升授的二品内阁学士,案子没办完,就降为四品了。几日光景降了三级,苦啊!”
李保这边端着两杯茶进来,放下后冲戴犁点点头,说一声“请用茶”,便走出去。
戴犁这时站起身道:“戴某还要回去整理行装,就不扰大人歇息了,戴某就此别过。”
曾国藩诚心挽留道:“既来之则安之,晚一天离京又有何妨?老兄现在是自由人,大可在京师伸直腰板儿玩上两天,看哪个敢奈何!”
听完此话,戴犁果然重新坐下,全身当真就放松了许多,谈吐也自然流畅了一些。他吐出舌头舔舔嘴唇道:“谢大人提醒。大人如不嫌烦,愚兄就多扰你一会儿。大人不知可用过晚饭?愚兄请大人去吃大菜如何?”
曾国藩暗道一句“好一个洒脱的戴犁”,口里却道:“晚饭已用过多时,就不劳仁兄破费了。本部堂尚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仁兄请教。记得本部堂刚受命署理刑部侍郎时,在汇总顺天府全年的大案时候,其中有宛平县一件案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仍萦绕胸怀。”
戴犁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笑道:“如果不是戴犁失忆的话,大人讲的当是县丞王正夫侵吞公款一案。”
“正是!”曾国藩接口道,“好像是说他侵吞公款,之后又恃强仗权,逼奸了一名下属的哑女,被门房撞见,揪到官府。顺天府判的是秋后问斩。本部堂依据大清律例,觉得有些量刑过重了,就改了个三千里充军。”
戴犁欠身问一句:“冒昧地问大人一句,大人可认识王正夫?”
曾国藩道:“本部堂不认识王正夫,但却到吏部查过他的案卷。王正夫也是个两榜出身的人,而且进身比你、我都早。本部堂一直放不下的是,王正夫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如何肯为了一名哑女,竟置自己的前程与性命不顾,做出这等反常的事情。还有一点让本部堂奇怪,本部堂查看了王正夫的履历,那王正夫离京时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外放顺天府是正四品府丞缺分,然后又成了从五品的知州衔,转年又成了正六品的通判衔,案发时,竟成了一名正七品的宛平县县丞!敢则王正夫的功名是捐的不成?别人做官是越做越大,如何他这官却越做越小?”
戴犁道:“大人真能说笑话。王正夫不仅文章写得好,为官更是清如水明如镜。好了,戴犁叨扰的时辰够长的了,大人也歇息吧。”话毕,精神抖擞地站起身。
曾国藩道:“本部堂正要和仁兄多聊一会儿。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王正夫一案,可是你审的?”
戴犁站着道:“王正夫是我直接的下属,又做过我的上宪,我怎么能定案,我是例应规避的。从始到终,全是顺天府大堂直接审定,我连边儿都靠不上。王正夫真真命大!不是大人转了转念头,可不是死定了?”
“听仁兄的口气,难道王正夫有些冤枉不成?他如何不京控?”
“听人说,王正夫也京控了,但因证据确凿,被刑部驳回了。”
“本部堂身署刑部侍郎,怎么没见到他的京控?”
戴犁笑道:“大人哪,您老真该歇息了。您老问我,我问谁去?戴犁可得告辞了。”说毕,深施一礼,便直着腰板儿大步流星走出去。
曾国藩只得冲门外喊一声:“送客!”
这一天本是大清朝廷法定的假日,但曾国藩饭后还是乘着轿子来到刑部。一进刑部,倒把值事官吓了一跳:“大人,您老今天怎么来办公了?”
曾国藩笑了笑,边往办事房走边道:“传李文安大人来见我。”
值事官回道:“李大人已经回籍养病多日了,现在是洪祥大人署理郎中。”
曾国藩道:“那就传洪大人。”
曾国藩坐下来,见案头又摆了十几件各地报上来的案卷,不由自言自语:“咳,天灾人祸,案件也多。”
洪祥这时走了进来,值事官则忙着为曾国藩沏茶。
曾国藩一见洪祥便道:“洪大人,烦你把宛平县王正夫的京控卷子拿过来,本部堂要看一看。”
洪祥垂手答:“回大人话,人犯王正夫的京控卷子是大人去山西期间到的,到的当日下官便呈给大司寇了。大司寇转天调看了顺天府呈的判决案卷,认定王正夫的案子顺天府审得公正判得明白,何况大人已将原定的斩刑改判成充军,王正夫还要京控,属胡闹行径,便驳复回去了。”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道:“洪大人,烦你给顺天府下道征用王正夫京控原状的咨文,现在就办。下去吧。”
洪祥愣了愣,道:“大人,王正夫的京控已被大司寇驳复,刑部再下咨文征调,好像有违常理。大人哪,总该有个理由下官才好办理。”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部堂正在补填大清律例,就注明汇总资料用吧。”
洪祥答应一声“下官就按大人吩咐的办理”,便走出去了。
值事官端茶进来。曾国藩待他把茶放下,问道:“李文安大人得的何病?”
值事官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大人离京的第二天,李大人便染了风寒,连着三天告假。后来,就上了道请求致仕养疾的折子,说自己年迈体弱,家中老母又多病,再不尽孝怕没机会了。皇上被李大人的孝心所感动,就给了他半年的假。李大人只给李翰林留了一所宅子,其他的宅子都卖了,没几天就带着家眷离京回安徽了,下官想去送李大人一程都没赶上。看李大人的样子,是真打算致仕了。”
曾国藩没有言语,而是摆摆手,值事官诺诺退出去。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苦笑一声。
这个李文安真真是个老滑头!国泰民安,有病也没见告过假,每日都是第一个到办事房,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兢兢业业,唯恐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上头捞个什么处分。可现在,天灾匪乱,国库亏虚,没有官身倒能混碗饭吃,有了官身不仅没俸禄,有时还要随份子破费银钱。在京的官员已有一大半告假回籍,李文安于是也决定掼掉乌纱开溜也。这李文安说多滑头有多滑头!
“大人!”一声呼唤,把曾国藩唤醒,却原来是洪祥。
洪祥垂着双手说:“咨文已照大人的吩咐发了出去。照正常计算,明儿就能回来。大人,下官想告一会儿假。”
曾国藩笑道:“洪大人,你身为郎中,大可不必如此慎微。有些事,也可让值事官去做,你又何必亲劳呢?”
洪祥道:“大人有所不知,有些事自然要烦劳值事官,但这件事须下官亲自去办还未必能办成。咳!”说着,竟然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
曾国藩道:“敢则洪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
洪祥道:“下官也不用瞒大人了,下官一个亲戚来京引见,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挨着边儿,我那位亲戚天天去吏部候信儿,可吏部天天让等着。下官昨儿托了吏部的一个熟人问了问,原来现在的官员引见是要交三百两银子的。我那亲戚进京两月已是山穷水尽,哪里能拿得出这笔银子呢?便央我找家熟悉的钱庄借贷。下官告假,就是去办这件事的。”
曾国藩被洪祥说得一愣,不禁反问一句:“引见为的是表彰良吏,怎么倒要先掏钱?这倒让本部堂着实不解了。想起本部堂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没送金没送银,虽然是拖后半年,还不是由吏部照常引见了?洪大人,别是你那亲戚要走什么门路生发出的借口吧?”
洪祥道:“回大人话,下官的这位亲戚做人和做官都是再老实不过的人。在湖北做了两任的知县,还是不见多什么行李。巡抚衙门见他这官做得可怜,让他进京叙优,准备升他一级。一听说他要离任进京引见,竟一下子闹得满城的百姓送他,光万民伞就收了十几个。咳!大人哪,您老那是庶吉士期满散馆,吏部早晚都得引见。我那亲戚是升职引见,不相同啊!”
曾国藩一听这话,离案走了两步,略想了想,道:“这倒是个难得的好官了。洪大人,你快去钱庄吧。客居京师消耗太大,像他这样没有积蓄的人如何得了!早一天引见早一天回任哪。洪大人,本部堂想再问一问他的名讳。”
洪祥应一句:“谢大人,他叫颜庆,字玉人。”便转身走出去。
曾国藩这里便铺开八行纸,边思索边写起来。他要把从洪祥口里听来的事情上呈给皇上。吏部这样做,寒良吏的心哪!
回府后,他又就折子的个别词句斟酌了一下,这才誊写。折子的题目是:《官员引见吏部不该收取银子折》。
第一百一十节 为诤臣据理力争
第二天早朝,曾国藩发现上朝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前天早朝还有三十几人,今天竟然只剩了二十几人。不用问,肯定是告假的告假,归籍的归籍,都在忙自己的后路。
咸丰帝坐在龙椅上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现在最头痛的事情是广西“匪乱”,国库无银,人心涣散。广西的消息是一日比一日坏,“剿匪”的官兵连连败北,“征剿”大军几易其帅,仍换不来一个好消息。咸丰帝到处调兵,随时换将,广西的兵力已近三万,良将差不多也都差遣了过去,从各省征调商借来的银子通统送往前线,仍旧不能让“长毛”后退一步。
按着杜受田的教导,咸丰帝既拜了天地,又祭了祖宗,时局还是不能有丝毫扭转。气急了的年轻皇帝,恨不能自己变作一把刀,飞到广西,把那姓洪的首级嚓嚓拿下,恨不能自己能屙出金元宝,不仅把满朝文武的欠俸补齐,还把银库充实到康乾盛世。
咸丰帝现在是白天骂人,看折子,给列祖列宗烧香磕头,晚上做噩梦,说胡话,被那姓洪的扰到一夜要惊醒好多次,有几次还吓得遗了尿。早朝的时候,他还要做出稳如泰山、天不敢塌的样子。
今天的早朝,众王公大臣朝拜完毕,军机处便呈上广西方面告急的文书,吓得咸丰帝的心怦怦怦地跳了好一阵,后来见是一般的告急,不是加急,这才把情绪稳定下来。
大学士管理户部的卓秉恬最先递上一份《外省商调到山东、河南的赈银已到位,昨日又从四川、甘肃两省征集了一百万石粮食也已起运到广西》的折子,有这样的好消息,总算活跃了一下气氛。
临散朝,曾国藩出班呈上《官员引见吏部收取银子》一折。
按着分配好的时间,曾国藩今日当到礼部当班。
到了礼部略坐了坐,见无公文可看,加之惦记王正夫的京控是否到京,就向礼部的值事官交代了一句“有事烦到刑部去找”,便乘轿来到刑部。王正夫的京控果然到了。
王正夫的京控只五千余言,不仅对侵吞公款一节矢口否认,还说是顺天府衙门因卖官贩爵一节被其察觉,要杀人灭口云云,全然与犯案不着一丝边际。刑部在旁边批的是“一派胡言”四字,也不知出自哪位大人的手笔。
如果不是听了戴犁的一番话,曾国藩也会批“一派胡言”的。可真要复核这件案子,却又困难重重。
一则时间已过去将近三个月,王正夫肯定已充军上路;一则因受荣发一案的牵累,不仅戴犁革职,顺天府的学政、府丞还被降了职;再则,王正夫的京控已由大司寇亲手驳复,曾国藩请求复审,皇上会怎么想呢?还有一点最让曾国藩委决不下,如果王正夫真的是胡乱喊冤,自己该如何面对满朝的文武百官和反复无常的当今皇上呢?
曾国藩把王正夫的京控压到几份咨文的下面,便让值事官传洪祥进来问话。
洪祥快步走进来,曾国藩开门见山地问:“洪大人,银子可曾借到?”洪祥面露喜色道:“银子昨儿午时到的手,午后便送到了吏部。今儿早上吏部传话,让颜庆三日后到吏部写履历、验官凭,引见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谢大人还惦着这事。”
曾国藩道:“可喜可贺!你见了颜庆,替..本部堂问候一声。”
洪祥道:“下官昨儿和他讲了大人许多事情,颜庆嚷嚷着要拜访大人呢。”
曾国藩未及答话,值事官一步跨进来道:“禀大人,礼部肃顺大人来给大人请安。”曾国藩急忙答应一声“快请”,便迎出门去。
红光满面的肃顺出现在刑部曾国藩办事房门口。
曾国藩一见肃顺,怕他请安,当先抢前一步一把拖住,拥进门来,洪祥和值事官一齐告退。
肃顺一坐下,便愤愤地说道:“这个卓秉恬,户部交给他,可有好戏看了!”
曾国藩道:“卓中堂管理户部以来,一直稳稳当当,没出过大的纰漏啊!”
肃顺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稳稳当当!现在都到了国库向各省商借银子的时候了,他还拿不出个屁主意!兵饷都发不足,你让前线将士如何杀敌!”
曾国藩不言语,只顾喝茶,还歉意地解释:舌燥喉干。
肃顺接着道:“曾大人,下官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只是拿不准行不行得通。”曾国藩马上抬起头,用眼睛示意肃顺讲下去。
肃顺道:“各省已纷纷上折请求准本省铸制制钱,下官想,如今国库空虚,何不也铸制一些制钱以解困?当五当十,当多少是多少,剿匪赈灾发俸禄,可不全都解决了?”
曾国藩放下茶碗,思索了许久才道:“肃大人,这不愧为解燃眉的好办法!只是开炉铸钱对百姓有无冲击?一旦引起混乱,后患可是比广西匪祸还要严重啊!”
肃顺也喝一口茶,道:“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长毛一路抢掠,大量的银子都到了他们的手里啊!”
曾国藩忽然把王正夫的京控从咨文里抽出来,往肃顺的面前一递道:“肃大人,王正夫的京控,本部堂越看疑点越多,想重新审过,又有诸多不便。”
肃顺看也没看道:“什么王正夫狗正夫,咱们还是干些大事吧。救十个王正夫也不能替咱去广西剿匪,就算错杀二十个王正夫,大清的天也不能塌下来。曾大人哪,您老是先皇的宠臣,您要用心谋国才是。下官言直,您老别生气。”
曾国藩笑道:“肃大人乃文武双全之大才,本部堂处处学习犹恐不及,何敢生气呢?”
肃顺道:“大人哪,皇上现在唯杜受田的话是准,我等应该联名上折请求开炉铸制制钱才对。不如此,何以解困?”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肃大人先回,容本部堂思虑思虑。制钱解困,本是好事,一旦引起百姓恐慌,势必乱上添乱。肃大人,此事关系江山社稷,慎重为上啊!”
肃顺怏怏地站起身,边活动筋骨边道:“穆彰阿离京归籍后,京师几乎成了杜受田一人的天下!这个老东西,看乌纱比什么都重。咳,下官告辞了。”
曾国藩边送边道:“听说杜中堂三月前在直隶、奉天倡开了五六个捐输局,为朝廷筹了五百万两银子,不知真也不真?”
肃顺道:“听说这笔银子明日就能进京。咳,捐输一开,鱼目混珠,泥沙俱下!不知我大清又有多少捐来的顶子开始胡作非为了。”说着话已推开门走出去,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冲曾国藩拱拱手,这才低着头去了。
曾国藩重新坐下来,却一眼看见王正夫的京控,不由自言自语:“错杀二十个王正夫,大清的天真就不能塌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多事之秋,量刑要准,不可因错杀一人而失万万百姓之心啊,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后一句话他没敢说出口,尽管房里只他一人。
他拿起笔,在王正夫京控的眉首空白处,写了如下一行字:王正夫京控与人犯供状相差太远,该案拟由刑部再审。
握着笔想了想,又补上“礼部右侍郎署刑部侍郎曾国藩”几个字。
他放下笔,冲外面喊了一声:“传洪祥洪大人。”
值事官在对门答应一声,脚步声响起。
洪祥走进来。曾国藩把王正夫的京控交给洪祥道:“洪大人,烦你将王正夫的京控面呈大司寇,本部堂的意思此案由刑部再审。去吧。”
洪祥双手接过京控,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这时的刑部尚书是周祖培,也是个很玩得转的人物。
周祖培,籍隶河南商城,字芝台,嘉庆进士。穆党陈孚恩被勒令休致的时候,周祖培正在工部侍郎的任上。陈孚恩开缺,恒春递补刑部尚书,周祖培于是由工部侍郎转调刑部侍郎。
周祖培是年已五十有七,是京师出了名的老油条,妨碍前程的事,他从来不做。
道光帝在世时,他仗着年轻气盛,也干过几件事情,受到过表彰。恒春开缺,正好转到他递补。满朝的文武都说,周祖培白捡了一个刑部尚书缺分。后来,碰过几次钉子,又遭御史妄奏了两本,他于是就由热心朝政转而移到注重修身养性、养花养鸟上来,轻易不再多奏一言。但自己职分内的事,他仍尽量地管,算是个比较称职的尚书了。王正夫的京控上面驳复的文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周祖培做过一任顺天府府尹,深知顺天府的事不能按常规办理,能推的就推,能不管的就不管。插手顺、奉二府,无异于插手皇族,最是出力不讨好的了。
早朝过后,周祖培让值事官传曾国藩到尚书办事房说话。曾国藩当日偏偏该到兵部去当值,值事官就径到兵部,传达大司寇呼唤。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兵部的事,乘轿赶回刑部。
曾国藩来到尚书房,见周祖培正歪在木凳上吸纸烟,满屋的辛辣烟雾,把人架在云雾上一般。
曾国藩仿佛站在云端里,深施一礼,朗声说道:“下官见过大司寇。”周祖培干咳了两声,把纸烟掐灭,这才坐直身子道:“涤生,坐坐。老哥近几日在军机处掺和广西用兵和铸行制钱的事,几日不见你老弟,想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坐下道:“下官也知道大司寇忙,不知铸钱一事可有着落?”
周祖培哈哈笑道:“老哥位在刑部,铸银、铸金是户部的事,与老哥何干!涤生啊,王正夫已在流放途中,这个案子重审起来难度太大。何况,流放不是杀头,依老哥想来……”
曾国藩接口道:“大司寇,当此多事之秋,下官以为,能改正的案子还是改正的好!王正夫是我大清上下公认的诤臣,又素有才名。下官是怕顺天府用法不公,伤诤臣之心;一旦传到皇上那里,有碍大司寇的清名啊!”
周祖培长叹一口气:“王正夫只比老哥小五岁,已是日暮途穷之人,还是随他去吧。”
曾国藩道:“下官与那王正夫素无往?来,只是觉着这个案子蹊跷,才想再审……”
周祖培打断曾国藩的话道:“涤生老弟,我们还是省省心吧。你我身为汉人,能熬到眼下这种程度,已是大大的出格了。插手顺、奉二府,无异于引火烧身,何必呢?你到顺天办理学案,天下谁不知道理在你处!可是,说处分还不是处分了。顺、奉二府,让别人去管吧。老哥最近寻得一种好牡丹,不用十分侍弄,长势却格外茂盛。老哥想等个好天,单邀老弟到寒舍赏它一天如何?你我举杯邀牡丹,对影成三人哪!好吗!”说着,把王正夫的京控递到曾国藩的手里:“把你老弟的墨宝涂掉,退回去吧。”
曾国藩把京控接在手里,道:“大司寇,下官真怕王正夫京控是实啊!当此多事之秋,用法不可不准哪!”
周祖培无奈地摇摇头,点上一颗纸烟道:“涤生啊,老哥的话已是说完了,你看着办吧。老哥午后还要去军机处议事,就不过问这件事了。牡丹还是要赏的哟?”
第一百一十一节 再获吏部新职位
曾国藩退出尚书办事房,转身进了侍郎办事房。周祖培这个老狐狸,一脚把不好玩的球踢给了曾国藩,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按大清官制,尚书虽是侍郎的上宪,但尚书和侍郎都有独立办差和奏事的权利。虽然在品级上尚书大着侍郎一级(侍郎为正二品,尚书是从一品),而在实际当中,尚书和侍郎的职分是平行的。
曾国藩犹豫再三,决定重审王正夫一案。他在午后便把洪祥传进自己的办事房。
他指着京控说道:“咨文顺天府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刑部决定受理王正夫的京控。着顺天府派员将流放途中的王正夫传唤进京。相关的人证、物证也一并传齐解京,不得有误。”
洪祥拿着京控走出去,值事官却走进来。曾国藩刚要问话,值事官道:“禀大人,宫里来了两名公公,传大人即刻进宫面圣。”
曾国藩匆匆走出去。到了勤政殿,咸丰帝即刻传见。
咸丰帝坐在龙椅上,两边站着祁寯藻、王广荫、文庆、花沙纳、杜受田、孙瑞珍及肃顺。
施礼毕。咸丰帝劈头便问:“曾国藩哪,朕找你来,是想谈谈吏部的事情。你的折子朕看过了。吏部倒有自己的小算盘哪,花沙纳呀,你也说说吧。”
花沙纳道:“回皇上话,奴才到吏部不过月余。吏部的章程,全是前尚书季芝昌所定。但皇上既然不让这么办,奴才回去,就改掉这章程,重办他们便是。请皇上放心。”
咸丰帝冲外面喊一声:“传左都御史季芝昌来见朕。”
季芝昌是原来的吏部尚书,花沙纳则是原来的左都御史,两个互换不过月余。季芝昌匆匆走进来。
咸丰帝不容季芝昌请安劈头便问:“大胆的季芝昌,你知罪吗?”
季芝昌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口里连连道:“臣该死,臣该死,请皇上明示。”
咸丰帝恨恨地道:“吏部乃我大清之根本,引见关乎国家的兴衰。你身为吏部尚书,竟纵容属下对引见的官员收银设卡!可恨!”
季芝昌茫然地回道:“皇上所言微臣惶恐!微臣在吏部尚书任上,焉敢对引见官员收银?微臣有天胆也不敢做此有碍国家兴衰的事情!请皇上明察。”
“你还敢狡辩!”咸丰帝气呼呼地站起身,大声呵斥:“季芝昌,你别忘了,你是先皇的老臣!曾国藩没有证据在手,他岂能轻易上折参你!”一句话,把责任推给了曾国藩,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季芝昌大声辩道:“回皇上话,臣在吏部任职的时候,曾国藩极少到吏部办差。微臣只是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微臣纵容属下对引见的官员收银设卡?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被季芝昌说得愣了许久才道:“照你这么说,是曾国藩诬你清白了?”
季芝昌老老实实地跪着一声不吭,明显不服。
曾国藩跨前一步,扑通跪倒道:“启奏皇上,臣所奏《官员引见吏部不该收取银子》一折,距离今日不过几天的事情。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忽然问花沙纳:“花沙纳,你已到任一月有余,如何对吏部办事的章程还不甚了解?你是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吗?你是个老臣,怎么糊涂到这种程度!”
花沙纳叩头如捣蒜,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对不起皇上!奴才回去一定重重地办他们!”
咸丰帝接着道:“杜师傅啊,你和季芝昌、花沙纳速到吏部,对曾国藩所奏严加核查。不管是何人所为,都要如实上奏,绝不宽贷!你们去吧!”
杜受田、花沙纳、季芝昌齐跪下道:“臣等遵旨,臣等告退。”
咸丰帝挥了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下去吧。”
目送着杜受田等人倒退出去,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也起来回话吧。”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谢皇上”,慢慢爬起来。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讲过,治民不如治吏。吏部的事情,关乎我大清的兴衰,吏部的有些章法,好像也该改一改。”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位不在吏部。吏部的事情,臣不甚清楚。但臣以为,因事设衙,随事变而变章法,从古到今,莫不如此,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吏部左侍郎江涛现在已经丁艰归籍守制,所遗缺分,就由你署理吧。你是先皇看重的人,可不能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啊!”
曾国藩扑通跪倒,道:“回皇上话。对皇上谕旨,臣不敢受领,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委他人吧。”
不仅咸丰帝被闹得一愣,连旁边站着的祁寯藻、文庆、肃顺等人也一愣。咸丰帝冷着脸问:“曾国藩,你要抗旨不遵吗?”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不敢。臣位在礼部,已奉旨署刑部、兵部、工部。臣一身已领四部侍郎,如再署吏部,臣怕精力不济,贻误国家大事啊。请皇上明察,并收回成命。”
祁寯藻这时出前奏道:“禀皇上,臣也以为曾右堂署衔过多过滥,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未及说话,文庆奏道:“臣以为曾右堂正当壮年,正是替朝廷多办事的时候。何况曾大人是我朝极能办事的人,先皇也多次夸奖。先皇在日,凡是交办的事,无论繁简,曾侍郎均能办妥帖。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道:“曾国藩,你跪安吧……”
曾国藩谢过皇上,慢慢退出。临近晚饭的时候,从户部传来消息,在京的文武官员明日发放所欠俸禄,凡是请假或者不到差的官员,一律免领。
当日乘轿回府,曾国藩的心情格外高兴。他上日收到湘乡弟弟们的来信,称母亲近半年来一直患疾末愈,家中四处求医问药总不见效。信中虽未言明拮据二字,但身为长子的曾国藩,在母亲病倒的时候,既不能侍奉在侧,又拿不出银子,内疚和不安已是不能言表的了!如今朝廷忽然决定将所欠的俸禄发放下来,这不仅能让他给母亲寄上一笔银子,还能把两年来欠家中上下人等的佣金全部补上。出来给人当下人,一为糊口,二为养家,概莫能外。曾国藩自从开府用下人,竟无一年不拖欠下人的佣金!讲出去,人们不说他刻薄才怪!此中内情,只有曾府的下人们心中明白,外人哪知根底!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对下人们感到歉意。
晚饭后,曾国藩把唐轩叫进书房,道:“唐轩哪,你把府上所有人的佣金,当然包括陈欠的,都核算清楚,明日回来,都放下去!”
唐轩不由奇怪地反问:“大人,我们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曾国藩道:“明日,朝廷为在京官员补发俸禄及养廉,我在路上大概算了算,四千多两呢!”
唐轩一听这话,也不由地满心欢喜,他笑着道:“大人,等银子拿回来,我就告诉厨下,以后,您老就单开小灶吧。您老天天这么操劳,跟我们一起粗茶淡饭,铁打的汉子也挺不持久啊!二品大员和下人同茶同饭,京师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
曾国藩笑道:“唐轩哪,你可别再逗趣儿了。我曾家几代务农,到祖父一代,才算略有薄产。可祖父在六十岁上,还和家中大小一同吃饭,湘乡的老太爷才刚刚吃上小灶儿几天啊!”
曾国藩话中的老太爷自然是指父亲曾麟书。
曾麟书在父亲星冈公过世后,才和夫人单独开灶。曾家的这种做法,在湖南早已不是秘密;京师的曾府这种事,也是百官尽知、人人尽知,按倭仁的话讲,满人学都学不来,就更不用说做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户部催领原欠大臣俸禄、养廉的咨文下发到各部、院,委各部、院尚书、侍郎将属官及银数一一造册呈户部。咨文申明,已请假的官员不在此列。
曾国藩兼署吏部侍郎的圣谕也同时下达。
旨曰:着曾国藩即日起兼署吏部左侍郎,望该侍郎一心为公,老成谋国,协理花沙纳整顿全国吏治。钦此。
咸丰帝把整顿全国吏治的希望,寄托到四十二岁的曾国藩身上。曾国藩一身兼领礼、兵、刑、吏、工五部侍郎,是满朝当中兼职最多、汉官当中年纪最轻的高官。而此时的曾国藩可谓“职务繁委,值班奏事,入署办公,益无虚日;进食之暇,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分汇记录,凡十有八门”。
午后,又一圣谕下达到各部院: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肃顺,自到任以来,敢于任事,上疏奏对,尤其明白,着升授户部左侍郎。望该员忠诚谋国,不负朕望。钦此。
咸丰帝把户部左侍郎一缺交给肃顺,曾国藩就知道,大清户部铸行制钱是成定局的事了。铸行制钱能否让大清渡过难关,就要看以后的形势发展了。
肃顺所遗内阁学士一缺,由太常寺卿胜保递补。
前文有过交代,太常寺是礼99lib?部属下的一个独立的办事机构,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执掌礼仪,备办祭器、祭物的部门。
胜保是曾国藩的一个老部下。胜保,字克斋,满洲镶白旗人,武举出身,以敢讲话又工于心计,深得道光皇帝赏识。
第一百一十二节 好官不分满汉
进宫谢恩后,曾国藩急忙来到吏部尚书办事房向花沙纳请安报到。
花沙纳原本对曾国藩有气。
曾国藩来请安时,他便有意地不理不睬,想给曾国藩来个下马威。
曾国藩以下属官身份请安时,口称“下官曾国藩来给天官请安”,花沙纳不仅未起身扶,反倒用鼻子哼了一哼,阴阳怪气道:“本部堂不敢受你的安……”说着就端起茶杯意思是送客。
曾国藩急匆匆地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直起身,自己找个台阶道:“天官如此繁忙,下官就告退了。下官今晚去兵部办一件案子,明日再来听天官大人教诲。”又深施一礼,这才转身欲走。
花沙纳忽然站起身,说道:“曾侍郎慢走一步。”
曾国藩止住步,回过头来望了望花沙纳,不知这花天官又要耍什么花样。
花沙纳近前一步,问:“本部堂位在吏部,原本不该动问兵部的事情。曾大人要办的案子,可是奉天护军花守备狩猎伤人一案?”
曾国藩被问得一愣:“怎么,花天官也知道这个事情?”
花沙纳又近前一步,拉着曾国藩的衣袖道:“涤生,你先坐下,老哥有话和你讲。来人哪,给曾侍郎摆茶来。”坐下又道:“涤生啊,老哥是豹子脾气,你是京师公认的理学大师,涵养比我高,多担待老哥一些!老哥给你赔不是中不中?”
曾国藩被花沙纳的变化给弄得一时不知头尾,他正要讲话,偏巧值事官捧茶进来,曾国藩只好把要说的话打住。
值事官先给花沙纳请了安,又向曾国藩问了声好,这才放下茶杯走出去。
花沙纳当先说道:“涤生,你我同在京师十几年,老哥对你还是敬服的。明人不说暗话,老哥也不瞒你,你要办的那个花守备,就是犬侄啊!不知是革职还是充军?不会是杀头?”
曾国藩这才恍然大悟。他沉吟了一下道:“天官大人,你久历京师,做过总宪,又做过大司寇。花守备这件事情,你心里,总应该有个定算吧。”
花沙纳捋一把胡须道:“涤生说得不错。但老哥膝下无子,就过继这么一个侄子能接香火。咳!竟惹了这么大的祸!”
曾国藩道:“天官大人,这些实情,下官自会如实禀告皇上。不过,令侄也太胡闹了些,您老知道他猎伤的是什么人吗?是回籍养老的郡王府的格格呀!”
“什么?”花沙纳放下捋须的手,“不是说一名丫环吗?怎么成了格格!”
曾国藩道:“格格和丫环同时受伤。令侄的功夫着实了得,一箭伤了两个人哪!”
“麻烦了!”花沙纳木呆呆地讷讷自语,“怪不得老哥和王广荫王大司马谈起犬侄,大司马除了叹气就是摇头,不发一言。敢则大司马是特意让老弟办的?自己图个清静。这个王大司马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下官兼署兵部侍郎,职分所在。不过,令侄这件事,皇上也许……”
花沙纳拦住话头问道:“涤生,你想怎么处置犬侄啊?”
曾国藩道:“按花守备所犯的事情,革职和充军都不为过。不过,下官考虑到花守备一身武功,又是正途出身,不想浪费了这个人才。所以,下官拟断他个广西军营戴罪效力。”
花沙纳急忙离座,双手一抱拳道:“唉呀呀,老哥谢过曾侍郎!”
曾国藩笑道:“天官大人快不要如此!这只是下官的一厢情愿,还不知上头能不能准呢?”
花沙纳一捋胡须道:“老弟圣恩正隆,老弟定的章程,上头什么时候驳过?今日午后,老哥请你到前门吃西洋大菜如何?”
曾国藩站起身道:“下官谢过天官大人。不过,大菜就免了吧。非常时期,一旦撞见熟人传将出去,有碍天官大人的官声。下官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
花沙纳顾不得身份,一直把曾国藩送出门外才乐颠颠转回。
在回去的路上,曾国藩心道:“以后,不管是谁有求于我,如果不能答应,就要当面说清原因。切莫含糊,以致误事。”
花守备名阶,号一刀,武举出身。做过门千总直隶河营协守备、奉天护军守备。因武艺高强,使得一手好刀,深得府台信赖。一日高兴,携弓带人去辽阳的南山狩猎,不想却误伤了郊游的郡王府格格和丫环,被老郡王一纸告进了兵部。因这花阶是花沙纳的侄子,兵部尚书王广荫不大敢管,就把状子转给了刑部。老郡王、花沙纳,他两头都惹不起。而刑部尚书周祖培更会做事,竟把状子转手交给了内务府,说花沙纳是满人,理应由内务府受理。状子进了内务府,文庆感到莫名其妙。最后,状子还是转回到兵部。因那花守备是军营中人,理应由兵部受理。王广藏书网荫一看实在躲不过,就只好拖,一直拖到恭亲王奕䜣也知道了这件事。眼看就不能再拖了,偏巧曾国藩从山西核捐回京,王广荫就急忙把状子交给了曾国藩,又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便再不过问这件事,随曾国藩怎么决断,权当与己无关。
王广荫时年已近花甲,他犯不着眼看要致仕了和花沙纳过不去;周祖培是有名的老油条,自然更不能把自己的头往刀尖上碰。
曾国藩因职分所在,毫不犹豫便把状子接过来。别人对满人是碰也不敢碰,曾国藩倒好,不仅敢碰,还喜欢碰。恭亲王奕䜣、文庆、肃顺,都对曾国藩这种不怕硬的劲儿敬服。
其实,曾国藩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满人的事也好,汉人的事也好,总归都是大清的事。身为五部侍郎,除了钱粮(户部),方方面面不管都是失职啊!
很快,兵部便将花阶箭伤无辜一案审理清楚,御旨也随后下达。
照主办大臣曾国藩所请,咸丰帝果然御准箭伤无辜的花守备戴罪赴广西军营立功,并罚处花守备纹银一千两给郡王府的格格疗伤。
只这件事,整个儿征服了花沙纳。花沙纳自此以后,索性把吏部的事一股脑儿推给了曾国藩,曾国藩成了真正的吏部尚书,他开始放开手全盘整顿全国吏治。
广西的形势对大清朝来说是越来越不好了。
首先是钦差大臣李星沅在广西军中病卒。洪秀全趁着官军为李星沅发丧的机会,带了十几万太平军,猛力攻打广西首府桂林,以期把广西全盘拿下。
广西巡抚邹鸣鹤,动员全城百姓配合官军守城;又调江忠源和他的两千楚勇,星夜绕到洪秀全的后边和蓑衣渡,欲打他个首尾不能相顾。
江忠源星夜赶到蓑衣渡,人困马乏,带领两千楚勇冲进太平军营,太平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邹部院在城头看得分明,一见江忠源得手,便急令大开城门,两万军兵呼啸着冲出城去,来了个前后夹击。
洪秀全迫不得已丢下上万的尸首,放弃占据桂林的念头,引军退去,旋直扑湖南道州。
江忠源因累累积功,已被保举到四品的知府衔;蓑衣渡一战,对朝廷来说更是大功一件,不仅解了桂林之围,还斩杀太平军万余人。
广西巡抚邹鸣鹤感于江忠源的搭救之恩,再一次保举江忠源为从三品的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诏准。
对地方督抚保举的这些虚衔空职,咸丰帝从来都是一一照准。国库无银,缺分又少,只能靠保举些空顶戴来奖励这些有功将士,别无他法。就是这样的空头顶子,内阁学士胜保仍然觉着不能随便乱赏,还郑重其事地上了个折子,认为朝廷对督、抚的保单应该谨慎处理,一旦保举过滥,势必人浮于事。
胜保的折子到最后才提到邹部院的保单,曰:“臣查江忠源出身一榜,诏令其署理知县已是破格拔擢。后广西事急,诏令其带勇助剿,已累累被保举到四品顶戴,已创史焉。文职带军本就不伦不类,如再按地方督、抚保举,拔擢至三品衔,恐伤各地武员之心。臣以为,该员既已带军,又在前线,应诏令疆臣,但凡保举带兵都按武职衔保举为宜。我圣祖开国不易,缺分亦有定数,岂可视顶戴如儿戏,乱保乱准矣!”
胜保文采原本有限,加之对邹鸣鹤保举江忠源已窝着气,就一气写成,读也没读,便直呈上去。
胜保此时想的是,反正已广开言路,就算说错一两句话,又有何大碍焉。
咸丰帝看完折子,拍案而起:胜保分明是讽刺皇上拿顶戴作儿戏呀!一句“乱保乱准”,险些把咸丰帝的肺气炸!
他当即召见奕䜣、祁寯藻、花沙纳、文庆。
各王公大臣到后,咸丰帝先把胜保的折子一摔,愤愤地说道:“这个胜保,可不是反了吗!祁寯藻啊,是你给朕上的折子,说胜保是能员,应该委以重任。花沙纳呀,你好像也替他说了不少好话。你们俩保举的好能员?!”
祁寯藻与花沙纳一 524d." >前一后先后跪倒,只顾边叩头边连连自责:“奴才有眼无珠,奴才该死!”除此之外不敢说别的话。
文庆这时道:“胜保这等糊涂,重办就是了,皇上不必跟他一般见识。皇上要保重身子骨才是。”
这时奕䜣道:“皇上,胜保出身军功,文字功夫原本有限,也许是笔误也未可知99lib?。”
“胡说!”咸丰帝气得脸色煞白,“能说出这等混话,办出这等糊涂事,怎么能当内阁学士!文庆啊,你说该怎么办胜保才好?”
文庆道:“回皇上话,奴才刚才想了一下,胜保是由太常寺卿的任上升调到内阁学士的,给他降一..级,还让他当太常寺卿好了!”
咸丰帝愣了愣,道:“那不是和没办他一样吗?”
祁寯藻与花沙纳异口同声道:“皇上圣明,奴才以为,再将浑球胜保降三级也不为过啊!这个狗东西,也太不识抬举了!不重办他,天理难容!”
“好!”咸丰帝点点头,“就这么办!下去拟旨去吧。”
“臣等遵旨!”几个人慢慢退出去。
第一百一十三节 公正办事替满官说情
曾国藩这天本该到刑部办公,但因送一名丁艰的同乡归籍,回来时午时已过,却猛然想起胜保这日该到内阁学士任所;而新官到任,照理是该到尚书、侍郎办事房拜会、请安的。曾国藩不想给胜保留下“避而不见的印象”,就吩咐轿夫:回礼部。
李保跟着问一句:“大人哪,您老该到刑部啊。”
曾国藩道:“胜保刚升授内阁学士,照理他今日该到礼部来拜会本部堂,本部堂不在不好。刑部的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曾国藩的轿子刚在礼部门首落下,就见胜保低着头从礼部走出来,似有千万委屈的样子。
胜保到了自家的轿前,迈腿就要上轿。
曾国藩急忙喊一声:“胜大人,且慢上轿!”
胜保循声一望,见是曾国藩从轿里走出来,就急忙收回腿,单腿一跪请安道:“下官见过曾大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今日如何这般客气!平常都是用平行礼见本部堂,如今已是内阁学士,更不能如此了!”
胜保忽然双眼流出泪水,哽咽着道:“大人还不知道吗?下官现在是四品太常寺少卿,正该用大礼见大人哪!”
曾国藩拉住胜保的手,不禁反问:“这是怎么说?走,随本部堂先到办公房喝杯茶,在屋里说话也方便些。”
到了侍郎办事房,曾国藩让值事官沏了茶来,这才坐下问道:“前儿个刚下的圣旨,今日又连降了三级,你如何惹得上头这般生气!”
胜保就从袖中把那个折子的底稿拿将出来,双手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道:“都是它惹的祸!说下官讥讽圣上。您看下官冤枉不是!”
曾国藩把胜保的折子看了一遍,这才道:“胜大人,你怎么能说督、抚是乱保,圣上是乱准呢?这话说得可不好!分明是说圣上拿顶戴作儿戏。这还不是讥讽,又是什么呢?”
胜保脖粗脸红辩道:“下官也是一时气愤。江忠源本只是个武举,能署到七品知县,已算格外开恩了。后来是在广西打了几个胜仗,便被保举成三品的盐运使衔,皇上竟然诏准了!”
曾国藩道:“胜大人哪,江忠源在广西所立的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功劳啊!你不让督、抚保举这样的能员,又保举哪个呢?不过呢,你上的折子也不全是错处,提醒圣上一下也是好的。好了,你先回署吧,本部堂还要到刑部去一趟。”说着,端起茶杯。
胜保站起身,道一声“下官告退”,便没精打采地走出去。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笔墨侍候”,便铺开上折的专用纸,思虑着就胜保这件事给皇上上一道折子。
值事官把笔墨摆弄好之后,曾国藩又思考了半天,这才刷刷点点地写起来。折子的题目是:《请宽胜保处分疏》。
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首次为满官求情,全文照录如下:
请宽胜保处分疏:
奏为请宽处分,以昭特恩而广言路事。
本月初三日,皇上于其条陈事务,意存讽谏,则特加谪罚。以圣意,因其讽谏而示惩;在语论,疑其直言而获咎。是适足以成胜保之名,而反有累于吾君之德。臣与胜保虽曾相识,而素非亲善。此次条奏,臣尚未见邸钞,第观谕旨中所指各条,似亦憨直犯颜,无贪位保禄之见。胜保此奏,正所以显扬圣德,而请绝浮言也。即使因他事获咎,犹望曲赐矜宥。况即因此奏而陷于大戾乎!臣昨在吏部,见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皆蒙恩改而从轻。盖恪遵定例者,部臣守法之常经;特从宽宥者,皇上用人之特权。臣之愚蒙,欲求皇上于胜保亦承以特权,稍宽处分,则凡进言者,皆感戴浩荡之恩,而激发忠义之气。采纳愈广,而时艰可拯矣。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谨奏。
折子当晚递进宫去。
折中所言“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等语,说的是在广西督师的大学士、钦差大臣赛尚阿,都统乌兰泰,广西提督向荣三人,因征剿“叛匪”不力被咸丰帝革职拿问,旋又降旨留任允其戴罪立功的事。咸丰帝做的这件事,一直被朝臣称为明智之举,时时颂扬。
早朝时,不知曾国藩是真的有些圣恩,还是他的情真意切打动了皇上,咸丰帝一上殿,御前当值太监宣布的第一个圣谕便是:
“朕览礼部侍郎曾国藩所奏‘请宽胜保处分疏’,深感该侍郎思虑周全,究考细密。着免去胜保降三级处分,仍以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升用。钦此。”
当值太监读完圣谕,祁寯藻、花沙纳二人当即一愣,其他文武大臣也好像很是诧异,只有肃顺的脸上平静如水。
早朝过后,曾国藩刚到礼部坐定,刑部郎中洪祥便赶了过来。
施礼毕,洪祥道:“大人,王正夫于昨儿进了京师,已被押进刑部大牢;相关的一干人等也已到京,下官特来告知大人。”
曾国藩马上吩咐一声“备轿”,兴冲冲地径奔刑部。
到了刑部,曾国藩依礼先到尚书房给周祖培请安,周祖培偏巧到军机处当值。
曾国藩就转奔侍郎办事房,值事官已是泡了壶好茶正等着。
曾国藩在案前坐定,正要吩咐值事官带人犯王正夫,洪祥却一步跨了进来,边施礼边道:“内阁学士胜保胜大人来刑部给大人请安,请大人示下,传还是不传。”
胜保能撵到刑部来请安,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只好对值事官道:“王正夫稍候再传。本部堂见过胜大人之后,再传王正夫。”
洪祥与值事官双双退出去。
胜保很快便走进来,一见曾国藩,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来,双手举过头顶道:“奴才谢过大人。请大人务必收下这点儿心意。”
胜保口称奴才,这又让曾国藩大感意外。他站起来狐疑地接过信封,掏出一看,却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是京师慧诚钱庄的戳子。
曾国藩把银票重新塞回信封,也没有下来扶胜保,而是重新坐下来,许久才问一句:“胜大人哪,本部堂为你上的折子能值这么多银子,这倒想不到!”
胜保万没想到曾国藩看了银票后,不仅没有过来礼节性地扶起他,竟又重新坐下,有心自己爬起来,却又怕担个“目无官长”的坏名声,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藏书网曾国藩凭空问了他这么一句不见首尾的话。
他只好回答:“大人于奴才恩同再造。这只是奴才的一点点心意,奴才准备明日还到府上给大人问安呢!”这就是说,银子还有。
曾国藩的脸色却猛然变成铁青,他一字一顿道:“本部堂上折为你求情,是对事不对人,是不想让天下人误解圣上。胜保啊,你既然这样糟蹋于我,本部堂也只好毁掉你的前程了。来人!”
胜保一见曾国藩喊人,就一下子跳起来,不及多想,抓起信封便塞进袖中,值事官这时也一步跨进来。
胜保再次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请大人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值事官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望了望值事官道:“你先下去吧。”
值事官诺诺退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哪,你年轻有为,前程正好,本部堂不想因你一念之差而误了你的一生。望老弟恪尽职守,一心为公,为百姓,为国家,多做些事情。只有这样,老弟才不辜负圣上对你的厚望。本部堂说得可对?”
胜保流着泪道:“大人今日的教诲,下官一生都不会忘记!”
曾国藩道:“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本部堂处理,本部堂就不给你放座了,望你好自为之!”
胜保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低声说道:“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就不扰大人了。下官告退。”说毕,又深施一礼,这才退出去。
胜保走后,曾国藩重新坐回案前,.99lib.随口喊一句“传王正夫”,话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慢慢饮起来。
一杯茶没有喝完,两名解差带着王正夫走了进来。
王正夫进来之后,便跪倒在案前,两名解差一左一右地站立在王正夫的后边。
曾国藩慢慢地说道:“王正夫,你抬起头来。”
王正夫规规矩矩地抬起头,两眼望定曾国藩。
曾国藩定睛看那王正夫,六十几岁的样子,穿着号衣,三缕胡须竟留得老长,乱蓬蓬飘在胸前,美髯公的样子;大眼睛,厚嘴唇,额头上刻着几条不规则的皱纹,特别显眼。不像是流放的人犯,倒像个落魄的关云长。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王正夫,本部堂看了你的京控,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
王正夫没有言语,只点点头。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侵吞公款始于何时?是怎样的一笔款子?”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正夫何曾吞过什么公款?臬台说我侵吞公款,纯系屈打成招。正夫一介小小县丞,既不管刑名又不管钱谷,这公款让我如何侵吞?”
两名解差在王正夫的后面一人飞起一脚道:“大人问话,你要老实回答!再抵赖,水火棍侍候!”
王正夫被踢得大叫道:“正夫累累京控不得受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受理了,如何反要说假话!正夫没有冤枉,又京控做甚!”
曾国藩用眼睛望了望两名凶狠的解差,问:“王正夫,本部堂再问你,恃强仗权对属官的哑女行奸可是真的?”
王正夫道:“大人明鉴。正夫原有一妻两妾,儿女双全,如何还要行奸?是齐别驾约正夫到府上赏菊,否则正夫如何能进到他那深府之中?”
曾国藩道:“难道这也是屈打成招?”
王正夫道:“不错!我是生生死在证人手里了,辩也辩不清了!”
曾国藩知道再问无益,便淡淡地说一句:“带下去吧。”
两名解差拉起王正夫走出去。
曾国藩把洪祥传来,问洪祥:“顺天府都送了哪些人证?”
洪祥答:.99lib.“有王正夫逼奸的哑女,一名随侍丫环,还有一老者,说是亲眼目睹逼奸过程的那名下人,共三个人,现寄住在司狱的家里。”
曾国藩道:“把那老者带过来,本部堂要问他几句话。”
洪祥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随手翻开从吏部咨调过来的王正夫的履历。
第一百一十四节 过门不入为避嫌
王正夫,字作人,满洲人,嘉庆年的进士。从内阁中书做起,在京里做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然后才外放到顺天府。在顺天府又从府丞做起,便不再升官,开始降官。王正夫做京官时,是属于能员一类的,吏部年年的考评也都是好或优。从王正夫的面相来看,该员也算有主见、有正义感的那类。
放下王正夫的履历,曾国藩随手端起茶碗,这时,值事官领着一名老者走进办事房来。
老者一进屋里,先扑通跪倒,口称:“奴才王老三叩见大人!”
曾国藩随口说道:“王老三,你抬起头来,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撒谎。”
王老三答应一声“是”,便抬起头来。
曾国藩一看王老三,当下打个愣怔:这王老三好生面熟!
王老三干干瘦瘦,小眼睛,塌鼻子,虽有六十上下的模样,下巴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左脸颊上 4e00." >一块铜钱大的肉瘤赫然入目。就是这块肉瘤,让曾国藩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曾国藩盯着这肉瘤想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便问道:“王老三,你是哪里人氏?以前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回大人话,奴才是顺天府大兴县人氏,一直给大户人家看门当下人。”
一听大兴二字,曾国藩霎时想了起来,曾国藩到大兴核查礼制、县学时,在大兴县学里,见过这王老三。
曾国藩问:“王老三,你在大兴县学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奴才给大兴县学做过门房。大人如何知道?”
曾国藩问:“你如何又到了宛平?”
王老三答:“朝廷派一个姓曾的去县学考核,斩杀了十几名秀才。姓曾的走后,朝廷便派了专人整顿县学,一次撤走了好多大人,门房也不用专人了,奴才就没得干了,便被人介绍到宛平齐别驾家,去看门扫院子。”
曾国藩心下道:“这倒是个熟人了。”
曾国藩又问:“王老三,齐别驾是怎样一个人?你细细说与本部堂来听。”
王老三道:“齐别驾的名讳是砖岩,是顺天府的通判大老爷……”
曾国藩见那王老三要滔滔不绝,便截住话头道:“王老三,你是王正夫行奸的唯一证人,你且把那王正夫行奸的过程说一遍。”
王老三道:“回大人话,那日正赶上别驾老爷休假在府里。是午时左右,王正夫来敲门,说是别驾约他来赏菊。奴才便把他领到大老爷的书房,让他候着,奴才便去通报。哪知奴才再回到书房,却不见王正夫的影子。奴才当时还想:这王正夫上哪儿去了呢?就四处找,这一找.就找到小姐的卧房里。奴才听屋里声音不对,就闯进去,却见我家小姐一丝不挂,王正夫就站在旁边!大人哪,这王正夫真是……”
曾国藩打断王老三的话,问道:“王老三,本部堂今日传你来,只是希望你说实话,你难道不认识本部堂吗?”
王老三道:“奴才不认识大人。”
曾国藩道:“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也不认识吗?”
王老三道:“曾大人奴才是见过的,可也没看清。不过,奴 624d." >才听说,那姓曾的大人回京就被皇上革职砍头了。”
曾国藩道:“王老三,今日本部堂的话就问到这里。你听清楚,本部堂就是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下去吧!”
王老三一愣,边往外退边小声嘟囔:“曾大人原来没被革职砍头啊!”处理完事情,曾国藩回到府里,已经很晚了。
周升悄悄地告诉他:“老爷,湘乡来人了,又给您老带了三坛腌菜和五双布鞋。好像其中有一坛是老太太亲手腌的。”
曾国藩急忙下轿,到方厅一看,见管家唐轩正陪着南家三哥在喝茶。南家三哥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急忙过来见礼,被曾国藩一把抱住。唐轩则走出去安排开饭。饭桌上,曾国藩特意把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菜揭开封口,小心地夹?出两筷子,又小心地把坛口封上。
曾国藩望着腌菜,忽然问南家三哥:“老太太已几年不亲手腌菜了,如今怎么又……”
南家三哥回答:“不光大少爷奇怪,府里上上下下都奇怪呢!”
曾国藩呆了呆,便不再言语,埋头吃起饭来。
他让南家三哥多吃豆腐和猪杂碎,而自己却只吃那腌菜。
南家三哥见曾国藩只吃腌菜,便道:“大少爷,您也吃菜呀!京师猪杂碎的味儿蛮好哩!”
曾国藩嘴里说着“吃、吃”,筷子却仍然只夹腌菜,那眼圈却是红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伤感。
终于,南家三哥见曾国藩的双眼里流出了两颗亮亮的东西,一直流到饭碗里。饭后,曾国藩亲自把母亲腌制的那坛菜抱进书房里,又让李保沏了壶茶端进来,这才和南家三哥坐下来谈话。
曾国藩静静地问:“三哥呀,高堂老母已经几年不再亲手腌菜了,如今忽然亲自动手操劳,莫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不适吧?你只管如实讲,不要瞒我。”
南家三哥犹豫了一下道:“老太太上个月的确病了几天,发高烧,说胡话,口里乱喊大少爷的名字。吃了长沙湘字号的几服药,病势便减弱了,却偏偏要亲手腌制一坛菜,说久已不动手了,看手法是不是生疏了。一家上下都以为是老太太一时兴起,也就没有过分地阻拦。哪知道却是为您老腌的!不仅一盐一醋都是自己料理,连泥封也是自己动手的。上完泥封后,便同着几房太太把久已腌制好的另外两坛,一起打了包装,让小的进京送过来。小的临上路,老太太还一再嘱咐,让小的别忘了问大少爷吃得可顺口?盐放的是不是重了些?酸度够不够?老太太说,大少爷尽管吃,她还能腌呢!”
曾国藩的双眼一下子涌出泪水,他哽咽着说:“高堂老母年已花甲,如何还能做这些事情!我乍见这坛腌菜,便知老母之心。我与老母自上次省亲一别,悠然已历六载。老母那>时已老态毕显,白发多于黑发,我无一日不把老母的康健挂在心怀。而老母,又多么希望晚年能与儿子日夜厮守啊!古人云,‘生儿育女防年老’啊!”说着,那泪流得愈急。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您老也不用那么伤心啦。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老太太也知道这个理呢!”
曾国藩慢慢止住哭声,喝了一口茶,才道:“三哥呀,照常理,我是三年可以省一回亲的。我几次想向皇上告假回籍与母亲厮守几日,却因为事繁而打消了念头。我回湖南办差,湘乡虽近在咫尺,因怕惹人议论,不得已面对家门而不敢入!连老爷到省城我都没敢去见哪!我下轿听周升说,老太太亲手为我腌制了一坛咸菜,我就知道,母亲是思儿心切,又无法说出。母亲天性言语不多,她虽不说,做儿子的又岂能不知母亲之心!三哥呀,你明日回乡,将我这几年得的恩赏的人参及先皇的遗物全部带回去。告诉老太太,我办完手头的一个案子就向皇上请假,回家去看她老人家。”
南家三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少爷呀,全家都盼您老这句话呢。乡下这几年收成不好,要不,老太太早就来京啦!小的盼出您老这句话,明日回去就好和家中上下交代了!”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泪流不止。
第一百一十五节 证人作假掌嘴一百
曾国藩先雇了轿子把南家三哥送出京师,便赶到刑部。
一进刑部,洪祥最先迎出来请安,道:“曾大人,祁中堂一早便来到刑部,现在正和大司寇在尚书房喝茶谈话。”
曾国藩不由一愣,也不及多言,就直奔尚书办事房,来给祁寯藻和周祖培请安。
一到尚书办事房,见祁寯藻和周祖培正在对着吸纸烟,两个人又都蓄着长胡须,仿佛两个老神仙,坐在云端里比手段。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下官见过中堂大人和周大人,下官给二位bbr>大人请安。”
周祖培放下纸烟道:“来!给曾大人看座。”祁寯藻坐着没动,边吸纸烟边道:“曾右堂啊,老夫今日路过刑部,随便进来看看大司寇和你老弟。不知王正夫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曾国藩站起身回答:“回中堂大人话,下官准备今日正式在大堂审理此案。”
“咳!”祁寯藻长叹一口气道,“老夫和大司寇正在谈这件事。涤生老弟呀,王正夫这件事,依老夫看来就算了吧。原告齐砖岩别看只是个六品的通判,可却是个二十几年的老刑名。这且不说,单说他的儿子,就不是你、我这些汉人所能惹得起的呀!”
曾国藩不禁问一句:“不知这齐别驾的儿子是朝中哪个呀?”
周祖培道:“老夫也是刚听说,就是大内五品带刀侍卫齐洪涛啊。曾经是肃大人的属下,听说,肃大人还挺看重于他!”
祁寯藻道:“昨日齐侍卫到军机处找了老夫,说他素来敬重曾侍郎,王正夫这件案子,侍郎大人就不要再审了。老夫这才知道你已经把流放途中的王正夫给拦了回来。老弟呀,你还年轻,你虽官至二品,可毕竟历练少。你前程正好,因为一个王正夫,我们何苦呢,罢手吧。”
曾国藩思索了一下,道:“谢中堂大人不吝赐教!不过,王正夫已然到京,此时罢手,怕难做到。传扬出去,怕有碍刑部的名声。大司寇,你说呢?”
周祖培未及回答,祁寯藻道:“老弟不需多虑,老夫已和周大人替你思谋好了。明日老夫奏明圣上,让你去翰林院监刻宣宗皇帝的墨宝,你不就脱身了吗?”
曾国藩不由问一句:“那王正夫呢?”
周祖培须一笑道:“满朝文武都知道,凡是曾侍郎经手办理的案子,没有特旨,别人是无法插手的。一个小小的王正夫,皇上又怎么能下特旨呢?只能让王正夫继续流放了,哈哈哈……”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看样子,下官只能奏明圣上,由上头定夺了!下官告退。”
祁寯藻不由一惊:“你……”
周祖培这时道:“涤生,祁中堂也是为你好!顺天府比不得别处。”祁寯藻连连叹气道:“罢罢罢!想不到你曾侍郎这般固执!随你办理好了。何况,老夫也没有说你怎么样,你又何必奏明圣上!你下去吧,老夫也该去军机处了。”
曾国藩再次说一句:“下官告退。”
曾国藩走出尚书办事房,正看见洪祥迎面走来,到了跟前,洪祥忽然压低声音问一句:“王正夫还审吗?”
曾国藩边走边道:“刑部大堂一干人等是否齐备?”
洪祥道:“回大人话,大堂文案与站班均已侍候在堂上。”
曾国藩忽然大声道:“传王正夫等所有人到大堂问话。”便大步流星向刑部大堂走去。
刑部大堂在刑部办事房的右侧。
曾国藩走进大堂之内,见所有大堂人员果然已备齐,众人一见曾国藩,一齐问安。
曾国藩回了礼,便迈步走向堂上。
曾国藩传大堂值事官,把关于王正夫一案的所有卷宗拿过来。大堂值事官答应一声,便去找人开柜子。很快,所有关于王正夫的卷宗便全部摆在了大堂之上。
又挨了一刻光景,王正夫等一干人传到,都候在大堂之外。
曾国藩先传王正夫上堂。王正夫跪倒在堂前,等候问话。
曾国藩依审判惯例,随口问一句:“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在下是革员宛平县县丞王正夫。”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所犯何事?请说给官听,你可以抬起头来说话。”
王正夫抬头说道:“在下受人诬陷,在下是冤枉的,还要请大人明鉴啊。”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王正夫,你听清楚!本部堂决定接受你的京控,并不等于顺天府就错判了你!顺天府作为大清首府,岂能冤枉好人乱断案子!王正夫,你现在就把整个经过讲述一遍,不得有丝毫的隐瞒!如果你是胡乱京控,本部堂定然将你数罪并罚,绝不宽贷!你讲吧。”王正夫望着堂上威严而坐的曾国藩,便慢慢讲起来。
事情须从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说起。
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齐砖岩是宛平县县丞。王正夫在顺天府通判的任上,曾断过一个大户人家打杀奴才的案子。
那大户人家在顺天府是比较有名气的,主人是在旗的人,是镶蓝旗,在顺天府做过属县钱谷典史,很积了几万银子。因病致仕后,在大兴县开起了一家钱庄,很是红火。也不知因了何事,他失手打死了一名下人,反说下人偷了东西畏罪自杀,便让人传了那下人的家人来收尸。下人的父亲见儿子身上青了好几块,头上还流着血,就报了官。
大兴县因惧于老典史的势力而没敢接案,下人的父亲就告到府里。王正夫接了状子当即就带了人去大兴验尸,得出结论系被棍棒打杀身亡。结论既已得出,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老典史锁拿进顺天府大牢,要好好地办他一办。哪知这件人命大案尚未来得及办,王正夫却接到以六品顶戴降任宛平县县丞的圣谕;宛平县原县丞齐砖岩则升授顺天府通判。
王正夫只得放下这案子赶到宛平县上任。到任上没几天,他便听说被他收进牢里的老典史被放了出来;下人的父亲不仅成了诬告,还被打了四十杀威棒,撵出了大堂。
王正夫好生奇怪,就慢慢地寻访,才知道,老典史能打赢这场官司是因为银子起了作用。齐砖岩收了老典史的五千两银子,老典史于是破财免灾。
不久,王正夫又得知,齐砖岩的顺天府通判缺分,也是齐砖岩通过儿子花了两万两银子买来的。
王正夫气不过,就给都察院写了一封密信,揭控齐砖岩草菅人命和拿银子买缺这两件事,但表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
王正夫自以为事情做得再隐秘不过,世上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一日午后,齐砖岩忽然着人来邀他去府上赏菊。
王正夫一则出于好奇,二则也想看看齐别驾是何种用心,便去了齐府。下人一见是他,便把他领进一个屋里,说是书房,转身去请老爷。
王正夫刚要坐下,?99lib?却见屏风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来,冲着他嘿嘿地冷笑。他吓得掉头就走,一出门就被几个人摁倒,打得他昏天黑地,直到昏死过去才不觉疼痛。醒来时,已是在顺天府的死囚牢里了。
他在通判厅一共被过了六次堂,就有五次被打昏,一次被打脱二颗门牙。
顺天府是要将他秋后问斩的,王正夫自己也认为必死无疑,哪知报到刑部,却被改了个流放三千里充军,总算活下来。
最后,王正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在下实在是冤枉的,请青天大老爷替在下做主!”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刚才所说的已由文案记录下来,本部堂希望你讲的是实话。如果是实话,本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且退下去在堂外听候。传证人王老三!”
王正夫被带下去,王老三被带上来。
王老三当堂跪下,一点儿也不怯场。
曾国藩开口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王老三低着头回答:“奴才王老三,是齐府的门子。”
曾国藩道:“王老三,本部堂不掌握实情,不能重审此案,你心中应该有数。按我大清律例,做假供出假证,处以斩刑!王老三,你可听清?”王老三愣了许久,道:“大人的话,奴才听清了。”
曾国藩问:“王老三,本部堂问你,王正夫到齐府赏菊,可是你领进府的?”
王老三答非所问:“正是小的开的府门。”
曾国藩就喝一句:“传王正夫上堂!”
王正夫上堂来便当堂跪倒。曾国藩指着王老三问王正夫:“王正夫,你看清楚,可是此人将你领进齐府的?”
王正夫侧过头来望了望王老三,回答:“回大人话,正是此人给正夫开的府门,但领正夫进府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你退到堂外听候。”
王正夫被带下去。
曾国藩这里一拍惊堂木,威严断喝:“大胆的王老三,你不想活命了吗?”王老三吓得一哆嗦,急忙回答:“奴才不知大人为何发怒。”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王老三,你听清楚。昨日本部堂问你,你真真切切地对本部堂说,是你把王正夫领进齐别驾书房的,又是你第一个发现王正夫行奸的,今日你又说只开了府门。来人哪,大刑侍候!”
王老三边叩头边道:“大人听禀,是奴才昨儿记错了。”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王老三,你既非证人,你来刑部做甚?来人哪,先掌他一百个嘴巴再听他说话!”
两名行刑官抡起巴掌便开始行刑。
行刑毕,曾国藩面目冷峻地说道:“王老三,现在本部堂问你,领王正夫进别驾书房的是何人?”
王老三的嘴角淌着血,讷讷道:“回大人话,是大老爷的贴身侍卫麻九。”曾国藩立即传李保来见,李保大步走进来。
曾国藩道:“你即刻找刑部郎中洪大人开张传票,速到顺天府通判衙门,将通判齐砖岩的贴身侍卫麻九传到,不得有误!”
李保答应一声,到文案处领了令签,便匆匆走出去。
曾国藩这时高喝一声:“传齐府的小姐到堂!”
第一百一十六节 被人诬陷怎么办?
一个女子在一名丫环的陪侍下姗姗走了进来。
那丫环一到堂前便悄然跪倒,低头向曾国藩道了声万福,那名小姐到了堂前,只是两眼愣愣地看来看去,不晓事的样子。
两边站班一齐喊:“跪下!”
那小姐不仅没跪,反倒忽然嘿嘿冷笑起来。
曾国藩冷冷地问那丫环:“你家小姐如何这般模样?”
丫环低头答道:“回大人话,我家小姐有心疯病,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你在齐府几年了?”
丫环答:“小奴婢十三岁被卖进齐府,如今已五年了。”
曾国藩问:“你一直侍候小姐吗?”
丫环答:“小奴婢一直侍候老夫人来着,半年前才侍候小姐。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
曾国藩问:“你家小姐以前也这样吗?”
丫环答:“小奴婢以前没有见过小姐。小奴婢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不大到别的房去!”
曾国藩问:“你如实回答本部堂,你家小姐出事的那天,你一直在她身边吗?”
丫环答:“回大人话,小姐出事的那天,小奴婢正巧被老夫人打发到厨房煎药去了。等煎药回来,才知道小姐已被人给糟蹋了。”
曾国藩想了想,道:“来人,传宋司狱来见。”
宋司狱就候在堂外,一听传见,急忙上堂。
礼毕,曾国藩道:“宋司狱,听洪大人讲,小姐和丫环一直住在你的家里?”宋司狱道:“回大人话,正是。”
曾国藩问:“这二人住得可还安静?”
宋司狱道:“回大人话,丫环倒是安静。可那小姐却不省心,一眼照看不及,她便脱个全身赤光往外闯,又总嘿嘿地傻笑,卑职的家里已是被她闹得不成样子。大人哪,卑职情愿出上几两银子,还是让这二人住到别处吧。”
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宋司狱,难为你了。你先下去,本部堂自有安排。”宋司狱道:“谢大人,卑职告退。”
曾国藩让人沏上壶茶来,边喝边等着李保。
一壶茶喝完,随侍左右的差官又续了水,还不见李保回来,曾国藩已是饿得把持不住。
曾国藩只好吩咐一声:“将王正夫暂且押进大牢用饭,宋司狱也暂且把齐府小姐与丫环带回家里用饭,下午再接着升堂审案。退堂!”
走出大堂之外,又对值事官道:“李保回来,让他立刻到饭厅见我。”到了饭厅,用餐的人早已散去,大厅空空如也。
饭厅的差官一见曾国藩进来,赶忙赔着>笑脸道:“大人哪,您老咋到这个时辰才来用饭?只剩了一个火烧一碗豆腐汤,已是很凉了,大人如何下咽?大人稍候片刻,奴才这就着人去外面给大人买碗米饭再买包猪杂碎如何?”
曾国藩道:“就火烧豆腐汤吧。本部堂今日是真真饿了!”
差官只好歉意地把火烧和豆腐汤端上,曾国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火烧,豆腐汤才只喝了半碗,李保便匆匆闯进来。
李保一见曾国藩便道:“禀大人,麻九没有提到。卑职赶到通判衙门时,麻九已被别驾大人差遣出去办差去了。”
曾国藩放下碗问:“到哪里办差去了?”
李保道:“回大人话,齐大人说是去盛京将军府办私差。”
曾国藩冲饭厅差官点了点头,便带上李保走出去。
到了刑部,曾国藩对李保道:“你让洪大人给盛京将军府出张传麻九到刑部的文书,你带着文书连夜骑快马去盛京将军府,多多禀明将军大人,麻九干系甚大,传不到麻九此案不能了结。你去吧。”
李保答应一声,迈步找洪祥去了。
曾国藩到了刑部大堂,告诉值事官,暂且休堂,何时升堂,视麻九到堂情况而定。值事官立刻吩咐下去。
曾国藩回到办事房,又把刘横传来,对刘横道:“你着普通衣服连夜到宛平县走一趟,替本部堂访一访顺天府齐别驾的情况。齐别驾的府邸在宛平,你着意察访一下齐大人究竟有几个儿女,访问明白即刻回来,万不可惊动官府。”
曾国藩当日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李鸿章此时已是从六品的光禄寺署正,最近有传闻,说李鸿章近期有可能外放河南。
李鸿章一见恩师回府,急忙迎出门去搀扶。
曾国藩见李鸿章红光满面,不由笑道:“听吏部的人说,少荃要外放?”李鸿章道:“还不是看恩师的面子。说是要外放河南。可门生并不想去。”
“你怎么倒不想去了?”曾国藩边走边问,“大家都巴不得外放呢!”李鸿章先跨前一步把书房的门打开,才道:“门生是希望一辈子侍候恩师呢!”
曾国藩先在心里赞叹一句:“这李鸿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才脸挂笑容抬腿进了书房。
坐下后,曾国藩道:“少荃哪,你万不要因一时的小念头而误了自己的前程,有需要本部堂做的你只管言明好了。不过,让本部堂给督、抚写信这种事,本部堂却是干不来的。”
李鸿章道:“恩师说的哪里话!门生外放的事还没影呢?门生今日来是要跟恩师说一件事的。恩师不知道吗?都察院的一名御史最近给皇上上了道折子,是关于湘乡府上的。”
“什么?”曾国藩一愣,“湘乡府上怎么惹上御史了?难道湘乡府上背着我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吗?折子怎么说?”
李鸿章道:“原也都是些放屁的话,说家中的老太爷仗着恩师的势力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
“哦!”曾国藩长出一口气:“果然是捕风捉影了。不过,这倒也给本部堂提了个醒儿。本部堂饭后就给湘乡县衙门写一封信,询问一下曾家大小有没有难为官府的地方。”
李鸿章道:“恩师,您老又何必如此呢?听人说,好像这件事主要是针对恩师的。听内廷的人讲,参折中好像有‘曾侍郎独对属官要求颇严,却放任自家父、弟、子、侄、族亲、好友胡作非为;曾侍郎所为,不独湖南人知,天下人尽知’这样的屁话。别人不知恩师,门生还不知吗?好像上头也没有当回事。上头不问,恩师权当没这回事。有些御史,真真是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笑了笑道:“少荃哪,你在我这里用晚饭吧,饭后陪我围上三局如何?”
李鸿章道:“恩师兴致这么高,门生岂可扫兴。恩师,有位同乡省亲?回来给门生送了几只芦花大母鸡,我想明日让下人给恩师拎过来两只。芦花鸡炖人参,是很补的。”
曾国藩摇摇头道:“谢了!你万不要把鸡拎过来。我今天给你透露个秘密,你万不要外传。我打小最怕鸡毛,更怕活鸡。你在我这里住的时间不算短,你见我吃过鸡吗?你难道没有听说,本部堂到顺天府大兴县办差,因误摸了鸡翎,竟然昏死过去这件事吗?本部堂是真怕呀!”
李鸿章奇怪地问道:“难道恩师小的时候让鸡吓破胆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有时到饭厅用饭,如果误食了一块鸡肉,必要吐上一天不能进食。至于如何这样,连老太爷也说不清。”
李鸿章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敢则恩师真是蟒蛇转世?”
曾国藩连连摆手:“尖酸语最易传布,正经话却无人称说,即此可知世道恶薄。”
李鸿章又道:“可左孝廉说,湖南都这么说呢。否则,恩师怎么长了这么一身治也不见好的癣呢?安徽把皮癣可是叫做蟒皮呢?”李鸿章把蛇皮说成蟒皮。
曾国藩打断李鸿章的话,道:“我们还是用饭吧。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是说到天亮也说不清。你哪里知道,这个苦症,不仅害了我自己,连屋里人都跟着受累受罪。这样的蟒,几辈子不当都想!”
李鸿章笑一笑没有言语。
御史参奏曾国藩纵容家人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的折子咸丰帝虽留中不发,但还是在百官中漫传开来,窃喜者有之,抱打不平者亦有之。胜保人前人后愤愤说道:“人皆畏曾侍郎严,其实,是畏曾侍郎廉!其他的话,全是瞎弹乱参!”听了这话的人都知道,胜保是在报恩。
第一百一十七节 巧得证人了结冤案
第二天,曾国藩到吏部办公。
到了吏部,先到尚书办事房给花沙纳请安。
花沙纳一见曾国藩,赶忙站起身还礼,一边呵呵笑着道:“涤生啊,以后,你来吏部,就不用给老哥请安了。花阶那小子来信了!”
曾国藩坐下道:“他在广西还好?”
“岂止是好!”花沙纳手抚胡须道,“一到广西就赶上和长毛夺城。嗬!这小子,一气儿斩杀了二十八个长毛!皇上不仅开脱了他的所有处分,还赏了他个四品宣抚使衔!他倒因祸得福了。这都是你的大恩大德呀!”
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花将军果然争气!等下官到兵部办差时,再给他叙优一下。广西多些花将bbr>军这样的人,长毛灭得也就快了。这几天刑部事繁,下官没有来吏部。吏部可有急办的事?”
花沙纳道:“处分了几个剿匪不得力的官员,还有两个布政使期满了要回任,还有一些什么老夫记不得了,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皇上让你老弟来吏部,老哥可是省心多了!哈哈哈……”
曾国藩到了侍郎办事房,见自己的案头已是摆了一摞咨文卷宗,坐下去便开始处理。
他看了一份已刻印好的尚未下发的咨文。圣谕:照宗人府所请,顺天府通判齐砖岩,自到任以来,兢兢业业办公,所办各案,清楚明白。着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
曾国藩把这份咨文看了两遍,忽然喊一声:“来人,笔墨侍候!”
值事官答应一声,一会儿便将文房四宝备好。曾国藩想也没想便写了个《呈请缓调齐砖岩》的折子。他将折子袖起来,便走出吏部,乘轿来到宫门,将折子递进去。
曾国藩回到吏部不久,圣谕下达:照礼部侍郎曾国藩所请,着顺天府通判齐砖岩毋庸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挨王正夫一案完结后,再行下旨。钦此。
中午时分,李保匆匆赶回。
李保道:“禀大人,卑职赶到盛京将军府传麻九到堂,但麻九并没有在将军府。卑职就急忙赶回顺天府见齐别驾,想问个究竟,但齐大人没在任所,而是来宗人府办差了。卑职只好回来了。”
听完李保的话,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你回府歇歇吧。本部堂只好到宗人府去见齐砖岩了。”
曾国藩的轿子到了宗人府的门首,正迎见文庆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宗人府的大门走出来。
曾国藩急忙下轿,上前见礼。
文庆掀开轿帘,一见曾国藩,便赶紧下轿,挽起曾国藩的手道:“涤生啊,你来宗人府敢是有公事要办?”
曾国藩道:“下官一则想念中堂大人,一则是想见一见顺天府的齐别驾。”
“你是说齐砖岩?”文庆愣了愣道,“砖岩已经回通判衙门了。涤生,你找他作甚?有人参他不成?”
曾国藩道:“倒也不是!不知这齐别驾来宗人府要怎的?”
文庆道:“今年圣上已定了木兰秋狝的日子,砖岩找老夫,是想护驾前往。宣宗在世时,木兰秋狝一次也未得成行,大家都憋得慌啊!老夫正要进宫,商量木兰秋狝的事情。”
曾国藩一听这话,赶忙道:“文中堂快请上轿,下官这就告辞。”
文庆这才上轿,奔宫里而去。曾国藩只得上轿。随行的侍卫问曾国藩:“大人,是回吏部还是礼部?”
曾国藩想了想,道:“上顺天府通判衙门。”
顺天府通判衙门轿来轿往,很是热闹。
一顶蓝呢官轿缓缓落在门首,骄帘掀开,曾国藩被人扶下轿来。随行的侍卫不等吩咐,已先行一步来到门房,道:“快去禀告别驾大人,礼部侍郎曾国藩曾大人到了。”
门房急忙进去禀告。
齐砖岩带着师爷、文案等人迎出来,把曾国藩请进衙门落座。
见过礼,齐砖岩道:“下官不知侍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啊。”
曾国藩已思谋了一路,这时开口便道:“齐别驾不用客气,本部堂是专为王正夫一案而来。那王正夫真真气煞本部堂了!”
齐砖岩一听,马上便道:“曾大人哪,王正夫是把下官的小女害苦了!如果不是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下官非先斩后奏不可!”
曾国藩道:“这已经是一桩铁案了,他还百般抵赖!”
齐砖岩咬牙切齿道:“大人何不给他用大刑!王正夫是天生的贱骨头,不用大刑,他是断难认罪的!下官只是不明白,大人已经认定是铁案一桩了,为什么还重审呢?”
曾国藩道:“齐别驾,你哪里知道刑部的 82e6." >苦衷!想那王正bbr>藏书网夫毕竟是两榜出身的人,又做过国子监祭酒,是有过圣恩的。更有一点,别驾既是受害原告又是本案的断案官员,真传扬出去,恐碍别驾的清名。按我大清律例,王正夫一案别驾是理应规避的,一旦圣上追问起来,恐怕别驾也回答不出本部堂实在是为别驾考虑。”
齐砖岩点头答道:“大人果然虑得仔细!不是大人提醒,险些误了大事!下官万没想到大人这么护着下官!”说毕,又离座深施一礼。
曾国藩道:“现在就差证人的证供。如果麻九不到堂,你要本部堂如何定案?王老三一上堂就矢口否认是自己领王正夫进府的。现在整个刑部都知道,是齐别驾的随差麻九领着王正夫进的书房。这件案子结得越快越方便,谁敢保证那王老三还会说出别的什么呢?”
齐砖岩霍地站起身道:“大人的一番话,无疑拨云见日。好!就依大人所言,下官这就让麻九随大人去。只要这件案子他王正夫翻不过来,下官一定亲去府上拜谢!”
曾国藩极其顺利地便将麻九带回刑部。
一到刑部,曾国藩立即让洪祥安排升堂。
升堂之后,曾国藩也不看麻九的面目,只见他一拍惊堂木,当堂喝问:“麻九,本部堂三番五次传你到堂,你却百般推托,你难道做贼心虚不成?”
麻九没想到曾国藩的脸翻得这样快,一时不得主意,只顾磕头如捣蒜,口里连连道:“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冷冷地道:“麻九,你要说出实情,本部堂可以既往不咎。你可以讲了。”
麻九道:“回大人话,我家老爷要请王正夫赏菊,着小的到衙门去请王正夫到府上,是王老三开的门。奴才领王正夫进了书房,然后便去请我家老爷。也就在这时,奴才听我家小姐大呼救命,奴才就又回来,见我家小姐全身精光,显然已被王正夫糟蹋过了!奴才就把那王正夫打倒送了官。大人,奴才说的句句是实。”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麻九,你家小姐是怎样呼喊救命的?你再说一遍。”
麻九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连道:“奴才说错了,是小姐的丫环大喊救命的,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随口说一句:“麻九啊,你家小姐那日在老爷的书房里干什么呀?”
“书房?”麻九一愣,忙道,“小姐在书房干什么呢?小姐是在自己的房里呀!”
曾国藩紧问一句:“你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房间干什么呀?你莫不是和王正夫合伙糟蹋你家小姐不成?!嗯?”
麻九忙道:“大人快不要冤枉奴才,是王正夫要糟蹋我家小姐,是奴才捉住的。”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麻九,你家老爷请王正夫进府赏菊,你不把王正夫领进书房却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这不是蓄意谋害你家小姐又是什么!来人,大刑侍候,这等陷害主子的奴才留之何用!”
两旁答应一声,便将大刑抬过来。
麻九在堂下大叫道:“奴才冤枉啊!奴才何曾敢陷害主子呀!”
曾国藩大喝一声:“那你为何单单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说说看!”
麻九道:“我家老爷让奴才干什么,奴才便干什么……”
“胡说!”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还敢诬陷自己的主子,这还了得!来人啊,拉下去,就地乱棒打死!”
“快不要这样呀!”麻九吓得连连磕头,“真是我家老爷预先把小姐藏在了房里的,又让奴才把王正夫领了进去,反过来又让奴才去‘捉奸’的呀!”
曾国藩道:“是绣房还是书房?”
麻九答:“既不是书房也不是绣房,就是个闲房子。”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麻九,你不得胡说!你家老爷明明要邀请王正夫赏菊,却如何又做出此等勾当!你不得栽赃陷害!如此坑害自家的女儿,你家老爷莫不是疯了不成?”
麻九道:“大人听禀,我家的小姐并不是真的小姐,只是我家老爷花银子买的一个哑巴丫头。”
曾国藩道:“买时可是疯的?”
麻九道:“买时好好的,不疯。后来不知为着何事,被我家老爷连打了两次便疯了,就被人给关进了房子,成天不穿衣服。奴才说的可是实情,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点点头道:“麻九,你只要把实情都说出来,本部堂自然饶你不死!”
麻九道:“回大人话,奴才说的句..t>句是真。”
曾国藩问文案:“可记录清楚?”
文案躬身答道:“一句不落。”
曾国藩便道:“麻九,你画押吧。”
麻九急忙画押。曾国藩大喝一声:“将麻九押进刑部大牢,候旨发落。退堂!”说毕,便袖上麻九的供词及王正夫的控状,乘轿进宫。
第一百一十八节 办差省亲两不误
到了宫门,曾国藩向守门的太监道:“烦公公通报一声,礼部侍郎曾国藩求见。”
99lib?t>太监转身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进到大殿一看,恭亲王奕䜣、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及各殿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六部尚书、理藩院尚书都在。
曾国藩跪倒请安,便将王正夫的控状与麻九的供词递上去。
咸丰帝看了看,又沉思了一下,道:“曾国藩,你先下去吧。”
曾国藩只得告退。
谕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大兴县王正夫侵吞库银、行奸属官哑女一案,经刑部重新审明,系诬陷所致;着先行将顺天府通判齐砖岩革职收监,哑女准予原家领回;着开脱王正夫所有处分,赏四品顶戴,升授顺天府府丞。齐砖岩诬陷朝廷命官一案的一干人等,已着宗人府简员审理。曾国藩着加一级,由吏部叙优。钦此。
曾国藩一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饭后不久,刘横也由宛平县赶回,除哑女是齐府的假小姐这一点外,其他的事情却没有访问到。曾国藩仍对刘横夸奖几句。
坐进书房,曾国藩提笔写了《请恩准回乡省亲折》,他准备早朝的时候便递上去。当晚,他悠悠忽忽地回了湘乡荷叶塘。
他的轿子一进村口,便望见母亲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向官道这边张望。微风拂动母亲那满头的白发,根根牵动着曾国藩的心。
他急忙下轿,不忍再看,一直爬到母亲的脚下,爬得一路血迹斑斑。他抱着母亲的双腿呼喊:“不孝的儿男子城回来了!”
母亲用发热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宽一我儿,你是有官身的人。母亲身边尽孝事小,皇帝驾前尽忠事大。宽一啊,你能心里想着母亲,就是尽孝了!”
曾国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已经好多年他不能这样地大哭了,他想母亲只能想在心里,他有时想母亲想得早就想大哭一场,可他不敢,他不能因为想母亲而置官场的体面不顾。他就这样直哭到天亮,挣扎着坐起身,见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他擦了擦肿痛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咳!六年了,过得真快呀!”
早朝的时候,咸丰帝当先讲了今年的木兰秋狝及随行大员事宜,随后便由当值太监宣读木兰秋狝时的随行护驾大员名单。
曾国藩留心听了听,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大喜,暗道:“省亲一事定能成行了!”
当值太监念完名单,曾国藩正要出班把省亲折子呈上,却忽然听当值太监宣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
曾国藩一愣,急忙出班跪倒,听太监宣道:“照江西巡抚衙门所请,江西因闹会匪,该省本该去岁乡试,竟致延挨今年,请朝廷派大员充是科主考等语,着礼部侍郎曾国藩充今年江西典试正主考。该员定能公允办事,不负江西之望。钦此。”
退朝后,曾国藩怏怏回到府邸。
晚饭他也只吃了两口,便回到书房,两眼望着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咸菜,只是愣愣地发呆。
他忽然从袖中摸出昨晚写就的折子,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
终于,他把那道折子揉成一团。
忽然,周升进来禀告,倭仁来访。
曾国藩猛然清醒过来,一边擦泪一边道:“有请倭大人。”
倭仁笑呵呵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面有泪痕,不禁一愣,未及坐下便问:“涤生,你如何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哭?可真是稀罕!”
曾国藩勉强笑道:“倭大人快不要开玩笑。倭大人怎么有闲?”
倭仁道:“下官这几日一直气闷,只好来你这里说说话。”
李保这时正捧了两杯茶进来,曾国藩说了个请字,又问道:“倭大人圣恩正好,还要气哪桩?”
倭仁道:“宣宗在日,日子尚可度得,如果秋狝,倒也可去。可宣宗从节俭处着眼,竟一次也没得成行。现如今倒好,国库干涸,匪乱多事,俸禄只是勉强发得,哪有闲钱干这营生!宗人府召下官去议这秋狝之事,下官也只是劝阻了几句,便遭文庆和肃顺好顿斥责,竟说下官不顾皇家体面!花沙纳等人也给下官脸子看。涤生你说,大清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清,我这不成了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道:“怪不得今日早朝没有听见大人的名字。”
倭仁道:“让下官在京师当值,他们却随皇上到承德逍遥去!你老弟敢则也是没有去成在一个人生气?”
曾国藩道:“我哪敢生气。在下的老母多病,在下今日本打算早朝的时候向皇上递折子告假省亲的,哪知道却被派充到江西主持乡试。我难过的是,从江西归来,怕不得见老母一面啊!”用手指了指案头摆放的腌菜坛子道:“这是老母亲手腌制的咸菜!”
倭仁道:“你明日就向皇上辞去江西之差又如何?礼部又不是没有人,皇上不能不答应!”
曾国藩道:“我也这样想过。可一想到江西路遥,盗匪严重,历来被百官视为险途。尤其是今年,又要木兰秋狝,许多大臣都伴驾承德,我就算有心想辞也不能辞了!”
倭仁低头喝了口茶,忽然道:“有了!你何不学吕贤基、何彤方之例,岂不是官差省亲两不误吗?”
听了这话,曾国藩眼睛一亮。
吕贤基是工部左侍郎,是去年江苏典试的主考官。
吕贤基籍隶安徽,是李鸿章的同乡,也是个出身两榜的人。吕贤基考虑到此次赴江苏,必由安徽经过,就给皇上上了一折,请求典试完毕回籍省亲,果然蒙皇上允准,赏假两月。做到了办差省亲两不误。
倭仁走后,曾国藩思索了许久,先写了《谢放江西正考官恩折》,然后,又写了请假回籍省亲片。谢恩折无需细说,是依老例成文;回乡省亲片是这样写的:“再,臣自道光十九年,来京供职,迄今十有四年;虽道光二十六年,得先皇赏假,回籍省亲一次,再未告假省亲,又未能迎养。顷因粤匪窜入湖南,臣家邻近衡阳,办理团练,各乡惊惧。臣念切桑梓,乌乌私情,日夜悬悬。兹幸仰沐天恩,奉使江西。伏查由江西袁州一路至臣家,程途不过八日。谨援上年吕贤基、何彤云之例,仰恳皇上天恩赏假二十日,俾臣于九月发榜之后,回籍省亲,合家沾戴皇恩,实无既极。如蒙俞允,臣即由长沙取道湖北还京。不胜悚惕待命之至,谨附片请旨。”
第二天早朝,他便将谢恩折及省亲片递上去。咸丰帝当廷恩准,许江西典试后转道湖南省亲,并赏假两个月。
下朝时,曾国藩先到户部领了程仪,又赶到礼部,把正办的事与人交割了一番,顺便领了公文,这才坐下来喝茶,却又忽然想起,还没有给湘乡写信通报。
曾国藩想到此,忙把茶碗放下,就在公案上铺上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来。
他在信中欣喜地告诉父母亲及家中大小,自己典试江西,又得蒙天恩,待典试完毕后,可以回籍省亲!
信写完后,马上让李保交由信差当日发走。
第一百一十九节 为官之道
回到府邸的当晚,曾国藩在饭后让唐轩把家中所有下人全部召集在堂屋,由唐轩依着名次把工钱全部算还清楚。
曾国藩这才道:“本部堂受命赴江西主持乡试,九月发榜,皇上又赏本部堂两个月省亲假。这样算来,本部堂应当在六个月后才能回京。各位可利用这六个月的时间,都回籍看视一番,府里只留下一个人看门就行。”
周升道:“大人,奴才原籍无亲无友,就留在府中看家吧。”
曾国藩道:“那就有劳你了。十二月初,不管本部堂能不能赶回,各位可要赶回来。李保、刘横是公差,自可与本部堂走一趟。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动身,一会儿,唐轩和周升帮着李保、刘横把本部堂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洪祥给本部堂已雇了辆马拉轿子车,明日一早来接我。李保啊,你一会儿再去雇两辆马车,要大一点儿的那种。本部堂在京师这几年,没有大出息,书倒是积攒了十几箱子,《过隙影》也弄到了十大本。除了拉东西,你们也可以坐上。这样一来,坐骑也省下了,岂不是更好!”
李保走出去后,刘横道:“大人哪,衙门不再拨兵护送了吗?我们这可是皇差呀!”
曾国藩道:“如今的路途不太安静,太招摇了反倒不好。本部堂已奏明圣上,圣上已恩准,本部堂这次走江西,除了你们两个,就是三名侍卫,人是越少越好。”一家人忙到半夜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李鸿章便带着二十几名老少翰林来给曾国藩送行。
曾国藩一边埋怨李鸿章不该如此张扬,一边连连说道:“本部堂只是到江西主持乡试,几个月就能回来。各位如此劳动,传扬开去必好说不好听。各位都请回吧。”
老少翰林们却只站着不动。
这时,雇来的马拉轿子和马车都到了,礼部的属官也跟着赶到。众人就都帮着搬东搬西,倒也干净利落。
曾国藩见时候不早,怕晚了出不了城关,就拱拱手道:“本部堂这就上路了。”便坐进轿子里,说一声“起轿”。
老少翰林及礼部属员也都坐进自己的轿里,一步步地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送到城外官道上,这才一起走下轿子,冲着曾国藩抱一抱拳,方回。
翰林们与曾国藩分手乘轿往城里走的时候,在城关又碰到急急往城外赶的胜保。
胜保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后面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子,和十几顶老少翰林们的轿子走个仰面。
走在前面的老翰林刘昆一见一顶绿呢轿子从对面行来,后面又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当时以为是哪位中堂要出巡,便急忙让轿闪在旁边,等对面的人走过再行。哪知绿呢轿子到了刘昆的轿前却停下来,轿帘一掀,胜保满面红光地从里面走下来。
本不打算下轿的刘昆只好走下来和胜保见礼。众人也都下轿,打躬作揖忙个不停。
胜保一见刘昆当先发问:“敢是曾右堂已经出城了?”
刘昆道:“我等正是送右堂大人归来。”
胜保摇摇头道:“罢!罢!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曾大人此次出城带了多少亲兵?”
刘昆笑一笑道:“只带了三名侍卫和李保、刘横二侍卫。”
“那怎么行!”胜保故作吃惊道,“如今不比平常,江西又恁般遥远,就算不带亲兵,也该知会地方衙门沿途护送才是!本官当奏明圣上,为曾大人争一争!”说毕上轿,掉转轿头回城。这一天是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六月二十四日。
一上官道,曾国藩对轿前坐着的轿夫说一句:“快些吧!”轿夫不敢怠慢,扬鞭催马,马蹄声霎时急促起来。一行人紧走快赶,五天后便赶到河间府。
过城门时,已近午时,曾国藩吩咐轿夫,过了闹街再打尖歇脚。
轿夫原是极心疼马的,起先几日,曾国藩不催促车子也走得飞快,进了河间府城关后,马就有些累了,轿夫又狠不下心吆喝,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
曾国藩虽心急似火,也不好再催,便吩咐一声,找个大些的客栈,人要打打尖歇一歇脚,马也要喂些草料。轿夫自然是满心欢喜。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听轿前有人问一声:“轿里坐着的可是去江西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曾国藩拉开轿帘一看,见一名衙役双腿叉着站在轿前发问。
轿夫“吁”地一声把马带住。李保从后面几步赶了过来,回答:“是又怎样?”衙役没有回答,转身便飞也似地去了。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李保骂骂咧咧地重又回到跟在后面的马车上。又走了三箭地,却见斜刺里忽地拥出二十几人,中间一顶蓝呢大轿,往曾国藩轿前一拦,轿里走出一个人来。
轿夫不明就里,急忙跳下轿子,用双手把马带住,马才没有受惊。
那人下了轿子,冲着曾国藩的轿子深施一礼道:“下官参见曾大人!”三名侍卫和李保、刘横急忙飞跑了过来,李保抢前一步打开轿门。曾国藩走出轿子一看,不由失声叫道:“来人可是吴廷栋吴太守?”来人正是河间府知府吴廷栋。
吴廷栋道:“下官知道大人典试江西,必从河间通过,就着人日夜在官道守候,唯恐大人的轿子悄悄通过。大人请上下官的轿,我们回衙再谈。”
曾国藩拱拱手道:“难得吴太守这般热情!本部堂这里谢过了。只因江西事急,本部堂不敢在途中耽搁。待本部堂典试归来,再到府上打扰如何?”
吴廷栋却哪里肯听,口里说着:“下官只好得罪了!”便把曾国藩硬推进自己的轿里,喝一声“回衙”,便手扶着轿杆直奔知府衙门而去。李保、刘横只好带着马车跟在后面。
曾国藩在轿里大叫:“吴太守快不要如此,学差扰官如何得了!传扬出去,有碍太守的清名啊!”
吴廷栋扶着轿杆哈哈大笑道:“下官自家掏腰包请大人吃顿饭,难道这也需要向皇上请旨吗?”
饭后,吴廷栋把曾国藩请进自己的书房。
吴廷栋道:“下官承蒙大人向皇上举荐才被重新起用,下官终生难忘,请大人坐好,受下官一拜。”吴廷栋双膝跪..t>倒,重新施行大礼。
曾国藩一把扶住吴廷栋道:“本部堂是为国家荐才,太守万莫挂在心怀。只要太守好好替百姓办事、替国家分忧,本部堂就算举荐千次万次,亦不为过。”
吴廷栋道:“下官入仕以来,对官场很多事情看不惯,时常拿捏不准,还望大人赐教!”
曾国藩略微想了想,语重心长地道:“本部堂以为,在官场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谦虚谨慎, 662f." >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官场绝学。当然,谦虚要以事实为依据,不能过低贬低自己,否则下面的人就没有敬畏之心……”?
吴廷栋听后大喜,叹道:“今天有幸听到大人的一席话,下官如饮甘露,茅塞顿开!”
两人谈至夜半,谈兴竟丝毫不减。
临睡前,吴廷栋从书房里拿过来一函图书,递给曾国藩道:“大人,您看看这几卷书和现行印制的书有何区别?”曾国藩接书在手,见是《几何原本》四字,就先沉思了一下,道:“本部堂先猜猜,这好像是明末徐光启整理夷人利玛窦的一部书,好像是关于算学的。不知是也不是?本部堂在京师工部曾见过,翻了翻,不甚懂。”
吴廷栋一拍手道:“大人真不愧‘博览群书’四字。但这套书,却又不是徐光启整理的。大人还是先看看,再发议论。”
曾国藩将书翻开,却蓦地睁圆了双眼,道:“这版雕得这般好!却是哪家书馆的功夫?这倒真让本部堂开眼了!”
吴廷栋笑道:“大人不妨再猜猜,这套书就算印它三千套,得费多少时日?”曾国藩沉吟着说道:“这么细致的雕版,依本部堂想来,没有四个月是断难完成的。再印三千套,也须二到三个月。这样算来,七个月当算是快的。怎么样?”
吴廷栋道:“下官把这套书让大人来看,是因为这套书的印刷,快得惊人!只用了一个月!”
曾国藩一听这话,反倒笑了:“吴太守啊,你这回可被人骗了!这印书刻版原本就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的事还想瞒过读书人吗?这家书馆用的刻字匠就算个个三头六臂,难道连觉都不睡吗?说破天本部堂也不信!”
吴廷栋道:“不要说大人不信,连下官也不信呢!大人哪,您道这套书出自何人之手?就是海内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上海‘墨海书馆’!”
曾国藩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反问:“本部堂在京师也有所闻,馆主好像是个英吉利人。传闻都说该书馆是用牛来印制,可是真的?”
吴廷栋道:“果然不虚!下官开缺回籍,路过上海的时候,特意去参观了一下这‘墨海书馆’。它完全采用的是夷法铅字印书,不仅制版快而印制也快。几架铁制印书车床,长一丈数尺,宽三尺,旁置有齿重轮两个,以两人司理印事,用一牛拖转机轴,好不奇巧!下官一见之下,还吟诗一首呢!”
见曾国藩默默地听讲,吴廷栋接着道:“车翻墨海转轮圆,百种奇编宇内传。忙杀老牛深未解,不耕禾陇耕书田!大人可不要笑我。”
曾国藩笑着叹一句:“太守这诗好不贴切!”
随后,又把那《几何原本》一本本地翻开,反复验看,不由自言自语道:“夷人虽长得半生不熟,可制器却蛮淫巧啊!真是天公造人,有其短,必有其长!”
吴廷栋这时道:“大人啊,您老是朝廷重臣,说话有分量,夷人的这些长处,我大清不能再轻视了。下官就是因为给部院上了个这样的条陈,而被革职的呀!”曾国藩没有言语,只是慢慢地翻书。
吴廷栋道:“《几何原本》这套书和徐光启的《几何原本》正好是一整套。徐光启的是上部,这套是下部。下官一共从上海购了十几部,这套就送给大人吧。大人如果到上海,可去‘墨海书馆’看一看,下官一个朋友在那里译书,他叫李善兰。”
曾国藩笑着道:“本部堂总算开了眼界。这套书,本部堂就收下。待本部堂回京后,也让皇上看一看。吴太守啊,难得你这么心细!”
吴廷栋道:“大人哪,古人曰:百闻不如一见。下官记得,这套书送给部院时,部院曾斥责下官是崇外媚夷。还说夷人用牛印书,是亵渎圣贤。大人哪!您老评评理,这不是胡乱评说吗?”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当晚宿在知府衙门。
第二天,吴廷栋带着属官二十余人,直把曾国藩一行送到城外方依依惜别。
第一百二十节 捐钱给国家
上了官道,曾国藩忽然把李保叫到轿前道:“李保啊,本部堂近几日一直心惊肉跳。昨日歇下后,又梦见了老太太,可不是奇!”
李保道:“大人,您老是思念老太太心切,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卑职有时也是这样,您老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曾国藩道:“告诉刘横,沿途警醒些。本部堂这次到江西主持乡试,心总有些慌慌的,总像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在前头等着似的。以前却从不曾这样。敢则真是‘长出犄角反怕狼’了吗?”
刘横这时也走过来道:“大人是让广西的长毛给闹怕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时快时慢。有道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今日穿州,明日过县。倒也平安无事。
.99lib.一个月后,一行人便顺利进入安徽境内。
在安徽太和县境内,紧挨着官道有家小池驿站,是过往官差的必到之地。因为这是朝廷设的官驿,所有办差的过往大小官员到了此驿都要往回发个牒文,言明是几日几时到的小池,以便朝廷对出外办差的官员有个掌握;朝廷如有廷寄,也大都递传到这里,供往来官员瞧看。
一看是官驿,曾国藩让轿夫把轿子停在门首,让刘横及侍卫看好行李,便带上李保,迈步走进驿站。他要在这里给礼部发回个牒文,给朝廷报个平安。
驿官一见是个红顶子的官员走进来,便急忙跑过来见礼,口称:“下官接轿来迟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到何处要办何差?”
曾国藩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到江西主持乡试,是特地来此驿站给皇上拜折的!”
驿官忙道:“原来是曾大人。请小官厅坐!”说着,便前边引路。
曾国藩不及言语,正在这时,外面却匆匆忙忙跑进一个全身素白的人来,不禁把李保吓了老大一跳,驿官也急忙立住脚。
那人径直来到曾国藩的面前,翻身跪到,口称:“南家老三见过大少爷!”
“怎么?”曾国藩一愣,急忙扶起那人,一看果然是南家三哥。
曾国藩急问:“三哥,你怎么来到这里?如何又这身打扮?”
南家三哥一听这话,再次翻身跪倒,哽咽了许久才道:“大少爷,老奶奶死了!”
“啊!”曾国藩大叫一声,两眼一闭,噔噔噔往后便倒。
李保伸手一把扶往,南家三哥也过来帮忙;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曾国藩扶进小官厅。
驿官急忙倒了一碗热茶过来,李保撬开曾国藩的牙关往里灌,..却哪里灌得进!
南家三哥已然吓得没了主张,只管在曾国藩的耳边拖着哭腔连连呼喊:“大少爷,您可不能就这么去呀,老太太的丧还等着您老去发呢!”李保也连连大叫:“大人哪,您老可醒过来吧!”
两个人呼唤了好一阵,曾国藩的脸上才有些血色,又停了一会儿,才听喉间咯地一声,口里也开始有了呼气的声音。
驿官这时又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李保接在手里,口里说一句:“大人喝口茶吧!”便把茶杯递到曾国藩的唇边。
曾国藩张开嘴,慢慢地吸一口气,这才睁开双眼,那泪便开始流个不停。哭了半晌,曾国藩才止住了眼泪,问南家三哥:“老奶奶是几时走的?”
南家三哥道:“是农历六月十二,我到家的第二天老的。我当天晚上就往京里赶。赶到京里,周升说大少爷已经走了。我就抄近路来这里旁边的客栈候着,总算没有扑空。”
按照大清官制,无论官员在办何差,一旦丧父或丧母,官员必须离职归籍守孝三年,如若隐匿不报,按违制论。此即丁忧或丁艰。
曾国藩当时便在驿站向皇上拜发了《丁母忧回籍守孝请另简员典试江西》的折子。当晚,一行人便宿在驿站旁边的客栈里。这一夜,曾国藩彻夜未眠。
早饭后,曾国藩把李保、刘横及同来的三名侍卫叫到面前,道:“本部堂丁忧回籍,已向皇上拜发了专折。本部堂明日便同三哥回湖南,几位也只好回京复命了。李保、刘横啊,烦你二位到了京师给周升捎个口信,让他把房子退给东翁,他带上家中的坛坛罐罐来湖南会我吧!我们只有三年后再会面了。两千两程仪及吏部咨文等也烦几位一并捎回,把东西都装到一辆马车上吧,给本部堂留下一车一轿即可,你们几个只能坐一辆马车回京复命了。”李保等五人一起跪倒,哭作一团,等收泪之后,便忙着往一辆马车上装东西。
曾国藩又让南家三哥拿过包袱,从中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李保道:“这是一百两银子,权当做几位回京的盘缠吧,多了,本部堂也拿不出来啊。”
五个人却抵死不肯收,曾国藩是坚决不许,撕扯了一会儿,他们才勉强收下。
临别,李保忽然对曾国藩道:“大人哪,按我大清官制,这两千两程仪是不用交回的,大人何必……”
曾国藩道:“本部堂身任五部侍郎,岂能不知大清官制!可如今不同于以往啊,朝廷现在是到处都要用钱。本部堂到户部领取程仪时才知道,国库存银只有五十万两了。朝廷现在的一两银子,顶过去的千两用啊!”
听了此言,李保、刘横又落下泪来,等他们走后,曾国藩方才脱下官服、官帽,让南家三哥做一处包了,小心放进马车里,然后换上刚刚置办的孝服、孝帽,扎裹得全身素白。
临上轿前,曾国藩对南家三哥道:“三哥呀,从此以后我已不是官身了,你只可呼我名或称我大少爷,再不要叫什么大人了,以免闹出笑话。你听清了吗?”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呀,丁忧也只是三年的时间 4fbf." >便可起复,您老不还是二品侍郎吗?”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现在的三年不同于以往的三年,谁知道这三年..
里会发生什么呢?”
曾国藩坐进轿子里,南家三哥坐到马车上。原本寂静的官道上,顿时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
科举
院试:为了取得参加正式科举考试的资格,先要参加的考试,也叫章试。各地考生在县或府里参加考试,由省里的提督学政主持,考取者称生员,俗称秀才(茂才)或相公,有资格参加乡试。
乡.试:每三年举行一次,地点在省城,由皇帝派的考官主持考试。考试分三场,一场三天,一共考九天。考中即为举人。举人里面的第一名叫做解元。乡试的考试是在秋天,藏书网所以叫“秋闱”。乡试考试的第二年,就举行会试。
会试:会试也是每三年举行一次,地点在北京。 4e00." >一场考三天,三场考九天。会试的第一名叫“会元”,取得会试的资格才能进行第三级考试,就是殿试。?99lib?
殿试: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殿试考中了,即为进士,进士分三等,叫一甲、二甲、三甲。一甲的前三名由皇帝亲自定,考官把参加殿试的考卷大约选出十份,送到皇帝面前,由皇帝最后点前三名,点出第一名就是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
连中三元:接连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考中了第一名,称“连中三元”,现在常用这个词形容某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一榜:考中举人者。二榜——考中举人后再取中进士者。
官署
翰林院:掌编修国史、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事。最高长官为掌院学士(从二品),属官有侍读学士(从四品)、侍讲学士(从四品)、侍读(从五品)、侍讲(从五品)、修撰(从六品)、编修(藏书网正七品)、检讨(从七品)等。
都察院:是监察、弹劾及建议机关。最高长官为左都御史(从一品),属官有左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在京部、院大臣兼)、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四品)、御史(从五品)等。右都御史(从一品)例由地方总督兼,右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地方巡抚兼。
大理寺:为最高法庭性质。最高长官为大理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大理寺左右寺丞(正六品)、大理寺左右评事(正七品)等。
太仆寺:掌马政。最高长官为太仆寺卿(从三品),属官有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太仆寺员外郎(从五品)、太仆寺 4e3b." >主事(正六品)、太仆寺主簿(正七品)等。..
太常寺:掌宗庙祭祀事务。最高长官为太常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太常寺员外郎(从五品)、太常寺满汉寺丞(正六品)、太常寺协律郎(正八品)等。
詹事府:是文学侍从、词臣迁转之阶。原归翰林院,后单 8bbe." >设。最高长官为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属官有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正五品)、詹事府左右春坊中允(正六品)、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从六品)、詹事府主簿(从七品)等。
宗人府:是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最高长官称宗人府令(正一品),由宗室王公大臣兼领,属官有宗人府丞(正三品)、宗人府理事(正五品)、宗人府副理事(从五品)、宗人府经历(正六品)等。
吏部:掌全国文官品秩、铨叙、考课、黜陟和封授。最高长官为尚书(从一品)、左右侍郎(正二品),属官有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
户部:掌财赋户籍等事。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礼部:掌礼仪、祭祀、贡举、教育。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工部:掌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兵部:掌全国武官黜陟、兵籍、军械、关禁、驿站等。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刑部:掌全国刑狱。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官名
殿阁大学士:为正一品,相当于宋朝的丞相,由皇帝指定分管的部、院。
协办大学士:为从一品,地位低于殿阁大学士高于各部院尚书。
总督:掌一省或几省99lib.t>军民要政,为正二品。兼殿阁大学士者为正一品,兼协办大学士或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藏书网尚书者为从一品。总督侧重于军政。
巡抚:掌一省的军、民、吏、刑各项,为从二品,地位略低于总..督。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或礼部侍郎者为正二品。巡抚侧重于民政。
布政使:督、抚属官,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
按察使:督、抚属官,管一省刑名。
称谓
大学士:中堂。
总督:制军、大帅、制台、制宪或督宪。
巡抚:中丞、抚军、抚台、抚院或部院。
提督:军门或提台。
总兵:军门、总镇或镇台。
副将:协镇或协台。
吏部尚书:天官。
礼部尚书:大宗伯。
户部尚书:大司徒或大司农。
刑部尚书:大司寇。
兵部尚书:大司马。
工部尚书:大司空。
左都御史:总宪。
各部院左右侍郎:左堂或右堂,自称部堂。
布政使:藩台。
按察使:臬台。
学政:学宪或学台。
道员:观察或道台。
知府:太守、府台、黄堂或太尊。
通判:别驾。
知州:州牧。
州同:州..驾。
知县:父母或明府。
都察院御史:都老爷或?t>侍御。
官员的服饰及轿饰
清朝的官员共分九品十九级。
一品:红珊瑚顶戴(纯红),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二品:红起花珊瑚顶戴(杂红),九蟒五爪蟒袍,锦鸡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三品:蓝宝石及蓝色明玻璃顶戴(亮蓝),九蟒五爪蟒袍,孔雀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四品:青金石及蓝色涅 73bb." >玻璃顶戴(暗蓝),八蟒五爪蟒袍,雪雀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五品:水晶及白色明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白鹇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六品:砗磲及白色涅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鹭鸶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七品:素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鸂鶒补服。
八品:起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鹌鹑补服。
九品:镂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练雀补服。
未入流:镂花金顶戴(白),王蟒四爪蟒袍,练雀补服。
监察御史、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的顶戴、蟒袍均按正常品级,但补服的图形却一律绣獬豸,以示司法公正。
道光帝:本名爱新觉罗·旻宁,嘉庆第二子,是清朝入关后第六代皇帝。
咸丰帝:本名爱新觉罗·奕,道光帝第四子,是清朝入关后第七代皇帝。
奕䜣:爱新觉罗氏,道光帝第六子,咸丰帝异母弟。咸丰帝登基,遵道光帝遗命封其为恭亲王。
曾竟希:曾国藩之曾祖父,一世务农。
曾玉屏:曾国藩之祖父,号星冈,一世务农。
曾麟书:曾国藩之父,字竹亭,出身秀才,教书为业。
穆彰阿:满洲镶蓝旗人,郭佳氏,字子朴,号鹤舫,两榜出身,是道光年间的重臣。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大学士。
耆英:满洲正蓝旗人,军功出身,爱新觉罗氏,字介春,与穆彰阿同属道光年间的重臣。历任副都统、侍郎、大学士等职。
琦善:满洲正黄旗人,博尔济吉特氏,字静庵,军功出身,袭侯爵,是道光年间重臣。历任巡抚、总督、将军等。
祁藻:山西寿阳人,字叔颖,又字实甫,号春圃,嘉庆进士。咸丰二年,以大学士总领军机处。
周祖培:河南商城人,字芝台,嘉庆进士,咸丰二年任刑部尚书。
花沙纳:蒙古正黄旗人,乌米氏,字毓仲,号松岑,两榜出身,道光年间重臣。历任翰林院编修、顺天府府丞、内阁学士、侍郎等。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字子鹤,拔贡出身。道光末年官至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咸丰帝登基被勒令致仕。
恒春:满洲正白旗人,萨达拉氏,字宜亭,嘉庆进士。咸丰元年任刑部尚书,咸丰二年开缺。
和春:满洲正黄旗人,赫舍哩氏,字雨亭,军功出身。道光末年署理山东巡抚,旋赴广西带兵。
杜受田:山东滨州人,字芝农,两榜出身,辅奕>读书十余年。咸丰帝即位,立时得到重用,被破格拔擢至大学士。
林则徐:福建侯官人,字元抚,一字少穆,晚号村老人。两榜出身,是道光年间的重臣。道光二十年一月任两广总督,同年十月被革职。咸丰帝登基被重新起用为钦差大臣赴广西督理军务。
文庆:满洲镶红旗人,费莫氏,字孔修,两榜出身,道光年间重臣。咸丰二年,以大学士之位管理内务府。
唐鉴:字镜海,两榜出身,著名理学大师,道光年间任太常寺卿,后辞官游学。
倭仁:蒙古正红旗人,乌齐格里氏,字艮峰,与唐鉴同为道光年间的理学大师。咸丰初年任大理寺卿。
肃顺:满洲镶蓝旗人,字雨亭,一字豫庭或裕亭,郑亲王端华之弟。宗室。大内侍卫出身。道光中,考封三等辅国将军,授散秩大臣、奉宸苑卿。咸丰初年任户部侍郎。
英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武科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青州知府、山东按察使等,道光二十三年任河南按察使。
宝兴:满洲镶黄旗人,全名觉罗宝兴,字见山,又作献山。宗室。两榜出身。历任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盛京将军、成都将军等。道光二十三年以大学士之位出任四川总督。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字常孺,号岷樵,一榜武举出身,因练勇得授知县。咸丰二年,在广西前线带勇配合作战,积功被保举到三品衔。
李鸿章:安徽合肥人,字少荃,两榜出身。咸丰二年,任翰林院编修。清末重臣,洋务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淮军创始人和统帅。
左宗棠:湖南湘阴人,字季高,一榜出身。曾国藩好友。
刘蓉:湖南湘乡人,字孟蓉或孟容,号霞仙,出身秀才。做过曾国藩的幕客。bbr>99lib?
罗泽南:湖南湘乡人,字仲岳,号罗山,出身秀才。曾国藩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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