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赵氏连城璧之赵氏骄阳》 第1章写作背景,必读 西周末年,周幽王无道,宠爱褒姒,生子伯服。申后及太子宜臼被废,不得已逃归母国申国。申侯替女儿外孙不值,联合缯国、犬戎进攻周幽王。周幽王被杀,诸侯拥立宜臼继位天子。 为避犬戎之难,周王室于公元前770年迁都洛邑,是为周平王,史称东周。 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前),史称春秋战国。 这一时期,礼崩乐坏,周王室衰微,权威下降。社会剧变,诸侯逐鹿,兵戈四起,文化思想却空前活跃。 以管子、老子、孔子、庄子、墨子、孟子、荀子等为代表的思想家被称为“诸子”;儒家、道家、墨家、名家、法家等学术流派代表,则被称为“百家”。 他们代表所在阶层、学派、政治力量,对宇宙、社会、万事万物做出解释,提出主张。他们著书立说,广收门徒,高谈阔论,互相诘难,争相阐述各自的思想和政治主张。 这一时期思想领域的百花齐放,相互较量,被称为“百家争鸣”。 这一时期,思想学术流派取得的成就,可与同期古希腊文明媲美。东西文明,屹立一端,交相辉映。 回顾三千六百年的中国历史(注:商朝有甲骨文为据,是得到确证的中国历史的开端。商朝之前的夏朝,甚至更远古的时期,至今未有证据证明真实存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文化,犹如一颗镶嵌在华夏文明画卷最灿烂绚丽的宝石。中国伟大的思想家大都出现于这个时代,他们的思想成为塑造中华文明的精神基石。 文学、艺术、思想,均属上层建筑,服务于社会发展。既有如此璀璨的文化,催生它们的那个时代,自然值得格外关注。 春秋战国,顾名思义,春秋+战国,由春秋和战国两个时期组成。 《春秋》是一本鲁国的编年体史书,春秋因此书而得名。 教科书上记载,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477年,称为春秋。还有说法,春秋的截止日期应该是公元前453年。又有说法是公元前403年。 本书采纳的观点是第二种: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453年为春秋时期。至于为何为采用这个观点,留个伏笔,后面再揭晓。 春秋已然确立,战国自然就是公元前452年至公元前221年。战国作为时代的名称,来源于西汉末年刘向编纂的《战国策》。 因为两本旷世经典的流传,金戈铁马的时代被重新命名。新的命名,赋予时代更深刻的内涵,更能体现它的鲜明特征。 战国,暂且撇开不提,我们只说春秋。因为春秋是“赵氏连城璧”套书的写作背景。既然要讲故事,把背景说清楚,故事才能明白易懂。 说到春秋,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秦秋五霸”——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 我的小说就是从晋文公写起。从他流亡异国十九年,回到晋国都城——绛都,即位晋国国君时写起。当然,主角不是他。 以帝王国君为主角的历史小说已连篇累牍,我想独辟蹊径。虽知此处清冷,仍要冒险一试。 晋文公流亡时,有五位贤士追随着他——赵衰、狐偃、先轸、贾佗、魏犨。 “赵氏连城璧”套书的主旨,就是描述赵衰为首的赵氏家族的荣辱得失。通过人物的成长,表现赵氏的兴衰升沉,展现晋国的发展。勾连晋楚、吴楚、吴越争霸的图景,揭示楚国、秦国、齐国等大国错综复杂的关系,诸侯小国的生存困局也稍做点染。 为什么是晋国?如果说,读懂华夏文明必须读《春秋》的话,明了春秋正义必要读晋国。无论是《春秋左氏传》还是《国语》,晋国的君臣言行事迹都占据大部。甚至有人提出,“春秋王霸”应该是齐桓公、晋文公、晋襄公、晋景公、晋悼公。这种说法虽有些夸张,但是在很长一段时期,晋国主导中原却是不争的事实。 以赵氏为点,以晋国为线,将公元前636年至公元前601年的春秋历史的重点事件为面,正是本书想要展现的内容。 “赵氏骄阳”的主角不是赵衰,而是他的儿子——赵盾。 赵盾是父亲赵衰陪同晋文公流亡翟国,在翟国娶妻所生的儿子。晋文公流亡返国,登上宝座,赵衰任辅相。赵盾与母亲被接回绛都,一家团圆。 赵盾在翟国出生长大,回到绛都,成为赵氏家族继承人。风云际会,他任职正卿——国君之下,众臣之长,万万人之上的大位。他的爱恨得失,他从青涩莽撞到稳健成熟,他的良师益友,所爱所痛,命运转折,一一展开。 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执政之子。他成长的年代,是晋国跃升中原霸主的年代。他的一生,随着个人、家族、晋国的命运起伏。他既受制于时代,又在努力创造属于他的生命光彩。 为什么选赵氏?公元前453年,晋国被执政的三个大族——韩、赵、魏瓜分,晋国公室名存实亡,历史进入战国。韩、赵、魏,因为同源于晋国,后世又称为“三晋”。 “战国七雄”——齐、楚、燕、韩、赵、魏、秦,“三晋”竟全部入围,何等强盛!威名赫赫的赵武灵王,通过胡服骑射等一系列的措施,将赵国国力推至巅峰。赵国足以与秦国相提并论,可见实力强大。 赵国的强大不是一天练成的。追根溯源,春秋时期赵氏家族的各位宗主功不可没。 赵盾,既是春秋晋国第一位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正卿,也是赵氏家族第一位中军元帅。理应将他列为赵氏家族兴起的先锋人物,摆在第一位。 连城璧=价值连城的玉璧,赵氏连城璧=赵氏家族兴盛的功臣元勋,赵氏骄阳=赵盾。 他手段刚毅,杀伐果断,敌手被诛,己方也损失惨重。在波谲诡异的政治风云中,他怀抱理想,同样屡屡受挫,甚至命悬一线。 他的成就才干,有家族和时代的烙印,我等小民难以借鉴。然而,除了个性,更多的是共性——同样是血肉之躯,他的爱恨情仇,与普通人无异。 人物传记的魅力在于——书写也罢,阅读也好,总能经由他人的心路,产生共鸣,获取前行的精神源泉。 谨此,献给热爱读史的朋友,共勉。 第1章国丧用兵 公元前627年春,阴霾还未消散,新的乌云又笼罩在晋国的上空。 议事大厅气氛凝重,新继位的襄公正召集大臣议事。 中军元帅先轸首先发话:“秦君不听蹇叔劝谏,不顾国内大臣反对,乘我国丧,欲要偷袭我盟国。逆天命,背人伦,必败。必伐秦师,彰我实力。” 上军佐栾枝却不以为然:“秦有大恩于先君,未报其德,而伐其师,如何面对先君?” “讨伐秦师,正是继承先君遗志。秦晋交好,我国君新丧,秦本应忙于吊唁体恤,而不是不加哀悯。”先轸面色凝重,语气也愈加严厉,“郑国与我国同为姬姓,又都新丧国君,秦君却大兵越境,是他们无礼在先!如果文公在世,亦含恨于九泉,又有何德可报?” “当初两国结盟,早已约定共同进退。如今秦抛开我国,独自进攻郑国,秦对我们这个盟国的诚信何在?他们不信在先,我们又怎么能顾及所谓‘知恩图报’?” 说完,先轸看向众人。 栾枝若有所思,想了想还是摇头:“秦并未犯我境,这样贸然出手,恐怕理不在我方啊。” 先轸正色道:“秦之所以出兵相助先君立于晋,并非诚心与我国友好,而是方便壮大己方势力。先君称霸诸侯,秦虽表面不说,暗地里一定十分忌恨。如今乘丧用兵,就是料定我国不能庇护郑国,我军更是不得不出!倘若秦军袭郑得胜,必将袭晋,谚云:‘一日纵敌,数世之患。’若不击秦,何以自立?” 老成持重的执政大夫赵衰,沉默片刻之后,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秦虽可击,国君仍在服丧,大兴兵革,恐非居丧之礼。” 先轸看向赵衰,辩驳道:“礼,人子居丧,草荐为席,土块为枕,以尽孝也。去强敌以安社稷,不也是尽孝?诸位若都认为不可,臣请独往!”曲高和寡,先轸有些懊恼,不禁赌起气来。 襄公端坐上座,一身玄衣,脸色严肃,略带苍白。 自继位以来,不足三月。丧父之痛未及收敛,丧礼的繁文缛节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突然接将士来报,秦军将出兵郑国。对他这个位置刚刚坐稳的新君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满朝大臣,个个功勋卓著。陪伴先君流亡十九年的“五贤士”,除了舅公狐偃过世之外,其余全部赫然在列。众人讨论得热烈激昂,他则选择静默一旁,并未直接表态。 素来多闻善察的胥臣察觉到襄公异常沉默,他站了出来。“新丧本不应出战,可是秦国欺人太甚,不可纵容,不知君主以为如何?” “众位爱卿所说,皆有几份道理。依理当迎敌,依情则应以和为贵。”襄公环视四周,“这样吧,在座各位都表明立场,然后再做区处。” 结果,以先轸为首的主战派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于是达成共识——襄公丧服治兵,先轸为帅。 既已决定出战,紧接着就要考虑战略部署。 襄公问:“元帅欲在何处与秦兵对决?” 先轸对着地图指点几下说道:“臣料秦兵必不能克郑,远行疲惫,势不可久。总计往返之期,初夏必过渑池。渑池乃秦、晋之界,其西有崤山两座。自东崤至于西崤相去三十五里,此乃秦归必经之路。彼处地势复杂,树木丛生,山石嶙峋,有数处无法行车,只能下马步行。在此伏兵,出其不意,可使秦之兵将尽为俘虏。” 襄公听后频频点头,起身说道:“此事已定,一切全凭元帅调度。” 既得国君首肯,先轸便退下,着手调兵遣将事宜。 赵府。 仲春时节,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此刻的赵家庭院,一派春意融融。 赵衰刚进门,提前收到小厮来报的夫人赵姬马上迎了上来。 只见她一袭青绿色曳地长裙,脚着浅履,头上玉簪摇坠,娉娉婷婷,笑意盈盈道:“老爷,您回来了。” 见到夫人,赵衰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是啊,家中一切可好?” 夫人撇撇嘴:“都好,就是几个孩子太闹腾。” 正说话间,三个男孩从院子左侧奔出来,口中都大喊:“爹爹。”赵衰和夫人相视一笑,无奈又宠溺的说道:“好了,好了,都见过了,那么调皮,累着你们的母亲了。”最小的一个,大约三岁,红扑扑的脸。他急吼吼的冲到爹娘面前,只嚷着要抱。 一上身,小胖手立刻搂住父亲脖子,蹭他脸颊。转头对着母亲,软软的童音缓缓道:“我最乖,是不是,娘?”两个大人一脸难以置信,拼命摇头。 这个家中最小的孩子,最爱的就是乱扔东西。除此之外,他还热衷追逐家中猫狗满院子疯跑,气得狗都发誓不理,猫见也发愁的。此时,竟大言不惭的标榜‘乖’?做父母的能怎么样?只当童言无忌了。 忽见侍候书房的仆人匆匆而过。截住一问,才知是屋中竹简用罄,正急着补足。赵姬吩咐侍女奶娘带走三个孩子,走时还不忘叮嘱要仔细看护,小心池塘和假山利石,然后随老爷一起走向书房。 脚还没迈进门槛,里面的人已经站到门边恭候。 走在前的是一位青年,身材瘦高,面色白皙,气质儒雅。他恭敬的说道:“爹,您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一名少年,脸孔青涩,眉宇之间的英气却丝毫不逊。他上前作揖,毕恭毕敬的说:“老爷好,夫人好。” 赵衰说道:“听说这屋中竹简布帛都用尽了,看来你二人是勤奋功课了。”说完,赵衰笑笑,眼睛在两人身上游走。 青年微笑着看着少年,“我正教厥弟习字,写到‘太’字,总是差一点,所以多练了几次。”又调头看向父亲,“这才没有来得及去门口迎爹。” 赵衰为孩子的勤奋用功高兴,笑着说道:“嗯,不错,盾儿是兄长,理应多帮助弟弟才是。”他走上前,用手摸摸少年的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好好读书,珍惜时光。” 少年似乎很紧张,脸色涨得通红,一听老爷发话,忙不迭的应道:“谨遵教诲。” 到家之后经过孩子的闹腾也累了,赵衰随便说点家常,勉励了几句就离开书房。一路上还对夫人说:“厥儿这孩子太拘谨了,盾儿要好好提点才是。”夫人深有同感,连连称是。 屋内的两人目送二人出门之后都松了口气,坐下又继续习字。 夫妻两人回到里屋,赵衰接过夫人亲自烹煮的花茶,小酌一口,顿觉浑身舒畅,通体解乏。 夫人一边拿捏老爷肩膀,一边说道:“自打老爷进门就愁眉不展,想必朝中定有大事发生。” 赵衰本是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知我者,夫人也。”再抿上一口茶,徐徐道来:“秦君欲加兵郑国,主上决定援郑攻秦,用兵之日就在眼前。” 夫人动作停顿,显然没反应过来,“为何如此突然?什么时候动身?” 拍拍夫人的手,略作安抚,赵衰接着说道:“今日朝堂之上,众人几经商议,最后决定用兵。出兵之日,旬月之内。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啊!”说罢,二人都沉默了。 对于追随先君流亡19年的赵衰而言,苦难、白眼、生命危在旦夕,甚至战争,统统已经不新鲜。当年离开绛城,决定追随文公流亡那一刻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苦尽甘来,文公归来接掌大位,君臣戮力同心,终于成就一番霸业。赵衰已值暮年,眼看孩子成群,正要享天伦之乐,不料霸业始成,文公却早早逝去。 少主刚继位便风云突变。秦国执意挑衅,身为执政大臣,又岂能因祸避趋之?一旦开打,此战就只能赢不能输。只有赢,晋国的上下人心才能稳,少主的执政才能稳如泰山,晋国在中原的号召力才能一如继往。 如果输呢?赵衰不敢想。战场上变幻莫测,没有百分百的事。输了一战不会伤筋动骨,可是少主的权威必定受到削弱,这是赵衰不愿意看到的。 先府。 春意枝头闹,中军元帅先轸家的院子也是百花争艳。不时传来孩子的嬉戏声,好不热闹。 同在朝堂议事的先且居提前归家,早已在门口恭迎父亲大人。“爹,您可回来了,听说您要出战,娘急得跟什么似的。”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他,站在门口像个门神般卓立人群。 “哎,武将出征本是家常便饭,可怜你娘这么多年还不习惯。”拍拍儿子的肩膀,先轸大步迈进屋子。夫人自是一番絮叨,老生常谈。 天色渐渐昏暗,在院子玩耍的孩子齐齐往屋子里窜。 年纪最长的男孩,约摸十一二岁,浓眉方脸,面庞跟先且居颇有几份相似,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很是灵活。他举着一把剑,直直就闯了进来,大叫:“爷爷和爹爹去打仗,我也要去,骑马驾驾。”跑得气喘吁吁,还不忘挥舞手中的剑比划姿势。 先且居朝他用力一瞪,目光仿佛两把弯刀,锋利锃亮。少年的剑顷刻化为无形。步伐受阻,悬崖勒马般,脚步立马收住,脑袋耷拉,视线低垂。“不好好用功读书,做弟妹榜样,一天到晚净忙着舞剑弄枪,成何体统?”先且居语气十分严厉。 先轸捋了捋胡须,哈哈一笑,走近孩子,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将来跟爷爷征战南北,依我看,不错!” 得到爷爷首肯,少年这才抬起头,怯怯的看看父亲,再望回爷爷,徐徐开口:“孩儿上午读了书,觉得有些乏,这才和弟妹们去院子练功。” 先且居这才放缓口气,走上一步,对着儿子说道:“是要出战不假,这是军情,千万不可泄密,否则是要砍头的。”一边说还做个刀抹脖子的动作,眼神凌厉。 包括少年在内的几个孩子都不约而同的用力点了点头。出身在武将世家,这点自觉他们从小便被培养。虽然不清楚个中原因,却是整齐划一严格遵守的。 两个大人相视而笑。例行问过孩子的功课武艺之后,孩子们便被吩咐去洗手更衣,剩下父子俩讨论出征的事情。 “出兵就在眼前,具体调兵如下:你和屠击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左;胥臣之子胥婴和狐毛之子狐鞫居引兵五千,伏于崤山之右;待秦兵到时,二队左右夹击。” “狐偃之子狐射姑同韩子舆引兵五千,伏于西崤山,预先砍伐树木,阻塞秦军退路;使梁繇靡之子梁弘同莱驹引兵五千,伏于东崤山;待秦兵尽过,二队汇合以兵追之。” “我同赵衰、栾枝、胥臣、阳处父、先蔑一班宿将会跟随君主,在离崤山二十里下寨,到时各支队伍准备四下接应。”父子俩各执地图一端,先轸四处指点,还不时提醒儿子注意重点位置的布防。 约摸半小时,先轸已将战略意图和基本要领告知儿子。经过多年实战磨练和父亲从旁提点,先且居已非昔日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而今他位居中军佐,辅助父亲执掌晋国军机。 部署接近尾声时,先且居问道:“怎么,这次赵家只去赵老爷?” 先轸低下头,沉吟片刻,“是啊,听说赵盾要留守照看家中大小。” 自从当家主母赵姬主张迎回流落翟国的赵盾,并将他立为赵家继承人之后,这个赵家长子除了完成例行的任职事务之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协调家中上下,看顾弟弟,辅助功课,鞭策学习之上。这是一向行事低调、处事谨慎的赵衰的刻意安排,旁人难以理解,却也无可置喙。 先且居与赵盾不同。他出身行伍之家,家中进出往来的净是身着戎装的叔叔伯伯,所谈皆是调兵遣将,防卫设伏之事。父亲更是晋国最高军事将领,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荣誉感似乎与生俱来。 他小小年纪便渴望出征,以为国出力为荣。但凡涉及战事,总是义无反顾。父亲身为军中一把手,更是身先士卒,父亲既是军中表率,更是他的榜样。蒙主上隆恩,先家父子也从未让军队蒙羞。所到之处,无往而不利。二人并肩作战,配合无间,真正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当年,赵衰极力向文公推荐先轸,称其为‘有谋略之大才’。正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先家对赵家,有感激有钦佩,第二代更是交往甚密。 方案已定,剩下筹划准备的琐屑之事不少,怕到时抽不开身,先且居想着出发前要跟赵盾见上一面,于是拱手向父亲告辞。 赵府在先府的东面,步行几分钟即到。见过赵老爷,先且居来到书房。 先且居身穿宽袍大袖,带钩随意一搭,还不忘挂个母亲大人死活要放的平安符。虽然一身随性,却是止不住的豪爽恣意。 “见过先兄,请坐。”先且居此刻到访,赵盾颇感意外。 “赵弟客气了。”拱了拱手,先且居坐下来。 此时屋中只剩下二人。先且居坐定之后问道:“听说最近赵弟忙于辅助弟弟功课,想来习字作画的功夫定是日渐精进。” 听出先且居的调侃之意,赵盾也不介意,笑着说道:“是啊,今天教厥儿习字,写了一天也累了,让他歇息去了。” “说的是韩家寄养在此的韩厥?”先且居时常来赵家,却很少看到韩厥,印象也不太深。 “正是。如今已是知书识礼的少年,读书用功,更难得的是很懂事,将来定然有一番作为。”赵盾年长韩厥十来岁,想起韩厥初到赵家时还是个天天嚷着吃喝玩耍的孩童,不由感慨时光如梭,自己也将近而立了。 “贵府一门豪杰,连收养的孩子都是人中之龙,真是羡煞旁人啊。” “先兄见笑了。”赵盾用力摆摆手,习惯了彼此无伤大雅的玩笑。 闲话聊完,先且居决心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此次对秦一战,事关重大,你真的不参战?” 赵衰已对赵盾简单说起今天议事的决定,赵盾心中有数。“兄长应该知道,我爹出个门,我娘都舍不得,况且现在同辈只我一个成年,弟弟们都还年幼,实在不能走开。”赵盾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自打认识先且居的第一天起,赵盾就对这个兄长满心仰慕。他光明磊落,气宇不凡,浑身是胆,敢想敢做,他是赵盾异常向往却无法企及的世界的代言人。反观自己,孤陋寡闻,优柔绵决,处事瞻前顾后,总是信心不足,难免自惭形秽。 但是赵盾更清楚,自己能够回到这个家,跟爹爹重新生活在一起,是托当家主母赵姬的器量和风度。以他的出身,竟能成为赵家继承人,这是他一辈子必须铭记的恩情,他不能忘也不敢忘。所以只要是对赵家好的事情,他绝对全力以赴,甚至以生命为代价都在所不惜。 “记得上一次跟你并肩作战已是几年前,之后大小战场再也不见你的身影。”先且居的口气充满遗憾。 同为重臣后代,先且居和胥臣的儿子胥婴、胥甲,狐偃的儿子狐射姑都不甚投契,仅是点头之交。与赵盾却莫名的格外投缘。先且居也是家中长子,身负不可推卸的家族责任。跟赵盾的方向不一样,他走的是戎马之路。至于弟妹和妻儿,更多的是母亲和妻子在分担。 “你我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将来扬名诸侯,不也是喜人景象?”赵盾语气温和,面容淡定,笑笑而答。 身为执政大臣的儿子,赵盾的前途事业与先且居大相径庭。这几年,他开始入朝做事,接触的都是钱粮府库、财货积蓄和人事废黜遴选的事宜,基本不参与任何军务活动。 一方面是出于整个家庭环境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父亲赵衰的有意为之。经历过颠沛流离的逃亡,政治的风云变幻、凶险莫测,至今仍令赵衰有劫后余生的彷徨。天命之年,他只想减少纷争,平稳过渡。 赵家如此安排的用意,先且居与赵盾闲谈中也略知一二。虽替赵盾不值,想想赵盾既已欣然接受,自己又何必执着?于是点头称是。“正是!赵弟饱读经书,蛰伏待机,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哥哥只能命付边关,听天由命了。” “兄长忒谦,你是我的榜样!兄长艺高人大胆,到了战场,必定杀敌立功,旗开得胜。”赵盾说罢,以茶代酒,趋步向前。 先且居起身,端过茶杯,碰杯后,两人仰头一饮而尽。日渐下沉,暮色四合,先且居向赵盾告辞。赵盾极力挽留兄长用饭再走,仍是留不住,只得作罢。 白天的煦暖已随太阳的下坠渐渐远去,微风送来阵阵凉意,好一个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第2章美中不足 战争的脚步愈来愈近,才园林晴昼,转眼就乱花狂絮,好风光尽去。 一方面是晋国的备战如火如荼,一方面是秦军步步逼近郑国。 一名郑国商人弦高,外地贩牛归来,遭遇秦军。他灵机一动,谎称郑国早有准备,以逸待劳等待秦军,特吩咐自己在此地劳军。还自掏腰包把自家的十头牛宰杀,拖住秦军。一面请人快马给郑穆公送信说秦军已经到来,请国君做好准备。 秦军到时,提前接到情报的郑国国君正气定神闲的迎接秦军。原本在郑国戍边的几员秦国军士傻了眼。之前他们还曾传送情报给秦军,说是郑国毫无防备,请他们大可放心前来。谁知一夜之间郑军阵容整肃。他们左思右想,以为是谁走漏消息,怕被殃及,只得四下逃窜。 领兵的秦国将领看到郑国的阵仗,细细一想,郑国实力远在秦军之下不假,可是对方有备而来,足见有几分谋划。自己远来作战,人困马乏,只有速战方有胜算。眼见这阵势,恐怕很难讨到便宜,不如打个牙祭,休整军队,隐藏来意,走得风风光光,还可不失大国风范。于是不战而退。 秦军离开郑国不久,晋国方面接到情报,秦军已到滑国。 消息传来之时,已是四月,紫荆花开,玉兰吐艳。这一日,赵盾独自在园林散步,根据从父亲口中得知的军情来判断,我军不日将要动身,赶往崤山预先埋伏,静侯秦军。 算起来,回到绛城已近八年。此时的赵盾已没有父亲出征时的挣扎恐惧,更不会再胡思乱想,却还是有父子天性的担忧不舍。尤其此番战斗意义重大。国君亲自将兵,文武重臣几乎倾巢出动,更是牵动人心,令人难安。 只要上了战场,形势变幻莫测,胜负难定。就算这次我军部署周密胜算较大,但是个人命运总是难测,刀枪无眼,一只箭,一只矛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 五年前,那场决定晋国霸主地位的‘城濮之战’中,我军虽然大败楚军,辗转回防时,父亲却被对方一只冷箭射伤。虽然后来痊愈,此事却成了主母、母亲和赵盾心中的一根刺。每到阴雨变天,伤口总要复发,父亲总是痛得无法行走,每每遭遇这样的情景,赵盾总忍不住埋怨自己的无能。 坐在屋里阅读政令行文,闲在家时读书写字,照料家中琐事。眼见而立之年将至,更大更宽广的战场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身处晋国呼风唤雨的时代,同辈个个夹刀弄棍,摩拳擦掌建功立业。反观自己,所知所闻皆是听来,难免隔阂。 大军集结,身为朝中重臣的父亲、先伯伯和且居兄连日都在忙碌。母亲也为父亲出征张罗准备。家里上下人仰马翻,空气仿佛都是热烈的,激昂的。只有赵盾仿佛置身事外,这种有力无处使的颓然令他孤独彷徨,甚至有点心灰意冷。 夜来微闻香气之时,晋国军队即将整装待发。这天清晨,赵盾起了个绝早特意去先府为先且居送行。 刚刚进门就迎面遇到先轸,赵盾立马作揖道:“伯父大人好。”正由军士侍候铠甲的先轸颔首微笑,转头交待家仆催促儿子。 赵盾眼前一亮,只见一员生猛勇士昂然而立,目光炯炯,一身铠甲经阳光照耀闪闪发光。这副装扮跟前日打扮随性的先且居判若两人。赵盾向前,对他拱手,先且居快步向前拍拍赵盾的肩膀,“赵弟一切可好?” 此时的赵盾,为了应对战争的紧张气氛,也为了暗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穿的比平日严谨。他一身灰褐,多余佩饰已经解除。只听他爽朗一笑:“托兄长的福,一切顺遂!元帅和先兄出征在即,小弟特来饯行,并祝我军旗开得胜,载誉而归。” 先且居朝赵盾点头,目光坚定,情绪高昂。先轸看了过来,宾主双方抱拳致意之后父子俩便转身离去。只得‘嘶’的一声,正是先轸的坐骑——日行千里的骏马‘奔霄’。只见它仰天长啸,前蹄高高跃起,继而落地狂奔。一队人马霎时消失。只听远处集结号响,烟尘漫天,转眼只剩下寂静包围赵盾。 话说秦军离开郑国后,认为无功而返有失颜面,另一方面又难以对秦国国君交待。于是顺道将毫无还手之力的滑国灭了,这才开始返国。 四月中旬,秦军离开渑池,渐渐逼近崤山。 白乙丙未忘父亲临行前的叮嘱,对主将孟明视说:“此去从渑池往西,正是崤山险峻之处,家父几次叮嘱,务必谨慎,主帅不可轻忽。” 孟明视不以为然,撇嘴道:“我军驱驰千里尚且不惧,再者,过了崤山便是秦境,入我境内,何足为惧?” 西乞术也心下忐忑,说道:“主帅虽然虎威,然多加防备总是不错。只恐晋军埋伏,倘若忽然而至,我军如何抵御?” 孟明视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如此畏晋,我当先行,如有伏兵,我自挡之!”一边遣骁将风武子作为先锋,一马当先引领众军。 孟明视紧随其后做第二队,西乞术为第三队,白乙丙第四队,各队相离不过数里,以便策应。 这风武子乃是一员勇将,惯使方天画戟,足有六十斤重,使起来却是抡动如飞,虎虎生风,自谓天下无敌。 驱车过了渑池,望西路进发,行至东崤山,忽闻鼓声大震,山凹里飞出一队车马,车上站立一员大将,挡在路中央,大声喝道:“可是秦将孟明?在下等候多时。” 风武子睥睨来者,问道:“来将可通姓名。” 那人神色平淡,缓缓道:“我乃晋国大将莱驹是也!”晋国车右莱驹,素来也是一员猛将。晋军已经在此等候几个时辰,正不耐烦,忽探得秦军已到,正是一身血气积到头顶,恨不得立时做个了断。 武子道:“教你国栾枝、魏犨来到,还可斗上几合戏耍,你乃无名小卒,敢拦我的路?快快闪开,让我过去,若有迟慢,怕你捱不得我一戟!” 莱驹大怒,挺长戈劈胸刺去,武子轻轻拨开,就势一戟刺来。莱驹急闪,那戟来势太重,就刺在车衡之上。武子将戟一绞,衡木登时折做两段。 莱驹见其神勇,不觉赞叹一声道:“好孟明,果真名不虚传!” 武子仰天大笑:“我乃孟明元帅部下牙将风武子!我元帅岂能自降身份与鼠辈较量?速速躲避,我元帅随后兵到,到时要你走投无路!” 经此回合,莱驹头脑渐渐冷静,想道:“牙将且如此英雄,不知孟明会怎样?”遂高声叫道:“我放你过去,不可伤害我军!”遂将车马约束一边,让风武子前队过去。 武子即差军士传报主帅孟明视,说道:“有些晋军埋伏,已被我杀退,不足为惧。各队可上前汇合,过了崤山,便没事了。”孟明视得报大喜,于是催西乞、白乙两军一同进发。 且说莱驹退下之后,引兵来见梁弘,大赞风武子之勇。梁弘笑道:“纵有单兵勇将,已深入我军铁网,如囊中之物,还能逃出生天?我等按兵不动,等其大军全过,自后驱赶,与前军形成合围,必获全胜。” 再说孟明视等三帅,进了东崤,约行数里,只见地名标注,全是“一线天”、“回心石”、“鬼愁崖”、“断魂屿”等有名的险处,车马不能通行。 前哨风武子去远了,早已不见踪迹,孟明视想:“武子已去,料已无埋伏。”于是吩咐众将解了辔索,卸了甲胄,或牵马而行,或扶车而过。一步两跌,备极艰难,七断八续,零落散乱,全无行伍的整肃。 当初秦兵出行之日,乘著一股锐气,且没有晋兵拦阻,轻车快马,缓步徐行,任意经过,不觉其苦。今日往来千里,人马俱疲,又掳掠得滑国许多子女金帛,行装重滞,行动迟缓。再加前头遭遇晋兵,虽占了上风,又怕前方有伏,心下慌忙,倍加艰阻。 孟明视等人过了‘一线天’。正行之间,隐隐闻鼓角之声,后队有人报道:“晋兵正从后方追来!孟明视说:“我既难行,料他也不易,只愁前阻,何怕后追?吩咐各军速速前进便是!”又教白乙丙前行:“我当亲自断后,以御追兵。” ‘一线天’已过,转眼又过回心石。回心即警示路人,此处回心转意还来得及,可知前方更是艰险。 将近‘鬼愁崖’,众人发起喊来,前哨来报:“前面有乱木塞路,人马俱不能通,如何是好?” 孟明视想:“这乱木从何而来?莫非前面果有埋伏?”大步上前去看。 只见岩旁有一碑,镌上五字道:“文王避雨处。”碑旁竖立红旗一面,旗竿约长三丈有余,旗上有一“晋”字,旗下都是纵横乱木。 孟明视发话:“此是疑兵之计也!事已至此,便有埋伏也只能上前,众军务必小心。”遂传令教军士先将旗竿放倒,搬开柴木,以便跋涉。 谁知这面红旗其实是伏军的记号!晋军伏于岩谷僻处,望见旗倒,便知秦兵已到,一齐发作。秦军方才搬运柴木,只闻前面鼓声如雷,远远望见旌旗闪烁,正不知多少军马。 白乙丙急令军士安排器械,为冲突之备。抬眼看,只见山岩高处立着一位将军,披风猎猎,冲着秦兵大叫道:“汝家先锋风武子已被缚在此处,来将早早投降,免遭屠戮!”原来风武子恃勇前进,不幸堕于陷坑之中,被晋军用挠钩搭起,已经绑缚囚车了。 白乙丙大惊,使人报知西乞术与主将孟明,三人商议并力夺路。孟明视仔细察看四周,这条路径只有尺许之阔,一边是千仞峭石,一边下临万丈深溪,‘鬼愁崖’三字果真名不虚传。此地易守难攻,纵有千军万马也无处展施,急在心头,心生一计,传令道:“此非交锋之地,教大军一齐退转东崤宽展处与晋军决一死战。” 白乙丙奉了将令,将军马退回,一路金鼓之声不绝于耳。才退至‘断魂屿’,只见东路旌旗绵延不断,领头的是晋国大将梁弘同副将莱驹,二人引着五千人马从后袭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此时的秦军好似蚂蚁在热盘之上,东旋西转,没个定处。 孟明视命军士从左右两旁爬山越溪,努力寻个出路。众军正要施展,只见左边山头上金鼓乱鸣,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大将先且居在此,孟明视早早投降!”右边隔溪一声炮响,山谷俱应,又竖起大将胥婴的旗号。 此情此景,孟明视五内俱焚,如有万箭穿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军士早已乱作一团,分头乱窜,涉水踏山的都被晋兵斩获。孟明视大怒,同西乞、白乙二将会合到一处,想要突围。四处都掺有硫黄焰硝引火之物,被韩子舆放起火来,烧得是火光冲天,哭爹喊娘声一片,哪里有空隙可走? 才想镇定下来寻个良策,只听后面梁弘军马已到。逼得孟明视等三帅叫苦不迭,才一闪神,左右前后都是晋兵。 孟明视神情凄恻,对白乙丙说道:“叔父大人真神算也!今日困于绝地,我必死矣!你二人变服各自逃生去吧。万一天幸,有一人得回秦国,奏知吾主,来日兴兵报仇,九泉之下,亦得吐气!” 西乞术、白乙丙俱哭道:“我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纵使得脱,有何面目独归故国?”言之未已,含泪四顾。 只见手下军兵几乎散尽,辎重器械散乱一地,连路堆积。三人冥思苦想,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聚于岩下,坐以待缚。 晋兵四下合围,秦兵一个个束手就擒。前一刻杀声震天,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染山河,瞬间山谷又归寂静,两国胜负已分。 晋军大败秦军不算,还俘获秦军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三员大将,捷报传至绛城,朝野上下一片沸腾。上至公卿大夫,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全城都沉醉在胜利的喜悦当中。 宫廷上下,自侍女小厮至君主妃嫔,莫不笑容洋溢。这几日天公作美,都寻思着出外踏青,将满心欢喜与春日佳气相映成趣,岂不是人间乐事? 内室一隅,有个女子,衣着华贵,穿戴整齐,却一脸愁容。她眉头紧锁,婢女奉上的茶已冷,她却无心理会。 襄公的心情,跟这未定性的初夏一样,忽晴忽雨。大军一出,国之半壁悬于一线,得胜归来,本该欣喜若狂,大宴群臣,赏赐有功。但是下午太夫人跟他说的一番话无异于半盆冷水浇灭了他的兴奋。 “国君请体谅老妇身为秦人的难处。”说话的正是之前郁郁不欢的贵妇人——晋文公夫人文嬴。“三位将军皆是秦国数一数二的能人,如果全部处决,秦君则痛失半臂。我为秦人,本为秦晋之好而来,不能为父为国分忧,实为不孝不忠。” “秦晋之好?我国新丧,秦不怜恤也罢,却攻我盟国。秦不仁在先,我又何必以义报之?”父亲归来执政,令多年凋敝破败的晋国得以焕然一新。然好景不长,父亲忽然病去,举国顿时陷入愁云惨雾当中。 正值壮年的他,正要恣意年华,便要匆忙继位。还未来得及调适心情,却要面临是战是和的抉择。与他兵戎相见的竟是昔日最亲的盟友,国君还是他名义上的外公,好不讽刺?继位以来的第一个危机因秦而起。而今警报解除,内外安定,算是松了口气,怎么此时太夫人竟提出这样的要求? “三位将军身败军覆,就算回到秦国,也难免军法处置,主上又何必亲自动手,与秦交恶?”新君为人,仁爱敦厚,素来以和为贵,心思细密的文嬴了然于心。 襄公瞥向文嬴,他紧皱眉头,大脑飞速的思考。初登大位,军政大权全由父亲旧部掌控,他毫无作战执政经验,手上并无与这些父辈元勋制衡的政治资本。 内忧未解,外敌又至。秦国素来有觊觎中原的野心,碍于文公在时晋国上下一心,国力强盛,才隐忍未发。文公刚走,他们便忍不住马上挑衅,可见蓄谋已久。襄公无法预知,如果将对方三员大将处死,秦会作何反应,是不是会挑起更频繁的战争? 襄公的犹豫,文嬴看在眼里,铭记在心,“而今,君主初立,邻国均虎视眈眈。秦晋本为世交,如果我国先释出善意,或者秦国感恩悔悟,两国重新交好,也可断了他国念想。” 襄公沉吟片刻,缓缓出声:“此战是满朝文武几经权衡,方才定夺,全赖元勋重臣浴血杀敌才大获全胜。”他顿了顿,面色凝重,“如果就这么放走三将军,恐怕难以跟诸位元老交待啊。” 父亲走得太匆忙,他继位又太仓促,事发又太突然。三员大将的生死关乎晋秦邦交,处置不好很可能还会爆发更多的冲突,牵扯更多的人卷入战事。在襄公有限的政治生涯中,如此重大的决策还是头一回,他难以定夺也是情理当中。 文嬴自知天平已经倾向她处,她微微一笑,“大王只管解除对三将军的戒备,至于其它,老妇自有安排。” 襄公不语。他反复踱步,时而皱眉,时而叹气,不胜烦恼。 先府。 自打二位将军凯旋后,君主宴请,行文表功,赏赐甚厚。将军府连日来也是上下欢腾,好不热闹。 可是这日却不同。 先轸眼神凌厉,怒发冲天,风驰电掣般冲了进来。先且居紧随其后,一脸忍耐,却也是眉头纠结,临近爆发边缘。二人进到里屋,先轸拿起茶就猛灌,进门前的一番口舌令他心浮气躁。 先且居站立一旁,欲开口却又觉不妥,想想还是保持静默为好。先轸扫视儿子,双手一背,扭头走往书房,先且居快步跟上。夫人和家仆都默契的没来打搅,孩子们也被责令不得踏入书房半步。 “真正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今日有事求见君主,却意外得知太夫人派人将秦国三将军私自释放,简直气煞了先轸。一想到此事,先轸仍是气愤难平。说话间,他右手突然一击,桌面发出一声巨响,桌面物什弹跳起来,四处晃荡,摇摇欲坠。 “爹,我明白,此战我军大胜,本应处置三将军,以逞军威,绝秦中原之想。不曾想……”今日父亲与其余几位大臣因要事面见君主时,先且居不在现场。听内侍们讲起,父亲与君主争执颇为激烈,先且居十分担忧。 “秦不顾两国情谊,不体恤我国新丧,冒犯在先。天佑我军,此战大捷。又有三将军在手,本该乘势与秦作个了结,扬我晋国霸主之威。”说着,先轸的表情忽然变怒为悲。“全军将士甘冒矢石,保我晋国,续文公基业。谁知,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竟被鼠目寸光的妇人……可悲,可叹啊。” 得知此事的当口,先轸不顾几位老臣在侧,与君主据理力争。言毕还不顾君臣之礼拂袖而去。襄公脸色很难看,却未当场发作。 先且居安慰父亲道:“三将军全身而退,就当是晋国送秦国的顺水人情。想来或可缓解与秦关系,希望他们不至于以怨报德,步步逼紧。”身为武将,跟随父亲征战多年,除了一身胆气,对大国之间的搏弈和政治权衡,先且居心中还是有数的。 经过此役,秦国对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他们绝对不会因为这次晋国有意或无意为之的手下留情而罢休。但是,作为儿子,既然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他必须试着说服父亲往好处想。 折腾了一天,坐定之后,先轸也慢慢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不提也罢。日后你要以我为戒,不可冲动行事,无论如何也不可失了君臣之仪。”说完这番话,仿佛全天的疲倦忽然袭击了他,他闭上眼,对儿子挥挥手,示意他出去。“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不只父亲,这次君主对太夫人的纵容,先且居也是痛心疾首。父亲反应激烈,他其实是感同身受。这些年带兵打仗,虽说战无不胜,然而战场凶险难料,每一场胜利都来之不易,亲身参与之人才知其中艰辛。 每一次胜利就是一次死里逃生,一个小小的疏忽可能就得赔上三军将士性命。这样轻易将胜利果实送人,实在是轻贱了所有命悬一线赴汤蹈火的军士的付出。身为战役总指挥,不能谅解也是情有可原。 父亲忽然把话题转到君臣之仪,似乎又隐藏着不便道出的苦衷。这样欲言又止的父亲是陌生的。但是此刻他不便多说,只好退出,留下空间给父亲。 满室寂静,先轸却思绪翻腾。 身为中军元帅,每一场战役,从决定出征、谋划、定计、部署到圆满完成,无一不是他的心血。某个环节有个脱钩,三军将士便会死伤无数。晋国何其渴求这场胜利平复失去先君的痛? 流亡十九年,革故鼎新,称霸诸侯,事业初立。先君匆匆撒手而去,留下青涩稚嫩的太子,举国上下,人心惶惶。身为开启霸业的参与者,大小战事积功升至最高军事首领,先轸没有一刻不为此感恩上苍厚待。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他平生志向,当他得知这场晋国君主新立首战取得的第一枚胜利果实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拱手相让,他怒不可遏,冲撞君主,撂下狠话,不顾而去。 他不悔他的率性,这是身为一员武将的血性。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虽然君主没有责罚他,然而,作为朝臣,他的莽撞就是僭越,是对君主权威的挑战。这一切,有违他耿直忠正又自律甚严的个性,于是,他痛苦自责。 第3章元帅战死 时序已悠悠转夏,知了在歌唱,茉莉花绽放芬芳。聚集在先轸眉头的愁思渐渐淡去,若隐似无却有不时扬起。 这日的赵家格外喧闹。先且居带着儿子先克过来玩耍,赵家的三个孩子看到年长几岁的哥哥过来,个个欢喜得紧。他们拥着先克手舞足蹈,仿佛故人久别重逢般,追逐着,笑闹着。折腾累了,抢着排排坐,吃着仆人采花酿制的糕点,欢天喜地,不知人间愁苦。 一边是嬉戏的孩童和一旁侍候照料的家仆,另一边,半亩方塘池水清清,倒映着池边的两位男子,玉树临风,洒脱悠游。 “自打上次我军报捷后,便再没见先兄,最近可好?”煦暖却不灼热,正是初夏的可人之处。赵盾着一袭月牙白长衫,一派气定神闲的从容。 今日难得休假,先且居才有空过来走走。“一切如常,军队休整,不过例行操练而已,难得的清闲。”既是拜访友人,先且居也是一身轻便打扮。只是与赵盾比起来,浑然天成的壮硕威武令他看起来总是有些严肃。“各项事务按部就班,都算平稳,只是……” “只是什么?”赵盾不明就里,看向先且居。这位兄长向来有话直说,今天似乎有点有口难言。 “你也知道,因为释放三将军归秦一事,我父亲在朝堂顶撞了君主。自那以后,父亲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有些担心。”先且居深得父亲真传,勇而有谋,心思细密,粗中有细。 “此事我也听家父提起。既然国君事后并未追究,又何必庸人自扰?我看伯父定是为其它事情担忧吧。”赵衰为赵盾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先伯伯言辞激烈,口中还大骂“妇人误国”。在座的大臣面面相觑,大王冷着脸却忍而不发。在场所有人都替先轸将军捏了把汗。 想想如果自己当时在场,估计一定背后一身冷汗。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但是作为朋友,他只得宽慰兄长,毕竟事到如今,并没有责罚降临,一切安然无恙。 “但愿吧,最近我总是寝食难安——”先且居在政治上的历练与战场上的经验一样老道。如果只是单纯往好处想,君主年轻又新丧,来不及顾及君主威仪。父亲也是一时义愤,并非故意要令君主难堪,所以君主不会计较也属自然。 可是转念一想,一旦国君的君臣意识觉醒,很可能在将来被某些人利用,顺水推舟,安个莫须有的罪名给先轸甚至他的后辈。这种可能性不仅有,而且还很大。 “兄长放宽心,不必太过忧心。今日天气晴好,多日雷雨终于消散,不如就在亭子里摆上一桌,你我兄弟二人喝喝小酒如何?”说着,赵盾在前,指引先且居拾阶而上。 抬头望,亭子四角飞檐,峻直挺拔,与遒劲飘逸的“望月亭”三个字相得益彰。二人走到亭中石桌前坐下,赵盾吩咐家丁准备酒菜。 “也好,人生得意且淡然,失意也须坦然。”说着,先且居的眼睛看向远处的儿子——阳光洒在先克稚嫩白净的脸庞,此刻,他笑得睫毛弯弯,眼睛闪闪。不识愁滋味的童年,正是人生好时光。他沉醉其中,与小伙伴恣意玩耍。 这样惬意烂漫的日子,距离先且居已非常久远,先且居决定抓住这半晌时光与好兄弟畅享。“一旦我这‘千杯不醉’敞开胸怀,只怕赵弟应付不暇啊。” “哥哥只管畅饮,小弟自当奉陪到底。”酒已上桌,赵盾将二人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来,哥哥,请。”言毕,他一饮而尽。“小弟先干为敬。”其实赵盾天生酒量不太好,但是看着自己敬佩的兄长愁眉不展,便是醉也要逞强陪同。 先且居也不迟疑,只听‘咕噜’一声,一杯酒全部下肚。“嗯,好酒,好酒。”武将之家,在外征战自然是滴酒不沾。平时时,酒乃家中必备。一来强身健体,二来男儿天性使然,所以先且居是位品酒大家。“这酒闻来无香,入口细腻,进腹后暖意遍身却不灼烈,可谓余韵悠长,回味无穷。” “哥哥好品味!”赵盾素来仰望兄长能征惯战的豪放,此时又平添了几分亲近。“此乃杏花村的陈年佳酿。据说是民间奇人得祖传秘制而成,不知怎的流落几坛在外,我家幸得其一,今日给哥哥献丑了。” 空气静谧,佳景怡人,良辰配美酒。二人推杯换盏,不觉微熏,半醉半醒,一切恰巧圆融。酒意上头,言谈正酣。先且居说军中趣闻,赵盾谈的则是处理政务和读书涉猎的逸闻野史。阵阵笑声从亭子传出,与天真烂漫的童真交汇在一起,赋予赵宅盎然生机,久久不散。 对赵盾和先且居而言,兄弟碰面,小酌聚会,本是稀松平常。待到某日回首之际,此情此景却不经意的成为烙印在他们各自生命中的重要印记。 对晋国而言,和平如此珍贵,却又如此短暂。 八月,北边的狄国也按捺不住把手伸向晋国这块沃土。他们先是派小股游击队伍在边境活动,讨得便宜的他们气焰更是嚣张,不断集结人马,势要与晋国斗个你死我活,好分得中原霸主的一杯羹。 今日,军情已由边关将士快马加急送至绛都。襄公速速召集文臣武将商议应对之策,会议很快达成共识:这是既秦国之后又一个趁人之危的邻国,且还正面挑衅,可谓是狂妄致极。我军必须即刻应战。中军元帅先轸再次责无旁贷的担起率兵出击的重担。 初步部署如下:先轸与先且居引领中军,赵衰、栾枝统领上军,胥臣、荀林父率领下军。三路队伍依次往北行进,到边界分批驻扎,化整为零,保持联系,相互接应。 另一方面,加紧收集狄国军队活动的情报,同时预备好队列阵形变换方案,考虑到狄国目前实力在我之下,先出奇兵惊扰对方,一旦对方倾巢而出,我方便可合围全歼,速战速决。短兵相接时,以中军为主,上下两军作掩护,誓将敌方杀个落花流水。 下午,从朝堂归来的先轸一直呆在书房,这是每次战前的惯例。他需要静静沉淀,细细思索,事无巨细都要在心中一一预演,惟恐百密一疏。 然而这一次,他想的却不止近在眼前的战斗。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落在桌面,墨的余香散播开来,往事一幕幕在先轸的脑海驰骋。 文公到齐国后贪享安逸不肯离开,他与赵衰、狐偃几人与齐姜合谋将文公灌醉之后拉上马车就走。 文公醒后还怪罪起来,大骂狐偃:“他日我若归国不得为君,定要食你肉。” 狐偃绕车疾走,不慌不忙应对道:“他日主上若不为君,我等已经不知死在何处,何得食我肉?若主上顺利继位晋国国君,有柔嘉脆口可食,又何必食我这身酸臭?”言毕,众人皆笑,文公亦乐。流落他乡朝不保夕的苦楚,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城濮之役”时何等意气风发!晋国一扫阴霾,践土为盟,八国来朝,何等气势逼人!那些年流亡在外的苦涩、飘零孤独的无助和凶险无常的彷徨瞬间化为乌有,付出的一切终于得到补偿。 被委任为中军元帅的那一刻,赵衰拍着他的肩膀,似轻若重。他朝自己点点头,眼神温暖,令他动容。他永生都难忘这个巅峰时刻,发誓要终生铭记这位让贤避位的好友的再造之恩。 文公走后,说不上哪里不对。朝堂上还是昔日熟悉的面孔,端坐宝座高高在上的已不再是昔日亲如兄弟故友的君主,他是失落的。除了痛失故人的剜心之痛,更有知音远去,与谁共鸣的酸楚。 回首往事,点点滴滴浸润这个骁勇善战的大帅柔软的心。默契不存,知己难逢,一腔热忱得不到回应才令他在新君面前失态。胜利是什么?是三军将士命悬一线,赴汤蹈火,浴血奋战换来的,难道可以轻易的听凭妇人的几句胡搅蛮缠就将所有将士的努力付之东流? 虽说是守卫不严,秦国三将才得以逃脱,但是,明眼如先轸者岂会看不出来,君主的纵容才是他们死里逃生的关键!他感到愤怒,不被理解不被尊重,于是情绪迸裂,失了礼仪。这不是原来那个沉稳内敛老成持重的将军。他觉得自己老了,在新君时代,已经没有容身之处。 雄鸡刚刚报晓,东方露白,大队人马整装往边境开拔。 出门前,先轸把家人叫到跟前一一嘱咐。他特意把先克叫过来,一把抱起,摸摸他的头,亲亲他红扑扑的小脸:“克儿乖,以后要听爹娘的话。”说罢,把家人环视一圈,他甩起战袍下摆,转身旋风般离开。 跟往常出征一样,先且居双手紧紧扶住母亲孱弱的双肩,给母亲一个鼓励的微笑,接着便大步紧跟父亲而去。过去的那些年,每当父子出征,母亲总是身心倍受折磨。每一次的出征都是生离死别,而这一次,战争间隔如此之近,母亲的眉头更是又添新愁。 不过几日,便有情报陆续传到朝中——先是我军三部已经抵达预定地点扎营,狄国则是高筑墙,戒备森严,誓不出战,想用疲敌之术拖垮我军;于是我军派出小股兵力在敌前挑战,只等激起对方怒意,便转身即走,绝不回头;狄人想探明我军意图,派一小支队伍现身,后发现我军准备渡河,以为要绕往身后合围其主力,立马快马回报。 对方主将决定待我方半渡而击我军,于是倾巢而动;得知消息,我军按计划派出奇兵,轻骑夜行,埋伏在对方大营附近,每人手执两面我军军旗,遍插狄人主营四周;待敌方全数出击时,我军后无退路,战士个个奋勇杀敌……如此等等,依情形推算,想来捷报不远。 果然,正面会战后,敌方惨败,全力往主营方向撤退。归去一看,发现老巢已布满我军大旗,顿时慌作一团。于是我三军合力前后夹击,杀得敌人哭爹喊娘,片甲不留。 捷报如期而至,朝中上下欢腾,襄公下令举行盛大宴席犒赏将士。对这位年轻的执政者而言,此次胜利与上次又不同。这次是新君镇守都城,诸将破敌立功。这是他继位后的第二次大捷。为此,他信心大增,踌躇满志,壮志满怀。 大军归来这日,天是灰蒙蒙的。气压低沉,空气濡湿,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炎热的夏季,这样的情形并非罕见,只因与众望所归的胜利不期而遇,惹得人心浮动,急躁不安。 令人不安的并非黑云压境,而是弥漫队伍的气氛与往日大为迥异。行军的脚步与以往奏凯时候的轻快不同,似乎有千斤重的铅灌满士兵的腿脚,他们脸色悲戚,步伐沉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身素服的先且居。他抱着一幅铠甲,面容憔悴,眼窝深陷,脸色发青,眼眶里有极力忍住的泪珠在转动,似乎要用尽全力才不至于滑落面庞。 先且居后面紧跟四位身着白衣的士兵。他们抬着一副担架,不时手搓脸庞,拭去眼泪。有一位士兵不知怎的还踉跄两步,惹来后面士兵的不快,他马上端正身体,打起精神,费力往前走。 先家的门口已经挤满人。老夫人站在最前面,远远的她就看到了先且居,见他的表情装扮,老夫人瞪大眼睛,右手用力往旁边一拽,抓到媳妇的胳膊。她紧紧攥住,显然力道过猛,媳妇强忍疼痛一言不发。她站在身后,掂起脚尖,看到自己丈夫的模样,脸色瞬间刷白。 老夫人的脸色早已发白,嘴唇被牙齿咬出一排红痕,像是要拼命控制住自己,身体却不听使唤的轻轻晃动。 先且居已经来到母亲面前,铠甲往身后的担架一放,‘咚’的一声跪下,头紧贴地,再没抬起。此刻,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唯有沉默,才能减轻先且居满载身心的内疚、痛苦、绝望。 老夫人挺起腰,想让自己站得更直,看得更真切。她的眼光越过先且居,然后又调转回来。她的心努力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可是真相到底如何?她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于是,她瞪大眼睛,努力走向担架,她要仔细辨认躺着的人。 坚硬的铠甲覆盖在上,脱落的几片还有残留的血渍,断裂的一两处在苟延残喘。新染的灰尘和早已结块的泥土星星点点的分布在各处。铠甲上的每一处都是战争和时间留下的痕迹,是荣誉的证据,是生命的光芒。 一身白衣的中军元帅先轸,静静的沉睡着。他面容平和,嘴角还有被擦拭的血痕。胜利于他已经隔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部署,没有战略,没有纷争,遗世独立。仿佛就在昨天,他才刚刚出门,一如既往的胜券在握,自信满满。他向来面容严肃却不忘笑着跟家人招呼。可是现在,他却赖在担架,不肯起身。 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从先老夫人的眼睛坠落,潺潺如小溪。眼泪迅速汇集到嘴角,她用颤抖的左手,紧紧捂住嘴巴。她怕,只要一出声,就会惊醒熟睡的丈夫,还怕她一出声,就会把将军毕生修炼而来的威严破坏殆尽。将军肯定希望有尊严的死,哪怕是生命尽头也要不卑不亢。 ‘霍嚓’一声,一道闪电在空中闪耀,天被劈成两半,瓢泼大雨应声而落。雨点敲打着众人的身体,撕裂了在场人痛楚的灵魂。老天爷被这突袭的噩耗震惊,久久不能平息。 先家主仆整齐的跪倒在门口。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声嘶力竭的哀嚎,只有低头抹泪,偶有几声啜泣。他们是将军府的人,更似训练有素的士兵,进退一致,临危不乱。 忽然传来一声‘君主驾到’,惊醒了沉默的人群。人群立马让出一条道来。大家纷纷抬起头,敛容整衣,齐齐朝君主跪下。只见襄公大步走来,神情严肃,脚步有点虚浮,他走到担架前,注视先轸的遗体良久,泪已盈睫。 最后一份情报送达时,我军大胜已经不提,详述了两军交战的细节。 两军会战,本是两国前锋互相挑战。几个回合之后,我军占了先机,于是大军合围,展开厮杀。眼看胜负将定,中军元帅先轸却突然脱下头盔铠甲冲向敌军。左右护卫还没反应过来,先轸已率先斩下对方一员大将的头颅。不料,一支箭从前方直射,插入他的胸口,箭头尽没。 尽管最后我军将敌方残余全部杀害,中军元帅先轸却身负重伤,几经救治再也没有醒来。 将军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不亏欠君主了。” 在场的军士都不知道,所向披靡的先将军如何对不起君主。只有襄公知道,这位性情刚烈的将军,用自己的生命抵偿他曾给过这位君主的难堪。 当日,朝中元老均在列。先轸对襄公的冒犯,如今忆起,仍然清晰刻骨。但是此刻,他感到浑身无力,疲惫之至。这是陪伴父亲流亡十九年的将军,是他的坚韧隐忍支持他的父亲一路走来并夺回晋国大权;国丧不久,各国虎视眈眈,又是他,毅然决然的担起三军重担,把这个国家稳稳的固定在霸主的位置,屹立不倒。 默许太夫人释放秦国三将之事,他在心里做过检讨,他承认这是自己的失误。政治上生涩的他,没有这些元勋宿将,他的政权如何稳固?他靠什么立于朝堂之上,臣服诸侯,驾驭子民?出身显贵又如何?父亲和叔叔都出身贵胄,不也流亡异乡,有家不得归? 形势比人强,这是天底下唯一的真理。没有这些尽忠报国的先辈,晋国的霸业如何发扬继承?太夫人的面子和重臣的得失孰轻孰重,为何他没有及时领悟? 先轸的死,是文公朝以来,开国元勋的二度折翼,也是整个晋国,自文公离世以来,最大的损失。 襄公意识到,他必须把自己对开国元勋的尊重和推崇摆到台面上来,否则,上下离心,君臣失和,他有何面目面对列位祖宗? 思及此,襄公穿过人墙,走到老夫人面前,他亲手将老夫人和先且居先后扶起,扶着先且居的肩膀,他语气沉重,“老夫人,先将军,请节哀!” 老夫人含泪点了点头,他继续道:“先轸元帅一生忠贞为国,赴汤蹈火,不遗余力。从先王在世时起,先轸元帅从来说一不二。带兵打仗,纪律严明,功勋卓著,堪为军中表率。此役,我军能获胜,元帅更是功不可没。无帅为国捐躯,晋国将永世铭记,特敕以国丧之礼下葬,以恤忠臣。” 话音刚落,凯旋将士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君主英明”响彻云霄。 第4章故人重逢 赵家今天来了客人,正在二堂歇息等候。 听到家丁来报,赵家大家长赵衰一脸喜色。他着藏青色长衫,外罩轻薄棉马甲,脚蹬轻履,信步而来。 端坐着的客人,是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儒雅打扮。与常人腰间别个玉佩不同,他在腰间别一把雕花小刀,做工精致又不失威武。如此佩戴,恰恰说明此人文雅之外,自有一派潇洒不羁。 见到赵衰,男子马上迎了上去,略微躬腰,恭敬的说:“见过赵将军”。 赵衰颔首,笑眯眯的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跟在赵衰后面的是赵盾。来人见到赵盾,忙说道:“赵公子好,几年不见,愈见高大沉稳了。” 赵盾礼貌的点点头,向来人拱手致意:“见过阳叔叔。” 来人正是最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晋国政治新星——阳处父。 要不是这位与赵家关系匪浅的阳处父的到访,这时候的赵盾,应该还躲在屋子里埋头苦思。 最近几个月,他总是如此。 参加先伯伯的葬礼过后,他就再没见过先且居,也不知他如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作为兄弟,他本该殷勤探问,嘘寒问暖。可是他怕,一旦会面,话题打开,触景伤情,反而徒增伤感。选择冷眼旁观,又觉得自己束手无策,懦弱无能,忍不住又自怜自伤。 先轸的死,给了他很大触动。 印象中的先伯伯,耿直忠正,言出必行,堪称晋国称霸诸侯的中流砥柱。就这么一次与君主的冲撞,竟令他在战场上做出自杀式袭击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经历过流亡的九死一生,拥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智慧,难道都不足以支撑先伯伯渡过这个小小的危机?是自己太年轻,还是君臣之礼竟重要到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弥补才可?臣子的一腔忠心和用血肉之躯换取国家安定的所有热血付出竟如此微不足道?他为此困惑不已,却又不能为外人道。 家里来了客人,作为后辈代表和家中少主,他必须在场。可又不想说话,所以他很沉默,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阳处父端起热腾腾的茶杯,分别向赵衰和赵盾父子致意,“赵将军,赵公子,请。” 赵衰低头轻啜了口茶,停留片刻,将茶杯放回桌上。 赵盾轻声说道:“阳叔叔,请。”说完也轻轻抿了一口。 “人来就好了,不必如此客气。”赵衰看向放在盘里的水果。 “这是应该的。”阳处父拿起一个红扑扑的大苹果,“这次回来,正赶上当地水果丰收,看着品相不错,就带给你们尝尝鲜,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阳处父与赵家渊源颇深。他出身寒微,饱读诗书,擅长辞令,却无人赏识。后为生计所迫,投笔从戎,投身赵衰麾下。他性格圆润,行事稳重,虽非沙场宿将,用起兵来也常有神来之笔,故得赵衰赏识。 赵衰将他推荐给先主文公,之后他便担任储君的老师。“城濮之战”时,晋国大败楚国,称霸中原,两国自此绝交。五年后,文公决定打破僵局,特派阳处父出使楚国。阳处父凭借其博览群书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顺利‘破冰’,从此晋楚恢复正常外事来往。 晋楚恢复邦交可说是阳处父政治生涯的代表作。从此,那个流离失所,生活困窘的穷小子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前途远大的青年才俊。 多得赵衰的举荐栽培,这匹“千里马”才能在晋国的政治舞台熠熠生辉。所以,阳处父对赵家,感恩戴德。 “处父,你这几年,可谓是一日千里,进步神速啊。”赵衰捋捋胡须看向阳处父,眼里满是欣赏。 “多得将军的提点,处父才有今日。”说着,阳处父语气越发谦恭,端坐得更挺直。 “我纵有提携之意,也要你自己有真本事才行啊。”赵衰不敢居功。 “将军过奖。”阳处父很谦虚。 低头想了想,赵衰开口问道:“此次我军与楚军对峙,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功不可没啊。”这年冬天,晋国主动出击,占领楚国的盟国蔡国,楚国派兵前来应战。因为天气寒冷,赵衰旧伤复发,不得亲自上场。“我不得亲往,你把详情和我说说。” “此一役,我军与楚军夹泜水对阵。在下忝居主帅,楚国子上监军。楚国子上老谋深算,命将士后退三十里,引我军先渡。学生记得兵法有云:‘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此地形正是敌我双方渡水皆不利,难以支撑。” “我料定一旦我军渡河,楚军必定突袭。到时首尾不接,必定阵势大乱,令楚军有机可趁。所以我军并未上前,最终双方均无攻而返。” 阳处父说道。 “听说归国后楚王下令处死子上,难道这又是你的奇谋一件?”这件事的后续令所有人始料不及,赵衰借此问个究竟。 “我不甘心就此退兵,故派间谍四处散播,说是楚军见我军容整齐,故而闻风而逃。”阳处父涉猎很广,权谋智计使起来是得心应手。“不曾想,回国后,楚太子商臣因记恨子上曾劝说楚王不要立其为太子,将此事大加利用。他把‘闻风而逃’曲解为子上因收受我方贿赂所以退兵,并在楚王面前中伤子上。楚王大怒,子上由此被害。” “你这招借刀杀人使得不错,借楚王的刀把我们的对手杀了,高,实在是高。”赵衰频频点头,对这位昔日部下赞许有加。 “不敢不敢,在下是歪打正着,无心之功。”阳处父用力摆摆手,“子上是位优秀的将领,我与其几次交手,见识过他的能耐,他死了,楚国可是折损了一员大将啊。” 二人聊得正欢,赵盾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晋国与楚国在泜水的这一战,由于父亲和先且居的缺席,他完全不闻不问。他沉浸在先伯伯的死当中,誓要与先兄感同身受,才能将他心中的烦闷消除。 这位年轻的长辈,前些年倒是经常碰面。那时候的阳处父是父亲手下爱将,经常到家中与父亲商量政事。出任司行之后,遇有难定夺的事项,仍来请教父亲,待父亲推敲分析之后才做定论。 每次见面,阳处父对赵盾都是客气有礼,还不忘勉励几句‘用功读书,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话。这两年,他出使频繁,很少露面,没曾想,这次竟然做了战场主将。 “阳叔叔真是文武全才。晚辈只见过您教书习字,听闻您舌战诸儒胜利外交,不想还有对楚一役的灵活机变,真是令人敬佩得五体投地。”赵盾站起来,毕恭毕敬的朝阳处父鞠了一躬。 阳处父见罢,吓得赶紧站起身,大步跨过来,扶住赵盾双臂,“赵公子客气了,行此大礼,阳某万万不敢受啊。” 最近异常消沉的儿子突然热情洋溢起来,赵衰颇为安慰。他约略猜得到赵盾低落的原因。毕竟,先家与赵家本是世交,先且居是赵盾回到晋国后结交的第一位朋友。更难得的是,二人还很投缘。赵盾跟先且居相处这些年受益颇多,变得懂事大气不少,赵衰在心底里感激先家。 先家出这么大的事,赵衰也是心如刀割。 先轸与赵衰有半世交情。昔日同舟共济,守成正果之后,更是并肩作战,共同辅佐文公成就霸业。二人情同手足,互为知音,每每思及先轸的死,赵衰总是忍不住老泪纵横。只是碍于家长威严,只有暗自垂泪。先轸封帅时他们二人紧紧拥抱互相勉励的情形,仿佛两个纯真任性的青春少年,一喜一悲便要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他深知先轸的仁义,更了解他的刚烈峻峭。他不能容忍自己与三军将士的战斗果实就这样被轻易否决,更不能接受自己逾越君臣之礼的忤逆。他在忠义之间难以取舍,只能杀身成仁。 君主赐予先轸至高无上的礼遇——葬礼规格隆重,场面盛大,仅次于文公下葬。昔日的“五贤士”,狐偃走了,先轸也走了,还剩下赵衰、贾佗、魏犫三人。下葬的那日,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他们的心头,抑制不住的悲伤随风扩散,三人相拥泣不成声。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先且居继承父职成为新任中军元帅。就算不计父亲的荫庇,先且居随父出征多年,他的智计和骁勇是众所周知,中军元帅于他是实至名归。 他身上流着先轸的血,他继承了父亲的勇敢善良,诚实任怨,无人怀疑他的能力和魄力。这是君主对先家的补偿,也是对文公旧部元勋的集体抚慰,要他们放心:君主不忘先王遗爱,晋国仍一如继往的善待忠贞贤臣。 “应该的,处父本就是长辈,盾儿将近而立,要多向德才兼备的前辈看齐。”眼前的二人皆气质不凡,进退有礼,赵衰心头的乌云散去,渐渐开朗。 “此役虽然没有正面回击楚军,至少没有误入对方圈套。临河而战,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因渡河兵败者,不可胜数。”赵衰也是沙场宿将,行军打仗,地形各异则作战方针不同。此次阳处父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赵衰为他感到自豪。 “谢将军夸奖。学生自小读书,多是德行、言语、文学之道,政事、兵法却知之甚少,自知有所缺失。近来特研习排兵布阵之法,以备不时,此次也算机缘巧合,派上用场而已。”阳处父脑子很清醒。自己能有今天,全凭身为执政大臣的赵衰一手提携。 文公去世后,新君上位,不久前先轸又故去,这一切令他惊觉,元老重臣已经年迈,晋国的政治格局可能要改写。他必须更加努力,抢在众人之前,为将来谋取更多的政治资源。 “嗯,居安思危,眼光长远。”赵衰深知这位学生的心思,也不点破。他只管为国选贤荐能,但有一分才能,就要把他们放到合适位置,为晋国发热发光。 新君刚继位,邻国觊觎,国内又有似有若无的势力想抬头。此时,更要将宗旨一以贯之,尽可能把人才汇集,为我所用。这片江山的稳定富强来之不易,先轸走了,还有他,他会一如既往。 正说话间,忽然有名女子闯了进来。只见她丹凤眼,柳叶眉,鼻梁高挺,肤色白净,粉红罩衫衬得身段甚是窈窕。 她直奔赵盾,大喊道:“盾哥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阳处父赶忙走上前,一把拉住女子,低声责备:“大人在说话,就这样跑进来,没一点规矩。”说罢,把女子用力拽回身边。 事发突然,赵盾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上下打量女子,惊喜爬上脸庞。 赵衰也认出了来人,“多年不见,小丫头已经亭亭玉立了。” 女子死命挣脱阳处父的手,来到赵衰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芳菲见过赵伯伯。” “好个俏生生的姑娘,”赵衰将她扶起,啧啧称赞道:“尽得你父亲真传,还多了几分活泼,不同一般女子的怯生生,好啊,好。” 阳处父连忙回话:“哎,小丫头母亲走得早,我又事务缠身,没人教她女儿家的矜持,如今竟成了这样。” 赵衰父子对此不以为意,两人都含笑看着芳菲,眼睛里有欣赏也有宠溺。赵家几位夫人生的都是儿子,且正处在调皮顽劣的年纪,家里整日鸡飞狗跳,难得清静。府中上下都盼着来位体贴可人的女孩,家里也可多一份宁静柔美。 赵盾眉开眼笑,揶揄道:“上次见你还是个拖着鼻涕四处摸鱼的假小子,如今不得了,竟像变了个人似的。” 芳菲的脸霎时变得绯红,其它人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赵家夫人走了进来,招呼大家吃晚饭,于是一行人都往正厅走去。 赵盾和芳菲走在最后,久别重逢,自然话题不少。“盾哥哥,你变了好多,”上一次见赵盾,他仍瘦弱苍白,怯懦得像个小姑娘。“原来是残花败柳,现在是玉树临风。”说罢,她掩嘴偷笑,颇为自己的形容得意。 “你这丫头!”赵盾作势要打芳菲,“只看这身衣打扮还像个端庄秀丽的女子,可惜啊,这张嘴还是不饶人。”两人第一次碰面,赵盾已经领教过芳菲的伶牙俐齿。“我曾一度以为当年是我太过木讷,如今才知是你太过滑溜,巧舌如簧看来是天赋异禀。”芳菲的到来,像是一缕清风,把多日盘踞在赵盾心头的郁闷一吹而散,他心里欢喜,说话也不免调皮起来。 “那是因为长期被我爹苦苦压制,遇到你总算得以抒发。”三岁那年,芳菲就没了娘,继母虽然脾气温和,对她也算客气,可是毕竟不是亲生,总有隔阂,难以亲近。父亲又政事繁杂,鲜少在家。即便如此,他仍也不忘记交待家人督促她做好女子本份。 芳菲生性好动,仆人只能睁只眼闭只眼,配合她顽皮,自己也可乐得轻松。“我爹不在家时,我心里牵挂他。可是只要他一回来,就要亲自检查我的功课,女红、习字、作诗、背诵,好似要把我变成女才子才罢休。这次是我软磨硬泡他才同意让我跟来的,否则我都快被闷坏了。” “一听就是夸大其辞。阳叔叔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怎么被你说成像个暴君似的?”与赵家来往密切的都是敦厚谦雅的君子,哪可能像芳菲所说?在赵盾看来,芳菲还是个孩子,被大人管教束缚觉得不得自在难免抱怨。“我看你呀,就是玩心太重,你父亲这才决定要好好约束。” 芳菲眉头一皱,不以为然道:“你看你看,我还以为你跟我是一边的,谁知你也跟我爹一样。”在她的眼中,赵盾是大哥哥,应该能理解她向往的自在烂漫,而非伯伯叔叔之类整日就会讲些老气横秋的话。“盾哥哥,我看你最大的变化就是——” 她故意拖长声音,斜眼看向赵盾,“说起话来像个八十岁的老爷爷。” “哎哟,怪你父亲还不算,这下账都算我头上来了。好的,不说了,不说了,你难得来一趟,想去哪儿玩,我一定全力奉陪,怎么样?”身为家中长子,赵盾身负重责,任性自我从来不被允许。芳菲却不同。她是个女子,正值妙龄,她要不负年华的自由徜徉。来者是客,何况还是位可爱活泼的小妹妹,赵盾当然要以她为主。 芳菲转嗔为喜,开心的拍起手来。“嗯,我就知道盾哥哥对我最好了。”眼前的这位哥哥,与她自小认识的男子不同。他们轻率调皮,总是以把惹她哭为乐。惟有赵盾,既能陪他玩耍,又能像兄长般包容爱护她。 “我想去龙泉看梅花。”芳菲是有备而来,“我打听过,那里风景优美,梅花最盛。” “好,我安排马车,咱们明天一早出发。”闷在屋子很久,赵盾也想外出走走。 “太好了,”芳菲一听,眉开眼笑,拊掌大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沉醉在愿望实现的狂喜当中的芳菲不知,身旁的人也受她感染,眼神变得炽热,快乐溢满周身。 第5章佳人逗留 芳菲一早就兴奋得睡不着,天蒙蒙亮便起身装扮。这次到盾哥哥家是赖皮得来的机会,随行衣服佩饰却带了不少。两个箱笼扛上马车时,阳处父被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出门访友,分明是打算长住不走了。只得摇头叹气,无可奈何。这个女儿,不爱女红,习字马虎,唯一还有点女儿味的就是出门的行头,容不得半点疏忽。 几经挑拣,反复比较,穿了又脱,戴了又摘。直到把侍奉穿衣的女仆累得直打呵欠,铜镜被照得疲惫不堪之时,芳菲小姐才认定她终于可以见人了。 隆冬虽过,偶有阳光也是转瞬即逝。余晖过后,温度更会降得奇低。马车已经安排好,赵盾吩咐下人取了件红色斗篷,以备芳菲不时之需。 “盾哥哥,我来喽。”清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芳菲已经站在赵盾面前。 她将散落的碎发编成小辫,垂及肩膀。其余则束成发髻,插上一支镂空梅花簪。身穿象牙白棉袄,外罩淡粉比肩褂,下着杏色碎花洋绉裙。笔直站立,嘴角上扬,真正是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赵盾只觉眼前一亮,将芳菲细细端详,半晌才回过神来。缓缓开口道:“嗯,这才是女儿家该有的模样。”一边为她掀马车帘子,引她上车。 “盾哥哥,你又像老头了,”芳菲嘟着嘴,“我本来就是女儿家,略懂女红,微通文墨,浅吟低诵也能做上几首诗,甚至基本可算得上才女一枚。” “真是大言不惭,”赵盾简直要佩服这小丫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还气定神闲的脸不红心不跳。“你只要不说话,静静坐着,就是端庄大方的大家闺秀,不过啊……” 芳菲抓过一个靠垫抱在胸前,歪头看向赵盾,凶巴巴的质问道:“不过什么?”仿佛赵盾要说个什么让她不满意的话,手中的靠垫马上变成致命武器,轻取对方性命。 “不说了。”赵盾笑着无奈摇。跟芳菲在一起,自己也变得像个孩童,老是忍不住打趣她。 “其实啊,我知道你们大人是怎么想的。”芳菲忽然有点伤感,“自打我娘去世之后,爹就娶了新夫人,有了弟弟妹妹之后,就更没人管我了。”说到这,泪光在她眼睛闪烁,“绣花写字都难不倒我。我调皮反抗,也不过是想我爹多留意我而已。可惜,他都不懂,只是一心一意的认定我无人管教才会如此。”这些大人,只会把自己的要求强加给孩子,却不懂孩子的心思。 说着芳菲就要哭了,赵盾赶忙拍拍她肩膀,“怎么说哭就哭了?我知道,我只是和你说笑而已。”女孩子的心思像夏日的天,说风就见雨。“其实啊,你爹虽严厉,其实还是疼爱你的,这次他不就带你出来了?还有,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赵盾故意卖个关子,笑而不语。 芳菲的心思立马就被转移了,她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秘密?我要听,我最喜欢听秘密了。” 真是个孩子,眼看准备下雨,忽然就转了晴,赵盾不觉好笑。“其实啊,大人们对孩子总是许多约束,可是自家的孩子,怎么都是最疼的。”赵盾含笑看着芳菲,语气诚恳,“昨日还听我爹娘说起,我们家要是有个像芳菲一样的女儿多好。你看,你多招人喜欢?” “真的?”芳菲颇受鼓舞,两眼放光。“我就说嘛,小女子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会像我爹埋怨的那般不堪?”边说还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同坐在马车里的随侍丫鬟用尽力气掩住嘴才没笑出声来。赵盾却没忍住,他边笑边在心中感慨,这个丫头大约是上天派来专治他爹的吧。 忽然传来赶马车夫的声音,“看来今天要下雪喽。”二人掀起帘子一看,果真,这才走出几里,天已大变。灰色的天,空气阴沉,气压极低,偶尔几阵风,时起时住。 “雪中看梅,天助我也。”芳菲欢呼,“太好了,一定要下,而且要下大雪。” 因为要下雪,这次出行又多了几分期待,笑靥如花的芳菲更令这趟寻梅之旅温暖动人。 襄公继位不足一年,晋军三次出征——晋秦“崤之战”、晋狄“箕之战”和晋楚“泜水之战”均以晋国胜利告终。年轻的晋襄公的执政危机宣告解除,晋国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捍卫其中原霸主的威严了。 文公去世时,身为盟国的卫国竟然无人前来吊唁。恰逢秦国挑事,晋国暂将此事搁置一边。三战过后,清算正当时。 公元前626年冬,晋国决定攻打卫国。襄公亲帅三军,先且居和胥臣统率主力,栾枝、荀林父为侧翼支援,赵衰监国。 军队一路东进,这一日,路过周王室的县邑——温地。 中军元帅先且居提醒襄公:“卫是晋的盟国,因丧不拜,便要攻打。周为王室,诸侯过而不朝,王室威仪何在?晋既为诸侯之长,要盟国臣服,不为表率,恐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襄公细想,确有几分道理,“己之不正,何以正人?”于是交待几位随侍准备出行仪仗,不日即往温地拜会周王去了。 大军则由先且居率队继续往卫国行进。不日大军便包围戚邑,意在挟此地逼迫卫国不战而降。卫国君主卫成公自知难敌晋国大军,于是向楚国附属国陈国求救,企图以陈国为纽带,将楚国拉入战斗,赢得援军。 陈国国狭地窄,国君共公又鼠目寸光。他向卫国大夫孔达建议,要他们率军抵抗晋军,如此陈国才好出兵。陈国出兵,楚国才会应援。 一个敢想,一个敢做。目光短浅的卫国竟然采纳了这一荒唐建议,出兵与晋国力拼。因实力悬殊,卫国大败。不到一月,戚邑即被纳入晋国版图,卫国大夫孔达则被晋军俘获,押回晋国。 得知晋国出兵卫国,秦穆公大郝归国三将后,痛定思痛,积极苦练,瞅准空隙,准备一雪前耻。 接到秦军向晋国边境移动的情报,先且居立马做出决定,对卫国的战事到此为止,不再乘胜追击。当务之急是拦截秦军。 晋军朝西往秦进发,秦军主将孟明视则率兵由西向东直往晋国而来。不日,两军相遇于彭衙,宿敌相见,分外眼红,立马排出队列,分边对峙。 只见一员虎将骑马立于晋军阵前。那马一身漆黑发亮,鬃毛飘飘,甚是威猛。坐着的人则一身铠甲,须发浓密,皮肤黝黑,目光如炬,身形剽悍,手持天马流星刀。突然,他大叫一声,朝秦军扑过去。 此人正是先且居麾下的猛将,人称‘狮子吼’的狼瞫。上次不知何故被先轸降级,几次战斗都不得在前,很是愤懑。先且居接任元帅后,他几次三番求为先锋,此次终于得偿所愿。所以士气饱满,格外上心。 狼瞫旋风般来到秦军阵前。秦军先锋使的是把蛇镰枪,几乎就在同时,两人的兵器在空中猛烈的撞击,发出‘锵’的一声。而后两人又几乎同时转身,企图从背后偷袭对方。 秦军大将身形略小,异常灵活,像泥鳅般游刃有余。狼瞫则猛而不拙,大却不失当,一把刀舞得虎虎生威。几个回合下来,狼瞫把对方逼得难以施展,渐渐败下阵来。 双方将士均屏息观看二人对阵,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忽然,狼瞫右臂奋力一挥,秦军大将虎口一麻,手中兵器被震了出去。就在此时,早已收到主将指示的晋军趁势发起进攻。 先且居率中军将士冲向敌方,胥臣随后跟上。左翼由栾枝领兵,右翼由荀林父带领。只听‘冲啊’响彻云宵,“得得”的马蹄声和战车轮子碾压地面的声音浑成一片,飞沙走石,杀声震天。 探望赵老将军之后,阳处父本打算休息几日便要启程赶回老家省亲。不想赵家苦苦相留,恰逢晋军两传捷报,襄公决定召开盟国大会。会盟诸侯是国家大事,身为司行,阳处父责无旁贷,必须参与其中。私人事务只得暂时搁置,他在绛城新置的宅子还未完工,只好在赵家住了下来。 身为执政大臣,赵衰总领督办此事,阳处父负责落实。赵盾则成了赵衰派给阳处父的助手。从盟国与会者的喜好、随行之人的官爵、人员接待规格、宴会宾主座次到饮食菜肴,事无巨细,都须一一落实。赵府上下都被调用,忙作一团。 父亲有任务走不开身,芳菲别提有多开心。首先,她的衣物行装反正带够了,有空还可跟爹炫耀‘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其次,大家都忙,没人督促她日习夜读,更是乐得轻松。而且最好玩的是,大家是做事,她声称也要出力,于是跟着跑腿,顺便可以四处逛逛。 晋国议事大殿。 此次盟会有两大议题——第一:如何处置卫国;第二:针对秦国不断挑衅,是否联手盟国对秦开战,以期震慑秦国,令其不敢再来冒犯。 提到如何处置卫国,作为对卫作战的指挥官,先且居最有发言权。 “臣以为,卫国一战,扬了我国国威,威慑了诸侯,目的已达。可适时给卫国国君一个台阶,日后恐有不时之需。”先且居说道。 他还没从父亲战死的悲痛中走出来就匆匆接下中军将之位。时隔两年,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诲——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以和为贵时常回响在他耳边。他不敢忘也不能忘。担任中军将的他,考虑问题比从前想得更多更深远。如今的他,统领晋国军队,手握重兵,目光长远,高屋建瓴。 赵衰第二个发言。“臣以为,‘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卫国为小国,本是我国盟友,既已占领戚邑,又生擒其执政大夫,大国实力已显。就算把整个卫国完整纳入,对于我国而言,也不过是小利。” “如果继续施威,在诸侯看来就成了晋国赶尽杀绝。如此定会寒了盟国的心,无异于因小失大。”赵衰素来宽厚,一向主张以和为贵,“再者,陈国国君昨日已达绛城,并派使者送达信件,愿意做**和好的调停人。” 其它几位大臣也纷纷附和先且居和赵衰的看法。最后,襄公决定在盟国大会上宣布释放卫国孔达并归还戚邑。 说到秦国几次三番对晋的侵扰,原因也不难参透。秦国一直想称霸中原,无奈地处西隅,想要实现这个野心,势必要东进。东进第一个遭遇的对手就是晋国。所以,只要秦国一直有插手中原事务的心,两国的摩擦就在所难免。 秦穆公执政以来,一直苦于秦国地处西边,疆域狭小。眼看齐国、晋国相继崛起,秦穆公自是不甘落后。齐晋两国天时地利的得天独厚令他更是眼红。所以,晋国新旧权力交接之时,秦国毫不犹豫的决定偷袭郑国。 无奈天不助秦军,“崤之战”为晋军大败,三员大将也是侥幸才得逃脱回国。尽管如此,秦国仍不死心,为了东进始终不遗余力。今天春的‘彭衙之战’中,秦军又一次铩羽而归。不过,他们似乎贼心不死,一有机会就蠢蠢欲动。 “寡人继位以来,秦国屡次挑衅。此次盟国大会,正是彰显晋国盟主实力的绝好时机。联手诸侯各国对秦国主动出击方可震慑秦国,扬我军威,以期边关宁定。” 襄公执政以来,大小战役均取得了胜利,与初为君主时相比,他变得更自信,也更从容。 “秦国来犯,我国均占上风。此次趁诸侯会盟,人多势众,主动出击,实属上策。一来,由于战事不断,盟国大会久不召开,诸侯内部离心。可借此次联兵增强盟国凝聚力。同时,有诸侯相助,我方也可以较少代价获取胜利;”先且居说道。 “二来,诸侯联军出击,声势浩大,场面壮观,胜算颇大,足可令秦国打消东进的念头。”秦国的意图,先且居了然于胸。如何利用盟国大会达到晋国的目的,也是拿捏精准。 赵衰、胥臣、栾枝等均表示赞同,襄公也认为此计可行。只待诸侯盟会一开,便要与各盟友约定日期尽早发兵。 赵府。 盟国大会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此时赵盾正与阳处父商讨参会诸侯的名单。 “陈、宋、郑三国皆为国君出席。卫国由于国君得罪,派了代表前来。郑国是中原小霸,素来多变,但其国力雄厚,又地处晋楚交接,战略地位举足轻重,故安排其礼仪最为隆重。”阳处父对着赵盾如是说。 经过这次筹备大会的接触,赵盾与这位年轻的长辈渐渐熟悉,也越发佩服他的思虑缜密。“明白,这个已经提醒接待的管事,郑国车马住宿安排均用最高规格。”他还想起父亲交待的与会商量事宜,补充道:“因为此次会议要筹划对秦作战,故发言也应该依大国小国次序进行。” 阳处父点头,“嗯,想得周到,就依郑-宋-陈的顺序安排。卫国来使也不可怠慢,只等君主宣布赦免卫国国君,即迎卫君及来使上座。”阳处父本对赵盾知之不多,经过这次逗留及筹备大会的相处,赵盾留给阳处父的印象颇好——他沉稳持重,不轻动声色,喜欢默默积累,努力向有专长的人学习。 与其父一样,赵盾是位谦谦君子。家中上下都乐于听命于他,朋友兄弟他都能融洽共处。虽然目前在晋国政坛露脸的机会不多,假以时日,必定是国之栋梁。 从各国的邀请文书、宴会的礼乐制式到当日所需的鲜果蔬菜,二人都仔细核实,反复对比,最后一一敲定。 眼见今日事项已经全部完成,赵盾这才松了口气,他走到院子,准备好好歇息片刻。 闲得发慌的芳菲正百无聊赖的喂着鱼,一边喂还一边念念有词:“鱼儿鱼儿水中游,游到对岸再回头,回头不见昔日友,友来友去不知愁。” “好诗,好诗。”赵盾正巧从池塘边经过,不禁拍手叫好,“嗯,果真是才女一枚。” “盾哥哥,你来了。”见到赵盾,芳菲立马飞奔过来。 “是啊,事情处理差不多了,出来走走。”赵盾打量芳菲,今日的她,一身飘逸的桔粉色,本应空灵出尘,可惜就是眉头有点紧。“鱼儿不知愁,我看你挺愁啊。” “就是,就是,”芳菲把手上残留的鱼食拍掉,“大家都行色匆匆,没人陪我玩,好无聊啊。”说罢还撇撇嘴,歪头叹气。 “不是听说你跟着下人们四处挑选货物,做得还挺欢的,怎么会无聊?”芳菲的动向都有下人专门盯着,他们每日都会向赵盾汇报。这是赵盾的要求。毕竟来者是客,何况还是自己的小妹妹。 “那也不是天天都有事做啊。这不,今日就没人搭理我了。”芳菲两手一摊,作无奈状。 “要不,我们去集市走走,看看有什么有趣的玩意,不定买回来还能给盟国大会增光添彩呢。”这段时间千头万绪,真的没有空闲,确实冷落了芳菲。此时正好有空,赵盾想借机补偿。 “太好了!”芳菲眉飞色舞道:“我就知道,盾哥哥最好。我这就去准备,马上就来。”话音刚落,人就头也不回的跑了。她要回屋好好装扮,今天有得玩了。 第6章暗生情愫 绛都最热闹的集市位于天心桥南端的东大街。这里大小店铺林立,酒肆、食坊、绸缎庄、当铺众多,更有各色首饰店,女孩日常搭配的头花、手镯、手链佩饰一应俱全。街头更有杂耍可看。无论男女老幼,到了此处总能寻到自己爱看的热闹。 午时刚过,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芳菲随意一瞥,远处店铺里的大小风车立马吸引了她的注意。风车造型各异色彩缤纷,随风转动,像是七彩的花朵,煞是可爱。 这几日闲得无聊,差点把她给闷坏。此刻的她就像久困笼子的小鸟,马车一停下,哪里还管得了别的,直奔最吸引眼球的风车而去。 赵盾很少逛集市,脚一落地,只觉得四周乱哄哄的,面对眼前的热闹,他竟有点懵。待他回过神来,早已不见了芳菲的踪影。他急得直跺脚,赶忙让两名随从分头找,自己则站在原地守株待兔。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焦灼万分的后果是脑子一片空白。赵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了想,芳菲孩子心性,又好装扮,能够吸引她的,要么是好玩的,要么就是好看的。于是他离开原地,去好玩好看的地方去找芳菲。 果真,就在离马车十几米的地方,看到了芳菲。她正拿着一只大风车来回跑。想来已经试过好几个,就是没付钱下定,店家正一脸的不耐烦。 此时的芳菲,虽然表面轻松闲适,其实心里慌作一团。店家的脸色让她难堪。见她衣着华丽,气质清雅,很可能是位贵客,又不敢轻易得罪,正是有力无处使,有气无处泄。 芳菲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赵盾哥怎么也不来找我?本姑娘身上可没银子啊。”已经试过七八个,如果此时掉头,怕是会被店家提刀追杀。可是真的要买……囊中羞涩啊。 就在这尴尬万分进退两难的当口,一声“芳菲,原来你这在。”拯救了芳菲。几乎就在同时,她把风车往店家台面一扔,火速扑向赵盾。她双臂环着赵盾的腰,脸埋向他胸口,口中直嚷嚷:“赵盾哥,你终于来了。”神情哀怨,仿佛久别重逢。 芳菲这一抱,赵盾瞬时惊得满脸通红,耳根子发烫,浑身火烧火燎。本来准备严厉训斥芳菲的不告而别,一瞬间,竟从怒气冲天的狮子变成软绵绵的小羊羔。他勉强挤出几个字:“芳菲……你怎么了?” 芳菲这才留意到赵盾面红耳赤。侧脸一看,店老板目瞪口呆,路人纷纷对他俩行注目礼。惊觉自己还靠在赵盾怀里,她赶紧缩手,站直身体,稍稍拉开与赵盾的距离。清清喉咙道:“嗯,我正想着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她压低声音,变得忸怩起来,“我很喜欢这的风车,可是……我没带银子。” 赵盾闻言,哈哈大笑,尴尬一扫而光,心中暗想,“哎,这芳菲,说她是枚开心果比才女更贴切。” 二话不说,赵盾掏出银子给到店家。芳菲喜滋滋的拿走最炫丽亮眼的风车,两人转身离开。 “你说你啊,”赵盾轻戳芳菲的额头,“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偌大的集市,万一走丢了,可怎么跟你爹交待?”派去找芳菲的人已经回头,此时已是气喘吁吁。迎面碰上二人,就跟在二人后面继续往前走。赵盾回头指了指二人,“你看,跟你出趟门,累倒两个,”又指了指自己,“急死一个。” “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芳菲很识趣,语气放软,可怜兮兮的。一想到赵盾焦急的样子,忍不住求证,“看不到我,你真的很着急?” “那还用说。看不到小姐,少爷急得什么似的,马上吩咐我二人分头去找。”身后的其中一名侍从说道。话音刚落,只见芳菲瞪着他,似乎非常不满,他赶紧低头。 “很着急,非常着急,都快把街道的石板踏穿了,发誓找到你之后一定要把你打一顿,这样可行?”不提还好,一提就让赵盾想起刚下马车看着人潮如流,脑子闪过千万种芳菲遭遇不测的可能,当时真正是恐慌之至。 芳菲扬起下巴看向赵盾。眼前是位丰姿俊逸的男子,剑眉聚挺,一双眼睛朗若星辰。他也在专注的看着她。这么近的注视,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她口口声声叫的哥哥,忽然不同以往。由他亲口说出的焦虑,一点点攻陷她的心。这么一想,不觉低下头,脸微微发烫。 本以为芳菲要回嘴,不曾想她只朝他点头。如此乖巧柔顺的芳菲实在有些异样,赵盾很不适应。两人都不语,空气有些暧昧起来。想起刚才她扑向自己时,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措,他当时好想用手拍她的背,抚慰她,又觉不妥,只得作罢。 事后想想,又觉有点遗憾。这样矛盾纠结的自己,对赵盾来说,是陌生的。他也察觉到什么不一样了,却又难以厘清,不愿深究。 “前面有人卖花,”怕被看穿心事,芳菲四处张望,努力寻找话题。“咱们过去看看吧。”这次学乖了,得到默许才敢往前走。 只见这卖花的铺子,里里外外摆了好多藤篮,各色鲜花争奇斗艳。芳菲忍不住蹲下去嗅,“真是馥郁芬芳呢。”一边说,还陶醉的闭上眼。女人如花,花比美人,所以美人通常爱花,贪恋花的美好。 许多花都叫不上名来,幸好店家耐心一一解释,二人才算开了眼界。 红艳夺目的是“一品红”,寓意普天同庆,共祝新生;大方雍容的是山茶花,寓意谦逊、谨慎、美德;娴静优雅的是“凌波仙子”——水仙;鲜艳炫目的是蟹爪莲;还有芳菲的最爱的——雪中高士、月下美人——腊梅。 芳菲对着花若有所思,“赵盾哥,你说咱们买些花回去好不好?” 赵盾看着芳菲的侧脸,“买花做什么?”家里有院子,种了不少花,只是品种没有那么齐全而已。 “我在想,这次盟国大会,如果摆些花在桌面,会不会比较特别?”芳菲自小喜欢花,每次觉得孤独彷徨就会去采花,花总是令她笑逐颜开。 “嗯,听起来倒是别出心裁。”赵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提议,颇意外,转念一想,似乎也未尝不可。 芳菲托个腮帮,等着赵盾的首肯。 “依你说,选什么花好呢?”赵盾问道。 “要我说,最能代表冬天的花就是梅花。”芳菲说起花来头头是道,“并不是因为我最喜爱她,你想啊,‘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个喻意多好?国君继位以来,几次战役我们都打赢了,这不正是‘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嗯,果真是才女一枚,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罢,赵盾还冲芳菲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我说正经的,你又笑我。”芳菲知道又被调侃,有点急了,“平日我不读书,你们要逼我,好容易憋出几句优美措辞,又被取笑。” “这次绝对没有嘲笑揶揄之意。”赵盾收起笑,一本正经起来。“其实啊,只要是你愿意做的事情,你都想得很周全,做得也好。你的提议,我觉得挺好,很应景,咱们就选梅花了。” 能够得到赵盾的认同,芳菲心满意足,甚至有些暗自窃喜。能让这个妹妹如愿,赵盾也是乐意之至。两人买了好多梅花,还捎带了几盆水仙和一品红,欢欢喜喜的打道回府。 诸侯会盟如期举行。晋襄公当场宣布赦免卫国大夫孔达,同时欢迎卫国国君及来使参加盟会,并引为上宾。盟友们个个心悦诚服,表示要以晋国马首是瞻,齐心协力,共度患难,进退同步。 当然,晋国联手诸侯讨伐秦国的提议也得到各国支持。宋、陈、郑均答应出兵,卫国由于国小力弱,刚刚恢复元气,只作后援。各盟国队伍均由各自军事首领率领,待到与晋国军队会合后,联军统一由晋国中军元帅先且居统领。联军定于盟国大会结束后的十天内集结完毕,之后往秦国方向行进。 襄公执政以来,从最初的彷徨,为秦军所迫应战,到大小战役的胜利,再到如今面对秦军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主动出击,与端放在盟国大会上的腊梅相映成趣。 正如芳菲所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没有接二连三的危机,如何向朝臣、盟国、垂涎三尺的邻国证明,晋国有位有能力、有魄力的、有作为的君主? 虽然政治上仍然青涩,秉持文公稳健的治国风格,善用文公留下的贤人能臣,襄公带领的晋国依然牢牢掌控中原的话语权,邻国不敢小觑。 盟国大会之后,作为国君特使,阳处父被派往鲁国。鲁文公不朝晋国,本要武力征讨,后经群臣几经商榷,决定以‘怀柔’之策对待鲁国。 一来,相对晋国而言,鲁国国小力衰,杀鸡不需以牛刀;二来,也是让其余小国安心,他们追随的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盟国,而是宽大仁义的大国。如此便能收服人心,事半功倍。 阳处父不在,督促芳菲的功课自然落在赵盾的肩上。当初说好,要在赵家长住的条件就是——习字背诗不能耽误。于是,这个天气阴冷的初春,因为家丁有事外找,赵盾匆忙而去,留下芳菲独自一人在书房诵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什么菜……”芳菲正摇头晃脑,可是好些个字读起来都很拗口,刚用过晌午,脑袋昏沉,不觉就闭上了眼。 赵盾从外面回来,芳菲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赵盾摇头,心想,这丫头,这才离开一会功夫,就困成这样?左右无事,赵盾坐到芳菲对面,看看她这一觉要睡到何时。 芳菲左脸朝外,睡得正酣。书摊开,左手压着书页,右手扶着戒尺。戒尺应是分隔诗歌所用,看起来读的时候还算认真。白皙的脸,浓密的睫毛像把扇子,在眼底投下细密的阴影。翘挺的鼻子,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梦里还在笑。窗外大风飞扬,屋里却宁静安详。就这样两手交握撑着下巴,盯着酣睡的妹妹,赵盾的心里暖洋洋的。 那天集市上芳菲扑向他怀里的情景,不止一次的在他脑海回放。当时心跳加快,可以理解为事发突然,他太过紧张意外所致。可是那天,一直到他们离开集市,走在路上,他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跳出胸膛,甚至要从嗓子眼一飞而出,这就不寻常了。 他一直当成小妹妹的人,忽然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看她笑,他跟着开心;她瘪嘴,他马上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太过严厉;她的心愿,他都想一一满足,他是怎么了?那个冷静自持的自己,什么时候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瓦解了?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赵盾心乱如麻。他决定还是把芳菲叫醒,否则自己的胡思乱想就会没完没了。 童心大发的赵盾,从笔筒里找出一根野雉毛,往芳菲的睫毛一刷,感觉不适的芳菲,眼睛轻轻眨了眨,仍旧没睁眼。赵盾又把野雉毛往她的鼻孔凑了凑。只听一声“阿嚏”,芳菲完全睁开了眼。看了看眼前的人,再瞅瞅他手上的羽毛,这回彻底醒了。 “扰人清梦,好讨厌。”芳菲说话还带着鼻音,用手指指赵盾的手,“而且还用这个,你好幼稚,啧啧!” “我的小姐啊,让你读书,结果你在这睡觉,”赵盾指指窗外,“我再不叫醒你,天都黑了。” 说没读书,芳菲可不服,她清清嗓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什么菜……”唉,刚才就是读到这,总记不得这字怎么读,每次都在此处卡住。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赵盾放下羽毛,拿过戒尺,轻轻拍打芳菲的头。 “哎哟,痛……”明明不痛,可是芳菲就是忍不住想要撒娇。 “哪里会痛?”赵盾知道自己下手很轻,见芳菲皱眉,还是马上把戒尺放下了。“记不住的,再念一遍,来……”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芳菲接过打开的书页,认真念起来。“可是我不太明白这里的意思。” “大意就是,采摘左右的荇菜,美丽贤淑的姑娘,梦中醒来难忘怀。美梦难实现,梦里还是醒时都想念,想来思去,难以入眠。”赵盾细细讲解给芳菲听,芳菲正撑着腮帮,有点神游太虚。 “哦,明白了。”芳菲指着书本往下两排,“那这后面两句呢?”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说的是,为求得美丽贤淑的姑娘,为她弹奏琴瑟,鸣钟击鼓,让她快乐起来。”赵盾一一详细解说给芳菲听,怕她不够明白,还把难写的、多音的字标注出来。 “我明白了。”芳菲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把诗理顺之后,说出自己的理解,“这诗是说,美丽贤淑的女子,是君子的好配偶。这位君子呢,为了她朝思暮想,还睡不着,为她弹奏乐器,就是想让她快乐起来。” “对的,对的。”赵盾发现,只要是感兴趣的,芳菲总能很快掌握,确实是个伶俐的丫头。 “本姑娘说自己是才女,绝对名副其实。”一抹阳光,芳菲就能灿烂起来,“赵盾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我洗耳恭听。”不知道这丫头会出个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 “你有没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时候?”今天这首诗真好,借着诗,还可以偷偷揣测赵盾的心意。芳菲为自己的小聪明叫好。趁赵盾转过身,她吐了吐舌头。 “你还是个孩子,专心读书,不需要知道这么多。”赵盾本来就不确定自己的心意,若说有心动,也只是隐约朦胧而已。芳菲还小,万一她无心,又被她知道,作为兄长,岂不是颜面尊严尽失?况且现在做的是教习读书的正经事,此时的自己,一定要摆出兄长的架子才好。 “哎哟,你就当是举一反三,让我把诗理解得更透彻明白岂不是更好?”遭逢感情,女儿家总有难以言传的直觉。赵盾的推辞更令芳菲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好奇心一起,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说了你要好好读书,不应该知道的先不问,好不好?”赵盾誓要为尊严奋战到底,绝对不露半点口风。“好好把这诗背下来,明天我要检查。” 芳菲心有不甘,只好耍赖:“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背。”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不可以任性!不好好读书,等你爹回来,我告诉他,看他怎么治你。”赵盾本就有点害臊,芳菲步步紧逼,令他有些恼羞成怒,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 说起她爹不算,还拿她爹来威胁她,芳菲很受伤。“好啊,你不用管我了,我就等着我爹把我抓回去关起来。”说罢,赌气的合上书本,‘唰’的站起身,踢开凳子,转身就要走出书房。 惊觉失言,赵盾赶忙朝芳菲出门方向大步跨了过去,拦住她的路。 “干嘛拦着我,反正我是我爹的女儿,他要怎么管,我就怎么做得了。”芳菲气得眼睛都红了,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赵盾。 “好了,算我错,是我说错话。我收回,收回,可以吧?”芳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泪光,赵盾觉得自己都罪该万死了。 芳菲害怕被父亲抓回去。有父亲在,她就要正正经经,不得有丝毫逾矩,她讨厌那样的生活。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她喜欢上了眼前的这位哥哥。 她渴望从他身上得到确切的答案。碍于女子的矜持,她又问不出口,于是又急又气。赵盾的退让,一下击中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于是眼泪就这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一颗颗,晶莹透亮。从眼角滑至脸庞,像串串珍珠,纷纷坠落。 “老天爷,请赐予我力量吧。”赵盾在心里默念。第一次,有个女子在他面前哭得肝肠寸断不能自已,他被眼泪吓得手足无措。流淌的串串珍珠仿佛箭雨扑面而来,击中他的胸口,箭箭穿心。 芳菲的眼泪像决堤般源源不绝。赵盾六神无主,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转念一想,当务之急是先止住泪。想了半天,讲道理肯定不合适,听之任之又太过消极。平时还算灵活的脑子,此时已经不听使唤了。 急中生智,赵盾顺手扯了块盥洗用的白巾就要往芳菲脸上擦。没想到,芳菲的脸还没碰到,白巾已经被她的手一挥,跌落地面。 “谁来救救我吧,赴汤蹈火我都愿意啊。”赵盾无助万分,再这样下去,他也想哭了。真的,下次做什么都好,绝不能惹女孩子哭。她们一旦哭起来,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山河都要为之动摇。 持续的哭泣和情绪的大起大落令芳菲身心疲惫。眼前的赵盾,内心翻腾,表面却无动于衷。芳菲只觉得一颗芳心寄托错处,顿觉无限委屈。突然‘哇’的一声大叫,之后她用力拨开赵盾,大步冲出去。 呆立着的赵盾被吓了一跳,幸好身高腿长,他一把就将芳菲拉了回来。芳菲跑得太快,赵盾只能拉住她的一只手臂,由于用力过猛,芳菲站立不稳,一头扑进赵盾怀里。 突然的拥抱显然吓坏了芳菲,哭泣声突然停止。她沉默不语,一动不动的呆在赵盾的怀抱。 赵盾也愣住了。本来只是想阻止芳菲负气而逃,没想到变成他一把将芳菲往怀里拽。 沉默片刻过后,这一次,赵盾的手,顺从自己的心意,在犹犹豫豫中,终于放置在芳菲的背上。他轻拍芳菲,轻声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小孩子才动不动就哭,芳菲已经长大了。” 芳菲把脸贴在赵盾的胸口,她享受这难得的温馨。此刻,她正被爱包围,欣喜若狂。 这是他们第一次完整意义上的拥抱。此刻,拥抱才是最好的治愈。 第7章情思渐深 这一年四月,阳处父从鲁国聘问归来。鲁文公感恩晋国的宽大仁慈,计划今年冬天亲自到绛都,拜见晋襄公。 阳处父又一次出色的完成出使任务,个人政治生涯可谓又添一墨重彩。赵衰决定为他设宴庆功,并交待家里上下务必要好好准备。 当天下午,赵衰父子和阳处父坐到一起品茗闲谈。 “把鲁国的所见所闻跟我说说吧。”赵衰从未到过鲁国,对那里的风俗人情很是好奇。 “鲁国礼乐兴盛,百姓安居乐业,实在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阳处父行地虽多,也是初次到鲁国。鲁国毗邻齐国,与齐国重兵好武不同,这里文化气息浓厚,百姓知书达礼,颇有味道。“可是,说到鲁国公室,就一言难尽了。”阳处父摇头。 “此话怎讲?”赵衰急切的追问。 “鲁国国君才继位几年,还在实践政事的阶段。可是现今鲁国国内派系林立,襄仲强势,三桓争雄,公室地位是日渐衰微啊。”阳处父停留鲁国旬月,与孟穆伯、东门襄仲等权臣均有接触。这些人富可敌国,大权在握,气焰十分嚣张。 “鲁国国君不来朝见我国国君,应该与内部纷争脱不了干系吧。”听阳处父一说,赵衰马上推断鲁国的无礼事出有因。 “老师英明。”阳处父万分佩服老师的洞若观火。“先君去世那年,鲁国先君僖公已经病倒在床。内部争权夺利,各派暗潮汹涌,“三桓”势力已经抬头。他们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现任君主继位刚满两年,政治上很生嫩,大多决策都由“三桓”所出。” “看来凡事均需实地求证才可定论啊。”赵衰暗自庆幸。幸好当时在朝的大臣都算冷静客观,君主也是心境开阔之人,没有对鲁国贸然采取行动。否则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身为最高掌权者的鲁国国君还莫名成了众矢之的。 “看到这个情形,我就想到‘擒贼先擒王’。我逐一拜会鲁国一班大臣,他们所属派系和相互之间的力量对比都做到心中有数,还借重臣之口向鲁国国君传递我国的意图。鲁国国君这才下定决心一心一意臣服于我国,誓不背叛。” 想起当时的情形,阳处父颇有感触,“鲁国国君本来摇摆不定。可是内忧外患,公室积弱,不得不听命于重臣。归国前,他向我表达了对我国君主的景仰,立下誓言要做晋国忠实的盟国,并答应今年冬天亲自到访我国。” “好啊,做得好。”赵衰十分赞同阳处父的做法,他频频点头,一脸激赏。当年那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入伍之后任劳任怨,尽忠职守,来到赵衰麾下之后更是脚踏实地,埋头苦干。赵衰对他信任有加,最终把他推荐给文公。一路走来,出使他不辱使命,出战则捷报频传,总算没有辜负赵衰对他的栽培。 “处父啊,这几年下来,你已修炼得炉火纯青了。”赵衰说道:“记得当年秦国三将被释放,君主经不住先轸的质问,派你去追,你还差点把他们三人追回来了。” 当年,先轸当着几位重臣的面与襄公争得面红耳赤,襄公无奈,只得赶紧派人去追赶秦国三员大将。接到命令,阳处父快马加鞭的赶往三将逃离处。来到河边,只见三将已经上船,船已驶离岸边几丈远。岸边并无其他船只往来,可见船是有人特地为此准备的。 当时,阳处父手头只有坐骑“雪影”。他急中生智,迅速下马,解下辔绳,朝船的方向大喊:“秦国三将军,留步,请留步。” 三将士闻声停船,问道:“壮士有何事?” 阳处父赶紧说道:“我为晋国国君使者,奉命赐将军白马一匹,请三位将军停船靠岸,以便在下将其奉上。” 只见三人低声交谈,迟疑不决。 阳处父见有机可乘,连声催促道:“请三位将军速速返回,以便奉上御马,务要为难在下。” 三人似乎已经商量出结果,其中一人冲阳处父大叫:“壮士替我多谢贵国国君。就说我三人心意已领,只是归心似箭,后会有期。”说完,船往前急驶,不久就从阳处父的视线消失。虽然没有完成使命,此事也算是阳处父临危智变的绝好例证。 说到当年,一旁沉默不语的赵盾,思绪又被勾起。是啊,一转眼,先伯伯去世已近三年。这三年,先兄挑下重担,西征秦南逼卫,戎马倥偬。两人见面是有,却总是来去匆匆,再也没有机会坐下一叙,不知他近派可好? 聊到当年,又触碰到赵衰的痛处。赵衰不语,阳处父也不敢提起先轸元帅,只能巧妙的转移话题。 “我不在这阵子,芳菲在贵府没有惹下什么事端吧?”阳处父看向赵盾。 “怎么会?芳菲很听话,功课也都按时完成。”自从两人书房和好之后,芳菲像变了个人似的。赵盾布置的功课,她完成得又快又好,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我女儿什么时候这么乖巧了?”阳处父一脸难以置信。心想,一定是赵盾不想他忧心,所以说谎安慰他。 “是真的。”赵盾诚挚的看向阳处父,“阳叔叔如果不信,可以亲自检查,除了诵诗,芳菲的字也进步很大。” 阳处父颇觉欣慰,感激的看着赵盾:“多谢赵公子提点。”说着又望向赵衰,“在贵府打扰不算,还要麻烦赵公子督促小女功课,在下感激不尽。”说着便要下跪。 赵家父子赶忙扶起阳处父,各自回座。赵衰已从对往事的沉思中抽离,“处父何必如此生疏?你为国建功,我帮你照看女儿而已,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芳菲懂事大方,尊重长辈,进退知礼,赵衰打心眼的喜欢她。 “上次盟国大会,她还帮忙物色鲜花,我们这些老朽算是开了眼。从前只知去院子赏花,从未想过花还可以摆放在如此正式的盟会场合。”事后君主得知,还夸奖芳菲是个心思精巧的好孩子呢。 对此,阳处父倒是印象深刻。君主知道是他女儿后,还当面夸赞他“教女有方,有其父必有其女”,他惭愧得直冒冷汗。 闲谈时刻,最是快过。不觉日已偏西,赵家仆人叫过三人一齐到正厅用餐。 赵家几位夫人、阳处父父女、赵盾和几个弟弟都在,很是热闹。赵家准备的菜色很丰富。有酥烂香嫩的喇嘛肉、色泽光亮的过油肉、还有熏香扑鼻的腊猪肉。除此之外,还有鲜嫩的蔬菜,口味兼顾清淡浓重,令人食指大动。 赵盾在父亲右侧,芳菲则紧挨着父亲。二人位置相对,一抬头,正好视线交会。芳菲罕见的吃得异常卖力,连向来粗心的阳处父都察觉出了异样。 “芳菲,你今天做什么去了,饿成这样?”芳菲嘴刁得很,以往在家,吃个饭总是嫌东嫌西。今日的碗满满当当的,她又吃得十分认真,阳处父非常诧异。 “嗯,赵伯伯家的菜好吃。”芳菲胡乱的应着,其实是怕一抬头就和赵盾四目相对。自从上次书房事件之后,她变得很害羞,动不动就脸红。可是又得天天面对赵盾,只好少说话,以防心事被看穿。所以在赵盾眼里,她算是改过自新,卯足劲要让‘才女’称号名副其实。 “好吃就多吃点,”赵家主母赵姬满是怜爱的看着芳菲,“我看啊,芳菲可能是读书太用功,才会饿成这样,最近瘦了不少。”赵夫人的视线越过赵衰看向赵盾,“是不是赵盾哥哥逼得太紧啊?”生了三个顽皮捣蛋的儿子,赵夫人看芳菲是越看越爱。 赵盾正喝着热腾腾的一口汤,想赶快跟夫人解释,急得一口吞下,差点被汤汁烫了喉咙。大伙看到,满堂哄笑。芳菲趁机偷看赵盾,见他红着脸,她又低下头。 “我冤枉啊,”眼疾手快的家仆给赵盾递上一杯温水。喝完水,他终于能开口说话,赶紧澄清,“爹、娘,芳菲可是咱们府上的贵客,我怎敢怠慢?”芳菲朝他做鬼脸,一副‘终于有人帮我出头’的幸灾乐祸。赵盾迎视芳菲说道:“芳菲,你说说看,最近是不是你主动要求我给你多布置功课?” “嗯,最近才如此,”芳菲玩心大起,趁着有人站在她一边,把旧账也翻了翻,“之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读书睡着了,还被他拍醒起来继续。”知道赵伯母心疼她,她还望向赵伯母,又补充了一句:“你说是不是逼的太紧了?” 明明是自己无心读书,吃饱犯困,还怪他太严厉,赵盾真是有苦说不出。 阳处父赶紧替赵盾发声:“芳菲,你自幼活泼好动,难得静坐读书,赵盾哥哥是一番好意,你不要辜负他的良苦用心。”说时一脸严肃,拍拍女儿的肩膀。 终于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赵盾顿觉舒了口气。芳菲被她爹的语重心长镇得不敢说话,赵盾看向芳菲,一脸得意,仿佛在说‘这下老实了吧,看你还错怪我?’ 老夫人是真心喜爱芳菲这俏丫头,心里有所偏袒,口气自然也偏向她:“书是要读,还是要循序渐进,芳菲是女孩子,毕竟娇弱些,还是不可急躁。” 赵盾只得答应老夫人,今后会多加注意。只见对面的芳菲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仿佛在说‘知道厉害了吧?我有夫人做后盾,看你能奈我何?’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赵盾和芳菲互动频繁,芳菲知道借力使力,渐渐赢过赵盾,暂居上风。 这天,内史属官来报,之前的一些钱粮账目数据有出入。赵盾马上出门处理。事情完毕正要回府,忽听宫门将士在窃窃私语。一问才知,有紧急军情来报,国君正召集大臣商量对策。 赵盾一想,军情大事,先兄肯定在列。反正自己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天气也晴朗,不如在外走走,顺便等候先兄。主意已定,便吩咐家人将马车停靠,密切留意先将军的坐车,有消息便向他禀报。他则沿着河堤缓缓而行。 河两旁槐树森森,凉爽怡人。往下眺望,河床很浅,江水滚滚。正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来往人群行色匆匆,只有赵盾悠然闲适,他随意找个台阶坐了下来。 年过而立,对往事的追思比以往来得更频繁。想起出战前去送先伯伯父子,最后一眼是矫健奇伟的‘奔霄’绝尘而去的背影,先伯伯却再没回来;想起那个曾有一面之缘、骁勇好战的狼瞫,在‘彭衙之战’中,他选择了跟先伯伯一样的方式——自杀式进攻,了结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们都以武将最有尊严的方式走完自己的一生,何其悲壮?何其痛快?如果有一天,沙场点兵的机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是兴奋得难以置信,还是害怕死亡怯懦止步? 目前为止,除了那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试牛刀,他与战场是日行渐远,再无建树。可是一想到假如自己有何不测,爹娘怎么办?家里幼小的弟弟们谁来培养成人?又觉自己的生命何尝不是意义重大。 渴望大展宏图的机会,却苦于目前机会渺小。想到真的担当大任,又不知生涩的自己能否不负重托。已过三十的赵盾,经常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摇摆不定,不断追问生命的意义。 正想得入迷,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先且居。 寒暄过后,二人便一起坐到台阶聊了起来。这样随性的天,随意的环境,不加修饰,简单质朴,不用闲杂人等伺候,聊天闲谈正合适。 “听说有紧急军情,不知又发生什么大事?”赵盾按捺不住,率先开口。 “秦军又要来犯。”先且居皱皱眉,马上又舒展开来。“不过,此次情况有些特殊。”听他口气,情况似乎不是太严重。 “有何特殊之处?”想到秦国又来进犯,一旦摩擦升级,两国又要交战。战斗就意味着牺牲。这几次战役中伤亡的都有赵盾熟识的人,所以他厌恶争斗,害怕听到此类消息。 “收集到的情报显示,秦军此次派出的军队,以孟明视为主将。他们渡河之后便将舟焚毁,誓要为‘崤之战’的死亡将士复仇,态度十分坚决。”在先且居看来,此战不可打。“兵法云‘丧兵必胜’,秦军一心求战,士气高昂,必定是锐不可挡。我军宜避其锐气,坚壁不出,待其锋芒已过,再做区处。” 一说起行军打仗,先且居就滔滔不绝。此时的赵盾则像个刚启蒙的孩童,虚心听讲,而且还听得津津有味。 “今天众位文臣武将都发表了各自看法。我把我的意见说了,你爹、栾枝将军、胥臣将军等人都表示赞成。”先且居的想法是——边境将士仍要严阵以待,但是不得主动出战。会有部分援军随时增援,至于是否扩大战事,要视秦军动向而定。 “所以大军也不用开赴前线,只是密切注意前方动向,再决定如何应对?”作为诚实听众,赵盾适时总结。 “嗯,不过应急预案已经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先且居信心满满。 正事说罢,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先且居轻蹙眉头,眯着眼,嘴角有抹迷之微笑,“听说府上来了位贵客?” “哦,是的,阳大夫正借住在我家。”赵盾点头,答得一本正经。 “贵客好像不止一位吧?”这悠游的环境让严肃的元帅都变得调皮起来。 “哦,还有他女儿,一个小丫头。”赵盾有些迷惑,先兄怎么会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向来不大理这些闲事的。 “听说从前在家调皮任性,自打你收她做了学生,读书颇用功,大有日进千里之势。” 那天,先且居在自家花园散步,听仆人们说起这女孩。他们说得是绘声绘色,别的没记住,先且居就记得这一点,忍不住拿来调侃赵盾。 “这是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为了芳菲读书一事,最近赵盾简直是腹背受敌。自己家里就算了,想不到日理万机的堂堂中军元帅都拿来说,他什么时候名声在外了? “别生气啊,”先且居急忙安抚道:“你我兄弟二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何况府上和我家一样,全都是硬梆梆的男子,家里来个女子不挺好的?” “是这样的——”先且居这么一说,赵盾这才平静下来。“小丫头亲娘早不在了。她父亲呢,这几年是步步高升,你也看到的。所以无瑕顾及她,她有些任性也是正常。” 赵盾没发觉,自己的语气充满对芳菲的偏袒。“此次也是非常凑巧。朝中事情急迫,他爹临时爱命,又没定所,只得让她暂时借住我家。我日常有些空闲,就帮忙辅助她功课。”赵盾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在旁人看来却是欲盖弥彰。 先且居笑笑,他虽没有女子般细腻的心思,从话里行间仍是嗅出了一丝不寻常。“嗯,多个妹妹也好。”他冲赵盾点头,既然赵盾不愿意多说,作为兄弟也不好为难,点到为止即可。 眼看天色昏暗,两人慢慢踱步回府。 第8章春日踏青 自从先且居问起芳菲之后,接下来的日子,总有无形的力量把赵盾和芳菲联结在一起。 “三月三日丽日行”,草长莺飞蝴蝶纷飞之际,正是窈窕淑女踏青的好时节。由于孩子年幼,这几年赵夫人鲜少外出,赏花观鱼的闲情逸致更是难得有机会体验。眼看孩子们渐渐懂事,赵夫人决定趁着大花春光要好好一饱眼福。既是观赏散心,有个女孩子做伴,一起分享花语,顺带聊聊心事,才是人间乐事。芳菲自然成了不二人选。 因为赵夫人亲自过问,再加上先且居提起,赵盾有些不安。他怕流言四起对芳菲不好,所以最近特意减少了功课。 芳菲不知赵盾心思。本以为有了赵夫人这个靠山,往后自可近水楼台。不想赢了面子却输了里子。赵盾顺从众意,把她的功课减少一半。如此一来,他们见面的时间就少了。眼看她家的新宅子就要落成,搬家已经提上日程,芳菲更是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读起书来便有些意兴阑珊。 今日上课,只见她懒洋洋的翻开讲义,下巴搁在桌面上,眼睛半闭半开,像只慵懒的小猫。 “芳菲,‘一天之计在于晨’,清晨本应神清气爽,你却昏昏欲睡,昨晚做什么去了?”这哪里像要读书的样子?赵盾忍不住开口提醒。 “赵盾哥,你不知道吗?”芳菲睁大眼睛,用力眨啊眨,终于让她想到了如何回话。“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赵盾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更有成就感。“所以啊,我这叫春困,跟昨晚做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 “照你这么说,一年到头都不合适读书,只合适睡觉?”赵盾不以为然,偏偏这丫头有这许多歪理。 “嗯,”芳菲郑重的点点头,“这个道理没人跟你讲过吧?听我这一说,是不是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 “分明是胡说八道,”这丫头还真是……有段时间好好的,最近怎么又故态复萌?之前不是埋怨功课多?如今功课变少了,又开始耍赖。赵盾真是想破脑袋也找不到原因,只好摆出严师面孔。“从前说功课多,现在少了,你还诸多借口。赶紧的,不要辜负大好春光,要认真读书才对。” 芳菲瞪着赵盾,心想,“我的借口,怎么说得清楚?你个大笨牛,只知道催我读书。”想想一颗芳心寄托在这人身上,不免有些失望。抬头看赵盾一脸严肃,无奈只得正襟危坐。 赵夫人吩咐仆人准备出门的行装。听说二人在书房读书,她就过来瞧瞧。走到门口,听到芳菲说道‘醍醐灌顶’,她捂住嘴巴,愣是没笑出声。待到听赵盾说‘不负春光’时,赵夫人说话了:“若要真的不辜负这大好春光,不如直接去赏大好春光。”二人闻声,赶忙开门迎接夫人。 “今日清闲,天高云淡,我想外出走走,”赵夫人说明来意,“听说芳菲也爱看花,不如跟我一道?” “好啊。”这几天心里真憋屈,正想出外散散心,芳菲求之不得,立马就要答应。想想不对,今天要读书,又看看赵盾。“可是——赵盾哥要教我习字。” 当家主母发话,赵盾哪里还敢坚持。况且芳菲一早就萎靡不振,勉强下来也是无益,索性由她去了。赵盾说道:“既然娘要你去,你就去吧,咱们明天再写过。” 赵夫人和芳菲离开书房,赵盾跟随在后。到了走廊,就要左右分头而行,赵盾对赵夫人拱手,“娘,芳菲,你们慢走,我告辞了。”只等赵夫人点头,他便要回自己屋子。 芳菲自是万般不舍,可是又不知如何挽留,心中好不焦急。没想到赵夫人发话了:“盾儿,刚才还听你说‘不辜负大好春光’,怎么现在变成你要辜负了?今天我,你三个弟弟,”她又用手指向芳菲,“再加芳菲,我们一道去郊游,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你也来吧。” 赵盾本来也想出门走走,母亲只邀请芳菲,想来她是想找个伴要讲些体己话,自己不便打扰,所以不好参与。听说弟弟们都去,他便觉得自己义不容辞也要前往。 一行人坐着马车朝郊外驶去。赵夫人、随侍丫鬟、芳菲和赵盾坐一辆车,三个小孩和两名仆人坐在后面一辆车。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掀起帘子就能感受拂面的春风。 芳菲兴奋得真搓手。从马车里瞧见的破碎画面已经不能满足她,她想脚踏土地,被春的气息包围,想嗅出空气里的温暖浪漫,想亲眼看花开朵朵,蜜蜂采蜜。 芳菲眼角眉心的顾盼,赵夫人都看在眼里,心想:“年轻真好。曾几何时,自己也如此天真无邪,青春洋溢,一点小事就雀跃不已,真情投入。” 赵盾的心又不听使唤的‘怦怦’乱跳。芳菲的一颦一笑,或欢笑,或兴奋,或眉头轻蹙,都牵动他的心。他的表情波澜不惊,内心却汹涌澎湃。 马车停留在一座山前。山峰生得隽秀挺拔,山峦重叠,甚是陡峭。如果往上攀登,一定是‘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山腰处猛然收窄,像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山腰以下又渐开阔。传说是观音菩萨遗留人间的玉净瓶所化,由此得名——玉瓶山。 只见条条飞瀑从山中流泄,汇入山脚天然形成一汪池水。池水碧绿透亮,水底石子小鱼清晰可见。山脚下有大片平坦开阔空地,远远一看,四周都是盛开的花儿,粉红、桃红、月白、鹅黄,简直是花的海洋。这有山有水有花的地方,像极了仙境。 甫一踏入这片土地,芳菲跟赵家三个孩子一道,撒腿就跑,放声大叫,兴奋得难以言喻。这些天,心事难以言明的郁闷,若有所待又被冷却的空虚寂寥,都被这盎然的生机感染。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欢喜和孩童般的纯净忘我。 风和日丽,孩子们都着急放纸鸢。专门请手艺人为他们订做,怕男孩粗鲁不经用,特意多备了两只。 看着鲜花四开,芳菲恨不得去近处看个究竟。吹着和暖的风,又想把纸鸢升上空中,享受恣意奔跑的惬意。真叫好风好景急煞人。正难以抉择之时,赵夫人走到她跟前。 “芳菲,咱们先去赏花,”赵夫人转头指了指赵盾,“让你盾哥哥带着弟弟们去放纸鸢。等你想玩了,咱们再去找他们。”赵夫人语气温和却很坚定,不容置疑。 芳菲点点头,赵盾则依言去陪弟弟们放纸鸢。 远看只觉姹紫嫣红,近看更觉得惊艳不已——粉红的桃花,枝枝左右错落,朵朵站立在枝上,随风任意东西,飘逸出尘;洁白的梨花,仿佛素衣女子,亲近之时更见清丽。微风拂来,花瓣随风落地,誓要将纯洁传递,离去时还恋恋不舍。 走到樱花树下抬头看,粉嫩嫩的花瓣紧紧依偎,花团锦簇,闹满枝头。刚要低头行走,忽然吹起一阵风,下起樱花雨。脸颊、肩上、手臂都是纷纷的花朵,真是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沉浸在芳香的花海,芳菲轻轻闭上眼。不是春困,而是春醉。醉倒在迷人的芬芳里,喜悦涨满心头。阳光洒在她的面庞,幼白的肌肤泛着光泽。赵夫人细细打量她,没忽略远处目光向此搜寻的赵盾。 似乎感应到有人盯着她,芳菲睁开了眼。迎上赵夫人的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好美,所以闭上眼。”生怕被误会是因为她困了。 “是啊,真美,我也好久没看到这么美的风光了。”赵夫人很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想当初嫁给赵衰,自己正是青春十八,而今已是半老徐娘,不由得感叹韶华已逝,刹那芳华。 “是岁岁年年人更美。”芳菲心思敏锐,知道赵夫人的感触,赶忙安抚。 “你这孩子,小嘴就是甜。”芳菲说的话,赵夫人听了很受用。芳菲来后,家里多了份柔美和谐,自己也多了个可以说话的人。常听她父亲说起她任性,在赵夫人看来,实在是夸大其辞,芳菲不过是活泼好动而已。 “我是实话实说。”芳菲惟恐赵夫人把她当作油嘴滑舌之徒,赶紧上前搂住赵夫人胳膊。“夫人冰肌玉骨,眉眼带笑,活脱脱大美人一枚。”口气严肃,好像是她下的定论,谁也不能反驳。 赵夫人被芳菲笃定的口气逗笑了,“好好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忽然想逗一逗她,“芳菲啊,你在我们家住得习惯吗?有没有特别喜爱的事物啊?” “府上什么都好,好吃好玩,大家对我都很好,我也喜爱大家。”芳菲打了个马虎眼,弄不清她是真不懂,还是懂了装傻。 赵夫人何等厉害,坐着当家主母的位置,府中大小事情都由她统领。如果说赵衰是晋国的执政大臣,她就是赵府的执政大臣,岂能容这小小丫头糊弄过去? 她嘴角偷笑,一箭不中,再来一箭,“上次吃饭,你不是说赵盾哥对你要求太严厉?我想了想,赵盾哥也不是教书先生,掌握不好度,怕耽误了你,不如……”话到此处,必须卖个关子。 “不如什么?”赵夫人说到这,芳菲大约猜到后话可能不是自己乐意要听的,可是又想知道下文,不觉神情有些着急。 芳菲急了,赵夫人反而冷静了。她语气平稳,慢慢道来:“不如啊,替你请个先生来家,因材施教岂不更好?”心里想,看你这回说不说实话? “不要不要——”芳菲脱口而出,急得还摆了摆双手。又觉反应过度,看向赵夫人,一下把头靠在夫人的手臂,作撒娇状。“不用麻烦夫人。我爹常说,有人管教我才能成事。赵盾哥已经比之前放松了许多,我还有点不适应呢。”如果真把赵盾换了,往后两人见面机会可就更少了,芳菲是大大的不乐意。 “哦,那就好,”赵夫人窃笑,这丫头,轻轻一激,立马现形,还是个单纯的孩子。“你啊,读书用功是好,也别把自己累瘦了。”赵夫人私底下认为,阳处父身为男子,想做一番事业可以理解。可是这样要求女儿未免太过。自己是旁人,也不好插手,只是心疼这个花一样美好的孩子。 “夫人放心。”说着,芳菲还掂起脚尖转了个圈,“我自幼体弱,后来我父亲请来师傅教我抬腿下腰,每天都练,之后的确病少了。可是我却变得格外好动,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我爹常说‘过犹不及,早知道,还不如不及呢。’”说起这些,她还有些得意,不过也有无奈,“不过呢,我骨架单薄就没得救了。” 听完这段描述,赵夫人是又好笑,又心疼。她摸摸芳菲的头,说道:“好孩子,开开心心就好。”远处,几只纸鸢在风中飞舞,夫人拉起芳菲的手,“走,咱们去看看他们在干嘛。”二人手拉手,情似姐妹。 赵盾和几位仆人已经帮弟弟们把纸鸢升上天空——金色的鱼儿跃上天空、翠绿的蜻蜓翩翩起舞、勤劳的小蜜蜂左右摆荡。三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笑声在空中回响。同是郊游的人群被孩子的笑声吸引,见他们一行衣着艳丽,男的俊女的俏,更有不少人驻足观望。 看到冉冉升空的纸鸢,芳菲冲了过去,嚷着也要放。两个备用的正被冷落一旁: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一只是耀武扬威的鹞鹰。 赵盾悄悄走到芳菲身旁,轻轻在她耳边说:“知道你要来,特意吩咐他们扎了只蝴蝶。”说着,他拿起蝴蝶递给芳菲。芳菲并未接过赵盾手上的蝴蝶,反而把鹞鹰拿起就跑,边跑边大叫,“我要做飞鹰,扶摇而上九万里。”剩下赵盾呆愣在原地,拿着只绮丽的蝴蝶,不知如何是好。 说起玩耍,芳菲可是个中高手。用不完的精力成就了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游戏本领。找准风向,慢跑几步,接着边跑边放线。风向变化,赶紧转换方向。一会收线,一会放线,收放自如。不一会,线就不够长了。 此时,一只威风凛凛的鹞鹰已经展翅高飞,遨游在天空。它一脸不屑瞪着一只姗姗迟来的花蝴蝶,似乎在嘲笑它的柔弱和迟缓。 眼见自己的纸鸢占尽上风,芳菲笑得可欢了。想起早上被逼读书的憋屈,顿觉得眼前的鹞鹰如同知音,帮她出了口恶气,一时浑身舒爽。 裙裾飞扬,早上的愁眉苦脸变成笑得弯弯的眼。飞扬的嘴角,神采飞动。本来一脸尴尬牵着蝴蝶的赵盾终于释然。春光如何美好他不知,他慢慢领悟到,看一个人笑,原来也可以如此满足。 公元前624年冬,鲁国君主鲁文公如期到晋国聘问。陪同他一起来的,还有襄仲、孟穆伯等鲁国重臣。鲁文公一行受到晋国高规格的接待。从迎宾仪仗到宴请规模无一不是精心策划,先且居和赵衰在内的文武官僚全程随侍一旁。晋国的热情、包容、不怒自威的大国气概由此次会见表露无遗。 从此以后,鲁国对晋国更是心悦诚服,甘为其马首是瞻。 这一年,秦军焚舟过河的壮举最终没有演变为两国的激烈交战。秦军试图挑战晋军,但是晋军收到来自最高指挥官的严格约束,坚决不出战。叫骂无用,进攻被挡,日子一久,眼见军士疲惫,士气开始低落,秦军决定放弃挑衅。 他们绕到崤山,将当年阵亡秦国将士的尸身带回国掩埋,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之后,秦军就宣布撤退。晋军虽不出战,但是他们密切关注秦军的一举一动,直至他们返国。 至此,包括前一年盟军出动攻打秦的汪邑,并与秦军在彭衙再次相遇,最后盟军得胜回营在内,晋襄公执政的头四年里,秦与晋规模以上的冲突共计四次,结果均以晋的胜利告终。 秦穆公执政期间,秦国在东进的路上屡遭挫败。从此,秦的眼光从东转移至南部和西部肥沃开阔的土地。之后,秦国兼国十二,开地千里,为战国时期的称雄奠定了厚实的基础。 晋国,经受新旧交替严峻的内外考验,仍然称霸中原屹立不倒。晋襄公秉持文公的遗训,亲王室,攘秦退楚,号令陈、宋、郑等诸侯。放眼中原,晋国一家独秀。 在赵盾的人生里,温馨和欢笑从来没有如此繁华茂盛。国家繁荣,家庭和睦,芳菲又像一缕春风席卷他的心。他的生活如此丰富,宁静,多彩。 可是,过往那些疲惫不堪的日子,那些灰暗低落的情绪,总会在午夜梦回,袭扰他,占领他。 第1章终偿所愿 大雪纷飞。翟国国王的宫室里,两位朝臣正向国王禀报冬天来临前牛羊用草的准备以及牛羊避寒筹备工作的完成情况。除此之外,屋里还站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他面容青涩,苍白干瘦,衣衫单薄,神情忧郁,瑟瑟发抖。 听完两位大臣的汇报,国王示意二人退下,这才招手示意男子过来。 “坐下吧。”国王指指面前的坐垫,神情淡漠。 “谢大王。”男子恭敬的答谢,他努力挺直背脊,眉目仍是低垂。 “今日又是因何事而来啊?”显然男子因为类似的事情来过不止一次,所以国王很不耐烦。 “我娘不知怎的,又惹恼了‘梨夫人’,被罚跪在院子,这天寒地冻的……”男子越说声音越小,说到后来,眼泪就要掉下来。 翟国国王虽值暮年,仍热心追逐女色,内宠颇多。‘梨夫人’正是他新近宠爱的夫人。其人气质清冷,容貌姝丽,身段诱人,又兼婀娜多姿,肤白如脂,故得名‘梨夫人’。除却一副好皮囊,所有天下恶女子有的毛病,她都一应俱全:刻薄成性、喜怒无常、心狠手辣。 宫中内外对她是恨之入骨。无奈她的两面工夫做得好——在国王面前温柔贤淑,低眉顺眼,曲意承欢,故得擅宠,赏赐无数。众人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能躲就躲,以求自保。 国王这才注意到,年轻男子仅着两件粗布葛衣,在这冰天雪地甚是突兀。听他说话可怜兮兮的,不由生出一丝怜悯,语气变得缓和起来。“这样啊,我等会派个人去劝劝‘梨夫人’。你先回去,不定这会她怒气已消,你娘已经没事了呢。”在国王看来,不过是女人使使小性子而已。 只听‘扑通’一声,男子对着国王跪下,眼泪扑簌而下。是人都知‘梨夫人’性格狠戾,怒气来得快却收得慢,这一时半会是不会停止责罚的。“求国王立马派人去,否则,我怕我娘……”男子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刚才已经好言相劝,这会还来步步逼紧,国王觉得自己的威信被挑战,变得暴躁起来。“叫你回去就先回去,啰嗦什么。”说完,他脸扭向一旁,不再搭理男子。 男子无奈,哭声渐歇。眼见在这耗着也不是办法,只得起声告退。 离开宫室,走在呼啸的北风中,寒风凛冽,他却不觉得冷。他的心被一刀刀的凌迟,痛得无法呼吸。他恨,恨老天爷为何对他如此残忍?恨明明身为王室宗亲的母亲为何要受这般凌虐?恨那个已经面孔模糊的父亲为何一去不复返? 等他走回低矮湿冷的住处时,母亲已经先他到家。不是因为国王派人去说情,而是母亲已经晕倒,被人抬了回来。 他赶忙收集稻草,连同家里仅有的褥子,一起盖在母亲身上。母亲额头滚烫,看样子是发烧了。他开始烧水煮姜,一面拿过白巾浸过冷水敷在母亲额头,等着母亲醒来。 等待的时候,他坐在一旁,细细看向母亲。母亲眉头紧蹙,脸色发青,头发纠结,两鬓已是银白。短短几年,那个面庞清秀一头乌黑秀发的母亲,已经面目全非。 一切的一切,要从父亲离开那天说起。 那时候的天很高,云很白。他的世界也日日是晴朗碧空,清澈明亮。每天,他跟小表妹手牵手去宫里开设的课堂习字。下午时分,他们通常会去山坡放飞小草。小草长得很高,叶子宽宽,两侧有细密的凸起,不小心碰到就会划伤手。 他们通常会小心翼翼的把小草两侧整齐的撕开,一手放在中间往前拉,一手则将撕开后的两片往后梳拢推移,中间那片就像箭一样发射出去。 这是他和表妹的秘密。有次被草割伤手后,他们共同创造了这个游戏。从此以后,只要一有空,他们就比试谁的草飞得远。比试累了,他们就躺在草地上看白云朵朵。如果刚好有羊从身边经过,他们便会追逐小羊,羊‘咩咩’的叫,他们乐呵呵的笑。 这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躺在草地上数云朵。突然跑来几朵乌云。在草原长大的孩子都知道,这是快下雨的征兆。于是两人没命的奔跑,尽管很努力,还是被雨淋了。怕被大人责骂,两人决定先回哥哥家。因为小表妹认为,姨妈比妈妈温柔,或者侥幸不会被骂。 令他们意外的是,两位妈妈都在表哥家,她们还相互拥抱,脸色戚然。两个孩子偷偷走进屋子,两个大人竟然都没发觉。她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前几日,父亲便对我说起,要夫君他们离开。”说话的是妹妹,鼻音很重,“可没想到,竟然要他们明天就走。” “自从爷爷过世之后,父亲对他们是冷嘲热讽,今日如此,也是预料之中。”姐姐比较冷静,但是听声音,显然也是哭过了。 大人的情绪感染了两个孩子。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直觉告诉他们,一定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哥哥一直示意妹妹不要出声,还紧抓住妹妹的胳臂。女孩子年纪毕竟小,距离又近了些,看到妈妈哭得红肿的眼睛,她很害怕,胳臂又被哥哥压得很痛,不觉‘哇’的哭了出来。 两个大人这才猛然惊醒,赶紧寻找声音来源。两人冲过来一把抱住自家孩子,仿佛遗失已久终于寻获的珍宝般,紧紧拥在怀中。又似有千言万语无处可诉,只得放声大哭。 第二天,两位孩子的父亲连同他们的几位朋友离开翟国。他们并没说要去哪里,只说等机会合适再把他们一并带走。临行前,父亲给小男孩留下一块青铜制作的盾牌,上面打个孔,用红线穿过,系在他的脖子上。父亲还嘱咐他,要他乖乖听话,照顾好母亲。 父亲在时也很忙碌,经常与几位朋友商讨事情,偶尔还听他们提及什么曹国、卫国。闲暇时,父亲也会带他和母亲骑马,看星星。有次父亲摘了一把小黄花送给母亲,母亲微红着脸,笑得跟花一般灿烂。 父亲走后,小男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此不用再去习字作文,每天都可以追着羊羔跑,追随蒲公英的方向撒欢,偶尔采上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再把它们任意扔掉。 后来,他们从宽敞明亮的宫里搬了出来。母亲早出晚归,一天天消瘦下去。表妹也不知所踪。 最后,他每日清早就被叫起来放羊,烧水,清洗血淋淋的猎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他都累得倒头便睡,没有力气再抬头看蓝天白云,只有起早摸黑和疲惫不堪。他心心念念的父亲渐渐远去,再没出现过。 小男孩渐渐长大,身形像父亲,可惜营养不良,瘦骨伶仃。有一次,他在宫里打扫,听到宫人们在议论,似乎国王要把母亲许配给北边偏远戎国的某个王侯。母亲不从,一心要等父亲回来接她。为此还与国王争执,惹得国王差点降罪。 男孩从来没听母亲说起此事。可从那天起,他决定恨他的父亲。他发誓要把全部的爱都给到母亲。这一生,他要用尽全力照顾好母亲,与她相依到老。 尽管日子很苦,全赖母子俩的坚忍,还算平顺。不幸的是,从‘梨夫人’得宠那天起,正式开启了母亲的梦魇。 这位夫人指定要母亲伺候她。经常打骂不说,还动不动罚跪。不管刮风下雪,下雨打雷,把人一推到院子就不管了。下人看不过去,要来规劝,反而惹得一并被罚。从此,母亲受苦便没人再敢开口求情。 他知道后就会去求国王。开始国王很上心,总会请人去调解,后来发生得太过频繁,也渐渐不耐烦,慢慢只是随口敷衍而已。母亲的晕倒,令男孩痛苦的同时,引来更多的担忧。要是今后同样的情形再发生,他该怎么办?如果没人帮忙,他要怎么做? 正在此时,躺在床上的妇人悠悠醒转。她转过头看到男孩,努力挤出一丝笑,“盾儿,你回来了。” 这一年,赵盾十八岁。她母亲叫叔隗。今天白天,他下跪求助却不肯去解救母亲的,正是叔隗的父亲、赵盾的亲外公、翟国的现任国王。 十九年前,晋国国君献公宠爱的戎国女子骊姬,掀起了一场屠杀太子、驱赶公子的宫廷内斗。太子申生被诬陷自杀身亡,公子夷吾奔往梁国,公子重耳则逃往母亲故国翟国避难。晋国经历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风雨飘摇,后世称为“骊姬之乱”。 赵盾的父亲赵衰与先轸、狐偃等几位贤人,追随公子重耳踏上了流亡异国之路。 他们到达翟国时,时任翟国国王是公子重耳的外公。他热情招待了自己的外孙,并劝他们一行留下。还将小儿子最小的两个女儿分别许配给公子重耳和赵衰,公子重耳配妹妹季隗,赵衰配姐姐叔隗。君臣又同为连襟,彼此相处融洽。本计划就此呆下去,一边窥伺晋国时局,以图进取。 谁想天有不测。公子重耳的外公过世之后,小儿子继承王位。叔隗和季隗的母亲是家世颇雄厚的犬戎公主,也不幸撒手归西。自此之后,这位新任的国王便翻脸不认人。认为这一众闲人呆在翟国只是躲懒不前,催促他们离开。 重耳一行离开之后,翟国国王的枕边是新人换旧人,这对失去母亲和丈夫庇护的女儿更是早已不放在眼里。 历经骊姬的儿子奚齐、骊姬妹妹的儿子卓子两位短命的君主之后,秦国扶持重耳的弟弟夷吾回晋国执政。 在翟国国王看来,当年父亲留下重耳实属看走了眼。君主之位已由他弟弟执掌,他还有什么机会荣登大位?重耳不过是个失了势的流亡公子,赵衰则是流亡公子的一个随从,他的儿子就是个放羊砍柴的杂役,所以,他这两个女儿算是白嫁了。 小的还好,起码嫁的是个大国庶子,还是他的外甥。至于大女儿嘛,嫁个随从就罢了,前几年还想趁着年轻给她找个出身不俗的人改嫁,可是她舍不得她夫君,更不愿撇下自己的孩子。为此,还跟他争得面红耳赤。 想想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所以翟国国王——赵盾的外公,对母亲和他完全没有骨肉至亲的关照,只把他们当成打扫干活的仆役。甚至因为她母亲不肯改嫁一事,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血缘关系,他们不提,无人知晓,还以为是他们命贱,得罪宗室,所以才会被处处为难。 赵盾扶起母亲,把她散落的头发往耳后拂去。他拿过帕子沾上水,轻轻为她擦拭。叔隗慈爱的看着儿子。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亲人,看着他渐渐长大,她满心安慰。 这些年,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打,跪过多少次,她从未想过放弃。包括父亲要她改嫁,条件是她必须舍弃这个儿子,她坚决不从。 她和赵衰相处的十一年,是她青春燃烧的十一年,她从心里爱着他。爱他的谦谦有礼,温柔敦厚,缱绻情意。有他在身边,再冷的天,都是温暖的,是心底深处的温暖。每当她觉得再也忍不下去,想要一死了之时,他总会及时出现在梦中。待她醒来时看到一张酷似他的脸,她又可以勇敢的走完一天。 爱是一种救赎,令她坚定而勇敢。 可是,如果日日都这般难过,她是否还熬得过去?老天爷,请你开开眼,让苦难终结,让乌云散尽,命明月升起吧!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子,需要一场喜悦抚平他们心头的创伤,需要一场久别的团聚消融他们冰冻的心。 不知是沉睡已久的老天爷睡醒了,还是命运的主人偷偷易了主,忽然间,云开雾散。 这一年,秦国国君派军队护送公子重耳返回晋国。时任国君是重耳的侄子,后世称为晋怀公,则被重耳派去的人杀死。公子重耳取而代之成为晋国国君。 赵盾母子并不知道晋国发生的大事,他们埋头生活,几乎与世隔绝。最近他们的生活有了一点点改善。近来,乖戾的‘梨夫人’脾气收敛了许多。仍会责罚下人,却很少针对叔隗,有时甚至叫她走开,眼不见才心安。赵盾仍旧每日去宫中打扫庭院,给野兽剥皮这些脏活已经很少让他做了。母子俩觉得很欣慰,无比庆幸老天爷的眷顾。 这一日,翟国国王还将他们母子俩召唤进宫,派人引了座位给他们坐。母子俩很是惶恐,尤其是赵盾。上次在宫里的遭遇还历历在目,他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个冷漠的外公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母子。 “近日起居饮食如何啊?”倔强的女儿面容憔悴,旁边的外孙则一脸愁苦心事重重,这位翟国国王忽然惊觉自己的好像犯了大错。前段,他收到消息,外甥重耳归国执政。有秦国的扶持,晋国一切井然。那个昔日的随从赵衰,也就是他的大女婿,如今已是国君辅政。 剧情反转令他惊目咂舌。目前还没有迹象表明,赵衰要如何处置他的这位夫人和儿子,但是,敏锐的政治嗅觉告诉他,他最好做一些弥补。否则,如果对方决定要接回母子俩,看到他们这副模样,追究起责任来他可能承担不起后果。 “一切均好,谢大王关心。”叔隗心想,这些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是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来一番虚情假意的说辞?心中愤恨,嘴上依旧应承得体。 国王看看叔隗,再瞅瞅赵盾,“我看这样吧,最近空出一间屋子,是前几日归老的臣子的旧宅。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们母子俩搬过去吧。”顺便派人好好服侍母子二人,把他们手上的活都停了,养个面色红润再说。 “住得好好的,大王何必如此费心?”这位政治上投机取巧、斤斤计较的父亲,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叔隗不得不防备,她怕又有什么诡计。 “这些年,老父忙于政事,对你们母子疏于照顾,你们受苦了。”硬来可能会被拒绝,国王语气放缓,改为怀柔。“给个机会给父亲好好补偿你们吧。” 哪里是忙于政事?明明是忙着左拥右抱是真。叔隗心中这样想,话却没有出口。本想再顶撞几句,把这些年的不满一泄而出,回头看看儿子,本是风华茂盛的年纪,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彷徨无措和愤世嫉俗。她心疼儿子,决定接受这样的好意,哪怕可能包藏祸心。什么苦日子都过了,还有什么更可怕的? 叔隗不做声,国王心里有数,这就是默认了。“好了,你们先回去,我派几个人过去帮你们收拾。”对母子俩,他本也没有多少感情,不过是一次收效未知的补偿而已,他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呢。只是迫于形势恐怕会对自己不利才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他也没什么多余的话要和他们说,索性赶紧把他们打发走。 走出宫门,看到几名大臣聚在门外说着什么。他们与这些人向来没什么交集,而且从他们那里从来得不到好脸色,母子俩加快步子要离开。 一位年长的朝臣叫住母子俩:“公主请留步。”一边说着,还朝他们走来。 “公主”两字陌生得像前世般遥远,叔隗没有意识到叫的是她,她拉着赵盾的手,快步向前。 “公主,小少爷,请留步。”这位大臣不死心,不依不饶的跟了过来,还提高了声音。 赵盾用力拉住母亲的手,两人都停了下来,眼睛里装满问号,看向说话的人。 “恭喜公主,恭喜小少爷。”来人面带笑容,语气恭敬。 “谢大人关心。”叔隗以为是恭喜他们搬到大屋。看在他语气真挚的份上,她礼貌性的回了话。 母子俩态度敷衍,脸色淡定,这位大臣觉得有必要强调自己的恭贺之情。“恭喜公主多年守候终于得偿所愿。” 叔隗很疑惑,“得偿所愿?”她停下脚步,眼睛直直盯着这位大臣,“请大人明示,我不太明白。” “公子重耳归国任晋国国君,附马执掌晋国辅政大印。想来不久就要迎公主和小少爷回国,共享荣华富贵。”大臣细细道来,仿佛自己也与有荣焉。 第2章希望失望 叔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死死盯着这位大臣,用力咬着嘴唇,再回头向前看看还停留在宫门前的另外几位大臣。他们都朝她点头,她也下意识的点点头。怎么回的家,她不清楚,等她缓过神的时候,已经坐在床上。当她调转视线,发现赵盾的脸近在眼前,写满疑惑和不安。 “盾儿,你用力掐娘的胳膊,”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快啊。”赵盾呆愣一旁,她催促道。 赵盾不得已,只得照做。母亲的胳膊细瘦无肉,他不忍用力,只轻轻抓一下。 “用力啊!”叔隗急得推了推儿子。 只得‘啊’的一声,叔隗大叫。赵盾吓得赶紧松手。他望着母亲,很是担忧。 只见叔隗大叫道:“那么,我不是做梦了,竟是真的?”接着,她再也不说话。 她要静静的把刚才那位大臣说的话一字一字的回想,仿佛遗漏了哪个,事实就会支离破碎,真实性便会大打折扣。 事实被她咀嚼透彻时,眼泪便不由自主的盈满双眼。八年了!这八年来,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实现抱负位极人臣,她替他由衷的开心。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使命。他从未主动对她言明,可是她就是能明白。他抛下一切,选择追随公子重耳,就是赌上自己的全部。他义无反顾,坚定执著。 或许,在他的生命里,她只是一闪而逝的一道光。于她而言却不然。他们曾经共同拥有十一年的光阴是她的全部。过去是回忆,至于未来,儿子就是她对未来的全部展望。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因为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注定他会是个坚忍不拔的强者。 赵盾没有母亲那么激动。 是的,他听到了,他父亲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了。可是,这些年他和母亲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可曾关心?可曾问候过?就算他地位尊贵又如何,他有派人来接他们母子俩吗?说要与他们分享荣耀吗? 母亲太单纯,可他不会。从他决定恨父亲那天起,他便将仇恨埋入土地,日复一日,它们生根发芽,如今已成长为参天大树,屹立不倒。 晋国绛都。 赵衰住进国君亲赐的大宅。屋子高大宽阔,通风透气,很是舒适。这座大宅,寄托的是晋文公对这些年无怨无悔不离不弃追随他的贤者忠臣的感激之情。对赵衰而言,还有特殊意义。 逃亡之前,文公已经成婚。当时形势所迫,有个女儿被卫士安排在宫外居住。文公归来后,把女儿和母亲接回宫里。母子平安,女儿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姑娘十八一枝花,正待字闺中。 女儿婚配可是大事,何况是自小没有得到父亲关爱在外受苦的公主。文公一腔父爱泛滥,更是上心。心想,一定要择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女婿才行。 左看右挑,左右这些大臣,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年事已高。反复比较,赵衰被列为最佳人选。 一来赵衰正值壮年,年龄正合适;二来,他与赵衰相处最融洽。他遇到危险,赵衰总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文公对他心怀感激;再者,赵衰为人谦退持重,女儿嫁给他,未来的日子一定会一家和乐,不必替女儿担忧。 主意一定,文公马上赐婚,将十八岁的赵姬许配给赵衰。自此,二人是连襟之外,又是翁婿,可说是亲上加亲。 这座宅子就是文公赐给赵衰大婚的礼物,也是他迎娶公主开始新生活之后的住所。 面对文公的恩宠,赵衰惟有感恩。 十九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宣告结束,前途命运终于尘埃落定。当初决定辅佐哪位公子时,父亲请人替赵衰占卜,公子重耳为上上签,他乐开了花,以为此生和顺,一切按部就班,顺理成章。 不曾想,先是逃往翟国,一呆就是十一年!他们走后不久,公子重耳的弟弟夷吾返回绛都即位。这位弟弟登上大位之后,惟恐哥哥觊觎,听闻他们被翟国国君逼迫离开,还派人在路上行刺,险些就得手。 众人一路逃亡。遭遇曹国国君的无礼,幸得羁负僖伸出援手,奔波的心灵终于收获一道暖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卫国国君的傲慢比之曹国有过之无不及。幸好到楚国受到楚王以礼相待,双方约定“退避三舍”,算是享受了一回平起平坐的待遇。 最后的最后,得到君主的姐夫、秦国国君的倾力扶持,终于修成正果。回到绛都,一路追随国君的五人:狐偃、贾佗、先轸、魏犫和赵衰,与君主一道,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赵衰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常入宫与众位公子游玩戏耍,独独跟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子重耳最是投缘。二人均钟爱弈棋,默默相对一日,仅用手谈,却不觉沉闷。遇上天高云淡,二人还相约骑马射箭,每次都要较个输赢才算。 父亲将占卜的结果告知他时,他心下暗自庆幸,庆幸命运跟他站在一边。他发自内心的喜欢和这位公子相处,他也能感觉到,这位公子对自己也是推心置腹。公子大小事情都说与他听,还不时问他的意见再作决定。既为君臣,还能情同手足,赵衰觉得很满足。他发誓,要建功立业,辅佐公子成就大业。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年纪资历渐长,赵衰已非当年一心追求功名的少年。如今已算功成名就,攀上人生巅峰,他却心生隐退。 按说他正值壮年,正是施展拳脚的时候,可是回望晋国这二十年来发生的事情,他仍心有余悸。 他们离开之前,太子申生被逼自杀。待他们离开绛都,太傅荀息先后扶立奚齐和卓子为君,不久二人被大臣里克、邳郑等人所杀。里克主张迎立公子重耳,秦国也适时向公子重耳抛出橄榄枝,重耳却以形势不利为由,拒绝了秦国。于是秦国改立重耳的弟弟公子夷吾归国为君。 夷吾位置坐稳后开始着手清理哥哥的同党。他认定里克是公子重耳的党羽,借口说里克擅自废立君主祸乱朝纲,并派郤芮前去刺杀里克,里克被迫自尽。 待到夷吾病死,晋国质押在秦国的人质——夷吾的儿子圉偷跑回晋国,秦国大怒。恰在此时,秦国与公子重耳达成共识,秦兵三千护送其送回晋国继承大位。公子圉闻讯逃亡,最终被杀。 公子重耳归国后,郤芮、吕甥等人担心会被清算,密谋造反,公子重耳险些丧命。这些人逃到秦国,被秦国献计诛杀,此事才算平息。 兄弟叔侄相残、臣弑君、大臣倾轧、君臣互攻,这一桩桩,一件件,将人性最丑恶暴虐的一面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些残酷冷血的事件造成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所有争斗都围绕着权力— —这枚让人上瘾的魔幻毒药。每个人都为此无所不用其极,不择手段,拼上性命。最后都付出惨重代价。赢者乘高轩趾高气扬,输者则身陷囹圄或是身首异处。 “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终站到制高点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余的则沦为尘埃,被踩在脚下,一文不值。生命短暂,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成为一抹尘土?当初说要干一番事业的自己,如愿以偿之后,只有幸存者的侥幸,还有随之相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处这样的名利场,全身而退才是最优选项。 近来,赵衰常忆起在翟国的日子。 那是他们逃亡的第一站。本是彷徨无助忐忑不安,不想翟国国王非常热情,还为他们两人赐婚——他年长公子重耳两岁,娶了姐姐叔隗,公子重耳娶了妹妹季隗。 叔隗年方十六,对爱情充满憧憬。她温柔善良,娴静优雅,腼腆柔顺。只要他开口,她总是看着他,顺从他,仿佛他是她的一切。很快,他们有了儿子,日子过得稳定安逸。他希望儿子方正宽厚,做个不惧挑战的强者,于是为他取名“盾”。 后来老国王病逝,年轻的国王继位之后,对他们渐渐疏远。嫌弃他们是乞食的闲人,明令他们离开。不得已,他们只得重新寻找出路,又踏上流亡之途。 告别这片温柔乡之后,温馨远离,风霜满面。他自身难保,只得把他们母子寄养在翟国。想来身为国王之女,他们生活应该还算平稳吧?儿子将行冠礼,不知身形样貌变化如何? 忽然仆人来报,有布帛送到,请他出去看看是否合用。近来,府中上下忙着筹备大婚,大事小事林林总总,焦头烂额。君主女儿身份娇贵,一定要把婚礼办得体面才不辜负君主的厚爱。为此他更是凡事亲为,不敢有丝毫怠慢。 翟国。 赵盾母子也搬进新居。 那日,国王派了几名仆人帮他们整理东西。其实大可不必,除了两副血肉之躯,他们家徒四壁,根本没有东西可搬。住进大屋之后,母子俩的重活全部被免除,生活起居有仆人伺候,吃的也是上等货色。渐渐的,叔隗的面色红润起来。赵盾非常欢喜,心情也畅快多了。 这天,久不闻声的“梨夫人”忽然派人请叔隗帮她梳头,说是叔隗手艺好,别的侍女都比不上。叔隗会梳头不假,可是以往到了“梨夫人”处,都是被分派去做洗衣洒扫的重活,从没被如此厚待。叔隗心中有疑问却不敢说话,只得答应立马出门。 “梨夫人”在赵盾眼中是臭名昭著,每有“梨夫人”的使唤,赵盾便会亲自干预。碍于他身形高大,又常常对来人怒目而视,有时候仆人有所畏惧,不愿招惹,便谎称叔隗被派去其它任务,叔隗便能逃过一劫。 今日赵盾正好不在。叔隗心中庆幸,否则可能又要闹上一场。想来最近都无事,估计此行问题不大,于是放心跟着仆人走。 这次“梨夫人”果真是请叔隗帮她梳头。头梳到一半,她忽然声称有只她钟爱的簪子不见了,众人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四处寻找。 找了约摸一刻钟,仍是不见簪子踪影,“梨夫人”开始发飙,指桑骂槐。她目标直指叔隗:“簪子可是大王亲赐,价值连城,哪个不长眼的想要据为己有?” 无人应答,“梨夫人”变本加厉,“站在此处的,哪个最寒碜?” 因为伺候这位新宠,“梨夫人”的随侍们身价水涨船高,衣着也是品质高级,个个气质不凡。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的集中到叔隗身上。 叔隗连忙解释:“我是听夫人的传话刚到此地,什么簪子凤钗都是梳头时才得见,不可能是我偷的啊。” 众女先看叔隗,又看向“梨夫人”,想看她如何定夺。 “梨夫人”本来就是无事找事,不想叔隗不仅回嘴,而且讲得头头是道的,不禁怒火中烧。她恶狠狠的质问道:“不是你还有谁?我的簪子,随便一卖都可以顶你几年生活开支,不是你见钱眼开,还会是谁?”这个赃,她要栽在叔隗身上栽定了。柿子专挑软的捏,叔隗历来隐忍,她更有恃无恐。 叔隗虽然软弱,可是不是她做的,她不受这个冤,她努力为自己辩解:“真的不是我,我真的……” 只听‘啪’的一声响,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摸嘴角,手指带血。透过正前方的铜镜,她看到自己脸上四个深深的指痕,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痛阵阵袭来。痛楚冲上脑门,很快,整张脸便失去知觉,人也变得昏昏沉沉的。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梨夫人”看着自己的杰作,眼神满是鄙夷。叔隗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愣是没有掉下来。她麻木的扭过头,又补充道:“真的不是我。”然后软倒在地上。 “梨夫人”顿时怒不可遏。她吩咐众女把叔隗拖到院子,像扔破布似的掷在地上再也不管。 赵盾把宫中分派的事项处理完毕就往回赶。天色还早,他可以和娘好好吃顿饭顺便聊一聊,近来他们总是如此,母子俩感情更是亲密过从前。 回家却不见母亲身影,他立马感到不寻常。最近没有事情安排给母亲,母亲应该在家才对。直觉告诉他,母亲的离开肯定与“梨夫人”有关,想到这,他直奔“梨夫人”的寝宫。 一出门,便听到一声雷响。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刚还碧空如洗,转眼便乌云密布。眼看雨马上就要下来,赵盾加快步伐往目的地走去。 寝宫面前有卫士守候,他决定绕到侧门,看是否有机会探听到什么。刚到侧门,只见两名侍女端着一盆脏水往外泼。赵盾立马转身,她们两人说的话却一字不漏的传到赵盾耳朵。 “今天真是倒霉,好好的梳个头,还弄丢了支玉簪子,惹得大家都受气。”说话的是个穿白衣的女子。 红衣女子摇摇头,“唉,还算好了,有那个受气包在,咱们可算是逃过一难。” “是啊,夫人那巴掌还真是用力,吓得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白衣女子边说边拍着胸口。 “要我说啊,咱们虽说是下人,每天也算安稳挨着过,你看看叔隗,也不知作了什么孽,又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红衣女子非常感慨。 听到母亲的名字,赵盾大叫不好,他赶紧冲上前,趁两名女子转身还未关上门的空档挤了进去。 两名女子大叫,却阻拦不了赵盾。赵盾冲到屋子,扬声道:“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还未等到有人回话,‘吧嗒吧嗒’的雨打在他的脑门上。不对,应该不是雨,硬梆梆的是什么东西?定睛一看,落地皆是小指大的冰球,抬眼望,它们正一颗颗密集的从天上砸下来。 疼痛还没来得及传递,赵盾看到了母亲。 母亲蜷缩着身体,似乎是睡着了。她的脸上有乌青的指印,末端还有指甲划过的血痕。一道道刮痕像条条刀子割裂了赵盾的心。母亲嘴角的血迹已干,半边脸高耸着。 冰球打在母亲的身上,“噼啪”作响。赵盾赶忙扑过去,用身体把母亲完全遮挡。他咬紧牙关,眉头纠结,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是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了吗?为何又横生枝节? “梨夫人”府上的人本打算把赵盾赶出去,被突如其来的冰球震慑,个个躲在屋里不敢出去。“梨夫人”也不出声。看着母子俩暴露在冰球阵中无处躲藏更觉痛快,她享受这样的“战果”。 冰球越来嚣张,打在赵盾的脊背、头顶、肩膀,粒粒都是钻心的痛。望着母亲沉睡的面容,他苦苦思索,到底是为什么? 靠近屋门,两名侍女在闲聊。 “你说这人的命啊,就是老天爷说了算,前几日还说要享福了,转眼又……” 另一个声音说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据说附马大人又娶了晋国君主的女儿……” 先开口的又补充道:“据说只有十八岁,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呢……” 赵盾快要炸裂了。身体刺痛,眼睛酸楚,心如刀割。他的脑海不断闪过“附马大人”、“君主女儿”、“十八岁”,这些字眼比砸在鼻梁的冰球还重,它们将他团团包围,狠狠敲打他的心脏。 他把母亲紧紧拥在怀里,身心的疼痛令他浑身颤抖。他再也忍受不了,像受伤的野兽,发出阵阵‘啊啊’的哀嚎,嚎叫声在天空回转盘旋,久久不散…… 第3章心结难解 赵衰的婚礼如期举行。仪式盛大隆重,君主亲自来贺,朝中好友纷纷前来贺喜,厚礼堆叠成山。新娘甜美娇羞,一切都美好得令人沉醉。 新婚燕尔,细心的赵姬却发现,一人独处时,赵衰时常皱着眉若有所思,似乎被什么事情困扰。问他为何烦恼,他却一笔带过,请夫人不必担忧。 这天,赵姬照例入宫。跟父亲请安过后,父女俩就聊上了,说到赵衰时,赵姬将她发现的情况告知父亲。 文公想了想,说出自己的看法:“赵衰为人忠厚,长情念旧,一定是在想远在翟国的夫人和孩子。”近来朝中并无大事发生,一切平稳。由于赵衰几度推辞,他的职位排名并不在前三,手上政事也不算繁杂,不应该是因为棘手政事所致。唯一能让他放不下的只有这个了。 “可是,我问起他总是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赵姬曾听父亲提过,赵衰与他逃亡到翟国分别娶了一对姐妹,赵衰跟那名女子还生了个儿子。他们一行人被迫离开翟国后,那对母子就留在了翟国。仔细算算,那孩子快成年了。“他的过往我是清楚的,为何他不能坦诚对我说出他的想法?”在赵姬看来,既然已经成亲,两人就是一家人,应该真心相对才是。 “你们两人刚刚成婚,你又怀了身孕,”文公笑笑,这个女儿还是太年轻,“如果赵衰主动提起,不担心你打翻醋坛子?” “原来是这样。”前阵子,赵姬动不动就呕吐,除此之外还特别嗜睡。请了宫中大夫去看,说是已经怀有三月身孕。得知这个消息时,夫妻二人很是开怀。 可是后来慢慢变了,赵衰动不动就哀声叹气的。想来一定是由此想起了远在翟国的孩子,往事被勾起,所以触景伤情。经父亲提点,赵衰不主动开口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赵姬又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你啊,虽然年纪还小,可是既然已经为**,马上就要为人母,想事情也好,做事情也罢,要慢慢学着想得远、想得深些才好。”想当年,夫人怀上她时,自己正要逃离故国,没能亲眼看着她出生。就这样,没有享受到宗室子女的养尊处优,女儿已经长大成人。 跟她接触多了才发现,这个女儿乃是可造之宝。她脾气温和,宽容大度,就是年纪轻,缺少历练。如果有人从旁稍加点拨,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丈夫的贤内助,掌管好大家庭的内部事务。 “父亲的意思,孩儿不太明白。”赵姬只顾回味赵衰的体贴宽厚,父亲突然说到要想得深远,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假若你腹中的孩子今年诞生,孩子成年还需二十年。这二十年里,赵家的第二代竟无一名成年男子,将来谁来保护年幼的弟妹?”惟恐暗示不成,文公干脆直接点破这个还有点小孩心性的女儿,“父亲日渐老迈,儿子仍是稚齿,赵家的事业谁来继承?”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姬顿时领悟,不愧为一国之君,父亲看问题想事情就是高屋建瓴,她马上开口问:“那依父亲之见,女儿应该如何做才好?” 文公把话说得更直白:“赵衰娶的是一国之君的女儿,他怎能主动开口?如果他开口了,倘若你不同意,他就成了不识抬举之人。不知感恩,不但不怜取眼前人,甚至还留恋过去不能忘怀。”他看向女儿,“但是,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重感情的人,他克制不住对他们的思念。所以,他只能独自承受这些,却不能对你言明。” 停顿片刻,他继续说道:“所以,你要主动开口提议,将流落在翟国的母子俩接回。一来,可显你器量大,有容人之心。赵衰一定感激不尽,未来定会对你死心塌地;二来,将翟国的孩子立为赵家继承人,将来他若能承父爵做出一番事业,定会感激你对他们母子的收留,势必会照顾好弟妹报答赵家,岂不是两全其美?” 父亲的话,一字一句留在赵姬的心里。她仔细回味,反复琢磨,心里有了主意。 翟国。 风声萧萧,雁群掠过天边,翟国国王的宫室,今日有贵客到访。宫室内外均装饰一新,红毯延伸到宫室入口。下人侍女个个衣衫簇新,神情庄重立在一旁。国王本人也一扫往日随性,梳装整齐,神情肃穆的端坐在位恭候来使。 午时三刻,宾主入席。 只见来使一身深红色长袍,腰带束起,头发绑得一丝不苟,神情恭敬的向翟国国王拱手致意,声音洪亮的说道:“大王在上,我国国君祝大王万福吉祥,国祚绵长。” 翟国国王回应道:“请贵使代为转告,小王祝贵国国君身体康健,国运昌盛。” 宾主致意,寒暄之后,来使表明了来意,“我国国君及辅相有妻女寄居贵国。此番前来,除了问候国王,特遣本使将其带回。”来使转头示意自己的随从,“奉上布帛钱币若干,多谢贵国多年照料之恩,请国王笑纳。”随从即刻将几个大箱子扛过来,并将箱子一一打开。 见到琳琅满目的礼物,翟国国王顿时笑眯了眼,“贵国国君客气,小王谢过。”吩咐侍立一旁的仆人将箱子收好,抬放一旁,之后请侍卫将人带上来。 走在前面的是母女俩,她们紧紧依偎,走上前向国王行礼,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对母子。 一早,叔隗和赵盾就被一群侍女吵醒。他们将二人像剥粽子似的打开,清洗干净过后,换上崭新的衣服并装扮整齐。这些衣服都是给翟国王室的夫人及子女穿的。母子俩已经多年未受如此厚待,心中慌乱不已。 来到大殿,二人更是不知所措。看到久别的妹妹,叔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姐妹俩紧紧拥抱,好一会才舍得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对方。 季隗脸色红润,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记。看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形销骨立,脸色白中带青,季隗心里难受,伏在姐姐背上,眼看就要哭出声来。 两个孩子没有大人的全情投入,他们互相打量对方,像两个陌生人。童年时期的种种经历已经面目模糊,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对异性都有莫名的畏惧排斥。赵盾不知说什么好,小表妹则是一直害羞的低着头。 两对母子被安排入席与国王和晋国来使一起用膳。饭后,有专人帮忙他们整理行李,只等明天一早,他们便要踏上去往晋国之路。 这一夜,叔隗和赵盾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叔隗是百感交集。 马上就要离开自己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并且从此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忽然万分难舍。这片土地,孕育了自己天真烂漫的童年,催生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当然,还埋藏有梦魇般的日子,恨不得一页翻过,再也不提。 每次受到屈辱责罚,满腹委屈心酸时,总想要快快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再不回头。可是当这天真的来临时,又涌上许多不舍。除了不舍,还有对未知将来的惶恐。 晋国是赵衰的故乡,却是她的异乡。那里的人、事、物于她而言均是陌生。她曾听赵衰提起,那里山色风光优美,也曾生出几分向往,而今马上就在眼前,她却只剩下不安。 赵家新进门的夫人秉性如何?是否刁蛮任性?就她在翟国所见,得到宠爱的个个有恃无恐飞扬跋扈,如果那位新夫人狠毒得如同“梨夫人”,她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撇开自己不提,还有儿子。他在翟国出生长大,这里的生活跟晋国差异很大。父亲是位高权重的辅相,家中还有贵为公主的夫人,他能否被接纳并适应这样的生活? 凡此种种,万千头绪,似乱麻,缠绕着叔隗。离开是确定的,结果却是未知,怎能不令人焦心? 赵盾的心思相对单纯。 翟国有他无忧无虑的童年,距离太远已经模糊,不值一提。饱受歧视、不胜负荷的体力活、为母亲担惊受怕等等,这些黑暗压抑占据压倒性的优势。这些灰暗的经历轻易遮盖了童年的光明灿烂,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离开这片土地,越远越好,永不回头。 马上就要面对阔别八年的父亲,他心情复杂。恨父亲一走了之,恨他不在身边保护他们母子。可是如今,正因为他身在高位,他们母子才得以脱离苦海,似乎又要感激才对。他没有余力去担心未来要面对的责任和与人相处是否融洽,是否被接纳。如何面对阔别已久的父亲——这个命题令他非常困扰。 赵府。 这几天,赵府又热闹起来。买布匹、置床褥、采买梳洗用具、订制床铺、打扫厢房、贴窗花,整得像过年似的。挺着大肚的赵夫人还亲自监工,重视程度可见一般。看到西厢两间屋子干净整洁,窗明几净,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赵夫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下值返家的赵衰,一进门就看到家丁进进出出,他的眼睛一直四处寻觅,直到追踪到夫人,这才笑着走过来。“你看你,怀有身孕还东奔西跑的,这些事情交给下人们去处理就好。”不忍见夫人操劳,赵衰上前扶住她。 “我也只是看看,又不用亲自动手,夫君无需担心。”赵夫人下月就要临盆,府里上下都很紧张,她却不以为意。“我瞧着已经差不多了,希望姐姐住进来后会满意这里的陈设布置。” 赵衰将夫人扶到里屋坐下,轻声说道:“夫人如此费心,赵某感激不尽。”说完,两人对望,赵衰注视夫人的眼神温柔异常。 得知赵姬怀孕后,眼看新生命即将诞生,触发了他对往事的怀想。背井离乡十几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屡屡进入他的梦乡,尤其是翟国那一段。那年,他和她都很青涩。对爱情充满向往,双方都全力投入,情根深种。 他们的儿子聪明活泼,指着小羊小兔跟他说一遍,就能牢记在心。重新踏上流离之路,每当夜深人静,他就会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快快和他们母子团聚。 回到晋国,行完婚礼,忙碌之后的清闲间,这份念想又不时浮上脑海。只是时过境迁,他却无从开口。君主待自己,情同手足,现在更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年轻美好的女儿托付于己。小姑娘眼神清澈,纯真娇弱。嫁他之后,全副身心都在他身上。他的衣着饮食,出行车马,她都一一过问。但凡与他有关,事无巨细她都亲力亲为。 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他感受得到,也倍加珍惜,不敢辜负。如此深情寄托,他怎能开口提出把远在翟国的母子接回来?如此一来,岂不辜负了她一腔柔情蜜意?左思右想,他无计可施,只得把心事深埋在心。叔隗母子,今生他只能愧对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赵姬竟然主动提出,要把叔隗母子从翟国接回来照顾,并把赵盾立为赵家继承人。赵衰能说什么?除了回馈更多爱意,他不知做什么才好。他赵衰何德何能,竟娶到这样一位温柔体贴深明大义的夫人,他由衷的感谢老天爷对他的厚待。 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忽听家人来报,翟国的夫人和少爷一行人已经来到赵府门前。赵衰赶忙扶起夫人,准备夫妇携手一同去门口迎接。 已经迈步的赵姬忽然止步不前,她侧身对赵衰说:“你们久别重逢,怕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在恐怕不便。”她指指自己的肚皮,“今日怀中孩儿特别调皮,我先回屋歇息,迟些再出来见姐姐。”听夫人这么说,赵衰也不好勉强,于是吩咐仆人好生照顾夫人,自己则大步朝门口走去。 赵盾和母亲来到赵府大门。门前有卫士守护,漆红的门柱,气势巍峨的门庭,上有醒目**的“赵府”二字。母子俩左看看,右瞧瞧,二人都不敢相信,已经来到晋国都城绛都,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 赵衰走到门口时,母子俩正四处打量,他们没有注意到赵衰。赵衰第一眼就看到赵盾——高高的个头,略微有点瘦,两手搀扶着他母亲。叔隗低着头,正在低声跟他说着什么,他频频点头。仿佛感觉到有人注视,母子俩都朝视线方向看了过来。 看到叔隗正脸的一刹那,赵衰惊呆了。昔日红润饱满的脸,如今苍白瘦削,两颊深陷。那头如云长发,银丝占据半壁。往日负责诉说衷情的眼角眉梢早已暗淡无光,皱纹盘踞蔓延肆无忌惮。再加一路舟车劳顿,灰尘沙石满天,叔隗整个人看起来更是灰头土脸,一身疲惫。 叔隗也看着赵衰。她目不转睛,生怕遗漏一丝一毫,眼前的人便会像八年前一样,只有梦中才能相聚。他黑了,也瘦了,浑身却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魅力。 从前的忧郁、青涩、落拓不安一扫而光,眼前站立的男子成熟沉稳,神采飞扬,神情笃定,自信从容。合身的长袍穿戴在身,更衬得他气宇轩昂。他虽不动声色,却让人不敢怠慢,不怒自威。 再看向自己,叔隗忽然羞愧难当。这些年,她几乎不照镜子,就在即将踏上晋国的那个清晨,她才鼓起勇气拿起铜镜。刹那间,她被镜中的自己吓得放声大哭。 站在气势不凡的赵府面前,站在风采迷人的夫君面前,她自惭形秽,却又无法遁形。只有用力咬着嘴唇,低下头,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滑落。 赵盾静静打量着父亲。不违心的说,他的父亲比以前更像一位严父了。过去陪他玩耍的父亲,身上还有稚气、犹疑、不置可否,此刻,这些都被岁月剥落。他更自信、更威严,手握大权,举重若轻。 三人就这样静立在赵府门口,没有人打破沉默。沉默是离别的结束,沉默是重逢的序曲。 序曲反复酝酿、加温、升级,正剧便如期而至。 叔隗的一举一动,从她的惊喜、羞愧低头到眼泪的坠落,赵衰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他胸中酸涩,眼睛温热。他走上前去,双手坚定的扶住叔隗的胳膊,柔弱无骨的触感令他更是心酸。叔隗抬起头,四目相对,强烈的感情在胸口澎湃,情绪的张力已至临界即将爆发。 赵衰缓缓说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轻轻的一句话,击溃了叔隗脆弱的心。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她的爱漂泊多年,几经迷途触礁,终于寻回最初的港湾,从此有了归依。 “哇”的一声,叔隗终于还是哭出了声。这一声,哀婉凄切,划破长空,听者莫不动容。过去种种不堪疲累,随着眼泪的释放,洗刷殆尽。未来种种,譬如今日新生。 母子俩被安顿在温暖舒适的厢房。屋子相连,方便二人照应,宽敞明亮的屋子,陈设讲究,可见赵家的用心。新任的夫人也算客气,起码表面上看起来如此。母亲很知足,天天提醒赵盾要感恩。 看到母亲如此满足,赵盾心中的石头放下,肩膀轻了不少。内心的挣扎却愈见胶着。 那棵仇恨的大树仍然枝繁叶茂,渐有参天之势。父亲走后的日子,他和母亲的境遇每况日下,他有深深的被遗弃感。当初父亲为何不带他们一起走?就算前路再艰难,也比在翟国饱受欺凌要强上百倍。 在赵盾眼中,如今父亲贵为朝中重臣,是牺牲了他和母亲的幸福所得。父亲根本就是个贪慕名利,抛妻弃子的小人。他功成名就,没有马上想到母亲,而是迫不急待的迎娶国君年轻貌美的女儿。如今孩子就要降世,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凡此种种,他无人交流,也不想向谁透露。这些他认为证据确凿的对父亲的指责,深藏在背后的原因对十九岁的他而言,太过复杂错踪。他选择钻进猜疑、怨恨的巷子,越陷越深,不愿回头。 第4章兄弟初识 与父亲团聚后,赵盾一直寡言少语。赵衰印象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儿子不复存在。当他得知母子俩这些年如何辛苦煎熬时,他愧疚万分,急急补偿——他请来闻名绛城的先生教赵盾习字、诵诗、读经、学礼,为母子俩定做精美的衣裳,细心过问他们的饮食起居。 日子平稳,心情愉悦,叔隗的脸渐渐红润,身体变得丰润,整个人精神奕奕的。赵姬温柔和善,她深感欣慰,不再担惊受怕,唯一让她担心的是儿子赵盾。 过去八年,母子俩与赵衰音讯不通,根本不知道赵衰离开翟国之后经历了什么。每当赵盾埋怨父亲无情时,叔隗总是找各种理由为赵衰开脱。比如前路未知或是路上艰辛不想让母子俩受苦之类。 在赵盾看来,叔隗的开脱很苍白。具体是怎样她也不清楚,不过是想维护父亲的尊严而已,并不能令他信服。 现在,她渐渐知晓赵衰离开后的遭遇,她选择谅解包容,并试图将这些事实告诉儿子,让他对父亲放下敌视。 可是赵盾却依然故我。母亲对父亲的依恋如此碍眼。母亲深爱父亲,永远以他为中心,在她眼中父亲永远是对的。因为这个认定,他选择不听母亲的话,不接受她的说辞。 叔隗曾经设想过回来之后面临的种种困境。万万没想到,她曾以为难以撼动的难题根本没有成为困难,而她从来没有当成是问题的却困难重重。赵盾对父亲的成见,根深蒂固,难以拔除。 这日,赵府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原来是为赵家二少爷满月庆贺。 这是赵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赵衰新婚之后的第一个儿子。全家上下都很重视,君主也送了贺礼,朝中的几位重臣——先轸、栾枝、胥臣等人都来了。 叔隗也高兴得不得了,一直忙里忙外。此刻她正站在赵姬身旁,围着小少爷,看着他白嫩的小手,肥嘟嘟的脸。他呵呵笑,她也跟着傻笑。 赵盾忽然有点气愤,这里的热闹很碍眼,自己则像个外人,于是他转身走开,到院子去透气。 院子里空气清新,秋风送爽,桂花飘香。赵盾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抬头望天,月亮如银盘又大又圆,银辉恣意挥洒,整个院落像穿了件银色的外衣,神秘梦幻。他脑袋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的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呆在屋里,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慌,此处则令他轻松自在。 他正出神发呆,后面走过一人,也没留意。直到这人坐到他的对面,对着他微笑时,他才缓过神来。 来人面色黝黑,宽额方脸,眉毛粗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接收到赵盾眼中的疑问,他主动开口:“在下先且居,听说赵叔叔家的大少爷回来了,不知道是否就是足下?” 赵盾本不想说话,见他彬彬有礼,只得礼貌回道:“在下正是赵盾。” “听赵叔叔说起,知你年份,在下虚长五岁,我就称你赵弟。”先且居看看赵盾,眼神充满询问,“不知赵弟以为如何?” “一切听凭先兄做主。”来到绛都的这段日子,赵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父亲安排的事情,大多时候就是闷在屋里钻他的“穷巷”。他不想也认为没必要结交什么人。但见这位兄长气质不凡,大方磊落,又主动和自己攀谈,当下就决定交了这个朋友。 “今天贵府喜事临门,赵弟为何独自赏月?”借着月光,先且居仔细打量这位弟弟。他斯文隽秀,白白净净,只是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 依赵盾的性格,不熟悉的人,话都懒得说。更何况与先且居初次见面,又涉及家事,更不便与外人言说。于是他选择沉默。 先且居的父亲先轸和赵衰来往密切,十分投缘。赵家接回翟**子俩的前因后果,先且居约略知道。听闻赵家有个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弟弟,一直想来看看。刚好今日赵家大喜,这才急着来攀谈。 赵盾不语,先且居只得换个话题:“赵弟到绛都有一段时日了吧,不知去过哪里玩耍?” 赵盾摇摇头,“初来乍到,未曾出过远门。”其实是他选择封闭自我,不愿与外界过多接触。 “绛都有个好去处,名叫‘青青谷’。有一大片开阔草地,正是骑马驰骋的好地方。最难得的是,里面有个天然湖。”看得出来,赵盾颇有兴趣,先且居继续说道:“赵弟在翟国长大,肯定擅长骑马射箭。咱们俩可趁机比试比试,顺便欣赏绛都的风光,如何?” “好啊。”这阵子不是读书就是独自生闷气,赵盾也觉得倦了。有个同龄人主动说要带他去玩耍,正好借机舒张筋骨,顺便发泄胸中的郁闷,何乐不为?“什么时候去?” “明天一早如何?”赵盾有点急不可奈,先且居也很开心。从小骑马射箭都无对手,正想找个人练手呢。 第二天一早,二人如约来到‘青青谷’。刚踏上这片土地,赵盾只觉眼前一亮——绿草茵茵,湖泊静流,风景秀气精致,与翟国草原的粗犷豪迈相比,风格迥异。在这都城之中,有这么一处宁静秀美的地方,实属世外桃源。 先且居特意跟父亲借来“奔霄”——此马身形矫健,通体乌黑,毛色油光发亮,像披了件黑色锦缎般,煞是俊美。 赵盾这边,听说他要跟先且居出门比试,父亲母亲都点头赞许。父亲还特意交待掌管马厩的师傅为他选一匹好马。所以,今日他骑的这匹青白相间的马,虽然身形比先且居的略小,但是肌肉纠结,毛色锃亮,气势不输“奔霄”。 二人约好环湖一圈,谁先回到起点即为赢。“奔霄”斗志昂扬,先且居轻轻挥鞭,双腿一夹,它便发足狂奔,鬃毛飘飘。刚开始还四足着地,跑到极速,只见前肢往前伸展,后肢用力向后支撑,身体几乎在一个平面。有一瞬间,甚至四肢离地,在空中飞舞。 赵盾的青骢马也不甘落后。虽起步比“奔霄”慢,却因身形灵活,奔跑频率比“奔霄”快,中途甚至还超过了先且居半个马头。赵盾坐在马上,扭头看向先且居,好不得意。 得意不过刹那。“奔霄”用尽全力往前一跃,后蹄用力一蹬,脚下的草地被挖出一个坑,草皮和泥纷飞在空中。赵盾忙着躲闪。一不留神,“奔霄”已经率先回到起点。赵盾惟有紧随其后,屈居第二。 赵盾自认为马骑得不错,今日的坐骑也是马中的佼佼者,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这位兄长确实技艺了得。他拱拱手,充满敬佩,“兄长人强马壮,技艺精湛,小弟甘拜下风。” “赵弟过谦。只是险胜,过誉过誉。”先且居从小学武,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精通,起码也是样样玩得转,还能和高手斗上几回。骑马又是他最擅长的。平日里没人胜他就罢了,与他的差距也不是一星半点。赵盾竟能在半途占到便宜,实属不易。只是他高兴得太早,没想到“奔霄”的最后冲刺如此迅猛,这才败下阵来。 骑马累了,二人决定让马休息,随意吃草喝水,他们则找个阴凉处坐下。 眼前这位成熟懂事的兄长,除了知道他是先轸伯伯的儿子之外,赵盾对他知之不多,充满好奇。“兄长这一身本领不知是跟谁学的?”除了骑马,听说射箭、舞刀弄棍他都来得两下。 “自学的。”说到这,先且居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我爹和你爹,还有几位叔叔伯伯,一直追随君主在外漂泊。我爹临走前,特意把我娘和我安置在外公家。我自小好动,坐不住,外公请了先生教我习字,想让我坐下静静读书,可是我人虽在,先生讲的却是左耳进右耳出,” 回想自己年少时的调皮,先且居还有点不好意思。“有一天,外公家附近不知为何来了群习武之人,每天早晚均有操练,厮杀声喊叫声四处都能听到。我好奇,忍不住爬墙偷看,一看我就喜欢上了。从此以后,我就画下他们的动作,记住口诀,下来自己偷偷练。” 说着他竟笑起来,“读书我记不住,可是这些却很快就能背熟,而且还能坚持下来。最后被外公发现,我就求他帮我买刀枪棍棒。他趁机对我提要求,说是如果能我考过先生的习字诵诗就给我买。”说着,他还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起来。 “为了得到兵器,我还真的开始努力读书,一不小心就‘文武兼备’了。现在外公还经常说,多亏他的神机妙算,我才有今天。” 赵盾觉得不可思议,他瞪着先且居,似乎想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赵弟,不如说说你的奇遇吧。听说你在翟国长大,那里好玩吗?”先且居从小在晋国长大,对异国甚是向往。 “我爹在时,我觉得好玩,草原开阔,有小羊小兔。”赵盾在犹豫是否继续。稍微停留之后,他又往下接着说道:“可是,我爹走后,一切都变了……” 先且居大概知道,赵盾和他母亲在翟国日子过得很艰难。现在听赵盾提起还颇介怀,他觉得有必要开解他。“其实啊,已经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你们一家团聚不是挺好?” “可是我父亲又娶了新娘,又有了孩子。”刚才一番比试之后,赵盾对先且居的感觉又亲近了些,不由得对他真情流露。 “赵夫人是君主的女儿,听我爹说,是君主主动提出要将女儿嫁给赵叔叔的。”赵盾的埋怨溢于言表,在先且居看来,有必要将真相还原。 “是吗?”赵夫人年轻温婉,赵盾认定是他爹喜新厌旧才娶的。 看来,赵盾似乎并不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先且居解释道:“听我爹说,他们离开翟国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国先君派人去威胁当时的翟国国王。翟国国王本也憎恶他们,这才顺水推舟下令将他们驱离。” “他们走后,先君还派人去追杀他们。有一次,有支箭眼看快射到君主,是赵叔叔挺身而出为君主挡下,赵叔叔还为此留下病根。君主对赵叔叔很是感激。回到晋国之后,就主动提出要将女儿嫁给她。” 赵盾的心一沉,看来是自己是误会了父亲。可是,为什么父亲离开后竟音讯全无?他问先且居:“兄长的父亲走之后,可有写信报平安?” “在翟国停留的时候,曾有过几封书信,意思是一切平安,让我们不要牵挂。后来就没了。” “为什么之后就没了呢?”赵盾追问道。 “在翟国的时候,是君主的外公一力照顾,日子还算平稳。离开翟国,就真的是逃亡了。我爹回来后,我娘也问了他。他说,他们一路受尽冷眼,居无定所,就算遇上以礼相待的国家,也不敢透露行藏。因为先君一直没有放弃行刺,他们害怕连累所在国。” 先轸回来后,先且居把父亲这些年的际遇问了个遍。毕竟十九年没见着父亲,他的生命也一度缺少坚强的庇护,他对停留在孩提时代印象模糊的父亲充满好奇。 赵盾的‘陋巷’似乎走不下去了,他苦苦挣扎,“这么多年父亲不在身边,你曾责怪过他吗?” 先且居毫不犹豫的冲口而出:“不怪。父亲在外吃了不少苦,有时候甚至性命都危在旦夕。算起来,我娘和我虽然有些寂寞愁苦,起码还算平安。”得知父亲的际遇之后,先且居对父亲充满敬意。他向父亲展示这些年自学成才的技艺,两父子还时不时的切磋几下。“奔霄”也经常跟他玩,所以今天才如此听话任他调遣。 赵盾想了想,先且居是住在自己外公外婆家,不像自己,说是亲人,其实跟仇人差不多。“你住在自己亲外婆家,他们对你们都好得很,我不一样。” 先且居瞪着赵盾,用力推他的脑袋,“那是你以为。我爹走后不久,我外公就劝我娘改嫁。我娘不从,我舅舅还来煽风点火。最后差点闹出人命,他们才作罢。”想起当年,娘差点轻生,先且居眼神一暗。 赵盾目光闪烁的上下打量眼前这位兄长,心想,他的生命也曾有过黑暗无边,可是为什么他竟能如此阳光从容? 先且居迎视赵盾的目光,继续说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我娘日子都不好过。家里仆人都会察言观色,见我们不被外公舅舅待见,他们也不给我们好脸色。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力亲为,还时常遭遇白眼。我们身份虽是主人,其实就是寄人篱下的待遇。” “那你后来为何又不怨恨你父亲了?”赵盾无法理解。 “当时的情形是身不由己。从前我也怨恨过,可是知道真相后,还有什么可怨?父亲回来了,我跟娘日子又好过了,家人团聚,为何还要埋怨?”先且居从小顽皮,本性却善良质朴,想问题简单不钻牛角尖。 “可是当年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啊。”赵盾还是没办法像先且居一样,把过往这样轻松放下。 “我确实受了些苦,幸好遇见那群习武之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习武吗?我当时就想,爹不在身边,要是我会武功了,谁欺负我们母子俩,我就打谁,所以我学武动力十足。我娘执意不改嫁,我外公苦苦相逼,我就跟外公谈判。外公和舅舅见我态度强硬,这才不敢乱来。我猜他们是怕我长大要报复,所以才肯妥协。”说起往事,先且居滔滔不绝。 “告诉你,我武功进步快还有一个原因。我当时找机会结识了这群人。他们号称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加入之后,因为我人小本领最高,还做了他们的小头目。不瞒你说,我还真做过几件侠义之事呢。”青葱岁月里的苦难映照到今日往往不值一提。先且居说到自己的经历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只觉得有趣好玩,没有一丝苦涩。 先且居的种种际遇,赵盾听得目瞪口呆,一脸匪夷所思。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当初的逼迫,说不定我就成了懒散成性的赖皮。我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我娘,所以特别上进。我爹见我一身武艺,还说将来带兵打仗要带上我呢。”先且居说得眉飞色舞。 先且居的书读得不深也不多,可是他深谙生存之道。 人活着,必须自己有本事,自强自尊,别人才会对你心生敬畏。再进一步,父亲出身行伍,身为父亲的儿子,绝不能给父亲丢脸。在他被人打趴下的时候,他总这样鞭策自己,然后又一次站起来,最后越来越强大。谁曾想,父亲回来后被君主委以重任,自己也有机会杀敌立功,这一切岂不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 先且居通过了命运的试炼,于是感恩过去种种经历。那些在考验面前退缩止步的人,只会怨天尤人,最后一事无成。 比如此时的赵盾。他陷入对黑暗的追讨,在迷雾中飘飘欲仙,享受着梦幻的快乐,对周遭变化视而不见。他选择自我麻痹,以此掩饰自己对未来的不安。 先且居说的一字一句,汇集成千丝万缕的阳光,照射赵盾灰暗的世界。他开始试着睁开眼睛,虽然开始稍微有点刺眼。可是,渐渐的,他被阳光灿烂吸引,他拨开迷雾,试着走到光明中来。 从这天起,赵盾尝试融入人群。他不再沉湎于评定父亲,他开始结交朋友,扩大视野。 第5章并肩作战 晋文公返回绛都执掌国政的同年,周王室发生内乱——襄王弟弟叔带伙同狄人讨伐成周并侵占洛邑,襄王不得已避难于郑。周王室无力抵抗,只得派出使者分别向晋国和秦国求救。 为此,晋文公特召集群臣商议是否要向周王室伸出援手。众臣争论激烈,各说其理。 一种意见认为,晋国刚刚结束近二十年的内乱步入正轨,国力积弱,百废待兴,努力发展生产维护内部稳定才是当务之急。再者,秦国和楚国国力均在晋国之上,一旦晋国有什么动作,担心两国趁机偷袭。所以,暂缓对周王室的援助为好。 以狐偃为代表的一派则认为,援助周王对国力衰弱的晋国来说,是一次绝好的展示晋国实力的机会。狄国与叔带等人的势力并不强大,晋国只需以少量兵力便可击败他们进而送归周王。此举一出,可向诸侯展示晋国的威望。 再者,周王在晋,秦楚两国料定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对刚刚走出泥淖的晋国来说,是以小搏大,值得一试。所以,他们主张勤王。 两派各执己见,文公仍犹疑不决。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年春天。据可靠情报显示,秦国准备派出军队接纳周王。 听闻消息之后,狐偃请求单独面见文公。他再次重申,扶持周王室对晋国在中原谋求地位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同时,他再三恳求出兵。文公考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出兵。他派出先轸、赵衰为统领的军队前往郑国,要大军务必赶在秦国之前击退叛军,送周王返回洛邑。 赵衰出征在即,赵姬和叔隗都很担忧。 赵姬毕竟年轻,孩子仍在襁褓,婚姻也还在甜蜜期,对赵衰十分依恋。一想到他要上战场,她是不舍多于恐惧。 叔隗又不同。一家三口刚团聚马上又要分离,这还不是普通的分离,而是出征打仗,想来就觉得害怕。她听赵盾提起,赵衰曾中过箭,差点丢掉性命。于是脑海里浮现各种征战的残酷血腥,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恐惧彷徨。 赵盾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从“青青谷”回来之后,他变得有些温度了。可是话依然很少。外表看没什么很大变化,只是外出时间多了不少。他还不时在院子里舞刀弄枪。在先且居的指导下,他对许多兵器日渐熟悉,慢慢有了些架式。身体也愈见壮硕,与刚来时候的苍白瘦弱不可同日而语。 晚饭过后,赵衰问起赵盾的功课。一问便明显感觉到他的进步巨大。平日少言的赵盾,说起跟先且居习武更是神采飞扬。赵衰很高兴,父子俩不觉说了许多。 叔隗喜在心上,赵姬则另有打算。她对赵盾说:“盾儿,看你进步不小,老爷和我都替你高兴。”一边说,她望着赵衰,又看看赵盾,“此次你父亲出征,我不放心,如果你能随他一道就好了。一来,可以彼此照顾,二来,也可让你长长见识,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衰看着赵姬,眼睛瞪得老大却不发作。自打她主动开口提出将赵盾母子俩接回来那天起,他对这位夫人做的决定基本都是赞成的,他相信她这么做必定有理由。 叔隗不敢出声。能够被赵姬接纳,她已经感激不尽,别无奢求。只是儿子年轻不懂事,毫无作战经验,她担心…… 赵盾的反应很平静:“一切听凭夫人作主。”他无意间听说,是赵姬提出把他们母子接回来的。本来他心存忌惮,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赵姬对母亲客客气气,为人处事也落落大方,他终于放下戒心。不仅如此,还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当家主母油然生出几分敬意。 赵盾的反应让赵姬很诧异,以为他只是表面虚应自己而已。她觉得还是要把话说开,毕竟她的想法也是即兴而起,估计赵衰也是懵的。“今日有此一提,一来,你父亲身为一家之主,是全家人的主心骨,他一人在外,我不放心。若你能在一旁照应,我和你娘在家也安心;再说,相信你娘也跟你提过,将来你是咱们赵家的继承人,” 说着她还看看抱在奶娘手上的婴儿,“弟弟还小,等他长大还需要时日。身为赵家继承人,将来不仅要继承家业,还要保护弟弟,家中一切都需要你照看庇护。只有具备多种技艺才干,方能胜任。此次出征,正好多看多学。” 赵姬的一番话成功的将赵衰和叔隗心中的疑虑消除。 身为君主疼爱的女儿,又嫁给君主器重的左膀右臂,赵姬待人处事注定要目光长远。这是为赵家,也是为她和她孩子的未来布局。 但是,她始料不及的是,若干年后,她的亲生儿子亲手将她苦心经营的棋局输得一败涂地,还险些令赵家陷入万劫不复。当然,这是后话,此处略过不提。 晋国军队如期出发。先轸为主将,赵衰为副将,先且居和赵盾两兄弟则并排在后。行进在出征队伍中,赵盾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左顾右盼,看看前后的战车马匹,打量身穿铠甲的军士,渐渐意识到,这不是平时在家耍花枪游戏,这是真刀真枪要流血要冲锋的战斗。 看向并肩的先兄。只见他目光注视前方,坚定而自信,骑在战马上的他,一身盔甲,英姿飒爽。走在前面的父亲和先轸伯伯,边走边四处张望,神情警惕,不时叮嘱斥候注意前方地形变化。 父亲自信从容,挥手抬臂,将士均要严阵以待。十多年前的那个父亲、徘徊在他脑海里‘无情无义’的父亲、眼前的父亲,三者是如此不同。 眼前这个父亲渐渐占据上风。 赵盾忽然很期待与这个父亲的配合。他甘愿做他的小兵,任他调遣,惟命是从。此刻,他为成为父亲的小兵而自豪。 晋国军队很快到达郑国。顺利将周王接到之后,军队急忙奔赴洛邑。大军行进到距离出发地点约摸五十里时,斥候来报,在山头眺望,疑是有灰尘飞扬,猜测应是敌军正赶来。 前方有座峡谷,如果能占据地利之势,战役的主动权将控制在我方手中。于是先轸吩咐军士分为两列,分别由他和赵衰节制。两队人马速速赶往峡谷,待敌人落入圈中,我军即可痛打敌军。 幸亏前方情报及时,我方又当机立断,迅速占据要地。叔带与狄人组成的叛军赶到时,晋国军士已经隐蔽好。众人屏息以待,静候两位将军发令。 叛军显然也收到了前方来报。看他们行色匆匆,似乎也在赶路,想要抢先占据天险。来到峡谷,他们四处仔细打量。为首的几个貌似指挥官,有的在指指点点,还有的翘首以盼。显然叛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赶到,还有小部分在后。 忽然一名骑兵冲到指挥官面前大叫大嚷,指挥官顿时脸色大变。恰在此时,叛军后军赶到。后来的头头正要向为首的禀报,只见那人大叫“撤”,叛军将士纷纷掉头,急急要跑。 说时迟,那时快,先、赵两列人马同时收到下令进攻的信号。只见漫山遍野均是人头,写有‘先’、‘赵’两字的无数面旗子在风中飘舞,呐喊声响彻山谷。 叛军刚要转身,两支队伍迅速向中间移动,左右两侧形成包围,眼看叛军已是无路可走。 只见一员须发浓密,长相异于中原的大将杀出阵来。赵盾立马辨认出此人应来自北狄国。北狄国地处偏远,气候恶劣,正是这样的环境磨砺出无数吃苦耐劳、不怕流血牺牲的好男儿。北狄大将手握一把铁锤,武得是虎虎生威,连伤好几名晋国士兵。晋军士气受挫,无人敢上前,眼看包围圈就要被他杀出一个口子。 危难之时,晋国阵中杀出一员大将。只见他身形高大,虎背熊腰,一把赤焰枪挥舞得灵活异常,像条飞龙在空中上下翻腾。赵盾定晴一看,正是自己的兄长先且居。 先且居的枪和北狄大将的铁锤在空中‘嘭’的一撞击,先且居立马后退了半步。看来对方力量胜过自己,他决定将计就计。他继续往后再退,并将马尾向着对方,对方以为不敌,步步逼近。先且居不慌不忙的把枪往后一挑,整个人趴在马背上。 对方正全力前冲,不料突然出枪,不得已只能往后退。由于用力过猛,险些摔下马来。先且居抓住空隙迅速转身,赤焰枪连续几个回旋,连绵不绝。最后一刻,枪头直插对方咽喉,北狄兵摔下马来一命呜呼。 晋军士气大受鼓舞。只听赵衰一声号令,赵盾与其余将士一道冲向叛军。大将被杀,叛军瞬时乱了阵脚。只顾抱头鼠窜,阵形溃散。再经这次冲击,合围又紧,无法逃脱,只能是待宰羔羊,束手就擒。 这一仗,晋军大胜叛军。杀死王子带,将周王顺利送回王城。 此战过后,各诸侯对内斗频仍、积弱积贫、岌岌可危的晋国登时刮目相看。周王室对晋国的雪中送炭更是令感恩戴德。周王设宴款待晋文公,并赐樊、温、原和攒茅等邑之田给文公。又发文传遍各诸侯国,表彰晋国。大意是身为诸侯国,王室身处危难之时,忠心维护王室,其它诸侯要依此看齐,列为表率云云。 通过周王室的宣扬,晋国从此扬眉吐气,在诸侯国的威望得以提升。这一切,都为将来晋国的中原霸业打下了坚实基础。这步关键至极的棋,晋国走了上着。从此,外部形势对晋国越来越有利。 得胜归来后,文公又大力推进内部改革,重用贤臣,励精图治,整个晋国开始慢慢恢复元气。‘五贤士’均被重用。狐偃为相,先轸为帅,赵衰、胥臣辅政,栾枝佐事,郤溱、霍伯将兵,贾佗、阳处父制礼,魏犫、荀伯御戎。 同为开国元勋之后,性格投契,又加一起上过战场,先且居和赵盾来往愈加密切。 这日,赵家新来一位贵客——他身材矮胖,圆头圆脑,慈眉善目,笑起来十分讨喜。他一出现,先且居马上认出了他。“狐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此人叫狐射姑,是文公的舅舅狐偃的儿子,也就是文公的表弟。狐偃只长文公五六岁,年龄上算是同辈,他的孩子年纪跟先且居、赵盾相当。 赵盾与狐射姑是第一次见面。先且居把赵盾拉过来,为他作介绍,“这是狐伯伯的儿子,狐射姑。” 赵盾不知对方年纪,想想还是客气点好,于是称呼道:“狐兄好。” 狐射姑早已听说赵家的事,知道赵盾是从翟国回来的,心中颇好奇。今日清闲,路过赵家,顺便过来见识见识。他回道:“赵弟好。” 三人互通生辰,先且居最长,狐射姑次之,赵盾最小。想不到无意中称兄道弟竟然歪打正着对上了,三人相视,哈哈大笑。 赵盾引二人到堂屋说话。 “上次勤王一役,听闻先兄和赵弟英勇杀敌,如今可是声名在外啊。”狐射姑对两位拱拱手,以表敬意。 “狐弟过奖,”先且居也冲狐射姑拱了拱手,算是回礼,“只是战场上为何不见狐弟?”据先且居所知,狐射姑可是练得一手好刀法的。 “唉,我爹不让我上,说是要让赵弟多见识。”说起这个,狐射姑撇撇嘴,显然是有点不高兴。 先且居笑笑,“你是兄长,照顾弟弟是应该的。赵弟年纪小,需要磨练胆量。不过说真的,就是我,虽然跟着我爹东奔西跑,也是头一回见这么大场面呢。” “我也一样,小打小闹见过几回,这次好容易——”毕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有一身武艺在身,狐射姑仍是耿耿于怀。 “知足吧,狐弟,”先且居指指赵盾,对狐射姑努努嘴,“你爹只是这次不让你去而已,人家赵叔叔的谦让又何止一次?” 赵盾不太明白,他一脸疑惑的看向先且居。 狐射姑也不出声,先且居自顾自的往下说道:“自打回到绛都之后,赵叔叔向君主举荐了郤榖叔叔、郤溱叔叔、狐毛伯伯、栾枝叔叔、我爹、胥臣叔叔,太子的老师阳处父也是赵叔叔引荐的。” “可是我父亲也陪伴君主流亡了十九年。”狐射姑不服气,先且居对赵家太过偏袒。“此次勤王也是我父亲定计,还几次三番劝说君主出兵,这才让我国声名大震。”狐射姑虽未能出战,其父献计在先,他也是与有荣焉。 “狐伯伯和我父亲一道辅佐君主,赵叔叔也一样啊。”狐射姑似乎有点胡搅蛮缠,先且居有些不悦。“我并不是说狐伯伯没有功劳,而是说赵叔叔为君主引荐了许多人才,自己却甘居其后。” 狐射姑没反应,先且居喝了口水,有点要详细说下去的意味。“归国后,君主把公主许配给赵叔叔,赵叔叔与君主,除了君臣,更是翁婿,亲上加亲。照理赵叔叔的排名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当然,狐射姑父亲是君主舅舅,排在赵衰之前也是应该的。 “可是,今年‘三军六卿’设立时,君主又提出要重用赵叔叔,赵叔叔又是推拒。”这些事情,先轸都跟先且居说起过,所以他知道得非常清楚。“赵叔叔对君主说,‘栾枝忠贞谨慎;先轸足智多谋;胥臣多闻广识,皆可以为臂膀。’,君主本来还要将他排在自己舅舅之上的,” 说到这,先且居特意看了狐射姑一眼。心想,你可能还不知道有这一出呢。“赵叔叔极力推辞,说是狐氏有大功,赵氏愿居其后。另外,他还列举,朝中贤人,像箕郑、胥婴、先都等都可担大任,所以——” “所以什么?”狐射姑忍不住追问。 “所以才变成现在的排位。”先且居把话说完,没好气的看着狐射姑。 经过此次改革,军中的格局变成——中军将:郤榖,中军佐:郤溱;上军将:狐毛,上军佐:狐偃;下军将:栾枝,下军佐:先轸。“也就是说,赵叔叔并未进入六卿。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进入晋国最有权力的排行之列。” 听到这番话,赵盾的心里登时五味杂陈。他心目中那个‘爱慕虚荣’的父亲瞬间崩塌,他马上心疼起父亲,替父亲不值。为什么辛苦经营多年,却要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拱手让人?这些年的辛酸苦楚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有意识到,那棵仇恨的树已经渐渐枯萎,枯枝掉落,根茎萎缩。他慢慢向父亲靠拢,越来越接近阳光,开始与这世界做亲密的融合。 公元前632年,晋国与楚国争雄,爆发了史上闻名的“城濮之战”。晋文公流亡楚国时,受到楚王热情款待,双方约定,未来两国交战,晋国当‘退避三舍’。此次文公遵照约定,与楚军交战时,退后九十里。 先轸担任晋军首领,将兵约三万二千人。楚国以令尹子玉为元帅,将兵约四万二千人。两军相遇于‘城濮’,遂展开会战。战争以晋国的胜利告终。 自勤王之役之后,晋国又一次向诸侯国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是年,晋国大会诸侯于践土。参加会盟的有宋、齐、鲁、郑、陈、蔡、邾、莒等国,晋国被推为盟主,史称“践土会盟”。 这是自齐桓公“葵丘会盟”之后,诸侯国间举行的最大规模的一次盟会。此次盟会也正式昭告天下:春秋时期,中原的第二个霸主非晋国莫属。 历经近二十年的政权更迭,宫廷内斗,上下失和,晋国重新焕发新机,并且还走到号令诸侯的巅峰。晋文公为晋国创造的声誉超越其父,晋国的历史会永远铭记这一刻。 来到陌生的绛都,走出那个阴暗狭窄的巷子后,赵盾被这个时代焕发的光芒深深吸引。 参与勤王一役过后,二十岁的他怀有强烈的渴望亲身参与到晋国的霸业中去。为此,他求知若渴。他读书越发上进,把父亲给他请来的先生教过的功课完成之外,他还主动翻阅典籍,对励精图治的改革尤其上心。 有一天,他看到这样一段描述: “管仲,字夷吾,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其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彊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公元前685年,年仅34岁的管仲出任齐国臣相。此时的齐国已被前朝宫廷内斗折磨得奄奄一息。管仲上任之后,改革事业兴起,齐国一跃成为春秋第一个称霸的诸侯国。 管仲的高屋建瓴、大度能容、智慧机变,令年轻的赵盾仰慕不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暗暗的想,如果有一天,可以将理想付诸实施,彰显才华,必定痛快无比。 第6章离别邂逅 就在赵盾慢慢适应绛都的生活,并为晋国取得的成就兴奋喜悦之时,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在翟国的那些日子,日夜操持繁重的工作,再加上动不动就被责罚。天气阴冷,衣着单薄,长时间跪在冰冷的地上,叔隗的浑身上下都落下了病根。天气变化就浑身上下疼痛难忍,连手指都难以伸展。早上起身尤其明显,醒来十多分钟才能挣扎着下床。这一切,叔隗选择默默承受,并未让赵盾知晓。 近段气候变化不定。眼看已经暖和了几日,偏要上演乍暖还寒的戏码。叔隗不小心受了凉,起初她并不在意,渐渐的,咳嗽和打喷嚏接踵而至,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赵衰请来大夫替她诊治。诊治之后才知,不经意间病毒已入侵到肌里,只能慢慢调养,无法根除。 得知母亲染疾,除了读书功课之外,赵盾都陪在母亲左右,扶她起身,喂她吃药,陪她闲谈。 这天的天气特别好,一早就有喜鹊在枝头唱歌。阳光洒进院子,处处透亮清澈。叔隗的精神不错,想去院子坐坐。最近她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于是赵盾扶着她走出来。 “娘,最近你气色好了许多,看来是大夫开的药起了作用。”叔隗服药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却收效甚微。今天看到母亲精神好了许多,赵盾甚是安慰。 “是啊,今日觉得身体一下轻松许多,走起路来脚步也没那么沉了。”叔隗对自己的病心知肚明。大夫说得很委婉,但是她清楚,其实就是例行吃药,听天由命。她所求不多,但得一日好,珍惜就是。 “娘要多保重身体。我现在努力读书,将来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孝顺您。”回到绛都这几年,娘的身体时好时坏。纵然没有在翟国时的操劳,可她总也闲不住,里外有个什么活,她都要过去帮忙。赵盾交待道:“以后娘就不要做那么多家事。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重活让他们去做。” “娘会注意的。”叔隗看向赵盾。这几年,他变壮实了,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少年。他还变得成熟懂事,学会体贴人了。叔隗很欣慰,说道:“听到你说这番话,娘真的很高兴。其实我知道,因为我们娘俩被留在翟国,你对你爹心有怨恨,一直难以释怀。” “娘知道?”赵盾从未公开提过,包括自己的亲娘。一来觉得娘肯定不能谅解,二来,回来后,娘表现得心满意足,他也不想扫兴。 “知儿莫若母,孩子的心事,做母亲的怎么会不晓得?”叔隗笑笑,再一看,又觉得这身形高壮的男子还是个孩子。“回来见到你爹后,很长一段时间,你几乎没有主动和他说话,和我也是如此。从小,有什么事情,你总会对我说。这一次,竟然连我都不说,自然是心存芥蒂了。”说着,叔隗还拍拍赵盾,表示自己能理解。 “想想我们在翟国受尽屈辱,爹走之后竟杳无音讯。好容易回到晋国,马上新婚燕尔,我怎能不生气?”回想那时候的自己,所思所想仍然历历在目。被仇恨湮没的执著和无奈,终生难忘。 “你最近读书刻苦,还说要做一番事业,是已经原谅你爹喽?”这个儿子有时太过执著,叔隗担心不已。她宽慰自己,可能是因为太年轻,经历太少,容易被表象迷惑。在叔隗眼中,这个儿子善良热情,宽容大度,她相信他会自己走出来。所以,她选择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算是吧。”赵盾的嘴上还有点不情不愿,“当年爹匆忙离开翟国也是身不由己。离开翟国后,又在几个诸侯国漂泊,居无定所。回到晋国后,也是君主一番盛意,爹才有了新夫人。”放下心结,浑身轻松。 “你这孩子,原谅就原谅,还不情不愿的。”儿子能走出仇恨是件好事,见他还嘴硬,叔隗忍不住打趣他。 “我是替娘不值。如今不过是勉强接受事实而已。”赵盾是心疼自己的亲娘。守候八年,吃了那么多苦,明明嫁给爹在先,却只是个二夫人。 “孩子,不要替娘不值,娘现在很知足。”眼前一株桃花盛开,蝴蝶在翩翩起舞,叔隗的心和蝴蝶一般喜悦自得。“当年在翟国,你爹和我,我们对彼此付出的都是真心。”一想到这,叔隗仿佛回到十六岁的情窦初开,缱绻难舍的深情眼看就要润湿她的双眼。 “后来有了你,我们三人经常在草原追逐嬉戏。你还特别喜欢小白兔,一见就抱着不肯放,说是小白兔眼睛红是因为生病了,非要你爹给治好不可。”往事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们三人一起生活了十一年,而后分离将近八年,现在又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多,算起来,是不是聚比离多?为什么要死死盯着短暂的离别,故意舍弃难得的相聚呢?”说完,叔隗看向赵盾。 “爹走后的日子,我还好,就是身体累些,勉强还能扛得住。可是你却受尽那个狠毒的‘梨夫人’的折磨,我是心疼你。”一想起那个丑恶嘴脸的女人,赵盾恨不得马上把她撕个粉碎。 “谁的生活不是饱受折磨?你当成是考验就会释然。”叔隗好久没跟儿子这样畅快的谈话,话也多了起来。“就说你爹,他出身富足家庭,少年便与君主出入同游,何等风光?因为宫廷风波,不得不四处漂泊,一走就将近二十年。中间还差点丢掉性命,回来已近不惑。半生都在出走,何尝不是煎熬?” 儿子陷入沉思,叔隗继续道:“想想咱们,七八年,不过做了些重活,受了几许刁难。有时觉得快忍不下去了,咬咬牙,还是挺了过来。你看,现在我们的环境多舒适?过上了好生活,还有什么不知足?” “还是娘想得比我深远。”赵盾说道。先且居和狐射姑的父亲跟赵衰一样背井离乡,他们的孩子也不得不寄人篱下,受过冷眼。相比而言,自己起码还和父亲相处过十一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盾儿,咱们能回来,你要感激一个人。”叔隗坐得笔直,眼睛也从蝴蝶转移到赵盾身上。四目相对,她的语气更诚挚热切。“如果没有她,咱们不可能回来。而你,也不可能受到政事、语言、文学的专门指导,还能参与到国家事务当中。将来——” 说了太久的话,她稍做停顿,“将来,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要像对我一样对待她,孝顺她,明白吗?”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庄重。 赵盾被母亲的气势镇住了。他不想面对什么不测,娘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想要辩驳,却被母亲用眼色制止,他只好用力点点头。“嗯,我一定听大娘的话。”想要缓和有点低沉的气氛,他继续道:“娘不要胡思乱想。你只是受了风寒,现在都好了不少,再过几日,一定能恢复到从前。你看,今天还有喜鹊来报呢。” “好好好,娘一定不乱想,一心养病。”儿子在成长,他已经慢慢的想通了许多事情,正要奋翅高飞,迎接新生活。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新奇和求知,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太多。他的未来是光明的,所以他看一切都是明亮的。明天会越来越好,雨过总会天晴。母亲的病自然是来得快走得快,一切都是明媚的。 叔隗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情想提醒赵盾,“既然已经原谅了爹,知道了他的不易,今后对他可要再多几份恭敬才对。” “明白的。现在爹吩咐的事,我都会认真去做。”赵盾的知与行慢慢在靠拢。 “家里的弟弟们慢慢会长大,你要多费心帮助他们。你是兄长,也是赵家的继承人,一切要以赵家的利益为重,不可任性使气。”赵姬的大儿子已经三岁多,去年又生下老二,赵盾下面已经有了两个弟弟。 “娘,我明白的。家里弟弟们还小,我要把家里的责任背起来,我一定会全力以赴。”被作为赵家的继承人培养,这份恩情,赵盾将终生铭记。他要尽快成长,成为与先且居、狐射姑一样独挡一面的男子,才能庇护赵家,提携弟弟。 “你这样想,我就真的放心了。”叔隗笑了。离别的日子,她咬牙坚持,因为儿子还未成年,她命令自己绝不能倒下。来到绛都,他一度心事重重,她焦急得不知所措。而今,他放下过往,轻装上阵。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正努力的朝这个方向前进,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一位母亲喜悦的? 叔隗笑得很开怀。这是赵衰匆忙告别翟国后,她笑得最开怀的一次。在梦里,她都彻底放心了。 两天后的清晨,伺候叔隗的仆人见她迟迟不起,以为像之前一样,疼痛让她难以下床。于是推开她的门,发现她躺在床上,表情平静,嘴角似乎还有笑。身体还有余温,人却已魂归故乡。 她像是长途跋涉的游人,费尽心力泅渡到心爱的人身边。她一度坚强生存,努力支撑,最后心愿渐了。于是,她舒展拳脚,沉沉睡去,了无牵挂。 整整一个月,赵盾没有迈出赵家的大门一步。他像平日一样读书习字,偶尔练武,绝口不提与母亲有关的一切。他举动若常,先生当面对赵衰夸赞他日进千里,将来必能成就大事。 但是赵衰清楚,这不是他儿子的本来面目。为了娘,儿子可以把他这个亲爹视为仇人,娘走了,他绝不会无动于衷。更让人意外的是,得知他娘死的那一刻,他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是怎么了? 每天,赵盾都很忙碌。除了读书,家里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他总要求亲自参与。他忙里忙外,从不停歇。如此,他就没空去思考,去追忆。他把时间全部填满,他便可以麻痹他的感情。他就没有时间去想,没了娘,他该怎么办? 白天还好,可以找许多事情做。夜深人静,孤身一人时,钻心的疼便会凌迟他的心。二十多年来与母亲相处的点滴,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将他击倒,将他淹没,令他无法呼吸。只要喘口气,便有大颗眼泪喷涌而出,无法遏制。枕着湿透的衣衫,被往事苦苦纠缠,他筋疲力尽才能勉强合个眼。 赵盾的异常让赵衰非常担忧,他必须有所行动。 这日,家丁通知赵盾,说是父亲有请。于是,赵盾放下手上的杂事,赶往“望月亭”。 “爹。”赵盾恭敬的向赵衰作揖。 “坐。”亭子四周花香四溢,蜜蜂蝴蝶纷飞,池塘荷叶青青,正是好风光之时。赵衰特意吩咐在此摆放茶点,他要和儿子谈谈心。 “最近,你刻苦超过以往,先生都向我夸奖你。”赵衰犹疑着,不太敢直接说明来意。他始终觉得,这个儿子对自己虽然已没有初来时候的敌意,可是总有隔阂。 “这是应该的。爹用心栽培,孩儿自当尽力。”赵盾客气有礼,给父亲斟了大半杯茶,同时不忘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盾儿,这些年,委屈了你和你娘,我知道你对我颇有怨怼。”赵衰喝下儿子斟的茶,“如今,你娘已走,为父真的希望咱们父子能够坦诚以对,把话说开。”绕来绕去不是办法,干脆直接点明。 “爹,我对您并无埋怨。”和母亲谈话之前,赵盾已经彻底原谅父亲,对赵衰的误会早已冰释,可以说是放下了。 只是,他不愿面对叔隗的死。他十分后悔,因为恨爹,回到绛都之后,和娘的距离也远了。因为这个恨,他付出了相当代价,牺牲了母子感情。 他为此懊悔、自责、难过,还有部分迁怒于赵衰,因为恨是因他而起。但是娘的叮嘱犹在耳边,他又强令自己要放下。他进退维谷,只好再一次躲进他的专属巷子,把自己孤立起来。 “往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对我说,或者找夫人也行,她一定会尽心的。”儿子不再责怪他,赵衰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又怕儿子跟自己不好说,于是他提议可以找赵姬。毕竟,赵姬的为人,赵盾应该是信得过的。 “明白。爹,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知道怎么做。”赵盾不想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此时他心里乱成一团麻,至今仍未理出头绪。什么时候走出来,他只能尽力而为。 “这些是今天新制的玫瑰花糕,你尝尝。”赵衰明白,不能逼的太紧。他们母子情深,共度了许多患难,刚刚过上好日子不久,叔隗就走了,赵盾肯定非常伤心。 他何尝不是?除了难过,更多的是愧疚。伊人已走,他能做的,只能是尽力补偿儿子。可是感情的创伤要修补并非一朝一夕,他已经讲明了自己的立场,剩下的就让赵盾自己慢慢走出来吧。 “嗯,软滑可口,好吃。”赵盾接受父亲的善意,品尝甜软浓郁的玫瑰花糕。或者,这甜味可以冲散他的痛苦也未必。 两人喝茶吃糕点,再无言语交流,父子间的默契,无声胜有声。 自从与父亲亭中相谈之后,赵盾试着把时间空出来,时不时在家中各处走走。又或者外出寄情山水,散心舒怀。总之,他正在主动想办法让自己尽早走出困境。与仇恨父亲一事相比,面对母亲的去世,他变得积极许多。他只追忆,却不沉湎,努力将自己拉回现实。 池塘里的鱼儿悠游自得,他坐在池边,注视水面,闲情逸致。 忽然,‘扑通’一声从他前方传来。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约摸七八岁、面庞稚嫩、头发凌乱的小女孩跳进池塘。他以为小女孩是失足跌落,正准备出手相助,谁知女孩在水中一上一下,还朝他摆摆手,原来她会泅水。 “小姑娘,你跳进水里做什么呢?”赵家并没有女孩,应该是仆人的孩子。 “我要捉鱼啊。”小女孩对这个大哥哥也很好奇。他看了那么久的鱼,看得好认真,也没见他动手决定要哪只。“我喜欢这条通体红色,尾巴带点蓝的。”说着她还指了指,接着两手前伸,准备两掌一合,把鱼捉住。 “你这样是抓不到鱼的。”赵盾摇摇头,心想,小女孩真是天真,鱼怎么能这样捉? “难不成像你这样,坐着一直看,鱼就主动上岸了?”小女孩没好气。这个大哥哥,自己懒得动手,看见要别人动手,还泼冷水,太刻薄了。 “好一张利嘴。”没想到不到十岁的孩童如此厉害,赵盾撇撇嘴。不过想想,自己左右无事,还不如帮她捉鱼,于是转身就走。 “哎,你怎么就走了,也不来帮忙?”小女孩有点生气。这个大哥哥真是小器,说两句就走了。明明年纪比她大,还不肯帮手,太冷漠了。不过孩子心性来得快去得快,很快赵盾就被抛在脑后。她开始左扑右抓。明明池塘不大,两手合拢刚刚触碰到鱼身,马上又被挣脱。几个回合下来,她累得不行,只好准备上岸。 “来,这个给你。”赵盾递给小女孩一个铁丝扭成的圈,带个手柄,铁圈四周缠满棉布,边缘还用绳子把棉布紧紧绑在铁圈上。 “原来是帮我找工具去了,谢谢大哥哥。”小女孩好开心,大声道谢,刚才的不满一扫而光。不一会,心仪的鱼儿终于被棉布困住,赵盾又给她递个盆,装上水,鱼儿又自在的游起来。感觉自己要做点什么回报这位哥哥,小女孩问道:“大哥哥,你看了那么久,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一只?我捉给你。” “我没在看鱼,”赵盾觉得好笑,他是盯着鱼没错,可是心里想着其它的。“我是在想事情。你赶紧上来吧,别着凉了。” “你们这些大人真奇怪,明明看得很认真,偏要说自己没在看。”小女孩嘟嘟囔囔的上来了,还不忘补一句,“跟我爹一样。” 赵盾正想问小女孩她爹是谁,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一个侍女来到他面前。看到湿漉漉的女孩,侍女急得快哭出来。来不及和赵盾说明原委,她抱起小女孩就走。一边走一边唠叨,“哎哟,我的芳菲小姐啊,才这一会,你就弄成这样?我怎么跟你爹交待啊,我的小祖宗啊……” 赵盾大笑,旁若无人的开怀大怀。原来孩童的世界如此简单。他们看鱼就是看鱼,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大方表达,没有遮遮掩掩。 想当年,自己曾为了照顾一只受伤的小羊羔,半夜还起来查看伤口。白天按时上药,不时检查,直到把它治好。那个一腔热情纯真付出的小男孩,怎么变成如今的愁肠百结? 娘已经走了,这是事实。父亲成为这个世上跟他关系最亲的,唯一的亲人。他经历过仇恨,错过了几年与父亲相处的时光,现在,他还要继续吗? 不!他在心里大声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他的人生要大步朝前。他身上有娘的期望、爹的期盼,还有赵夫人和他的弟弟们需要他照顾,他要做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随着一声呐喊,那棵仇恨的树迅速枯萎死亡,新播的种子已经长出两片子叶。 第1章阴霾酝酿 放纸鸢回来之后,赵盾和芳菲的关系变得相当微妙。 芳菲感受到了赵家夫人对她的暗示,一遇到赵盾就想到当日赵夫人的打趣,不由得忸怩起来。赵盾呢,因为芳菲的忸怩,也变得有点别扭。想把感情挑破,想想芳菲还小,再等两年可能才合适。可是又担心,万一自己说晚了,阳处父可能要给她说亲事,到时候后悔莫及。于是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这些就算了,现在最棘手的是:芳菲要搬家了。几经催促,阳家位于西郊的宅子终于顺利完工。叨扰赵家这么久,阳处父很是过意不去,所以乔迁之日还特意将赵家老小请到阳府小聚。 赵盾循例是要去的。三个弟弟爱凑热闹,仆人带他们去看假山流水。父亲母亲则由阳处父接待,此时在正堂坐着喝茶。 知道赵盾要来,芳菲特意精心装扮。身着荷叶边翠绿曳地长裙,佩戴银白珍珠耳坠,珍珠随步摇曳,衬得人玲珑娇俏。她站在回廊转角左顾右盼,眼角略微有愁,似乎是埋怨赵盾为何迟迟不到。待到终于见到时,愁绪荡去,又害羞的低下头。 这欲说还休的当下,两人默默对视,谁也不愿意打破此刻的宁静和谐。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盾哥哥,你来了。”芳菲毕竟年轻,四目胶着,有点害臊,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我带你四处看看。” “好。”赵盾指了指前面的假山,“真是处处构思精巧啊。”引水而下,汇聚成小池塘,小小一处也不忘山水搭配,颇有创意。 “那当然,这可是本小姐亲自设计的呢。”好玩好看的,芳菲可是无师自通,这点不得不让人佩服。 “我看是你自己想玩吧。”赵盾含笑看着芳菲。回想当年在他家池塘摸鱼的样子,恍如还在昨日。“还像从前一样喜欢小鱼乌龟?” “咦,盾哥哥还记得?”七八年前的事了,没想到赵盾哥还记得。 “家里突然来个偷鱼的,怎么能忘记?”说着,赵盾忍不住大笑。 “哎,我是有抓鱼,还是你提供的工具,算起来,偷鱼你也有份。”芳菲为自己的狡辩洋洋得意,“而且,后来我还是把鱼儿放回池塘去了的。” “哦,还有这一出?”芳菲被仆人揪走后,赵盾也离开了花园,没有看到事情发展的后续。 “那是当然。本小姐虽然爱玩,可是不欺负小动物,绝不杀生的。”说着,芳菲还举手作发誓状。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来到池塘右侧。只见一座飞檐翘角的亭子立在此处。站在亭子上往北眺望,视线越过围墙,可见一处开阔地树木葱茏。一处碧绿蜿蜒的溪流横亘其中,小巧精致,真是美不胜收。 “好一处清幽的胜地。”赵盾家虽也有亭子院子,但是占地不大,视野也没有如此开阔。 “嗯,有眼光!”芳菲好不得意,“论华丽精致,寒舍比不上贵府。可是呢,因为地处郊野,风光却是无限,足不出户也可倚山 临水。” “既是如此,敢问这亭子所取何名?”没个好名,岂不辜负胜景? “视野如此别致,可不能胡乱凑字,至今还定不下来。”阳处父草拟了几个,芳菲不满意。芳菲也凑趣说了几个,阳处父又觉得不好。所以现在还空着呢。“不如赵盾哥也帮忙想一想?” “如此谨慎必是事关重大,在下不堪重任,实在不敢献丑。”赵盾摇头又摆手。芳菲这古灵精怪的性子,要求一定很高很特别。他这老实古板的性格说出来的名字,不被采纳就算了,恐怕今后还要沦为她的笑柄。 “你就说说嘛。”芳菲撅嘴皱眉,还抓住赵盾的胳膊左摇右晃,一定要他说。 “让我想想看。”见推辞不过,赵盾只好低头想。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合适,一会皱眉,一会叹气,一会念念有词,总是难以下定论。 “赵盾哥,你看你,都愁成老头儿了。”芳菲本想为赵盾的认真鼓掌,可又觉得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好笑。 “鹤望亭——”不理会芳菲的调侃,赵盾直接说出个名字。“意思是,这是仙鹤展翅眺望的地方。仙鹤降临意味着仙气凝聚,仙鹤驻足此地远眺则彰显此地格局幽远,意境绵长。” “好名字,好名字。”芳菲用力拍拍手,十分捧场。“我就说赵盾哥最聪明,明天我就让他们把字装上。” “又孩子气了。这是贵府新落成的宅子,起名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要征得你爹的同意才行。”芳菲如此冲动,赵盾赶紧劝阻。 “怕什么?你是我师傅,你取的名字,难道我爹还反对不成?”芳菲住在赵家的这些时日,功课进步不小。父亲很安慰,父女关系也比从前融洽。只要不是什么大的事情,父亲都乐意由着她。 “好好好,你最大,都听你的。”赵盾无奈,想自己反正已经被拖下水,不如就随她去了。 名字已定,两人就到亭中坐了下来。坐定往下看,目光所及,池水在阳光照耀下闪亮微澜,几只蜻蜓飞过,仿佛触手可及。惬意透过生物,传递到端坐的人儿身上,宁静恬淡。 “赵盾哥,今后你还会教我功课吗?”这个疑问一直像铅块压在芳菲胸口,今天终于可以说问。 “这个……要看你爹的意思。”赵盾也十分不舍。只是芳菲既然已经有了稳定的住处,一切只能听他爹的安排了。 “万一我爹要给我另外请个先生,那——”芳菲的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如果这样,她今后就没理由去见赵盾哥了。 “先不要急着推拒,你爹毕竟是为了你好。”赵盾赶紧安抚,“有先生在家授课,还可因材施教,对你的学业毕竟是好事。” “我又不能入朝为官,建功立业又没我的份,读这么好做什么?”芳菲嘟嘟囔囔。 “是谁一直自诩是才女的?”芳菲心不甘情不愿的,赵盾忍不住打趣她,“你想想,读书至少可以让你有事可做,对吧?整天玩耍是不是也有腻烦的时候?再者,读书还可让你孤苦无依时心灵有个寄托,精神有个共鸣,这是旁人给不了你的。” “听起来好似有几分道理。”赵盾的说法,芳菲似懂非懂,“赵盾哥好像很有感触?” “是啊。”赵盾点头,“我曾经历过一段非常消沉的日子,后来,是读书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我才发现,读书是自己要去求知,而不是为达成某种目的刻意去读。” 赵盾说得真情流露,芳菲颇受感动。顿时觉得自己也应该往好处想,和赵盾哥站在一条线上,才不辜负他的一片好意。“嗯,明白的,我一定认真做功课。到时候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定要和你这位严师比试比试。”乌云来得快散得更痛快,转眼又风和日丽。 对住眼前热烈绽放的笑容,赵盾迷惘了。长大的芳菲,依然怀揣一颗纯净率真的心。她的愁来得快走得急,她的乐停留许久不肯走,一点点阳光就可以让她灿烂许久。反观自己,陷入情绪许久无法自拔,容易钻牛角尖,久久不能释怀,偏执阴暗,消极软弱。 赵盾忽然有所感悟,芳菲于他,如同一树一树的花开。她是热烈的爱,是温馨的暖,是他的人间四月天。她带来的暖意流入心窝,在他的胸口激荡。感受到后,他企图冲破重重阻力,禁不住脱口而出:“芳菲,我——” 有个女仆匆匆赶来,“小姐,赵家少爷,晚膳时间到了。”天色暗下来,两人只得起身离去。 呼之欲出的表白被迫中断。时机一过,又因各种无法预料的事件被搁置——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这一年,曹国国君共公到晋国朝觐,表示愿意与晋国共同进退,唯晋国马首是瞻。 说起曹国,当年晋文公流亡经过时,曹共公对其十分无礼。大夫僖负羁出面劝阻,不被采纳。僖负羁私下给文公送去食物,并以玉璧置底相赠。文公接受食物却退回了玉璧。但是,对曹共公的怨恨和对僖负羁的感恩却一直深埋在文公的心。 文公执掌晋国之后,发兵攻打曹国,指责曹公共重用小人给予高官厚禄,却舍弃僖负羁这样的贤良之士不重用。晋国攻下曹国后,曹公共被晋国拘禁,很快又被释放。曹公共返国后重用贤明,上下和顺。此次特意赶来,一是感谢晋国对其不杀之恩,二来表示愿意纳贡以表对晋国的忠心不二。 晋国的中原霸业因曹国的加入,又多了一份有力的支持,可算是晋国的喜事一桩。朝臣除了在朝堂上向君主道贺之外,还私下聚会讨论庆祝。 赵府位处各家中心,主人赵衰又和善好客,所以众人都选择此地相聚。胥臣、先且居、狐射姑和阳处父都来了,赵盾也出来迎客就坐。 宾主安顿好之后,主人赵衰举起酒杯说道:“今日各位好友莅临寒舍,赵某在此多谢各位大驾。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主人发话,各位来宾也举起酒杯回应。几杯酒下肚,寒暄客套之后,话题便一一展开。 “今日我晋国得各诸侯来朝,真是来之不易啊。”胥臣曾经担任襄公的太傅,亲眼目睹稚嫩的君主一路走来,感慨最多。 “是啊。这几年大小战事不断,数得上来的大战就有五次。五战五胜,想来是天佑我邦,再加君主文治武功,二者合力才有国运昌盛如此啊。”阳处父接替胥臣成为襄公的太傅不久,文公就溘然病逝。他曾一度担心新君无法承担重任,幸好一路平稳,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狐偃过世后,狐射姑继承父志投身戎马,现已是下军佐。这些年大小战事取得的胜利,几乎全部亲自经历。“幸得君主英明才有国家长治久安。除此之外,三军将士齐心协力,尤其是统帅得力,也是功不可没。”说着,他看向先且居。说起建功立业,先家自是居功甚伟。 见众人眼神聚集己身,一向沉默少语的先且居不得不开口,“多得上下一心,全赖一切稳定,将士们才能全力以赴无后顾之忧。” 正说得热烈,忽然家仆来报,又有一位将军驾到。 话音刚落,便走出一人——来人身形颀长瘦削,衣着打扮颇为精干,面相和善,眼神炯炯。他来到人群中,先朝主人赵衰拱手,再面向众人环视一眼,说道:“赵将军,各位同僚,臾某来晚了,向各位赔罪。”说着,主动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拍手叫好,纷纷说太客气,同时对他的豪爽满是赞赏。赵衰笑了笑,对来人说道:“臾将军,太客气了。”来人正是臾骈,现为赵衰麾下一员大将。此人作战勇敢,胆大心细,赵衰极为推崇。几次大战他都有幸参与,并且立下大功。 臾骈入席后,阳处父问道:“臾将军,不是听说栾将军也要来?”在座的,除了赵衰父子,与臾骈最熟的莫过于阳处父。毕竟二人同属赵衰部下,碰面机会最多。 “是啊,栾将军本来答应要来的。怎知今早起床,家人发现他晕倒在地,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我去栾府接人时,正赶上大夫赶往府上,几名家丁来去匆匆。我也只知大概,详情不便多问,只好自己先来。”臾骈与栾枝顺路,本来约着一起过来,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臾骈一说,大厅里原本热闹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听情况似乎很严重,是不是需要马上过去栾府探望,或是等到确切消息再去?大家你看我,我望你,一时拿不定主意。 还是赵衰沉稳,他说道:“栾将军突然病倒,家人定然十分忧心,我等贸然前去探望反而不好。不如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栾府打听,相信那时大夫也有了定论。有了确信之后,派人告知在座各位,到时再商量对策。”众人想,这个办法恐怕最稳妥,心才稍安。 “栾将军身为国家重臣,为人忠贞宽和,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胥臣与栾枝一向走得很近,战场上也是配合无间。听说栾枝病倒,他最是焦心,难免要自我宽慰一番。 “正是。想当年,在下与栾将军并肩作战,将军风采至今难忘。”回忆作战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臾骈说道:“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初上战场就遇到劲敌楚国,正是心慌意乱忐忑不安。两军遇于城濮,我军还得退后九十里,如何能胜?众军士都有点怯场。” 想起当时的彷徨恐惧,仿佛又临其境,臾骈不禁有些激动。“栾将军吩咐我,带一支人马前去,并在马尾绑缚树枝若干。如遇楚军,只管拼命逃跑。不想楚军穷追不舍,还派出重兵前来。结果,正中我军调虎离山之计,被歼灭大部。” 凯旋之后,臾骈为此还专门向栾枝请教,“后来我请教栾将军用树枝扬尘的深意,栾将军说‘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树枝拖动,所到之处烟尘扬起,楚军误以为我大军已到,这才重兵出营。用兵虽本于仁义,但是取胜必须用诡计欺诈才可。在下听后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场奠定晋国霸业的战役距今已有十年。烟尘已散,物是人非。狐偃去了,先轸走了,如今栾枝又病倒了。赵衰的回忆被勾起,他沉默不语。众人皆面有戚色,个个低头喝闷酒。 眼见气氛又要归于沉重,阳处父扬声道:“众位将军,今日咱们相聚是为庆贺国势昌盛而来。胥将军也说了,栾将军功勋卓著,自当有天佑,我们又何必一味往坏处想?”说着,他率先举起酒杯。 众人见状,纷纷举杯共饮,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酒杯放下后,阳处父还特意面向赵衰说道:“赵将军,今日除了庆贺晋国霸业绵长之外,属下还有一事相贺——”他故意留个尾巴,吸引众人注意后却不继续。 赵衰不解,他看向阳处父。众人也一并望向阳处父。他才缓缓道来:“赵公子进步神速,处理政事日渐娴熟,特别是盟国大会的种种意见和作法均颇有见地。属下恭贺赵将军后继有人。” 还以为喜从何来?原来说的是赵盾。赵衰含笑摇头,看向赵盾。赵盾忙起身,向阳处父弯腰致意道:“阳叔叔谬赞,小辈受之有愧。” 众人都看着赵盾,接着不约而同的点头。赵盾的进步,先且居可说是亲眼目睹。他说道:“赵弟日渐稳重沉着,他日晋国霸业还需你来添一把力啊。” 狐射姑与赵盾虽只偶有见面,但是赵盾近来的表现也是耳闻目睹,自当勉励这位弟弟。“赵弟乃谦谦君子,与人为善,宽厚仁智,他日必是国之栋梁。” 这个从翟国接回来的赵家长子,勤王之役时就向众人展示了一位二十岁青年难得的沉稳。自那之后,战场上已少见他的踪影。核算财**库账目、订制礼仪、筹措诸侯会盟等事宜时,倒是常常能看到他。他热衷忙碌,深思后会提出几点建议,视角颇为独到。他谦逊有礼,更难得的是低调不张扬,足称得上是可造之材。 目光突然集中到赵盾身上,显然偏离了今日主题,赵衰赶忙岔开话题。“今日只叙晋国得诸侯来朝的盛事,怎么说起了小辈?年轻识浅行事稚嫩,还望各位前辈多提点才是。万不可太多赞誉,免伤了虚心之志。”众人纷纷附和,于是又回归主题。 不再成为众人的焦点,赵盾也松了口气。转念一想,阳叔叔对自己既然是肯定的,那么,是不是假以时日,他提出要和芳菲……应该不成问题?想想那日,本来就要说出口的话,偏偏被人打断,实在郁闷。他决定抽空就去找芳菲,早点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才好。 第2章倾心相谈 赵盾还没来得及去找芳菲,他的好兄弟先且居却病了,而且一病卧床不起。 聚会那日突然晕倒的栾枝,经大夫诊治已无大碍,只需日常调理即可。幸好发现及时,并没有在地上躺多久,否则地上寒凉,湿气侵入体内,后果难以想象。 栾将军毕竟年近五十,先兄可是正值壮年啊。去先府的路上,赵盾的心七上八下,栾将军和先兄先后病倒,时间如此巧合,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如果有,会是谁能对堂堂中军元帅动手?目的何在?越往坏的方向想,越觉得可疑,越可疑就越心焦,所谓关心则乱,就是现在的赵盾。 来到先府,赵盾迅速下马,脚一着地立马冲了进去,一路上打招呼的仆人他都没有回应。他心急如焚,大步流星直奔先且居的寝居。 先且居坐在床上,身披外衣,正喝着夫人煲好的汤药。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精神还算饱满。先夫人服侍一旁,待先且居喝完药,她便先行离开,把空间让给兄弟二人。 “兄长为何突然病倒?”先夫人一离开,赵盾就迫不及待的追问。 “新进的疱人做了道藕蒸猪蹄,我见可口,便多吃了几块。不想当夜就开始肚痛,腹泻呕吐,连续三日无法入食,不得已只好卧床休息。”赵盾还站着,先且居连忙叫他坐下。 “吓死我了。”坐下后,赵盾长长舒了口气,“栾将军才好没几日,你又病倒,我都怀疑会不会——”他很谨慎,没有继续说。 “我明白你的想法。”兄弟连心,先且居马上领会,“只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阴谋。”新君继位之后,朝堂多了许多不同的声音。大意是说,先君旧臣权势太重,有功高震主之嫌。如能削弱部分老臣的势力,扶植献公、惠公朝的旧勋后裔,则能达到两方平衡,方可确保国君的权威万无一失。对此,先且居早有耳闻,却不以为然。 “就怕有人趁机兴风作浪。”赵盾没有先且居那么自信,“我想,要不要跟我爹商量商量?” “大可不必。”先且居摆摆手,赵盾对他的关心他理解,但是他认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如果惊动赵叔叔,军政两方都会动起来。况且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栾将军是被他们设计的,贸然行事反倒显得我们小人之心了。” “一想到你有事,我就心乱如麻。”是先兄把自己带离仇恨,远离惶恐无助。挣脱心灵的枷锁从而呼吸到自由,慢慢走出困境。先兄是赵盾来到绛都后结交的第一位兄弟知己,他害怕听到一丝一毫关于他的坏消息。 “赵弟有心,哥哥感激不尽。”赵盾脱胎换骨之后,一直淡定从容。今日因他卧床就吓得手足无措,先且居过意不去,赶忙开口宽慰,“小小病痛,休息几日就好,让赵弟如此惊慌,兄长有愧。”说着还对赵盾拱手。 “先兄还有心情说笑。”先且居如此轻描淡写,赵盾有点无奈。 “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凡事要往好处想。将来你会接触越来越多的国政大事,遭遇的困境要棘手得多,可不能像现在这般毛躁。”从前先且居只会领兵打仗,沉迷排兵布阵。自从接替父亲的位置之后,他成长了许多。 他日渐明白,位置越高,需要处理的事情越复杂多变。尽管他只当自己是名武将,可是身在中军元帅的位置,面临的政治变幻比打仗难缠险恶得多。父亲离开之后,他才知道父亲肩膀上曾经背负的担子有多重。那个父亲身边的小兵,不得不适应变化努力扛起责任。 “先兄教诲的是。”经先且居提醒,赵盾也意识到自己很浮躁,最近尤其强烈。虽是立定主意要向芳菲表白心迹,临去之前又有许多怯懦跳出来,应该如何措辞?什么时机最合适?他被这些细枝末节折磨得辗转反侧,好容易酝酿好情绪,准备找时间会面,偏偏先兄又病倒,他一下失去冷静。 “对了,”左右无事,先且居忽然想聊个轻松点的话题,“你那位女弟子怎样了?” “才说你没事,马上就有余力调侃我了?”先兄也真是,得了点便宜就要卖乖。 “我是说正经的。”先且居板起面孔,果真一本正经起来。“你用心教授,她进步神速,她父亲没说要怎么感谢你?”先且居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就差没问‘是不是要她以身相许?’,兄弟间还是要留点余地,他也不想赵盾真的恼起来。 “没有没有。”赵盾真是服了这位兄长,“她家有了新宅子,已经搬过去了。” “可惜啊,”先且居的语气充满惋惜,“那你们现在是形同陌路了?”既然得闲,气氛轻松,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 “什么形同陌路?”赵盾忽然又激动起来,“她不懂的功课还可以来问我嘛。” “哟,看来赵弟真是才气纵横啊。”先且居听说,阳处父给自己女儿找了位闻名全晋国的大师来授课。“大师都不能讲明,惟有赵弟可以点透,依我看啊,下一任储君太傅非你莫属了。” “既然先兄无恙,那就多多歇息,小弟就不打扰了。祝你早日养好贵体,小弟告辞。”实在受不了先兄这样打趣他,赵盾决定先走为上。 得知先且居无事,再加兄弟二人一番闲谈,赵盾心情大好,打算在外悠游闲逛一番。不想家中仆人匆匆赶来,说是老爷有请,要少爷马上回府。无奈,赵盾只得匆匆打道回府。 赵盾出门后不久,赵衰收到栾府家丁来报,说是栾枝病情加重。听说赵盾去探望先且居,赵衰特意交待家丁去先府守候赵盾,请他从先府离开之后径直回家,他要知道先且居的情况再作区处。 赵盾把先且居的情况告知赵衰,赵衰这才放心。看情形,他似乎也有和赵盾一样的担忧,只是他并未说出口。 无论如何,栾枝的病情加重大大出乎意料。毕竟前不久才得知他已经缓过来了。突然加重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父子二人急忙乘马车赶往栾府。 见到栾枝的时候,赵衰被吓了一大跳。就在半月前,他们在朝堂上曾有过一次会面。那日的栾枝,面色红润,精气神饱满。毕竟武将出身,长年习武,自有一股武将虎虎之风。今日的栾枝,仿佛一下老了十岁,脸色蜡黄,精神委顿。一问才知,病情加重后就难以咽食,吃不了睡不着,一下就成了这般模样。 这样下去如何了得?赵衰一听,马上请家丁去请自己常用的大夫帮忙救治。栾枝只是摆手,不让赵衰前去。“君主已经派了宫中大夫替我诊治。我这病,一发作便浑身疼痛难忍,近来更是频繁。看来是疾病末期,恐怕……”说到这,栾枝长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栾将军休要胡说!既有大功在前,如今又当报效晋国之时,怎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吉人自有天相,栾将军不会有事的。”赵衰打断栾枝。 栾枝苦笑,他何尝愿意如此?只是这命运之事,岂凭人意?摊上了,只得坦然接受。“多谢赵将军、赵公子百忙之中来见我这病榻之人,一番情意,栾某感激不尽。” 栾枝也是当初赵衰引见给文公之后被委以重任的。对赵衰,他心怀感激也十分敬重。得知他病重,他又是第一个来看望他的朝中大臣。病中人软弱,愈见多情,见到父子俩,他差点就泪洒当场。 赵衰赶紧扶栾枝躺下。他和赵盾坐在一旁,说了好些宽慰的话,还约定等栾枝病愈之后再与同僚去赵家一叙。栾枝连连点头。不敢打扰病人太久,很快,赵氏父子告辞离去。 走出栾府,已是黄昏。赵衰吩咐家人赶马车在后,他要沿路步行。赵盾亦步亦趋跟随在后。赵衰愁容满面,一脸疲惫,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不语,赵盾也不便开口,父子俩沉默的缓步行进。 正是杨柳飘絮的时节。忽然一阵风吹来,白絮在空中纷飞,洒落在行人的头上、肩上、背上。本是春色迷人,却抵不过笼罩在赵氏父子心头的乌云。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赵衰的身上,落后他半身的赵盾,看着父亲的背影,胸口心酸。如此近的距离,看到父亲鬓角的白霜胜过从前许多,忽然惊觉,父亲比他初到绛都时苍老不少。 这些年,父亲深居简出。他向君主推荐的贤人,各个年轻有为,独挡一面,成绩斐然。这些被他慧眼识珠得以重用的人,经常过府拜访。发自内心对他敬重的有,只是溜须拍马的也有,他都不在意。但得一技之才,父亲总是不遗余力为其引荐。 赵盾想,他还是不太了解父亲。有时看他悠然自得,有时仿佛又有点失落,到底为何,他却捉摸不透。 他对父亲有敬有畏,还有丝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似乎分别的八年成了横亘在父子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与仇恨误解无关,而是那八年,都是他们生命中最不堪回眸的八年。那八年,烙印在他们各自浅薄的生命里,厚重了历练,影响一生,却又不忍触碰。 来到一处供旅人休憩的亭子,赵衰走进去。很少步行那么久,他有点累,坐了下来。他回头看看赵盾,向他招招手,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赵盾坐下。 “难得清闲,咱们父子可以好好叙谈。”刚才气氛太低沉,赵衰想缓一缓。看着眼前日益沉稳内敛的儿子,无论眉眼或神情都跟自己十分相似,这让赵衰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他需要自信又骄傲的那个自己分担今日的难过无助。 “爹请说。”坐在父亲身边,看着眼角沟壑纵横的父亲,赵盾的语气不觉又软和了几分。 “不必如此拘谨。”赵衰拍拍儿子的肩膀,肌肉纠结,肩头厚实,年轻真好。“这几年大有长进啊。”唯一的一次上战场之后,赵盾再也没有展示武艺的机会,赵衰其实有点内疚。 “左右无事,练一练当是强身健体了。”尽管展示机会不多,赵盾却乐在其中。 “盾儿啊,你是不是觉得爹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些年,赵盾在朝中露脸的机会其实不多。如果赵衰所料不错的话,这个儿子应该有颗想要急切建功立业的心,他绝不会甘心一直如此。 “爹何出此言?”坦白说,曾经赵盾是有过几分埋怨。可是当他一路成长跨越之后发现,怀抱感恩之心才是心静源泉,如今的处境比从前好太多,他不应该还不知足。 “三个弟弟还年幼,所以这些年我没再让你出征杀敌立功。我是想,赵家的平稳安定至关重要。毕竟,将来还要依靠你扶助弟弟长大成人。”赵衰知道,这样的安排一定程度上是牺牲了赵盾的前途。尤其他与先且居是好朋友,眼见自己的朋友一番事业风生水起,难免自伤。“为了赵家却要委屈你,其实爹很愧疚。” “爹言重了。”赵盾糊涂了,从他被接回来那天起,他的使命不是已经注定,为何今天又要质疑?“我能回到赵家,变成知书识礼的模样,已经很满足。”赵盾说的是实话,跟从前日复一日没有希望的日子相比,现在是宛若仙境。 赵盾的话,赵衰听后更难过。这个儿子毕竟是自己亲生,他不是被弃置路旁捡回来的孤儿,不应该只是完成作为赵家使命的工具而存在,他是有血有肉的人。 “你是爹的亲生儿子,不只是赵家的继承人而已。”赵衰忽然急迫的想对儿子表明自己的心意,“之所以将你作为继承人,是因为你已成年,所以才有此一说。”他正色强调,“当初的确是想一家团聚才把你和你母亲接回来的。”起码赵衰的内心是真心真意的想要一家团圆。毕竟,与他们母子相处的十一年也是他人生美好纯净的黄金岁月。 这是第一次,父亲亲口提到当初从翟国将他们母子接回来的原因。这个认知令赵盾欣喜若狂。事发突然,他头脑竟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第一句话竟是:“娘知道吗?” 那些年的忍辱负重,因为有爱才能苦苦支撑下来。回到绛都,娘反复跟他提过的只是感恩,但是他心里清楚,娘要的一直是爱,而不是这份恩赐的收留之情。只是为了他,娘才将自己的心事收藏,强颜欢笑。 “你娘走之前几天,我跟她说过。”赵衰对叔隗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他不能辜负赵姬,赵姬对他是全身心的爱和崇拜。君主的恩情他同样不能背弃。就算是要迎接他们母子,他也无法主动开口。有时候他也恨自己的软弱,但是背负的情义令他身不由己。 “难怪娘走得如此安详。”赵盾由衷的替母亲高兴。终于,她得到了她一心想要的答案,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所以她心满意足的去了。而他,迟了十年才明白这份隐藏深处的父爱。可是,为何今天父亲要揭开这谜底呢?他不解,一脸问号望向父亲。 “离开绛都逃亡之前,爹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赵衰的视线投向远方,仿佛那个少年就在彼岸。“只想立一番事业,辅佐少主,功成名就。”少年消逝,他看向近前一棵不胜微风的柳树,“后来,遇到你娘,停泊休憩之后有了你。本想人生如此也算平稳,不想命运之手不由人左右。几经周折,最后总算不负理想,位极人臣。” 他摇了摇头,“我却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少年。多少鲜血人命,多少家破人亡,这些年我看过多少悲欢离合,浮沉起落,我累了倦了,一心想要隐退,却又有割舍不了的恩义要回报。所以我躲在幕后,将有贤有力之人推上位,自己却甘于恬淡。” 他转头看看身边的赵盾,“所以,我拼命阻止,不想让你再次现身沙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希望你卷入名利争斗,我只想你这一生平平安安。扶助弟弟们长大成人,一家和睦,这是我最想看到的场景。” 眼前的父亲,熟悉又陌生。时间经历造成的隔阂曾经稳如泰山。他曾经绝望的以为,翟国时的父子亲密依恋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和父亲永远客气礼貌却不再亲近。今天这番对话,成功的将他推到与父亲平视之处。在这里,萦绕他心口多年的疑团终于解开,他再次感受到父亲对儿子的爱惜庇护,不禁大受感动。 “多谢爹对我的坦诚相告。”赵盾紧握住父亲双手,这温暖厚实的手掌,许久不曾触碰。“我承认,初来绛都,我对您有许多怨恨。当我了解真相之后,尤其是娘走了之后,我才发现,其实过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父子现在还能聚在一起。如果我还能为这个家分忧,那就是我最大的荣耀了。” 赵盾握着父亲的手,加大了力道,“无论文武,皆是为国效力,方式不同而已。请父亲大人放心,孩儿是心甘情愿遵循您的安排的。”曾经的疏离正被彼此的爱填满,八年的鸿沟,因为此番推心置腹,渐渐模糊。 远处,夕阳渐沉。被水淹没之前,它火红耀目,如同它跃起之时一样光芒万丈。 赵氏父子的青葱岁月,一个出走,一个回归。一路的风雨飘摇没有浇熄他们心中的爱,对家的渴望、依恋和庇护,让他们殊途同归。 第3章欲说还休 赵盾从未如此惬意满足。那天黄昏和父亲的倾心交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身上的全部枷锁。快乐源源不断朝他汹涌而至,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大笑不已,意犹未尽。 某天晌午过后,赵夫人吩咐佣人找到赵盾,说是有要事相商。 “搬回阳府后,芳菲似乎就没来过咱们家啊?”自从上次去阳府赴宴之后就没见过芳菲,赵姬十分挂念。 “是的。”赵盾点头,“如果娘想见芳菲,不如我吩咐下人去阳府把接她过来?”自从亲生母亲叔隗过世之后,赵盾就改口叫赵姬为娘。 “好啊。”赵姬看着赵盾,似笑非笑的,“芳菲在咱们赵府也住了好长一段日子,你跟她接触最是频密,就没有一点挂念?”赵姬跟赵盾年纪相仿,只是当家主母的身份在前,才把他当成晚辈。只要不是提到严肃的话题,偶尔还会调侃几句。 “是有点不习惯。”赵盾没跟家人这样说过话,有点不自在,“芳菲在时,家里多少热闹些。” “还是如此忸怩。”赵夫人无奈摇头。明明很重感情,却不轻易开口,心事都藏着,她看着都着急。 “不知母亲所指——”赵姬很少单独面见赵盾,赵盾有点摸不着头脑。 “娘知道,你心仪芳菲,芳菲心里也有你。”上次郊外踏青时,赵姬就已确定芳菲的心意。赵盾的心思,她多少能察觉,好事是否玉成,就要看赵盾的态度了。 “芳菲的心意,娘是怎么知道的?”赵盾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自己的心意。至于芳菲的心意,他却未有十足把握,为何娘却如此肯定? “娘是过来人。”赵盾面色微微发红,赵姬不觉好笑,“女子最知女子心事,而且——” “而且什么?”赵盾非常急切,渴望听到进一步确认的信息。 “而且啊,”略做停顿,赵姬决定把话挑明,“我还侧面打听过,芳菲的态度早已说明一切。” “哦。”以为会听到正面回答,哪知是侧面打听,赵盾有点失落,又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啊,你们两人都有心,芳菲又是个讨人喜爱的丫头,”怕赵盾有什么犹豫,赵姬赶紧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和你爹都赞成把芳菲娶回家。” “可我还是担心——”赵盾二十二岁那年,父母做主帮他选了位知书达礼的官家小姐成婚。两人虽非如漆似胶,却也夫妻和谐,相敬如宾。如今,两人已育有三个女儿,却未有儿子。赵盾担心,如果现在纳新妇,恐怕夫人会有想法。“我怕百合会胡思乱想,我不忍心伤害她。” 许多事情想得越久顾虑就越多。冷静之后,赵盾又想,芳菲毕竟还小,再过两年也不迟。说不定到时他们有了儿子,百合会比较容易接受芳菲进门,这对他们三人都好。赵盾和百合结为夫妻十多年,她对他的情意之深,深到他不得不顾惜她的感受。 “娘明白。”看着气质与赵衰越发相像的赵盾,赵姬暗自点头。这个儿子跟赵衰一样情深义重,让人心疼。 想当年,赵姬听从父亲的建议,主动要求把赵盾母子接回来。回来后她又担心因为长子是叔隗所生,赵衰会因此冷落她。谁知赵衰对她愈发体贴珍爱,对三个儿子更是疼爱有加。她渐渐明白,赵衰才是父亲送给她最珍贵的宝物。“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尤其是这般知情识义的男子。 “眼看芳菲也到了婚配年纪,你既有心,自行斟酌便是。”赵盾既有安排,赵姬也不好十分催促。 “多谢爹娘将孩儿的事情放在心上。”如今,赵盾才知自己幸运。虽有贤淑妻子,爹却时刻记挂着他。至于他与芳菲之事,当家主母必是与父亲商量过后才与他商谈的。“芳菲的事情,待我考虑清楚,定会亲口对爹娘说明。” “好,一切由你自行定夺。”赵姬说道:“芳菲父亲那边,你毋须担心。上次做客阳府,谈笑间,你爹曾试探问起此事,他乐意之至。”以今日赵衰在晋国的名声地位,还没有他们赵家攀不上的姻亲。阳处父是受赵家提拔平步青云的,应该求之不得才是。 “爹娘想得周到,孩儿就此谢过。”说完,赵盾朝赵姬弯身行礼,以示感谢。 阳处父对赵盾十分欣赏认同,赵盾从不担心他会反对。最难过的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关——他喜欢芳菲不假,怕百合胡思乱想也是真。他曾经埋怨父亲,恨他辜负母亲的一番深情另寻别枝,他要再娶,跟父亲有何分别? 他们回到绛都,父亲虽极力弥补,不时嘘寒问暖,可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倾注在赵姬和她的三个儿子身上。他也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做到一碗水端平? 当他跳出感情的甜蜜泡泡,现实的种种立马将他包围。对芳菲的喜爱与日俱增,理性的枷锁又将他狠狠捆缚。除了那日短暂的冲动之外,他借口事情繁多,将去找芳菲的事情一拖再拖。 阳府。 这几日,芳菲读书做事都提不起精神。上次在“鹤望亭”,赵盾似乎要说什么,后来被打断便再也没提起。她苦苦思索,女子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什么重要的话。她思前想后,决定去赵府问个究竟。 待她把衣裳一一试过,搭配首饰反复对比,终于满意的出门时,却迎面碰上了父亲。父亲匆匆忙忙,忧心忡忡,与平日里的从容自若判若两人。 见她明显刻意修饰过,阳处父问道:“芳菲,这是要去哪里啊?” 怕父亲阻挡,芳菲胡乱找了个借口,“爹,功课我已诵读,还有些不明白的,正要去请教赵盾哥呢。” 阳处父正好也要去赵府,于是父女俩一起前往。 坐在马车里等父亲,芳菲总觉得哪里不对。父亲为何如此惊慌不安?去赵家不过是找赵伯伯研商国家大事,难道最近又不太平?可她没听说啊。 还没想出个头绪,阳处父上车了。他看着芳菲,欲言又止。一会闭目养神,忽然又睁开眼,折腾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芳菲,你多久没去赵府了?” “乔迁之后就再没去过。”芳菲怕她爹知道她的心事。毕竟是女儿家,万一爹不同意,又或者是流水无情,她会难为情。所以说话尽量短少,以免暴露心事。 “芳菲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女儿自小没娘,自己虽然娶了继室,芳菲与她却不亲。他又忙着出使出征,无暇顾及家中之事。转眼她就长成了大姑娘。 上次在阳府设宴,赵衰和夫人的暗示,阳处父听得很明白。说实话,抛开赵家的门弟不说,他打心眼的就喜欢赵盾。人说‘虎父无犬子’,赵将军仁义宽厚,谦让隐忍,赵盾也能和人。芳菲如果能嫁过去,日子必定是舒适的,赵家上下都是好相处的人。 这几年,他阅历增多,升迁几次,在晋国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对女婿的门第出身反而比从前看淡了不少。 这个女儿,最近相处得多才慢慢了解。她心思细腻,聪慧善良,有些小脾气,却不失为善解人意,人又生得娇憨可爱。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要让她嫁个自己喜爱的人才好。绝不能纯粹出于自己一厢情愿的为她好,或是为了事业前途轻率做出决定。 最近他才发现自己像个父亲了。据他看到听到的,门当户对的夫妻也未必恩爱厮守。他们家没有门第,他又何必拘泥于世俗成见?曾有几个朝中大臣想与他结亲,他以芳菲还小为由婉言推拒,就是想要找个知情重义的人才能放心将芳菲托付。 赵家是上上之选,但是他想知道芳菲的意思。“你看,自小与你一起长大的茉莉、牡丹和水仙都准备嫁人了。” “可是我比她们都小呢。”芳菲怕父亲要安排她的亲事,赶紧采取拖延战术,“爹,你看我最近是不是读书用功又听话?你就这么想让我嫁出去?” “她们大你不到一岁,你这丫头!”今日阳处父之所以发愁,是听说赵衰染上风疾,手脚有些不便。他非常担忧,所以要上门探望。赵将军已年过五十,忽然染病,并且还有旧伤在身,不知……最近朝中大员相继得病,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与赵家结亲之事,他是希望明确芳菲的心意,然后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爹知道你乖巧听话,只是男婚女嫁乃人之大伦,爹只是想趁着你豆蔻年华帮你寻个好人家,也好告慰你娘的在天之灵。” “女儿现在只想一心陪爹,做个好女儿最要紧。”芳菲守口如瓶。 她一门心思沉浸在牵挂爱恋赵盾身上,倾情付出,无怨无悔。偶尔会有念头上心,万一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要如何是好?想到这,她就灰心丧气,干脆不理。 不久又会鼓起勇气告诉自己,据她的直觉和观察,赵盾对她应该也是有意。但是事实摆在面前,赵盾哥有妻子女儿,她的夫人能容得下她吗?如果不能,她将来的日子岂不是……一想到现实问题,又觉意兴阑珊。 爱,让人不由自主的卑微低下,尤其在自己深爱的人面前。所有的自信从容全部掉头逃窜,犹疑不安和徘徊不前趁机占据上风,恣意狂妄。为了逃避失望,回避现实的追问,一心躲在“我爱你,与你无关”的小宇宙中独酌沉醉,反而会满足舒畅。 芳菲是凭着一股突然而至的勇敢才想着要去刺破这层窗户纸的。这种勇敢无组织无预谋,不是精心策划,也非长期酝酿。是福至心灵的预感加上多日压抑的情绪发酵之后破土而出的毅然、决然、使然。 芳菲不知道,两家父母已经彼此探过口风,更不了解她爹的真实意图。她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万一父亲要将她婚配别家,岂不是又增烦恼一桩?所以她只得假装害羞矜持,敷衍了事。 “芳菲啊,咱们父女好久不曾好好说话了。”阳处父看得出来,芳菲是不愿和他说实话。他有点焦急,急于向女儿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么些年,爹也算仕途顺畅,见过不少世面。偶尔清闲下来,我就在想,人生富贵如过眼云烟,看着孩子平安喜乐才是大福。” 他看着芳菲,注视着这张酷似她娘的面孔,感慨颇多。“所以啊,如果有心仪的人,不妨告诉爹。咱们家不是什么世代贵族门第高深,不需要顾忌太多。” 第一次听到父亲剖析自己,芳菲觉得十分新鲜亲切。心想,今天如果问明了赵盾哥的心意,回来便跟爹说。既然两情相悦,何必计较太多?心结已开,嘴上就甜甜的说道:“谢谢爹,女儿还需要些时间验证自己的心意。一旦确定,一定俱实与告,不敢有半分隐瞒。” 阳处父听明白了。他大胆猜测,看来女儿今天如此精心妆扮是为了确定对方的心意而去啊。看来阳府很快就有喜事要操办了。他笑着摸摸芳菲的头,父女之间从未有过的温馨和谐让他满心感动。 说话间,马车已来到赵府门前。阳处父着急见赵衰,芳菲则是想快快见到赵盾,于是父女俩便各自办各自的事。约好事毕在门前马车上等,再一同回家。 赵府,芳菲可是熟门熟路。这个时候赵盾哥一定是在书房。要么在研习哪个人物,要么就是处理些未了的朝中政事。于是她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紧闭,正要抬手敲门,只听里面传来“嘤嘤”的哭泣声。芳菲只得收手,敛神屏气,不敢作声。 “我知道,你是嫌我生不出儿子为你赵家传宗接代……”说话的是名女子,一边说还不时抽泣。 “绝无此意。”这是芳菲熟悉的声音。“你我成亲多年,我何曾为此对你有过丝毫埋怨责备?”女子声音稍歇,赵盾接着道:“百合,你不要胡思乱想。孩子还小,你要保重身体才好。”他们的小女儿刚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可爱逗人的年纪。 “我听婆婆说要帮你娶二房。”女子情绪渐渐平息,“就是前阵子寄住在府上的小丫头,叫芳菲是不是?”说到后来,尤其是提到对方的名字,她加重了语气。 听到自己的名字,芳菲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怦怦’声在喉咙回响。她急切地想听赵盾亲口承认。一旦赵盾承认,那么这段感情就是两情相悦不算,而且还会马上开花结果。 “芳菲只是个小丫头。”百合不依不饶,赵盾不得不好言安抚。他放低声音道:“我只是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一向温柔善解人意的百合,执意认定因为她生了三个女儿,赵盾才要另娶她人。 赵盾不想百合误会自己把她当成生儿子的工具,更不想芳菲认为自己只是个替补,所以才迟迟没有给赵姬确信。无奈流言已经传开。眼下只有暂时先把百合劝住,过两年再提此事。或者到时她会慢慢想通,所以赵盾撒了个善意的谎。 越墙而出的“妹妹”两个字击垮了芳菲。接下来书房里的两人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整个人被重重击倒,眼冒金星,四肢无力,脑袋一片空白。她没有必要,更没有勇气,再敲开这扇门。她瘫软在地上,连站起身来都异常吃力。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感受到的就是心痛,疼痛令她近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没了声音,四周也一片寂静。芳菲忽然回到现实,记起自己身在何处。“离开”、“逃得远远的”是她接收到的唯一指示。她挣扎着起身,起得如此仓促,差点跌倒。 待她站起身时,又像是溺水得救的人,忽然寻得新鲜空气,贪婪的大口喘息起来。 喘息刚定,她就拔腿向外狂奔。无意识的,箭一般的往外冲。似乎撞到一个人,她努力睁眼,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她片刻不停的奔跑,等她终于累了,她停了下来。一阵风吹过,脖子凉凉的,一摸,湿湿的。手擦过脸颊,一看,全是水。 环顾四周,她已来到赵府北面尽头的一处空地。几块假山之外,空无一人。 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空旷之地似乎是专为她而设,成为她一个人的专属舞台。她无所顾忌歇斯底里的把这一路隐忍苦苦压抑的委屈、愤懑、难过心碎宣泄而出。 那些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那些满怀情意的言语,那些含情脉脉的凝视和情意绵长的拥抱,全部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心而已?难怪当她搬离赵府,赵盾只是劝她好好读书。难怪每次问到关键之处,赵盾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原来,一切的一切,如此清晰明确,偏偏自己要自欺欺人! 芳菲恨,恨自己一腔热情付诸流水,恨自己自作多情不知害臊。她捶打自己的脑袋,然后用力掐大腿。这一刻,她最恨的是自己。原来自己就是个笑话。原来这出戏,她倾力演出,却是场独角戏。 从头到尾,赵盾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是她毅然决然的要投入。今天这结局,全是她咎由自取。 哭过恨过骂过,芳菲一身疲惫。她缓缓起身,拍拍身上沾染的草屑灰尘。想起与爹的约定,慢慢往赵府门口走去。 她刻意避开书房,避过回廊,绕到厨房后方,一路无人,马上就要接近门口。 “芳菲!”赵盾叫住准备擦肩而过的芳菲。芳菲一向干净清爽,今天却不同。她头发蓬乱,裙子有几处污渍。通过侧面看到,她眼睛还有点肿,神情也不对。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如此。前一刻,你因某人痛哭流涕,下一刻,马上又要面对他,而你却要假装若无其事。 几次深呼吸过后,芳菲才能正常说话。“赵盾哥。”她不敢面向赵盾,害怕自己痛哭失声。勉强说完这三字已经耗尽她全部力气。她垮下肩膀,脑袋耷拉,迈开脚步,就要离开。多在赵盾面前呆一秒,她就要用十分力去克制自己,不能哭,不能歇斯底里,不能开口质问。 见到芳菲,赵盾显然十分高兴。他虽有诸多借口没有去找她,心底的思念早已泛滥成灾。见芳菲急着要走,他更不解了。平日里的芳菲,只要看到他,总是兴高采烈飞奔而来。这一次,她都没给他正脸,似乎恨不得马上消失,这太不寻常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找我?咱们好久没见面了。”赵盾问道。女孩心,海底针,虽有侧面探听的答案,赵盾也不敢成竹在胸。在自己喜爱的人面前,他有和芳菲同样的怯懦。不敢直接挑明,只好仍是按部就班,依正常朋友见面聊天程式走。 “今日来得匆忙,不便打扰赵盾哥。”芳菲不得已看向赵盾,仍是客气疏离,惜言如金。 “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芳菲眼睛红肿,面有戚色,显然刚刚哭过。愣是赵盾再木讷,也察觉到了不妥。他连声追问。 “没事,刚才被呛到而已。”欺负自己的人正在眼前,她要找谁去诉?难道要她放低自尊,大声呵斥对方为何对她无意?她做不到!芳菲揉揉眼睛,努力扯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今日有些乏了,我爹在门口等我,该走了。”说完,没有一丝留恋,转身就走。 赵盾正要开口挽留,似乎有什么拖住了他。百合的眼泪和他的信誓旦旦忽然闪现脑海。就这么一闪神,芳菲的身影已经不在。赵盾告诉自己,芳菲可能身体不适,可能确实有事,可能…… 那一刻,如果他多一点点好奇心,跑上去拦住芳菲问个究竟,他就会看到,她扑簌而下的眼泪,和被牙齿咬到留下深深印痕的嘴唇。如果他执意刨根问底,或者一切就会不同。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静静的任由芳菲离去。那个转身,终他一生,难以磨灭。 第4章朝堂空矣 四月,几经病痛折磨,栾枝驾鹤归西。 噩耗传来,赵衰再次病倒。 上次阳处父过府探望赵衰时,他不过是偶染风疾,服用几剂药后已恢复如常。栾枝的死对赵衰的打击很大。 栾枝是赵衰一力推荐给文公的贤人。他忠正多能,慎于言又敏于行。正直壮年就这样匆忙离世,勾起赵衰的许多回忆。 追忆往昔不禁悲从中来。伤感易至难去,郁结于心。又值多雨时节,潮湿阴冷,旧患发作。几重压力之下,赵衰终于顶不住。 跟以往不同,这一次,他病的不只是身体,而是整个人都消沉下来。他变得意兴阑珊,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打不起精神。 赵家上下为此焦虑不安。赵夫人更是命人遍访良医,四处找药。身为赵家长子的赵盾更是衣带不解随侍在旁。每日除了看护父亲,还要招呼接待前来探望赵衰的朝中大臣。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赵盾也消瘦了几分。 除了朝中好友门生前来问候,赵衰的病甚至还惊动了襄公到访。 赵衰既是先君旧部元勋,又兼执政大臣,还是襄公的妹夫。于亲于理襄公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狐偃和先轸先后去世,栾枝刚走,朝中威望最高资历最深的当属赵衰。如今,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臣又病倒了。一时之间,朝野震动,人心起伏。 襄公决定亲自探望,一来是稳定人心,二来也是聊表君主对老臣的诚挚慰问。 襄公要造访赵府,赵府上下深感荣幸之余,不免要张罗一番。内外打扫装饰一新,约束上下,教授礼仪。命仆人小厮注意衣着仪容,大小事务均要合礼合规,不容有失。 说是巳时莅临,辰牌时分,赵家大小已排列在门口。上到夫人老爷下到仆役小厮,无一不衣着簇新,仪容整洁。他们立在门口,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赵衰也立在门口。因为仍在病中,既然君主未到,他站久困乏就先坐下。千呼万唤,人困马乏之时,襄公终于到来。一番寒暄,终于宾主坐定。 襄公说道:“寡人听闻赵将军卧病在床,不知现今身体如何?” 赵衰朝襄公下拜,恭敬的回道:“承蒙君主关爱,臣赵衰感激不尽。听闻君主莅临寒舍,恩泽及身,臣已好转许多。” 襄公示意赵衰坐下,“赵将军不必拘礼。不知是染何疾病,可有良医诊治?” “回君主,”赵衰又道:“前段不慎染上风疾,近来湿气重,旧疾又发作,这才卧病在床。现已觅得良医开药医治。劳烦君主费心,臣不胜惶恐。” “赵将军请坐。”襄公请赵衰坐下,“这旧疾,可是当年为先君挡一箭落下的病根?”父亲临终在病榻前特意吩咐过他,要他终生铭记这一箭之恩,务必善待赵氏。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赵衰不愿多谈。陈年旧事而已,拿出来便有炫耀之嫌,他不屑为之。 “赵将军太谦。”赵衰谦让,襄公早已知晓。只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竟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襄公不禁对这位将军的器量胸襟再次致上十二万分的敬佩。“当年若不是赵将军以命相拼,先君定难全身而退。赵将军因此卧床,寡人自当义不容辞。”说罢,便叫上随行的几位宫中大夫为赵衰把脉。 赵衰正要推辞,襄公心意已决,也不好推托,只得顺应。于是宫中大夫一一上前替他把脉。几人商议,得出定论,开出终极药方。又吩咐赵家依药方抓药,定时服下,这才算数。 不知是君主恩义浩荡,还是宫中大夫均是治病圣手,总之,赵衰的旧疾缓解,精神也渐渐好转,全家上下总算可以松口气。 心才刚放下,却传出先且居病重的消息。 上次先且居肠胃不适很快就复原。蹊跷的是,自此之后小病不断,身体越来越虚弱,甚至严重到了难以食不下咽的程度。 父亲病倒之前,赵盾还与这位兄长碰过面。彼时他仍健步如飞,一切如常。怎么父亲刚刚好转,他又被病魔纠缠。这才多久?竟已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这一年是怎么回事?还未过半,重臣纷纷病倒。会不会有人从中作梗?赵盾心中曾有的万般疑团又涌上心头。本想与父亲商量,转念一想,他身体刚刚恢复没多久,不敢轻扰。左右没个商量的人,他只得把疑问暂时放下,去先府探望兄长要紧。 一进先府,就发现气氛不对。仆人三个五个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个个神色惊惧,似乎非常担忧。见到赵盾,他们立马退立一旁,转为低低细语。 进到屋内,先看到站立一旁的先家老夫人、先夫人,又见到个面孔稚嫩的少年。家人已经来报。先且居知道是赵盾,听到脚步声,他正努力起身。 先且居起身似乎有困难,赵盾连忙伸手去扶。手及处,一片瘦骨嶙峋。他的心猛的一惊,抬头与先且居四目相对,未语泪先流。 先且居面色白中带青,两个脸颊深陷,形容枯槁,眼神黯淡。曾经的意气风发一去不复返,只剩下苍白软弱无力。高大健硕的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只剩萎缩床榻的一角。身披铠甲威风凛凛一骑绝尘的元帅,如今连起身坐正都需要人从旁协助,料谁见了都不得不扼腕痛惜悲从中来泪洒当场! 赵盾一哭,站立的三人仿佛遇到知音盟友般,齐齐放声大哭。少年仿佛隐忍多时,终得机会放飞自我。他是男子汉,从小听爷爷父亲教诲,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知道父亲病重,仍然不敢在他面前掉泪。可如今连赵叔叔都泪流满面,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忍得住? 爷爷走了,父亲又成这样,自己还未成年,这该如何是好?奶奶年迈,母亲柔弱,家中只剩他一名男丁。自己瘦弱的肩膀如何撑起这偌大的将军府?想到未来种种,更觉彷徨无助绝望无依,悲痛万分。于是声泪俱下,到最后竟声嘶力竭。 一屋子的泪人,哭泣声此起彼伏。先且居没有制止家人的失态。他只轻轻闭上眼,清清嗓子,对着赵盾缓缓开口:“盾弟,你坐。” 赵盾坐下后,他牵起赵盾的手,勉强挤出个笑容,“谢谢你还记挂着兄长。”赵盾含泪点点头,他又轻拍赵盾的手背,继续道:“你来的正好,有些事情还想请你帮忙。” “先兄请说。”赵盾费了好大劲才把眼泪止住。此时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把兄长的病治好,他都毫不迟疑。“兄长病重,小弟此时才来,实在是万分惭愧。”说着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只得调转目光往窗外看去,硬生生的把眼泪逼回眼眶。 “你爹生病,你自是要费心照料。这是为人子的孝道,不必对兄长愧疚。”赵衰前次染疾,先且居已经身体不适,只是最近愈加沉重,“今日大家都在场,”他看向三位家人,又调转视线看着赵盾,“我有几句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说着,他一阵咳嗽,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 “趁我现在神智清醒,就把话一次说清楚吧。”咳嗽过后,他用力提上一口气,“娘,夫人,克儿,今天盾弟也在,我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这口气,这结语,像是要抓紧时间在诀别之前留下遗言。 最先受不了的是老夫人。看着自己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亲口跟自己告别,这不是凌迟她的心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出人间悲剧,为何偏偏要她来承受?顾不得什么将军夫人的面子仪容,她放声恸哭。 先夫人忙着给老夫人擦拭眼泪。自己强忍住哭泣声,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沿着脸庞滚滚而落。她用衣袖不断拂拭,决堤的泪水冲破眼眶喷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先克则低下头,把脸深埋在双掌中。他拼命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勇敢。他是堂堂男子汉,这次绝对不能再哭。然而,此情此景,理性如何战胜父子死别的哀恸?他哭得断断续续,抽抽噎噎。 赵盾死命咬住嘴唇,仰头向上。不能哭,不能哭,他告诉自己。兄长说有事请他帮忙,他一定要振作。屋里已经有了三个无助可怜的人,他是年过而立的男子汉,一定要坚强镇定。 可是,如果可以,他宁愿此刻是在做梦。梦醒后发现,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个长他几岁的兄长,不久前还神采奕奕的跟他说起行军打仗的趣事,转眼怎么就要离他而去?而他,竟要在此听他告知遗言? 一切都荒谬得不像真的。此刻,只有滑落面庞的泪水才是真的,流到嘴里的苦涩让人无法忽视。 众人哭成这样,先且居表情痛苦。这个铮铮铁骨久战沙场的七尺男儿也忍不住摇头落泪。 天色阴沉,云朵悲戚。因为迟迟无法转化为雨,它们身体沉重,心情灰暗。屋子里的五人,被浓得化不开的悲情笼罩。他们情难自抑,久久难以平息。 过了好一会儿,先且居第一个停了下来,其余四人也哭势渐缓。他看向母亲、夫人和儿子,努力扯动一个微笑。“生死有命,何惧之有?你们是我先且居的挚爱血亲,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你们也不要怕。咱们将军府的人,从来都是勇敢无畏的。” 就算是病了,元帅的气势也不能输——这是父亲先轸留下的话。先且居到死也不敢忘记。他转过头看向赵盾,“先赵两家,自父辈以来便来往密切。我与盾弟又情同手足。按说先家受赵家照顾提携之恩还未报答,不应该再得寸进尺——” “不,兄长言重。”听到后面四个字,赵盾马上出言阻止,“没有兄长,赵盾如何走出阴影,活成如今这般模样?先家不欠赵家的,我们两家是相互扶持,我们兄弟俩是志同道合。”想到自己孤立无助时,这位兄长及时伸出援手,可是如今兄长如此,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赵盾好恨自己的无能。 “有赵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先且居的笑意更浓了,是真的放开胸怀的释然。“我这一生足够幸运。有耿直忠正的父亲,慈爱勤劳的母亲,温婉体贴的夫人,还有善良贴心的儿子。我此生无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们,”说着说着,先且居眼睛湿润了。 他吸吸鼻子,用力攥紧赵盾的手,直视赵盾,说道:“兄长身体不争气,不能给母亲送终,无法看着儿子长大,也不能和夫人相守白头,希望赵弟帮忙照顾……” 语未尽,意绵长,泪相伴,人断肠。 “兄长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好生照看。”赵盾急急回应,许下承诺:“今生今世,只要我赵盾还活着,一定竭尽所能全力照顾好他们。如违此言——” 先且居用力挥挥手,打断赵盾的话,“赵弟,我相信你。不用重誓,你的心意哥哥领了。”说完,便要就着床榻朝赵盾下拜。赵盾赶忙将他托住,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不,一定要。”先且居看向赵盾,眼神坚定,执意要行完礼。身体所困,不能全部完成,他仍竭尽所能,把背弓到最低。“赵弟对先家的照拂之恩,先且居在此谢过!今生短促,只能来世再报。” 赵盾把先且居扶好坐直。四目交接,泪眼相对。他忽然双手用力一带,把先且居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双臂合围,将先且居紧紧拥在怀中,“哇”的一声哭出来……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化解死亡的狰狞可怖,唯有心意相通的拥抱才能暂时慰藉冰冷的人心。 病榻前的一番对话以及与之相伴的情绪摧折,对病重的先且居已是重负。待到赵盾放开他时,他已经气喘吁吁,接着咳嗽不断。 十里相送,终须一别。兄长如此难受,赵盾只得告辞,以免加重兄长病情。他用力展开笑容,朝先且居点点头,“先兄,你好好歇息,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临行一刻,他又一次紧握住先且居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那双曾给过他自信和力量的手,如今枯瘦如柴,握着越发让人心疼。 先且居点点头,赵盾转过身不敢回头。尽管如此,他仍能感受来自身后的那道灼热目光。千万个不舍紧紧跟随,诉说着依依惜别的深情。目送赵盾离去后,先且居慢慢合上眼,沉沉睡去。 离开先府,空气虽比屋里缓和许多,赵盾的胸口却似压着块大石般沉重难行。他扬鞭骑马狂奔,河堤从他面前掠过,柳树从他面前飘扬,他视线模糊,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他想逃离现实,逃得远远的。他不能想任何事情,刚才的种种都是噩梦。 总有个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反复提醒他——‘先且居就要死了’。“死”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他。待他环顾四周,认真一想,原来一切不是梦,竟是真的。他的心迅速有了回应——由隐隐作痛到慢慢撕裂,疼痛难忍。痛将他击中,他再也无力扬鞭,只能任马儿慢慢向前,放任不管。待他努力把泪拭干,定睛一看,竟到了“青青谷”。 那时候的他,内心荆棘密布,对人爱搭不理。是先且居率先对他敞开心怀,把自己的辛酸摊开在他面前。他嘲笑白眼,横眉冷对讥讽。誓要越过山川,迎面风雨,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等豪气干云? 可是,这样一位血性男子,为何轻易就被疾病击倒?命运为何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将一个英雄逼到如此绝境?如果可以,先兄一定想跟他爹一样——战死沙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点点被消磨,慢慢被瓦解,形销骨立,坐以待毙。 赵盾猛然跳下马,双手成拳,对着树干猛锤。一拳一拳,一下比一下用力。就在这棵树下,先且居侃侃而谈,他用心聆听。先且居说的每句话,如同甘甜泉水涌入他的心河。这些年来,水源源不绝,给他鼓励给他勇气。 如今,这棵受浇灌的小树刚刚开枝散叶,这汪泉水就要干涸。他还有高堂贤妻,孩子正要长大成年。这是一棵参天大树的最好年华,为何要如此仓促的掐断他的根? 老天爷,你为何总要这样残忍无情?赵盾恨,恨有多深,他捶打树干就有多用力。 那个雷电冰雹的夏日,他曾怀疑老天对他故意刁难。这个朗朗初夏,他怪命运为何对先且居如此凌虐,为何对他如此吝啬?先且居是他唯一的好兄弟,相交十三年情深义重的知己良朋。他时常感谢命运厚待,让他们相识相知。为何天妒英才,匆忙要将他从身边夺走?就不能让他好过一点,拥有长久些? 一滴滴的血从指缝间流出,被血染红的树干沉默不语。如果有心,它定能感受到流着血的心正饱受煎熬,肝肠欲断。 七月,年仅三十八岁的先且居,耗尽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彩,与世长辞。 九月,襄公曾经的太傅,那个博闻多才,深谙教育的胥臣,在自家院子摔倒,伤后不治,匆匆谢世。 死亡,像传染病似的,在晋国朝堂肆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的说是有人设局下药,专挑位高权重者下手;有的怀疑是敌国派奸细深入我国,对重臣动手,要颠覆晋国政权。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人心惶惶。襄公不得已还派了人暗中调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作为先君旧部元老中仅存不多的硕果,赵衰对流言蜚语嗤之以鼻。他曾有过怀疑,不过一闪而逝。赵盾跟他提起时,他总说这些是无稽之谈,不足为信,要赵盾不要以讹传讹。经受住各种噩耗的侵袭,经过几月调养,伤风和旧疾得到控制,他精神矍铄,饮食作息正常,健康如常人。 只有细心的赵姬察觉到,赵衰的笑容很少。他常常端坐一旁若有所思,一坐就是一下午。从前,只要清闲,他总是把最小最调皮的赵婴叫过来,和他观鱼下棋。看到几个孩子打闹,他总笑意盈盈。他曾对赵姬说过,他这般年纪,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孩子长大。家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最近,他对这些好像也不上心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淡漠以对。 赵衰的世界,由他走过的路,读过的书,见过的人和打过的仗一一构建。他在一点点的拾取零部件,慢慢拼凑,还原一生。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先且居,那是逃亡前的一个午后。先轸牵着个娃娃走到他面前,小脸圆鼓鼓的,骨碌的大眼睛。见到赵衰,他奶声奶气的叫他“伯伯”。赵衰拍拍他脑袋,问他喜欢什么。他不假思索,说长大后要跟爹一样,说着还比划着。两个大人哈哈笑。 先轸陪同文公离开绛都,这孩子和母亲被寄养在外公家。听说也吃了不少苦。再见面时,他已是一身武艺身子硬朗的铮铮男子汉。再后来,父子齐上阵杀敌立功,一时传为晋国佳话。 抛开与先轸的关系不说,赵衰是真心真意的喜欢先且居。他拥抱阳光,身处迷雾不会听之任之,他会努力拨开阴霾寻找光明。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倔强。正是这股倔强,成就了他的赫赫战功。正是他的阳光热情,把赵盾从仇恨的泥淖一把拽了出来。赵衰由衷的感激先且居。是他,让他等到了善良宽厚的儿子。 赵衰将先且居当成亲生子侄般栽培。当年文公命他推荐人才,他推荐先且居任职司马。狐偃过世之后,先且居更是一跃成为中军佐,位在赵衰之上。 这势头正猛灼灼燃烧的生命,怎么突然就黯淡熄灭了?对赵衰而言,先且居的死,犹如晚年痛失爱子,他心如刀割。先氏父子,间隔五年,相继去世。一想到先轸,赵衰又被触动。失去这位知音至交之后,他比从前更孤独,内心更清冷。 父子俩先后离开,最哀恸刻骨的一定是先老夫人。这位坚强伟大的女性,亲眼目睹夫君和儿子相继离开,需要多少勇敢孤绝才让她支撑不倒?人生的痛何其多,她却要承受痛上加痛,上苍何其残忍? 那天黄昏,赵盾骑马回来。他双眼红肿,精神恍惚,手指鲜血直流。他没有问缘由,只吩咐仆人给他上药。赵盾一直低头不语,神情哀戚。上完药后,父子俩的目光不经意间交汇。他的儿子,这个三十几岁已经成家立室,早已为人父的赵盾,突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双臂紧紧将他拥住,放声大哭。 赵盾回到绛都已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抱着赵衰哭。哭的是儿子,痛的是父亲。失去结交十多年的知己益友,他必定心痛万分。难过沮丧令他手足无措,才会像孩子般对父亲哭诉,想从此处获取温暖慰藉。 先且居是赵家的朋友、亲人,是赵衰的半个儿子,赵盾的再生之交。他的离世,如同在赵氏父子心上剜了块肉,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赵盾稍微从失去先且居的难过中缓解时,他也发现,父亲精神游离,沉默寡言。这样的父亲和初回绛都的自己一样,沉迷自我,对外不理不睬。原来,他们父子竟如此相似——这个认知让赵盾感动又忧心。他已经失去了挚友,不能再留遗憾。他打定主意,率先走出悲伤,再陪伴父亲一道渡过难关。 赵盾向父亲提议,在家里院子闲谈小酌,或是去附近的酒肆茶楼坐坐。赵衰却说,他想去郊外骑马,说是久困家中,要活动筋骨。赵盾担心父亲身体经不起颠簸,试图阻止。赵衰不以为然,无奈,赵盾只得顺从父命。 一路驰骋,父子俩比试骑术,你追我赶。很快,两人都累极了,决心寻个安静的去处,坐下来好好休息。 远远看到一条大道,银杏伫立两旁,鲜澄金黄,明艳亮丽。走近一看,片片银杏叶像张开的扇子迎风飞舞。叶面润泽,风韵雅致,真正让人赏心悦目。 更可喜的是大道中间斜出一条小径,有户人家搭个棚子设座卖茶鬻酒。走近一看,陈设十分简单,却也整洁安静。解渴休整之外,还可留连风景,两人选择在此歇脚。 吩咐店家送上一壶茶,父子俩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开来。 “盾儿,你太小瞧爹了。”赵衰可是拼上老命据理力争才被允许骑马出门的。赵盾反对。赵姬也来凑热闹,死磨烂缠的不同意。赵衰做了十个保证赵姬才放心。“想当年,爹像你这般年纪,谁想要在我手上讨个便宜,也要吃上我几剑,挡不挡得住还不定。”他捋捋胡须,仿佛那个赵衰就在眼前。 “爹——”看来父亲心情不错,还忆起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赵盾也高兴起来,打趣道:“都说了是当年。现在你年事已高,又大病初愈,奔波劳顿还是少些为好。” “好吧,老了就要服老。”赵衰无奈说道。最近接二连三的死讯,或者就是老天明示,这个国家需要汰旧换新了。“老天爷都迫不急待的要咱们这些老朽让贤了。” “爹才不老。今日骑马比试还险些将我比了下去,您是宝刀未老。”父亲似乎正在联想最近发生的事情,赵盾赶忙转移话题。“爹不要胡思乱想,我是担心太过操劳影响您的康复而已。”怕父亲将话题再次引到这一年的重臣离世,赵盾又补充道:“今日咱们父子出来是散心的,不谈时政国事,闲话家常就好。” “看把你急的,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一会说我老,一会又说我不老。”赵衰摇摇头不以为意,“好,爹听你的,咱们今天不谈国政军务,只叙其它。”他停下来,沉吟半晌,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五十称作“知天命”吗?” “知道天命难违,所以对结果不再强求?”赵盾曾听过这种说法,但是对这三个字的具体含义却知之不深。因为模棱两可,所以语气犹疑。 “说对了一部分,”赵衰说道:“除了天命难违,不去强求,还要顺从天命,致虚守静,方为知天命。” “何谓‘致虚守静’?”赵盾的兴趣被勾起。 “天意难违,却可寻其踪迹。寻得踪迹,默默追随。不动妄念,不刻意扭曲。如此,方寸之地自会空无一物。若是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包罗天地。遥遥千古,茫茫四海,一扫净光。” 最近,赵衰想了许多。当他把他的人生串联起来时,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太过执著。他用力排斥纷争,纷争却从未因此停止;他报怨老天无情,却阻挡不了先且居这颗熠熠之星的陨落;他责怪自己的优柔和急功近利,却抵挡不了落在赵盾母子身上梦魇般的际遇。 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生长、壮大、消亡,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全部接纳,一力承受。 “看来爹最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赵盾一字一句的默念。这些话,他在书本上似曾见过,却没有父亲陈述得这般连贯周密。“字字真言,孩儿一定记取在心。” “经历的多,自然想得多。”赵衰喝下一口茶,清新爽口,“你还年轻,今后做人做事,务必谨慎持重,不可轻举妄动。要顾念恩情,知恩图报,绝不可做刻薄寡恩的负义之人。”赵盾点头,他接着说道:“谦退居后,事留一线,不露锋芒,方可保全;如若被逼出剑,务必一剑制胜,不可滥用刀锋。”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父亲的字字珠玑,赵盾默念铭记在心。对父亲的敬佩油然而生,同时又感念及时领悟了这份重如山的父爱。 秋风本应萧萧,父子二人遥望金色仙子闲坐话谈,悠然隽永,自有暖意和风。 十二月,赵衰在睡梦中辞世。银杏为证,他与赵盾的茶棚一叙成为他留给赵盾的最后一笔财富。从此,赵盾接过赵家的重担成为赵府新主人。 公元前622年,晋国先后损失四位重臣:中军将:先且居;中军佐:赵衰;上军将:栾枝;上军佐:胥臣。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是被歹人奸计所害,或是有人暗中下蛊。他们就这样,你追我赶的着急离去。晋文公留给儿子晋襄公的护国栋梁,几乎全部崩塌。 旧势力乘机摩拳擦掌,准备卷土重来。新势力身孤势单,岌岌可危。 第1章虚位以待 四位大臣去世后,摆在襄公面前最迫切的问题就是——将空缺补上。这些职位事关重大,补充什么人关乎晋国未来的政治格局。 公元前633年,晋文公在被庐举行阅兵。阅兵仪式结束后,“三军六卿”成为晋国的行政中枢。 所谓“三军六卿”,即国君之下,由上、中、下三军构成议政机构。每军设将、佐各一人。中军将为正卿,排名第一。其次为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坐到这六个位置的人,成为整个晋国除了国君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他们是直属国君的内阁,出将入相,执掌晋国军政。无论行军打仗,或是内政外交,均由他们会同国君商议共同决策。 文公执政后期做了两次改动。曾有过“五军十卿”、“四军八卿”。襄公继位后,最终选定“三军六卿”固定不变。 三分之二的位置空缺意味着重组“六卿”。四个位高权重的职务虚位以待,谁能跻身其中就意味着能成为晋国权势熏天的利益集团。尤其是前三名,在晋国军政大事裁定中拥有权重更高的话语权。这是一次利益重新分配的历史时刻,旧臣遗老、元勋之后、名臣贤吏,个个跃跃欲试。 自曲沃武公、晋献公、晋惠公到短命的晋怀公,他们执政期间,得到重用的大臣元勋,我们姑且称他们的后人为“老臣派”。文公执政后重用的以“五贤士”为代表的重臣元老的后代,我们则称之为“新人派”。 “老臣派”的代表有:荀林父、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先蔑、蒯得。 最值得一提的是荀林父。荀林父的爷爷叫荀息,荀息是晋献公时代的股肱之臣,闻名青史的“假途灭虢”就是因为他的精心谋划才得以实现。此后,他被晋献公重用,成为春秋晋国有史记录的第一位相国。 “骊姬之乱”时,身为太傅兼托孤大臣,荀息力排众议,一力扶植两位年幼的太子。为了晋国公室,可说是鞠躬尽瘁。无奈,在宫廷政变中,两名太子均被杀。他深感有愧献公重托,自杀取义。 荀息死后,其子逝敖没有得到重用。 文公即位后,狐偃以荀息忠节仁义,请文公录用其后以鼓励众臣。故此,身为长孙的荀林父得到任用。虽说也有不少机会崭露头角,无奈家族与文公渊源不深,不得大用。 一朝天子一朝臣。文公执政后,用人思路十分清晰,只用功臣旧部。那些父辈站队与文公对立的,不得重用也是情理之中。 “新人派”都是文公旧部元勋的后人:狐偃的儿子狐射姑、赵衰的儿子赵盾、先且居的儿子先克、胥臣的儿子胥甲、栾枝的儿子栾盾。 “新人派” 中,先克还未弱冠,胥甲和栾盾资历较浅,狐射姑和赵盾年纪资历都合适。如要问鼎上位,后两人最有希望。 重组“六卿”对“老臣派”无疑是天赐良机。他们虽已入朝为官,有的甚至已经进入“六卿”,可是他们的父辈离开朝堂太久,声势几不可闻。没有父辈的庇护,他们势单力薄排名靠后,并没有掌握话语权。 相反,“新人派”的父辈个个位高权重,他们刚去世不久,余荫仍在。如果“新人派”顺利继承父辈的爵位名声,一旦他们站稳脚跟,定会大力扶植自己的子侄兄弟。三代足以成势,晋国未来的政局都将由他们把控。到那时,“老臣派”不仅难以跃升,恐怕在朝中都难有一席之地。 鉴于此,“老臣派”决定先发制人。 以箕郑父和先都为首,他们召集士榖、梁益耳、荀林父共同商议,计划分三步打击“新人派”。 首先,买通襄公的近臣,刺探襄公意图。势在己方也就罢了,如果襄公偏袒“新人派”,他们会想办法扭转局势。其次,拉拢朝中大臣,尤其是摇摆不定的‘骑墙派’。对他们许下承诺,如果站在他们一边,事成之后必予厚禄高官作为报酬。 再次,派人密切监视狐射姑、赵盾和先克的动向。“新人派”中,这三人最具威胁。要对他们进行严密监控,尽量让他们不得接近君主,不得为己方利益申辩求情。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即刻来报。 最后,如果已经确定形势于己方不利,凭他们的力量难以改变君主的决定,则联合朝中党羽集体上书游说君主,形成逼宫之势。相信到时君主定会有所表示。 与“新人派”相比,“老臣派”除了年纪长资历深之外,他们胜算的最大筹码是襄公。 试着站在襄公的立场看。先君突然离世,秦国又在此时发难,他资历浅显经验不足,不得不继续任用文公时代的旧臣,依靠他们抵御外敌,维持国内稳定。不久,先轸战死,害怕重臣离心,他更是摆出姿态,宣布以国葬之礼将其下葬,还令先且居接替其父之职任中军元帅。 这一系列的举动,无非是为了向朝野上下表明:国君不敢忘记先君遗老们的赫赫功勋,请他们继续为国承担重任,分担国事。 可以说,襄公执政这六年,他的权力是受到很大制约的。他本人的性格柔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身不由己。 全部启用自己的亲信爱将用起来肯定更顺手,但是当时外部形势急迫,根本不具备条件让他舍弃这班老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他们,安抚他们,争取平稳过渡。 在这些久经沙场的元勋面前,身为国君的他都要谦让三分。先轸当众与他冲撞,他都隐忍不发,也是时势不由人使然。 如今的局面,只要是个稍微有点野心抱负的国君,都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削弱旧臣的势力,引入其它背景的官员占据“六卿”席位。 这样做,一来可以改变过去处处受制于人的局面,二来也可平衡朝臣势力,避免一家独大或几家专权,顺势加强君主集权。 入选“六卿”名单的官员,不可能是稚嫩青涩出身低微的小吏,必须是有一定家族背景和从政经验丰富的人来担任。如果“新人派”被排除,最佳人选自然是“老臣派”无疑。 所以,依据常理推断,襄公很大可能会选择与“老臣派”合作。他定是张开怀抱欢迎这个天赐的良机,趁机将横亘在面前的大山不动声响的全部移除。待到权力集中在手,他就可以放开手脚治国。 相比“老臣派”的蠢蠢欲动,“新人派”这边,除了狐射姑,其余四人显然还沉浸在对逝者的追思当中,无暇顾及其余。 赵盾不幸也在其中。父亲的谆谆教诲还言犹在耳,他还没来得及领会“知天命”的奥深精微,命运又一次把他推到不得不被迫接受的残酷事实面前。明明已经好转的身体,明明已经矫健的步伐,为何在刚刚领悟到天命的时候,就被老天爷夺去了性命? 赵盾再次怀疑有人动了手脚。君主曾为此事派人到赵家排查,也去了先府,他也参与了调查。 先且居是中军元帅,父亲赵衰是执政首席,他们两家一向门禁森严。家中雇请的仆人、小厮、杂役无一不是层层筛选,有人作保才得入职。事前两家并无雇佣新手,事后也无人失踪。他们又把调查范围扩大到栾枝和胥臣两家,结果与先、赵两家情形相同,没有任何异常。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只得作罢。 笼罩晋国的这场劫难,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天意的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如果说赵衰的死对晋国而言失去的是治国栋梁,那么对赵盾而言失去的则是至亲血脉的灵魂指引。 母亲走后,父亲成为他唯一的血脉亲人。父亲一走,世上所有人对他而言都成了外人,都有隔膜屏障。 儿时在翟国,父亲是他如山一般的坚实依靠;回到绛都,他用尽力气去恨父亲,也不过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等他冲破牛角尖走出暗巷,仇恨剥离,以一个男人的角度重新审视父亲时,他才发现,这样的父亲多少人梦寐以求,他却不知珍惜弃若敝履。 父亲正直质朴,宽容亲和,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是个不可多得的谦谦君子。身居高位却从不仗势凌人。忠诚护国,礼遇属下,扶持同僚,从不拉帮结派,经营党羽。 得知赵盾母子在翟国的境遇后,他满怀愧疚。多方托人给赵盾请来最负才华盛名的先生,给赵盾指点功课,教他学习礼仪。他还时常过问赵盾的学习进展,找机会与赵盾交流。提点赵盾为人处事的原则立场,灌输政事方略,将自己的经验教训倾囊相授。 父子俩在银杏仙子见证下的那场对话,更是处处闪耀他的智慧见识,蓄满父亲对儿子的关照热爱和殷殷期盼。 他未何不早早察觉父亲的好?为何沉浸在自怨自艾中虚掷时光,而不是敞开心扉与父亲坦诚相交?回想起与父亲每一次的会心交流都受益匪浅,弥足珍贵。可惜父亲已经离去,永无机会再叙,哪怕是梦中相见也是奢望。 从今往后,他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和母亲想必已经重逢。虽是“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但是他们身处一界,可以再续前缘。他们有时间弥补遗憾,携手未来,也算圆满自得。 他们的儿子则注定一人享受他生命中的灿烂辉煌,承受不期而遇的黑暗潮湿,直至生命之火暗淡无光渐渐熄灭。 同样是痛失至亲,年纪最幼的先克却不得不第一个走出阴影站起身来。 父亲走后,年迈的奶奶病倒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家中上下愁云惨雾。身为先氏嫡出的仅存血脉,刚满十六岁的他,在这危难之际,被迫挑起将军府的大梁。 先克虽年幼,却比同龄人早熟。出生在将军府,爷爷和父亲都手握重兵,家中来往客人皆是朝中要员。他们谈论时政,谋划定计,他都耳濡目染。享受着权力恩泽的同时,也早早了解到失去权力的可悲。 他还未成年,父亲还没来得及带上他引兵打仗,让他有足够的经验坐上一定的位置,便匆忙谢世。为此,他哭过恨过,还把家中院子栽种的花草拔个精光以泄心中不满。清醒之后,他注意到,各种流言充斥在他周围。 这些流言似真似假,若有若无,归结为一点就是——晋国的卿族势力将重新划分。包括先家在内的一派很可能要败下阵来。他这个没有父亲庇护的孩子,可能要从特权阶层沦落为普通官宦阶层。他们先家两代人创下的光耀门楣的伟业不能再庇护他了! 不!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要想方设法保住先家的权力荣耀。至于如何保护,他想了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盾。 自从先且居在病榻前将先家老小托付给赵盾之后,他便隔三岔五的往先府跑。不是送来珍贵药材给先老夫人进补,就是问候先夫人家中是否还有欠缺。他对先家上下可说是关心备至,情意拳拳。 可是,父亲走后不久,这位赵叔叔也失去了父亲。从此之后,他再没现身先府。只是派人到先府问候而已。想来也是伤心蚀骨,只能躲在家中疗伤。 先克知道,此时不便打扰赵盾。可是流言四起,仆从懈怠。奶奶和娘又是女流,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是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这位赵叔叔了。 赵叔叔沉稳持重,与他们先家又是世交,唯一可能帮到他们孤儿寡母的就只有他了。他一直在朝中做事,父亲生前和几位叔叔伯伯对他评价都颇高。这一次权力交锋,如果他能站出来打前锋,谋得一席之地,先氏的地位显然就有保障了。 思及此,先克决定去赵府。说走便走,他跨上“奔霄”呼啸而去。他的举动被先都派去盯梢的人看到。他们马上跟上先克,看着他走进赵府,派出一人迅速掉头上报主人。 接到消息后,“老臣派”人员很快聚集起来,大家纷纷发言。 “依我看,咱们干脆直接面见君主言明利害。君主本来就想削弱先君旧臣的势力,如果我们说出来,他肯定就顺着台阶把事情给定了。”荀林父认为,单刀直入比转弯抹角更有效率。 “不可不可。”一向谨慎自持的梁益耳摇摇头,“虽然各种迹象表明,君主应当会偏向我方。可是如果我们毫不掩饰的和盘托出,在君主看来,刚刚脱离旧勋遗老的牵制又要受我们掌控,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还助了我们的对头一臂之力。” “梁兄所言极是。”先都一向冲劲有余,思虑不足。他也赞成梁益耳,认为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自毁城池。 “这样——”城府最深的士榖发话,“要他们守到先克离开赵府为止。依据他们商谈的时间判断事情的严重程度,之后再作打算。” 等到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五人中职位最高,年纪也最长的箕郑父缓缓说道:“目前虽不能轻举妄动,但是——”他望向梁益耳,“你借个由头与君主见上一面,越早探明君主心意越好,等近臣的来报太被动了。” 他站起身,似乎忘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他们那边,狐射姑不动声色,赵盾大智若愚,都不好揣测。先克年轻冲动,是最好的突破口,盯紧他即可。” 方向已定,大家便分头行动。 赵府。 “赵叔叔好,克儿有礼了。”接过仆人递过的茶水,先克轻啜几口,一直提在胸口的心才慢慢平稳下来。 “克儿如此急促,想必是有紧要事?”先克白净稚嫩的面庞红通通的,鼻头满是汗珠,想来定是快马加鞭而来。 “克儿听到些流言蜚语,十分不安。”站在赵盾面前,如同见了父亲般,先克有些拘谨畏惧。“特来向叔叔请教。” “我虽是你的长辈,也算是朋友,不必如此拘礼。”赵盾冲先克笑笑。出身武将世家,看来家教颇严。先克见到长辈都十分恭敬,甚至有点刻板。 “那克儿就据实以告了。”先克这才放开胸怀,把所听所想都说了出来,“现在到处都在说,要变天了。说是要重新划分卿族势力,而且——”望向赵盾,赵盾冲他点头,他继续说道:“听说前前朝的那一派似乎占了上风。这样一来,我们这边恐怕就要……” 先克不敢直接说先家利益受损。尽管他担心的正是自己的利益得失,对外人说起还是要含蓄些好。 先克说话吞吞吐吐,神情犹豫,恐惧担忧写满他稚嫩的脸庞,赵盾不禁恻然。 先家两代执掌兵权,可说是文公以来晋国数一数二的权势阶层。身为家中独子,先克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有祖辈庇护,顺利占据“六卿”一席,假以时日,在晋国政坛闪闪发光,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可惜命运无常,他还未成年便失去父亲。父亲一走,他似锦前程的最大依靠轰然倒塌。又遇重臣接二连三的去世,晋国政坛风云突变。忽然之间,他像一叶扁舟,无依无靠,随风飘流,前途未卜。 赵盾成了他唯一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也是他未来的最大依靠。 “克儿,外面的传闻说风是雨,不必理会。”赵盾认定,事情未成定局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不必当真。 他虽一直沉浸在痛失父亲的悲伤之中,可是最近这些事情,朝中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他想不知道都难。他曾派人暗中查过,“老臣派”的几个大人物已经伺机而动,只是目前还没有大的动作。在此之前,他不能动。兵法有“谋定而后动”之说,对方还未出牌,他不着急亮出底牌。 先克毕竟年轻,自己的想想所为,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可是看这孩子如此惶恐不安,忍不住还是要安抚几句,“你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轻举妄动。家中现在只得你一人支撑,切记要保护好自己才是。你还有祖母和母亲要照顾,做事说话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让她们担心。我既答应过你爹,自然会想尽办法护你周全。” 先克认真的听,努力的想,赵盾后面的几句话像是话中有话,似乎他已有了打算。他不敢多问,只得应承道:“谢赵叔叔提点,克儿一定安分守己。一切听凭赵叔叔处置。” 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两人随意聊些家常,先克忍不住吐露真情:“我爹走后,奶奶病了不说,娘也是每日背着我偷偷哭。想我家如果就此没落,我一人又无力回天,如何面对列位祖先?”说着他长叹口气,又摇摇头。 这才是先克的真实感受。他希望继续享受权力的泽被,他害怕从此“泯然众人”。可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谁又能免俗?富贵权势绝不仅是为了他一己私欲而已。先家老小的贵贱,后代子孙的前途命运,全靠他一人维系。他肩上的担子是他身为先家长子与生俱来的,他身不由己。 看来刚才的一席话还未能让先克放下惊惧,赵盾只得把话说得更细更明白。“克儿,你我两家世交,先父与令祖父是肝胆相照的知音故旧。他们一起逃亡,一起回国,辅助国君成就晋国霸业,可说是风雨共患,富贵共享。” “令尊忠正义气,我一心仰慕,与他更是情同手足,投缘融洽。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当着你祖母和母亲的面发过誓,今生今世一定全力庇护先家。有我赵盾在一日,一定不让先氏一脉有任何闪失。”他表情肃穆,义正辞严。说完,脸色又缓和下来,“我这样说,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先克被赵盾排列整齐、逻辑严密、气势跌宕的话语震动了。身为晚辈,如果此时还有怀疑,便是质疑赵叔叔的人品了。他‘扑通’跪下,郑重的说道:“克儿失言,今后一定谨遵赵叔叔教诲。” 将先克扶起,赵盾在他耳边轻语:“回去吧。这几日就好好待在府里,哪里也别去,切记!”仿佛担心隔墙有耳,他摇头暗示先克不准多问。 先克告辞,赵盾交待他慢走,有空再来一叙。自己则埋头书房,静静思考。 第2章岌岌可危 现在的形势非常清楚,功臣二代,除了赵盾和狐射姑,其余均因年龄资历无法与“老臣派”抗衡。 因为父亲离世,赵盾曾萌生过消极避世的想法。此刻,流言的涌动和先克的到来,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现在不是谦让退后的时候。一旦退后,意味着赵氏在晋国的政治舞台将无出头之日。自身都难保,如何庇护先氏,实践对先且居的承诺?所以,谋得“六卿”的一席之位是赵盾的使命。 想想手上有什么资源?阳处父是父亲举荐的,又是君主的老师,他的话应该有份量;臾骈经由父亲提携,现任职中军司马。他与赵家关系匪浅,算是半个赵家的人。又兼才干过人,有勇有谋,值得托付。 先克虽年轻,但是他祖父和父亲都是威震敌国战功彪炳的元帅。关键时刻,只要他挺身而出,把话说得含蓄感性,旁敲侧击提醒众人不可忘记前朝旧勋。就算中间出了什么纰漏,还可归咎于经验尚浅、思虑不周。 狐射姑与赵盾年纪资历相近,均属一个阵营。照理说,两人应该紧密联手,带领“新人派”正面迎战对手才是。为成就晋国霸业,狐射姑的父亲狐偃和赵盾父亲赵衰可说是配合无间,时人有“狐偃计,赵衰行”之美谈。从家族渊源上来说,两家关系应该是不错的。 可是,事实却是——赵盾与狐射姑话不投机,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而已。四位重臣去世后,两人并未有过私下会面。 或者,在狐射姑看来,他的一席之位比赵盾更有把握。假如“新人派”只能谋求到‘六卿’的一席,狐射姑的出身显然占了优势。他父亲是文公舅舅,他则是文公的表弟、襄公的叔叔。除了血缘关系,父亲又有大功于晋国,何愁之有? 再者,狐射姑自恃甚高,孤傲不群,很有可能他根本不屑与赵盾合作。 目前散布出来的流言暗示,襄公的选择似乎有一定的倾向性。“老世派”似乎胜算更高,“新人派”则处境堪忧。如果这样,狐射姑和赵盾更应该合作。偏偏狐射姑不来,赵盾也没想过主动寻求他的帮助。 如果把狐射姑换成先且居则不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奇妙。遇到困境,你愿意寻求某个人的指点,对他推心置腹。可是却不愿意对他人透露半分。 赵盾想,就算不跟狐射姑结成统一阵线,狐射姑也不至于来搅赵盾的局。既然彼此关系微妙难测,彼此都难借力,只能各安其命各自为战了。 左思右想过后,赵盾决意,暂时按兵不动。据他所知,对方派了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们联系频繁,反而会逼得对方早早出手,造成既定事实。所以,对暂居下风的“新人派”而言,拖延战术反而有利。 虽然外界都传言君主想借机平衡势力,毕竟,文公朝的旧部已盘踞晋国朝堂十多年。但是,这些传言很可能是有心人故意散播,企图逼君主就犯的。客观的说,君主可能有此想法。他想将过去旧臣密布手脚受到束缚的一页翻过。“老臣派”将会成为他尝试新鲜的不二之选。 即便如此,君主不应该也不会在最后名单未出之前就把自己的意图完全暴露,这不是一个沉着冷静的君主应该做的事情。所以赵盾判断,这些只是传闻。 晋襄公有一番抱负是真,可他仁义宽厚也证据确凿。“崤之战”,晋国大败秦国,经不得文嬴苦苦哀求,襄公默许她放走秦国三员大将。从这件事,赵盾就得出结论,君主是个心慈手软念旧情的人。 当年太子之位未定,文公问过几位重臣的意见。先轸、赵衰、胥臣等人都极力推崇襄公。几位老臣音容宛在,只要他还是过去那个情深义重的国君,就不应该把“新人派”完全抛弃。 这是升格为赵氏宗主之后,赵盾面临的第一次重大抉择。这是检验他身为执政首席继承人合格与否的大考,更是关系赵氏家族在晋国政坛未来前途命运的存亡之战。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否则,不止赵家,先家也将受累。赵、先两家的前途系于他一身,如有闪失,他便陷入不孝不义的境地。 此时,襄公正在批阅大臣的上书。最近的公文,言词犀利,旗帜鲜明。这些上书,或多或少,明着或暗着,都在提醒他——为了维护晋国公室政权稳固,为了晋国长治久安霸权不倒,一定要借此机会平衡大族利益。 这是襄公执政以来的第二次重大抉择。第一次是父亲刚过世,他匆匆接过晋国政权,面临秦国挑衅,决定是否主动出战。包括那次以及后来的若干次与秦、狄、楚国的冲突在内,那些困扰都是外患。这一次,则是内忧。 摆在他面前有三个选项:一是全面启用“老臣派”。这些人虽有祖父辈的余荫,却一直不得重用。此次给予拔擢,他们必定会对襄公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二是重用“新人派”。以狐射姑、赵盾为首,先克、胥甲、栾盾排列在后。他们都是文公的重臣之后,他们的家族势力已经发展十多年。如果再重用他们,他们的家族势力必定继续壮大延伸。天长日久,日积月累,恐怕会危及到晋国公室安危,后患无穷。 三是平衡两派,平分秋色。但是,人数的平均等同势力的平衡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两派都出身名门,身上都带着鲜明的胎记。他们代表各自家族的荣耀,代表晋国政坛上某一支某一派。他们生俱来的特质与后天发展两相结合,注定了他们的利益诉求一定不会相同,甚至是对立的。 尤其这一次,他们被人为分为两派,角逐权力。目前只是暗潮汹涌,如果真正执掌内政军事,他们一定会针锋相对,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这样一来,无疑会加剧晋国的内耗。国力损耗,外敌就有机可趁,晋国霸业必定受到牵连。 正在反复思量难以取舍之际,宫人来报,梁益耳求见。 “听闻近日公事繁杂,恐君主操持过度,臣下特来问候。”襄公愁眉紧锁,梁益耳自然猜到是为何事,他聪明的没有说破。“不知臣下可否替君主分忧?”就算他不说,君主也能猜到他为何事而来。他素来低调隐晦,可他代表哪一派,是人皆知。 “确实杂无头绪。”这个敏感关头来见他,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何而来,尤其这些都是精于算计的政客。襄公不动声色道:“重臣离世,实非佳兆。朝堂空空,贤才难求啊。”襄公想,既然你是想来探口风的,我正苦于难以定夺,干脆把话题抛出,看你能说出什么所以然。 “主上勿忧。”梁益耳低头做思索状,“想我晋国,远有献公假途灭虢,并国十七,开地六百里,彪炳史册;近有文公践土会盟,号令诸侯,成就霸业;主上更是抵御外侮,五战五胜,使晋国霸业得以发扬光大。”说完,梁益耳抬头看向襄公,“君主英明,必有贤臣辅佐。君臣一心,必定国祚绵长。” 听完这番话,襄公心想,好你个梁益耳,说到父亲就算了,还要追溯到我祖父,这分明就是暗示,献公时期的功臣不可忘。他的神情仍不动如山,随意站起来走了走,若有所思。 梁益耳已被赐坐,看到襄公起身,他赶忙起身。襄公正注视梁益耳,梁益耳也看向襄公。两人对视,襄公似笑非笑,站一会又坐下。 襄公不发话,梁益耳也不敢造次,只得乖乖坐定。今日之行确实是想探口风,但是又不能太过明显。正如他们之前商议的那样,如果太过刻意,为君主察觉,引他反感,反倒会适得其反。但是事情紧迫,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想要拿个准信。毕竟,对他们而言,速战速决比拖延时间有利。 沉默了好一会,襄公清清嗓子问道:“依你所说,朝中哪些贤才可以委以重任啊?”抛个绣球,我倒要看你如何接。 “主上英明,”梁益耳当然知道,这是试探,“臣下不敢妄言。” “刚才还说要为寡人分忧,如今寡人正为此事发愁,爱卿不妨直言。”襄公想,你无非就是想获知准信,现在我让你开口,看你到底要说什么。 “既然如此,臣再推辞就失礼了。”梁益耳的脑子飞快的思考,说话仍是慢条斯理,“先君流亡十九年,终得返国接掌大位。任用贤能,治理内政,克楚称霸,威震中原。先氏、狐氏、赵氏立下汗马功劳;主上继位后,外扰频繁,先氏父子并肩作战奋勇杀敌,平定外攘,功勋赫赫。”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不幸天不假年,老臣一一故去。先氏一门,只得未成年的独子,显然难当大任。” 梁益耳特意跳过狐氏、赵氏,专挑功劳最卓著最有可能入选“六卿”的先氏,意思再明显不过。先氏是有资格,可是先克年纪太小,显然不足以胜任卿位。赵氏、狐氏的功勋比不上先氏,所以狐射姑和赵盾是不够格。除了这三家,“新人派”其余几家更排不上名,根本不值一提。 襄公担心“新人派”延续势力会威胁君权,这些担心绝不能由公室以外的朝臣点破。否则同理可据,启用“老臣派”不也同样可能会危及公室?所以梁益耳聪明的绕开这个话题,他说出来的理由与襄公的顾忌风马牛不相及,得出的结论却与襄公所求殊途同归。 综合考量,“新人派”父辈权力功勋排位应该如此:先、狐、赵、栾、胥。抛开先克年幼不说,狐、赵两家的长子均可入围“六卿”。梁益耳没有提狐氏和赵氏,只说先氏,正好为襄公拒绝任用“新人派”找到借口。因为先氏不行,狐、赵靠后,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对他们不予考虑。甚至从此不再任用“新人派”的任何一家也是情理之中。 “言之有理。”襄公很庆幸,终于找到个理由,可以名正言顺的拒绝“新人派”。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先祖献公,开疆拓土,锐意改革。一番雄才大略得以施展,多赖贤臣良将生死相搏。今日国运昌隆,称霸诸侯,万不可忘先人之功啊。”襄公所说以及他此时的表情足以说明,此事已尘埃落定。 梁益耳接收到襄公发出的信号,他笑容满面,“贤臣良将,也需借助君主的慧眼辨识,才能各尽其才啊。”梁益耳的使命已经完成,尽情愉悦,语气轻快起来,“天佑晋国,历经纷乱,终于步入正轨。五战威震诸侯,全赖君主英明神武。身处国势昌盛之世,臣与有荣焉。”正事已了,顺便说几句奉承话,也是身为朝臣的必修课。 梁益耳的几句话把襄公吹捧得很舒服。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接着,两人又天南地北的闲聊几句,甚至还笑起来。最后,梁益耳劝慰襄公,要保重身体,勿太过劳心,之后就告辞。 未来,将来举行一场盛大的阅兵。检阅军队后,襄公便要当着众卿大夫和军士的面,正式宣布新的“六卿”名单。 距离阅兵还早,“三军六卿”改制的名单已在朝野上下疯传。具体排位还不清楚,但是大意已经明确。“老臣派”得到重用,“新人派”则全部被弃。 “骑墙派”为站对阵营,高官厚禄唾手可得欢呼雀跃。“老臣派”终偿所愿,大感欣慰。眼看就要光复祖先的显名荣耀,他们中的核心人物甚至已经开始着手谋划未来,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 “新人派”输了个精光。从一开始没有任何动静,到还未出手大势已去。他们错失良机,败局已定——这是先克的第一感觉。 遵循赵盾的命令,他乖乖呆在家。每日练剑弄枪,积压在胸口的彷徨不安却未见消减。就在刚刚,听到消息说名单已出,他们全部出局。他烦闷低落难耐,正要赶往赵府,家人却通报,赵盾已到。他整理衣衫,大步往正堂而去。 赵盾携带许多珍贵补品,正吩咐随从搬进来。先家两位夫人感激不尽,默默流泪,嘴上连声道谢:“先家祖上积德,赵家的照顾抚恤,永世都难以忘怀。”先克对赵盾行礼,二人相互问候。两位夫人以安排礼物为由退出正堂。 先克对赵盾使个眼色,赵盾点头,二人一同去往里屋。 “赵叔叔,据说名单已定,君主要重用“老臣派”。这可如何是好?”接到消息后,先克简直如坐针毡。 “克儿不必惊慌。”赵盾仍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既知君主心意,便可对症下药。”如果说“老臣派”先发制人取胜的话,“新臣派”要做的就是后发制人。打蛇打七寸,要让他们措手不及,永难翻身。 “此话怎讲?”如今已是火烧燃眉,怎能不急?赵叔叔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先克实在难以理解。他是怎么做到的? “君主心意国人皆知,只等检阅军队后,便要昭告天下。”赵盾缓缓抿了口茶,说道:“我们的致命一击,就要在检阅军队那日发动。” “老臣派”认为大局已定,必定疏于防范。他们偏偏要抓住最不可能的间隙做绝地反击。三军将士大多曾在“新人派”父辈麾下服役。有他们见证,必定能让君主重新考量。再怎么样,“新人派”也要占据“六卿”的一两个席位,绝不能让“老臣派”占尽上风。 “检阅那日?”先克有点懵,他立刻想到了什么,“不会是要军队……” “不可胡说。”赵盾猜到先克想说什么。他赵盾绝对不会做犯上忤逆之事。身为执政大夫的继承人,父亲多年的教诲他绝不敢忘。“绝对不是你所想的大逆不道之事。我们只是以事实为据,三军将士不过见证而已。” “克儿失言。”先克恨自己毛毛躁躁,可是又急着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扭转乾坤的良方。“克儿愚钝,还请赵叔叔明示。” 赵盾一把拉过先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好一会。先克时而点点头,时而又充满疑问的抬头看他。终于说清楚了,赵盾才离开先府。 此时,阳处父正在温地返回绛都的途中。他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 晋国政坛损兵折将,“老臣派”已经急不可耐要上位。“新人派”偏偏弱的弱,小的小,形势眼看就要大变。为此,他曾与赵盾有过讨论。赵盾的意思是,等对方先出牌,他们再予以还击。还未等局势明朗,在这节骨眼上,他却被派到温地。职责在身,他不得不离开绛都。 刚到温地,就接到赵盾的飞鸽传书。说是国君主意已定,“老臣派”被重用势成定局。请他务必在阅兵大会之前赶回绛都。具体的应对策略,信中没有细说,只说要当面商议。 接到信后,阳处父的心更是七上八下,整个人坐立不安。“老臣派”一旦得势,不要说他小小的阳处父,就是先家、狐家、赵家,今后都是俯首帖耳的命。 身在权力漩涡,阳处父非常清楚其间的利害得失。得势者,鸡犬升天。失势者,好的退出权力中心,做名普通官吏。不好的,翻旧帐清算,后果不堪设想。 凭借赵衰举荐,他历仕两朝。他一介平民,出身寒微。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没有赵家这棵大树,实在难以想象,当初那个落魄书生如今是何模样? 从感情上来说,他感恩图报,想要为赵家继承人的上位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毕竟,他曾身为君主太傅,对君主的性格十分了解,行事风格也摸得透彻,自信能说得上几句话。 从个人利益上来说,他身上自带赵氏家臣的烙印。他与“新人派”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他不可能半途改换门庭,形势和感情都不容许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他必定要为“新人派”,也是为自己的利益抗争到底。 另一边,赵氏的另一名得力干将——臾骈,正与赵盾一派闲适的闲话家常。吃着赵府新进疱人炮制的藕尖,臾骈发出啧啧称赞。 “府上真是人才济济啊。”臾骈吃得好不尽兴。他抬起头,抹净了嘴,称赞道:“这藕尖,酸辣适中,爽脆入味,回味无穷。了不起,了不起。”说着,还意犹未尽,又夹了几块。 “臾将军过奖。”战场上智计百出的臾将军,与眼前这只馋猫竟是一人?说来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画面一出,赵盾不禁失笑,“改日我让他们做上几坛送到贵府,让臾将军吃个饱。” “少爷盛情,却之不恭,在下就不客气了。”赵衰走后,赵盾成为赵府当家,赵府上下已经改口叫他老爷。可是臾骈毕竟长他几岁,又是赵衰属下,所以还是称他少爷或少主。 聊完闲话,是时候转入正题了。赵盾说道:“臾将军,依我上次所说,不知你以为如何?”先克找赵盾过后不久,赵盾就对臾骈谈起,想要借他之力助“新人派”谋求“六卿”席位。 “少主所言,的确不失为釜底抽薪之策。”因为当时形势不明朗,赵盾只跟臾骈说了大概方向,并未明确到细节。所以臾骈也没深入想过具体如何应对。可是,昨天他收到消息,“老臣派”优势占尽。他不确定还有必要这样做吗?“如若君主不改变决定,那该如何是好?” “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我们最后最重要的机会,容不得我们再犹疑不决。”自“新人派”的父辈接连去世之后,各种谣言就满天飞,君主想要平衡利益的说法更是甚嚣尘上。 赵盾之所以不主动出击,一是怕引起襄公反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麻痹对方。他要让所有人以为他们听天由命,最后再奋力一搏。对弱势一方来说,出其不意往往能赢得生机。 “属下明白,属下一定竭尽全力。”臾骈深受赵衰之恩,赵氏有求,他自然要投桃报李,尽力帮助赵盾。赵盾从翟国回到绛都,正是臾骈与赵家往来密切之时。臾骈对赵盾可说是相当了解。 赵盾有同龄人难得的稳重,他内敛深沉,有时甚至有点忧郁。这是他与其父的相似之处。不同之处在于,赵衰亲和敦厚,赵盾总是刻意与人保持相当距离,不苟言笑。但是,这些都不影响臾骈对这位少主的评价:胸有大志,他日必有所作为。 除了感恩赵衰的知遇之恩,还有对赵盾的认同欣赏。臾骈自愿坚定的选择站在赵盾一边,与赵家共进退,为赵盾争夺“六卿”之位全力以赴。 第3章出其不意 六月,晋襄公将在夷地举行大规模阅兵。 “老臣派”提前拿到军队改制的终极名单,具体安排为: 中军将:士榖 中军佐:梁益耳 上军将:箕郑父 上军佐:先都 下军将:先蔑 下军佐:荀林父 如果这份名单在阅兵现场由襄公宣布,那就意味着,文公时期崛起的功臣元勋的二代全部被弃用。献公、惠公时期得势,文公执政时期和襄公执政前期被苦苦打压的旧贵族,卷土重来。晋国的政局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阅兵仪式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既然结果已经昭然若揭,“老臣派”已然一身轻松。“新人派”也不见进一步的动作。在“老臣派”眼里,“新人派”是明智的。放弃无谓的挣扎,起码不会输得太难看。甚至以后,还可依此,向“老臣派”讨点残羹冷炙。 在表面一派和谐的气氛烘托下,这一天终于到来。烈日炎炎,骄阳似火,三千士兵排列整齐。他们摆好战车,组成若干方阵,等待君主检阅。 臾骈担任阅兵总指挥。他站在队伍前列,神情肃穆,一身铠甲。汗水湿透他的全身,他仍笔直挺拔,气势威严。 “老臣派”入围名单的六人和“新臣派”的狐射姑、赵盾、先克、栾盾、胥甲五人分别就座。两派的座位自然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双方各据一头,只是礼节性的冲对方点头致意。 襄公站在一辆装饰华美的战车上。左右护卫执戈警戒,他全副武装,神情严肃。战车从队伍最末处往前缓缓行驶。襄公所到之处,车兵登上战车,步兵扬起手中兵器,齐声大吼“君主英明”三声。 经过大约两刻钟的停停走走,终于完成巡视返回原点。此时,襄公已经疲惫不堪,汗如雨下,整个人像从河里捞出来似的。左右侍从伺候他换过贴身衣物之后,他重新回到座位。 检阅完毕,自然要勉励将士一番: “今日寡人检阅三军,见我军兵强马壮,军容整齐,军士个个精神饱满,气贯长虹,寡人甚慰!烈日当空,三军将士们辛苦了!军队如此威武,全赖众位将帅副将的齐心努力刻苦操练。晋国的边关宁定、内外安宁,全系各位将士之身。列位任重道远,务要戒骄戒躁,砥砺前行!”襄公看向众人,眼神坚定,神情激动。 军士又发出“君主英明”的呐喊,此起彼伏,声音震天。 客套话说完了,阅兵仪式来到最后一个程序,也是最激动人心的环节: “自先君接掌国政以来,夹辅王室,攘楚联齐,践土会盟,称霸诸侯,威震四方。寡人忝大任执掌晋国以来,外攘频仍,挑衅不断。仰赖诸位及前辈旧勋浴血奋战,捷报频传。御秦攘狄,尊王拒楚,晋国霸业终得存续发扬。” “不幸天降奇灾,先君遗留给寡人的治国能臣相继离世。栋梁倒塌,朝堂空空,三军无首,上下不安。寡人深惧且忧,恐长此以往则上下离心,国运不济。故此,博采众位大臣的谏言良策,再经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寡人惟恐思虑不周,失了君臣情义,不胜惶恐之至……” 襄公抚今追昔,洋洋洒洒一大篇。“老臣派”早已听得不耐烦。恨不得一下切入主题,马上宣布名单,吃下定心丸。他们好马上实施早已定好的治国大计。 襄公还在继续,眼看就要说到重点,名单即将脱口而出…… 突然,军队传出喧哗声。几名副将先是使眼色警告,命令士兵停止交谈。停顿片刻,更多的士兵开始交头接耳。不得已,副将又训斥了好几个人,仍是制止不了。 人群的骚动引起了襄公的注意。不得已,他只得暂停说话,一脸疑问的看向臾骈。臾骈立刻走上前去查问。询问之后,他来到襄公身边,对襄公轻声耳语。襄公听后,脸色大变,半响没说话。 眼看名单呼之欲出,襄公却突然不说话了。“老臣派”一脸错愕。转头一看,“新人派”却一脸淡定。 襄公清清嗓子,环顾四周,话锋一转,说道:“寡人惶恐之至。今日三军将士在场,寡人也想听听将士们的想法。” 话音刚落,士兵纷纷拿起兵器戳地,“君主英明”又一次响彻上空。 襄公转头看向臾骈,示意他代表将士说出他们的想法。臾骈一个箭步跑到襄公左侧,站定之后转身面对众人,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的说道:“三军将士以为,晋国饱受祸乱数十年,先君掌国政之后才重回安定繁荣。晋国内外稳定称霸诸侯,还需辅以重臣之位顺利过渡才是三军之幸,国家之福。” 言外之意,除了君主权力顺利交接,如果贵族权力交接突然改弦易辙,军队可是不答应的。 自文公归国至今十五年,军权都掌握在先氏、狐氏、赵氏、栾氏、胥氏手上。如今服役的高级将领、正副将都是他们一手提拔。一茬帅一茬将一茬兵,旧帅尸骨未寒,这边就急着全部换新。换帅意味着所有人的命运可能都会改变,他们的利益会被波及,自然要为此抗争。 臾骈的话言简意赅,襄公听后非常懊恼,当初为何没有考虑军队的因素?因为从头到尾,“新人派”从没有动用过他们手上的任何资源,以至于他们的对手和国君都认为,他们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等待裁决而已。万万没想到,最后关头,他们走了这步险棋! 大庭广众,军队并未要胁哗变或以命相拼,他们只是委婉的把自己的意见表达而已。纵然有不守纪律之错,还算冷静克制。这些话,虽含蓄却向襄公清楚表明了他们的立场:如果“六卿”变动翻天覆地,军队不乐意。军队不乐意,意味着军心不稳。这对襄公的执政绝对是致命的。 “三军将士的意思,寡人听明白了。寡人定会重新考虑重臣的平稳过渡,以国家稳定为要。”军队发声如此突然,襄公有点心虚。暗自责怪自己考虑问题不周,眼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被动虚应了。 “不知众位爱卿还有什么补充的?”襄公再次环顾左右。心中大喊,有什么干脆一次说清楚吧,别冷不丁还爆出什么令人措手不及的。 “老臣派”显然被吓懵了。这一切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料,他们没有准备任何预案应对当下的情形。再者,君主应付军队的一番话已然是默认考虑他们的诉求。这个时候,如果他们站出来为自己发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尽管心焦万分,只得沉默祈求,希望军队这一出只是个插曲而已。 “新人派”这边,赵盾曾有过顾虑。他担心,如果“新人派”仅有一席,会是他或狐射姑其中之一。无形中,两人成为对手,所以实在无法与狐射姑结盟。谁知最后关头名单流传出来,才知己方完全落败,瞬间所有的顾虑都没了。狐射姑加入他的阵营,二人同仇敌忾,一切遵从赵盾的安排。 从阅兵开始到此刻,“新人派”异常沉默,彼此之间只是偶尔眼神交流或是点头微笑而已。 突然,先克‘嗖’一下站起来,对着襄公作揖之后问道:“君主在上,先克有几句话想说,不知——”他语气犹豫,眼神却坚定。 襄公很诧异,竟是年纪最小的先克要说话,他点点头,“你说。” 得到君主首肯,先克又环视各位大臣,这才缓缓开口:“先克不孝,未能好好侍奉父亲,他便仓促离世。”语气低沉,神情抑郁,在场之人莫不为之动容,“先父曾经投身的事业,先克虽未得参与,然耳濡目染,又得先祖口口相传,也略知一二。” 说到这,他略微沉吟又继续道:“狐老将军足智多谋,多次避开敌人追杀,护卫先君一路无恙;他力主扶助周室,抢在秦国之前将天子送回成周,王室感激,赏誉有加。此举彰显我国实力,更令我国在诸侯国中美名远扬;“城濮之役”他又主张果断应战,设奇计取楚。” “赵老将军陪同先君流亡时,曾为先君挡下致命一箭,自己却留下终身病根;归国后,他又几番推位让贤,为晋国举荐治国能臣杀敌猛将,自己却甘愿落于人后。”说到这,先克用眼角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先都等人。看到他们似乎坐立不安,他又稍微停了停。 “晋国霸业能成,全赖先君英明神武。除此之外,一干股肱之臣也是功不可没。两位老将军,一人定计,一人执行,配合无间,所向无敌,更是居功甚伟。”追溯完过往,剩下的总结陈辞才是点睛之作,“先克以为,狐氏、赵氏之功不可忘!惟有忠臣志士前赴后继,晋国才能稳定繁荣,霸业才得以延续。名声赫赫,百世流芳,国祚绵长。”说完,他再次看向襄公,得到指示才坐下。 先克的一番话,在座的人都听得很清楚。先氏两任中军元帅,权势可谓熏天。先克却只字不提,只说狐氏、赵氏不可忘。为的是避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形式虽委婉,他的意思却直接明了——先君功臣虽已远走,可他们立下的功业还在。狐氏、赵氏可是有资历足够的继承人等着任用的。如果狐氏、赵氏不能忘,先氏是不是更不能忘?“新人派”岂能全部舍弃? 偏偏他讲的全是事实,不容质疑。献公、惠公时代已经远去,献公为晋国创下的事业说是丰功伟绩毫不夸张。然而,他走之前埋下的祸根——“骊姬之乱”却不得不提。这场宫廷内斗,造成晋国内政腐败,民不聊生。这些伤痛深深刻在人们心头,至今想来仍隐隐作痛。 文公的回归给晋国带来的是气象一新。除了文公本人对局势的掌控得力之外,跟随他漂泊十几年不离不弃的几位贤人更是令人印象深刻。他们颠沛流离,忠心护主。归国之后又致力于内政外交,奇计频出,屡有佳绩。提起他们的名字,马上让人联想到稳定、安宁、霸业。 一边是痛苦的追忆,一边是甜蜜的回想,如何选择不是显而易见? “先克言之有理。不愧是将门之后,年纪轻轻就目光长远。没有一班忠臣能人的辅助,何来今日的国势昌盛,威震诸侯?”瞟了一眼手中的名单,襄公心中有了决定:这份名单一定要修改。 众目睽睽之下,先克所说句句是实,毫无哗众取宠之嫌。就算身为一国之君,地位至尊,也不能罔顾这铁一般的事实,将“新人派”全部摒弃在核心权力的门外。 如果打个比喻,今日晋襄公的遭遇应该是这样的:他象满含勇气的斗士,斗志昂扬的正要展开攻势。甫一上场却被告知,游戏规则临时修改。对方来了一个兵团,而此时的他只有一人一马一剑,身后空无一人,没有一点胜算!无奈,只得退场做足准备再来。深深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像他继位之初的各种身不由己。 晋襄公本想借此机会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是一抬眼,三军将士目光灼灼。先家两代辅君元帅,如今只剩下弱小无助的先克。当低头沉思时,内心有个声音还不断响起:“不能一意孤行随心所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敢断言,今天这种场合下的发声,如果他毫不顾惜,很快定会有强烈反弹。 失望之余,他又宽慰自己,“新人派”的父辈并未与他爆发过直接冲突。唯一的例外是先轸。但是,最后他选择以死谢罪,算是圆了他这个君主的面子。 他们挟大功都不敢僭越,他们的后代自然更不可能威胁到他的执政。他已非初掌国政时的青涩无助。前有五战五胜的辉煌战绩在手,后有召集盟会号令诸侯的威风八面。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日渐成熟,大权在握,何惧之有? “今日阅兵,众位辛苦了。军队改制事关重大,容寡人与众臣再行商议后再做定夺。”襄公此言,等同宣布阅兵到此结束。这意味着,今日大事已毕,大家可以解散了。 襄公的话无异于当众人的面狠狠打了“老臣派”的脸。同时也沉重打击了一心支持他们四处造势的“骑墙派”。他们神情委顿,一蹶不振。“新人派”的出其不意打得他们晕头转向,无力还手。 “新人派”动用军队是对襄公施加力量压制,动用先克则是情义感化。先克追忆先辈与先君的君臣情谊,表面上是替狐氏、赵氏不值,实则引发了在座对文公旧部的集体追思。如果是狐射姑和赵盾站出来,则有自吹自擂之嫌,效果势必大打折扣。他们选择先克,实在是棋高一着。 “新人派”的祖辈被集体追忆,哪里还有“老臣派”的栖身之地? 今日一战,胜负已分,静待结果便是。 父亲要赵盾谦退忍让,原本赵盾也并非一定要位列“六卿”。可是君主既定的名单太过绝决。“新人派”全部被遗弃,实在难以忍受。中庸之路行不通,只得奋力一搏。否则将来晋国的政治舞台恐怕再难有赵氏和先氏的踪影。 经过正面侧面的出击,赵盾相信,君主一定会修改名单。如果他所料不错,君主的新名单上,前三甲必定是狐射姑、他和先克。另外三席,留给“老臣派”也好。让他们多少还有点尊严,未来不至于将“新人派”视为眼中钉。 作为赵家的继承人,此时的赵盾更是不得不佩服赵姬的深谋远虑。 得知是由她提出让赵盾成为继承人时,赵盾以为,她不过是为了她三个亲生儿子的将来着想。现在想来,赵夫人所为,除了是为她的亲生儿子和她的切身利益筹划之外,也保住了赵衰为赵氏辛苦打下的基业。如果赵盾不是赵家继承人,今天的赵家和先家一样,孤儿寡妇只得被动等待命运的裁决。 先家毕竟有两个元帅名头。因为赵衰的谦让,赵家有的只是名声在外,实际头衔还不如先家。 “新人派”这边,仅靠狐射姑一人,定是难成气候。想到狐射姑,赵盾不由得摇头。今天阅兵结束后,大家都准备散去了,他还专门站出来对臾骈冷嘲热讽。这个狐兄,还是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儿,什么时候可以改改脾气?不提也罢,今日折腾许久,人也乏了,赵盾早早便歇下。 紧赶慢赶,阳处父愣是没在襄公阅兵之前赶到。他心焦似火烧,一路在想,阅兵式上是不是已经宣布了名单?是不是已经不能更改?这份名单到底如何?如果确实对己方不利,他要如何改变局势?用什么说服君主?他心乱如麻,千头万绪。终于回到绛都,他却过家门而不入,直奔赵府。 赵盾十分热情的接待了阳处父。得知己方获胜,阳处父悬着的心终于慢慢落下。想来这边战况紧急,自己却袖手旁观,忍不住一阵内疚。 “少主殚精竭虑,先少爷和臾将军更是尽心竭力,阳某却未出半分力气,实在是惭愧万分。”阳处父自问对赵家忠心耿耿,关键时刻却没帮上忙,不禁连声抱歉。 “阳叔叔客气。”阳处父对赵家的一番赤诚,赵盾了然于心,“您是奉国君之命出使,国家大事为要,勿须自责。” 赵盾不以为意,阳处父心下也舒坦不少。“此次可说是惊险万分,幸好少主睿智,否则大事不妙啊。”经过此事,阳处父更坚定了自己的眼光。经过诸侯会盟期间的密切接触,他便认定这位少主将来必是国之栋梁。现在看,果真如此。赵家两代英才,投靠到这样的门下,可谓是祖上积德,三生有幸。 “阳叔叔过奖。”最近,赵盾细细回想,而今围绕在他身边的得力干将全是父亲为他累积的人脉。他不过是坐享现成而已,实在不敢骄傲。“全赖各位前辈对我父亲的信任支持,赵盾才有机会一试身手。”走到今天这一步,赵盾深知自己是幸运的。父亲为他留下的贤人能者皆是他的终身财富。 赵盾越是客气谦让,阳处父越是羞愧难当。老将军仙去之后,赵家面临的最大一次危机就是此次军队改制。如此重要关头,他这个赵家一手提拔得以步步高升的幸运儿,向来自诩是赵家的忠实门徒,再不做点什么,简直就是忘恩负义之至了。面对赵盾的体谅,他无言以对,低头冥思苦想。 “阳叔叔连日奔波,路上舟车劳顿,想来已是疲惫不堪。”阳处父半天不出声,赵盾想,他肯定是累了,于是说道:“不如就在寒舍用过晚膳,让晚辈为您接风洗尘。”说着,赵盾便要吩咐家人准备。 “在下受之不起。”阳处父一听,这还了得,无功哪敢受赵盾的邀请?“离家已过半月,还是先回去看看,实在不敢劳烦少主。” 阳处父坚持,赵盾也不勉强。匆匆道别,阳处父便离开赵府。 第4章赵盾登顶 回到家后,阳处父左思右想,把赵盾说的又细细回想了一遍。虽说“新人派”抢过风头,但是具体情形是怎样的?君主是否随便给“新人派”几个名额了事,“老臣派”仍占据要职?或者是象征性的只给“新人派”一人入选六卿? 越想越不安,他彻夜难眠。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要到宫里,以出使归来述职为由,面见国君,顺便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从夷地归来,襄公也是思虑万千辗转反侧。军队的诉求和先克一番感人至深的追忆令他十分动容。他当场便下定决心,要把“新人派”重新纳入“六卿”名单。先克说得对,“狐赵之功不可忘”。如果把他们摒弃,就是寒了举国忠臣贤良的心,试问将来还会有谁为晋国赴汤蹈火? 他继位之时懵懂无知,是谁助他坐稳国君宝座?先轸、赵衰、栾枝、胥臣的脸从他脑海一一掠过。临终前,父亲将他们叫到跟前,叮嘱他们要好好辅佐新君。吩咐他这未来的君主,要尊重老臣善待老臣,不可忘他们对晋国的赫赫功绩,遇事要以他们的意见为主。 果然,遇事听凭他们谋划,结果总是令人满意。他无比欣慰,以为自己与父亲一样,也是一代贤君,能力卓越。认真想来,父亲留给他的,除了晋国安宁祥和的大局外,最重要的财富,就是这些陪着父亲谋划方略、奋勇无畏的忠良。 狐偃是父亲的舅舅,除了因舅甥血缘之亲对父亲照顾有加之外,在晋国霸业的地图上,他曾书写过浓墨重彩。不幸,他比父亲早去一年。 他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叔叔狐射姑,正值壮年,论资历、出身、才华理应排名靠前。 赵衰,抛开他为父亲挡了一箭让父亲躲过一劫之外,他的为人,晋国上下人人赞不绝口。他为国举荐人才尽心竭力,满朝贤人一半以上均出自他亲自保举。这些人各有特长,各司其职。在其位施展才华,独当一面。他却甘愿做幕后英雄,深藏功与名。 赵盾是赵家继承人。多得父亲真传,为人稳重。参与过几次朝堂议政,虽只偶露峥嵘,却让人印象深刻。他也应该纳入。 说到先氏,襄公无奈摇头。先克真是命运多舛。爷爷战死疆场,父亲又英年早逝。虽出身显赫,无奈年纪尚幼,难赋重任。不过转念一想,既然狐赵不可忘,先氏就更不能忘。这十多年来,哪一场决定晋国国运、扭转乾坤的战役没有先氏父子的身影?先克同样也应被纳入。 至于栾氏、胥氏,暂时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功绩和影响都不如前面三家。 剩余三席自然要分配给“老臣派”。不能全部上位,起码没有全军覆没,不能让他们输得太难看。当初,襄公曾经设想过,两派各分派三席,又担心这样会加剧内部矛盾,所以才作罢。可是此时却不得不选择这条****。形势逼人,只有这样才能平衡两方。思及此,襄公铺开布帛,将名字一一写上。 侍卫通报阳处父求见。襄公刚写完名单,笔墨未干,晾在一旁。 “见过君主。”阳处父向襄公行礼之后,被赐坐一旁。 “阳爱卿辛苦了。”阳处父的眼睛有点肿,神态疲倦,襄公不禁有些心疼自己的老师。“想来这一路奔波受累了。” “承蒙君主挂怀。”君主的殷殷问候,阳处父颇受感动。“微臣昨日回到绛都,歇息短暂,故此有些疲态。唐突君主,请君主责罚。” “爱卿不需如此拘礼。”这位老师素来谨慎恭敬,有时甚至过了头,襄公有点无奈。“你匆匆赶来也是心系国事,何来责罚之说?寡人还要赏赐你呢。” “臣不敢。”阳处父毕恭毕敬的说道:“既是出使归来,循例要向君主复命,此乃臣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爱卿过谦。”襄公笑着说道:“除了向周王室传递我国尊王重礼的诚意之外,听闻爱卿还立下新功?”阳处父还没回到绛都,周王室已经遣人送信给到襄公。信中提到一个小小插曲,襄公才会提前知晓。 “让君主见笑了。”阳处父神情有些尴尬。 就在他回程的前一天,周王室的公子们正忙着比赛斗蟋蟀,战况相当激烈。周天子的弟弟找到阳处父,死拖硬拉要他想办法教他取胜。不得已,阳处父只得绞尽脑汁给他献上一计:分三轮与对方比试,前提是,要对方提前告知蟋蟀的出场顺序。 第一轮,如果对方出个头最大的,我方则出个头最小的;第二轮,对方出中等个头的,我方则出个头最大的;第三轮,对方出最小的,我方则出个头中等的。 结果,三局两胜,周王弟弟赢得比赛。赢家当然要四处张扬。不仅如此,他还交待信使把此事写进去,说是惟有如此才能表达他的谢意。 为了这件事,阳处父返程被耽搁,错过阅兵大会。心中十分懊恼,又不便发作。心想,周王室真是礼崩乐坏,难成气候。小小闲事还要在国事公文中提及,也不怕被人笑话?既然君主说起,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应付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阳爱卿此言差矣,这叫小事见大本领。”晋国的聘问大夫使出雕虫小计就收服了王室贵戚,可见晋国人才济济。襄公只觉得面上有光,说道:“阳爱卿此举,不仅为此次出使添了光彩,也为我晋国争了面子。该赏该赏。”说着,他吩咐侍者拿出布帛绸缎,交给阳处父。 “谢主隆恩。”阳处父赶紧跪谢。 言归正传。接下来,阳处父便将此次出使所见所闻一一向襄公禀报。周王室内斗激烈,君臣离心,内部积弱,像是久病在床的老汉,床前已无孝子的身影。同是姬姓的晋国,身为中原霸主,还能派出使者来朝,这位久无亲情滋润的老人怎能不感动落泪?因为此行,周王室对晋国更是满心感激,感恩戴德。 听闻阳处父的叙述,襄公摇摇头,感慨良久,“国力衰微必定君臣离心各怀心事,君臣离心势必拖累国力衰微。”近一年晋国政坛地震,军队改制被迫提上日程。此事事关重大,如果没有安抚好各方,恐怕晋国也会君臣离心,国势也难免会削弱。想到这,襄公不觉心一紧。 “是啊,上下一心才能保国力强大。”阳处父出使周王室几次,眼见王室是一日不如一日。堂堂天子竟沦落到避乱他国请诸侯接纳,还要借助诸侯出兵助力才能重返故土。身为一名诸侯国大夫,阳处父忍不住要为周天子掬一把同情泪。 出使事宜汇报完毕,阳处父想试探军队改制之事。他假装漫不经心的问道:“臣出使在外,错过了盛大的阅兵仪式,不知三军将士可让君主满意?” “三军将士气势震天,寡人非常满意。”说到这,襄公是打心眼里的骄傲。想想晋国霸业,看看这威武之师,自豪感油然而生。 “臣不得亲眼见我晋国将士气壮如山,实在遗憾。”阳处父十分介怀,“不知军队改制结果是否已经宣读?”阅兵仪式结束之后本应当场宣读决定,这是例行的安排。阳处父见过赵盾,当然知道没有公布名单。他假装不知,才有机会引出话题。 “说来话长——”襄公把阅兵仪式上发生的事情简要的跟阳处父说了一遍,说完问道:“各方均有优劣,寡人实在难以定夺。不知太傅有何赐教?”阳处父是襄公的老师,教他课业,给他讲习前朝施政用人得失。这位博学多闻的老师,他是信得过的。 “臣斗胆陈说,如有不妥,还望君主勿怪。”阳处父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听赵盾说起当时的情形,“新人派”应该已经占尽上风。既然如此,那就只提“新人派”。“先君归政,晋国去痼疾,用贤人,攘外敌,尊王室,革故鼎新,成绩蜚然。王室和各诸侯国都有目共睹。君主统领,国势更是蒸蒸日上,诸侯不敢小觑。” 先把晋国事业连同君主歌颂一番。接着,阳处父将自己的际遇引了进来,“臣一介布衣之时,眼见国力孱弱,民生凋零。亲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至今回想如同噩梦。幸得先君回国执掌大印,国家步入正轨,百姓耕稼如常,时时感恩得存。” 襄公不语,阳处父进一步引入正题,“先氏、赵氏、狐氏,可说是扶危匡正,济世救主的大才。这十多年来晋国的取得的成就,离不开他们兢兢业业勤劳付出啊。” “太傅言之有理。寡人也常心存感恩,这些忠臣良将实乃国之福将。”阳处父所说的民间疾苦,襄公虽未亲身经历,然今昔对比,也是感触颇多。当年父亲远游,他身为贵胄,虽也锦衣玉食,不曾吃半分苦,但是眼见流血冲突,内外交困,也是心痛非常。想想平民生活,必定更是艰难万分。 今天既然阳处父提到了这些过往,襄公想,重用“老臣派”一事定是已经流传出去。不如趁机摊开话题,问问阳处父对他们的看法。“先祖父当年定是胸怀壮志,才能将晋国基业开创光大。想来当时也是人才济济啊。” 阳处父捕捉到襄公的话中有话,他不紧不慢,“假道灭虢,开地六百里,辟国十七,的确是了不起的作为。”他话锋一转,“可惜‘骊姬之乱’发生后,太子被杀,公子出逃,丰功伟绩几乎被毁损殆尽。俱往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沧海变桑田,风流人物,还需看今朝。” 阳处父知道,襄公仍举旗不定。他不得不站出来提醒,文公前后的晋国可是天壤之别,不可混淆轻重。 话说到此,襄公已经豁然开朗,疑惑全部打消。大部分从文公执政时开始为官的大臣,都不愿意回首往事。或者当时他们还小甚至未曾出生,但是父辈的经历一定让他们刻骨铭心。谁愿意回到那个血染宫廷的时代?如果今天要重用打上时代烙印的“老臣派”,岂不是要将父亲以来包括自己这一代的执政理念一并抹煞? “寡人已拟好名单,不如太傅一并参详?”襄公本来已经偏向“新人派”,但是又怕自己太过极端,所以又把“老臣派”摆出来试探阳处父。得知他的意思,仿佛多了个强有力的盟友在侧。所以请他帮忙尽快确定人选,以免节外生枝。 阳处父双手接过襄公递过来的名单。襄公补充道:“太傅可是第一个见此名单的,切不可外传。”意思很明显,此乃机密大事。名单是新鲜出炉的,不要轻易流传出去。 阳处父赶忙回话:“谢君主抬爱。臣不胜惶恐之至,必定严守秘密。”心下暗自庆幸,幸好清早就来面见君主,有幸成位第一人。 他低头看名单,从头到尾依次是:狐射姑、赵盾、先克、箕郑父、先蔑、荀林父。虽然未列名具体职位,但是依据常理,名字对应的职位应该依次是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与他原先的设想一致,“新人派”集体复活,“老臣派”则一败涂地。虽有三人入围,却全部居下位。 这份名单大大超过预期。襄公的修改可说是翻天覆地,推倒重来。这个看起来优柔寡断的君主,一旦下定决定,往往剑走偏锋。幸好,这次剑锋偏向己方,阳处父大喜。 “君主英明。名单一出,忠臣之后闻之,定会壮志满怀,立志要延续父辈之风,继续为晋国霸业在所不惜。”阳处父还嫌不够,此处应该有更多的赞扬,“君主深谋远虑,晋国未来势必威震四方,国运不可限量。” “看来太傅是十分赞成寡人的决定了。”阳处父说得眉飞色舞,拥护支持不仅溢于言表,神情语气更是表露无遗。襄公受到感染,心情大好,追问道:“排位可有商榷之处?” 刚才写名单时,襄公正追忆“新人派”祖辈的丰功伟绩,一时激动难捺。回头再看名单,新老两派优劣高下泾渭分明,又觉得似乎对新人太过偏爱。如果新旧将佐搭配,又怕形成掣肘,摩擦增多。思来想去,苦于没有两全之策,又生疑问。 在阳处父看来,“新人派”占据前三才是彻底的胜利。“老臣派”被踩在脚下正是他们的宿命。属于“老臣派”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朝廷上下大部分人都不主张重用他们。只是某些人被利用,利欲熏心,才会有不同声音传入襄公耳中,影响了他的判断。 襄公提到的排位,阳处父有话要说。 从情感上来说,赵衰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当投桃报李,将赵盾扶上位。既然已经入选,虽屈居第二,也算是万万人之上,他本应不再介怀。可是狐射姑位在赵盾之上,阳处父却是大大的不乐意。 狐射姑为人桀骜不驯,行事乖张。其父狐偃智慧机变不假,却是个贪婪小人。狐射姑没有继承父亲的深谋远见,反倒是贪婪势利有过之无不及。难见容人之量,常见刻薄峻急之嘴脸,得罪的人不少。一旦由他上位主事,阳处父将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反观赵盾,阳处父接触较多,足够了解。他深知,赵盾有心要做一番事业,想要革除积弊,锐意进取。一旦他主政,定会以国家利益为优先考量。这一点,从他读书行事已露端倪。 狐射姑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就算他身居高位,恐怕也难服众。弄不好还让“老臣派”借机翻身。这是阳处父不愿意看到的。他与“新人派”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条绳的牵头人,必须是个行事稳健,能操控大局的。否则,整条绳上的人都会被连累。谁都想荣华富贵长长久久,谁也不想半途被迫退出。 “说到排位,臣有小小异议。”阳处父说得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观察襄公的脸色。“排名第一的中军元帅,位高权大,主领三军辅助君主。理当要选亲和得人、各方认可的能人贤良担任。” 没想到,阳处父关注的竟是中军元帅的资质能力。襄公颇感意外,问道:“依太傅所言,何人足堪中军元帅重任?”狐射姑排在第一,主要是考虑狐偃的功劳。再加上,狐射姑还是襄公的叔叔,他的从政资历经验也比赵盾丰富。 “狐射姑乃狐偃之子,依父辈之功,位列第一无可质疑。只是——”阳处父说道:“论起为人处事性格才华,赵盾亲和宽容,谦虚好学,近年政事活动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他深怀成就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更是难得。这一年,我国痛失治国栋梁,元气大伤。选择一位深孚众望且能力卓著之人作为六卿之首,才是上上之选。” 阳处父的一番话提醒了襄公。狐射姑性格孤僻清高,不怎么合群。他曾听闻,他与大臣在政事上有争执。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人各有性格,政见不一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只是跟赵盾相提并论,赵盾的沉稳内敛似乎略胜一筹。 阳处父已将名单还给襄公。襄公盯着名单想了想,说道:“太傅言之有理。眼下的形势,的确需要一位胸怀大志的元帅引领众卿。”他指了指名单,朝阳处父努努嘴,“不如太傅替寡人修正,待誊写之后,寡人再对外发布。” 阳处父声称“不敢”,襄公笑笑,“既然都说出口了,何不一并写下来?如果寡人所记不错,太傅可是写得一手飘逸出尘的好字。” 推托不过,阳处父只好接过布帛。划掉“狐射姑”三字,写上“赵盾”二字。划去“赵盾”二字,写上“狐射姑”三字。 “好字,好字。”襄公赞不绝口,“以为政事繁忙,疏于练习,没想到太傅的字不但没有减退,反倒日益精进了。” 阳处父摆手摇头,谦虚说道:“君主过奖。”阳处父对女儿要求严格,对自己的要求也不松懈。他深知今日来之不易,从来不敢放松。仍旧保持着当年做记室的习惯,抽空便要写上几篇。 二人说说笑笑,阳处父见目的已达,很快告辞而去。 君臣说笑间,一个改变晋国命运的决策,由此而生;一个改变阳处父命运的决定,因此而起。 第5章首秀分岐 赵府。 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与半年前宴客时的愁云惨雾不同,这一次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父亲赵衰过世不久,赵盾不想如此大张旗鼓,可是赵姬相当坚持。 对赵家而言,这是天大的喜事,摆上十天流水宴都不过分。赵家,要代表“新人派”狠狠嘲笑“老臣派”的失败;赵家,要向朝廷众臣宣告,谁才是引领“六卿”的大帅;赵家,要向列祖列宗报喜。当年,赵夙为赵衰卜的那一卦,最大的福报落在了他儿子赵盾身上。 赵盾——晋国六卿之首、中军元帅、同时继承父亲赵衰之职担任晋国执政首席,手握晋国军政大权。 历史将铭记赵盾的名字。因为——他是春秋以来,晋国第一位集军权和政权于一身的正卿。他是晋国第一位权臣。他权力煊赫,如日中天。 “新人派”的主要人物——狐射姑、先克、栾盾、胥甲,早早便来到赵府。赵家的好朋友——阳处父和臾骈也一早坐定。他们意不在酒宴,而是趁此机会再次回味围猎的痛快,放松他们一直绷紧的神经,享受得来不易的权力盛宴。 晋国军队改制的终极名单: 中军将:赵盾 中军佐:狐射姑 上军将:先克 上军佐:箕郑父 下军将:先蔑 下军佐:荀林父 前三席由“新人派”全数包揽。至于后三席,不过是打赏“老臣派”的残羹冷炙而已。 “大将军,赵执政,小的有礼了。”那个因为害怕失去权力惊慌失措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事情比他料想的还顺利。他们赢了。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年纪轻轻就排行第三,比祖父和父亲进阶更快。他的笑容比以往更多,他的调皮本性重新释放开来。 “你这孩子——”赵盾略带宠溺又有点无奈的看着先克,“叫得我汗毛直竖,以后私下还是叫我赵叔叔吧。” “恭喜大元帅。”阳处父不敢再叫少主,赵盾已今非昔比。 阳处父十分欣慰,甚至有些自得。终极名单是顺从他的意愿最终定案的。亲身参与如此重大的决策,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这是无上的光荣。尽管如此,他却只能隐忍不说。一旦说出去,狐射姑的反应可想而知。到时,他们的阵营必会分裂。如果“老臣派”借机生事,更是大大的坏事。所以,他只能深藏功与名。 但是,他不在乎赵盾知晓与否。他深受赵氏之恩,既感且愧。此次未能及时赶回的遗憾总算得到弥补。他回报给赵家的超级大礼包,足以回馈赵衰对他的赏识任用。从此,他可以名正言顺分享赵家的荣耀。 “恭喜大将军。”臾骈也改口了,语气尤为恭敬。 臾骈向来忠于职守,对政治纷争不太敏感。“老臣派”闹起来后,他才惊醒。这是个选边站的紧要关头,他不能只做埋头打仗的将领,他还必须有政治立场。他的想法直接简单,他的前途是赵衰给的,赵盾是哪一派,他就选择哪一边。可是说实话,赵盾问鼎首席,他还是有些吃惊。 狐射姑的才华人品虽然不敢恭维,但是他父亲狐偃工于心计,善使手段,暗中为狐射姑做了不少铺垫。而且他还是君主的叔叔,仅凭这层关系就超越赵盾许多。可是君主竟然把狐射姑排在赵盾之后。从今往后,对这位向来优柔寡断的君主,他可要另眼相看了。当然,这个意外是惊喜。他是赵家的亲信,赵盾排位第一是天大的好事。 “恭喜赵弟身兼中军元帅和执政首席。”狐射姑虽然有点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认清这铁一般的事实。他暗自嘀咕,执政首席之职非赵盾莫属,这个无可争议。可是中军元帅这个宝座,明明应该属于他才对啊。 父亲是先君舅舅,他本人是君主的叔叔。单凭这一点,他的排位就应该在赵盾之前。如要考据父辈的功名,当年辅佐周王室、决定与楚决战,都是他父亲独具慧眼据理力争才最终成行。这两次行动可说是抓住了扩千载难逢的机会,扩大了晋国在诸侯中的影响,直接把晋国推到了中原霸主的位置。 都说先家多厉害,两代元帅。没有他父亲狐偃定计在先,何来先氏的赫赫战功?在他眼里,先轸和先且居都不如他父亲,更别说那个凡事躲在背后的赵衰。整天不出声,只会唯唯诺诺而已。为何君主竟把他的儿子提拔到如此显赫地位? 阅兵仪式上,赵盾策划的那一幕,可说是相当精彩。“新人派”胜出已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他们内部,论出身论功绩论资历,他都应该绝对的稳坐第一把交椅。可是……他心中虽恨恨不已,面对即成事实,也只能无语问苍天了。 “各位不必如此拘谨。”都是朋友故旧,今日个个对他毕恭毕敬,实在太过客气疏远,赵盾有点不适应。“赵盾虽得君主错爱忝居高位,还是大家的朋友。今后治军执政还要倚赖各位的支持。恳请各位与在下并肩作战不遗余力,赵盾有想不周全、做不完善的地方,还请各位朋友不吝赐教。” 六人齐声应允,一同举杯。虽不胜酒力,赵盾仍是喝了好几杯。眼看勉强不得,众人正在兴头,仍不忍释杯。于是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不醉不归。 这一年,赵盾三十四岁。 当他再次翻阅当年四处搜罗得来的齐相管仲的资料时,他注意到,管仲出任齐桓公相国时,年约三十四。他按捺不住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心心念念想要成为的人,他竟能在他相同的年纪开启人生巅峰,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暗示三十四岁执掌军政的他,将来也会带领晋国走向更繁荣昌盛的未来? 管仲为齐国努力筹谋策划,所以他也可以为晋国勾画宏伟蓝图。不敢奢望自己能超越管仲,至少可以比肩吧?他为这样的联想雀跃不已,激动难安。 周成王桐叶封弟,将唐地作为封地赐给唐叔虞。叔虞之子燮继位后,迁居晋水旁,改国号为晋,晋国始立。晋国立国至今400年,作为第一位集军权和政权于一身的卿,赵盾的地位大大超越父亲。来到祖庙,对着列祖列宗牌位叩首之时,他在父亲面前逗留最久。 他曾以父亲为山,那时的他,热衷在草原追逐羊羔逮兔子;他曾对着苍天起誓,要怨恨父亲,恨父亲不辞而别,让他和娘在翟国受尽屈辱,痛不欲生;他曾半信半疑,质疑父亲的人品,怀疑父亲将他接回晋国的动机。 父亲陪伴他的童年,中途离开,后来又重逢。他的爱从未离开,他在爱与义之间努力平衡。父亲努力栽培他,让他成长壮大。他淡泊名利,举荐贤人,自己甘愿居后。如今围绕在赵盾身边的拥护者,哪一个不是深受父亲之恩,欲要投桃报李的? 父亲走之前帮他解开了多年心结,告诉他要努力往前看。父亲走后还一直庇护他。没有他生前结的善缘,行的善事,他赵盾何德何能坐上晋国卿族权力排名第一的位置?是父亲在冥冥之中保护他,成就他。 此刻,他渴望时光倒流,把他对父亲的爱和追忆置换曾经的仇恨、怀疑和冷漠。那些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敌视,每每想起都让他懊悔不已。来之不易的重逢日子里,他可曾用心珍惜与父亲的相处点滴?他可曾用心聆听父亲给过他的真诚告诫?他被情绪蒙蔽,无法自拔。他甚至没有跟母亲好好相处,她便匆匆离世。 回望他的人生,过去的三十四年里,他爱过,恨过,痛过,乐过,受过苦,挨过打,读过书,受了礼。他有情如手足的兄弟,离开了;他有忍辱负重的母亲,远去了;他有情深义重的父亲,逝去了。在他失去如此多的时候,他走到了今天。老天爷给了他一次次刻骨铭心的痛之后,突然扔下一个大红包。他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然而,如果他从巨大狂喜中抬起头稍事停留,就会发现,站在权力的制高点上,他要经受的考验比他从前经历过的更复杂更棘手。他更要承受许多他以前从未遭遇过的。他将要失去的,远远比他今天得到的多得多。 公元前621年8月,晋襄公病逝。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位君主去世时的具体年龄。如果依照文公十九岁流亡翟国来算,假设文公那时已经成婚,那么,襄公很可能生于公元前656年左右。这样一算,他走时年仅35岁。 他甚至还没有他流离失所十九年的父亲活的时间长,在位也仅仅7年。晋国似乎受了诅咒。先是在前一年失去四位重臣,这一年,他们刚刚改革完军制不到两月,预备要干一番盛大事业的君主,溘然长逝。 襄公的死,瞬间将赵盾推到风口浪尖。这位大权集于一身的正卿首先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立新君。 襄公病重之时,作为托孤大臣,赵盾和狐射姑在病榻前聆听了襄公的遗言:公子夷皋继位国君。由于年纪尚幼,请两位大臣鼎力扶持。两位顾命大臣同时应命,并许下承诺——定会倾力辅佐新君,保晋国国祚绵长。 然而,襄公薨逝,综合考量深思熟虑之后,两位托孤大臣均认定,太子夷皋不满四岁,实在无法胜任晋国国君。追溯各国历史,国君年幼往往会被近侍内宠左右,祸乱朝政,动摇国本。于是两人做出决定——另立新君。 夷皋已是襄公年纪最长的儿子。要寻觅成熟稳健的人选,只能从襄公的兄弟一辈入手。 几经筛选,最后纳入视野范围的有两位:一位是公子雍,文公夫人杜祁所生,目前在秦国担任亚卿;一位是公子乐,文公夫人辰嬴所生,居住在陈国。 二选一,按理应该很快能定下来。偏偏两位托孤大臣一人支持一位,且各说各有理,谁都说服不了谁。 “公子雍年长沉稳,乐于行善,文公生前就很看重他。且他在秦国任职多年,熟悉秦国上下。秦晋本为邻国,未来国君如能借重这层渊源,加强两国联系,边境祥和不足为虑,晋国稳定安宁无虞。”赵盾说道。 襄公继位以来,晋秦龃龉不断。如果公子雍出任国君,便可借机改善两国关系,乃是好事一桩。 “不如公子乐。公子乐母亲辰嬴,受到两位国君宠爱。立她的儿子为君,百姓必然安定。”狐射姑说道。 辰嬴是秦穆公女儿的丫鬟。晋怀公还是太子时,作为人质扣押在秦国。秦穆公将她许配给晋怀公。晋惠公去世后,晋怀公私自逃回晋国继位。秦穆公大怒,决定扶立晋文公回晋国执掌国政,又把辰嬴嫁给了文公。所以,狐射姑说,辰嬴得到两位君主宠爱,要立她的儿子为国君。 “辰嬴本为秦国侍女,出身低贱,位列九位妃妾之下。其子有何威信?所谓受两位国君宠爱,不过是因为她嫁给侄子又嫁给叔叔。此为**,与宠爱何干?”赵盾简直嗤之以鼻。 “公子乐身为先君公子,不能投靠大国,却屈居偏远僻小的陈国。表明他无处立足,孤立无援,只得在小国藏身。陈国国力微弱,既不能与晋国成为平等互助的同盟,危难之时更是无法提供任何救援。母亲**,其子势孤,立他为国君,于晋国何益?”狐射姑选择公子乐的理由被赵盾一一驳斥。 不仅如此,赵盾还为拥立公子雍找到更多佐证。“公子雍为文公夫人杜祁所生。杜祁原本排位第二,在先君的母亲逼姞之上。因为先君的缘故,她选择自动让位。又由于翟人之故,甘居季隗之下。最终,在文公的众夫人中排位仅第四。公子雍的母亲识大体知进退,远胜辰嬴。” 狐射姑无言以对,赵盾继续道:“我听闻,立善良的人则国家稳固;侍奉年长的人则国家和顺;拥戴先君喜欢的人即是孝顺;结交旧日的友邦就会安定;具备这四项德行的人,祸难必定可以缓和。” “公子雍为人宽和,年长稳重,文公生前十分喜爱。母亲又谦和善良,深受爱戴。他本人又在秦国任亚卿。秦国实力强大,且与晋国互为近邻,晋国有事必能提供支援。这样的人出任国君,必能服众臣,威临百姓,不正是合适人选吗?” 狐射姑对赵盾所说不屑一顾,“秦国与我国虽为邻国,却趁我国新丧偷袭盟国,实属不义之国。反复无常,不结交也罢。何来援助一说?”此时的秦国仍是秦穆公执政。是他派人送文公回国执政,要结秦晋之好。也是他,在晋文公薨世不久就出兵攻打郑国。秦国的确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怪不得狐射姑对拥立一个倾向秦国的公子不以为然。 “国与国之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实属常态。”如何看待与秦国的关系,赵盾与狐射姑的看法大相径庭。“过去几年,秦国与我国相争,并未讨到半分便宜。秦君已步入暮年,必定想要重新谋划两国关系。恰逢新君即位,正是修复两国关系的绝佳时机。”赵盾说道。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就算不能提供援助,起码不能关键时刻来添乱。本着以和为贵的宗旨,赵盾想与秦国和解,就是想要一个和平安宁的外部环境,以便将来专注治理内政。 “大将军似乎对秦国寄予厚望啊。”狐射姑认定,赵盾是一厢情愿。“依我看,与其对不确定的事情充满信心,不如对成竹在胸的事情多留意关注才是。” 关于迎立公子乐,狐射姑也提出了自己的佐证,“陈国实力虽不如秦国,却是我国中原霸权必争之国。欲要中原诸侯臣服,郑、宋、陈三国至关重要。稳住郑再加上陈,宋国也不得不臣服。有了三国支持,何愁霸业不成?” 狐射姑对秦国的背信弃义一直耿耿于怀,认定为了霸业还不如拉拢小国来得实惠。 “可公子乐……”公子乐年纪虽比公子夷皋大不少,可是也不到二十岁,将他迎回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还不一样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而已?抛开他的出身和寄居的国度,赵盾也绝不同意将他立为国君。 “公子雍身上有如此深重的秦国烙印,我是万万不同意将他立为国君的。”狐射姑的态度也很坚决,没等赵盾把话说完,他就一下子打断了他。 两人各执其辞,最后只得不欢而散。 “新人派”战胜“老臣派”后,两位权力排名一二的大人物,本为同一阵营,却因立新君一事产生裂痕。这一裂痕,不仅对二人的政治生涯,甚至对晋国的政治格局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第6章出使秦国 在狐射姑看来,之所以要扶立公子乐,原因有二:一来,其母辰嬴为两位先君妃子,自然能为大多数朝臣熟识进而接受。赵盾所说**,纯属无稽之谈。先君已迎娶,何来**之说?再说,辰嬴是秦国人,如果真想与秦国缓和关系,借重她的力量岂不是更直接? 再者,公子乐比公子雍年纪稍幼。身处陈国,地方偏远,性格肯定不会强势。立他为君,必定感恩戴德。君臣一心,合作无间,岂不是美事一桩? 正是基于以上三点,狐射姑极力推崇公子乐。至于赵盾坚持迎立公子雍,狐射姑无法理解。公子雍年长又有丰富的从政经验,行事必定强势。一个强势的君主,必定会遏制卿族势力的发展壮大,这难道是赵盾想要的? 再回到晋秦两国的关系上来。 秦国与晋国的和好,历来都是表面和气,背后暗藏玄机。秦国从未放弃东进扩张的野心。与晋国的和与战,主要取决于当时的情势和实力对比。既然如此,又何必执著于非要在某个时刻与他们讲和? 再说,公子雍与秦国的渊源越深,与秦国高层关系越密切,意味着将来处理两国矛盾的时候更难以抉择。说不定还会偏袒秦国。于晋国何利之有?对身处晋国核心权力集团的六卿何益?对他狐氏有何好处?难道独独赵氏受益? 基于以上种种考虑,他对赵盾所说德行、和人、依靠秦强等等均不屑一顾。 赵盾和狐射姑素来交情淡薄,今日关于迎立新君的争辩是两人第一次政务上的正式交流。狐射姑的想法,令赵盾大跌眼镜。 一女二嫁,狐射姑竟能归结为“得两位先君宠爱”,认为这是地位尊贵的象征。赵盾好想问,这些年读过的书你可还记得?礼义廉耻你懂不懂?身为元勋重臣之后,肯定有饱学之士亲自授课吧,耳熟能详的基本道德信条一摆,辰嬴怎么也配不上尊宠二字。 说起文公娶辰嬴,其实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助文公回国之前,秦穆公作主,将五名秦国女子嫁给文公。除了秦穆公的女儿文嬴(注:就是“崤之战”结束后,极力说服襄公释放秦国三员大将的文嬴。文公的正妻,无子嗣。)之外,还将她的侍女丫鬟共四人(包括辰赢在内。成婚后,四名女子就是媵妾)一并陪嫁。 辰嬴曾嫁给怀公(文公的弟弟夷吾曾任晋国国君,即晋惠公。惠公的儿子子圉,曾做过短暂的晋国国君,后世称晋怀公。),文公从心底是抗拒的。一女二嫁,就算嫁的两位男子素不相识,也不符合礼教。何况怀公还是文公的侄子,岂不是**? 文公乃是堂堂晋国公子,马上就要接掌晋国国政,怎能做如此违礼悖义的荒唐之事?左右劝文公要以大局为重。秦国之所以要将辰嬴嫁给文公,无非是想用姻亲关系捆住文公,巩固秦晋关系。只有答应这桩婚事,秦国才能放心派军队护送文公回国。形格势禁,文公才不得不接受。 这件事情本当尘封,不提也罢。狐射姑还振振有辞,岂有此理?他当时忍着不发作,现在想来,就应该当场掀翻桌子,表明自己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将来如何并肩作战共同辅佐国君? 再说公子乐。躲在偏僻的陈国,只管安份的做个落魄的公子哥儿,没听说他担任什么职务,也不见有何建树。将他接回,有何意义?找个已经成年的无能之人接手晋国,还不如把公子夷皋慢慢培养。 再者,陈国是晋国的盟国,偏偏还是实力偏弱的。如果迎立公子乐,为了感激陈国对他的照顾,晋国还要帮扶陈国。陈国国小力微,又不能给予晋国对等的回报,何苦多个累赘? 从中原争霸的战略地位来说,陈国也不具备与郑、宋等同的地理优势,更遑论物资、武器、车马的补给。百无一利,何必山长路远的将身在陈国的公子乐迎回? 恰恰相反,自从将公子雍纳入国君的考察范围之后,赵盾对公子雍是越看越满意。他找到去往秦国之前与他共处的人,汇总给出的信息得知:公子雍宽和仁厚,饱读诗书,晨昏定省,事母至孝。毫无疑问,这样的人,德行才干已具备国君之资。 再说他母亲杜祁。本为第二夫人,赵盾和叔隗被赵衰接回绛都,赵盾的姨母,也就是文公流亡翟国时娶的翟女季隗也被接了回来。杜祁主动提出让位于季隗,甘居其后。文公颇为感动,并对她夸赞有加。 在翟国的那些年,因为嫁的是晋国公子,季隗并没有受到欺凌,可是也是备受冷落,孤苦寂寞。杜祁此举,是替季隗争取利益。感情无法补偿,岁月无法回头,地位的提升多少也是一种补救。身处后宫,众女环伺,一定的地位起码可以威慑宵小,没人敢欺负她和她的孩子。 回到绛都,赵盾曾探望过姨母。姨母对杜祁感激不尽赞不绝口,赵盾对杜祁的谦让也是既感且佩。母亲走后,赵盾常去姨母处走动。看到姨母衣食饮用精致清洁,侍从宫女个个恭恭敬敬,他更打心眼里感激杜祁。每每想到她的退让,心头便涌上一股暖流。 如果说推崇杜祁,部分是出自赵盾的私心的话,那么杜祁让位给襄公的母亲偪姞,更是让所有人对她刮目相看。 当时,襄公还未被定为储君。只是众公子中,他年纪最长,综合人品才能为人来看,他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可是他却不符合条件。 依据宗法制度,储君之位应由嫡长子继承。如果嫡妻无子,则由庶长子或是母亲排名靠前的公子继位。 文公的众夫人中,正妻文嬴无子。辰嬴虽是秦女且有子,可她排行最末,其子自然不在考虑范围。排名第二的是杜祁(注:此处讨论均是未让位季隗之前的排位。),当时已有公子雍。公子雍虽比襄公年少,因为母亲排位高,成为妥妥的储君第一人选。 襄公的母亲偪姞排名仅第三。按照子凭母贵的逻辑,她的儿子只能是储君的第二人选。是杜祁主动退让,偪姞的地位跃升至第二,襄公的继位才顺理成章。 这一次的让位,意义远远不同于对季隗的谦让。这是将太子之位拱手于人,是对至高权力的让渡,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说杜祁高风亮节绝不过誉。 从杜祁身上,赵盾仿佛看到了父亲赵衰的影子。一个在权力名位面前主动退让的人,令人肃然起敬。他散发出的人格魅力自会吸引贤人能者。他们紧紧环绕在他身旁,关键时候甚至愿意为他两肋插刀,赴汤蹈火。赵盾身居此位,不正是坐享了父亲亲手播下的善缘? 所以,赵盾赞成让杜祁的儿子接掌国政,也是借此致敬父亲。有杜祁这样的母亲,她教出来的儿子必定也是谦和之人。何况公子雍本就如此。他成为晋国国君,必定能团结君臣,晋国国力定会蒸蒸日上。 另一方面,公子雍能够在秦国担任亚卿,他的才干自不必说。能够在秦国的官僚序列中成为重要一员,必定与秦国各级要员相当熟稔。这一点,赵盾极为看重。 在旁人看来,秦国趁晋国新丧偷袭不说,之后还屡屡进犯,是个背信弃义的危险邻居。赵盾的看法则不同。国与国之间利益至上,没有永恒的敌对,也没有永久的平和。 文公在时,受惠于秦国,所以两国交好。襄公时,晋国新君即位,秦国想趁晋国放松戒备时占点便宜。从秦国的角度来看,他没有错。尽管最终并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反而损失惨重。 如果晋国选择年幼的公子夷皋为君主,秦国必定野心又起。选择此时偷袭比襄公继位之初更有利。如果选择立公子雍,公子雍为人如何,相信秦国非常清楚。这样的人做了国君,秦国定然不敢小觑。晋国也会因为国君得到过秦国的照顾对秦国礼让有加。双方各退一步,岂不海阔天空? 历经两代君主,晋国霸业稳定。外部关系中最紧要的关系即是与秦的关系。毕竟东边的齐国,南面的楚国,此时都没有给晋国造成什么大的困扰。只要与秦无战事,晋国便外部无忧。这样一来,赵盾便可埋头着手他心驰神往的对内改革。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他期盼亲自参与晋国的革新之业已经太久太久,快要按捺不住了。 在赵盾看来,自己的立意是高远的。所思所想无一不是为了晋国的繁荣昌盛和中原霸业。当然,也为了他想要大展鸿图的野心。但是,这一切都是从晋国利益出发的。他心心念念想要进行的改革,也是想革除流弊让晋国焕发生机,未来更好更强大。 两相比较,狐射姑简直就是鼠目寸光,见识浅薄。与他的争执让赵盾很泄气。怎么跟这么个见识浅显的人处在同一阵营?偏偏还要和他商议国家大事共同决策。换成阳处父、臾骈,甚至先克,估计都比他强百倍。 两人各执一词,立君之事又迫在眉睫,赵盾打定主意,先下手为强。他要派人迅速赶往秦国,将公子雍接回,造成既定事实。到时,狐射姑再有别的想法也无济于事。 想到就做,赵盾当机立断,召集除了狐射姑之外的数位将军重臣商议此事。 “元帅既已决定迎公子雍回国,末将随时听候调遣。”先蔑为人圆滑,自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盾做的决定自然要拥护。 “迎立公子雍之事,本帅还想听听其余各位的意见。”赵盾刚开了个头,先蔑就全力赞成,赵盾觉得没趣。此事只和狐射姑讨论过,还闹得很不愉快。他想借此寻求更多对公子雍资质合格、确为最佳人选的支持论据,而不是像先蔑这样,满口答应一力附和。 “公子雍为人敦厚,沉稳持重,且在秦国从政。如能执掌大位,晋秦关系缓和指日可待。”素来行事稳健处事公正的士会更看重公子雍。 士会不便说出口的是:文公的众多儿子中,公子乐资质平平。现又身居偏远小国。母亲辰羸虽为秦女,却出身低贱,实在不具备成为晋国国君的资格。 文公执政八年,襄公执政仅七年。去年又损兵折将,一批元老相继过世,这些都不是国之吉兆。此时的晋国,需要一个背景强大的国君挑起重担引领众臣,最好还能德行兼备,团结上下。公子雍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故此,关于国君人选,他站在赵盾一边。 “公子乐的出身才干显然不如公子雍。如需迎立,公子雍为上上之选。”下军佐荀林父的意见,也是首选公子雍。 荀林父出身政治世家。祖父荀息是晋献公最为倚重的大臣。献公去世后,身为托孤大臣,他遵从献公嘱托,辅佐奚齐为国君。奚齐为大臣里克所杀,他又扶立奚齐异母弟卓子,可惜卓子又被杀,他深感有负君托,最后自杀取义。 惠公和怀公朝,荀氏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文公朝,荀氏才重新被重用。 亲历家族起伏的荀林父,政治嗅觉异常敏锐。他身上虽有“老臣派”的家族烙印,但是在“老臣派”四处拉拢人图谋“六卿”之位时,他只是被动应承,并未摇旗呐喊锋芒毕露。他预判“老臣派”不会得势。因为襄公这个人他了解,关键时候心软,一定会顾念旧情,不会将文公朝的后人全部打倒。 当然,他的身份也不适宜跟“新人派”太过靠近。所以他也没有参与过“新人派”的任何活动。对赵盾他们而言,他既不算朋友,也不是敌人。算是没有芥蒂,能够和平共事的。 立新君之事,赵盾与狐射姑的争执他早就听闻。他也十分清楚,临终托孤,襄公的本意是让公子夷皋继位。可是两位辅政大臣一转头就双双违背先君遗志。另立君主不说,还因人选产生分歧,争执不休。他猜测,围绕立君之事,必定后患无穷。 撇开立君之事,他对赵盾倒是有几分佩服。这个赵盾,年纪轻轻却手握军政大权,这在晋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他一出口就说要问众人意见,可是立场偏向却十分明确。想来也不过是寻求更多支持而已。既然他的决定已不容质疑,他荀林父岂能凭一己之力左右结果? 更何况,抛开年幼的公子夷皋不说,非要在两位公子之中选一个的话,公子雍肯定比公子乐更符合主流标准。所以,荀林父所说,确实是就事论事,他没有言不由衷。只是,他把自己的担忧埋进肚子,他打算冷眼旁观这件事情的后续。 三位都已表态,身为上军佐的箕郑父赶紧站出来附合众议,支持拥立公子雍。其余人也纷纷赞成。 事既议定,赵盾命先蔑和士会,携带他的亲笔书信去往秦国。信中言明,晋国派出两员大将及若干随从到秦,请秦国配合将公子雍交给晋国使者,并保护他们的安全。晋国对秦国的照顾和护卫感激不尽云云。 事毕,赵盾吩咐二人收拾行装,尽快出发去往秦国。接到公子雍后,尽快返国。 走出议事大堂,士会被匆匆而来的属官接走。箕郑父也有事先行。剩下先蔑和荀林父不紧不慢走在后面。二人同属下军,一将一佐,共事搭档,十分投缘。眼见先蔑就要回府,荀林父叫住了他。 “先将军,请留步。”荀林父隐忍半天,不吐不快。 “不知荀将军有何见教?”先蔑止步回头。其实他有留意到,刚才在议事堂,荀林父似乎是有话要说,最后却只寥寥数语。 “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荀林父十分担忧,但是又怕自己猜测太过玄乎,先蔑会不以为然。 “荀将军但说无妨。”荀林父的欲说还休勾起了先蔑的好奇心。 四下人来人往,荀林父把先蔑拉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这才开口道:“此次去秦国,请兄长务必保重。多带衣服装束,多观察留意,小心为要。”先蔑长荀林父几岁,两人私交不错,故此荀林父如此称呼。 “荀将军何出此言?”先蔑一脸错愕。不是迎到公子雍便可归国?秦晋接壤,又有书信交待清楚,来回加上休整,不过二十日便可往返。听荀林父的口气,倒像有去难回般。 “兄长且耐心听我说。”荀林父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先君的遗愿是哪位公子继位国君?现在要去秦国迎回的又是哪位公子?” “先君要立公子夷皋,这个我知道。”国君托孤之时,除了赵盾、狐射姑在榻前,现场还有侍卫女仆,耳目众多。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可是眼下晋国可是赵盾说了算啊。”赵狐二人争执,各有人选,重臣六卿都有耳闻。先蔑也知道。可是赵盾坚持要立公子雍,谁能奈何得了他? “依兄长看,狐射姑会轻易改变主意,乖乖等着赵盾将公子雍迎回来吗?”荀林父问道。 他曾与狐射姑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过,平常骑马射箭又一同玩乐,多少还是有些了解。要说野心,狐射姑是有的。上战场打仗也是好汉一条,舞枪弄棍也是得心应手。可惜,刚愎自用,遇事心浮气躁。更致命的是——心高眼浅,有勇无谋。 说实话,这次“新人派”虽然占了前三席,除了赵盾有些魄力之外,荀林父是不看好另外两人的。狐射姑见识浅陋就算了,先克也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先克仗着赵盾这座靠山,暂时还能无事,将来说不准。这两人,不仅不会是赵盾的好帮手,甚至可能还会危及赵盾的执政。 “你的意思是……”听到这,先蔑出使秦国迎新君的一腔沸腾热血“唰”一下凉下来。想着迎回新君,混个脸熟,将来论功行赏,还能讨到几分赏赐。听荀林父这一说,功没有,似乎祸要临头。 “赵盾居首,狐射姑本就不服。”担心惹人注目,荀林父拉着先蔑在角落坐下。“立新君之事,他绝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与赵盾一较高下。到那时——”他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 “到时会怎样?”刚才先蔑只是心寒,现在则是已经急得手心出汗。他知道,荀林父与狐射姑有几分交情,也有几分了解,所以更担心了。“荀将军有话请说完。否则我的心七上八下的,更是难过。” “你想,要是狐射姑把公子乐接回,赵盾也把公子雍接回,一国两君,如何收场?大权在握的赵盾如何立于满朝文武?还有一个可能,总有一人先把国君接回,另外一个如何处置?”荀林父想,自以为是的狐射姑,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如果他接的人先回来了,去秦国的还怎么回来? “那……”先蔑一下懵了,脑子一片空白。冷静下来一想,万一公子乐先接回,他已到秦国,岂不是要终老异乡?他还有一家老小,不行,要想办法。他向荀林父求助道:“荀将军见多识广,帮我想个两全之策吧。” 如何两全,说实话,荀林父也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他也无法预料。如果狐射姑也采取行动,此事就不仅是狐赵二人斗法,还牵涉到陈、秦两国的态度。两位公子谁先回到,又是不确定的。种种可能交错繁复,他还做不到神机妙算。 荀林父安抚道:“先将军先不必惊慌。眼下既有元帅大令在手,赶往秦国已是不可更改。只是到了秦国之后,请兄长务必关注事态发展。如有变动,保护好自身安全才是上策。” “嗯,荀将军说的是。”先蔑点点头。 他告诉自己,要往好处想。如果他们去到秦国,顺利接到公子雍,速速返程,赶回绛都。只要立了新君,一切已成事实。即使狐射姑将公子乐接回,已是无力回天。 就算中间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只要秦晋相安无事,他就在秦国等待形势明朗再做决定。无论如何,个人安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如果再有更大的冲突……那他就想不出了。 既然想不出,干脆也不杞人忧天。想想自己,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拿过枪使过刀的沙场宿将。血流成河,杀声震天哪样没经历过?惊慌失措过,彷徨不已过,心惊胆战过,最后不也急中生智逃出生天,坐到现今这个位置? 作为朋友,荀林父言已尽,先蔑也领过这份情。二人约定,有何变动,保持联络,随时支援。最后,二人还一同祈愿,希望先蔑早日完成使命,晋国新君早日到位。 第二日,先蔑和士会带领若干随从、侍卫、仆役,浩浩荡荡直往秦国而去。临行前,赵盾亲自赶来送行。勉励将士早去早回,不负重托。荀林父也赶了过来,与先蔑一番惜别。两位好友双手抱拳,相互点头致意。调头离去之时,先蔑在心头默念——一切顺利,一路平安。 第7章出使遇阻 迎立公子雍的队伍,一路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秦国国都雍城。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秦穆公薨逝! 这位执政秦国三十九年的国君,一生励精图治,野心勃勃。对内大胆任用“五羖大夫”百里奚、蹇叔、由余等人,对外称霸西戎。兼国十二,开地千里。可说是现今为止,秦国最有作为的国君。这位传奇国君,终于结束他辉煌灿烂的一生,灯灭人去。 秦国上下为国丧忙得人仰马翻。朝廷内外往来络绎不绝,到处挤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晋国使者还未及言明自己的出使任务,拿出正式文书,便要先代表晋国凭吊秦国国君。百忙之中,秦国官员终于补齐繁文缛节,正式接待了晋国使臣一行,还热情的为他们接风洗尘。眼看文书已呈递,任务马上可以达成。可是,先君故去,新君还未继位,晋国的要求只能暂时搁置。 除了晋国,秦国还要迎接周王室、各大小诸侯国来使的吊唁。就算这些都完成了,接下来还有重头戏——筹备新君继位。立新君是头等大事。晋国来使就算着急复命,也万万不敢催促秦国。事有轻重缓急,护送公子雍回国只能暂缓。 不得已,先蔑、士会一行只能被动滞留秦国,等待秦国新君继位之后再谈此事。 秦穆公薨逝的消息传到晋国,赵盾也懵了。使团写来的信,他反复好了几遍,仍是难以置信。他正在计算士会等人的行程。想他们应该已经到达秦国,向对方说明意图,短暂逗留之后,不日即可返程。谁想到,就在此时,偏偏就在此时,传来这样的消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想到此,赵盾就忍不住扼腕叹息,这是老天爷故意考验他啊! 他执掌晋国军政不满两月,君主就病逝。经过反复挣扎,决定废太子,另立新君。几番争执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坚持要扶立公子雍。为这事,还跟狐射姑闹得十分不愉快,可说是付出了相当代价。 本以为速战速决、先发制人先将自己中意的人选迎回来,便可一劳永逸。就在这节骨眼上,秦国国丧。接下来,一番盛大繁复的礼仪,需要耗费数月时间。当初急急派人出行,就是怕夜长梦多。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而且还来个如此重大不可违抗的事件,也不知何时才是归期。想到这,赵盾苦恼不已,头疼欲裂。 坏消息接踵而至:狐射姑私下派人去陈国迎公子乐,据说队伍已于昨日离开绛都,直往陈国宛丘而去。狐射姑胆大妄为一意孤行,赵盾并不感到意外。二人为立新君之事发生争执后,他对这位“兄弟”做了一番详详细细彻彻底底的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位“兄弟”的从政之路可说得上是战绩辉煌,令他大开眼界。 管理兵器车马时,私自降低标准,以低价购入器械。对上官报的却是高出数倍的价格,中间差价全部中饱私囊;巡视祭祀贡品时,见到一批文绣织品精绝美奂,竟拿去私用;行为不检被人发觉,引起争执,竟还威胁对方,言之凿凿自己祖上有大功于社稷……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赵盾百思不得其解。身为权贵子弟,以他爹狐偃的地位再加聚敛成性,狐家的珠宝玉帛可说是应有尽有。不用亲眼见证,一定比赵府、先府,甚至同是文公重臣的所有人的府上,加起来的宝贝还多。这些芝麻绿豆的小财还要贪?这些事例只说明一件事:他不是缺少用度,是肆无忌惮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狐射姑绕开赵盾——中军将兼执政首席,擅自去迎立新君,显然并未把赵盾放在眼里。这些,赵盾都能忍。因为他想,只要把公子雍接回来,坐上国君大位,纵然狐射姑万般不愿意也只能接受。毕竟已成事实,再胡闹就是大逆不道。 现在不同了。情势发生重大改变,突发事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无法催促,不能人为加快进程,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如果只是空等,等到狐射姑把公子乐迎回晋国,有储君在手,陷入被动的就是赵盾。他不可能当着众臣的面不承认公子乐。毕竟公子乐也是文公的亲生儿子。到时候,他可能不得不与狐射姑一道拥立公子乐为国君。 公子乐成为国君,这不是赵盾的初衷。想到这样的结果,他就万分不乐意,甚至鄙夷。将这样一个人立为国君,既不符合赵盾多年所习礼仪法度的用人标准,也不符合晋国官僚的利益,更不符合晋国的国家利益。 可是,这件令人痛苦难堪的事很快就会成为事实。为此,赵盾愁眉紧锁,坐立不安,焦头烂额。 站在狐射姑的立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时冲动。从与赵盾争执那天起,他便萌生了去接公子乐的念头。从襄公宣布“六卿”名单的那一刻起,他对赵盾的不屑一顾就到达巅峰。从此,它们就高高在上,难以降临。 他第一次见到赵盾,他还未满二十岁。面色苍白,眼神闪烁,瘦得像根干柴,活脱脱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没读过几年书,认不得几个字。面对来人,总是怯生生的,半天说不上来一句话。要不是看在先且居的面子上,狐射姑根本不想跟他打招呼,敷衍几句都觉得是累赘。 谁曾想,经过十几年的读书受礼、接人待物、生活历练和政事磨合,赵盾已脱胎换骨,令人刮目相看。 现在的赵盾,自信从容,深沉难测。看准目标,誓要坚持到底,否则绝不罢休。“新人派”之所以能成功狙击“老臣派”,赵盾居功甚伟。他使出后发制人、釜底抽薪的绝招,狐射姑也忍不住赞赏有加。 但是,一码归一码,中军将的大位属于赵盾而不是他,狐射姑始终难以释怀。赵盾的父亲赵衰与文公同娶翟国姐妹,结为连襟。后文公又将女儿嫁给赵衰,两人又为翁婿,可谓亲上加亲。这背后是文公对赵家的恩宠有加,自是不言而喻。 可是,父亲狐偃是文公的亲舅舅,自己则是文公的亲表弟,襄公的亲叔叔。这一层,任何姻亲都休想比得上。襄公如此安排,分明就是向外界表明,他狐氏虽为国戚,却不如外姓赵氏。每每想到这,他就恨恨不已。 他的不服气,反映在立新君一事上就是:他要坚持他的看法,并且要化为行动坚持到底,直到把公子乐接回为止。本来狐射姑是想,就算公子雍已到绛都,他还是要把公子乐接回。即便国君之位已定,他也要给新来的国君制造难堪。算是间接报复赵盾,为自己屈居其下出口怨气。 就在刚刚,狐射姑接到消息,秦国国君薨逝。赵盾派出的使团只能滞留秦国,等待新君继位之后,秦国才会腾出手来,安排人员护送公子雍到晋国。这样一来,迎接公子雍的一行人,绝对要数月才能回到绛都。闻此喜讯,狐射姑简直要跪谢老天。真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命运的天平突然向他倾斜,狐射姑喜不自胜,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本来只是想来个恶作剧,没想到……最后,很可能是他中意的人选立为国君。不知道结果揭晓之时,赵盾会作何感想? 一想到这,他笑了,手舞足蹈,得意洋洋。他命仆从给他端上一壶酒,不准任何人打扰。一个人坐在寂静院子,独自品酩胜利的前奏。展望胜利,隐密悠远,意味绵长。初秋的夜已略有寒意,他却浑然不觉。 风声萧萧,雁群掠过天边。草木萧瑟,摇落而衰。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山峦,薄暮冥冥。牧人赶着牛羊入圈,猎人提着猎物驱马归家。一行人在狭小的道路上急急而行。 为首之人身形矫健,生得高大健壮。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气质儒雅、蓄着胡须、作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与他紧挨着的是一名衣着质地精美的年轻男子。殿后的是一名个头不高却两眼精光的男子,他身形不如为首的男子强壮,但是举手投足却是异常灵活轻盈,看样子是个练家子。 他们显然非常疲惫。秋天早晚清凉,此刻已是日落时分,清风送爽,他们却满头大汗。尤其是中间那名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子,要为首的男子搀扶才能勉强站立。没走上几步,又放缓了步子。此刻已经步伐混乱,跌跌撞撞了。 “我不行了,走不动了。”年轻男子满脸的不耐烦,已处爆发边缘。他们本是驾车出行,无奈在前一村落下起大雨,山高坡陡,马车摔下山去,只得徒步而行。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他累得几乎要瘫倒,再也坚持不住。 “公子宁耐片刻。越过前面的山坡就有官道,到时我们买上车马,就不用再走了。”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开口轻声安抚。其实他也累得不行。他没有学武健身的功底,天没亮就起床赶路,到现在都没像样的休息过,身体意志都已接近崩溃。只是身为下人,不便发火使性子而已。 “眼看天就要黑了,今天能赶到官道吗?”年轻男子抬头看天,太阳渐渐西沉,马上就要隐没山谷,哪里能赶得上? “大家原地休息,我去前方打听打听。”殿后的男子一直在密切的观察周边。他事先查看过地形图,这个村落应该在黄昏之前就能走完。眼见就要日落还没个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于是他提议让大家休息,他去打听消息。 听到原地休息,年轻男子就近一坐,瞬间瘫软在地。四仰八叉的躺着,两条腿终于找了回来。四下挪移,被恣意的草地抚摩,一身疲惫终于渐渐缓解。他舒服得眯上了眼。 缓缓一开眼,竟有满天彩霞。几只大雁忽而排成“人”字,忽而排成“一”字,在艳红明丽的彩云衬托下,像是剪影掠过天空。 除了打听消息的男子之外,剩余两人均围绕着年轻男子。他们背对背坐下,眼睛却警惕的望向四周,充满戒备。 不一会,殿后的男子回来了。他问过牧童、年长的庄稼汉和骑马打猎归来的壮汉。三人都跟他说,官道距离此处,步行至少还需一日,他们今晚是绝不可能走出这村庄的。他们最好就近找个人家借宿一晚,明早再赶路。 “既然如此,只好借宿一晚了。”中年男子无奈的摇摇头。 “到哪里借宿才好?”为首的男子抬眼一望,印入眼帘的是几间矮小简陋的茅屋。再往远处看,靠近山边,似乎有几处高大的屋子。 殿后的男子刚才问路时也注意到了,“还是去远处的人家吧,咱们人多。”他指了指一处白墙黛瓦,样子颇为精致的宅子。 于是一行四人直奔黛瓦人家而去。 黛瓦人家是猎户。家中青壮年都出外打猎,只剩下老头老太和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孙子在家。房屋宽敞,收拾得很干净。一行人一看一听,乐开了怀。说明来意之后,拿出银子给到老者。老者很客气,几次推托才将银子收下。接着,又安排一行人洗漱休息。 日落西山,一轮圆月爬上山头。银辉笼罩整个大地,静谧的山庄,处处泛着银光。站在村口,走在路上,无一处不是闪闪发光。 夜已深,整个村庄都在安静沉睡。两名男子步履轻快的走在乡村小道上。他们四处观望,不时指指点点,终于来到白墙黛瓦人家大门前。他们没有敲门,只伏身墙外,努力聆听屋中声响。 显然,跋涉一天的异乡人累了,他们一倒头便呼呼睡去。爷孙三人也已香甜入梦。夜,静得针掉落都能听得到。只有一轮银盘悬挂天边,注视一切,寂静无语。 晨曦微露,殿后的男子最先醒来,他很快叫醒了其余三人。不打算向主人告辞,便要上路。 “天刚亮就急着赶路啊?”他们刚推开门,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嗓子仿佛被人捏住似的,说话有些阴阳怪气。 “是啊,不打扰两位了。”殿后男子客气的回答。两位老者实在是大好人。如果不是他们好意收留,昨晚一行人还不知道在哪呆着呢?村庄远离城郭,晚上随时有狼出没。如果不幸遇到,必定十分危险。 “壮士客气。家中屋大人少,你们又是外乡人,我们不过行个方便而已。”老头也醒了。 说完,老头转身向后招手。众人一看,原来是老者的孙子。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像被人从床上强拉起来似的。一边走,还一边揉搓眼睛。 “哟,小弟弟这么早也醒了?是不是被我们吵到了?”男孩的脸红扑扑的,这会眼神迷离,更是娇憨可爱。年轻男子忍不住打趣道。 小男孩也不理会,直奔厨房,捧出一碗山楂片。色泽鲜艳,芳香四溢。他拿起一片,自己先尝了一口,满足的闭上眼。“昨日跟奶奶要了些山楂,用蜂蜜和洋槐花泡了一夜。晚上偷吃了一颗,被爷爷打。说是吃糖坏牙,老鼠知道了,会到我嘴里安家。”口气无限委屈,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众人停下来,小男孩继续说道:“以往蜂蜜放的不够,总是酸不溜几,爷爷奶奶总要倒掉。这次又要扔掉我的,我不服气。请各位叔叔哥哥帮我试一试,到底是甜是酸?”说着,便将碗放在众人面前。 孩童的要求,实在难以拒绝。虽说对甜的不感兴趣,众人还是一人拿起一粒放入嘴里。果真甜丝丝,口有余香。人人赞不绝口,都说甜腻美味。小男孩得意的大笑,捧着碗回厨房。 众人终于要出门,老头跟在后面,大声嘱咐道:“各位壮士,如果要去官道,有条小路,比大路少一半路程。”众人一听,齐刷刷的回头看向老头。 老头继续道:“你们一路走,一路留意岔路口。有个路口有颗大柳树,往大柳树方向的斜坡往上走,看到‘别有洞天’四字。沿着字一直往前走,有个下坡,走到头便是官道了。”众人谢过,大步流星而去。 不一会,果然见到颗大柳树。往前走不远,又看到‘别有洞天’四字。可视线所及却与这四字相去甚远——两片巨石交错,中间仅容一人通行,抬头只得一缕光线投射。日头在上时,勉强还可看清脚下之路。此时天刚敞亮,显然光亮不足。 环顾四周,树木成林,绿意森森。因为阳光根本无法惠及,靠近两块岩石往前一看,只见水雾蒙蒙,前路迷茫。学武者的本能告诉殿后男子,此地太过险峭,不宜穿行。可是转念又一想,昨夜平安度过,老者一家应该不是坏人。他所指的路,料也不会有甚埋伏。暗笑自己闯荡江湖,胆子却越闯越小,不禁失笑。 于是吩咐三人通行,自己押后。众人排列,依次走进巨石间隙。眼看为首那人一只腿已迈出,押后之人正要踏入…… 突然,莫名的一阵风扑面而来,几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殿后男子刚要退后,正好与一名黑衣人相撞。他的反应已是相当迅速,无奈剑一出鞘,对方的剑已抵胸口。前面三人也全数被擒。刚要挣扎,只觉浑身无力,头隐隐作痛,四肢发软,瘫倒在地。 黑衣人剑指殿后者的喉咙,轻声问了一个问题。殿后者摇头。剑只轻轻一挥,殿后者脖子留下一道血痕,便直挺挺的躺倒不动了。黑衣人抬起剑,往眼前一凑,剑上竟无一丝血迹,他满意的点点头。 剩下三人见这阵势,哭爹喊娘起来。中年男子更是吓得尿裤子。黑衣人走向他,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侧身转头,指了指已经晕过去的年轻男子。黑衣人走向年轻男子,亮出手中的剑,一把刺向他。 阳光普照,宁静的村庄渐渐热闹起来。起早忙活的村民看到黛瓦人家大门敞开,以为是老汉出门忘记上锁,走了进去。只见老头倒在里屋,老太太横卧在床,他们活泼可爱的小孙子则趴在心爱的木马上。孩子的脚旁,散落着片片山楂,苍蝇围绕,上下起落,嗡嗡作响…… 第8章狐氏反戈 赵府。 书童已经备好竹签,此时正在磨墨。一边磨一边想,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许久不练字的老爷,一早嚷着要写字,害得他早早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现在还揉着眼睛打着呵欠。 一大早既没听到喜鹊叫,也没听说任何喜讯,老爷的心情却好得出奇。他一直含笑看着窗外。顺着他的视线,书童也好奇的张望。只见太阳透过云层冒出个头,院子里树叶间隐隐可见丝丝光亮,小鸟在枝头叽叽喳喳。这本是稀松平常的光景,日复一日,为何老爷却嘴角上扬笑意盈面?书童不明就里,埋头继续卖力。 “你先下去吧。”可怜这渴睡的少年郞,勉强站稳之后连打了数个哈欠,赵盾吩咐他下去歇着。 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静的呆着,只写一个字。他拿起竹片,饱蘸浓墨,轻抬手腕向前伸。斜左横右,上撇下竖,几番转折之后,停了下来。再次蘸了蘸墨水,扶住衣袖,重新起笔。往右拉出长长一横,接着是短短一竖,左右各一点轻轻带过,绝不拖泥带水。 写罢,他将竹片随意一扔,捧起绢布上下打量,最后长长舒了口气。 从现在起,再也无人阻挡他的决定。秦国要多久才能将人送来已经不再重要。国君只会迟到,不会缺席,而且一定是他心仪的人选。 一场战役,往往由对阵双方的国君拍案决策,死伤的却是平民士兵。他们有的死在对方刀剑之下,有的甚至还未遭遇敌人,就被疾病、瘟疫和蚊虫蛇鼠困扰,死在出战的途中。胜利的硕果与他们无关,被高高在上的端坐在金字塔尖者,毫发无损的独享。 一场宫廷政变,最终抢到权力宝座的往往非富即贵。侍卫、僮仆、杂役、小厮、宫女、命妇、妃嫔,这些本来无关主旨的小角色,却不得不舍弃生命,耗尽鲜血,成就他人的巅峰。历史的丰碑却从未留下过他们的名字。 当他决定要狙击那颗棋子的时候,他没有想到陪葬的几条人命。他们有家有口,有老有小。有的心怀梦想,正要成就一番事业。有的正在翘首期盼外出的子女团聚。他们终其一生,大多从未与权力有过交集。他们蜷缩在社会底层,只求温饱,苟活性命。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最高权力的碰撞,他们被无辜牵拖。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们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招致这场杀身之祸?他们的死,意义何在?他们不过是作为下属执行命令,或者为了挣钱糊口做了护卫,或是热情的接待了异乡急需投宿之人,尽了份地主之谊。 他们萍水相逢,在彼此的生命留下过短暂的印记。只因电光火石的接触,他们就全部被纳入狙击范围。赢家赚取了胜利的赏赐,功劳簿上,却只字不提,他们之中任何一人。 随着这场诛杀死去的,不只是他们。 那个抱着受伤羊羔眼神忧伤的孩童、那个为命运不公高声呐喊的少年、那个曾经以为失去父亲、母亲、兄弟之后,将要长久孤单苦闷的青年,一并被埋葬。 他身披铠甲,顶戴头盔。全副武装,剑指四方。自从掌握生杀予夺这项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后,他重获生命。他认定,命运已经操控在他手中。他确实一击即中,却没有如父亲所愿,止住刀锋。 权力将他推上云端。此处白云如帷,星藏其间。他眼目闪烁,神情恣肆。当他往下俯视,生命渺小,微如草芥。 晋国宫室。 一名妇人,衣着华贵,打扮精致,衣钗裙裾颇为讲究。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肿如核桃,两行清泪欲止还流。她孤独彷徨,恐惧无助。她才二十岁,嫁给她的夫君,生下儿子。本以为从此母凭子贵,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长长久久。她的梦才做了不到四年,夫君便溘然长逝,撇下她和不到四岁的幼子。 临终前,她亲眼见证,夫君把幼子托付给两位大臣。叮嘱他们好好辅佐这小小孩童,助他成长成才。待他接过国家大业,君臣一道齐心协力,共同把霸业发扬光大。然而…… 这女子便是穆嬴——晋襄公的夫人,公子夷皋的亲生母亲。 依照先君遗训,公子夷皋是法定的晋国国君继承人。穆嬴在场,狐射姑和赵盾亲自见证,还有一干仆役宫女在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毋庸置疑。 可是,夫君一闭眼,赵盾和狐射姑就异口同声的认定,公子年幼,难堪大任,必须另寻合适人选作为国君。 她一介妇人,居处深宫。幼子有宫女命妇看顾,不需她理会。向来只知伺候君主,打扮精良,走路娉婷而已。她拿什么去跟这些位高权大手握重兵的大臣较量? 君主一走,储君之位又失。宫廷禁苑的上上下下,见她孤儿寡母大势已去,个个冷嘲热讽,招呼不应,脸色难看。她还是夫人,却已沦落为‘先君夫人’,地位一落千丈。小到衣服饮食,大到出行车马,钱财用度,不是缺这少那,就是短斤少两。 如果说,母凭子贵就能出人头地,那么,如今的子难母贱,就是过街老鼠人人走避不及。她像是已经定好刑期的囚犯,只等新任君主到任,便要一脚将她踢入死牢,从此暗无天日。 她本是独享国君万千宠爱的青蛾眉,任一干宫中佳丽妒忌却自岿然不动,而今却沦为众人笑柄。宫廷之大,却无她立身之处。抚今追昔,光景凄凉,愁肠百结。她本想一死,却又顾念幼子,只得苟延残喘。 不曾想,天无绝人之路,她绝望黑暗的天空迎来一线光明。 这日,狐射姑求见公子夷皋。奶娘因事走开,不见踪影。穆嬴只得独自照料,母子俩一并出现在狐射姑面前。 “见过夫人,公子。”说着,狐射姑便要下跪。 “狐将军快快免礼。”穆嬴连忙劝止狐射姑。自己是什么景况,哪里敢受将军的大礼? 公子夷皋还是个爱玩乐的孩童。他拿着一只布帛折成的小狗,一会往地上一扔,一会抛向空中,玩得不亦乐乎。 看着眼前一脸懵懂的孩子,狐射姑真的很难想象,自己竟要扶立一个乳臭未干的幼齿,登上国君宝座。日后还要卑躬屈膝的站在他跟前,询问他对国事大政的看法。这位孩童,可能连问题都无法理解,更不要说评判结论,陈说意见。 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谁让他太过自信,不设防备,计不如人,反遭人暗算呢? 他派去的人走了大约二十天,杳无音讯。他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就算遭遇极端气候,或者迷路绕远,十五日一定能回到绛都。 于是,他派出人马,沿着陈国返回绛都的必经之途仔细搜索。到达郫地的一处村庄,从一名牧童处打听到,曾经有一行人经过此地。当时天色已暗,曾向他问路。他建议他们在此投宿。之后,便再也没见过这些人。 他们寻到黛瓦人家。满屋人皆着白衣戴白花,邻居也在一旁暗自垂泪。据说,这个村子向来平安详和,打架斗殴一年到头都不曾见。可是,人在家中坐,祸却从天降。 有村民打柴经过‘别有洞天’,那里更惨——几具尸身四处散落,头颅却不见踪影。有人在石缝处发现已经发黑的血迹。有人拨开竹叶,发现一枚刻有“乐”字的玉佩,清润透亮,残缺一角。 当地官府将此案列入重大恶性案件,发尽全城捕快衙役在村里四处走访。只听人说起,见过一行外乡人。至于他们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却无人答得上来。家家户户的菜刀都被搜罗上来,扔在墙角,却无一把有苍蝇光顾。仵作检测伤口,细长轻薄,力度适中,手法精准,绝非普通农夫所为。 无影去远踪的致命杀手,没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听到任何声响,看到任何身影,他们就这样凭空消失…… 拿到那块残破玉佩时,狐射姑一言不发。他瞪着玉佩,将复命的人赶走。他一动不动的站着,久到万籁俱寂,月上柳梢。突然,他用力掀翻桌子,一脚踹开椅子。茶杯倾倒,‘哐啷’一声,划破夜的宁静。 他输了,他最重要的棋子被人捏碎。他以为胜券在握,所以早早庆功,却让对方笑到了最后。他忘记“老臣派”是如何输的。他们输在太自信,以为一切尽在掌控,成功已是探囊取物般唾手可得。狐射姑曾嘲笑他们。现在他才明白,他也输了。而且跟“老臣派”一样,败在同一个人手下。 那个人不动声色,语气平淡。没有恶语相向,没有逞勇斗狠,甚至没有提前发来一个凶恶的眼神作预告,就将对手杀得片甲不留。自己却只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昂然而去。 “早就想来探望公子,奈何近来事务繁忙,故此迟来。”穆嬴的神情脸色早已表明她的处境。狐射姑知道,只是视而不见。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愿意改变主意,给予孤儿寡母一些帮助。 “狐将军有心。”穆嬴只知道,她儿子不能继位国君。却不清楚狐射姑和赵盾因为立新君之事有分歧,更不清楚如今他们二人胜负已定。所以,面对狐射姑突然而至的善意,她有些茫然。 “公子实在可怜。”他故作同情状,还摇摇头,“唉,我要是能说上句话,事情原本不是这样的……”话说到半,却不接着往下,明明就是要引人追问。 “狐将军这是何意?”穆嬴的好奇心愈见勃发。当初可是两位托孤大臣亲口告诉她,说她儿子年纪太小不能担任君主。如果狐将军都说不上话,还有谁说得上话? “夫人有所不知,真相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和赵将军同为托孤大臣。先君亲自把公子交到我们二人手上,要我二人共同辅佐公子成就大业。”他低下头,又无奈摇头。 “可是,赵将军私下对我说,公子年幼,恐重蹈从前君主幼小、为歹人利用、颠覆朝政的覆辙。故此,一定要另立君主。”说着,他长叹了口气,表情纠结,仿佛当初是受了威胁,才不得不附和赵盾。 “竟有这等事?”穆嬴将信将疑,“可是狐将军与赵将军同为托孤大臣,又同在朝为官,有事理应共同商议才对啊。” “赵将军手握军政大权,为人又穷凶霸道,刚愎自用。他一口便认定公子不合适。”狐射姑把锅甩给赵盾,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正他也没有退路了,不如放手一搏。“我苦苦相劝,说是先君临终遗训,不可违背,否则失了君臣之义。他却一意孤行,还把我训斥一番。我无可奈何,只得屈从。” “原来竟是赵将军一人的主意?”穆嬴恍然大悟。先是一脸的不可思议,接着一股悲愤涌上心头。就凭他赵盾一个人就要决定晋国和她们母子俩的命运吗?简直太过武断霸道了!“看来之前是错怪狐将军了。” “不怪夫人,朝野内外许多人都误解狐某了。”狐射姑与赵盾就算有分歧,可是公开派人去秦国迎立公子雍的是赵盾,他派人去迎接公子乐是秘密进行的。穆嬴绝对不可能知道。所以,只要绕开这件事,就没有把柄证明他背叛公子夷皋,自己仍然是好人。脏水全部泼往赵盾身上。他倒要看看,这个赵盾如何一手遮天。 “狐将军今日所来——”不管是狐射姑与赵盾达成共识,或是赵盾一人所为,现在的问题是,她的儿子已经无力回天。穆嬴想不明白,狐射姑和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夫人难道就这样乖乖认命?”狐射姑此行的目的就是来挑事的。他的人不能活着来到绛都,即便最后赵盾从秦国迎回新君,他也要折腾点事情为难赵盾。绝不能让赵盾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想到这,他再加了把火,“赵将军已命人去往秦国迎公子雍。一旦公子雍回到晋国,行了大礼,继位国君,夫人想想,这偌大的宫室,可还有你和公子的容身之地?” 富贵浮云,人心势利。当日穆嬴得宠,左右吹捧,惟恐招呼不周。如今,左右冷落,骄傲不再。儿子都要自己亲自照看,她在后宫的日子便可想而知。 这还是未立国君。立了国君,公子的性命是否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更别说她这个碍事的先君夫人。狐射姑煽风点火,就是要激怒穆嬴。 “赵将军是要把我们母子赶出宫室,还是干脆把我们杀了?”穆嬴听到左右在谈论,说是赵盾已经派人去往秦国迎立新君。她也清楚,一旦新君继位,就算还能呆在宫室,与从前相比,也是境遇凄凉。 可听狐射姑的口气,似乎将来连呆在宫室都成了问题。难道赵盾真的要将她们母子逼到绝路不成?她被激怒,觉得自尊受损,故此才赌气说出这样的话。 “夫人何必说负气之话?”穆嬴如此轻易就被煽动,狐射姑心中暗叫声‘好’,表面仍是轻描淡写。“夫人稍安勿躁,才有办法可想啊。” “什么办法?”这半个月来,穆嬴强打精神,埋头苦想,除了以泪洗面,别无他法。她孤立无援的一个弱女子,平生所靠就是国君和儿子两人。一个匆匆离世,一个才会说能跑,她有什么办法? 狐射姑的话点燃了她的希望,她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狐射姑,“还请狐将军不吝赐教,孤儿寡妇感激不尽。”说着,两行清泪滑落面庞,作势便要下跪。 “夫人万万不可。”狐身姑一个箭步上前,将欲行礼的穆嬴拦下。他很清楚,穆嬴已是溺水之人,苦苦求生,却无人施救。他已然成为她的救命稻草。这时候,他说的每一句话,穆嬴都会照单全收。 狐射姑清清嗓子,对穆嬴说道:“既然是赵将军的主意,夫人只需向赵将军一人求情便可。” 穆嬴呆住,以为会有什么惊天良策,竟是去乞求赵盾?她气急败坏道:“本以为狐将军有救援良方,谁知竟是去求赵将军?当初你二人告知我儿无法继任国君,我曾苦苦哀求,可曾作效?”说完,她直瞪瞪的盯着狐射姑,一脸怨怼。埋怨对方故意捉弄她,愤恨不已。 “夫人请息怒,且听我细说。”狐射姑仍是不紧不慢。眼前的穆嬴像只被小鱼逗得抓狂的猫儿,再不把话说清楚,恐怕她的爪子便要放出来了。“今时不同往日。当日夫人只是当着我二人面维持着夫人的礼仪恳求,当然不行。我要夫人去求,必定不是这个求法。”狐射姑说得煞有介事,胸有成竹。 “请狐将军明示。”穆嬴有些迷茫。说到求人,她只懂得向国君撒娇献媚,含嗔带笑,得点甜头便要给对方台阶下。可这是男女之情,追逐进退,情趣所至便好。这一次可不同。一介女流,去求朝廷重臣改变立国君的决定。如此严肃重大的正经事,她没有丝毫经验可借鉴。 “夫人只需发挥女子的天赋长处即可。”穆嬴还是一脸困惑。于是狐射姑轻声口授,如此这般云云。穆嬴听后,忽而犹疑不定,忽然又若有所思。最后豁然开朗,频频称是。 第9章喜得贵子 对穆嬴交待完,狐射姑表示很满意。于是跟母子俩告辞,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狐射姑转身刹那,公子夷皋一直把玩的布偶从后袭来。‘噌’的一声,砸到狐射姑的右脚踝,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穆嬴轻斥公子。公子不敢上前,低着头,一双眼睛却专注的盯着他的玩偶。见状,狐射姑只得低头帮忙找寻布偶。 这布偶本是一张布帛,经人反复折叠缠绕,做成小狗模样。经过几番抛掷抚弄,已经松松垮垮。此时已经整个散开,皱巴巴的摊在地上。 狐射姑拾起散架的小狗朝公子走去。布帛在他手中渐渐展开,他低头不经意的看了看。这一看,令他惊讶不已——上面竟有他的名字?不仅如此,还有赵盾、先克、箕郑父、先蔑、荀林父的名字。更奇怪的是,后面四个名字都干干净净的,只有他和赵盾的名字有涂抹的痕迹。 原本他的名字排在第一,赵盾排第二。不知为何,他的名字被划掉,上面写上“赵盾”,赵盾的名字也被划掉,上面则写着“狐射姑”。修改的字迹,与其余四人的名字,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手。这五个字飘逸潇洒,气势不凡,显然是书法高手所为。狐射姑盯着布帛,呆愣在原地…… 穆嬴和公子夷皋面面相觑。不知这位狐将军怎么会对一个孩童的玩具如此有兴趣。他对着布帛左翻右看,眉头紧锁,难不成刚才这一砸,竟把他给弄伤了?可他走过来时,明明脚步沉稳,不像是受伤啊。 呆愣几秒之后,狐射姑马上意识到,这张布帛非同小可。他必须找个借口将他留在手中。于是他将布帛胡乱揉成一团,把有字部分遮盖住。他缓缓走向穆嬴母子,蹲下身子,对公子夷皋展开笑脸,轻声说道:“公子的小狗摔坏了,”说着摊开手掌,“不知是哪位高手制作的?” 公子眨眨眼,失去小狗,他有些难过,于是转身看向母亲。穆嬴抱着他,说道:“这是宫女小翠做的。这丫头心细手巧,一个布条,几根棉绳,就能折成小狗小鸡的模样。宫中大小都很喜爱。”说完,她还低声安抚公子,要他别难过。 “好一双巧手。”狐射姑沉吟片刻,仍是对着公子说话:“在下府中也有位手艺精巧的侍女。不如我将布条交给她,请她也折个形状。到时给到公子,跟你的小狗比比看谁的精致?” 公子闻言,欢快的点头。 再次告辞,狐射姑头也不回的朝外走,直到离开宫门侍卫的巡视范围他才停下。他的心狂跳不止,攥着布条的手心都湿透了。无数个声音在他胸口呐喊,与他响应。 他早就认定自己是第一人选,排名必定在赵盾之上,没有修改过的六个人名的排序就是明证。 他冷静下来回想,原本的字迹是襄公的,他的侄子果真没有忘记他这个叔叔!可是修改的字是谁写的呢?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不过他不着急,他现在有的是时间。他要顺着布条追查到底。他有预感,这是他和赵盾第二次针锋相对。这一次,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这日,赵盾接到出使团从秦国发来的信。信中说到,秦国先君的葬礼终于落下帷幕,新君继位大典不日将举行。大典之后便可向秦君言明迎立公子雍之事。事实上,公子雍与士会、先蔑等人已经见面,一切准备工作均已就绪。只等秦国新君上位之后安排好相关事宜,便可踏上归程。 赵盾回信,请使团代为向秦君致贺。并说,秦国新君继位,赵盾本应亲自赶往庆贺。只因国君之位悬空,朝政繁冗,监国事大,请秦君勿怪。 又及,晋国新君已在秦国,将与晋国派出的大臣随行人员一道,参与秦国国君继位大典。此次见面,算是两国新君的首次照面,从此两国关系将会书写新的篇章。 最后,请秦国务必保护好晋国使团及公子雍的安全。待其顺利回到绛都,晋国定当派出重臣聘问。答谢秦国对我国君的照顾,重续晋秦之好。 万事俱备,只等人到。公子雍继位后,赵盾便可大展手脚做一番大事业了。想到这,他打开窗户,一轮新月悬在空中。月正明,风正劲。霜降已过,冬天的脚步逼近,他却不觉得冷。一切虽然比原计划晚了,但是最大的障碍已经清除,势成定局,早或晚而已。他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不几日,赵府传出令人振奋的喜讯——连续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夫人百合终于如愿以偿,为赵家诞下一名小少爷。由于出生那天是初一,孩子取名单字——朔。 赵朔的降生让百合如释重负。有了儿子,她赵家第一夫人的地位稳固,无人可以抢走属于她的地位和与之相应的富贵。从此,儿子就是她最坚强的依靠,血肉相连,呼吸与共。 仿佛一夜之间,她成熟了。不再患得患失,也不在意赵盾要纳几个姬妾,更不介意对方是芳菲还是桃李。她把全副心思放在这个新生的儿子身上,专心致志。由于早产,孩子有些体弱。冬日严寒,不小心着了凉,她更是心无旁骛,全心全意的呵护这小小人儿。 赵府上下为此欢呼雀跃,空气中弥漫着狂欢惊喜。赵姬下令,全府上下全员出动,务必要摆个漂亮盛大的百日宴,庆祝新一代赵家继承人的诞生。 这一年,赵盾升任晋国中军元帅兼任执政首席。相隔不到三个月,又喜得贵子,赵氏终于后继有人。双喜临门,好事接连,真是天大的喜事! 对赵盾来说,立新君一事遭遇的波澜已经平息。如今重回正轨,赵盾才得缓过一口气。不曾想,百合怀胎十月终于得子,真是喜出望外。 这份喜,不仅是为赵氏,也是替百合开心。因为无子,百合一直愁眉不展。之所以与他苦苦纠缠芳菲进门之事,不过是因为她的不安所致。他也连带受了影响,情绪低落。生怕一个不小心,百合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他这一世都难以安生。 现在的百合,容光焕发,母亲的光辉将她映照得神采奕奕。之前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赵盾能体谅百合的心情。这是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要求,谁都逃不掉。放眼望去,从天子诸侯到平民百姓家,没有儿子的女人,不论娘家背景地位如何显赫尊贵,最终总会因为后娶的姬妾进门,凭着儿子在手,抢了她的风头声势。这还不算,可怜的,最后连立足之地也没有。 他跟百合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成的亲。百合温和善良,大方体贴。侍奉父亲、主母和娘都恭敬得体,与家中上下相处融洽。因为她,赵盾——这个从翟国归来的外乡人,来到父亲的故乡,从抵触到接纳,从接纳到融和,从冷漠慢慢变得热情。她的温柔可人知书达理软化了赵盾坚硬的心。得到爱的同时,除了回馈给她爱之外,还有敬重。 她把三个女儿照顾得很好。她们都懂事知礼,有大家之风。他从心里感激她的付出。甚至在刚开始发现自己对芳菲生出情愫之时,他曾一度愧疚不已。 情感冲破层层阻隔终于无法遏止之后,他选择对百合和盘托出。谁想,百合早已知悉,反应十分激烈。无奈,他只得选择忍耐。他懂得她的曲折心事,知道她的担忧怀疑。所以,儿子的到来,同样令赵盾如释重负。 百合的将来有了依靠,赵氏有了继承者。而他,终于可以着手他推迟许久仍然念念不忘的一件事。这是他的私心,延迟过后,更见迫切。 他在心底暗暗谋划——儿子的百日宴过后,就是父亲忌日,父亲忌日一过,他就要找芳菲表明心迹。之后,再跟阳处父谈好迎娶吉日,务必要让芳菲风风光光的嫁给他。毕竟,她是他深爱的女子,要相守一辈子的。 想到这,他忽然惊觉,似乎已经好久没见到芳菲。 先兄去世、父亲病逝,他沉湎在悲痛当中未及缓解,接着又形势逼人。他拼尽力气筹措谋划,终于成为权倾晋国权力排名第一的头号大臣。庆功酒刚下肚,又遇先君薨逝。之后又是改立新君,与狐射姑斗智斗法。 大大小小的事情耗费了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根本无暇顾及其它。现在,儿子有了,新君即将踏上归途,所有烦恼困惑就要终结。很快,他就可以把这件他放在最后,却是他最最想要圆满结局的事情做个了结。他满心期待,兴奋不已…… 同一片天空,阳府的气氛却与赵府相去甚远。这里像是被凌厉凉风吹过,冷寂萧索。最大的原因就是——从前那个开心活泼的芳菲早早的冬眠蛰居去了,只剩下无精打采的替身,脚步沉重的艰难前行。 这一年,她变得沉默少言,心事重重。功课却愈见进步。有一天,她和父亲谈论诗歌将近一个时辰,名诗名作信手拈来,简直如数家珍。阳处父说不过她,只得叹气,自己真的培养出了一枚才女,做父亲的他,只能‘屈居第二’。芳菲得意的笑,眼角却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阳处父是位粗心的父亲。跟这个时代的众多男性一样,他的大部分心思都专注在追名逐利。即使如此,他也察觉到了芳菲的消沉。虽然她照样读书习字,每日穿戴整齐。但是,除了基本应酬,她不再主动说话。她明显的消瘦了,衣衫渐渐宽大。从前她笑起来一定是眼睛弯成两道彩虹,如今笑容只达嘴角便着急隐退。 她曾说,“春有花开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放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她这样说,也这样做。她的每一天,天天好时光,春夏秋冬都要努力追逐。拥抱自然,看花开,听蜂鸣鸟语。她说她是花的使者,风的信使。她身上有燃烧不尽的生命力,走过她身旁,都能被她的温暖热情感染。 可是现在,她几乎不出门。隐藏在她体内生生不息的那把火熄灭了,坐在她身旁都觉得清凉冷寂。她了无生气,只是敷衍塞责被动的活着。 赵府诞下继承人的当晚,芳菲便获知了消息。从那天起,她更不想再听到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情。但是,偏偏……谁让她父亲是赵家的忠实拥趸呢?不过,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她又怎会认识他,喜欢上他? 怪只怪自己,丫头的命还指望得到王公贵族的青睐。而今,他有了儿子,与夫人必定恩爱有加。他地位尊贵,高高在上,更是可望不可即。偏偏自己不争气,明明不再碰面,却还魂牵梦绕。 昨天晚上,她还梦到两人去看梅花。那天在路上,不知为了什么,他哈哈大笑,她却脸红害羞。那天明明很冷,她却觉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对了,她记得好像有人给她披了件红斗篷…… 赵家的喜事还在延续。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生下继承人本为大事,何况是位高权大的赵将军赵执政家的大事?谁不想来巴结一番?哪怕混个脸熟也好。将来用人的时候,只要无意中被想起,很可能就被委以重任加官进爵,岂不是人生乐事? 此时,一对母子经过赵府门前。母亲十分年轻,面容姣好,神情却有些慌乱。她的脸上有污渍未净,披头散发,一身宽大的粗布衣衫凌乱异常。由于衣裳不合身,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的。 女子怀抱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男孩。男孩有点不知所措,一直上下打量母亲,不时又看看四周。察觉到环境陌生,他躲到母亲怀里。却又忍不住好奇,不断打量着周遭人群,小眼睛骨碌碌的转。 这名女子的神情衣着和赵府张灯结彩来往人士衣着光鲜形成了强烈对比。赵府的侍卫一眼就发现了她,以为只是经过的路人而已,也不在意。 突然,这名女子用力抱紧怀中的孩子,一个箭步冲进赵府。用力之猛,眼疾手快的侍卫拦住她后,还向后退了几步。她则被侍卫一把推开,差点摔倒。她赶忙检查怀里的孩子,见他无事,又要往里冲。 这时,全体侍卫都反应过来。他们围成一道墙,个个眼神凌厉盯着她。为首者大声喝斥道:“哪里来的泼妇,敢在将军府门前撒野?”说着,几位身强力壮的卫士合力把妇人往外推。妇人力气不敌,向后退了两步,脚步不稳,摔倒在地。 孩子显然被吓到了。他紧紧抱着母亲,身体抖得很厉害。嘴角耷拉,眼看就要哭出来。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此惶恐,再抬头看眼前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妇人又急又怒。眼见是打不过,想要找主人论理,连门都进不去,顿时觉得无限委屈。 如果不能进门,满腹牢骚要找谁讲?想到此处,心头的怨气、怒气、悲伤、难过、无助全部涌上来。胸口窒息,一时无法负荷,便“哇”的大哭起来。 这一哭可不得了。先是高亢尖利,连哭带喊,转而低低啜泣。休息片刻之后,变成哭天抢地。怀中的孩子,看着母亲的表情,听着骇人的哭声,也跟着哇哇大哭。母子俩的哭声,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一个尖利一个稚嫩。此起彼伏,似是悲歌演奏。排山倒海,忽而又婉转低沉,连绵不绝。动情处,还循环反复。 来往行人闻之,莫不为之动容。他们纷纷驻足,相互打听,这是哪里来的女子?因何事哭得如此悲恸?跟将军府又有何关系?疑问在人群中蔓延。士兵见她扑倒在地,来往人多眼杂,也不敢造次。 本想上前将她拖离将军府门口,见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摊倒在地,小男孩也坐在地上无助可怜,又无法下手。如果弄伤这二人,怕是会连累将军府,落下欺负弱小的恶名。 不得已,为首的士兵指示一名年轻的士兵赶紧去通知主人。年轻的士兵得到命令,飞也似的朝里奔去。逃离惹人心烦的噪音,躲开路人的指指点点,小兵心情舒适,脚底像抹了油般。 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为首的士兵实在看不下去,只得上前一步轻声安抚道:“这位夫人,不知因何委屈如此难过?不如坐下慢慢说吧。”说完,他命人搬了张凳子出来。 女子见这人说话的口气甚是软和,似乎不像什么坏人,这才停止了哭喊。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轻拍他的背,小男孩也渐渐平息。母子二人这才算是止住了哭。 女子抹了抹眼泪,接过凳子一屁股坐上去。她已经累得四肢瘫软,浑身乏力,怀中的孩子很快便沉沉睡去。士兵递过来一碗水,她“咕噜咕噜”连喝了好几口。喝完,她闭上眼,靠在墙边,眼神朦胧似乎就要睡着。 进去报信的年轻士兵将门口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赵家的大家长赵盾马上随他出来。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似乎猜到是什么人,但是他又不确定是否真是他料想的人。可是如果真是他料想的人,不应该会如此啊……他一边想,脚下步子一刻不停,很快来到门前。 只见赵府门口黑压压的一片,围得水泄不通。士兵大声吆喝,“没事了,没事了,大家不要堵在这里,影响来往通行。” 三三两两的人慢慢散开,准备各行其路。 赵盾一眼就看到坐在凳子上靠墙假寐的女子,他心下大惊,脸上却无波澜。他走上前,轻声叫道:“夫人,夫人。”女子见到赵盾,慢慢睁开眼却不搭话。突然,她抱紧手中的男孩转身就跑。跑到正对赵府的大道上,把孩子往地上一放,自己则“扑通”一声跪下。她大声说道:“赵将军,求你为孤儿寡母作主啊。”说着,眼泪扑簌而下。 刚刚走散的人群纷纷回头,很快又重新聚拢过来。这出戏似有转折,吸引了许多闲得无事的路人。他们驻足观望,翘首以盼。本是普通的母子哭闹,加上晋国数一数二的权力之子亲自出场,显然意义重大。他们绝不能错过。 赵盾本想把母子接到府内慢慢细说,料不到女子反应如此极端。像是事先编排好似的,说完一句台词,她就跪在地上,只顾埋头哭。赵盾只得走下台阶,弯腰伸手想要扶起女子。女子却摇摇头不肯起身。无奈,赵盾只得轻声建议:“请夫人到府内详说。” 堂堂将军竟会邀请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子入府,众人更是好奇,这名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将军都要对她客客气气?交头接耳之声越来越大。 女子摇摇头,慢慢止住哭声,语气悲愤的说道:“先君临终,亲手将我儿交到将军手中,请将军扶助幼子继位国君。如若成才,则为将军之功。如若不成,则为将军之过。”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说着,还拉起幼儿的手。她目光如炬,直视赵盾,“将军可还记得此事?” 女子所说,字字清晰有力。在场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刚刚还嘈杂的人群,忽然鸦雀无声。静默片刻,突然又“轰”的一声,人群仿佛被炸开的锅。 “啊?原来是先君夫人?那……旁边这位是太子?”、“可是夫人为何如此狼狈?”、“太子如此幼小,成了国君如何执政?”、“别急,听这语气,还有下文……”、“看样子,是太子的国君之位没保住啊——”,各种猜测滋生传递。 人多嘈杂,赵盾不便说太多,只得再次诚意邀请。“赵某都记得,还请夫人移步赵府,借一步说话。” 女子仍旧摇头。她用力抹了抹残留在脸上的眼泪,清清嗓子,提高音量说道:“如果将军还记得,为何要派人去秦国迎立公子雍,还说要立他为新君?” 她站起来,一把举起男孩,放到赵盾眼前,“迎立新君?请问我儿算什么?他可是先君指定继承大位的,你要将他置于何地?你欺我孤儿寡母孤苦无依,一手遮天便要偷天换日,擅自修改先君遗训,是何道理?”说完长篇大论,似乎耗尽她的全部力气,她大口喘气。转而又跪坐在地,泪流满面,不时抽泣。 如果这是一出戏,女子的这段话便将全剧推向了**。围观人群的生平所见,无非是剧本已经写好,经过排练,由伶人木偶简单装扮的表演。今天这出将军对先君夫人的戏码,光天化日的在路边上演,没有任何编排,也不事先预告,却演得精彩绝伦。尤其是夫人这个角色,声情并茂,台词精准。路人看得是目瞪口呆。 等人群把这段重头戏品味过后,又是一阵议论。“啊?原来赵将军这么霸道?”、“国君怎可说换就换?”、“唉,孤儿寡妇真是可怜,谁让人家赵将军大权在握呢,啧啧——”、“原来新君在秦国?我晋国国君为何在秦国?”、“到底谁才是国君?”。 人群喧嚣不止,情绪沸腾。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更多的人采信了先君夫人的话,站到孤儿寡母一边。他们谴责赵盾,对将军府指指点点。 静静聆听穆嬴的哭泣指责,赵盾环顾四周。白眼、谩骂、指手划脚、不屑一顾,他一一掠过。此刻他恍如梦中,难辨真伪。 他刚刚走上人生巅峰,大权在手,剑指处,人头落地;他心属的新君即刻就位;赵府有了新的继承人,此刻宾客正在举杯齐贺。然而,就在举家欢腾的时候,他的府邸门前,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判定为欺凌弱小的歹人、玩弄权力的小人、背信弃义的奸臣,这是他吗? 他是背弃了先君的嘱托,可他是为了晋国的霸业永存,国势昌盛。他曾为此与穆嬴解释过——公子夷皋不适合担任国君,他定会对他们母子有所安排。当时穆嬴虽然委屈,可也没有歇斯底里啊。为何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 今天这出剧情迭起的戏,唱作俱佳,演艺精湛。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是谁最想要他声誉扫地,所以才出此奇策?赵盾低下头,苦苦思索。他努力将自己抽离这难堪的现场,尽管只是精神意志上的暂时游走而已。 赵府门前的这一幕,不得不说,筹划得恰到好处。演员入戏,观众捧场。播放时间恰逢黄金档期,人流密集,收视奇佳。 这些观众,一定会把他们今日所见、所闻、所想、所猜测,说给家人听,与街坊闲聊时提,再与三姑六婆交换信息,分享心得。他们会不自觉的自发传播。在场每个人都会自动背负起这个重任。他们不仅乐意,而且深感责任重大,不吐不快。不出三日,消息便会从街头巷尾传递到集市镇甸,然后跨越地界,传遍晋国城郭村落。 赵盾的名字,除了权力煊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外,更因此事声名远播。穆赢所说,字字句句,将他盯在耻辱柱上。后世,将会被人铭记并唾弃,如果他还要继续坚持他另立国君的决定的话。 第10章佳人遇险 由于最近没有外事任务,迎立新君的事情被摆在第一位,所以阳处父也与其他大臣一般,每日要赶往宫中议事。每天辰牌时分离开家,穿过集市,往东一直前行,不远处就是宫门。酉时则离宫,依原路线返回。 最近几日,他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出门时,总有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前方转角。待他上了自家马车,这辆马车也开始起步。紧接着,又有一辆牛皮遮盖的马车紧随其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的情形维持了三天。马车不疾不徐的走,阳处父也不去打探。他想,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另一方面,他加强了防备,添了一名侍卫随行。这是绛都,他是官府大员,如今是赵将军身边的红人,还没人敢公开在朝堂上跟他过不去。他自问做人谨慎,也从未得罪过什么人,结下什么怨。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还是不得不防。 他刚提起戒心,前后两辆马车一夜之间竟消失了。阳处父暗暗感叹,真是疑心过重。前几日,别人不过是凑巧跟自己走相同路线出门而已。于是辙走侍卫,一切恢复如常。 最近接到分派任务,一批民间工匠打造的器具样品要检视查收。阳处父看后觉得质地样式都不够好。听说城西有家“青玉阁”,那里珍宝齐全,做工精细,款式多样。掌柜的门路广,见识也多。他想去店里看看,顺便请老板帮忙鉴别这批样品成色如何。毕竟这不是阳处父的专长。只因主事者临时有事,才由他暂时接手,所以格外慎重。 听说父亲要去探宝鉴玉,芳菲一反消沉,表现得兴趣盎然。芳菲素来喜爱珍宝玉器,她的佩饰手镯有不少都是玉制的。难得见她如此兴奋,还嚷嚷着要出门,阳处父十分欣慰。 父女俩约好,未时在“青玉阁”碰头。一来阳处父把公事办了,二来还可陪女儿散心。只要芳菲高兴,喜欢什么,阳处父就陪她一起挑然后买下来。 第二天,阳处父和往常一样出门。到了宫中,他和主管的一位官员一同去往储藏样品的府库取货。点好数,分好类,吩咐杂役包装好,签字办好交接后,便要离开。 忽然,一名卫士匆匆来报,说是阳府仆役有急事要找老爷。阳处父心下一惊,赶紧出去。一问才知,夫人晕倒在地昏迷不醒,家中上下乱作一团。已经有人去请大夫,这名仆役则被派来请老爷回去。 阳处父用力瞅了瞅这名仆役,见他年纪颇长,却不是阳府的老面孔。阳处父努力回想,似乎此人刚入阳府不久。据说是家乡饥荒,独自逃亡来到绛都,经人介绍进了阳府。做事精干,手脚麻利,阳处父才同意把他留下来。 阳处父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仆役,内心挣扎,回还是不回?这本不是多大的事,反正有大夫,办完事再回去也不耽误。正在犹豫不决,仆役却连声催促道:“老爷,快啊,府中上下都等着呢……” 听到夫人出事本就乱了阵脚,正想冷静思索。经他一催,心中顿时大乱。一闪而逝的怀疑被抛诸脑后,赶紧回府才是上策。于是他匆匆向同僚告辞,跟着仆役一起往家赶。 正是午饭时间,集市的酒楼茶肆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阳处父无暇留意,坐在马车里,心乱如麻。“夫人是怎么了?一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穿过集市,忽然安静下来。阳处父依旧在想夫人的病,他不断自我安慰道,“没事的,夫人向来身体康健,不可能有什么大碍。可能只是……” 风的呼啸,树叶的飘扬,一切都在暗示,这不是他寻常回府的路。仆人跟他解释,因为赶路,特意抄了近道。他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在想夫人,恨不得一步就到府中。 马车突然往后一倒,阳处父差点摔倒在地。他急忙掀开帘子,只见马脖子使劲往后仰,马前蹄高高往上抬。马脸往后蹭时,他看见马的眼睛瞪得老大,喉咙还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阳处父正要发作,只听马夫对仆人说:“马受惊了,前面似乎有什么。” “我去看看。”仆人利落的下了马,之后渐行渐远。 阳处父惊魂未定,休息了好一会,却迟迟没听到仆从来报的声音。他走下马车,马夫也不见踪影。环顾四周,草木葱茏,原来马车已来到树林深处。马已经平静下来,他围绕马车四处打量,并未发现可疑物什。他又四处张望,前面似乎有条小路,隐约还听到有人说话。于是他开始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想,等会见到人,一定要向他们打听,此处究竟是哪里?离府上有多远?如果太远,就请他们把自己送回府,到时重金酬谢便是。至于车夫和仆役,是不是迷路了? 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眼看就要看清说话人的面貌……忽然,一双有力的胳膊将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他尝试着想要看清来人,却无法掉头。紧接着,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与此同时,对方松开手。然而他已无力调动身体,朝地面直直扑倒。 用过午膳,芳菲就出门了。她会骑马,也爱骑马,父亲特意给她买了匹小马。小马个头比一般战马小很多,却因此更得芳菲怜爱。只因它一身雪白,她便给它取名“雪影”。多日不出门,她走向马厩时,“雪影”兴奋不已。她牵起它,一人一马离开家。 “青玉阁”的玉器精细别致,芳菲喜欢得不得了。有滴水状的玉坠,有青翠欲滴的祖母绿,还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吸引了她的视线。小兔是水晶制成,小巧精致,晶莹剔透,耳朵竖立,两手捂嘴,煞是可爱。芳菲将它放在手心,反复把玩,爱不释手。 小兔虽好,就是有些小贵。芳菲虽带了钱,可是毕竟是平日节俭省下的。她想,等父亲到时,无论如何一定要说服他替自己买下。得到所爱,又可省出一笔,何乐不为? 可是左等右等,未时已过,申时眼看也到了,仍不见父亲踪影。芳菲把“青玉阁”的宝物一件不落的看了个够,店小二的脸笑得都僵硬了。芳菲觉得不好意思,只好狠下心拿出零花钱买单。经过几番讨价还价,软磨硬施,芳菲终于心满意足的捧走了小兔。强要店家送了根红绳,将小兔系在脖子上,这才欢天喜地的离开。 出了店门,抬头一看,日已西斜,她跨马就走。 市集距离阳府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芳菲知道有条近路。那段路虽有些僻静,但是天色尚早,还有“雪影”在旁,芳菲胆子变大,决心走小路。一边想,一边策马转向。很快看到岔路口,直往小道而去。 这是一片竹林。夏日居此,清静幽远。有条小溪蜿蜒曲折,溪水干净清凉,她常和侍女家丁到此玩耍。光着脚丫子踩在水里,凉透心的清爽,想到就非常惬意。 现在是冬日,溪水浅浅,落日洒在石头上,一闪一闪。长年浸泡在水里的石头圆头圆脑的,十分可爱。芳菲捡了几颗,放在案头,时时赏玩。 “雪影”很听话,脚力也不错,一人一马眼看就要穿越这片竹。前面就是大道,不久就能到家。芳菲摸了摸垂在胸口的小兔子,笑容灿烂。 就在此时,她发现自家的马车。她‘吁’的一声,“雪影”停了下来。她围绕马车转了转,没看到人。掀开帘子也不见人。可是这辆马车明明是爹早上出门用的啊? 她左思右想,觉得不妙。于是跨上马,打算先回府,招来家丁再说。离去前,她扩大范围,四处搜寻,想要寻找什么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远处似乎散落着一块什么,她跳下马,拾了起来。 凑到眼前一看,原来是块布帛。看质地,像是宫中写字用的。她翻转过来一看,上面写有赵盾、狐射姑、先克、箕郑父、先蔑、荀林父六个人名。奇怪的是,赵盾和狐射姑的名字被划掉重写,重写后他们的位置调换了。新写的字迹明显是爹的手笔。其余四个人名是谁写的,她却不知。 为什么有六个人名?她将六个人名依次念出,赵盾、狐射姑……六个!为什么是六个?他们的顺序有什么玄机? 忽然,电光火石般的——她记得有次吃饭时,父亲曾说过,“赵家的恩,我算是报了。”她当时不解,父亲是怎么报的?难道是父亲修改了名单? 赵盾哥担任执政大夫毫无悬念,因为赵伯伯就是执政大夫。可是中军元帅似乎权力更大。是不是父亲擅自将狐射姑改成了赵盾,所以赵盾哥才能手握军权和政权? 父亲私自篡改的?这可是大罪啊!转念一想,不,不可能!是国君亲口宣布六人的任职,也就是说,任命是得到国君首肯的。如果是父亲劝说君主,在君主拟好的名单上修改,那就说得通了。这样一来,父亲并没有罪。想到这,她又舒了口气。 千万种猜测在脑袋里翻滚,不安却频频来袭。为何父亲的马车遗落在此,人却不知去向?明明跟她约好碰面的时间地点,父亲却爽约了。父亲向来守时,是发生什么事情被耽搁了?这块布条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明明大局早定,为何此时却被翻出? 天啊,如果原本排在第一名的狐射姑知道了会怎样?会不会对父亲不利?如今,晋国六卿排位已成定局,似乎已无必要再把这个翻出来啊。可是荒郊野地,父亲的马车停在此,里面空无一人。修改的名单又出现在此。这一切,一定有什么关联…… 突然,一个可怕的预想闪过她的脑海。她“啊”的一声,立马把嘴巴紧紧捂住。她又反射性的看向四周,空无一人。她调整呼吸,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她将布帛收进袖口,跨上“雪影”,举手扬鞭,‘雪影’嘶的一声往前窜。 芳菲心中呐喊,快啊,快啊,赶紧走出这片树林。她要先找到父亲,拿出布帛给他看,问清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盾哥是不是因为他才坐到而今的位置?除了已逝的君主,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能让那个排名第二的人知道啊,否则爹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她心急如焚,紧紧盯着前方,拉紧缰绳,一心想着要快快赶到家。她没有注意任何事物,只顾向前。 就在芳菲拾到那块写有名单的布帛时,有两个人也在急切的寻找它。他们奉命找到字迹上的主人,完成既定的任务后,他们离开了此地。回去之后却发现,遗失了重要的证据。他们惊慌不已,赶紧掉头找寻。 万一这块布落入对手的手中,他们立马就能寻到源头,很快就会找到他们;万一落入不相干人手里,如果是个在朝为官的有心人,必定能猜出其中一二。只要这个人够狡猾,就可手握此物要挟他们的主使人;就算是落入山野村民手中,也很可能鬼使神差,不定哪日成为呈堂证物。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物证,否则后患无穷。思及此,二人迅速掉头,打算重新回到竹林,仔细搜索。 他们第一次到时,从开始直至离开,并没有其它人在场。发现东西不见,他们马上就回头,如果是遗留在现场的话,应该还在。可是他们一寸一寸的搜索,怎么也找不着。 他们绕道回头,打算重新找一遍,正好与芳菲擦肩而过。 芳菲太过专注自己的可怕预想,一心只想快快到家。她目不斜视,对二人的招呼充耳不闻。她眉头纠结,全身紧张,连连举鞭,“雪影”发足狂奔。 为首一人立马察觉到异样。如果这位姑娘只是个路人的话,她理应是到此游玩或路经此地。就算着急匆匆,也不至于连路人招呼也不搭理。再者,这名女子全身紧绷,神情忧虑。两人高声叫她,她像似听不到,完全没反应。很可能她知道什么,说不定还捡到了那块布条,所以刻意回避,急着离开。不管是哪一种,一定要截住这名女子。 思考推演又耽误了不少时间,眼见女子已经走远。她的马虽小巧却是匹难得的骏马,速度非常快,想追是追不上了。为首的向旁边的男子使了个眼神。这名身形略小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绳子,前面有个活结,他掉头冲芳菲而去。 眼见离芳菲还有一两个马身的距离,他用力甩出绳子。活结套住了芳菲的脖子,他往后用力一拉,芳菲身子往后,脱离马背,悬在半空。她的双手在空中无意识的想抓住什么,却禁不住猛烈向后的冲力,整个人往后倒去。 她努力睁开眼,眼角瞄到一块石头,光滑圆润,可坐可卧。有一次,她和女伴在小溪戏水,累了就坐在这块石头上。托着腮帮,嚼着桂花糕,软香可口,余味无穷…… 第11章人间芳菲尽 随着时间的推移,穆嬴带着公子夷皋在赵府门前演出的闹剧,渐渐被淡忘。朝野上下虽也沸沸扬扬,但是碍于赵盾的权势,无人敢当面质疑,也就慢慢平息下来。 此事虽众人皆知,尚在可控范围。只要新君回到晋国,继承了大位,就是生米煮成熟饭。有了既成事实,就能堵住悠悠之口,何须在意? 这么一想,赵盾又冷静下来。仿佛雨过天晴,一切恢复如初。 阳府。 傍晚时分,阳府的门前,“雪影”独自徘徊,与它一道出门的小姐却不见踪影。老爷一早出门,照理早该到家了,也不见人。 阳夫人吩咐家丁去宫里打听。官员早已下值,好容易找到与阳处父交接玉器样品的官员。此人却说,午膳时分,阳府的家丁曾来找过阳处父,说是家中有事。之后,阳大人就急匆匆的跟他走了。家丁以为确实有人来过,只是没有互通消息。只要回府找到这名仆从,便知老爷去向。于是急忙赶回阳府。 回到阳府一问,管事的说,今日并未安排人去找过老爷。而且今天一整日,阳府上下一切井井有条,并无大事发生。管事的一想,难道是谁假传命令?这下非同小可。于是把全部家丁仆役召集起来,一一问话。众人连连摆手,竟无一人去找过老爷! 管事的又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一人。入府不到一月的福旺,说是去买灭虫药,之后便不见人影。难道……整个阳府顿时炸开了锅。仆人们互相猜疑,各种可怕的后果窜进心里,滋长蔓延,人心惶惶。 阳夫人是个只懂相夫教子的弱女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父女俩约好去集市,一个马回来了却不见人,一个是正常处理事务,半途被阳府的人接走,也不见踪迹。为何福旺要谎称府中有事?他接走老爷又是为了什么?老爷会不会已经为人所掳?可是……即便如此,芳菲是后出的门,去的是市集,为何会撇下马匹? 去找芳菲的仆从,直奔市集,去往“青玉阁”。他们将芳菲的形貌向掌柜的描述,掌柜说,女子早已离开。还说,那会,天还亮堂堂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并未与芳菲碰头,可是两人都没回家,他们的失踪是不是有关联?还是凑巧而已?芳菲这丫头,最近很少出门,是不是一玩就忘记时间了?可是,自打“雪影”来之后,她不让任何人碰它,里外打理都是她亲力亲为。她对马儿爱若至宝,怎么会自己独自离去,放任“雪影”乱跑? 家中上下老小,许多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阳夫人。忽然之间,她成了整个阳府发号施令的人。可她自问难堪此大任,只觉头骨炸裂,焦急和惊恐阵阵袭来。关心本易乱,再加急火攻心,她眼前一黑,眼看就要倒地。 幸好左右侍女反应快,一把将她接住。刚刚扶好坐下,阳夫人的眼泪便“哗哗”而下。如果老爷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年幼的儿子要依靠谁?阳府上下十几口人,如何维持生计?千头万绪还没理清,林林总总的现实问题又扑面而来。 远的先放一边且不想,当下此刻,她能依靠谁?越想越害怕,心里越没了底。开始只轻轻低泣,想到未来只剩绝望,便不顾当家夫人的形象,趴在桌上,放声痛哭。 管家仆役面面相觑,你看我,我望你,议论纷纷。有人建议去找,可是偌大的绛都,从何找起?而且就算找,他们就这么些人,分散开来,就没剩几个了。有人提议报官,可是深更半夜的,人才不见几个时辰,官家肯定判定是有事不归。绝不会按照失踪定论,更不会派出衙役去寻找。左也不行,右也不是,阳夫人一听,哭得更凶了。 天可怜见,七嘴八舌的讨论之后,总算有个脑子能想事的人站了出来,“不如我们去赵府求救。” 一句话,如惊雷一声,一下把阳夫人震醒了。眼泪挂在脸颊半中央,人已经站了起来。她迅速擦擦眼睛,定睛一看,说话之人是跟随老爷多年的管家。她点点头,“对对,就是赵府,去赵府。赵将军,赵将军,他一定有办法的。” 她的脑子终于恢复运转。想老爷追随赵老将军多年,如今他的公子比爹还厉害,整个晋国都是他说了算。他还来过阳府,叫老爷“叔叔”。而且芳菲还在他们家住过好长一段时间,芳菲跟他,老爷好像也想好了……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就是他了。“赵将军一定有办法。赶紧的,赶紧的,派人去赵府,去赵府……”最大的家长终于捡回一点理智,众人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回到原位。管家得令,立马派出府里最年轻力壮的小伙,骑上快马,去往赵府。 紧要关头,总算抓到根救命稻草,阳夫人舒了口气。经过此番折腾,她已形容不整。管家吩咐侍女把夫人带去梳洗休息,自己则接过掌舵职责,与一干仆从守在堂屋等候消息。如果需要调动人手,随时支援。 每个人,每一刻,都如置身铜炉,浑身煎熬。阳府上下,所有人的生计前途都悬在一条线上。他们不敢想象,如果,如果真是发生了什么不测...... 亥时已过,街上冷冷清清。店铺关张,忙碌一天的伙计樵夫都已入睡。只有零星小铺还在营业,指望远行的路人光顾生意。一匹马驰骋在路上,“得得”的马蹄声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响亮。 无意间扰到某个人的清梦,这人嘴里还埋怨,“这是谁啊,夜半不睡觉,吵死人。”他不知道,这个夜半,他做着香甜的梦,城的另一头,十几人正被噩梦困扰。 阳府的仆从到达赵府,赵盾早已歇息。前段深受穆嬴事件的侵扰,赵盾身心俱疲。今天收到士会从秦国发来的书信,声称已经禀报秦国新任国君,对方已经着手各项程式。不出五日,将会安排一支护卫军,护送公子雍和晋国使团回绛都。接到此信,赵盾安心了,心中的大石放下,于是早早就寝。 接到阳府家人来报,值守的士兵一听,便知非同小可,马上通知管家。阳处父跟赵家两代人来往十分密切,阳处父又经常走访,管家和阳处父很熟。管家收到通知,意识到问题严重,赶紧敲开赵盾的门。一听是阳处父出事,赵盾立马下床穿衣。叫过阳府的人,询问大致情形,很快有了安排。 首先把赵家大小仆役全部召集到大厅,点清人数,由管家率队,其为一队;赵盾去兵马司调集军队,其为二队;命阳府家丁赶忙回府复命,并召集好府上人手,等候调遣,其为三队。三队人马在阳府门口集合,之后再做分工。 兵马司距离阳府较远。赵盾带领军队到达阳府门口时,已近丑时。其余两支队伍早已守候在阳府门前。稍事休息过后,阳夫人回到正堂。听到家丁回报,说是赵将军已去调集军队,将在阳府门前会合,阳夫人也赶到集合处。 远远看见一队人马,朝阳府浩浩荡荡而来。为首的那人,眼神凌厉,气势不凡,应该是赵将军无疑。此时距离他上一次到访阳府,已近两年。那时候,他是跟随赵老爷来的。那时的他,只是父亲的影子,以赵家公子的身份随侍一旁。谁曾想,现今的他,竟有如此大的能量? 现在的他,随时可以支配军队。一振臂便有如云应者,惟他马首是瞻。他不怒自威,一怒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到他,阳夫人倍感欣慰。希望战胜恐惧,汹涌喷薄。他是阳家的生机,所到之处,阳光普照,黑夜不再。他的到来意味着,阳家上下马上就能恢复从前。刚才的慌乱,只是小小插曲而已。 阳夫人来到赵盾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泪水马上涌出眼眶。“深夜打扰,多有冒犯,还望将军恕罪——”慌乱恐惧找到了倾泻口,话只说一半就忍不住哭泣。如释重负的同时,又觉愧疚万分,感激万分。“阳府大小的安危,全系将军一身。老妇人,谢将军不辞之恩。” 她这一生,父亲和丈夫是她的全部倚靠。父亲撒手而去,便只剩丈夫可以依赖。丈夫不见踪影,眼前这位男子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他——既能掌控军队,掌管朝政,还能决定君主去留。有他在,老爷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可能是迷路了,在哪个山谷徘徊不前。只待大军一到,便可将他接回。 阳夫人眼睛红肿,神情凄婉,赵盾心中不忍,赶忙下马,一把将她扶起。“夫人无须客气。阳叔叔是赵某的长辈,又是赵家好友,赵某定当尽力将他寻回。”环顾左右,夜色凄迷,凉风凌厉,他调转头交待道:“夜深寒凉,请夫人回府歇息。一有确信,赵某自会第一时间告知。”说完,他着手安排三队人马。 来阳府的路上,赵盾已经和几名副将打听过,从宫门到阳府,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穿过热闹集市,拐往护城河右侧,顺着大路,便到阳府;一条是近道,出宫门不远,沿着大道走上一会,看到一条岔道。沿岔道而上就是一条小径,沿途是一片开阔的竹林。穿过竹林,就是大路。来到大路,往北直行就是阳府。 军队擅长野战,有丰富的救援经验,故此,赵盾带领军队去宫门,沿近道一路往阳府搜索;阳府的家丁从阳府出发,走大道去往宫门方向搜寻;赵府的家丁则从宫门走大道往阳府方向寻找。 赵盾带着军士从宫门顺着大道直行,不一会,便看到一条岔道。沿着岔道走上小径,只觉寒风凛冽,格外幽深,点上火把才勉强看清脚下的路。好大一片竹林,中间有众多岔道。众将士纷纷下马分散开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集中火光,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仔细搜寻,一个细节都不敢放过。 突然,往东侧搜寻的一名士兵大声叫了起来,说是发现一辆马车。赵盾循声过去查看。他认出这是阳处父平日坐的马车,马车空无一人。马静静的站着,无意识的啃着脚下的草根。仔细检查,马车内外并无打斗痕迹或血迹、染血的物件之类。满怀希望的心,先是跌落谷底,接着又无限安慰,人应该没事。 既然没有收获,只得继续前行。眼看东侧之路已经快到尽头,再往前不远,渐渐就要走出竹林。就在此时,一名军士高呼:“有名女子!”赵盾赶紧勒马上前。那名士兵的火把已经有些微弱,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他,看得不真切,模糊中只看见女子的侧脸。突然而至的不安,一把将他攥住——这个侧脸好熟悉,越看越觉得是…… 犹疑不安迫切的希望得到平复,他“噌”的跳下马,一把抢过士兵的火把,移近女子。这下终于看清了。他没有猜错,就是她——他心心念念、准备吐露心事的人儿。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那么冷,她躺着做什么?他的心狂跳不止,将火把用力往旁边一扔,他俯下身,双膝着地,一把抱起芳菲。刹那间,他的心漏跳了半拍。芳菲的身体是冰冷的,手是冰凉的。他大叫:“芳菲,芳菲。” 见她没有反应,他再拍拍她的脸,早已冻僵。他又将她放平,努力摇晃她的身体。他想让她热起来,让她动起来,让她回答他,让她不要睡在这。“芳菲,你醒醒,醒醒。这里冷,你不要睡,不要睡。起来,起来……” 芳菲还是没反应。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将下巴靠在他肩膀,紧紧的,用力的抱着她。“芳菲,我是赵盾哥。你醒醒,醒醒。芳菲,醒醒,你不是最听我的话吗?你应我一句,一句就好……” 芳菲没说话,她双目紧闭,对他不理不睬。如果她有知觉,知道被心爱的赵盾哥紧紧的抱着,她一定会羞红脸,一边偷偷的捂嘴笑。这样炽热大胆当众表露情感的赵盾是陌生的,也是她渴望已久的。如果有知,她定会给他热烈的回应,躲进他的胸口,紧紧依偎。 可是,没有如果。此刻,她只垂着手臂,倔强的,无声无息。她静静的躺着,后脑勺有干涸的血。头发凌乱,衣衫邋遢,不再干净整洁。她小脸苍白,恐慌还残留在脸上。她急着赶路回家,家就伫立在不远处,她却止步于此。 她独自躺在阴冷萧瑟的冬夜,四周空虚岑寂,景象萧条。生气一点点的从她身上流失,直到消逝。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那,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一定是她的赵盾哥。 她短暂生命的所有热情都因他绽放。她孤立无助的最后一刻,焦急等待他的救援。她曾努力坚持,苦苦支撑。等啊等,等到四肢无力,渐渐失去温度,终于等到了他。可是他迟来的呼喊,再也唤不醒沉沉睡去的她。 “芳菲,芳菲——”赵盾无意识的重复这两个字,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他明明听到要找阳处父,是阳处父被一个仆人叫走,深夜未归。而芳菲,不过是贪玩忘记回家而已。 他努力回想。一听到阳处父找不着时,他就开始着急了。因为将来要和他商量迎娶芳菲的事,不,不是将来,是很快。他计划过的,就等把新君迎回晋国,大约一个月,不!半月即可。 他有了儿子,他对百合有了交待。他这个堂堂元帅,执政大人,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牵手心爱的人。将来他们还要举案齐眉、长相厮守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他要找的人是阳处父,却发现了芳菲。这个芳菲与以往大为迥异,对他不搭不理。芳菲从来没有这样对他。就算是生气,只要他轻言软语,她一定很快展露笑颜。 他抬头看四周,火把星星点点,若明似暗,像萤火虫在竹林飞舞。夜愈来愈深,黑暗渐渐将火光吞噬。昨夜举头可见的圆月,今日却不知去向。黑漆漆的天空,还有远处模糊不清的脸。许多人在周围,可他们都一言不发,他们都在干嘛? 转头看见站立在他身旁的两名士兵,静静看着他,一直在摇头。 莫名的,他怒了。他放下芳菲,一把冲上去,一手一个,死命拽住二人的衣领,逼问他们:“为什么摇头,为什么摇头?”一边拉扯,一面转头看芳菲。忽然,他又扭过头来冲两名士兵大吼大叫,“她还活着,还活着,她只是睡着了,睡着了而已。”他的声音沙哑,眼睛充血。 两名士兵也不挣扎,任他拽拉,他们静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眼前这位平时里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靠近的元帅,像个孩子般,抱着女子大声呼喊。这名女子,一定是元帅极为重视的人。他们努力调转视线,却不经意的与赵盾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元帅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们也迅速被传染,流下了眼泪。 发现这名女子时,他们已经习惯性的第一时间把手放在她的鼻前,呼吸已经停止。她死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可是赵盾不愿接受事实。他的手感受到了冰冷,他的情感却拼命回避。他第一时间否定芳菲的死,就是要给自己希望,就是要给自己未及完成的事项一点时间。是的,一点,就差一点,却是差之毫厘,失之交臂。只差一点,他却永远失去了,永远,永远…… 死亡——阴阳相隔,再无重逢,即使万般追忆,终究难以企及。 “啊,啊,啊……”放开两名士兵,赵盾颓然的低下头。他重新跪到芳菲身旁。忽然,他抬起头,发出无意识的喊叫,声嘶力竭。 不久前,他曾真诚的感谢命运。命运待他何其厚意,让他身登高位,期盼已久的继承人终于降生。双喜临门唾手可得,就差一步,就是三喜临门。可是,喜事的女主角却被生生夺走。 十九岁的夏天,那个冰雹来袭的下午。他心疼母亲,他恨命运待他太苛刻,他对天大喊。不久,他喊到了迟来的父爱。 这一次,他却喊不回魂牵梦萦的一生所爱。 四周不语的将士,看着他的表情,无限怜悯。他摸摸自己的脸,湿湿粘粘的。芳菲,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曾经,他想去表明心迹,害怕她太小不懂;后来,他接到她的暗示,又错过了时机;再后来,他要给百合空间,于是又推后;最后,万事俱备,故事的主角——走了……冷了…… 当他接受芳菲已经死去的事实时,理智马上将他拉回现实。他忽然起身,大吼道:“这是谁干的,谁干的?”他指着远近各处的将士,“马上给我搜,仔细搜,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他血液里的血,翻腾咆哮,发誓要找到杀害芳菲的凶手。找到之后,定要血债血偿,决不手软。 在竹林深处的一块大石后面,他们找到了阳处父。他趴在地上,鼻头肿得老高,脸颊被细石沙子划伤,喉咙上有淤青,显然被人死命捏过。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腹部插着一把刀。鲜血将他的衣衫染红,血迹已经干涸。手指甲里还有若干泥土。想来他曾有过短暂挣扎,最终还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阳处父被士兵抬走,一行人慢慢走往阳府。 赵盾用手捋了捋芳菲的长发,将散落在脸庞的头发绕到耳后。用袖子把她的脸擦干净,整理好她的衣衫。将她抱起,一起坐进阳家的马车。芳菲生命的最后一程,理应由他护送。他要亲自送芳菲回家。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企图用体温将她捂暖。芳菲怕冷,众芳却独爱梅花。只因梅花坚贞高洁,每每熬过严冬,千里冰封之后,才会盛开。只要有梅花盛放,再冷她都不怕,再远也要去寻香。她曾说过,与梅花共处久了,就会变得如同梅花般高雅圣洁。 可是,最终,她孤伶伶的躺在寒冷无情的顽石之上,寒风侵蚀,冷入骨髓。梅花未及赶来,她的身体慢慢被抽空。生命回到最初,渐渐凋零。 将头靠在芳菲的胸口,赵盾终于可以不理会众多军士的眼光,不理会身份地位的显赫,放声恸哭。他像个走失的孩童,经历迷路的彷徨失措,终于找到家。不想见到的却是被火吞噬之后的废墟,他彻彻底底成为无家可归之人。 宅子可以重建,珍宝器具可以重新购置,花园假山自有能工巧匠鬼斧神工。可是,从前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一笔一墨,都是他一路成长的知己良朋。他们的离去,带走了他的心。身还在,心却从此注定了漂泊,无岸可靠。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让芳菲明白他的心意?他恨老天爷,为什么不多给他几日,让他有机会倾吐爱意?他恨自己疏忽冷漠,这一年多来从未找过芳菲。更恨这个残忍的凶手,夺走了芳菲的生命,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第12章未及明了 一行人抵达阳府已是寅时。阳夫人带着儿子,引颈而望。阳处父的失踪,让她彻夜难眠,坐立不安。惟有站在门口,站在希望的前沿,才能缓解她的焦虑。 远远的,大队人马进入她的视线。她努力搜寻,见到自家的马车。马车渐渐停靠,她迫不及待的向马车靠近,直到停稳。她站立一旁,屏息静气。心想,老爷一定会掀开帘子,一脸歉意的对她说,一时高兴竟迷了路,让夫人担心了。 阳夫人正等得不耐烦,终于,帘子开了。她正要伸头过去,却见赵将军探出头来,缓缓地,小心翼翼的。他怀里还抱着一人。那人身材纤细,应该是名女子。脚穿一双绣有百灵鸟的花鞋,一袭水白棉裙沾了灰尘,变得灰不溜秋。鹅黄色的罩衫上似乎还有破损。女子头发披散,脑袋后仰,双手下垂。 慢慢的,他们走下马车,女子的脸露了出来,阳夫人终于看清楚了。女子竟是芳菲,阳府的大小姐芳菲!可是她为什么不说一句话?众目睽睽的,她为什么躺在赵将军怀里,怎能如此失礼?难道她受伤了? 赵盾越过阳夫人时,她看见赵盾手上殷红的血。除了手上,还有零散的血分布在赵盾的衣襟和袖口。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下意识的,她拼命攥紧手帕,努力说服自己。芳菲应该是贪玩迷了路,受了伤,太过疲累,所以昏迷不醒。 阳夫人的疑惑无人去解,赵盾目不斜视径直走进阳府。他将芳菲的头颅紧贴胸口,他神情悲愤,全身上下到处是血迹。这样的赵将军,除了一贯的威严,又多了一股阴森可怖。无人敢上前询问。 此刻,语言只是徒增伤感,勾惹心事的累赘而已。 留守的家丁被赵盾浑身散发的冷峻不羁震慑,纷纷走避。他就这样,单枪匹马,长驱直入,一心一意去往芳菲的卧房。 阳夫人还在为芳菲到底是生是死挣扎反复之际,两名将士抬着一人来到门前。他们一松手,此人就直挺挺的躺倒在地,仰面朝天。夜色迷离,他的表情难以分辨,插入胸口的那把匕首却寒光森森,令人侧目。 阳夫人一下愣住了。直觉告诉她,躺在地上的就是和她同床共枕多年的人。可是为什么他……他一动不动的,插入胸口的是什么?他是痛得无法起身吗?她苦苦等待的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她却犹豫不前。她害怕,怕亲手揭开真相之后,会承受不起。试着保持一段距离,似乎就能将事实阻隔,进而捕捉一线生机。 与真相对峙不一会,她败下阵来,巨大的悲伤席卷了她。她冲了过去,不敢触碰,生怕伤了他。“老爷,老爷,”没有回应。她伸出手,抓住阳处父胳膊,轻轻摇了摇,“老爷,老爷你醒醒,老爷……” 接触的一刹那,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的试探,将手放到阳处父的鼻孔前。她像被烫到似的立马收回了手,豆大的眼泪滚滚而下。 她用力扑向他,死命将头往他胸口蹭。哭泣声被掩盖,如声声闷雷,低吟沉郁。仿佛酝酿着暴风雨,沉闷之后,一声惊雷乍响,雨就从天而降。她埋着头,想要再次确认她的丈夫是否真的要弃她不顾。她是他今生唯一的依靠。他曾说过,她是他的福星至宝。自打与她成婚之后,他一步步飞黄腾达,甚至要与堂堂中军元帅结为亲家。 可是这一切,如烟火般,在绚丽缤纷的极致,戛然而止。没了,一切都没了,她的丈夫走了。从此,这颗福星成了孤星。她受了委屈无人可诉,她要撒娇亲昵无人施展。不,她根本就不是福星,如果真是,为什么没有把老爷保护好?为什么上天没有给她任何暗示?她想要福佑的人,早上还如平常出门,不过几个时辰,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不服,不服,上天为何如此苛待她?她失去父亲,无人可恃,遇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他。他们相互扶持,有了儿子。他升了官,他们住进宽敞舒适的宅子。这一切的一切,为何突然就被断送? 她猛然抬起头,一把头发遮住她半边脸,脸上有泪水和沾染到的血迹。看看四周,却是朦胧一片。她再次伸出双臂,大力的摇晃他。“醒醒,老爷你醒醒,醒醒啊……”力气之大,她差点向后倒去。 站在一旁抹眼泪的侍女不忍,伸手刚要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她仰面放声大哭。哭声再无阻碍,凄厉尖锐,划破夜空。她尝试着独自站起来,无奈跪得太久,双腿无力, 用力过猛,一下晕倒在地。 赵盾抱着芳菲,他并未去过她的寝室,只是大概知道方位。她曾说,她住东厢。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于是她化身太阳花,汲取养分,可以跳脱一整天;她说她喜欢所有的花花草草,因为她们都是太阳的使者,向人间洒播绿意芬芳;她说她喜欢游动的小鱼,蹦蹦跳的小兔,她说…… 此刻,所有的她说,都在他身边环绕跳跃。它们侵蚀入脑,渐渐的,他的脑海再无他物。所有与芳菲的有关,慢慢扩大,一点点的膨胀,占据身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芳菲的卧房的。 推开门,他一眼便肯定这是芳菲的闺房。桌上有面铜镜,旁边散落着首饰、玉镯。那枝梅花簪,独立在一角。芳菲的床头,有只手帕扎成的小金鱼,金黄耀眼,小巧玲珑。 窗户大开,晨光熹微,隐约可见一座亭子。对,他起的名,叫‘鹤望亭’。芳菲说,她喜欢这名字。因为仙鹤亭亭玉立,清高自在,不为世俗所动,她向往这样的遗世独立。佳人已乘仙鹤去,此地独留他一人。当初他为什么会取这该死的名字?如果知道芳菲的房间可以望见亭子,他一定会取个更吉利的名字,说不定芳菲就不会走。 窗户边上,有盆植物。细长的根站立在水中,顶上叶片如铜钱大小。根根直立,叶片紧簇,整齐排列,互不缠绕。他认得这盆栽。在赵家住的时候,芳菲就曾向他展示过。 当时正值盛夏,十分茂盛。叶片圆大平滑,好不热闹。他问这是什么,她说是“铜钱草”。他问为何要栽种,她说,“一来,易生滥养,有水有阳光便蓬勃大发,合适她这样的懒人;二来,可提醒自己,出门一定要带银子。” 一盆植物为何竟与出门带银子扯上关联?他穷追不舍,芳菲脸红红的解释。那次去市集,两人走散。她看中了风车,可是没带钱。掌柜一直看着她,她心里发毛,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回来后便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身上要带些银两,否则又要出糗。 赵盾听后大笑。女孩的心事,真是令人费解。也只有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才会有如此转折纡回的心思吧。 想起那次走失,赵盾的鼻子又一酸……那是他们模糊意义上的第一次拥抱。两颗心“怦怦”直跳,两个人耳根发热。如今,一颗心已静止冰冷。他还活着,为什么他还活着? 赵盾把芳菲放下,轻轻的,生怕她受到一点磕碰。为她盖上被子,他用手猛击自己的胸口。为什么?为什么?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和芳菲一起死。芳菲爱热闹,害怕孤单,如果有他在,她就多了个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还可相依相伴。而非此刻,天人永隔。 胡思乱想翻腾反复,他不堪重负,拉把椅子,坐在芳菲身边。像是看护病人般,一瞬不瞬盯着她。一旦她有任何需求,他便要第一时间努力满足。眼泪随着他下蹲跟着坠落,他闭上眼,任泪水滑落。等他睁开眼,芳菲慢慢缩小,他被拉回现实,重新站起来。 这是芳菲的房间,这里充满她的气息。如果芳菲喜欢他,那么这里一定有他的痕迹。他渴望寻找与芳菲的连结,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以让他振奋。因为,如果有,那么她的生命,他曾参与,便有了见证。 芳菲的书桌上,一沓厚厚的书扎。他急急打开,里面是芳菲娟秀的字体,称呼是‘赵盾哥’。他的心狂跳……原来真的有,芳菲真的有留话给他,真的—— 如果你问我,这世上最残忍的是什么?我告诉你——那便是,你飞越千山,飞蛾扑火般奔赴一个约定,有人却告诉你,这只是你的幻觉。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过这个约定,更无人承诺过什么。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你的自弹自唱而已。 如果是也便罢了,当是作了个梦。可是当你转身,与你约定的人却清晰的出现在你面前。云淡风轻的说,我不过是做个测试而已。与真情无关,与承诺更是相去甚远。 这个飞过崇山峻岭,来到面前的人便是我。那个一笑而过,嘲笑我真心的人,就是你!我用尽全力,努力追赶你的脚步;我想快点长大,所以努力优雅懂事,知书达礼,想要与你匹配。 你点头赞许,默默扶持。我以为,你给我的应该不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儿子给予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吏女儿的例行关怀,而是深藏未申的情意。 所以,我天真的以为,你心里可能有我的一席之地。我想尽全力,扩大、填满,甚至想过,有天我会占据全部的你。我以为向前靠拢的不只是我,还有你。我们相距越近,心越近,像我们曾经的拥抱——紧紧贴合,没有一丝间隙。 今天才知,原来我只是你的妹妹。你只是把我当作妹妹而已!得知真相的刹那,我的世界瞬间崩塌!我发誓要收回所有对你的一往情深,让它们全部倒戈,用来恨你! 如果只是妹妹,为何你如此用心?我们出行,你要帮我多带件斗篷?如果只是妹妹,为何我曾捕捉到你眼里的深意,难道都是逢场作戏?只是妹妹,你的拥抱算什么?只是妹妹,在“鹤望亭”前,你的欲言又止又算什么?你特意为我挑的风筝,难道只是因为你赵府生的都是儿子,缺少一个妹妹的缘故? 如果是,我何其幸运?我一个早早失去亲娘的孩子,得到将军府的公子如此体贴细致的照顾,我应该千恩万谢。而不是苛责求全,更不该痴心妄想,会得到你的心。 那年,爹把我从乡下接到绛都。有一天,他说要去拜见执政大人。我闹着要跟随,无奈,只得请仆人将我带上,一同前往。去到赵府,我四处乱跑,幸好遇到你。 因为你的帮助,我才抓到那条心仪的锦鲤。我打心眼里欢喜,那是我来到绛都最快乐的一天。如果是以往,我四处闯祸,衣衫湿透,定会被父亲责罚。可是那天,爹意外的没有罚我。 后来我才知道,从此爹就投靠在赵伯伯麾下。以后,我们就不再漂泊。可以找个稳定的居所住下,一切生活用度来源稳定,再也不用发愁。要知道,我娘就是因为贫病交加,才早早过世的。 那天之后,我时常想起你。你是我的福星。遇见你,我再不被爹爹嫌弃,爹爹的笑也比以往多了。可是那天,你似乎不太高兴。我想,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努力报答你,逗你开怀。因为你是好人,好人不应该愁眉苦脸。 打了胜仗,爹特来向赵伯伯致谢,谢他的知遇重恩。我哭着闹着也要跟来,否则就要离家出走。因为我想要看看,那个给我带来好运的赵哥哥,如今是何模样? 见到你,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胸口小鹿乱撞。你比五年前愈见沉稳,已在朝中任事,替赵伯伯分忧。可我还是个小丫头,你跟我说话,和我爹的口气不相上下。于是,我告诉自己,要努力长高长大。 从那天起,我像只脱了缰绳的野马,爱跑爱跳。我是想多动点多吃饭,快快长高,或许赵哥哥就会对我另眼相待。 那天在集市,我一下马车就被色彩缤纷、迎风旋转的风车吸引,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发现我的瞬间,除了不愠,在你的眼里,我还读到了焦急。你说“把你弄丢了怎么办?”的时候,我窃喜。我希望自己真的丢了,然后被你找回来。我渴望像个失而复得的宝贝般,被你爱惜珍藏。 扑到你怀里,我觉得好温暖。自从爹娶了新娘,我便没有理由再赖在他的怀里。你身上有父亲的坚实可靠,更有你特有的干净阳光。抱着你,我惬意满足,仿佛从此有了依靠。我察觉到你有一丝不自然。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你和我一样,心跳得很快,怦怦怦的。你应该是有那么一点喜爱我的,我想。 在书房读书那日,我半天提不起劲。爹和我说,咱们的宅子已经建好,器具衣物一应俱全,准备要搬离赵府。可我万般不舍。住在赵府,起码你还给我上上课,我总能看你几回,回去了怎么办?我没有理由天天找你,更不可能像在赵府,偶尔躲在角落静静偷看你。 真的,我其实有偷看过你。那次你在练习射箭,有一支怎么也不中靶心,你气急败坏上前,拔掉那支箭,用力扔在地上,拿脚去踩。我乐了。原来我眼里懂事成熟的赵哥哥,其实也像个小孩,没玩好游戏却拿玩具发泄。 记得小时候,爹给我雕了匹小马。我坐在上面,前后晃动,很是得意。忽然往后一仰,摔倒在地。手弄疼了,屁股更是生疼。站起来后,我用力踢小马,还踢断了它的腿。冷静下来一想,以后没有小马坐了怎么办?于是又抱着木马,嘤嘤的哭。想到赵盾哥和我有相同的经历,便觉得我俩距离拉近了一大截,我又安心了。 放纸鸢时,赵夫人问我,是否要换个先生教我——因为我曾在众人面前抱怨你太严厉。其实我只是起了玩心,想要你除了读书之外,还能陪我多做点别的事情。 比如玩耍、四处游山玩水、去做个什么打抱不平的事,因为那是我小时候常常做的事情。住在乡下时,我曾替一个比我小的女孩赶跑一个欺负她的小男孩。那个男孩比我高出半个头呢,我像个女侠吧? 我一口回绝了夫人,她乐呵呵的笑。我大约猜得出来,她是想试探我对你的感情。遇到自己心仪的人,女子总是敏感异常。我不怕被她猜到,她肯定也能猜到。我想,既然她有心了解,就是不讨厌我的意思吧。 放纸鸢那会,抢过那只鹞鹰,我好高兴。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那只展翅高飞、威猛恣意的老鹰。拽着老鹰的线,就是握紧了你的手。你飞得再高,都会回到我的身旁。你送给我的蝴蝶,不也正握在你的手里吗?你跟我说,特意为我订了只蝴蝶。我更肯定了,不仅赵夫人,其实你也是喜欢我的。 你是个感情深沉的人,不轻易表露心迹。可能是性格使然,也可能与你成长有关。我有听父亲提过,你和你娘在翟国的遭遇。当时我就哭了。 由于贫困不得志,我自小便听到爹长吁短叹。外婆整日对他白眼冷对,少不得还骂骂咧咧。娘过世后,外婆把爹赶走,连我也不肯收留。爹只好替乡里人写悼词,艰难度日。我们父女俩一直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后来又闹匪乱。爹去从军,我则被寄养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直到遇到赵伯伯,我们的景况才慢慢好转。 你是我人生的第一道彩虹。遇到你之后,我才慢慢体会人生的乐趣。过往跋涉的艰难,因为你,变得意义重大;路上遭遇的荆棘密布,因为你,变得微不足道。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从你眉宇嘴角流露的笑,我认定,你是喜欢我的。于是,我一步步向你迈进。如果我们中间有一百步的距离,我愿意先跨出去,甚至走九十九步,也不为所累。 征服对水的恐惧之后,我可以在水中徜徉,体会从前无法体验的乐趣;我曾被马颠到骨头近乎散架,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翻身都痛得龇牙咧嘴。可是我还是坚持学骑马。因为骑在马背上,白云飘在头顶,轻风拂过面庞,溪水溅到我的裙角。这样的自在惬意,不会骑马的,又怎能明白? 对你,我相信,等我跨到你面前,你自会明白——其实你和我一样,爱着彼此。你只是表达晚了而已。 可是今天,听到“妹妹”两个字,我被打倒了。你的申辩,像把剑,所到之处,势如破竹。而我,溃不成军。我想逃离,想要从此不再见任何人,将自己藏起来。想到我的自作多情,我的一厢情愿,我的可笑,恨不得马上消失。 可是,我还是遇到了你。本想表明心迹的我,等来了你的心迹。可悲的是,我却再无表白的必要。你问我要干嘛,为什么到了赵府,却不找你。我强忍眼泪。好容易等到你的好奇心满足了,我匆忙转身。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如果你是残忍的,那么老天对我也是残忍的。你们前后夹击,打得我猝不及防。我心如刀割,却还要面对你虚伪的问候,强装笑颜。 这十年来,你的身影一直在我脑海萦绕。从感激崇拜到朦胧渴望到最后魂牵梦萦。原来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独自演出。我要如何说服自己,我不是笨蛋?我号称才女、侠女,那个别人眼中冰雪聪明,活泼任性的女子,原来竟是个愚钝至极的小妹妹。我怎能再继续从前的我? 可是,如果不继续,我又能怎样?我没办法往前走,可是又退不到从前。我只能苦苦煎熬,呆在原地,期待转机重生。 写到这,我竟不恨了。如果这是一个梦,我也醒了。梦里不管多精彩,终究是梦。只是,从今往后,我便要将那人,从心里剜除。就算疼痛难忍,也要手起刀落。我往后退,退回到我迈出第一步之前,转身便走。那时的我,还有一身骄傲。 X年八月初十。 情难自禁,他的泪滴落在书扎,晕染出一道难言的哀伤。他有些糊涂。他何曾说过,只当她是妹妹,而且还是亲口说的?他努力回想,头痛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 爱笑爱闹的芳菲,原来早已对他情根深种。她勇敢执着,他却躲躲闪闪。她心如明镜,他却迟钝到不知芳心暗许已久。带着对他的千般怨恨和指责,她走了。他还未及言明,他对她心仪已久——早在他和她讲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天。 他从未单纯的将她当成妹妹,从他明白自己心意的那天起。他没有提过,芳菲也从未当面问过。她要向他表明心迹?哪一天?八月初十?那是哪一天?他跟芳菲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天,芳菲并没有找过他。可是,妹妹?妹妹?他苦苦回想,似乎有什么被记取……却又倏忽而去…… 第13章被迫低头 鲁国国君向晋国发来求救信。信中称,潞国人到鲁国国境挑衅生事。他们偷了鲁国农民的牛,被发现后还将人打伤。他们企图逃离时,被赶来的村民合围擒获。村民把这些人捆绑起来,送到官府。官府将他们投入大牢,准备量刑处置。 潞国却以此为由,声称鲁国扣压其平民,不顾潞国的强烈反对,非要强加罪行。他们派军士抵达鲁国边境,扬言要进攻鲁国。他们已经毁坏了鲁国的部分城墙。 潞氏本是北狄的一支部落。这些年,权臣把持朝政,着手内部整顿,统一了周边的几个族群,最后组建国家。这几年,风调雨顺,水草富足,牛羊茁壮,国力增强,野心渐大。所以选鲁国下手,期望借机侵占土地,扩大影响。 鲁国与齐国交界,本应求助近邻才是。不想齐国内斗频仍,国力衰弱,无力外援。“城濮之战”时,晋国打嬴楚国,一跃成为中原霸主。“践土会盟”时,齐国也与其它诸侯国一道,拥立晋国为盟主。 从此,鲁国渐渐与地域相隔较远的晋国关系越来越密切。遇有大事,就会第一时间向盟主求救。 晋国的众多盟友里,鲁国可说是最为忠心殷勤的。鲁文公曾亲自到过绛都,拜会晋襄公。他还,表示要听从晋国召唤,与晋国共进退。晋国对鲁国国君一行也给予了高规格的接待。 自庄公之后,鲁国国政由“三桓”(注:鲁桓公的四个儿子,嫡长子庄公继位国君,其余三子的后人: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后世称为“三桓”。)轮流把持。内部互相倾扎,得势者忙着聚敛财富,架空君主,国势渐弱。当年不放在眼里的小小潞国,如今竟然能威胁鲁国。不得不让人感叹——弱肉强食,真乃不变的真理。 接到鲁国国君的信,赵盾把狐射姑召来,共同商议对策。自从立太子之事不欢而散过后,两人没再坐在一起议事。公子乐被杀,彼此心照不宣,两人关系更是降到冰点。能不碰面尽量不碰面,能回避的更是尽全力回避。 可是眼下,阳处父遭人杀害,外事一块,暂时空缺。事发突然,又未能及时补缺。新君还未回到,赵盾必须亲自坐镇主持大局。鲁国所说事宜,必须迅速回应。既然已威胁到鲁国安全,晋国必须派一个足够份量的强势人物过去,才能展现晋国的盟主威望,将此事平息。狐射姑任职中军佐,军中排名第二的人物,自然非他莫属。 二人碰头,也不费话,赵盾率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鲁国被潞国攻击,城墙已有损毁,形势危急,向我国求救。” “有这等事?”狐射姑不紧不慢说道。国内这出戏还没唱完,外部就有事让赵盾烦心,狐射姑不知多高兴。当然,表面仍不露声色。 “晋国乃中原盟主,本当维护盟友利益,共患难同进退。鲁国是我国的忠实盟友,此次是潞国寻衅滋事在先,我们更不能置之不理。”眼前的狐射姑,一副事不关己、轻描淡写的神情。赵盾心想,背着我私下迎立公子乐,看看如今什么下场?强装镇定也洗脱不了你失败者的宿命。这么一想,对狐射姑又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赵将军的意思是?”狐射姑当然清楚,赵盾招他来所为何事。只是他导演的大戏还没唱完,他不想就这么离开国境。所以故意不说破,想着能避则避。 “现今的形势,狐将军是清楚的。我身为执政,必须监国。要平息鲁国与潞国的纷争,必须派得力之人前去。”赵盾看向狐射姑,说道:“狐将军身居高位,才干过人,自是最佳人选。”其实赵盾一点不担忧,小小潞国,还不至于不给晋国面子。这件事情出现的时机还挺好,可趁机支开狐射姑。眼不见心不烦,理由都不用找。 “赵将军希望我怎么做?”眼见赵盾的安排已经呼之欲出,狐射姑只得被动接过话茬。 “狐将军只需去到潞国,面见其君主,并与相国酆舒照面。劝他速速将人从鲁国边境撤离。同时警告他们:鲁国是晋国盟友,出战退敌皆为一体,这是已经立过的誓言。如果潞国一意孤行,晋国定会出兵支援。到时,潞国便无路可走。” 潞国君主年幼,相国酆舒摄政。酆舒其人贪鄙刚愎,简傲自大。大权在握,国内无人敢违抗,故此才助长了他的野心,为所欲为。此次对鲁国动手,不用想,肯定是他的主意。 “谨遵将军命令,狐某一定不辱使命。”赵盾说得如此明了,出使的任务就由不得狐射姑想与不想,去与不去了。 狐射姑离开后,赵盾回信给鲁国国君,说是将派使者到潞国,请他务必宽心,晋国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这一边,鲁国与潞国的纷争尽在掌控。另一边,晋国的宫室却不太平。 侍卫来报,穆嬴在宫中日夜号哭,三日不饮不食,还将公子夷皋挟持。公子饥渴难耐,刚开始还哭得满地打滚,现在已经没力气哭喊。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宫人想救公子,可是穆嬴把公子死死困在自己怀抱,日夜不离身。谁要靠近,便拿刀作自刎状。吓得上下不敢出声。 众人屏息以待,以为等她疲惫困倦,或可将公子救下。谁曾想,今日穆嬴出了内宫去到花园,还爬上高台。说是要与公子同归于尽,了却一生。宫人吓得魂都没了,这才赶紧来通知赵盾。 赵盾正要赶往宫去探个究竟,管家来报,几位朝中大臣说是有要事求见执政大人。赵盾只得打消出门的念头。命令侍卫赶紧将高台围住,对穆嬴好言相劝。交要他们设法将公子救出,随时禀报进展。 来访五人一一向赵盾行礼,坐定之后一看,分别是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荀林父。 “宫中上下一片混乱,这该如何是好?”先都一坐下就迫不及待。穆嬴闹的第一出,街头巷尾均知。这第二出,可谓是朝中上下皆知。 “具体情形如何,赵某还不知晓。各位想必已经知悉,不如说说你们的想法。”赵盾一收到来报,他们就相携出现,想必不是凑巧。既然如此,不如把问题抛给他们。 “赵将军,”先都引了个头,足智多谋的梁益耳随后跟上,“穆嬴所为,无非是想公子夷皋继承大位。之前无理取闹不成,现在又另起炉灶,誓要与公子同死。眼下情势危急,一定要想个长久之计才好啊。” 狐射姑被派往潞国。先克年少,不足为虑。此时正是“老臣派”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们怎会轻易错过?不过太热情倒像是有备而来,所以梁益耳又把问题抛回给赵盾。 “事实摆在眼前。公子夷皋年幼,母亲又这般无理失智。我堂堂晋国的国政交给这样的孩童,各位以为这是良策?”赵盾问道。 凭借穆嬴在赵府门前的精彩演出,天下人都知,赵盾违背先君遗愿,自行更改君主人选。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狡辩,直接把牌摊开。他倒是要看看,这五人今天所来,到底想要怎样。 “赵将军所言及是。公子夷皋,三尺孩童,的确难担大任。”箕郑父位列六卿,与赵盾接触时间长后,渐渐了解,这位大人不可轻易忤逆。遂想,不如先赞同,让他放松警惕,之后或有回旋余地。 “哦,看来箕大人也是赞成赵某易君的?”赵盾有点意外。五人明明是想来搅局的,偏偏还冒出个叛徒不成? “赵将军乃是以大局着重。一心为国,忠贞不二,在下万分敬佩。”箕郑父再接再厉,要让赵盾刮目相看。 “既如此,如今穆嬴闹得鸡犬不宁,箕大人以为如何是好?”既然主动靠拢,赵盾倒想知道,箕郑父打算给自己出个什么计策。 “穆嬴性格刚烈,不同一般女子。如果听凭放任,恐怕闹出人命。一旦出事,赵将军难免会落个逼死孤儿寡母的罪名。不仅赵将军本人受累,将来新君继位,恐怕也要落人口实。”箕郑父不紧不慢的说道。将危害从赵盾引到新君,不怕赵盾不顾念。毕竟,扶立新君可是当下赵盾最上心的事。 “赵将军升任元帅,未及带领众臣,辅助君主做一番事业。反倒要受孤儿寡母牵累,实在可惜。”赵盾的位置原本是士榖的。人生巅峰触手可及,奈何功亏一篑。如今他在箕郑父手下任一参将,故此站出来附和自己的上司。 “眼看大事已定,忽然又起波澜,请赵将军务必三思而后行。如若处理不当,恐怕晋国上下朝野离心,难以收拾。历经三代混乱,才得十多年太平日子,安定来之不易啊。”荀林父十分感慨。 在晋国的政治变乱中,荀氏家族几经沉浮。身在这样的政治世家,荀林父可谓感受深重。立储之事,本是宫廷内政。一旦被歹人利用,便会愈演愈烈。甚至还会引入外部势力,将本国弄得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先蔑出行前,荀林父便料到,事情绝不会如赵盾设想的如此简单。果真,狐射姑私自派人去迎公子乐,最后无疾而终。明面上无人提及,但是,真相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赵盾手段凌厉,令人侧目。 客观的说,赵盾出手果断也是逼不得已。秦国国丧,再加新君继位行礼,众多事项繁杂拖沓,一时半会新君还回不来。如果赵盾不出手,公子乐回到绛都,**烦就来了。到那时,狐射姑必会联合各派,煽动起哄,因立新君引发的腥风血雨,恐怕是一触即发。赵盾的手段虽狠毒,却是生生阻止了一场大风暴。 这波刚平,不料穆嬴又连连发难。争夺“六卿”之位,“老臣派”已然处了下风。荀林父是既得利益者,此番“老臣派”想逼赵盾就范,他自然是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但是他不希望将此事扩大,尤其是与赵盾针锋相对。 赵盾扶立公子雍的用心,荀林父深以为然。公子雍背后是秦国的势力,对晋国而言,争取秦国的友谊不是坏事。可是形势不由人,赵盾可能不得不放弃他的主张。 此次“老臣派”发难,能够逼赵盾改变心意最好。如果不能,待公子雍继位之后,他们再来发难,拿着公子夷皋作挡箭牌,晋国势必重回“骊姬之乱”的老路。这是荀林父不愿意到的。所以荀林父由衷的希望赵盾妥协。这样,他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 “老臣派”的梁益耳和先都,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荀林父对他们的某些做法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他又不能公开与他们叫板,他害怕落下‘叛徒’的骂名。毕竟他们家族来往密切,相互依存,他暂时又不能离开他们。所以,想要左右逢源的荀林父,今天是抱着调和矛盾的目的来的。 正说话间,侍卫来报,穆嬴气弱,晕倒在地。侍卫抢得她手中的公子,正命大夫给二人诊治。 众人一听,心头大石落地。 “此次虽然过关,只是这样几次三番,终非良久之策。”梁益耳打的算盘是,此次务必要让赵盾退让。他想借此逼赵盾正视“老臣派”的存在。六卿之事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他们是晋国政治舞台不容忽视的一股势力。 “公子夷皋毕竟是先君指定的继承人,朝野民间皆知。今日弄得母子俩都晕倒需要救治,这事传出去,不知者以为晋国大臣不义,要将君主逼到绝路啊。”几位盟友已经旁敲侧击在先,没必要再重复。先都想,单刀直入主题的苦差事他就义不容辞了。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有含沙射影意有所指的。表面看来各抒己见,实际都是要逼赵盾妥协。秦国那边是箭已离弦,新君眼看就要到了,偏偏穆嬴一次比一次闹出的动静大。上次就算了,总算平息,这次竟然惊动五人联手要胁起他来。 当初说君主年幼,要去秦国迎公子雍,士蔑、荀林父均是知情人,也没说有异议。现在好了,萧墙有祸,便要众人推墙。口口声声说的是,要以大局为重。大局,难道不包括晋国要有位才干过人、德行超群的君子来执掌吗?难道非要这撒泼耍赖的母亲所生的小小孩童当国君? 赵盾非常恼火,可是又无处可发。 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另立国君这件事上,实在太草率了。 一言不合,他和狐射姑就各自为政,从未想过再行商量达成共识;以为小小孩童构不成威胁,没有认真善后。不想女子使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会造成如此大的破坏力;以为“老臣派”在六卿争夺中已经败下阵来,不足为虑。 思来想去,都是自己的疏忽大意,给对手制造了机会。本来母子俩无依无靠,闹一闹也就算了。现在五人站出来,分明就是要为她们撑腰,顺势逼迫他让步。 放眼目下,流言四传,朝野议论纷纷。平民百姓,士子庶人,人人将他视作奸诈小人,欲要除他而后快。如果今日的事情传扬出去,母子二人有什么闪失,他就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赵盾久久不说话。荀林父猜,他应该有所动摇,于是说道:“恐怕穆嬴不会就此打住。如果还有下次,不知能否和此次一样圆满解决?不如……” 荀林父没有继续往下说,可是在座的都明白,赵盾已是骑虎难下。 一方面,秦国已经答应要将公子雍护送回晋国,不可更改;另一方面,穆嬴母子两次将事情闹大,全国上下都知,公子夷皋是合法继承人。如果继续坚持要将他换掉,赵盾面临朝野的质疑不算,新任的君主要怎么立于群臣之前? 新任君主的合法性都无法服众,又怎么统领君臣继续霸业?诸侯各国会作何想法?堂堂晋国,君臣合谋欺负先君遗留的孤儿寡母,有何威信立于诸侯之列?又如何联合诸侯共尊王室,以为表率? “如果恢复公子夷皋的国君继位人身份,既可平息穆嬴的情绪,又可堵天下攸攸之口。”梁益耳说道。赵盾面色不豫,却并未发作,想来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他的预料。 “君主年幼并非全然是劣势。赵将军才能见识盖世,再加狐将军,二人鼎力扶持,共决大事,有何不可?遇有要事难决,还有我等共同商议。只要广纳良言,任用贤才,假以时日,晋国定会比从前更繁荣强大。”在座各位畅所欲言,士榖也不甘落后。 赵盾看向五人。他曾经不屑搭理他们,可是不得不说,他们此番侃侃而谈,却颇有道理,也经得起推敲。他想,当时执意要去秦国迎公子雍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些?是哪一步的遗漏,导致今日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切看起来顺顺当当,马上就要迎回主政决策的君主。就这在当口,一介女流却发起一轮绝地大反击。她手无寸铁,也无三头六臂,没有千军万马,更无一兵一卒作后援。可是,她却凭一己之力,将手握重兵,站在云端的堂堂中军元帅,打得眼冒金星,手足无措。 赵盾他没有流血,并未中箭受伤,只是收到四面八方的指责。他的人品受到质疑,他被定义成大奸大恶欲要逼死先君骨肉的奸臣。他背信弃义,为所欲为。滥用权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企图一手遮天。 在座的,去年此时,还是他的手下败将。他是不折不扣的赢家,发号施令的人是他。此时,他们要推翻他的决定,说是为了让他将来站得更稳,更高。他仍辅佐新君,不受影响。 可他清楚的知道,他们今日苦苦相劝,不过是为了在朝堂之上多一点话语权而已。他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共同见证:赵盾,终于沦为众人的笑话。并非无所不能,随心所欲。在现实面前,同样要低头。 这个认知,令赵盾十分挫败。他没能保护好心爱的人,彼此惺惺相惜,他却让她带着误解遗憾早早离去;他没有全盘考虑所处的形势,低估了穆嬴母子,甚至没有设想过,会不会有人利用她们打击他。 他一心一意要选出合适人选并将他扶上君主之位,祈盼君臣二人合作无间,共同施展抱负。他的出发点如此单纯率直,事实却证明:他是多么青涩可悲,幼稚可笑。 第14章仓促逆转 “可是,公子雍一行已在归途——”依照之前收到的书信推断,秦国军队护送晋国使团,应该已经在返回绛都的路上。 这是赵盾最后的挣扎。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他,周遭强大的气流令他瑟缩。这些气流汇成一股力量,将他制服,不得不屈服。 赵盾的退缩让在座五位很满意,他们面露喜色。只要再加把力,国君人选就不再是赵盾属意的公子雍,而是公子夷皋。一旦公子夷皋继位,他们算是有功之臣。未来晋国的政治舞台上,他们势必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多分一杯羹。 “既是赵将军邀请秦国帮忙护送公子雍回国,赵将军也可再修书一封,说明晋国现今的情势,婉言将之谢绝。至于秦国为此的花费,馈赠布帛财物补偿就是。”先都是个直肠子,考虑问题直来直去。在他看来,收回决定便是,没有什么大不了。 “如果我国已经决定要遵循先君遗愿,恐怕也只能向秦国言明。就算得罪,只能日后补偿了。”荀林父说道。话虽如此,可是荀林父隐约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晋献公时期,秦国与晋国结为秦晋之好。之后秦国又扶持惠公、文公回国执政,两国的友谊可说是渊源长久。即便如此,文公去世,秦国马上打起了郑国的主意。被晋国打败之后,又屡次来挑事。虽未占到什么大便宜,从此两国却摩擦不断,芥蒂颇深。 秦君过世,两国均立新君,正是重启两国外事新篇章的绝好时机。秦国将公子雍送回晋国,秦晋两国就能重拾旧好,这是修复两国关系千载难逢的机会。既是晋国发起邀请在先,现在出尔反尔,定会惹怒秦国。怎么看都是晋国主动生事,戏耍了秦国。日后定会纠扰不断,麻烦不止。 “形势已经刻不容。一定要速速告知秦国,才能将两国的摩擦减到最低。”箕郑父的看法与荀林父不谋而合。 秦国一直想东进,因为晋国屡屡受挫。他们冒着背信弃义的风险,趁着晋国国丧也要出征郑国。后又几次三番要冲破晋国的防线。虽未得手,但是他们一直贼心不改。 此时新君继位,政治上仍然稚嫩,恐怕也期待能与晋国有个良好的开端。否则,断不会如此爽快的应承,要将公子雍护送回国。 由此看出,秦国是充满诚意的想要与晋国结为友好邻邦。如果晋国喊停,秦国新君的脸往哪儿搁?他还未及展示自己的执政能力,便遭遇这一瓢冷水,换作是谁,都是大大的怨恨。日后定要兵戎相见,讨回公道。 荀林父和箕郑父的心思,部分与赵盾不谋而合。他们想到的,赵盾也想到了,甚至想得更深。此次是赵盾一力主张迎立公子雍,除了公子雍的出身、性格、才德之外,还考虑到公子雍背后的秦国。 秦国是西陲大国,与晋国又是邻国。只要与秦相安无事,西线便无虞。晋国可继续中原的霸业,全无后顾之忧。 中原争霸,只需防备反覆无常的楚国一国而已。以晋国目前的实力来说,一心对付南方的楚国,绝对绰绰有余。只要西面的秦国不发难,一切都好说。 当初赵盾写给秦国国君的信,可说是发自肺腑,诚恳之极。信中释放出晋国与秦重新交好,彼此信任的强烈意愿。现在要他亲自推翻自己的承诺,他要如何开口? 他荣登中军元帅和执政首席之后,最重大的内政决策就是迎立新君,第一个外事决定便是与秦国恢复睦邻友好关系。如今,这两个最重要的决定,同时被推翻,他的声势威望必会大打折扣。 对内,改弦易撤,遵从先君遗嘱,让公子夷皋继位。他在晋国的威望还可挽回一二,权威一如从前。毕竟新君年幼,事事都要听命于他。晋国上下大小决策必是出自他之手,他可任意施展他的政治抱负,不受影响。 对外,推翻之前的决定,一定会惹怒秦国。不管是现在书信给到对方,或是对方来到晋国之后再说明原委。在秦国眼里,他都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晋国也连带成为背信弃义的国家。再多的补偿,显然都无济于事。 两国本就诸多宿怨,再经此次,更是变本加厉。双方都是新君继位。晋国国君年幼就罢了,秦国国君可是正值壮年,一心要向父亲看齐,誓要做一番比父亲声势更大的事业。 秦君满怀希望。如果被人背弃,无论是出于维护自己的执政权威,或是要对权贵利益交待,一定会给晋国狠狠的还击。日后,面临秦国的打击时,所有的矛头便会指向赵盾。正是因为他,才把秦国这只狼引来了,他责无旁贷。 当初他与狐射姑都不赞成公子夷皋继位,只是心仪的人选不同而已。后来他占上风。可是也因此,朝野上下认定,是他一人极力主张扶立公子雍,与狐射姑无关。所有的指责都会集于他一身。 如今为形势所逼,要平息国内众怒,不得不改回公子夷皋。前后两次变动,扪心自问,他都是出于大局考虑,尽力在做最负责任的决定。 可是有谁会深究他的美好初衷?尤其是无端招惹秦国,没人会同情他。所有人都认定祸因他而起,包括在座的这五人在内。说不定将来,等秦国发动战争之时,就是他被这五人合围,被罢黜之日。 他不能让他们如愿。新君未立,他还有满腔抱负未及施展,他不甘心。他要赢到最后,而不是成为弱肉被强食。 “此时再通知秦国已经迟了,得罪秦国已是在所难免。将来秦国依此报复,如何是好?背信弃义的责任由谁来担?”在座的明白人,只让他跟秦国说明原委,不说秦国报复如何处置,就是要将烫手山竽扔给他。赵盾干脆把话题挑明。他倒要看看,他们如何回应。 想不到赵盾如此直接。五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现在劝赵盾改立公子夷皋的是他们。之所以如此,无非是为了将来多攫取点政治上的好处。至于得罪秦国的后果,那是明摆着与他们无关的。和秦国接触的是赵盾,他们可是毫无牵扯,置身事外。 五人都不说话,赵盾暗暗冷笑。 好啊,只想沾扶立幼君的光,却不想跟秦国的报复扯上半点关系。对外还可宣称自己伸张正义,据理力争,终于保住君主的地位。顺便将我说得霸道跋扈,刚愎自用。幸得你五人力挽狂澜,才把晋国基业扶正。 这个算盘打得好精明!可以想象,一旦走出这个门,五人必定第一时间去到公子夷皋面前邀功。第二天,朝野上下甚至市集闾巷对此事的评价定是这般说辞。这些说辞,势必会激化晋与秦的矛盾,秦国的报复只会更激烈。而他赵盾更是罪孽深重,无从遁逃。 形势已经站在他们一边。穆嬴寻死觅活,逼得他不得不推翻之前的决定。如此一来,这个背信弃义的锅,铁定是让他来背。这个锅一背上,就是永无翻身之日。一想到此,赵盾立马否决。要担如此重大责任,一定要把五人一起拉上才行。 “之所以要迎立公子雍,考虑之一,便是秦与我国相邻,两国交好,我国便可安心内政,巩固霸业。迎回公子雍,秦国就是晋国的贵客。如果不接受公子雍,秦国则成了敌人。对付敌人,先下手为强。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后患无穷。各位以为如何?”赵盾说道。 赵盾想,一不做二不休。与其等日后秦军打来,晋国陷入被动,少不了骂名,还不如趁此机会将秦军打个措手不及。我方有此胜仗在手,就算日后对方报复,也算打个平手,对国内也有交待。 赵盾话音刚落,五人大惊失色。拒绝秦人已是得罪,对方诚心诚意派出护卫仪仗,将你新君护送回国。不感激就罢了,还要倒打一耙,是何道理?说出去,晋国不仅失信在先,还偷袭盟友。将来如何立于诸侯之林?赵盾是不是疯了? “各位一定在想,赵盾是个反复无常的奸诈小人,令人齿冷,对吧?”赵盾一点也不意外旁人如此想。换作一年前的他,也定会对此做法不屑一顾,甚至不想与此类人成为同僚。 可是如今,坐到决策者的位置,他才发现,处处身不由己。 他从未心怀恶意,却被逼得利剑出鞘。他不想滥用刀锋,却在体会到快意恩仇之后,深陷泥淖。为了达成目的,他不择手段。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身后呐喊煽动,必须誓死守住这来之不易的权威。为此,抛弃他从前奉若圭臬的信条和底线也在所不惜。 就在他内心达成一致,将想法脱口而出时,他在心底安慰自己——他是被逼的,并非主动自愿的出此下策。他拒绝去探究背后深层次的缘由,他甚至不再顾念外人如何看待他和他的决定。他高高在上,目光凛冽。从前那个眼神闪亮、心地纯净的少年,一步步滑入深渊,消逝不顾。 五人不吭声,赵盾继续道:“如果各位想做忠臣,又想甩脱得罪秦国的责任,恐怕事难两全。”他干脆把事情点明,逼五位表明心迹。 如果支持出战,便是众人合议,达成一致。大家并肩作战,不能说是赵盾一人所为;如果现在就否定,那么,不得罪秦国,维持原意,任穆嬴寻死觅活。如此一来,五人就算空手而归。不惹坏事,好事也没摊上。 赵盾所说,字字入耳。五人的如意算盘被拆穿,是进是退总要有个说法。 如果进,反正执政的还是赵盾,他们不过是依令行事。尽管可能要分担得罪秦国的责任,可是他们不在中军元帅的位置,不是最高决策者,责任不是最大。 如果退,今天磨破嘴皮所说,全是浮云,白费功夫。计划落空,未免失意。思来想去,必须做个抉择的话,立公子夷皋,偷袭秦军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扶立公子夷皋,剩下一切全凭元帅作主。”箕郑父代表五人说出答案。 既然达成共识,有些事情必须先厘清。 首先,扶立公子夷皋之事暂时保密。派人将穆嬴和公子夷皋分开,分别专人看管,以免再生事端;其次,组织人马,即刻开赴秦国边境,争取尽早拦截到大军,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秦国都城——雍城。 新任国君秦康公,为其父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之后,顺利继承大位。 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晋国的新君公子雍回国。这对他和秦国来说,都是大事。 于秦国而言,这些年与邻国晋国冲突不断,又没讨到便宜。本来双嬴的“秦晋之好”弃置一旁不算,两国还渐行渐远。秦国开辟南面进展顺利,国势隆盛。中原之行屡屡受阻,只能暂时搁置。既然如此,如果有机会改善与晋国的关系,秦康公希望从他开始。 晋国未来新君公子雍,宽厚仁义。在秦国任职的这些日子,独当一面,知人善任。与同僚相处融洽,人品才干都为人称赞。最重要的是,待他回到晋国,势必会感恩在秦国受到的礼遇,主动与秦国亲近。未来,两国恢复友好简直是水到渠成。 “秦晋之好”时期,晋文公的姐姐嫁给秦穆公,生下秦康公。所以,秦康公称文公为舅舅。公子雍是文公的儿子,两人就是表兄弟。这层关系,可谓亲密至极。 十六年前,舅舅要离开秦国回晋国,父亲派军队护送舅舅,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自己登上大位,又要派人护送表弟回晋国继位,历史何其相似! 后来听说,舅舅回到晋国,吕、郤二人放火烧宫室,舅舅差点就葬身火海,情况可说是十分危急。他想,应该是当时父亲派给舅舅的军士不够多,不足以威慑晋国国内的反对势力,所以才差点酿成大祸。此次,一定要让表弟风风光光的回国继位,让那些反对势力好好看看,这位新君背后可是有强大的秦国做后援的。 想到要护送表弟公子雍回国,秦康公不由得热血澎湃。一个崭新的秦晋格局即将拉开序幕,他激动不已。这是他继位后的第一件重大外事。他要派出比当年护送舅舅更强大、更精锐的兵士,将公子雍及其晋国使团平安盛大的护送回晋国。 日后,晋国必定感激秦国,邀请秦国聘问。到时,他要去绛都,表兄弟再见时,两人都已是两个大国的国君。这个画面,真是令人向往。两国交好,一定会比以前更密切更融洽。还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强大友好的邻国更令人开怀? 不断勾画秦晋两国未来友好蓝图的秦康公,立马叫来几员大将,请他们多调派人手。原计划的两队人马,扩大到三队。扩大的一队,挑选军中身强力壮的勇士充任。并且吩咐,护送队伍出行,务必仪仗盛大,阵容整齐。所到之处,不犯平民毫厘。 行军过程要不疾不徐,保持好队列,休整充足。务要将气势饱满的威武之师形象带入晋国,不得有丝毫懈怠。另外,还要多带财物珠宝,锦衣文绣,当是秦国送给晋国新君的贺礼。既然护送的是晋国国君,出行仪式一定要讲究。对晋国使团,一路要照顾周到。 总之,晋国是秦国的亲密友好邻邦。秦国一定要以招待友邦的最高规格和仪式,将公子雍一行安全送达,全程要尽心尽力。 秦康公三令五申,多次检查,反复比较终于定案之后,护送公子雍和晋国使团的队伍这才出发。军士仪容整齐,公子雍也被装扮得精神奕奕,衣冠簇新。晋国使团停留秦国多日,终于踏上归程。又得秦国国君厚赏,个个喜笑颜开。一行人满载着秦康公的和平友好心愿,浩浩荡荡的开赴晋国。气氛轻松欢乐,充满希望和憧憬。 第15章真相半明 昏暗的光线,努力穿透薄纱窗户,却无力再延伸,只能抵达墙角。无法企及屋子中央,更不敢奢望那条长桌。桌上铺着一块绢布,沾满灰尘,星星点点的污渍分布其间。一抹身影,站在桌子面前。久久的,一动不动,像被定住似的。过了许久,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倦鸟归巢,太阳花闭了花心,月亮慢慢爬上来。 今天是初六,被阴影遮蔽大半的圆弧,无力的悬挂在空中。昏黄的月光,映照得四周黯淡迷蒙。露出窗户的那张脸,眉眼都被双手遮住,无法看清表情。待到双手放下,原来是赵家主人赵盾。两行清泪挂在他的眼角。他鼻翼抖动,两手成拳。不时左掌包过右拳,右掌包过左拳。他愤怒,悲伤,努力克制又无法忍耐。 杀害阳处父的凶手抓到了,他交待了杀害阳处父的过程。 那名跑去通知阳处父,告知他夫人晕倒,骗他回府的家丁,是三月前,他们设计送去阳府的。不仅如此,他们还买通了车夫。将车赶往竹林之后,两人逃逸。 阳处父听到有人在说话,于是走上前去问路。说话的两人正是派来刺杀他的杀手。他们拿出布帛与他对证。阳处父承认,划掉之后重写的五个字确实是他写的。 两人问他为何要如此改动。他说,他认定赵盾的才干高出狐射姑。而且,赵家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要一世相报。他们又问,赵盾是否参与策划或者暗示他做此改动。他坚持说,不关赵盾的事,只是他一人所为。刀子刺进他肚子,还剩最后一口气,他仍在强调,是他一人所为,与赵盾无关。 芳菲遇害,并非对方蓄意,纯粹是意外。他们猜测,她匆忙离去,可能已经拿到布帛。情急之下,用套马绳将她截住,本意只是想逼她交出证据。不料,她从马上摔下来,头先着地。竹林小径本有树枝泥土覆盖,本应无事。不巧的是,她落地时撞到一块大石…… 问他们接近芳菲时,可曾听到她说什么。其中一人仔细回想之后说,女子一直想挣扎起身。嘴里不停在念叨一个字,似乎是“赵”。很快,她便没了气息,一动不动。 原来,一切的一切,竟是因他而起? “新人派”能跻身“六卿”,已是大功告成。没想到全数占据前列,他更是喜出望外,心满意足。自己竟能占据首位,实在是始料未及。 从资历上来说,狐射姑理应排在他之前。狐氏是国君亲族,再加上身为文公舅舅的狐偃计谋百出,为晋国中原称霸立下过汗马功劳。如果要立狐射姑为中军元帅,他当之无愧。就算自己排名第二,任职中军佐,他也觉得是情理之中,了无遗憾。 因为没有及时从温地赶回,阳处父一定非常愧疚。赵盾要留他用饭,为他接风洗尘,却被他拒绝。他以为阳处父只是客气。谁曾想,他要为他争取炙手可热的名位,竟如此执著卖力!调查这起案件时,他们问过当时伺候在旁的宫女。她们说,当时在外室,还能听到阳处父与君主据理力争,说赵盾才干、见识、风度皆是上上之选云云。 正式名单公布后,赵盾统领军政,位极人臣。设宴庆祝时,阳处父只是例行道贺,对自己的功劳却只字不提。如果是因为要顾及阵营内部稳定,不想引起狐、赵纷争的话,那么他的心意,至少也要让赵盾明白,把这份情领了。可是没有,阳处父投桃报李,感恩赵衰对他的提携,力劝国君重用赵盾。他为此所做的努力,却深埋心中。 不曾想,阳处父因此招来杀身之祸。阳府上下,如今群龙无首。阳家仅存一脉,还懵懂未及成年。他要如何面对阳府上下?阳处父报了恩,可这恩重如山,沉如千钧,他要如何偿还?背负着鲜血淋漓的恩情,他受之有愧,承受不起。就算他想要推托,也改变不了阳处父罹难的事实,更带不走阳府的愁云惨雾。 芳菲聪明伶俐,必定是猜到了布条的玄机,所以才会急着将它带回。不幸的是,正好遇到了调头的凶手。她年轻温热的身体,任由冰冷的石头和湿冷的薄雾慢慢侵袭,渐渐冰凉。 当她意识到或者再也不能起身,口中念念不忘的竟是“赵”?如果所料不错的话,她应该想说“赵盾哥”三字,可是她已虚弱到不能多说一个字。她在心里狂喊无数次的“赵盾哥”,最终没能宣之于口。 他镌刻在她的生命里,他给她的希望曾点燃过她的生命。她想过要将他剜除,可是对他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在她走到生命最后一点时,她用尽仅有的一点元气呼唤他。她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脑海的最后一片影像,依然是她的赵盾哥。而他,竟任她躺在寂寞虚冷的石头上,不顾她的声声呼喊,不理不睬。 她还活着时,他没能让她彻底明白他的心意。在她生命戛然而止的瞬间,他已失去机会。最后一刻,她迫切的思念他,想要回到他的怀抱。然而,生命的句点迫不急待的早早画上。而他,只能带着遗憾,匆匆赶来,收拾她冰冷的躯体。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如果他没有写信给阳处父,阳处父便不会着急要赶回来,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正因为赶不回来,阳处父心有亏欠,所以才迫切的去找国君努力为他的上位游说。如果没有这次修改,阳处父就不会死。芳菲也会轻松越过那片竹林,驰骋自在,安然回到阳府,做快乐的精灵。 不久的某一日,他会骑乘白马,将身着华服锦衣的她迎娶回家。如果……一切能回头,一切都将完美无缺。 他想到许多如果,最后只剩下垂泪哭泣。如果当初他能勇敢一点,将未及说完的话说完,就算结局不改,起码没有遗憾。如今,他背负感情道义上的双重债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痛惜阳处父因他而死,他无以为报。他痛恨芳菲就这样意外被牵托而死,他的爱情从此无处安放。他无法饶恕自己,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无法告诉自己,此事全是凶手的责任。而他,置之度外。 芳菲的信,他看过一遍又一遍,看一次心痛一次。上面的一字一句,像鞭子抽打他,像刀子一下又一下凌迟他的心。 这个纯真热情的灵魂,用心一点点的揣测他的心意,却毫不吝惜的付出自己的真心。从那个池塘摸鱼的孩童开始,她便崇拜他,把他放在心上。她充满勇气,过往种种荆棘均视为过往。当她遇到鲜花,便将荆棘连同带给她的伤害一并埋葬。她只记取美好芬芳,所以将心事收藏,只奉献给所爱人扑鼻浓香。 当她得知自己只是个“妹妹”时,她没有当面指责或者试着向赵盾求证。没有得到正面回应的爱,永远卑微到尘埃。她不敢,也不屑。尽管身负重伤,她仍意志顽强。 出事那天,她已整理行装,重新出发。她走出大门,去到闹市,赏玩珠宝玉器,找回她失落已久对美好的激赏。她甚至还挑选了心爱的宝贝,兴冲冲的要回家。她发现了跟他有关的信息,她着急要去解惑。还差几步,她就能穿越死亡,平安抵达彼岸。 彼岸,就是他筹划已久、准备实施的对她的幸福预案。只差短短几步,她便与他失之交臂,形同陌路。她的生命,热烈洋溢,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她愿意为他做个努力功课的学生,愿意为他热烈绽放,做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而他,还来不及将他的一颗心奉上,曲未终人却已散,只剩空虚冷寂。 他的错,与勒紧绳索将她一把摔下的恶徒,不相上下。不,他的罪孽更重!他明知她的心意,他甚至几乎百分百的肯定她属意于他。所以才敢放心大胆的成全自己的良心,让自己好过,将她冷落一旁不顾。最后,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腾出手来享受尽收囊中、唾手可得的果实。因为,他认定,这一切随时在侧,只是恭候他的大驾光临而已。 恶徒是无意的。他们并不知道芳菲是阳处父的女儿,他们的行凶计划本来并不包括她。而他,则是有心的。他有心将芳菲放在所有大事之后,因为他确定她最终属于他。他输在太笃定。 他以为,找到凶手之后,他会松口气。可是,知道真相后,他却寝食难安。愤怒、懊悔、椎心之痛,排山倒海般,阵阵朝他扑面而来。他被打得意志涣散,浑身酸痛。 他站在这屋子,从天亮到天黑。他忘记时间,不许任何人任何事打扰他。他需要满室的空虚提醒他,他的无情无义。他需要坚硬的四壁,敲打他的心。那个敏感热情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追逐权力的同时,他一步步的蜕变。他想当然的许多事,最后都事与愿违。 最爱的人,因他而死,最可恨的是自己,却无法对自己下手。于是,当他清醒过来,他下定决心,对可以动手的对象,绝不手软。 第二天,赵盾下令,命臾骈手持他的令牌,调动上、下军精锐。他则亲率中军善战勇士若干,两支队伍合围,将狐氏大宅团团包围。以狐府为中心,方圆五里均要登记查访,人员只进不出。他要模仿穆嬴在赵府上演的那出戏,把狐氏的罪恶弄得全城皆知。依靠围观百姓把这件事情传得满城风雨,跨越国界更好。 罪魁祸首还躺在温柔乡里,睡眼惺忪的被拽出被子。勉强套上衣裤,被军队带往司寇官署。早起的小鸟刚鸣唱,贩夫走卒准备出门做买卖,店铺正要开门迎客。看到这阵势,买卖都顾不上了,三五成群的直奔司寇官署。 奈何到达之后,却不得其门而入。一干军士把官署围得水泄不通。个个表情严肃,望而令人生畏。众人不敢走近,却又依依不舍。想着赖在这,应该能守到第一手新鲜出炉的消息。 司寇大人也是半梦半醒,一脸无奈。辰时未至,他已是一身官服,穿戴整齐,立于朝堂之上。他的右侧,坐着个让他眼睛瞪大,眼珠快要掉下来的人:中军元帅兼执政大人赵盾。 赵盾亲自监审,可见事关重大。他要亲眼看着凶手,从惊惶失措到满口狡辩,再到被宣布定罪。接着感慨生命即逝,追悔莫及,痛哭流涕。最后,吓得屁滚尿流,人头落地。只有欣赏完这出风景,他的良心才会好过一点。 狐鞠居被带上堂,紧随其后的是他的同伙——一个善骑射的套马好手,一个善使剑的江湖杀手。时间、地点、证物、凶器一一核对,严丝合缝,就是后两人杀害了阳处父父女。 杀人动机被公开在大堂之上——狐鞠居发现,是阳处父建议襄公将原本排名第一的狐射姑换成赵盾。身为狐氏成员的狐鞠居气愤不已,决心杀害阳处父,以平心中之愤。杀害芳菲,虽是无心之过,却造成无辜死亡,罪加一等。 动机清楚,证据确凿,依据律令,杀人者诛。狐鞠居为主使,二人为帮凶,三人都应处斩。 赵盾开口说了句“罪孽深重”,便不再出声。大将军亲自监审,一干将士又来势汹汹。犯罪事实俱在,三人又都供认不讳。司寇大人哪里还敢延宕?当堂宣布三人罪行,将罪人押入死牢,待秋后处决。 狐鞠居声称,是他发现了阳处父留下字迹的布帛,所以才动了杀心。朝堂之上,急怒攻心,赵盾一时也找不到毛病,只想赶快将人绳之以法。 可是,从司寇官署返回赵府的路上,赵盾渐渐冷静下来。总有疑点,难以解释。狐鞠居是狐毛的儿子,狐射姑是狐偃的儿子,狐毛是狐偃的哥哥,所以狐鞠居和狐射姑是堂兄弟。赵盾升为正卿,抢的是狐氏的风头不假,可是狐氏的继承人是狐射姑而非狐鞠居。 因为阳处父的介入,赵盾才能位列第一。因此,狐射姑才是名单修改最直接的受害人,他的反应应该是最强烈的。照此推断,杀人计划真正的幕后主使应该是狐射姑才符合常理。 布帛来自宫中,是怎么流转到狐鞠居的手上的?如果是狐射姑指使,他又是怎么拿到证据的?或者他真的完全不知情,只是狐鞠居一厢情愿为他不值?种种疑问,尚待解开。狐射姑出使潞国,还未归国,必须在他归来之前查明真相。 第16章败者流落 最直截了当的办法是去宫中询问,赵盾决心亲自走一趟。 刚到宫中,只见公子夷皋在跟宫女玩闹。公子嚷嚷着什么,宫女左哄右哄,就是没办法说服他。于是他大声嚎哭,撒泼打滚。见此情形,又有几名侍女去到他周围,抱的抱,哄的哄,忙作一团。赵盾摇头,准备走开。 忽然看到一位宫女拿着块布前后折叠,卷左翻右,上下拉伸,一只小小布偶渐渐成形。看形状像是只老鼠,颇为逗趣。公子接到布偶,瞬间停止了哭闹。不仅如此,还破涕为笑。赵盾盯着宫女手中的布帛,越看越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于是,他叫这名宫女过来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看着眼前这张稚气的脸,赵盾估计,宫女大约十三四岁。 “回大人的话,小的叫彩玉。”这位大人神情非常严肃,眉头纠结,似乎颇为不悦。小女孩低头回话,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以为犯了什么错事,所以被叫来问话。 “不必惊慌。”赵盾想,现在的自己表情一定很可怕。一方面心焦,一方面还沉浸在对凶手的愤恨埋怨之中,他努力放缓口气。“只是有些事情想向你了解,你照实说就好。” 彩玉点点头,调整了呼吸,这下平静下来。 “你刚才做的老鼠,可否借我一看?”赵盾想看清楚制作老鼠的布帛,将心中疑惑解开。 彩玉走到公子面前,劝说好久,又让其它宫女给公子好吃的,这才勉强把布偶拿回来。 赵盾把布老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布帛质料柔软,条纹细致,似乎还有暗花。小小耗子,腮帮鼓起,两只大耳朵竖立,尾巴细长柔软,栩栩如生。没来由的,他竟笑起来。如果芳菲在,一定会喜欢上它,并且跳着闹着一定要拥有,否则一定不罢休。说不定闹起来跟公子有得一拼。 “布料质地不错,不知是从何而来?”赵盾问道。 “回大人的话,是奴婢把宫中写字、裁衣剩下的碎料边角归集而得。”这位大人对着布偶竟然笑了,想来不是大事。彩玉松了口气,说话也利索不少。 宫中写字也用这种布料,那就对了。可是这样并不能得到更多的线索。宫中如此多人能接触到布料,或者写了字之后被扔掉,恰巧被狐鞠居拾到。想到这,赵盾有些失望。 左看右看,见这布偶精巧可爱,他想,不如请这位宫女多折上几只,待到芳菲生日送给她。过去他吝于付出,现在才知给予。她泉下有知,看到如此精致的玩偶,感受他的情意,肯定会高兴的笑。 “除了老鼠,还会折别的花样吗?”芳菲最爱鱼,也喜欢狗,如果可以,他希望送她更多的样式。 “奴婢……”七尺男子对小小布偶竟有如此大的兴趣,彩玉很是诧异。听他问到种类,她变得害羞起来,嗫嚅道:“奴婢只会折老鼠,还是跟小翠学的。” “小翠?那小翠必定会折更多的样式,而且折的更好了?”赵盾忽然十分期待。虽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能为芳菲做点事也好。 “是的,可是——”彩玉忽然吞吞吐吐。她环顾四周,眼神流露出恐惧,停了好一会才说道:“小翠她…...” 赵盾不解,他没接着问,只是盯着彩玉,期待她继续往下说。折腾半晌,终于又有了声音,“小翠她死了……所以……”说完,她躲到墙角,瑟瑟发抖。 一个普通宫女,死了便死了,为何彩玉的反应如此奇怪?赵盾的疑惑在扩大。“小翠应该也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宫女吧?”彩玉点了点头,赵盾继续道:“她怎么死的?为何如此惧怕?” 彩玉看向四周。公子已被众人带离,只剩下她和他。她用余光打量他,难以判断此人是否信得过。万一她说出来,招致和小翠同样的命运,她该怎么办?她好怕,她还年轻,她不想死,尤其死了还受冤屈。她下意识的摇头。 彩玉犹疑不定,赵盾命人将她带到一间小屋。吩咐侍从倒了两杯茶,再叫侍卫把守门口,不准任何人入内。喝过茶后,彩玉慢慢平静下来。 赵盾缓缓开口道:“彩玉,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彩玉抬起头,朝他看了看,点点头。 赵盾笑了笑,“我是中军元帅,也是执政大夫,我叫赵盾。”话音刚落,只听“扑通”一声,彩玉便跪倒在地。语气急促道:“奴婢不知是赵将军赵大人,礼数不周,请大人责罚。” 小姑娘还是个半大孩子。宫中处处是年纪比她大,资历比她深的。又或者是地位高,权位重的。哪个她都惹不起。害怕出错,害怕被罚,早已似惊弓之鸟。忽然听到如此重大的名号,更是吓得近乎瘫软,快哭了起来。 “不要害怕。我之所以将我的身份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看到什么,或是听说什么,都可以如实告诉我。没人敢为难你,一切自有我作主。”君主之位依旧悬空。将来无论是谁继位,大事国政都必须听取他的意见。所以,不管隐藏在背后的是什么秘密,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没人能与他抗衡。 听到这名头,彩玉马上明白过来,眼前之人就是晋国最有权势的人物。她虽年幼,也曾听过赵盾的名字。知道他是个大人物,只是从未见过而已。赵盾的解释安抚,如同定心丸,服用之后,她不再害怕。 赵盾命她起身坐好。她娓娓道来:“小翠是和我一同侍候公子的宫女。她长我两岁,我们住同一间屋。她手最巧,经常把我们收罗到的废布拿来折布偶,小狗小鱼小兔什么的。她还耐心教我。可惜我愚笨,只会折老鼠。” 边说话,边看向赵盾。见他没有不耐烦,她又接着说:“有一天,有位大人请她去府上折布偶。当天晚上,她很晚才回来。第二天,她就——”说到这,彩玉哭了,哭得十分伤心。她掏出手帕,擦了好几次才把眼泪擦干。 抽抽噎噎的,好一会,气顺了,重新开口。“投井自杀了。有人说她偷了宫里的东西,畏罪自杀。后来有人到屋里搜查,在她枕头里,搜到一根很金贵的簪子。说是坐实了偷窃之罪,此事便算了了。” 赵盾忍不住插嘴道:“看来小翠虽然手巧,心地可不善啊。”边说边瞅着彩玉。 彩玉跳了起来,大声辩解:“不会的,绝对不会!她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小翠与我相处两年,我知道她的为人。她家中还有弟弟。她在宫中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养活幼小的弟弟。” “做这些手工,有时做得太晚,眼睛疼了,劝她休息她不听。就为了多做几个换些小钱。她时常对我说,等存够了钱,把弟弟养大,她也可赎身回去孝敬父母。她洁身自好,绝对不会做这些勾当。” 怕赵盾不信,彩玉又列举了更多例子,证明小翠的死十分可疑。“那天她回来已经很晚了,我已经睡下。可是我隐约听到她唉声叹气,半夜还有哭泣声。我太困,没来得及细问。第二天,本想要问她,直到晚上才有空。可她已经……”说着,彩玉的眼睛又红了。 赵盾迷惑了。小翠一个小小宫女,没身份没地位,也不存在掌握什么重大机密的可能,为何会被冤枉?眼看彩玉又要哭了,赵盾赶紧问道:“你说的那位大人,究竟是哪位?” 彩玉低下头若有所思。“奴婢不知。可是,听侍卫陈旺说,那天请小翠过去的,是那位大人的管家。听说还是陈旺的同乡。至于其它,奴婢就不清楚了。”她掏出手帕,点点眼角,“赵大人,小翠一定是冤枉的。事后还听陈旺说起,是宫中有人收了那位大人的好处,所以才嫁祸小翠。” 小翠不过是名服侍公子的侍女。一天到晚端茶送水,偶尔折个布偶,卖几个小钱,为何会被人嫁祸?劳师动众请她去府上,就为了学做个布偶?不合常理啊。如果想要布偶,给钱请她做就是了。就好比如果赵盾想要布偶,肯定事先跟她说好,谈好付钱。请她按照要求做出什么模样,做好来拿便是了。 就算真的喜爱到想要学,派个仆人来到宫中,跟着学便是了。何需如此大费周折?把人请去之后,还把人逼死了。小小宫女,怎会结下如此大的仇怨? 他本为狐氏而来,想不到因小小布偶,发现宫中有个冤魂。除此之外,整件事情太过蹊跷,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决心彻查此事。如果真有冤屈,定要还小翠一个清白。 他交待彩玉,不可将今日问话的事情告诉别人。只说请她做几只布老鼠,几日后,他会派人来拿。 转头他派人找到陈旺。一问才知,原来,那天小翠是被狐射姑的管家接走的。这一发现令赵盾雀跃不已。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对的,狐射姑一定知道什么。只是这布条,宫中到处都是。如何证明留有阳处父字迹的那块布帛是被狐射姑发现的? 小翠已死。她被接到狐府,被问及什么,谈了什么,都无从得知。要想知道来龙去脉,必须去狐府查问。如果能从狐府搜出狐射姑指示狐鞠居杀人的证据,就能将狐射姑定罪。 狐射姑出使未归,无从对质,只有一条路——搜查他的居所。赵盾命人将狐射姑的府邸包围。一番地毯式搜查之后,果然一无所获。想来,证据应该已被销毁。不得已,只得将狐府的家丁全部控制,一一隔离审讯。尤其那位管家,他是关键证人。他第一个被带去问话。 赵盾已从司寇官署拿回凶杀案的重要证物——布条。尽管上面沾有鲜血污渍,字迹仍依稀可辨。 管家看过之后说,他曾经见过老爷狐射姑拿出来过,是否是同一张却不能肯定。还有,狐鞠居确实去过府上,就在他们老爷出使潞国的前几天。二人关在屋子说话,说了什么,管家也不知。 从这两点推断,阳处父被杀,狐射姑是断然脱不了干系。最有可能的是,他拾得布条,先找小翠问明出处。然后再叫来狐鞠居,命他派人行刺阳处父。遗憾的是,没有发现任何书信证物能证明这个设想,事件又陷入僵局。 审问其余家丁,也无重大突破。有人曾见狐氏兄弟在院子散步聊天,但是二人低声细语,并未听到提及“阳处父”三个字。 赵盾十分沮丧、疲倦和失望。眼看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却又断了线索,重新回到原点。 穆嬴一事,他曾暗中派人查过。得知公子乐被杀之后几天,狐射姑曾去往宫中,与穆嬴有过大约一个时辰的接触。之后不久,就发生赵府庆贺得子,穆嬴却在赵府门前大闹。接着,穆嬴又要死要活的登高台。一切难道只是凑巧?不,赵盾不相信,世上哪来如此多的巧合?他宁愿相信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穆嬴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貌美如花,擅长装扮。懂得察言观色,曲意奉承是她的优势。要说在宫中以泪洗面,这个他信。要说瞅准时机,偏偏挑赵府办喜事的时候登台表演,而且台词精准,表情到位,他不信她有这能耐。 他与狐射姑,虽不是知交,也非敌人。父辈同朝为官,同舟共济。他们本是一个阵营。只因立太子引发争端,狐射姑竟敢无视他中军元帅的决定,私自去迎立他心目的太子,可曾想过他的感受?他在其位,谋其政。说的话,做的决定,难道都是空气浮云?他的权威被挑战,自然要奋起捍卫。他不容许第二个储君出现在众臣面前,让他难堪。 败下阵后,狐射姑竟利用妇人幼子,使出此等下三滥的伎俩让他难堪,实在是可恶!他无非是想报复。既然他扶立的太子不能上位,那么,赵盾一心支持的,也不会让他如愿。这也罢了,还给“老臣派”可乘之机。让他们有机会威胁他,要他改弦易辙。为此他要背负背信弃义的罪责,想想更心塞。 杀害阳处父和芳菲,就算找不到能钉死狐射姑的证据,狐府管家和一众家丁的口供,也可证明他与二者被害有关。可是……确实没有直接证据。除非把狐射姑抓来,当面对质。 想到这,赵盾命臾骈传他口令,在全城各隘口和出入城门设立关卡。除了例行检查的衙门公人之外,从军中抽调人马前去支援。所有过往人员,务必查明身份。一旦狐射姑返国,一定要第一时间将他擒拿。 命令发布了七天,没有任何进展。 潞国军队已从鲁国撤离。为此,鲁国国君还命人修书一封感谢晋国。狐射姑使命已毕,理应返国。按照来信所说,狐射姑已于半月前离开潞国,踏上归程。照理早已回到绛都。 半月之后的某一天,赵盾收到一封来自翟国的信。 赵弟, 这个称呼好久不用。自你位列“六卿”之首,我便只能称你赵将军或元帅。你我初识之时,你从翟国回来不久。青涩稚嫩,沉默寡言,仿佛总是心事重重。谁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你呼风唤雨,炙手可热。晋国上下,唯你是瞻。 凭心而论,狙击“老臣派”时,你的隐忍和智慧机变令我刮目相看。眼见我方已回天无力,你竟能力挽狂澜,实在令哥哥佩服。我们赢了,我以为我会占据鳌头。毕竟我出身、资历、阅历均在你之上,还是先君的亲属。谁知竟要屈居你之后,我心里极不痛快。只是当日与臾骈、阳处父一干同僚相聚,不便发作而已。 立太子之争,你我各执一词。我一赌气,便派人去接公子乐。当然,事情发展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你赢了。 我无意间看到阳处父修改过的六卿名单,以为是你指使他动的手脚,将本来属于我的元帅之位抢走。可是临死前,阳处父一直坚称,并非受你指使,是他一心一意想要报答赵家的恩情。而且他认定你的才干在我之上,所以才向先君力荐你列为首位。他心甘情愿要助你一臂之力,成就你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正卿之位。 派人杀死阳处父后,我们双方各有折损。我以为我俩算是打了个平手,其实输的仍然是我。围绕你身边的人,总有各种理由臣服于你,报答你,追随你。我却是孤家寡人,形单影只。或者是祖宗积福太少,又或是我平时少结良缘,又自恃甚高,所以才落到如此地步。 三十多年前,家父与令尊陪同文公流亡到此。而今,我又步他们后尘,逃亡到此。我和父亲的际遇如此相似,结局却大相径庭:父亲苦尽甘来,衣锦还乡,位极人臣。谋定策出,威震诸侯;而我,注定要将他乡当作故乡,终老于此,归程无期。 你我同为后辈,与翟国也有不解之缘。你在此地生活将近二十年。转而去往晋国,步步为营,超越令尊,成为执掌晋国权柄的第一流风云人物;而我,却从繁华顶端,跌落到北风惨厉的一隅,苟且余生。人生高低落差如此,造化弄人,令人唏嘘。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走到这一步,是我咎由自取。也可说是我自不量力,低估了你的手段魄力所致。事情败露,我堂兄死期已定。狐氏枝叶凋零,亲人随风,历如流星,全因我一人而起,追悔莫及! 一介流亡之人,别无所求,只求家眷完整,平安终老他乡。望赵弟念父辈患难与共、同朝为官、并肩作战的旧情,网开一面。哥哥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祈愿合府吉祥,平安喜乐。 再拜叩首。 第17章令狐结怨 依据赵盾与五位大臣共同商议的方案,晋国集结军队,中途拦截秦军,阻止公子雍及秦军大部进入晋国腹地。此次出战,可谓阵容豪华——赵盾挂帅,先克为副,箕郑父将上军,荀林父将下军。晋国的军政要员倾巢而出,誓要将秦军狠狠打击。 毫不知情的秦军,带着满腔热忱,怀揣对两国友好的诚意期待,兴高采烈的从国都雍城出发。秦军一路仪仗整齐,大张旗鼓。所到之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由于事先收到指令,晋国沿途隘口、渡口、关卡全部放行,一路畅通无阻。这是一支护**国新君,满载友谊的和平之师,理当受到友好热情的接待。 由于消息滞后,赵盾等人收到情报时,秦军已进入晋国境内。形势所迫,只得见步行步。晋军继续行进,待探明秦军方向再做区处。 这一日,晋军已行至堇阴。赵盾派斥候前去查看,大军就地整顿休息。不一会,斥候来报,前方已发现秦军踪迹。他们在距离此地约二十里外的令狐扎营,看情形是准备在令狐过夜了。赵盾叫来几位大将,合谋如何应对。几经商榷,决定来个半夜偷袭,把秦军打个措手不及。 计谋已定,遂命军士埋锅做饭。早早填饱肚子,早早休息。待夜半听到号令,即刻前往令狐展开厮杀。 另一边,由于一路通行无阻,且非行军打仗,秦军斥候的职责也仅限于核对地图,保证路线正确,不迷途则可。走了一日,身心疲倦之至。吃完夜饭,留下几个值守的小兵,众军便沉沉睡去。 丑时刚过,晋国军士便整理好行装,束马衔枚,悄声往令狐秦军驻地进发。晋军很快抵达秦军营地。春日易困,再加行军疲乏,此时的秦军,鼾声正浓。 这年三月,罕见的干燥少雨,这几日尤甚。赵盾等人因此定下火烧秦营之计。实施火攻是有条件的——一要天气干燥;二来,军中要有能人精通天象,熟悉历法,判明风向。据卜师观察,月亮运行已靠近翼星。昨夜已经起风,便是明证。有风相助,正是火攻良机。 众军赶到秦军营地时,风正急。站定之后,辨别风向,拿出准备好的柴火麻油围着秦军驻地四处泼洒。燃料放置完毕,命大队人马后撤,开始点火。先是火星点点,一阵风过后,便是火光四射,火焰冲天。 忽听秦军营内大喊“走火了,走火了”,紧接着,衣衫不整的军士四处逃窜,慌乱找寻武器。漫天火光中,将近一半人葬身火海。少部分清醒的,第一反应是逃命。他们冲出大营,未及看清来者何人,已被击中。 在晋国使团的护卫下,公子雍已冲出营账。眼看正要奔出火圈,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狠狠贯穿他的胸口。他脚步趔趄,缓缓跌落,倒地不起。 从准备到结束,整场战斗持续不到一个时辰。天蒙蒙亮,晋军已经离开现场。地上躺着的,几乎全是秦国士兵的尸身。他们毫无防备,或被火烧死,或被乱箭射中,或被乱刀砍倒,只剩几员大将帅残部仓惶逃回秦国。 惊魂未定的秦军,踏上国土之后仍是迷茫不已。是谁在晋国境内偷袭秦军?竟敢射杀晋国未来的国君,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等到查明真相之时,朝野震动,秦康公更气得几乎要晕厥。刚继位便遭如此大败,实在令人沮丧。 反对派更是跃跃欲试,企图颠覆朝堂。幸亏初露端倪便被发现,将之扼杀在摇篮。内外受困,秦康公誓要与晋国不共戴天。此仇不报,绝不罢休。 晋国绛都。 两位侯选君主先后死亡,一切又回到原点。公元前620年春,历经周折,襄公临终所托之孤——公子夷皋继位晋国国君。 最终,赵盾仍是没能将德才兼备的公子雍扶立为君。那个他曾经不以为然,嗤之以鼻的三岁孩童,稳稳的端坐在国君宝座上。未来,为此与秦国结下的怨仇,将困扰晋国数年。连年冲突,互有输赢,消耗双方的国力,拖累两国的霸业。以至于给了第三国可趁之机,迅速崛起。 公子夷皋继位后,晋国进入了全新的时代。国君大位已有人,但是赵盾才是晋国实际的掌权人。军队由赵盾调遣,三军听命于他。晋国对内政务均由他决策。对外与盟国接洽之事,也由他一人代劳。在扫清政敌、杀死两位国君候选人的同时,赵盾也付出了惨重代价——痛失爱将阳处父和红颜知己阳芳菲。 经历执政以来的第一次大考,赵盾开始正式行使他晋国第一权臣的职责,施展野心。 狐射姑逃亡他乡,他的职务自然要有人替代。何人替代,自然要商议再定。 这天,赵盾主持召开议政大会。 除了五卿,军中部将、各部首脑和重臣大吏均到场参会。会上,赵盾把狐鞠居指使杀手杀害阳处父父女一案大致描述了一番。说得是痛心疾首,声色俱厉。提到情节严重,影响恶劣,手段残忍,更是浓墨重彩。死者家属的痛心惨戚,无助绝望也一并被提及。 听者闻之莫不动容。对凶手的残忍恨之入骨,对死者亲属则同情怜悯,感慨不已。趁着众人情绪被煽动到高点时,赵盾又将宫女被栽赃冤枉,被迫自杀一事和盘托出。陈述完毕,赵盾总结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狐射姑。众人闻之,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得而诛之。 赵盾分析的头头是道。众人自然是顺理成章的附和他的提议:堂堂中军佐,竟授意亲属买凶杀人,褫夺他的军职爵位自是情理之中。狐射姑的中军佐之职,由上军将先克顺位接替。 这个决定的还有一层意义——狐氏兄弟,一个流亡,一个被处死。狐氏家族很快将会从晋国的官僚序列里消失,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年仅十八岁的先克,轻松惬意的坐上晋国权力的第二把交椅,地位仅次于赵盾。就在一年前,他还在为父亲早逝,家族无人庇护惶恐不安。而今,他不仅位列六卿,更是排位第二。一切仿佛梦一般,美好绮丽。最妙的是,比梦还真实。因为这不是梦,是铁一般的事实。 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他的父亲还寄人篱下,苦练功夫等着自己的父亲归来。他则毫无预警毫不费力的登上高位。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排名第一呼风唤雨手握重兵的人,竟是他父亲拜把子的好兄弟。 这位叔叔对他照顾有加。他这个第二,是有第一加持的第二,是镀金的第二。与第一紧紧捆绑,大发异彩,炫目夺人。突如其来的荣耀,起初令他不知所措。然后他便甘之如饴,享受其中。飘飘然,如在云层。 先克的上位,无形中也助长了赵盾的权势。毕竟赵、先本就世交,此时分列一、二,赵盾这个一,便是加了二的一。如火添柴,旺上加旺。先克年幼,必定事事倚重赵盾,赵盾做起决策更是得心应手。 新君继位,面貌一新,赵盾决定召集盟国大会。晋国邀请了包括齐、宋、卫、陈、郑、许、曹在内的七国。大会目的是,向诸侯国介绍晋国新任国君,宣示盟主的存在感。除此之外,并无出兵或任何重大集体行动需要动员。 但是,有一个问题需要在盟会之前做出决策——是否归还占据卫国的领土。 晋襄公去世时,卫国国君趁乱将原本属于郑国的土地据为己有。为惩罚卫国,晋国出面,逼迫卫国将领土还给郑国。除此之外,还派兵驻守在卫国某城,一直没有撤军。 此次,晋国派出使者去往卫国,邀请他们参加盟国大会。卫国国君亲自接待晋国使者,态度十分恭敬,礼遇甚高。他还委婉表达了希望得到晋国原谅,将占有的小城归还给卫国之意。使者回到晋国,向赵盾转达了卫国国君的意思。 在赵盾看来,卫国趁晋新丧,给晋国添乱,明摆着是不把晋国这个盟主放在眼里。所以,他倾向于维持原先的占领状态,给卫国难忘的教训。 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新君年幼,无法议事。作为摄政,如果他一意孤行,恐怕各位大臣会心生不满。立新君一事,已令一名中军佐流亡在外。如今与秦国又陷入敌我对峙状态,所有的决策均由他一人而出,势必导致将来有任何后果均由他一人承担。政出一人,虽可生杀予夺,快意恩仇,享受权力的愉悦,也会带来极大的政治风险。 一着不慎,接踵而来的便是难以预料的变数。如果被朝中其他势力加以利用,趁机反扑,形势定会超出想像,无法收拾。惹下秦国便是他引以为恨,却又不得不做的被动决策。 他要吸取教训,将此事拿到朝堂,与众位大臣商议,集合各方意见再做决定。 关于是否归还卫国国土,众位大臣发表了各自的看法。 “卫国无视盟主威严,破坏盟国友好,私自抢占盟友土地,本应受罚。我国只是象征性的占据其一小块土地,作为惩戒,已是仁至义尽,不可再作退让。”新任中军佐,朝堂议事众臣中最年轻的先克率先发言。 上军将荀林父却有不同看法。“卫国是我国的近邻接壤,一直以来都是晋国的友好邻国。自晋国成就霸业以来,一直不离不弃。中间虽有冒犯,先君也宽大为怀,赦免其罪。” “我国新君初立,此次盟国大会本应以宣扬盟主威信,团结盟友,巩固情谊为宗旨。卫国国君既然有此请求,也有悔过之意。作为盟主,如果能退还其土地,撤出军队,足见我国之雅量。” “到时,盟友间必定相互流传盟主之器量包容。对我国而言,无异于多了外部支持,何乐不为?何况归还卫国土地也是举手之劳。省却将士在外不得归家之苦,又可收服人心,可说是一举两得。” 赵盾将此事拿来商议,荀林父大感意外。上任以来,赵盾一直独断专行,仅立新君一项,就给晋国惹了个**烦。 他主动提出召开盟国大会,重新对外宣告晋国的中原主事权,为的是告知天下,晋国新君已就位。同时也对外公开他摄政大臣的身份。 这是大事,召集议政大会是理所当然。 卫国不过是个小小诸侯国,是否归还卫国的领土,赵盾完全可以自行裁决。可是,他却拿来与众人商议。可见他意识到了——权力这把双刃剑,能将他抬到云层,也可将他摔入烂泥。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从事,说明他成熟了。 荀林父的一番话,令赵盾陷入沉思。他想起上一次的盟会,也是卫国得罪晋国,先君选择宽大为上。那时候,他只是阳处父的助手。而今,阳处父不在。那个建议堆放鲜花迎宾的女子,也已香消玉殒。 “叛而不讨,何以扬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怀?非威非怀,何以示德?无德,晋国凭何身为盟主?如今大将军代表国君行使引领诸侯的盟主权力,却不思务德,意欲何为?”只见一名身形精瘦,目光炯炯的男子站出来说话。他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抑扬顿挫,打断了赵盾的思绪。 赵盾抬眼一看,说话的是郤缺。 郤氏的先祖是晋国公族,郤缺的父亲郤芮是文公弟弟夷吾的党羽。公子夷吾在秦国扶持下,回到晋国执政,是为晋惠公。郤芮受到重用,身居高位。惠公去世,其子子圉作为人质押在秦国,却私自跑回晋国继位国君,是为晋怀公。 郤芮收到秦国间谍来报,怀公私自逃脱,秦国大为光火,准备扶立公子重耳到晋国为君。到时,怀公势必会被杀死,怀公的党羽肯定难逃被清洗的下场。形势太过急迫,怀公已回到绛都,郤芮不得不假意迎立这位君主。 等到怀公被杀,文公回到晋国执政。他本想倒向文公,却害怕难洗脱惠公、怀公臣子的烙印。由于担心被文公清算,他与吕甥密谋烧掉文公寝宫,杜绝后患。后被寺人告发,文公躲过此劫。二人逃往秦国,被秦穆公诱杀。 有谋害国君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孽在前,作为罪臣之子,郤缺自然是难入文公法眼,不得入仕。后经胥臣极力推荐,认定郤缺是有才有德之人,文公才抛开旧怨,郤氏得以重新登上政治舞台。 文公去世,白狄国趁机进攻晋国,两国爆发“箕之战”。在那场战役中,郤缺擒获白狄首领,立下大功。从此,他的军事才干开始为人所知。襄公下令大力赏赐,任命其为卿,正式参与国政。 军事改制后,权力重新洗牌。郤缺并未列入六卿,也少有机会接触赵盾。今天是召集众臣共同商议大事,才将郤缺纳入议事名单。所以,这也是赵盾第一次以正卿身份与郤缺共商国事。 郤缺的一番话,惊醒了还在犹豫不决的赵盾。尤其是“非威非怀,何以示德?无德,何以主盟?”两句,醍醐灌顶般,浇得赵盾瞬间清醒。 执政以来,扬刀频频。威是立了,却后患无穷。小小卫国,不过是国力完全无法与晋国比肩的弹丸之地,何必兴师动众?对方不过是屈于强力,实则并未心服。怀柔驯服被抛诸脑后。只见强权,不见立德。 身为盟主,不去树德,不以宽厚服人,可谓失职。杀鸡何须牛刀?何况同为盟友,尽可大小化小,小事化无。只须小小让步,干戈就能化为玉帛,还能嬴来怀德宽厚的美誉,何乐不为? 盟国大会定于八月在扈地召开。这是新君即位以来,晋国最重大的外事。朝中上下,人仰马翻,司职首领,最是繁忙。 各诸侯国均是国君亲自参会。为表盛情,晋国邀请他们会盟结束后到绛都作客。如此众多的政要来访,一路的警戒戍卫和呆在绛都的安全,均需严密监视和保护。防止有心人以此挑事,坏了盟国大会的初衷。这个艰巨的任务,毫无疑问的落在臾骈身上。身为武将,又是赵盾的亲信,这负重担自是义不容辞。 这日,臾骈来到招待盟友的馆舍巡视。从围墙、内宅、窗户、门廊、走道各死角到通往各通道的路口,一一排查。眼见各事项接近尾声,他来到庭院,正要歇歇脚。 “臾将军。”声音从臾骈的背后传来。 臾骈回头一看,马上站了起来。他笑着回应,“原来是郤将军,末将有礼了。”来人正是郤缺。论资历论年纪,郤缺均在臾骈之上,故此臾骈的态度格外恭敬。 郤缺从长廊中段走出,来到石凳前。两人客气一番,双双坐下。吩咐侍卫倒了两杯茶水,两人都“咕噜”喝下,之后相视而笑。 “看来郤将军和末将一样,早已渴得难耐了。”臾骈走动了两个时辰,早就又渴又累,见了茶水便猛灌起来。 “天公荼毒,骄阳似火。整日走动,真是又渴又乏。”郤缺奉命检查各城门关卡,严查来往行人身份文牒,以防盟国大会期间不明身份的歹人作乱。准备完事时,经过装扮一新的馆舍,便想进来看看。不想还有个庭院,正好看到臾骈,这才决定坐下闲谈歇息。 “不知臾将军肩负的事宜进行得如何了?”郤缺看向臾骈,只见他头发贴在额头,几近湿透,想来定是十分卖力辛苦。 “回郤将军,末将今日任务行使完毕。”眼看盟国大会召开在即,筹备工作已经接近尾声,臾骈绷紧的神经却不敢放松。这几天更是加强了巡逻。反复检查,不厌其烦,细之又细。故此身心俱疲。今日事今日毕是臾骈行事的宗旨,尽管烈日灼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臾将军不须如此拘谨。”臾骈是赵盾的部属,更是赵盾的心腹。赵盾登顶,他的声望也是水涨船高。郤缺不过是随口一问,当是闲聊。想不到臾骈竟把他当成长官,回复得一本正经,态度还如此恭敬。倒叫郤缺不好意思起来。“在下不过随口问问。现在是歇息时间,咱们二人随便叙谈,不必如此生疏。” “嗯。”臾骈点头。他看向郤缺。此时的郤缺也是汗湿衣衫,来此地估计也是乘风避暑的。臾骈命侍卫递一张汗巾递给到郤缺。“看来郤将军也是奔波劳累了。” 郤缺接过侍卫手中的汗巾,擦干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是啊,盟国大会一日不开,我驿馆—城门—关卡三地循环往复的检查就不能停止。偏偏这几日酷暑难耐,尤其是今日正午,热气熏得我差点晕厥。”说毕,他无奈的摇摇头。 “还请郤将军顾念身体。还有几日,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臾骈也是相当疲惫。想想持续近一个月的警戒工作,持续时间长不说,还频繁重复,费时费力。大家都盼着盟国大会早点召开,要来拜会国君的盟友赶紧来,召开前的紧张疲惫已接近极点。 “说的是。”长时间积累的疲劳几乎消耗尽郤缺的体力。为了国君继位之后的首秀,更为了扬一扬久不露面的霸主风范,他也算是不遗余力了。“难得和臾将军在此相遇,咱们先把渴和乏先解了,再叙其它。” 郤缺一直想找臾骈了解些事情,可是又不好专程登门去问,显得自己像是多事之徒似的。但是,他又特别想了解赵盾。毕竟现在晋国的主政人是赵盾,他对他实在知之不多。身在政治体系中,他不想重蹈父辈的覆辙,必须知己知彼。 “好好好。”臾骈命侍卫拿来几块好茶。泡好之后,首先给郤缺斟了大半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一边品茗上品,一面闲谈趣事。”听口气,郤缺像是有备而来。臾骈也不着急,坐等便是。 第18章代行君事 喝下几大杯茶,讲些夏夜凉爽,家中孩童打闹的家常之后,话题渐渐展开。 “臾将军,”郤缺边说还不经意的朝四周看了看,侍卫已被臾骈支开,在远处戒备。“听闻,是你亲自护送狐将军的家眷去往翟国的?” “正是。”以为郤缺要问什么事,原来是这件事。臾骈奉命处理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大方承认。“赵将军命末将全权处理此事。” 收到狐射姑的来信后,赵盾感慨颇多。 父辈同朝为官,还曾流落异乡,相互扶持。二人本为同一阵营,坚持己见,互不相让。为了争个头名,竟视对方为眼中钉。大开杀戒,实在太过极端。 杀人凶手狐鞠居已被处死。阳处父和芳菲的死算是做了了结。就算把狐射姑追回来,连同其家眷都杀了,也挽回不了阳处父父女的生命。何必多作杀戮?想到银杏林前父亲留给自己的劝诫,联想这一年多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赵盾心软了。 狐氏两宗,一死一逃亡,再无实力继续狐毛、狐偃的事业。只求苟活续命而已,他又何必赶尽杀绝?最后,赵盾命臾骈护送狐射姑家眷,此事就算划上句号。 “可是,狐射姑向来眼高于顶。”郤缺和狐射姑接触不多,传闻倒是听过不少。此人高傲霸道,我行我素,得罪的人不少。“听说还曾当众给过臾将军难堪。”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区区小事,何须挂齿。”臾骈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其实臾骈和狐射姑并无太多交集。只是臾骈曾在狐偃麾下服役,二人勉强算是认识。苦于机会不多,臾骈就改换门庭。后得赵衰赏识,得到重用。不想狐射姑却心生不满,有机会就要给臾骈下马威,否则心痒难忍。 当年,襄公在夷地阅兵。臾骈奉赵盾之命,负责煽动将士故意制造骚动。以便将军士意见向上呈报,达到替“新人派”发声的目的。听到骚动后,襄公命臾骈将军士意见上传。臾骈还未及说话,只见狐射姑神情鄙夷的看着他,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后来才知,狐射姑是在骂臾骈。说他“粗鄙小人,背信弃义,煽动军士,藐视军法”,还说要将臾骈军法处置云云。后来,此事传遍三军,还有将士为臾骈打抱不平。 “听闻臾将军启程前往护送狐将军家眷时,军中有人提议,请臾将军将其家眷杀死,以报当年当众侮辱之仇。”当时郤缺也在阅兵现场,狐射姑的言行,不过是略有听闻,却不甚清楚详情。听闻是臾骈执行护送,他马上联想到狐射姑的所作所为,故此特别关注此事。 “看来此事惊动了不少人。”臾骈笑着摇头,“想不到郤将军对末将如此留意,末将惶恐啊。”说着,还朝郤缺拱手。 “臾将军的为人素来被人称道。秉性随和敦厚,又兼机智多谋,是军中难得的才德双全之人。郤某是倾慕已久。”说着,郤缺还了个礼。 “郤将军过奖。”臾骈说道:“末将接到赵将军的命令后,确实有听闻此事的军士向臾某如此提议。” “听闻臾将军的一席话令军士心服口服。在下正想听回原话,也好得一番春风化雨的教诲。”据郤缺身边的军士说,臾骈说得有情有理。军士不仅心悦诚服,还惭愧万分。军中一时传为佳话。 “郤将军错爱,臾某不敢。”臾骈抿了口茶,抬眉想了想,当时说了不少,现在要细细回想,才能一一记起。 “臾某不才,也略懂诗书。听闻《前志》有云‘敌惠敌怨,不在后嗣’,此为忠之道。狐将军虽与我有嫌隙,妻子儿女却与此事无关。如果连累其后代亲人,便脱忠厚之道。” “赵将军身为元帅,将此事托付于我,是看重我能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是对我的信任抬爱。如果借此报复私怨,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信托?恃宠生骄,挟私报复,非勇者。” “为报私仇,杀戮伤害,定会招致更多的仇怨,非智者所为。为一己私仇,将信任我的人陷于不义,非忠臣所为。一行三无益,我有何理由行之?所以此事万万不可。” “说得好!”听到这,郤缺激动得坐立难安。他站起身,左右走动,然后又回到臾骈身边。臾骈见状,也站起来。郤缺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有你这员福将,赵将军真乃三生有幸。” 到了此时,郤缺才算明白,赵府为何会出了这么个军政大权兼于一身的赵盾。不是赵家多厉害,是赵家身边精英荟萃,一干贤人猛将齐心协力将赵盾扶上巅峰。 赵盾的上位,不可复制,难以效仿。当年,狐偃拼命要将哥哥狐毛纳入六卿,借此增强狐氏的势力。赵衰却反其道,执著于选贤荐能,声言自己要居其后。而今,狐氏随风飘远,赵氏却如日中天。 这个赵盾,实在不可小觑。 “郤将军抬爱,末将惶恐。”在臾骈看来,自己不过是做了份内事而已。他将赵盾吩咐给到狐府的器用财物、玉帛钱币,连同狐氏大小家眷,安全护送到翟国,当面与狐射姑交接。 此时,寄人篱下的狐射姑对他是感激不尽。还为以往对他的傲慢做了一番检讨,致歉连连。臾骈只是笑笑,连称不敢。他不在意狐射姑的前倨后恭,他只是坚守自己的行事原则做事而已。 “赵将军对狐将军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郤缺说道。赵盾和狐射姑龃龉不断,双方都动了刀剑,互有杀伤。赵盾占据上风,还能对手下败将网开一面。这一点,似乎与外界对他的评价有些出入。 “赵将军并非外界所说,一味心狠手辣。只是急于求成却缺少经验罢了。”从前到现在,臾骈都认定,赵盾是个有抱负的人,一心想要为国成就一番事业。只是上任之初,正值君主去世。狐射姑又刚直霸道,完全不相让。两人针锋相对,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缺乏政治经验是赵盾最大的弱点。看到他撤销对狐射姑的通缉,下令将其家眷送往翟国,臾骈看到了赵盾的转变,十分欣慰。一开始,赵盾剑拔弩张的要维护自己的权威,现在逐渐变得更宽和,更从容,更自信。此乃喜事一桩。 “依臾将军所说,赵将军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臾骈与赵家渊源颇深,郤缺想听听他对赵盾的评价。 “末将不敢妄议。”郤缺想多了解赵盾的动机,臾骈能理解。毕竟他是晋国的实际主政者。既然入了仕途,谁都想多谋求些资源。或者说,退一步,就算不去谋求到更多,起码可以维持现状,明哲保身。但是他的身份,不容许他在这一点上做过多表述。 “明白,是在下失礼了。”想想也能理解。臾骈对赵盾肯定是知根知底的。在外界眼中,臾骈就是赵家的一分子。正因为他身上的赵家烙印,他更不能随便开口。这是对自己和赵家的保护。 “郤将军言重了。”郤缺并无恶意,不过是想多了解赵盾而已。他不介意多透露一二,“赵将军积极进取,渴求更多志同道合者同行。为开创晋国新局面,全力以赴,并肩作战。” “多谢臾将军指点。”郤缺算是听明白了——赵盾的行事手段虽有些剑走偏锋,但是总算是想做实事的人。郤缺也是一腔热忱,想要参与晋国光大霸业的事业。此时新君继位,万象更新,正是大好时机。 夏末天气多变,中午炎热,斜阳之后开始起风。舒爽已获,歇息足够,二人均要带队复命,便抬手告别。 众望已久的盟国大会终于到来。各诸侯国国君如约前往,赵盾一行也浩浩荡荡赶往扈地。 前几日下了两场雷雨,雨水将空气中的灰尘洗刷干净,多日燥热沉闷一扫而光。天气晴朗舒适,行走在路上的军士不至太过劳累,坐在车上的高官政要更是心情愉悦。之前还担心,天气炎热,一身礼服,定会汗水湿透,黏腻难忍。现在看来,国运正旺,天空都如此配合。 军士在前开路。有穿戴头盔身穿铠甲的野战将士,也有手持钟吕的军中乐工,还有扛着旌旗卤簿的仪仗兵。紧接着是晋国最高执政者的坐驾——八人作抬,黄澄澄铜铸的架构,牢固稳当,气派大方。下方有大块铜片封底,上有一张虎皮坐垫,老虎斑纹清晰可见,甚是威猛。 黄铜架子四围被牛皮包裹,铜架上镂刻的花鸟虫鱼仍可窥见一二。架子顶部支起四根竿子,上配黄色盖布,四角均有流苏下坠。坐在黄铜架上,四平八稳不算,还有盖布遮阳避雨,设计非常精巧。 坐在上面的,不是晋国国君,而是中军元帅兼执政大人赵盾。诸侯会盟,严肃庄重。年仅四岁的晋国国君仍是孩童,如若携带他,出行便成郊游。一旦孩童心性大发,闹吃闹玩,恐怕有损国家威仪。故此,由赵盾全权代表,行国君事。 为表诚意,好几位诸侯国的国君特意提前来到绛都,拜会晋国新君。今日,他们就与赵盾一道去往会盟地点。 赵盾之后,依次行进的是这些诸侯国国君的坐驾。 他们的坐驾均由晋国能工巧匠日夜加班赶工制作,精美绝伦不算,还雕花镂凤,兼具实用性和审美情趣。 提前赶来的诸侯国国君,大多来自排位靠后实力弱小的诸侯国。此次到来绛都,所受礼遇,饮食器用,皆是晋国上品。制作精良,精致大方。他们感激万分,赞不绝口。 晋国的三军将士威武雄壮,阵容严整,行事有礼。这些小小诸侯国国君佩服得五体投地,实实在在的臣服在晋国的大国威严之下。想想自己的弹丸之地,要动武,拿什么和这些将士斗?要比经济实力,何曾有过如此精美用度? 押阵的是晋国实力最强大的“虎豹队”——他们统一手持长矛和盾牌,全副武装。个个身高接近,身材健硕,孔武有力。他们是军中精锐,平日分散在各队伍。一旦出征,或是突敌前锋,或是奇兵散勇,像钉子般,分布在敌四周。只等号令一下,便要插入敌人心脏。 要入“虎豹队”非一日一刻。必须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再由将领亲自荐举,多方考核。最后由中军元帅检阅之后才算入选。他们代表晋国水平最高,技艺最精湛,作战最勇猛的军事力量。 今日他们所来,一是护卫各国国君的安全;二来,还要在盟国大会上展示他们的武艺。向诸侯国亮晋国的国之利器,见识盟主的威严强大。 如果说盟国大会的形式是文的话,他们就代表武。一文一武,恩威并济,双管齐下。诸侯见之,有的被震慑,有的惊叹不已。最后统统化为行动,一心拥护盟主。这便是盟国大会的宗旨。 浩大的队伍,翻过牛背山,沿坡下行,穿越一片开阔的树林,很快抵达目的地——扈地。 久侯此地的晋国各级官员和大小杂役、侍卫已将现场布置完毕。桌椅整齐的摆放好。酒水盛具,新鲜瓜果一一就列。甚至在四周地面,还搬来瓦盆,种上新移植的桂花。风吹过,阵阵飘香。据说这是赵盾亲自要求的。 大家都纷纷猜测,这位赵将军家中肯定有位桂花仙子,否则何以对此情有独钟?赵盾淡淡一笑,不置一词。他想,正值桂花盛放的季节,某个爱花女子如果在,必定也赞成他如此做的。 各国国君都站立路旁,等着乐队奏乐,再由外事官员指引一一就座。乐曲奏毕,现场一片安静。众人都屏息等候晋国的国君代理人——赵盾,发表盟国大会致辞。 致辞大意,无非就是欢迎各位诸侯国君不辞劳苦来到扈地,参与这欢聚的盛会。晋国国君新立,气象一新。特召集各位盟友相聚。意在昭告天下,晋国仍是一如既往,与各位盟友共尊王室,共谋福祉。 将来要联成一片,共同进退,有福共享,有难共渡。希望各位盟友齐心协力,遇事共同商议。出兵必是联手而动,礼节相会必是共同出席。誓要紧紧团结一体,互相扶助。共促国家繁荣,人口繁衍。刑政大治,社稷安宁。 赵盾的发言,引来阵阵掌声。接着,司行大人宣布,下个流程——歃血为盟。司行大人拿出一碗清水,从赵盾开始,用一支箭头划破手指,挤出一滴血滴入碗里。接着是齐国国君,郑国国君。依此顺序,到第七国国君滴完血,清水已经有些浑浊。 司行大人将这碗混有八人血液的水沉淀片刻,再分成八碗,每人一碗,分别递给各位国国君。一声令下,八人同时将掺了众人血的水一饮而尽,算是盟誓已许。 最后,是主盟国的实力展示。仪仗队在前,发令官在侧。一声令下,旗手左挥,队列便齐往左行。旗手右挥,队列便齐往右行走。令行禁止,进退有度。队列始终整齐,无一人出差错。赢得阵阵掌声。 “虎豹队”压轴出场。他们两两一组,各组兵器各异。握刀的,拿剑的,使矛的,用戟的,两两对抗。霎时刀光剑影,兵戈碰撞,“锵锵”声响,不绝于耳。看的人眼花缭乱,忍不住纷纷喝彩。不光是各国国君,日日操戈的士兵也看得目不转睛,连声叫好。 压轴表演之后,无论是观看者,还是表演者,已被折腾一日,疲倦不已。晋国佳酒“杏花酿”被呈上来。酒气四溢,入口清洌。于是各国国君纷纷举杯向赵盾敬酒。 今日盟会,本应由晋国国君主持,从头到尾却只见赵盾。众位国君已然明白,从今天开始,晋国的权柄,尽出自这位赵将军。将来盟国大小不平之事,势必也由他亲自过问才可定论。他才是晋国的话事人。 赵盾坦然居于上座,代行晋国国君之事。 盟会上,当着众诸侯国的面,赵盾宣布,归还卫国土地。卫国国君感恩戴德,连连称谢。其余各国国君更是盛赞晋国的大国风范,容人之雅量。并祝晋国国运蒸蒸日上,盟国和睦融洽,共图大事。 正卿主导盟国大会,开创了春秋时期卿士主持盟国大会之先河。不经意间,赵盾又拿了个第一。他本手握军政权仗,只因君主年幼,国政尽出于他,可称得上无冕之国君。扶立小小孩童为国君,赵盾的权势比从前更煊赫。他在七国国君面前行国君之权力,以国君口气威慑诸侯。 如果知道有今天,或者赵盾当初不该如此执着。非要寻找德行合一的贤者立为国君,还为此招惹巨大的麻烦。 可是,历史是现场直播,没有倒带回放。当初的赵盾,是过去赵盾的延伸。如今的赵盾,则是将来之赵盾的开始。他们都没有回头路可走。 历史和机遇将他推到他想象不到,筹划之外的权力顶点,他便要承受他预料不到的牺牲伤痛。当然,有舍有得。他也势必会享受到随之而来生杀予夺的快意。 第19章谋划革新 万事俱备。赵盾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实施他一心一意想要进行的改革。 首先,制事典,正法罪。必须重视法度,法度是一切治国的根源。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二年灭谭,五年灭遂,并国三十,启地三千里,成为第一任中原霸主。之所以能成此霸业,就在于任用管仲为相。管仲上任后,修法度,严明赏罚,实行政治改革。齐国国力大增,威震诸侯。 反观晋国,晋文公朝,曾经修法用能。襄公时,对外战争频仍,法纪渐驰。如今更是不如从前。群臣废法而行私重,轻公法。 赵盾认为,当务之急是先制定办事章程,校正刑罚律令。补充和完善原有的法律条文,使赏罚量刑有明确的标准可循。于是下令司寇负责收集上至六卿、内史、田部,下至县所在职守的法律条令。汇集之后,再以职能、行业分门别类。呈上朝堂,由众臣商议减损增。如有必要,废除旧例,制订新法。 消息一出,朝廷上下,炸开了锅。 先君离世之初,新君未定之时,已经传出要修订法令。各级官吏只听雷声未见雨下,也就睁眼闭眼不当回事。毕竟先君在位时,战事频繁,无暇顾及内政法令的执行。许多官吏浑水摸鱼,趁机中饱私囊。如今既然要整肃法令,接着便是依法赏罚。这便是要先脱他们的衣衫,紧跟着就要扒皮了。他们当然不乐意。 内廷还好说,在赵盾的眼皮底下,敢怒不敢言。虽然也想拖延,几级问询,终于还是呈交上去。各县则是石沉大海,不见回应。每每催促,总是声称“诸事繁冗,需宽限数日,稍晚必有回报”,极尽推托之能事。距离提交法令的期限,已过数旬,仍然不见回报。 赵盾心中窝火,却无可奈何。此刻,只能对着桌面的竹帛,眼睛像喷火一般,想要烧穿眼前的来往文件,把背后阳奉阴违的官员熏出来。 侍从来报,几位将军求见。赵盾一听,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来的是先克、臾骈、郤缺三人,他们都是接到赵盾指示而来的。 先克身为中军佐,地位仅次于赵盾。他是赵盾的副手,也是赵盾决策最有力的执行者。现在遇到瓶颈,他必定要来献计献策。 臾骈升任中军尉,地位仅次于六卿。他在军中颇有威望,辅助赵盾上位立下汗马功劳,又与赵家父子渊源颇深。此刻也是用他之时。 上次朝堂之上,郤缺劝说赵盾归还卫国土地。他的一番说辞,令赵盾刮目相看。他主张对诸侯恩威并济,有刚有柔,有理有据,赵盾深以为然。此时,赵盾也需要他的意见。 四人分别坐定。赵盾居上坐,先克、臾骈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郤缺则坐在臾骈身旁。 “今天请各位来,想必都知道是什么事了。”赵盾一边说,一边用指指桌面上少得可怜的几份回复,无奈的摊摊手。“看来满朝文武都等着看执政大人的笑话啊。”前一阵子,赵盾下令召开议政会议商议此事。司寇当场宣布成果,说是已收到内廷各部的汇总,可是各县却迟迟不报。 赵盾看了看在场人的表情——少许人担忧,更多人则是冷漠淡然。有些人的幸灾乐祸已经不愿掩藏,溢于表情。他半晌不说话,静静的盯着呈上来的文书。久久的,议事大堂的空气近乎凝固,令他窒息。 “大将军不必妄自菲薄。”在座除了赵盾,先克地位最高,他率先发言,“想来郡县以下,一来确实公事繁杂,无暇顾及;二来也是时间仓促,倘若宽限几日,必有实情上达。”先克想,内廷各部都提交了,各县还敢违背堂堂国君命令不成?国君年幼,政令虽出自赵盾之手,却是代表国君意志而发。 另外三人不出声。赵盾心想,先克大约是出自好意宽慰他吧;臾骈想,先克毕竟年轻,想法太简单。各县岂止代表各县?凭他们的小小芝麻官敢违君命,难道背后无人撑腰?郤缺则是暗自摇头。但愿先克只是出于善意,想要安抚赵盾而已。 “先将军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虽对先克的说法不以为然,体谅对方经验尚浅,又身居高位,还是要留几分面子。郤缺委婉的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各县所云公事繁忙,是否确切属实?国君政令都无暇反应,地方治理岂不是应接不暇?当地民生岂不堪忧?” “郤将军所想,与臾某不谋而合。”沉默许久的臾骈,一直在酝酿,如何将话讲得圆融,才不至得罪年轻的中军佐。正巧郤缺与自己看法一致,赶紧附和。“此番修订法令,无非是想完善各级官员办事的规则和律令,实现行事有法令可依。以期官员依律令行事,改善民生,造福百姓。” “实情不上达,则不知地方如何行事,依据何种条文对百姓治理量刑。是各行其是,宽严自定,或者随意恣事,都未可知。”臾骈入伍多年,未曾为军尉时,可是见识了众多阳奉阴违的长官的嘴脸。这还是在都城脚下。各县远离朝堂,一定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当地民生可想而知。 “二位将军比先某想得长远,先某惭愧。”听到臾骈和郤缺的分析,先克才惊觉自己的鲁莽和稚嫩。 他虽出生显贵,耳濡目染爷爷、父亲与众位朝臣的言语行动,但是毕竟年轻,没有实践经验。人生顺遂,最大的困境又被赵盾化解,想问题单纯,也是在所难免。可是今日的场合,虽非议事朝堂,话题却严肃庄重。自己第一个发言,还说的不着边际,顿觉万分困窘。面色通红,耳朵也微微发烫。 “先将军所说,未必不是实情。”赵盾把先且居当成兄弟,先克如同他的子侄。见他处境尴尬,连忙出声帮他缓和。“各县地处环境不一,琐事繁杂,也是实情。法令涉及农田水利、钱粮府库、诉讼刑狱,内容参差。一时半会难以汇集完全,也是情理之中。” 赵盾相信先克是善意的,确实想要为他分忧。只是从政经验浅显,有心无力。假以时日,多加磨炼,必会成长,足以任事。 臾骈和郤缺也用眼神鼓励先克,表示无须在意,不必放在心上。 “臾将军和郤将军所言甚是。赵某也在想,各县的法令不上达,许多问题无法暴露。紧接着的官吏考核,为国选贤任能更是无从谈起,实在令人担忧。”赵盾忧心忡忡。 他有满腔的热忱要革故鼎新,可是第一步就停滞不前,后面的工作更是无从说起。他身在朝堂,要辅佐主君,又身兼军政要职。就算知道有人背后使绊子,也不能一一纠察扶正。更谈不上监督各县一一上报。 “不如派遣得力之人去往各县,体察民情,收集民意。一来,可汇集当地所用法令及实施详情;二来,可通过实地考察,掌握基层官员的具体施政,并依此作为考核的依据。可谓一举两得。”郤缺建议道。 未曾得志时,郤缺与妻子在村野耕田。时常与征收钱粮的官员接触,深有感触。这些人,仗着山高路远,鞭长莫及,政令难以落实到底,胡作非为。如果有能人去往实地勘察,肯定比在朝堂三令五申,连篇累牍有效得多。 “郤将军又说中臾某心事了。”臾骈捋了捋胡须,朝郤缺点点头,补充道:“得力之人,不仅要去,而且还要隐密潜伏着去。要让各县长官措手不及,毫无准备,才能发现实情。”说着,他看向赵盾,“如果大张旗鼓的去,沿途各地招待送礼,官员拿人手短,只想粉饰太平,下情依旧无法上达。不过是给某些人聚敛财富的机会而已。” 拿军队来说,不少士兵想谋个好差,都是通过给掌权官员送钱币财用而得。狐偃在时,更是纵容麾下部属公开买卖职位,聚敛无数。幸得赵衰慧眼识人,臾骈方得逃脱原先沆瀣一气的队伍。也因为那时候的见识,臾骈对贪腐贿赂深恶痛绝,誓要祛除此流弊。 “两位将军说得好。”赵盾十分兴奋,他站了起来。“赵盾一直为此焦虑不已。两位将军所言,可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赵盾不傻,这两年的历练没有白费。各县官员敢糊弄他,无非是朝中有后台。 坐到这个位置,多少人想看他出丑,将他扳倒,他两手都数不过来。尤其是穆嬴的卖力表演,让他在民间落了个“奸臣”的恶名不说,还因此得罪秦国。晋国国内反对派是时刻盼着秦国报复,以便大造对赵盾不利的舆论。 没等到秦国人来,先等到了赵盾大刀阔斧的革新。一系列革新的重头戏就是官吏考核——汰劣择优,重贤人,轻不肖。这一招,是赵盾整个计划最要命的地方。人员废黜升迁触动的是核心利益。一个不小心,利剑便要向他们挥去,他们自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大力阻挠。 今日,听到两位他引为心腹的将军说要探究实情,赵盾大受鼓舞。不仅如此,他们还给他谋划了应对之策,更是让赵盾壮志昂扬。毕竟,自他位列正卿以来,遭遇了不少挫折。表面风光,以赢家自居。追究起来,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实为惨胜。政局刚稳,正要摩拳擦掌,偏又遭遇层层障碍,心头着实郁闷。 此刻,他太需要像臾骈和郤缺这样方正果敢、胸中有浩然之志、想要有番作为的人,为他加油鼓劲,与他并肩协作。他苦苦思索,苦于如何打破僵局,苦于用何人。两位的话,缓解了他的焦急困扰,照亮了他的希望。 “依我看,得力之人,非二位将军莫属。”赵盾立马有了主意。首先这两人是他信任赏识的。再者,既然能提出建议,便是他们也认可他革除流弊,重新整治晋国吏治的想法。有了认同和相互信任,何愁事不成? “谢大将军信任。”臾骈和郤缺一前一后,起身朝赵盾行礼。 “二位将军留在绛都总督此事。”赵盾指示二人坐下,开始谈细节。“去往地方的人选,还要劳烦二位。务必要择品行端正,能干贤良之人方可。” “末将遵命。”臾骈连忙应道:“今夜末将就会拟好出行人员名单。秉性敦实,聪明圆润之人方为上上之选。” 臾骈处事公正,同情普通士兵,严格约束官员,受到广大士兵拥戴。任职司马时,他率先将军中贤才汇聚,作为各编队榜样。不时给予激励,以期以点带面,将军中风气改革一新。目前看来,收效颇丰。 这些得到重用的人,打心里感激臾骈。他们以身作则,事事一马当先。此番用人之际,如果能将他们推向更广阔的空间施展才华,让他们明白——他们所为,是晋国开创新局面必不可少之环节。他们必定尽其所能,在所不惜。 “属下也会速速定下名单,同时确保秘密进行。”郤缺说道。“扈地之盟”后,赵盾屡次召见郤缺。此次,又命他来此密商大事,对他的重视,可见一斑。此番,事情刚起了头,便决定委他以重任,实在出乎郤缺的意料之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格外珍惜。 父亲的愚蠢决定,差点将他的仕途断送。他与妻子耕田纺织时,重归朝堂,施展抱负之心,始终不灭。终于盼到胥臣向文公推荐他,盼到他上战场生擒白狄国首领,终于要大展手脚。 不料,主君早亡,政权更迭。新君年幼,赵盾主事。前途仿佛一下又黯淡起来。十几年来的浮沉得失令他感慨不已,叹息连连。就算重新踏入仕途,时常有如履薄冰之感。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重蹈父亲覆辙。 前有臾骈的肯定,后有这段时间的密切接触,赵盾在郤缺脑海的轮廓渐渐清晰。 立新君之事,赵盾有一意孤行之过。处理护送太子雍的秦军,手段又太过刚烈。但是,赵盾的出发点却不是因为一己之私。他想稳定晋国大局,借重贤君,扩大晋国在中原的影响,光大霸业。当然,自己也可以顺带成就一番作为。仅凭这点,郤缺就愿意追随。 郤缺扪心自问,自己并非擅长谄媚,专注揣摩主子心意之人。在这一点上,赵盾与他不谋而合。有了这个前提,不必担心小人构陷,无事生非。未来的日子起码能平安无事。 更令他惊喜的是,赵盾对他的信任陡然升级。这个升级令他雀跃不已。此番决策,知情者仅限他们四人,可见赵盾已将他视为心腹。有了这个良好开端,将来他要一展拳脚施展才华,可谓空间无限。从此,父亲的阴霾远去。郤氏的春天,将由他来书写。 “二位将军先将名单拟好,我们下次会面再行商议。”赵盾说道:“直接到府上通报即可。”他看看窗外,暮色四合,树叶飞舞。“天色已晚,三位就留在府上,用过晚膳再走。”愁眉不展的事情被撕开一个口子,一缕阳光照临,赵盾心情大好。 “大将军客气了。”郤缺说道:“今日之事十分紧要。属下回府后要查阅记录,筛选合格之人,故此要先行一步。不敢叨扰大将军。” 臾骈也和郤缺一样,说是要赶回府,正事要紧,不敢打扰。 二人如此着急公事,赵盾倍觉安慰。不能勉强,只得劝勉一番。“既然如此,就不耽误两位将军勤劳公事了。此番变革事业,耗时长久,还请两位将军留心身体。未来,许多大事还需仰仗二位啊。” 二人一段谦虚说辞,连称不敢,之后拱手告辞,离开赵府。 第20章序幕缓开 沉默已久的先克正进退不知如何是好,赵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来到身边。赵盾拍拍先克的肩膀,问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有心事?” “赵叔叔,克儿惭愧。”今日是来商量要事的。两位将军在场,自己却给赵盾漏了气。想到这,先克更窘了。说的话本是发自肺腑没错,听了两位将军的发言,才惊觉自己的幼稚,羞得差点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偏偏自己还位居六卿,地位还在两位将军之上。 两位将军言谈举止沉稳,思虑周密,智慧通达。反观自己,只是个莽撞无知的黄毛小子,有何面目立在此处?越想越惭愧,又有些自责。怪自己太冲动,说话不得体。后来,听他们三人你来我往,他只顾陷入自己的情绪,再不敢多说一句。 “你还年轻,看问题简单,正说明你单纯无城府。这不正是少年本色?”赵盾猜到了。平时活泼开朗,直肠子的先克,说了开头几句之后,便不再言语。想必是为自己的发言懊恼万分。 “可是今日,明明谈的是重要的国事,我却……”先克还是无法释怀。一来是因为自己职位比别人高,说话却没别人有份量有见地。二来,深觉有愧赵盾的信任。 “不必自责。谁没年轻过?冲动鲁莽本就是成长必经之途。”赵盾笑着看向这位子侄。他低垂的脑袋左右摇摆,眉头紧蹙,看起来对自己非常不满意。“想想我二十岁的时候,在人前还不敢大声说话呢。” “是吗?再怎么样,赵叔叔也应该比现在的克儿懂事。”先克对赵盾的过去知之不多。父亲在时,赵盾常去他们家。可那时的他只是个沉迷舞枪弄棍的少年,根本不关心这些。赵盾成长的苦涩,只有赵盾的至亲和先且居知道。先且居也不会与儿子提及,先克自然知之甚少。 “错了,我跟克儿比差远了。那时候的我,内向腼腆,整天躲在书房,不与人交流。直到你爹主动来结识我。”十多年前的事,回想起来,竟是历历在目。先兄仿佛还在眼前,从未离开。似乎就在昨天,他们还去了“青青谷”比赛骑马,可是…… 看着眼前稚嫩的面孔,想起从前的自己,自闭又倔强。他对先克更多了一份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是先且居一把将他拉出仇恨的泥淖。他渴望能像当年的他一样,把不自信、冲动、鲁莽的先克一步步推向成熟睿智。 “是吗?我爹主动结识你?”提到自己的父亲,先克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在先家,爷爷对自己是宠爱有加,时常夸赞。父亲则不同,父亲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不准这样,那样也不行。父亲让他敬畏。听赵盾说起父亲,似乎亲切温和,先克便十分好奇。 “是啊,你爹跑来我家,跟我说他小时候……”回忆的闸门一经开启,往事就不请自来。 赵盾生命中最晦暗的日子,他曾经以为是在翟国的时候。回到绛都后,他依然沉湎在伤痛中,无力自拔。先且居如同一缕阳光将他照醒。他才发现,原来,失去阳光之后,对黑暗更是恐惧——先且居走后的日子就是如此。从此,他把心中最隐秘的一角阖上大门,再不开启。 今天,面对先克,他渴望将自己精心收藏的阳光分享给他。这样,他便觉得不负先且居的重托,不负那个身披七彩霞光为他抵挡阴暗的知音。先克如此年轻美好,他需要强有力的扶持,恰如当年那个孤独无助的自己。 “啊?原来我爹小时候就那么霸道?”听赵叔叔说起父亲寄居在外公家时,担心外公把母亲改嫁,偷学功夫威胁外公,先克忍不住为自己的父亲骄傲。父亲让他有距离感,太过威严,不够亲切。可是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中军将先且居是他父亲。自己的身体流着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的血,每每思及此,都让他豪情万丈。 先克的骨子里,有力争上游,光宗耀祖的斗志。他如此年轻就坐到这万万人之上的位置。权力的光芒,如极光般炫亮,闪耀他的夜空。与之不适应的,是伴随着血气方刚特有的鲁莽无知。所以,他手足无措。 “不仅霸道,而且还颇有谋略。”说起这位兄长,赵盾一如既往的满心敬佩。他走了两年,去到另外的世界休憩。那里没有杀敌立功,却也平静祥和。与此同时,那个当年说要与先兄一文一武,共图晋国大业的自己,却屡开杀戒,伤势严重。说起谋略,现在的自己,和先且居相比,仍是相距甚远。“与你父亲相比,我是望尘莫及啊。” “赵叔叔过谦,您的成就远在我父亲之上。”这位看似文弱书生的赵叔叔,拥有对国君的废立大权。要不是穆嬴闹得太大,公子夷皋不可能立为国君。就算如愿当上国君,四岁的孩童能有何作为?现今晋国上下到各诸侯盟国,谁人不知晋国的主事人是谁? 先氏一门,虽然连出两位中军元帅,也只是军中最高将领。而且当时国君强势,他们的权力也只限于军事。现在赵叔叔可是军政权力集于一身。主君年幼,赵叔叔的权力威望,在历代朝臣中都是空前的。自己家是万万难望其项背的。 “克儿有没有想过,参天大树也是从一粒种子发芽慢慢长成的。”赵盾耐心的娓娓道来,“你父亲二十来岁就和你爷爷上战场。之后大小战役无数,他屡立战功,渐渐赢得声望。历经八年,大小伤痛无数。有一次,背中一刀,差点把命丢了,终于做到中军元帅。”因为了解,赵盾对这位兄长的敬佩才渐渐深入,对自己的受过的苦才逐渐释怀。 “我爹从未对我提过这些。”赵盾说的,先克闻所未闻。只是某个潮湿梅雨天,见过母亲帮父亲热敷背后。只说是战时受的小伤,天气变化就会隐隐作痛。父亲说得轻描淡写,他也不曾留意。父亲很少在家,在时也只问他读书习字如何,可曾乖乖听话。 父子俩很少有今日赵盾与他这般会心的交流。现在想来,他错过了许多宝贵的父亲影像。“看来是一直太过顺遂,所以克儿才会对今日的小小失意如此在意。”想到父亲受的苦,自己为点点小事就垂头丧气,真是小题大作,太过矫情。 “小小失意,也不可不在意。”赵盾害怕先克从这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你年纪轻轻,想问题单一不是错。但是,既然已坐到这个位置,便要具备相应的能力和判断。否则,类似的困窘还会发生。” “你难以进步,便难孚众望,势必有人对你不满。现在还未有人公开表态,是因为你很少参与大事。一旦参与多了,又言语不当,考虑欠缺,行事不严谨,那就不是尴尬难堪而已了。” 赵盾重用先克,早已有人暗中非议。只是先君名单上,先克本是上军将。狐射姑一走,先克顺位而上,也是顺理成章,所以无人敢公开质疑。只是先克年纪太轻,总有眼睛盯着他。等着看他出纰漏,他们就能借此打击赵盾。 所以,赵盾非常小心。他没让先克处理太多政事,就是不想让对方有机可乘。但是,一味保护,他将无法成长。必须给机会让他学习实践。否则,年龄渐长,却没有增加经验阅历,他的中军佐之位就难以让人信服。长久来说,对他不利。 “赵叔叔教诲的是。”先克连忙点头,嘴里也赶快答应。父亲临终前,将他托付给赵叔叔。这位赵叔叔在成功荣登正卿之位后,没有忘记提携他。现在跟他提父亲的经历,既是鼓励他,也是鞭策他。赵盾的苦心,他能领会,并对此心存感激。 “祖父和父亲均是能征惯战的宿将。能够扬名于世,也是一点点累积而成。他们吃了不少苦,身上还留下不少战争的伤痛。正因为他们的付出,才有了先氏一门的荣耀尊显。目下克儿是才不配位,更应该虚心好学,迎头赶上。”先克毕恭毕敬的说道。 在赵盾面前,先克收起了他的任性。因为他是长辈,而且是令他敬畏得如同父亲般的长辈。出任上军将,他已是欣喜若狂。狐射姑出走,一把将他推至晋国军队排名第二的高位,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忙着庆贺,为权力的炽热欢呼,却不知高处不胜寒。他必须具备让人信服的能力,才能稳稳的坐在此处,领略全景。 “说得好!你父亲泉下有知,必定会为你骄傲。”对别人或者可以冷漠不顾,甚至不留情面,面对先克,赵盾是绝对的宽容耐心。他相信,假如先兄还健在,必定会为克儿这番话喝彩。毕竟,他在世时的先克,还只是个爱玩耍的少年。 “可是,赵叔叔……”先克欲言又止。接收到赵盾鼓励的眼神,他才敢接着说。“如果说克儿需要成长,是不是也需要机会去做一些事情?比如这次,那么重大的安排,克儿是不是也可以帮得上忙?”臾骈和郤缺高高兴兴的领命而去,还迫不及待的要早早拟定名单。先克什么也不能做,觉得自己像是个没用的人。 “克儿主动要求上进,叔叔怎么可能不给机会?”赵盾很高兴,先克是聪明的,一点就会。他之所以不给他下指令,就是在等他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主动提出请求。 “请大将军下令。”先克退后两步,拱手向前,恭恭敬敬的向赵盾行礼。 “好,先将军听令——”赵盾也换上公事公办的口气,“现命你马上抵达赵府正堂,与赵盾共进晚膳。事不宜迟,请速速赶往。”刚才家仆来报,晚膳已经备好,所以赵盾这才有此一说。说完自己也笑起来。 “属下遵命。”没想到向来严肃的赵叔叔还会给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先克也笑开了。 赵盾扶着先克的肩膀,忍住笑说道:“听到你的心意,我已大感欣慰。至于命令之事,稍后讨论不迟。先用晚膳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惬意了。”说着,赵盾率先走出去。先克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另一边,先府也是异常热闹。此先府并非先克家,而是他的堂叔先都的府邸。 桌上菜肴丰盛,杯盘狼藉。侍立一旁的仆人,不停倒酒。每盘菜只是略有摄取,座位上的人已是东倒西歪。显然,他们是在庆贺什么。所谓“无酒不成宴”,尤其是庆功贺喜之事,酒更是不可或缺。 “今日我兄弟五人,不醉不归……”唯一还能背脊挺直坐立着的箕郑父,说完话,拿着酒杯向坐在对面的梁益耳敬酒。 此时的梁益耳,头往后靠向椅子,左手扶住膝盖,右手拿着酒杯。酒只剩一半。手不断抖动,又洒出不少。看样子,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努力睁大眼睛,看人已经有些重影。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坐正,稳了稳手中的酒杯,朝箕郑父举杯。“不醉不归,嗯,我们不醉不归。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到天亮……”说着,把杯里的酒全数倒入口中。 “梁兄好酒量,小弟佩服。”坐在斜对面的男子,朝梁益耳拱拱手。此人已是面红耳赤,双手撑着腮帮,胸口倚靠桌子,眼睛充血。他的酒杯已经端放在桌上,里面有仆人刚刚倒满的酒,看来他是喝够了。 坐在他身旁的是先府的主人先都。他是喝得最少的。毕竟,他是主人,理应照顾好客人。所以喝得比较节制,脑袋也最清醒。只是怕大家说他扫兴,才故意低下头,半趴在桌上,以退却众人劝酒。 此时,他抬起头,拍拍身旁的男子,“蒯得兄,你也算是好酒量了,小弟对你也是万分敬佩。”各位的表现,先都尽收眼底。算起来,蒯得才是酒国英雄。一杯接一杯,如今虽是酒上头,还能不摇不晃说话清楚,已是十分难得了。 蒯得是晋国公族的后代,封地为蒯邑,故姓蒯。先祖擅长酿酒。本为生计,后渐得志,成为晋国大夫。祖传酿酒配方幸得流传下来。今日到先府做客,蒯得把自家佳酿一并带来,喝得众友连声叫好。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觉多喝了几口,以致酒上心头。要放在平时,他可是千杯不醉。一个宴席下来,喝倒全席的人都不在话下。 “蒯弟的酒量是咱们五雄之首,兄长作证。”说话的是士榖。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躺在矮桌上。昏昏欲睡之时,众人七嘴八舌,又把他给吵醒了。 见众位兄弟都醒着,箕郑父又来了劲。转眼一看,再喝酒也不行啊,于是提议道:“今日不醉不归,眼见各位都醉了,却又不想归。是不是把酒醒醒,好生商量今后计策?” 先都第一个举起手,“我赞成。今日醉已足够,是该醒了。”说着,看向其它几位,没听到异议,于是招手叫过仆人,命他们把煮好的醒酒汤端上来。 于是众人重新聚拢,整理好衣冠,坐回原来的座位,端起醒酒汤。众人喝的当口,先都发话了:“前日赵盾在堂上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真是解气啊。”说着,他把碗里的汤喝个底朝天。 “是啊,一想到他收到各县的推托之辞后的愤怒无奈,便觉得出了口恶气。”箕郑父说道。想起当初,本以为稳操胜券,却在最后关头被赵盾杀了个措手不及,饮恨至今。总算又有机会搅局,顿觉胸中舒坦。 “赵盾以为有护身符在手,我们便奈何不了他。而今他是借主君之名,行一己私事。如果我们跟随,岂不是要遂他的愿?”赵盾那套为晋国革除旧制,考核官吏,国势蕃昌的豪言壮语,蒯得不感兴趣。 在他看来,而今是姓赵的把持朝政,代表的就是赵氏的利益。所作所为无非是行国事之名,为一己私利服务。赵氏一家有利,就会损害其它卿族的利益。尤其是像他们这样弱势的公族,利益折损更多。所以,他必会反对到底。 “赵盾心思深沉,行事神秘。经常出其不意,不可不防。” 梁益耳号称“智多星”,最是冷静客观。自夷地阅兵败给赵盾之后,“老臣派”士气低落。杀公子雍一事,又被赵盾裹胁而上,更是郁闷。但是也因此,他们对赵盾了解得更多。从此,梁益耳更是花费相当的精力研究赵盾。 据他多方打听刺探得来的情报,赵盾在翟国过得非常之艰辛。回到赵府后,很长一段时间,赵盾沉默少语。参与政事的机会更是寥寥可数。在他上位之前,关于他的信息少之又少。了解他的人也不多,除了先且居和狐射姑。可是这二人跟他们不是一派,来往很少。况且一个死,一个流亡,根本无从得知赵盾的过往详情。 只是基于背景分析,梁益耳得出结论——那时候的赵盾是内敛温文的。因为身负赵氏嫡长子的责任,他努力弥补从前错过的教育。一心钻研诵诗行文,伦常礼仪,德行国政。更因父亲的坚持,他没有机会做过多行政上的实践。 但是,经历一系列的命中注定和机缘巧合,他被推到风口浪尖。也就是从他与“老臣派”一争高下的那一刻起,他突然觉醒了。把他可能用的资源全部调动。他专心致志,后发制人。而且还一击即中,将他们一举打倒。 如果说这时候,他被逼应战,只是出于自保的本能的话,那么,杀死两位储备国君,则让梁益耳跌破眼镜。 外传狐射姑派人去接公子乐,结果公子乐病死在路上。但是,梁益耳从一位江湖友人打听到的消息则是——有人接到一笔买卖,行事地点、时间、人数,均与公子乐一行人吻合。由此,他判断,定是赵盾在背后指使,派人杀了公子乐。 公子雍更不用说。当初那个赵盾大力推崇,德行兼备的贤君上选,就这么死于乱军之中。成因赵盾,死也因赵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此时的赵盾。为达到他执意求成的目的,他便要清除异己,果断坚决。 这一次,虽然是他们在背后作怪,但是,他敢肯定,赵盾决不会听之任之。他肯定会出招。只是目前,他们还不清楚他的对策而已。 “哎,益耳弟过虑了。”士榖对赵盾向来不以为然。一个几乎没有任何从政经验的人,天降惊喜坐到高位。本想立个贤人做国君,还被一个弱女子哭得乱了阵脚。最后不得不乖乖执行先君遗嘱。这样的人,何惧之有?当初败给他,不过是他们疏忽大意而已。 “咱们今天酒也喝了,庆祝令赵盾难堪一事,也不提了。”箕郑父是五人之中年纪最长的。梁益耳说的话,他十分赞同。“益耳弟说的对。咱们不可不防,要时刻保持警惕。马上写信给我们联系紧密的各地,让他们密切注意是否有赵盾派去的人查访。如有,速速上报。” 赵盾绝不会坐视自己要做的事情僵在半途。如果他要出手,必定会派人下到各地。他们只要提前预防,事先与各地打好招呼,主动权还在他们手上。 先都和蒯得也点头表示赞同。 梁益耳又陷入沉思。他在想,这一次,赵盾会出什么奇招?大部分的县地官吏都是他们的人,他必须派人深入才能了解实情。一旦他深入,必会暴露无遗。他们的人会提前准备,他又如何达到目的? 明月隐于高树,银河没于天际,东方已白。等待他们和赵盾的,是一场即将拉开序幕的战役。双方均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且看这一回合,鹿死谁手。 第21章先君遗愿 四人碰头会后的第三天晚上,臾骈和郤缺再次拜访赵盾。此次商议只有三人。决策人数如此之少,便是要将泄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人数不需太多,否则容易引起注意,不利于行事。”看着长长一串名单,赵盾皱眉说道。 “名单之所以长,原因请容禀。”看到赵盾的表情,郤缺已经猜到他可能不解。再听这么一说,更有必要详细说明。“属下仔细核对过地图,需派人去往十一个县,才能尽可能的收集到更多情报。每地派两人,就需二十二人。把更多的人纳入名单,是为了尽可能的优中择优。” 他看向赵盾和臾骈,两人都冲他点头。他拿过地图,补充说道:“这十一处,兼顾远近,民情错落,风俗各异。晋国各种民俗生态都囊括在内。”摊开的地图上,标注了红色星星的,即是他属意要调查的地方。 “这十一地很有代表性。”臾骈看了看地图,冲郤缺会心一笑。见赵盾不解,他解释道:“我二人都赞成去往这些地方。有的土地肥沃,赋税收入排名靠前;有的地处偏僻,民风剽悍;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大多是迟迟不回报实情之地。” 换言之,这十一个地方,正是朝中反对派支持的地方。摸清楚他们的情况,可以趁机将朝中这股势力一把纠出。到时候,他们阻碍赵盾的利剑,便会变成要他们命的把柄。找到这把剑,就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我们将五十多人列入名单。从中选出二十二人,相当于两三人中选出一人,这样的比率才能保证胜者出、劣者汰。”来之前,郤缺已与臾骈碰过头,两人交换了信息。郤缺提名二十二人,臾骈举荐三十人,总共五十二人。范围扩大才好选择,不会错过贤才。 “看来两位将军私下做了不少功课。”赵盾对两位爱将的表现很满意。他们确实将此事摆在了重要位置,一刻不耽误的就谋划起来。 赵盾又看了看地图,没有异议。接下来就是筛选人员名单。 总原则是:人品德行为要;其次是勤勉尽职,能力超群;同等条件,再视其机智善谋,应变灵活程度。如果三者兼具,便是上上之选。由列出名单者说出其人为人处事特点,另外二人协同参考。如有争议,三人再分别表决。得两票者入选,如果只得一票则否决。五十二人一一点名,郤缺所举十人入选,臾骈所列则有十二人入围。 “既然说是秘密行事,把二十多人派出去,动静必定很大。要给他们另外安排名头才行。”臾骈已将最终入选者的名字一一誊写在绢布上。一边写,一边仔细再核对。对着名单,他想到了出行的名头。 “臾将军所言极是。”郤缺点头称是。“最好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越是与他们身份相符越是正式,越能掩人耳目。” “与他们身份相符?”赵盾又把名单看了一遍。名单所列,过半均是军中士兵、参将、裨将,小部分则是农田、外事、税赋各部属官员。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他们共同出行名正言顺,又不引起怀疑? “夷地阅兵时,先君曾说要改善军中的器械装备。”阅兵结束时,臾骈陪同襄公返回。先君表示,对众军的表现很是满意,只是有些器械、铠甲和战车,似乎有必要修缮或是重新购置。后来由于六卿名单一事耽搁,之后先君又病重,此事再也无人提起。“当时陪同在侧的有不少人,箕将军、荀将军、先蔑将军等人应该都听到了。” “好,好,这个理由好。”郤缺两眼放光,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既有先君遗愿这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名单人员的身份也能匹配,那就师出有名了。” “这个先君遗愿,来得真是恰到好处。”真是没想到,当初先君还有过这么一说,赵盾十分意外。当时他沉湎在痛击对手的巨大喜悦之中,返程时候便落在了后面。想不到臾骈听到,偏偏此人正是为己所用,心中暗叫声“天助我也”!“假的出行的目的有了。待到时机合适,就要告知出行人员,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大将军说的是。”对此,郤缺的胸中已是早有丘壑。“属下事前已列名几点,请大将军过目。”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张布帛,呈递给赵盾。 第一、与郊野农夫、渔夫、樵夫、牧民了解当地农田耕收、渔业捕捞、山岭采伐、牲畜养殖的概况。问询范围要涉及当地东西南北各方位,采集至少十户人家的信息。 第二、与家有刑狱诉讼者接触。接触范围必须包括:曾有诉讼者、处于诉讼阶段者、刑满释放者及刑讼者亲属。了解他们所犯案件来龙去脉,量刑轻重。若有冤屈不平或贪赃枉法的证据,需详细记录在案。 第三、制造机会与地方官员、衙役、办事人员接触。记录他们的行事风格,办事过程,最好有具体事例为优。 第四、各地民风,随行见闻,均可记录,以备后察。 “好啊,郤将军果真是深入民间,知百姓疾苦者啊。”读过一遍,赵盾连声称赞。想不到在乡间生活的十几年里,郤缺积累了如此多的生活经验。官员考核如果兼顾以上几点,基本上就能做到全面周到不失偏颇了。 “惭愧惭愧。臾某只知如何选人,至于出行之后,如何探访民情,则是一片空白。”想到除了名单之外,脑袋空空,臾骈不觉汗颜。以为自己已经尽到本份,不曾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臾将军不必自责,郤某也是亲自经历才有此一想啊。” 两人的高度赞扬,倒让郤缺不好意思起来。未得志之时,他躬耕郊野,无名无地位,就是个乡野农夫。要说对地方官员的嘴脸,他是身临其境,刻骨铭心。 朝中入仕之人,多半是权贵大夫的后人。出身贫苦的大多仍是普通小吏。人人汲汲于名利,只顾着眼前升迁,哪有空闲检讨官员?所幸他为天眷顾,能够重返朝堂。如今还能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将军坐在一起议事。郤缺下定决定,一定要抓住机会,替劳碌一生却苦难深重的沉默者发声。 “普通百姓,只求三餐饱腹,冬暖夏凉。许多时候,连这些都是奢望。”各级官员,尤其是最底层的小吏,捏着芝麻大的权力,却要寻求碗大的利益。为此,他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暗箱操作,鱼肉百姓。 尤其是惹上官非,事关生死,百姓畏惧,便不惜三代之力,也要求得平安。弄权者便抓住这点,强行勒索,大发人命财。小小官员被查处时,从他们家搜出的财币宝物,数量之多,价值之高,令人咋舌。 “尤其是刑狱之事,冤假错乱,数不胜数。不用调查,便可定论。这块无底深渊,不知有多少污泥黑水,肮脏腐臭难以设想。”说到这,郤缺先是摇摇头,后又重重叹了口气。 “郤将军不必如此沮丧。如今我们正要着手调查,待到有实情上报,必要惩处一批贪污枉法的官员,肃清种种不正之风。”赵盾宽慰道。 从前,赵盾虽然深居简出,在家习字读书,不少官员鱼肉百姓,作奸犯科的恶事也时有耳闻。身为执政大人,对此,赵衰也是痛心疾首。他时常告诫赵盾,身居庙堂之高,远离百姓,更要体察民情,事事宽和为上。如果百姓水深火热,为官者只顾行己私欲,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国家必定根基败坏。 “‘殷鉴不远’,意在提醒执政者勿要重蹈覆辙,可现实却是——历史不断重演,循环往复,难以超越。”臾骈无奈说道。 臾骈出身低微,所幸其父为巧匠,为当地县令赏识,故家境尚可。读过不少书,胸中颇有文墨。只因父亲早逝,母亲又病重,为求生计,不得已投身行伍。 作为一名士兵,虽有上下挤压,所幸混得一口饱饭。又得赵衰提拔,算是人生顺遂,没有大的挫败。听郤缺这么一说,联想到家道中落之后的种种际遇,又觉世道艰难,忍不住为底层挣扎的百姓掬一把同情泪。 “两位将军都有一颗渴望天下太平,致力百姓安居乐业的心。赵某也有,而且不比二位少。”气氛变得低沉,赵盾试图缓解,“既然我们已经有了实施方案,就是个好的开端。从今往后,定要让晋国焕然一新。在其位,就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对不对?” 两人点头,赵盾顿了顿,又道:“赵某正愁前路无知音。有两位将军携手并肩,晋国百姓和乐,官员循法依令行事,指日可待。” 听赵盾说得神采飞扬,二人又觉胸中霎时充满勇气。 “虽说此行实质是探访民情,购置军械武器却是先君遗愿。既然去了,不如一并落实。一来利于行事,二来又一举两得,让对方难以察觉我们的真实意图。”赵盾想了想,此行以军士为主,如果不采办些器械回来,显然说不过去。“所以,对出行人员只宣称要去探查器械,寻访奇兵利剑而已。待他们到达各地,再将另一目的告知他们。” 这件事情,从开始到现在,布局周密,煞费苦心。赵盾对行事绝密更是异常重视。他渴望的一番事业尽起于此,必须慎之又慎,不容有失。 “谨遵大将军钧令。”臾骈和郤缺都很清楚,此事乃是赵盾心之所系,事关重大。故此二人异口同声的应承,态度严肃。 “过几日便是此次汇集法令延迟后的最后期限,众位大臣都会汇聚一堂。为了将购置军械之事自然引出,到时——”赵盾望向二人,“臾将军以先君遗愿为由,提出议案。郤将军则负责联合几位大臣附议。等到形成定议,再等候几天,便可派人出行。否则太过仓促,容易引人怀疑。” 赵盾想,此次定要先发制人,才能获取第一手的情报。让对方知道有人前去,但是不清楚目的何在,他们便会毫无防备。等到实情上达,便是他出剑之日。这一次,定要再次让他们措手不及。 “属下明白。”既然臾骈是知情人,由他将此话题挑起,自然不过。“至于请人附和之事,我倒可以帮上忙。”他看向郤缺,朝他点点头,“当日围绕先君左右的,还有好几位大人,臾某记得清清楚楚。到时当众将他们一一点出,让他们无法遁逃,必定站在我们一边。” “有劳臾将军。”听到赵盾的安排,郤缺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出可能支持他们的人,然后再将他们引到支持采购军械之事上来。可又担心太过生硬。臾骈愿意帮忙,正是求之不得。 “框架已定,细节还要劳烦两位将军。群臣大会还有些时日,出行更是数日之后的事。眼下只要盯紧名单人员,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众臣开会议事时,把购置军械之事引出,他相信难不倒眼前两位将军。 赵盾最担心的是名单上的人。毕竟牵涉到的人不少,人越多,意味着泄密的风险越大。虽然这些人均是几经评断才定下来的,操行秉性也经得起考验。毕竟有二十来人,而且在这骨节眼上去购置军械,本就容易惹人怀疑。一旦有人被对方事先收买,对己方是大大的不利。 “大将军无须太过担忧,属下这几日定会对出行人员再作仔细考量。”赵盾似乎还有许多不安,臾骈连忙安抚,“一旦大会议定下来,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入选之事。再者,他们此去的真实目的,要到他们到达之后再另行通知。泄密的可能性已经降到最低。” “依属下之见,严禁他们在外期间与家人书信往来或结交新友。还有,必须两人相互牵制,详细记录所见所闻,相互印证。”郤缺想,这些人出门查访,定会耽搁数月。出行时间长,定会写信归家,所以要提前防范。 “有两位将军的严令,我就放心了。”这两人把赵盾心中所想所急全都说了出来,赵盾总算可以放心。先保证自己人不出问题,至于对方要出什么招,现在还难以预料。只能走一步是一步,见招拆招。 晋国不仅国君换了人,官僚的生存态势也要变天。赵盾一手主导,郤缺和臾骈为先锋。三人联手给晋国官场带来的震动,影响深远。 这一日,是各地法令条例汇总截止之后,延期一周,最后的截止日期。群臣大会如期召开。 卿大夫和各部长官依例均来参会。让他们惊诧不已的是,赵盾一反前次的气急败坏,只循例问了问地方法令执行为何迟迟没有回报。他气定神闲,语气平和。接着又吩咐司寇,就手上所得,分门别类,汇编成册。有异议之处,另外誊写,再行商议。待到形成定议,一并汇集给到执政大人,择日下发执行。 安排好例行事项后,赵盾发了一通感慨。大意是追忆文公和“五贤士”流亡异国的不易。襄公执掌国家之后励精图治,战绩斐然。后来又提到,为承先祖大业,先君积劳成疾,抛下幼子等等。 气氛凝重之际,臾骈站了出来。他提到,先君曾说要给军中配备更精锐的武器军械,以此鼓励三军,壮大军威。不料,心愿未了,匆匆薨逝。如今新君继位,内外稳定,是时候兑现先君遗愿了。 说完,臾骈还点到几位大夫的名字,请他们帮忙回忆当时的情形。被点到名的人,忙点头称是。生怕承认晚了,落个大不敬的罪名。其余人一听,心头一振,连声附和。纷纷发言,说是此事定要完成,而且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郤缺也站出来。他提议,要派得力能人去往各地,搜罗民间精品,务求为晋国的兵器库增光益彩。晋国紧挨天子为邻,华夏文化财富汇聚之地,民间散落的奇珍异宝俯拾皆是。倘若此次能撷取一二,乃是国之大幸。 坐在上位的大将军赵盾,目光追随两位将军,频频颔首。 各级官员闻弦歌而知雅意,纷纷表示赞同。有的甚至还站出来,回想当时站在先君身旁,听到此话,却从未想过要为先君分忧,心中惭愧。臾骈和郤缺两位将军,身系国家大事,还心念先君遗愿,实在是大大的忠臣云云。 最后,理所当然的,赵盾下令——由两位发声人负责挑选合适胜任的人员,去往各地寻找新奇精锐的器械装备。 第22章对手对策 决议形成之后,众人纷纷离去。 退出议事大厅,蒯得扯扯先都的衣袖,示意他停留片刻。他低声说:“你说赵盾到底想干什么?上回说起地方拖延公事,还声色俱厉的,如今却不急了。” 士榖就在二人身后,闻言也停了下来。“是啊,怎么突然又要去完成先君遗愿了?” 走着走着,已来到大道。经过一座亭子,三人便坐了下来。 “是不是因为阻力太大,赵盾索性先放一放?”一直没说话的先都想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头绪,只能如此揣测。 不远处,又走来几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荀林父、箕郑父、梁益耳。走来的三人也发现了坐在亭子里的三人。渐渐走近,相互打了招呼。双方都有话要说,无奈亭子狭小,太过局促,明显没办法容纳所有人。六人一拍即合,决定找个茶肆,挑个隐密房间,一同喝茶闲聊。 几经挑选,来到一个名叫“仙客来”的茶馆。宽敞亮堂,布局雅致,足见主人颇有几分墨水在胸,众人纷纷叫好。 挑了间清新简洁的厢房“七仙阁”。吩咐小二倒上上好的“渡江春”,配上主人亲自酿制的糕点小吃。六人一一落座。 “‘七仙阁’真是应景啊。咱们坐下便已成仙,飘飘洒洒,身子都轻了。”梁益耳难得的最先开口。在绛都居住已久,这么个好地方他倒是没来过。 “是啊,可惜先蔑将军不在,否则咱们就是名副其实的“七仙”了。”“令狐之战”后,先蔑一直羁留在秦。突然想起这位族人兄长,先都口气不无遗憾。 想想还是当下要紧,先都马上又转移了话题,“还好有‘渡江春’,喝完便要乘舟过江。对面有莺歌燕舞,花红柳绿久候我等。”说完,先都喝下一口茶。细细品味之后,只觉回味无穷,口齿留香,赞叹不已。 “想不到深巷小径之处,还藏着这么个好地方。亏得蒯兄弟,我等才有幸到此啊。”箕郑父只爱喝酒吃肉,对喝茶赏花之事,素来不甚亲近。今日到了此处,也觉得耳目一新。 “众位兄弟缪赞。”蒯得家有良田百亩,袭祖封爵,在朝为官,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不过,斗鸡走狗他不爱,喝酒也只限于好友同聚尽兴而已,鲜少浪饮。喝茶赏月,赋诗一二倒是兴致不小。所以,算得上是个知情识趣的风流公子。他走遍绛都,收集了不少好玩好耍好吃的好去处。此地,便是他“群芳谱”的一员。 “今日也算是难得清闲。议事会议也没什么新意,收集不来地方实情,赵盾也无可奈何。”说完,先都冷笑。今日之事,恰恰说明赵盾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虚张声势而已。 “赵盾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自从立新君之事后,荀林父看待赵盾,是宁可高估也不敢低估。就算晋国实力在秦国之上,背弃前约不算,还要偷袭毫无防备的秦国军士。未来可能面临的报复,赵盾眼睛不眨的就豁出去。区区国内地方官吏的阻挠,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就范? “荀将军说的是。”蒯得是个心思细密的人,总觉得赵盾的转变太快。“赵盾神秘莫测,还是留心为好。” “先君遗愿一事,来得甚是蹊跷。”臾骈提议之时,士榖便不以为然。前几日还口口声声要革故迎新,如今又什么先君遗愿。赵盾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而且还真的要派人去搜罗巧匠能人制作武器。难道纯粹就是要寻找失落的民间智慧,从民间文化找寻灵感?” “这种费时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平时做一做也就罢了。现在赵盾一门心思在内政变革,怎么有闲功夫做这个?依我看,一定另有图谋。购置军械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从开始到现在,梁益耳对赵盾的疑心从未放下过。 梁益耳的祖辈父辈均是献公、惠公朝的大员。祖父尤爱书。他自幼耳濡目染,博览群书,尤喜博弈权谋之类。如果说猫儿偷腥是动物本性,权力角逐便是人性使然。 从初涉仕途到军政大权在手,赵盾很少与人正面冲突。他擅长突然从背后给人重击,而且一击即中,务求置人死地,不得翻复。他要的是赢到最终,而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正因为如此,才更令人生畏。 “我们给他设置了障碍,他无法顺利达到目的,目前看来赢的是我们。可是他决不会眼看着形势步步倒向我们。他一定会奋力反击,他要的是最后的‘将军’!”梁益耳又道。 “可是,目前我们也只看到,他要派人去往各地采买器械。根本无从判断,他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箕郑父跟梁益耳最为亲近,对他的观点向来认同。只是目前的情形,不知道是对方故布疑阵,还是确实是暂时放弃,将来徐图。 “不如我们两手准备。”荀林父看向五人,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首先,估且认定此次就是要购置武器。那么,是哪些人被派去?这些人将去往何处?这些事情到时一定会公开。如果不公开,那么赵盾是否另有他图,昭然若揭。” 今日朝堂之上,荀林父被臾骈点到名。当时他的确在襄公身旁。没办法,只得满口赞成,还顺势说了好些奉承话。想到这,不觉有点憋屈。“二来,他们所到之处,必须派我们的人暗中跟随。再者,所到之处的地方官吏,如果是我们的人便好。如果不是,那么此人是何来头,是否可以争取为我方所用,便是我们要着手的事情。” “荀将军谋划得是。”听完荀林父所说,梁益耳不由感慨道:“还要劳烦荀将军发挥所长,与赵盾周旋抗衡啊。”“老臣派”入卿的三人——先蔑、箕郑父、荀林父被寄予厚望。毕竟再不济也位列六卿,可以调动的资源,足以带领“老臣派”与赵盾斗上一斗。 “狐射姑远走他乡,只剩下赵盾和他的马前卒先克。先克年轻稚嫩,不足为虑。我们的绊脚石只是赵盾一人而已,大有希望。”箕郑父和梁益耳一样,对当年惜败于赵盾之手,饮恨至今。无时不刻想着本派复兴。 “最可气的是,先克年纪轻轻,何德何能竟能居中军佐之位?”先都与先克均属先氏,同一高祖父,却不是一个阵营。两人个性迥异,政见也是针锋相对。 先都一支,献公惠公时兴旺,如今只得先蔑身居六卿。先轸、先且居一支显然更胜一筹。尤其是先克,既得祖辈父辈荫庇,又得赵盾大力扶持。年少得志,身居高位。其升迁之神速更是远超其先辈,令人眼红。思及此,先都更是愤愤不平。 “你这堂叔也忒小器了。侄子身居高位,你不贺喜便是了,还净说泄气话。”蒯得与先都玩得最熟,故此特意打趣他。 “蒯兄弟就别取笑先都了。”士榖知道,先都对先克心结很重,赶紧安慰先都。“先轸那一门,也不知是得天佑还是神明保护,出了两位中军元帅。这也就算了,眼见先克还未弱冠便失去父亲,以为从此没落。” “不想赵盾瞎猫撞到死耗子,不时不响做了中军元帅。偏偏和先且居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先克真是走的狗屎运,绝处逢生不说,还升至如此高位。他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先兄弟别放在心上。” “刚才兄长只是开玩笑而已,先弟可别放在心上。”先都是六人中年纪最小的。蒯得怕他在意,赶紧出声把刚才的话绕回来。“想想我们也都同朝为官,家族也是人才济济,在座哪个没有祖上荫庇?只是各人时运起伏不一,他不过是运势起头在前而已。假以时日,先弟必定可以超越他。” “先某也不是嫉贤妒能,器量狭小之人,只是——”大家都照顾他的情绪,以为他确实生气了,先都解释道:“先克既没上过战场,耍枪弄棍也不过儿戏,绣花枕头一个。有何才能立于朝堂?” “先君军队改制之时,还有狐射姑在前。现在他跃升第二,好不得意,还时常口出狂言。先府的仆人也变得趾高气昂。前几日,在街上相遇,还为难我的管家。好一顿奚落嘲讽,实在让人郁闷。” “原来是受了气,难怪先兄弟如此了。”先都杯子已空,梁益耳赶忙给他沏了大半杯茶。还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先都的杯子。“来,干了这杯‘渡江春’,冬去春来,雪融花开,不快一扫而空。” “梁兄满腹经纶,说出来的话就是雅。”先都举起杯,与梁益耳对视之后,仰头而尽。“今日说与众位兄长听后,小弟便觉浑身舒畅,精神振奋。听各位献计谋划,更是痛快淋漓。”说着还特意看了看士榖和蒯得,“正如两位兄长所说,只需静待时机便可。况且还有在座各位的全力支持,何愁等不到此机会?” “正是正是。”蒯得回应道。 众人均举起杯,将杯中茶水饮尽。还客气的向对方推荐桌上的糕点。喝了茶肚子空空,又坐了一会,觉得有点饿了。“仙客来”正如其名,客来如仙。这里的甜点蒸糕也是祖传秘制,闻着香气四溢,吃起来清爽可口。众人将话题放在一边。静静吃上几口食物,细细品味宁静午后难得的清闲悠哉。 “刚才因为小弟家事,打断了话题,实在对不住。”惊觉偏离了主题,先都赶紧说道:“适才是荀将军说起,我们要掌握这次购置军械的人员及其去向,并派人跟踪。其余的,在下就记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之前好几个人说了话,再加上吃甜点时的插科打诨,断了思路。细节有点模糊,只记得大概。 “无妨,我们有过耳不忘的‘智多星’。”箕郑父笑着看向梁益耳。梁益耳不仅博览诗书,还博闻强记。读书写诗之外,茶余饭后闲聊的事情,也是声声入心。说的人可能已经忘却,他却能一一回忆,仿佛出自他之口。 “箕将军过奖。”荀林父所说,梁益耳颇为认同。他补充道:“此次就算是虚惊一场,我们也可趁此增进对赵盾的了解。比如用的什么人,行事风格如何,弱点长处是怎样的。”他看向各位,最后视线落在荀林父身上,“假如赵盾真的是另有他图,依照荀将军的指示来做,我们就能万无一失。” “是啊,有备无患。这个赵盾,低估不得。”箕郑父满口赞同。凡事未雨绸缪则进退有余,进退有余未来就有腾挪空间,才不至于被动挨打。 “假定赵盾行采买军械之名,行其它之事,他到底要做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无法收到下情回报,所以派这些人去往地方了解民情?”士榖反复揣测,总觉得一定与此次收集地方律令执行情况有关。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派出去的人,必须是誓死效忠我方之人。最好等正式名单出来之后,我们再着手安排。派去的人,与名单上的人,最好有一定关联。比如在同一部属任职,或是私交甚好。这样才有机会拉拢对方,以便打探消息。” “士兄言之有理。”梁益耳拍拍手,“在座几位,个个都见识超群。何愁斗不过赵盾和那年轻气盛的先克?梁某也想到一点——”他沉吟片刻,“既然赵盾要假借其他名义,行探究民情之实,不如我们反将他一军。” “待名单一出,我们便以地方官吏无故迁延,藐视朝纲为由,提出要为朝廷分忧。提议遣能人去往各地,务要深入仔细探访、摸查地方官员的执政实情。”听士榖一说,梁益耳马上想到对策。不愧是“老臣派”的‘智多星’,举一反三的能力不是盖的。 “我也有个小提议。”风流公子蒯得也被激得灵感迸发,“如果正式名单说要去十处,我们便要去十二处、十五处,比他们去得更远更多。我倒要看赵盾如何应对。” “太好了。各位真是聪明机智,荀某自叹弗如。”荀林父的提议只是框架。没想到梁益耳、士榖和蒯得想的更深,做得更绝。不禁连声赞叹。 “还不是荀将军开了好头,大家一受启发,所以才添砖加瓦的想了这许多。”大家说得如此兴奋,先都也说道:“先都不才,甘愿担任苦力。如果要派人出差,我愿做个先锋。” “这才是出大力呢。我等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你是打算亲自出马。身体力行,更胜一筹啊。”最年轻的人主动说要打头阵,箕郑父连声表扬。 “如果这样,我也一同前去。”蒯得望向先都,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咱们兄弟俩双剑合璧,与赵盾先克斗上一斗。” “好啊好啊。”梁益耳兴奋得鼓掌大叫,“上次是赵盾后发制人,我们没有提防,所以才被打个措手不及。如今,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先亮出底牌,主动权便掌握在我们之手。我们也要来个后发制人,让他们惊慌失措。” “这招好,这招好。”向来老成持重的箕郑父站了起来。想到此次要把赵盾打个猝不及防,他便笑开了花。“想想赵盾接到我们主动说要去往地方各县的请求时,他会多错愕?我真的很期待他的反应。” “他绝对想不到。我们这招将计就计,实施起来,要格外用心——”蒯得野心不大,此番行动,不过只想一洗本派之前所受的憋屈而已。见众人高兴,他如觅得佳酿好景般,也乐得手舞足蹈。 “我们要求多派人手去往更多县邑。言辞要恳切,态度要恭敬;对地方官吏不作为要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效忠国君的热忱要让闻者感动,见者流泪。不让我们前去,简直就是不给忠臣义士报效国家的机会,天理何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甚至还有人把赵盾气得面色发青、嘴角下垂的表情都模仿了一遍。逗得人人忍俊不禁。有的笑到趴在椅子上,有的只能抱着肚子,笑得眼泪溢出。 “老臣派”反应如此迅速,赵盾没有预估到。他更没有想到,他率先亮出的底牌,恰恰令他陷入了被动。他可能预感到了购买器械之事会被识破。只是他可能没有想到,他的名单还没出来,对方便已想出了对策。对方的理由还无懈可击,堂而皇之。 赵盾赢了太久,低估了对手。他的对手无时无刻不在防备他,想尽办法击垮他。在他迈出施政纲领的第一步,就注定了接下来的每一步皆是硬仗。山雨欲来,必是劲风满楼。 第23章对手亮牌 购置军械人员的名单,在会议结束的第三天提交。提交这天,正是周例会。与群臣大会相比,这次例会的范围要小得多。除了六卿,再加上重要部属的长官,不超过二十人。 按照之前的计划,臾骈和郤缺当着众人的面,评定名单上的二十二人的人品、职务、办事能力,列出他们的入选理由。地图被悬挂在正厅。二人指着地图分析各地人文民情,最后选定十一处作为此行的目的地。 两位将军说得头头是道,条分缕析,有事实有论据。态度之认真,求证之严谨,令人钦佩。在座的许多人不由自主的连连称是。打着‘先君遗志’的名头,谁敢提出异议?况且从表面上看,这件事情属中性,并未冒犯任何一方利益。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赵盾不动声色,心里暗暗高兴。他吩咐二人,通知相关人员,准备行囊,两两结队,三日后出发去往目的地。 此事是今日会议的重头戏。除此之外,有些部属对所辖事宜有疑问的,也拿出来讨论。几人你来我往,很快就得到解决。这些事情,赵盾向来很少插手。部属长官之上,有六卿合议,他只需定夺即可。 会议就要接近尾声,“老臣派”的好戏缓缓拉开帷幕。 “两位将军行事高效,在下实在佩服得紧。”箕郑父上前一步,看看赵盾,又望向两位将军,大声说道。心里暗想,这定是私下已经商议好的,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走过场罢了。“两位将军为了先君遗志,真是不辞辛苦。同朝为官,在下却不能为晋国大业尽绵薄之力,实在惭愧。”说完,他用眼角瞟了瞟身旁的荀林父,示意他接过话头。 “荀某也有同感。”接到暗示,荀林父也站出来。“朝中诸事繁杂,我等身居朝堂,却不能为国家分忧。真是忝居高位,有负国君重托。”荀林父言辞诚恳,表情配合也十分到位,似乎不胜愁苦,难以纾解。 “大将军收罗地方实情,也是想替国君整治败坏之风气。地方官员却如此托大,实在令人痛心。这些人,食君之禄,却不思终君之事,实在是可恨至极。”说完,荀林父一脸愤慨。 “依属下愚见,不如派能干之臣去往各县明察暗访。将地方官员量刑用法、治理百姓的实情摸个清楚。”先都紧随而上,在荀林父之后,把话题更推进一步。 赵盾的表情仍是云淡风轻,内心却翻江倒海,惊诧不已。没想到大费周章找到的隐密行事的理由,如此不堪一击。他一直担心——比如己方有人泄露行踪,将此行真实目的透露给对方。或是对方事后察觉异样,派人尾随其后。想不到这些都没发生,对方就已猜出此行的目的不同寻常。 人员名单刚出来。知此事者,只有他、先克、臾骈和郤缺四人。这三人绝不可能背叛。那么,这些人是如何得知的? 他环顾四周,先都正侃侃而谈,荀林父表情高深莫测,梁益耳则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依先将军之见,派哪些人去合适呢?”赵盾想,既然目的已经让你们猜到,我倒要听听你们的想法。我的牌已经亮了,看看你们要出什么牌。 “人选一事,我等也要向臾将军和郤将军看齐,反复斟酌才能定案。”赵盾没有异议,先都又添了把火,“如果大将军将此事交与我等,我等定会不遗余力,为大将军分忧。务要将地方官员拖延成性的痼疾革除,还晋国朝野清静祥和。”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下来,先都只觉得坳口。无奈事先预演,必须如此,只能硬着头皮来。 “先君以来,外战频频。国内虽稳定平和,却是暗潮汹涌。地方官员,阳奉阴违。致使上下失和,君臣二心,利民之良政难以造福百姓。每每思及此……”说话的,正是好酒喜月,颇擅情趣的蒯得。他说得声情并茂,音调抑扬顿挫。不了解内情的人,定会以为说此话的人是位心系百姓,忧心民间疾苦的青天大老爷。 先都看向蒯得。视线交汇时,发自肺腑的崇拜起这位兄长来。想不到游手好闲的少爷,说起忧国忧民的话,竟诚恳得令人动容。心中暗暗感叹,难怪自己虽长得风流倜傥,花销用度也算大方阔绰,可是每每遭遇心仪女子,总是败在蒯得手上。原来三寸不烂之舌,真能抵黄金万两。 箕郑父、荀林父、先都、蒯得逐一登场轮番表演,赵盾心中的波澜反而渐渐平复。他心想,既然你们要唱这出戏,赵某就奉陪到底,让你们尽情发挥。 “说的好,众位对国事如此重视,如果国君在场,必定大感欣慰。”灵公年纪尚小,正是多动好耍的年龄。所以朝堂议事,他都不会参与,由赵盾代为主持。赵盾看向士榖,抬了抬下巴问道:“士将军,整治吏治之事,不知你以为如何?” 士榖一直不语。听到蒯得的发言,心下正觉好笑。这位蒯兄弟的戏演得真好,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只顾看戏,毫无准备,却被赵盾给点了名,只得匆忙应战。 “各位说得好,把先某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近年来,士某与地方官员接触甚多。他们的行事,先某颇不以为然。此次,趁举国上下严肃法治律令的大好时机,严惩一批渎职官员,淘汰冗员,拔擢能人上位,乃是一举两得。” “哼,与地方官员接触甚多?我看是接触太多了吧?这些拖沓延宕之人,明明都是你们的党羽。受你们指使,与你们沆瀣一气,合力糊弄上官。如果没有你们在背后撑腰,他们向谁借的胆?”赵盾在心中大骂。他看向臾骈,暗示他也说两句。否则,倒显得他们器量小了。 “众位将军说的极是。”收到赵盾的暗示,臾骈一点即明。“臾某出身闾巷,见识过地方官员肆无忌惮的为非作恶。平民百姓可说是水深火热,煎熬备至。如今,大将军要着手的革故,就是要革吏治败坏,除鱼肉百姓之恶政。一旦流弊涤除,我国风气定然一新,国运势必昌隆。” “郤某也感同身受。”臾骈话音刚落,郤缺便上前增援。既然对方要做治世能臣,干脆顺水推舟,助他一臂。“我等都立于朝堂之上,如果不能为君分忧,实在有负这身朝服,辜负肩上所担重责。” “臾将军和郤将军都要监督购置军械一事,分身乏术。”赵盾想,你们众口一词,说要为国分忧,我不答应倒显得我故意为难,不给机会你们报国了。好,机会给你们。“此事就交由荀将军全权负责。不过,既然此事关系重大,如何操作,还要从长计议。需隐密进行才能访得实情。派去的人也要可靠能干才可,不能躁进。” 几个人一唱一和,想来私下已达成共识。否则不会你一言我一语,配合如此默契。既然有过商讨,那就给你们机会,让你们把大计倾囊而出,我也好知道你们的本事。赵盾干脆就把窗户纸给捅破,让对方亮完他们的牌。 “谢大将军信任。荀某定当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终于等到赵盾决策,荀林父如释重负。拿到这件事情的主导权,就意味着他们大功已经成了一半。 “士某不才,想到一处,供各位参详。”既然赵盾想要听到更多意见,士榖想,今天赵盾的震惊已经够多,反正迟早要让他知,不如现在就当着众人面说出来。 “既然要了解实情,收录到的信息自然是越详尽越好。除了这十一个县,我们再加派人手去多几处。这样一来,寻访的地方更多,获取的信息必定更周全。当然,此次迟迟不肯如实上报的几个县一定要囊括,而且要列为查访的重中之中。” 拖延事项的有八个县,臾骈和郤缺提交的一共十一个县,已经将它们包括在内。看到地图上标注的点,士榖马上领会。赵盾的重点绝对是这八个县,其余几个,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所以,他想,他们也用此计,划分更多地域,也要掩他们耳目。 “梁某与士将军所想一致。”梁益耳一直冷眼旁观。从荀林父提出要为国分忧到此刻,赵盾的面部表情初看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狡猾如梁益耳,还是从赵盾眼角、眉头的细微表情中,捕捉到了许多信息。 显然,赵盾十分惊诧。说不定还在猜测,他们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但是既然他们已经提议,他又不能一口回绝。于是,只能顺着情节发展,听他们陈说。 他表情的变化,有可能是因为他派出购置器械的人,确实是另有他图。也可能是对“老臣派”突然如此唱起高调不适应。 其实梁益耳他们并不能确定赵盾的确切目的,只是出于防范,生出此计。当然,如果给赵盾造成许多怀疑和联想,那是求之不得。毕竟,对方乱了阵脚,必定会露出破绽,他们的胜算就会更大。 “超出十一个县的地方,容后再定。既然十一个县是重合的,探访民情和采买军械的两路人马,不如一同出发。省时省力,还可互相照应,岂不更好?”听到赵盾说‘从长计议’,箕郑父就犯了嘀咕。生怕赵盾以此拖延,误了他们的计划。他提出一同前往,他们的人就可监视赵盾派去的人,不怕探不出赵盾的真实意图。 “想得真周全,确实是为国出力,连细节都兼顾了。”赵盾嘴上极力夸奖,心里不由得想,这几个人真是蓄谋已久啊。出行日期都要求一样。这样,他们就能牵制自己的人。自己派去的人只能采买器械而已,真实意图就无法实现。 “考核地方,事关重大,什么样的人具备此等才干呢?”赵盾又抛出一块砖,引对方的玉。 “依属下看,务要覆盖广泛才能择出贤良。”士榖接过话题,“军中、农田、水利、赋税、司行各部,均要有人参与进来。集思广益才可多方了解实情。虽说能者多劳,毕竟精力有限,恐怕会顾及不来。还是多多益善。” 名单肯定不会现在出。首先是没有仔细想过。再者,就算心中有人选,此时说出,恰恰暴露了自己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惹得对方生疑,怕是反弹太大。 “正是。范围扩大才可将各色人才纳入,收获的实情也会更全面详尽。”说着,荀林父还看了看臾骈,“此事虽由荀某负责,还要仰仗各方支持,为荀某举荐人才。” “一定会。”臾骈接收到荀林父的眼神,回应道:“为国出力,人人有责。臾某虽有要事在身,事关晋国百姓福祉,荀将军但有所求,臾某一定全力配合。” 荀林父的意思,大约是为了表示自己客观公平,所以请臾骈给他推荐几个人。但是,主事之人必是荀林父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臾骈想,既然对方说的是场面话,估且也虚应一下。实在不行,随便派两个无关痛痒的人去即可。 “如蒙不弃,我愿亲往县邑,勘察实情。”先都这一声,把赵盾吓了一跳。 “先将军在军中职守关键,不可或缺。前往地方之事,容后再议。”赵盾想,荀林父统管就算了,他还不至于要亲自前往。至于选派的人员,无非是各部长官再配些办事小吏而已。如果先都去了,那就不得了了,万万不可。“此次去往地方,只是以执政命令下达。如有要员亲往,恐怕造成地方有他想。动静太大,适得其反。” “属下只想为国竭尽忠心而已,还望大将军成全。”说着,先都还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先氏另一支的代言人——先克,竟然不在。先克经验浅显,不便多谈,以往会议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但是今天不同。商谈如此重大的事情,竟然人影都不见,实在是不同寻常。 “先氏一门忠正为国,世人皆知。只是先将军身份尊贵,亲下县邑之事,派能人干将去便可,还是不要勉强。”听先都的口气,似乎是志在必得,赵盾有些不快。只能表明讨论到此为止,不愿再继续。 “先将军身居要职,确实不便亲往,还是留下为好。”蒯得察觉到气氛有丝不快,赶紧出来打圆场。本来他和先都设想过二人并肩作战,当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此时先都竟说了出来。说也罢了,当是试探赵盾的反应而已。不想赵盾的态度如此坚决。再僵持下去,只会让场面难堪而已,实在没有必要。 “新君初立,革旧迎新,属下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既是不能亲往地方,此番购置军械一事,好歹也要让先某出点力才行。否则一味袖手旁观,实在有负职事。”先都又道。 他已经提出一个要求,被赵盾拒绝。现在退而求其次,赵盾如果一味回绝,显然太不近人情。所以先都料想,赵盾应该不会再拒绝。只要赵盾同意,他就可以插手他们的事情。给他们制造问题也好,总之能破坏一点是一点。 “先将军对国家政事一番热忱,实在令人感动。”赵盾心想,好你个先都,就你脑子转得快。赵氏跟先氏真是有不解之缘——一支和自己交情至深,一支却处处针对,不让人省心。 赵盾调转视线,发现大家都看向他。先都的请求不可谓不诚恳,其职位与军械之事又非常匹配,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可是,他不想如此痛快就让对方如愿,于是找了个理由。“购置军械之事,本由臾将军和郤将军全权负责,人员也由他们二人拟定。” “如果临时更换长官,恐怕引起不便。眼看出行在即,再有更改恐怕会耽误行程。不如这样,购置过程有任何疑问,请臾将军和郤将军直接向先将军禀报,由先将军全权负责协调。” 赵盾想,这个回答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你应该满意了吧?三天前提出此事,你并未提出异议。现在议定了,你说要来掌控。那好,就给你安个全权负责的虚名,中间有任何差错,别怪我治你的罪。 “如此甚好,谢大将军成全。”得到这个承诺,先都满心欢喜。能够有机会插手,还能指手划脚,算是又进了一步。如果对方是真的购置军械也就罢了。如果让他察觉有其它内容,定要搅得天翻地覆,让他们不得安宁。 “末将听凭先将军调遣。”赵盾发令后,臾骈和郤缺一齐上前向先都行礼。两人心想,今天朝堂上的这出戏真是愈来愈精彩。乍一看,对方牵制了我方,我方不可谓不被动。转念一想,被动与主动通常因时而化,回环往复,一时又难下定论。 “今日议事可说是成果颇丰。不仅定下购置军械的出行人员,还新增了派人前往地方查访民情的大事。荀将军、先将军等人一番热忱更是令在下感动。我晋国上下一心,诸侯听闻,恐怕更是不敢小觑。”今日议题本来不多,硬是让箕郑父等人搅动得水花四溅,好不热闹。时间耽误得够久了,赵盾想要赶紧结束,故此总结一番。 “荀某自知责任重大,定会尽快将何人出行、去往何地,督办何事一一列名,尽量让去往同一县邑者与购置军械的官员一同出发。”赵盾总结,意味着会议很快就要结束。荀林父赶紧出来表决心说时间表。他怕夜长梦多,万一赵盾找个什么理由推托,他们出手晚了,可能就要与真相失之交臂。 “那就有劳荀将军。民生之事,关系重大,务要加紧列出。让贤人能臣尽速赶往地方,以便实情及时上达。”荀林父如此急切,赵盾心中好笑。看来你们是认定我派人去是另有目的了?所以才如此迫切想要监视我的人,以便窥视真相。 国家大事何时见你们如此上心?前几次见我几番催促,地方诸多借口,还为他们缓颊。你们的转变,比六月变天还生硬,竟丝毫没有察觉? “谢大将军勉励。”赵盾的反应如此淡定,倒让荀林父有点意外。难道赵盾派人出去只是单纯的置办器械?如果另有隐情,为什么他一副听之任之的口气,一路都顺着他们?不管怎样,己方的目的是达到了。管赵盾出的是真仙还是假鬼,总之,他们争取到了主动权。 赵盾又问众人有何事要议,众人皆摇头。于是,赵盾宣布会议结束。众人鱼贯而出,陆续离开议事大厅。 第24章真相迟来 赵盾没有走,他坐在座位上,久久没有移动。他觉得累,身心疲惫。今天这场会,像打仗似的,险象环生,状况百出。他需要时间平息情绪,冷静脑袋,放松疲惫的身体。这段时间经常熬夜。有时是和臾骈、郤缺讨论人员安排,有时是担心各种状况,错过了睡觉时点。辗转难眠,只得睁眼到天亮。 最近两三年,他常常睡不踏实,发梦不断。梦到一排排澄黄的银杏,父亲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父亲与他说的每字每句,清晰如在眼前;梦到那个洒满银光的夜晚,先兄和他第一次他碰面时的情形;梦到病榻前的先兄,瘦骨嶙峋,将先克托付给他。无论梦到哪个场景,他都会若有所感的突然惊醒。一摸脸庞,都是泪水。 抢“六卿”排位,争立新君,偷袭秦军,扈地主持盟国大会,着手民生吏治整治——这两三年来发生的事情,比过去发生事情的总合还多。情况之复杂,遭遇之险恶,过程之惊心动魄,足以震撼一生。 最近一年,他更是被噩梦频频困扰。父亲和先兄已经远去。梦中净是战场厮杀,尸身遍地,或是乡村野地刺客行走,有人倒在血泊之中的惨状。日过三更,月亮偏移,花影渐上栏杆本是良辰美景。他却常常被梦惊醒,苦苦煎熬。 没有对酒当歌的闲情逸致,只剩对空长叹的哀愁。那个对他巧笑的人离去之后,他便没了与谁携手同归的兴致。卷帷望月,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他有刑赏生杀的权柄在手,这是目前与他最亲近的朋友。主君年幼,这本属于诸侯国国君才有的权力,旁落到他手上。他使得得心应手,干净利落。所到之处,人头落地,尸横遍野。那一刹那,他是痛快的。但是很快,他便陷入失落的深渊,滑入寂寞黑洞。 府上仆役满屋,不缺人服侍;他还有三个弟弟,家中并不冷清;他不缺美人,多的是仰慕臣服者;他不缺孩子,赵家的继承人已经牙牙学语。他正值壮年,身体强良。如果他还不满意,一定有人说他是‘为赋新辞强说愁’,不知餍足。他不抱怨,也不恨谁。他时常感恩,种种机遇成就了现在的他。 前段,他还梦到芳菲——生命中那道一闪即逝的光。她问他,可曾为谁辗转难眠?他还未及作答,她便含嗔而去。他想不起,这一幕是梦中所遇还是真的发生过?结果是不是与现实有重叠?他甚至记不清现实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想起‘芳菲’二字,便有一股暖流传遍他的四肢百骸,之后他便沉沉睡去。 偌大的厅堂,众人都远去,只剩下他。两手撑起低垂的头,他闭上双眼。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一缕清风吹来,桂花的芬芳飘然而至。他用力吸吸鼻子,又深深吐出一口气。仿佛这样,便可将满肚郁闷投给桂花,将她的馥郁置换,归为己有。 不知过了多久,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站起身,揉揉眼睛,伸展四肢。他看向前方,似乎有个身影蜷缩在墙角,模糊难辨。他扬起声音问道:“何人躲藏在彼?” 那人似乎受了惊吓,从地上弹起来。因为起得太过仓促,没站稳,又跪了下去。干脆就直接跪倒,对着赵盾就拜:“小的福安,见过少爷。”由于当家主母还在,故此府上都称赵盾为少爷。 一听就知是府里的人,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议事大堂?“你到此处做什么?”赵盾有些不悦。 “回少爷的话,用膳时辰已过。不见少爷回府,夫人特吩咐小人过来看看——”感觉到赵盾语气很不耐烦,福安又放低声音,“小的在门口候了许久。侍卫大哥知道我是赵府的人,闲谈得知我俩是同乡,见我可怜,才放我进来。”怕连累老乡,他赶忙又补了一句,“是奴才的错,请少爷不要责怪侍卫大哥。” “好了,你起来吧。”福安是百合跟前跑腿打杂的小厮,三年前来到赵府。来的时候才十二岁,瘦仃仃的,面色青黄。据说是父母早死,寄养在叔叔家。叔叔家里儿女众多,养不起了,于是将他卖掉。看着这张青涩稚气的面庞,神情瑟缩,说话又怯生生的,赵盾有些不忍。“没有责怪谁的意思。只是突然见你出现在此,有些惊讶罢了。” “多谢少爷。”赵盾口气转为温和,福安如蒙大赦。他站起来,用手点点两边眼角,准备夺眶而出的眼泪,生生被逼了回去。他一进赵府就伺候夫人。夫人脾气温和,很少责罚下人。眼前的少爷,虽说也没拿过仆人出气,可是经常板着脸,严肃冷峻得吓人。 他曾经历过动不动就挨打受罚的日子,已成惊弓之鸟。总怕一不小心得罪主人,便被赶走或是卖走,所以特别胆小。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赵盾找了张舒服的凳子重新坐下来。福安走到他对面,低头站立,等着他问话。 “夫人吩咐你过来,就是问我为什么不回去用膳?”赵盾感到疑惑。这么小的事情,照理来说,不至于要派人寻他如此严重。 “嗯,夫人怕少爷忘记用膳,怕像从前一样……”福安嗫嚅着,抬头看了看赵盾,得到许可才敢往下继续说,“怕老爷事情多,忙坏了身体,又晕倒了。” “只是个意外,一次而已,夫人未免太过忧心。”赵盾不以为然。他与狐射姑发生争执不久,突然听说狐射姑派人去接公子乐。他便连夜请人入府商量,还着手安排策划。因为事发突然,应对紧急,真到第二天下午,他粒米未用。一走出书房,便晕倒在地。从此,百合对他吃饭一事,就格外上心。 “还有——今日小少爷满周岁,夫人请老爷早点回府。”福安出门前,百合特意交待过。福安也明白,这是他此行的重点。 “原来如此!这是大事,我差点忘了,我们马上走。”赵盾拍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时节如流水,朔儿竟已周岁?赵朔满月,赵府曾大宴宾客。周岁按理也该大办。可是百合请教过方士,说是朔儿早产,身体羸弱,承受不住大操大办。再者,以赵盾今日的地位声势,府上必定是人来人往,嘈杂往复,怕是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最后决定,只安排家宴。赵姬负责筹划,百合协助。一家人吃饭热闹就行。 “是。”福安恭敬的后退一步,避让一旁。让赵盾先行,自己则小跑跟上。 走到马车边上,安排赵盾坐好,福安便坐回车夫身旁。正要开口说走,只听赵盾喊道“且慢”。福安立马奔下马车,掀开帘子,恭敬的问道:“请问少爷有什么吩咐?” 赵盾对他招招手,“你,进来坐。” 福安很惶恐,生怕听错了,再求证一遍:“少爷的意思是……” 赵盾笑了笑,指指自己侧面右手边上的位置,“你进来,坐这。” 确认无疑后,福安惊得目瞪口呆。他是仆人,怎敢跟少爷坐一块?何况这位少爷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爷,官有……那么大……怎么大他说不上来,也无词形容。他只知道,君主都要听他的,军队也归他管。总之,整个晋国,从天到地,都是他说了算。反正在他眼里,少爷就是天,代表着无限可能。他只能仰望,怎么可能与他平起平坐? 福安呆愣一旁,嘴巴大开,模样有些滑稽。少年受宠若惊的样子让赵盾没来由的觉得特别放松,他开怀一笑,说道:“上来吧。” 福安望向马夫,马夫对他挤眉弄眼,仿佛在说“你小子走狗屎运了”。又对他努努嘴,示意他赶紧上车。于是,福安右脚一跨,双手一蹭,坐进马车。 坐下之后,他身板挺直,两脚并拢。双手放在两腿上,目不斜视。一边是脑子飞快的运转。他在想,少爷今天是怎么了?又不敢主动说话,只能用眼角偷觑了一眼赵盾的衣角,又迅速低下头。 “小少爷的周岁宴操办得如何啊?”赵盾就想找个人说说话。眼下无人,这位少年正好借来一用。 “回少爷的话,老夫人和夫人亲自监督,已办得差不多了。”福安看向赵盾,“就差小的把少爷请回府了。” “嗯,这倒是。咱们赵府的夫人,都是能干得力的。倘若化身男子,怕是朝堂之上,也没几人能与她们并驾齐驱。”赵盾对当家主母向来敬佩。她深明大义,深谋远虑,寻常男子都比她不过。夫人百合虽不及她,也将府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三个女儿乖巧伶俐,儿子虽年幼,却是个懂事惹人喜爱的宝贝。 府中仆役也多善良温顺,少有刁蛮恶奴。有了她们两位,赵盾尽可放手外事,心无旁骛。 “少爷说的是。”福安不太懂得后面几字的含义。只知道夸赞夫人能干,这便是好话。既是好话,附和就没错。 “府上的仆役之中,属你最小了吧?”赵盾想了想,府上应该没有比他更单薄瘦小的了。 “有三个和小的年纪相仿。其中一个比福安略小,小的月份。”福安来赵府时年纪最小。因为太小,本来不肯收,管家已经回绝。正好百合从外回府,看到福安躲在带他的人身后。小小的身板瑟瑟发抖,一双大眼却偷偷看向她。百合的恻隐之心顿起,于是将他放在身边听用。从此,福安便当百合是活神仙般,尽忠竭力,如星星般仰望。 “你们平日都喜欢玩些什么?”赵盾忽然很好奇,现在的少年,和当年的自己,玩耍的内容可有相似之处? “放纸鸢,斗蛐蛐,摸鱼儿……”说到玩耍,福安变得兴奋不已。笑容布满他的脸颊,眼睛里有忽闪的星星飞过。那是少年专属的流光,七彩绚烂,光芒万丈。 “和你年纪相仿的几个,都和你一样,喜欢这些?”回想自己这般大的时候,正和娘相互扶持,奋力生活,又觉眼前的少年比自己幸运。他能如此轻易的被快乐点燃,沉醉其中,不被生活的锋利震慑,实属本领。 “没有。”说到这,福安的眼神黯淡下来,似有无限哀愁。“只遇到一个和我一样,三样都喜欢的。只是……”他不敢往下说。 凭直觉,他得出结论——这个人好像不可以轻易提起,尤其在少爷面前。夫人为此几次三番的交待过,口气还特别严厉。他想,这必是夫人紧张少爷的缘故。夫人是他的恩人,夫人不让说什么,他一定赴汤蹈火的拥护。 “只是什么?”赵盾不解,为何少年的神采飞扬忽然烟消云散,哀伤瞬间占领了他。 “只是那人走了,从此再没人跟我玩这些了。”福安只能说那人走了。确实,那人再也没来过。据说去了很远的地方,福安还经常想起她。 马车开始上坡,不一会,又来到平地。赵盾掀开帘子。风吹过,有点寒凉,竹叶依然青翠。风起时,叶片纷纷坠地。一片叶子飘到窗格上,逗留不走,却又耐不住风的催促,缓缓坠落。一切如画卷般迷蒙。 赵盾回府本不经过此地。只是今日忧思聚集,想来此地瞧瞧,所以吩咐车夫绕了远路。 赵盾放下帘子,忽然发现福安双手抱胸,身体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她...她…她在这里吗?” “你说的她是谁?”赵盾心中的疑团在扩大。少年怎么了?一会高兴,一下忧愁,一会又恐惧如斯。他这是演的哪出?赵盾不想跟粉墨登场的戏子相对。每天面对这样的人,早已万分厌恶。想不到一位少年也有如此城府,他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芳菲姐姐……”福安听人说起,芳菲姐姐就是死在这片竹林。惊恐之下,他忘了夫人的叮嘱。“芳菲姐姐,就是和我一起放纸鸢、摸鱼儿的玩伴。” “原来你竟和芳菲一起玩耍过?”赵盾终于舒了口气。芳菲是玩耍游乐的高手,有几个臭味相投的伙伴不足为奇。只是连赵府的仆役也包括在内,他有点意外。 “是啊,芳菲姐姐纸鸢放得最高,鱼儿摸得最多,她最厉害了。”福安由衷的说道。想起那些闪亮的日子,芳菲便是其中最夺目的流星。她是官家小姐,穿着光鲜。从不嫌弃他们这些衣衫简陋的小厮,反而跟他们打成一片。有好吃好喝的经常带给他们,和他们玩耍叫闹,游戏也从不耍赖。 “嗯,芳菲最爱这些。还爱些花花草草,四处摆弄。”真没想到,今日顺手抓个小厮,本想胡乱扯几句打发时间,竟然意外找到一位共同缅怀芳菲的知音。这意外让他喜忧混杂。喜的是有人分享,忧的是,他们共同追思她的好,那个人早已消失在天边。 “可惜,最后一次见芳菲姐姐,她竟然不理我,只顾着乱跑。”福安永远记得那一天。他第一个发现芳菲姐姐来到赵府。他提议一起摸鱼。可是芳菲姐说有事找少爷,今天不能摸鱼。于是他又提议玩蛐蛐。芳菲姐说,等她办完事就过来跟他玩,要他准备好蛐蛐。 他千恳万求一名小厮,终于借到两只蛐蛐。提着竹笼,一心一意等着芳菲姐。看到她从书房一侧的走廊边冲了出来,他大声叫她。她不理,还撞倒他。他跌倒在地,再起身时,已经看不到她。他当时还大觉委屈,耿耿于怀。只是那次之后,就再也不见芳菲姐姐来赵府了。 “最后一次见她,那是——”赵盾努力思索,芳菲写给他的信,似乎有提过。 “八月初十。”福安脱口而出。这一天他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准备过中秋,夫人事先吩咐过,让我提前五天去送舂好的月饼馅。所以,那日我记得很清楚。” “你说芳菲跑?”赵盾努力回想,他只记得芳菲那日并未来找他。他遇到她时,她正匆忙要离去,为此他大惑不解。“你把那日遇到芳菲的所见所闻,一字不落的全部说出来。” 福安不敢隐瞒,一字一句,把自己看到的和自己心中所想的,一一道出。少爷越听脸色越苍白,右手紧紧抓住坐垫,额头青筋凸起。等福安说完话时,他竟浑身颤抖。 “少爷,您哪里不舒服吗?”福安慌了,他怕少爷又像上次一样晕倒。如果少爷在他面前倒下,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他没看顾好少爷,夫人定不饶他。 “你说,芳菲是来找我的?然后她从书房的侧廊出来了,还一路奔跑?”赵盾努力求证。太多信息充斥,脑子要回忆、过滤、筛选,他闭上眼,一会又睁开。整理出问题,大声问福安。 “是啊,芳菲姐姐亲口说的。那天,她笑容满面,打扮得格外漂亮。我都好久没见她戴耳坠了,那天也戴上了。”福安努力回忆,生怕错过什么。“我记得,芳菲姐姐冲出来时,还用手捂住嘴,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真相越近,赵盾便愈恐慌。怕是他所想的,又怕不过虚惊一场。他心情矛盾,口气不稳。 “她似乎在哭。”当时福安没反应过来。他远远便看见芳菲。见她跑过来,以为是要跟他会面,就一直盯着她。现在想起来了,她那时是在哭。在她擦身而过的刹那,他明明见到了她的泪水滑落。 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那日芳菲脸上有挥之不去的哀伤绝望,为什么那日她没有来找他。原来她来过,她去到书房,只是她并未入内。她听到了……他正在安慰百合,他说……难怪芳菲的留书他看不懂。 他不记得他曾当面跟芳菲坦承过感情,他一直等待合适的时机。结果,芳菲等到了,等到的却是误会……带着这个误会,芳菲离开了他。他却没有时间去澄清这个误会…… 赵盾的身体慢慢滑落至地上。只听马夫大喊——“少爷回府”,赵盾还呆坐着,无力起身。 少爷如此失态,福安也跟着心慌意乱起来。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影响深远的重大事情发生了,可是已经无力挽回。他一心感激夫人,为夫人效忠到死都在所不惜。却不曾想,他无意间说的几句话,充当了叛徒。将他想要保护的人,推落万丈深渊。他本无心,真相却被揭示。裂痕被唤醒,鸿沟便难以跨越。 第25章有朋自远方来 日落西山,一名少年骑着一匹骏马,驰骋在官道。少年身穿褐色鳝丝罩衫,露出淡蓝衣领,头发束得干干净净。面目如玉,一身贵气。他骑乘的马匹,骨骼强健,肌肉紧实,跑起来英姿翩翩,好不潇洒!一人一马疾驰在路上,怎么看都是意气风发,飘逸出尘,赏心悦目。 紧跟在少年身后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这名男子,表情严肃,目光警惕,四处打量,异常警觉。在他身后,还有四名男子,约摸二十来岁。虽然同样年轻,可是他们却不似少年的轻松惬意。虽然身着便服,他们像是有任务在身的出差官员模样。不是指点这里,就是看看那里,走走停停。 时序转冬,路旁的高大树木,叶子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远山衔着余晖,高低起伏的山脉,几棵树孤零零的屹立着,远远看去,像是剪影印照在天空。 白天有阳光,奔驰在旷野当中,只觉浑身舒爽。太阳一落山,便是阵阵寒风,愈吹愈冷。赶在天黑之前投宿成为紧要之事。于是,中年男子催促身后的四名男子赶紧上前。只得几声嘶吼,后面几匹马高高跃起。着地后便发足狂奔,努力前冲。很快,一行六人,匆匆而去,只剩下漫天烟尘。 傍晚时分,六名男子来到集市。白天熙熙攘攘的街市,此刻已经安静下来。杂耍铺、民间艺人捏泥人、摆弄小玩意的铺面已经辙走,夜市还未开当,正是用膳时间。客栈前灯笼通明,酒肆茶坊旗子招展。每进一家店,都是人声嘈杂,坐席满满。 街头几家已经挂上“客满”的牌子,六人只得往巷子深处走。越往后走,越发安静,人更少了。少年与中年男子走在前,四名男子跟在后。有人轻声念起眼前的招牌——“悦来客栈”、“喜相逢客栈”、“福来客栈”、“朋来如云”。 念到第四个时,他停了下来。想了想,前面三家均有客栈两字,意思不言而明。“朋来如云”嘛,看字面意思,像是客栈,却不明说,挺有味道。前面五人见他停下,不知是何意,也掉头过来。 六人刚站稳,一位方面阔耳、身穿藏青色外衫的男子迎面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脸上带笑,看起来和善可亲。“六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天已近黑,看这六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要投宿。 “正是。”少年摸摸坐骑的脖子,理理它的鬃毛,轻声向男子询问:“不知店家可有上好的房间?”从街头一路走来,热闹场景渐过度到日益冷清,偏偏眼前这家名字还语焉不详,少年语气有些犹疑。 “有有有——”男子满口应承,“六位贵客,三间上房?”男子猜想,少年应是主人,于是与少年对视,询问他的意见。看到少年点头,他便手指一点,“三间上房,二楼左转,三间连号的便是。布置大方清雅,定能让客官有宾至如归之感。” “店家好口才。”店家谈吐不凡,又谦虚有礼,态度不卑不亢,少年对他好感陡增。 “客官过奖。”男子仔细端详六人,风尘疲惫写在他们脸上。他继续道:“看六位客官的模样,应该是赶路之人。想必是又渴又饿了吧?小店既能住店,也能提供茶饭。各位不嫌弃的话,就在此用晚膳如何?” “如此最好。”少年低头和中年男子说了几句,又看向男子,“只是我们的马匹——” “客官放心,本店内设马厩,草豆也是昨日才采买回来的。别说六匹,就是十匹二十匹,也够吃个三天。”店老板兴致很高。眼见天黑了还没客人投宿,正是十分心焦,没想到竟能等到六位贵客。看他们的长相装扮,必是出身不俗之人。不由得喜出望外,说话格外热络。 “终于可以歇脚吃顿好饭了。”四名男子中最老成的发了句感慨,其余三名男子也纷纷响应。“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人困马乏,我现在比马还困”,“我一坐下便能睡着”。看样子,他们是真的累了。最好马上能坐下,躺下,吃饭喝水,最需要的是睡觉。 几人正在感叹,只见店老板退后几步朝院子里大喊:“过来六个人。”一边将两扇门打开。一开门,六人同时惊叹,“真是别有洞天!” 这扇门位于他们进门的右侧,打开之后竟是一个大平台。平台上还晾晒豆子玉米,有人正在收拾。正对面,几匹高头大马在吃草料。马厩宽敞整洁,未闻异味,想来是有人经常打扫的缘故。平台四周,有位女子怀抱幼童在来回走动,想来应该是店老板的家眷之类。 只见六个仆役打扮的年青男子,迅速向他们跑来。他们都笑容可掬。与他们分别打了招呼,然后接过缰绳。等六位客人进了大门,他们才跟随在后,把马牵到马厩,手脚麻利的将绳子绑上,给马饮水吃草料。 店家将六人引向二楼。安顿好六人住下之后,又领他们去用饭的厢房。厢房门口写着“杨柳依依”四个字,打开门一看,真是名符其实。整间屋子绿意盎然——淡绿、翠绿、葱绿、墨绿,甚至连桌布都是绿的。绿色多却不杂乱,深浅不一,层次分明。 以柳为主题的画布满墙面,风致各异,不胜微风。在萧瑟寒风中行走之人,见此场景,不觉温馨可爱,充满生机,浑身变得和暖起来。 安排六位坐定后,店老板便到隔间拿出烧好的热水,冲泡了一壶热茶,又为六位斟好。然后站立一旁,静待客人吩咐。 热茶刚下肚,少年便迫不及待的夸赞起来,“厢房的布置,甚有新意。环境幽雅,连客栈名字都起得出人意表,不知是否请高人精心设计过?”从店家招牌到打开大门后看到的情形,再到进入这间厢房所见,真是处处惊喜。官家装饰的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他见得多了。想不到乡村野趣的妙趣横生,也颇有几分意思。少年惊叹不断。 “客官见笑了。这乡野之地,哪有什么高人?小的不才,有空便写写画画,附庸风雅罢了。”少年如此夸奖,店家心里甚是得意,说话仍是谦虚得很。 “掌柜真是风雅之士。经营客栈,还懂绘画写字,埋没在乡野之中,倒是屈才了。”店老板如此谦虚,少年对他更多了几分好感,连叹可惜。 “客官抬举小人了。”少年忙着说话,其余五位显然已是疲惫不堪。只见他们低头猛灌茶水,一言不发。店老板想,他们可能是碍于情面,不便作声。于是他巧妙的将话题一转,“各位客官一路奔波,想必是饿了。不如点上几个菜,吃饱之后慢慢再叙?” “是啊,饿坏了。”一经提醒,少年马上摸着肚子。仿佛店老板的话开启了他饥饿的按钮,立竿见影。“有什么特色菜,店家端上便是。”少年嫌麻烦。店老板如此雅致之人,上的菜肯定不会差,不如全权交给他。 “客官既然如此信任在下,容在下思量片刻——”店老板略一沉吟,低下头,嘴里念念有词。抬头之时,眼睛一亮,说道:“这样好了,六位,八个菜,再加在下家传自酿的小烧一壶。如果不够,再续便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少年已经离开桌面,走到墙面仔细鉴赏店老板的作品,一面啧啧称赞。听到老板的安排,他便转过身,回了四个字。 “贺叔,你过来瞧瞧。”店老板已走出厢房,交待厨房烹饪。少年向中年男子招招手。“这柳树叶中,还有一些淡黄,不知是何意?” “绿柳才黄半未匀——说的是早春时节,有的柳叶已经长出翠绿新芽,有的稍微迟些,淡黄色包裹着新芽的外壳,所以才会有绿有黄。外壳是为了保持温度,让新芽蓄势生长。待到春日灿烂,外壳剥落,嫩芽便破壳而出。这时,四处可见嫩绿,便是春满人间了。有句诗‘春到人间草木知’,说的就是,草木最先洞悉春意,急着向人报春。” 说起春天,从嫩芽到绿柳,中年男子是信手拈来,在座四位男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贺叔一番话,胜读平生书。”四名男子中,在门口最先说话的,此时也最先开口,语气满是敬佩。 “成康又来取笑长辈,该罚。”此时中年男子已走到少年身边,指着一处墨绿。见成康说话,他便回了一句。说话带笑,像是开玩笑。 “不怕不怕,咱们成康酒量好。不怕罚酒,就怕店家的酒不够喝。”一位鼻梁高挺面容清秀的男子打趣成康。 “王良啊,你敢煽风点火,今晚不放过你。”成康用手点了点对方的手臂。 “好啊,反正已经进城,想来还要住上些时日。今晚就喝几杯,料也无妨。”少年说道。 “有少爷的话,咱们就放开肚皮了。”王良推推身旁的男子,“李全最爱四处寻酒。想来这乡下的酒,一定和绛都的不一样。这回你也能尽兴了。” “小弟也要和成大哥斗上一斗。”坐在最靠近门的,四名男子中年纪最小的刘进,听得嘴馋,也要加入。 正在斗嘴,店老板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个盘子,里面盛放着两个碟子。 “各位客官,久等了——”他将盘子放下,拿出一个碟子,端放在桌面,“这是酱汁排骨,”指了指另外一个碟子,“这是**鸡翅。”放下菜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各位,“客官请先慢用,其余的菜很快就上。”说完便急急离去。 少年正和中年男子在品评墙面所画墨绿的荷叶。以为是夏末残荷断枝留在湖面,几经风雨催折,故此颜色厚重。回头见店老板端上菜,便重新折回饭桌落座。 “嗯,闻起来香,看起来色泽鲜艳,就是不知味道如何了?”说着,少年举起手中的筷子,夹起一块排骨,送入口中。他眉头挑起,用力咀嚼,边嚼边点头。真到排骨下咽,他才说道:“肉嫩汁美,咸淡恰好,入口之后还有清凉回味,正可解腻。” 少年动筷之后,其余人才拿起筷子。大家都试了试这道菜,称赞声不绝于耳。“菜里有少量薄荷,故此有清凉之余韵。又有八角若干,所以肉味浓郁。”说话的正是众人称之为贺叔的中年男子。 “贺叔读书多,品起菜来也能追根溯源。我等粗鄙之人,只知道好吃,真好吃。两块肉下肚,不饿了。”少年和贺叔都品尝之后,成康也迫不及待的吃了两块排骨。他的话音一落,便惹得众人大笑。 “成大哥自称是粗鄙之人,我们几位兄弟,今后再不敢说自己有雅量,有雅兴,一律换成粗好了。”四位兄弟中,气质真说得上雅的便属说话的王良。除了习武,他还吹得一手好箫。除了戎装,尤爱白色。一袭长衫飘飘,吹奏一首幽怨凄美的《致友人》,像极了仙人。 “我倒是不冤,就是连累了王良大哥。”王良这么一说,刘进便来打趣他,“谁人不知我们府上有位文武双全的王大哥?” “那日走在集市,几名女子掩嘴偷笑,含羞带怯的四处瞅。我一看便知,都是来围观王大哥的。”李全也不甘落后,凑上一脚。“无奈小弟皮囊丑陋,实在乏人问津,只能羡慕罢了。”说完,还做伤心感慨状,似乎真的十分在意。 “哎,看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好,我这粗人,自罚三杯。”顶不住众人围攻,王良败下阵来。欲要自解,才发现酒还没上来。“店家,拿酒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无奈,还特意把声音抬高。 “好嘞——”店老板仿佛就在隔壁,一闻其声,人已到了跟前。只见他抱个大坛子,却健步如飞。来到众人面前,将坛子轻轻放下。后面紧跟着来了两名男子,就是刚才到门口为六人接马的其中两人。两位男子各端两个盘子,站在桌子前。店老板将菜一一端放在桌上,一面把菜名报上。 几只油炸鸽子摆在盘中,蘸料盛放一旁,名为“天鸽一方”;肉被切成长条,与尖椒爆炒,名为“丝丝入肉”;木耳切片,鸡肉切成丁,两者混炒,名为“呆若木鸡”;豆干炒肉被命名为“豆肉年华”。 报完菜名,两名伙计离开,店老板留下来摆酒杯。酒杯还在盘上,在座的六位已经忍俊不禁。 “我说店老板,你可真是太有趣了。刚上的四道菜,个个菜名不拘一格,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啊。”听到菜名时,少年已笑得合不拢嘴,这会说着,又笑了。 “我这也是给这乡居生活添点野趣啊。”店老板已经排好酒杯。拿来勺子,将酒坛子开启之后,舀出一口酒,放在鼻子前闻一闻。满意的点点头后,才一一倒入酒杯。说着话的当儿,还将酒一一分发到六人面前。 “掌柜的文才不凡,知情擅画。除此之外——”贺叔先是上下打量着店老板,接着,又走到酒坛子面前,一把抱起坛子,然后又回到座位。“一坛酒少说有三十斤。店家抱起行走竟能健步如飞,想来定是习武之人。” 贺叔又环顾整个厢房,盯着墙面上的画,笑了笑,“这墙上的画,初看似在写春看夏,无限悠闲。湖中偏有一叶扁舟,孤苦无依。应是作画之人顾影自怜。” “这位前辈观察入微,在下万分佩服。”店老板退后一步,站立一旁,双目直视贺叔,叹了口气说道:“各位客官是行旅之人,眼眉端正,似非好事之徒,在下也不敢隐瞒。我本是公门中人,只因志不相投,便辞去捕头之职,开起这旅店。混口饭吃,勉强度日而已。” “原来是位捕头大哥,幸会幸会。”成康说道。看到店老板扛起酒坛那一下,他已料定此人定非普通乡野村夫。 “捕头大哥,当差做得好好的,怎么想起要开旅店啊?”少年十分不解。“据我所见,旅店生意似乎并不兴隆,与街头几处相比,更是门庭冷落啊。” “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啊。”店老板望向少年,摇了摇头,“街头几处,都是咱们平陵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开设。我等小民,只能选此偏僻角落营生。既然如此,也只能安慰自己,院落安静也是长处。只要花尽心思,把菜色做好,照顾周到,想来也能吸引客人光顾。” 店老板的一席话,让在座之人为之动容。想不到开个旅店也要论资排辈,店老板还曾是衙门当差之人,都排到了巷尾,普通百姓如何是好? 正说话间,小二又端上四盘菜,店老板将菜一一摆放好之后,交待道:“各位慢用,有需要尽管吩咐,在下不打扰了。”说着,便和小二一道退出厢房,还带上了门。 众人默默夹菜,气氛突然低沉下来。不一会,每盘菜都被夹了七七八八,少年举起酒杯说道:“众位何须如此低落?咱们赶路辛苦,饭饱之后,定要酒足。今日好好歇息,明天才能精神饱满的做事。”五人闻言,都放下筷子,举起酒杯,仰头喝了个底朝天。离坛子最近的刘进负责倒酒,很快又给大家满上。 酒过三巡,贺叔说道:“刚进平陵城,咱们便遇到这位颇有来历的掌柜,可说是开张大吉。稍后跟他套套近乎,不但多了个向导,还能透露衙门办事的细节给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做起事情来就容易许多,说是事半功倍也不为过。” “是啊。”少年看着贺叔,点了点头,“咱们此行任务重大。正愁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开展。想不到觅了个清冷客栈,竟有如此际遇,真叫来得巧了。” “临行前,大将军……”王良曾在衙门当过捕快,知道民生艰难。听到店老板所说,便想起了临行前的事情。 “嘘……”成康马上出声制止王良。他四下看了看,视线回到门口,压低声音说道:“切不可提将军二字,否则——” “是,是——”王良赶紧道歉:“小的一时嘴快,望……先……不,少爷见谅。” 原来,此行六人,正是先克带领的队伍。 第26章无巧不成书 那日在赵府用过晚膳之后,赵盾对先克说起,以购置军械为名,行察查吏治之实的意义。赵盾认为,先克年轻,资历浅经验不足。如能去往民间,探知底层民生实情,积累政事经验,将来才可言之有物,信服众人。先克接受赵盾的提议。他表示,想要尽早投身其中。早日掌握治理之要,分担国事。 当时,出行人员名单还没出来。赵盾想,不如随意挑一处给到先克,当作他的磨练之地。既要搜寻军械,又要探访农田水利民生吏治。相当于给先克布置了一篇内容广泛的功课,让他自由发挥。 行事原则就是——必须以事实以依据,以不惊扰地方,不暴露身份为底线。目的是要让先克沉下心来,在远离朝堂的陌生之地,脱去中军佐的权力护身,做一名普通平民,冷眼观察。这时候,他甚至连普通官员都不是,不能以官家名头争取特权。一来怕暴露行踪,二来有官府之名,势必有人弄虚作假,必定得不到第一手情报。 当然,赵盾也很清楚,此行远离绛城,北上又路途遥远。对初出茅庐的先克提出如此要求,似乎有些严苛。于是,他派出自己府上的总管贺文相辅,以备不虞。 来赵府之前,贺文是位行走江湖的郎中。除了通晓药理之外,他还知地理,懂人事,精音律,博诗文,可说是位通才。他遇事冷静,阅历丰富,识人度人方面,从未失手。更难得的是,他还有武艺傍身。把他留在先克身边,赵盾非常放心。 贺文是先克之行的掌舵人,这是赵盾亲自赋予的权限。赵盾与先克提起时,先克并不排斥,而是一口应承。因为他深知,贺文并非普通的赵府仆役,他在赵府的地位不可小觑。按职份,贺文仍是下人,可他历经二主,颇受赏识,威望很高。赵府上下对他极为尊敬信任。 许多官宦之家的主人,慕名想要与他结交,都被他一一回绝。他对赵家忠心耿耿,赵盾对他更是依赖敬重有加。 对这样一位长辈,先克自是不敢以官职相压。何况是赵盾亲自下的指令,他更无反对的理由。赵盾是父亲倾心相交的兄弟,他一心一意的栽培自己。此次又将赵府的重要家臣派出辅佐他,足见对他的重视爱护。先克对此感激万分。再说了,有位见多识广的人在身旁,他也乐得轻松。 至于成康、王良、李全、刘进四人,则是先且居任中军元帅时,时任国君晋襄公赐给先府的侍卫。四人同时到的先府。经先且居亲手**,个个学有所长,都是军中精英。四人加在一起,舞刀弄棍是虎虎生威,几无人能近。随着年事经历的磨砺,他们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行事愈加沉稳。 如果说当年的他们是武将的话,如今,则是文武兼备的一流人才。他们上过战场,去过北面荒漠之地。乔装改扮混过市井。阅历丰富,八面玲珑。先克向赵盾推荐这四人随行,赵盾毫不犹豫就同意了。毕竟,以这四人的实力机变,足以胜任此行。 有总管贺文和四员猛将在侧,赵盾相信,先克是安全的,无需担忧。如果外出遇到突发事件,必须依靠六人的集体智慧解决,最终决策者仍是先克。 他是一意孤行,还是以众人意见为上,再做抉择,最终做何取舍,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由贺文向赵盾如实汇报。除了明面上的任务之外,这是赵盾最想考察训练先克的地方,也是此行赵盾最看重的目的之一。除了赵盾和贺文,先克本人都不知晓。 所以这六人外出,身份是这样设定的:先克是少爷,贺文是管家,其余四人则是侍卫。他们声称自己是江湖人士,外出采买器械装备。初到异地,闲暇之余顺便打听点“闲事”。这些“闲事”,不用说,就是赵盾交待的正事。 朋来如云。 先克摇摇头,提醒王良道:“下次记住,是少爷。”这四人是伴着先克长大的。先克的三脚猫功夫,多得这四人指点,才逐渐成了气候。他们是爹送给他的武术师傅,也是兄长。亦师亦兄,一向感情融洽。“我这文弱少爷,有贺叔保驾,还有四大金刚护卫,何患之有?”说完还不忘调侃自己。 “来,大家先喝几杯再说。”现在左右无人,不怕泄露什么。不想大家如此紧张,于是贺文拿起酒杯,朝四位侍卫敬酒。众人举杯,又是一顿豪饮。 “这酒甚是神奇。入口有灼烧感,喝完却不见上头,回味却有甘甜。”喝了许多杯后,又跑去抱住酒坛看了又闻,李全终于把酒的“怪”总结出来。 “是啊,以往喝的酒,有灼热感即是烈性,喝完必是昏昏沉沉。可这酒……”自认为对酒颇有研究的王良也很疑惑。 “依我看,这酒里应该是加了什么解酒的。”成康一边说,一边蹲到酒坛边,死命的嗅,“闻味道,似乎有点酸中带甜,难道是加了梅子或是什么果子之类?” “贺叔最是见多识广,肯定知道是什么名堂。”三位兄长都不得其门而入,刘进推荐贺文来解惑。 “各位太看得起贺某人了。”大家都看着贺文,盛情难却。他只得站起身,往酒坛走去。弯下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又似乎在沉思。好一会,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转而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既然众位如此抬爱,在下就估且猜上一猜。这酒里放了一种名叫‘风虎子’的草药。此药可增加酒的浓度,所以入口灼热。为了防止灼热上头,同时避免把酒的原香完全掩盖,又加了一种‘冷灵仙’的果实。这种果能解酒醉,却无色无香。这甘甜之味便是果实所致。” “高,实在是高。贺叔说的草药和果实,我等均是闻所未闻。实在是万分钦佩。”赵盾推荐给自己的这位总管,先克早知其博学多才。只是一路旅行下来,亲身接触后,还是忍不住惊叹连连。这位贺叔,就是本活动的书简。内容丰富,种类繁多,让人应接不暇。 “各位过奖,过奖了。”贺文被夸得不好意思,直摆手,“老夫比各位多食了几十年米饭,自然见闻多些。这酒里放的均是野山采摘可遇者。正巧我又做过草药郎中,可说是歪打正着,不值一提。不过,具体对错,还要店家来评判才算。” 先克对真伪也很好奇,便对大伙说:“大家现在饭吃饱了,酒也喝了,不如请店家一起喝两杯。先说说这酒,顺便再给我们好好介绍平陵县城,我们也好早点办好手上的事。” 众人连声附和。刘进赶忙跑出房门,对着楼下大喊:“店家,我家少爷有请。”说得又急又快,逗得里面的人都笑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准备找店家麻烦来了。 只见店老板从楼下露出个头,大声回应,“马上到,客官稍等。”待刘进走回座位,将在座人的酒都满上时,店老板人已经到了面前。来去迅速,干净利落,真正是做过捕头大哥的人。 “请问少爷有什么吩咐?”店老板站直在先克面前,语气恭敬。 “哦,我们刚才在说店里菜好酒好。几个人喝还不过瘾,想请店家一道。顺便给我们讲讲平陵城的趣事解解乏。”这位捕头大哥成功的吸引了先克的兴趣。瞧他的阵势,来去如风,煞是有趣。如果邀请他坐上一叙,肯定其乐无穷。 “这……”店老板似乎有些为难,支吾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也罢,在下便陪几位喝几杯,略尽地主之谊。” 店老板找出一个酒杯,斟满酒,捡个靠刘进的位置坐了下来。 刘进调皮,先向店老板求证,贺叔说的“风虎子”和“冷灵仙”是否入酒。店老板听后,满脸诧异,看向贺文,竖起大拇指说道:“前辈真乃世外高人!这酒是在下家传秘方,两味草药,现已鲜少人知。更不要说只是尝一尝,便能品出这二者。” 赞叹之后,他还不忘打趣贺叔,“前辈如要酿酒营生,在下的客栈怕是要关门大吉了。还请高抬贵手,给晚辈留条生路。” “店家过奖。”贺叔笑得眯起眼睛,“想不到我这点功夫,还能抢店家生意。如此说来,店家开的是客栈,其实是靠卖酒为生?” “正是。”店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各位也看到了,偌大的门面,生意非常冷清。杂役倒请了七八个,开支很大。如果光靠住店,怕是连我自己都养不活啊。”说着,他自顾自抿了口酒润润喉,“幸得祖上积德,从小跟家父学酿酒。远近酒肆茶楼馆驿,喝的都是我家的酒。这才勉强度日混个饱饭。” “此地位置偏僻,门前的路面又碎石堆积。晴天是尘土飞扬,想来下雨便是泥泞不堪。投宿之人,除非是急需入住,实在找不到地方落脚。否则,很难到此处来。”王良忍不住要为店家担心,于是将店的劣势一一道出。 “这位兄弟说的是。”店老板摇摇头,堆积一日的迎客笑立马垮了下来,神情变得寥落。“当初说要开店,选好了集市入口的第三家,定金都给了掌柜。第二日却被退了回来。说是有人出了高价,非要不可,只好作罢。心想,酒香不怕巷子深,选择推后几间也行,价格便宜店面还大些。谁知从集市入口到道路最平整的地方,无一空铺。” “一问才知,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把整条街给承包了。我再退,就到了这里。地方宽敞,租金便宜,就是门前的路不好走。之前县令大人几次三番派人来丈量,说是准备修路。自打他小舅子包街之后,便再也不提修路之事。” “我们附近几家,生意渐渐萧条。和我一起开店的,十家关了八家。多亏卖点酒,否则我也只好卷包袱回乡下了。”店老板仿佛压抑已久,今日逢个知音,便一古脑儿把苦水全给倒了出来。 “可你怎么也是衙门中人。算起来,上下都有熟识的人。就算已经离开,他们总要给你点面子,不至于将你逼到这般境地吧。”成康不解。虽说他从未来过此地,可是穿过公服的,和没穿过的,还是不一样的。虽说人走茶凉,基本的人情总还有。 “这……说来又是……”店老板似乎有难言之隐,不愿提及。他拿起酒杯,向着众人,“看几位客官的衣着言谈,必是出自富贵之家。哪里知晓平民百姓的难处?不提也罢。来,咱们先干一杯,今日先尽个兴。日后有缘,不问也知。”说着,率先把手中的酒给干了。 既是他不愿开口,众人也不好勉强。大家本是初次见面,交浅言深,恐有窥视他人私隐之嫌。于是都识趣的不再追问,举杯喝酒而已。 “几位客官来到平陵城,不知是寻亲会友还是办事?”几杯酒下肚,话就说开了,店老板问起六人此行的目的。 “家父经营镖局,特派在下外出置办器械兵器。”先克将预先想好的借口说了出来。看了看贺叔,又望了望店家,“不知县城可有打造兵器的好去处?” “公子可是问对人了。”店老板爽朗一笑,“在下原先在衙门当差,先是被安排去置办兵器武装,后来才去缉拿要犯。因为采办之需,足迹踏遍县郊乡野。制作兵器的大小作坊,何人擅长何者,可说是相当熟识。所以,搜寻兵器既是我的爱好,也是我的老本行啊。” “自从踏进‘朋来如云’,遇到了热情好客的店家,吃上了名字妙趣横生的菜肴,喝上了闻名本县的佳酿,还遇到了懂行的行家。岂止‘朋来如云’,简单是“惊喜如云”啊。”说着,贺文喜上眉梢。 店老板说起兵器眉飞色舞,之前的抑郁转眼便抛之九霄,一看就是位率真的性情中人。出门遇到这样的人,不说办事有人行方便,就算只交个朋友,也是幸运之至。 “客官言重。在下不过是尽的本份。只有把店经营好,我这一家大小才有饭吃。”贺叔很客气,态度又温和。店老板也非常高兴能遇到这样和颜悦色的客人。“说到器械装备,真是缘分来着。在下守着这店,从春到冬,也就客官六人有此需求。多得六位贵客驻足,否则,我这长处太久不用,还愁无处发挥呢。” “看来我们还做了件好事,给掌柜的发挥长处的机会了。”王良打趣店老板道:“我们的到来,真正是‘朋来如云’哦。有朋自远方来,如云舒卷,来去自由,不亦乐乎?” “岂止不亦乐乎?简直乐意之至!多谢各位大人给小的机会。”说完,店家一本正经的拱起手,朝众人深鞠一躬。众人都笑了起来。想不到店老板倒是个有趣的人。不像捕头,倒像是个油嘴滑舌的风流才子。 “依掌柜的性格才华,如果这店开在闹市繁华地带,恐怕整条街生意都被你抢了。想来县令大人是有备无患,专门提防你呢。”成康也调皮的开起玩笑。 “小的百思不得其解,幸亏客官提点。现在终于想明白,原来不修路的原因竟是为此。”店老板苦笑一下,叹了叹气,“苦的是已经关门的街坊,在下惭愧万分啊。” 众人一听,又是大笑。店老板也跟着一起笑,边笑还不忘倒酒干杯。 “夜已深,今日赶路也累了。店家恐怕还得收拾打扫,大家就散了吧。”时候不早,等会他们还得部署明日的计划,不能太任性。先克说道:“散之前,想跟店家请教。明日可否借店家一日,带我等前去制作兵器的好去处走一趟?当然,耽搁店家生意,劳烦店家奔波,自当奉上酬劳。”有人带路,可省不少时间精力,付双倍的钱都值得。 “客官太客气了。小的最近酿酒酿得浑身像醉了似的,正想找个理由出去透透气,试试新兵器。各位相邀,我家夫人定然不好回绝,我正好借机出去转转。酬劳倒是不必,只管我路上好吃好喝就行。”店老板满口答应。 最近生意不好。虽然例年均如此,店老板还是很郁闷。一下来了六位入住,而且一住肯定少不了三五七八日的,店老板打心眼里高兴。六人的到来,无疑是客栈冬日里的一缕春光。为了几位爷开心,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更何况这本就是他热衷之事。 众人哈哈大笑,便各自散去。 第27章突如其来的疾病 群臣大会召开的第二天,荀林父便将派往地方的官员名单交到赵盾的手上。赵盾说,他一定会尽快回复。可是随后,他就没出现在他的专属办公署地——丝纶阁。大臣聚集在门前议论纷纷。许多事情需要赵盾亲自审阅定夺,他的缺席,令人不安。 自从赵盾出任正卿以来,虽说反对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对他的行事作风颇不以为然。但那终归是处理事情的方式不同而已,赵盾的做事态度却是无可挑剔的。 每天辰时,赵盾必定朝服整齐的端坐在丝纶阁中。大小文件堆积案头,他开始一一批阅。中间有大臣求见,他会随时停下手边的公事一一会面。用过午膳,休息半个时辰左右,又开始下午的忙碌。通常他会酉时左右离开返家,算是结束一天的工作。 一天下来,大小事情不少。除却更衣喝水,几乎是不间断的。每周例行工作六日,休息一日。如有急事要务,休息自然推后,等空闲时再补。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日日如此。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坚持不懈。着实让当初不看好他的人,刮目相看。 他曾当着众位大臣的面说过,自己是笨鸟先飞。出仕晚,经验浅,必须依靠勤奋来补拙。他还请大家务必多提点他,时时纠错,共同把国家治理好。 赵盾的一番话,收服了不少反对派的中下级官员的心。他们对前途惶恐,又对“老臣派”渲染的赵盾十分畏惧,于是紧紧抱住“老臣派”的大腿。后来他们发现,其实赵盾并非凶神恶煞,这才渐渐放松警惕。 近距离与赵盾接触后,他们发现,赵盾待人温和有礼,行事稳重。他渴求对晋国国内的令出多头及时纠正,主张依功绩考核官员。他大力号召将基层官员中有能力想做事的人升迁到领导位置,参与谋划、制定民生政令。 他还经常提及,真正对民生有利的法规律令,一旦制定出来,定要将他们落实,这样便能造福百姓。赵盾下达命令,说要收集全国上下各部各级的执行政令,还将他的主旨宣告。这些中下级官员听闻,欢呼不已。 他们都出身卑微,凭借一技之长,进入官员序列。做的却是打杂跑腿,毫无用武之地的琐事。为了三餐饱食,还必须时刻盯着上级官员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饭碗被砸,从此生活无依。他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其实他们心里十分清楚,他们的前路,如一马平川,一眼已到尽头。要么花大价钱财买个高官,要么上辈子做的好事太多,攀上哪位官家小姐。否则,简单重复,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只能如蝼蚁般,为微薄口粮,劳碌奔波。 可是他们又不舍得,也不敢放弃这份差事。因为他们知道,如果离开这个体系,回到平民的身份,日子只会更加不堪。在这里,起码还能抱有一丝侥幸。假如哪一天,有个独具慧眼的长官出现,他们便可一飞冲天。这份职业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们内心深处,还残存着对所在阶层的同情怜悯。虽然只是一星半点。毕竟他们也是常人,还有常人的恻隐之心和未曾泯灭的小小梦想。他们幻想,有朝一日,如果能够施展才华,要尽微薄之力,给仍然没有脱离苦海的芸芸众生一点希望,一点改变。 如此,在他们看来算是不辜负初心。找回失落已久的理想,聊以安慰。与此同时,勉强也算功绩一件。可凭借它讨爵索禄,助他们努力往上爬升,不再如此压抑。 这些中下级官员的倒戈,引起“老臣派”的强烈反弹。他们对赵盾极力排斥,所以才会更卖力的多方阻挠他的变革计划。这也难怪,眼见自己阵营的人心向着敌方,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势必军心涣散,危机重重。 好比双方力量对比原是5对5,势均力敌。现在己方有2人倒向对方,力量对比一下成了3对7。他们劣势明显,却不愿甘拜下风,所以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扭转颓势。 赵盾一反常态没有出现,急坏了众多官员。尤其是“老臣派”的一干人,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原本是想催促赵盾尽快确认最终名单,以便大部人员与购买军械的一并出发。可赵盾不来,如何是好? 那些暗自感慨自己或有机会的下级官员,此刻心情也是七上八下。赵盾满怀信心,无奈地方屡屡拖延。接着赵盾变得不紧不慢,说是要完成先君遗愿,买什么军械。这些下级官员顿时非常失望,失望之余便心怀怨恨。想不到赵盾竟是个软弱无能的反复小人,没有一点强硬手段。遭遇小小的困难就轻易放弃,活脱脱就是只软脚虾。 后来荀林父等人说要为国效力,派人去往各县,赵盾大力称赞。他们又觉万分侥幸,幸好没有早早脱离“老臣派”的阵营。现在是用人之际,如果能上名单,他们就能施展抱负。查访实情总比购置军械强许多。这么一想,他们的希望重新被点燃,于是翘首以盼。 他们对“老臣派”和“新人派”的恩怨全不知情。只是一心一意将恩怨得失喜乐全系于赵盾一身。成也赵盾,败也赵盾,他们的命运全在他一人操纵。赵盾在云层,他们仰望他。如仰望星空,高不可攀,却又寄予毕生厚望。他黯淡,他们便埋怨天空。如若他明亮,他们便渴望有光明照耀自身。 除了荀林父等人,许多官员携带文件等着呈递禀报。书吏却说,赵盾还未出现。也不见家人来报,不知是何原因。已是辰时三刻,荀林父等人四下走动,甚至还到大道前伸头观望,仍是不见赵府的马车。 远远的倒是看见臾骈来了。若在以往,必是臾骈要主动上前跟荀林父打招呼。毕竟荀林父位居六卿,地位尊贵。此时,荀林父心急难耐,顾不得上下尊卑。臾骈一落地,他便大步上前,劈头便问道:“大将军还未入阁值事,不知臾将军可知其中缘由?” 臾骈非常吃惊,重复道:“大将军还未入阁?”这个时候,理应是处理公文最忙碌的时候。他一脸的无法置信,“怎么可能?” 臾骈似乎真的不清楚原因。站在荀林父身旁的箕郑父只得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道:“昨日还好好的,名单也递交了。大将军还说,这两日便要审出结果。可眼下……” 臾骈一听,心里暗暗惊讶,想不到荀林父等人的办事效率如此之高。他不动声色道:“哦,原来是因为此事。昨日才提交,大将军手上事项繁多,耽搁一两日也是情理之中。还请两位将军不必如此焦急。” “臾将军也有要事向大将军禀告?”荀林父问道。平日里没有事情,臾骈很少出现在此。毕竟高级别的六卿会议,他不够资格。群臣大会,无事一般半月才一次。除非是被赵盾派遣特殊任务,需要复命,他才会专门跑到丝纶阁来请示。 “正是。”臾骈点点头,“前几日,大将军差我办些事,今日特来复命。”赵盾亲**待的事情,其余人也不好过问,所以他便略过。 “可眼下,大将军还未现身,这可如何是好?”臾骈不多说,荀林父也不便多问,只好把话题再度转回到赵盾身上来。“臾将军近日可有见过大将军?不知他有何交待?”荀林父渴望从臾骈处打听到什么。毕竟,臾骈是赵盾的亲信,或许能探听到蛛丝马迹也未定。 “这倒没有。不过荀将军不必着急,大将军不是没交待的人。如果有事,迟些必定也会现身。实在走不开,想来也会派人来知会。”臾骈赶紧宽慰。他也很纳闷,大将军向来勤奋。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他心里也有千万个问号。 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前方一匹棕褐色的马飞奔而来。马上一人,身穿暗红色外衣,定睛一看,正是赵府的侍卫长。他来到宫门前,“吁”的一声,勒马下马,利落沉稳。他神情严肃,看到三位将军,一一打过招呼,便要往里走。 臾骈经常出入赵府,与他很熟识,叫住了他,问起赵盾的情况。侍卫长赶路匆忙,说话还带着喘,“回臾将军,大将军病了。故此,特命小的前来告知众位。”说完,便要转身。 “大将军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有没有请大夫诊治?”荀林父赶紧追问。 “回荀将军,今早仆从侍候大将军起身,不想大将军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摸额头发烫,于是便去请大夫。小的只是奉命告知,其余情形恐怕要回去才知。”侍卫长得令之时,大夫已经去了赵府,与他打过照面。至于是何病状他并不知情。 “三位将军,恕小的无礼——”侍卫长急欲离开。因为他要去知会宫中掌管值事的官员,还要通知国君。这是临行前,大将军半清醒的状态时对他交待的。并且命他速速办理,不得有误。“大将军交待小的,务必要尽早办妥。所以……” “你先去吧。”臾骈说道。侍卫长有令在身,不好耽误他,于是让他先走。 三人仍在原地驻足。荀林父和箕郑父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有相同的疑惑:昨天人还好好的,今天却病得无法上朝?刚拿到名单就病了,这也未免太巧了吧?可是,臾骈一脸的茫然,还有侍卫长的焦急和匆忙忧心,似乎又不像演戏。 而且赵盾犯不着将大小事情全部扔下,仅仅因为想逃避这份名单?想来,赵盾似乎也不是手段如此卑劣之人。不过,为防万一,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二人相互点了点头。 “臾将军,大将军的病来得甚是突然。不如我们一起到赵府去看看,或者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荀林父向臾骈提出邀请。 “两位将军先行,臾某要到里面看看。”臾骈指了指宫门之内。既然已经来了,还未进去看看,便要调头,实在没有必要。而且他想,大将军就算真病了,现在正是大夫忙作一团的时候。就算去,也探听不到什么。 不如先去宫里,见见熟识的官员,看看他们的反应。顺便看看众生相,分清敌我。或者还可等到郤缺,一起揣测荀林父他们那份去往地方的名单到底会有何人。 稍晚些再去赵府。大将军的病情或许已经好转,指不定他们还能一起碰个头,拿出什么好的计策来。当然,他的这些想法都留在肚子里,没有说出口。 “那我们先行一步。”荀林父说道。 目送荀箕二人乘坐马车匆匆而去,臾骈转身踏进宫门。还未到大殿,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已经传递出来。待他走进殿内,便看到三三两两的,这边一堆,那边一组。热闹得像东大街的集市,就差讨价还价和吆喝声了。 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向“丝纶阁”。一路上,各种声音充斥在他耳边。他慢慢地走,细细地听,不遗漏任何细节。 “大将军忽然病倒,不知身患何疾,竟致无法处理政事?”,“依我看啊,定是生了大病。潜伏已久,突发发作,令到无法起身。”,“国君年幼,大将军又病了。如今群龙无首,如何是好?”说这些话的,正是各部办事大臣。他们有公文禀报,做的是基础工作。对内情不知,所以心事重重,夸大事实,一味担心。 “刚才,我看到荀将军他们几人聚在一起,好像说的是那份名单。似乎昨日已经提交……”,“只是大将军这一病,不知会不会影响?”,“也不知道那份名单上都有些什么人?”,“我昨夜做梦,梦到自己被派到……好像是往北,对,往北……”对名单如此在意的,正是那些中下级官员。 看到赵盾锐意改革,便满心希望。期待自己被纳入考核地方的范围,一展才华。有朝一日,受到重用。他们希望很大。担心赵盾这一病,他们的未来中途有变。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前途。赵盾的病,则是横生出的枝节而已。 “这大将军,病得也是……”,“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昨日收到名单,今日就病倒了?”,“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购置军械的队伍就要出发……”,“嘘,小声点……”,“这大殿上,声音杂乱,有谁专门过来偷听不成?” 正说话间,臾骈已经走过了。他没有偷听,他凑巧经过,大大方方的听到了。说话的正是自称“五君子”的其中四人——先都、蒯得、梁益耳、士榖。箕郑父也是“五君子”的一员。荀林父和先蔑虽也时常与他们聚首,关系却没有五人亲密。 他们没有随荀林父和箕郑父去门口守侯。他们是陆续前来的。刚刚聚集完毕,便听到赵盾侍卫长的通知。于是便围成圈,你言我语的说了起来。他们一心认定,为了拖延名单,赵盾使出了“苦肉计”。购置军械之事,漏洞百出,不能堵住他们的嘴巴,所以赵盾只能出此下策。他们愤愤不平,充满恶意,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走到“丝纶阁”。赵盾的书吏正跟赵府的侍卫长说着什么。见到臾骈,二人转头跟他招呼。 “臾将军,有何指教?”赵盾的书吏和臾骈是同乡,见臾骈走到这来,便知是有事想询问了。 “今日殿内格外热闹。想来大将军不在,你的工作定是繁重了许多。”臾骈很清楚,各部大人,有事不能解决,或是有各种猜测,肯定把矛头指到书吏身上。“有用到臾某人的地方,但说无妨。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定当竭尽全力。” “还是臾将军温和体恤。”赵盾不来,书吏要面对众多询问指责。好容易盼到侍卫长将大将军不能到来的原因说明,本以为矛头不再指向他了,谁知反而变本加厉。比如“紧要公文如何处置?”“耽误了大事,你能承担后果吗?”“我这个最紧要,已经反复修改,到了最后关头了”。 人人都认为自己的事情最重要,争先恐后的反复强调。一早上,他已焦头烂额。听到臾骈的话,顿时觉得如春风化雨,格外温暖。“就这么一会,小的已经被质问得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有臾将军的一句话,听来最舒心。其余的……”他这个位置,做得好是应该,做不好则是上下受气。今日算是集中爆发,他急得脸都青了。 “他们也是急上心头,大家相互体谅,都是对事不对人。”臾骈拍拍年轻的书吏,安慰道。他由当值处分派过来,与大将军共事不久,经验又浅。那些势利小人有事无事便找借口挤兑他。 “如果人人都像臾将军那么好说话,小的也是……”,说着,书吏的眼睛便要红了。刚从剑拔弩张的环境中抽离,忽逢一缕清风,若有所感,差点就要千恩万谢了。惊觉侍卫长还在一旁,顿时又觉不好意思,他赶紧回道:“呈递的文书我已全数收好,正要分门别类。紧急文书会单独分列,请侍卫长带回大将军府。” “大将军已经病倒,一时半会也不能批阅。你慢慢分类,不要着急。我先去面见主君,之后再折回拿重要的文书,你看如何?”侍卫长说道。 “如此最好。”刚打发走那些青面獠牙的官吏,转头还要迅速拣选重要的文书。侍卫长在前更是紧张,恨不得他赶紧离开,自己好静静的做事。书吏说道:“下官一定尽快,不敢耽误侍卫长的正事。” “文书拣选也不急在一时,你下值之前给到我便好。”书吏满头大汗,侍卫长有些不忍。眼下已是初冬,豆大的汗水却布满他的额头,想来是真的急上火了。 “恕在下多言。”臾骈说道:“既然大将军已经卧病在床,今日恐怕是不能再处理任何公文了。就算只是小恙,休息一日也是必要的。如果将这些文书带回去,他心有牵挂,恐怕会对身体复元不利。” “臾将军说的是。”臾骈已经开口,侍卫长也改口道:“你尽量今日之内整理完毕即可。我回去之后,看看大将军病情如何。如果大将军明日便可进阁,恐怕这些也是明日一早需要用的。” “小的明白。”书吏如蒙特赦,冲臾骈和侍卫长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小的保证,今日之事必定今日完成,绝对不敢耽搁。”说着,还挠挠自己的后脑勺。 第28章有人欢喜有人忧 书吏有事要忙,臾骈也不便打搅。正要转身离去,只听书吏眼角飞扬,接着恭敬的说道:“见过郤将军。” 臾骈一回头,郤缺就在身后,两人相视一笑。臾骈说道:“正想着,怎么不见郤将军,想着人就到跟前了。” “真是心有灵犀啊。”今日出门有事耽搁。郤缺来到大殿门外,众人三五成堆的说个不停,这才知道大将军病了。虽然不能入阁奏事,就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遇到臾骈。不想还真的见到了。 于是两人结伴往外走。走到大殿外,人群已被疏散。反正大将军病倒已是既成事实,何苦纠结?大臣回府衙处理公务去了。闲杂跑腿的,今日办不成事,就当是偷得半日闲,也都乐呵呵的离开了。 人群走得差不多,两人一想,左右无事,于是又折返回宫。找到一处为官员入朝候命备用的小室,坐下闲卿。 “今日可有遇到他们六人?”郤缺坐下便问:“我过来之时,只见四人往外走,另外两人不知踪影。” “在下全程耳闻目睹,一字不落。”臾骈低头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自我从马车下来那时起,好戏是一出接一出,真是目不暇接。”郤缺一脸问号。臾骈就把遇见荀林父和箕郑父,接着又听到另外四人的议论,一一道出。 “这么说,他们二人直奔赵府去了?”郤缺简直不敢相信,平时冷静自持的荀林父竟会如此莽撞。大将军刚刚病倒,大夫仍在诊治。他便急吼吼的要杀到府上,目的未免也太过明显了吧?平时荀林父很少造访赵府。朝野上下都知道,他与大将军曾因军队改制有过龃龉。这会却第一个跑去,不符合常理啊。 “是啊。他们还邀请我一同去,被我婉言拒绝。”臾骈瘪瘪嘴,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平日亲近的人不会去。毕竟大夫诊治之后,生病之人需要休息。平日极少往来的,更不要去。否则就显得另有居心,想要刺探什么。” “看来他们对那份名单寄予厚望啊。”郤缺想了想,“不过,我对那份名单也是充满好奇。” “我也不曾见过名单,只能等大将军召见才能见到。”昨日,臾骈奉命去过‘丝纶阁’,荀林父是午后呈上名单,所以他并不知情。 “不知臾将军因何事被单独召见?”近段,因为购置军械之事,郤缺与臾骈频频见面。两人均是务实勤勉之人,做事又都尽职尽责。所以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赵盾既然交待臾骈,想必对郤缺也不用隐瞒了。 “先克将军一行已经抵达平陵县,大将军命我与他保持联络。”说到此处,臾骈压低声音,还下意识的往四周看了看。 “哦,原来是奇兵已经就位。”郤缺说道。之前听闻先克会被派出去,只是具体地点还未确定。后来郤缺忙着手头的事,也没追问。想不到他们那么快就到了。 “是啊,大将军想借此栽培先氏,可说是用心良苦啊。”臾骈感叹道。 “年纪轻轻便坐到如此高位。只凭祖上庇荫,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大将军此举,可说是高瞻远瞩。”在郤缺看来,赵盾的此番动作,对先克的成长和将来的发展,无疑帮助极大。毕竟,先克年纪太轻,善良活泼有余。不懂世间疾苦,历练太浅。莫名其妙的身居高位,整个人还飘浮在空中。需要有个机会,让他脚踏实地。 “世事难料。想不到‘五君子’的反击竟如此正义忠直。着急去往各县查访地方民情,一腔爱国为民的热忱真是令人感动。现在看来,先将军这支奇兵,注定是要立大功凯旋啊。” 这段时间,朝中政事真是瞬息万变。明明他们已经谋划好,对方却不甘落后,机智取巧的想出对策与他们针锋相对。原本只是派个年轻人练兵,很可能最后小兵立大功。想到这,臾骈无限感慨。 “老天眷顾。虽然阻力重重,这支奇兵好似夹缝中的一道曙光。有了它,我们已经走在对手前面了。”听到先克一行已经抵达地方,郤缺也觉无限安慰。万事开头难,只要开了头,剩下的问题一定会有办法解决。既然先克已经到达,马上可以着手暗访。就算这边拉锯还要费些时日,算起来,还是己方占了上风。 “是啊,现在就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单上到底有些什么人?”臾骈对名单也有满满的好奇心。他看向着郤缺,歪了歪头,“咱们估且一猜。如果所料不错的话,正如那日议事堂上所说,应该都是与我们名单所列极其相似之人。” “所司范围相同,能力相当,甚至有些可能还是知交好友。”郤缺也笑了笑,参与到猜谜游戏中。“或者还有可能,有些还是我们五十二人名单上出现过的。” 两人对视一笑。原本严肃的公事,一下充满无穷乐趣。想想有些无奈,却又是情理当中。 “无须胡乱猜测,明日一早去大将军府走一趟,便一切明了。”臾骈提议明天同去赵府。他看向郤缺,后者摇了摇头,臾骈问道:“郤将军是有事在身?” “是啊。最近军中招募了不少新兵,要考察他们的体能和技能,许多事情要做。下午我还要赶往操练场,忙完也要后日了。”这是郤缺的例行职责。因为拟定人员名单耽搁了进度,现在要补上,所以这几日很是忙碌。 “郤将军真是能者多劳,臾某佩服。”说着,臾骈对郤缺抱拳以示敬佩。 “臾将军过奖。郤某不能亲自探望大将军,还请臾将军与大将军见面之时道清缘由,转达我的慰问之意。”看望赵盾不费多少时间,郤缺之所以不去,因为他有顾忌。“臾将军既是有事要禀报大将军,去的正好。我想,我还是不便一同出现。故此……” 他试着向臾骈解释他的想法。他不想与臾骈同时出现在赵府太过频繁,尤其现在。荀林父等人盯得很紧,如果他们走得太近,反而会把对方逼急了。 “还是郤将军想得周全。”臾骈心里暗叹,郤缺还真是滴水不漏啊,小心谨慎到如此地步。不过大家都是为了把事情做好,做多总比做少要好。 郤缺补充道:“听你提到,荀林父和箕郑父在宫门守着你的样子,可见他们的急切。明明知道大将军病倒了,还急着要去大将军府,可见他们多想插手地方之事。他们越是焦急,我们更要显得不紧不慢。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我们便有时间与他们周旋了。” “郤将军说的是。”臾骈点点头,“大将军生病虽不是什么好事,起码也为我们争取到了时间。眼看我们的人就要出发,如果他们的名单被拖延,对我们极为有利。所以我们大可不必着急,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 “正是,正是。”郤缺十分赞同。“所以,我现在要赶回府上,准备下午要用的材料。而你——”他朝臾骈努努嘴,“明日一早,不,别去的太早,否则会打扰大将军休息。过了晌午再去。以对方身体健康为要,这才是探望病人的态度。” “谨遵郤将军教诲。”臾骈站起身,毕恭毕敬的就要向郤缺行礼。郤缺连忙站起来,一把扶住臾骈,口中连称,“折煞我了,折煞我了。”他拍拍臾骈的肩膀,“臾将军人品能力均在我之上,何需对我行如此大礼。” “郤将军战功赫赫,年资才干职位均在臾某之上。更难得处事机警,谋划周密,通达透彻,臾骈更是望尘莫及。”臾骈是发自内心的欣赏郤缺。他自问正直忠诚,宽厚为怀,用兵打仗也能数得一二。但是,对政治形势的洞察,他没有郤缺看得远参得透。所以甘拜下风。 “术业有专攻。臾将军在战场上克敌制胜,运筹帷幄,在下也是自叹不如啊。”臾骈在战场的表现,那是众所周知。除此之外,臾骈护送狐射姑家眷去往翟国之事,更令郤缺格外推崇敬佩。 “狐射姑羞辱将军在先。臾将军受大将军信任所托,以个人操守为限,没有借机泄私愤报复。如此器量风度,世上少人能与匹敌。”单就是这件事,郤缺就对赵盾改观不少。能团结臾骈这样的人,还能让其为己所用,可见赵盾值得寄予厚望。 “臾某得承郤将军抬爱,不胜荣幸之至。”臾骈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赶紧转移话题,指了指外面,忍住笑说道:“如果我俩再这样互相吹捧下去,估计日落都走不出屋子。在下左右无事,只怕耽误了郤将军——” “是哦——”郤缺赶忙往外走,“我要走了。明日有何情报,咱们后日再叙。后日过后,我便得闲了。” 臾骈紧随其后,两人并肩走出去,在宫门口分道扬镳。 第二天,臾骈叫来府上的管家,交给他一封信,嘱咐再三。确定交待清楚之后,他才施施然往赵府而去。 赵府。 今日门前车马拥堵,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引得人群纷纷驻足。众人纷纷猜测,难道将军府又在办喜事不成?可是并没有张灯结彩,去往赵府的人也不似去贺喜般喜气洋洋。而且侍卫盘查得格外严谨,再三查问之后才去通报。 小部分人听了侍卫的话,面带愁容。将随身携带的礼物致上,人便转身离去;大部分人与侍卫对话之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入府一试。然而不久便又出现在门口,无奈返回;只有少数人能入其门。出来之后,他们脸上的愁云散去。虽无喜色,也算平静从容。似乎商定了什么事情。心头大石落下,便要付诸行动。 臾骈叫家仆在离赵府颇远的地方停下,他只身信步走到赵府门前。门口的守卫正在安排各位大人依次等候。跑腿的小厮站立待命,很是忙碌。午时已过,还如此喧闹,可见在这之前,更是盛况空前。臾骈想,等到排队到他,估计也要到下午了。于是决定先站在外围,视情况再作决定。 臾骈隐身在众多车马仆从、部属官员当中。他一身深灰外衫,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他也正好借此冷眼旁观。 才站定不久,就看到荀林父从赵府走出来,后面跟着箕郑父。两人一前一后,不一会便停了下来。他们站立的地方离臾骈不远。臾骈背对着大路。此时,他靠在一辆马车侧面,把自己隐藏起来。两人说的话,一字一句尽入他的双耳。 “大将军确实是病了,才说没几句,竟咳了起来。”说话的是箕郑父。昨日两人被拒绝,说是大将军不见客。吃了闭门羹的两人不死心,今日又跑来,终于被召见。他一直怀疑赵盾是在装病。刚才亲眼看见赵盾面色苍白,形容委顿,他的疑惑才打消。 “是啊,这病来是甚是奇怪。偏偏……”荀林父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沮丧,“刚才大将军也说了,名单之事,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定夺。” “是啊,眼看明日购置器械的队伍就要出发,而我们……”箕郑父也是非常懊恼。眼看就稳操胜券,却败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病,怎能不让人扼腕。 “会面很匆忙。正想问点正事,马上有人站出来提醒他要服药,真是——”已是第二次上门,荀林父很想知道结果。 谁知刚开口,问赵盾是否购置军械的队伍也要推迟出行。偏偏杀出个人——赵家的当家主母,在外大声交待侍女,记得提醒将军准时服药,不可让将军太过操劳。听到这话,谁还敢逗留?只能识趣的起身告辞,什么有用的情报都没收集到。 “今日还算好,起码见上一面。知道实情,也算不虚此行了。”箕郑父自我安慰道。比起昨日,今日算是进步了。 “昨日确实太冲动。”荀林父摇头说道。正所谓“关心则乱”,昨日两人一时急上火,什么也不想的便赶来了。到赵府一问,侍卫一口回绝。说是大将军至今高烧不退,无法见客,不接见任何人。两人才知来的太鲁莽,只好灰溜溜的掉头就走。 “咱们赶紧回去,看看想个什么万全之策吧。在这耽搁久了,更没益处。”箕郑父口气无奈。事已如此,只得另做打算了。 “是啊,生病确实是无可奈何,咱们只好再图长策了。”说着,二人走向各家马车,匆匆离去。 眼见二人走远,赵府门前的车马人流渐渐稀少,臾骈这才走上前去。 走近一看才发现,今日当值的正是昨日去往宫中办事的侍卫长。两人打了照面,臾骈还未开口,侍卫长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臾将军怎么此刻才到?大将军已命末将在此等候多时了。” 臾骈一听,颇为惊讶,连忙拱手致歉,“劳烦将军久等。” “臾将军不必客气,请——”说着,侍卫长侧身给臾骈让出一条路。 “有劳有劳。”臾骈十分愧疚,冲侍卫长又是点头,又是抱拳。 侍卫长冲臾骈摇头。待臾骈跨入赵府的门槛,他才长长舒了口气。侍卫长心想,总算完成大将军交待的任务,可以下值歇息了。大将军身染疾病仍要等候臾将军,想必是有重大的事情要与他商议。 第29章有案要查 话说先克一行六人,将那坛酒喝完之后,便与店家散了。与店掌柜说好,第二日,由他带领六人去往平陵城兵器制作精良的作坊。 先克与贺文入住一间。成康与王良,李全与刘进各一间。洗漱之后,六人重新聚集在先克的房间,商量第二日的出行计划。这是他们一路上约定好的——当日必定将当日之事总结。有不足之处及时提出修正,并做好第二日的行事计划。 这样一来,所到之处所得、所见、所闻皆有推敲斟酌,并留有记录。以备回绛城之后,能够一一查阅。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后,将实情筛选出来。呈递给赵盾,作为制定政策的详尽参考。 “依我看,客栈掌柜为人厚道,十分谦和热情,值得依赖。”先克对店老板印象不错。既然明天就要由店老板带领大家出门,那么,对店老板的认定,肯定是首当其冲。 “掌柜的文武兼备,和善热情。在这陌生的他乡,如能得他相助,对我们来说,定是如虎添翼。”成康想,此行可能会遇到一些凶险或不测之事。如果能得到店老板帮助,他们会少许多风险。 “我也觉得掌柜的十分可靠,值得依赖。”年纪最小的刘进,从进门便感受到店老板的热情机智,诙谐风趣。而且还处处为人设想,他认定他是位值得交的朋友。 “店掌柜不是坏人。”贺文缓缓开口道:“只是人生地不熟,我们初来乍到,不可不多留心眼。防人之心切不可忘。”贺文不是质疑店老板。只是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他,一旦放松警惕,便会让有心之人有机可趁,大行伤害图谋不轨之事。 “此番我们之所以行踪隐秘,就是想录得实情。假若为人利用,暴露行踪和目的,就会辜负大将军对我们的厚望。”说完,贺文看向五人。 “贺叔说的是。”先克立马醒悟,自己太容易便相信人,应该检讨。“我们与店家仅仅相处一两个时辰,此时下结论,为时过早。” “是啊。”之前没发言的王良也有同感,“掌柜的能文能武,还在衙门当过差。却放着好好的公差不做,到这偏居野巷卖酒营生。虽说我也颇欣赏他的豪放不羁。可是,他的身上有太多相互矛盾的特质集于一身。传奇色彩太重,令人不安。” 从感性上来说,王良十分欣赏店老板的。可是,从理性上来讲,店老板身上有太多令人疑惑的地方。经贺叔一提醒,他更觉得店老板十分可疑。 “哎,虽说是要时带防人之心,大家也大可不必草木皆兵啊。”贺文怕的就是这个——从完全欣赏转变成全然敌视对立。他拍拍王良的肩膀,赶紧声明,“出门在外,对我们所办的秘密事项,必定要守口如瓶。”说着,他看向四位侍卫,“如遇存心刺探者,务必警钟立鸣,迅速切割。但是——” “与正事无关者,则可放宽心境。毕竟,棋逢对手,曲逢知己,乃是人生乐事。出门一趟,如果能交到几位朋友,也算是给这趟公差增色不少嘛。” 这几个晚生后辈,平时少有机会出来。难得大家一齐出门,有说有笑,朝夕共处。再在异乡交个萍水相逢的朋友,有何不可?贺文年轻时就喜欢结交四海,故而有此一说。 “多谢贺叔教诲,我们会把握好分寸的。”在贺文面前,先克更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总被他的见识折服,不由自主的态度非常恭敬。 “至于明天的行程安排,我们现在就开始计划。”贺文说道。对店老板的人品才干大家都有了共识,接下来就是要把明天出行的事情捋一捋。 “明日主要是跟店掌柜去看器械制作。”李全说道。 “看一两家已足够。”王良建议道:“剩余时间,让他带我们把平陵城四周逛逛,熟悉环境。之后,我们要做什么事情就方便很多。” “王良说的是。”听了贺叔的话,先克想了想,喝酒吃饭叫上店家便好。其余事情,还是不要让他参与的好。毕竟,他们有要务在身,购置军械不过是醉翁对酒,志不在酒。“店家带我们多走走,看看地理民俗,方便我们行事。”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将明日的行程定下来……”贺叔环顾一圈,示意刘进做记录,“请店老板带我们去两家兵器制作坊。接着就要求他带我们去往四处走走看看,熟悉县城。” 这样一看,明日的行程应该十分紧凑。今日已累得够呛,既已商定好,四人便回房各自歇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最早起的当属贺叔。无论在赵府,或者外出公差,贺文总是天刚拂晓就起身。客栈地方够大,他打算在院子里摆几个马步,打上一套拳法,开启精神满满的一天。 他下楼来到昨日晾晒玉米的平台。正要开始练习功夫,忽听“吱”的一声响,店老板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见到贺叔,店老板颇惊诧,“客官起得真早。住店的客人,除非赶路,很少有起得比我早的呢。”店老板的语气很自豪。 “我是年岁大了,睡不着觉,起来舒活筋骨。”贺文想,店老板起那么早应该是要忙生意去,于是随口问道:“店家是忙着送酒去?” “哪里,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日定要在院子里耍上一回拳脚,否则周身不舒坦。”说着,店老板还比划了一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遇上了,咱们何不在此切磋切磋?”昨晚,贺文还鼓励年轻人曲逢知音,互磋技艺。想不到今日自己就武逢对手了。难得遇到同好者,贺文已经忍不住手痒痒的。想和店老板过上几招,顺便还可通过武艺看看此人品德如何。 “前辈稍等,我更衣……”说着,店老板一溜烟的小跑到隔壁小间。等贺文几个马步蹲下来,店老板已经衣着整齐的站在他面前了。 贺文穿白衣白裤,店老板则黑衣黑裤。一白一黑,对比鲜明。两人抱拳后退三步,异口同声的说了声“请”,接着又相互推让。最后是店老板执意要贺文先出招,贺文无奈,只得率先出招。 只见贺文抬起左腿,往前跨出一大步。右手手臂向前伸展,手掌直立,拇指朝向自己。身体下蹲,保持半蹲姿式。突然,他右手伸直,右腿跟着往右,向店老板扫去。只听“唰唰唰”,连续几下,划了几个圆圈。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店老板不慌不忙。他先是后退,接着忽左忽右的闪避。他的身体灵活如蛇,左拐右扭,上窜下跳。贺文的脚尖始终碰不到他的身体。 贺文一招既出,刚刚收势,轮到店老板出招。只见他将左手手臂伸直,四指朝向贺文,右手手臂也是舒展开来,却握手成拳。他来回游走,与贺文相互试探。两人围成一个圈,左右周旋。 忽然,店老板身体前倾,两腿劈叉成一字型,整个人几乎贴地。他左手从贺文裆下穿过,眼看就要抓住贺文左腿。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左手伸出时,贺文已经往后一闪,弹跳开来。店老板的左手偷袭不成,他又伸出右手。往左一扑,还是扑了个空。两人还是没有身体接触。 如此你来我往,一会左一会右,一会成圆,一会平行。你进我退,闪躲不定。幸亏院子够宽敞,有足够的腾挪空间。两人都大汗淋漓,却都未着对方片衣。贺文的一双腿,快得看不清影子。店老板的一双拳则是虎虎生风。两人不分上下,来回过了将近五十招。惊见东方已白,这才停下来。 “前辈出招迅速敏捷。一双无影腿,晚生躲得好辛苦。自愧不如,甘拜下风。”店老板冲贺文抱拳,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店家的双拳,在我面前左右进出。我都替自己的鼻子捏几把汗啊。”说着,贺文还摸摸鼻子,“幸好还在。否则住的是‘朋来如云’,我倒成了‘鼻去如风’了。” “前辈过谦。”店老板拿过一条汗巾递给贺文。两人这几十个回合,打得是酣畅淋漓。店老板高兴得笑起来。“开店一年多,头一回遇到又爱耍功夫又要买兵器的住客,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在下行走江湖多年,也是首次遇到像店家这样——好武习文,却选择了经营客栈为生。明明开的是客栈,却依赖佳酿营生。真是大开眼界啊。”经过一番比试,贺文对店老板的认可又进了一步。 拳脚功夫,从来是刻苦勤奋所得,来不得半点侥幸。稍微放松,便会一泻千里。店老板不是武将出身,也并非以此为职业。每日要谋划生计,还能坚持早起练功,可见自律极强。同时,亦可见其对武术的热爱。一个有‘爱’的人,必定是有血性的人。 “看来我们对彼此都充满好奇啊。”店老板整理零乱的头发,从汗巾里露出半张脸,“无妨,今日我就陪前辈一行出门转转,也能顺便增进对彼此的了解。”说完,他便跟贺文告辞。 一轮打下来,贺文已是浑身湿透。他走上二楼,梳洗换衣,顺带把五位年轻人叫醒。 太阳高高挂在天边。六人用过早饭,牵过马匹,便与店老板一道,开始一日的行程。 “这半月以来,就数今天,一早就能见到太阳。”店老板一副闲适打扮,书卷气十足。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走在最前面。此时,他放慢速度,扭头说道:“客官没来小店之前,终日细雨飘风,难得天晴。就算不下雨,也是阴沉沉的,太阳总是懒懒不现身。照我看啊,各位都是贵人。” “掌柜的今日一早是喝了蜂蜜不成?嘴巴那么甜。”刘进打趣店老板。 “在下是实话实说,客官千万不要以为我是谄媚巴结。”店老板摆摆手,耐心解释道:“我这客栈,自打入秋之后人就少了。再加上下雨刮风的,一日冷过一日,都快一周没见人影在我面前转悠了。这不,昨天晚上你们一来就六位。接着,今日一早太阳还出来了。我估摸着啊,今明两日,我店里的生意应该就会好起来。” 他又看向先克和贺文,边看边点头,“所以我说啊,几位既是客栈的贵客,也是我的贵人。” “掌柜的太客气喽。”贺文望向四周,越走越靠近集市中心。很快就到昨晚他们经过的临街客栈面前。贺文指了指第三间,说道:“你说你已经交了租金的,可是这间?” “正是。”店老板看向第三间,上面挂着红灯笼,招牌上写着“悦来客栈”四个字。睹物伤情,他感慨万千道:“如果能在此处开店,我现在是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敢问店老板贵姓?”李全忽然想起,大家喝酒吃饭到现在一并同行,竟然忘记问这么重要的问题。 “在下免贵姓钱。”店老板话音刚落,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难怪了。店家已经姓钱,老天爷如果还让你占个好口,钱太多,怕你数不过来,累着你了。”王良要捂住肚皮才能勉强止住笑,说完又抱着肚子。 “就是就是,”刘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想想老天爷是在帮你呢,你就宽心吧。” “是啊,我也这样安慰自己。”钱老板自嘲的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他也渐渐看淡,早已释怀。 “不知被县令大人小舅子买下的店铺,都做些什么营生?”先克问道。这一路上的店铺,间间装饰华丽。想来里面一定也不差,看起来投入不少啊。 “客栈为主,还有茶楼、酒庄、饰品店、布匹庄、钱币古玩之类。”先克问得详细,钱老板以为他们想要买什么,“现在还早,店铺未开。这位少爷如有什么需要,回头我们办完正事再来逛。” “装饰如此华贵,好几间门头颇有气势。想来里面的花销不低吧?”贺文问道。 “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店老板边说,还双手大张,五指张开,在嘴巴前围成喇叭状。“小小一碟菜‘丝丝入肉’,肉比我的还少,价格却是昨天晚上你们吃的八个菜的总和。” “此地的百姓竟如此阔绰?”先克十分不解。平陵城虽说看起来有模有样,毕竟也只是个小县,人口财力肯定是无法跟绛城相比的。就算在绛城的高档酒楼里,同样的一道菜,价格也不会如此高啊。 “恰恰相反,平陵城的老百姓日子艰难。这条街上少有普通平民的身影。”一行人已经离开街道,来到郊外一个上坡处。店老板双腿夹紧马肚子。待到平地之时,先克上前与他平行,他才继续道:“去这些酒楼客栈花销的都是官家人士,吃喝都是打白条。月末,掌柜的就拿着这些白条,到县衙找县令大人批字,然后去到账房领银子便是。”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假公济私?”先克瞪大了眼睛。 “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又能怎样?”店老板无奈苦笑,“这些店铺的装饰,桌椅,器具,都是向县里赊账。算借还是给,没人说得上来。反正收到的钱,是一分不少的进了这些掌柜的手里,然后再流到他们幕后主使的手中。” “钱老板了如指掌,莫非是做捕快时亲眼目睹?”钱老板说得如同人在现场般,王良禁不住开口发问。 “一半一半。”钱老板摆摆手,“这些店铺在装饰时,我还在衙门,所以借钱的事情我很清楚。等我离去之后,有兄弟请我上去喝酒,我便见识了里面的物价奇贵。不过我兄弟说,是报账消费,无妨。如果不是报账,他们是绝对不会去的。吃完后,我见他也不核单,只管签字。他说根本不用核,反正每月掌柜去拿钱便是。” “之前有兄弟较真,说酒楼多算了几瓶酒钱,还被奚落太过迂腐。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计较,吃完签字便走。所以,掌柜每月开的账单,我估计是只会多算不会少算的。”说完,店老板冷笑一声。 “既然只是公门中人在此花销,你的店应该多少有些生意才对啊。”刘进想,正常人一问价格贵,肯定就要寻个便宜的去处,不一定非此不可啊。 “外地人行路乏了,只想捡个近街的,大多会选这些客栈入住。”钱老板看向刘进,嘴角有丝不易察觉的笑。“兄弟你还太年轻,不懂生意人的奸诈。他们定的入住费用虽然比普通的贵,但是还能接受。毕竟这里屋子宽敞,寝具桌椅全是新的。既然住下了,肯定也会在这附近吃饭吧。他们拿出的菜单便有猫腻。” “比如,不写计量单位。是一只或是一盘还是一斤不写,等到吃完算账,漫天要价。价钱太高,客人肯定要闹。他们才不怕,都备有打手。几个拳头下去,这些外地人便乖乖就范,花钱消灾。” “碰到硬气的,便被打得半死。这还不算,有的还被扭送到县衙,投进大牢,以赖账定罪。听说不久前,就有一个人死在狱中。客死异乡,真是可怜啊。”说完,钱老板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那异乡人没有同伴吗?家人不见回去,也不来寻人?”成康听得好不气愤,小小县令的小舅子竟敢如此嚣张? “细节我就不得而知了。在下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最关心的就是天气要好,来住店的人多些,多卖几坛酒而已。”店老板无奈的直摇头,“唉,平头小百姓,只顾扫好自家门前雪。见识浅陋,让各位贵人见笑了。” “何来取笑之说?”贺文一本正经的说道:“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职。钱老板已经不是公门中人。关心自家生计,做好生意,照顾好家人,才是本分。许多人连自己家眷都照料不好,谈什么国家天下,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 贺文见过许多口口声声心怀天下的人。他们事事挑剔,诸多不满。四处骂架,自视甚高。眼高手低,谁都不放在眼里。其实他们连自己的妻儿都照顾不好。家里破败不堪,妻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样的人,在贺文眼里是没有资格怀天下的。因为天下本是一个个人组成,如果最亲的人都没放在心上,岂不是最直接的对不起天下? “多谢前辈体谅。”贺文的体贴,钱老板很是感激。“听到这则消息时,我刚离开衙门不久,一时气愤难平。可是转念一想,我拿什么去为他打抱不平?只能盼着哪天青天大老爷来了,能为这个冤死之人昭雪。”说完,又是深深的一声叹息。 六人都不作声。四大侍卫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看。成康望向先克,先克收到成康询问的眼光后,又与贺文对视。贺文点点头,似乎与先克已达成共识。成康接收到二人视线的内容,又向三位兄弟点头。 此事,他们是下定决心要过问了。 第30章造访军械作坊 聊着聊着,一行人已经穿过郊野,来到一处僻静的树林。树木高耸入云,笔直挺拔。太阳穿透云层,照射在树干上。一缕缕的,四散开来。抬头可见五彩光线映照在空中。在这秋末初冬的上午,慢慢骑行在此。空气清新,四周还有鸟鸣啾啾。煞是温暖可人。 “此地夏日过来避暑最好。”钱老板指向远处一处断壁,“夏日涨水时,有瀑布飞流而下。下面有条小溪,我小时候还常去泅水摸鱼呢。” “这里环境清幽,想来夏日定是凉爽舒适。”先克四处看。此时水已干涸,只有落叶满地。在阳光的照射下,叶子发出金色的光。马蹄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偶尔“嘎吱”一声,便是树枝脱离树干的声音。在这宁静空旷之地,听到大自然的声响,颇有趣味。 “如今虽已入冬,走在此地,却不觉风大寒凉。看来不仅夏凉,还冬暖呢。”李全闭上眼嗅了嗅,闻到树叶的味道,泥土芬芳。 “这位小兄弟说对了,这里就是冬暖夏凉。”钱老板手指向前,“抬头看,前面有座山,名叫‘千玉山’。传说有人曾在此挖到价值千金的璧玉,故此得名。山如屏障,挡住了前方来风,所以冬日就不冷。至于夏日,有山泉流下,水流丰沛,所以夏凉。” “如果钱掌柜不说自己曾在衙门当差,凭厢房四壁的挥洒自如,今日传说野史的信手拈来,我都以为遇到位饱学之士,或是朝中的修史官了。”钱老板不仅会武,还见识广博。贺文连连称赞,更觉不虚此行。 “深有同感。”王良附和道。除却公门中事,钱老板还知山的来历,水的源头。又是酿酒,又是开店,真是个全才。王良不禁感慨——真是高手在民间啊。 “在下生于斯,长在斯,对此地有几分熟识是应该的。”钱老板很谦虚,“至于作画,那是家父恰有此好。我不过是模仿学习,信手涂鸦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闲聊打趣间,七人穿过树丛,‘千玉山’的全貌一览无余。众人抬头一看,只见这山巍峨雄壮,山上长满树木。隐约可见一条蜿蜒小路,将山从中一分为二。再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山被劈为两半。中间有条羊肠小路,仅能两匹马并行而已。穿过小道,视线所及与之前的寂寥一对照,好似不是同一空间般。 只见人声鼎沸,一片喧嚣。几个人在抬着什么,有人在赤膊敲打,有人来回奔跑,有人穿梭其中,一派繁忙景象。 “这里就是全平陵城赫赫有名的兵器作坊——‘震远军械’。”钱老板指着热火朝天的人群,又环顾四周,说道:“这里是他们的制作总署。山上那条小路便是他们开的,方便上山采石之用。” “这里地方开阔,空气流通顺畅,距离矿石采集之地又近,诸事都很方便。”成康是个兵器迷,在绛城时,闲暇就去看人制作兵器。但是建在山脚下,规模如此旁大的制作坊,还是头一次见。 “这位兄弟,一看就是个懂行的。”钱老板指指最左边的那间房,窗户正对着他们来时的小道。“那里便是热铸室——用火淬炼兵器之地。异常闷热。因为有窗户对着小道,便有清风吹来,可大大减缓高温的灼热。但是窗户并非通往内室,内室是封闭的。窗户是减缓内室外围的温度。人累了,只需走动几步,移步外室,便可降温。不需要每次都跑到外面。” 看着繁忙的人群和几座搭建整齐的屋子,贺文感叹道:“把军械坊设在此地,想必是有高人指点啊。” 一行人愈走愈近,忽然迎面走来一人,笑眯眯的,冲钱老板大声说道:“钱掌柜,今日吹的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这六位是本店的贵客。想来平陵城采买军械,我就把他们带来了。”钱老板一边说,一边用手掌朝向先克六人,然后又把男子介绍给六人,“这位是震远军械的田掌柜。” “多谢钱掌柜为我引来贵客。”田掌柜拍拍钱老板的肩膀,又看向六人。只见一名少年与中年男子走在最前面,后面四位紧跟其后。他朝六人一一微笑点头,向着少年说道:“这位公子,不知想要置办什么器械?” 凭借多年生意的经验,田掌柜一眼就看透四人的关系——少年是主事者。四位年纪稍长的应该是侍卫之类。中年男子应该是这位少年的师傅或者管家。拿主意的应该是少年,所以他选择率先与少年说话。 “听钱掌柜说,此地是整个平陵县最大的军械作坊。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先克冲田掌柜抱拳,“在下家中经营镖局,奉父命特来采办些刀剑棍棒。还请田掌柜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少年有礼,田掌柜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敬重,态度愈加殷勤。他环视其余五人,随后侧立一旁,手掌朝向最左边的房子。“各位初来乍到,又是钱掌柜的贵客。既然到了此地,就请与我一道参观我们的工艺制作,如何?” “求之不得。”先克从小便跟祖父和父亲学武艺,长大之后又有四大侍卫不离左右,可说是十八般武艺都有涉猎。兵器见过不少,就是没见过制作兵器的过程。此次能到这么大的军械坊,还能亲眼目睹兵器如何做成,怎能不兴奋雀跃?“还请掌柜多给我们介绍。我们虽惯使兵器,可是如何铸造却是一无所知,很是好奇呢。” “看来这位公子定是功夫了得,才会对兵器铸造如此有兴趣。”田掌柜走在前,引着先克六人从最左边的铸造室看起。 六人走到铸造室门前,便觉凉意侵袭,冷飕飕的。风来自两座山之间的空隙。因为山峰棱角锋利,每遇山峦起伏,凹凸不平处,风便借机汹涌挤入。“呼呼”声不绝于耳。 往里一走,便觉热烘烘的,温度比外边高了不少。再往里走,温度陡升。再站上一会,便要流汗了。里间空间宽敞,站着几十号人。个个赤膊束发,挥汗如雨。有手臂粗壮的拉风箱鼓风者,有举重若轻胸肌发达的举锤击剑者。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先克指向一个火炉问道:“山上采下的矿石可是经此炉高温烧制,然后化成铁水?” “正是。”田掌柜指着火炉侧边的一个引流口,“铁水从此侧流出,注满模型,静待制冷。”他手又指指地上排列的众多静待冷却的模型,形状多样,刀、剑、戟等,不一而足。“冷却之后,再放到台面,反复敲打。再冷却,再敲打。反复几次,最后成形。” “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锤百炼。”贺文感慨道:“这还只是一把普通的刀剑。如果是名剑,更是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精力专心打造才成。” “这位前辈说的是。”田掌柜用力点了点头,“闻名天下的‘轩辕剑’,据称就是黄帝命九位工匠昼夜轮换,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打造成形。后来又送经火焰山,几经烈焰炙烤。再经天山,极寒冰冻三月。冰火交替,反复磨砺。待到剑出鞘时,光芒万丈,闪耀异常。剑到处,所向披靡。一剑封喉,片血不沾。”说完,田掌柜一脸神往。 “如能拥有这样一把神剑,简直是不枉此生。”先克也是一脸艳羡。 铸造室温度其高。几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站上一会,再四处走动几下,头发已经湿了。田掌柜见状,转头带着大伙一起离开。走到外面,简直判若两季。 “我们这几步路,直接从三伏天跨到初冬啊。”成康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深深吸了口气,“外面环境真好,像是吸收了天地灵气,秀美幽静。”抬头便是山,前面又是树林,视野极好。 “三伏天,在里面呆上两刻钟就受不了。”田掌柜指了指前方,“兄弟们便骑乘快马,冲到前面树林的小河里。‘扑通’跳进去,然后又出来,重新又杀进去。”田掌柜说着,无奈又好笑,“弟兄们都很辛苦。幸好此地开阔,里面忙打造,外面忙泡水。你来我往,分批轮值,十分有趣。” “一剑功成千人苦啊。”王良说道:“田掌柜选址此处,可谓心思巧妙。兄弟们为此少遭不少罪啊。”冬日赤膊作业都满头大汗,夏天呆在里面,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正是。当初左挑右选,与官府几经协调,才许我们在山脚建作坊。否则,按照我们原来的做法,一到夏天,便要有专人随侍在旁。给晕厥的兄弟掐人中,灌药水。”田掌柜也很庆幸选到了此福地。 走着走着,来到一处仓库门前。田掌柜命一名男子打开房门,领着众人往里走。一踏进门,田掌柜身后传来一片惊叹声。 “好壮观!”走在前面的是先克。眼睛所到之处,兵器林立。有的插在架上,有的立在墙角,有的摆放在地面,满屋满地都是兵器。地方之大,兵器之多,超出他平生所见。 “刀头锋利,转角圆融,镂刻清晰,是把好刀。”刘进指着插在木座上的一把大刀,看向田掌柜,询问道:“可否一试宝刀?” “各位有中意的,尽管取下便是,要看要试随意。”田掌柜顿了顿,补充道:“出于安全考虑,如果各位要挥舞试用,还请移步到门外空旷处。注意来人,以免误伤无辜。” 先克和四名侍卫早已急不可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田掌柜话音刚落,五人便一把拿下自己心仪的兵器。 先克一眼就看中了视线正前方的一把枪。此枪修长闪亮,矛头锋利。他一把拿起,直奔门外小试牛刀。“田掌柜,我要试试这把枪。”经过田掌柜身边,他知会一声。见到他点头,才转身而去。 成康四人,分别拿了刀、剑、戟、钩,纷纷走出武器库。 只剩下贺文和田掌柜仍停留在原地。 “看样子,前辈应该也是位练家子。怎么不挑一把试试?还是竟没一样能入您的法眼?”田掌柜半开玩笑,看向贺文。 “田掌柜过谦。在下是太过惊讶,目不暇接,所以要细细品味。”贺文看得非常仔细。从左边到右边,从地上到架子上,每一件他都不想放过。“年轻人有固定兵器在使,一见同类就要拿来比较。在下很少用兵器。宝物满眼,正不知如何取舍。” “前辈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倒像是官家请的师爷。”田掌柜说道。这位长者沉稳持重,看得多说得少。少年有事又不时与他商量才做定夺。如此推断,此人定然不简单。少年的样貌装扮像是位官家公子,几位侍卫也并非寻常武士,再加上这位深藏不露的师爷。与公子自称镖局出入颇大。 “除了擅长打造兵器,田掌柜识人也颇有眼力啊。”对方既然点破,再行狡辩也无意义,干脆亮出身份。贺文说道:“我等来到平陵城,是替官府置办军械。之所以隐瞒身份,只因上官严令,必须隐密行事。田掌柜既已知我等的身份,自然是有义务保守秘密,否则……”贺文抬眼一笑,似乎在提醒田掌柜,如果胆敢泄露,后果自负。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此前,贺文一直和颜悦色。被说破身份的一瞬间,眼中竟带杀气。田掌柜心下一紧,赶紧赔小心。“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官爷恕罪。” “田掌柜不必惊慌。只当我们是寻常买家即可。万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我们的身份,即是守了本份。”仗势欺人,贺文向来不屑为之。说明身份也不是为了恫吓田掌柜。不过是职责在身,说明清楚而已。 “在下谨记前辈教诲。”田掌柜出身官宦之家,做得起这份生意,也是托赖与官家关系密切。他深谙跟他们打交道的规矩。这位长者不怒自威,必定来自显贵之家。恐怕不是自己能招惹的人。于是赶紧放低姿态。 “这样最好。”五位年轻人在场外比试,贺文也想去看看,离开前又强调道:“田掌柜的军械坊经营有方。本人又善识人察色,实属难得。我等异乡之人到此,请你多多关照,以后有事还要劳烦。”说着,对田掌柜抱了抱拳。 “但得田某所知,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田掌柜想,既是替官家办事,我只管把事办好。将来不定还可攀上什么关系,把生意做得更大,岂不更好?于是和颜悦色道:“有用得着田某之处,不胜荣幸之至。” “如此甚好,在下先谢过田掌柜。”贺文与田掌柜对视,达成共识。 第31章两个最的乐趣 先克五人把兵器拿到户外开阔地,正在恣意挥舞,好不得意。一边舞,五人还有说有笑。好一会,累得筋疲力尽,这才掉头回兵器库。 正遇上往外走的贺文和田掌柜,二人正说着起劲。先克问道:“贺叔,你不拿样兵器试一试?” “我跟田掌柜正聊得高兴,”贺文笑着看向田掌柜,又对先克手上的兵器努努嘴,“你们试用的兵器如何啊?” “不愧是平陵第一军械坊。”先克边说还竖起大拇指,“兵器锋利,拿起时沉甸甸的,用起来却灵活异常。不光我的——”他又指了指跟在他后面的四人,“大家交换武器,他们的我也舞了一把,都是赞不绝口。”四人都不约而同的朝田掌柜点头。 “多谢公子赏识。”田掌柜颇自豪,心想,这位公子真是识货。 “看来我也要试一试了。”出身将门的先克都赞不绝口,贺文忍不住也手痒起来,“我想想,拿个什么好?”对着琳琅满目的武器,是个人都要眼花缭乱。更何况去到赵府后,除了闻鸡起舞练拳脚之外,贺文已经很久不用兵器了。 正踌躇间,忽然响起钱老板的声音。“前辈沉稳自持,见多识广,不如用刀吧。”来到此地,众人有田掌柜带领,钱掌柜便自觉退居一旁。他是这里的老熟人,一个人也能自得其乐。他在四周闲逛,跟伙计闲聊。见有可用的兵器便仔细端详。用得上的时候,还帮忙监督考核,试用几下。 “不如钱掌柜帮我选一把?”打从今天出了门,钱老板便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似的,到处看四处摸,还一直乐呵呵的。贺文越看越觉得好笑,说道:“一看便知你是玩尽兴了,不如让在下也玩个高兴呗。” “今日钱某能贪玩一日,全托几位客官的福。”平日里,就算没有客人入住,钱老板也得酿酒送酒,还要照顾孩子。偏偏家里有个凶婆娘,把他吃得死死的。钱财一律上缴,不得留用。连续几日没有客人,只有送酒这等无聊苦事。做了几日,更觉愁苦枯燥。 谁知一下来了六位客人。出手大方,懂文爱武。还打算置办军械。钱老板的心情顿时开了花。昨夜同娘子一说,外出理由充分合理,准予放行。钱老板便像孩童不用上学般,喜不自胜。“前辈如果信得过在下,这把青龙弯刀耍上一耍,包你满意。”钱老板拿过靠在墙角的一把刀递给贺文。 此刀呈半月型,手柄处被打磨得圆润锃亮。刀身平整,刀刃锐利。锋利之外,看起来异常轻薄,似乎迎风便要摇晃——这是贺文的第一印象。待他接过刀时,手里一沉,比他想象的要重。 他转身退离人群,走到一处空地,“唰唰唰”出了三刀,煞是威风。面前恰好有棵树,他将刀挥向树枝。树叶被截为两半,一半纷纷坠地,残留在树上的另一半继续迎风招展。 众人纷纷拍手叫好,忙碌的作坊伙计也忍不住驻足观看。 贺文别过刀,双手抱拳,走向钱老板:“钱掌柜眼光犀利,在下佩服!此刀放在一角,毫不起眼。看似轻薄,用起来却沉稳有力。舞起来是刀刀有杀气,锋利之至。实在是刀中极品,不愧‘青龙弯刀’的名头。” “前辈既是钱某的贵客,自然要将精品推荐给你。”说着,钱老板还朝一旁的田掌柜挤眉弄眼,表情揶揄。“咱们这位田掌柜有个爱好,越是名刀名戟,越是随意放置在不起眼的角落。初到者通常都会挑架上的或是正对门口的,偏偏错过了极品宝物。” 六人恍然大悟,同时发出“哦”的惊叹。想不到田掌柜胸中还有如此多起伏,选个兵器都要设置机关。被钱老板一说,田掌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澄清道:“在下不过是想测试众人的反应而已,并非不舍得宝物。” “练武之人爱惜兵器,也属人之常情。不必苛责。”先克五人选的都是架上的武器,听这么一说,似乎心有遗憾,正低声交谈。贺文不想掌柜尴尬,为他缓颊道:“众人皆用寻常眼光看待事物,自然只能选到平常之物。有人不走寻常,独辟蹊径,得见非常之景亦是应当。田掌柜此举,可谓用心良苦。无伤大雅又有趣得很。” “前辈之言,深得我心。”贺文的一番说话,为田掌柜缓解了困窘不说,还说得头头是道,含意雅致。田掌柜听后很受用。暗暗下定决心,不仅要为此人保守其身份的秘密,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一定要助其一臂之力。 钱老板看向贺文,又转向田掌柜,问道:“是不是都看过了?” “还有一间,是客人已经下订做的成品,现在就去。”说着,田掌柜将众人引向第三间屋子。 第三间屋子也是仓库,比第二间大了许多。第二间像是样品屋,各类兵器散落在各处。此处的兵器则被捆绑起来,一堆堆,一撂撂的。买家的名字被标记在上,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这些货是客人上门自取,还是由你们送货上门呢?”看到这阵势,先克的嘴巴张得比看到兵器库时还大。今天这趟门的第一站就长了好多见识。 “本地客人落单之后,交期到了,便会上门自提。外地客人通常是我们送货。至于具体方式,则视对方需要而定。水路受天气影响较大,如果他们不怕耽搁,则走水路;如果对方急着要货,又愿增加开支,就走陆路。”田掌柜指了指左前方的一堆长矛长剑,“这些便是外地买家订的货。我们已经联系好船,过两日便要出发送货。” “掌柜的生意做得真大,今日我等真是大开眼界啊。”除了先克,成康也是被惊得一愣一愣的。他自问也不是没见识的乡野匹夫,好歹也在将军府呆过几年。上过战场,见过世面。仍是被震远的气势震住了。 “各位过奖。”田掌柜被夸得很不好意思,“在下靠制作器械武器为生,全部家当尽在此地。兵器汇聚一处,数量自然巨大,阵势也颇吓人。等到他们散落各地,去到个人手中,不过是把普通刀剑而已。习武之人,包括各位在内,相信也见过不少宝刀利剑。只是没有像今天这般集中呈现罢了。” “这些全部加起来,可是在下的全部心血啊。”说着,田掌柜已经带头走出仓库。他指了指在空地上忙碌的身影,“还有众多兄弟依此养家糊口。别看生意做得大,说起来也只够勉强度日而已。”说到此处,田掌柜有些伤感。他低下头,重重叹了口气。 “你个大当家的叹什么气?”钱老板见状,用手肘顶了顶田掌柜,还撇了撇嘴说道:“我堂堂捕快,如今被逼到角落,开个半死不活的客栈。整日门可罗雀,不比你惨?一周才来了这六位贵客。想想我,你知足了啊。” 田掌柜的伤感,田掌柜和钱老板的互动,钱老板的自我解嘲,都没有逃过贺文的眼睛。不仅如此,他还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们两人必定有类似的遭遇,所以才会有此相互安慰调侃之举。而这些,恐怕都与今日钱老板提及的县令大人或者官家有关系。 然而此时却不便多问,他们还有其它行程要走,又到要说告别的时候了。 “打扰田掌柜。我等还想去其它地方走走,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先克接到贺文的暗示,向田掌柜告别。 “欢迎各位贵客再次莅临。如有用得着田某的地方,只管开口,田某一定竭尽全力。”田掌柜朝先克一行拱手,最后视线停留在贺文身上。 “来到异乡,有田掌柜如此热情好客、总揽一方生意的人相助,实在是我等之幸。”贺文回礼,临走前朝田掌柜点点头,“就此别过,再会。” 钱老板和其余四人也向田掌柜告辞,七人七马很快消失在田掌柜的视野。 “刚才舞刀挥剑不觉得,这会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原来是饿了。”说着,先克抬起头,太阳已过头顶。 “翻过这座小山坡,再往前就是东城的集市。集市里有一排食肆,平陵城的小吃面食应有尽有。虽说陈设比不上酒楼高档,却也别有风味。各位客官如果不嫌简陋,在下便引你们去。”经过昨夜和今早的相处,钱老板已然明白——入住他店中的这六人,非富即贵,绝非简单的镖局之人。 江湖之人的粗野不羁他曾接触过,这六位显然不是。但是,他聪明的不去点破。只管做好客栈老板的本份,尽力将客人服侍好,便是职责已尽。他担心身份尊贵的他们会嫌弃市井杂乱,所以有此一说。 “出门在外,哪里那么多讲究?填饱肚子为第一要务。”先克的肚子叫个不停,一听说前面有吃的,口水都快流下来。“此时给我一个肉包子,我马上捧起就咬。” 众人均捧腹大笑。钱老板在先克左侧,他看向先克,边笑边说道:“肯定不只肉包子。那里吃的东西五花八门,各类齐全。公子一见,定会像进入兵器库般,嘴巴大开合不拢。” “出门在外,只求吃饱。”王良也是饿得快流口水,“何况是本地特色,提起便令人向往。如果没有店老板指引,恐怕我们在此地住个十日八日,也不知何为特色。” “就是。”刘进也附和道。说完,他还吞了吞口水,像是美食已在眼前。 “看来各位贵客都饿了。咱们加快几步,马上就到。”钱老板说道。 下坡之后,不远处就是官道,渐渐看到牛车马匹。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在吆喝,贩狗卖鸡的络绎不绝。虽说比不上绛城的东大街,在这小小县城,也算是相当热闹了。 “正逢赶集,难怪如此喧闹。”钱老板掐手指一算,说道:“隔三日便是本地集市,尤以城东集市人最多,最热闹。” “却是为何?”刘进边问边看,集市似乎以生畜为主。 “就在刚才我们经过的小山坡。我们是往东走,往西边就有许多人住在那里,以养殖家禽生畜为业。”钱老板指指随处可见的鸡鸭,“所以本县最大的牲畜集市就在这里。” “我们一早上就遇到两个‘最’——”成康四下张望,啧啧称奇,“一个是最大的军械坊,一个是最大的牲畜集市,偏偏还赶上集了。” 街道狭窄,还有不少人四处走动。虽然不长,却走得很慢。走出集市,马才跑起来没几步,来到一排装饰简朴的店铺面前。茶馆、面馆、包子店的招牌林立。有些招牌都没有,只支一块篷布。下面一口锅,里面的油烧得滋滋响,两旁放着黄澄澄的面饼,香味四溢。低头细看,有招牌的店面均是小小一间,装饰各异。 “刘进,管好你的鼻子,别伸到油锅去了。”刘进的鼻子凑到黄金大饼面前,嗅了又嗅,不忍离开。李全赶紧提醒他。 大伙见状,一边笑一边摇头,都过来伸手拉他。他摸摸鼻子,离开了还频频回头。依依不舍的,像只垂涎骨头的小狗。 “我们是要去往哪里?”走了几步,刘进对黄金大饼还是念念不忘,“前面几家不错啊。” “这位小兄弟稍安勿躁,前面有好吃的。我保证,一定比刚才的好,你信我。”年纪最小的这位像只馋猫,钱老板好容易才把笑憋回肚子。 七人牵马再走几步,来到一间稍大的铺面,招牌上写着“八宝斋”。钱老板在前,招呼众人进去。一位约摸三十岁的少妇迎面而来。见到钱老板,她一脸惊讶,然后便是满脸笑容。“钱掌柜,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啊?” “今日北风,特领六位贵客来此探宝。”钱老板努努嘴,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先克六人。“闲话迟些再说。六位贵客个个饿得两眼发昏,赶紧把你店里的宝贝全都拿出来。” “好嘞,马上到。”老板娘一听,笑得更欢,一阵风似的往回跑。到了厨房,抓过两个伙计,对他们数了数手指头。十个指头都用完了,才把话讲清楚。转头又跑出来,跟已经落座的七人点头招呼。老板娘才招呼完,一名伙计端着七个杯子和一个茶壶走了过来。 “各位客官,赶路一定辛苦了。”老板娘让伙计去催促厨房,自己亲自倒茶。一边倒,还不忘介绍道:“这是上好的大麦茶。祛寒保暖,滋润脾胃,还能解渴消火。”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板娘给我们喝的什么人参鹿茸,包治百病呢。”钱老板打趣老板娘,“对了,掌柜的去哪儿了?” “有位官家说要宴客,他给做菜去了。剩我一个人,刚才忙得晕头转向的,这会才缓过来。”今天人多赶集,吃饭的人不少。这会已经过了用餐时间,人就少下来。 “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好事好事。”钱老板一边说,一边嗅了嗅到手的茶,“‘八宝斋’出品,必属嘉品。这茶,也就你们家能做到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多谢钱掌柜夸赞。”老板娘听了很高兴。她看向先克,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我家茶可合你口味?”行走江湖多年,阅人无数的老板娘,一眼便知少年是主事人,所以只盯着先克问话。 “不错不错,入口清爽。”先克抿了抿,吞咽之后,回老板娘一个笑容,“喝完之后,肚子也没那么饿了。”说完自己也笑了。 “饭菜马上就来。我家茶虽能填饱肚子,也请各位不要多喝。要不等菜上来了,怕客官要后悔没肚子吃啊。”老板娘对自家的菜很有信心。说完又觉有王婆卖瓜之嫌,又自顾自笑了起来。 “老板娘说话风趣,我等饭还没吃,已觉心情舒畅万分。”看样子,钱老板和老板娘十分熟稔。二人性格还颇相似,随和热情讨人喜爱。贺文忍不住出口夸赞。 “客官抬举了。”中年男子说话雅致,态度也不轻浮,老板娘心中欢喜。“马上让您吃到镇店之宝。到时贵客不仅舒畅,要雀跃激动才算。” 你来我往之间,两位伙计已端着四个托盘站在面前。托盘上有碟子和碗若干。老板娘侧立一旁。等二人摆好碟子碗盘后,她又站回原来的位置。后退一步,用手挡住嘴巴前方,开始报菜。 白芝麻包裹着金色的小圆球,名叫“金银藏宝”;几片牛肉穿插在芹菜丛中,名叫“芹根深种”;一碟辣椒油里浸泡着白色透明的粉条,名叫“白里透红”;片片薄薄的牛肉,层层叠叠,名叫“片骨不留”;鸡蛋葱花拌面加上槐花,名叫“蛋入槐里”。 切成四方的面片,浸泡在番茄汤里,里面还拌有肉丁,名叫“四方来朝”;微长的面被炒得卷曲,上面有若干豆芽、胡萝卜,名叫“春风似剪”;山楂和面,煎成饼,切成长方形,整齐叠加在一起,名叫“步步红云”。 剩下两碗,一碗是老陈醋,一碗是葱蒜等佐料。 听完菜名,六人心有灵犀般齐齐看向钱老板,又瞄瞄老板娘,哄堂大笑。 “各位客官,这是何意?”老板娘报完菜名就听到笑声,一脸茫然。 “老板娘,你不要误解。”先克暂时忍住笑,指了指钱老板,“昨夜,我们在钱掌柜的店里吃饭。他家的菜名和你家一样趣味无穷,所以我们才笑。说你们两人不是朋友,估计都没人信。” 老板娘听完,抬起下巴,看向钱老板,“钱掌柜的菜名叫有趣,我的叫‘妙’,对吧?” “就是就是。”钱老板的脸微微泛红。老板娘突然一问,他连连点头,“老板娘起的菜名,比我这乡野粗人起的,雅致奇妙得多。” “深得我心。”老板娘对钱老板的回答十分满意,她笑眯了眼。低头一看,只见年轻的几个眼睛齐刷刷的盯着菜,她赶紧识趣的退开。离桌前交待道:“这就是本店的招牌八宝。各位尝过之后,看哪碟最中意,报上数量,我让伙计马上送来。各位慢用。” 第32章玲珑定制 老板娘前脚一离开,在座的,除了钱老板和贺文。其余五人拿起筷子便风卷残云,瞬间把菜全部扫光。刘进是最后抬起头来的。一抬头,看到钱老板和贺文都没动筷子,立马涨得满脸通红。 “两位还不曾动筷,便让我等……”刘进年纪最小,照理应该等贺文动筷之后,他才能吃。钱老板也年长过他,他应该礼让才对。“在下失礼,还望两位见谅。”刘进由外婆抚养长大。外婆曾是一名低级官员家的女儿,知书识礼。刘进耳濡目染,礼数向来到位。这次实在饿坏了。先克他们动了手,他也跟着起哄,无暇顾及他人。 钱老板和贺文对视,哈哈大笑。另外四人包括先克在内,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先克说道:“贺叔还未尝到半点,就被我等吃个精光,我带头认错。”说着,他分别给贺文和钱老板倒茶,以茶代酒向二人赔罪。 “哎,你们是年轻人,还要长身体,胃口大是正常的。”贺文不以为意,端起杯子,喝下先克敬的茶。“从心之欲,偶尔为之,并非大错,不必在意。菜不够吃,多叫几份便是了。” 刚开始和先克接触时,贺文觉着这孩子有时说话不太得体。以为天性如此,再加身在权贵家庭,被溺爱纵容所致。相处一段时间才发现,其实不然。这孩子心地善良,只是太年轻便失去父亲,少人提点而已。 此次赵盾派他随先克一道查访民情。临行前,反复交待,要他多提点先克。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先克其实是块璞玉,质地精良,品质无极。只差雕琢,便可成大器。以先克在晋国的地位,除了君主和赵盾,无人能令他低头。他能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这个下人致歉,实属难得。 至于钱老板,则是摆摆手一笑而过。几位年轻人吃得如此尽兴,恰恰证明他慧眼识真,来对了地方。至于谁先谁后,何须挂怀? 为了将功补过,先克询问贺叔的口味,钱老板的爱好,再加他们四人的需要,又点了八个菜。最后,众人欢欢喜喜的吃完一顿饭。 肚子倒是不饿了。因为饿得慌,吃得太饱,怕一会马上颠簸肠胃受不了。于是,众人决定歇息片刻再走。 “钱掌柜,这位老板娘与你是旧街坊还是?”钱老板跟老板娘很亲近,两人又都喜欢给菜起怪名,成康很好奇。现在恰好有时间,忍不住开口发问。 “说起来啊,是段孽缘啊——”钱老板明白,不止成康,其余几人肯定也都好奇。经过昨天和今日的相处,大家已算是朋友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隐瞒。于是坦诚相告。“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投缘,说出来也无妨——” 他端起茶杯,闻了闻,喝下半杯,说道:“老板娘和我打小就认识。我外婆住在她家隔壁。我常去外婆家,两人就常在一块玩耍。一起捉铁甲仙,挖蝼蛄,还收养了一只被人遗弃饿晕在路边的小狗。两人一起把狗喂大,直到狗死。” “后来,到了谈婚论嫁时,我正准备去她家提亲。谁知,她父亲欠下赌债,债主逼上门。我爹嫌弃这是个填不完的洞,没有答应这门亲事。所以,她嫁给了家境殷实的丈夫。而我,则娶了现在的娘子。” 众人听完都摇摇头,表情颇为遗憾。钱老板却一脸释然。“当时看,觉得是天大的不幸,以为难以逾越。时过境迁,也就云淡风轻。人生际遇如云,变幻莫测。现在回想起来,算得上什么?后来我们就不再联络,直到我做捕快。有一日到这条街出公差,跟她偶遇。” “可是啊,我家的婆娘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从此以后,对我严加管束。送货给客人一定要派个伙计从旁监督,生怕我要偷会她。就算碰面,见了又能如何?她有儿有女,我也有了妻儿。每天忙碌奔波,养家糊口,怎么可能回到从前?不过因为是小时的玩伴,不管多久,再见仍是亲切,却是不争的事实。” 没想到开朗洒脱的钱老板竟有一段如此伤感的往事。造化弄人,天意不知人心。所以阴差阳错,令人唏嘘。听完,众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的坐着。一株文竹躲在角落,不愿见阳光。午后,太阳渐渐西移,照耀她的枝条,满身翠绿,闪闪发光。光芒映照在冬日,沉默不语,却温暖和煦。 “走吧,下午还有一家军械坊要去。城南路不太好走,要赶紧出门。”享受难得的宁静之后,钱老板招呼众人离去。老板娘闻声,走了出来。递给他一个铁罐,交待道:“这是我们店新制的辣酱,你可试着在菜里放一些。如果有客人喜欢,我免费送货。”钱老板接过,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 离开衙门后,钱老板本来准备开个酒坊。她给了他一些建议,教授给他几门绝活。他才决定开客栈学做菜,把生意范围扩大。“朋来如云”的客人能吃到可口美味的菜肴,“八宝斋”的老板娘功不可没。这一切,源于曾经的有情和如今的友情。在普通平民逼仄的生活空间里,这是一股暖流。无关风月,没有逾矩。如潺潺流水,绵延深远。 离开“八宝斋”,众人往城南方向而去。正如钱老板所说,路的确不太好走。经过崎岖不易行的山路,山势陡峭,行进得很慢。中间又遇狭小之地,一匹马前进都要小心翼翼。一路周折,费了不少时间。过了这段路,风景又大不同。 “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克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又指了指前方。只见前面有座村庄。茅屋散落,池塘点点,还有大片农田。虽不见绿意,却也渐有人气,视野开阔。 “是啊。”钱老板指向正前方,“一直往前走。这个村庄的尽头,就是军械坊了。” 道路平缓,不一会,便进入村庄。沿主道走,远远就见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只是,此处的规模比震远要小得多。 “不知这家军械制作坊是何来路?”贺文环顾四周,地处偏僻,几间房子规模也不大。去过震远,再到此地,像是见过大象再看麋鹿,落差太大。但是店老板却把这里列为第二站,贺文十分好奇。 “这间作坊名叫‘玲珑作坊’。”感受到六位客人的失望,钱老板赶紧解释道:“别看他小,他制作的兵器却是闻名全晋国。匕首、佩刀、佩剑、箭头、刀片等等,都是它的长项。齐、秦等国的军队、刺客、江湖人士还专程来此采购呢。” 众人一听,顿时对小小作坊肃然起敬。震远所出,都是外形高大、夺人眼球的尖刀利剑。此处做的则是初看不起眼,微小易藏,却能杀人于猝不及防的武器。专门打造随身利器的作坊,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吊了起来。 下马后,掌柜的迎了上来。照例是钱老板的熟人,笑容满面的引着众人参观作坊。 这里的制作过程与大型铁器有些区别。同样是浇铸,由于制作的器具多半小巧,所以更讲究精准细致。成形冷却之后,打造过程则比“震远”那边,耗时费力得多。锻造使的锤子相对轻便,但是敲打的功夫更讲究,太重太轻都不行。成形之后,还要细细打磨雕琢。毕竟,小型刀具都是怀揣在手的贴身之物,除了实用,还要兼顾美感。 走到第二间,里面有许多制作师傅,个个全神贯注的细雕慢刻。没有赤膊上阵,也没有热火朝天,与“震远”又是大相径庭。这里是刀鞘、剑鞘的装饰镂刻处。除了镂刻作坊的名字,有的还要雕花刻凤,或是刻字铭文。 掌柜介绍,使用这些器具的大多是武学之家、拳馆、镖局、或是某些江湖组织之类。为了标识身份,他们均会要求制作特殊标志。所以,这个流程对于成品的品质至关重要。 最后一间屋子是仓库。满地木箱,制作好的刀具,用布条包裹好之后放置入内,以防碰撞刮花。众人一看,箱子叠加放了好几层,堆满了大半屋子。想来落定的数量定是相当可观。 说起佩刀佩剑,几位年轻人都颇有兴趣。参观完之后,更是忍耐不住,请掌柜的拿出几件精品过来赏玩。掌柜吩咐伙计去拿,众人被安排围坐在仓库门前的一张圆桌前等待。 不一会,伙计拿来十把佩刀。佩刀刚往桌上一摆,“啊啊”的惊叹声此起彼伏,中间还伴随着尖叫欢呼。掌柜和钱老板相视一笑。看来,这样的反应对他们而言,是见怪不怪了。所有初来者的反应都一样——先是对几间小小茅屋不屑一顾,接着便是对几把佩刀惊叹不已,最后便是想要据为己有。 “哇,这把刀上的虎头真是栩栩如生,连老虎的獠牙都清晰可见。使起来定是威风八面。”先克拿起一把刀鞘上刻有虎头的佩刀,赞不绝口。说完把刀往腰上一放,闭上眼睛,想象佩戴它的情形,如痴如醉。 “这是‘虎风’国术馆定制的。去那里学武,如果顺利通过考核,就会赠送此刀。不少本就有功底的人,就是冲着这把佩刀去拜师的。本来这间国术馆就闻名远近,有了这把佩刀之后,前去求艺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掌柜向众人解释佩刀的来历,神情颇为自得。 “这把剑又细又薄,手感极好。剑锋锃亮,寒光闪闪。”王良上下翻看手中的剑,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看到剑鞘外的雕刻,更是大喜,“哇,这是花豹。简单几笔,豹子的神情就跃然刀鞘。高,实在是高。”边说,还对掌柜竖起大拇指。 “这是‘扬威镖局’给每位出行镖师配备的。他们一般每人身上佩两把——腰上一把,腿处绑一把。如遇突袭,手中刀剑跌落,还可用短剑与人斗上几个来回。这个佩剑,曾经几次救了他们镖师的命。”掌柜的说起这把剑,又是津津乐道一番。自己制作的利刃能够救人性命,也难怪他引以为傲。 剩余几位——成康、李全、刘进,均拿着不同造型、不同花纹的小刀小剑把玩。个个神情艳羡,恨不得也拥有一把。 贺文没有拿起任何一件。先克他们展示之时,他在一旁认真观察,上下端详。他认真听掌柜说话,边听边思索。掌柜的似乎做的都是江湖人士的生意,那么,他一定是位处事圆滑,交友广阔的人。这样的人,如果能为他们所用,对了解此地的官商关系,民生疾苦,绝对有巨大帮助。 “在下姓贺,请问掌柜贵姓?”贺文开口请教道。由于进来得匆忙,钱老板又忙着跟掌柜的叙旧。之后,掌柜的又着急带领大家参观此地,双方还没有正式结识。 “见过贺老板,免贵姓于。”贺文一直盯着桌子上的刀剑却没有动手取用。于掌柜猜,他可能有话要说。 “于掌柜生意做的那么大,想必是相交满天下啊。”贺文说道。他们的客人不是镖局就是武馆。要做这些人的生意,肯定是先做朋友,才有生意可谈。 “贺老板过奖。相交虽满天下,知己却无一人啊。”于掌柜摇了摇头,再看看钱老板,“只有钱老板算上是朋友,虽然也不见给我拉什么大生意来。”说完拍拍钱老板的膊头,示意他只是开玩笑。 “于掌柜这么说,如果我们不下订,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啊。”贺文知道,于老板刚才所说,不过是调侃而已。但是,他想挑起话题。 “贺老板哪里话?我们打开大门做生意,欢迎****的朋友,哪怕是来看看也好。何况还是钱老板亲自带来的朋友。”贺文不像存心挑事之人,想必是有话想和他单独讲?于掌柜指指仓库一方,“刚才几件货,似乎都不入贺老板的眼。仓库里还有好货,不知贺老板是否愿与在下一道,前去看看?” “求之不得。”于掌柜一点就明,看来是个老江湖。贺文暗自窃喜,走之前交待先克几人道:“你们跟钱掌柜在此休息,看看有什么中意的,我们也定制一些。一来可随身携带使用,二来算是给自己增添点小乐子。” 贺文走时,与先克有个不易为旁人察觉的眼神交流。先克接收到后,轻轻点点头。 贺文的提议,戳中了几个年轻人的心。他们拉着钱老板,要他帮忙跟于掌柜说,他们五人,每人都要一把佩刀。并且强调,佩刀一定要炫目亮眼。出去一亮,最好能闪瞎路人双眼,他们便可从中得到无比欢乐。 钱老板不禁失笑。真是年轻人,图好玩爱新鲜。他爽快的答应下来,同时也开出条件——他们可从样品里选个心仪的图案,稍微修改过后再用。绝对不能与原装一模一样。而且,佩刀只限他们五人使用。如果他们答应,那就万事好商量。 五人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一想到可以使用量身定制的佩刀,个个欢天喜地。像是千恳万求,终于得到一块糖吃的孩童般,喜洋洋爽歪歪。 第33章又交新友 贺文与于掌柜往仓库方向走去。来到仓库,刚一站定,于掌柜率先开口:“不知贺老板有何事指教?” “指教不敢。我们异乡人,来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还要仰仗于掌柜多多照顾才是。”贺文神情不变,语气更加恭敬。 “听钱老板说,贺老板是镖局之人,到此地是要采办器械?”于掌柜与钱老板寒暄几句之后,顺带也问清了他们六个人的来历,所以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是他表示怀疑,“恕在下眼拙,似乎不像。” “于掌柜不愧是老江湖。”从今早结识田掌柜再到来此处认识于掌柜,贺文发现,这些生意人个个是人精。想来钱老板也不例外。应该早就怀疑他们的身份了。“明人不说暗话。贺某等人确非江湖人士,但是,购买军械却非虚言。所以,于掌柜的生意,我们应该帮衬得到。”生意人重利,贺文先抛出诱饵,让对方尝到甜头再说。 “多谢贺老板。”果真是做生意的,听到有利可图,于掌柜满脸堆笑,态度和善许多。“于某接贺老板的单,必定格外用心,不敢怠慢。” “除了采办器械,贺某还有要事在身,不知于掌柜能否助我一臂之力?”于掌柜既是钱老板的朋友,应该不是什么大恶之人。贺文决定大胆一试。 “不知贺老板所说何事?只要在于某的能力范围之内,又不用杀人放火,行凶作恶,于某愿意一试。”于老板想,既是钱老板带来的人,而且又有生意在手,大家就算是朋友。举手之劳,帮一下又何妨? “贺某果真没有看错人。钱老板的朋友,个个有情有义。”昨天晚上,贺文还对众人说起,要提防钱老板。今日一行之始,本打算让他陪同随便看看,之后就要将他支开。 在“八宝斋”休息时,听他说起一段往事,瞬时对他印象大为改观。一个重感情的人,一定不会是大奸大恶。相应的,他的朋友也一定如此。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早上的田掌柜如此,下午的于掌柜应该也不例外。 “贺老板过奖。”贺文的一顶高帽盖过来,于掌柜不好意思起来。 “于老板做这门生意,想来客人必定是形形**,跨界甚广。贺某想请于老板帮忙打听个人。”说着,贺文习惯性的环顾四周,“据说,前一阵子,在县令大人小舅子开的酒楼里。有位外乡人,因为花费太高,跟伙计发生争执。最后,被投进大牢,病死在狱中。” 钱老板说完不久,贺文和先克商量过,这件事,他们一定要过问。不仅如此,还要将此事作为此次调查刑狱的突破口。无奈他们人生地不熟,如果亲自去查,一定会暴露身份。想要请人暗中查访,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 来到“玲珑”,见到于掌柜,贺文左看右看,觉得此人正合适。他也不拐弯抹角,干脆直接说出来。毕竟越早去追查,越容易找到线索。 “此事你们竟然知晓?”于掌柜有些吃惊。听钱老板说,这六人是昨夜才入住他的客栈,为何竟连这都知道? “今日听钱老板无意中提起,并非早已知晓。”贺文如实以告。 “这事件,整个县城也只有少数人知晓。衙门对此更是讳莫如深。”于掌柜没有直接拒绝贺文,只是非常怀疑他们过问此事的动机。“几位是外乡人,来到此地,为的是采买兵器。为何要打听个不相干的死人?于某不解,还请赐教。”于掌柜是生意人,不想主动招惹官府。更何况,此事本与他无关,他可不想凭空卷入其中。 “准确的说——,”于掌柜的反应很正常,贺文点头表示认可。自古就有“灭门县令,抄家知府”之说。官威好使,人人皆知。寻常百,卑微低贱,不得已决不想与官家有瓜葛。生意人要赚取利润,不得已才与之亲近。巴结行贿的目的,无非是套取好处,说白了就是相互利用。如果无利可图,他们跟普通平民一样,尽力走避躲闪。 “我们六人决心插手此事,因为,此事与我们此次的任务有关。我们对外宣称是江湖走镖之人,不过是掩人耳目。我之所以把我们的真实意图说出来,为的是消除于掌柜的疑虑。还请于掌柜不要对外声张。” 听完贺文的一番话,于掌柜马上明白过来。这六人,必是官府之人,而且来头不小。购置器械不算,又要插手命案,明摆着就是上面派来的。故意隐瞒身份,可见身负重任。 “在下明白,一定守口如瓶。”想通了这一层,于掌柜整个人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于某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前几日与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听他说起过。似乎病死的人家住南地,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他是来收货款的。出事后也没人来寻,很是蹊跷。” “收货款?意思是有人曾付钱给他?”贺文想,既然知道他来本地的目的,如果能找到与他有过来往的人,整件事情就有了突破。“如果能找到付钱给他的人,就能探明此人的身份。知道身份,就能找到他的家人,这事情就有眉目了。” “这个——恐怕没人敢公开站出来说认识此人。否则,官府定不饶他。”关于此事,于掌柜已有自己的初浅判断——本质就是官府仗势欺人。本想教训此人,不想此人不经打,竟然死了。反正也没有原告,索性做个无头案,草草将尸身掩埋了事。至于银子,就当是意外收获了。钱嘛,谁也不嫌多。 “就是因为无人公开站出来,所以才想麻烦于掌柜。”贺文直视于掌柜的眼睛,四目相对,眼神交汇。“于掌柜相交满天下,找个同样是做生意的人应该不难。再说了,这人先是来到县城,再去收款,然后上酒楼住店吃喝。就算他是一人外出,总有路人、店小二、伙计见过吧。” “能找到付钱的人最好。如果找不到,其余但凡有关系的,多找一个算一个。人多了,信息自然便能拼凑起来。信息齐全,找人就容易了。” “官府耳目众多,恐怕不好查啊。”于掌柜面有难色。 “既然请于掌柜帮忙,自然是想借助于掌柜普通生意人的身份。暗中查访,慢慢了解,细细试探。而非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为打消于掌柜的顾念,贺文进一步游说道:“此事所需要花销,一概由贺某负担。” “另外,请于掌柜帮忙找到付款之人,或是找到酒楼的伙计或客人作证见过此人。只要有这两方的信息,就当是完成任务。贺某必定重重酬谢。” “其余的事情,我们会自行处理。绝不透露于掌柜的名字,绝不拖累“玲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到一定做到。”最后几句话,贺文加重了语气。目的是要让于掌柜不要有顾虑,能够真心帮忙。 “贺老板小看于某了。”被贺文一激,于掌柜顿时正义感上身。“钱的问题,无非就是跑腿,吃喝而已。就当是咱们交朋友的花销,于某自掏腰包就是。说到连累,这些年,跟官家打交道,受了多少窝囊气,花了多少冤枉钱,简直一言难尽。” 说到这,于掌柜也有一肚子苦水要吐,“‘鱼肉百姓’四个字已经不足以描述县令大人的嘴脸了。‘敲骨吸髓’勉强贴切。一个外地人,吃饭被敲竹杠,争执几句,也是人之常情。打也打了,放人家走便是了。何苦闹出人命?我也有恻隐之心,也想打抱不平,可是……” 一整日下来,听钱老板、田掌柜和于掌柜说起县衙,个个痛心疾首,甚至咬牙切齿。钱老板先别过不提,田、于两位都是生意做得非常不错的大老板。他们尚且如此感慨,平头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听到“敲骨吸髓”四个字,贺文被震撼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贺文又打开了话闸:“贺某看出来了,于掌柜也是个性情中人。正因血性还在,才会替死者不值。寻常百姓,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分的过日子。世道不好,这点要求竟成了奢望。这个客死他乡的人更是可怜。一顿要命的饭菜,一入便是地狱的衙门。” “寻常百姓,不过求个苟活,却……”,于掌柜欲言又止。过去种种辛酸忽然浮上眼前,他差点要落泪。想想场合不对,如果继续这样说下去就是没完没了。只得拼命忍住,转回正题。“于某一定尽力去查。这些年做的虽是小小生意,倒了结交了不少血性朋友。查探些事情,应该还难不倒我。” “有于掌柜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贺文抱拳感谢道:“还是那句话,在下保证一定不牵累于掌柜。也请于掌柜不要透露,是我等要查此事。” “贺老板放心,在下知道轻重。”于掌柜不傻,他明白游戏规则。这些人现在是拜托你,这叫先礼。如果胆敢说出去,后就是兵。对于有能量的人而言,杀死个平民百姓像捏死只蚂蚁。毫不费力,简单从容。 他们要替冤死鬼翻案,说明他们不是坏人。既想做好事,又自信能做到的,必定是手握重权之人。或者说,他们的幕后之人非常之厉害。他不会也不敢招惹这样的人。进一步说,如果能替这些人做事,不定将来还能以他们为靠山。对生意人而言,为他们做些打探,花些小钱,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贺某先谢过于掌柜。我们一直住在‘朋来如云’,有事可以在那里碰头。既然说好了,在下静候你的佳音。”说完,贺文与于掌柜击掌为约。 待二人走出仓库,钱老板已将五位年轻人的需求汇总。他们众口一词只要佩刀,样式还要一模一样。只是要求镂刻的图案不同——分别是虎、豹、狼、鹰、犬。一想到能拥有相同的佩刀,五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个不停。 “想来于掌柜一定让贺叔见识了不少宝贝,”先克看着贺文,“否则贺叔怎会高兴成这样?”先克大约能猜到,贺文与于掌柜谈了什么。但是必须有人来圆这个话题,否则两人进去的时间就长得令人怀疑了。在座都是自己人,钱老板也没问题。只是周围还有许多伙计和闲杂人等,这些人必须要提防。 “那是。”贺文开心的笑,“于掌柜见我没拿起桌子上的小刀小剑,所以特地带我去看了更精美别致的。那些更合我的眼,也更符合我们上家的要求。我想啊,将来落单时,就依那个磨子来做吧。” “好的。”于掌柜满口答应,“这些江湖气息太重,贺老板不太中意。说是和他们客人的身份不太相符。我们刚才商量了好一会,最后才选了个大概。” “既然如此,此事就算定下了。过两日有了样品,请于掌柜派人送过来。”贺文说得一本正经,“只要样品满意,我们就落单定制。” “好的,各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众人起身要走,于掌柜将众人送到路口才掉头回去。 从头到尾,钱老板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今日带六位贵客走了两个地方,贺文与两位掌柜总有聊不完的话,跟这位于掌柜尤甚。六位的镖局人士身份早已被推翻,他们的真实身份仍然扑朔迷离。他们身份尊贵,却难得的低调。不爱显摆刁难,也不飞扬跋扈。如此隐秘,肯定怀着特定目的而来。他们秘而不宣,更显重大。 他一介百姓,对他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除了他的伤口之外。他们对他,他看得出来,从开始的高度戒备,到现在,应该说已经慢慢将他当成了朋友。他不清楚,他们对他信任之后,是否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何必胡乱揣测?这么一想,钱老板又静下心来。 离开“玲珑”,走出村口,钱老板问道:“各位贵客,今日已经走了两家兵器制作坊。再跑第三家,恐怕天黑之前赶不回客栈。不知各位是打算再去第三间呢?还是直接返回客栈?” “第三间的话,留待明后两日吧。”先克看看天,已是黄昏时分。秋冬天黑早,他们看的两家,一大一小很有代表性。今日已经见识了不少,不必急在一日。“今日由中到东再到南,跑了几十里路,大家都累了,还是回客栈吧。” “要回客栈,除了来路,还有另外一条——”钱老板指了指左手边,“往这边走,绕过一座牧场,可到大道,然后直奔客栈。稍微远些,但是一路平坦易行。”说完,他看向先克,等他的决定。 “既然决定回客栈了,时间充裕,不怕绕远。”先克望向贺叔,后者对他点点头,“走回头路,不如走新路,还可看到新的景象。我们异乡人什么都好奇,正好四处瞧瞧。” 钱老板带头往左拐,一路向西。一路平坦开阔。抬望眼,远处层峦叠障,迷蒙一片。如深浅不一,主次分明的山水画般,宁静幽远。 众人正安静的享受眼前美景。一阵风吹起,视线所及,竟有一大片羊群。雪白一地,纯洁无暇。羊群一会往左聚拢,一会往右散开。近了才知,原来是牧羊人骑马驱赶羊群。 “初冬时节,草已经收割。牧羊人还在放羊,这是为何?”刘进只知放羊吃草,可是,眼下草地光秃秃的,为什么还要放羊?他糊涂了。 “草是已经收割,做成草垛收藏起来了。”贺叔笑笑,看来刘进这孩子还是年纪太小,没在乡野生长过啊。“可是羊群总不能都关起来吧?他们要奔跑,要繁育,总得给他们些自由吧?” “贺叔说的是,让大家看笑话了。”猛然意识到自己缺乏常识,刘进很不好意思。 “所以说,常出来走走,就能长见识了。”李全拍拍刘进的背,替他圆场。 “每次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就一个人骑马来到这里。地方开阔,羊群成群结队,肆意驰骋。像片片白云,忽东忽西,煞是好看。”说着,钱老板指向羊群。 他所说的就在众人眼前上演——像是预先演练过似的,羊群统一进退。一会成个圆,一会成个心形。也不知是牧羊人故意为之,还是他们也想通过奔跑,排遣羊生的苦闷,享受难得的欢愉。 “钱老板这个办法好啊,将来我们也可借鉴借鉴。”贺文看向钱老板,问号叠起。虽是生意人,钱老板浑身上下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浪漫情怀。有时,他开朗欢脱,有时,又多愁善感像名闺阁女子。他的身上一定隐藏着不足为外人言说的苦衷。贺文对这一切很好奇。不是想要偷窥私隐,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出自内心的关怀。 经过早上一同试练武艺,再加与他两位朋友的交谈,贺文已然将钱老板当成朋友。他想了解这位朋友的苦楚,看自己是否有能力解开。这样一名才华横溢,文武皆备的温厚男子,应该拥有更好、更宽阔的生活。而不是屈身在一间小客栈,苟且度日而已。 牧场很大,坐落在山脚下。洁白羊群似点点白云,点染了湛蓝天空。一阵清风拂过,众人静静地骑马缓缓而行。山晚望晴,风景如画。人烟寒了橘柚,秋色老了梧桐。风中的七名男子,沉浸在无边的清景中,不舍离去。 第34章友谊建立 绕了点远路,又有牧场前的缓辔而行,七人到达客栈时,天已近黑。只见一名伙计在门前来回踱步,神情很是焦急。他不时左手抱右手,右手抱左手。一会低头盯着地面,一会翘首以待。 远远见到钱老板,像等来救星般,双手用力挥舞。见钱老板只是看着,又不作声,他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谢天谢地,钱掌柜,你总算回来了。” “什么事急成这样?”钱老板想,不会像他早上说的,真的来了一众宾客吧? “是……”伙计跑得太急,调整呼吸才把话说全了。“上午来了三位客人。安顿他们住下之后,吃几个小菜填饱肚子就出门了。刚才又来了八位客人。人人嚷着赶路太累。有人要先吃饭,有人要先歇息。又说要给马喂好的草料,他们的是千里驹,要我们务必小心伺候。” “老板娘被闹得焦头烂额。此刻正在四处赔小心,也不知要先做什么好。不得已,只得派我守着门口,等掌柜的回来。”伙计身材高瘦。初冬天,早晚温差大,他还穿着中午干活的单薄衣衫,冻得直哆嗦。说完话,他搓搓手,等钱老板的指示。 “你先回去,叫上三位伙计给六位贵客牵马。”钱老板不是第一次遇到难侍候的客人。他态度从容,冷静果断。“顺便告知夫人,我已归来,让她别着急。你让伙计先上一坛酒,配上小菜。客人有吃有喝自然不会再闹。我随后就来。” 伙计接到指示,飞也似的跑回去。钱老板转头,笑眯眯的对六人说道:“你看,我就说六位是贵客。六位一到,小店的生意便红火得火烧眉毛了。”如此紧急,亏他还能谈笑风生。“钱某暂时不能奉陪,请伙计将各位带去——”,他抬头看了看,“还是‘杨柳依依’吧。各位先喝茶歇息,钱某去去就来。” “钱老板赶紧去。我们已经入住一晚,熟门熟路的不需多虑。”听完伙计所说,先克替老板娘捏了把汗。钱老板还不慌不忙的,先克忍不住催促他,赶紧去解围。 三位伙计帮他们六人牵好马,引他们去昨夜的厢房,安排好茶水。六人肚子还不饿,不着急点菜,便遣伙计去帮掌柜的忙。 “今日收获如何?”贺叔喝了一口茶,看向五位年轻人,“成康?” “大开眼界。”成康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还涨了不少知识。”刘进说道。今日,除了知道羊群冬天也要放出来跑跑之外,还参观了本县最大的军械坊,最有特色的制作坊。未来,还将拥有一把私人定制的佩刀。真是令人兴奋。 “能够见识这么多,多亏钱老板的热情引见。”经过一日相处,王良对钱老板的欣赏佩服越来越深。本来觉得钱老板性格十分矛盾,经历太过传奇。现在才领悟到,就是因为这个传奇,他们才有幸见到两家如此有特色的作坊,大开眼界。不是这样洒脱不羁的人,怎么会选择如此有代表性的地方,带他们去见识? “是啊,钱老板选择的地方就是与众不同。”李全说道。这一天,处处充满惊叹。先是大得惊人,兵器多得吓人的“震远军械”,然后是精致到让人惊叹的“玲珑”。可说是层次鲜明,内容丰富。 “经过一日相处,大家以为钱老板的为人如何?”贺文说道:“昨日我说有所保留。现在,我认为,我们可以跟他交个底,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愿意配合我们的差事,我们就合作。如若不然,则要他三缄其口。毕竟,现在调查还未全面铺开,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上。” “贺叔说的在理。”以贺文的处世经验和洞察力,他都认为钱老板值得信任,先克当然也同意。“常言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日钱老板给我们引见的三位朋友,都是行事光明磊落的人,可见钱老板本人也非苟且鼠辈。如果能够把钱老板争取过来,我们就能安心长住此地。这里僻静宽敞,来往客人稀少。正好方便我们隐藏行迹,百利而无一害。” “其它人的看法呢?”贺文又看向四位侍卫,“不要因为我先下了结论,大家都不敢说话啊。各位看到什么细节,捕捉到什么我们忽略的信息,都可一一道出。说不定,这些就是关键之处。” 四位侍卫都摇摇头。钱老板亲切和善,热情风趣。对他们又照顾有加,反正是个好人就对了。至于探究和考量他的品性和能耐,本不是他们擅长。听赵府第一谋士——贺叔的没错。 “既然如此,我就把我今天的收获跟大伙说说。”贺文的收获,并非长了见识,见了场面之类,他要说的是他的观察与行动。“‘震远’和‘玲珑’的掌柜,都猜出我们不是寻常走镖的江湖人。”五位年轻人一脸错愕。他笑了笑,不以为意。 “其实,只要是个有点生意头脑的人,都能猜到,包括钱老板在内。我猜,他已经怀疑,只是没有说破而已。”他拍拍先克的肩膀,“大家不必在意。他们虽有所怀疑,可是我们真正的身份他们也不知。” “我与两位掌柜分别谈过。我虽没有点明,但是我相信,他们已然猜出我们是官府的人。我还暗示他们,我们背后有更大权力的幕后主使,而且能量巨大。这便足够。” 边说着,他给自己斟了半杯茶,“他们心存畏惧却又不敢说破,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田掌柜那边,我暂时没有安排他做什么。只说将来有事希望他配合,他满口应承。至于于掌柜,他已经答应,帮忙打听有关冤死之人的消息。有了回报,就来此处找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贺叔就做了那么多事了?”刘进哇哇大叫。成康瞪他一眼,他又赶紧压低声音。 “都像你一样?得到把佩刀,兴奋得一路说个不停……”李全戳戳刘进的头,一脸嘲笑。 “贺叔和于掌柜进去很久,想是聊了不少。只是没想到,已经把他争取过来了。”王良的心思比较细腻。但是他也没想到,贺叔手脚如此麻利。 “也不知那冤死之人来自何处?为何事而来?”先克虽知贺叔与于掌柜聊的是这件事情,但是细节方面,贺叔还没时间透露给他。 贺叔吩咐刘进去门口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把房门锁上。他这才开口说道:“据于掌柜说,此人来自南地,来此是要收货款。这个线索非常重要。只要找到付钱的人,此事便有了突破口。其次,酒楼肯定有人与此人有接触过。找到这些人作证,才能把县令大人的小舅子与此人关联起来。否则,县衙随意找个理由,说此人从别处抓来的。死无对证,我们也奈何不得。” “就是就是。”贺叔说得头头是道,成康连声附和,“这两点都是重要的破案切入点。还有一点,此人是独自一人?还是一路有人结伴而来呢?” “还有,他的家人肯定知道他来此地。久不见人归,肯定要来寻。”先克忽然想到,之前提过无人来寻此人,“如果已经来寻过,必然去过县衙。是不是已经被收押了?如果没有来寻,是不是要派人去往渡口、关卡、城门去探听,或者去县衙门口监视,看是否有人是来寻人的?” “妙,妙,”大家各抒己见,贺文很高兴,“三人智慧胜一人。今日我跟于掌柜叙谈时就没想到这些。” “今日我们是一心去看兵器,贺叔则不同。要忙着跟于掌柜说话,还得观察衡量此人。论及此事也是临时而起,事先毫无准备。能想到两点,已是非常了不起了。”被贺叔表扬,先克好不开心。 “我们现在是坐下来,平心静气的慢慢想。有你的提示在前,才想出来一二。算起来,还是贺叔智高一筹。”说完,先克向贺叔抱拳,以示敬仰敬佩。 “是啊,我们不过是诗句写完之后,帮忙点个句号而已。”成康说道。 “不管怎样,现在又多了两个方向。”贺叔很满意,看向其余三位侍卫,“你们有没有想到什么?” “依照少爷的说法,可能需要多一个人帮忙才行。”想到先克刚才说的,王良认为有必要再加一个人进来。“要想知道死者家中是否有人来寻,衙门中人最清楚。”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好容易逮到个机会说话,顺带把今天丢的面子给挽回来。刘进学聪明了,他压低声音说道:“钱老板。” “不错,刘进进步不小。”听到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刘进猜中答案,仿佛哥哥看到弟弟成长,先克万分欣慰。 “关卡我们恐怕不方便去。至于渡口,我倒是可以化装成船家。”李全平时话不多,脑子却转得很快。他生得黝黑精瘦,扮个船家应该没人会怀疑。 六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洗清一个未曾谋面的异乡人的冤屈,他们贡献智慧,搅尽脑汁,想要出力。贺文猛点头,既兴奋又欣慰。这些年轻人血气方刚,充满正义感,无所畏惧。做事务求全力以赴,不问艰难,只求问心无愧。 六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钱老板在外敲门。众人止住话题,开门迎他进来。 钱老板笑呵呵的走到众人面前。看到桌上无菜,他十分惊讶,“怎么没一个菜?是伙计磨蹭怠慢了各位?” “是我们不饿,没让伙计点菜。让他们专心招呼新到的八位‘贵客’呢。”先克打趣钱老板,特意把‘贵客’两个字说得很重。 “你们才是贵客。”钱老板抱拳向六人转了一圈,“那八位是差点让我给‘跪’了的‘跪’客啊。”说着,钱老板摊摊手,十分无奈。 “这么严重?”钱老板这么一说,刘进以为这八人是穷凶霸道的坏人,赶紧问道:“这八位是来寻衅滋事的?” “小兄弟误会了。”钱老板拍拍刘进肩膀,解释道:“他们八人,一人要求一样,没法统一意见,吵得不可开交。不得已,我主动赠送祖传的‘醉仙飞’。喝到半醉,自作主张给他们点了菜。现正乖乖吃饭,再也不吵了。” “还是钱老板有办法。”贺文对钱老板竖起大拇指,“这‘醉仙飞’不得了。上口余味无穷,喝下又能化解争执。在下斗胆猜测,喝完应能包治百病,忘却烦恼。” 贺文说完,众人都忍不住捧腹。钱老板手足无措,只好转移话题道:“各位奔波了一天也累了,点菜吧。” “把昨天没来得及品尝的菜,做上十二份就是了。”先克想把钱老板留下说正事,不想在点菜上耽搁时间。“至于哪十二个菜,钱老板说了算。” “对了,点完菜,麻烦钱老板过来陪我们聊聊。”贺文看向先克,先克点点头。 贺文一说,钱老板马上会意,是有正事与他商谈。他赶忙大步走出去,下楼交待厨房。很快,他又回到厢房。 “请坐。”先克招呼钱老板,“拿个杯,咱们边喝茶边聊。” “大家相处了一日,钱老板可知,我们是做什么营生的?”钱老板拿着杯茶坐定之后,贺文开门见山问道。 “六位贵客,自称是镖局之人,来此地购置器械。”钱老板想,你们已经说了自己的来历,我照本宣科就是。你们这一问,倒像是要试探什么。不知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中规中矩的回答好。 “依钱老板观察,我们是否真是走镖之人呢?”钱老板不敢说,先克决定推他一把,“钱老板直说无妨。我们是想考考你识人如何。” “这位公子既然如此说,就让钱某猜猜看——”钱老板的眼睛在六人身上一一巡视,最后停在先克身上。“这位公子,气质卓尔,举手投足有股大家风范。不像是江湖人家的少爷,应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他又看向贺文,“这位前辈,武艺精湛,文学修养高深。出口能文,思虑周详。公子遇事都要与他商量,必是师爷身份无疑。” 他又将四位侍卫上下左右的打量,“四位兄弟,要么高大壮硕,要么瘦削精悍,均是习武之人。行走在公子和师爷之后,眼睛时刻不离公子,应该是公子的侍卫扈从。” “说得好。钱老板一双眼,明察秋毫。”贺叔用力拍手。其余五人也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既然钱老板已经猜到了,我们干脆把话摊开来说。”贺文望向厢房门,刘进出门左右看了看,又折回自己座位,朝贺文点头。贺文继续道:“我们此次到本县,确实是要购置器械。但是,这只是任务之一。除此之外,我们还要了解此地农田、水利、刑狱实情,这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 “为了达成目的,我们需要隐密行事,不能暴露身份。所以,钱老板就算猜到一二,也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事关重大,如若泄密,恐怕你我性命难保。”贺文故意将事情形容得十分严重,就是为了让钱老板保守秘密,方便将来行事。 “钱某明白。定将此事烂在肚里,只有自己知晓。”钱老板恭敬的保证。心下推测道——这六人是官府的没错,而且还手握重大权力。否则,绝不敢插手县令大人的事。 “另外,我们还有事想请钱老板帮忙。”先克想,钱老板并非四处说人是非的人。贺叔既然主动向他表明了他们一行人的部分身份,不妨直接引入主题。 “公子请讲。钱某但得有一丝一毫帮得上忙,定当不遗余力。”钱老板端坐身体,严阵以待。 “今日,我们已经与‘玲珑’的于掌柜达成共识。他愿意帮忙调查酒楼冤死之人的身份。”先克将今日贺叔与于掌柜所说,以及刚才他们六人所提建议一起,说与钱老板听。“钱老板曾在衙门当过差。如果能帮忙打听,是否有人去县衙寻人,此案便多了一个重要线索。” “今日一行,六位贵客收获甚多啊。”钱老板想,这六位真是神机妙算。狡猾如狐狸的于掌柜都乖乖为你们做事,想来那田掌柜少不得也要卷进来。而他本人,恰好有衙门这层关系,这个忙更是非帮不可了。“钱某并非冷酷之人。替人伸冤洗白,在下也愿尽一己之力。只是,钱某有个条件。” “不知钱老板有何条件?”贺文有点吃惊。原以为钱老板一副热心肚肠,应该爽快答应就是,为何半路还杀出个要求? “钱某只参与打听消息。各位要出去行动,钱某不参与。也请不要牵连到客栈。另外,事后就算查出什么或是缉拿凶手,也不要把钱某暴露出来。有功我不受,有罪我也不想受牵连。我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继续过我的清静安生日子。” 钱老板在公门呆过,深知其中凶险。六位贵客住在他的客栈,有个什么事,很容易殃及他这尾池鱼。公门里枝节蔓生、牵连冤枉之事,天天在上演。他不得不防。 “原来钱老板担心的是这个。”钱老板所说,贺文十分理解。钱老板的处境和于掌柜不同。于掌柜只是有了消息才与他们联络。平时不住这,也不在此经营生意。钱老板不一样。他的全部身家事业就是客栈。一家老小也在此地。他们六人下榻此地,有个风吹草动,第一个被波及的就是他。 “我们保证,一定会保护好钱老板。一切行事均依照钱老板的要求。自始至终,绝不连累你或你的家人。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对你的两位朋友再三保证过。我们既然能够出手搭救素不相识之人,你们三位已然是朋友,又怎可顾彼失此,轻重不分?” 贺文说得诚恳在理,钱老板心下十分安慰,频频点头。正要说话,伙计把菜端了上来。于是,他招呼众人吃菜喝酒。一会,他便退了出去。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他在想怎样才能万全,同时还能借力打力。不管怎样,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为上。老天有眼,将这六位贵客送到他面前,说不定他郁结已久的事情也可趁机了结。想到这,他激动难捺,久久不能平息。这一天,他终于盼到了…… 第35章有趣的一顿饭 赵府。 臾骈走到书房,轻敲房门。房门虚掩,赵盾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敲门声,他抬头一看。见是臾骈,点点头,示意他进来。臾骈坐下一看,只见赵盾面色苍白,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嘴唇干裂,似乎病得不轻。 “不知大将军身染何疾?大夫诊治之后可有好转?”赵盾病得突然,此刻仍很虚弱。臾骈的语气十分焦急。 “前天夜里,贪喝了几杯。在小院坐着,不一会,便昏昏沉沉睡去。”赵盾语气平淡,却隐隐有丝苦涩一闪而过。“大夫说了,只是染了风寒。出完汗,休养几日便是。昨天休息一天,今早醒来已经好多了。” “如此甚好。”大将军的病来得很是蹊跷。尤其前晚,不正是赵府小少爷赵朔满周岁?据说赵府上下齐聚一堂喝酒庆贺。多喝几杯不奇怪,可为何大将军要去小院独坐?坐到睡去,竟无一人侍候? 赵盾不愿多谈,臾骈也不好多事,只得就事论事道:“革新大事刚开始,大将军务要保重身体。军国大事均须大将军掌舵,我等也须大将军引领。晋国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全系将军一身。” “臾将军说的是。今后我会加倍注意,不再贪那几杯好酒了。”臾骈说得如此诚恳,赵盾只得将病归咎于酒,一笔带过。“对了,跟你提过的事,可有处置?” “回大将军,已第一时间处理。”赵盾,说他不放心先克六人,要臾骈派人前去打探实情,以备不虞。“属下已派孙副将赶往平陵城。命他与先将军等人碰头后,第一时间将当地情形告知。” “先克年纪轻,阅历浅,虽有贺文等人相伴,毕竟也只有六人。他们人生地不熟,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也无人响应。孙副将去到之时,估计他们也到了几日,对当地已经有了大致了解。如果一切正常,他们能够处理就好。如果不能,孙副将持有我签发的派令,可调动当地驻军增援,确保万无一失。”赵盾说道。 赵盾的本意只是派先克去明察暗访,摸清实情即可。可是,自从六人走之后,赵盾一直恶梦连连。梦里老是出现一个凶神恶煞的人。问了史祝,说是平陵地小,可能有小鬼作乱。赵盾一听,大惊失色。马上命臾骈派人去往平陵相助。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让他跟随六人一道,多看几日,多思多想,或许就能看出端倪。万一有紧急情况,有调令在手,也可助他们一臂之力。就算没有遇险,多个人去,他也心安。 “大将军说的是。平陵虽地方狭小,听闻民风剽悍,确实有必要多派人手,以备不时之需。”将先克六人派出去之前,赵盾曾与臾骈和郤缺商量过。 派先克出去的目的,臾骈和郤缺也曾私下讨论过。二人都认为,此举一来可以锻炼先克,毕竟他年纪轻轻居此高位,需要这样的实践;二来,他们与“老人派”的纷争未定。派出这支奇兵,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正是。”赵盾想了想,既然人已经派出去了,此事已算了结。生病之前让他头疼的事情才是头等大事,不得不面对。“对了,来之前可曾见到荀林父?” “属下在半路遇见荀将军和箕将军二人,但是他们没有看到我,所以没有打照面。”臾骈将自己听到的约略说了一下,末了还补充道:“名单未能及时通过,二人似乎心有不甘,正要找人商量应对。” “两人怀疑我是装病,真是可恶。”一想到这,赵盾就恨恨不已。想想自己乃堂堂晋国元帅,手握重兵,君主都要听命于己,还怕你们区区一份名单不成?只是自己的计谋被对方攻破,心有不甘。一时又没想到对策,不过借病拖延而已。 “大将军息怒。大将军确实是病倒了,他们也亲眼求证过。何不将计就计?”赵盾很不高兴,臾骈连忙宽慰道。 “如何将计就计?”赵盾的病情虽然有所缓解,还有点头重脚轻身体软。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太好使。他之所以苦苦等臾骈,一来是为先克之事等臾骈复命,二来也是要与他商量名单之事。 “明日就是我们选定的人马出行之日,荀将军等人肯定很着急。”赵盾又开始冒汗,臾骈递上白巾给他擦拭。“大将军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恐怕一时半会难回‘丝纶阁’值事。新的事项暂时搁置,已经形成决议的照常进行。派去购置军械的队伍,依原计划出发便是。” 赵盾擦完汗之后似乎口渴难耐,臾骈又起身给他倒了半杯茶。待他饮尽之后,臾骈继续道:“荀将军等人提交之事,既是后议,又未有定夺,自然要等大将军康复后再做区处。而且,此事关涉重大,不能随便敷衍。必须把职属官员汇聚一堂,共同商议。他们就算再急,也无可奈何。并非大将军故意刁难,而是事件性质使然。” “言之有理。”赵盾喝了水,精神又好了些。“一来,事情既然还在进行中,他们就没有理由说我故意阻碍他们;二来,最后交由我决定。我身体欠佳,放在手上一两日再作区处,他们也奈不得我何。毕竟,生病也是天灾人祸,非我自愿。” “正是。”臾骈咧了咧嘴角,“所以大将军可安心养病。等病根祛除之后,再回宫做事。两不耽搁。” “看来我这病来得真及时啊。”赵盾自我解嘲,“原来冥冥之中是天要助我。”赵盾忽然想起,好像几天没见郤缺了。问道:“郤将军怎么也不见个踪影?” “近日,郤将军要监督新兵的操练。故此,无暇前来探望大将军。昨日上午,我已与郤将军碰过面。他请我转告对大将军的问候,希望大将军早日康复。” 臾骈说道:“昨日一早,属下和郤将军便知将军病倒。听到侍卫长说,大夫正在贵府诊治,我们担心打扰大将军,所以今日才来。”臾骈忽然想起,刚才在赵府门前,侍卫长说,大将军已经等他许久。生怕赵盾怪他怠慢,赶紧解释。 “今日来就对了。”赵盾点头,“昨日我正处昏迷,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一天。就是来了,也是白跑一趟。” “昨日,我在宫门还遇到了荀将军和箕将军。听说大将军病倒了,他们马上就赶来了。”臾骈说道:“不过刚才听他们说,昨日吃了闭门羹。” “昨日府上闭门谢客,是老夫人下的命令。他二人来过,我也是晚上才知。”赵盾这一病,把赵府上下吓得不轻。赵老夫人直接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直到今日,赵盾所见之人,都是问明来人所为何事,再经老夫人筛选,才得面见赵盾。荀林父和箕郑父二人,因为聊得太久,被老夫人以吃药为名委婉的请了出去。 “老夫人对大将军真是爱护体恤。”刚才在门口听到荀林父说起,被老夫人“提醒”。臾骈觉得好笑,不禁自我调侃道:“我来了有一会了,不知会不会被老夫人驱赶?”说着,还环顾四周,看是否有老夫人的身影。 “不会不会。”臾骈样子滑稽,赵盾不禁笑了出来。“我吃过药,精神好了许多,足以应对。况且你是有事复命而来,我特意交待过,不会有人打搅。” “属下万分荣幸。”臾骈说道。 “今日无人打扰,我们干脆就把此事讨论个清楚明白。”赵盾想,反正已经恢复不少,臾骈既然来了,两人正好研商大事。忽听有人敲门,原来是家人通知用膳。 “属下告退。”午膳时间到了。赵盾还有病在身,绝不能把吃饭这等大事给耽误了。于是,臾骈赶忙起身要走。 “哎,臾将军不必着急走。”赵盾交待仆从把菜端进来,吩咐他们多备一双碗筷,他和臾骈要在这里用膳。小厮一溜烟的跑开张罗去了。 赵盾站起身,拉住臾骈的胳膊,“上次是着急拟定人员名单,现在大势已定。我这病人什么事也做不了,门也不能出。好容易逮到个人陪我用膳,你就不要走了。”赵盾说话的口气,像个生病要人陪伴的孩子。似乎臾骈跑了,他就打定主意不吃饭了。 “既是大将军盛情邀请,属下遵命便是。”平时威风八面的赵盾,生病之后却如此小儿心性。臾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笑给憋住。 不一会,来了两位仆人。干净利落的把桌子整理干净,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再帮两人盛好饭,然后侍立一旁。赵盾吩咐二人在门外等候,需要时再进来。 赵盾先动筷,臾骈随后拿起筷子。看到酸辣藕丁,臾骈眼睛一亮。夹起一块,吃过之后连声道:“嗯,还是记忆中的味道,真不错。”接着又夹了几块,吃得津津有味。 “你看,留下来吃饭没错吧。”赵盾夹起一块猪蹄,嗅了嗅,放到臾骈的碗里。自己则夹起一块白灿灿的山药,“猪蹄炖得烂,入口即化。你试试看,这可是府上疱人的拿手菜。” “谢过大将军。”臾骈惊得差点要起身行礼。赵盾朝他皱眉,示意他快吃。刚离座位的屁股,硬生生的又压了下来,坐得稳稳的不敢再动。“大将军为何不吃?” “我是病人,饮食要以清淡为主。此等美食只能看不能动。”赵盾说得很无奈。他胃口重,向来无肉不欢。平日身体强健,感冒都少,从没被限制过饮食。昨天开始,肥腻就已远离他的餐桌。估计是有客人在,才上了这些油腻辛辣的食物。他看着眼馋得很。 “你可要放开肚皮多吃点,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如果是我一人用膳,这些是断断不会上的。”老夫人和百合亲自把关赵盾的饮食,疱人小厮都听命于她们。在外,他管理整个晋国。府上,却是她们的地盘,他也要服从。 “既然如此,属下今日不多吃点,岂不辜负了大将军的一番美意?”臾骈打趣道。一早上很忙碌,此时早已饥肠辘辘。上的又是开胃的菜,好几道还是臾骈最喜欢的。有赵盾的鼓舞,臾骈火力全开,大快朵颐。 “生病的人本来没什么胃口,如果对面坐着个吃得酣畅淋漓的人则不同。看着看着,自己也想吃东西了。”虽然赵盾只能吃清淡,疱人仍是尽力把菜弄得可口入味。再加臾骈在面前狼吞虎咽,赵盾也渐渐吃得有滋有味。 “想不到属下的好吃本性还有此等功效?”臾骈吞下一块嚼烂的鸡肉,喝了口鸡汤,满足的叹气道:“万一将来我老无所依,哪家有没胃口的人,我就主动上门蹭吃蹭喝。我能吃个饱,对方也能看得尽兴,催生食欲。”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今日本是来看望赵盾,哪知这位大将军生病之后像个孩童。臾骈也跟着变调皮了。 “恐怕你是没机会去喽。”赵盾拿起一碗金针菇汤,放到嘴边之后发现太烫,于是晾在一旁。“臾将军任职军中,如今又身负革新大业。多少人请去吃山珍海味都未必请得到,何况是普通人家的粗茶淡饭?” “全赖赵老将军和大将军的提携,臾某感激不尽。”说着,臾骈放下碗筷,不顾赵盾不耐的眼神站了起来,朝赵盾深深作了个揖。“如果没有二位,臾骈还在军中吃着粗茶淡饭。甚至军队可能都呆不下去,要回到从前为一日三餐奔波的日子。” 当初如果没有遇到赵衰,臾骈还在狐偃的麾下。现在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家道中落后,如果没有入伍,现在可能还是一叶飘零。不知是名工匠,还是在街头挑担卖豆腐。总之,寻常百姓怎么过,他就怎么过。不过是芸芸众生苦苦支撑的一员罢了。 “过去已然过去,你有今天也是你自己的造化。”赵盾低头用勺子舀汤,听到臾骈如此说,抬起了头。“抛开赵家的恩情不提。若不是你怀瑾握瑜,技艺超群,更难得的是严于律己,又能宽以待人,我爹怎么会选中你?我爹一生,除了爱护家人无微不至之外,最爱惜的就是人才。” 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自己的父亲。或许是有感而发,又或者是因为身体虚弱连带着感情脆弱,说着说着,赵盾竟然眼睛湿润。眼看就要流泪。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只好低头搅汤,不再说话。 “是属下的错,不该提起老将军。”赵盾如此难过,臾骈十分不安。心中万分懊恼,又不知如何补救,于是夹起几块辣椒就往嘴巴里送。“属下该罚。此刻不便喝酒,我就吃辣椒自罚。”说完又夹起一把,大口用力的咀嚼。 不一会,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渗汗。为了减缓辣味,只得大张嘴巴。一边用力呼气吐气,一边拼命忍住眼泪。最后实在忍受不了了,赶紧灌茶。 “好了,可以了。”臾骈被辣得眼泪鼻涕都掉了下来。赵盾乐开了花,刚才的低落一扫而空。看到臾骈猛灌茶水手忙脚乱的样子,更是笑得差点滑下椅子。 “想不到一顿饭可以吃得这样趣味横生。”等臾骈终于把辣椒熬了过去,赵盾缓缓开口道:“臾将军以后要常到我府上用膳。我那三个弟弟,从小就不爱吃饭。为此,老夫人换了好几个疱人,他们还是一如从前,不见改善。如果你来了,看你吃得香喷喷的,说不定他们会变得爱吃饭。” 说着,赵盾抓起一个芋头。大夫说,吃芋头可滋胃健脾,他就遵命多吃。“二来,如果有谁郁结于心,难以开怀,你就表演吃辣椒给他看。吃完辣椒之后,所有的反应都真实呈现,不可掩饰。我想啊,那个人一定会捧腹大笑。郁结尽散,心病痊愈,好过大夫开的药方。” 被赵盾揶揄,臾骈神情尴尬。继续吃饭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停住。想了想,还是要有个回应:“依大将军所言,属下将来又多一条出路了。”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吃完饭。臾骈是每样菜都有吃到,赵盾虽然只能吃部分,也吃了不少。赵盾吩咐下人撤了饭菜,两人都抱着肚子,直嚷着撑坏了。 第36章似有转机 “大将军府的疱人果真不同凡响,平日在家我就没吃这么多。”赵府烹制的口味与臾骈家的大相径庭。人都好新鲜,所以放开肚皮吃得很尽兴。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相当不错。尽管淡而无味,我也吃了不少。”赵盾被忌口七日。这才第二天,正觉得长路漫漫。不想臾骈的到来让他胃口大开,对于只能静养的他来说,还有什么比吃饭香更让人激动高兴的?“距离忌口终点还有五日,干脆接下来的五日你都过府用饭,否则我太难熬了。” “啊?”没想到赵盾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臾骈眼睛瞪圆,嘴巴微张,眉毛上挑,“属下天天来打搅,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臾骈的表情把赵盾逗乐了,“你就当是大夫复诊,每日一探。不用礼物药材,只要人来就好,管吃管喝。” “说来惭愧。今日出门匆忙,竟忘了携带礼物。”提起礼物,臾骈猛然想起,自己竟是空手而来。“实在是失礼,下次一定补上。” “不用补,不用补。接下来五日,你就过来吃饭,人到就好。”赵盾像个家中无人照看,着急找人玩耍的孩子,抓住臾骈不放。“对了,干脆你拉上郤缺。你把他拉上,就当是补了今天的礼物了,就这么说定了。”生怕臾骈要反悔,赵盾快刀斩乱麻似的连带把郤缺都安排好了。 “好,我把郤将军也叫来。”生病的赵盾,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就是要把饭吃好,好好吃饭成了他的重大命题。身为他的忠实拥趸,臾骈岂有不配合之理?“他胆敢不来,我就威胁他。说是,因为他没有第一时间探望大将军,大将军很生气。看他怎么办。”说完,臾骈自己先笑了。 两人的对话,像两个顽皮的少年在策划恶作剧。谋划好后还非要把好朋友拉下水,并且为此不惜哄骗威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青葱岁月时,欢乐不请自来,不必费心捕捉。成年之后却不同。只有努力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纵容偶尔为之的幼稚可笑,才能挤进天真的缝隙,寻回简单的自己。 “他一定会来的。”郤缺知道赵盾为此生气,肯定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又不得不来。赵盾说道:“他来之后,如果知道我只是想请他吃饭,不知道会不会哭笑不得?” 想想自己,病倒一日就令多少人坐卧不安。现在,竟然为了多找个人吃饭,极尽“威胁”之能事。赵盾一想,不觉好笑。笑的刹那,他还察觉到一件事——孤独。 是的,他很孤独。孤独意味着,不是简单数量的堆积,就能将你填满。就算成百上千人围绕在你身旁,你的心仍是空荡荡的。如果有人让你全然放松的开怀大笑,顷刻便觉温暖无边。 在翟国时,孤立无援只是让他无助,却没有令他空洞。因为还有母亲与他相依为命,还有对未来的憧憬,向往鼓舞他。 可是,当他知道那个可怕的遗憾的真相之后,当他从忽冷忽热中渐渐清醒过来时,孤独忽然鹤立鸡群,狂妄恣肆。 “我猜他应该笑不出来,说不定会哭鼻子呢。”臾骈一边说一边看向赵盾。最近一次见到赵盾笑得如此开怀,是跟他父亲赵衰外出喝茶时。 那次,因为陪同办事,臾骈有幸见证了父子俩的互动。赵衰无意间提起赵盾小时候的趣事,说起他们一家三口在草原上追逐嬉戏,赵盾笑了。他的笑明亮透彻,感染力十足。臾骈也笑了,爽朗开怀。到底因何而笑,再也想不起。当日赵盾的笑容却让臾骈一直铭记至今。 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一只黄雀驻足窗台,脑袋左晃右晃,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两人。忽然,它毫无征兆的起身,挥动翅膀,翩翩而去。 “好了,闲事不提,咱们还是说说名单的事情吧。”吃饱有精神了,玩笑也开过了,现在该着手正事了。“你看这名单,我是拖多久比较合适?” “刚才大将军说,要忌口七日。”未来五天都要来赵府用膳,臾骈可不敢忘记,“我们便拖他七日。大将军既然要忌口,那就表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他们就算问到大夫,大夫也会如此说。拖足七日,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了。” “好,就七日。”身为执政首席,七日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还是必须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五日,我不入宫。请书吏把公文都送到府中,我只处理部分。这样,一来,表明我还能处理公事。二来,因身体抱恙,太过重大,要商议才能裁定的,必得延后处置。这样,既能拖延他们,又不耽误其它大事。” “大将军所说极是。”想到还能拖延五日,臾骈变得异常兴奋。“明天就是我们的人出发的日子。出发早,到达之后就有足够的时间熟悉地形,查清事实。还可隐藏行迹。五天足够他们做许多安排之用。” “正是。今天回去之后,你就去找郤缺,将我的决定告诉他。另外,今日就叫齐人,交待他们明天就要出发。”赵盾说道:“你们召集人的时候,最好是晚上。明天一早,我会派侍卫长去往宫中传令,他们立刻就走。” 赵盾担心,如果白天召集人,恐怕荀林父等人还要横生枝节。毕竟,这些人为了目的定会不择手段,不得不防。此次,赵盾一定要赢在他们前面,否则夜长梦多对己方不利。 “属下想,召开群臣大会,公开讨论他们草拟的名单一事,是不是要提前宣布?”为了避免今天一天生出什么乱子,他们必须提前预防。“我听荀将军说,他们要马上商议对策。也就是说,他们很清楚,明天我们的人就要出发,一定会想办法阻止。” “不如,我们今天就宣布,明天要召开群臣大会商议名单。但是,不提大将军是否到场。如果有人问,只说视明天的身体状况再定。明日,大臣们集合完毕后,大将军再派侍卫长去传话。告知他们,大将军身体仍未复原,无法出席。” “同时,请侍卫长传大将军命令,由XXX主持群臣大会,讨论名单所列人员的资质品德。逐个商议,最快也要两三日。议定之后,还要呈送给大将军定夺。到时,再找些理由修改补充,拖足五日不是难事。” “此法极妙。”赵盾用力点头。 “之前曾说过,购置军械之事,要向先都禀报。这……”臾骈想起,当日先都说要插手此事。这样一来,可真是个麻烦。毕竟他们的人志不在此。 “按部就班就是。”赵盾想起自己派出的奇兵,“先克他们去往的平陵县,军械制造可是闻名全国的。孙副将到时,估计他们已经对当地的兵器制作了解得差不多了。到时,让他们发些货样给到先都就好。我让先都考核质量等级,再写份详细的需求计划给我。采买本是真,不怕他查。” 赵盾很清楚,先都的目的,是想牵制他们的人。如果他真的想做事,他也乐得配合。“如果他有心想做好这件事,咱们可以直接撂下。让他自己去接洽,我们也乐得轻松。待到他接过摊子,我们不断找碴子就是。挑毛病不难,是人都会。” “妙哉。”问题已经轻松解决,臾骈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如果他们的人五日后能出发,要求提供我们的人的下榻地点,总不好直接回绝吧?” “出发前交待我们的人,在同一地点入住不超过三日。”赵盾说道:“等他们出发时,我们就报上初始入住地点。等他们的人到时,就算他们找到客栈确认,我们的人确实来过,只是已经离开了。他们也不能说我们有心欺瞒。” “再者,我们还有许多理由敷衍——比如我们也联系不上,或是信息滞后,或者是采购地点分散,不得不离开旅馆之类。总之,让他们找不到我们的人,我们目的便达到了。” “如此就可天衣无缝。”臾骈想了想,似乎还有什么需要提防,“如果要晚上召集人,属下还要与郤将军会合,否则太过匆忙。”他手底下的人他很清楚,基本情况也了解。郤缺那边的情况不好说,要留时间给郤缺准备才行。 “就是就是。”刚才吃饭玩笑太闹腾,差点耽误了正事。赵盾说道:“你赶紧去,先办正事要紧。记得召集时候,还是告知他们,出行目的是为购置军械。到了那边之后,再说其它目的。” “属下遵命。”与赵盾告辞,臾骈急匆匆的去找郤缺。 蒯宅。 离开赵府后,荀林父和箕郑父迅速召集“五君子”。他们选择在蒯得家的宅子碰头。蒯得家田地甚多,占地很广。此地位于绛城的郊野,是蒯氏最重要的产业之一。 蒯氏占地最广的一块田在堇阴。那是蒯氏的发迹之地,也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那里土地肥沃、人力众多、产出丰富。多少权贵艳羡,垂涎三尺。无奈,蒯氏在国内结交广泛,势力稳固,无人能撼动。 先都有事外出未归,剩余五人陆续到齐。 “赵盾这一病,对我们非常不利啊。”听荀林父和箕郑父说起,他们去到赵府的情形,梁益耳非常担忧。 “是啊,眼看他们的人明天就要出发,我们这边……”当初计划得多好,却被赵盾的病给耽误了。蒯得一想,心里就有气,“也不知赵盾使的是什么苦肉计,偏偏此刻生病,正好可以借机拖延。真是气煞我也。”说完,他一拳打在石桌上。桌子震荡,几滴茶水飞溅出来。 “事已至此。不管是苦肉计也好,天要助他也罢,他病倒这件事已是既成事实。”士榖努力保持冷静,“而且他肯定会利用这件事,拖延我们的名单拟定日期。名单虽已到他手上,没有召开群臣大会商讨之前就不能定案。不能定案,我们的人就什么也做不了。可是他们的人却可以按照原计划执行任务。” 说完,他也耐不住左右来回走动。时而闭上眼睛,时而双手握拳。眉头聚拢,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入手——”听完士榖的话,荀林父受到启发,“一是阻止他们人员的出行;二是加快我们名单的通过进程。” “荀将军说得极是,只是——”箕郑父想破脑袋也没理出个头绪,“这两件事情都非常棘手,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办到。”从赵府回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千头万绪的,愣是找不到好办法。 五人都愁眉不展。有的坐下,撑起下巴;有的来回走动;有的静静站立。形态各异,结果却一样: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各位兄弟,好消息……”远处传来声音,众人都被声音带离思绪。抬头一看,原来是先都。 “先某来迟,让各位兄弟苦等了。”先都走到五人面前,与众人一一打招呼,并为自己的迟来致歉。 “你是有事在身,何必道歉。”荀林父知道,最近先都忙着招募新兵的事,否则这么重要的聚会他不会迟到的。 “先将军,你说的好消息是什么?”蒯得给先都倒了一杯茶。 先都走得急,此时已是渴得难耐,接过蒯得递的茶水一饮而尽。“宫中传来消息。赵盾已派侍卫长通知各部——明日一早召开群臣大会,商讨去往地方的出行人员名单一事。” “此事当真?明天一早,如此迅速?”听到这个消息,一直苦苦思索却不得其法的士榖,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根稻草似的,兴奋不已。 “千真万确。”刚听到消息时,先都也不敢置信。“这个消息是下午刚刚派人传达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可见是临时决定。” “如果这样,我们的名单就有望尽早通过。”箕郑父也是激动不已。“即便推迟一日,我们也能将赵盾的人追上。他们还是逃脱不了我们的监视。情况对我们还是有利的。” “明天召开群臣大会时,我们六人都站出来说话,气势要压过他们。”先都想,先克不在,如果赵盾要反对,早就反对,何必急着开群臣大会?除了赵盾之外,其余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不敢在公开场合挑衅他们六人。 “如此一来,我们还未算输。”荀林父的口气略有迟疑。一方面,荀林父很满意听到的,一方面又想,赵盾既然已经病倒,为何着急要给他们大行方便?难道他派出去的人,确实是专为购置军械而去?他被弄糊涂了。不知是赵盾别有用心,还是他们虚惊一场? “假如消息是真的,赵盾的居心就非常可疑。”老谋深算的梁益耳,沉吟良久,最后才发言。“如果群臣大会马上能做出决议,我们的人后天便可出发。依照之前的约定,两拨人马肯定要一起出发。没必要相隔一日,一前一后的去往相同的地方。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他们主动把自己人的出发时间延后了。” “问题在于——明天一天是否就能形成决议?如果不能一日就定下来,那是几日?是不是继续往后推?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要给我们行方便,他赵盾大笔一挥,人员早就定了。明天就能两队人马一起出发,何必再召集大会多此一举?反正晋国大小政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昨天生病。今日就能面见大臣,批阅公文。假定开会一日就能形成决议,何不今日就召集人员开会商议?明日一起走,岂不两全其美?” 梁益耳始终觉得,赵盾的动机不单纯。从表面来看,赵盾这样做是为了方便他们。或者说,在外人看来,他拖着病体还勤劳国事。为了早日派出人马调查实情,简直操碎了心。可是,这是实情吗?他心里有无数问号。 “梁兄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蒯得素来对梁益耳十分敬佩。这位兄长心思细腻,城府极深。遇事冷静沉着,思虑周全。 “但是,如果赵盾的人要按时出发的话,此时应该已经下令集结了。可是到目前,却没有听闻这方面的消息。有可能是还在等待出发日期。如果是这样,只要我们明日努力促成决议,两拨人马最后还是可以同时出发。”目前找不到相反的证据,蒯得只得做如此推断。 梁益耳怀疑赵盾在打时间差。可是又找不到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想法。既然如此,也不好太过坚持,只能点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赵盾与他们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绝不会顺他们的意,更遑论推波助澜。 “既然暂时找不到赵盾的破绽,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明天的大会,我们尽全力促成决议便是。”梁益耳所说,荀林父也是半信半疑。他知道,赵盾绝不会朝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去做决定。可是,既然他们的人还没出发,明天的大会就是他们表现的绝好机会。他不相信,明天有人敢跟他们公开叫板。 赵盾的病,令“老臣派”十分焦虑。他们对自己的处境也一度相当担忧。先都带回的消息,无疑是场及时雨,浇熄了他们心头的疑惑忧心。尽管夹杂着各种揣测和隐隐不安,他们还是选择相信自己听到的。惟有如此,他们才能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明天的大会。 第37章暗渡陈仓 第二天一早,荀林父一行早早来到宫门前。像是列队的士兵,只等时辰一到,便要挤进宫里。占据有利地形,马上展开激战。不一会,其它官员也陆续到来。接到通知,大家都很好奇。这会更是议论纷纷。 前日病倒的大将军,难道今日就已康复,要入宫主持大会了?听说,昨日已经有人被召见,可见大将军已经可以处理政事。那么,今天能来开会,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看来,为了调查地方实情,大将军是争分夺秒。要革除晋国流弊,还官场民生的清明,更是不舍昼夜啊。 眼看时辰已到,六人已是焦灼不安。频频往路口两旁看去,努力搜寻赵盾的身影。可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仍不见赵盾出现。人群的议论越来越大声,六人更是火烧眉毛般,几乎要上窜下跳了。 “赵盾胆敢将众位大臣都晾到此处,自己却不出现?”先都说得咬牙切齿。 “恐怕只是迟到一会,谅他也不敢放着满朝官员置之不理。”蒯得安抚先都道。心中暗想,赵盾再怎么嚣张跋扈,也不至于拿全部朝臣不当回事吧? “会不会……”梁益耳心中的警铃大振。他仔细回想,昨日他们接到的消息是——今日召集群臣大会。可是……似乎……他努力搜索脑海,昨日先都的原话里并没有提及,赵盾是否亲自来主持。 就在所有人肆意揣测,争论不休时,赵府的侍卫长、郤缺、臾骈三人同时出现。他们一进入议事大堂,所有人都停止了议论,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侍卫长走到大厅中央,大声宣布:“今日的群臣大会,大将军本想亲自前来主持。无奈今日一早,大将军突然晕倒。大夫已过府诊治,此乃大病之后身体虚弱所致。建议卧床静养为主,少动少思。故此,大将军无法亲临大会现场。” 侍卫长的话音刚落,殿内瞬间又热闹起来,像节日的集市般闹哄哄的。大家交头接耳,说个不停。有人为大将军的身体担忧;有人觉得自己白跑一趟,结果会议又不能如期召开。手上的事情又被耽搁,正觉得委屈。 荀林父等人的感受更强烈——有种被耍弄的愤恨。他们一心一意的认为,昨天那个命令就是驰援的大军。大军前来,为的是解救他们的焦虑。赵盾点燃了他们的希望,又亲手浇灭了这把火。他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非常可恶。 侍卫长还有话要说。无奈人群太过喧闹,他只得停顿下来。他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先不要讨论,让他把话说完。谁知人多嘴杂,各人忙着情绪宣泄,根本无人配合。好几个还相互争辩,吵成一团。 臾骈和郤缺也抬高声音,请大家安静下来。无奈他们声音太小,淹没在喧嚣当中。最后,两人只能无奈对望,用力摇摇头。 侍卫长出身行伍,参加过“箕之战”。曾配合郤缺生擒白狄国的首领,由此被拔擢为赵府的侍卫长。他的职责要务是,护卫赵府的安全,负责赵府重要情报的传递,率领赵府上下,全副武装应对紧急状态。现在一团纷乱的情形,如果不用强力,恐怕会耽误大将军交待的大事。 急中生智,侍卫长叫来宫中侍卫,请他们将随身携带的军棍,统一往地上一戳。霎时,整齐划一的“得得”声汇成巨响。三声过后,侍卫长气沉丹田大喝道:“安静!”人群这才从各自的情绪中抽离。惊恐的看向侍卫长,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大将军吩咐,今日虽不能亲自前来,群臣大会仍如期召开。由郤将军和臾将军主持。另外,大将军还拟了一份本次大会的议事规则,由臾将军当堂宣读。”侍卫长终于把话说完,长长舒了口气。将一份文件交到臾骈手上,自己走到一旁。 臾骈接过侍卫长递过的文件,站到中央。打开文件,开始宣读:“群臣大会,日期已定,兴师动众。虽身体欠佳,不能出席,会议照常进行。委派臾骈、郤缺主持大会。荀林父等人提请三十人去往地方,察查民生吏治实情。本次大会议题即在此——审议名单人员是否具备相应才干、资质。” “本次大会议程:由名单人员各部所在直属长官,将人员履历、性格特点、在该部表现一一列举,以供全面考察审核之用。军士亦同。同时,所涉十五个县,范围遍布之广。是否足够有代表性,是否有必要,各地何种风俗何种民情,也请知之者具体陈述。陈述过后,再行商议,是否有去往如此众多之地的必要。” “最后,此次会议所议事项,事关晋国未来民生、吏治、刑狱之面貌,意义重大。上到各卿大夫,各部长官大臣,下到杂役小吏,务必畅所欲言。不能到场者,可书信传志。又及,如一日不能完成,便两日、三日。但求完备详尽,不设时限。” “所有发言,无论官职大小,只要有理有据,全数记录。务要将良言明策全部汇集,一并呈递执政。再由执政呈送国君,以示为政慎之又慎之宗旨。待国君批准之后,再行落实。” 读完之后,臾骈向众人抱拳,“今日大将军抱病在身,在下受托主持。还请诸位多多配合,臾骈感激不尽。”郤缺站在一旁,也跟着行礼。 赵盾对此次会议议题的约束,对议程的叮嘱,处处流露出他对晋国革新事业的重视和严谨。出行人员的审核之严,可见他贤才能人的标准之高。 对是否应该去往如此众多之地的反复斟酌,是因为——他想将有代表性的地方分拣出来,区分类别。以便对整个晋国的民风民俗有个大概的印象。同时,避免浪费人力财力,重复劳作。 放松期限,则是因为此事太过重要,不能马虎。如果强行要求短期必出结果,必将造成许多低级官员的想法不能上达。小吏身处办事前线,接收到的信息量最大,经手的公文最多。相应的,可供参考的意见必定不少。 最后,所有意见最终汇总给到赵盾,这个更无异议。执政大人的职责所在,谁敢质疑?还要转呈君主,更是也无可厚非。虽然君主年幼,无法决策,仍然必须呈报。可见赵盾大权在握,却还自知身份,不敢僭越。要到呈送君主定夺的程度,此事的重大可见一斑。 总之,通篇文字下来,一位抱恙在床仍然牵挂国事的正卿形象,跃然纸上。虽然本人不能到场,字里行间却处处可见他对本次会议的掌控。整个会议被紧紧绑缚在既定的轨道中,却无人察觉不适。只觉得这位大将军做事严谨、细密,考虑周至,勤劳国事。 除了“老臣派”之外的大臣小吏,不出意外的都做如此想。他们身受鼓舞,跃跃欲试。想要成为治国贤才,要为晋国新政尽犬马之力,在所不惜。他们不知道,就在此刻,真正要去查访民间的人已经出了城,赶赴各地。 这场会议像枚***,不懂政治游戏的普通官员被深深迷惑。他们搭乘梦幻的翅膀,以为有朝一日可以凭本事飞升至高位。他们忘记了一件事,从周天子那里算起,天下是姬姓的。各诸侯国,作为周天子设在地方的最高行政机构,则是周王朝的缩影。 周王朝也罢,晋国也好,奉行的都是一脉相承的宗法制。父亲是谁,才是决定个人命运前途的头等大事。或者,他们可以耗尽毕生精力,取悦一名官家小姐,以此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又或者,他们运气爆棚。像臾骈和阳处父,在生命的某个时点,遇到一位贵人,从此平步青云。 无论是赵盾上台也好,荀林父一伙执政也罢,他们要的都是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在他们的棋局里,所有人、事、物都是棋子。它们从属于他的目的,为他卖命,为他尽忠,甚至要为他而死。 对普通官员小吏而言,这些道理太过深邃复杂。凭他们的学问见识、家庭背景、人脉格局,他们的视线,充其量只能看见方圆几米见方的小草石块。他们看不到,在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是两股势力的角斗。 他们只知明争。像常人见满城无处不飞花,方知春天来临。高屋建瓴者,如同律回岁晚、冰霜消融之际的草木,早早便能感知春到人间。 身为角斗一方,“老臣派”的反应值得一提。听完臾骈宣读的一番说辞,六人相互对视,嘴角都挂着显而易见的冷笑。他们是参与搏弈的另一股势力。他们站在山顶,把赵盾的居心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看明白了。赵盾大肆宣扬,去往地方查察吏治的深刻重大,无非是为了拖延时间。既然此事重大,必须反复求证。一旦求证,必然耗时费力。进程延后也是情理之中。同时,会议议程被赵盾严格限定,又有两位护法亲自监督,谁都无法催促逼迫。 在座的这些远离决策中心的小官小吏,被一番爱国热忱鼓舞,定会纷纷上书进言。他们一定会对人员、地点、资质等事项各抒己见,见仁见智。这样几次三番,没有三五日,信息就无法收集完毕。汇总过后,还要赵盾定夺。 有“抱病在身”这个护身符,谁也不能催促他速速决策。于是,他们的名单定下来就是遥遥无期,而且合情合理。最后还有国君一关。国君这个借口,亏得赵盾想得出,国君废立都是他说了算,何况这小小名单? 难怪昨天的命令下得如此仓促,原来目的就是要麻痹他们。让他们以为,赵盾要给他们大行方便。他们之所以选择相信,一方面是已别无他法,只能相信。另一方面,他们认为,之前的判断可能错了。赵盾派出的人只是为了购置器械而已。 在赵盾病倒前一天的会议上,他被他们几人围攻时,明显已经处于下风。他们又亲眼所见,他的确是病倒了。清醒时候都斗不过他们,何况病体孱弱?他们太相信那天自己的感觉。以为赵盾无法周旋,不得不屈从。 “老臣派”是否忠于晋国,赵盾不清楚,也从未深入探究过。可是,他们和赵盾势同水火、不可相容,双方都心知肚明。或者,他们各自都心怀理想,想要有一番作为。但是,他们只想用己方之力,行己方之事。大权旁落是绝不允许的。没有权力,他们便像没有兵器在手的士兵。贸然徒手上战场,结果只能白白送命。 两股势力的对抗,并非与生俱来。也非前世宿怨,或是父辈曾结下过血海深仇。“一山难容二虎”是游戏规则,也是所有身处权力漩涡者的宿命。打扫战场时还站着的人,才是最终赢家。 此时,在这场较量的中段,赵盾暂时领先。 大将军的指令已经宣读,臾骈和郤缺也已开始主持会议。侍卫长便转身离去,将此地留给二人。 臾骈念出一个人的名字,此人所属长官就站出来介绍此人。哪里人氏、家住何方、在职多久、曾任何职、过往行事表现如何、品行是否端正等等。接着,但凡与其有过接触的人,均可站出来评价其为人、工作才干等。书吏则负责将所有发言记录在册。完成这两步,就算完成一个人的审核。 下一个,由郤缺点名,依照臾骈的流程过一遍。 臾骈和郤缺轮流上阵,将近正午,才点了六个人的名字。其中两人,因其所在直属长官没有参与此次大会,无法做出正面评定,只得让其它人先做侧面评价。直属长官的评价处注明空缺,下次补上。 各位长官讲得口沫横飞滔滔不绝。臾骈和郤缺只得出言提醒,长话短说,上午的议事才宣告结束。为了不耽误其它未及讨论人员的长官的公事,提前划定下午审核的十人。除了这十人的直属长官和愿意留下当场发言者,其余人可自行离去。有事上书呈递即可。 经过一早折腾,众位大臣都疲惫不堪。陈述完毕者着急离开。由于下午会议开得早,名单人所涉之人必须赶紧用膳,他们也在争分夺秒。不在这两类之列的人,大多则是松了口气,缓缓离场。 缓缓离去的一众人,当然也包括荀林父等人。他们是重要长官,无法离场,只得硬着头皮看完这出戏。表演者不知是戏,个个真情流露,本色演出。两位护法则是卖力配合,频频点头,交口称赞。书吏奋笔疾书,全神贯注。到目前为止,他们所列的人员,还没有人当面提出反对意见。 可是,还有书面呈递,那里可能隐藏着真实的众意。再没有政治觉悟的人,也清楚这份名单是谁拟定的。他们断然不敢公开否定。但是,赵盾为他们另辟蹊径——他们可以上书委婉的表达意见。可以另选高明,或是暗示还有其它更适合的的选。胆大者,还可自我推荐。 六人来到箕郑父的办公署地,吩咐侍卫把饭菜端上,闭门吃饭。 “赵盾这一招真是——。”是先都告知大家召开群臣大会之事,也因此最是气愤难平。“昨日侍卫传消息的时候,说是赵盾的命令。”先都试图还原昨天的点滴。到底有没有说赵盾亲自主持?好像有,好像又没有。 “但是,他只说要召开会议,并没有说他要来主持。”梁益耳说道:“他不能亲自来,一定是昨天就谋划好的。绝不是早上突发疾病。”这个借口只能骗过三岁小儿,休想瞒过他。 “按照今日的进度,没个三五天难有定论。难道他们的人也要等三五天再出发?”士榖自言自语,又觉得不对,自己反驳自己道:“不可能,那他们的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他一下跳起来,“他们的人,应该……” “应该已经离开绛城了。”梁益耳夹起一块鸡翅膀,左右端详。放入嘴里,咀嚼几下,“已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啊?”蒯得“腾”的站起来,“梁兄可有准确情报?” “不需要准确情报。”短暂思考后,荀林父说道:“赵盾之所以不来,还把会议议程规定得如此严苛,又派两个亲信来监督,就是为了迷惑我们。难道是为了把他们的事情也拖延?不会,只会拖住我们,让我们的人动不了。方便他们早点出发,早点布局。” “如果他们的人出发,我们应该收到消息啊。”先都很迷惑,“可是目前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我们刚从议事大殿出来,一上午就耗在里面。就是有消息,也传递不到啊。”士榖不得不选择相信梁益耳,虽然万分不情愿。“我们吃完饭,应该就能得知确切消息。”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侍卫来报,说是有要事禀明荀将军。将此人叫进来一问,果真,与他们所料一致——今日一早,派去购置军械的二十二人已经离开绛城,去往各地。 将来人打发之后,众人再无胃口。他们又一次被赵盾打个措手不及。原本胜利应该属于他们,转眼功亏一篑。 要命的关键点,竟然是赵盾的病——想到这,先都猛然向前冲,面对墙壁,掏出双拳。 第38章围追堵截 蒯得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先都。 “难道是天意弄人?那天在会议上,赵盾的表情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他脸色都变了。可见,我们的所想所为,令他措手不及。可是如今……”先都做梦都想碾压先克。此次就是他的翻身仗,倾注了他的全部希望。 “赵盾病得如此恰到好处,难道是老天在帮他?”箕郑父和荀林父去过赵府,赵盾不像是装病。只能归因于老天爷偏袒他了。 “就算没有这场病,我们也未必能赢。”梁益耳无奈摇头,“是我们先把自己的底牌一张不留的摊开在赵盾面前。从那一刻起,我们就陷入了被动。他高高在上,军政大权在他手上。就算不生病,照样有一千种方法拖延我们,甚至阻止我们。” 梁益耳认真分析当前的困局。“怪只怪,我们在争六卿时就输给了他。那次的失利,注定了今后所有事情的结局。这场病不过是个助力,让赵盾的拖延变得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凭借此次拖延,给下级官员一点甜头,顺便收服人心,算是赵盾的意外收获吧。” “如此说来,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盾事事如意?”蒯得也很沮丧。他和先都一样失落,只是没有先都极端而已。 “也不尽然。”士榖看了看其余五人,“名单还在商讨,着急也无济于事。虽说他们的人已经出发,我们不是还有奇兵在后?” 当初,六人还没想到,要以查访地方民情的名义公开派人前去。他们曾经设想过,为了探究赵盾的人出行的真实意图,派人尾随其后。同时,赵盾的人所去之地,当地长官基本都是他们的人,他们派出去的人自然可以得到明处的支持。这样一来,不怕探听不到实情。 后来,他们当着群臣的面,提出要派人去往地方了解民情。没想到赵盾很快就同意,似乎主动权又回到他们手上。于是,他们就放弃了这个方案。想不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回老路。 “事已至此,再迟疑就是坐以待毙。”先都也同意士榖所说,“我们的人,之前就有备选。现在调动的话,今天应该就能出发吧?” “容我想想。”荀林父犹豫不决,“他们的人已经出发,我们人手是可以今日就跟上,这个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的人,得力能干又忠于我们的,已经全部列在名单之上。如今想要抽调,无疑是不打自招。如果要另外派人,只能随意找些平庸之人。还不如不去。” “说得也是。”荀林父所说,箕郑父深以为然。“名单上的三十人,都是我们千挑万选的心腹能人。如今急病乱投医,匆忙派人出去,万一不能为我所用,反而会自毁棋局。”当初,为了比赵盾的人去的地方更广泛,他们故意说要去十五地,派三十人。此事一拖延,反而变成他们作茧自缚。想想就让人恨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依我看,还是以静制动为上。”听完大家所说,梁益耳低头想了好一会,还是决定不动为妙。“兵家有云,‘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们临时派的人,才华人品不是上等,难以胜任,这是其一;其二,赵盾就算要拖,估计也不过四五日。一旦定下来,咱们的人还是会出发。” “到时候,当地民生政事究竟如何,仍是以我们的人呈报上来的信息为准。赵盾的人,就算借购买器械之名,行查访实情之实,也奈何不了我们的‘实情’。毕竟,派去的是我们的人,当地也是我们的人在把控。” “即便如此,也要赶紧通知十一个县的长官,提醒他们小心应付才是。”听梁益耳一说,似乎行程被耽搁也并非致命,先都的情绪缓了过来。 “赵盾的人员名单公布之日,相信各地已经收到消息。不过——”荀林父说道:“他们既然已经出发,是有必要飞鸽传书,提醒他们高度警惕。” 这些县邑,本就是荀林父等人授意,迟迟不回应赵盾所提事项。大会公布名单之时,他们的眼线应该早就把消息告知他们了。要知道,这些地方官员之所以消息灵通,除了在绛城有后台获取消息,他们还安插有眼线。这些眼线长期驻扎日夜不休。一旦权力中心有个风吹草动,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恨不得六百里加急,通知他们的主子。 “如此就好。”先都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现在情况生变,我们需要再次跟他们强调,我们的人会迟到。既然这边已经按时出发,请他们务必关注各渡口关卡。看到外乡人,务必多加盘查。一定要想尽办法弄清这二十二人在当地的行踪,如有必要……” 赵盾派人前去的十一个县邑,都是故意不配合他,不按时提供所需信息的地方。赵盾想要借革新之名,整顿地方,已是昭然若揭。待他获取到实情,一定会采取行动,而非听之任之。 一旦有变动,第一个就是人事调整,这一点毫无疑问。光这一点就要了“老臣派”的命。这些年,他们依靠这些人聚敛财富。把这些人弄走,他们的钱袋子就瘪了。把他们的人换掉,就是撬动他们的利益,将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他们的羽翼被剪除,将来如何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没有地方县邑的支持,他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能掌控资源,他们不过是有名无实的贵族后裔而已。风光不再,东山难以再起。他们企图再续祖辈荣耀的努力,将会付之东流。这就是他们输了六卿之位,还死心不改,频频给赵盾制造麻烦的动机。 权力的垄断、排他性,决定了金字塔尖只有一人能高高在上,发号施令。成者王,败者寇。生存与死亡如此接近,几无空隙。为了这根至高无上的魔杖,多少人不惜肝脑涂地,粉身碎骨。 投生世家大族,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与平民百姓不同。他们不是蝼蚁尘埃,而是天之骄子。他们的生命过程中,荣耀与纷争并存,生死瞬息万变。得失输赢,既有人事,亦有天命。 “切不可冲动。”先都越说越离谱,箕郑父马上出声反对。“这些人都是赵盾亲自点选的。一旦他们在当地遭遇不测,赵盾立刻就会展开调查。一旦查明真相,受损的是我们。” 目前形势还未恶化到如此地步。赵盾既然只是想私下查访,让他们查不到实情即可。“既然他们去了,知道他们的行踪,提前预防。让他们无法获悉实情,无功而返,我们就赢了。” “请地方留意他们到来的同时,让他们自己做事小心点,不要让人抓住把柄。”荀林父强调道。 这些地方官员,口口声声说忠于他们。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全然都让他们知悉。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不见为净。 毕竟,他们每年都能从地方收受数额巨大的财币、货物、珍奇异宝。拿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代为掩饰。地方官员不能无端造钱,只能搜刮百姓。他们用这些民脂民膏,供养掌握他们仕途升迁的高级官僚,谋求的是更高的权位和享受。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寻求,对他们为非作歹行为的庇护。 两者的关系其实是赤果果的利益交换,相互利用而已。对这些人,他们是既利用,又要小心防备不被其拖下水。尤其是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所以荀林父才着重强调,生怕他们不知轻重,授人以柄。 “另外,如果有什么牵扯不清的民讼,赶紧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刑狱之事,该当机立断的赶紧处理,免得节外生枝。”士榖也有和荀林父同样的担忧,认为有必要特意提醒。“撒泼耍赖的刁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说。实在不行,就让他们永远无法开口。” 刑狱之事,讲究人证物证俱全。没了人证,就算他们想翻案,也无从下手。要让赵盾的人一点实情也探访不到,几乎不可能。总有小枝小节或是疏漏,在所难免。但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就算他们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只要死无对证,他们也只能对事兴叹,奈何不了他们。 六人你来我往,讨论得好不热烈。商定好之后,由梁益耳负责起草。将他们商议的结果,条分缕析,命人快马送到十一个县邑。反复交待,务必要当地长官亲启文件。同时提醒他们,小心防范,谨言慎行。最近一两个月不要惹事。只要平安度过,即算立功,事后定有回报。 眼见下午的议事时间就要到,已经拿定主意的六人,神情轻松的返回议事大殿。 用完午膳之后,臾骈和郤缺很快回到大殿,准备下午议事的材料。 “他们是万万没想到,大将军竟然没来主持会议吧?”侍卫长宣布,赵盾因病不能前来。先都的怨恨,士榖的一脸错愕,其它几个人咒骂不已,这一切都没有逃过臾骈的眼睛。虽然听不到他们具体骂了什么,但是嘴巴一张一合非常频繁,脸色不豫。一猜就知道,嘴巴里没吐出什么好话来。 “臾将军这招妙啊。”郤缺一边把材料分门别类,一边说道:“想不到我昨日操练了几个士兵,竟然错过那么多。” “郤将军不必担心,今日肯定不会错过了。”想起赵盾的交待,臾骈不禁有点好笑。“晚上,你和我一道去向大将军禀报今日商讨的结果,顺便跟大将军一起用膳。” “一起用膳?不必了吧?”郤缺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打扰别人。尤其还是和高高在上的大将军一起用膳,太过私人。“我们把文件呈递上去就行了。” “你不知道,经过这场病,大将军和平日大为迥异。”臾骈拼命忍住笑。他收敛表情,摇了摇头,一脸严肃的说道:“你不去探望大将军,大将军非常生气。他还跟我说,一定要你亲自去面见,跟他解释原因。” “这么严重?”郤缺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讶。“你没跟大将军解释?第一日没去,是因为听说他突然病倒,肯定需要好好休息,不敢去打扰。至于第二日,我是有事走不开,也拜托你转答了对他的问候了。” 郤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按理说这是件小事,大将军没必要如此计较吧?难道这就是臾骈所说的“迥异”?难不成大将军生病之后性情大变,变得吹毛求疵了? “我说了。可是大将军还是不能谅解,我也没办法啊。”郤缺有点不解,又有点惶恐,看起来十分忧心。臾骈玩心大起,又添了把火,“为了表示你的歉意,我建议啊,下值之后,最好备些厚礼。兄弟我呢,舍命陪君子。到时由你禀报政事。念在你勤劳公事的份上,兴许大将军可能不再和你计较。” 臾骈想,反正我转达的是大将军的话不假。不过是要你费些口舌而已,也不算过分。于是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说的是,说的是。多谢臾将军提醒。”郤缺不疑有他。听到臾骈的建议,他认真思考起来。“我这就吩咐他们准备礼物去。”说着,郤缺叫来军中侍卫。吩咐他到府上,请夫人准备些给病人滋养的药材,速速送来。 他没注意到,在他身后,臾骈正在掩嘴偷笑。臾骈心想,哎,你这老实人,难得被我捉弄一回。晚上谜底解开,我倒要看看,你是何反应。 折腾一早上也累了,开个玩笑当是活跃气氛。趁着众人都没回来,先把正经事捋一捋。臾骈说道:“二十二人全部安排好了吧?”安排人员出行的最后环节是郤缺经手的,臾骈要与他确认。 “安排好了。当着众人的面也说了,派他们去就是为了购置兵器。”郤缺回道。 昨天下午,考核完新兵技艺之后,郤缺就被臾骈叫到一边。臾骈悄声将大将军与他定下的计策告诉他。首先要他确认自己拟定的十人是否都在城里,保证能联络得到。晚上子时,再派人通知他们,要他们收拾行装,随时出发。并且交待,不得同任何人说起。 还命他们,今日卯时到东城门外的土地庙会合,等待统一安排的车马接应。接应之后,由郤缺交待此次出行的表面目的。同时交待他们,过去之后,要注意安全。所有信息均要定时汇总给臾骈和郤缺。 “已是未时,想来他们已经走远了。”郤缺算了算,他们应该已经到达指定地点了。“交待过他们,到了离绛城约五十里的马头村,打开锦囊,查看里面的内容。”临行前,他们把此行的真正目的放置在锦囊中。交待出行人员,必须到达指定地点才能打开。“算起来,我俩开始主持会议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如此甚好。”臾骈终于可以松口气。 “臾将军设计的锦囊妙计,真是心思精巧。郤某甘拜下风。”郤缺赞叹道。 为了说明真实目的,他们设想过几个方案,都不满意。等他们到目的地之后,飞鸽传书告诉他们?这样做好是好,又怕耽误时间。想当面说,又怕人多嘴杂,泄露机密。左思右想,没一个良策。锦囊隐秘性好,时效性也强,可说是一举两得。 “我们的人倒是如期出发了,也不知他们得知这个消息,会做何反应?”依他们的本领,应该已经收到消息。郤缺问道:“会不会派人跟踪?” “我想不会。”臾骈胸有成竹,“他们的精英都在名单上,现在是想动也动不了。没有三五日,名单审核也定不下来,他们只能被困住。” “难道他们就乖乖任由我们摆布?”郤缺摇摇头,“这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如果不派人在后面追踪,定会命人在前面阻拦。” “锦囊里已经写明,经过渡口关卡时,用假的身份文牒。想来这样应该可以避开他们的耳目了。” 昨天一天,臾骈像是在打仗——离开赵府,找到郤缺。商量出锦囊妙计,制作假的身份证明。设想各种可能遇到的阻碍,怎样与这些人斗智斗勇。如此等等,忙到将近寅时才歇息。 “咱们有备在先,未雨绸缪,他们再出什么招也不怕。”郤缺说道。既然要暗访,肯定不能对任何人言明身份。否则,以六人在地方的势力,要想找到他们,轻而易举。 “还有什么需要完善的地方,晚上到了大将军府再详说吧。”已经有人踏进大殿,臾骈赶紧停止话题。下午的任务不轻,要抓紧时间才行。 第39章路见不平 朋来如云。 最近几日特别热闹。从先克等人入住的第二日起,一早出了太阳,还来了两拨客人。这还不算。第三日一早,刚打开门,又来了五位客人。现在,整个客栈是满满当当的。 “客栈生意兴旺,钱老板果真不负钱姓,财源滚滚了。”刘进拿个包子正往嘴里放。听到楼下伙计开门迎客的声音,感慨道。 “是啊。”成康喝下一口豆汁,“依我看,我们几个应该叫旺财才对。” “你才叫旺财,那是狗的名字。”李全出言反对,一脸鄙视。 “李全你太迂腐了。”王良不以为然,“旺财的意思是——给客栈招财致其兴旺,何必拘泥于一定是某条狗的名字?” 四人正在斗嘴,钱老板推门走进来,满脸堆笑。“六位贵客,还需要添些什么?” “我们啊,需要钱老板请喝酒才行。”先克已经吃饱。听完四位侍卫的话,他也调皮起来,打趣钱老板道:“我们到的那晚,客栈只有我们六人。自打我们来后,客栈生意就变得红火起来,所以啊——”他指了指四人,“他们都自称‘旺财’,钱老板不得请我们喝酒表示表示?” “说的是,说的是。”钱老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公子所言极是。你看,昨日一早和你们出门,太阳就露了脸。当时我就觉得要交好运了。这不,客人一拨接一拨,我那婆娘看我的脸色都好了许多。”说着,他给几位斟满茶水,“我想啊,肯定是六位贵人福大运大,我也沾染到其中一二。客栈这才真的名副其实。” 过去半个月,客栈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如今客满,忙得昏头转向。前后对比落差之大,他对六人自然是感激不尽。别说酒,就是免去一日住宿费,他也会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几位是晚上喝呢,还是现在就来几杯?”钱老板惟恐怠慢,恨不得马上就把酒端上来。 “暂且不用,我们还赶着出门呢。”老板说风就要来雨,先克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笑而已。钱老板是小本生意,若是我们几个放开肚皮喝,怕是你三日生意都白做了。” “那有什么?”钱老板用力摆摆手,“茫茫人海,能相遇就是缘分。还能说上几句的,就算是朋友了。不知各位打算去哪儿?是否需要钱某陪同前往?” “我们想去县城的西面和北面看看,”贺文想,昨天已经去了东城和南城,今日应该换个地方了。“不敢劳烦钱老板。” “今日客人多,准备的菜怕是不够了,我得去集市买菜。”钱老板想了想,今日的行程还不少,“还有几处要送酒。确实也无暇跟六位贵客外出玩耍了。” 怕几位不熟悉本地,他又提醒道:“城西大片都是农田。正值初冬,所到之处必是人烟稀少。寻常百姓要么在家,有些本领的,就三五结伴上山打猎去了。至于城北,有条街叫‘七巧街’。有各种制作精致的小玩意,也不乏随身携带的小刀玉佩。各种民间绝活,手艺展示。如果有幸看到现场表演,也是乐事一件。” “多谢钱老板提点。”钱老板有副热心肠,贺文连声感激。 “几位贵客,请。”刚说完话,六人便都要起身下楼。钱老板赶在前面,打开门,说道:“各位路上小心,玩得高兴。” “忙完正事,如果还有空闲,还请钱老板帮忙留意昨日提及的事。”贺文走在最后面。经过钱老板身旁,他压低声音提醒道。 “在下绝不敢忘。”生怕贺文不放心,钱老板说道:“上午采买,下午就有空闲。送酒过后便可约见兄弟。到时……” “如此甚好。”钱老板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见已把事情放在心上。贺文颇感欣慰。“事情刚过去几日,如果不抓紧找出线索,恐怕拖得越久越难翻案。”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贺文拍拍钱老板的肩膀,“所以啊,我们心里着急,忍不住要催促你。还望钱老板体谅。” 想到钱老板生意繁忙,贺文又道:“事情太多,恐怕太过奔波劳累,在下于心不忍。愿意补偿钱老板。”说完,贺文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到钱老板手里。 “不必客气。”钱老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边推开贺文的手。“闲了好一阵,伙计和我都快手脚生锈了,忙起来正好个个有事做。”说完,他的神情转为严肃,“举手之劳就能替一个冤魂洗清不白,钱某乐意之至。不需补偿。” 转眼已经走到客栈大门口。伙计帮六人牵过马匹,钱老板将六人送出门口,不忘调侃道:“各位离开偏僻山村去往繁华之地,可别乐不思归啊。”逗得六人和伙计都哈哈大笑,他才转头忙活起来。 时间还早,六人缓缓而行。往城西需要经过繁华的街市,就是昨天他们走过的,县令大人小舅子承包的一条街。几家酒肆茶楼已有伙计现身,准备抹桌擦地。卖珍宝首饰和布匹的店铺,仍是大门紧锁。 拐过一个巷口,有间“青溪客栈”。一名十岁左右的小厮正费力的端着一盆水。好容易走到门前,他放下水。浸湿抹布,用力拧干,开始擦门。左右两扇门都擦了。无奈小人个头低,只擦了下半截。对着上半截,只能望门兴叹,不知如何是好。 正犹豫间,有位年约三十、胖墩墩的男子走了出来。看到男孩站在门前发愣,他劈头盖脸就骂起来,“起床要赖半天,做点事还发愣,想吃白食?”小男孩正要辩解,却被胖男子的气势震慑住,不敢出声。心里委屈却藏不住,嘴角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胖子一看,更是火大,甩手往男孩头上就是一掌。男孩的眼泪应声而落。刚开始还隐忍着,只是低低啜泣,后来竟嘤嘤哭出声。 “大清早的,还没开张,你就站在门口哭丧。你是想把客人哭跑不成?”说着,胖男子一把拉过男孩。抬起他的脸,伸手又是一掌。 手刚伸出来,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捉住。痛得胖男子呲牙咧嘴。他用力抽气,发出“咿咿啊啊”的怪叫。抬起头,看到一位身材颀长,鼻梁高挺,斯文俊逸的年青男子站在面前。刚要发飚,想到手还在别人手上握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紧赔笑,“这位公子,不知有何指教?客栈刚刚开门,恐怕还得等上一会,才能招待客人。” 说完,他转头瞪向男孩。心想,让我在客人面前丢脸,待会看我怎么收拾你。男孩接收到胖男子恶狠狠的眼神,更是惊恐。他挣脱男子,躲在年青男子身后。双手紧紧攥住年青男子的衣角,脸上还挂着泪珠。 “指教不敢,倒是有事想请教掌柜。”说着,青年男子放开胖男子的手,转身蹲下,轻抚小男孩的背。见他泪痕未干,他用两个拇指指腹,轻轻将他眼角的泪抹去。接着,又冲他笑了笑。小男孩见青年男子为他出头,又为他擦眼泪,更是紧紧依偎,不肯走开。 “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右手获得自由后,胖男子凶态复萌,冲小男孩怒吼。 “容在下请教掌柜问题,再忙其它的不迟。”青年男子站起身,牵着小男孩的手,走到胖男子面前。语气不容置疑。 “到底什么事?”青年男子看起来像是文弱书生,胖男子本来不屑一顾。可是刚刚吃了亏,又有几分忌惮,只得耐下心与他周旋。 青年男子冲小男孩说道:“你过来。”男孩小心翼翼的从他身后走出来,来到他面前。他指指门,“背贴着门,站直。”小男孩依言照做。站直之后,看着青年男子,又望向胖男子,不知所措。 “这是何意?”青年男子啰里啰嗦,胖男子好不耐烦。 “掌柜的,如果你只有这般身高,让你来擦门——”说着,青年男子一把捞起浸泡在水里的抹布,胡乱扭了扭,递给胖男子。“你蹲到和他同样的高度试试?” “这……”胖男子这才发现,小男孩的头顶不及门的一半。抹布已经递到他面前。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望着男子,冷汗涔涔。 “所以,这孩子并非偷懒。只是擦不到高处,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青年男子望向小男孩,“是不是这样?”小男孩委屈的点点头。 “怎么不早说?”胖男子还在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颜面。 “客栈一开门,孩子就端着一盆水跌跌撞撞的出来。擦完门的下半截,正为擦不到上半截发愁。你一出现,不问青红皂白,先是吼,接着还动手。前后连贯,一气呵成。你可曾留有时间给他辩解?”青年男子侧脸对着胖男子,斜眼看着他,大声说道。 “谁说的?”胖男子仍然嘴硬,死活也要把面子撑下去。 “我说的。不光我——”青年男子指了指不远处,“还有他们。”不远处,三位骑马的男子朝这边点点头。“如果我看花眼,请他们三位作证可好?” “不敢不敢。”一个都难对付,何况还有帮手?胖男子终于知道男子不好惹,只想息事宁人。 “掌柜的——”青年男子见他不愿惹事,可见还知察言观色,语气缓和了许多。“小男孩年纪还小,个子也小,又不经吓。何必拿客栈的门面为难他?这是闹市,人来人往。他在门口哭起来也不好看,是不是?” “不如安排他擦桌子扫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你用不着生气,他也不必委屈,岂不两全?”虽然很想把恶汉教训一通,又怕转身走后,他把不满发泄到小男孩身上,反而害了小孩。青年男子只得压下脾气,好言相劝。 “我才不是什么掌柜的。”青年男子说的有几份道理,胖男子的口气也开始缓和下来。“整间店面,明明要十来人才能勉强应付得来。掌柜的为了省钱,只请了五个人。伙夫要帮忙擦桌抹地,跑堂的要去厨房帮手,谁没被骂过?大家都一样,打这份工就得受这份鸟气。”胖男子也觉得委屈。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在下冤枉兄台了。”胖男子不像说谎,看来平日里也没少受窝囊气。青年男子问道:“请问兄台是做什么的?” “小的是厨子。”青年男子的客气有礼让胖男子很受用。他指了指小男孩,“他是昨天刚买回来的,还没安排好具体做什么。昨天晚上,有个伙计被骂走了,这才胡乱安排他擦门。”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被卖到此地?真是……”青年男子很是惋惜,他看向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我叫二宝,今年十二岁。”小男孩怯生生的回话。由于身材单薄瘦小,男孩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些。 “可怜的娃,这么小就出来谋生了。”青年男子摸摸小男孩的头,重重叹了口气。 “唉,我们这的伙计,人人都有一箩筐的委屈。”听到青年男子叹气,胖男子也被触动。顿时无限感慨,仿佛遇到知音似的,想要一诉衷肠。 忽然惊觉自己站在门口。他看向路面,只见行人渐多。怕耽误太久,赶紧向男子告辞。“不说了。再在这里闲扯,怕是我俩都要被罚。”说着,他拉过小男孩,两人一齐往店里走。小男孩频频回头看向青年男子,依依不舍。 “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字?”眼看两人就要从视线消失,青年男子大喊。 “我叫铁头。”胖男子转过头笑了笑,下巴起了三层褶皱。“客官有空来我们店里吃饭。我们的招牌菜叫“铁证如山”,我做的。”说完,快步跑了进去。 青年男子朝他挥挥手,转身走向大道。跨上马,与三位兄弟一起离去。 “这位少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在勇气可嘉。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敢问大名,在下愿结为生死之交。”刘进捏着嗓子,讲起话来文绉绉的。其余两人拍手叫好。 “哎,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做兄弟的?”王良故意板起脸,憋了一会自己忍不住又笑。 “说真的,王良出场的气势,绝对是把掌柜震住了。”回想胖男子被王良抓住后,痛得呲牙咧嘴的表情,李全又笑起来。 “那人可不是掌柜,是个厨房的伙计。”王良撇撇嘴。 “不是掌柜,也敢如此嚣张,真是家黑店啊。”先克说道。 胖男子对小男孩吼叫时,先克六人正好经过。眼看男子准备再次动手,众人正要上前制止,王良的速度最快,第一个赶到。幸好他及时赶到。否则,以胖男子的力道,小男孩恐怕不止脸受伤,整个人都会摔倒。 为免目标太大,引人注意,王良出手时,先克和贺文有意与四人分开。他们躲在离四人不远的一个茶棚前观望。此时,四骑士正好经过茶棚,六人重新聚在一起。 “是不是黑店不敢说,起码老板心黑不假。”王良把胖男子说的,一五一十的说给大家听。末了还感慨道:“胖男子初看确实可恨,不过仔细想想也情有可原。他本身脾气也暴躁,再加上事情又多,这才失了耐性。小男孩初来乍到,会做什么事?年纪小,又怕生。不会做,又不敢问。所以才闹成这样。” “这个二宝,真是可怜。”小男孩躲在王良身后楚楚可怜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酸。王良一走,他怎么办?成康说道:“掌柜的我们还没见过。那些伙计,年纪比他大的,资历比他长的。人人都可能将不满发泄到他身上。他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欺负拿捏,唉……”小男孩的命运让成康很是揪心。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贺文行走江湖多年,亲眼目睹许多为了生计卖儿卖女的悲惨景象。如今虽身在权贵府第,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再见此景,仍然感触良多。 “我们能做的事情太少了。”王良说要离开时,小男孩回头看他。小小的眼睛里,有太多不属于他年纪的苦楚无助。这一切,深深刺痛了王良。“真想帮小男孩一把,可惜……”说着说着,王良眼眶红了。 “大可不必如此。”王良如此,成康也不好受。他拍拍王良的背,安慰道:“此次来到此地,不就是要了解实情,看民生,察吏治?既然来了,就不会白来。我相信,许多人的命运会因为我们而改变。说不定,小男孩也能回到父母身边。” “成康说的对。”李全也附和道:“我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只是需要时间,先别急着灰心。” “也对,”王良也努力宽慰自己,“我们还要在此地呆上一段时间。有机会我还可以去看看小男孩,略尽人事。” “有空我们还可以去那家客栈吃饭。县令大人小舅子包下的街,我们真没见识过啊。”先克想,这不就是个契机?“不打不相识。既是有朋友在里面,指不定还有内幕可以打听。” “择日不如撞日。”贺文也和大家一样,为小男孩的命运担忧。他想了个折中之计,“去到城西、城北,如果所需时间不多,我们就尽早赶回来。晚饭就去“青溪客栈”,如何?” 众人都拍手叫好,刚才的沉闷压抑瞬间瓦解。再往前走,路上行人渐多,忙碌的一天渐渐拉开帷幕。 第40章有趣的灵魂 经过集市,很快就出了城门。去往城西的路,高低不平,起伏很大。幸好路上车马不多,很快就看到一片村庄。果然如钱掌柜所说,视线所及是一大片的农田。这时节,一片萧瑟,四处枯黄。稻草堆在一旁,田地干裂,了无生气。路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刻着三个字——高家庄。 六人决定去高家庄看看,于是沿着路口一直走。小道狭窄,幸好天气晴好。下个小雨,必定泥泞异常,难以通行。经过好几间屋子,都是大门紧闭,似乎无人在家。再往里走,终于看到一位老太太坐在门口,手上还忙活个不停。六人一起下马,渐渐朝她走进。 “老人家,请问家里就您一个人吗?”年纪最轻,看着最容易让老人家想起自己儿孙的刘进,被派去和老太太寒暄。 “孩子们都打猎的打猎,干活的干活去了,只剩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太喽。”老太太正拿着几件衣服上下翻看,听见问话,这才抬起头。抬头一看,一位面孔生嫩的年轻人站在面前。年轻人身后还站着五人,虽非衣着锦绣,也是质地考究。看他们气质不凡,不像是来挑事的坏人。“几位到此是寻亲?”老太太心想,如需帮忙,或可做个指引。 “我们是外乡人,一早想去城北办事。不小心迷了路,竟来到此处。”老太太质朴热情,正好家里没人,想了解情况,就从这里开始好了。必须找个理由坐下来才行,所以贺文胡乱撒了个谎。“走得累了,口渴得慌,想跟老人家讨杯水喝。”说着,贺文从怀里掏出几文钱,递给老太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叨扰老人家了。” “原来是这样。”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衣服。看看贺文,又望向其它几位,说道:“乡下地方,别的没有,水又不费钱,何需银两?”说着,她自顾自的往屋里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向四大侍卫招手道:“几个年轻后生,跟我来。” 刘进、李全、王良、成康四人赶紧上前,跟随老太太进了屋。 大堂里,几张矮凳整齐的叠放在一起。老太太指了指凳子,说道:“派个人把凳子搬出去吧。”刘进双手一捞,一手三张,拎起就走。剩下三人,跟着老太太,穿过一扇门,来到后院。绿意冉冉,映入眼帘。原来,后院是个小小菜园。 院子中央有口井,老太太指着王良和李全,吩咐道:“你们两人打水。”又指了指年纪最大的成康,“你跟我来拿碗。”成康跟在后头,拿上七个碗。等王良和李全把水打上来,一一装满。三个人,六只手。还剩下一碗,老太太正想上前来拿。 李全冲老太太摇头,“不必劳烦老人家。”他将多出的一碗水顶在头顶,走得稳稳当当的。一直到门口,滴水不漏。 “这位后生,本领了得。”老太太接过李全从头上拿下来的那碗水,冲着他竖起了大拇指。“想不到,老身坐在门口,竟能遇到几位奇人从天而降。” 老太太人老心眼却不老。几个年轻人做事利落,各个身怀绝技。一人六把木头凳子,举重若轻。摇辘轳的两位,毫不费力就把一桶水拉上来。头顶碗的年轻人,头上有碗,还昂首阔步四平八稳。可见都非等闲之辈。 未进屋的两位,只坐享现成,肯定是四人的头领无疑。四人身手都如此了得,想来他们的头领更是不得了。 “甘甜清冽,喝完一身暖洋洋的。”先克接过侍卫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大声称赞。听到老太太说他们是奇人,他转头看向贺文,两人相视而笑。“我们是奇人,老人家就是我们的贵人。要不是您,我们现在还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又渴又累,不知如何是好呢。” “要说去城北,你们可是错得离谱啊。”老太太说道:“你们要走出村口,回到大路,再往北走才对。” “老太太对路况如此熟悉,想来是久居此地?”贺文问道。凭经验,老太太不像一般的居家主妇,除了灶头之事,其余一无所知。看来应该是长期居住此地,或是经常外出之人。 “老身的祖辈世居于此。”老太太放下碗,拿起手上的几件衣服。用剪刀剪开某处,又穿针引线,开始缝补。嘴上仍不停道:“不是老身倚老卖老。我后生时,常跟父亲东奔西跑,当年还是位身怀武艺的女侠呢。”见到几位青年,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老太太不禁发出感慨。 “失敬失敬。”成康被健谈的老太太逗乐了,赶紧过来搭话,“不知老人家曾做何营生?” “我跟着父亲,在南城集市,靠表演杂耍为生。”老太太之所以能一眼看出四位侍卫有功夫在身,那是因为,自己也是同道中人。“父亲扶着竹篙,我踩上去,站得稳稳的。最高处——”说着,老太太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了起来。她把手抬高,右手往斜上方比,“最高的地方,约摸有两层楼高呢。” “确实是位女侠客。”王良站起身来,冲老太太抱拳,深鞠一躬,“小辈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女侠多多指教。” “都是陈年旧事喽。”老太太也不客气,挺直腰杆,向王良抱拳,回道:“学武之人最重相互切磋,也请少侠多多指点。”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老人家既有武艺在身,可有继承衣钵者?”山野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村庄里,竟然有位女侠客。李全满肚子的好奇被勾了起来。 “儿孙都不成器,谁愿吃这份苦?”好不容易有人肯跟她追忆往昔,老太太说起来还挺来劲。“不过,也不怪他们。当初我们在街头,本来做得好好的。谁知竟惹人眼红,从此麻烦不断。有群恶霸经常过来强行收钱。说是我们占了地方招揽生意,要给他们保护费。不给就要打人。”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只能给了。不想他们变本加厉。挣的钱交给他们之后,我们手上就没剩下几个。我爹年纪大了,渐渐支撑不住。最后,只得停止卖艺。到村里建个陋室,安定下来。” 说到这,老人家的口气惋惜,“不是老朽吹嘘,那时候可风光了。我们一表演,许多人赶来围观。每个人给一点,积少成多,也攒了不少家当。当时是想,存够钱,我们就能在城里租个店面,替人量身订制衣服。毕竟,我还有点手艺在身。谁想到……” “恶霸来敲诈,也没有人管管?”刘进问道。老太太说了一长串,停下来正想喝水,刘进朝她碗里添满水。 “刚开始我们也这样想。”接过刘进递过来的碗,喝了口水,老太太继续说道:“我们去报官。官府说,这些人来去无踪,他们也没奈何。再后来,去得多了,他们就说我们是刁民,无事找事。要把我们抓起来。” 说着,她低头看向手里的衣裳,长叹一声道:“后来我们才知道,恶霸跟官府是一伙的。恶霸收了钱,官家也能分到好处。其实啊,官匪本一家。一个明一个暗,合伙欺压老百姓。我们去强盗头子那里告强盗的状,不是自讨没趣吗?”老太太苦笑,脸上的皱纹纵横,记录她的苦难,难以磨灭。 “我看村口写着‘高家庄’三个字,难不成这里住的全是姓高的?”先克想转移老太太追忆过往的苦楚,换了个话题。 “正是,我也姓高。”老太太抬头环顾四周,用手指了指前面那家,又指后面一家。“他们也姓高,跟我共一个爷爷。当年,我父亲离开这里,去往城里谋生,就是想在城里站稳脚跟,改善生活。实在呆不下去,只得回到高家庄。”说完,她无奈摇头。 “老人家,回到高家庄后,你们又做什么营生呢?”老太太举止言谈颇有意思,贺文问道。 “高家庄虽然地方偏僻了些,好在土地肥沃。”说着,老太太指了指不远处一座连绵的山,“偏远人少,山上药材、珍禽异兽不少。靠山吃山,再种点地,日子还能勉强维持。” 说到这,老太太脸上笑容多了起来,“我大儿子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小儿子跟着他老爹采药。一年下来,我们家的收入,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才高兴没两下,老太太又叹了口气,“可惜啊,好景不长。” “又怎么了?”老太太像是个街头说书的人,把她家三代的故事,讲得曲折起伏。除了贺文,其余五人都阅历浅显,不禁被深深吸引。 “八年前,来了新县令,我们的苦日子就开始喽——”老太太努力想表现轻松,苦却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有种强制压抑却又抑制不住的酸涩弥漫开来。“农田征税,比前任增加一倍。原来是十分取二,现在是十分取四。不管丰年歉收,官家应拿的一分不少。举家都是青壮年还好,有老有小的话,吃饭的嘴巴多了,就快养不起了。” “种地不是只靠力气大,还得看天吃饭。旱也不行,涝也难为。遇到天时不好,收成骤减。交完官家的,只得饿肚子了。”老太太看向几位年轻后生,“后来啊,我们想,地里吃不饱,上山打猎采药多少能贴补也行。” “谁知,县令大人又下一道命令,说是要划定官家和百姓的猎取范围。果然不出所料,划给官家的都是药材丰富,野物多的地方。分到民间的,几乎是无物可采,无物可猎之地。” “没办法,我们只得去其它山头采药打猎。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地就撂荒了。官家又天天上门找麻烦。有些家为了两头兼顾,只得放弃采药,到附近找份工做,闲时打理田地。所以啊,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我这般老得走不动的混吃等死。” “老人家,你家是自己种地,还是——”听老太太一说,众人顿时明白了。刚才他们进村,确实没有几家开门。李全很好奇老太太家是什么情况,问道:“你的两个儿子现在还采药打猎吗?” “我两个儿子都成了家。眼见村里是没法活了,只得到城里帮人做工。两个孙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由我照看。他们父母有空就回来看看,给足我生活花销。地是花钱请人帮忙种。我呢,什么也做不了了,”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几件衣服,“只能做些缝缝补补的事情。幸好身体还行,没有拖累他们。两个孙子也算乖巧听话。” “县令大人真是可恶!”先克恨恨道。 “我父亲和我被逼回来,已是很不如意——”老太太向先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没曾想,如今的日子更是不比从前。”说完,她又安慰自己,“还好孙子们也拉扯大了,还算懂事,能帮上不少忙。要不,真不知道怎么办呐。” “看得多,经历得多,学会自我宽慰也不错。”贺文没有几个年轻人的气愤难平。老太太的际遇,是这片土地每代老百姓都曾遭遇过的。生活优渥的年轻人,所知太少,才会觉得匪夷所思。“老太太身体强健,精神矍铄,子孙听话,已是福气。” “是啊。”老太太看向贺文,点点头。一听说话,就知是有一番阅历的人。“这几十年,经历多少县令长官,五个手指都数不过来。有的嚣张作恶,最后被抄家入狱。有的得意一时,后来也家破人亡。只要老朽还活着,有儿子孙子孝顺,就比他们强。” 老太太的一番话,引得众人频频点头称是。在这乡野之地,偶遇一位曾经行走江湖的女侠。虽然风采不再,却深谙生活智慧。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依然乐观积极。她像荒野中的一朵花,尽管四周荒芜孤寂,依旧热烈绽放,倔强自我。 刚才去后院打水,并不见其他人。李全问道:“老人家,您的孙子呢?” “这几日,地里家里都没啥活干,他们跟爹娘出去做事了。”老太太一个人在家,看天气好,就坐在门口缝补衣服。“村里也没同龄的孩子和他们玩耍。”说着,她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前方一个岔路口的一间屋,“那家原来有个孩子跟我小孙子年纪相仿,从小一起玩耍的。母亲死得早,跟着奶奶,好容易拉扯大。” “听说父亲在城里做苦力。不知怎么的,欠了债,跑了。后来啊,一群恶人冲上门,看他们家徒四壁,把小的抓走,抵债去了。现在这老的,活也做不动,地也荒了。怕她饿坏,我时不时拿点吃的救济她。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盼得有个孙子在膝下,谁想连这都保不住……” “说起来都是一肚子的苦水,让客人见笑了。”来者是客,听到的净是牢骚,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听老太婆说这些,年轻人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不会不会。”年纪最小的刘进,用力摆摆手,“我觉得啊,从老人家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老人家亲切善良又一身本领,”说着,王良还摆了个站立高跷的姿势,“晚辈佩服不已。” “年轻后辈见识浅陋,听老人家一番说话,我们又长了不少见识。”先克也客气的向老人家致谢。老太太爽快可亲,本就讨人喜欢。最关键的是,从她口中,他们又收集到一项县令大人的苛政。今日一行,可说是首战告捷。 “既然已经耽误了行程,我们又说话投缘,”老太太看看日头,午饭时间快到了。“几位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乡野老太婆家,粗茶淡饭对付一顿。”说完,老太太把手中衣服一放,起身要往屋里走。 “使不得,使不得。”贺文一把拉住老太太,“您是长辈,怎么能劳烦您做饭给我们吃?不敢打扰,晚辈就此告辞。”其余五人也站起来,作势就要离开。 老太太急忙说:“老太婆连续几日一人吃饭。放眼望去,没个人影也没声响。虽是萍水相逢,叙谈一段,也算朋友。不过热闹吃个饭而已。”一边说,她还指指四骑士,“我可没说我一人来做。年轻人有手有脚的,难道不可以帮手?” “老人家说的是——”老太太身上有股力量,让人不得不服从。听她说得也挺可怜,反正也到了吃饭时间,先克看向四位侍卫,“劈柴烧火做饭,应该难不倒他们。在下就把他们全部交给老人家,任您调遣。”说完,他朝四人努努嘴。意思是,你们要听话,千万别丢脸。 “一下多了六个人,饭菜的量都大增。”既然先克发了话,贺文干脆也做个顺水人情。陪个寂寞的老人家吃饭,何乐不为?只是,总不好意思吃人家的白食吧。“要派两个人去城里,买些米面、熟食、肉菜回来。” “我去,我去。”成康耳朵尖,一听说去买菜,赶紧报名。毕竟,买菜总比做厨房粗重活要强,而且没什么技术含量。 “我和成康一起去。”李全紧随其后。厨房大事,他向来敬谢不敏,能逃则逃。 “成康带李全去,尽量多买些。”两人声音最大,反应最快,先克只得安排他俩去。“我们吃不完,还能给老人家留着。反正天气冷,多放几日无妨。” “王良和刘进,”先克调头指指两人,“你们俩就跟着老太太进去。老太太吩咐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说完,他轻拍老太太的背,大声说道:“老人家,这两位就交给您使唤了。如果他们不听话,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悉听尊便。” “看来六位不只是奇人,还是贵人呢。”老太太左拍拍王良,右捏捏刘进,笑眯了眼。“我留你们吃饭,反而是你们花钱四处采买。出钱之外,还要出力。不光有好菜好饭吃,还有青年俊秀任我差遣。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没这等光景啊。”打趣完之后,她扭头就走,开始安排工作。 四人都各忙各的去了,只剩下先克和贺文站在原地。左看右看也是无聊,于是二人也迈步进屋。 第41章巧遇巧去 就在六人忙着筹备午饭的时候,另一边,“朋来如云”的钱掌柜也是马不停蹄。 六人离开后,他就驾车去城南的集市采购肉菜。天色还早,人还不多。他去到惯常去的那家,选好品类,定下数量。把钱算清楚,货物搬上车,调转车头就往回走。 路上行人渐多。他特意绕道经过衙门口,只见衙门大门紧闭。想来还未开始做事,只得先回客栈再作打算。忽然,门闩响动,似乎有人开门。为了避人耳目,他“驾”的一声,准备把马车驶到一边。 “这不是钱捕头吗?”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苍老的脸。“一大早就出门啊。” “福伯好。正好出来采买些东西。”钱掌柜满面堆笑,赶紧打招呼。福伯善良和气,在衙门做了十几年守卫。儿女远在他乡,独自一人在此地谋生。他把和钱捕头同龄的后辈,当亲生儿子般看待。没想到此刻在此相遇,他的脸上写满惊喜。 “让我瞧瞧你——”说着,福伯走向钱掌柜,上下打量他。末了,还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哟,看来是客栈生意红火,把你养胖了呢。”从前,在衙门当差时,钱捕头带着一帮兄弟,和福伯走得很近。见他没有儿女在旁,逢年过节,总要拉上他一起吃饭。平日里,有好吃的也不忘捎点给他。福伯一直记着钱捕头的好,此时意外相逢,格外亲切。 “哎,整日奔波,只能填饱肚子而已。”钱老板将福伯拉过一边,急切的问道:“最近衙门事情可多?有没有人为难你?”衙门里有不少人,仗着跟县令大人沾亲带故,整日媚上欺下。福伯人老动作迟缓,他们动不动就大声呵斥责骂。钱老板做捕头时,时常站出来替福伯说话,他们才消停。 “唉,我一个身无长技的糟老头子,还能指望什么?”福伯无奈说道。 福伯是前前任县令大人在任时入职的。当时的看门人老去归乡,有位当差的兄弟推荐自己的亲戚——也就是福伯。县令大人还算好心。想着看门也不需要孔武有力,只要神智清醒,懂得基本的进出规矩就行。于是收留了他。 福伯只拿微薄的薪资,吃穿用度极为节俭。后来换了新的县令,也懒得更换他这无关紧要的人。于是,他就一直呆着。可是,自从这任县令上任之后,他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难熬了。 他苦笑,摇了摇头,“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无事无非拿我开开玩笑,有事就将不满发泄在我身上而已。不怕——”他怕钱捕头替他担心,自我安慰道:“还有你记着我,我也知足了。反正啊,我老了,他们说什么,我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你能这样想最好,谅他们也不敢真的把你怎样。”钱老板点头说道。 福伯年纪大了,万一这伙人对他动真格,把他气病了或是发生什么不测,估计也不好交差。想来他们也不至于笨到要跟个老头子过不去。 跟福伯寒暄几句之后,钱老板想起,车上的肉菜要及时送回店里,不能耽误时间。但是凑巧碰上熟人,又想打听点什么。他灵机一动,想到个两全之策。“福伯啊,今日是谁当值?”他问的是那些在外巡逻的兄弟。 “今日啊,让我想想——”福伯年纪虽长,脑子还算好使,“张武和陈亮。怎么,你有事要找他们?” “倒也没啥事,就是想着很久没碰面,怪想他们了。”这两人正是和钱掌柜关系最好的兄弟,真是天赐良机啊。钱老板心中窃喜,表面却波澜不惊。“我已置办好货物。正好空闲,想跟他们叙叙旧。” “他们一早就出去了。”钱捕头的两位好兄弟,是目前衙门里对福伯最好的两名公差。福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中午他们要回来吃饭。要不,我帮你传个话?” “福伯最好了。”说着,钱老板看向马路斜对面的一家烧饼店,“你等我一下,”他穿过马路,买了两张烧饼,再加一杯豆汁,往福伯面前一塞。“还没吃早饭吧,给!” “还是钱捕头最好。”接过钱老板递来的早饭,福伯满眼满心的感激。虽然衙门有吃有喝,不差这两张饼。可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前同僚,还能体贴的给他这贫贱无依的糟老头买早饭,实在令人感动。福伯心中流过一阵暖流,他热心的问道:“你说,你要约在哪里碰头,我帮你跟他们俩说去。” “你跟他们说,酉时一刻,城南老地方。他们就知道了。”说完还不放心,钱老板又交待道:“可要私下说啊,千万别让其它人听到。”衙门耳目众多。他担心,如果让县令大人知道,可能会连累两位兄弟。 “钱铺头放心,老朽虽然年纪大了,人还没有糊涂。”钱老板的顾忌是有原因的。毕竟他曾在这里当过差,离开时又闹出很大动静。福伯十分清楚来龙去脉,肯定不会大肆渲染他们兄弟的碰面。 “那就拜托福伯了。”钱老板重新坐上马车,指了指一车的货,“今日客人多,我得赶紧把这些送回去,中饭晚饭还得指望它们呢。” “好的,慢走。”跟钱捕头告别之后,福伯转身回到衙门。 钱老板绕道衙门,本来只想碰碰运气,没想到心想事成。如果没有这次巧遇,他原计划,下午得闲时再去集市。四处转转,看是否有自己的兄弟当值。如果没有,指不定今天就空手而归了。结果遇到福伯,三言两语的就把时间地点都约好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想到近日好事连连,运气时常眷顾,不禁得意起来。钱老板赶着马车,一路哼着小调,兴冲冲的往家走。 高家庄。 王良和刘进留在老太太家。一个劈柴生火淘米做饭,一个到院子摘菜洗菜。老太太乐得清闲,气定神闲的指挥二人。自己则安心做甩手掌柜,笑得合不拢嘴。 先克和贺文踏入老太太的家,开始四处打量。 正堂还算整齐。供着一位老先生的遗像,应该是老太太故去的老伴。有张竹制长条板凳,可坐可卧。上面还摆放了一个枕头,看来是供小憩用的。 一共三间卧室。最左边一间,被子叠放整齐,凳子上有凌乱堆放的旧衣服。这些旧衣服,应该是老太太坐在门口缝补的那批。她匆忙回屋,随手放置一旁。看来老太太住这间。 走道通往天井和厨房。走道右手边有两间卧室。一间并无床垫被褥,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另一间则摆放一张小床,除了基本的卧具,枕头边还有根竹签,串着几只泥捏的猴子。这间应该是孙子住的。 整间屋子看下来,除了基本的生活用具,几张桌子凳子,几个盛放衣服杂物的箱笼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难怪老太太人只管往里走,根本不用交待关门或是提防谁。 先克皱起眉头,嘴角往下拉,一脸困惑。“贺叔,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寻常百姓家。难道普通百姓的生活都如此清苦?” “你出身贵胄,养尊处优。所见所用皆是上品,所以觉得意外。”贺文看向先克,一手搭在他的手臂上,“老太太的处境,就是所有平头百姓的生活缩影。能有位不存心滋事的县太爷,给他们一条活路。一家平安,吃饱饭,不挨冻,已如同仙境,睡梦都要笑醒。如果遇上苛刻冷酷的官吏,他们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度日。战战兢兢,苟延残喘。” 为了生活,贺文也曾浪迹天涯。虽然远离这样的日子许久,每每想到过去种种艰辛,仍有切肤之痛。只想求个温饱,以现在的境遇去想,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在当时,却是百般曲折难以企及。看到老太太家,让他想起当年的困窘,惟有长长一声叹息。 “想来我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心,却不知……”先克被眼前所见触动,心中波涛汹涌。 父亲走后的半年时间,是他人生最痛苦的光景。除了情感上的不舍,更有对未来的担忧焦虑。很快,剧情反转,他们一派大获全胜。十八岁的他,地位竟已超越父辈。他所受的苦,无关生活匮乏,与人身安全没有半点关系,更不会有人欺压侮辱敲诈勒索。 他对富贵安之若素。曾因害怕失去备受困扰——这是生活优渥者的高级的痛苦。金字塔尖的痛苦,只为锦上添花,并非攸关性命,生存权受到威胁。 这些人则不同。他们小小的过失,可能就要惹上官非。甚至自由受到剥夺,生命岌岌可危。他们是为生存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将门之后,身居中军佐高位的先克,像朵飘荡在空中、洁白无忧的白云。自在随性,任卷任舒。与之相对,普通平民则是雨天被踩成稀巴烂的泥。任人践踏,轻贱卑微。 “好孩子,”贺文把先克拉过来,一起坐在长条竹凳上。“你能这么想,不枉费大将军的良苦用心啊。” 临行前,贺文曾问过赵盾,为何要把先克派到此地?他担心娇生惯养的少爷,吃不得苦,会半途而废。赵盾说,就是因为先克没吃过苦,所以才要让他去看看普通人家的日子是怎样的。见过之后,他才能沉下心来,了解为何要革除旧弊,目的何在,意义何等重大。 因为亲身投入其中,他才能对这片土地有感情。跟这里的百姓结缘之后,就会有想要让其过上好日子的动力。只有经历这一切,他才会成长成熟。才有资格,更有能力,令人信服的坐在中军佐之位。 军事训练的主旨是磨练意志勇气。深入民间的查访,则会令人脚踏实地,滋生热爱。 先克一出生就站在了塔尖。再加风云际会,年纪轻轻就已呼风唤雨。越是这种时刻,越要戒骄戒躁,谨言慎行。否则,势必招人嫉妒,与人结怨。 之所以派贺文前来,当着先克的面,赵盾也说了,一切行动服从贺文指挥。因为无论阅历、见识、学识、武艺,贺文均是千挑万选的人才。由他把控这次出行的全局,赵盾一万个放心。 以先克的出身和今时今日的地位,能够生出一番悲天悯人的感想,贺文简直感动得老泪纵横。 “可是我好像又无能为力。”先克想起早上看到的小男孩,“比如今日一早,那个小男孩被欺负,我们出手救得一时,可是往后的事情又控制不了。一想到这,我便觉自己没用。” 来到此地,远离将军府的一切,先克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环境人事。卸掉将军府的光环,除去中军佐的头衔,他就是个心地善良,甚至有点多愁善感的青年。 他对弱小心存怜悯,对官府的作为极为愤慨。他是晚辈。对长辈,无论是贺叔还是老太太,都谦让有礼。在此地,他就是个质朴淳厚的男子。一腔热情,想要努力改变什么。转念一想,又觉满眼都是疮痍,千头万绪,无从下手。不禁妄自菲薄起来。 “你都觉得自己没用,我们这些人,岂不是了无生趣?”先克竟说出这样的丧气话,贺文哭笑不得,只得安慰道:“你应该庆幸。幸好来到这里,看到这些。日后你做人处事,事关普通百姓也好,军中士兵也罢,更要体恤他们身处底层的难处。为政行事,更要宽厚平和。如此一来,岂不是有更多人因你而受益?” “嗯,贺叔说的在理。”先克点点头。贺文的一番话,令他重新充满斗志。“这次,我们一定要把此地遇到的情形,一一如实上报。定要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像这位老奶奶说的,想采药就采药,想打猎就打猎的生活。” “会的。我们不是每天晚上都有记录我们的所见所闻?今天回去,这些肯定都要写进去,将来可作为考核官吏之用。”先克忽然转忧为喜,贺文不禁感叹,年轻真好——说风就来雨。雨刚走,太阳又出来了。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门外响起马蹄声。不一会,成康和李全抱的抱,提的提,拖的拖,屋子一下被塞得满当当的。 老太太闻声走了出来。看到这场景,惊得小巴都快掉下来。她弯下腰,左右翻看,连连惊叹。“这些东西,足够我和六位贵人吃一周。相逢有缘,几位干脆就在寒舍住下,把东西吃完再走吧?” 听到门口的喧闹,在院子里忙活的王良和刘进也跑出来。听到老太太的话,六人相顾,放声大笑。 “上午耽搁了行程,下午要补回来才行,不能误了正事。”贺文站起来,扶着老太太坐下。他回头指指买回的东西,说道:“我们买这些东西,是留给您的。孩子都不在身边,您留着慢慢吃。或是叫上左右相好的邻里乡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一顿,好吧?” “贵人,谢过贵人啊。”老太太擦拭眼睛,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她反手扶住贺文的胳膊,激动不已。“我就说我这辈子值了。从前是绝处逢生。如今是人在家中坐,贵人从天降。我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啊。” 想起刚才的提议,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老太婆糊涂了。几位贵人是做大事的,怎能耽误?我啊,我要把村里所有留守在家的老人都叫上。他们有些人啊,一辈子就没吃过肉。咱们就当过年一样,热闹一番。” “饭好喽。”王良抹去额头的汗,如释重负。 王良负责烧饭,老太太在旁边指导。柴火烧饭,火候是关键。一开始,锅里多加点水,把火烧旺。等到水沸腾了,锅盖半开,防止水溢出。米半熟时,把米汤倒出大半,只剩下浅浅一层没过米。然后盖上锅盖,小火慢蒸。 想不到烧个饭还恁多学问,一路手忙脚乱,可把王良累坏了。待香喷喷的饭出锅,又想,从今往后,又有一门技艺在身,不禁非常欢喜。捧起倒出的米汤喝了几口,不禁啧啧称赞。忽又想起人都回来了,忙放下碗,扬声问道:“老人家,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老太太正在谋划,要找几个帮手做菜才能大宴乡里。听到王良的话,赶紧收摄思绪,“哎哟,老太婆感触一多,人也糊涂了。都忘了一屋子的壮汉还没吃饭呢。”说完,她走向墙角,把肉、蔬菜和熟菜都拿出来。分拣归类,决定去留。 四位侍卫都是老太太的助手。他们依照老太太的吩咐,上下奔忙。洗的洗,切的切,炒的炒。人多手快,不一会,四个熟菜,加上炒的四个肉菜,一共八个菜上桌。每盘都份量十足,色香俱全,颇有声势。 “这个我炒的——”刘进端起一盘木耳肉片,在每人面前都停留片刻。众人见他如此热情,都很配合的夹起试吃。“怎么样,味道如何?”他急切的想知道众人的评价,像个孩子急于得到赞赏。 最后一个夹菜的是成康。他慢慢咀嚼,咽下之后,慢条斯理的说道:“嗯,味道嘛,不好说。似乎不是猪肉,倒像是……”成康挤眉弄眼,故意卖关子,不把话说完。 “胡说,这不就是普通猪肉?”刘进有些恼了,“生平第一次做菜,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话还没说完呢。”成康拍拍他,接着对他竖起大拇指,“好吃得不得了。不像猪肉,倒像是龙肉呢。” “瞎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说得这么离谱,刘进不好意思起来。他挠了挠后脑勺,说道:“我不就想大家夸夸我嘛?说实话,洗菜炒菜,就这么一会,比我练一上午功夫还累呢。” 闻言,其余五人和老太太都笑了。六人轮流给老太太夹菜。不一会,老太太碗里的菜堆得如小山高。老太太乐呵呵的,十分开心。久违的笑容,爬上她的脸庞,久久不肯离去。 吃完饭,六人休息一会就起身告辞。老太太见状,不顾六人的劝阻,硬是把他们送到路口。站在路口,还不忘提醒他们,去往城北的路该如何走,距离多远…… 寂寞的老太太,絮絮叨叨。对萍水相逢的六人,竟生出依依惜别之情。直到六人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才折返回家,继续与粗布衣裳相依相伴。 第42章一丝线索 钱老板将采购的物品运回客栈,交待伙计整理。草草用了午膳,补睡了个午觉。这才赶着马车出门送酒。 今天送的酒量跟平时差不多,地方却很分散。最远的和最近的地方,相隔几里地。钱老板先把近的送了,马车轻了,剩下两坛远的,跑几下也到了。等到马车空的时候,抬头一看,日头已偏西。策马扬鞭,空车跑起来格外轻盈。不一会,马车便穿过集市,停在“八宝斋”门前。 不错,此地正是他和福伯说的“老地方”。他离开衙门之后,与兄弟们碰面都选此地。一来,因为老板娘这层关系,他对这里有天然的信任;二来,此店位处集市巷尾,僻静隐蔽,不引人注目,方便说事。 听到马蹄声,老板娘迎了出来。吩咐伙计把马拉到柴房,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店。 “还是大麦茶?”老板娘问道。 “是。”钱老板一屁股坐下,四肢舒展开来,舒服的闭上了眼。 “看把你累得。”老板娘端过茶,摇头说道。晚饭时间未到,正是店里难得的清闲时刻。伙计在厨房整理,店里只有钱老板一个客人。老板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一早起来采买,下午为送几坛酒东奔西跑的——”说着,钱老板睁张开眼,左手捶打右手臂,“拽绳拽得我累死了。” “没客人时说愁。客人多了,事情也多了,又累得慌。这该如何是好?”老板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啜饮一口。 “前阵子没客人,心里着急。现在嘛——”说到这,钱老板笑了,“虽然有点累,还是高兴。” “看把你得意的——”老板娘看着钱老板,又看看自己的店,叹气道:“我这里生意不好,唉……” “怎么回事?”钱老板连忙追问,“你相公呢?”这两次都没见到店老板。 “生意不好,这里不需要人手。让他去酒楼帮工。”老板娘一肚子苦水,正愁无人可诉。见到发小,忍不住抱怨起来。“不知县令大人中了什么邪,说是要缉拿要犯。最近经常派人四处盘查,店铺生意冷清了不少。除了昨日是集市,他们刚巧没来,生意略微好点之外,平时都没什么人。大家都怕惹上官府。”说完又是数声重重的叹息。 “有这等事?”钱老板非常惊讶,“这是何时开始的事情?”他隐约觉得,这事跟那冤死之人有关。 “大约五六天前吧。”老板娘继续道:“虽说我的店位置靠后,可是从前,一天下来,满桌总有几轮。现在倒好,苍蝇比客人来得还勤快。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老板娘一家老小就指望这个店营生。家里有个赌鬼老爹,之前赚的钱都给他还钱去了。好容易熬到他老了,眼花手抖,没法赌了,夫妻俩才存了点小钱。除了老的,还要抚养两个孩子,只够勉强度日。所以,虽然生意不好才这么几天,老板娘却已急不可待。 老板娘还要继续,突然进来两名捕快。她眉头一皱,正要发牢骚。谁知二人径直走过来,朝钱老板打招呼。 钱老板招招手,说道:“两位来了,请坐。”转头吩咐老板娘:“我约了朋友,先上两杯茶,菜随后再点。”老板娘闻言,赶忙起身,满脸笑容的给两位倒茶。她则坐回门前迎客的座位。 “钱老板吩咐我二人前来,是不是有生财之道要关照?”年纪稍长的张武率先开口。年纪稍轻,生得一张娃娃脸的陈亮只是笑,不作声。 “大家兄弟一场,就别笑话我了。一日为三餐奔波的人,哪有什么生财之道?”钱老板指向二人,笑道:“要说生财,恐怕两位才有道啊。‘衙门八字两面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去的,哪个不得拿白花花的银子孝敬你们?” “钱大哥又来取笑我们了。”陈亮右手把玩茶杯,晃晃脑袋,“我们是卖命有份,拿钱靠边,发财是一点不沾边。” “现在,衙门上下全是县令大人的人。狱吏、捕头、差役、疱人,无一不是。剩下几个,就我——”说着,张武指指陈亮,又说出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对了,还有今早你见的福伯。你说说,就算是有白花花的银子进来,过了他们的手,还有我们俩什么事?” 说起银子,张武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本也看不惯县令作派,奈何上有老下有小,要靠他当差养家。整日受气,做得多拿得少。如果可以,他也想甩手不干了。 “别气别气,气坏了身体,大魔头也不知道。白气一场。”钱老板赶紧给张武倒茶,劝他喝下,压压火。 自打入了公门,钱老板和张武、陈亮很快就成了朋友。三人胸中都有股正气,不屑与其它人沆瀣一气。也正因为如此,屡被他人排斥。 除了三人格外亲密之外,还有些关系不错的兄弟。钱老板是捕头,也是他们的带头大哥。有他在,没人敢随意支使他的兄弟。钱捕头走后,兄弟们的日子也越发不好过了。 有些被借故辞退,有些是自己呆不下去走了。只剩下张武、陈亮抱团取暖,勉强支撑。都是为了生计,才不得不忍受。其实一肚子的火。今日见了好兄弟,自然是不吐不快。 “武哥别气。大魔头恨不得咱们忍不住气,一走了之。咱们偏不走。不仅不走,还要好好呆着。”陈亮也来宽慰张武。 私下里,他们把县令大人叫“大魔头”。有位师爷,是县令大人的军师,一肚子坏水,则称“小魔头”。两个魔头带领整个县衙,鱼肉百姓,横行霸道,大肆聚敛不义之财。 “最可恨我又不能一走了之,唉。”气话说完,回归现实,张武忍不住一声叹息。“不像钱大哥……”说完自觉失言,轻拍自己的嘴巴,说道:“小弟一时失言,望钱大哥包涵。” “无妨,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何况你又不是故意的。”话虽如此,张武提到时,钱老板的脸还是微微变了色。痛苦虽结痂,疤痕仍在。忽然一戳,只觉胸口一震,疼痛即刻被唤醒。他强自压抑,命令自己强打精神,表面仍不动声色。 “钱大哥找我二人,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陈亮是钱老板一手**出来的,对他的为人才干十分敬佩。就算不再共事,跟他说话,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是这样——”钱老板环顾四周,除了老板娘,整个店就他们三人。他压低声音说道:“最近,朝中派人密查地方民情。有人向我打听那冤死之人的事情。所以,今天特意请两位过来……” “有这等事?”张武一听,兴奋得大叫。钱老板狠狠瞪他一眼,他赶紧压低声音,轻拍双掌。“太好了,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转念又想,钱大哥是生意人,如何得知如此机密大事?于是又问:“钱大哥从何处得知此事啊?” “对方本尊我也不曾见过。他们是通过一位江湖朋友,向我打听此事。这位朋友知道,我曾在公门当过差,所以问到我。”打听这事的人身在何处,到底是些什么人,他没有告知兄弟。他必须遵守对贺文的承诺。 既是事关重大,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钱老板临时撒了个谎。“若要拔刀相助,我有一家老小要照顾,可不敢亲涉险境。只是打探消息,举手之劳,也算日行一善。否则,岂敢劳烦两位兄弟?”钱老板故意轻描淡写,怕的是人多口杂,对自己和两位兄弟都不利。 “原来如此。”张武顿时有些失望。不过想到有人过问,也是好事,很快神情又变得愉悦。“有人过问,就说明有人想查真相。如此一来,此人的冤屈或可大白天下。” “嗯。”钱老板问道:“此人被送进大牢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虽说只是奉命打听死人亲属之事,如果能了解他入狱之后的遭遇,就更好了。 “其实我们俩也不太清楚。”陈亮无奈说道:“听说被送到狱中,很快就被打成重伤。当时,我们俩被派去城北出差两日。回来之后,听说已经病死,拖出去埋了。” “城北一案,并非大案。可是县令大人非要我俩和另外两个兄弟一起去。而且还严令,当晚就赶过去,不能耽搁。我们去后,硬是被拖延两日才允许返回。现在想来,一定是故意安排的。”张武也明白过来了。“被害细节,只有掌管牢房的兄弟最清楚。偏偏里面没有我们的人。都是县令大人的裙带,或是拿钱买差事的关系户。” “这人死后,有没有家人来寻?”钱老板说道:“如果有,应该会到衙门,向官家求助才是。”死的细节没法得知,只得暂时搁置。话题只得重新回到今天的正题。 “报官寻人?”张武使劲回想,人死在大约半月前,这半月内,到底有没有?“似乎这半个月来,并无一桩寻人案件。” “就是。”陈亮也低头死命回想。想得用力之时,还用手抠了抠头发,时不时又用手指敲打桌面。“一共十四日,至今……确实是没有。”三人之中,陈亮记性最好。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县令大人不可能所有事情都只手遮天。更何况,除了那两日,最近他们都没出差。 “这就奇怪了。这人如果是本地人,亲属肯定很快得知,必定要上门认尸;就算是外乡人,过个七八日,不见人回,也该派个人来查问才对啊。”钱老板挠挠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有人来过,但是未必是到县衙?”陈亮也觉得奇怪,或者亲属去了别的地方问也不一定。 “不太可能去其它地方啊。”钱老板试着厘清思绪,“你想想看,本地的已经排除。如果是外地人,就算他常来此地,入住指定客栈。他家人去客栈找不到人,肯定要报官;如果他很少来此地,他的家人无从找起,肯定第一时间就到县衙去。现在是完全没有动静,不符合常理啊。” “钱大哥说的有理。”张武点头称是。“可是事实却是,并无一人去衙门喊冤。” “这就奇怪了。”钱老板陷入沉思。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话题一转,问道:“对了,你们这几日都忙些什么呢?” “别提了。据说有个外地流窜的什么要犯来到本县,县令大人命我们全力搜捕。”说到这,陈亮是牢骚满腹。“也不说因犯何事,也不见外地有公差前来请求支援,莫名其妙。” “哦?”钱老板当过差,他很清楚其中的流程。如果是外地犯人流入本地,当地县府需要协助,必定有当地县府的公文。除此之外,还配有捕快出差此地,与本地官差一同办案。而非本地衙役一力搜捕。 如果无人无文,本地通常不会尽力,也无法尽力。毕竟所知有限,找个人如大海捞针。耗时耗力却收效甚微。“这不符合县令大人的行事原则啊。既没有钱收,又没有上官的高压,为何如此勤勉?” “我也纳闷得很。”张武也觉得不可思议,“福伯曾跟我说起。说是有天晚上,县令大人从外面回来,大呼小叫的招呼一帮兄弟跟他走。他们先是去了‘醉仙楼’,好像没有找到人,气冲冲的又回来。还借故把福伯当出气筒骂了一顿。” “然后,第二天开始,就下令要我们全城全力搜捕。至于要抓什么人,只大约描述了这个人的口音、长相、身长。”张武歪着头,认真想了想,说道:“还说是我们的邻县——依县人。个头和陈亮差不多,眉心有颗痣。就这么些特征,我们从何找起?”说到这,张武双手张开,作无奈状。 “‘大魔头’如此费心的要抓一个人,还是个外地人。还语焉不详的,他定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钱老板说道。 钱老板隐约有种预感,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冤死之人的亲属。还没找上门来,却被县令大人提前知道行踪,于是派人搜捕。但是他忍住想法不说。 一来他只是猜测。二来,一旦说出来,怕两位兄弟与其他捕快一起搜捕时,不小心走漏口风。万一真的被他猜中,两位兄弟很可能也被拖下水。 听他们提起福伯,他心里一喜。福伯常年守门,县令和他的爪牙时常进出,说起什么,他可能捕风捉影听到一二。哪怕是只言片语,说不定也对案情的进展有帮助。 “看来这人真是白死了,连个亲人也不来寻。”钱老板巧妙的将话题结束,说道:“你们二位,还请帮忙留意。如果有人去到县衙,记得告诉我。我好告知我那位江湖朋友,当是做个顺水人情了。”张武和陈亮点头答应。 钱老板笑了笑,调侃道:“县令大人如此上心,如果抓到这个人,是不是有赏金领啊?” “你别说,还真有。”说到赏金,陈亮眼睛一亮,“我啊,从来没见县令大人如此大方。这次的赏金比抓捕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还高呢。” “看来县令大人是转性了,准备做好官了啊。”钱老板语气嘲讽。 与此同时,他心里暗暗一惊。越发肯定,此人必定与冤死之人有关。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去县衙报官,实在令人费解。或者,他来到县城之后听到什么?如果他如此谨慎,为什么行踪会被县令大人发现?被发现之后,竟能逃脱?此刻他是否还在本县?一连串的问题,让钱老板陷入沉思。 “钱大哥,钱大哥——”钱老板不说话,张武叫了他两声也不应,只好伸手在他面前左晃右晃。 “想着想着肚子都饿了,哈哈——”钱老板抬起头,摸摸肚子,“想来你们也饿了吧?”两位兄弟不约而同的点点头,他大叫道:“老板娘,拿菜单来。” 于是,三人吃着菜喝着小酒,怀想当年的意气风发,好不开怀。 这一晚,“八宝斋”接待了六桌人,是最近生意最好的一天。看来钱老板也是个招财的主。老板娘笑得合不拢嘴,把微醉的钱老板送上马车才舍得打烊。 第43章造访青溪 话说六人离开高家庄之后,按照老太太的指引,很快来到城北。这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好一派热闹模样。一块古朴木头上,刻着“七巧街”三个字。 六人顺着“七巧街”一路走。只见大人小孩围着个一个小摊,时不时传出小孩的欢呼声,大人的拍手声。先克和刘进童心未泯,赶着过去围观。 两人赔了许多小心,好容易挤进内圈。众人见他俩面孔清秀,又有礼貌,总算没有追究。不过也有人瞪着他俩,心想,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么还那么爱凑热闹? 两人站定一看,台面上摆放着一个带指针的圆盘,圆盘上划有线,分为十二格。一串串糖制的公仔位列其中。有大耳朵俏皮的兔子、龅牙可笑的老鼠、大眼圆瞪的小狗等等。还有一个格子空着。 一块纹路清晰、圆滑平整的大理石放置圆盘右侧,旁边支起一口锅,盛满竹签的竹筒立在角落。 摊主是位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穿着朴素,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非常清爽干练。 他用勺子不断搅拌着锅里的糖,不时还凑到眼前嗅一嗅。不一会,他点点头,舀起一勺糖汁往大理石倾倒。他的手腕忽左忽右,左拐右转,时不是停顿两下。一转眼的功夫,一条张牙舞爪、金黄透亮的龙跃然而出。 四周掌声阵阵。摊主抬起头笑了笑。勺子轻轻一斜,一滴糖不偏不倚的落在一个圆圈里,算是完成了画龙的最后一笔——点睛。人群又是一阵欢呼。骑在父亲肩上的孩童,个个兴奋得又是拍手又是大叫。 摊主不慌不忙的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竹签,往龙身一压。将勺子仅剩的一点糖水往上轻轻一洒,然后拍拍手,将勺子放回。不多不少,一勺糖刚好用尽。 不一会,他拿出一把铁尺,从边缘开始,把龙一点点的从大理石上剥离。最后,他拿着竹签,从左到右向人群展示成品。 这条飞龙的出现,将人群的气氛一下推向**。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从父亲手里接过钱,走上前去,把钱交给摊主。摊主收到钱后,示意她可以转动圆盘。小小女娃,力气倒是不小。只见圆盘飞快的转动起来,然后越来越慢,几乎停滞。小女孩嘴里一直大喊‘龙,龙,龙,’,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指针。可惜天不遂人愿,最后,圆盘的指针停在龅牙老鼠身上。 小女娃非常失望,瘪着嘴。摊主把老鼠交给她,摸摸她的头,“老鼠好啊,吃喝不愁。拿去慢慢吃。”摊主慈眉善目又冲她笑,小女娃又高兴起来。咧嘴一笑,回到父母身边。 原来游戏的规则是这样的:交钱之后,通过转圆盘决定拿到哪一个。一共十二个糖人,大小不一。同样的钱,买到的物品却不同。人嘛,总爱占点小便宜,如果能转到最大的那个,无疑就是赚到了。 龙恰好是个头最大的。而且龙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地位神圣,人人都想拥有。龙的到来,加剧了人们以小搏大的意愿。更多的人围了过来。有的带了孩子,有的则是自己想搏个好彩头。 小女娃之后,陆续又有几个小孩上去,不是转到小兔就是小狗。最大最吸引眼球的龙,仍然怒目圆瞪,傲立一旁。其它生肖渐渐被人领走。此刻的它看起来有点孤单,却不失王者气势。 空格越来越多。摊主说要暂停游戏,等他再做几个摆上去。又上来几个人,急不可耐,说是愿赌服输。结果,都与龙擦肩而过。转到空格的只得空手而归。 抵不过众人的热情,摊主只得任由围观者依次上前赌运气。最后,圆盘上只剩下一条龙。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气氛热烈至顶点。 先克和刘进看得眼馋。并非想吃甜腻的糖,只是想试试手气,看是否能赢下这条龙。这个游戏激起了他们强烈的好胜心。 两人进去许久不归,贺文不放心,派成康和王良过来看。二人很快就和先克刘进碰到一块。一问才知,原来他俩也想玩这孩童的游戏,正在犹豫不决。于是大笑不止。 先克转头一想,既然看了那么久,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还不如干脆上去玩一把,是输是赢赶紧走人。主意已定,他拿出银子,走上前去。 先克站在圆盘前,认真端详起来。由于只有一条龙在上面,圆盘有些失衡,朝龙所在一格微微倾斜。此时,指针仍停留在上一个人转动的位置,距离龙所在,仅差三格。 先克搓搓手,朝手心呼了一口气,心中叫道“一二三”。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拨,圆盘动了起来。他的力道很小,圆盘转得很慢。走了两格,渐渐就要停下来。凭着仅有的惯性,仍在一点点的向前挪。欲走还留的当下,圆盘终于停止不动。指针竟稳稳的停在唯一有实物的一格,指针尖头直指龙的眼睛。 刹那间,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欢呼声。这条众望所归的龙,终于被领走。围观群众像是自己中彩般兴奋不已,连声叫好。 摊主也很高兴,把龙递给先克时说道:“年轻人,做事用心,好样的!”说完他还拍拍先克的肩膀,笑眯眯的。 行走江湖多年的他看得出来,先克绝非一般胡乱玩耍的路人,他是事先做足功夫才动手的。他仔细观察,上下打量,握手捏拳的准备了好一会才出的手。一出手的力道是恰到好处,收放自如。想来一定是爱耍些功夫,有些底子的。 最可贵的是,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急于展示自己的技艺,早早就出来显摆。不管是故意或是碰巧,起码他推迟了龙被摘掉的时间,让摊主又多赚了几笔钱。所以,摊主对他更是欣赏。 先克接过糖龙,像被授予荣誉称号似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谢过摊主,又向人群点了点头,这才跟成康他们一起离开。 见到贺文,先克扬了扬手上的龙,得意骄傲之情表露无遗。听说龙的由来,贺文笑了,“原来今日出门,竟是四人带了两个孩童出来玩耍啊。”说完,还和成康、王良两人对视,三人一起大笑。先克和刘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也跟着傻笑。 前面有杂耍、小玩意、小饰物、套圈,还有做工考究的刀剑。其余东西,众人都没有兴趣,唯一想看的刀具。可惜,在于掌柜的“玲珑作坊”已经见过极品,两相对比,这里的东西已经难入眼睛。一路只是走马观花而已。 “也没什么可看的,不如直接赶往‘青溪客栈’吧。”从头到尾逛得差不多了,除了制糖人的地方,众人都是意兴阑珊。王良心系二宝,想快点离开。 “也好。”先克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手上的龙,对其它东西兴趣缺缺。“反正好玩的刚才也玩过了。”赢得这条龙,一扫他早上的愁云,他又变回那个爱玩好胜的少年郎。 “东西是不少,大都是些女孩家用的。我们想要的,已经有了。”成康说道:“这些小手工,虽说也算精致,可是跟我们专属定制的佩刀一比,就成了小儿科了。” “好吧,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兴趣,不如早点回去。看看那小男孩现在是什么光景。”贺文掉转马头,另外五人也调头就走。 回程无需赶路,便可任意东西。经过田野之时,浮云渐染暮色,似从崦嵫而来。穿过一片空旷草地,枯桑鸣响中林,洛纬唱彻空阶。薄暮围拢的黄昏,平添一股岑寂落寞。 一路上边走边看。六人到达“青溪客栈”时,路上行人渐少,客栈则热闹沸腾。正是晚饭的时候。 “几位客官,住店还是打尖?”坐在门前矮凳的伙计,赶紧上前招呼。 “打尖。”贺文走在最前面。 伙计一听,扬声道:“好嘞,这边请。”转身给六人带路。 六人进店之后,环顾四周。客栈陈设简单,环境还算整洁。一眼望过去,十张桌子尽收眼底。朝里走,一条楼梯通往二楼。再往前,一条路则通向院子。 进店之后,先克走在最前。他走到楼梯口往上瞅了瞅,犹豫了一下,没有上楼。朝一楼最靠里的角落走去。 公子在前,其余人都跟随在后,想必他就是众人的头目。看到先克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停留,伙计一箭步跑在前面,问道:“客官坐这里是吧?” 得到先克首肯,他把背上毛巾一拽,往凳子上一抹。抬起头,手一伸,恭恭敬敬的说道:“公子请。”先克坐下之后,他又搬开凳子,一一擦过,朝其余几人伸手,“各位客官请。”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这是本店视野最好的位置。”六人都落座之后,伙计站在一旁。他右手指着右前方,顺着他的手,众人一看,果真是,院子一览无余。“你看,这里能看到院子的池塘,还有棵老槐树。” “是不错。”先克努力往前伸伸头,甚至还能看到鱼儿游动漾出的波光粼粼。老槐树下躺着一只虎斑猫,慵懒闲适,眼神迷离,看着让人心情大好。“只是不知店家的茶水饭菜如何了?” “那还用说。”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相讨喜,嘴巴又甜。“咱们“青溪客栈”,住下之后是宾至如归,用饭是垂涎三尺,吃茶则是……”忽然卡住了,支吾了一会,他马上补上,“吃茶是不忍释杯。”说完自个嘿嘿笑。 “你这小伙子,年纪虽小,胸中还颇有几分文墨。”伙计说起话来,虽有些夸张,还算文雅,贺文故意调笑他。 “客官过奖。”听到客人夸赞,伙计更是加倍卖力,“六位贵客光临,小的向来笨嘴,不知怎么的,忽然开窍了。平时语不成句,现在竟然都说连贯了。”众人一听,又是大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我们走久,口渴难耐,你看喝什么茶好?”伙计挺有趣,贺文也变得轻快活泼起来。 “寻常店铺都是菊花、茉莉、大麦茶,本店不同——”说到此,伙计还停顿一下,卖个关子,“本店用一种叫‘青溪子’的药材,沸水煮开,再加槐花浸泡的水,两者勾兑。既能解渴,喝起来也香。” “听你这么一说,你家客栈名称还跟‘青溪子’有关喽?”伙计说得头头是道,王良的兴趣被勾起。 “要不说今天来的都是聪明人。”伙计对王良竖起大拇指,“这是本店独家配方,所以客栈也取这名。” “既然是本店特色,我们就喝这个。”之前流连暮色时不觉得,一坐下来,便觉得渴极了。先克交待道:“赶紧上茶。至于饭菜,咱们随后再点。” 伙计得令,跐溜一下跑开。一会儿,就端着茶壶杯子过来。摆杯、斟茶,一气呵成,动作娴熟。 “伙计做事挺利落的,来这多久了?”贺文问道。小伙子嘴巴甜,做事麻利,人又和善,与设想的黑店大相径庭。 “小的来这干了一年多了。整日就做这些,能不熟练嘛?”伙计被夸奖很高兴,又有点无奈。 “照理说你整日做相同的事,应该很疲惫才是。可我看你精神奕奕的,人也热情,实在难得啊。”成康也觉得,客栈与他们所想不一样,胸中许多疑问。 “掌柜的盯得紧。”说着,伙计瞟了瞟收钱的柜台,“现在刚巧不在。在的话,我们稍微怠慢,就要被骂,更不要说拉着脸。得罪了客人,小的要责罚,大的就直接赶人了。”刚才还活泼轻快的小伙子,说着说着,肩膀垮了下来。 “看来你们的规矩很严啊。”听到这,刘进才觉得跟他早上预想的有点挨边了。“你们几个伙计做事啊?” “说起这个就头大。”伙计看向门口,继续道:“原本十个人做事,掌柜的为了省工钱,只请五个。”说着,又压低声音,“昨天临时加了个小男娃,”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腰上比了比,“这么小的,能做什么事?动不动就哭。大伙事情都做不完,火气都大,哪有空管他?火气一上来,就拿他出气。唉,可怜啊……” “唉,谋生不易啊。”李全叹气道。他看了看另外三位兄弟,大家都摇头。今天一早的亲眼所见,又加伙计所说,小男孩才来一天就如此,未来恐怕更是漫漫长夜。 “伙计,我们先喝茶,歇一会。你先忙你的去,有需要我们再叫你。”不好直接打听小男孩的事情,只好先把伙计支开。先克说道:“对了,你们的茅房在哪儿?” “往院子直走,右手边有两间便是。”伙计指了指茅房的位置,交待道:“小的不打扰各位贵客用茶,有事尽管吩咐。”说完,他又站到大门口招揽客人去了。 “我去趟茅房,然后四处走走,找找铁头和二宝。” 王良见人心切,伙计一掉头,他就提出要去找人。 “小心点,别整出什么动静才好。”先克提醒道。他知道王良记挂小男孩,怕他太着急惹出什么事端。毕竟他们六个人一行,目标太明显。一旦引人注意,以后要做什么都不方便。 “明白,少爷请放心。”说着,王良就告别五人,走往院子方向。 “这茶的确清香怡人,回味爽口,伙计没说谎。”贺文啜饮几口,频频点头。 “茶是不错,”李全感慨,“可惜啊,老板苛刻了些。” “老板要掌管一个店的营生,也有家人要养,不得不精打细算。”贺文明白,大家是同情弱势的伙计。可是商人的本性就是逐利,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只能说世道不好。百姓日子不好过,只能忍着。如果世道好些,官府给百姓多几条活路,没人愿意受这冤气,老板自然也不敢如此苛刻。” “还是贺叔看得远。”刘进点点头,非常赞同。“我们只看到老板要求多,小气刻薄,其实他可能也有苦衷。像钱老板,虽说手下也有几名伙计,还不是整日奔波,愁云满面?上有老下有小,官府还时不时来扰人安宁。” “这条街的店铺,如果全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开的,应该也包括这间吧?如果是这样,老板何需减少伙计呢?”突然想到这一层,成康质疑道。 “说来也是啊。”听成康一说,李全也被提醒了,“钱老板说过,这一条街全部被包下了。难不成因为这家在路尽头,被其他人侥幸得到,所以不一样?” “情况复杂,不好猜测。”先克也有点懵,“或者是老板想赚更多的钱,所以才要减少人手呢?” “最好是王良能把铁头找到,这样我们就能知道更多实情了。”众人提出的问题,贺文也深以为然。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王良了。 第44章案中有案 此时,王良已上过茅房。穿过院子,他站在槐树下假装看鱼。看到有位伙计拖着一筐剩菜残渣,他躲到槐树后面。待他走远了,他顺着他来的方向,找到那间屋子——果不其然就是厨房。朝里一看,大喜过望。厨房正好有两人,就是铁头和二宝。 “铁头,二宝。”回头看了好几下,见四下无人,王良轻喊二人名字。 “咦,少侠?”听到有人叫他名字,铁头转头一看,原来是早上不打不相识的公子,非常意外。二宝则是放下洗到一半的菜,直奔王良,大喜过望,叫道:“哥哥好。” “今日回得早,到你们这里吃晚饭,顺便来看看你们。”王良说明来意,“对了,你们何时可以休息?” “这可不好说。”铁头切完菜,接着又开始搅拌,一边说话,手上的活也没停下。“吃饭的客人都走了,店里都收拾打扫干净了,我们才能歇息。” “你呢?”王良看向二宝。 “我不知道。”说着,二宝拉住王良的衣角。 “他更不知道了。哪儿有事,要他去哪儿,他就得跟着去。”铁头替二宝回话。 “二宝跟着你,你别是不高兴,又像早上一样,拿他来撒气吧?”王良见识过铁头的火爆脾气,生怕他动不动就要打男孩。 “我没有,真的。”说着,铁头望向二宝,对他努努嘴,“要不你问他?” 二宝摇摇头,看了看王良,又看看铁头,“他没有打我,只是让我跟着他。” “你小子转性了啊。”王良拍拍铁头,“早上忒狠了点。要不是我出手,还不知道后果怎样呢。” “唉,我这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昨晚没睡够,本就浑身不对劲。一早又有人给我脸色,什么事情都推给我。所以我才……”铁头为早上的行为解释。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差了点耐心而已。又碰上小孩什么都不懂,做起事碍手碍脚的,所以才发了脾气。 “对了,我们在这点菜吃饭,你们这不是黑店吧?”王良想起钱老板所说,怕这里狮子大开口。他们不是出不起钱,只是不想白挨敲竹杠。 “老板虽是刻薄了点,还不至于。我们的店又不是临主街的旺铺,如果黑了,谁还敢来?老板可不敢拿这个开玩笑呢。”铁头生怕王良误会,赶紧解释。 “那我就放心了。”王良的目的是把小男孩带出去问话,于是说道:“我们去集市买了些东西,是给二宝的。我想把他带出去一会,如果有人问起——”他搜肠索肚的想找个合理的借口。 “就说我们是孩子的远房亲戚。今日偶然经过,刚巧碰到,想和他吃个饭。”说完,王良朝铁头手里塞了些碎银。 “小的明白,多谢少侠。”铁头接过银子,咧嘴大笑,“有人问起,我便如此说。只是你们在外吃饭,如果被掌柜的看到……” “我自会和老板说情,这个你放心。”说着,王良牵着小男孩走出厨房。伙计少的好处是,每人都非常忙碌,无暇管闲事。王良从进来到回到座位,没有再遇到谁。 “伯伯好。”来到座位,二宝先朝年纪最长的贺文打招呼。接着,他又看向其余四位,叫道:“大哥哥好。”小男孩虽涉世不深,但是今早所见,解救他的哥哥是好人无疑。他们的朋友,自然也不是坏人。再加上在座的个个笑容满面,他不再畏惧,整个人放松下来。 “你就是二宝吧?”今早先克只是远远看着,现在孩子站在面前,细细一看,才发现,他长得很秀气。睫毛长长,眼睛大大,一副聪明灵活的样子。 “正是,大哥哥好。”二宝也看向先克。这位哥哥比牵他出来的那位哥哥要年轻,可是眉宇间却有股强者之气。 “这孩子长得好俊秀。”先克忽然想起自己下午玩的游戏,问道:“我那条飞龙去哪儿了?” “在我这,帮你拿着呢。”刘进赶紧找包裹。揭开外包,一条金灿灿的飞龙就在眼前。 “想要这个吗?”先克接过刘进递过来的龙,询问小男孩。 刘进一掏出龙,小男孩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眼巴巴的看着。听到问话,看了先克一会,轻轻点点头。先克把龙递给他。他左看右看,闻了又闻,最后才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接着,他满足的闭上眼睛,嘴角上翘。 纯真可爱的小孩,小小年纪,命运就像浮萍一般无依。因为一块糖的到来,心中的恐惧暂时被阻隔。这条小龙的出现,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的全副身心沉浸在芬芳的世界里。一点点,小心的舔食,慢慢消化这条龙。生命的甜蜜转瞬即逝,他恋恋不舍。 “伙计,点菜吧。”眼看二宝快把龙吃完了,先克吩咐伙计进来点菜。 “来喽。”伙计一进来,看到二宝和六人坐在一起,脸色大变。他指了指二宝,“你这是……” “哦,我刚才上茅房,走错路。刚巧这孩子出来拿东西,我看面熟。一问才知,他是我一个姑父侄子家的孩子,小时候我还抱过他。既然遇到,干脆就把他叫来一起吃饭。”王良把事先编好的借口拿来应付。 “哇,你这孩子,运气真是好,有这么阔气的亲戚。”伙计一脸羡慕。大家都有许多问题想问小男孩,不想在点菜花费功夫。除了“铁证如山”,其余的均由伙计推荐,很快了事。 “来,二宝,喝口茶。”小男孩吃完糖,王良怕他渴,递过一杯茶给他。二宝接过茶,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猛灌。只听“咕嘟咕嘟”的声音,他没喘一口气就喝完茶。停下来之后,气喘吁吁的说道:“谢谢哥哥。” 六人大笑,无奈又有点怜惜。这孩子,吃甜腻的东西,吃到渴了,也不敢说一声。喝杯茶竟然喝到上气不接下气,真是可爱又让人心疼。 “二宝,你家在哪儿?”先克想多了解小男孩,也好知道如何帮他。穷人家的孩子,十二岁出来干活,虽不算最早的,可是起码也要有自己的父母家庭才对。而不是像这样,像个物品似的,被扔到陌生的环境,任人欺凌。 “高家庄。”二宝不假思索的说道。 “高家庄?”六人都异口同声的叫起来。你望我,我看你,不敢置信。 “哪个高家庄?你是本县的还是外乡人?”王良对小男孩的事情最上心,第一时间问出心中的疑问。 “就在本县。”二宝不明白,为何六人如此惊讶,难道他们有去过他家?他试图描绘得更仔细些,“那里很多田地。前面有座山,以前我还常跟小伙伴去抓野兔野鸡。” “你从小是跟着父母?还是?”成康也急了,世上难道竟有这等巧的事? “没有。”二宝低下头,两个拇指相互勾搭,“我娘我没见过,我爹也很少回来,是奶奶带着我。” “你的小伙伴里,是不是有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他还有个哥哥?”先克急着拨开迷雾。 “是有一个。他跟我一个村,他们家也有位老奶奶。有时候,老奶奶还给我家送东西。”刚才将他牵出来时,王良已经向他解释过,亲戚一说只是托辞。可是,从他们几人的反应来看,似乎很清楚他家的情况,二宝糊涂了。“几位大哥哥真的是我家亲戚?你们去过我家?” “我们——”王良急中生智,“我们其实是那位老奶奶家的朋友,她跟我们提过你。” “原来是这样。”二宝信以为真。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离开家的吗?”二宝既然愿意将一切都对他们说,可见是信任他们的。成康便乘胜追击。 “有天晚上,我和奶奶在家,然后……”二宝努力思索,回忆似乎有种无形的磁力,将他紧紧缠绕。他陷入其中,表情悲戚。“好几个坏人,他们敲开门,四处翻东西。还骂骂咧咧,说是我爹欠他们钱,接着……”二宝说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他低下头,轻轻抽泣起来。 “好孩子。”王良就坐在二宝身边,他用手轻轻抚摩二宝的脊背。二宝抬起头,看了看他,猛然扑向他的怀抱。委屈如潮水般倾泻而出,不可遏制。 伙计陆续上菜,上完菜,还好奇的看向二宝,说道:“孩子就是孩子,遇到亲人,都舍不得放手了。”王良冲他点点头,示意他离去。 店里人渐多,二宝的哭泣声被人声淹没。好一会,二宝才从王良怀里探出头。眼睛已经肿了,眼泪还挂在脸庞。见众人都看向他,他脸一红,又低下头。 “饿了吧?来,吃快肉。”刘进眼前有盘咕噜肉,他夹起一块送进二宝的碗里。 “谢谢哥哥。”二宝拿起筷子,夹起肉,慢慢嚼起来。肉的香味令人愉悦,他心情变好,口中念念叨叨,“好吃,好吃。”泪痕未干,笑已舒展。 大伙受了感染,松了口气,惊觉肚子好饿,纷纷动起筷子。 “哎,咱们先猜一猜,哪个是铁头说的‘铁证如山’?”王良问道。这可是唯一一道他们指名要点的菜,有必要大家都猜猜。 “这盘——”李全指着一盘油爆鸡丁,“这肉硬梆梆的,辣椒堆积成山。” “不对。”刘进指着一撂摆放整齐、削成塔状、高高堆起的豆干,上面还撒了些酱汁和碎葱,“这个才是‘铁证如山’,堆积成山的意思嘛。”说到这,他看向二宝,“二宝,我是不是说对了?” 二宝冲刘进用力点点头,还伸出大拇指,“哥哥厉害。” 二宝的一句话让刘进激动不已。他立马夹起两块送到二宝碗里,自己也吃了一块,“嗯,铁证如山,果真名符其实。”一边嚼,一边点头赞味道好。 店里来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想到掌柜也快回来了,如果二宝再坐下去,肯定会惹老板生气。众人想抓紧时间问清楚事情,又怕勾起二宝的不快,只得侧面进击。 “二宝,你离家之后就一直呆在这里?”王良跟二宝最亲,众人推举他来问话。 “不是。”二宝摇摇头,“我被关到一间屋子,里面还有好几个孩子。过了好几天,我才被送到这里来的。”说完,他又夹起一块肉,送到嘴里,大口咀嚼。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长这么大,从没吃得如此开怀过瘾。肚子的满足感,很快将刚被提及的不快吞没。一旦肚子干瘪下去,回忆就像水底的岩石,露出尖角,面目狰狞。 “啊?还有其它孩子?”二宝的话,将众人的心又炸起高高水花。他们以为二宝被卖只是单个家庭的悲剧而已,想不到还有更多的受害者。难道有人幕后操控这些事情?否则,怎么会有不同孩子被关在同一地方? “二宝,你知道被关的地方是哪里吗?”王良又问。 “不知道。”二宝还是摇摇头,“我只知道,我们被关进的是柴房,里面堆满杂物,很乱很小。”柴房本就昏暗,再加上恐惧惊惶,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根本没有办法冷静的记下细节。 “和你关在一起的有几个孩子?后来你还见过他们吗?”刘进急不可耐的抢过话语权,实在是太想知道真相了。 “大约——”刘进给二宝夹了两次菜,二宝对这位哥哥颇有好感,对他的问题也认真作答。他偏头想了想,又数了数手指,“六七个吧。只有我被送到这里来了。其余的人,我再也没见过。” 客人渐渐满座,离他们最近的位置也来了人,只得暂时停止问话。 “来,二宝,多吃点。”先克也给二宝碗里夹菜,末了还向伙计招招手。 “客官,有什么吩咐?”跑堂的伙计,像猴子般灵活,一会就窜到桌前。 “伙计热情好客。今天这茶也好,饭菜也罢,我们都很满意。”说着,先克从怀里拿出银子,“这些银子,就是对你的犒赏。” “谢谢客官,谢谢客官。我就说,我就说——”伙计双手接过先克给的银子,捧在手里,反复翻腾,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嘴巴也不停歇,“今早一起身,我就觉得不一样,人特别的精神。原来竟是天降贵人。”说完,伙计朝六位弯腰拜了又拜,“祝六位爷,福寿安康。” 对于忙碌终年,除了吃住温饱之外,手上几乎没有余钱的伙计来说,这些银子,不啻是天上掉下的宝贝。他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颤抖,眼眶都热了。 “但有一事相求,还望小哥应承。”伙计如此高兴,先克趁机提条件。 “客官请说,请说。但凡小的能做得到,一千个一万个都行。”伙计的眼睛终于从银子移开,望向先克。 “我们这位远房亲戚,还要劳烦伙计帮忙好好照看。”先克指指二宝,“他还小。许多事情不会做,还请小哥多多提点。”话说到这份上,银子可不是白给的。 “小的明白,明白的。”出手阔绰,非富即贵。伙计混社会这么些年,这点眼神还是有的,财神爷可千万不能得罪。“公子请放心,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二宝。”说完还用力拍了拍胸口。 “另外,给我们算算账。”先克说道。 “好的,马上来。”伙计来如风去如风,又跑开了。 “二宝,以后做事要小心些。遇到不懂就问这位伙计或是铁头,他俩自会照顾你。”王良摸摸二宝的头,见他点点头,又继续道:“记住,我们今天问你的问题,对任何人都不得说起。还有,有人问起,你就说,我们是你的远房亲戚。至于是哪里的,你也不清楚。因为当时太小了,你根本记不起,明白吗?”二宝用力点头。 “吃饱了吗?”自从答对问题得到二宝首肯,刘进对小男孩也越发上心。 “吃饱了。”二宝摸摸肚皮。 “那你赶紧回厨房帮铁头吧。”耽搁太久可能会牵连铁头,王良赶紧催促。 “那我走了。”二宝站起身,跨出一步又回头,笑容灿烂的说道:“谢谢大哥哥,记得来看我。” “一定一定。”六人异口同声说道。二宝这才迈开步子,跑向厨房。 不一会,伙计跑来。结了账之后,众人又小坐了一会。 “想不到,本来只是举手之劳救助一个可怜的小孩,却发现……”听到小男孩说起还有其它孩子时,成康惊得嘴巴都快合不上来。 “依我看,背后应该有严密的组织在操控。”众人招呼二宝的时候,贺文只是微笑点头,很少说话。先克他们年轻,孩子看到感觉亲切。自己年长,怕孩子害怕,感受到压力,问不出名堂。 虽然不说话,贺文一直静静的观察二宝。听他说话,看他的表情动作。“二宝心思单纯。虽然胆子有点小,还算懂事伶俐。他所说的八九不离十。照此看,应该是有人专门收集这样的孩童,再将他们卖往不同的地方。而且,他们之间应该有严格分工。否则,这些孩子不可能短短时间就各奔东西。” “应该是。”王良已把二宝当成自己的弟弟。此刻,除了心疼这个弟弟,不禁也替其他孩子担忧起来。“也不知其它孩子境况如何?唉……” “大家不要叹气。来到县城这几天,我叹的气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的还多。”先克也难受。看到几位侍卫兄弟如此低落,他有必要站出来鼓舞士气。“我们应该庆幸,咱们路见不平救下小男孩。透过他,又收获了许多。了解的越多,以后可做的事情就愈多,才不枉此行。” 四位侍卫和贺文都点点头。他们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付诸行动,将恶人惩治,让孩子们重归家庭。眼见人多起来,喝酒猜拳之声越来越高亢,众人便转身离去。 第45章集思广益 六人回到“朋来如云”时,月亮已经高高挂起。银辉倾泻在路面,皎洁如雪。客栈里灯火通明,入住的客人正忙着用晚饭。没见到钱老板,六人就直接上了各自房舍。说好简单漱洗之后,一齐到先克和贺文入住的房间会合。 不一会,敲门声响起,四位侍卫一齐来到先克房里。六人围坐在一起,要将两日的所见所闻,好好梳理。 “先说冤死之人,”先克首先开口,把话题顺序先捋了捋,“再说二宝被卖的事情。” “我先来吧。”成康是四位侍卫中的大哥,他第一个发言。“这冤死之人……” 成康正要开口,忽然传来敲门声。他立马打住,扬声问道:“谁?” “六位贵客,是我,客栈的掌柜。”原来是钱掌柜来了。 刘进跑去开门。钱老板进来后,他还站在门口,眼神警惕的左看右看,见无人尾随才关门进屋。之前只有他们一家入住,无需提防什么。现在客栈客满,也不知住的人是什么来路,多一个心眼总不会错。 “各位客官,回到多久了?”钱老板问道。 “刚到而已。”钱老板脸色绯红,似乎喝了酒,贺文打趣道:“莫非是客栈生意太好,钱老板跟人饮酒庆祝去了?” “哪里——”钱老板身体向前躬,压低嗓子说道:“各位交待的事情,在下怎敢怠慢?这不,约了兄弟打探消息,顺道喝了几杯,刚回来。” “可是有什么进展?”钱老板一说,先克马上紧张起来。看到钱老板还站着,赶紧招呼道:“钱老板,来,坐。” “我……”钱老板环顾一圈,哪有多余的板凳?桌子上也是空空如也,没个吃的喝的。他说道:“我去拿张凳子。顺便给各位上壶茶,咱们边喝边谈。”说着,转身就没了人影。 “我发现啊,不管是客栈还是酒楼,伙计还是老板,走起路来都是一阵风似的。说走便走,说来就来。”刚说完,钱老板左手拿板凳,右手举个茶盘进来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众人看向钱老板,各自低头发笑。 “几位贵客看来心情不错,想是今日玩得高兴了。”钱老板忙着给各位斟茶。 “钱老板,来,坐下说话。”贺文拉着钱老板在自己右手边坐下。钱老板坐下就猛灌茶水,贺文笑着说道:“看来钱老板今日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光顾着喝酒,竟忘记喝水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让客官见笑了。”钱老板连忙放下杯子,“两位兄弟确实是好久不见。不过啊,今日客栈、集市、衙门三边跑,确实是又累又渴。” “为了打抱不平,钱老板不辞劳苦,四处奔波。真是辛苦了。”贺文拍拍钱老板的肩头,为他斟满茶。“来,接着喝。等你不渴了,再跟咱们仔细说说。我们洗耳恭听。” “好。”除了忙碌奔波渴水,更多则是因为喝酒上头,急于解酒。钱老板想尽快让脑子清醒,好将打听来的消息说与六人听。“再喝完这杯就行了。” “各位出门不久,我也出门去了。买好菜就转悠到衙门,正好……”钱老板把偶遇福伯,从张武、陈亮二人口中问出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如此说来,确实真的没有人来寻找冤死之人?”成康有点失望,也有满腹疑问,“这不合常理啊?”其它几位也是,摇摇头,无可奈何又觉得难以置信。 “听两位弟兄是这样说的,但是——”钱老板没有将事情说完。县令大人悬赏抓人一事,他还没有说,故意要吊众人的胃口。“如果只是与两位朋友闲谈,在下才不会如此奔波。后来啊,我又跑了趟衙门……”钱老板这才慢条斯理的把尾巴续了。 县令大人悬赏丰厚。各种迹象显示,并不像是协助其他地方官府抓人。而是县令大人本人,很急切的想要实施抓捕。钱老板做了个大胆的设想——这个通缉犯,就是冤死之人的亲属。 他想,事情应该是这样:这人鬼使神差的去到“醉仙楼”打探情况,不巧被县令大人的眼线发现。于是县令大人兴师动众,派人去抓捕。不想,此人很警觉,不知怎的逃脱了。 县令大人无奈,这才命捕快在集市附近四处查问。但是他又没有像平日一样,张贴文书昭告天下,可见是另有隐情。一是他想尽量不要惊动太多人,二是此人确实无罪可定,犯不着为此留下把柄。 想到这,离开“八宝斋”后,钱老板又调转车头,去到一处隐蔽的巷子消磨时间。待到两位兄弟走远了,他又去到衙门对面的暗巷附近转悠。期待与福伯偶遇,求证当时的情形。 功夫不负有心人。福伯吃夜宵的习惯没改,刚巧肚饿出来觅食。于是,他将福伯拉过一边,旁敲侧击打探实情。福伯回忆起了那日的情形,竟与他所想一致。 据福伯说,因为人没抓到,县令大人气急败坏的冲进县衙大门。口中一直嚷嚷,说什么阴魂不散,什么可能有内应,什么这人竟然找到了“醉仙楼”。还说一定要抓到此人,否则纸包不住火,等等。 “好啊,钱老板做的好,做得好。”先克用力拍拍钱老板,大力点头,眼里满是赞许。“真正是高手在民间。”钱老板的热情机智,实在非常难得。 “不愧是捕头,想来你一定破过不少案子。”贺文也是大加赞赏。“得到你这位侠骨心肠的文武全才相助,我等真是三生有幸。” 贺文自认阅人无数。但是,有才者通常侍才傲物,有勇者,则大多欠缺谋略,实在很难两全。这小小县城的客栈老板,结交之广已让他惊叹,偏偏还有一副风花雪月的才思。这还不算,还有一身好武艺。更难得的是,他行事胆大又兼心思细密。想事周全,做事利落。 假以时日,给他一片天空,他定能振翅高飞,做出一番大事业。屈身在县城一角,为求饱腹艰难营生,实在是太可惜了。 “两位过奖了。”自己的付出有人肯定,钱老板很开心。两人的称赞,钱老板很受用。又觉赞誉太高,承受不起。 “钱大哥的才干智谋,小弟佩服的五体投地。”四位侍卫中,成康的年纪最长,武功最高,人也最成熟稳重。平日里也自视颇高。可是,来到这里,与钱老板仅仅接触两日,他的文才计谋,为人处事,让这位高高在上的侍卫长打心眼里的佩服。 “大家快别夸了。否则,钱某都想在地上挖条缝挤进去了。”被夸得有点尴尬,钱老板用力摆摆手。 “再夸下去,钱老板进地缝去了。到时,恐怕除了老板娘之外,‘八宝斋’的老板娘也要来跟我们讨要她的青梅竹马呢。”听到钱老板说,约衙门两位兄弟的‘老地方’就是“八宝斋”时,王良已经低头偷笑了一会。这会趁机拿出来,纯心就是要取笑钱老板。 “我怕了,怕了成不成?”这六人,个个牙尖嘴利,你一言我一语的,钱老板只得投降。“六位贵客,六张嘴巴,你们是要用车轮战累死在下啊。”说着,钱老板无奈的趴在桌面上,一副任你们拿捏的无可奈何状。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笑笑闹闹也有一会了,事情还要好好理理才行。贺文努努嘴,看着成康,“成康,你继续。” “是。”贺文既然发话了,就是把钱老板当成自己人了。成康试着把目前手上掌握的信息从头到尾串一遍。“我们暂且给冤死之人起个名,叫张三。据于掌柜说,此人是到县城收货款的。他住进“醉仙楼”的客栈,并在那吃了顿饭。因为菜价奇贵,与伙计有了冲突,被打了一顿之后,送往衙门。” “据钱老板衙门兄弟所说,这人在衙门里呆了两天就病死了。接着,他的亲属——我们给他起名叫王五,王五来找张三。这王五不知是何原因,闯到“醉仙楼”去打听张三的情况,被县令大人知悉,于是派人去追捕。结果被逃脱。到如今,也没抓到人。” “大家看有什么补充的?”贺文望向众人。 “我有疑问,”李全蹙着眉头,“王五去到“醉仙楼”是事先有人报信,说张三曾住在那里,还是误打误撞?如果是前者,报信给他的是张三本人吗?如果是张三,那么他必定是打算在此地停留好几日,才会跟家人通报自己的住所,以便家人放心。” “或者是他收款不顺利,必须多逗留几日。又或者他已经收到钱了,只是等着跟王五会合。如果是前者,王五应该是他的亲人;如果是后者,很可能是朋友。如果说是他自己误打误撞,实在太过凑巧,不足为凭。” “世上的事情,或者有凑巧也不定——”刘进说道:“福伯说他听到县令大人说‘有内应’。这个内应有可能是“醉仙楼”的。刚巧王五走到“醉仙楼”,无意间说起张三,这个内应看不下去,给王五透露了实情。不想恰巧被其他人听到,所以县令大人要下令追捕。” “也有可能是衙门的。”王良认为,衙门的人对张三的死最清楚,很可能是有人泄密。 “衙门里,除了我那两位兄弟,还有另外两人还算可靠。可是,那两天都被安排出差,并不了解事情经过。”钱老板摇头说道:“其他的全是县令大人的爪牙,拿钱办事,替他卖命,不太可能背叛。” “那么我们假定——第一,张三一到,便写信告知王五,他住在“醉仙楼”,让他前来与他会合。两日后,张三遇害。第三日,王五就找到了“醉仙楼”。县令大人收到风,派人去捉拿。依县距离本县,骑马当日可往返,步行则需两日。按照时间来看,这个可能性很大。” 先克进一步条分缕析,抽丝剥茧。“第二,假设“醉仙楼”有位伙计也是依县人,来此地寻找张三的王五凑巧遇到了他。老乡见面,格外热情。话说开后,王五向他打听张三。伙计看在老乡的情份上,将实情告知了他。但是,隔墙有耳,有人听到后,报给县令大人。如果这个假定成立,那么,这个通风报信的伙计应该已经被处置。” “两种都有可能。”钱老板也在苦苦思索,“我们可以去打听,“醉仙楼”近段可有伙计被处置。如果有,后一种假设就成立。” “如果是第一种假设的话,王五很可能是张三的朋友。”李全认为,如果是家人,如此近的距离,报平安有点多余。 “既是收货款,那么,一开始起码是不打算长住的。除非中途遇到变卦,才要继续住下去。”想到收货款的事,刘进得出如此结论。 “抛开报平安是否合理不说。假定张三住进“醉仙楼”之后就给家里写了信。书信一般是吃饱肚子之后才写的,没有人会空着肚子急着给家人朋友写信吧?可是,如果是吃饭就出了事,就不存在写信的可能了。那么,第一种假设就不成立。”大家似乎都认定第一种假设,成康却有疑问。而且他的怀疑听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也可能为了赶路,一早进城,就在路上随便吃了点东西。住店之后就先写信,然后出去收账,最后才回来吃的晚饭。”在王良看来,这样就可以解释得通,为什么先写信,后出的事。 “大家说了不少,我来总结一下。”大家各抒己见,讨论得很激烈,贺文插了进来。“两种假设都只是假设。既然都有道理,也有漏洞,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做两手准备——” “第一,王五是张三的朋友。他与张三有某种约定。不管是事先约好,或是张三来到此地之后,再写信告知。总之,他必是事先得知张三入住“醉仙楼”,所以专程来找他。如果这样,这个王五应该也是行商坐贾之人。第二,我们去“醉仙楼”打听,是否有依县的伙计离开或被处理。” “另外,根据我们之前得知的情况,还要找出付款给张三的人。这也是线索之一。”贺文说完,先克又补充。 “从我们掌握的消息来看,找付货款的人,不如找王五线索来得多。”钱老板想了想,认为找王五可能容易些。“不管是凑巧还是专程而来,王五去过“醉仙楼”。而且,逗留时间还不短,一定有不少人看到过他。顺着这条线索找到王五,才是破解此案的关键。” “钱老板说的是。”贺文十分赞同钱老板的说法。“只要找到王五,一切都迎刃而解。只是,这王五到底姓甚名谁,有何体貌特征,我们都不清楚。只知道是依县人,眉心有颗痣,茫茫人海,从何找起啊?” “这个人已经被搜捕了五、六日,县城就这么大,说不定已经回到依县了。”王良推断,县城就这么大,他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能躲到哪里去?“除非这里有亲戚。如果他藏在客栈,应该早就被抓走了。” “依县比这里小。如果我们去依县打探,看谁家有人在平陵有生意来往,出门将近半月还不见回去。是不是比在这里找容易?”钱老板做过捕快,也去过依县,他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性。 “不愧是捕头大哥,经验丰富办法多,一出完了还有一出。”李全走到钱老板身旁,推了推他,“你要做了坏人,估计官府都逮不着你。” “这是拐弯骂我呢还是夸我?”钱老板哈哈笑,“这是我做捕快多年养成的习惯。前后左右,上下求索。颠来倒去的想,总会有一个有用的。” “就按钱老板说的做。”先克说道:“循着王五这条线索,派一路人去“醉仙楼”打听,是否有依县的伙计。如果有可能,多打听些王五去时发生的事情,越详细越好。另外,既然王五是依县的,张三可能也是依县的。派一路人去往依县,找到他们家人,争取查出王五的行踪。” “兵分两路,两处着手,这个安排好。只是——”钱老板对先克的处理方案很赞成,但是“醉仙楼”这个地方,水太深。“你们都是外地人,只要一去到“醉仙楼”打探,马上就会被盯上。不仅打探不到什么,可能还会暴露你们的身份。” “可是“醉仙楼”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如果无法接近,无异于隔靴搔痒。”李全很着急,眼看拿出方案了,最重要的一条路又行不通,实在是心有不甘。 “如果能有本地人或者是与他们熟识的人前去,私下打听。他们没有防备,可能就会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了。”王良认为钱老板说的有理。外地人介入肯定很显眼,本地人恐怕就能解决了。 “我记得昨日,于掌柜似乎……”钱老板看向贺文。 “是啊,于掌柜曾答应我,会帮忙打听此事。可是也不知道是场面话还是真的要帮我们这个忙?”钱老板一提醒,贺文想起昨日和于掌柜的约定。但是,生意人重利轻友,而且大家还只是一面之缘,他没太敢完全当真。尤其这事牵扯到官府,弄不好可能还会危及性命。 “于掌柜这个人——”钱老板目视前方,左手握成拳,抵住人中的位置。“重利不假。生意人嘛,交友面广,人也滑头。但是——”他调转视线看向贺文,“前辈亲自出马跟他说的话,我相信他能明白话里的份量,应该不至于敷衍了事。” 贺文跟于掌柜说话时,钱老板虽然不在现场,但是,他相信其中既有施恩给利,一定也不乏权势要胁。他钱某都能猜到这六人的不凡身份,狡猾如狐狸的于掌柜会猜不到? 贺文肯定像对付他钱某人一样,将计就计。既然你已认出我的身份,那要你帮个忙,你还能说不?而且是你能力范围内的事。如果做好了,后面肯定会有好处。 一旦做成,大家交上朋友,于掌柜还可乘机攀上权贵。如此一来,就是化蛟为龙。将来可不只混小小池子,征途可是星辰大海了。 平时打点县令这等品级的,都要送钱赔笑,背后还时不时挨一闷棍,被勒索更多好处。如果能攀上更有权势的,付出一样,收获更多,何乐不为? 再怎么想,于掌柜一定会全力帮忙。 第46章分头行动 “钱老板太高看贺某人了。”贺文看向钱老板,两人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昨天拜托于掌柜,就算有什么线索,恐怕也要过一两日。”先克很自信,于掌柜一定会帮忙,只是需要时间。“或者明天后天,于掌柜就会找上门来。” “少爷说的是。”既然大家对于掌柜颇有信心,成康也赞成耐心等待。“这两日遇到许多事,大家都很着急,想要快快解决。其实想想,距离我们结识于掌柜,也就刚过一日。” “明天开始,我们不再六人出门,人多引人注目。”贺文建议分开行动,“成康和刘进,明天一早,去往依县查访张三王五的生平营生。” 成康和王五异口同声道:“是”。 “我和少爷在‘朋来如云’等于掌柜的消息。如果他不来,咱们后天就去问问定制小刀的进展,顺便提醒他。”贺文其实也明白,于掌柜应该会帮忙。只是调查事件,除了一腔热忱,有时还需要一点运气和技巧。他们六人商讨过后,他又生出许多新的灵感,所以想给于掌柜些意见。 “钱老板,”贺文转向客栈老板,“麻烦你有空再与衙门兄弟碰碰头,看看他们搜捕进展如何,这样我们也心中有数。” 钱老板点点头。 “那我们俩?”王良问道。六人中四人都有了安排,连钱老板都有着落了,他和李全却两手空空。没有任务,便有种被冷落的慌张。 李全也一脸疑惑盯着贺文。 “别急别急,用你俩的时候多着呢。”两人猴急跟什么似的,先克不由得好笑。“对了,你干脆把今天遇到传奇女侠客和二宝的事,跟钱老板说说。”先克指了指李全。 “哟,几位今天出门,还遇到女侠了?”钱老板的眼睛瞪得老圆了,“看来在下一日不跟着你们,错过了许多有趣的事啊。”说着,装出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眉头皱得能掐死一只蚊子。 “钱掌柜别跟着他们瞎起哄。”忽然被点名发言,李全有些忸怩。 不过还好,大家没再取笑他,而是鼓励他说给钱老板听。于是,他将早上在“青溪客栈”遇到二宝、王良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和老太太闲聊吃饭、先克玩转圆盘,喜得糖龙一枚,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本应是本流水账,经他描述,竟绘声绘色,相当精彩。 这李全,大约前世是个说书的。情节跌宕起伏,他的情绪也随之上下翻飞,讲得那是相当的激动。钱老板听得也是相当的认真,一会瞪眼,一会拍手,一会惆怅不已。李全的即兴表演很卖力,钱老板身为看客,则沉浸其中,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这二人成功的把另外五人逗乐了。 “要我说,下次干脆借钱老板用一日,”王良笑得最欢,“让他跟李全一起出个任务——去集市表演双人滑稽戏。我敢打包票,生意肯定红火,一定有路人围观打赏。我呢,负责招徕客人,喝彩收钱。” “好主意,好主意。”先克拍手,极力赞成,“你说他俩,文的能逗能捧,武的还能比划几下,放在哪里,都是能赚钱的一对活宝啊。” 刚被夸聪明机智,这会又被称为活宝,钱老板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几口,接着便要跟众人告辞。 “哎,钱老板,先别急着走。”成康一把拉住他,“我们正等你分析二宝的事情呢。” “就是就是,”刘进也过来帮忙说话,“刚才李全的表演,虽然夸张了些,滑稽了点,说的可都是实情。” “是的。我们现在要坐下来,慢慢想对策,看怎么把二宝解救出来。”李全也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口气严肃起来。 “好,一起想办法。”经不住几位又是拽又是劝的,钱老板只好重新坐下来。 “对了,刚才忙着做戏好看,没有交待清楚。二宝说他被抓到‘青溪客栈’之前,被关到一间柴房,里面还有六七个孩子。后来,他被送到客栈,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李全说书完毕后,歪头想了想,似乎遗忘了什么,于是把关键的一截补充进来。 “哦?”钱老板颇为惊诧。“如果这样,那么二宝被卖到“青溪客栈”,就不是他爹欠赌债,拿他抵债如此简单了。其它孩子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刘进摇摇头,“二宝也不认识,后来也没再见。” “最糟糕的是我们不知道二宝之前被关在哪里。如果知道这个,就好办了。”二宝的事,先克也很上心。可是二宝毕竟是个孩子,黑灯瞎火的,恐惧不安,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也是正常。偏偏这是事情的关键,对事件进展至关重要。 “还有另外一个方向。”不能直接突破,还有迂回之术。王良说道:“既然二宝的爹是欠赌债逃跑的,赌坊可能就是整个事件的源头。我们只要问到他爹之前在哪里做事,哪里赌钱,怎么欠的债,一切就迎刃而解。” “对。”钱老板正有此想法,被王良说中,他连声附和。“找到赌坊为要。其它孩子被卖,很可能也是因为他们的父亲赌钱欠债。如果是这样,赌坊有可能是设局引人上钩。后面专门有人负责抢孩子,卖孩子,分工明确,行事隐秘。” “言之有理。”贺文扬声附和钱老板。众人踊跃发言,思维碰撞的场景,贺文看着就高兴。“这些人绝非普通江湖之辈。孩子被掳走,必定有人报官。一旦报官,官府必定追查,他们一定有所顾忌,有所收敛。可是他们却屡屡得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的背后一定有保护伞。” “掳走孩子的到底是什么人?赌坊的打手?还是幕后指使?操纵全部事件的又是哪股势力?”顺着以上几人的说法,刘进说出心中的疑问。 “我们从二宝入手。要想知道当时的情形,找到二宝的奶奶一问便知。”一想到这,王良眼睛发亮。 “所以啊,刚才还嚷嚷说自己没事做的,现在有事做了。”贺文看向王良和李全,二人摸摸脑袋,对着贺文傻笑。 “这样,你们两人,明天一早,去往高家庄。找到二宝的奶奶,问清楚二宝爹曾经在哪里替什么人做事,去过哪里赌钱,捉走二宝的是什么的人。还有——” 贺文想,一个老太太,自己的儿子在外做些什么,可能未必尽知。“如果问不出什么,干脆直接去城中各大赌坊转转,看看他们是否有明显欺诈或设局下套。如果有,以后我们可以轮着去守,一探究竟。” “是。”王良和李全将叮嘱牢记在心。 “对了,钱老板熟悉城中赌坊吗?”李全调转头问钱老板。他在这里呆得久,又做过捕快,应该了解许多。 “从前经常去赌坊抓人归案。十赌九输。输了钱之后,寻衅滋事的,卖儿卖女的,倾家荡产被逼走上邪路的,不服气去赌场闹事撒泼的,真是应有尽有。那些年,我是看尽人生丑态啊。”钱老板看着李全回完话,眼光望向茶杯,停留许久,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要说这城中的赌坊,就数‘鸿发’、‘永利’两家做得最大。最近这一年,我忙着客栈生意,也不关心这些,不知道是不是有新开张的后起之秀。”说完,钱老板感慨连连。 “既知十赌九输,这些人仍执迷不悟,真是可怜又可恨。”一想到二宝和同他关在一起的孩子的遭遇,贺文就忍不住扼腕。父亲的贪婪自私,将他们的前途葬送。小小年纪,就要暴露在大风大雨之中,无人撑伞,命若浮萍。出生无法选择,父母不能预设,他们只能自认倒霉,随波逐流。 “如果我们找到赌坊,对方确实有孩子父亲的欠债凭据,证明对方同意将孩子卖给他们抵债,我们不是照样救不了这些孩子?”既然卖儿卖女是允许的,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们似乎也没办法。一想到这,刘进就有点悲观。 “如果是这样的,我们当然是没办法。”钱老板见过这样的案例,虽然心疼,可是也莫可无奈。“假如我们的推测正确,赌场的确是瞄准了特定的人群下手。并且设计使他们上钩,把孩子抓起来,之后将孩子转卖到各处,这就涉及到犯法了。他们欺诈、武力副迫、上门强行掳人、贩卖人口,这些就是律法不容的,抓到就要处罚甚至杀头。” “幸好有钱老板这个军师给我们解惑。”先克对这位民间高手越发敬重,连连称赞。 “想当初,这可是我养家糊口的饭碗啊。”说到这,钱老板忍不住又感慨起来。这份做了十年的差事,有他的热爱,他的兄弟情谊,当然,最后,还有他的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每每想起,难免百感交集,心情复杂,不是滋味。 “夜深了,大家都累了,今天就到这吧。明天一早,各路人马,按指定任务,出发去往各自目的地。”贺文吩咐大家赶紧去歇息。今天跑了一天,回来又讨论了这么久,好几个都偷偷打了几个呵欠。 “钱某也告辞了。”说着,钱老板站起身,马上就要转身离去。 “钱老板,且留步。”贺文用眼神暗示四位侍卫先走,他拉住钱老板,“我家少爷还有些事想单独和你谈谈。” “哦。”钱老板看向先克,先克朝他点点头,钱老板又坐下。 “钱老板,今天是我们入住你客栈的第三日,”先克掐指一算,说出一个数字,“我们六人的房钱和饭钱,你们帮忙照看马匹的花费也算在一起。”先克看向贺文,只见贺文从一个包裹里掏出银子,摆在钱老板面前,“请钱老板当面点清。” “谢谢客官。”住店向来是走的时候结账,钱老板点完钱,一脸惊讶。“钱没问题。只是,六位贵客既然已经结账,是准备离开此地了?”听他们刚才的安排,还要等于掌柜上门来报,肯定不会离开本地,难道是他们要转到别的客栈去住? “钱老板误会了。”贺文赶忙解释道:“来到异地,举目无亲,我们就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多得钱老板热心招待,我们才长了许多见识,少走了不少弯路,收获也相当丰富。最重要的是,还结交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 钱老板脸色渐缓,贺文继续道:“我们在此地,恐怕要住上好一阵。如果走时再结账,我六人能吃能喝的,怕是要把你吃穷啊。故此,我们才要先结清三天的账。” “多谢客官体谅。”贺文说得情真意切,钱老板颇为感动。“能结交到几位真性情的汉子,钱某也是三生有幸。” “钱老板太客气了。”说着,先克从贺文手里又接过几枚钱币,递给钱老板。“昨日劳烦钱老板跟我们跑了一遍,把店里生意都耽误了。今日又麻烦钱老板,百忙之中,四处奔波。钱老板为了我们的事,又动脑又出力,这些钱,就当是补偿钱老板的损失,顺便当是答谢了。” “不可,不可,”钱老板连连摆手,“六位大驾光临,我这店蓬荜生辉不算,还客源满满。在下感激还不止,哪能接受你们的银子?”说着,他推开先克的手,连连往后退。 “钱老板不收钱,就是难为我们了。”贺文知道,要说服重情义轻财货的人,必须是软硬兼施,才能让他们甘心收下馈赠。“咱们朋友一场,如果钱老板不收,就是让我们占了便宜。占朋友便宜,岂是朋友所为?不收钱,钱老板就是要将我等陷于不义啊。” 钱老板有所动容,贺文继续说道:“你的客栈,如你所说,生意时好时坏,冬天更是难得有人光顾,本就收入就不稳定。我们来到之后,你要带我们出去,还要请兄弟吃饭帮忙打听消息。耽误你赚钱不说,还让你自掏腰包,这怎么行?” “就当是我们请你做工,干活还得给伙计工钱的,是不?何况你所做,并非你的份内事。你就当是除了做客栈老板,又兼了一份差事,干活收钱岂不是天经地义?”说完,贺文从先克手里拿过银子,硬塞到钱老板手里,再把他手合上,不容他再推托。 “前辈既然如此说,那钱某恭敬不如从命,就收下了。”钱老板收下钱,连称感谢。“客栈开张一年来,六位是我遇到过最会替人着想,最好相处的客人。我钱某也是第一次跟客人交了朋友。”上门的客人,有吹毛求疵的,有抠门无赖斤斤计较的,有对人呼来喝去高人一等的。六人这样身份高贵却态度温和的,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我们出门在外,也是第一次遇到经历传奇又文武兼备的客栈老板,也是第一次跟客栈老板交朋友。”钱老板说得真挚,贺文也感慨起来,“虽是朋友,我们的真实身份仍不能透露,还望钱老板不要介意。时候到了,自然会让你知道。目前就只能……” “钱某明白的。”钱老板知道,许多事情说得太明白,大家相处反而不自然。他们六位,今天在这讨论的所有事情,都没有避讳他,便是已经将他当成他们中的一员。至于身份,交个朋友,难道还要称斤论两,对比学识钱财地位之后才决定结交?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钱某知道轻重。接下来,我会和衙门的兄弟保持联系。如果遇上了,赌坊的事情我也会问一问。但凡有点关系的,我都会留意。既然各位将钱某当成朋友,钱某也希望能够助朋友一臂之力。” “好,好!”先克和贺文同时说好。 先克又说道:“有钱老板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希望这事情最后能查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于天下。”说着,他拿起茶杯去找钱老板的杯子,“以茶代酒,咱们干杯。” 钱老板也叫声“好”,然后三人将茶水饮尽,相视大笑。 第47章寻访药铺 雄鸡报晓,贺文早起,和钱老板又是一番点到为止的比试。比试过后,各自回房漱洗。天刚蒙蒙亮,钱老板端出一壶茶,两人摆上桌子,聊上了。 “钱老板,客栈的其它客人,都是做什么行当的?”这几日客栈里满员,贺文对这些人很好奇。 “有来采买药材的,有来投亲却找不到人,只好住店的。”钱老板斟好半杯茶递给贺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贺文接过茶,喝了一口,望向钱老板,“钱老板过去是捕头,现在经营客栈,都是看尽人间百态的行当啊。” “你别说,还真是。”钱老板点头赞成。“原来见的是作奸犯科,看的是生离死别,现在则是形形**,嬉笑怒骂。” “阅历如此丰富,钱老板应该多作几幅画,再配上几首诗才对啊。” 他们刚到时看到的厢房画作,贺文是打心眼的欣赏。“只见‘杨柳依依’,不知其它厢房是否还藏着‘雨雪霏霏’?” “钱某浅陋,只得这一幅‘杨柳依依’,让前辈见笑了。”钱老板淡淡的笑,看向远方。金色闪耀东方,太阳慢慢爬上来,光线透过云层,四散开来,彩色的尘埃在空中飘浮。 “不是取笑,是羡慕。”贺文也看向熠耀东方。“呆在小县城,经营一间小客栈,偶尔作画,练习武功,一家平平安安,小日子也是和乐美满。”一抬头,看见一只孤雁,在空中滑翔。“这世间,怀才者无不渴求广阔天空,自由翱翔。像钱老板如此,怀抱一身本领,却甘于平淡,守着自己的小小院落的,实在少之又少啊。” “或者,鸿鹄也曾心怀壮志,无奈受到袭击,折损了羽翼。从此,只得像只燕雀,远在天一隅,困苦零丁,苟存性命。”钱老板岂会不懂贺文字里行间的暗示?但是,过往的痛苦经历,他仍记忆犹新。 人的记忆神奇而无奈。美好的东西总是转身忘怀,伤痛却是时常忆起,历久弥新。偶尔触碰,还会隐隐作痛。如果伤口是新鲜的,更是触目惊心。 “燕雀自有燕雀的乐趣,平静质朴。飞鹰有搏击长空的快意,却难免孤独无助。”贺文听出来了,钱老板是话中有话。他在暗示,他有不愿对人言说的伤痛。正是这些伤痛,阻碍了他进一步的前行,于是他停留在此,止步不前。 “我想,燕雀也好,飞鹰也罢,他们都顺着本心在生活。燕雀不会去做一只飞鹰,而飞鹰,虽知天空的危险,也不会因此选择做一只麻雀。因为他生来就属于天空,无论天空湛蓝,或是乌云密布,都是它的家,他有与生俱来、不能逃避的使命。” 贺文说的话,在钱老板的心中激起了千层浪花。开始只是轻拍,随后,愈来愈猛烈,一浪高过一浪,排山倒海,几乎将他淹没。 “如果说,这只飞鹰已经养好了伤,可是——”钱老板犹豫不定,终于决定透露一点心意,“有人将他关在笼子,他想飞,却无可奈何,没有出路。” “如果这个人心存恶意,要苦苦压制这只振翅高飞的老鹰,那么,贺某愿意做那个开笼人。”钱老板口气松动,可见他壮志未消,只是由于某种不得已的苦衷,被困在此地。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办。毕竟,以他们的实力,应该没有人能阻拦得了。当然,如果钱老板清心寡欲,安于现状,他们就算再有能力,也不能强人所难。幸好,钱老板属于前者,贺文舒了口气。 “如果冤死之人一案告破,作恶者被绳之于法,一切便将迎刃而解。”钱老板将话说到此,已经直指真相了。“所以,当务之急,我们要先把此案破了。在这件事情上,钱某与六位贵客目标一致。之所以如此尽心,钱某实际是怀有私心的,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 “人性本就自私,无可厚非。”贺文对自命清高的伪道士向来不以为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果有个人能有钱老板一样的才干见识,我愿付上银子,邀他与我共事;相反,如果有个人一心想跟着我,可是他愚蠢无能,就算不用工钱,我也拒之千里。” “这样看来,我对钱老板的推崇,何尝不是‘利’字当头?我的取舍不也是服务于我的目的,我的私心?”说完,贺文看向钱老板。 多年的经验告诉贺文,越是自命清高的人,得到名利权位之后越是贪得无厌,肆意妄为。他们像禁锢多年的囚犯,压抑太久,见什么都狼吞虎咽,欲壑难填。反而是坦然追求名利的人,做事更有边界,拿他应得的,回报他的智慧热情。 “前辈果然是前辈,见识不同凡响,钱某佩服。”贺文的一番话落地,钱老板心中的天秤已经倾斜。贺文的坦诚世故令他震惊。他有种预感,他的人生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像个溺水之人,这次抓住的不仅仅是一根稻草,而是一艘吃水深,行得稳,坐着舒适的大船。 “好,既然我们都有共同目标,那接下来,为了这件事情,咱们一起全力以赴。”已经有其它客人出现,不方便继续聊下去,贺文主动结束话题。说完,他还伸出手掌,往钱老板面前推去。 “一言为定,咱们击掌为誓。”钱老板也不含糊,手臂前伸,用力向前迎向贺文的手掌。“啪”的一声,两只手掌在空中相遇。两个男子,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冤死鬼翻案到底,心意已决。 王良和李全要去高家庄,成康和刘进则要赶往依县,两队人马都早早出了门。住店的客人也开始忙碌起来。有的赶早市采办货物,有的赶路也要早起出门。一阵忙乱过后,客栈又归于平静。 先克和贺文今日的主要任务是——恭候于掌柜的大驾光临。也不知于掌柜来是不来。毕竟时间仓促,也没硬性约人家何时回报。干坐着也是无聊,两人就想,干脆跟着钱老板,钱老板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客栈老板都做些什么事,他们从未经历,就当是排遣无聊,顺道学点东西,增添些旅途的乐趣。 二人找到钱老板,说明来意,钱老板惊得下巴差点给掉下来。 “我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钱老板瞪着贺文,再看向翩翩少年先克,头摇得拨浪鼓,两手还大力摇摆。“使不得,使不得,哪有让客人来做事的?再说,两位是贵人,我也请不起啊。” “对,你是请不起,”先克走上前,头一昂,神情傲慢,吓得钱老板脸都变了。“所以,我们没问你要工钱啊。” “我们是无偿的。”贺文也变得调皮起来。可能是因为远离了高高在上、守备森严的地方,再加整日和五个年轻人在一起,贺文也跟着年轻起来,偶尔也会做点与他年纪不甚匹配的事情来。比如此刻。“当然,还要请钱老板做我们的师傅。至于拜师费呢,我们也是不给的,跟工钱相抵就成了。” “这——”钱老板愣住了。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你一言我一语的,钱老板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瞧瞧贺文,这个神情戏谑的贺文,跟一早上跟他讲飞鹰凌云之志的,可是同一人?与其说是他不乐意不敢,还不说说是他太意外,被惊吓的成份多一点。 “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既是你的贵客,提个小小要求,钱老板接受了没什么损失,又多两个帮手,何乐不为?”钱老板呆愣的样子,傻乎乎的,十分有趣。先克趁他没反应,赶紧抢过话头。 “好好好,两位贵客既然愿意屈尊,在下遵命便是。”钱老板想,你们不就是图个有趣吗?安排你们做些轻松的活就好了。 “那现在我们做些什么呢?”说着,贺文捋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你们也看到了,有的客人退了房,有的出门去了,你们就去收拾屋子吧。”说着,钱老板叫来两名伙计,吩咐道:“你们上楼整理屋子。”他又指指先克和贺文,“两位贵客也去帮忙。你们适当让他们做点轻活就好,别累着了。”后面两句话,是把两位伙计叫到声旁,低声交待的。 尽管如此,两位伙计听后,还是一脸难以置信。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再看先克两人,最后视线又回到钱老板身上。他们没有笑出来,心里却暗想,钱老板可真会利用人,连客人都不放过。 其实他们不知道,此时钱老板的心就是十五个水桶打翻了——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想到哪先做到哪了。 分配完任务,钱老板又叫来两位伙计,交待他们去收拾餐桌。自己则去厨房核数,顺便看看今日是否需要采买菜,或是送酒什么的。 先克和贺文跟随两位伙计,去到客人住的房间,开始收拾。两位伙计负责擦拭抹地。安排他们两人晾晒被子。顺便把桌子和床铺都检视一遍,看是否有客人落下的东西。有的话,全部拿到楼下。客栈会把这些东西归集到一起,统一放到一个箱笼里,方便客人回头找寻。 两人整理了四五间,客人遗落的东西还真不少。有女子用的簪子,有儿童的剪纸,还有一些零散的布条或竹条,有些上面还写有或刻有文字。两人把这些东西全部拿下楼,一一检视。 布条上、竹片上的文字有些模糊,对着太阳一看,仔细辨认,方能看清。有的上面写“青草子 二钱、田七子 一钱”,应该是记录草药数量的药方;有的上面写“五文 欠”、“一两 还”看样子是收账的记录;还有些像是地址,“柳条巷 12”、“紫藤巷 8”、“青玉巷 5”,这些个巷子名字挺有意思,两人不禁多看了几眼。 两人把其余的都放到一个布囊里,独独抽了那三个地址出来,想要问问钱老板。 “两位贵人辛苦了。”钱老板把自己手头的事情理了理,菜暂不需要买,酒呢,可下午再送。刚出到院子,看到两位在努力整理,他赶紧过来道谢:“钱某谢过两位。” 说实话,请他们做事,他还真的怕。轻的怕他们嫌,重的又怕得罪。毕竟有了早上贺文的一番话,想着将来还得倚仗他们,心里更是惶恐。只想他们当是玩耍就行,偏偏这两人还埋头认真做起事来了。 “钱老板真是客气。这会我们是伙计,您是掌柜的,哪有掌柜对伙计如此低声下气的?”闻言,贺文转过身,还不忘调侃钱老板。 钱老板不知说啥好,只好尴尬的笑。 “对了,钱老板,我们找到这些地址——”说着,先克举起三张竹片,指了指上面所写,“名字挺特别,不知道是不是县城的巷子?都是做什么的?” “我看看,”钱老板接过先克手中的竹片,仔细辨认,“都是本县的,这几条巷子,我记得……”钱老板摸着额头,努力思索,“好像都是些经营草药的店面。” “这就难怪了,”跟刚才看到的“田七子”、“青草子”联系起来,先克立马明白了。“原来这些客人是来买中药的。” “嗯,应该是这样。”贺文做过郎中,对这些草药很有感情。正是它们的相伴,他才勉强混上饭吃。后来一系列的际遇也是因为它们。对这些草药,他心存感激。 “城西有坐山,叫‘富蕴山’。这座山,据说埋藏有某位贵族留给后世子孙的宝藏。后来朝代更迭,失了地图,宝藏就一直存了下来。”这个传说,不过是民间相传,并无实据。 钱老板轻描淡写道:“是不是有宝藏我不知道,也没听人说起曾挖到过。不过啊,山里珍禽异兽、珍贵草药倒是不少。许多开草药铺的,就是靠这座山发了财,外地都有人专门赶来收集药材呢。”说起这些,钱老板如数家珍。这里的一草一木于他而言,都是旧友相知。 “城西?”贺文反复念着‘城西’二字,忽然,他看向先克,高声问道:“高家庄不就在城西?” “就是,”受贺文的感染,先克也兴奋起来。“我们坐在老太太家门口,面前就有座山,老太太也说了,山上有药材可采。” “我们还犹豫什么?”贺文看向先克,“赶紧牵马出门去。” “两位贵客,不帮在下打工了?”这两人,一说起城西,讲到高家庄,变得如此兴奋,想必是想到了什么。想起刚才两人的一番纠缠,钱老板忍不住反过来调侃他们。 “多亏钱老板大人大量,给我们机会帮客栈干活。”贺文抱拳向钱老板致意。“我们现在要赶往药材店,你上午要出门吗?”他怕钱老板出了门,万一于掌柜来了,见他们都不在就走了,可能会耽误事。 “我下午出门送酒,早上就呆在这做些杂事。”钱老板回道。送酒的不多,干脆统一挪到下午。反正现在店里也没客人用饭,买菜一事省了,他也乐得轻松,在家做些零碎的事情。 “我们现在出门,尽量中午之前赶回来,”贺文接过伙计递过来的马缰绳,交待道:“如果于掌柜来找我们,请钱掌柜务必将他留下,等到我们回来。你们二人的中餐、晚餐都由我们款待。” “明白,一定把他留住。”钱老板跟贺文是一条心,他也盼着于掌柜来,万一有好消息岂不是及时雨?“不管是抱他大腿求他,还是把他五花大绑,我一定不择手段的把他留到两位回来。” 两人大笑,跨马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口。 根据出门前钱老板的提示,再加几位路人的指引,两人最先找到“柳条巷”。“柳条巷”坐落在城西靠近城中的交叉路上,道路两旁有几棵大柳树,大约因此得名。两人顺路一直走,终于找到12这家。 铺头开门不久,一位掌柜模样的正在整理台面。他的背后立着个高大的架子,分割成许多小格子,上面摆满药材。 见到两人,老板很热情的打起招呼:“不知两位贵客,需要什么药材?” “打扰老板,我们想跟您打听个人。”先克满脸笑容,口气温和。 “这是药材铺,不管寻人之事。”还没开张,竟有人来打听人,这是做生意的大忌。老板的态度立马冷了下来。 “掌柜的,来者是客。我们今天跟你打听人,说不定明天跟你打听草药,生意不就有了?”老板如此势利,贺文不得不用点小利勾勾他。 “这位客官说的倒有几分道理。”老板打量贺文,见他有几分像是有生意可做的人,态度好了些,口气也缓和不少。“打听什么人呢?” “请问老板,你的店铺,可有城西高家庄的人来此做工?”贺文想,既然如老太太所说,他们城西的人主要以采草药为生,官府限制他们上山,他们又身无长技,应该会去药材铺打工。二宝的爹很有可能在这些药材铺做过事。这就是他和先克着急出门的原因。 “高家庄?你是说‘富蕴山’下的高家庄?”老板知道高家庄,这里的人基本以采药材为生。 “正是。”似乎有眉目,贺文的语气随之兴奋起来。 “本店没有。”店老板摇摇头。看看贺文,想到他说的话,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于是补充道:“据我所知,他们那里的人,在‘青玉巷’和‘紫藤巷’做事的不少。” “多谢老板提示。”老板是个懂得察颜观色的世故之人,贺文也给他留了句好话,“他日如需购买药材,一定第一个光顾你的店。” 老板听了很受用,连连称谢。先克也谢过老板,两人一齐走出店铺。 “看来年轻的,出门还是容易被欺负。”走在去“紫藤巷”的路上,想起药铺老板的嘴脸,先克仍耿耿于怀。 “跟年纪无关。”先克的小孩子脾性又上来了,贺文不觉一笑。“我们来得早。掌柜的还在整理台面,显然店铺刚刚开门,没开一单生意。有些人很忌讳一大早有人来寻人,觉得晦气。这家老板,恰好是这种人。只能说我们是碰巧遇到了,所以他口气有些刁难而已。”贺文行走各地,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人,见怪不怪。 “原来是这样。”听到贺文的解释,先克这才释怀。“还以为是因为我年少,不像是来买药材的,所以老板才故意不睬我。”高兴之余,他还不忘拍拍贺文的马屁,“还是贺叔见多识广,一句话就解了我的惑。” 贺文笑笑,看着这趟旅程中渐渐懂事的先克,他的眼底满是笑意。 第48章治病良方 离开“柳条巷”大约五六分钟路程,就到“青玉巷”。 这次先克学聪明了。先跟老板谈草药,接着又问起药材是何地出产,期间又无意间提起高家庄,问是否有高家庄的伙计在此帮工。老板很自然的说出了答案——本店没有高家庄的人在做事。 先克装作无限遗憾。随便扯了几句,才依依不舍的离开。走之前,还把老板夸一遍,说要对比几家,好的话会再次上门。一番甜言蜜语给了老板莫大的信心,以为是位大买家,还乐呵呵的将两人送出门口。 “这回学聪明了。”进店之后,贺文从头到尾都没说话。他冷眼旁观先克和店老板的互动,离开后才说话。 “吸取了上家的教训。否则又遇到个同样的掌柜,岂不是自讨没趣?”先克挺自得,把刚学到的现学现用,得心应手。 “两条巷子都看了,现在只剩下“紫藤巷”了。”先克有点着急,毕竟,出门之前他们对此地寄予了厚望。 “今天发现这条线索,纯属意外。如果能有收获,那是最好。如果没有,就当是咱们对本地又多了几分了解,还能尝试着帮助二宝,不也是乐事一件?”贺文说道。先克还年轻,情绪化,感情用事,急于求成,有这个反应,合情合理。 “嗯,尽力就好。”先克点点头,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 你来我往的闲聊了几句,来到“紫藤巷”。三条巷子里,这条最干净,环境最清幽。这次两人不走寻常路,没有直奔8号店铺,而是从巷尾到巷口倒着走。走了八九家,还是没有眉目。一说起高家庄的人,大家都说他们擅长采药用药,一问起他们在哪里,大家都说离开了。忽然一夜之间,许多人像凭空消失了似的。 来到第8号店铺,先克已经口干舌躁,相同的开场白,讲了将近十遍,他有点不耐烦了。 “老板,请问这里可有高家庄来的伙计?听说他们世代采药为生,对药材很是精通,我们掌柜的想请去家里帮手侍候病人,懂药的话会省心不少。”先克问道。 怕掌柜的误会他们是来挖墙角的,先克又补充道:“我们无意要抢老板的伙计,如果有高家庄的人,可以帮忙介绍他们的同乡故旧也行。”先克和胖墩墩笑眯眯的老板,已经聊到要买药材时,顺带提起自己家中有病人缺人照顾,问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高家庄?”胖老板看向先克,又望了望贺文,指头敲打桌面,苦苦思索。 “掌柜的,我送货去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过来,过来。”胖老板将说话的男子叫过来,是个瘦长脸的男子。 “掌柜的,什么事?”男子望望胖老板,注意到有两位客人,又冲先克和贺文点了点头。 “客人问咱们店里有没有高家庄来的伙计,你知道吗?” “有啊,”男子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陈三不就是高家庄的?” 听到这,先克和贺文的心都提到了喉咙眼。本来已是绝望至极,不想却突然射进一道光线,照亮了他们的心。 “陈三?他是高家庄的?他现在何处?”胖老板这才想起,似乎今天还没见到此人。 “昨日掌柜的就吩咐过了,要他今天一早去“柳条巷”拿点‘青草子’啊。”瘦长脸的男子提醒老板。 胖老板拍拍脑袋,恍然大悟,“是哦,上次他们缺货,要借我们的货去补,现在货来了,所以我要陈三去拿。” 先克着急找陈三,想想柳条巷离此不远,想直接去找陈三,忙问道:“这位小哥,请问陈三去了多久?是不是准备回来了?” 瘦长脸回道:“一早就去了,而且拿的货也不多,用不了多长时间,看起来是快回来了。” “那我们就边看药材,边等陈三吧。”贺文想,既然已经有了眉目,不如就真的采买些药材,否则有点对不起胖老板的热情周到。况且对他而言,挑点药材是轻车熟路。 “好好好,”胖老板一听,知道生意多少有点盼头了,总算是不枉费自己的一番唇舌。“客官想要哪方面的?” 贺文指名要一些健脾胃,防寒凉,温补的药材,老板一一拿出。之后两人还聊了聊秋冬如何食补好,脾胃不好的病人如何根治等等,相谈甚欢。 先克坐在一旁聆听二人闲聊。毕竟不是他擅长又有兴趣的话题,又插不上话,干脆走到门口等陈三。等待的时候,最是煎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索性四处走,把巷子由头到尾走了三遍,就是不见有人朝8号店铺走来。 不一会,一个扛布袋的人从巷口走了过来。来人瘦小干练,气喘吁吁,额头有汗,面色发红。他大步一迈,跨进8号店,把布袋朝地上一放,顺了顺气,说道:“掌柜的,药材拿回来了,”接着,他打开袋子,抓出一把药材,往台面一放,等待掌柜检视。 胖老板拿起几片,用力嗅了嗅,眼珠转了几下,口中连称“不错不错,成色好,气味清香。”说着,还递给贺文,请他评断。 伙计进店时,先克正背对巷口,刚好错过。听到说话声,他转身进门,冲到伙计面前,急吼吼的问道:“这位伙计可是陈三?” “小的正是。”陈三抹了抹额头的汗,看了看眼前的年轻男子,又望望胖老板,不明白年轻男子为何眼神热切的看着他。 胖老板的视线从药材转移了过来。“这样,陈三,两位贵客除了跟咱们买药材之外,还想请人去家里帮手。听说你们高家庄的人熟识药材,想让你帮忙推荐几个相熟的。” “原来是这样。”陈三这会明白过来了,他朝先克点点头,说道:“客官算是问对人了。说起咱们高家庄……”陈三是个话唠子,一开口就把高家庄顺带自己都夸了一遍。先克无奈,也不好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贺文一面和胖老板说话,一边给了个眼神暗示先克,要他尽快开口。先克接到指示,拉过一张凳子给到陈三,“小哥,请坐,先喝口水再慢慢说。”他眼神飘散,积极寻找水的踪迹。 “水,对,水,”被提醒之后,陈三才发现自己渴得不行。他赶紧起身,去往里间,倒了杯水。看到先克,想起客人没水喝,于是又转过头过去,给先克和贺文各倒了一杯水。他恭敬的说道:“两位客官,请喝水。” 先克也渴得不行。接过水,暗自称赞,这陈三,虽然话是多了点,还算是个头脑灵活的伙计。 喝过水,先克决定接过话题,不能再放任陈三自说自话了。他问道:“陈三,据你说,你们高家庄人人都是识药高手,那,二宝的爹算不算其中一个?”先克看向胖老板,他和贺文谈得正欢,无暇顾及这边,先克干脆直奔主题。 “二宝爹?你们认识二宝?”陈三十分不解,两位才说要找伙计,怎么一说起来,倒像是认识他们高家庄的人。 先克赶忙把话给圆了:“我们就是去过高家庄,听说那里的人很能干,这才慕名而来。可就是没见着几个人,所以才四处打听要请高家庄的人啊。”陈三仍是一脸怀疑,他又补充道:“我们是听高家庄的一个人提起二宝,那人还说,二宝爹是个识药高手,想跟你求证而已。” “原来是这样。”陈三不疑有他,点点头,说道:“唉,要说这二宝爹,咱们还是发小。我们都叫他虎子。从小一起上山抓野兔捉蛇玩。后来……”他顿了顿,口气无限惋惜,“他娶个婆娘回来,生了个女儿,没几个月夭折了。后来生了个儿子,叫二宝,二宝出世没多久,婆娘又死了。虎子从小就聪明,大人教的东西,一学就会。他先出来药材铺做事,后来又拉我出来。” 说着,他又指指胖老板,“我到这家做事,还是他介绍的。老板人好,我才来的。结果——”说到这,陈三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喉咙,继续道:“他本来做的好好的,不知怎的,迷上了赌钱。工钱赌完,跟我借,跟同乡借,借到后来,没人借给他了,又偷药材。” “偷得多了,怕被老板发现,自己先跑了。后来,又去打零工,卖苦力。就这样了还去赌。我劝啊,拉啊,没用,拉不住,像得了失心疯似的。”他摇了摇头,无限惋惜,“听说赌到最后,把儿子都卖了。债主去他家把儿子带走了,也不知道现在孩子在哪儿。”陈三一边说,一边长吁短叹。 “可怜啊,好好的家就这样没了。”听完陈三所说,想起二宝,先克心里又是一阵戚然。 “是啊,可怜他老娘,晚年也不得个安宁,儿子孙子都不知在哪里。”说到这,陈三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平时你们去赌坊,一般都去哪家?”先克假设,陈三有空应该也会去赌两把。毕竟,手头有几个小钱的年轻男子,多少都去过赌坊。 “我偶尔也去。只是用点小钱玩一玩,绝对不敢玩大。”陈三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十赌九输。那些赌坊,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去玩的时候心里都是清楚的,不过是想以小搏大,撞大运而已,不值得把全部身家都押进去吧?” 末了,他想了想,好像还没回答先克的问题,又说道:“县城最大的一家是“永利”,“鸿发”其次,今年又开了家叫“得胜”,现在生意最红火的就是他家。我没去那玩过,习惯去“鸿发”玩。” “听你这么说,‘得胜’还是后来者居上啊?”先克在心里默念‘得胜’两个字,心想,改天一定去会会你们。 “据说是这样。我周围不少人,现在也去那里玩。”这位客官对赌坊似乎很有兴趣,陈三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客官也想去玩玩?” “是啊,初到此地,想找些新奇的玩玩。” “公子一看就是家境殷实不缺钱花的,大可玩大点。不必像我们这等穷酸之人,抠来抠去,除了吃饭,就没剩下几个钱去搏好运了。”说到这,陈三不得不感叹命运的不公平。 “哪里?我们也是寻常做买卖的,赚的都是辛苦钱,哪里敢去大肆挥霍?”临行前,先克被叮嘱过,万事要低调,不可露财显富。听陈三这么说,赶紧开口纠正陈三的说法。 陈三虽然箩筐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可是看看先克,再看看贺文,总觉得这两人和他平时接触的人是不一样。虽然他们衣着也不华贵,可是说话也好,举止也罢,就是不一样。 见陈三半信半疑,上下打量自己和贺叔,生怕他对他们的身份穷追不舍,先克赶紧回到正题,“对了,你们高家庄还有哪些高手,你给我说说。如果有合适,请他到我们那里帮忙,至于酬劳……” 先克煞有介事的跟陈三聊了起来。从他口中得知,他们村里许多人其实已经背井离乡做其它营生去了。还留在本地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同乡,而且他们在各药材铺都是老板倚重的人。先克不无遗憾的感叹,人才难觅,估计此行又要空手而归了。 另一边,贺文一边与胖老板说着药材的事,一边竖起耳朵听先克和陈三的对话。他有武艺在身,一心两用,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的入了他的耳朵。他向来严肃的脸,今日难得笑意频频。听到陈三说到“得胜”两字时,他更是笑得开怀。 胖老板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让这位颇懂医术的贵客频频发笑。只当是对方认同自己的见解,他也乐得陪笑。 “那这样,你帮我把刚才所说的几种药,抓够六日的量,”贺文吩咐老板,“我让那生病之人服下试试。如果有效,以后咱们买药材就只认准你家。” 一听以后还有生意,胖老板连忙强调:“是“紫藤巷8号”,客官千万不要走错了。” “放心吧,掌柜的。就算认错门上的招牌,和你如此投缘,说了这么久的话,你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老板,我怎么会忘得了?”贺文接过胖老板递过来的药,付了钱,拉上先克,走出药材铺。 跨上马后,先克的表情,跟刚到这家店时一比,简直是天地之别。那时是神情委顿,现在是意气风发。贺文之前是神情淡定,努力冷静,这会也是笑容满面,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今日的收获,真可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贺文说道。抬头看几棵槐树从眼前掠过,那感觉简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依我看啊,还是费了些功夫,是嘴皮子的功夫。”先克指指自己的嘴巴,“要不是陈三及时倒杯水出来,我嗓子已经冒烟了。”先克骑着“奔霄”驰骋在街头,只差一身华服,他便是个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志得意满招摇过市。 看着贺文手中的大小几包药,先克眼中满是问号。眼看客栈就在眼前,他忍不住开了口:“贺叔,跟胖老板说得久了,不好意思要买点药,这个我能理解。可是,似乎听你说起什么病重之人,还按时服药,说得有模有样的,病重之人是谁啊?” 贺文抿着嘴,嘴角有丝不易察觉的笑,“我啊,特意将这副药,送给一个对将来信心不足,裹足不前,生了心病的人。给他把脾胃调理好,安神定气,虚静待进。”说着,他还将手中的大包小包提起来晃了晃,“胖老板家的药材我看了,质地不错,难怪住店客人也去他那里买药。” 客栈门口已经可见,远远看到有个人朝他们挥手,慢慢靠近才发现,原来是钱老板。 贺文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对钱老板挥手示意,又扭过头看向先克:“才说起这病重之人,他就来到眼前了。看来啊,他也是迫不及待的等我这副治病良方啊。”说完,他拍拍马屁股,一下越过先克。 第49章不负托付 “两位贵客,可算是回来了。”钱老板牵过两人的马匹,安置好后,松了口气。“我都来回走了三趟了。心想,再不回来,我要出门找人了。这不,你们就回来了。” 先克对钱老板抱以礼貌性的微笑,忽然想起贺文说到,钱老板是病重之人,不禁收起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贺文以为先克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一会瞅瞅先克,一会看看钱老板,嘴角有丝促狭的笑。 两人神情各异——爱笑的变得严肃,冷然的脸此刻却似笑非笑的,钱老板糊涂了。他左看右看,瞧不出名堂,干脆不理,现在有紧要的事情要处理。 钱老板说道:“于掌柜正在“杨柳依依”恭候两位。他说下午还有急事要处理,所以我才如此着急,特意在此等候两位。二来——”说到这,他又调皮起来,凑到两人面前低声道:“我守在门口,还可提防于掌柜跑了。” 贺文和先克闻言大笑。这十八般变化的钱老板,真是令人应接不暇。他的热忱和言出必行,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不得不心悦诚服。 “让于掌柜久等,失礼了。”推开厢房的门,贺文扬声招呼道。 “在下也是刚刚才到,茶还热腾腾的没法喝呢。”于掌柜赶忙起身,还指了指正冒热气的茶,“这钱老板,给我倒了茶,人就跑了,失礼的人是他才对啊。”一边说,于掌柜一边拿过两个茶杯,给两人倒茶。 “是谁说我失礼的?”三人正要坐下,一个声音响起。只见钱老板托个盘子,里面放着三碟小菜,来到三人面前。 “失礼之人,失礼的给三位送来小菜。”钱老板一脸幽怨,望向于掌柜,“为了表明我真的失礼,接下来的菜也不用上了。你们三位啊,就着茶,吃完这三碟就行了。”说着,摇摇头就要走开。 钱老板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先克和贺文暗暗好笑,都看向于掌柜。只见于掌柜“噌”一下站起来,拉住钱老板的胳膊,赔着笑。“哎哟,是在下失言,在下给你赔不是。”说着,于掌柜拿起一只茶杯,给钱老板斟了大半杯茶。 钱老板接过茶,坐下之后,无限委屈的说道:“你说你吧,好容易来一趟,说好了有人请你吃请你喝,你偏说有急事要走。”钱老板又指了指贺文和先克,“你们两位吧,一早信誓旦旦的说要做我客栈的小工,没多久,扯了几片竹片,飞也似的往外跑。还交待我要守着于掌柜,千万要等你俩回来。” 指完在座的人,他又用手点点自己的胸口,“我嘛,两头不能得罪。盼你们两位赶紧回来,急得跟过了油的蚂蚱似的,上下蹦跶。怕你们还没回来,于掌柜有事给跑了,安顿完他之后,又跑去守住大门。结果……” 于掌柜一听,先是皱眉,接着挑眉,再次“噌”的站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去大门口是守着我,怕我跑了?” “那当然。”钱老板说得理直气壮,“除非你翻墙出去,马也扔给我了,否则你肯定是从大门走。我守着,你还能往哪里跑?” “你——”于掌柜被钱老板弄得哭笑不得,“我要走,光明正大的从门口走,我犯得着偷偷摸摸吗?”真是又气又好笑,于掌柜还拉拉贺文的袖子,“前辈,你来评评理,我有必要为此爬墙?”一想到这场景,于掌柜便觉得受了莫大的冤屈。 “算起来,都是我们不好。”贺文站起,向于掌柜和钱老板分别拱拱手,先克也站起来照做。两人坐下后,贺文语气愧疚的说道:“我对钱老板交待过,一定要把于掌柜留下来。而钱老板——”贺文转向钱老板,对他投以赞许的笑,“又是个实在人。确实是怕于掌柜要走,辜负了我们的托付。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能死守了。” 这样的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想笑。于掌柜和钱老板就像两个小孩,本来好好的一起玩耍,忽然闹起了别扭,时不时还放几句狠话,说是互不理睬。可是第二天一见面,又像没事人一样,重新打闹起来。 “好吧,各打五十大板。”于掌柜觉得有点尴尬。两人这样子,私下玩闹就算了,在客人面前显得太幼稚。“我不该说你无礼,你呢,也不用防着我跑了。我啊——”两人忙着拌嘴,天气冷,茶也凉得快,于掌柜赶紧喝了口茶,“现在不急了。反正两位贵人回来了,我中午晚上的吃喝花销,都由你‘朋来如云’负责,还可省我不少银子。” “你就尽情狮子大开口吧,反正有两位贵人买单。”听说他不急了,钱老板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听他一副想吃穷他的口气,钱老板不以为然。反正贵客有言在先,他只管做菜就是了。“我去看看菜好了没,你们慢慢叙谈。”留下于掌柜一脸错愕,还有点不好意思。仿佛他是个爱占便宜的人,而且占的还是两位新朋友的便宜。 “于掌柜跟钱老板,真是好兄弟啊。”两人相互开玩笑,像是两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贺文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算起来,跟他还是不打不相识呢。”于掌柜回忆起两人刚认识的场景,“那会他是威风凛凛的捕头,说是有个逃犯,逃往我们的作坊,还说躲在我们的仓库。我当时一急,窝藏逃犯可是杀头大罪,我小小生意人,有必要给自己招惹那么大的麻烦吗?于是,跟他争执起来,后来竟动起手来。” 说到这些,于掌柜神色很轻松,像是在说一件好玩的事。“当然,双方只是点到为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有人给错情报,逃犯其实没有躲在我们的仓库,而是藏在别处。” “不管怎样,我们俩算是认识了。认识之后发现,其实我俩脾气相投,共同话题还不少。后来,我们还经常切磋武艺,议论时事。他擅酿好酒,猜拳吃酒,更是少不了。” 这些年,行走江湖,处处小心,没想到,最后竟和他曾经最提防的群体——衙门的一位捕头,成了好兄弟。又或者说,像钱老板这样,身处公门,仍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所以他们才机缘巧合成了朋友。换作其它人,结下这个梁子,以后定要寻个由头,敲上一笔,才能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公门身份。 “原来是交过手的朋友。”贺文笑着点点头,“算起来,我跟钱老板也是切磋武艺过后才彼此信任的,跟于掌柜的经历倒有几分相似。”于掌柜和钱老板的相识,更应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贺文对他们二人,又多了几分信任。 不一会,去如风的钱老板又忽的飘了进来,端上来好几个大菜。每道菜都香喷喷的,看样子又肉嫩汁美,令人垂涎欲滴。只待钱老板一坐下,其余三人都迫不及待的拿筷用餐。 “钱老弟可是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于掌柜筷子一动,吃得好不开心。“倒是兄长,两手空空的就来了。来了还蹭吃蹭喝的,失礼的是在下。” “两手空空你还敢来?还吃得那么畅快?”于掌柜把话给圆了,钱老板还是不肯饶他。“今天如果啥消息也没带来,这一顿我要算你两倍价钱。”钱老板想,今天那么狼狈,不就是为了早点刮到线索嘛,这姓于的,要是什么也没有,专登来混吃混喝,看我不扒你的皮? 钱老板话音刚落,三人都哈哈大笑。想不到,如今最紧张此事的,竟是钱老板。由于有正事要谈,钱老板的好酒,在他本人的严厉禁止下,没有呈上来。他拍拍胸口,信誓旦旦的说,正事谈好随便喝。三人又是一笑。眼看桌子上的菜被四个大汉风卷残云般吃得差不多时,话题才由闲聊渐渐归正。 “今天于某之所以来,是因为冤死之人的事情,查到了一点眉目。”于掌柜放下碗筷,摸了摸肚子,一副已经吃饱,开始谈正事的架式。“那冤死之人,名叫余风。依县人,大约三十岁光景,做的是烧制瓦罐酒坛的生意。据说来到本县之后,他才住下就着急去收钱,回来之后吃饭,接着就出事了。” “太好了。”先克高兴得一直拍手,“于掌柜带来的消息,简直是雪中送炭,处处是关键。有了它,我们查案就顺利多了。”有了冤死之人的名字,做何种营生,对此案是大大的帮助,难怪先克激动如此。 “是啊,于掌柜的消息非常有价值。”短短一日,于掌柜便能将问题关键找出来,回报竟如此精确,贺文是万分感激且佩服。“想来这一日两夜,于掌柜必定四处奔波,辛苦异常。” 前日下午才与于掌柜碰面,今天一早就有消息回报,如此高效,实在难得。为了此事,钱老板要去门口守着不让朋友走,就是为了兑现对贺文的承诺。二人殊途同归,为了一句承诺尽心尽力,实在是一对言必信,行必果的好兄弟。 “钱老板的朋友,为正事而来,于某在能力范围之内,能尽绵薄之力,何足挂齿?”于掌柜说得轻描淡写。 其实这背后,正如贺文所说,他一直劳碌奔波。贺文一行人离开“玲珑”之后,于掌柜就约了几个衙门的朋友一起用饭。名义上是要他们多多照顾,实际是趁着他们酒酣耳热,美酒美女在怀的时候,套出了冤死之人的消息。 第二天,于掌柜又找人四处向酒楼打听此人。问了十多人,一无所获。到最后,刚好有位朋友,也是经营酒楼。余风被衙门带走时,他在隔壁谈生意,恰好听到动静,多嘴问了几句,知道了大概,这才转述给于掌柜。 说是消息来得不费功夫,那是谦虚。说实话也不费什么,就是费了点银两。反正对于掌柜而言,请衙门中人吃吃喝喝,本就是他生意人的本份,也是世道生存的明规则。真要论起来,于掌柜非常上心确实不假,再加手段高、运气又好,这才顺利完成了任务。 “于掌柜太过谦虚。”贺文毫不吝惜他的夸赞。 于掌柜故意淡化他在此事上的努力,足见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这些信息,对一个无头案来讲,字字是金。于老板心里很清楚,却不邀功,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因为他明白,收到信息之人,除了感激,更会心怀愧疚,觉得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将来,他想提个什么要求,对方肯定是千肯万应的。 贺文也不例外,他记得他的承诺。“将来谁有兵器方面的需要,只要在贺某能力范围之内,一定会第一个推荐于掌柜。跟于掌柜这样讲信用,行动迅速的人合作,不仅品质有保证,而且还省心省力。”以堂堂大将军府的总管身份,贺文轻轻一句话,怕是于掌柜生意都做不完。 “前辈太客气。钱老板跟我兄弟一场,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只求能帮上忙,何敢谈回报?”于掌柜说道。 他不怕自己押错注,就算是错,不过是赔了点应酬的银子而已。如果押对了,未来则是无限空间。 这么多年来,于掌柜就是如此。不惜先做牺牲,放个长线,事后证明,吃亏的,最终是占便宜的。相反,眼前有个明显占便宜的差事,他一尝试,事后却证明,这个明显的利,就像猎人捕猎的诱饵,吃下之后,追悔莫及。 所以,这么多年,对朋友的请求,只要不危及自身利益,不拿性命相搏,于掌柜从不袖手旁观。他相信,付出终有回报,所以,他从不吝惜付出。 “于掌柜知交满天下,他一开口,谁敢不他卖面子?”于掌柜今日格外会说话,钱老板趁机调侃他。“所以啊,前辈就别担心他为这事多辛劳了。他不过就像现在这样,吃吃喝喝,推杯换盏而已。”说完,钱老板还对于掌柜挤眉弄眼,一付你奈我何的样子。 “对了,既然有了这些线索,那么接下来——”钱老板怕于掌柜又跟他斗嘴,把贵客的正事给耽误了,先开了个理顺案情的头,引其余三人往下。 “既然已经知道此人是烧制陶制品的,那就好办了。”先克说道。想到已经派成康和刘进两人去往依县,不知他们会有什么收获。如果没有,他们下次带着这些线索去查,想必一定会有重大突破。 “经营陶制品的人,到本县收款,那就意味着——”于掌柜顺着余风来此地的目的,往下思考。“县城之中,有人曾经向他购买过这些东西,什么人会批量的购买陶制品呢?”他低下头,右手手指一一点着左手手指,口中念念有词,“酒楼?药材铺?” “呃——”钱老板也顺着于掌柜的方向思考,“腌制咸菜?装米?装油?盛水?”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贺文理了理,“酒楼可用坛子装酒,也可用于腌制咸菜。药材铺主营药材,也会使用瓦罐为客人煲药。客人买药要煲,可能需要,顺手买下。至于其它——”贺文想了想,说道:“肯定是少量的,暂时不考虑。那么我们的主要目标就是酒楼和药材铺。” “对,顺着这两条线索追溯,就能找到付款人。一旦找到此人,就知当日余风收到多少钱。事后,这钱去了何处,就是日后定案的关键。”钱老板把注意力放在钱的数目上是有原因的。他解释道:“因为如果此人已经收到了钱,酒楼要冤枉他没钱想吃霸王餐,理由就不成立。反之,此人确实是没钱吃白食,扭送到县衙就合情合理。” “我的大捕头,真是心细如发啊。”于掌柜一反从前一开口就要相互抬杠的习惯,大方称赞钱老板。这一次,实在是对这位兄弟的捕头素养十分敬佩。他看问题的视角展示了他多年断案的经验,对案件线索关键点的敏锐,显然远超他们这些外行。 “钱老板的才华何止捕头?应该做个师父什么的。如今真是埋没了。”先克也是赞不绝口。他们几人,只在寻人上转悠,独独钱老板对钱格外上心,待他说破之后,众人方知,原来如此。 “两位过奖,在下只是多年习惯使然。”钱老板说道。 余风收到的钱,如果是酒楼吞了,就可认定是酒楼见钱眼开,寻衅滋事。如果衙门拿了,最终却不提这笔钱,那就可能是两家合谋。毕竟,余风身上有多少钱,酒楼是第一知情人。 怕是怕衙门最后把钱还了出来,说是因为无人认领,只得充公。最后衙门没事,锅全甩在酒楼身上,随便定个罪,还是不能替余风洗冤。 最好的结果是——能够借此案,认定酒楼与衙门是一伙的。酒楼将人打成重伤,交给衙门,衙门用刑过重,两者相加,合力致人死地。这样一来,才能将幕后黑手一网打尽,余风案才能真相大白。 “一定要追踪到钱的下落才好,否则此事可轻可重,真相难明。”钱老板强调道。 其余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还有——”贺文再度整理思绪,“可曾有人亲眼目睹余风与酒楼的人发生冲突,因何事冲突?发生口角之后,大打出手的情景可有人看见?去了衙门之后,具体情形如何?是否用了刑?用了何种刑?人既死了,仵作验尸的结论是什么?如果按官家对外公布的,说是病死,那么这份验尸结果是谁出具的?要想翻案,必须找到当事人来指认才行。” 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可是偏偏,这些都是衙门或是酒楼里的人才清楚,而这两个地方,以他们的平民身份,都无法介入。衙门不说了,酒楼也不能去。毕竟他们是外地人,进去一开口,就会打草惊蛇。 “还有,现在又牵扯进来一个人。”先克想起他们昨晚分析案情时候提起的,来寻找余风的朋友。“我们把余风的朋友称为王五。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王五已经逃回家就算了,如果没有回家,他会在哪里?如果他还在这县城呆着,恐怕余风的案还没厘清,又要多一条冤魂。” “依县令大人的魔性,此人如果落到他们手中……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钱老板的神情和语气都表明,此人的命运很不乐观。 第50章过往喜悲 “此人如果今天找到便罢了,如果找不到,现在暂时顾不上了。”贺文决定先分清主次,“我们要分三路人马,跟进此事。第一,找到钱款下落;第二,在酒楼找到相关人证;第三,衙门的狱卒、仵作必须站出来作证。” “除了第一项,其余两项,难上加难啊。”钱老板撇嘴摇头,可见他也非常为难。“酒楼全是他们的人,衙门不用讲,我那几位兄弟也近不得半步啊。” “直来直往行不通,咱们可以旁门左道啊。”贺文看看钱老板,又瞟了瞟于掌柜,“于掌柜,你说是不是?做什么事没有困难?事在人为嘛。” “前辈说的是。”见贺文看向自己,于掌柜心里想,你的意思是,旁门左道就让我来走?不是不行,我是怕,走着走着,湿了我的鞋。你们是外地人,大可一走了之。我那么大的作坊,全家十几口,一个都跑不掉啊。“只是,正如钱老板所说,”他看向钱老板,“他曾是公门中人,又有兄弟在内,都无半点线索,更何况在下一介布衣平民?” “于掌柜和钱老板都有顾虑,贺某明白。”贺文能听出两人的推托,也表示理解。 从他与钱老板的几次交谈中,他隐约能猜到,县令大人与他一定有着很深的仇怨,他才决定离开衙门,或者说是不得不离开。于掌柜,不用说,生意做得大,人面广。他们两人都根植于本地,有许多避忌。有安全方面的考量,尤其还有家人要照顾。一旦案情深入,很可能会危及性命,不得不思量再三。 可是,目前他们六人没办法亮明身份。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也无法保护他们及家人的安全。贺文想,可能要向大将军请求支援,以备不虞。毕竟,在这县城之中,县令大人可是地头蛇。依他们目前对他的了解,他的贪婪凶残万一被激发起来,后果恐怕难以想象。 作为朋友,贺文也不愿意让两位朋友遭遇随时可能被波及的风险。 贺文说道:“书云‘择友才交,必交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贺某初来乍到,有幸结交到两位——正直坦率,又兼见识广博,实在是三生有幸。既是朋友,也不忍朋友为我之事,身受其累。” “这样,咱们先拿出可能采取的对策。之后,贺某会请求可能的支援,免除两位的后顾之忧。不知两位是否还愿意帮我们的忙呢?” 钱老板和于掌柜对视了一会,然后低头沉思。他们明白,贺文所说的支援,意思就是——他要把身份慢慢透露,底牌一一亮出来给他们看。这是对他们的信任。他确实把他们当成朋友,这一点毋庸置疑。 同时,他也强调,会保证二人的安全。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在看清这六人的真正实力之后,再决定以何种形式帮忙,参与什么程度。如此看来,主动权是在他们手上的,他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凭于掌柜和钱老板的阅历,早就嗅出了这六人的不同寻常。他们既然从一开始就选择加入了他们,实在没必要此刻抽身。如果到了关键时刻,他们的实力不堪一击,他们停止行动即可。无论如何,他们决定赌一把。 “其实,衙门那边,拿钱收买即可。”钱老板说得简单明了。“县衙之内,虽说全是县令大人的同党,但是,他们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不可分离。仵作、狱卒等人,只要出的价码够高,从他们口中套出实情并不难。” 钱老板顿了一会,看向贺文,“如果想要他们当堂作证,就要看六位贵人的能耐了。”言下之意,这个环节,钱老板在是不参与的。 “明白。”贺文很清楚,最终撬动这个案子的支点是他们背后的权力。是形而外的权力,而非隐藏的潜力。亮出这个,相当于战场上手执尖兵锐器,敌方闻风丧胆,我方才能所向披靡。“‘醉仙楼”那边,要如何操作才好?” “依在下愚见,酒楼那边,派人混进去做伙计最理想。”于掌柜这样说,是有原因的。“酒楼那边,人多眼杂,谁招待了余风,谁打了他,涉及到的人不少。如果派人暗访,一时半会问不出什么名堂,还会招人怀疑。 “酒楼伙计流动性大,经常流失又要招新。如果能趁此混进去,一来可以熟悉他们内部人员分工,二来,认真留心打听,偶尔多嘴问几句,也不至于引人怀疑。”说完,于掌柜看向贺文。 “于掌柜所说有理,只是派遣伙计之事……”贺文想,我们六人,一听口音就是外乡人,长得也不像伙计。暴露身份不算,去了也收效甚微。要去肯定要找个本地人,最好还做过伙计,普普通通,相貌平平。这样才能无声无息的潜伏进去,不会引人注意。 “就由我来物色人选吧。”于掌柜既然主动说出了酝酿胸中已久的主意,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毕竟,他朋友多,既有掌柜当家的,也有跑堂做事的。无非是找个自己了解信得过的人,花点钱请他提供情报而已。当然,还得等“醉仙楼”招人才行。这个应该不难,毕竟人来人往,东家不成打西家。 “于掌柜果然爽快,贺某在此谢过。”于掌柜主动揽下这事,贺文由衷的高兴。“所有打点的花费,我们一力承担。” “衙门那边,我请兄弟出面牵线,提供相关人员的出入场所、为人秉性、喜好等等。有了这些信息,我们这边再派人去接头即可。”钱老板想,一方面要保护兄弟,另一方面,也要保护自己。他只说派人去接头,并没有指明是谁,就是将问题推给了贺文。 “好,我会安排。”贺文点头,“只要知道在哪里能遇到这些人,他们有什么爱好习惯,目前遇到什么困难等等,我们就能有针对性的突破他们。争取一击即中,将他们收买。” 贺文理解钱老板的难处。熟悉衙门又曾在里面做事,这是他的优势。太过熟识容易引起怀疑,招致危险,这是他的劣势。所以他是万万不能出现的。 “只要钱老板的兄弟把这些信息拿到,我自会教人与他们接触,绝不牵连他们。”说到这,贺文又看了看于掌柜,“于掌柜这边也一样,确保此事不要牵连到你本人,千万注意保护好自己。” 对策已定,钱老板这才吩咐拿上一坛酒。四人分着,你一杯我一口的,好不开心。 两个人的命运引起的风波,从他们决定介入其中开始,便已酝酿积蓄。随着他们一点点的深入挖掘,渐渐蔓延成积水,引发成巨浪。最后甚至惊涛拍岸,差点将他们一并卷入,吞没。这一切的背后,是权力剧烈碰撞的天性使然。 当他们慢慢揭开真相的面纱,血腥和暴力摆在他们面前。要么成为血腥暴力的牺牲品,要么手持暴力将对方打倒在血泊之中。任何介入这个游戏的人,当他进入这场游戏,便注定只有生或死两种命运。 钱老板曾说过,自家酿的酒,千杯不醉。酒逢知己千杯少,再加上今日于掌柜带来了线索,事情有了大概眉目,不由得多喝了两杯。掌柜渐渐手脚无力,软倒在坐椅上,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要去送酒,东边张家……”其余三人大笑不止。 为了不耽误正事,他们帮他叫来伙计,扶他进房休息。又叫伙计问清楚老板娘,今日要送酒到哪里,赶紧派个人送去。一问才知,今日事情不多,只有两家,只得安排伙计送酒去了。 于掌柜本来是有事下午要赶回去,聊起劲来,便也坐着不肯走了。他们三人没有钱老板喝得多,此时还能神智清晰的坐在桌前闲聊。 “这个钱老板,醒来有他好看的了。”于掌柜剥开一颗花生,送往嘴里,语气有点幸灾乐祸。 “哦,会是谁让钱老板不好过啊?”先克很好奇。 “还不是他婆娘。”于掌柜拍下手上沾染的花生皮,喝下一口酒。“老板娘啊,什么都好,就是最恨酒醉之人。可偏偏——”说着,于掌柜笑了,“嫁了卖酒为生的钱老板。你说人生多奇妙。” “哦,有这等事?”先克他们住店几日,都是早出晚归,跟老板娘只是打个照面而已。“老板娘看起来是位明白事理,勤劳持家的贤内助啊。” “贤内助不假,生平最憎醉酒之人。”于掌柜似乎想起什么,嘴角有抹戏谑的笑,“我记得去年什么时候,钱老板不知为何喝醉了。老板娘气得啊,丢下孩子不管,离家去往其它客栈住了三天。后来啊,钱老板三请四求的才把她哄回来啊。” “去其它客栈住了三天?”先克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她一个女子……好像不方便吧?”虽说江湖儿女多奇志,可是老板娘一个人,放着家好好的不住,自己家还是开客栈的,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据说啊,也是跟她家境有关。”于掌柜压低声音,“说是她父亲本是个手艺人。有一日,不知因何不顺心,买酒回来喝。喝完之后,出去与人口角,结果被人打伤,不久就伤重不治。” “难怪了。”贺文表示理解。“不过,钱老板今日喝醉完全是因为我等。如果老板娘要责怪,我们去帮他说几句好话得了,省得人家夫妻不合。” “我啊——”说着,于掌柜又变回早上那个与钱老板笑闹的损友。“不会帮他说话,趁机看他笑话就是了。反正他们俩,就是对欢喜冤家。” “欢喜冤家?”先克毕竟年轻,好奇心重,于掌柜所说,马上勾起了他的兴趣。“难道他们俩也是不打不相识?” “这位公子,一猜即中。”于掌柜笑嘻嘻的,对先克竖起了大拇指。于掌柜有把柄在钱老板手上,经常被拿来开玩笑。这次,趁他醉了,他朋友在场,于掌柜玩心大起,决定也要将钱老板的把柄四处宣扬。 “本来啊,钱老板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在一起。他家婆娘呢,曾经也有过一个发小知交,后来不知怎么的,娶了别家女子。有一天,这两个失意人,跟各自朋友出去踏青。不知怎么的,钱老板被误会是轻薄男子,老板娘正被负心人气得没一处发,两人就打起来。” 故事有点长,于掌柜中途还喝了口水。“当然,钱老板是点到为止,对方毕竟是个弱女子嘛。老板娘打完了,气也消了,然后就认定钱老板了。后来,两人就成婚了。” “有意思啊。钱老板的人生,光婚事一项,就与常人不同。”先克听完啧啧感叹,“我说钱老板为何如此有趣,原来和经历有关。” “所以啊,这两人——”说到这,于掌柜又笑得合不拢嘴。“一言不合,就要切磋武艺。见过几次之后,我还建议他俩,干脆到集市摆个夫妻档得了。我保证,绝对有看客,赏得他们盆满钵满的。” “好你个于掌柜,趁钱老板喝醉,把人家糗事都爆了,你可真是好兄弟啊。”听到这,贺文也笑开了。他看着先克,又看看于掌柜,三人互看,笑得捧腹。 “钱老板醉了,我这个兄弟代他招呼两位贵客。他都没付我酬金呢,还能管我说什么不成?”于掌柜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愧疚。 “笑归笑,算起来,我欠钱老板的人情,这一生恐怕都还不完。”说完玩笑,于掌柜瞬间又严肃起来。“当年我们认识时,他还在衙门当差。好几次,如果不是他出手,我已经被冤枉进去了。如果没有他,我……不是死了就是残了。” “啊?”先克和贺文还沉浸在一片欢乐气氛当中。没想到,于掌柜话锋一转,竟是如此急促,两人都不由得发出惊叹。 “我那会刚出来做事,初生牛犊不怕虎。只管埋头做事,大肆抢人生意。谁知有一次,对方正好是县令大人的故旧。后来啊……”回忆起这件事,于掌柜的表情变得痛苦不堪,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形多危急。 “他们寻个由头,将我的作坊查封。说是违反了什么经营,不与官府申报。之后将我投进大牢,想方设法,要将我定个重罪,甚至要置我于死地。”生命攸关之时,说是九死一生都不过分。 说着,于掌柜的眼睛望向窗外。好一会,他才重新往下说道:“钱老板找到我家人,命他们散尽家财,准备财货、布帛、珠宝,送给利害之人。又替我打点狱中上下,让我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他还四处游说,帮我从中斡旋,最后才将我这条命保住。” “钱老板真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于掌柜说得声情并茂,先克对钱老板的为人更是佩服。 “所以啊,你看我跟他,平时没个正经,其实,我欠他一条命。”说到此处,于掌柜又喝下一口酒,“哪天他如果问我要,我一定还他。”说着,于掌柜的眼睛有泪在打转。 “哎,今天是朋友聚会开心喝酒的日子,我们只说开心事。”贺文起身,将于掌柜扶起,拿起自己的杯子,与他的相碰,然后一饮而尽。“钱老板是贞信之人,于掌柜也是性情中人,你们二位都是世间难得的好人。还我等的真实身份,就答应帮我们做冒险之事,真是难能可贵。今天,是我们欠两位人情,将来定会涌泉相报。” 贺文话音一落,先克也举起杯子,与两人碰杯。 干完这杯酒,三人静静坐下,思绪千万。 钱老板的至情至性,于掌柜突然而至对悲戚往事的追忆,深深的触动了先克和贺文。有种力量在鼓动他们,激励他们,他们要做的事情,排除万难也要进行到底。不是有任务在身,而是发自内心的义不容辞。 钱老板没有言明的苦衷,于掌柜现身说法的过往,号称“女侠士”的老太太的叙述,二宝的孤苦无依,还有不曾谋面的余风的冤死——所有人的苦难,全部指向位居公堂中央的那个人。既然是他造成这些苦难,那么,扳倒他,清除他身上的盘根错节,还所有人清白平静,就是他们此行的终极目的。 第51章分化重组 先克六人在平陵城,每日都有新鲜事情发生,事事合力将真相次递推进。 绛城这一边,赵盾等人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三十人名单一一过堂审核,花了整整两天。一班大臣站得腰酸背痛,臾骈和郤缺讲得口沫横飞。时间有限,安排紧凑,终于把名单审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接下来,有事不得前来或职级太低不能登上大殿抒发己见的低级官吏,纷纷上书。有毛遂自荐的,有建议另选贤良的,有对某个名单上的人不以为然,建议撤换的。这些信息汇总到赵盾的书吏处,转呈臾骈和郤缺。 两人星夜赶工,一一审阅,遴选裁汰。等到划定何人待定,何人可任用,分门别类,轮廓渐渐清晰之时,已经是第四日。二人约好第二天一早去往大将军府,商议定下最终名单。 赵盾的病也一天天好起来。在家批阅重要公文,没有不相干的人打扰,还有臾骈和郤缺陪伴,三人有说有笑的吃饭,赵盾很是高兴。他私底下认为,此次病的真是天助他也。既解决了为想方设法拖延名单找理由的烦恼,又发掘了手下两名爱将的特殊功能。 那天,郤缺来探望赵盾,一脸的诚惶诚恐。后来听说是为了请他吃饭,又是一脸的愕然。最后回想起被臾骈骗得忐忑不安的狼狈,气得放出狠话,要臾骈小心,下次别有把柄落在他的手上。每每思及此,赵盾笑得肠子都要纠结。 这几天的快乐,是新君继位后,赵盾难得的轻松时刻。眼见病一天天的好,他知道,他的休息时间结束了。他派出的各路人马应该已经陆续到位。而对方,不会任他们顺遂。所以,他养精蓄锐,严阵以待。 臾骈和郤缺来到将军府的时候,赵盾正低头沉思。他全神贯注,想得极投入。听到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 “大将军精神大好,可见病根已除,气色更胜过以往了。”臾骈说道。此时,赵盾面色红润,正笑眯眯的看着二人。 “是啊。”郤缺也附和道。最近几天,每天都来将军府报道,看到大将军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他也跟着高兴。 “想到病好后,不能再躲府里了,我这舒服日子啊,怕是到头了,竟有点舍不得呢。”赵盾招呼两人坐下之后,感慨一番。想着要面对的事情,竟有些逃避的情绪,摇摇头,强令自己压下去。 “大将军身负治国大任,责任重大。再不去“丝纶阁”,恐怕群臣离心,政务迟滞,人心不安啊。”郤缺就事论事,想了想,又觉得太过严正,又把话修饰一番。“责任重大,难免心累,只愿我等能尽犬马之劳,为大将军分忧。” “你们已经为我分担许多忧了。”郤缺一本正经,赵盾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他赶紧放松口气说道:“这几日有你们两位为我奔波,还有人陪我吃饭说话,我已经很满足了。”这几日,幸亏有他们,否则赵盾还真不轻松。 “大将军客气了。”赵盾如此诚挚,臾骈有点不安起来。“属下做的都是份内的事。大将军抱恙在身,本就应该休息。” “休息够了。”说着,赵盾还伸展左右手臂,表示自己可以开始做正事了。“咱们今天要把名单确定下来。” “我二人已将名单做了标注,请大将军过目。”说着,臾骈把名单递给赵盾。 赵盾接过名单,初略一看,名字被圈出的,大约有十人。有些上面有其他人名在上,似乎是替代人选。“有十人被单独勾选出来,是建议不用的?这上面写的人名,是替换他们的吧?” “正是。”郤缺画的圈最多,他解释道:“对他们的反对之声较大,故此将这些人剔除。至于上面所写之人,有些是自我推荐,有些是推荐他人的。” “哦,”有人自我推荐,这个倒是有点大胆新奇。赵盾问道:“有几个人是自荐的?” “共有三人。”郤缺一一为赵盾指出。 “这三人都是什么来历?有何专长?可曾了解过?”赵盾对他们很感兴趣。 “这三人,目前职位较低。”臾骈负责做替代人选的背景调查,所以他最清楚。“但是,品行和才干都属中上之选。行事端正,务实勤奋,兢兢业业,各有专长。” “既然如此,为何位列低职?”这三人明显不是他们一边的,否则早就被委以重任派出去了。既然不是他们这边的,那肯定是“五君子”一派的,既然是同一阵营,为何不被重用?赵盾满脸疑惑。 “大将军,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赵盾的发问,勾起了郤缺的回忆。许多话涌上来,他想说,又有点顾忌,怕把眼前这位大将军得罪了。 “郤将军但说无妨。”赵盾直视郤缺说道。 “我国的官员升迁,通常是各部长官向上荐举手下得力之人,之后各卿大夫表决,如果通过即可任命。各部长官均分列阵营,依附于六卿。所以,这些长官要用的人,必定也是早已得到六卿暗许或有意栽培之人,在表决之前已经定案了的。” 说到这,郤缺偷偷觑了一眼赵盾,见他没反应,他继续说道:“当然,也有部分是自下而上,由各部长官向卿大夫举荐的。但是,这些被举荐的人,必定要与这些长官合拍投缘,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能给他们好处。” “比如钱财方面的贿赂。因为这些长官要与六卿拉近距离,必须要进贡钱财以表忠心。如此以来,层层都向下伸手,最终,重重盘剥全部会落到平民百姓身上,以满足各级的贪欲。” 郤缺之所以不吐不快,是因为他想通过这三人,告诉没有历经百般波折就能坐上巅峰位置的幸运儿——大将军,他们面临的现实是怎样的。如果真的锐意进取,需要面对的将是多么激烈的对抗。 “也就是说,这三人是属于没有打点好自己的长官,只知埋头做事的老实人?”赵盾问道。 赵盾知道,自己是幸运的。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机缘巧合成就了他。是的,在他没有踏入政坛之前,许多规则存在已久,似乎无法撼动。可是今天,他既然坐到这个位置,需要更多才干品行出众的人,为他所用。只有打破这些陈规,让更多人才进入中高级官员序列,才能真正把这个国家治理好。 百姓合乐,国内承平,诸侯不敢小觑——这是他要实现的政治理想。任何阻挡他往这个方向行进的人,都是他的绊脚石,他会毫不犹豫的将之搬移。 “这三人都出身贫贱,世代务农为生。由于劝课农业,兴修水渠,要从各县招募人员做事,他们对农事水利颇为精熟,又吃苦耐劳,渐渐脱颖而出。不过——” 郤缺撇撇嘴,“干了许多年,虽然终日辛苦劳碌,仍然薪水微薄,只够养家糊口,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打点上官?人微言轻,搜刮聚财之事,轮不到他们。重大决议也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小小一粒尘,好容易穿身官服,求个安稳而已。” “他们还敢自我推荐,真是勇气可嘉。”赵盾频频点头。“此次荀林父等人大献殷勤,假装忠心,倒也不是没好处的。起码给我们要做的事造了势,我们还能借此发掘深埋地下的金子,不失为喜事一桩啊。” “那,依大将军所说,这三人——”听口气,这三人应该被列入名单。同为寒门子弟,臾骈由衷的希望有更多这样一腔热忱有才干的人被纳入晋国的官僚体系。他渴望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一起为晋国霸业并肩作战。 “这三人,你们二人均考核过?并非道听途说?”赵盾看向臾骈和郤缺,两人不约而同的郑重点头。“既然如此,就将圈中的三人划掉,用这三人替代。另外——”他望向郤缺,“你帮我盯紧这三人,观察他们去到各县之后的表现。命他们与你单线联系,我要他们为我们所用,发挥他们的特长。” 三位一身抱负,隐忍多年的普通小吏,终于盼到新君继位,执政大人有心兴利除弊。这是十年难遇的机会,他们冒着越级上书,可能被长官敌视甚至摒弃的风险,放手一搏。终于,生命中最温馨的一缕春风,将他们从笼中解脱。 当他们振动翅膀之时,风正起,他们渐渐远离地面,飞向高处。当他们向下俯视,过去渺如尘埃,抬头远望,海阔天空。 “另外还有七人,情况各异。”三人已定,臾骈松了口气,剩下还有七人,接着讨论。 “这件事情有点怪。”郤缺说道:“这七人里面,有三个人,据我所知,都是先都将军的部属。他们主张把某人换掉,启用另外之人。另外之人,既不是推荐之人的密友,也不是先都将军信任的部属。” 赵盾扬扬眉,问道:“有这等事?难道是因为他们得不到出差机会,心有怨望,所以要借机打乱上官的部署,以泄心头之恨?” 臾骈摇摇头,“属下查过这三人,才华能力都是中上之选。与他们举荐之人,不相上下。只是,他们为何没有举荐自己,令人费解。” “是啊,这三人,属下最近考核新兵时与他们有过合作。他们与我配合默契,处事持平,看来也是得力能人。为何不大胆自荐,反而要为他人作嫁衣?”郤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与臾骈还为此想破脑袋,议论不休,愣是没个定论。 赵盾看向二人,低头又念了念三人的名字,说道:“这三人品行才华都是中上,推荐之人与他们虽不熟识,却也是可用之材。那么,他们有心打乱上官的部署这一目的,可以排除。” 赵盾沉吟片刻,又缓缓出口,“他们推荐之人与他们不熟悉,是为了表明他们其实并无私心?但是偏偏这些人与他们又能力相当,这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什么呢?赵盾快速转动脑子,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们其实想推荐的是自己,只是怕得罪上官,所以才行此曲折之事。” 臾骈瞪大眼睛,“他们推荐的并非先都将军的人,这本身就是得罪了上官啊。” “你们把他们推荐的人的背景找出来,”赵盾思来想去,唯一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推荐的人,虽不是先都的部下,可是应该也是‘五君子’信任或是不排斥的人。所以,严格来说,他们推荐的还是自己人,只是关系相对疏远一些。” 郤缺马上把名单拿过来,对着这三人推荐之人,反复的看,认真的想。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出声:“大将军的猜测是对的。被推荐的三人,分别所属荀将军、箕将军、士榖将军麾下。也就是说,这三名推荐者其实与刚才我们所说三人一样,都是怀才不遇,渴望一展长才的?” 臾骈也对着名单反复细看,又看向两人,“这三人,心机城府之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或者说,他们可能有不能言说的苦衷吧。”赵盾顺手拿起一杯茶轻啜。 臾骈试着剖析道:“他们得不到先都将军的赏识,但又心怀壮志,渴望建功立业。名单上的人,明明实力不如他们,却因为善于奉承,得到重用。他们不想直接点破,只得主张另有合适人选。我们看到势必会有疑问。当我们拨开迷雾时,定会发现他们的真实企图——他们是用迂回的办法让我们明白,他们也是可用之材。” 赵盾点头。“这些人,不如刚才那三人勇敢直接,义无反顾,肯定是有原因的。毕竟,他们具备一定的能力,目前也有一定的职务在身,所以顾虑会多些。” 赵盾的看法,初看有些牵强,但是他的思考角度确实新颖。仔细一想,似乎只有这一种可能。郤缺对此是万分佩服。“大将军所想,真是令人耳目一新。诗人喜借风雨迅疾,言身世凋零,这三人,却借引他山之石,实言此地良玉无人赏识。” “既然他们的用心已被我们知悉,那我们选择哪三人好呢?”臾骈问道。此三人和彼三人都差不多,该如何抉择是好? 郤缺想了想,心下有了主意,“既然这三人如此小心隐藏心事,目的就是为了推荐自己,他们的人品、性情、处事皆在可选范围之内,何不成全他们?” 赵盾没有直接表态,他看向臾骈,“臾将军以为如何?” 赵盾没有直接附和郤缺,肯定是因为,他心中所想,与郤缺的不太一致。但是又不想太快下结论,于是才来问自己的意见。想到此,臾骈顿觉得自己的意见非常重要,要慎之又慎。于是,他回道:“容属下再想想。”说完,他就陷入了沉思。 室内静悄悄的。太阳照射进来,温暖适意。光线所及,还有不惧寒意的小鸟停留在案头。它四处张望,似乎也在静待三人的最终决定,才能确定是走是留。 “想好了。”臾骈注意到,两只小鸟在砚台停留,彼此对望,似乎在讨论什么。他咧嘴一笑,看向赵盾和郤缺,说出自己的意见。“既然这三位向我们推荐了三位人才,我们就顺水推舟,任用他们举荐的人。”赵盾点点头,郤缺则一脸愕然。 臾骈又接着往下说,“他们举荐的三人都不是先都的部下。如果选定他们,就会造成先都和荀林父、士榖等人的矛盾。他们会互相猜忌,认定之所以换人,是因为三人所属的长官授意。他们想推翻他们原先的决定,却又不公开坦诚的说出,可见有人心怀他想。” “选定这三人,必定会加剧他们内部的猜忌,让他们自乱阵脚,产生裂缝。这是其一;其二,这三人的心思既然已被我们发觉,我们可暗中赏赐他们为国举荐人才。同时暗示他们,将来定有让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看他们是否能为我们所用。如果可以,经由此事,我们就能一箭双雕。” 臾骈说完,郤缺的表情由惊讶转为释然。他点点头,接着又站起来,竖起拇指,夸赞臾骈道:“臾将军真是智勇双全。心智之通达,思维之缜密,在下甘拜下风。” “郤将军过奖,臾某不过是多想了一层而已。”臾骈心想,如果刚才自己第一个发言,可能也会跟郤缺说的一样。看到赵盾的反应,似乎还有别的可能,他才思考了片刻,尝试其它可能性,想到这个办法。 郤缺似乎对自己的仓促说法非常在意,赵盾含笑看向两位,说道:“郤将军说的在理,臾将军说的更全面。依照郤将军的做法,这三人也能为我所用,臾将军所说,则多了一个打击对方的办法。两位将军都是尽心尽力,想方设法的为在下分忧,都值得嘉奖。” 赵盾平衡二人的用意十分明显,郤缺和臾骈异口同声道:“大将军过奖。” 赵盾说道:“既然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们对这三人的处置,就依照臾将军所说,用三人推荐之人。” 第52章名单落实 还剩下四人,郤缺念出他们的名字,说道:“推荐替代他们的,均是职级较高的各部副手。被推荐之人,除了能力才华人品过硬之外,更重要的是,均是资深之人——在一个位置耕耘许久,经验丰富的专才。” “被否定的四人,是因何种理由被他们否决的呢?”赵盾问道。 “说是这四人,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而且大都没有在同一职位任职很久,就不停轮换。”臾骈在名单上备注有四人的信息,“我查过,确实如此。只是这四人,跟几位将军走得比较近,是他们身旁的红人。” 赵盾想想,用自己信任的人也无可厚非,只是与被推荐之人相比,反差似乎有些大。“照你这么说,被推荐来替换这四位的,与名单上的四位,似乎是一南一北,相去甚远啊。” “正是。”说到这一点,郤缺也深有同感。“被推荐的均为老成持重之人,名单上的人则是年少得志的。同时,推荐他们的,也都处世沉稳,威望颇高。” 如果不接受提议,则是顺着“五君子”的意。接受建议,选择年长的,可能确实能做事,但是意味着跟“五君子”针锋相对。这个选择,用意太明显,结果太过鲜明,需要参照别的人选来平衡才行。“除了这四人,在已经选定的人员里面,有像这样与几位卿大夫走得很近的吗?” 赵盾的意思是,既然自己派人在先,而且还有先克这支奇兵在外,在这件事情上,他们已经占据了主动。既然如此,没必要在此处再公开制造新的摩擦。 没想到赵盾会突然要回顾其它人员名单,臾骈赶忙说道:“大将军稍侯,容属下一一复查。”接着,他拿过名单,对照这些人的详细资料,飞快的做着标记。郤缺也过来帮忙,将他手中的资料分为两半,一人一半。 两人很快点清,接着再汇总,再次确认无误后,仍是由臾骈回答赵盾。“经查,剩下二十六人,有六人与各位卿大夫走得很近。而且,他们的资历品行比刚才四位的评价还高些。” 赵盾想,被否决的四人能上名单,难道仅仅是因为是卿大夫的红人?应该有点能耐才对吧?他沉默了一小会,又开口道:“四人年轻,资历浅,才干又不行,确定属于平庸之辈?” 郤缺说道:“如果非要严格筛选的话,这四人可说是三十人名单中最平庸的四人,却是如今势头最盛的四人。所以——”郤缺看出赵盾的犹豫,赵盾在权衡利弊。 多四个平庸的人,意味着就少四个可以争取成为他们的人。毕竟,如果任用被推举的四个才华横溢却苦于没有机会的人,他们一旦获得机会,便会成为一飞冲天的鹰隼,于赵盾一方必定颇有用处。这次去往各县,就是对他们的公开考核。如果他们能顺利通过,对赵盾要着手深入的革新事业,可说是如虎添翼。 可是,被放弃的四个人,偏偏地位又如此微妙,与被推荐之人又泾渭分明。这就是抉择艰难的地方。 “被推荐的四人,不取代四位红人,而是替代剩余二十六人的四人,可以吗?”赵盾问道。 赵盾的想法是,年轻的四人不动。被推荐的四人,如果真的属于有才干的人,比其余二十六人中的某四个人更突出,则可取而代之。毕竟人与人的关系亲疏远近,与感情习惯大大相关,他不想因此横生枝节。另一方面,又不想错失此次争取人才的机会。要想两全其美,只有另寻其它突破口。 赵盾的意思,郤缺和臾骈马上就明白,于是两人又忙碌起来。像刚才一样,分工合作,逐一审核。与刚才略有不同的是,两人还低声交谈,将好几个人拿来与四个被推荐的人对比,又谈了好一会,终于得出结论。 郤缺把四人的资料递给赵盾,等赵盾过目之后,重新抬起头,他才发话:“这四人,从关系上来说,并非卿大夫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其次,才干也确实比不上被推荐的四人;再者,他们的阅历也太浅显。” “如果是这样,就把这四人拿掉,代之以被推荐的四人。而且,这四人也与三名自我推荐的人一道,”说着,赵盾看向郤缺,“与你单线联系,直接对你负责。” 赵盾想,既然已经选定了这四人,推荐贤人的“伯乐”也不可忘记。他吩咐道:“四位荐贤者,要公开赏赐。号召众臣以他们为榜样,为国家社稷选贤荐能。此事一定要大肆宣扬,举国皆知。” 赵盾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更多的人投身到他的阵营。目前有人跟他对着干,试图拦他的路,这种情形一时半会没办法改变。仍有许多人,因为看不清楚他的决心到底有多大,所以摇摆不定。这些人占据多数。 如果能把这些人争取过来,双方的力量对比就会改变。赵盾这位初来乍到的执政大人,不仅拥有名头,还会有一批真心拥护他的人作为他革新除旧的后盾,这才是赵盾最看重的。 整理并誊写好终极版三十人名单,三人都如释重负。 臾骈感触颇深:“选择人员出行一事,从对方抢到主动权,到改由群臣商议,渐渐主动权转换到我们手上,真是一波三折。短短几日,领略了世事无常,瞬息变化,真是应接不暇啊。” “是啊。”从被赵盾调派来处理此事,一步步的被提拔重用,亲眼见识到政治的诡谲变幻,郤缺也是感慨不已。“这段时间的所知所见,超过以往十年。” 通过这段时间的密切接触,郤缺眼中的赵盾,不再高高在上。他有想法,有冲劲,虽有万千阻碍,他总试图突围。当然,他也是个人,甚至还是个有点寂寞的人。强拉两位属下陪他吃饭,跟他调笑,他会突然变得像个孩子般容易满足。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本以为已走至绝境,转眼间又柳暗花明,一马平川。世事如棋,动一步又牵动大局,后果难料。”不光两人,赵盾也有许多感想。 “幸好,目前看来我们赢了不少棋子。三十人名单中,有七人直接为我所用,有三人可争取加入我方,有四人又因我们获得莫大的荣誉。这些人,很可能不仅自己站在我们这边,还会鼓动更多的人支持我们。人,才是我们未来各项事业推进的重中之重啊。” 赵盾非常清楚,他坐到这个位置,权力可以支配许多人为他所用。但是,要让这些人发挥才智,竭尽全力的做事,主动积极的寻找机会把事情做得更好,他必须得到这些人的心。如何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而非驱策车马似的,被动前行,是他整个政治生涯始终都要摆在第一位的事情。 攫取了权力,地位已稳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人看到,他赵盾想要做什么,必定会坚决始终的做下去。如果有人愿意与他一道,他必回报对方高官厚禄,升迁提拔,天空广阔任高飞。 所以,赵盾要发掘更多的人才。只要这些人得利,便会有更多的人争先恐后,趋之若鹜。一切,现在才刚刚开始。 “大将军所言极是。”臾骈细细想,他们不仅有购买军械的二十二人,还有七人为他们所用。而对方,名义上是三十人,实质上有七人已是心在彼处。“算起来,我方一共派出二十九人,对方派出二十三人,我方占据上风。” 说到二十二人,他们已经出发近五天了。赵盾问道:“不知这二十二人,是否都如期赶到了目的地?” “报大将军,”由于多了筛选三十人名单的工作,两人分工,臾骈的精力更多用在跟踪二十二人上。“今日一早,已经收到五路回报,说是已经到达目的地。另外六路,由于路程稍远,恐怕还要一两日才能有确信。” 赵盾很满意,他点点头,“这五路人马一路可顺利?” 臾骈用力摇头,郤缺也是,两人脸上均是苦笑。 赵盾一脸疑惑,郤缺解释道:“说到这五队人马的遭遇啊,恐怕要三天三夜才能说完。”说着,他又看向臾骈,“还是让臾将军来说吧。他是全盘谋划者,详情他比我更清楚。” 赵盾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不知两人推托来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怕赵盾等急了,臾骈说道:“是这样的。当天呢,这些人出城时候,我给每组人都留了个锦囊。还吩咐他们,出城之后在某处才打开。锦囊里写的是他们此行的真正任务。另外,我当时预料,对方的人员名单既然已经被耽误,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还给他们准备了假的身份文牒。” 听到此,赵盾愣住了。“臾将军的做法,怎么看都像传奇小说所写,又是锦囊,又是假身份。”赵盾是真的没想到,臾骈竟会想得如此细致周全。当然,由此也可见他对此事的用心。 “一刚开始,我也认为可能是多此一举。”臾骈补充说道:“后来想,即使用不上,也不会造成什么不利的影响,对吧?万一有用呢?结果,这五路人马回报的时候,我吓得心都快跳出喉咙。” 赵盾插嘴道:“看来是假身份派上大用场了。” “是啊。”一说到这,臾骈的语气变得急促,感觉当时的紧张又卷土重来,至今仍未平复。“有一路人马来报,他们去到县城的附近,还未及进城。因为有事,他们就在附近多停留了一日。结果,不经意得知,当地已经设卡。说是最近有大案情,县令大人命令彻查来往行人。” “他们以为是凑巧。结果,一打听才知,这个命令是两三日前颁布的。据内部人员说,严查还专门针对从绛城来的人。这个用意就非常明显了。于是,他们不得不乔装改扮,用了假身份才顺利混进县城,入住了客栈。” “他们竟敢如此嚣张?”听到这,赵盾一脸的难以置信,火气马上就要上来。“我们的人,以为国购置军械的名义出公差,他们竟敢设卡拦截?” 郤缺赶紧安抚,“他们是螳螂捕蝉,我们是黄雀在后。我们技高一筹,功力远在他们之上啊。更何况,还有臾将军的未雨绸缪,智谋先行。” “他们设卡,目的肯定是针对我们。”臾骈赶紧回到正题,将此事摊开来分析。“可是他们也知道,就算抓了我们的人,只要到时亮名身份,他们也要放人。否则就是公然阻碍朝廷官员办理公事。所以,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将这些人关押起来栽赃嫁祸。” “我猜测,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耽误他们的行程而已。把他们暂时约束起来,等到这边名单放行,再找个理由,说是为查清案情,太过小心,误伤了自己人,再把他们放了。此时,我们的人已暴露,去到哪里他们都很清楚,根本无法隐藏行踪,只得乖乖的置办器械。” 赵盾点点头,眼里满是赞许。“臾将军所想所虑,实在非常人所及。刚才赵某还在笑,说你的布局如戏。现在看,世事远比戏码精彩。神妙莫测,玄之又玄。对手比我们想象的还狡猾,真是诡计多端。” “大将军过奖了。”臾骈说道:“属下和郤将军商量时,他曾提醒我,要灵活百变,不能轻视对手。我才多想了几弯,多准备了些后手。” 郤缺摆摆手,说道:“臾将军这是让我无功受禄啊。当时说起之时,我不过是例行提醒。锦囊和假身份,从提出到最后落实,全是臾将军一人之力。郤某惭愧,未曾出过半分力啊。” 两人继续这样推辞,下文没法接,臾骈只得把话题打住。“郤将军也不要太过谦虚,是咱们两人合力,才将事情解决的。”说完,他又看向赵盾,“这还只是第一支队伍。其它队伍的来报,更是五花八门,情形各异。” “竟如此曲折?” 赵盾的脸上写着大大的惊讶。 臾骈心想,再不把话说完,估计大将军的表情更是层出不穷。“后来回报的队伍,有的是因事赶路,提前到了。结果呢,不知什么原因,有官兵来查,被他们顺利躲开。有的为了躲避盘问,假身份不足为凭,只得化装成牧羊人,表演一番,才被放行。” “还有的,一进城就被发觉,引得捕快四处搜查。只得将自己弄成黑脸,说是长年服苦役,疲惫至极,最后晕倒了事,才算逃过一劫。”说完,臾骈无奈摇头。不由得感谢自己当初选人的明智——幸好选的都是脑子灵光,擅长应变的。否则,后果真是难以想象。 赵盾听得一愣一愣的。大张旗鼓的实践先君遗愿,进了城,还得十八般武艺一一展示才能过关。这些人,是有多不把他赵盾放在眼里?一方面气得牙痒痒,一方面又感谢有这两位忠心于自己、又兼多闻善断的谋士在身边。 赵盾问道:“如此说来,当初你们二人选人时,多才多艺才是首要条件吧?”这些人,又会化装,又会装晕倒,那么多才艺傍身,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这回,郤缺有话要说了。“是啊,当初,我主要考察人的品行和才干,做事循规蹈矩的优先考虑。臾将军却跟我说,品行在先不错,脑子灵活才是关键。” “他还说,人的样貌不用一身正气,要其貌不扬才好。最好是放在人堆里,看了都记不住的最好。现在看来,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混迹人群,经得起反复折腾,滑溜得如同泥鳅,他人奈何不得。” 说完,郤缺和赵盾对臾骈又是一顿大赞,臾骈仍是一如既往的谦虚,连称不敢。谈笑间,他们与“五君子”的第二次较量,又以他们暂时领先告终。 第53章东风已至 “朋来如云”客栈。 先克、贺文、于掌柜三人,从正午喝到黄昏,小酌兼闲谈,好不畅快。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钱老板,半途已经倒下。被人扶到房中歇息,直到傍晚才慢慢醒转。 不出于掌柜所料,老板娘真的和钱老板比划起来。两人从口角,渐渐发展到花拳绣腿,打到院子时,已是兵器相见。惊得三人齐刷刷的从厢房里冲了出去。 看得出来,老板娘出招很急,钱老板则处处防守,只求抵挡住便算了事。虽一时半会没人受伤,可是一人拿刀一人弄剑,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任谁看了都怕。如果不是因为于掌柜有言在先,贺文和先克估计也会被惊吓到。 此时,老板娘杏眼圆瞪,两眼射出的怒火比手上兵器的气焰还要高出万丈。贺文生怕她气火攻心,手下失了轻重,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赶紧大喝一声。趁两人分心,他跳到中间,将他们隔离开来。 贺文开口向老板娘解释,先克和于掌柜也在一旁帮腔。老板娘听后,脸色渐缓,最终收剑。 钱老板早已累得大汗淋漓。 一方面要应付老板娘的凌厉攻势,一方面还要注意不能伤了她。要说真打,钱老板的武功绝对在老板娘之上。只是夫妻吵架,能真打吗?偏偏老板娘对喝醉酒一事又深恶痛绝,任你说破嘴皮,她都不能听进去。钱老板呢,又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一放松,闪了神,戒律抛之脑后。于是,就有了这出闹剧。 “想不到你们夫妻二人的爱好,竟是在客人面前比试武功。”老板娘已进屋,先克赶紧打趣钱老板。 钱老板的脸瞬间爆红,连连咳嗽两声,掩饰尴尬。“让客人见笑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应该喝醉。你看这天——”说着,钱老板指了指远处的落日,“我都睡了快一下午了。下次绝不能再这么喝。” “酒逢知己千杯少。”贺文笑着给钱老板递了条汗巾,“何况今日你兄弟被你一番盛情所邀,下午都没走。可惜的是,你太高兴,自己倒先醉倒了。依我看啊,你的醉是自己心里高兴,和咱们这些个旁人不相干啊。”贺文看出来了,钱老板开始猛灌酒,是在听到于掌柜带来的消息之后。可见对于这件事,他的紧张程度绝不亚于他们。 被说中心事的钱老板,只能冲贺文傻笑,打哈哈。“让贵客见笑了,见笑了。”他又冲于掌柜大叫:“姓于的,我醉了之后,你没跟两位贵客说了什么吧?”这位兄弟喜欢背着他,将他的小癖好或是糗事透露于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防不胜防。这次他醉倒睡着了,肯定让他有了可趁之机。 于掌柜从带领两位贵客亲眼见证他所说之后,神情别提有多得意,生怕钱老板不知是他的功劳似的。听到钱老板问话,他简直是急不可耐的不打自招。“你难道没发觉,两位客人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切磋武艺之时,竟没有丝毫惊讶?” 说着,他还朝先克和贺文挤眉弄眼起来。“就是因为我提前给你们说了,你们才处变不惊,没有被吓跑。对吧?” 钱老板一听,立马将手上的汗巾用力掷向于掌柜。于掌柜反应极快,头一低,躲过了汗巾。他还往前一小跑,跑到离钱老板远远的位置,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你别气急败坏的。你放着客人自己醉一边去了,我帮你陪两位贵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说着说着,话题难免又回到你身上了。说来说去,那不得说些好玩逗趣的?你的琐事我不知,更不知从何说起。只这一件,你说你们夫妻不当场表演,他们也不信我所说的,对吧?怪只怪你们两个冤家,动不动就使剑弄刀的。这回来个现身说法,在客人面前丢了脸,总不能说是我鼓动你们表演的吧?” 于掌柜一边说,一边向钱老板的寝居靠近。意思很明显,这些话是说给老板娘听的。老板娘在里面,肯定一字不落的都听到了的。 钱老板会意过来,大声附和道:“是啊,于掌柜说的没错。下次啊,咱们有话好好说,不在客人面前闹笑话了。”说完,他走到窗户旁边,把耳朵贴在上面,似乎想听里面有什么动静。 忽然,房门“吱呀”的开启,钱老板赶紧转身离开窗户。看见夫人出来,他满脸堆笑,迎到门口,等候夫人发话。 钱老板的神情模样,像个启蒙童子,被先生发现不专心功课,只得静候发落。除了一脸的惶恐,还不时偷觑对方几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暗自猜测,不知是被罚重新背诵还是打手心。 钱老板的表情太好笑。三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站立一旁,拼命忍住笑。 “这次就算了。你也是为了贵客之事,一时高兴忘形。下次不可贪杯误事便是了。”老板娘本是位清秀佳人,放下剑来,轻声细语,更添一股温婉气度。 “我就说我夫人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是我的贤内助。娶到夫人,实在是钱某三生有幸。”一听夫人原谅了,钱老板赶紧顺着杆子而上。说起好话来,真是信手拈来,句句都是女子受用的。 “还有——以后喝酒可以,在家醉了,睡下便是。只是,不可在外喝醉。喝酒误事,我怕像我爹一样……”前一刻还风和日丽的,话音刚落,老板娘的眼泪掉下来,梨花带雨,好不酸楚。 钱老板看得好不心疼,赶忙保证道:“绝对不会!娘子放心,钱某还是知道轻重的人,不会让你担心的。”心下暗喜,看来以后在家可以喝上几杯,也不用兵戈相见了。暗暗给于掌柜点了个赞,真是个好兄弟。“家丑”外传之事也不追究了。 这出戏,以大团圆的方式收场。一旁的看客——先克、贺文、于掌柜,亲眼见证这对欢喜冤家的和好,人人大感欣慰。 这对冤家的打打闹闹,在先克看来,颇有意味。他还没成婚,看了夫妻比试之后,心想,找个跟自己同样爱好武艺的,生活一定火花四射,不愁无趣。 贺文则感慨,这钱老板,生得高大颀长,文武兼备,为人正派还性格温和,除了是个可造之材,想不到女人缘还不浅。那个两小无猜聪明能干,这个缘定终生的也是个动静皆宜的奇女子,真是老天厚待之人。 天渐暗下来,夫妻吵架和好的戏码也看到完结。如果晚饭还继续,下午耽误的事情就要往后再拖,恐怕影响不好。思及此,于掌柜与三人告别。临走前,贺文与他再三确认,这边一旦有了消息,便会立刻通知他。他先物色人选,等到确信,即刻安排人前往酒楼。 临走之时,于掌柜将一袋东西交到先克手里。还神秘兮兮的交待,要他等四位兄弟都到齐,再一并拆开。听于掌柜说得如此慎重,先克只得点点头。 于掌柜走后,先克拿起袋子,反复掂量,只觉手里沉甸甸的。接着又上下晃动,忽儿皱眉,忽儿傻笑,愣是猜不出是什么。好奇如猫,把他挠得痒痒的。贺文走过去,拎起袋子便知是什么,看先克孩子心性大发,不好打扰了他的兴致,索性也摇摇头说不知道。 下午的酒肉还没消化,晚饭不着急吃,两人于是信步去往街市。 “我今日就要修书一封给到大将军,把我们掌握的线索告知他。看他是否能派个人过来,最好有调动军队的信物在身。于掌柜和钱老板担心的事,我也在担心。”初冬的傍晚,山衔落日,寒漪浸人,路上行人稀少。贺文说起自己的打算。 先克说道:“依照我们所闻所见,县令大人可说是势力强大,穷凶霸道之极。相形之下,我们势单力孤。万一身份暴露打草惊蛇,如果没有军队作后盾,县令大人狗急跳墙发起狠来,只怕要连累许多无辜之人。”这县令大人,虽不曾谋面,也能想象出他的轮廓。此人定是残暴狠戾,不得不防。 两人正说着,只见对面走来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的人甚是威猛,腰身挺直,皮肤黝黑,眼窝深陷,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缓辔而行,似乎并不赶路,还不时东张西望,像是要找寻什么。 等他慢慢靠近先克和贺文之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两人,表情从严肃到轻松,甚至还咧嘴一笑。先克注意到他的表情之后,很是惊诧,难道此人是旧识不成?等到马匹离得越来越近时,先克正冥思苦想他到底是何人,忽然听到他开口说话。 “请问两位可是先克将军和贺总管?”马上的人,反复端详,终于开口试探。 “请问足下是?”先克觉得此人面熟,于是率先开口。 来人见两人并不否认,显然被他说中了。于是翻身下马,向两人抱拳致意道:“在下姓孙,是臾骈将军麾下副将,奉命前来与先克将军和贺总管会合。” 先克与贺文对视,简直难以置信,真是喜出望外。刚刚才说要写信求助,结果人就从天而降,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怎能不兴奋雀跃? “原来是孙副将,幸会,幸会。”先克从前跟孙副将有过一两次会面,他不曾特别留意。今天一照面,只觉得面善。孙副将自报家门,他立马想起来了。 贺文也与孙副将打过招呼,点头示意。既然是他乡遇故人,先克和贺文决定把孙副将带到“朋来如云”再细说闲话。 “孙副将是何时来到此地的?是否已经住下?”先克满肚子的疑问,坐下之后,迫不及待要问个清楚。 “回先将军,”孙副将对如此巧合的相遇也是惊喜异常,“小的是今日一早城门刚开便到了,已经寄住在城中的‘青溪客栈’。歇息之后,就骑马四处走,想碰碰运气,不想竟能遇到将军和贺总管。” “‘青溪客栈’?”先克和贺文异口同声道。今日巧合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吧?先克急于求证,“可是集市往北拐弯巷子里的那个‘青溪客栈’?” “正是。”二人对客栈如此感兴趣,孙副将有点不解,问道:“两位曾经去过此地?” 先克和贺文相视而笑,贺文说道:“岂止去过,与这客栈还有许多牵扯呢。” 贺文比先克冷静。坐了这么一会,想起有个重要的问题还没有问过孙副将,于是说道:“孙副将此次离开绛城,由谁派遣?又是何时从绛城出发的呢?” “回贺总管,”只顾闲话相遇的惊喜,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忘记开口,孙副将赶紧回道:“小的是在你们出发第三日一早,由大将军下令,臾骈将军亲自派遣,前来与你们会合。另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呈递给两人,“臾将军命我手持此信物,必要时候可以调派军队。” 原来,临行前,赵盾特意修书一封,上面写着,持此文书者,可调集依县驻守军队,为其所用。当时的晋国军队,除大部分核心精锐在绛城外,零散分布的军队主要驻扎在依县。 赵盾担心,万一遇到什么突发大事,先克他们会陷入险境。有了这个指令,他们就可当机立断,不需要像其它去往地方的人员,遇事只是向上禀报,静等上面处置而已。 这是先克身为中军佐的特殊地位决定的。又因派了赵盾信任的贺文从旁辅助,再加孙副将前来相助,赵盾相信,这个方案是稳妥的。先克纵然年轻,有两个得力助手在旁,调动军队这么重大的事情,势必要三人协商才会执行,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太好了,太好了。”贺文起身,双手握在孙副将的两肩,轻轻晃动,口气激动。“孙副将,你是一员福将啊,你来得真及时你。这张命令,对我们来说,可是雪中送炭啊。” 今天才跟于掌柜和钱老板说起这事,没想到,转眼就迎来了孙副将。这样一来,他们明天就可以着手相关事宜。越早处理,他们可能掌握的证据越多。久了,人证物证没了,到时他们就是能够强制将县令大人处置,也无法令人信服。 一向老成持重的贺总管如此激动,孙副将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小的只是奉军令行事,要说感谢,还得感谢大将军想得周全。” 先克大为赞同,说道:“是啊,大将军一定非常信任我们。他认定,我们一定能查出个端倪,所以才想到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大事已定。孙副将问起六人到达之后的见闻,两人将一路上的逸闻趣事,如何结识田掌柜、于掌柜,余风、二宝事件的跟踪进展,以及包括今天为止,他们获取的情报等等,一一对孙副将说起。 孙副将虽说未到而立,十多岁就已入伍。说到战场经验,可说是丰富异常。军营之外的事却鲜少接触。听先克和贺文两人所说,像是听说书般,一会瞪大眼睛,一会气愤填膺手握拳头,一会又眉头紧锁。听到最后,觉得自己的到来,颇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意味,忍不住笑了起来。 “听完二位所说,小的真是孤陋寡闻,见识浅薄啊。”孙副将出身平民,生活疾苦也曾亲历,不平之事也有耳闻。无奈早早离家,军队又相对封闭单一,对许多事情知之甚少,所以有此感慨。 “孙副将投身行伍,杀敌卫国,要立的是赫赫功勋。只因戎马倥偬,很少接触这些事情,不足为怪。”贺文不曾见过孙副将,但是他跟臾骈很熟识,对臾骈也很欣赏。臾骈挑选来宣布如此重大命令的人,一定不是池中之物。孙副将一开口,更知他谦虚有礼,进退有度,不自觉要替他圆场。 “是啊。”先克附和道。突然又想起孙副与他们的巧遇,好奇心被勾起,“孙副将是怎么想着到这里来找我们的呢?” “是这样的。”说起这事,孙副将还有些小小得意。“行程仓促,一直赶路。我就想,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你们。我并没有入住最繁华的闹市。我想,你们六人,应该也不会住在引人注目的地方。所以,我就往僻静的地方慢慢找。这不,‘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功夫’。走着走着,就他乡遇故旧了。”说完还哈哈笑起来。 贺文点头称赞,“孙副将是本着行军打仗潜行隐迹的原则,不让对方知悉我方,以便乘虚而入,攻敌不备啊。” 孙副将摸摸头,“小的也只会这些了。想来万变不离其宗,只能估且一试。” “果真是万变不离其宗,用得好啊。”先克也对孙副将频频称道。 三人又聊了些后续的事情,忽然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来是四位侍卫回来了。于是吩咐钱老板,今日有贵客到,请他做好七人份的菜和酒送上来。 第54章亮明身份 四大侍卫和孙副将打了照面,彼此虽是初次见面,几句寒暄下来,却对对方的气度阅历相互仰慕起来。五人一拍即合,约好今日要喝个不醉不归才罢休。先克和贺文连连劝他们要痛饮尽兴,至于他们两人,跟于掌柜和钱老板已经喝了一下午,实在不胜负荷。 说着,两人还把钱老板夫妇上演“全武行”的事情说了,众人均笑得不可抑止。四位侍卫连连感叹,错过这场好戏简直是人生一大憾事。孙副将则是责怪自己,应该早早出发,早点找到先克,还可亲眼见识他平生未见过的夫妻相处难得的画面。 七人正热烈谈笑中,钱老板进来了。将酒菜摆好之后,正要退出去,被众人拉住,邀请他认识孙副将,顺道一起用晚膳。盛情难却,钱老板只得坐了下来。 钱老板与孙副将相互做了自我介绍之后,钱老板对这行伍出身、久历沙场的孙副将满是钦佩。孙副将听先克提过钱老板,对他的人品才干、度量见识本就向往,见到本人更是相见恨晚。两人二话不说,开始推杯换盏。 先克在一旁看热闹,笑个不停。忽然想起于掌柜交给他的东西,赶紧拿出来。 “成康、王良、李全、刘进,快过来。”先克晃动着手上的布袋,把四大侍卫一齐招过来,“这是于掌柜给我的,大家猜猜里面是什么?” 刘进速度最快。他一下冲过来,接过先克递过来的布袋,左摇摇,右晃晃,又想一想。还没想明白,其余三人已经冲到他面前,抢走了布袋。 王良第二个拿到,他用力甩了甩,又放在手上掂了掂,成康和李全也都摸了摸。只见王良眼睛一亮,嘴角有神秘的笑,另外三人都看向他。 “需要等我们四人到齐一起打开的东西,会是什么呢?”王良有点得意,他脸一侧,瞟了瞟刘进。“什么东西是我们五个都想要的?又是于掌柜能给的?不就是……”末了,他还卖了个关子,又望向先克。 先克收到提示,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这几天事情多,尤其今日。一早就开始奔波,回来又跟于掌柜谈了很久,全身心都是余风和二宝的事情。前几日自己兴致勃勃的事情,此时竟忘得一干二净。先克拍拍自己的脑袋,怪自己愚钝。 王良点点头,其余三人也领悟过来。四人盯着那布袋,眼巴巴的,一边催促先克赶紧打开。四人的表情很是可爱,一脸的渴求,像孩子听说给买了玩具,迫不及待就要拆开来看,一分钟都不能等。先克故意不紧不慢。贺文见状,又是摇头,又是好笑,又觉一班年青人可亲可爱。 孙副将完全是个局外人,一脸茫然,不知这几人为何对着个布袋如此兴奋。孙副将也是个喜爱舞枪弄棍的人,钱老板神情淡定的跟他解释之后,再联想起先克曾跟他说起于掌柜家的小刀小剑精美异常,做工上乘,他也忍不住把脖子伸得老长,想要看个究竟。 在众望所归的灼热目光中,先克打开口袋。首先掏出五个皮套,皮套里面又是麻布包裹。难怪仅凭触摸不知是何物,原来包装竟如此讲究。揭开麻布,五把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佩刀逐个掏出,齐齐整整的摆在桌面,连同孙副将在内,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 五把佩刀的手柄处,分别镂刻着虎、豹、狼、鹰、犬,位置相同,大小相近。拇指大小的地方,猛禽野兽形象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虎的额头纠结成“王”字,凸显其百兽之王的凶猛;豹是怒目而视,身长轻盈;狼是狼牙毕露,霸气十足;雄鹰振翅,鹰爪锋利,鹰眼凶悍;犬则两耳竖立,威武异常。 姿态各异,相同的却是制作精细。小到狗耳朵上的毫毛,大到鹰的眼睛,笔笔都恰到好处。气质入骨,神韵流动,看着便让人心生占有之心。五人各自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把,爱不释手,细细把玩。转头看到孙副将的表情,五人大笑不止。 孙副将把五把刀一个不落的细细端详之后,不情不愿的还了回去。不一会,又伸出手,从五人手中拿了过来。这次是捧在手心,一一审视。不得已还给五人之后,他眉毛下耷,一脸的不舍。 “孙副将,你看我这豹刀如何?”成康排在先克之后,选的是豹,孙副将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他故意刺激孙副将。 “好得不得了。不知道就算了,看到制作如此精良的绝美佩刀却不能拥有,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孙副将摇头感叹。心想,应该早几日出发,跟他们六人一同前来才是。一想到自己错过那么多美妙的经历,简直要扼腕叹息。 “这位兄弟啊,赶紧把你的刀收好喽——”孙副将的眼珠瞪得都快掉下来,钱老板打趣道:“否则啊,怕是被抢走了,再不还你了。” 钱老板一说,众人笑得更欢了。孙副将的心思被猜透,有点下不来台,抓耳挠腮的。贺文站起来,拍拍他的手臂,“这有何难?孙副将如果喜欢,我们请于掌柜帮忙再打两把好了,对不?”说着,他看向钱老板。 钱老板会意,“那是,于掌柜本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这是他的专长。过几日交待他,看孙副将是要刻鸟还是画花,都不成问题。” “堂堂七尺男儿,不要花也不要鸟。”孙副将听得出钱老板的调侃,“在下没有钱老板的文武才学,只要佩得上武将身份的飞禽走兽便可。” 眼见玩笑已过,酒也喝了,几位侍卫外出奔波也累了,吃饱饭之后,开始汇总各自手上的信息。 “成康、刘进,你二人说说去往依县后的情形。”先克问道。 成康与刘进两人对视,决定让成康先说。 “我二人到了依县之后,走到集市,一一查问。这才发现,此地主要经营陶制品,大小店面,十家有五六家都是相同营生。问了好几家,终于打听到,有位姓余的老板,在平陵县有生意往来,经常两地奔波。”说完,成康看向刘进。 刘进接着说道:“后来有位店面老板把我们带到余老板的店面,只得老板娘一人看店。等到客人少时,我俩才上前去问。”说着,刘进顿了顿,“我们声称,是从平陵县来的,听说余老板家的陶器制作精良耐用,特来寻访。老板娘一听,立马问我们,是不是“春风酒楼”的莫老板介绍我们去的。” 成康着急要把关键透露出来,抢过话头,说道:“我们跟老板娘说,正是莫老板引荐我二人前去。又问她,不知余老板在否,想跟他谈谈。她说余老板去平陵办事,至今未归。我们就随口一问,去了多久。她说,走了快七日了。临行前,余掌柜曾和她说起,他和一个远房表弟约好,待他收款过后,两人去隔壁的云县置办些干货。这位表弟至今也不见归,想来是去了没回。” “我们不好问他表弟姓甚名谁,只能随意看了看货,之后便离开了。”刘进插话道:“我们今天收集到的情报就是这些了。” “我们把于掌柜给到的信息和你们的情报合在一起——”先克说道:“冤死之人叫余风,在依县做陶器生意,到平陵县‘春风酒楼’找莫老板收款。不知怎的与“醉仙楼”伙计争执,被捕快抓走,到县衙两日后死亡。他的远房表弟,我们之前假定此人叫王五。这个王五不知什么原因,得知他表哥可能遭遇不测。但是行踪被发现,目前还没有回到依县。这意味着,这个王五可能还在平陵县内。” 贺文点点头,“那么我们目前要着手两件事——”他又看向成康和刘进,“第一,尽快找到这个王五。一旦他被抓到,必定凶多吉少,所以我们要赶在衙门捕快之前;第二,找到‘春风酒楼’的莫老板,问他与余风往来款项一共是多少钱?是否有凭据?” 先克低头想了好一会,又补充道:“这两件事情,由你们二人负责去办。”成康和刘进点头之后,他又看向贺文,“今日所说,于掌柜那边,我们要通知他开始着手。要他的人,不只是问余风的当日遭遇,还要加上他表弟的情况,一并问清楚。这样,可助我们迅速找到此人。”贺文也点点头。 “王良和李全那边如何?”余风案已经安排好,先克又问二宝的事。 “我二人到达高家庄,找到二宝的奶奶,了解到当时的情形。”王良对二宝之事最上心,也最乐意先回答,“二宝的奶奶说,他儿子虎子,本来在县城药材铺做的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染上赌博恶习。” “一开始赌小,后来赌大了,偷家里的东西,还骗她手上不多的血汗钱。她天天骂,天天劝,无济于事。有一天,虎子突然回到家,嚎啕大哭。边哭还边骂,说是中了什么歹人奸计,签了什么契。之后,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 李全对老太太十分同情,他补充道:“说到这,老太太被勾起心事,想起儿子,哭了好久,才缓过神来。”他看向王良,后者也点点头。“说是虎子走了两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一帮身着公门制服的官差来捉拿虎子。说是他欠债逃跑,要缉拿归案。” “这些人见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把家里打得七零八落泄愤。之后,他们拿出一张签有字画押的凭据,说是虎子把儿子抵押出去了,要抓他儿子抵债。老太太不认识字,听到这,还了得,抓住孙子不放。可是力气不敌,结果……” 王良长叹一声,“一个老太太,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老的老,小的小,哪里敌得过这些年青力壮的恶汉?结果,孩子被抓走了。”想起那天二宝拽住他衣角的可怜样,再想象孩子和奶奶分离的场面,王良神情相当无奈。 “我们再问,虎子去的是哪间赌坊,输了多少钱,老太太是一问三不知。想到儿子离家不知所终,孙子又被人掳走,老太太泣不成声,求我们替她伸冤做主。那场景,看得我……差点就忍不住要把二宝的情形告诉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回想当时的场面,不仅王良,连平时爱耍滑头没个正经的李全,也忍不住要掬一把同情泪。 他们虽出身平民,却是牛蝇附于骥尾。在将军府当差,出入风光无限,谁敢给他们脸色看?上次听号称“江湖女侠”的老太太转述是一回事,这次听当事人亲口说,又是另一番景象。 老太太神情哀怨,泪流满面,一张饱经折磨的脸上,沟壑纵横。本指望有子有孙送终,如今却是孤苦无依,依靠邻居好心人偶尔接济苟延残喘。时时想着儿孙,又不知他们身在何处,是死是活。身心饱受折磨,煎熬难耐,日复一日,简直就是凌迟。但凡是个肉体凡胎,见到一位老太太过得如此凄惨,都会心酸难过。 “这样,我们把二宝的情况汇集起来。”两位侍卫说到后面,声音哽咽。先克也受了感染,静默了好一会,才开得口发出声。“我们今日上午意外的发现了一些线索,找到一位与二宝他爹虎子同村的发小。他跟我们提到一家叫“得胜赌坊”的地方,值得留意。” 王良和李全听后,一脸错愕。先克顺便解释了意外线索的来龙去脉,王良和李全听罢,啧啧称奇。 二宝之事大致有了眉目,贺文开始分配任务,“明天开始,你二人就去‘得胜赌坊’蹲守。”他看向李全,说道:“依我看,李全扮赌客比较好,至于王良嘛——”他又望望王良,“也可以。不过两人性格迥异,风格不一。” 成康马上领会贺文的潜台词,他分析道:“李全呢,扮个嗜赌成命,见钱眼开的小混混。王良嘛,扮个富家公子,小赌怡情,克制有智谋。” “正是。”贺文望向成康,“把我想说的都说了出来。他们两人就应该是这么个搭配法。” 其余人等,上下打量二人,纷纷点头。李全回视众人眼光,没有一丝不悦,反倒一脸坦然。“没办法了,爹娘生的。人家天生就是阳春白雪,我就一个下里巴人。”说完,还用手肘碰了碰王良。 先克走过来,拍了拍李全,说了句公道话:“不能这么想。世上既要有扶风乔木,也要有灌木小草,错落有致,相映成趣嘛。” 王良本就是百里挑一的美男子,被李全打趣,仍可面不改色。这会先克一说,脸色竟微微有些红,赶紧解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相外表只是皮囊而已,何必如此介意?不过分工不同而已。”说着,他也拍了拍李全。 正事分配完毕,想起孙副将住在“青溪客栈”,贺文连忙交待道:“孙副将,你入住的客栈,就是二宝被卖到的地方。你留意他的动向,不要让人又给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提到二宝,王良的心一紧,强调道:“孙副将,我们已经打点过一个嘴特别甜的跑堂伙计,一个在厨房做事的叫铁头的,我们也有请他照顾二宝。你帮忙多留意,别让人给欺负了。” 之前就听先克和贺文提到二宝,后来又听王良和李全说到二宝奶奶的遭遇,孙副将也跟着难受。这会贺文和王良又特别交待,他连忙说道:“两位放心。这阵子,我会一直住在那里,定会依照两位嘱托,密切关注这个孩子。如果有特别情况,一定会告知大家。” 眼见任务已经布置完毕,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有公布。 先克将孙副将交给他的调兵书拿出来,递给钱老板。钱老板把上面的字字句句逐个看了两遍。抬起头来,又逐一看向先克、贺文和四位侍卫,最后是孙副将。他的表情像是被雷劈到,脑袋已经停止运转,嘴巴微张,久久才能合上。上面的印章,一字一句,他看到快能背下来,就是不太敢相信。 等他终于缓了过来,嘴巴合拢了,终于能发出声音。他问道:“在下万万想不到……”他早猜到这些人是上面派来的。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上面,竟如此显赫权威,大大超出了他一个小小百姓的想象力。“之前如有得罪,还望各位大人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钱老板生平所见,最大的官就是掌控一方的县令大人。在这县城之内,他横行霸道,鱼肉百姓,一手遮天。 可是眼前这些人,与他相处四五日,他们与他称兄道弟,喝酒吃肉。他们为余风叫屈,为二宝哽咽,他们血性又温文。此刻却得知,他们手握军权,掌握生杀大权。这一切如此矛盾,像是梦幻。 他没记错,他们可以调动军队。发布命令的文书,就在这位年轻,不,说年轻还不足以形容他的震惊,应该说是脸庞甚至还有些稚嫩的公子手上。他如此青涩,地位却如此高贵。他看起来柔弱纤细,竟握有如此重权。相形之下,县令大人简直微如尘土。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钱老板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终于可以松口气,身负的仇怨终于等来了昭雪的一天;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害怕。他们拥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如果他无意中得罪了他们,他们想要他的命简直易如反掌。他被两种情绪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同样的话说了几遍,反反复复。 平日潇洒恣肆的钱老板被吓成这样,先克有点不舍,安慰道:“钱老板,我们之所以要给你看此公文,并非是为了恐吓你。我们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今天下午所说,请放心去做,我们有足够的实力可以保护你。” 贺文也安抚道:“我们并无他意。钱老板这些日子对我们的照顾,我们铭记在心。交到你这位朋友,我们心怀感激。”他看看钱老板,见他脸色稍微恢复正常,又继续道:“对了,于掌柜那边,麻烦钱老板帮忙通知他,一切按照我们下午的约定来做。事情宜早不宜迟,请他务必立马着手。”既然东风已来,就该乘风破浪了。 钱老板猛然点点头,敛容正色道:“各位放心,在下一定全力以赴,毫无保留。明天一早,我就会与于掌柜会合,请他务必迅速行动。”接着,他向七位告辞,走出厢房。 钱老板脚步虚浮,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由于太过意外,他竟有点恍惚。 很快,他醒了过来。惊喜,是的,就是惊喜,是惊喜击中了他。一年多来的抑郁悲愤,像块大石,压在他的心口,终于有希望搬离。徘徊眼前许久的厚重迷雾,终于渐渐消散,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云层,朝他挥手呐喊。 从明天起,他要与于掌柜联手做大事。未来这段时间,余风案将是他的生活重心。送酒迎客,自会有人去做。没人去做,暂时荒废也无妨。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老天爷终于开眼,他要牢牢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55章突破在即 孙副将的到来,对先克六人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钱老板被激发之后,跟于掌柜一道,更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他们联合在一起,小小县城的一切一切,由开始时的陌生强大,变成现在的尽收眼底不足为虑。 一早,成康和刘进就出门去了。酒楼开门早,他们正好去喝个早茶,争取和老板来个邂逅,或者有别的意外收获也好。 钱老板也不含糊,清晨就骑马去找于掌柜。昨夜,他睡得很好,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安稳的一觉睡到天光,甚至还错过了他每日例行的闻鸡起舞。一路上他都在想,不知道于掌柜知道六人的身份,会不会惊得下巴要掉下来? 不过,起码有一件事是他们两个都会拍手称庆的:县令大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们的苦难终究要平复,遗憾终于要过去。 赌场开门没那么早,李全和王良大可不必着急。只是考虑到要换衣打扮,二人一早便起身开始琢磨。他们必须让自己融入平常赌客当中,跟他们打成一片。如果能交上几个狐朋狗友,对他们收集“得胜赌坊”的信息,绝对有百利无一弊。 王良还好说,借先克的衣服穿就行。李全不一样,他要扮演的是吊儿郎当的小混混,衣服不能穿太好。为了找到合适他的衣服,他们翻遍随身行李,都不满意。最后只得请钱老板帮忙。钱老板找到手下的伙计,要他们拿出衣服,李全往身上一套,果真不错。到众人面前一转,大家都觉得平易近人,符合身份角色,才算勉强过关。 昨天晚上,辞别六人后,孙副将独自回到“青溪客栈”。他看到了给客人打水的二宝。经过仔细观察,伙计们对他态度尚可,没有人故意欺负他,只是老板比较严苛而已。 今天一早,孙副将要赶往依县军队驻扎处。他要找到他们的首领,说明来意。同时还要了解,此地驻扎有多少人,临时调动的话,能调集多少人。顺便探听,县衙可调动的侍卫和捕快及所有可能的武装力量是多少,以便知彼知己,方便应对。 考虑到军队的调配事关重大,先克和贺文与孙副将已经于昨日约好,在出城的南门附近碰头,一同前往军队驻扎处。毕竟,作为中军佐的先克出现在军中,一来可表示权力中枢对普通军士的重视,鼓舞士气,稳定军心;二来更能彰显此次行动的意义重大。军队最高领导者下的令,可见他对革新之业的决心之大,相信他们一定能感受得到。 九人,分为五路,赶往各自的目的地。他们的路线虽不同,却都归于一处:以余风案和二宝事件为核心,将平陵县的刑狱、吏治、官商勾结,翻个底朝天。誓要还此地一个清明宁静,让普通百姓有安身立命的一方天地。 就在他们在平陵城四处奔走的时候,绛都也是热闹非凡。 赵盾一病,三十人出行名单拖了五天,后来还呈递给主君认定后才正式对外发布。赵盾与臾骈、郤缺商量最后确定的名单全部被主君认定,没有修改一个字。终极名单上,十人发生改动。改动的人中,有七人都是之前的“骑墙派”,与赵盾或“五君子”均关系疏远。另外三人,则是从先都推荐的三人,变动为另外几人的部属。 名单被改动是意料之中,既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只得遵循。收到正式命令的当天,“五君子”便催促他们赶紧上路,不得耽搁。 赵盾派出的二十二人,十一队人马,已有五队人马回报。他们遭遇了设卡、盘查、全城搜查等来自“五君子”等人的拦截。剩余六组人,由于路程相对较远,还未来报,他们前途未卜。 由于拦截五队人马遭遇挫败,荀林父等人又齐聚一堂,共商对策。 “咱们的人已经出发。对他们六队人的拦截,估计会和前面五队一样,最终会无功而返。既然我们有人要到,不如就暂且放弃。”梁益耳总结目前的形势,建议放弃。 “可是,我们的人刚刚出发,到达目的地还需时日,如果现在放弃……”箕郑父不是很赞成梁益耳的提议,他说道:“如果让他们先到,他们就掌握主动,我们只能被动挨打了。” 以往很少第一个发言的梁益耳,一上来就说要放弃,蒯得大感意外,“小弟愚钝,梁兄的意思,小弟有点不明白。‘暂且’二字是何意,还请明示。” “所谓‘暂且’即是说,既然前面五队人马已经失败,说明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所以,另外六队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小。如果他们互通有无,我们更是毫无胜算。”梁益耳解释道:“既然如此,何不放弃?如果我们放弃,他们必定会疏于防范,暴露行迹。到时,我们再追踪不迟。” “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只要亮明身份,我们也奈何不了他们啊。”士榖抱质疑态度。 荀林父想了想,他对梁益耳的意思做了进一步的推进:“与其再做无谓的阻拦,不如与其合作。等我们的人到了之后,以当地官府的名义或者我们直接问到赵盾,这些人入住哪里,行程如何安排。以相互协作为由,我们与他们会合,共进共退,他们不就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了?” “对啊,”蒯得这才恍然大悟,说道:“而且这是之前已经商议好的。两路人马一同出发,分别完成各自的任务。” 先都感慨道:“如此说来,前五队人马堵截失败,现在暂时放弃,是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是啊。”梁益耳说道:“假如当初能够拦截成功,他们被耽误了,那是最好不过。可是既然已经失败,就没必要浪费人力物力再继续下去。他们的人才出发五天,如果要着手什么事情,三五天也不可能完成。等到我们的人与他们会合,一样可以掌握他们的行踪。” “但是,对剩余六支队伍的拦截还是不能完全解除。”荀林父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如果继续拦截,他们势必要躲藏或迂回,这会消耗他们的时间。我们的人已经出发,就算快马加鞭,毫无阻碍,也比他们晚。此时的阻拦,目的已不是为了截住他们,而是为我们的人争取时间。”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先都说道。初听觉得梁益耳说的有道理,现在听荀林父的说法,又觉得似乎也是对的,真是难以取舍。 “我们暂且分两部分来看——”听了荀林父所说,梁益耳也有了新的想法。“我们没有拦截到的五队人已经进入县城,要马上放弃对他们的搜索。他们之所以通关成功,肯定是备有假的身份。既然已经进城,如果苦苦相逼,他们一定会躲藏得更深。如果他们无法施展,定会上报给赵盾,激起赵盾的反应,我们就是引火上身。” 荀林父点点头,补充道:“对还未进城的六队人马,要实施比五队人马更严密的阻截。目的不在于抓到人,而是耽误他们的时间。” 荀林父对赵盾很了解,正因为了解,所以颇为顾忌。前面五队人马竟能顺利通过,可见是有备而来。同时也说明,他们此行目的非同寻常,绝非购置武器那么简单。 另一方面,赵盾应该已经收到前面五队人的回报。另外六队人马一定会格外留心。如果他们实施拦截,对方躲避试探,定会消耗时间,拖延时间对己方有利。 荀林父的话音一落地,便看向其余五人。大家都纷纷点头。于是他把梁益耳所说,加上自己的看法,合并到一起,吩咐立即按此执行。并提醒众人,告知地方县衙,务必严格遵守,小心谨慎,不得轻易抓捕,慎之又慎。 商议有了结果,众人正准备解散,先都却发话道:“自从购置军械一事定案之后,一直没见到先克。”先都对这位同族兄弟向来不屑一顾,却又忍不住暗暗留心。最近都没看到他,令他大感意外。“不应该啊,他毕竟是中军佐啊。”他皱眉之后又摇头。 “说到这个,我也觉得蹊跷。”箕郑父点头赞同。“以往召开内阁会议或是群臣大会,先克总会在座。虽说他年纪最幼,也说不上来什么,可是毕竟总要在场的。”最近召开的两次群臣大会,先克都未现身。 “难道是被派去执行什么特别任务去了?”荀林父对先克不感冒。在他看来,先克不过是仗着父辈功勋,再加赵盾的青眼有加,才被格外提携上去的毛头小子。要说父辈庇荫,在座的都有。不仅如此,他们个个比先克年长,比他阅历深,甚至有战功在身。没有任何建树就身居高位,荀林父不屑一顾。他这么说,有点赌气说反话的意味。 “那乳臭未干的小子,还能担负什么重任不成?”蒯得和其余五人一样,对先克十分不满。虽无可奈何,但是骨子里对先克绝对是嗤之以鼻,十分不屑。 说起先克,在座个个都愤愤不平,士榖也附和道:“这小子,全凭运气好才坐上这个位置。咱们跟他,不就差个大将军的加持而已?既然已成事实,就别再提此人,免得扫大家的兴。” “倒不是为了扫兴,只是有疑问。”先都强调道:“目前是双方拼人力比拼时间的重要时刻,臾骈和郤缺频频出入赵府,为的就是与我们斗出个胜负。为此,可说是不遗余力,殚精竭虑。”说着,他又环顾四方,看向众位,“先克是赵盾一手提拔,委以重任,这个关键时刻,却不见人影,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荀林父看看先都,又看看箕郑父,开口道:“仔细一想,确实是有疑问,干脆我派几个人去打听打听。”他望向先都,“你也可以私下找几个人到先府问问,看有什么蛛丝马迹。有了消息,我们再碰头。” 今日事虽已毕,众人并没有像以往喝酒闲谈,而是各自散去。毕竟,对他们而言,目前棘手的事情太多。在这件原本他们胜券在握的事情上,他们遭遇了挫折,目前正是补救阶段,谁也无心开怀。 平陵城。 就在“五君子”对先克的行踪猜疑不定时,先克在平陵县着手调查的两件案子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成康和刘进去到“春风酒楼”,很快就找到莫老板。余风死后,怕惹上官非,莫老板绝口不提此人。二人跟他提起余风,他矢口否认与他有过生意往来。无奈,二人只得找了几个人假扮流氓,诬陷莫老板,说他欠钱不还,要将他杀死。情急之下,莫老板才道出实情。还将他与余风交易的凭据乖乖交了出来。 酒楼完事之后,二人又去寻余风表弟。中间又去了一趟依县。经过侧面打听过,余风的表弟,名叫陈奇,还未归家。不在依县,难道还在本县?又或者是等不到余风,他只身一人去云县做生意去了?如果在云县,茫茫人海,更是无从找起,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为此一筹莫展。最后只得安慰自己,没找到尸首,起码证明他性命无忧。只好先在本县查访,隔段时间再去依县询问。 王良和李全这边,戏码正在有条不紊的展开。李全扮演的混混,非常自然愚蠢的在“得胜赌坊”输了几两银子,之后成功的混进众赌客当中,交了几个狐朋狗友。王良扮演李全身边家境殷实却满**糊的花花公子,充当陪酒买单,帮李全擦屁股做善后工作的“愚友”。 交了三五“知己”之后,他们得知,这些赌客当中,小部分是真的来赌,大部分却是赌坊请来的托。这些托大肆挥霍,赚到大把银子。他们出手大方,吸引了不少见钱眼红的人参与赌博。他们之所以能赢,全是赌坊的刻意安排。由于他们能带来客流,赌场老板会从真实来赌的客人的花销中,抽取相当比例的佣金给到他们。 除了赚取佣金之外,这些托还与赌客假意成为朋友,拍他们马屁。他们站在赌坊的对立面,与赌客同仇敌忾。博取友谊之后,了解这些人的家境为人,并报告给赌坊。赌坊对信息进行筛选,对上有老下有小的特别留意。已经发生过多起,赌输了全部家当,被逼签字卖儿卖女。 两人与这些朋友厮混几日,终于有机会接近了几个托。问起签的卖身契约,他们酒酣耳热之后隐约透露过,其中不乏威逼和哄骗。但是这些被卖的孩子,去往何处,由何人处置,是否有衙门参与,他们似乎并不知情。 为了方便出入,王良和李全还暂时搬离“朋来如云”,去到“青溪客栈”。两人日日喝酒赌钱,偶尔还把孙副将带上,赌上几把。于是,三人都成了“得胜赌坊”的常客。交友无数,日子奢糜。只有找到赌坊参与经营儿童买卖的证据,他们才能恢复正常生活。 托他们的福,二宝在“青溪客栈”的日子过得还不错。除了偶尔被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老板骂上几句之外,其它伙计待他都不错。在日常的迎来送往中,他也渐渐成长,遇事不再哭哭啼啼,而是日渐沉稳,做事有模有样起来。 钱老板和于掌柜这边也很顺利。钱老板第一时间将六人的身份透露给于掌柜,于掌柜也被吓得不轻。既有如此后盾,他当机立断,马上物色人选。不到两日,就派人打入“醉仙楼”,做了点菜招呼客人的跑堂伙计。 这个伙计,本就是个性格溜滑的主。贩过蔬菜鱼肉,南来北往跑过生意。人情世故自不用说,去了不到几日,从大堂、厨房上到掌柜的,个个喜欢。客人更是吃了哑巴亏还找不出理由骂人。 据伙计打听到的线索,“醉仙楼”养有一批打手。平日里,这些人会做些粗重活,客人鲜少能见。一旦有人闹事,他们会一呼即应,迅速到位。 据说,余风出事当日,也是这拨人参与的。仗着县太爷的庇护,无人翻案或是提起告诉,他们更是肆无忌惮,根本没想过换人。当晚伺候的伙计,则是全部被遣散。 余风的表弟陈奇来到“醉仙楼”,实属凑巧。酒楼有位伙计是依县人,恰巧给他端菜,一开口便是老乡见老乡,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听说陈奇要寻亲,一问竟是寻余风,这位伙计就把真相悄悄告诉他,要他快走。 不巧,两人说话时,被一名掌柜的亲信听到,于是通知打手抓人。也是合该有命,陈奇为人机警,又有点功夫在身,很快就逃脱。依县的伙计,知道闯了大祸,随身衣物也不收拾,只身逃走,下落不明。 听到伙计打探得来的消息,于掌柜吩咐伙计盯紧打手。如有机会,打听他们的身份来历。一有变动,即刻回报。至于已经离开的知情伙计,以及那个逃跑的依县的伙计,茫茫人海,估计是难以追寻,只能暂且放在一旁了。 钱老板这边,除了和于掌柜联系之外,他也在积极活动。他把衙门的兄弟约出来,请他们帮忙提供情报。 很快,他们就获取了一名狱吏的出入规律。得知他在青楼有位相好,每周四晚上必去偷会她,之后去附近一间酒馆喝酒,喝到醉熏熏的,才跌跌撞撞的回家。 第56章不费功夫 得知这一线索,贺文当下决定将王良和李全招回来。他,加上成康、刘进,五人一起出发,守在狱吏醉酒归家的必经之途。很快就等到主角。众人用个麻袋,将醉得不省人事的狱吏套起来,扔到一座破庙。 庙里事先已被装饰一番。贺文装扮成阎王,四大侍卫分别扮作黑白无常和用刑小鬼。他们用冷水将狱吏泼醒,接着,贺文将余风案的责任推给他。贺文大声宣判——由于他冤枉无辜,滥施重刑,致人死地,故此罪孽深重。根据生死簿,要判他上刀山,下油锅,并责令小鬼将他押送刑场。 狱吏是个粗鄙之人,平日里作恶多端,仗毙死人无数,天不怕地不怕。此时醉得糊里糊涂的,不知是真是幻。看看四周,白幡飘飘,黑白无常已来到跟前,小鬼更是凶神恶煞,登时吓坏了。想到平日里做的坏事,此时是追悔莫及。于是大叫冤枉,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禁不得他如此哭,阎王无奈,只得发话,要他将当日实情,一字一句的说出。方便小鬼出差,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试着帮他求情。 狱卒早已吓破胆,听阎王发话,如蒙大赦。于是将余风被拉回衙门,杖责八十,拖入大牢,不久便失血过多而死的实情,一五一十,倒豆子般,和盘托出。他还口口声声说,全是县太爷的吩咐,与他无关。王良在一旁负责记录,末了,还请他签字画押。 录得证据后,他们将此人一拳打晕。等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身在破庙之时,天色已经大亮。庙宇恢复原样,人员全部辙离,对他来说,不过是恍然一梦而已。 因为狱吏的招供,余风案获取了强有力的口供。 如果于掌柜派去潜伏的伙计能有收获,余风被冤就是铁证如山。最理想的是——“醉仙楼”的打手投诚。他们亲历事件,就能证明,当日余风身上带有他收到的银子,与酒楼争执只是因为价钱离谱。如此一来,酒楼说他吃霸王餐,就不足为凭。 相应的,县衙对余风的拷问就不合法令。不问青红皂白的用刑,最后还打人致死,草草掩埋了事,就是**裸的草菅人命。 最重要的是,打手必定深知店老板与县衙的种种勾当。只要能突破一个打手,就可翻案,而且是十拿九稳。 当所有力量汇聚到一起,量的积累到质的突破,仿佛就在转瞬。必然在推进,偶然也来凑趣,于是胜利节节逼近。 这天,钱老板正往马车上搬酒,准备出门送货。狱吏招供令他备受鼓舞,他这边的任务算是胜利完成,结局圆满。暂时没什么事,他的重心又回到客栈的生意。无事一身轻,这会是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干活。 装车完毕,钱老板驾车来到门口。忽然,一个胡须浓密,面容憔悴的人,倒在他的门前。钱老板立马下车将此人扶起。发现他随身还有行李,却不见车马跟随。他叫来两个伙计,将此人扶到院子的长凳躺下。 不一会,此人慢慢醒来。“这位兄长,请问家住何方?去往何处?为何如此疲累?”此人胡子缠绕,想来必是比自己年长,故此,钱老板称其兄长。青天白日的晕倒在地,更是奇怪。 此人四处张望,有些恍惚。见到钱老板,又望望喂他喝水的伙计,缓缓开口道:“在下家住外乡,到此地办事。因为赶路太急,没顾得上吃东西,故此倒地。”说着,一双眼往门口望去,神情甚是惊惶。 钱老板捕快出身,岂会被几句胡诌蒙骗过去?他也不点破。把胡须客带到小间坐好,吩咐伙计炒些小菜送过来。待伙计端上饭菜,胡须客顿时两眼放光。他狼吞虎咽,不一会就把所有饭菜一扫而光。吃完,他抹干净嘴,说声谢谢,就要起身离去。 “这位兄长,在下好歹也请你吃了顿饭。虽说没有大鱼大肉,也算菜足饭饱。口渴腹饥的问题解决了,兄长是不是也要释放诚意,说几句真话呢?”钱老板站起身,两手一张,挡住胡须客的去路。 胡须客看向钱老板。四目相对几秒钟后,胡须客从钱老板的眼睛里读出了坚定的意志。如果不说实话,估计难以脱身。他缓缓说道:“在下姓陈,依县人。因有仇家追赶,不得已,只好星夜逃窜。故此才会晕倒在掌柜门前。如若造成不便,还请多多包涵。” “姓陈?依县人?”钱老板提高音量。 先克和孙副将等人,天天碰头讨论余风案情。昨天,成康还跟钱老板抱怨,说是在找余风的表弟,一直没有消息,十分恼火。似乎听他们提过,余风的表弟姓陈,叫陈什么的?钱老板努力回想,怎么也想不起。他还安慰成康,不着急,指不定明天这个人就会来到面前……世上难道真有心想事成这等好事? “正是。莫非掌柜的也是依县老乡?”钱老板半晌不出声,胡须客以为是遇到同乡了。 “兄长可是叫陈奇?在依县经营陶制器具买卖?”钱老板终于想起来了。他在认真回想成康之前告诉他的点滴,想到余风表弟的名字和经营主业,立马开口求证。 胡须客霎时大惊失色,马上又强行压制,恢复原先的表情。“在下叫陈三,做的是贩鱼卖菜的小买卖,并非做陶制品。”想了想,他反问钱老板:“莫非掌柜的认识做陶制买卖的依县人?” “正是。”钱老板注意到,胡须客听到陈奇两个字时的表情非常吃惊。可见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对的,只是对方有所顾忌,不便承认。他将计就计,说道:“我认识一位朋友,叫余风,在依县做陶制买卖。前阵子还来过此地与我叙旧,想是已经回依县老家了。” “这么巧?老板竟有朋友是依县人?”胡须客十分吃惊。 他晕倒的地方,客栈老板竟认识余风?此人还能把他的名字说得一字不差,难道真是表哥的朋友?他在犹豫不决,是否应该道明身份。可是转念一想,他正被人追杀,还是小心谨慎为好。也不知此人是忠是奸,难分好坏,他决定再试探试探。“既然老板与这位朋友相交甚密,必是去过依县了?” “曾经去过,余老板在集市南面的店铺也有幸得见。不过是匆匆而过,刚好有事就赶回来了。”一边说,钱老板一边暗自庆幸。幸好平时先克六人说的话,他都有用心在记,否则这下真是有口难言。 “原来真是表哥的朋友——”钱老板这么一说,胡须客的戒心完全解除。他一把扶住钱老板的胳膊,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抽抽噎噎的说道:“掌柜的猜对了,我就是陈奇。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啊……” 许多细节,他无暇追究。比如,他明明没有见过这位掌柜,为何对方竟能叫出他的名字?就算他是表哥的朋友,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是未曾谋面,如何对上号?为何一听到依县两个字,对方的眼睛就大放异彩?再者,就算这位掌柜去过依县,也不代表他就是表哥的朋友。余风打开门做生意,见过他铺面的人何止千万? 按照正常人对陌生人的堤防,陈奇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就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的反应完全不合逻辑。 可是,多日来的奔波,身心俱疲,忧惧满腹,绷紧的神经已在崩溃边缘。他乡遇到表哥故知的喜悦,令他瞬间放松下来。情绪突然崩溃,忍不住失声痛哭。 “这位兄长,莫哭莫哭。”胡须客承认自己是陈奇,钱老板如同捡到金元宝,一时激动雀跃起来。他想大声吹起口哨,甚至想高歌一曲,舞上几招。找到陈奇,对他,对先克七人均是意义非凡,值得大肆庆贺一番。 可是,眼前的陈奇,痛哭流涕的样子很是可怜。钱老板不得不压抑心头的愉悦,宽慰道:“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余风和我朋友一场,你是他表弟,能帮得上的忙,在下责无旁贷。” 陈奇用力点点头。停顿了好一会,又开始哭。这会是嚎啕大哭,不管不顾,像个受了无限委屈的孩童。一边哭,还紧紧抱住钱老板,头靠在他肩膀。委屈、恐惧、沮丧、哀伤、愁闷,统统随着眼泪,一泄而出。来到平陵县城,这些情绪一点点的填满他的心,他的意志被摧毁,形神疲惫,终于晕倒在地。 随着眼泪滴滴滑落,令他不胜负荷的情绪被一一挤出,剥离他的身体,渐渐远去。他的精神放松下来,浑身轻盈,慢慢停止哭泣,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请问掌柜贵姓?”已经擦干眼泪,端坐一旁,喝了口茶水的陈奇,这时才想起,还不知道这位表哥的朋友姓什名谁。 “免贵姓钱。”陈奇终于平静下来,钱老板大感欣慰,“不知是何原因令你痛哭如斯?” “唉,说来话长。”陈奇清清嗓子说道:“我跟表哥约好,他先去收货款,迟些我与他会合,两人再一同去往云县采买些药酒回去。表哥到后,写信告知我,他入住“醉仙楼”的客栈。我来到本地,先找到“醉仙楼”的酒楼,刚坐下,竟遇到一位老乡。他告诉我,说是表哥跟店家因菜价过高发生争执,打手先将表哥打了一顿,后来县衙来人把他抓走。去了县衙之后,没几天就死了……” 说到这,陈奇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接过钱老板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擦眼泪,停顿了好一会,他继续说道:“我们俩正说话,突然发现周围情况不对。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骑楼走出来,马上就要冲上楼。幸亏我反应快,终于逃脱。” “本以为已经安全无虞,谁知苦难刚刚开始。从当天晚上开始,官兵四处搜捕。我先在偏远客栈住了几日,接着又换到闹市。就这样,不停更换客栈,侥幸没被抓到。直到昨天晚上,银子用罄,只得睡在路边。” “今日一早,有队官兵远远走来,我以为是来抓我的,没命的跑。不想,竟累倒在你的门口……”说着,待命一旁的哀伤又卷土重来。他低头啜泣,不能自已。 “那你有没有试图出城逃回依县?”钱老板静静等着,等陈奇哭到尾声,他才发问。钱老板算了算,从张武陈亮开始搜捕陈奇算起,已有五六天。他既要逃,怎么没想着出城?在这城里转悠,风险极大。 “试过,怎么没试过?”说到这,陈奇一肚子委屈,“当晚我就想着出城。为了躲避官兵,耽搁了时辰,城门已下,只得找间客栈住下。第二天特意起了个绝早。谁知到处是守卫。出城之人,个个都要盘问。吓得我不敢现身。” “既不能出城,我还得在城内继续混下去。逃难这几日,幸亏有这身行头,才算勉强蒙混过关。”说着,陈奇扯了扯胡子和眉毛,朝钱老板挤眉弄眼。 “你的胡子和眉毛都是假的?”十个问号浮现在钱老板的眼里。 “嘘——”陈奇警惕的看向小间的门口,生怕有人跑进来。“人多眼杂,我继续贴着,你知道就好。” “明白,明白的。”钱老板的客栈,除了伙计,还有来往客人,确实是应该多加警惕。“你还是不要除去的好。” “对了,钱掌柜——”情绪恢复之后,脑袋清醒了,更多的疑惑涌上陈奇的心头。“怎么我一说起依县,姓陈,你就能说出我的名字?还有,我表哥既然要来与你叙旧,为何他出门前并未跟我提过?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你这位朋友。再者,如果有位开客栈的朋友,为何还会入住“醉仙楼”的客栈?” 既然能急中生智逃跑成功,而且还能乔装改扮,躲过如此密集的官兵搜索多日,可见陈奇也是个头脑灵光之人。只是之前饿着肚子,吃饱后又被眼泪淹没,没来得及反应。现在反应过来,发现钱老板所说,漏洞多多,于是他连连抛出问题。 “这位兄长,说来话长啊。”陈奇灵活滑溜,与钱老板的预想一致。钱老板点点头,说道:“你既能躲过多重搜索,自然也能判定,我的言辞虽不足全信,可是我绝对不是害你之人。只是有些话,我一时无法对你言明。但是,有人可以代替我把这些话讲清楚。” “如钱掌柜所说,可对我说明真相的人,不知现在何处?”陈奇低头想了好一会,决定相信钱掌柜。钱掌柜虽不会害他,但是在重要事情上又闪烁其词,这让陈奇有些迷惑。他迫切的想见能解他疑惑的人。 见他如此急切,钱掌柜反而不急了。他指了指座位,请激动得突然站起身的陈奇坐下。“你先坐下。这些人外出未归,也不知何时回来。我给你整理一间房,你漱洗过后,可小憩一阵。等他们回来之后,我再叫上你,到时候自然真相大白。” 钱掌柜态度诚恳,眼神坚定,做事又有条理,不像要算计人。陈奇想了想,听从他的安排,歇息去了。 把陈奇安顿好后,钱掌柜也没心思送酒了。安排了一个伙计代替他。他站在门口,想了想,又掉头回去。胡乱做了些琐事,又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忍不住又上楼去。看到陈奇睡下,他又跑到客栈门口,四处张望。 今日一早,王良和李全照例去赌坊玩耍。成康和刘进例行上街闲逛,四处游荡,期待有好运从天上掉,与陈奇偶遇一场。 前几日,贺文修书一封给到赵盾。他将这边的大致情况、与孙副将碰面、碰面之后,一起去往依县驻军处等等,一并上报。 很快,他们就收到赵盾的回信。赵盾对他们此行获取的情报非常重视,认为价值重大,还鼓励他们依此开展深入调查。并且说,他们这支奇兵一定要立下奇功,以堵有心人的悠悠之口,要打他们个迅雷不及掩耳。 今天一早,先克和贺文来到“青溪客栈”与孙副将会合。一来看看二宝,二来就是商量下一步的计策。 三人都很关心,于掌柜安置的那颗棋子是否有重大突破。如果打手能突破,此案便又进一步,曙光在望了。 聊着聊着,还说起朝中的一些事来。先克六人离开绛城,已过十日。他们离开之时,购置军械的人员名单仍在商议。举指一算,他们应该都已经到达既定的目的地。孙副将把“五君子”如何为难大将军,在朝堂上提出各种刁钻问题,还要做暗访地方民情的忠义之臣的假惺惺一一道出。 先克和贺文听后,无奈对视,接着又摇头感叹。大将军的来信,之所以对他们寄予重望,必是他们派去购置军械的队伍,因为“五君子”的阻挠,遭遇不少挫折。如此一想,更觉得自己肩上责任重大。于是三人又把案情反复疏理。几个关键点、突破口,又是画图又是标记的。他们想尽早勘破余风案,以解大将军燃眉之急。 几路人马都在为案情奔波努力,可怜了守候在客栈的钱老板。迟迟不见人归,急得钱老板在原地来来回回,地板都快踩烂。 第57章高兴太早 地板终于得救。先克和贺文在前,后面不远处跟着成康、刘进、王良、李全四人。要么一个不见,要么竟像约好似的,一齐出现。 “六位贵人,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们盼回来了。”六人悉数来到跟前,钱老板不由大声感慨。 “好久没听钱老板叫我们“贵人”了,想必是有大事发生?”钱老板神情很是焦急,先克不禁想起上一次的情形,打趣道:“不会又是在大门口堵着谁,防止对方逃跑吧?” 众人一听,想起上次钱老板堵于掌柜的事,隐忍不住,轰然大笑。 “公子果真聪明。”钱老板也不争辩,反而夸赞起先克来。“今日勉强也算是堵人。但是这个人至关重要,估计你们谁也猜不到是谁。” 众人的兴趣被挑起。 几日不见,仍是一身痞子打扮的李全,第一个上来猜。“于掌柜把投诚的打手带来了?”目前来看,大家最急切想要的就是这个。 钱老板摇摇头。 “莫非是其它知情人来了?”此刻的王良,一身贵公子打扮。与刘进一道,每日忙着跟狐朋酒友厮混。今日收获了些情报,特意回来报信。“当日见过余风的伙计?还是那个给余风表弟透露口风的依县的伙计?”想来想去,如能找到伙计,也算重大突破,故此王良有此一猜。 钱老板仍是摇摇头。 此时,众人都来到二楼厢房。坐定之后,还是没人猜出此人到底是谁。 “好吧,我给个提示——”众人你望我,我看你,一脸迷惘。王良和李全所猜,都是他们所想。竟然都不对?到底是谁,他们都摇摇头表示猜不出。钱老板说道:“成康,昨日你不是还跟我报怨,说是任务没完成?” 成康苦着一张脸,点点头。今天在街上晃荡,他还和刘进开玩笑,人家是踏破铁鞋,他们是马蹄都要踏破了,还是找不到人。走在路上,但凡是个人都要凑到跟前认真打量,看人家眉心是否有颗痣。有时看得太仔细,还被人瞪回去,讨个没趣。 钱老板说完,成康指了指自己,“跟我有关?”他低下头,努力回想昨日与钱老板的对话。当时,钱老板还安慰他,说是……说不定那人……“那人……现在……你是说……”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干脆站起来,走到钱老板面前,死死揪住钱老板的胳膊,问道:“真的?你没骗我?” 钱老板反手推他退后,将他压回座位,说道:“坐稳了,看我把人变出来给你瞧瞧。” 说完,钱老板走出厢房,留下目瞪口呆的成康和一头雾水的五人。 等到厢房门再次打开时,钱老板的身后多了个人。此人身形微瘦,胡子拉茬,眉毛粗黑,头发浓密乌黑。神情有点疲惫,似乎刚刚被人从床上拉起来,还有点睡眼惺松。他揉揉眼睛,看到圆桌旁满满一桌子人,一脸困惑,转头看向钱老板。 “先坐下吧。”钱老板拉过一把椅子,让胡须客坐在圆桌空隙处,自己则挨着他坐下。接着,他缓缓说道:“你问我的问题,在座的都会为你一一作答。” 胡须客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六人——有痞子,有公子,有师爷模样老成持重的,也有衣着不见华贵气质却似贵公子的,还有两位像是寻常江湖人士,一身肌肉纠结像是有武艺在身。从身份判定,他们不太像是一路人。可是他们坐在一起,从神态到座位间距,似乎又是熟识之人。他看了又看,一时难以下定论。 钱老板与他们似乎颇为熟稔。他坐在他们中间,神态自若,不见特意恭敬或是刻意讨好,也没有诚惶诚恐。他想了想,可以确定的是,钱老板不是坏人。既然如此,他的朋友,自然也不是坏人。于是,他的神色镇定了不少。 胡须客打量六人,六人同样也在琢磨他。 钱老板带着这么个陌生人进来,让他坐下,他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坐下,本就令人惊诧。坐下后,此人一脸茫然,还一一打量他们,更是奇怪。六人也齐刷刷的看向他,默不出声。个个都在猜测,难道是钱老板心血来潮,故意找个流浪汉整蛊人? 可是钱老板在大门前踱步时的焦急,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好容易盼到他们回来的大喜过望,却又不像是玩笑。况且还有成康与他的一番对话,都不像是做戏。六人按捺住好奇,继续不动声色,等待谜底揭开。 “在下陈奇,见过六位朋友。”六人的气势把陈奇压倒。他反复思索,决定先自报家门,率先打破沉默。 “陈奇?”起码有四人同时发出惊呼,叫得最大声的,当属成康。 “你是陈奇?依县的陈奇?余风的表哥陈奇?”成康的大脑终于挣脱混乱,杀出一条血路,连发三问。 “正是。”陈奇瞪着这位连珠炮似发问的男子。他身形高大,气势不凡,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他似乎颇为焦急,急着确认他和余风的关系。他的反应和早上钱老板与他会面时一模一样。他问:“莫非这位公子也认识我表哥?” 成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冲到钱老板面前,拍拍他,笑得嘴角快咧到耳朵根。“钱老板真是员福将,说什么就来什么。” 陈奇更糊涂了。 这位公子不理睬自己的问题,而是直接奔到钱掌柜面前。两人相视一笑,不时还看看他,似乎他的到来令他们惊喜万分。瞧瞧其余五人,有人点头微笑,有人拍胸口仿佛石头落地,有两人还击掌庆贺。 他能感觉到这些人是欢迎自己的,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余风的表弟?这些阶层不一的人,难不成都是表哥的朋友?为何他们会同时出现在此?可是他之前从未听表哥提起,他在平陵有那么多朋友。看来看去,反复揣度,这些人的善意是真诚的,不像伪装。想得越多,疑惑越多,此时的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兄弟,其实我们跟你表哥余风素不相识。”成康高兴得忘形,只顾和钱老板相互吹捧。其余人则激动难言。当事人被晾在一边,表情呆愣。先克忍不住开口道:“我们不过是想为他洗清冤屈的好事者而已。” 先克的一句话,瞬间让陈奇呆住。他望向钱掌柜,钱掌柜冲他点点头,附在耳边轻轻说道:“他们不仅热心,而且还有本事把你表哥的冤屈洗清。” 陈奇看着满屋子的人,脑子一片空白。这些人与表哥素昧平生,却声称要为他伸冤,他感动万分。 想起平时一起玩笑戏耍的表哥,无端惨死在狱中,如今尸身在何处也不知。家中的表嫂还蒙在鼓里,一心一意盼着丈夫归家。而自己,因为与表哥相约此地,无辜被牵连,被官兵四处追杀,有家归不得。凡此种种,涌上心头,委屈、怨恨、愤懑,突然来袭,入侵他的身体,将他撑得浑身发痛,眼泪“汩汩”而出。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桌旁,面向先克,歇斯底里道:“公子一定要替我表哥报仇,一定要报仇。他是冤枉的,冤枉的啊……”哀嚎阵阵,伴随着声声咒骂。双手不时捶打地面,很快就红肿不已。最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软在地。他把脸深埋在双掌当中,久久不肯抬头。 钱老板赶紧起身去扶,成康也是一个箭步冲到陈奇面前。两人用力把他架起,扶稳坐回椅子。 “这位兄弟,还请节哀。”如果是个婴孩就罢了,眼前的七尺男儿,竟哭得如此哀恸,真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王良大为不忍,开口安慰。 静谧的夜,道路人烟稀少,静悄悄的。屋内无人说话,只有陈奇的哭泣。随着时间流逝,声音渐息,渐渐剩下抽泣。接过不知谁递过来的汗巾,沾上清水,陈奇胡乱抹了把脸。 六人已经用过晚饭。钱老板吩咐厨房炒几个菜,他和陈奇一起吃。又命送上一坛酒,以免六人坐得无聊。 恢复常态后,陈奇因为刚才的哭泣备感狼狈。饭菜一上来,他就猛扒饭,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另一方面,万千问号在心口辗转——这些是什么人?为何如此热心的要为不曾谋面的表哥翻案?他们如何能与穷凶霸道的县衙对抗?就凭他们的一腔热情? 尴尬缓解过后,他一边吃饭,不时看向六人。六人表情平和,也时不时看他。有的象征性的小酌一杯,有的酒也没喝,只静坐着。 “请问六位贵人,为何要帮我表哥?”这是陈奇心中最大的疑问。填饱肚子后,他急切的追问道。 “这么说吧——”贺文一直在旁认真的观察陈奇。他的胡须和杂乱头发,估计是这段时间躲避官兵,生活不定所致。细看此人,还是很年轻。他说道:“年轻人,我们有任务在身。我们的任务,与洗清你表哥的冤屈殊途同归。所以,我们有义务做这件事,有能力做这件事,也乐意做这件事。” 贺文一开口,开宗明义。陈奇反复回味了几遍,仍是云山雾罩。短短几句话深藏着什么特殊涵义?任务在身?是什么任务,竟与洗冤伸屈有关?既然是任务,就意味着这些人是奉命来到此地,奉的谁的命?有能力?要对抗县衙,他们应该也是官家,而且权力更大。比县令大人还大的……这一切都超出了他这个普通人的想象范围。 “六位贵人,既然是有能力之人,是不是身份也要保密?”想了半天,陈奇嗫嚅道:“能否对在下言明?否则还是……”他鼓起勇气,想把疑问说出,说到一半又一脸惊惧。 “我来说吧。”钱老板能体会陈奇的好奇,但是现在问这些,似乎不是好时机。他解释道:“陈兄弟,你现在处境安全,绝无性命之忧,这个你大可放心。至于这六位贵人的身份,其实你也无需知道太多。只是你目前走投无路,他们可带你走出困境,你明白这点就够了。” 当初,钱老板对六人也是满腹疑问。彼此以诚相待之后,便觉不需追究,尽兴就好。最后他们还是将身份慢慢透露给他,包括前不久将调动军队的文书给他看。这一切已经足够说明,这些人的能量之大。至于大到什么程度,他无法想象,也没必要穷追不舍。 钱老板的人生哲学是——点到为止是“君子之交”的如水之道。他接过话头,就是希望陈奇适可而止。 陈奇望向贵公子模样的先克,又看向师爷模样的贺文。钱掌柜一说,他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面前的这些人绝非普通人等,他们不是来满足他好奇心的。于是他聪明的转换了话题,问道:“六位贵人,既是要帮助我表哥,不知道需要在下做些什么?”既不知对方身份,对方要做什么自然更不能问。他想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不如跟我们说说,你跟你表哥是如何相约,你如何来到此地,又是如何走进钱老板客栈的。”钱老板一点拨,陈奇立马开窍。他没有刨根问底,非要探清他们的来历,反倒聪明的问需要自己做什么,贺文表示很满意。 陈奇将他与钱老板所说的,一字不漏的再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强调道:“在下所说,句句是实。县令大人真正可恶。我不过是要查问我表哥的下落而已,他竟当我是通缉犯,四处搜捕。还好我脑袋灵光,当然——”说到这,他向钱老板投下感激的一瞥,“也幸亏遇到钱掌柜,否则,我怕是已经见阎王去了。” “你早上看到官兵时,他们可曾见到你?”贺文问道。这个问题要问清楚,以防万一。 “没有,他们并没有朝我这来。是我以为他们要来抓我,所以才没命的逃。”陈奇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和胡须,“而且,我这身装扮,与他们所想差别甚大。他们当中,就算有人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也未必认得出我。” “你这是假的?”最近李全都在化装扮痞子,对这些道具颇为上心。他很好奇,说道:“你摘下给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陈奇看看钱掌柜,得到他首肯之后,他又看向厢房门口。确定没人进来,这才慢慢揭开眉毛和胡须。除去伪装,陈奇的真面目渐渐显露。眉心有颗灰褐色的痣,皮肤泛着年轻的光泽,竟是位眉清目秀的后生。 “刚才一直叫兄长,看来要改口叫小兄弟才对。”想到先前的称呼,钱老板不觉好笑。 “不怪钱掌柜,是在下故意把年纪显大了。”陈奇不以为意。 “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把这些都贴上。呆在客栈里,尽量少外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先克很谨慎。毕竟刚才听他提过,是钱老板和伙计将他抬进来的。这么大个人晕倒在门口,万一有路人刚巧留意到,情况是大大的不妙。 “明白。”陈奇重新装扮上。看看六位,见他们都不说话,心想,他们聚集一起,定是有事相商。他不便打扰,只好说道:“六位贵人,钱老板,如果没别的事,在下就回房歇息去了。” 钱掌柜与贺文对视,贺文朝他点点头。钱掌柜站起身,拍拍陈奇:“今天你也累坏了,赶紧去洗漱,早点歇息。别想那么多,不定明天一早就有好消息了。”陈奇跟众人告辞,转身离开厢房。 “钱掌柜啊钱掌柜,昨天才说今天有好消息。果真,一早就让你捡到宝。你可真是我们的贵人呢。”陈奇一走,成康不禁又打趣起钱掌柜来。 “其实,我们是互为贵人。”一直不说话的刘进,插嘴道:“记得我们六人入住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出了太阳。钱老板说我们是他的贵人,当日必定宾客盈门。果真,当晚就忙得人仰马翻。如今,钱老板人品积攒盛放,把福气回传给我们了。” “两位过誉,钱某可承受不起。”成康和刘进一前一后,把钱掌柜夸得招架不住。他赶紧说道:“这是天助我也。找到余风的表弟,我们算是大功即将告成。” “嗯,大部分的证据都掌握了。现在就等于掌柜把“醉仙楼”的打手招来投诚,我们就胜券在握了。”先克的喜悦溢于言表。陈奇的到来,加速了事情的进展,曙光在即,他怎能不欢呼? “就算没有于掌柜的来报,我们也胜券在握了。”王良分析道:“狱吏的证词已经画押,是县衙把人打死的。陈奇手握余风的信件,可证明余风在“醉仙楼”的客栈住过。据“醉仙楼”的依县伙计所说,余风是在酒楼被打。莫老板可证明,余风有钱款在身,并非吃霸王餐,而是被酒楼冤枉的。” “现在证词最薄弱的就是“醉仙楼”那边。”李全的神情很凝重,说道:“陈奇只能证明余风去过那里,剩下的说辞都是他打听得来的,并非直接证据。再者,给他证词的依县老乡行踪不明。没有人证,就无法证明余风在“醉仙楼”被打。这样一来,责任就全在县衙。酒楼只是把一个寻衅闹事的人交给县衙,他们是干干净净的。” “可是,我们的本意是想查出酒楼与县衙的勾当,将二者一网打尽。如果只涉及到县衙,他们也有许多理由可以推脱。比如余风身体柔弱,本来有病在身。最严重的就说用刑过重,最后误伤致死。无论怎样,罪行都轻得多,与我们的最终目的相去甚远。” “李全说的对。”先克点点头,“陈奇的到来,是让我们安心了。起码他还活着,将来可以出面作证。同时我们救了一条人命,算是功德一件。可是,要达到我们的主要目的,还是需要酒楼伙计或打手做人证。” “除了此案,把二者从前的勾当也列举一二更好。这样就能证明,酒楼跟县衙本就是一家。二者沆瀣一气,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我们也好循着源头,顺藤摸瓜,将所有利益关系连根拔起。如果只是就事论事,我们走后,县令大人故态萌生,所有爪牙还是效忠于他。我们的行动不仅没有改变什么,还会危及帮助过我们的人的性命。”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听了两位的发言,王良才发觉,自己没有将此行的目的深入,太过急躁。 “大家都着急破案,无所谓对错。”贺文安慰王良道。平日的王良,沉稳周密。今天如此急进,想来也是在此案停留许久,迟迟无法取得突破,今天突然“捡到”重要证人陈奇,太过兴奋所致。 认真一想,陈奇的到来,似乎并没有一把将事件推进,众人顿觉非常失落。 第58章整装待发 此时,贺文又充当起知心大叔,安慰众人道:“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怎能动不动就气馁?不管陈奇是否出现,事情都到了最后关头。更何况陈奇还好好的,我们又救了一个人,岂不是喜事一桩?事情还是按照原来的进程发展,而且还多了个人证。无论如何都在朝好的方向走,对不对?” 说完,他走到王良面前,“这位公子,不知这几日在赌坊玩得可开心?赚了多少银两啊?”他故意捏着嗓子,语气调侃,大伙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们都盯着王良,看他如何回应。 “唉,十赌九输。再输下去,恐怕我这身衣服都要拿去当了。”说着,王良眉头一紧,嘴角下拉。霎时,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哥,马上转变成愁苦异常的落魄书生。众人又是哈哈大笑,刚才的沉郁云开雾散。 “仔细想想,每日都有收获。”王良又恢复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这几日结识了一位阅历资深的赌友,准确的说,是赌坊请的托。他说,他曾见到有人去过赌坊,问起孩子的事情。说是又有三个孩子到手,准备找买主。可是再问到细节,他似乎也不清楚。我也不敢追问,怕他起疑。” “正是。”李全附和道:“最近是有结交到这样一位朋友。恐怕还要费些时日,多交些朋友。人多了,慢慢熟识了,相信获取的情报会越来越多。” “嗯,又是喜事一件。”贺文点头道。 先克也跟着点头,心情十分愉悦。今日六人相聚,不过是例行汇总信息,找些灵感。结果,竟收到钱老板“捡”回的大礼包一份,实在是大大的惊喜。 他看向钱老板,说道:“‘朋来如云’的名字起得真好。依我看,除了宾客如云,也是好运如云、吉祥如云。你看,经钱老板介绍,我们结识到新朋友,这些朋友还助我们破案。我们苦苦找寻的证人,忽然从天而降,就躺在客栈门前。将来啊,‘朋来如云’一定宾客盈门。钱老板一定赚得盆满钵满,数钱数到脚抽筋。” 先克的话音一落,钱老板笑开了花。“多谢公子吉言。在下见识浅陋,还未曾得见数钱数到脚抽筋的场景。今后若有此体验,一定感激公子今日这番赠言,让鄙人有此非同寻常的经历。” 众人都围绕数钱脚抽筋的话题,又是比手,又是弄脚,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随着调查的深入,形势对先克六人来说越来越有利。他们与终极目的之间的距离,就像隔层窗户纸般,只差一个契机,就可轻轻点破,直抵终点。 钱老板找到于掌柜,将目前的情势,他们手中掌握的线索,陈奇的到来等等,一一告知他。他听后,很快意识到,他是万事俱备之后,唯一欠缺的东风。于是,他自掏腰包,请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打听“醉仙楼”打手的背景来历。 有钱能使鬼推磨,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结果出来了。这些打手,名义上是酒楼供养,实际上,他们所有的开销均由县衙支付。换言之,他们是官家豢养,寄住在酒楼而已。 据说,有个叫“灰狼”的社团,纠结了许多杀手。社团主要靠租借这些杀手收取报酬。“醉仙楼”中的某些打手,有人证明是由“灰狼”派遣的。 于掌柜派人去查,发现支付给“灰狼”报酬的,既不是县衙,也不是“醉仙楼”,而是一个不知名的第三方。这个第三方是家镖局。又经数重转折,终于查清,这家镖局曾与“震远军械”有过生意往来。 于掌柜第一时间把情报转达给钱老板。钱老板立马告知贺文。一听是“震远军械”,贺文笑了。与田掌柜虽只一面之缘,想不到,关键时刻却能用上。 在此之前,贺文与先克已经商量好要采买的兵器,并且修书一封给到赵盾。信中还附上购置清单,请赵盾定夺。很快,赵盾就回信批准。既然如此,小型兵器肯定是跟于掌柜下单,大型军械自然是跟“震远军械”**。 于掌柜家的单是早就下了的。毕竟于掌柜尽心竭力,奔波忙碌,大家都看在眼里。至于田掌柜家,贺文一直在等机会送出这份大礼。送得早不如送得巧,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第二天,贺文和先克前往“震远军械”,面见田掌柜。这一次,不再拐弯抹角,而是单刀直入主题。有调动依县军队的信件在手,田掌柜总算见识到了他们的背景不凡,很爽快的答应与这家镖局接触。并且承诺,一旦有进展,必定如实回报。 不出两日,田掌柜来报。据镖局老板透露,他们是受县太爷之命,出面与“灰狼”结清款项。不仅如此,县衙只付总额的八成给镖局,剩余两成还要镖局补贴。为了得到县衙的庇护,镖局只得吃下这哑巴亏。 但是镖局也留了后手——所有与“灰狼”的往来账目,都注明是代付。他们还把与县衙往来的账目,与他们对“灰狼”的支付,一一对应,详细标注。一旦县令大人倒台,他们起码有证据在手,自证清白。 收到这条线索后,先克与贺文展开了讨论。 杀手隶属于江湖组织,受雇于县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们只会忠于自己的组织,不会为谁变节,收买杀手一事只好就此作罢。 现在,只能寄望镖局老板出来作证。证明这些打手实际是县衙通过“灰狼”高价雇来的,雇来之后寄养在酒楼,充当酒楼的爪牙。如此一来,县衙与酒楼就算捆绑起来了。 可是,光有捆绑还不够。必须有人说清当日的情形,还原事情原委。这一切,还得回到打手身上。毕竟,已经遣散或是逃跑的伙计,根本找不着。就算找到,估计也没人愿意上堂作证。 作为一个帮派,“灰狼”肯定有严格的纪律。这些铁律既是他们对成员的束缚,也是他们赢得生意的法宝。如果要他们的打手当堂承认,受酒楼指使打人,相当于出卖了自己的雇主。失信于人,他们再无信誉可言,无法再立足江湖。他们的生路被断,必会伺机报复。 对于先克等人而言,大局为先,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与一个江湖帮派结仇。一旦横生枝节,耽误大事,得不偿失。 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手能出来作证,可是“灰狼”不能受牵连。要走这条路,打手就是牺牲品。必须牺牲掉他,才能保住“灰狼”的声誉。当然,这个决定,必须由“灰狼”来做。 如果“灰狼”认为这是出卖兄弟,不愿配合,先克他们将会公开县衙雇用“灰狼”打手之事,并且传唤“灰狼”首领当堂对质。不管“灰狼”承认与否,在外界看来,县衙已经被出卖,他们声誉已经不保。到那时,整个社团必定瓦解。 如何取舍,取决于“灰狼”的首领如何决策。 这天,由镖局老板做东,约上“灰狼”帮主,先克和贺文赴会。 说明来意之后,帮主很快明白过来。对面坐着的是位高权重手握重兵之人。他们的目的志在县衙,并非要捣毁他的社团。但是,他们有职责在身,打手是强有力的证人,必须出面作证。既然对方不把事做绝,帮主也不能一点牺牲不做。 最后,双方达成共识:帮主出面协调自己的弟兄。派一名打手说出当日“醉仙楼”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承认,他是受了酒楼指使打的余风。在此之前,“灰狼”公开将此人除名(但是私底下会给他一定钱财补偿)。如果他因此遭受牢狱之灾,定会照顾他的家小。出狱后,也会安排他去其他地方谋生。 如此一来,既可保住“灰狼”的声誉,也不至于内部离心,落下出卖兄弟的恶名。助将军破案,也算是跟官府攀了层关系,算是意外的收获。将来说不定还有互相用得着的地方。毕竟,有人就有江湖,帮派组织如此之多,屡禁不绝。只要利用得当,不影响大局即可。 说定之后,余风案的所有突破口全部打通。翻案,已近在眼前。 另一边,二宝案牵扯出的拐卖儿童一案,真相也渐渐浮出水面。 原来,拐卖儿童的一伙人是县太爷小舅子所豢养。他们经营赌坊,出千使诈,摸清赌客的身家背景,有针对性的下手。有钱有田的,钱输光,良田赔光。父母年迈又有孩子的,成为他们的重点围猎对象。 这些人来赌钱,开始他们会放点水让他们赢点小钱。讨到便宜的他们,渐渐上瘾。上瘾之后,慢慢赔钱。先是赔掉打工赚来的钱,然后是变卖家中值钱物什,最后是半推半就,软硬兼施,逼他们下更大的注。无注可下时,他们便将孩子抵押给这些赌坊。等他们醒悟过来时,已经后悔莫及。 这些人拿到赌客签字的卖身契后,假县衙的命令,假扮官兵,上门搜查。有值钱财物的,搜走抢光。没有的话,抢了孩子就跑。他们将孩子集中起来,找到买家后再四处分散。有的被卖到客栈做工,有的被卖去做小厮,有的被卖到私人府第做杂役。 既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肯定与县令大人脱不了干系。他们通过钱老板,拜托张亮、陈武两人,再次观察,反复确认,甚至连守门的福伯都派上用场,终于查出眉目。 有一次,几名衙役临时被调动去查什么赖账的案子。其中一人无意中说漏嘴,说是县太爷小舅子那边人手不够,请他们去帮忙。据说,这些事情本来是县太爷小舅子下面的人做的,向来不假手于人。只是那次特殊,动用了衙役。后来那些孩子被秘密带走,也没人记起,就渐渐为人淡忘。 形势的发展,从量的堆积到质的裂变,层层推进,势如破竹。 由于余风案和二宝案都剑指县衙,为慎重起见,先克六人再加上孙副将,七人又聚到一起商议行动方案。他们要立马行动,以免夜长梦多,迟生变故。 “二宝案的关键人物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找到他,一切便都迎刃而解。我们调查过,他住在城内一座大宅,在西郊还有座别苑。别苑甚是奢华,里面还藏着一位绝色女子,独得他宠爱。他经常往那跑,家倒是很少回。要找到他人,十次有九次肯定是在别苑。”王良对二宝的事情最是上心,恨不得马上去逮住这个人,所以早就把他查个底朝天。 “既然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人证、物证,把县令大人、县令大的小舅子和他们的党羽一并抓起来,便能一网打尽了。”刘进说道。此刻所有证据都在他们手上,再加上军队加持,行事易如反掌。 “公开去抓人,动静太大。县令大人既然能在此地呼风唤雨,自然是羽翼丰满,耳目众多。万一有人逃窜,我们势必功亏一籄。”成康认为,虽然他们有证据在手,可是此地毕竟是县太爷的地盘。他们只是围绕两起案件调查,县令的所有恶行恶事,他们并非全盘皆知。公开闯进县衙,太过鲁莽。 “干脆直接亮明身份。他们毫无准备,我们就可杀他个迅雷不及掩耳。”李全说道:“向县令大人表明,我们是奉大将军命,到此地察看民生、吏治,请他务必配合。接着便说,要查刑狱,查旧案,而且还指名要查余风案。” “先礼后兵,不错。”先克说道:“我们毕竟有官职在身。县令大人并没有公开与我们作对,我们贸然动手,无礼的是我们,将来被动的也是我们。” “只要先将军亮出自己的身份,我们就驻扎县衙。之后两日,开始查看案卷,并将县衙的人全部控制。”贺文想了想,又补充道:“孙副将暂时不必出现,否则会打草惊蛇。但是,外围的人证,请孙副将派人暗中保护,务必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在我们没有结案之前,不得让外人与他们接触,以免泄露我们的意图,让对方有可趁之机。” 孙副将点头应是。 “钱老板这边,是否需要派人来保护?”孙副将问道。六人一到此地就住进“朋来如云”,假若县令大人要调查他们的行踪,钱老板是首当其冲。 “一定要。”先克用力点点头。“我们住在这里那么久,就算县令大人开始不去追踪,终究也会知道。只要一追究,钱老板又是前任捕头,恐怕要迁怒到他头上。所以,这里是保护重点,要加派人手。” “派来的军士,不可暴露身份。可化装潜入,在此地住下来。”贺文补充道:“毕竟钱老板身份特殊,而且对我们照顾有加。如今大家算是朋友,当初我们也承诺过保证他及家人安全,不可食言而肥。陈奇暂时不合适转移到别处,还是让他住在这里,也要保护好他的安全。” 那天早上与钱老板的闲聊,贺文一直难以忘怀。他判断,钱老板应该与县令大人结过很深的梁子。提到县令大人,钱老板登时情绪万千——有悲、有恨、有畏惧。这些情绪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寻常的经历。所以,在这个重要关头,一定要保证钱老板的安全,为情为义为理都必须如此。 “明白,我一定派人严密监视此地。”孙副将大声强调。 “另外,”想到需要保护的人,先克一一梳理道:“二宝、二宝的奶奶、田掌柜那个镖局的朋友也要保护。”末了,他又补充道:“县令大人的小舅子,暂时先别实施抓捕。只需派人监视,防止逃跑即可。赌坊那个可能提供线索的朋友,也要派人跟踪。防止有人找到他或是他察觉到什么而逃跑。至于于掌柜和田掌柜二人……” “两位掌柜涉事不深,暂时不用。”贺文提出自己的看法,“于掌柜派人去酒楼做伙计,这件事情非常隐蔽,不至于暴露。至于田掌柜,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并没有牵涉其中。他们二人,我们已经落单给他们,帮衬他们的生意。只需要支付他们因此事产生的额外花销即可。如果公开保护,怕是适得其反。” 先克点头表示赞成。想到钱掌柜这边,还是不放心,他对孙副将强调道:“钱老板这边,也要低调入驻。找个能保守秘密,小心谨慎之人。如果有人来干扰,赶走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暴露身份。否则不打自招,会给钱老板招来麻烦。” “属下一定照办,明天一早就出城部署。”孙副将深感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那就这么说定。”先克做出最后部署:“明天一早,除了孙副将,所有人离开居住客栈,赶往县衙。成康负责与孙副将保持联络,孙副将务必保证好人证的安全。如有需要,随时调动军队。务必要通过两案,把县令大人的势力连根拔起。还此地宁静祥和,让老百姓生活无虞。” 七人纷纷点头。想到明天开始就要大展拳脚,个个兴奋不已。 第59章登堂审案(1) 第二天一早,先克率领众人去往县衙。 临行前,钱老板在一旁鞍前马后的张罗。相处近半月,朝夕相处,有说有笑。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抽丝剥茧分析案情,从开始的陌生防备到如今的彼此信任。忽然要分别,双方都有些依依不舍。 “今日就要分别,不知何时再聚?”钱老板虽知他们的计划,也知他们只是去往县衙,并不是离开平陵县。可是毕竟不住在自家客栈了。这一走,见面恐怕不易,顿生离别之愁。 “不过是暂别而已,”刘进说道:“回绛都之前,应该还有会面机会的。” “承蒙钱老板的照顾,我等感激不尽。”先克也是少年多情,见钱老板神情黯然,不禁有些伤感。“咱们来到此地,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你这位朋友。增长了见识不说,你一路坦诚相待,实在是我等的荣幸。” 王良和李全早前已搬离客栈,今日特意赶来辞行。 王良紧握住钱老板的双肩,神情激动。看着这个跟自己同样爱文喜武的男子,惺惺相惜从信任他那天开始,从未熄灭。此刻,他心中清楚,虽然他们还在县城停留,可是直到将县令大人一众处置干净之前,他们都再难相见。 为了钱老板的生命安全着想,中途如果再见容易引起怀疑。而事情一旦处理完毕,他们任务完成,就没有理由继续逗留,要赶回绛城复命。无论如何,这次离别,距离最终的离别已经不远。 “兄弟,咱们后会有期。”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王良只得将心情化为一句话。末了,又觉得话太短,补充道:“这段时间的相处,看到寻常百姓生活的灰暗和曲折。更从钱老板身上,学到乐观从容和耍宝活泼,王某会一生铭记。”说完,他毅然放开钱老板的手,迅速转身而去。 其他三位侍卫也走上前来,与钱老板话别。 钱老板紧咬嘴唇不作声,只用力的点头。默默提醒自己,浮云流水自之去,何必牵肠挂肚?但是一想到六人走后的冷冷清清,他骨子里的那个多愁善感的青年,忍不住又要跳了出来。“钱某有幸结识六位,不仅给我带来好运,也带来不少欢笑。虽只萍水相逢,不知再见何时,在下还是祝各位,旗开得胜,不辱使命。” 六人从初到平陵的一无所知,到过问余风冤死之事,为二宝鸣不平,到决定出手追查两案。一路收集线索解决困境,直到最近所有突破口全部击破。所有进程,钱老板都一路追随相伴左右,甚至不乏献计建言。七人已然是并肩作战的知音良朋。朋友即将离去,心底怎能毫无波澜? 众人接过缰绳,陆续离开。贺文留在最后,与钱老板并肩而行。他一脸诚挚,语气诚恳道:“来到平陵县城,结交到钱老板这样胸襟坦荡、正直敦厚的朋友,实在是贺某人生之幸。钱老板既遇困厄,仍保有一颗热忱正义的心,实属难能可贵。贺某既敬重又佩服。” “这半月来,承蒙钱老板照顾,我们六人在这陌生之地,不仅没有不适应,反而感受到归家的温暖。除了生活上的照顾,我们想要达成的任务,又得到钱老板的大力援助,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任务在身,不得不离开此地。另外——”他压低声音,“当初请钱老板帮忙时,我们已经再三保证过,一定会保护好你和你的家人。关于这一点,我们仍然遵守承诺,请钱老板不要担忧。我们走后,一切如常,正常经营你的客栈。你曾参与过的事,我们彼此都不会在任何场合提及,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下明白。”静静听贺文把话说完,钱老板也感触良深:“前辈评价如此之高,出乎钱某的意料。能够结识六位高人,也是钱某三生有幸,一世难忘。我会继续守着我的客栈,其余不相干的事情一概不知。过去种种,譬如昨日花谢,过眼即忘。”说完,他回给贺文一个笑。两人抱拳,正式告别。 目送六匹马绝尘而去,直至消失在路的尽头。钱老板慢慢回想,这半个月来,仿佛做了个梦,似真似幻,恍恍惚惚。这个梦将身陷沉郁低哀的他惊醒。他本一脸茫然,不曾想却与梦中相遇之人,相谈甚欢。想不到,这些人竟能解他哀愁。他惊喜意外,一下弹跳起来。环顾四周才知,原来,一切并不是梦。这一次,是真的。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数次被恶梦搅扰。醒来后,捶胸顿足,责怪命运无情。迫于现实,仍然强装欢笑,挣扎着为生计奔波。他祈求过老天,甚至还去过土地庙烧香。深深的无力感时常把他拽倒,他苦苦挣扎,勉强才能站立。他平静的外表下不时受煎熬的心,冷暖只自知。 此刻,目送六人离去,仿佛送别的是他派遣的使者。他们前去完成他的心愿,而他,激动难抑,恨不得马上就有捷报传来。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太久。就在当下,他对这些出行的使者投注的感情,竟远远超出了过往满腔的怨恨。 或者,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预感到胜券在握。所以愤怒让位,离情跃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很快,他的仇怨就可报。一想到此,他又激动起来,离愁别绪渐渐散去。 先克六人离开客栈,去往县衙的时,孙副将也到了依县的军队驻地。 孙副将找到管事的将士,要他们找两个头脑灵活,做事利落的军士,去往“朋来如云”客栈。务必保护好客栈老板及家人,以及一个叫陈奇的浓眉密须的客人。同时,要低调行事,不能惊动任何人。一旦有人威胁到他们的安全,马上挺身而出。如果力量对比悬殊,一边出手拖延,一边往上求助。 另外,派两人去往县令大人小舅子在西郊的别苑。监视他的活动,观察他的出行规律,出入场合。确保这段时间此人在县城,不能走远。一旦外出,马上向上禀报。高家庄那边,派一人守着二宝奶奶。再派两人去保护田掌柜的镖局朋友。 安排完这些事情之后,孙副将仍回到“青溪客栈”。他一个人出入,不太引人注目,所以不需要转移地点。而且二宝在此,他也可以顺便盯着。住客栈期间,他对这里的一切均已熟识,轻车熟路。 跑堂的滑溜伙计屡得他好处,知道他跟二宝的渊源,有什么事情都会主动来报。铁头也跟他混熟了,只要他点的菜,份量特足,味道最鲜。所以,现在他的任务就是呆在客栈,听风吹草动,以静制动。 第60章登堂审案(2) 先克六人来到县衙门口的时候,守卫的大爷刚刚把门打开。 此时,四名侍卫均穿上同款长袍,腰胯佩刀,身姿挺拔的立在马上。先克则是一贯的白袍锦带,腰间坠一块玉佩,绛城那个气宇轩昂的贵公子形象再次光临。贺文身着深褐色的丝质领衫,眼神专注,气势沉稳。 贺文开口道:“请问县令大人是否在官署之内?” 开门的大爷,正是福伯。虽说只是看门,寒来暑往,迎来送往,也算是阅人无数。眼前的六人,气质不凡,语气笃定,并非有事相求,有冤要诉的寻常百姓。他上下打量六人,缓缓开口,语气恭敬:“不知六位,因何事要拜见县令大人?” 守卫说话客气,一看就是个知轻重的人。又见他年迈,先克说话也很客气。“请问老人家,如果是上官要召见下属,可否当面再将事情言明?” “这……”,福伯一听,心里一惊。他重新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六人。一开始就说话的那人,年纪最长。现在说话的年轻人,年纪最轻。年轻人四周,围绕着四位侍卫,可见他身份最尊贵。 可是,年轻人提的这个要求,确实难倒了他。因为以往有上官来访,县令大人总是早早率领全部僚属,恭候在此。从未发生过县令大人毫不知情,上官一早就要登门求见的事情。 今日所遇,乃是福伯生平第一次见。他想了好一会,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小的只见过属下在门口跪迎上官,却不见上官已经到来,属下还不知踪影。”说完,他惶恐的看向六人,不知所措。 只听得一声笑,来自年纪最长的男子,他对年轻的公子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难为老人家,将身份名帖直接递上去吧。” 年轻人略微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绸布,将绸布打开,里面是一片竹简。他看向向守门人,将竹简递了出去。 福伯双手接过名帖,恭敬的说道:“请各位稍等,小的去去就来。”转过身,一路疾走,奔县衙内堂而去。 “守门人倒是忠厚诚恳,毕恭毕敬的。”先克赞许道:“看来这县衙上下,最真实可靠的就是他了。”调查过程中,层层深入,无一处不指向县衙。这个代表晋国政权的派出机构,代替君主牧养百姓的地方,门面高大,气势威严。不想,却是藏污纳垢,罪恶横行的渊薮。遇到如此客气的守卫,先克觉得非常意外。 “老伯是钱老板的故交,叫福伯。”成康曾听钱老板提起福伯。“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里面如果再有真诚和善的,八九不离十,也是钱老板的朋友。不信,咱们可以猜一猜。”成康提议道:“我们进去之后,猜猜哪四位是钱老板的好兄弟,算是为此行添点乐趣,如何?”说着,他望向三位侍卫。 “好啊。”王良首先附和,“咱们看过人后,都不说话。把人的面目特征记下,到时跟钱老板一对便知。”想到因此又能见到钱老板,王良不觉心头一喜。他和钱老板有几分相似,心里都住着个敏锐易感的少年。害怕离别,渴望与知己再会,哪怕只是短短一聚。 王良答应得如此爽快,李全和刘进也不甘落后。他们也想试试自己的眼力,于是满口答应。 四人正为输赢的奖罚讨价还价时,福伯气喘吁吁来到跟前。 “六位大人,快快有请。”福伯停下脚步,刚缓过气来,就急着开口道:“县令大人正换官服,还命合衙官属一起迎接。现在,请六位先跟小的去二堂歇息。” 正说着,又出来几名仆役,将六人的马牵走。福伯领着六人,急急去往二堂。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六人坐了下来。 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脚步声,还有交头接耳的声音。突然一下,又沉寂下来,喧哗声戛然而止。六人正感到诧异,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忽然,一名中等身材,大腹便便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官服,戴着官帽,双手捧着先克的名帖。站定之后,他的眼睛在六人身上逡巡,想开口询问又觉不妥,狐疑不定。他拉过守门的,问清楚名帖来自最年轻的公子,于是朝先克走了过来。 他努力把腰弯成九十度,无奈赘肉太多,只得作罢。捋捋头发,整理好衣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竟有些擅抖。毕恭毕敬的说道:“小的不知将军到此,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说着,双手捧着先克的名帖,越过头顶,放在先克面前。 先克接过县令大人递回的名帖,淡淡的说道:“事先并未告知,是我等唐突。县令大人不必自责,快快请起。” 县令大人千恩万谢的起了身。转过身,又退了回去,回到县衙属僚的队伍当中。与众人一道,向先克行了一遍拜见礼。 走完仪式流程后,先克向县令大人介绍了贺文和四位侍卫。并向众人说明来意——此行旨在巡视地方,考核吏治。简略说完之后,先克还客气的拜托县令大人,希望他能予以配合,不胜感激云云。 县令大人听后,表面上不动声色,心潮却沸腾澎湃。通常上面有人要来,他应该会提前得知。这一次,不声不响的,来的竟是中军佐?站在权力之巅的人,突然从天而降,为何他竟没有收到一点风声?他知道有十五个县已经被列入考核名单,而且人员基本就要到位。可是,并没有包括他这山高君主远的地方啊…… 虽已惶恐不安,但是看着眼前这位面庞仍然青涩的将军,县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带着几个同样稚嫩的护卫,还有一个貌不惊人的师爷,能掀起什么波浪?县衙上下,县城内外,全都是他的人。他们想要实情?他想让他们看到什么,那个就是实情! 县令大人命僚属一番布置,先克六人就在县衙住下了。前两日,请县令大人带他们看农田,讲民生。接着又去监狱查看,顺便看看卷宗。他们听得多说得少,县令大人说什么,他们都会点头,绝不质疑。 第三天开始,先克提出要去“醉仙楼”吃饭。县令大人瞬间变了脸,很快又强行镇定下来。先克坚持说想去一试,县令大人虽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陪同前往。 喝酒吃肉时,先克无意中提到,曾经听闻有些地方,酒菜价格昂贵。客人提出异议,竟被冤枉吃霸王餐。争执不过,有的酒楼还动手打人,非常可恶。县令大人一听,满脸尴尬,说话已经有点磕磕巴巴。 这时,贺文站出来,说是相信县令大人治下,应该不会出现这样恶劣的事情。先克所说,可能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最后,趁着县令大人擦汗抹额之际,六人还偷偷对视了几下,神情鄙夷。 第61章登堂审案(3) 从那天开始,他们正式向县令大人发难。 他们要求查看县衙账目,把主簿大人调过来,亲自向贺文汇报日常用度;调阅刑讼案卷,由四大侍卫一一过目。有疑问的地方,请县令大人或知情人一一解释。另外,目前赋税的标准,收支用度依据的法令是否与实际相符。具体实施多少,是否符合当地实情,均由先克本人过问。 前两日,他们还是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只管吃吃喝喝,不问其它。县令大人还暗自窃喜,以为这些人不过尔尔。不料第三日开始,如同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六人翻脸如此迅速,事先毫无防范,县令大人陷入全面被动。 由于事先没有跟属下统一说辞,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先克等人问得哑口无言。有的说法前后矛盾,有的一概推说不知,有的含糊其辞,总之都是难以自圆其说。 从这一刻起,县令大人再不敢小瞧六人,尤其是这个稚嫩的中军佐。他隐约觉得,他们是有备而来。似乎对他的印象已经事先生成,可是又不直接说破。直觉告诉他,他们一定掌握了什么,否则绝不可能如此精准,剑指处都是他的漏洞。 他第一次与六人会面过后,他写了封信,去往绛城。他要向他的主子求证——先克等人的到来,是否是他们故意安排或是他们的奇兵一支,到底是敌是友?此刻,他热切的盼望着回信。以便服从指示,从容应对。 就在六人对狱讼尤为上心,对其中的错漏百出咄咄逼人的质问之时,县令大人收到了来自绛城的回信。 信中称,他们对先克的到来表示意外,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并且说,这些人与他们是敌对,务必要仔细应付,不能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否则将会危及他们的整体利益,影响全局,大伤元气。 县令大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几个人,竟是秘密派遣而来的。那么,他们来了几日?是否已经去往各处,调查了实情?他们手上是否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那天在“醉仙楼”上,先克所说,当时不觉得,现在一联想,似乎在暗示什么。疑心生暗鬼,县令大人一下就感受到了威胁,形势大大的不妙。 于是,他派人去查。查六人来到平陵县城的时间,查他们入住在哪间客栈。县令大人正心急如焚的等回报,先克找到了他。 “县令大人,本帅发现一个问题,还请不吝赐教。”从这几日县令大人的表现来看,他应该已经对他们展开了调查。他们必须采取主动,否则等县令大人反应过来,恐怕被动的就是己方了。 县令大人点头,先克接着说道:“余风一案,说是余风横行霸道,与酒楼伙计冲突。打伤人后,被捕入狱,后病死狱中。不知可有家属前来认领?尸身又是如何处置?” 本以为余风案的所有证据会被销毁,无从查起。不想却是资料齐全,记录完整。不知是牵涉人命,经手人多,必须有书面结案,所以县令大人不敢毁灭。还是他太过胆大妄为,不怕有人来查,根本不屑抹煞证据。 “回将军的话,”听到余风两个字,县令大人紧张得直冒冷汗,他强作镇定道:“此人出事后,并没有家属来认领。所以我们调用县衙府库的银子,花钱将其掩埋。”说完,他还故作悲伤,把自己扮成心怀怜悯的仁义之人。为了让死者入土为安,竟不惜动用公费支出。 “照此说来,这余风倒是赤条条来,赤条条的去。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来寻,真是可怜之人啊。”先克故意感叹道:“这样一个外乡人,跑到此地,大闹一场,然后死去。他究竟意欲何为,本帅真是十分好奇。” “不如,今天就把经手此案的所有人,都给我找齐。本帅想探个究竟,看看这可怜人到底是怎么横行霸道的。”先克心想,看这案卷,是个脑子清醒的人,都会疑问丛生。更何况,我们已经花了近半月时间掌握了大量证据,你还想糊弄我?今天就把你的皮给扒了。 “这——”县令大人惊慌手擅,舌头都快要打结,“一时之间,把人找齐,恐怕……” “怎么?”先克抬高音量,“此事很为难?仵作、狱卒、捕快不都在县衙?酒楼那边,把掌柜和当日接待余风的伙计,全部找来。” “可是这……”县令大人正想找理由推托,支支吾吾。 “酒楼就在集市上,县衙的人就在县衙内,有谁请不动的话——”先克缓缓说道:“本帅可以请四位侍卫帮忙出差,把难请的人请回来。”听这口气,今天先克是非要将此事问个清楚不可。先克突然发难,就是想乘机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否则他们联合串通起来,不是自找麻烦? “小的马上去办。”县令大人听出先克的坚决,吓得赶紧承诺:“一定将人全部带到。”说着,转身小跑而去。 “且慢——”先克想了想,县令大人既是作恶多端之徒,必定是老奸巨滑,他不得不防。“本帅的几位侍卫,本是习武之人。看了几日案卷,估计也累了。这样好了,让他们跟着县令大人一起去。一来可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二来也不耽误衙役处理其它案件。” 县令大人全身僵直了好一会,勉强扭转身体过来,对着先克笑。那笑,比哭还苦涩艰辛。“谢将军体谅,下官这就去准备。” 四大侍卫全部出动,与县令大人一齐,浩浩荡荡的来到“醉仙楼”。不出意外,当日的伙计已经全部离去,一个不剩。没有知情人,只得将掌柜带走。 县令大人与四大侍卫回到县衙,发现只有两名侍卫把守门口。来不及开口询问,走进去一看,大堂已经站满人。 先克将军坐在左侧,身旁坐着师爷贺文。他们的对面,站着捕快、仵作、狱卒。有的神情紧张,四处张望。有的耷拉着脑袋,身体微微发抖。除了没有佩戴枷锁,这些人像极了待审的罪犯。 看到县令大人,先克邀请他坐在公堂之上。在堂堂将军面前,县令大人哪敢造次?几番推托,只敢坐在下座。把酒楼掌柜安排到狱卒等人的行列,先克开始审案。 先克问起余风当日在酒楼的所为,掌柜的顿时气愤填膺。说是余风在酒楼消费,吃喝许多,却想耍赖不付账。伙计与他争辩,他却大打出手。不得已,他们只能报官。于是县令大人派捕快去拿人。后续,他就不清楚了。 捕快则说,当时他们四人出动,使劲蛮力,才将余风制服。将他扭送到公堂之上,他还抵死不服,谩骂不停。后来不得已用了刑,才让他闭口。 县令大人也说,余风嚣张异常,公然侮辱了他。还无视公堂法纪,撒泼耍赖。他命捕快打了他四十大板,将他投入大牢。 狱卒则说,余风被投入大牢时,只是受伤动不了而已。第二天还吃了几口饭。谁知第三天一早,就没气了。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感染风寒,不治而亡。 仵作也证明,此人是染病而死。 先克望向对面的一排人,一一观察他们的表现。有人故作冷漠。有人有点慌乱又强作镇定。有人不以为然。他们被叫到此处集合时,个个惊惧不安。此刻,不安不复存在。问起余风案,他们从容淡定,说话平稳。回答一致,滴水不漏,仿佛事先已经准备好说辞。 “看样子,余风是个怪人。他到平陵县城,是专门闹事来的。最后咎由自取,病死异乡。”先克看着酒楼掌柜,问道:“此人到酒楼之后,打伤了酒楼的伙计,不知伙计现在何处?因工受伤,不知掌柜可有财物补偿?” “这个是当然。”掌柜满脸堆笑,“好几个伙计都受了伤,小的都自掏腰包给他们买了药,让他们在家休养。谁知这些没良心的,最后全都走了。”说完还恨恨不已。 “看来掌柜是个心肠柔软的好人啊。”对着这张脸,先克心里感叹道,你背后的打手个个孔武有力,身怀绝技,怎么可能受伤?听你们一说,余风跑到平陵县就是专程来送死的?欺我年纪轻就算了,难道以为我是智障白痴,竟连基本的常识也没有? “大人过奖。”掌柜的连连称是。以为先克已经相信了他的说辞,掌柜不禁暗暗得意。这位将军生得秀气白净,想来也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 先克低头与贺文低声说着什么,一抬头,看到成康走进来。他轻轻招手,成康一直朝他走过去。还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然后又走了出去。先克脸上的笑不见了,代之以严肃凛然。 “关于余风案,各位给本将军讲的故事,非常精彩。”先克的嘴角有难以察觉的嘲讽,“今日,本将军也有故事要说给大家听。巧的是,故事的主人公是同一人,情节却大相径庭。” 说着,他朝门口招手。 第62章登堂审案(4) 只见成康带着两人走了进来。 一瞬间,排列在先克对面的一行人,个个神情惶恐。县令大人更是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看到走在后面的人,县令大人的身体开始擅抖。酒楼掌柜更是双手紧握,努力支撑,才不至于晕倒在地。 “咱们先从酒楼说起。”先克指着一名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这位壮士,麻烦你说说当日发生的情形。” 只见这大汉,看了看酒楼老板,又望向县令大人,神情有种决绝的毅然:“我叫马三,在“醉仙楼”做打手。事发当日,余风在酒楼吃饭。结账时,他认定伙计没有将菜价说明清楚,故意敲诈勒索。二人各执一词,最后吵起来。之后,掌柜让我去看看。接着——” 他咽了咽口水,偷偷看向县令大人。县令大人似乎在低声咒骂,酒楼掌柜则不停用衣袖擦拭汗水。他继续道:“我把余风打倒在地。他鲜血直流,口中仍不停咒骂。说自己被骗了,一定要去报官。” “你的意思是,余风并未主动出手,也没有打伤伙计?”先克拿酒楼掌柜的说辞反问打手。 “绝对没有。”马三用力摇摇头:“余风长得弱不禁风,从头到尾都没有动手,只是据理力争。我们打他时,他拼命挣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因他受伤。” “你来说说你表哥的为人。”先克朝陈奇努了努嘴。陈奇已经把假胡须假眉毛脱去,梳理干净后,看起来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我表哥余风,为人正直,做生意讲信用。平时处事低调,不好与人争斗。”说到这,陈奇神色哀戚,“想不到,因为几句争执,竟把命丢在他乡。”接着,陈奇把他与表哥的约定,在“醉仙楼”听到的,被县令大人当成通缉犯追杀,他四处逃命等等,一一道出。 末了,他指着县令大人,恨恨说道:“我表兄弟二人,一人死在你手上,一人差点成了你的刀下鬼,你好狠毒。” “一派胡言,本县根本不认识你。”县令大人苦苦挣扎,绝不承认陈奇的指认。 “虽不曾谋面,派人抓捕却是事实。”只见人群中有位衙役模样的男子站出来,面对县令大人憎恨的目光,他不以为然。“那日,县令大人突然把我们召集起来,要我们去“醉仙楼”抓人。说是犯人眉间有颗痣,个头中等,偏廋,与眼前这位小兄弟外形特征相符。” “后来数日,又命我们在街头、闹市四处搜查,说是务必要将此人捉住。我们问因何事捉拿此人,县令大人闪烁其辞。只说是罪行重大,务必尽快缉拿归案。” 此人目光坚定,毫无畏惧,说话铿锵有力,气质昂扬。四大侍卫不约而同的交换了眼神,默默为他点赞。心想,必是钱老板的朋友无疑。这么个光明磊落的人,可说是污浊县衙的一股清流了。 “好你个张武,竟敢当着上官的面,污蔑本官?”县令大人气得口不择言。顾不得将军在此,捋起袖子,似乎马上就要出手教训这个不听话的下属。 “县令大人,稍安勿躁。”先克斜眼看了看气得面目狰狞的县令,口气淡然,“是否污蔑,本帅自会验证。如果这位捕快的确污蔑上官,便是犯下重罪。本帅自当依律重罚,替县令大人洗清冤屈。” “这里有两份文件,请大家过目。”先克从贺文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开之后,里面有一张布帛,一张竹简。他指了指两件物什,“这张竹简,刻的是买卖双方的结算款项。至于这张布帛,大家可要看清楚了。” 成康和王良分别拿着竹简和布帛,从众人面前走过。两件物什,仿佛两面镜子,把各人的内心照得光亮透彻。尤其是那张布帛。有人看后面如死灰,有人一脸的难以置信,有人则是大惑不解。 县令大人全程则是恍如做梦。他被接二连三的指认吓得心惊肉跳,刚才的疾言厉色早已遁逃,只剩下垮掉的躯壳残留此地。 “相信各位也看到了。”待众人将两件物什都浏览一遍,先克说道:“竹简上所记,乃是余风与“春风酒楼”莫老板结清款项的凭证。上面记载的日期,恰好是余风去“醉仙楼”用餐,因为菜价昂贵与伙计发生口角的那天。” “我记得之前酒楼掌柜说过,余风是想吃霸王餐。可是,当时余风身上是有钱的。”他看向酒楼掌柜,只见他低着头,瑟缩着脑袋,不敢直视先克。 顿了顿,先克又道:“据陈奇所说,他表哥余风是入住了客栈之后,给他写信报平安的。那么他收到的银子,自然是在客栈之中。而且他身上的银子足够支付这顿餐钱。所以霸王餐的指认,恐怕难以自圆其说。就算他当时想赖账,掌柜只要将他寄存在客栈的银子拿来补足餐费,再将其赶走即可,为何要将他送到县衙呢?” “至于这张布帛,写得更清楚。”先克指向一人——此人生得一张马脸,獐头鼠目,大声说道:“你,走上前说话。” 被指之人不情不愿的慢慢挪步,神情如丧考妣。千万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纠集,把他打得晕头转向。他明明记得那天是做梦。梦到阎王审案,要他亲自画押。可是醒来后,只身在破庙,不见有谁在场啊。可是布帛上的签字却真真切切是他本人的字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坏事做多了,天神降临,把他的元神抓到地狱审问?然后再把证词托给眼前这位稚气未脱的大将军,命他来收他?自己曾经见过阎王,却尚在人间,醒来后,他还万分庆幸。可是这会,隔着几个人,他都能感受到县令大人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恨意。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大将军。”狱吏万般无奈,硬着头皮走上前来。 “你给大伙说说,这布帛上所写,可是你签字认定的?如果属实,就由你给我们讲讲,余风被抓后,在县衙的遭遇。”青天白日看到狱吏的模样,与那日夜黑风高又不同。此刻看清楚了,更觉此人十分惹人厌恶。 一看长相,便知是个刻薄刁钻的小人。当日在破庙,先克只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被当时营造的鬼影幢幢的气氛吓成屁滚尿流,不觉好笑。今日亦是如此。一副小人嘴脸,令人鄙夷。想想狱吏带领一干 狱卒,多少人命从他们手上过?多少罪孽因他们而生?如今落成这副模样,实在大快人心。 “回大将军,字确实是小人签的。”狱吏好容易从胸腔中挤出几口气,回道:“至于上面所说……”他看了看县令大人,忽觉口干舌躁,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上面所说不属实的话,签字又做何解释?”先克扬声问道。看他吞吞吐吐畏畏缩缩的样子,想来也是给弄糊涂了。如果他胆敢把当日遇阎王的经历说出来,作为解脱的借口,先克立马就给他定个藐视公堂、随便讲鬼神故事搪塞上官的罪,让他有苦说不出。 半天等不到回应,先克不耐烦的催促道:“快快道出实情。” “我说,我说。”狱吏左看右望,最后得出结论——县令大人虽可怕,眼前这位大将军来头更大,权力更盛,万万招惹不起。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当日,余风被捕快抓来之时,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可是这人虽生得瘦弱,却是条硬汉。口口声声说要报官告酒楼欺诈,然后——” 他左右瞟了瞟,感受到周围人对他的无声谴责,他倒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县令大人又命我等打他四十大板。打完之后,这人就已经……”他说不下去了。悔恨和害怕,连同周围人的指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憋屈,不知道布帛如何成为铁证?他从来不记得他承认过啊,他一直以为是做梦而已。 “已经怎么了?”先克追问道:“没有了呼吸?还是已经死亡?” “只剩下微弱的呼吸。”说着,狱吏害怕起来,求生的本能促使他为自己开脱,“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一方是现管县令大人,还有一起串谋一气的仵作、狱吏,一方是现官大将军。他本该属于前者,却不得不屈从后者。 众人曾为此事商议过,最后决定统一口径,死不认罪。可是如今,最有力的证词竟出自他手。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是个叛徒,是出卖长官和兄弟的叛徒,是罪魁祸首。 所有人无声的谴责,像利箭似的,朝他密切发射,捅破他的身躯。忽然,他情绪崩溃,放声大哭起来。好半晌,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又努力收拾心情,吸了吸鼻子说道:“当时,小的见打再打下去,恐怕要出人命。曾经劝过县令大人,可是他不听……” “将此人投入大牢之后,当晚还有呼吸。我提出……请大夫来诊治,可是……县令大人说我多事。说是……过两日,吃两口饭,自然就好。等他服软了,不再告了,放他走便是了……”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狱卒终于把话说完,如释重负。 “如果这位狱吏说的是真的,”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狱吏,大庭广众之下,竟像个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前后对比强烈,更觉滑稽可笑。看他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干脆放任他哭。先克转而看向仵作,问道:“既然已经有人证明余风是被打死的,那么,说他是因病而死的人,是不是也应该站出来说句话啊?” 仵作是个面色苍老的中年人。身材干瘦,蓄着胡子,靠着巴结县令大人,勉强保住自己的工作。每月按时领到薪俸,辛苦养着家中八十岁的老母。膝下有子却教养无方,老来无依。 他神情凄楚,昧着良心做事的报应来了。他浑身发抖,强作镇定。他没有哭的冲动。狱吏坦白的时候,他已经受过一回煎熬。此刻的心境已平静如水。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早知结局,内心已经受过百般凌虐。到行刑前一刻,反而不吵不闹了。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便无所畏惧,任你东西南北风,我自屹立不动。 “回将军的话,”仵作轻声细语,语气平淡,“小的刚才说谎。”他谁也没有看,脑子一片空白。狱卒炮制罪恶,他负责善后。他并不孤独。县衙之内,站立的多是他的帮凶,他不怕。“此人确如狱吏所说,受刑过重,多处骨折,七窍流血,因失血过多而亡。与疾病无关。” 出于本能,他也为自己开脱了几句:“小的不过是拿人薪俸,替人做事而已。一切全是县令大人的主意。小的不过是为了保住饭碗,依照县令大人的要求来写。就算有罪,也不过是帮凶,请大将军明鉴。” 此刻,县令大人的阵营全线瓦解,兵败如山倒。 县令大人冷汗涔涔,怨恨上头,疑问丛生。 先克等人是何时知道余风案,又是何时把狱吏收买,命他签字认罪的?他千辛万苦,动用全部衙役全力搜捕的人,为何会落在他们手上?他花钱请的江湖赫赫有名的“灰狼”的打手,为何甘愿投诚?更过分的是,他的人,个个都为自己开脱,把所有罪恶矛头都指向他一人。上一秒,这些人还对他极尽巴结奉承,突然就阵前倒戈。 他恨,他恼,他不甘心,他要绝地反击。 第63章家事国事(1) 就在先克等人在平陵顺风顺水,余风案进展势如破竹之时,绛城也是热火朝天。 平陵县令的一封信,差点把“五君子”整疯狂。 “之前还问先克去了哪里,谁知他竟……”先都急得快把地板踩出个坑来。千算万算,竟把最不放在眼里的人给漏掉,真是好不气恼。 “真是预料之外。”蒯得对先克,向来也是嗤之以鼻。看到县令发回的文,感觉被人当猴子戏耍似的,气得直跳脚。“谁会想到,赵盾竟把狗屁不懂的先克当成奇兵?” 平陵是“五君子”的势力所在,每年不少进贡均由此地贡献。先克突然到访,他们的惊讶程度不输县令大人。 “从先克没再出现在朝堂那天算起,他们离开绛城已经超过半月。”回想起上一次见先克的时候,仿佛已经过了许久。箕郑父说道:“这样看来,他们到达平陵城超过十天。到了那么久,现在才去县衙,他们肯定已经获知了不少实情。” “不仅如此,此次带去的人,个个不容小觑。”看到信的第一时间,梁益耳就去确认随行人员的身份来历。“四位侍卫,个个武功不凡,与先克亦师亦友。贺文——”他看向其余几人,“不用说,这可是赵府的秘密武器。赵盾将他派去,栽培先克的良苦用心自不必说。除此之外,他对这支“奇兵”显然寄予厚望。他们必定是有了充分把握才会去县衙。” “贺文追随赵家多年,见多识广,足智多谋。”荀林父与贺文有过短暂接触,他的能力才干,荀林父十分清楚。“再加上四大护卫,文武夹道。这是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见真相不回头的架式啊。” “先克这小子,也不知上辈子烧了什么好香。爷爷老爹走了,又摊上赵盾这么个‘干爹’,一心一意的提携。”尽管把先克不当回事,对他的运气却不得不服。士榖说道:“先克是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到了我们的地盘。一旦他立功,将来他的位置稳固,在朝中说得上话,他和赵盾便是双剑合璧,所向无敌。对我们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事已至此,抱怨也无济于事。只是不知那边情形如何了?”荀林父也觉得非常困扰。之前五队人拦截失败,还剩下六队人,本以为及时补漏即可。谁知道最不防备的竟然已经捷足先登,他们被赵盾的声东击西之术迷惑了。当务之急还是要立足眼前,赶紧想办法补救才行。 “已经回信告诉他们,要严肃对待,小心伺候,尽量糊弄过去。”先都经手这件事。既然已经处在被动,只能见步行步,不敢奢求太多。 “平陵县令是个短视贪婪之人,刚愎自用,傲慢任性。我怕他狗急跳墙,捅出什么搂子,影响大局。”梁益耳见过这位县令。三句话就要拍胸口,五句话就准备上天入地。自以为天纵英才,聪明过人。因为朝中有人倚靠,更是肆无忌惮。只要先克他们稍微用点心,不愁找不出他十个八个破绽。 “应该不至于。”箕郑父很有信心,“这么多年来,他对我们一直忠心耿耿,也没出过什么纰漏,应该是信得过的。我们严令,要他务必冷静对待,不得轻举妄动。当地所有人马都听命于他,他又有如簧巧舌,稍微遮掩,应该就能糊弄过去。” 梁益耳不再说话。他向来想得深远,而且每次都证明他是对的。可是看大家都挺乐观,他也不好多说。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没那么好应付。这些人在当地逗留将近半月,半个月可做的事情简直太多太多。 县令本是个穷极霸道的人,这些年不知为恶多少,有多少把柄等着被人抓?贺文岂是等闲之辈?这半个月,难道他们都在游山玩水?答案是否定的。 但是,就算现在紧张也无益。人家拿着证据上门兴师问罪,有备而来,你能怎样?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听天由命。但愿先克的年轻稚嫩,盲目无知,能把贺文的努力抵消。不能胜人,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内讧,自毁棋局了。 士榖问道:“不知其余几队人马拦截得如何?”平陵县的事,目前只能以静制动,多说无益,眼前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非常成功。”说到这,先都很是得意。“所有过往行人,我们都仔细盘查。他们派过去的人的画像也传给了当地,相信他们插翅也难飞进城。我们的人,这一两日就会全部到位。”跟刚才的沮丧相比,这件事情让他们感觉好多了。拦截成功,起码扳回一城。 六人的短暂聚会,五味杂陈。有被人捷足先登的被动尴尬,有终于赢了一回的欣喜。不可否认的是,担忧不安笼罩在他们的心头。他们都在心里不约而同的做了同样的决定:实在不行,弃车保帅! 相比六人的不是滋味,大将军府则是喜气洋洋。这几日,更是其乐融融。赵盾大病痊愈之后,当家主母赵姬和夫人百合正准备大办家宴。一来庆贺赵盾身体康复,精神胜过从前;二来也是趁机让亲族兄弟聚上一聚,热闹一番。人气旺盛对早产体弱的赵朔或有帮助,也有助他健康茁壮之意。 众人欢天喜地,赵盾则意兴阑珊。自从病了一场之后,他对家事更是很少过问。在弟弟眼中,他还是兄长,只是少了平和近人,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凛然。他忙于政事,即使在家,也是闭门书房,很少过问他们的功课。 在夫人百合眼中,这个夫君背向她,渐行渐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儿子生辰那天,对,就是那天。那天,大家围着桌子,都在等赵盾。终于,他回来了。开席之后,一家人有说有笑,他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不语,只顾低头饮酒。喝了很多酒之后,去到庭院,坐到天亮,然后就病了。 女人心思细腻,百合总觉得,这场病来得太突然,似乎是赵盾有意为之。可是……谁会故意生病呢? 从那天开始,赵盾很少和她同桌用膳。总是借口很多事情在手或是生病需要静养,躲在房中服药连同吃饭。既然拒绝与她用膳,为何又找两位将军陪同呢?她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敢细问。 他们之间升起一道屏障,这道屏障,由赵盾一手树立。他享受孤寂,杜绝她的造访。她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将全部身心放在年幼的儿子身上。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赵盾兑现了他的诺言,他没有嫌弃她。她的夫人之位稳固如山。她有儿子依偎相伴,还有何求? 可是她知道,她一定失去了什么。 儿子是她的救命稻草,除此之外,她还有三个宝贝女儿。他们是她的生存依托,她的精神支柱。从此,她的职责就是,全心全意做好女主人的份内事,配合赵姬,安排好赵府的大小事务。她是正室、是母亲,却不再拥有丈夫的爱。 第64章家事国事(2) 当然,病好之后的赵盾心情很不错。昨天刚与臾骈、郤缺碰过头,先头的五队人马已经深入当地展开了调查,收获还不小。地方执行法令阳奉阴违,尤其是征收赋税一事,民怨不小。他们在信中说,已经将这些实情全部记录,待返回绛都会如实禀报。 先克发来一封长信。信中,他简要的把余风案和二宝案的来龙去脉陈述了大概,并且说道,他们准备去往县衙,亲手撕开县令大人的伪装。另外,孙副将的到来如同及时雨,他们已经做好调动军队的准备。一旦与县令大人发生冲突,己方绝对是胜券在握。 先克还说,感谢大将军给他机会。来到平陵的日子,增加了许多见识。其它人也有相同感慨。他们现在认识到,自己做的事情意义非常重大。他们一定要借此次机会,狠狠惩治作恶之人。 最后,先克还很客气的请赵盾对他们的行动做出指示。一旦他们将这些人抓住,会第一时间告知赵盾,请他书面出示处理意见。以期用最高级别的命令,规范当地官僚的作风,甚至不排除直接任命更合适的人选之类。 从先克来信的字里行间,足以窥见他的成长。赵盾自觉不负先且居的重托,大感欣慰,差点要眼泪纵横。本是给经验浅薄的先克练兵,不想,他们竟能从两个案件层层深入,将各种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抽丝剥茧,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罪魁祸首上。案件如能告破,可说是小兵立大功。 先克他们去往的地方,正是“五君子”势力最大的所在。通过打击此地,就能杀一儆百,震慑对手。名正言顺的昭告天下,清除旧恶,赵盾是如此不遗余力,千万不要低估他的决心。这样,他的改革大业,必定势如破竹,所向无敌。 想到这,六队人马被拦截耽误之事,赵盾反而不在意了。不过是对手最后的挣扎罢了。胜利者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要的是对整个局面的掌控。这十二人晚到也好,就算跟荀林父他们的人同时进城,也不会耽误什么。 他们派去的三十人中,有的已经是他们的人,有的是正在争取为他们所用。这些人,加上已经到了的十人,包括先克一行,算起来,双方是势均力敌。 他这边,十七人(先克本是六人,再加孙副将就是七人。已经进城的五队人马十个人。)已经开始实地调查,占据上风。剩余的十二人,就算全部被锁定,无法自由行动,对整盘棋来说,影响不大。毕竟,战场厮杀,杀敌一千,想己方毫发无伤,实在太过强求。一味求全,反而会捆手绑脚。 至于赵府上下,他不需多心,自然有人打点。唯一不放心的是儿子赵朔的身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体质弱一些,动不动就流涕咳嗽。请来为他看视开药的,都是晋国最好的大夫,相信会慢慢好转。 至于夫人百合,他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多说。他很清楚,他已经回不到从前了。这场大病之后,他更是心灰意冷。从他病好那天开始,他将她连同爱情一把推离。她被阻隔在他的心门之外,爱情,则跟随病菌,逃离他的身体,绝尘而去。 他不想追赶,也无心理会。他的心塌陷了一块,渐渐下沉,形成空洞,不断扩大。他将自己置身忙碌,钻研权术,推演对策。偶尔空虚,便用欲望填充。那些妩媚的、清丽的、娇俏的,在他面前一一掠过,之后又面目模糊,再也忆不起。 府上的热闹和忙碌,他不参与。他只负责在最后时刻,压轴现身。他一出现,气氛就会变得严肃庄重,再调皮的弟弟也要乖乖坐好;他一训话,所有人都要严阵以待。不管年轻年长,个个仿佛畏惧长官责罚的新丁,局促不安,惶恐焦躁;只要他温言细语,一顿饭就会热情洋溢,笑声不断。 此刻,今晚,他选择第三张面具应对。胜利在望的喜悦在他体内流动,渐渐溢出。他喜形于色,不吝与家人分享。每个人都感激不尽,抓紧这久违的和乐,沉迷其中,不愿离去。 平陵城。 先克六人对县令大人的剥皮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证人、证词一一罗列,县令大人节节败退,城池岌岌可危。先克等人则步步为营,准备攻城掠地。 “县令大人,关于余风案,本帅所见所听与县令大人所说,实在是南辕北辙。”听完仵作声泪俱下的忏悔之后,先克说道:“之前言之凿凿的狱吏和仵作,先后推翻证词,不知县令大人有何解释?” 被点名发问,县令大人有种当面被人脱光衣服的难堪。怒火已经燃到他的胸口,即将喷薄而出。他强行压抑,咬牙切齿道:“卑职失察。审案时,操之过急,未曾细审,酿成错案。请大将军责罚。” 县令大人避重就轻。只要先克等人没有查出他与酒楼的勾当,他最多落个失察之罪。风头过后,又是一条好汉,可调任其它地方。所以,嘴巴上赶紧承认错误,是当下的上上策。 “县令大人一个不小心,就把一个单纯来做买卖的平民,活活打死了。”先克听出来了,县令大人是想将此案归为失察,落个轻罪了事。“还有,本帅很好奇,余风死后,他身上那些银两,怎么也不见谁提起?”说到这,他眼光掠过在场的人。 “是……是……”年纪最长,心理防线最薄弱的仵作嗫嚅道:“被……县令大人拿走之后,便不知踪影……”换了阵营,急于投诚,仵作迫切的想戴罪立功。犹豫片刻之后,下定决心对先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堂堂一县之长,竟成了连死人钱财都不放过的守财奴了?”先克语气讽刺,斜睨县令大人。 “是他年老糊涂,胡言乱语。”县令大人大声辩解。想不到为了几两银子,还被当众羞辱。县令大人恶狠狠的瞪着仵作。心中暗想,平时看你还能为我所用,听话老实,留你在这位置,赏你口饭吃。想不到背后给我一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先克懒得驳斥,反正事实胜于雄辩,终归会查清楚。 不一会,贺文在先克耳边说了什么,先克命将闲杂人等暂时带离。县令大人和酒楼掌柜则留下。 第65章家事国事(3) 陈奇和马三被送走。衙役、捕快、狱卒和仵作只得呆在县衙内,不得外出。如有特殊事项需要出差,必须向四大护卫报备。 成康把镖局老板带了进来,跟在后面的还有县令大人的小舅子。酒楼老板一看,脸色更难看了。县令大人的师爷也被带进来。之前寻他不着,几经搜索,终于被四大护卫找到。他进来后,迅速与县令大人交换了眼神,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信息:这次棘手了。 此时,大堂内的人员是这样分布的:先克和贺文坐在一起,四大侍卫站立左右,对面是县令大人、师爷、“醉仙楼”的掌柜、镖局老板、打手马三、县令大人的小舅子葛成。贺文全神贯注,神情戒备。他的手不时往腰上摸,那里有把佩刀。下一步就要将县令大人的伪装彻底撕开,他担心他们会放手一搏,对先克不利。 空气中的凝重,被沉默的双方,打造得愈加浓厚。在座的人,尤其是站在对面的几个,有种快要窒息的压迫感。仿佛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们胸口,差点喘不过气来。 “掌柜的,本帅想和你确认几件事。”刚才人多,有些事情不方便说,所以才将一干人遣走,方便慢慢问话。先克说道:“请你据实以告。” 掌柜点头如同捣蒜。他预感事情不妙,可是这位将军的口气又让他心存侥幸。由于先克的用词非常轻巧,他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先克接过贺文递过来的账簿,说道:“我们查过你的酒楼,有人反映,菜价全凭你们张口说了算。点的时候说是按斤论价,结账时候却是按只算账。过去也有不少像余风这样耿直较真的客人,在你的酒楼与伙计发生过争执。当然,最后都屈服于你们打手的淫威,不了了之。” “酒楼菜价都是明码标价,有人嫉妒我们生意火爆,所以含血喷人。”酒楼掌柜大声辩解。反正酒楼的收入主要是靠衙门的开销。那些不好彩的撞到网里来,吃了一次哑巴亏,再也不会来了。余风已死,死无对证,他只要不认就对了。 “哦?”作为一只挡箭牌,想不到掌柜竟如此尽心尽职。先克说道:“掌柜的如此说,倒像是本帅故意冤枉酒楼了。”先克暗想,掌柜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禁语气讥诮。 “小的不敢。”堂堂大将军,掌柜哪敢得罪,只得解释道:“怕是将军初来乍到,被有心人误导了。” “的确,口说无凭,可能会冤枉好人。本将军这次刚好有证据。”先克接过贺文递来的几张布条,上面写满了酒楼好几笔收付的内容。 原来,于掌柜派去卧底的伙计,把这几日酒楼做的几笔生意的收款明目都记录下来。上面清楚的写着,某某菜推荐给客人时,说是多少钱一两,结账时却要按根、按条收钱。或是报价和实收相差好几倍。这些差价,普通菜相差还不远,肉菜的差距之大,简直令人咋舌。 酒楼掌柜接过布条,上面字迹虽歪歪斜斜,却是清清楚楚。哪月哪日,什么菜,几个人消费等等。他反复思索,这几日确实有这么几笔消费,菜品也对得上。可是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呢? “掌柜如果没有异议,就是默认存在欺诈客人的行为。那就不是本将军被人误导了。”掌柜还没来得及再辩解,先克话锋一转,盯着县令大人,拿起一本账簿说道:“这里是县衙与“醉仙楼”的往来账目。上面显示,一个月,衙门仅吃饭一项的支出,就高得吓人。” 先克继续道:“‘醉仙楼’的花销如此昂贵,为何还被指定为县衙专属的用餐点?本帅粗略算了一下,光县令大人一人,在酒楼吃饭喝酒一个月的花费,相当于请人给全衙上下所有人做饭买酒,一年的开支。如此奢侈浪费,平陵百姓如何供养得起?” 师爷一听,脸色大变,头埋得更深了。 “可能是有些账目没有核对清楚,一时疏忽,故此弄错金额。下来之后,定会严厉约束下属,不再犯此类错误。”审余风案时,县令大人已经大汗淋漓。本以为他们只是盯着刑讼之事,没想到他们竟盯上了“醉仙楼”。 刚才他们竟拿出了酒楼欺诈的证据,不知道下一秒,他们又会冒出什么新证据。县令大人简直如坐针毡。此刻脑袋已经混乱,只能硬着头皮,胡乱搪塞。轻描淡写,应付完当下再说。 “疏忽?弄错金额?如此巨额的开支竟会弄错?”先克不容许县令大人逃避,他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请问县令大人,“醉仙楼”的掌柜是谁?”他指了指自称掌柜的那位,摇摇头。“本帅要问的是,真正的掌柜,而不是**纵的傀儡。”说完,他右手食指一指,指向那个满面油光,刚刚从温柔乡里被拉出来的县令大人的小舅子葛成,“是你!对不对?” 得知先克要审案,孙副将派人闯进葛成位于西郊的别苑。葛成还沉醉在温香软玉当中,赤条条的被人从被窝里拉了出来,懵懂不知何事。来到县衙门前时,他还十分诧异,姐夫如果想要找他,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待他走进大堂,看到县衙的主人竟然只能站着说话,他才明白,有大人物到了。 面对这个跟他儿子年纪相仿的白面书生的指责,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了半晌,才呐呐说道:“小的只是个…...闲人而已……并不懂什么酒楼经营……这些……都与本人无关……”。 “闲人?闲人能坐拥花园华府,郊外有富丽堂皇的别苑,藏着本县最艳丽无双的美人?”孙副将给到的信息非常有用,葛成睁眼说着瞎话,先克一口揭穿。“要不要我请人来作证,你便是县令大人的大舅子?或者把你夫人接过来,告诉她我们是怎么抓到你的?来人啊……”先克扬声作势就要差人去办。 “不……不……”葛成连忙摆手。她夫人是出了名的醋坛子。听说他金屋藏娇,可是从没抓到现形。被葛成几次三番糊弄,以为只是捕风捉影。如果让她来到此地,公堂马上就会上演全武行。她撒泼耍赖起来,可是惊天地泣鬼神。不闹得人仰马翻,誓不罢休。偏偏家中大小钱财事务,均由她一手掌控。她的手腕凌厉得是人都惧她三分。 虽说有姐夫关照,葛成的夫人家也非等闲之辈。老丈人是位致仕的官员,颇有手腕。葛成还须仰仗夫人一家才有吃香喝辣,倚红偎翠的本钱,可不能得罪了财神婆。“小的承认……县令大人是我姐夫,酒楼……与我……”他看看县令大人,县令大人不敢与他视线对接。他又看向对面的先克和他身旁沉稳如山的中年人,决心还是实话实说。“小的才是真正的掌柜。” 说完,他闭上眼,不敢向四周围看。他有预感,开了这个口,他们的利益联盟已经被撕开口子。但是,他也是被逼无奈啊…… “这里还有一位证人——”先克指了指镖局老板,“还有一些往来账目。”先克朝成康点点头,请他将账目拿给县令大人过目。“‘醉仙楼’里的打手,据我们所知,均是“灰狼”派遣的兄弟。” “雇请这些人的费用,却是通过镖局先垫付给“灰狼”,再由酒楼支付给镖局,最后由县衙支付给酒楼。也就是说,这些人的费用,最终是县衙买单。县衙请的打手,驻扎在酒楼。酒楼是葛成经营,葛成又是县令大人的小舅子。这一系列联系起来……” 先克看向葛成,故意忽略掉被吓得脸色发青的县令大人。他已被吓得太多,有点昏昏然,且让他休息片刻。 先克转向葛成,“酒楼既是你经营,县衙所有人吃饭都去你那划账,这不奇怪。毕竟县令大人是你姐夫,帮衬小舅子的生意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一个小小酒楼,却要雇请江湖上出了名的帮派的打手,你怕什么?难不成你开的是黑店?卖的是人肉叉烧包还是虫草煲人骨?” “小的不敢,不敢开黑店。”葛成吓得脸发白,连忙辩解,“小的绝对没有做杀人越货的勾当,绝对没有。” “那余风算什么?”先克步步逼紧,“他不过是对菜价有所质疑,就被你们派出的打手打成重伤。到了县衙,又被县令大人下重刑。客死异乡,孤苦零丁。家人还盼着他返家团聚,尸骨未寒却被草草掩埋了事。你们虽没煮人肉蒸人骨,你们的所作所为不是黑店?” 成康和刘进到依县查访时,余风的老婆孩子还在翘首以盼,等他归家。却不知,余风早已死在眼前这些人的棍棒之下。这些人真是心狠手辣,残忍至极。 第66章家事国事(4) “我……我也不想的……”这葛成,仗着姐夫是县令,在平陵县城作威作福惯了,向来眼高于顶,何时见过这等阵仗? 这位公子自称将军,后面站着四个虎虎生威的侍卫,旁边还有位不时提点的参谋。再加上,一早上就被几个军士打扮的凶狠男子,连拖带拽的押到县衙,他已被吓得肝胆俱裂。经过几轮渐次展开的询问,他们的秘密渐渐塌方。步步退守,已是无路可退,最后全线溃败。 “不是你所想,难道是你姐夫所想,他授意你去做的?还有,余风的表弟去到你的酒楼,无意间得知他表哥在此的遭遇,你便告知你姐夫,全城追捕。把好好一个人,逼得差点又死在异乡。这不是你所为?不是你所想?” 葛成神情委顿,支支吾吾的,看样子,情绪已到临界点。先克乘势追击,展开一轮咄咄逼人,排山倒海的质问。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说着说着,葛成竟哭了起来。眼泪跟汗水混在一起,流在他油光可鉴的面庞,有点扭曲,更多的是油腻丑陋。 他抽抽噎噎起来:“当日,余风住店之后,便出门去了。回来吃饭时,点了几个菜。他是个非常细心的人,问清楚价位才下的单。结果,结账的时候,和伙计发生争吵。我叫马三带上几个人,给他点颜色瞧瞧。谁知他……”情绪失控,说不下去,他又开始大哭。 好一会才又继续道:“他是条硬汉子,说是自己没错,是我们冤枉他。打得他口鼻流血……还是不认,说是要报官。我通知县令大人……之后……我就不知道了……”停下之后,想了想,似乎还有问题没有说完。 他又接着说:“至于余风的表弟,我是无意中听到,有个依县的伙计,跟他攀谈。因为事先……县令大人通知我,务必留意来找余风的人。如果有的话,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听你的意思,如果那日不是余风的表弟机灵,最后的结局应该也跟余风差不多吧?”先克说道。 葛成轻轻点头。 先克又看向师爷,问道:“师爷是县令大人的亲信,这些事情应该瞒不过你的眼睛。这一切,都是县令大人操刀,有预谋有计划的,对吧?” “这——”师爷一直只是旁听者,没想到突然被点名,愣了好一会。“小的……不清楚。” “敢说不清楚?”先克厉声道:“余风死后,你日日呆在‘醉仙楼’,为的就是第一时间截获信息回报县令大人。敢说不是?”打手马三无意间提起,先克记在心上,想不到此时竟派上用场。 “小人只是——”师爷急忙辩解道:“替县太爷巡察酒楼生意而已。” “好,说得好。”先克脸上扬起笑容,缓缓说道:“有师爷作证,可见县令大人才是酒楼的幕后操控者,小舅子不过是被提着线的木偶而已。” “不……”师爷一时失言,想不到成了把柄,懊恼非常,想做补救。可是,话已出口,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师爷不必多言。”先克制止师爷,不让他继续做无谓的辩驳。“还是请县令大人解释清楚吧。” 亲信一个个被攻破,县令大人被打得头晕脑胀,嘴上仍不松口:“师爷是一时失言,本县与酒楼并无瓜葛。酒楼说是有无理取闹之人,作为父母官,自然要派人去解救。” 关于余风的表弟一事,他想了好一会,勉强编了个理由,“因为之前判定余风是个无赖,有人来找他,我们担心是同伙来寻衅滋事,所以……”说到最后,他自知言多必失,主动收声。 “好一个父母官,好一张巧嘴。好啊,好啊——”先克拍拍手,看向身边的贺文,又与成康对视,“兵家云‘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依本帅看,县令大人应该派去作战,担任前锋。两军对垒时,只须张口,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方圆便可置换,干戈可成玉帛。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化解敌情于无形。呆在这小小县城,蹂躏区区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实在太过屈才。” 先克一番冷嘲热讽,把县令大人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无奈上官权重势大,又不敢反驳,只得将这口气忍下来。想起上锋有令,务必冷静应对,可是……这样被当众扒皮,颜面尽失,怎么能忍?应对已经谈不上了,顶多只是狡辩和矢口否认,胡编乱造理由而已…… 自己怎会一下就沦落到处处为人掣肘,毫无还手的境地?这些重大的机密,六人为何了解得如此清楚?是什么人在背后相助?区区十来天,他们已经捏住了他的咽喉,这是何等惊人的进展?此地没有内应,他们如何在短短时间可以挖到如此深入地步? 他发誓,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就算要他死,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陪葬!他经营多年的基业,瞬间崩塌,此仇不报,他誓不为人! 县令大人不出声,先克再出一招,“县令大人可知‘得胜赌坊’?” “这……”县令大人心下一惊,表面仍波澜不惊,“似乎听说过名字。” “有样东西还请县令大人过目,”先克接过王良递过来的文件,命成康转递给县令大人。王良和李全在赌坊结识的朋友,找到几份过往赌徒签字抵押家中孩童的文件。他们誊写了几份,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这是——”县令大人变脸的次数太多,已经没有新鲜感,再也变不出花样。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水,投入一块石头就可荡起无数涟漪,余韵无穷。再投入几块大石之后,水花四溅的样子都差不多。 “赌坊出千使诈,目的是追逐重利,这个暂且可以原谅。”先克的声音渐渐抬高,“可是,专门针对上有年迈高堂、下有幼齿的家庭,威逼利诱,半哄半骗,逼人签字把孩子抵债。找不到债主,直接上门抓人——” 县令大人已是面如死灰,先克厉声道:“甚至出动官兵助纣为虐!除了经营酒楼,堂堂县衙竟经营起赌坊来了?经营赌坊也就罢了,抓到这些孩子,聚集到一起,四处找买家。贩卖孩童,县衙参与抽成。为了聚敛财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小人冤枉啊……”县令大人一看,文件不过是仿制品,马上抓住机会辩解。“上面所列之事,与小的无关。官兵捉拿之事,更是无稽之谈。是谁如此处心积虑的置小人于死地?小人不服,请将军明察。”。只要是对自己不利的证词,一概否定,抵死不认——这是县令大人最后的倔强。 “看来县令大人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先克笑道:“这账簿上呢,有多处不明账项,本帅这就给你一一指出来。”贺文递给先克几页账簿,有些地方划了线,有些用颜色做了标注,请县令大人上前来看。 “这是去年一月,“得胜赌坊”支付给你的款项,经手人是XXX。去年三月,金额XXX,经手人是XXX。”先克将标注的地方一一解释给县令大人听。 这些来往账目是李全从一个赌托手里偷过来的。这些赌托怕赌坊不讲信用,背地里积极搜罗赌坊作恶的证据,以防日后双方撕破脸,可凭此自保。除了这些,还盗得“得胜赌坊”与县衙合作的文本。文本上写有双方合作的方式、各自的权利、义务、如何分成等等。 证据确凿,县令大人当场哑口无言。他不言不语,神情呆滞,像根木头呆立着。 县令大人的表现,无疑是默认。 原形毕露的已经疲倦不堪。自信满满的审案一方,经过一天忙碌,也十分疲惫。 一天之内,仅凭区区两案,县令大人被扒了个干净。接下来,如果把县衙上下每个人都审问的话,他们犯下的罪行,恐怕要讲个三天三夜。 先克下令,今日审案到此为止。毕竟来日方长,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跟进,养精蓄锐为要。先克又道,即日起,县衙所有人、事、物均听命于他,任何人外出均由四大侍卫把关。县令大人被单独隔离,不允许与六人之外的任何人接触。 今日一役,先克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将县令大人一方,杀了个片甲不留。 县令大人没出县衙门,不知外面的动静,更不知道六人有军队调令在手。等他缓过神来,开始认真谋划。 县衙上下,除了零星几个,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出了事,谁都脱不了干系。虽说已经有人反水,毕竟是形势所迫。现在看,还是他们的人多。围绕他身边的,包括捕快杂役在内,有三四十人,对方只有六人。只要把六人杀了,就不怕事情能飞出县衙。 真正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锋的交待,忽然闪过脑海,又觉不妥。可是,目前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件事。他满脑子都是如何保全自己,顾全大局已被抛之脑后。 转念又一想,虽然人多,可是对方的四位侍卫可不得了。他们一人顶几,他们还是打不过的。好吧,退而求其次。放弃跟他们正面对抗,找到他们在本地的内应,杀几个人泄愤总可以吧?总之,坐以待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实在太过窝囊。 失败者不会束手就擒。困兽犹斗,何况是自诩万物之灵、地球主宰的人类?一向横行作恶,称霸一方的县令大人,早将自己当成此地的王。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是王的使命。 第67章尘埃落定(1) 既然还没等到赵盾的回复,县令大人的罪行也还在梳理挖掘之中,所以,先克并没有将他收押入监。县令大人趁机装病,卧床不起。衙门一干僚属惶惶不安。 先克等人则是夙兴夜寐,人仰马翻。翻出全部账簿加紧审核,对捕快一一问话,狱卒一一审讯。核查问讯完毕,县令大人的恶行恶状已有满满几大箩筐。还得记录在案,分类汇总。工作量之大,强度之高,忙坏了六人。 这天,县令大人说是病久了,要出去走走。几位捕快也因县衙有事要出差。不得已,四位侍卫只得给他们放行。由于近段连续熬夜,精神不振,先克下令,王良和成康值守,其余人去补眠。 王良和成康也是劳累过度,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等到他们一觉醒来,天色已是黄昏。倦鸟归巢时,县令大人还没回来。另外,除了早上报备之后出去的捕快,还有好几名衙役也不见人影。 两人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赶紧唤醒其余人,共同商量对策。 “都怪我。当时困极了,应该再撑一下,而不是直接闭上眼。”成康首先承认错误。身为侍卫长,他责无旁贷。 “还有我。应该和成康一起,互相监督,就不会酿成如此大错。”王良向来做事让人放心,在这关节眼上出了事,他也非常自责。 “好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贺文安慰两位侍卫道:“你俩虽有疏忽,但是对方显然蓄谋已久。都是肉体凡胎,连日操劳,乏了想休息也是人之常情。” “当务之急,要尽快找到县令和外出的捕快。”先克想了一会,“他们离开县衙,第一时间会去做什么呢?” “我们人生地不熟,到这十多天,掌握了如此多的内情。县令大人一定在想,必是有人暗中相助。”王良说道。他仔细回想,县令大人这几日病恹恹的,却一直若有所思。他会想些什么?不外乎是报复发泄。他们几个,他不敢冒犯。只能努力找出幕后相助者。 “是啊。”成康说道:“如果我是县令大人,也会这么想。那么,他会从何处着手呢?” “有可能是——”贺文想了想,说道:“先从我们在此地的落脚点开始。这是正常人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更何况,我们住在那里长达半月……” “是……是……”李全想说出来,却被贺文用眼神制止,只得用手捂住嘴巴。 “我们赶紧出门,我怕……”一想到钱老板可能会有危险,先克很着急,“虽然有人在那边,可是,我担心他们人多。万一……我们失信于人啊……” 六人赶紧出门,跨马扬鞭而去。马蹄的“得得”声,打在石板上,清脆响亮。六人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赶到目的地。远远的,看到“朋来如云”灯火通明,恨不得飞奔过去,看看此刻到底发生什么。 贺文冲在前面。为了安全起见,距离“朋来如云”还有十几米,他停了下来。命五人藏在一个僻静处,他则骑马缓行,到前方查看。很快,他表情严峻的折了回来。原来,捕快已把“朋来如云”团团包围,把守森严。看来,钱掌柜及家人已经落入他们之手。 众人聚在一起,简要分析当下情形,得出结论:捕快既然已经占领,那就意味着,孙副将的人来不及报告。所以,此刻,钱老板的性命危在旦夕,必须调集军队前来。否则,县令大人狗急跳墙,后果不堪设想。 先克吩咐成康去往“青溪客栈”,找到孙副将。命孙副将把他安置在城中的所有军士全部召集起来,速速前来支援。毕竟,此时去到依县,恐怕来不及了。 成康收到命令,飞也似的走了。其余五人,整理好衣衫,施施然的敲开了“朋来如云”的大门。亮明身份,说明来意之后,捕快将五人迎进客栈。 客栈的院子里、楼上、楼下,布满衙役。钱老板的卧房传来“嘤嘤”的低泣声。卧房门口有人把守,先克要捕快打开门。开门一看,只见一名女子坐在床边,拿着手帕,两行清泪挂在面颊上,正是老板娘。 “夫人还好吗?”老板娘留给众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和钱老板舞枪弄棍。当时的她,英姿飒爽,怒气勃发。今日,显然是个受惊的弱女子,楚楚可怜。先克小心翼翼的问道:“他们没伤到夫人吧?” 老板娘认出是先前的住客,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相公他……”说着又“哇”的哭起来。 老板娘说没事,刚放下心。听说钱老板可能有事,先克语气不稳,问道:“钱老板可是在楼上?” 老板娘用力点头。先克转身飞奔上楼,其余四人也跟着冲上二楼。 只有一间屋子点着灯。里面传出高亢尖利的咒骂声、偶尔“啪”的几声和痛苦的闷哼。守门看到有人上来,条件反射的上前阻拦。先克横眉冷对。贺文的第一反应是保护先克,他伸手抵在对方的胸口,怒目而视。捕快看清来人,立马收手,嘴里直道:“冒犯将军,望恕罪。”说完,立马闪过一边。 先克一把踹开屋门。只见钱老板被四名捕快按倒,双膝跪地,嘴角流血,脸庞红肿。他的对面,站着一脸暴怒的县令大人。此时,县令大人正将右脚抬起,准备朝钱老板的胸口踹去。 “住手!”先克大喝一声。 听到开门声,县令大人正背对着门,以为是自己人进来,不甚在意。听到一声呵斥,他猛然回头,看到先克,吓了一跳。腿一软,身体一晃,眼看就要跌倒。 “大将军……”装病这几日,县令大人一直在冥思苦想应对之策。他吩咐捕快,借出差办案之机,打听六人来到平陵县城之后的行踪。今天终于得知,这六人一直住在一家叫“朋来如云”的客栈。这家客栈掌柜,竟然是县衙的前任捕头。联想到与他的恩怨,再想到六人住了半月,竟掌握了如此多的线索,肯定是他借机报复,从旁协助。 于是,他召集捕快,将钱老板的夫人孩子捉拿。等外出送酒的他回来时,顾忌妻儿性命,不得不乖乖束手就擒。县令大人先是对钱老板一番破口大骂。钱老板刚要开口辩解,就被他连掴几掌,一顿好打。气不过,钱老板骂了他几句,他便要抬脚踹人。 先克命三位侍卫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几个捕快,把钱老板扶起。钱老板的眼睛肿如核桃,脸庞青紫。检查身体,没有大碍。扶他坐下喝了口水,先克瞪着县令,咬牙切齿道:“县令大人抱恙在身,还能亲临平民百姓家。一番拳打脚踢,尽显功力。不知是何等案件如此重大,竟等不及去往县衙公堂审理?” “下官只是……”县令大人没料到,先克等人如此迅速就寻到他的踪迹。他被愤怒统治身心,要发泄到钱老板身上。此时,正在兴头上。萦绕他周身的怒气,因先克的到来,被他强令抑止,差点憋出内伤。 这会,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将军的拷问,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努力恢复冷静,尝试组织语言,“掌柜的,冒犯我,所以……”堂堂县令,闯入平民家中,公开对人施暴,又被抓个现形。他再灵光的脑袋,也编不出个合适的理由。 “不如我们问问掌柜的,他是如何冒犯县令大人的。”先克看向钱老板。钱老板精神恢复了些,他朝先克点点头。先克也朝他点头,示意他实话实说。 “多谢将军成全。”听县令大人称先克为将军时,钱老板心下一惊。他知道,这位公子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可是没想到,如此年轻,竟然已是将军? 来不及多想,将实情禀明为要,“小人不过一介平民,经营客栈维持生计。不曾想,今日送酒归来,客栈从里到外,遍布衙役。妻子孩子都被他们控制。县令大人一见到我,就命捕快将我抓住。二话不说,就是一顿好打……” 第68章尘埃落定(2) “一介平民?你钱鑫会安份的做一介平民?”没等钱老板把话说完,县令大人就开口大骂。“当年,要不是我收留你,你能在县衙呆下去?不好好帮我做事,还想告发我,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见来了大人物,又巴结上去,要拆我的台……”县令大人的语气恶狠狠的,恨不得一把将钱老板掀翻在地。 此时,五人才知,钱老板全名叫钱鑫。听县令大人的口气,钱鑫是做了什么事,招惹了县令大人,才离开了衙门。而且,两人似乎结怨颇深。 “好,既然县令大人今日主动提起了,当着大将军的面,钱某也不怕把实话说了。”眼见形势对自己有利,而且贺文还一直朝他点头,鼓励他说下去。钱老板决心豁出去了,“当年,我爹花了几十两银子,帮我买到了县衙捕快这个差事,此事不假。” “自打做了捕快,我早出晚归,自问尽心尽职。带着弟兄们,破了好些大案。后来,你提我做捕头。你对我有栽培之恩,我心怀感激,此刻依然如此。可是……” 县令大人一听,得意洋洋,一副自以为是的嘴脸。钱老板话锋一转,“自打做了捕头,我才渐渐看清你的真面目。你勾结江湖人士,压榨百姓。制造冤狱,屈打成招。多少人死在你严刑之下?怕是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不想死的,倾家荡产,把身家财物全数变卖,双手奉上,才逃过一劫。没钱的,只能烂命一条,任你像踩蚂蚁似的恣意践踏。” “我好言相劝,做人做事不要太过。凡事留一线,当是为子孙后代积德。你不听。后来,有名囚犯,熬刑不过,被逼认罪。却气不过你欺人太甚,写下血书,让我代为转交。他恳求我,要我一定要投之上官,否则死不瞑目……”被往事席卷,钱老板神情凄切,久久说不出话来。 “然后你便化身正义,想要拔刀相助,毁我前程,是不是?”钱老板停顿片刻,县令大人又争得空隙,厉声指责。 “我是个当差的没错。我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可是我也是血肉之躯,也是个人,也有颗怜悯之心。物伤其类,人同此心。”说着,钱老板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我收过血书,准备送达上官。还没出城……”回忆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差点将钱老板淹没。钱老板最不愿意回首的一幕,被当众无情撕开。 “这人已被杖毙在狱中。我被拦在城门。我年迈的父亲,被你们拉到县衙,威逼恐吓。我把血书交还给你,求你放过我父亲。你说,要给我教训,看我将来还敢不敢忤逆你。三天后,我的老父亲才被释放归家。当天夜里……”想到老父亲这三日的惊恐凄惶,钱老板泪如雨下。 他恨他的冲动连累了父亲。他后悔没有考虑周详,让父亲受到牵连。他更恨眼前这个制造悲剧的罪魁祸首。“我父亲死了……是,你们没有对他用刑。可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哪里经过住这番折腾……”对父亲的愧疚和对现实的报怨,心底最柔软处被当众揭开的不堪,将钱老板一举击溃。他不顾形象,放声大哭。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先克五人不觉心里一叹。难怪,每次说起县令大人,钱老板总是欲言又止,如鲠在喉。如此深沉的痛苦埋藏在心中,无人可诉,无处可申,实在是难为了他。 “你父亲死了,所以你怀恨在心,寻思报复。这次,被你撞大运遇到贵人,就想将我置于死地。是不是?”真相既然被揭开,县令大人便无所顾忌,歇斯底里起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钱老板平时一派潇洒超脱的样子,想不到内心竟深藏着巨大的苦楚。想到这,王良不禁有些心疼这位知音,忍不住训斥起县令大人,“你没有作恶多端,双手沾满鲜血和脏钱,谁能置你死地?自己不作死,谁有本事让你死?” “你……”想不到,连个侍卫都敢跟他呛声。县令大人瞪着钱老板,神情变得更阴郁。“这是平陵县,是本县管辖的地方。属地百姓诬蔑官员,理当受罚。”他的眼神变得凌厉。指着钱老板,对着几名捕快大叫道:“来人,给我将这藐视父母官的刁民抓起来。” 这几天的憋屈和刚才未及发泄的怒火,在县令大人心中膨胀发酵。再被王良拨动,如火上浇油,马上要喷薄而出。他的理智被湮没。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面前站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捕快未及动手,三名侍卫动作比他们更快。王良和李全剑已出鞘。刘进一起身,护在钱老板面前。几名捕快看向县令大人,又望望先克,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的先克,眼神冰冷的看向县令大人。怒气在他胸口集结。他眨了眨眼,看向身旁手扶佩刀、一脸戒备的贺文。他拍了拍贺文,示意他放松。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道:“县令大人要管教本地的百姓,本帅管不着。” 先克抬了抬眉,心中暗想,霸道横行的县令大人,你是气昏了头,还是已然神智不清了?敢向我叫板?真正是气煞我也! “可是,说到‘父母官’三个字,你不配!你只是个披着官服行禽兽之事的恶魔。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严刑峻法,冤死好人。把钱老板的父亲逼死了,还恶人先告状,说是要教训人?”越说口气越严厉。先克又问:“钱老板何时置你于死地了?我刚开门,只见你和四名捕快,将他压倒在地,你正要拿脚踹他。现在他脸红面肿,被打的是他。我没见你受半点伤,何来置你于死地之说?” 自己的人明显没办法占得三位侍卫的便宜,县令大人低头不敢作声。先克反问几句,他又狡辩道:“他是趁将军住在这里的时候,在将军面前抵毁我,造谣中伤。所以,将军才对我有误解……” “误解?”县令大人真是死鸭子嘴硬。先克不由得火冒三丈,“他抵毁你什么?你有什么证据说他造谣?就算他抵毁了,他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你当本帅是三岁孩童?你为恶多年,早就路人皆知。前几日,公堂之上,那么多人证、物证,铁证如山。里面可有钱老板提供的证据?” 他们离开此地,去往县衙时,已经保证过,要保护好钱老板。此时,县令大人对钱老板不依不饶,先克更是极力撇清。钱老板是六人的朋友,当初既然许过重诺,就要将他与此事完全隔离开来。尤其是了解到县令大人与钱老板的恩怨后,更要说明清楚。 “你们住他的客栈期间,他帮你们穿针引线,联络朋友。所以,你们才会如此迅速的抓到我的把柄。”县令大人已经口不择言,显然已经失去理智。 “把柄?好啊,说的好!”先克简直要为县令大人的愚蠢拍手称快。“要说把柄,全城百姓手上都有你的把柄。因为你无恶不作,处处伤人。随便问个人,都可以列举你一箩筐的罪证。我们何须借助钱老板这个卖酒煮饭的平民?” “我堂堂中军佐,位列晋国六卿第二位。千军万马归我调配,马首唯我是瞻,多少人为我所用。要查你个小小县令,还难不倒我!”反正已是揭幕战,先克也顾不得那么多。为了让钱老板与此事毫无瓜葛,不惜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当众揭开。 先克的一字一句,落入钱老板的耳朵里。他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上嘴唇跟下嘴唇都难以愈合。 这一刻,是他人生中最梦幻的时刻。与他朝夕相处半月的年轻人,刚刚说他是大将军。现在又说是二把手,这二把手……他伸出手掌,用手指掐了掐,第一是国君?第二就是他了?不对,中军佐,佐即是副将,上面应该还有个中军将或是帅。最大的是国君,听说还是个小孩。 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是整个晋国第二有权势的?他被打肿的脸,不再火辣。脑袋却升温发热,轰隆作响。他反复的想,这第二……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第二啊…… 第69章尘埃落定(3) 先克以权势相逼,县令大人无法反驳,只得强词夺理。“反正这个人,一定要抓到县衙讯问。”说完,又命捕快动手。 “放肆!”先克胸中的怒火已然火焰冲天。他将随身佩剑‘嗖’的一声拔出。登时寒光四射,澄亮夺目。“谁敢动钱老板,就是跟本帅过不去!我看谁敢动!” 此时,贺文与先克背对背。贺文手持两把佩刀,交握在胸前。王良和李全已将四名捕快制服。刘进则是一手拉着钱老板,一手握剑。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县令大人一边,除了四名捕快,还有四名手扶刀柄的衙役。他们被先克等人的气势震慑,暂时不敢拔刀。四人看向县令大人,一脸惊疑。刚才先克所说,成功的让他们胆颤心裂。君主派来的二把手,可以调动军队的将军?县令大人在他面前……算什么?他们这些人,又算什么?一个不小心,他们和他们的家小,定是粉身碎骨。 县令大人像是溺水之人。绝望惊恐,智商归零。抓住根稻草,死死不放。他自知罪恶滔天,按照当今律法,死十回都不够。可是,这几天派人打听到的消息显示,钱鑫与六人密切接触,一同外出。还曾向县衙的兄弟打探过消息。这样串联起来,这六人只身到来,能够如此快速深挖到他的秘密,他一定出过大力。 从前,钱鑫交出血书,他父亲也死了。县令大人想息事宁人,所以放过钱鑫。前提是,他主动离开县衙。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便埋下祸根。这钱鑫,肯定对他心怀怨怼。遇到从天而降的复仇时机,定然是紧紧把握。否则,他一个经营客栈的平头百姓,何至于要为他们卖命,不遗余力? 思前想后,钱鑫既有害他的动机,又有害他的行动。所以,县令大人打定主意,就算要死,也要拉上钱鑫陪葬。这才导致他一系列偏离轨道的言行。 县令大人苦苦思索,默默统计己方一共来了多少人,怎样才能把钱鑫抢走。突然,外面一片喧哗。声音由远及近,很快波及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后,一名身穿铠甲,戴着头盔的将军来到门前。他迈步进入,急切的问道:“先将军,没事吧?” 先克看了他一眼,淡定的说道:“我没事。孙副将,将这一干捕快全部带走。” 按照之前的预案,孙副将把需要调配的军士全部安排进城,分散在城中四处。成康找到他之后,他迅速调集了这些人,赶来“朋来如云”救急。 说起为什么这些捕快如此迅速就将客栈包围,原来是因为——驻扎在客栈的两名军士,今日刚好有事。两人想着,守了这几日,左右也无事。于是双双返回驻地,打算黄昏再返程。想不到,竟让县令大人逮到这个空档。钱老板也险些遭遇不测。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带领大队人马,将客栈包围起来。然后再从门口到楼上,将县令大人的人,一一逮捕。 孙副将得令,命守在屋外的军士进来,将屋子里的捕快全部带了出去。他则退守在外,随时待命。 县令大人没想到,这一眨眼的功夫,他竟成了光杆县令。里里外外,全部换成先克的人。离开之前,孙副将还将八名全副武装的将士留在屋内。他们个个高大彪悍,威风八面。四大侍卫也并列一排,立在县令大人对面。此刻的县令大人,像失去母鸡庇护的小鸡。瑟缩着身体,孤仃仃的,被一群鹰隼围绕。 他感到害怕,不敢作声。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错。不如以静制动。 “县令大人,现在还要带钱老板回县衙吗?”成康进来之后,将门外的大致情形告诉先克。先克的神情更轻松了。以他们六人的功夫,这些个捕快都不在话下。之前是顾忌钱老板的妻小,不敢轻举妄动。大队人马已经赶到,此地已尽在他们掌握。 “小的不敢了……”此时,县令大人才算看清形势。这位将军,明面是六人,暗地里还有军队任他调遣。这下,他是彻底完了。“小人也是着急要与钱鑫对质,并非故意冒犯将军。” “钱老板是本将军的朋友。来到异乡陌生之地,生活起居、饮食出行,多得他的照顾,我等才能适应良好。县令大人却说,他是诬蔑上官的刁民。还命捕快从本帅手中抢人。你这不是冒犯,是什么?” 这个县令大人,穷凶极恶。被逼上绝路了,还不忘公报私仇。明明有错在先,还强词夺理,真是可恶至极。停了一会,先克觉得,光骂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干脆来点实际的。他扬声问道:“冒犯将军,依律法该当何罪?” 县令大人呆若木鸡,不敢吱一声。 先克也不为难他。他调转视线,看向孙副将留下的一名军士。这名军士身材高大,气质方正,一直盯着县令大人。没料到将军要问他话,他挺直了身体,清清嗓子道:“回将军的话。小的打从入伍便知,冒犯将军,依律当斩。”说完,他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 先克拍拍手,点点头,“答得好!”他转头看向已经软倒在地的县令大人,决定用手中的权力任性一把。“来人!给我将这冒犯将军的胖子抓起来,押送县衙!” 守在门外的孙副将,听先克一声令,立马推门而入。率领两名军士,将胖墩墩的县令大人拖了出去。 先克又命守在屋内的八位军士,跟孙副将一道,将今日围捕客栈的捕快衙役全部送往县衙。连同还在县衙的人等,一并关押。同时,将县衙包围,不准任何人出入。待他们回去之后,再行区处。 孙副将得令,撤出守卫。转眼间,只剩下先克六人和钱老板。 上回告别后,没想到那么快就能见面。却也没料到,再见面时,竟是这样的场景。 钱老板有点狼狈,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这里是自己的地盘,只得将尴尬抛开,招呼起来。“六位贵人……应该说是六位大贵人……” “钱老板不必客气,你受苦了。”钱老板应该是被他的真实身份吓倒了。先克开口宽慰道:“我们是朋友,不用在意身份。” “对不住,让你受累了。”贺文和钱老板聊得最多,算是六人当中最深入了解钱老板的人。看他受了伤,现在脸颊红肿还未消,不禁感伤起来。“当日承诺过,不让你受牵累。没想到,最后还是让你受苦了。” 第70章尘埃落定(4) “我没事。”堂堂二把手和他的师爷都开了口,钱老板不好意思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皮粗肉厚的,这点皮肉伤不算什么。要不是碍于妻儿在他们手上,他们那点三角猫的功夫,还斗不过我。” 每次都这样。上次是父亲被抓,这次是……想到自己两次都落在同一人手上,他心中有怨恨。一想到这次化险为夷,他又觉得安慰。成康已经确认过,他妻儿无事,请他放心。他又觉得心里温暖。 “钱老板是大富大贵之人,这点事怎么会过不去?”自从装扮成无赖,去赌坊混了几日,李全身上的痞子元素被激发出来,说话越来越滑头。“钱老板姓钱,单名一个‘鑫’,就是三个金。加起来得多少钱?钱财不缺,岂不是大富?大富之人,通常结交的都是大贵,比如……”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先克。心想,结交到我们家将军这等权贵,把你的杀父之仇给报了,还不算命好? “这位兄台,言之有理。”回想这一年多来的心路历程,各种辛酸无助,今日终于拨云见日。钱老板感慨道:“我估摸,是老天爷见我虔诚,终于开眼,将六位贵人送到我面前。” “否则你说,集市如此多客栈,为何六位偏偏住到我家?又偏偏我曾做过捕快,能尽点微薄之力。刚好又满腹委屈,矛头又直指你们想要查访的人。难道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钱老板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如释重负。从此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苦苦煎熬了。 “我们也是遵循老天指示而来的。来到县城之中,找了几家。不是客满,就是太靠近集市,不合我们的要求。最后,走到这里,见到钱老板——”王良对初次见面印象非常深刻,“好个英挺健壮的男子!热情和善,笑容又真诚,我们当场就决定住下来。” 众人聊得起劲。刚才,形格势禁,高度紧张。这会静下心来,才发现,这间厢房和他们入住时,时常进出的“杨柳依依”,风格迥异。 厢房四壁被渲染成淡黄色。上面有星星点点,像是白雪飘坠。雪中有几根树枝横出。满含花蕾,却未曾盛开。几个脚印,深深浅浅,错落有致。有名男子,长袍棉袄,奋力行走。小字隐藏在角落:“踏雪寻梅”。 “花朵含苞未放,大约是隆冬季节。此时,最是严寒。想来,作这副画时,钱老板的心绪正是摇摆不定吧?”贺文说道。画为心声,透过一笔一画,便能读到作画者的心声。 “正是。”钱老板说道:“当时刚离开县衙。好容易把客栈整理好,却无人问津。心事苦闷,画梅自喻。冬已入,来年春天,便可寻梅了。” 说着,众人走到楼下。老板娘已经把孩子哄睡。自己则站在门口,向六人投来感激的一瞥。六人朝她点头致意。 “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县令大人?”钱老板担心有反复。尤其是看到夫人泪痕未干的样子,他又后怕起来。 “钱老板请放心。”先克知道钱老板担心什么。他轻拍他的肩膀,说道:“除了余风案、二宝案,县令大人还牵涉众多案件。死罪难逃。我们会将实情具实上表。只等上官行文一到,便将他名正典刑。” “那就好,那就好。”堂堂将军发话了,钱老板终于放心。“有个问题,能不能多嘴问一句?” “只要不是国家秘密,军中机要,都可以问。”先克笑着说道。 钱老板忽然变得小心翼翼,与之前洒脱自如的男子相差很远。几名侍卫也掩着嘴笑。 “是不是从上到下,全部县衙的人都要换掉?”钱老板问道。 “恐怕……除了守门的福伯和门前的石狮子,都要重新换过。”先克说道。 经过这几日的查账和审问,发现的问题简直触目惊心。县衙就是个老鼠窝,个个该打。照此来看,恐怕要从上面派人来此地接手才行。修修补补是不行了。毕竟,已经烂到根子。 很快,一行人来到门口。钱老板急急开口道:“几位贵人的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今日,就请几位留下,一起喝酒用饭吧。” “你身上有伤,养伤要紧。”先克说道:“心意我们领了。我们还要在此地停留几日,有许多后续要跟进。临走之前,定会与钱老板一醉方休的。” 四大侍卫也过来,劝他慢慢养伤,好好调理。待身体复元之后,他们再相聚。 “钱老板,”贺文照例走在人群的最后,“今日你也受了不少折腾,早点歇息。”五人已经跨上马,贺文向他们挥手,让他们先走。他又说道:“记得那日,我们切磋武艺之后,我曾对你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还记得吗?” 钱老板点点头,他又继续道:“当时你回答隐晦,如今原因已经大白。既然心结已了,便是再无牵绊。与你接触半月,看过你的字、画,留意你的一言一行。我知道,你不是甘于平淡之人。你心中有团火在燃烧。所以,做任何事情,总是认真踏实,全力以赴。” “做捕快时,屡破奇案。见到冤屈,心有不平,替人传血书,伸张正义。开客栈,费尽心思,花样百出。” “你本是树上黄鹂,当鸣深处。奈何世道不济,只能暂时栖居涧边,做幽幽小草。你刚才也听先将军说了,此地所有官僚全部撤换。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大好机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贤良但得顺风助,便可一飞冲天。非但你的命运改写,造福百姓,更是功德无量。” 说完,贺文跨上马背,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 听完贺文一席话,钱老板脑子一热,又觉头皮发麻,隐隐作痛起来。 早上起来,他还是个为生计奔波的客栈掌柜。回到家,他便成了遭人暴打的带罪之人。举家性命,危在旦夕。忽然间,他被从魔爪中解救出来。正在为讨了条命回来而庆幸,庆贺的酒还没来得及开。又被告知,眼前有个让他飞黄腾达的机会。只要他点头,便有广阔天空让他驰骋,无限深幽任他徜徉。他听得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这一天,像是一出折子戏。从平淡无奇到**迭起,最后完美谢幕。他恍惚其间,不知真假。 他想要确认,今日所经历所听闻的是否是真的。他看向前方,先克等人早已消失无影踪。他调转身体,抬头就见夫人站在面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滑落。她两手不停的抹,却怎么也抹不净。他还停留在贺文说话的余味里,不解的看着她。 忽然,夫人朝他飞奔而来,扑到他怀里。他向后退了几步,大惑不解。低头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她,抱着他的腰,狠狠的纵情大哭。一边哭,一边嘟嘟囔囔,“好可怕……我们今天……差点死了。我好怕…..我怕万一……我和孩子怎么办?如果……你……我也不活了……”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将他拉回现实。父亲死后,他离开县衙,建起客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猛然醒了过来。原来,刚才他们经历了一场生死,这一切都是真的,包括刚才…… 他一把抱住夫人。这一刻,他才惊觉,这个泼辣好动,一言不和就要动刀弄棍的女子,对他多么重要。过去一年多,他一心想复仇。却不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直在身边。此刻,就在自己怀中。 往事已经翻篇。衙门当差,是爹为他谋的出路。他一进去,便扎根而入,誓要做好。后来开客栈,是家中赐予。祖先庇护,留了点钱和秘方给他。他硬着头皮,扛起这份责任。 从此刻起,他要重新启航。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有许多选择。有选择,对许多平民百姓而言,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有选择,意味着——不再是被安排的命运,不再是“不得不”。思及此,胸口那股热气便徐徐上升,将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这一次,不为谋生,没有亲情干预。他要听从自己的心,做出选择。 第71章终有一别(1) 绛都。 臾骈收到几路人马的回报时,郤缺也收到了荀林父提交的人员名单中七人的来报。二人相约去赵府,与大将军赵盾碰头。 “看来今日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啊。”两人说明来意之后,赵盾笑得合不拢嘴。“我这边也有好消息。” “三路好消息齐聚。大将军要革除旧蔽,扬新风气的举措,看来是已经突破障碍。真是可喜可贺啊。”身为此次被委以重任的亲信,郤缺跟赵盾一样激动难耐。 “两位将军,先说说你们收到的消息。”赵盾有意将自己手上的消息成为压轴。 “我先说吧。”臾骈说道:“十一队人马中,先行到达的五队人马,共十人,悉数进驻目的地。他们在当地的所见所闻,陆续发了回来:蒲城县税赋征收与律令不一。比律令规定的多出一倍,当地百姓叫苦不迭;平阳县霸占平民田地,农民不得归土,流离失所。” “新田借水利工程,大肆聚敛财富。百姓被压榨,人心思变;霍城盗贼兴起,衙门纵容犯罪,搜捕不力,以至人心惶惶;平遥官场为裙带占据,官官相护,不思为百姓造福。玩忽职守,消极怠工,百姓叫苦不迭。” 这些天收到的所有回报,要一一列出,实在长篇累牍,怕是一时半会难以讲清。臾骈只能拣重点来说,“另外六队人马,发现的问题很少。具体情形,我已记录在案。文件也已带到,请大将军过目。”说完,他把一撂竹简递给赵盾。 “暴露出来的问题很突出,所涉事项与民生息息相关。可见,我们任重道远啊。”听完臾骈所说,赵盾深深叹气。没想到,这一深入,竟发现了如此多的问题。而且,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威胁百姓基本生存的大事。他的喜悦在减少,担忧在增加。 看到赵盾的眼神黯淡下去,臾骈宽慰道:“我们能发现实情,就是一大喜事。没有被虚假的歌舞升平蒙蔽,恰恰证明,我们是清醒的。既能发现问题,只要下定决心,就能解决问题。如果我们能穿透光鲜表面,挖掘到内部的蛀虫,将他们清除。就可祛除病灶,治愈康复。岂不是好事一桩?” “大将军是忧国忧民,为苍生福祉劳心。无奈,现下的实情却让人痛心疾首。”郤缺手上也有来报。看过之后,便觉触目惊心。赵盾的心情,他是感同身受。 “郤将军手上掌握的实情,又是如何?”赵盾点头,告诉自己尽量往好处去想。正如臾骈所说,既然已经决定要革除这些弊端,那么,能及时发现真相就是喜事一件。总比自以为天下太平,其实老百姓水深火热要好得多。 “这边的情形主要集中于几点。” 郤缺理了理他带来的往来书信,说道:“官员办事随性。同一事件,不同的人处置,差异很大。导致做事小吏无所适从,百姓更是担惊受怕;民风粗野剽悍。居家不知礼,长幼无序。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与友不信,与人不恭。” “官吏则是上不仁,下不义。结党营私,沆瀣一气;冤狱丛生,贪腐遍地。利用刑狱,大行敛财之实。许多家庭为此倾家荡产,妻离子散。”郤缺的语气很沉重。 晋国是堂堂中原霸主。号令诸侯,周王室都要敬畏三分。居上位者,个个骄傲自满。以为国富兵强,无人可敌。 一看百姓生活,不仅没有分享到霸主的荣耀,反而在霸主的光环掩盖下,受尽欺凌。有人公器私用,中饱私囊,对百姓大加残害压迫。国君先是迎战入侵者,后又忙于四处结盟。无暇顾及民生。这些年,百姓仍在夹缝中艰难度日,光景并未比从前好。一想到此,郤缺便自觉辜负这一身官服,忝立于朝堂之上。 “夏桀暴虐,百姓悬壶浆食以迎商汤。伊尹辅政,成汤一代圣王。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只谋得三餐裹腹,衣仅蔽体。纣王残暴,惨无人道。武王率八百车,决战牧野。太公望辅佐,成文武之圣明。周公辅政,裂土封疆。战乱刚过,终遇和平。好景不长,又被犬戎入侵。而今王室衰微,百姓惴惴。”臾骈也感想颇多。 抚今追昔,百姓生活,只承受战乱之苦,却从未享受盛世之甘。“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果我们能尽一己之力,让百姓三餐不愁,寒暑不忧,不再担惊受怕,也算是无量功德了。”说完,臾骈长叹一声。 “此刻才发觉,一切只是开始。”臾骈所说,句句都说到赵盾心坎里。他也感触颇多,“当年在翟国,我只是个牧羊的少年。每日与腥臭膻骚为伍,疲倦至极。劳动所得,只换得微薄的收入。住在窄**仄的阁楼,苟活性命而已。” 这是第一次,他将不足为外人道的伤痕揭开。毕竟时过境迁,如今的他,从容自信,不再为此自贱自伤。两位将军神情愕然,他不以为意。“不管怎样,我是在服侍王室。没有受兵荒马乱,流离失所的苦。也不用受苛捐杂税之扰。更无人无端寻衅,将我治罪,投入大牢。” 想起当时的种种,虽然已相隔十多年,那个无助少年仍然依稀可见。“当时就觉得,已经苦不堪言。想要逃离,痛不欲生。想想这些百姓的生活,比我当年艰难数倍,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派出二十多人,左躲右闪之下,查到些皮毛,已经触目惊心。如果深入查访,掘地三尺,黑暗和腐化,一定会大大超出他们的想象。 路,刚踏出一步。未来,征途漫漫。 “就这,还是我们的部分人马受阻,被耽搁之后发掘的。如果后面六队人马能早早进城,查出的实情更多。”后面六队人马的遭遇,完全可以写一本官兵捉强盗的传奇故事。郤缺说道:“可惜了最后六队人马。进城太晚,行动受到很大约束。”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臾骈说道:“虽有六队人马被阻截,可是,他们也有人为我们所用。算起来,我们还占了便宜。” 荀林父提交的三十人名单中,三名毛遂自荐者已是赵盾他们的人。如今,已去往地方。三名推荐他人,被推荐的三人,也在收服之中。四名部门副手推荐的四人,也去了县邑查访。他们感激被任用,也归顺了赵盾一方。所以,三十人中,已有七人向郤缺汇报。 臾骈又道:“不让他们占点便宜,沾沾自喜。七人如何在夹缝中,争取到向我们汇报实情的机会?六队人马(两人一组,共十二人。)算是抛了砖,却收获了七人给的玉。从人数上看,似乎是输了。可是,长远来看,我们有可能争取到十人,还是我们赢。” “五君子”机关算尽,也没算到赵盾生病。之后形势急转,他们用尽手段,还是让五队人马捷足先登。已经投向赵盾的七人,就算他们尽全力防备,也不能改变,他们是名正言顺被派往地方的官员的事实。既然如此,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接触第一手的民生民情。 六队人马,行动虽不自由,仍是探听到了一星半点。已经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期。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先克——这支被寄予厚望的奇兵。想到这,臾骈问道:“不知先将军一行,收获如何?” 提到这,赵盾两眼放光,笑容满面。仿佛拥有智力超群、成绩名列前茅的孩子的父亲,被请去传授教子之道,言谈间充满骄傲自豪。“先克他们六人,可是立了大功啊。” 接着,赵盾将先克一行的际遇大略描述了一遍: 与客栈老板攀谈,无意中得知有桩杀人冤案。又经老板引见了两位江湖朋友,逐渐深入,层层递进。通过明察暗访,又牵连出二宝案。两案相并,矛头都指向县令大人和县衙。为了获取供词,又假扮阎王,装神弄鬼。把狱吏骗得晕头转向,不得不承认罪行。 岂知,县令大人狗急跳墙,要抓客栈老板抵命。县令大人与先克等人对峙。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孙副将及时赶到,化险为夷。现在,县令及一干与他一起作恶的帮凶同伙,均在军队控制之下。 先克已将事情来龙去脉上书呈递到绛城,处置意见也已上报。只等赵盾批阅,立即执行。事情办好之后,不需几日,他们便要返回绛城。 第72章终有一别(2) 先克等人的际遇,情节之曲折,过程之跌宕起伏,所遇之人之传奇特别,惹得臾骈和郤缺惊叹连连。 “如果不是事先说明,属下还以为是说书先生编的故事呢。”先克一行遭遇种种,郤缺是全身心的叹服钦佩。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另外一件事,“大将军讲故事,颇有说书先生的风范。说到情节急转之时,语气急促,声调高昂。平缓处又娓娓道来。来到高*潮*部分,又抑扬顿挫。让人听得心醉神迷。” “深有同感。”这些年,臾骈掌管军中纪律。事务繁忙,很少有机会深入民间。对先克等人所遇,本就非常感兴趣。加上赵盾的描述,让他更是向往。“大将军描述得精彩纷呈,比说书先生说得生动百倍。听过之后,我等都想要外出建几件奇功了。”说着,他还摩挲手掌,作跃跃欲试状。 “照此说来,本将军还能胜任说书先生一职。真是颇受鼓舞。”赵盾也自我调侃起来。 此刻的赵盾,就是个“有儿万事足”的父亲。他打心底里也深深的认同自己的这个角色。他对先克包容爱护,就是想培育他成长。等他足够强大,便能承担重任,分担他的责任。 他的一腔抱负需要众多人才共襄盛举。先克身上,有他的情感寄托,更是他的责任所在。收到先克的来信时,他甚至流了几滴泪。他想去告慰且居兄,他没有辜负重托。而今,先克真的成长成熟了,他引以为傲。 “说笑罢了。”赵盾如此爽快便承认,臾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将军身负晋国上下安危,国家栋梁。天下说书先生之多,却无一人能匡扶济世。就算做说书先生,将军也是唯一一个一手持权柄,一手执书卷的说书先生。” “哈哈——”想象自己是说书先生的样子,赵盾不禁大笑。他拿来一卷竹简,扮作说书先生,“我这说书先生,现在书说完了。请两位看客说个感想。” “先将军说,一切均安排得非常妥当。只是,县令人选……”赵盾只是讲了先克等人的前后经历,处置意见则是记录在他写给赵盾的信中。郤缺看了之后,大为认可。唯有县令人选,总觉得有些轻率。 “新任县令,由贺总管保荐。”赵盾对贺文的眼光从不怀疑,“虽说传奇色彩太重,但是仔细回想,又在情理之中。他乃此次破解案件的关键。全赖他在其中穿针引线,左右逢源,案情最终才得突破。他在其间,可说是举足轻重,不可或缺。贺总管还说,举荐之事,对方并不知情。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想要对方接过这份重担。” 说实话,赵盾对他们的经历也是颇为好奇。几位掌柜,各有特长,贺文对他们都赞许有加。如果自己能够亲身接触,也会心有同感的。 “贺总管处事老练,冷静沉着。若非深思熟虑,他断然不会推荐一个人。”由于经常往来赵府,臾骈对贺文非常熟悉,两人甚至有点惺惺相惜。“平陵县官场地动,旧势力被连根拔起。全部替换,需要众多人才。” “此番用人之际,可由朝中指派一组人员。去往监督,并协助招募遴选基层小吏。原有地方官员,考察之后,或革职查办,或保留原职,或升迁,或辞退。监督官员最终还是会回到绛都。所以,真正替国君牧养百姓的,仍然要依靠当地官员。” 臾骈又补充道:“县令身为当地官员的首领。总领辖下大小事务,事关重大。贺总管推荐之人,曾经在衙门服役。结交广泛,且都是正直之士。为人又心怀壮志,做事有理有节,冷静从容。此次事件虽与他私事相关,却从未有过分要求,也不伺机报复。由此可见,此人明理宽容。如此品格才华,实堪大任。” “嗯,”赵盾点头道:“臾将军说的是。当务之急,要派人监督平陵的官僚重组。毕竟,先克并非专职此事。而且,他们去的也够久了,也该回来了。”赵盾迫切的想看看先克,瘦了还是胖了,是否一切都好。 先克等人对平陵县的查访,深挖掘,广涉猎。无论深度广度,已经可以形成决策。既然全部矛头都清晰的指向县令大人,如果只做小的改良,无疑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县令大人必须处死,围绕他的整个利益链条,也要全部剪除。 县令的替代人选,身负重任。他将带领一方百姓,将当地政治焕然一新。百姓已是久旱,急切渴求甘霖。全仰仗此人带头做榜样,让百姓过上滋润有雨的生活。 这个人的责任非常重大且不说。对先克而言,由于是奇兵出征,有种小兵立大功的侥幸。把县令大人的人选定好了,就能证明先克的实力。同时,这个人也会成为赵盾革新的先锋。 已到的五队人马也好,晚到的六队人马也罢,他们的工作刚刚展开,还要渐次深入。他们提出的问题,全部汇总完毕之后,涉及到的事项,势必要召开群臣大会,一一讨论研商。最后,形成一系列庞大的决策。 有了平陵县的示范,这些庞大的决策,才能在声势上、舆论上、力量对比上,倾向于改革派。赵盾面临的阻力减少,意味着全盘大棋向前推进。这样层层递进,他一心想要完成的内政改革才能如愿完成。 内部强大稳定。对外,晋国只要保持目前的军事实力,西边的秦国,南面的楚国都不是对手。东边的齐国,目前是晋国的盟国,不构成威胁。这样一来,作为摄政大臣,赵盾的使命算是圆满完成。 所以,任命平陵城的县令,表面上看,只是小事一桩。实则牵一发动全身。 这是赵盾执政的初期。在反对派围追堵截中,杀出一条生路。如此迅捷,就能开花结果,像极了荒漠中的绿洲。正如军心涣散时,树起一面旗帜。处置平陵旧县令,任命新县令的意义就在于此。好比对于一汪清泉而言,多一滴少一滴都不影响她的甘甜鲜美。可是,对于行走荒漠的旅人而言,每一滴水都来之不易,奉若珍宝。 鉴于事情重大,针对贺文提出的这个人,三人从他的背景、品德、才干等方面考量。各抒己见之后,基本达成共识。同时,还拟定了特派监督人员的名单。 至于如何将县令人选向朝中官员推介,赵盾思前想后,慎之又慎,终于想出对策。小小地方官员,赵盾亲自任命,不会有人敢有异议。但是,他想要的是心服,而非仅仅是屈服于他手中权力的口服。 毕竟,赵盾执政以来,遭遇过本是同盟的狐射姑的背弃。又因立新君反复无常,招惹到近邻秦国。秦国的报复,随时会到。种种不利,给他造成了非常大的压力。 他渴望通过此次的牛刀小试,证明自己——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挡;他的眼光,他的魄力,无人能质疑;他一心坚持的改革,确实能让晋国焕然一新。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他渴望成为管仲式的人物,将晋国带入新的、有质地的繁荣。 第73章终有一别(3) 这几日的平陵城,天气晴好,光芒万丈。好几起案件被提出重审。几名被羁押的囚犯,被判定无罪释放。百姓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说,上面派来了青天大老爷。满肚子坏水的县令大人一手遮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贺文调阅案卷,正与先克商量判词。四大侍卫在一旁护卫。孙副将的人布满大街小巷。是人都知,平陵城的天要变了。 先克下令,把以县衙名义占用的田地退还百姓。赋税征收,依据朝廷律令严格执行。县令及其小舅子葛成的家产被查抄充公,所得部分用以补偿流民归田。 “得胜赌坊”的掌柜被拉到县衙,对其设局出千行骗之事,供认不讳。被处以若干罚款,以示惩处。除此之外,他还涉嫌拐卖孩童,本当处以极刑。念在掌柜认错态度好,还主动提供线索,配合捕快,寻回大部分被卖的孩童。最后,从轻发落。 关于沉疴已久的狱讼问题,贺文提议——将几起情节严重,影响恶劣的冤案单独拿出来审理。并且张贴告示,邀请百姓观看审理过程。以期通过众人的亲眼所见,见证刑狱的面貌一新。这样,百姓才会心怀感恩,信任官府。 对新一任的县令来说,是给他们将来治理当地,树立了威信。假若上面要地方配合何种措施,当他们落地之时,一定会得到百姓拥护。得到拥护,必能顺利开展。这是小题大做,为将来县府收服人心之用。 先克接受了贺文的提议。回首县令大人为官十年的种种劣迹,最恶劣最毁灭人心的就是刑狱一块。这一块,正是虐政贪腐的重灾区。 有法不依,执法随性。重赏之下有勇夫。棍棒刑具在侧,重刑之下,熬刑不过,皆成懦夫。富庶者,可用重金贿赂,逍遥法外。孤弱无依,命如草芥的草根百姓,只得有钱筹钱,以求少受皮肉之苦。无钱者,只能沦为俎上鱼肉,听天由命。 治病当从最深重的开始,以免病入骨髓,无力回天。所以,从刑狱入手,收拾人心最是快捷。 第一次,他们把审讯地点设在县衙公堂,审讯对象是县令大人。听到消息,全城百姓如潮水般涌来,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担心人员践踏酿成事故,调集了城中几乎所有军士,连同县衙的在职捕快一起,总算把局面控制住。 先克坐在堂上,贺文为辅。县令大人被摘除乌纱,一身囚服,跪在地上。县令大人的小舅子、“醉仙楼”的掌柜等人,一并在列。从余风案开始,陈奇作为原告,将表哥余风和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来。掌柜和县令大人,承认所有指证。此案事实俱在,视为结案。 接下来又审理了一件案子。由于缺乏首告,县令大人百般狡辩。贺文问了他几个问题,环环相扣,步步紧逼。结果,县令大人胡乱编造,漏洞百出。最后急得面红脖子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围观群众的情绪也跟随审理的过程高低起伏。一会嘘声四起,一会屏气敛神,一会又是拍手称快掌声雷动。碍于地方所限,只有一小部分人能观看审理现场。堵在外围,没有眼缘的,纷纷抱怨。未得亲眼见证,真乃平生所憾。 第二次,审理地点改到位于西效的一块空地。 整理卷宗,将案情反复研究。找出纰漏,寻找证人。还原案件真相,推敲过程。种种事项,已是劳心费神,应接不暇。还得布置场地,搬动器具。派遣军士,提前警戒。众人是焦头烂额,纷纷叫苦。如此大的工作量,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了。 无奈,只得请钱老板放下生意过来支援。又请田掌柜、于掌柜动用关系,雇请兄弟帮忙打杂。一伙人齐心协力,公开审理的筹备工作总算完成。 当天的场景,不仅钱老板等人大跌眼镜,先克一行,从绛城来到县城近一月的“都市人”,也见识了什么叫万人空巷。 百姓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男女老少,拖家带口。整个审理场面像集市,不,比任何一个集市的人都多。人们像是来抢购折价货似的,兴奋难捺,跃跃欲试。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不仅要提防有心人制造混乱,故意滋事,还要防止群情激愤,造成踩踏。 如果有百姓受伤的话,此次审理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本欲借机扬威的县府,势必会被抹黑。所以,维护秩序的军士格外紧张,个个神情严肃,全身戒备。 先克等人也不例外,他们的神经也高度紧张。所有人都被传染,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四大侍卫全程手不离刀。先克也一手扶剑,量身定制的虎头佩刀则深藏衣袖,以防万一。汹涌的人潮,百姓脸上的企盼,让他们感动又畏惧。万一审案过程稍不如众意,很可能就会演变成一场暴乱。 幸好,百姓虽被昭雪冤案的名头鼓舞得兴奋激昂,自打先克宣布开始审案之后,人群霎时鸦雀无声。这些被欺压踩踏在地上多年的平民,一脸崇拜的看着先克。仿佛他是天降神仙,是解救他们于水火的玉帝使者。 先克对县令大人的每一句质问,都赢得周遭潮水般的掌声。人潮涌动的环境中,县令大人显得如此渺小。与之相应,气势也大打折扣。他一度呐呐难言。自知理亏,干脆直接认错求饶。 最后,全场气氛趋于缓和。先克等人这才意识到,这些苦县令已久的民众,对他们的企盼,压倒了对县令大人的怒火。所以,他们的怒火没有燃烧,负面情绪也没有波及他们。 在一片久久不能平息的掌声中,结束了对案件的审理。受冤者释放出狱,与家人团聚。行凶者被绳之以法。 这次审理大会,不光累倒了先克六人,孙副将的两鬓也添了几根银丝。他自我调侃说,如果再开三天,可能要一夜白头。到时,回到绛都,夫人不认,可能就无家可归了。 与此同时,先克收到了大将军赵盾的回信。先克信中所言一切事项,全部照准。赵盾还说,所准事项,经内阁会议审议,所有人都赞成。决议也已上报国君。另外,监督小组已经出发。不出两日,便会到达。请他们务必整理好所有卷宗、人事名册、账簿等资料,以便顺利交接。 最后,赵盾还说,要给他们摆庆功宴。回到绛都,定要跟他们喝个一醉方休。酒已摆好,菜已备齐,只等他们人到。信末又及,月余不见,挂念甚紧,殷殷祈盼,期待当面一叙云云。 有了最高指示,先克便命人张贴安民告示。大意是说,朝中已经派人前来,新的县令也不日到任。鉴于时间紧迫,交接事项繁杂,特暂停公审大会。但是,洗冤重审不会因此停止。衙门众官员,预期将会全部换血。有部分职位尚有空缺。有志为国效力者,可留意县衙的招人启示。 接下来的两日,又是好一番忙碌。 好容易盼来大将军亲派的监督人员。接风洗尘后,带他们熟悉县衙事务、当地民生、环境,交接手头的待办未办事项、进行一半尚未完结事项等等。 待到白发蓄势要冲破头皮,身体濒临极限时,终于交接清楚了手头的工作。这也预示着,他们的归期已是箭在弦上。 第74章终有一别(4) 朋来如云聚,朵朵紧簇。朋去如云散,倏忽迷漫。 最后一晚,回到他们来到平陵县的起点——“朋来如云”。 “朋来如云”昨日起便挂牌休息,不再接待客人。只为了今晚,盛情招待先克一行。 菜摆了满满一桌,酒坛子环绕整间屋子。钱老板亲自搬来最后一坛酒。落地之后便扬言,不喝完这些酒,谁也不许离开客栈。 离愁别恨,萦绕在七条汉子心上。他们不是浪漫多情的翩翩才子,也不是满腹经纶的教书先生。相反,他们个个身怀武艺,拿到哪里都是一个顶四的好手。萍水相逢,本应去留无意。奈何他们相处的这一个月里,集合了各自人生的诸多不可能。思维的碰撞和心意的相通浓缩在其中,沉淀在他们的生命里,化为不舍。 钱老板的人生,一直循规蹈矩,按理出牌。勤快洒扫,积极进取。只因胸中一团火,将家人拖入灾难。他本人也差点身陷牢狱。同样是这团火,助燃他的人生反转。不费一招一式,不用倾尽囊中去贿赂谄媚讨好。他登上了一个平民子女所能及到的人生巅峰。 没错,他要重新回到县衙,回到他阔别已久的舞台。这一次,他不再是个惟命是从,风里来雨里去的捕头。而是……权威**的县衙的主人——县令大人。 那一夜,受尽身心折磨之后,他与娘子紧紧相拥。痛苦流涕之后,半夜醒来,他独自起身坐在院子。他问自己,如果现在给自己一片天空,他会何去何从? 自打离开令他伤心欲绝的县衙之后,除了为先克等人办案,需要了解内情之外,他总是绕路避开县衙大门。那里有让他刻骨铭心的镂心之痛,椎心之恨。他的杀父仇人仍然四处作恶,他却只得隐忍苟活在这世上。每每想到此,他就寝食难安。 他曾发誓,再不入这浑浊不堪的森严大门。只安心做个为妻儿庇护取暖的小生意人。三餐有吃,还有妻儿相伴。恬淡平顺,足矣。 可是,这一切,在六人冲进屋子,将他救出那一刻,改写了。原来,他梦寐以求的青天老爷终于降世。县城的天真的变了。里里外外,那些腥臭腐烂的,包藏祸心的,全部被当成垃圾清理。这里的天空,明亮干净,这是多久不曾见过的场景啊。 他以为,贺文对他的邀请,是让他重新做回捕头。毕竟,这是他的老本行。他多年经验始终深藏脑海,烂在心腹。重新执起捕头的刀,他照常还能做回那个意气风发,一身正气的钱捕头。 让他眼珠快掉下来的事情竟是——贺文告诉他,他已经向大将军,晋国的执政大臣,一个名叫赵盾的人,写信推荐他出任新一任县令!他当时的第一反映是一口回绝。他没有任何经验。父亲都没照顾好,妻子还被威胁恐吓,他怎么有资格统领合衙上下几十人,肩负一方百姓的生计福祉?他的第一反应是退缩。 贺文对他说了一个故事,大意是这样—— 有只老鹰生了只小鹰。小鹰无意中跌落到一间农舍,跟一群鸡长大。有一天,小鹰觉得自己翅膀渐长,跃跃欲试,反复扑腾。可是,身边的小鸡却将它当成怪物,说它好高骛远。只有老鹰才会飞,鸡只能在地上走。于是,它便断了要起飞的念头。 它越长越大。有一天,一只受伤的老鹰,跌落在它身边。它看看它,跟自己长得有点像。它细心照顾老鹰,直到它伤口痊愈。老鹰谢过它,振翅远走。它受到启发,尝试挥舞翅膀。于是,它飞离鸡窝,翱翔在天空。它第一次领悟,原来,它是属于天空的。过去,它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人告诉过它,它其实是老鹰。 贺文请他放心。县令大人一职,虽然要统领全局,并不是一个人要做完所有的事情。这一点,相信钱老板也很清楚。毕竟,他曾在公门呆过。 农田、水利、民生、财税,自然有分管的官员。除此之外,还有跑腿执行的小吏。县令大人只要有心,亲自躬耕,实地调查,很快自会掌握其中窍门。怎样是好的,怎样是不偏不倚,学了就会。 而且,此次派来的监督组,一行十人。有各行业的专业人才,也有曾经统领一方的行政长官。他们将在此停留至少半月。他们会协助新任县令,整治痼疾,废除苛政。同时,遴选合适的人放在相应岗位,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所以,如果钱老板相信自己是只老鹰,自然有人辅佐他高飞。天空一片澄清,跑道已经清理干净。只待他鼓起勇气,挥动翅膀,他的视野从此便与众不同。不再是方圆几十米的低矮山丘,而是海阔山遥,任意潇湘。 进一步,碧海蓝天。止不前,竹篱茅舍。进与不进,全在他一念之间。 如果这进的一步,天空湛蓝,海天一色,无人会拒绝。可是,选择天空,同时意味着——有云淡风轻,便有乌云盖顶。小则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大则暴风骤雨催花折柳。宦海莫测,人欲险恶。暗流丛生,景况迷离。需要绝佳的泅渡技艺,过人的胆识,灵活应变的智谋。否则,鱼儿还没摸着,人已沉入水底,葬身鱼腹。 粗茶淡饭,儿女情长,天伦之乐,虽平淡却隽永流长。不需智计百出,不用算计阴谋,不必如履薄冰。只要一颗甘于平淡琐屑的心,辅以对简单重复的日日忍耐。 钱老板不缺隐忍,不缺吃苦耐劳,不缺对妻儿的包容和无怨无悔的付出。他唯一缺的就是一颗甘于平庸的心。 如果甘于平庸,他老爹为他买到捕快差事,他尽可以和县令大人压榨百姓,以此敛财。他的“投资”很快就能回本,并且增值百倍不止;如果甘于平庸,他不会收下那张将他置于险境的血书;如果甘于平庸,他不会变着法子将客栈厢房做得诗情画意与众不同,虽然对客栈的生意未必有用。 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虽出身鸡舍,却一直有颗搏击长空的鹰之心。正因为如此,他屡屡折翼,败下阵来,却从未想过要沉沦堕落。无论是做捕头还是开客栈,他总是努力勤勉,钻研技艺。用力之久,直至融会贯通,柳暗花明。坚毅、乐观、从容的背后,是志向远大,心怀万里。 先克等人的到来,将他蛰伏已久的理想激发出来。贺文更像面镜子,将他的心照得透亮清浅。阴霾消散过后,每当拂拭内心,总会与那个手执快刀、嫉恶如仇的少年郞不期而遇。少年眼神清澈,目光坚定。少年伸手,他迟疑片刻,与他紧紧相拥。从此,他们再不分离。 “来来来,我这卖酒为生的县令大人,敬各位贵人一杯……”已有几分醉意的钱老板,端起一碗酒,“祝六位贵人,身体康健,富贵长久。” “我也敬钱老板……错,错,错,是钱县令……”王良自恃好酒量。谁知,猛灌几大碗后,也是头晕脑热,舌头渐渐不听使唤。“祝钱县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王良是真的高兴。自从县令大人被抓后,许多被卖到各地的孩童都回到各自的家。二宝,则是王良亲自护送回家。看到骨肉团聚,王良感动得泪眼汪汪。路过“侠女婆婆”家,他还进去看了看。 听说六人扳倒了县令大人,“侠女婆婆”兴奋得不得了。她叫上乡亲齐聚她家,向他们炫耀,她和六人曾有过的交集。说起他们在自家生火做饭的趣事,讲的人是绘声绘色。左邻右舍个个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王良一进门,婆婆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他。拉住他,给大家介绍,他就是英雄的护卫。很快,他被热情的乡亲围绕。接着,又被好话淹没。见他模样俊俏,几个爱说笑的妇人,还大胆调笑起来。 最后,王良面红耳赤。几经推托,终于挣脱揩油的若干双手,从人群中逃了出来。“侠女婆婆”追出门,高喊道:“有空再来,请全村的人吃饭。”吓得他赶紧挥了几鞭,飞也似的逃窜。 人是逃走了,心却被喜悦涨满。愉悦直冲胸臆,幸福简直满到溢出。如果说,上战场杀敌,得胜归来让人自豪骄傲。那么,看着人口凋零的村落,因为他们的到来,重新充满生机,则让他内心一片舒坦平静。 “我们也一起……”武将之家,有严格的禁酒令。所以,先克的酒量并不好。今日一兴奋,多喝几口,现下已是软倒在椅子上,起身都困难。“县令大人要……造福百姓……日后……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其余几位也举起碗。酒杯相比环绕众人脚下的几坛子酒,实在太过浅薄。 钱老板跌跌撞撞的走到面前。与众人碰碗过后,一饮而尽。突然,他跪倒在地,口齿清晰的说道:“我钱鑫,三十已过,却未得立人生大志,不能成人生大事。不想,天降奇缘,竟得将军光临寒舍,还给钱某指了条明路。大恩大德,钱某感激不尽。”喝醉之后,舌头都不听差遣。费了好大劲,才把话整理通顺。 清清嗓子,他又继续道:“钱某,和全城百姓一样。熬啊熬,终于熬到这一天……”委屈仿佛开了闸,眼泪像是启动了开关,瞬间喷涌。“钱某虽才疏学浅,出身鄙陋。定当竭尽全力,做好表率。定要让全城百姓,从水深火热到风和日丽。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绝不辜负……各位对我的厚望……” 眼泪流满面,酒味溢满身,舌头已经麻木。钱老板又一次醉倒在厢房。 梦里,他与青梅竹马放飞纸鸢。线被缠绕,他们上树。轻扯丝线,纸鸢脱落。两人并排,腿轻轻摇晃。清风拂过,小鸟吟唱。阳光透过树叶,有星星,洒满全身。有朦胧心事,从心头掠过…… 这是长久以来,钱老板睡得最安稳的一夜,也是梦得最惬意的一次。勇气信心与他重逢之时,天真淳朴也再次来访,与他亲切交谈。那个怀着赤子之心的少年郞,与他合而为一。这一次,他身披铠甲,手握利剑,守护他的家园。全城百姓,也纳入他的羽翼。 第75章喜中有忧(1) 距离上一次主持召开群臣大会,已经将近两月。这一次,赵盾明显从容得多。 先克等人和监督组前后归来。他们带回的消息,前后对比,差异之大,举朝震惊。从前的一众官吏,徇私枉法,欺压百姓。所犯罪行,触目惊心。新的县令及其衙属到位后,气象一新。公开审理冤假错案之后,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回升。流民归田,民心渐稳。一派稳定祥和的气息。 新任的县令大人和蔼可亲,勤勉尽职。离开县衙,他就做寻常打扮,去到农家,下到田地。去集市看手工制品,到酒楼问食浆酒水的买卖制作,跟贩夫走卒亲切攀谈。 总之,这位新任县令,不仅和威风八面作恶多端的旧县令不一样,跟在任的任何一位县令都不同。他身上有平民的和善,鲜少官家的霸道。 说到他的种种表现,评价分为针锋相对的两个阵营:官场中人均不以为然。认为他是离经叛道。不顾上下之礼,不分尊卑必致行为错乱,百姓不知所措。恰恰相反,百姓对这位勤勉政事、主动深入普罗大众生活的县令,除了敬畏,更多的是喜爱拥护。 钱鑫以个人名言给贺文写了封信。信中除了感激贺文的知遇之恩外,还提到一些琐事。他目前的所为所想,也一一向贺文剖析。说完,他还请贺文给他提意见。贺文拿着信,与赵盾有过一番长谈。 “你们找的这位县令,可说是处处出人意表。大有抛却前贤古礼,独辟蹊径之意。”赵盾说道。最近,不少大臣在他面前提及此人。不待贺文说,这位县令的事迹,零零碎碎就听了不少。 “他的种种作法,确实与如今通行的规矩格格不入。”贺文说道:“他在来信中提到,过去,看到种种不平,他总在想,如果官府能够亲临百姓,设身处地的体谅百姓,许多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比如,采取的措施会更温和,反对之声就会变少,实施起来成效也会更显著。” “如果主事人能够深入民情,就会了解,许多义正辞严的法令,其实是有悖常理,强人所难。”赵盾轻轻颔首,贺文继续说道:“钱鑫跟我说,他出身平民,做过捕快,又酿酒经营客栈,所知所遇非常浅薄。” “而今,身负一方百姓生计。涉及事项,林林总总。大小巨细,均非熟识的领域。所以,他必须日夜奔波,多方调查取证,才敢裁定。实在不是故意卖弄勤恳,讨好上官。而是能力所及,所知有限,不得不如此。” “不错,是个脚踏实地、务实本分的人。”本来,赵盾对钱鑫的预想是——他会发挥所长,着力肃清当地的刑狱乱象。至于民生政事,自然由其它主管官员去做。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这位县令大人,竟是个求知旺盛之人。对自己要求还颇高,大有捋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架势。 “‘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赵盾对钱鑫如此肯定,贺文说得更带劲了。“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县令为百姓父母官,必知民之所好,所恶,方可称父母。钱鑫所为,正是要探求实情,力求做出准确的判定抉择,从而扬民所好,避民所恶。其行为与前贤遗训一脉相承,并非众人所说之‘离经叛道’。” “有道理。”赵盾对贺文向来敬重,愿意与他分享心事。“最近,总有人有意无意的暗示,新任平陵县令,不务正业,置礼不顾,让同僚蒙羞等等。我就在想,难道说,高坐公堂,困于县衙四壁,埋首案牍,才是为官之道?”贺文所说,引发了赵盾的思考。 “如果只是困在四壁,我们如何得知,平陵县百姓身处水火?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还有其余的,加起来,全国上下,多少百姓处境艰难?”这些官吏所说,贺文是大大的不满。“这些官员是惶恐不安。因为,钱县令一旦开了头,他们闲闲坐在县衙,大笔一挥即可判人生死的好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回头了。所以,才要极尽抵毁之能事。” “你们这支奇兵,不知打碎多少官员的前途。”说到这,赵盾有几分得意。“当初派你们前去,本意是,让先克受点苦,积累点实战经验。以便多些历练,稳稳立于朝堂之上。想不到,你们却出人意料的,把县令大人的老底掀翻。整个县衙被你们弄了个人仰马翻。多少人为此抱衾饮泣。你们这一役,叫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们只顾防御我们的明牌,却忘了还有暗码。先克将军,他们是轻视习惯了,才会栽跟头。”这些人的嘴脸,贺文可说是非常之清楚。“先克将军,出身将门,自小约束甚严。天资聪颖,只是欠缺经验。年轻冲动不假,偶尔也会感情用事。却并非他们认定的,一无是处,只知食君禄,毫无作为之人。” 与先克和四大侍卫在平陵县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贺文对先克的了解与日俱增。谈到先克,如今,他最有发言权。过去,听到有关先克的传闻甚多。贺文总报着凡事要眼见为实的原则,不先入为主。实际接触过后,更坚定了这条原则。 先轸元帅,一生正直忠贞。先且居将军也是耿介忠诚。一门两元帅,除了天赐恩泽,必定是家教严谨,才致福荫绵长。先克小小年纪便身居高位,有些霸道任性在所难免。就算是普通人家,独得宠爱的孩子,也会如此。何况出身显赫的他? 但是,他自知经验浅薄,必难服众。所以,主动要求前去查访地方。到达平陵县,他从未抱怨一字,从没嚷着要回绛城。反而经常为所见所闻牵动神经,悲天悯人。他心地善良,是块质地厚重的璞玉。只要有心人耐心雕琢,他日,必可在晋国政坛大放异彩。 “贺总管对先克的评价如此之高,我心甚慰。”赵盾想栽培先克。一是因为先且居的托付。二来,赵先两家,本为世交。渊源颇深,相互信任。两者携手,互为台阶。形成同盟,便可稳居晋国政坛高位,富贵与共。 先克还年轻,未来不可限量。赵盾之后,必是他代为晋国六卿之首。赵盾有此打算,并且也积极谋划,步步为营。 出发前,先克与臾骈、郤缺在赵府议事。当时,先克的表现,可说是稚嫩肤浅。前几日,庆功宴上,先克明显成熟了许多。言谈举止比之前更有礼,态度也沉稳了许多。开口论事,看法也比原来深入有理。 “是大将军慧眼识珠,小的不过是道出实情而已。”赵盾对先克的一番苦心,贺文怎会不知?此次远行,他也是尽心竭力,牵线搭桥。总算是天时赐予,地利占据,人心和谐,不辱使命。 第76章喜中有忧(2) “此番能够成功肃清当地吏治邪风,贺总管居功甚伟,定要厚赏。”赵盾很清楚,如果没有贺文的手腕谋略,仅靠区区五个年轻人,不可能成事。恐怕还未及触及事件核心,他们已被心狠手辣的县令大人生吞活剥。贺文跟随赵家多年,阅历见识均是人中翘楚。正因为有他,赵盾才能放心把先克派遣出去。 “大将军过奖,我只是尽份内职责而已。”贺文淡淡一笑。 对外,众人皆知,贺文是赵府的总管。然而,他的涉猎范围,却不限于赵府。赵家的事、赵盾做的某些军政决策,他都有参与甚至策划。先克要前往地方查访,本属高级机密。如此机密之事,却由他牵头,可见赵盾对他的信任倚重。 贺文比赵盾年长,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虽无官职,由于赵衰的缘故,他间接的政治经验比赵盾还丰富。虽得赵家两代宠信,他却严格恪守本分,从不利用手中掌握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私利。他明白,在国是君臣有分,他与赵家,则是上下有别。 眼前的赵盾,君主废立由他一手掌控。虽说失算,最终屈服于现状,但是不可否认,赵盾是个意志坚定,行事果断的实干家。在这样的人身边,最好谨小慎微,安分守己。所以,贺文不敢居功。凡事尽力,问心无愧则已。得失名利,不过浮云流水。何足介怀? “你的份内之职,完成得比某些在位的人好太多。”赵盾十分感慨,“他们是在其位,不谋其职。比如,被拿下的县令,就是不谋其职,只谋其私。对了,你推荐的钱县令,我暂时没有异议。其余人的议论,搁置一旁。以一年为限,我们拭目以待这位钱县令的表现。让他放手去做,不要顾及世俗所想。只要想百姓所好,除其所恶即可。” “遵命。小的一定将大将军的意思转达给钱县令。”赵盾下了定论,贺文的心头大石才算落地。 他们还在平陵时,贺文与先克商量,推荐钱老板做县令。先克的看法是,从感情上来说,他是欣赏喜爱钱老板的。但是为官从政,执掌一县,不知其能力如何。后经贺文分析得头头是道,先克也点头称是。先克这才决定上书给赵盾,请他定夺。 要是平时,这等小事,先克拿主意就是。只因他们是先锋,意义非同一般。贺文才建议先克,询问大将军后,再行区处。他们早已料到,朝中反对派必定百般嘲笑阻挠。只是想不到,已经得到大将军首肯,新县令也到任月余,抵毁造谣之声仍漫天飞舞。所以,贺文担心事情会有反复。得到大将军的答案,终于可以不再担忧。 “除了我们取得的胜利之外,其它人的收获也不小吧?”贺文又问。贺文出门早,“五君子”和赵盾的比拼,全程错过。 “不错,比我想象的好许多。”每天,臾骈和郤缺都会跟他汇报。日日都有新进展。赵盾听得眉飞色舞,激动满怀。“他们当中,有奇兵,有正兵,奇正相用,我方大获全胜。”大获全胜,是赵盾召开群臣大会的底气所在。 他派去查访的人,费尽周折才到达目的地。令人欣慰的是,这些人都诚实可靠,勤恳耐劳。不得不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臾骈和郤缺,一个宽宏机智,一个从容稳健。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不仅才干过人,遇事还能冷静应对,实在是非常难得。 “我们大获全胜,对方岂不是满盘皆输?”贺文问道。大将军面对的强劲对手,是以“五君子”为首的反对阵营。从争夺六卿席位失败,到此次大力阻挠实情上达,为了反对赵盾,他们绞尽脑汁。此次,双方已是第二会合短兵相接。“第二次败给我们,不知他们会做何反应?” “手下败将,不足为虑。”赵盾神情鄙夷。上一次群臣大会,他们抢得主动。幸好天助他也。一场大病,天时站在他一边,终于扭转乾坤。 “恕小人多虑。此一役,他们本抢占上风,没想到我们奇兵突起。偏偏这奇兵,还踏碎了他们最重要的据点。”平陵县的所在,正是“五君子”的势力范围。经过讯问得知,旧县令多年搜刮所得,几乎全是进贡给“五君子”。作为交换,“五君子”承诺,许以县令升迁,并对其庇护。正是有了他们做靠山,县令有恃无恐。 “二十二人又探访获悉大量民生实情。召开群臣大会,将他们的劣迹公开,他们将会输得一败涂地。我怕……”狗急跳墙,困兽犹斗,况且这些人手上握有实权。一旦动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贺总管不妨直言。”贺文既然已经提出疑问,必是有非常之理由。赵盾问:“你认为,他们会针对什么人?或是针对何事大做文章?” “说不上明确的理由,只是隐隐觉得,会有大事发生。”贺文犹豫了好一会。脑子快速的思考,缓缓说道:“上一次,六卿席位之争,主君本已拟定名单。他们的人全部入围,我方则颗粒无收。谁知被大将军智谋所破,先将军挺身而出,再加阳太傅极力推荐,大将军名列首席。我方占据前三,他们只得屈居后三。” “虽说是败下阵来,毕竟没有全盘皆输。失望怨恨难免,却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可是此次……”他顿了顿,问道:“小的想知道,此次大将军召开群臣大会,议题是什么?” “我本意是要收集地方民情,祛除旧弊,革故鼎新。奋发图强,让晋国国强民富,霸业永续。”赵盾说道:“我不知便算了。现在各路人马的回报,所到之处,皆是积弊丛生。民生、吏治,刑狱,无一处不是腐败黑暗。病入骨髓,必须刮骨疗伤。挖出病灶,彻底清理,方可使机体恢复。晋国才能成为真正强大的霸主。” “如果霸业只是军队威武,民生却日渐凋敝。迟早会拖累实力,最终根基动摇,霸业难以为继。”一番激昂陈词之后,他才慢慢回归主题,“此次群臣大会,一来要赏赐你们六人。把你们所见所闻全部罗列。将平陵县城的黑幕当众揭开,让罪恶无所遁形。同时,让那些不明就里,以为我处处要打击反对派的人,看清形势。” “这些人,认定我只图一逞私欲,所以处处为难对方。他们如果有心,自会明白,我针对的是什么。” “二来,将目前所收情报,举出十分二三,当众宣读。当然,购置兵器之事,一笔带过即可。只说是顺便查探,方知民生艰难如此。为官者不作为,忝居高位,务要警醒。” “第三,请三十人名单的监督者荀林父,将他们手上的情报当面宣读。他们如果敢说歌舞升平,一片和乐,我便要拆穿他们的谎言。” “第四,传递革新之必要。就目前暴露出来的问题,让大家准备解决问题的对策。待到全部人员回到绛城,则会将所有问题再次汇集。再召开群臣大会,集体决策。之后,制订新的法规律令,将病根剜除。把革新除旧之事,一一落在今后政事处理的细节之中,而非停留在空口呐喊。” 一说到这,赵盾就止不住话闸。不仅把会议的议题说了,未来的种种谋划也带了出来。赵盾的态度非常明确,他要做的这件事情,涉猎范围广泛,触动利益深远。打击反对派不是他的目的。但是,如果他们继续扶持腐坏朝纲、败坏风气的恶势力,就是与他为敌。对敌人,他绝不手软。 第77章喜中有忧(3) “与小的所想一致。”贺文曾设想过,赵盾会借此机会,进一步强调自己的决心。有了大量一手资料,便可制定更详尽的治国方略,实施他的政治抱负。革新意味着除旧。代表旧势力的一方,必会损失惨重。他们岂会乖乖坐以待毙? 贺文神情愈加严肃,又道:“如果说上一次,他们失去的是对军队的绝对掌控。那么这一次,要清除淤泥,激浊扬清。就意味着,地方官员大半要换血。这样一来,就是斩断他们的人事权。” “军事上的损失,影响的是他们建功立业、加官晋爵的机会。人事权被剥夺,则是阻断他们享受荣华富贵的机会,断的是他们的财路。古语说‘挡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样一来,他们的反应势必会…...”说到这,贺文停住了。他怕再说下去,就是危言耸听,是给正在兴头的大将军泼冷水。 “他们势必会如何?”贺文停顿下来,赵盾忍不住追问道:“难道他们敢犯上作乱不成?”在他的设想中,只要剪除他们的羽翼,他们就是大势已去。失了势,还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这……小的不敢说……”贺文认定,未来必是一场恶斗。反对派的最后一块阵地就是对地方人事的把控。没有了这一块,他们就是没有翅膀的雄鹰,牙齿被拔掉的毒蛇。他们必定以命相搏,不择手段。至于具体的形式……“小的只是努力为大将军分析目前形势。他们可能有的反应,小的说不准。但愿是我多虑。希望一切圆满收场。” 贺文是幕后的军师。他不像臾骈和郤缺,身处政治漩涡当中。会有第一手的材料在侧,帮助他保持对事态的进展的关注,随时做出预判。但是,事有两面。或许正是因为与具体事务保持相对的距离,看问题才能跳出当局者的思考维度,所以高屋建瓴。 赵盾他们,身为当局者。容易陷入就事论事,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困局。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赵盾认为对方已是囊中之物。贺文则倾向认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必定会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咬住对手,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或者,只需一件事,一个契机,一根导火线。他们便会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一滴毒液释出,选择同归于尽。 但是目前,风平浪静,水波不兴。没有任何征兆显示,对方将要如何。现在说这些,对于顺风顺水的赵盾而言,似乎有点扫兴。所以,熟知大将军的脾气贺文,在最后关头,及时的将话题止住。 “贺总管说的这些,我会留意。”贺文所说,赵盾此刻还不能完全赞同。但是,这些话一经落地,已经在他心中留下痕迹。他淡淡说道:“我会交待臾骈,要他们密切留意对方的举措。一旦有异动,及时上报。” “大将军公务繁忙,小的先行告退。”今日之事,讨论已毕。此刻,赵盾的案头,文件堆积成山。贺文识趣的告退。 “你先去吧。”眼见贺文已经退到门口,赵盾又补充道:“外出一个多月,辛苦了。最近府上也没什么大事,吩咐下人做就好。你好好歇息,不必事事躬亲。”贺文已是知天命之年。他既是赵盾的长辈,也是指点赵盾行事的师父。赵盾体谅他的辛劳,少不了一番抚慰。 “谢大将军体恤。”贺文点点头,躬身离去。 当贺文在担忧,反对派可能会采取措施,给予他们致命一击时,“五君子”正为扭转劣势,冥思苦想。 “先克这小子,想不到还立了个大功,真是好狗运。”先都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向来鄙视的侄子,竟然重挫了他们的一个据点。 “要不是赵盾将贺文贡献出来,就凭先克?一个冲动任性的毛头小子,怎会斗得过我们的人?”先克立功,蒯得将之归结为贺文的辅助。在他看来,单是一个先克,绝对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不管是谁的功劳,总之,这一次受伤的是我们。”士榖对此次的疏忽颇为懊恼,“我们的确太轻敌,所以才被打个措手不及。” “朝堂之上,看不到先克,之前军师(梁益耳)也有提醒。怪只怪我们……”箕郑父简直是后悔不迭,“没有认真去打听,完全不当回事。更不知赵盾还派出贺文。有他在,也难怪有名无实的先克能立大功。今后啊,先克在朝中是越来越说得上话了。” “料不到贺文去,不是我们的错。可是我们的人……”说到这,梁益耳摇摇头。“这位县令大人,被人捉住把柄就算了。低头认错或者一死了之谢罪也就罢了。竟敢围攻先克?简直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这才是梁益耳最介意的。不怕受制于人,也不怕别人抢占先机。既然已知在劫难逃,就收敛形态。痛哭流涕也罢,撒泼打滚也好。总之搏取同情就对了。可是这猪一样的队友,竟然叫上衙门捕快围攻将军的朋友,这不是作死是什么? 更可气的是,将军已经赶到,声明此人就是自己要保护的人。就这样了,还负隅顽抗,非要抓人不可。真正是蠢猪一枚,愚不可及! 其实,他们在那边还安插有其它人。如果县令大人乖乖认罪,大可以用其它人替补。等风头过去,平陵又是他们的天地。县令大人一搅和,整个县衙的人,全部被换。他们的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想到这,梁益耳真想亲自手刃贪婪无脑的县令,拿他来祭旗,以儆效尤。 “凡事没有如果。”大家都在追悔,荀林父只得第一个清醒过来。“赵盾去旧迎新的意图非常明显。先克是他栽培的接班人就不用说了,派贺文也是蓄谋已久。即便没有他们几个,他们还有派往十一县的人,相信收获也不小。先克一行是他们的急先锋。这个先锋把头阵打好了,就是一把利刃插入我们心脏。这就是他的战略部署。” “是啊。”先都感叹道:“县令是愚蠢至极。可是,就算他没有轻举妄动,县衙上下估计也会重新换血。他们决心之大,一定不会留下任何县令的党羽。赵盾行事一向果断利落,他手下的人自然与他一脉相承。他们通过小小一件冤杀案就能顺藤摸瓜,将县令大人的底牌给掀了,势必会斩草除根,绝不会拖泥带水。” “我们派人前去的县邑,他们也有人去。我们岂不是被动挨打,等着被赵盾清理?”蒯得大感不妙。按照荀林父和先都所说,情势对他们是大大不利啊。 “赵盾派出去的二十二人已经全部就位。他们跟我们派出的三十人均是君主名义派遣,我们无权监视他们的行动。”箕郑父说得很客观,这也是实情。“如果他们正面去官府找寻信息,我可以说,他们定会一无所获。但是,如果他们迂回曲折,像先克六人一样,有得力之人暗中相助,我们也只能认命了。” “我们提交的名单,被替换了十人。这十人,很可能知恩图报,为他们所用。”士榖说道:“这些人虽与我们的人在一起,很可能暗中向赵盾禀报实情。我们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 “说到这,我还觉得奇怪。”先都说到:“我推荐的三人,全部被否决,却换上了你们的部属。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难道赵盾好心到要帮我们平衡内部人选?” “奇怪的是,替换掉的一人是我属下。可是,我并没有将此人列入名单。”士榖说道。 荀林父一脸惊讶。他看向箕郑父。原来,出行名单中,有两人是他们的属下,却并非他们推荐。 此时,士榖明白过来了。“当时急着让他们赶快出门,名单修改,也懒得追究。现在看来,这三个人,估计也是为他们所用了。” “如此算来,这三十人中,他们可直接用的为七人,可争取的为三人,已经占去三分之一。”数字一算,梁益耳无奈说道:“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天都要帮赵盾。他病倒之后,合情合理的拖延名单。以不拘一格选人才之名,调换人员。启用草根,为自己争取了更多人的支持。这革新如何我不知,除旧却是如火如荼啊。” 第78章喜中有忧(4) “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先都最憎恨的先克不仅上位了,这次还领了头功。他们派去的三十人中,还被混入了十个对方的间谍,想想怎能不让人心焦? “目前也只是推测而已。我们只能吩咐所在地的各级官僚,谨言慎行,小心从事。希望他们不要再重蹈平陵的覆辙就好。”荀林父强调道:“还有,适当做些让步。比如主动重审一些有疑议的案件。拿出来大做文章,令全城皆知。这样,多少能挽回些民心。将来,我们可以借此争取利益,不至于整个县衙被全部替换。” “荀将军说的在理。”先都附和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还有人在,根基就不倒。我不相信,赵盾能凭一己之力,将我们的人全部裁撤?” “朝堂群议,我们六人都在场。我不相信,他能罔顾事实,将改过自新的县府官员全部替换?如果这样做,等于自打嘴巴。他常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君子之过,如日月。改之,人则见之’。既然他自诩谦谦君子,那就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新’作派。”士榖说道。 “我们的提议,要尽快下达到各地县。”箕郑父认为,行动越快越好。 “我们的人出发时,已经交待过。”先都说道:“当时,已经知道我们出发比他们晚,必定让他们赢得了先机。所以,交待过当地县府,要小心做事,在此期间不可横生枝节。但是——”他想了想,“没有如荀将军所说,抓一批典型案例来宣扬。造出声势,赢得民心。这些要求,我这就派人加紧传递出去。” “事不宜迟,要尽快着手。”沉默良久,梁益耳又道:“目前来看,各种情势对我们是诸多不利。但是,没到最后关头,绝不可轻易放弃。当初,赵盾之所以赢我们,不正是最后一刻给了我们致命一击?我们现在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尽量弥补。” “只要我们做得一件,就可在群臣大会上大肆渲染。人多口杂,赵盾他一手难敌数掌。我们只要能争取到自己人不被彻底驱除出去,就还有胜算。何况——”顿了顿,他补充道:“一旦被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说不定最后赢的是我们。” 话说到此,六人心照不宣。至此,他们已是节节败退。目前所为,不过是争取少输一些而已。但是,没到最后关头,鹿死谁手,谁能说得准呢? 比如,跟赵盾争六卿席位,他们信心满满,还有主君一力应承。结果,还不是落败而归?比如赵盾,把狐射姑认定的新君人选刺杀后,自己属意的人选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已经稳稳当当。借此,还能攀上秦国这个大国关系,趁机还可尽释两国前嫌,一笑泯恩仇。 结果怎样?被狐射姑反将一军。利用孤儿寡妇上演苦情戏,逼得赵盾不得不屈服现实——得罪秦国,杀死自己一心认定的君主人选。这一件件,一桩桩,无不昭示着,任何事件,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人事已尽,剩下的只能祈望上苍了。 就算之前有九十九次的覆辙,最后一把赢了,笑到最后,事后便可说成是“天意如此”“命中注定”等等。仿佛之前所有的磨难,只是老天爷的测试。通过测试后,自己就是天选之子。国家兴亡,个人沉浮,莫不如此。 于输家而言,不断隐忍,不过是丰富了历练,磨练了意志而已。如果熬成了赢家,话语权在手,想怎么宣扬伟大正确,任君开心就好。挫败的意义,不到最后关头,不知何在。 在赵盾的眼中,他还只是个赵府少爷时,他们已经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他位列正卿,军政两板斧握在手。虽经历立新君一事的尴尬处境,却因国君年幼,成就了他的无限权力。狐射姑出走,先克顺位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朝中有臾骈、郤缺一力支持,府中有贺文出谋划策。 可以说,如今的赵盾,说是呼风唤雨绝不为过。光是这些,就足够他号令群臣,无人敢有异议。 他雄心壮志,誓要做一番事业,超越前人。他锐意进取,敢叫日月换新天。老天爷屡次站在他这边,包括此次先克等人的收获满满,还有机缘巧合的三十人名单的拖延。他手握流弊痼疾的绝对证据,越来越多人为他所用。他身边群英荟萃,个个对他忠心耿耿。 他一心一意要进行的除旧,直指“老臣派”。过去,他们在暗中阻挠。此次则是差点挑破窗户纸,千方百计的为难。他不露声色。“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将欲歙之,必先张之”,他纵容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待他收网之时,他一面也不会留给他们。他要让他们困死其中,一网打尽。 他要用手中的闪耀,点亮他生命的理想。他曾经在竹简布帛上浏览别人的经天纬地。如今,机会在手,他毫不犹豫的紧握住。谁想挡他的路,他便与他势不两立。他有能力、有决心,捍卫自己的理想。这理想,大到关乎民生百姓,小到事关他个人的梦想。两者合一,人生何求? 此时的赵盾,心心念念想的是晋国霸业,人生理想。他没有余力去估量对手的阴险。他只想着,他一身正义,无愧于心。 “五君子”则不同。他们的父辈享受过权力的荣耀,他们继承余荫,享受着权力带来的华彩光环。但是,在政权交替的过程中,在电光火石的抉择瞬间,他们的父辈站错了队伍。于是,他们被列二等,失去了问鼎第一梯队的资格。 熬到文公时代的开国功臣一年内相继去世这一“天机”时,他们的人生才拨云见日,豁然开朗。金字塔顶在向他们招手。他们及时领悟,摇旗呐喊。以为会光复父辈荣耀,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料,赵盾——这个不起眼的,在晋国政坛默默无闻的赵府少爷,如同黑马杀出。他们输了,输得不着头脑,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堂堂一国君主竟会轻易改弦易辙,将如此大事视同儿戏!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的一句“狐赵之功不可忘”,便将他们之前的所有努力、所有希望付之东流。 这算不算命运弄人?他们输了一着。接着,并没有想象中的翻盘,反而是处处被动。 失望源于希望。如果没有当初襄公给的希望,他们或者没有如此失望。爱与恨只一步之隔,成与败也只转瞬之间。他们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短暂而剧烈。随之而来的痛楚,尖锐锋利,恨意久久不散。 失意日复一日的积累,他们到达临界,却苦于无处宣泄。他们寻找各种缺口试图突破。哪怕还有一条活路,或者他们也会选择苟活。超越不了父辈,起码可以保存实力,安然的继续做锦衣玉食的花花公子。凭借手上的几分权力,欺凌弱小,安慰自己受伤的灵魂。 但是,赵盾的想法与他们大不同。他坚定的捍卫他的理想,他要干净明快,不要混沌晦暗。他不允许似明似暗。要么绝对,要么零。从公子乐到公子雍,再到狐鞠居,一脉相承。 年少时,在北地牧羊沾染的草青味,他与母亲所受的种种,每一滴雨,每一滴泪和汗水,每一次苦难和甜蜜,共同滋养了他,成就了他。这样的他,强悍而固执,坚毅而勇敢,敏锐易感,棱角分明。在父亲赵衰的刻意引导下,他一度变得温润圆融。但是,关键时刻,那些深藏他成长岁月的尖锐,总是率先破土。它们呼啸而来,奋勇争先。 赵盾与“五君子”的矛盾,不可调和。不只是立场,还有处世风格的差异,以及“一山难容两虎”的定律。权力的排他性,注定了他们的搏斗只能是你死我活的结局,没有****可走。 第79章游玩结怨(1) 归来后的先克,此时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自家院子里。回到绛城之后,环境置换,他又变回那个闲适自在的先家公子。不同的是,他在朝中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还是中军佐不变。以往,由于经验尚浅,他说话鲁莽,几次过后,他便识相的很少发声。只有表决某事的时候,他才出声。 现在不同了。他有明察暗访,整肃吏治,为人表率的功劳在身,比以前自信,说话也更响亮。尤其是,谈到如今朝野上下最为关切的除旧弊、立新制的话题,他可是最有话语权的人之一。 回到之后,大将军赵盾亲自宴请自不必说。在内阁会议上,赵盾当着各位卿大夫的面,狠狠把先克夸赞了一番。说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自知资历尚浅,难以服众,特请去往偏远之地。务求深入民生,探求治国良方,不辞劳苦。 此次以小见大,层层挖掘,将隐藏在命案后的利益链条一一曝光。县令为首的一众恶势力全部倾覆,可谓大快民心,求黎民百姓于水火。拐卖儿童被营救一案,足见先克一行人,时刻心怀悲悯。他们及时留意,举一反三,切中要害。将当地官府的另一条黑暗利益链条也牵扯出来。两路并进,大功告成。 驻扎县衙之后,又勤勉尽职。翻看案卷和账簿,仔细审核,反复推敲。把县衙的各种漏洞一一点明。虽引发县令反弹,最终指挥调度得当,军队及时赶到,顺利解围。 这一系列的行动,足以证明,经过实践考验之后,先克已然成熟,足堪大任。 另一方面,窥斑见豹。从小小平陵城,可见晋国内政治理已到了非改不可的程度。 此次召集内阁会议,旨在传达两个意思:第一,把先克扶稳。此次是先克主动要求去的。他表现出来的智慧谋略是经过实践印证的。所以,各位不服气的,现在可以闭嘴了;第二,一个小小县城,吏治就如此腐败,民生如此多艰,可见革新之必要。我欲大刀阔斧,你们应该大力支持而不是再继续反对。 赵盾的目的达成,先克也分享了成果。先克是赵盾这出改革大戏的先锋模范。经此一役,他立了功,长了见识。未来,他会越走越稳。赵盾可以倚重他,继续推进他的革新事业。相应的,赵盾的支持会加强先克在朝堂的影响力,先克手中握有了更多权力和资源。 想到近来凡此种种,以及未来无限可能,过去一个多月遭受的奔波之苦,已经全然得到补偿。大将军体恤,说是给他放几日假,要他好好休息。所以,此刻的先克,心情惬意,自在舒服。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无聊。 “王良,咱们出去走走吧。”好容易天气回暖,先克闷在家已经快发霉了。 “将军想去哪里呢?”眼见冰雪融化,冬天进入尾声,春天脚步来临。如果能出去看看,一定很不错。毕竟,冬天的寒冷让人整日昏昏欲睡。趁着春暖花开走一走,人也精神。 “去哪里无所谓,就是想人多热闹些。”先克也没个主意,反正不管去哪,总比呆在府里强。“干脆把成康他们也叫上。咱们随意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也好。”王良轻快的应道:“我去叫他们。” 四人四匹马,奔驰在大道上。一路可见碧绿鲜嫩的幼芽露头。绿草萋萋,黄鹂在枝头欢唱。经过一片田地,金黄的油菜花迎风飞舞,好一派春意盎然。 四人没有目的,越走越远。眼看已至郊野,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澄鲜的湖水。一阵风吹起,水波荡漾。对面是巍峨高山,陡峭异常。湖两岸是柳叶绵绵,杨树依依。绿意参差,好不惬意。 “这是到哪儿了?”刚才是田园风光,这会又是湖光山色。先克问道:“不会是已经离开绛城了吧?” “是的。”李全曾经在军中做过斥侯,对绛城四周非常熟悉。他指了指湖对岸的一大片空地,“从那里算起,就是堇阴县。土地肥沃,种植小麦。每逢金秋时节,小麦成熟,金灿灿一片,煞是好看。” “咱们到湖边走走。”湖水经阳光照射,波光粼粼。几只野鸭子低飞起落,悠闲自适。先克兴致很高,“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先克在前,四大侍卫紧随其后。 “哇,近看湖水更是美得惊艳。”王良心中的文艺青年又在蠢动,“澄澈透亮,碧绿如玉。这几只是野鸭子,那边几只是黄麻鸭。绿水荡漾,黄鸭飘浮,好一幅生动画面。” “如果来只野兔野鸡就好了。”年纪最小的刘进,最爱打猎。“咱们五人合围,定让它插翅也难飞。到时候,就有肥美的野味大餐。想来我就……”说到这,他还做个口水直流的垂涎样,惹得几人大声哄笑。 “秋季才是打猎的好时节。庄稼收获时,猎物也渐渐长大,都出来寻觅食物。”成康嘲笑刘进,“好你个刘进,亏你还自诩是打猎高手。只顾着想猎物,都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我是异想天开。反正也实现不了,想一想又何妨?”刘进摸了摸背后的箭袋,提议道:“不如我们比赛射箭。反正天气晴好,视线清晰。正好也可松松筋骨。” “好,就比射箭。”先克点头赞同。他指向前面不远处一棵参天古木,说道:“就在那颗树上做个标记。” “是。”刘进得令,从背囊里拿出一根绳、一块有一圈圈标记的红布。这是他们的习惯。找到棵树就可将布绑在上面,随时练习箭术。他动作熟练的将红布绑好,回到人群中。 “将军第一个。”成康照例负责主持比赛。 只见先克眼睛紧盯前方,目不斜视。从背后拿出弓,还带出一枝箭。左手握弓,右手将箭搭在弦上。闭上左眼,往红布中心偏上瞄准。屏住呼吸,夹紧右臂,绷紧弦。手轻轻一放,箭离开弦,“嗖”的直奔目标而去。只得“滋”的一声响,箭头没入树干。 成康立马飞奔过去,冲先克大喊,“正中红心,正中红心。” 其余三人都啧啧称赞。先克只微微一笑。久不练手,以为已经生疏,想不到还能保持。 “下一个,王良。”奔回来之后,成康对王良努努嘴。 “到。”王良摆好架式,箭飞也似的直奔红心。可惜力道欠缺,稍稍失了准头,箭头落在红心之下。 接着是李全。射箭是他的弱项。他的箭偏离红心甚远,只在树干边缘,可怜兮兮的半掉不掉,勉强算是上靶。他摊开手心,无奈一笑。 到刘进的时候,他可认真了。毕竟号称“猎物克星”,可不能把自己招牌给砸了。他的弓和箭跟其它几人的都不一样。专门请人在上面雕花刻字,就是要证明他的东西与众不同。他的每个动作都认真拿捏,小心翼翼。仿佛声响太大,会把箭给惊飞了似的。 箭已搭在弦上。他半闭左眼,忽然看到一团灰褐色的绒毛一闪而过。他大叫一声——兔子。手一松,箭走没多远,掉了下来。 第80章游玩结怨(2) “箭还没到一半就睡着了,别拿兔子当借口。”成康嘲笑刘进。 “就是只兔子,灰褐色的。”刘进无力理会成康的嘲讽,他指了指前面的草垛。“它跑进去了。我去搜一搜,定能找到它。”说完,也不管众人如何想,翻身下马,蹑手蹑脚的去翻看草垛。 刘进射箭的时候,其余四人不是在看野鸭就是盯着树桩,根本没留意到有兔子出没。刘进如此坚持,大家纷纷看向他。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刘进触动草垛时,一个灰色的身影出现了。它耳朵长长,身体浑圆。屁股坠地,从草垛里一跃而出。贴着地,四处张望。看看情形不对,忽然飞速逃窜。 “真的是兔子!”李全眼尖,第一眼就认出来。“灰褐色的皮毛,耳朵长长,没有尾巴,眼睛黑溜溜的,就是兔子。还是只野兔。” “我也看到了。”刘进扒拉草垛时,王良就眼睛不眨的盯着。“好肥的一只野兔。怕是肚子饿了,出来找吃的。” “咱们今天运气真好,竟然遇到兔子。”虽然兔子一蹦一蹦的走了,刘进也不着急。回头跟大伙说道:“怎么样?有我‘猎物克星’在此,野兔都要乖乖出来受降。老办法,把野兔抓回去,如何?”这两年,每到秋天,先克都要外出打猎,四大护卫都会跟随。一旦发现猎物,四人负责将猎物赶入包围圈。留下一面,由先克循着方向追捕。 “太好了!”看到野兔,先克简直雀跃了。今日无聊,看风景久了,也渐觉无味。射箭嘛,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四大护卫都失了水准。正想调头,怎知竟窜出一只野兔,真是天要留他在此地继续玩耍啊。先克吩咐道:“刘进看得最真切,你跟我一队。其余三人,三面包抄就是。” “可是……”空地周围是一大片的麦田。小麦青青,再过几个月就要收割。刘进犹豫了一会,说道:“小麦长势正好,不能践踏。不如,找人借来工具,把兔子赶到空地。我们再骑马围猎。” “如果兔子就是不出来,我们岂不是要在这住上一宿?”先克不依。兔子是他今日好容易找到的兴奋点,怎能轻易放弃?此刻的他,变身任性的少年。见了心爱的玩偶,怎么也要拿到手才罢休。 “不如,我去前面问问,这是谁家的地。看看主人是不是可以帮我们想想办法?”先克的少爷脾气上来了,王良赶紧打圆场,“将军稍安勿躁,我马上去问。” 先克求兔心切。碍于两位侍卫的劝阻,只得暂时作罢。 王良匆匆而去,急急而归。“偌大的田地,我骑马四处溜了一圈,没见一个人影。不如……我们再等等。”王良看向先克,心里发毛。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几不可闻。 “出门逛了这么久,大家伙都累了。不如,到那棵树下去歇歇。”接收到王良的暗示,成康赶紧转移话题。“来来,李全,过来。刘进也是。”一边说,一边招呼两人坐到树荫下。 四人都聚拢到了树荫下,成康又过来帮先克牵马。先克只得压下不满,任由成康连马带人将他带到树荫下。 “我不管,今天一定要捉到野兔。”先克是不情不愿的过来歇息的。一坐下来,就急着宣告自己的决心。 “少爷,不要着急。”刘进真是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说起的打猎,纯属信口开河。没想到,野兔还真来了。这下好了,把少爷的瘾给勾了起来。回去怎么跟老夫人交待? 出门前,老夫人千交待万交待,一定不能让少爷任性。如果有什么事,他便成了鼓动少爷冲动的罪魁祸首。不行,必须劝住少爷才行。想到这,他轻声说道:“时间还早,我们在此歇息片刻。等田地主人出现,我们请他帮忙把兔子赶出来。只要兔子跑出来,随便我们怎么玩耍。” “刚才王良都找不到主人。再这么耽搁下去,兔子跑了,我上哪儿抓去?”先克现在是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就是兔子。虽说已到弱冠之年,可是心性未定。仍是祖母、母亲口中的小小孩儿。 此时,小小一只兔子,在他眼中,大过寻常。“田地才多大?大不了我们先去抓兔子,等主人来了,我们赔他银子就是。”先克认定,无非就是银子的问题。踩踏了麦田,付了银子,就当是买下地里产的麦子。反正麦子最终也要换成银子。 “也可以这么说。”王良最会引导,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试着努力说服先克,“但是,又不全是银子的问题。”先是肯定,之后又否定。先克看向他,一脸疑惑。 王良继续道:“‘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我们要到别人田地里去,势必会破坏作物,理当给予别人一定的补偿。如果事先说好,则是‘明求’。如果破坏已经造成,别人前来问罪,我们再给财币,则理屈在我方。而且,有故意破坏的嫌疑。恐失君子之道啊。”王良试图用礼仪规范说服先克。 “为了君子之道,扫了我今日之兴……”先克八岁就开始学洒扫、应对、进退之礼,这些道理他都烂熟于心。可是真正面临诱惑时,自小娇生惯养滋生的霸道任性,又会时不时冒头,跃跃欲试。“应该”和“想要”,在他心中剧烈打斗,难分胜负。他左右摇摆,难以抉择。 “我没有少爷和王良的学识。我只知道,老夫人交待过,如果少爷做错事,我们都要加倍受罚。”刘进嘴笨,说不什么大道理。他只知道,如果少爷鲁莽行事,一定要千方百计的阻拦。踩踏他人田地,绝不是好事。 “你就这么点志气?”李全拍拍刘进的脑袋,语气嘲讽,“只要不受罚,就什么都可以做了?” “乱闯别人田地,本来就不对的嘛。”刘进狠狠瞪李全一眼,说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而且——”他望向先克,一脸祈求,“少爷也不忍心让我们受罚吧?”硬的不敢来,只能标榜无助,博取同情了。 “好好好,明白明白。不为难你,好不好?”王良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刘进竟还撒起娇来,惹得先克一身鸡皮疙瘩。“是你先看到的兔子,然后这兔子还躲了起来。要说惹祸的,头一个算上你。”四大侍卫都来劝阻,暂时是不能采取行动了。先克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过过嘴瘾,口头吓吓刘进。 第81章游玩结怨(3) 五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眼看气氛已经缓和。 忽然,兔子一下窜了出来,朝五人所在方向奔跑。此时,五人都坐在草地上,对兔子奔跑时,地面造成的微小震动,异常敏感。很快,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迅速上马。 “真乃天助我也。”先克大叫,第一个上马。其余五人见状,紧随其后。 按照他们原先的设想,先克和刘进一队,暂时不动。成康、王良、李全三人,分别从三个方向包围兔子。三面无路,兔子被逼往一个方向跑。先克和刘进则直奔此处,将兔子一举擒获。 一开始非常顺利。兔子在靠近湖水一侧四处奔窜。被三人合围,已经无路可退。先克和刘进朝兔子方向轻轻靠近,此时,箭已经搭在弦上。突然,兔子仿佛心有灵犀,感受到了什么,直直朝先克冲了过来。就这么一闪神,这只绝处逢生,逃过一劫的兔子,越过先克和刘进。 两人迅速调头。此时,兔子停留在田边。先克出手就是一箭。就在箭头即将触及兔子身体时,它突然跳了起来,躲到田地里,再不见踪影。 抓兔子红了眼的先克,顾不得眼前一片生机盎然的小麦。他的眼中、心中全是兔子,兔子统治了他的身心,其余都视而不见。他没有勒紧缰绳,反而纵马前行。左右前后,忽退忽进。左冲右撞,越跑越远。初生的小麦纷纷倒地。兔子无处躲藏,呆愣在原地,被先克活捉。 先克好不兴奋。他拎着兔子,跨上马。出了田地,见到呆愣在田边的刘进,大叫道:“你瞧,我抓到兔子了,好大好肥的一只兔子。”说着,还提起兔子,向其余三人炫耀。 四人目光呆滞,眼睛似乎都不在他和兔子身上。他一脸不悦,“我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兔子,你们也不替我高兴?” “少爷……后面……”就在先克不顾一切冲进麦田时,刘进第一个冷静下来。他跟在后面,止步田边。大声狂喊‘少爷,少爷’。可是,先克充耳不闻。他像是上场杀敌的勇士,杀红了眼,下意识的追逐目标。至于其它,统统与他无关。 此刻,先克的身后,一干人,拿着棍棒、锄头、铁锹,怒气冲冲的直奔他们而来。刘进指了指先克身后,嘴里呐呐道:“有人……追来了……” 先克猛一回头,吓了一跳。在他身后不到五米,十几个家丁打扮的人。有的拿铁锹,有的持刀,有的操棍棒。为首一人,包着头巾,一身黑衣,神情倨傲。他大声质问道:“这位公子,刚才可是你闯进田里?” 先克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解释道:“对不住这位兄台。为了捉这只兔子,在下才不小心闯到田里的。”说着,还把手中的兔子扬了扬,证明自己说的是实情。 “为只小小兔子,竟敢擅闯大爷家的田地?”黑衣人眼神凌厉,口气凶恶,“好好的麦子,被你踩得东倒西歪。你要如何赔偿?” “兄台说个价钱,在下赔你银子便是。”先克自知理亏。黑衣人的态度口气不好,也不介意。只求速速了结,早点离去。 “哟,听这口气,倒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看来是不缺钱的主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黑衣人误解了先克的意思。他认为先克是以钱压人,没把他放在眼里。自尊受伤,语气嘲讽,恼怒起来。 王良听出了黑衣人的话中有话。息事宁人最紧要,他们不想惹事。他走上前,语气诚恳的说道:“这位兄台误会了。我家公子一开始已经赔了不是。兄台既然问,要如何补偿,我们想,损失既然已经造成,也只有赔银子才能补偿。所以我家公子才说,请兄台开个价,我们赔了便是。” 黑衣人上下打量先克一行。王良生得斯文俊逸,像个文弱书生。再看看其余几位,都是年纪轻轻,面相和善。暗自揣测,这些人应该是陪同风流公子出来玩耍的玩伴。这么一想,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既然公子说要补偿,那我就开个价。就——”他转头和身后几个手持刀具的商量。好一会,语气轻佻的说道:“就一百两吧。” “一百两?”先克马上跳起来。“你们是欺我年少不懂事,纯心讹银子,是不是?我踩踏的,不过几亩地。就算麦子全部丰收,十两银子已经到头。为表我的歉意,赔你二十两。一百两,你是明火执仗的抢劫!” 多得去平陵查访的经验,先克对农作物价格、产出都有些概念。一语就戳穿了对方想要趁此讹诈的不良居心。 “看来,不是只懂玩耍的纨绔子弟,还有点脑子啊。”听五人说话,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他们在本地飞扬跋扈惯了,对方一直退让,便生出欺软怕硬的心思来。这会,知道对方是外乡的,更是强势到底。黑衣人说道:“大爷家的这块地,跟别的地不同。还就值一百两。” “听你的口气,是非要一百两不可了?”先克的火也上来了。 “正是。”仗着自己人多,而且个个有家伙在手,黑衣人根本不把先克五人放在眼里。 “如果不给的话——”看来对方是存心讹钱,先克反问道:“你们能奈我何?” “那就要看,是我的刀快,还是你的人快!”黑衣人口气恶狠狠的,还不时望向自己的同伙。那些手持棍棒铁锹的人,接到他的暗示,逐渐向五人靠拢。三三两两的,摆开架式,眼开就要动手。 “少爷,”成康怕把事情闹大,对着先克耳语道:“是我们理亏在先,赔银子给他们就是了。这是他们的地盘,还是少惹事为妙。” “我们五人,还怕了他们不成?”先克听不进去。黑衣人欺人太甚,先克忍不下这口气。再说,真要打起来,这些山野村夫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不是怕——”王良在先克身后,他也赞同成康的意见。“真打起来,他们绝不是咱们的对手。可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就怕被这些无赖纠缠,后患无穷,麻烦事不断。”先克似乎不为所动,王良又继续道:“如今,您声势看涨,上下信服。何必为区区小事伤神?” 先克脸色稍霁。他看向另外两名侍卫。刘进念念不忘老夫人的叮嘱,巴不得马上解决问题,离开是非之地。他冲先克用力点头。李全也低声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本少爷今天有事在身,不是怕你的刀。”先克勉强压制怒火,对黑衣人说道:“一百两银子,我认了。”说完,他转向成康,轻声问他,是否带有银子在身。成康摇摇头,其余三人也摇头。本意是出来闲逛,四人凑齐了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远远不够。 先克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今日出门没带够银两,只有二十两随身。其余所欠,我们会派人回府去取。如果着急,你们派人跟随就是。” “当我是三岁孩童?”黑衣人嗤笑,轻蔑鄙视溢于言表。“先认了钱,然后又不给?等你们派人去取,谁知道是真取还是假取?我们派人去府上?你府上在何处?是不是有众多家丁埋伏等着我们?赖账就算了,想脱身也不找个好理由。我看你们是真的欠揍。” 黑衣人话音刚落,也不等先克等人辩解,他们的人便冲了上来。刹那间,棍棒齐发。有人挥刀舞棍,有人打算将五人拉下马来。仗着人多,他们气势高涨,准备大干一场。 “我不是——”先克还想再进一步表明意思,话还在嘴边,有人挥舞大棒,直直朝他而来。刚避开大棒,又有一人拖住他的右腿。他用力往后,贴向马背,努力挣脱。岂知,一把刀已经向他砍来。 由于右腿暂时不能开脱,影响了他的闪躲。他向左扭转身体时,刀已落下。待他抽出腿时,只得“嘶”的一声,裤子被划了一道口子。还算侥幸,有靴子挡着。裤子质料也比较厚重,露出的小腿没有被划伤。 这一下,彻底把先克激怒了。 第82章游玩结怨(4) “欺人太甚!”话音未落,先克‘滋’的抽出腰刀。双脚夹着马肚子,“驾”的一声,企图冲出人群。 黑衣人也不甘示弱,他命令所有人全部转向先克。这些人,慑于先克的声势,不敢直接出手,只是七手八脚的把马抱住。先克的目标是黑衣人。此时又气又急,却又施展不得。形势对先克颇为不利。黑衣人更得意了,不紧不慢的朝先克走过来。 想不到黑衣人如此张狂。更想不到,他们毫无预警的针对先克。 一切发生得太快。起初,四大侍卫分散在先克四周。商量出对策之后,他们四散开来,准备调头。忽然画风一转,四大侍卫大惊失色。他们扬鞭而起,马发足狂奔,冲向人群。 见这阵势,对方胆小的纷纷退开。还剩几个手持刀具的,仍然逗留在先克周围,不肯离开。 四大侍卫同时亮剑。“放下武器,不得伤害我家少爷。否则,剑锋所指,定让你们人头落地。”说话的是成康。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围绕先克的人中,手持农具的,都是些健壮的农夫。他们是被赶鸭子上架跟随而来的。四人拔出剑,锃亮锋利。他们被吓到,停止了对先克的拉扯。纷纷丢掉手中的工具利刃,退在一旁。先克终于脱身,准备扬鞭奔驰而去。 到目前为止,双方都没有伤亡。先克和四大护卫,只是将刀和剑亮出,以求威慑对方,脱身即可。毕竟,他们的刀剑向来只用在战场杀敌,不会肆意溅血。包括在平陵县,最后关头,双方对峙时,他们才亮出武器。 将军府对他的后人及家臣侍卫,有严格的约束。正如兵家所云:“百战百胜,非至上矣。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至上。”他们秉承不轻易动武的遗训。只求自保,不愿殃及无辜。 在黑衣人看来,先克五人的意图非常明显。他们就是千方百计想赖掉那一百两银子。四人之所以不敢上前,乃是出于害怕。他们的恐吓,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君子的座右铭是——大智藏于愚,大巧掩于拙。不求惹人注目,只求自我认定。强盗的逻辑则是——你死我活,不分高下,誓不罢休。 就在先克调头与四大侍卫会合的瞬间。马蹄跃起,腾飞在半空之时,一枝冷箭“嗖”的从后直插他的右肩。力度之大,以至于箭头埋入他身体时的一声闷响都格外清晰。先克吃痛,大吼一声,趴在马背,一动不动。 四大护卫是肝胆俱裂,同时朝先克奔去。 四大侍卫冲过来后,有个人跑开了。他掉头寻找兵器,找到一张弓弩。于是藏到麦地,瞄准先克。黑衣人看向麦地,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好,射得好。”接着,他又转过头来,冲着五人大叫,“想跑?看你们能跑到哪儿去?”眼看己方占据优势,其余人又拾起武器,朝五人围拢过来。 刘进第一个冲过来。今日之事因他而起。若不是他信口开河说要打猎,不会勾起少爷的兴趣。若不是他发现野兔,少爷也不会执意要抓兔子。现在,少爷竟被箭射中,倒在马背上。看他痛苦不堪的表情,刘进是又心疼又气愤。想着老夫人的叮嘱,看看如今的少爷……惭愧混合着愤懑,在他心头聚集,燎成熊熊怒火。 来到黑衣人面前,二话不说,剑飞舞起来。“唰唰唰”的接连三招。剑头翻飞,像翩翩蝴蝶围绕着黑衣人,每一剑都直指其要害。刘进在马上,黑衣人处在低位,只得昂头后退。最后,跌倒在地,脸色刷白。 “点到为止,不可伤人!”成康大叫。成康明白刘进的心情,也由得他去。此时,黑衣人已经软倒在地。刘进仍旧步步紧逼,招招皆是杀气。成康马上开口喝止。他担心,刘进一个不小心,酿成大祸。 刘进一听,用力收剑。收完之后,又气愤难平,胸口起伏不定。忽然,他跳下马背,‘嗖’的一声,剑指黑衣人的鼻尖。停留片刻,转而轻触对方咽喉。黑衣人一脸惊惧,可怜巴巴的乞求,“饶命,饶命。” “刚才是谁在叫嚣,是我们的刀快还是你们的人快?站起来,起来啊。”刘进一把将黑衣人提起来,把他的双手反剪在后背。一只手拽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握剑。他把剑搭在黑衣人肩膀,剑刃对住他的脖子。命他转身,两人一齐走向包围先克的一群人。 他们越走越近,包围者越退越远。“来啊,哪个不怕死的,放马过来。不要命了,竟敢放冷箭伤人?”说完,他松开黑衣人,飞身一踢,黑衣人向前扑倒。趴在地上,浑身哆嗦,哭了起来。刘进发出一声冷笑,“爷爷不是怕你们。是你们根本不配爷爷出手,你们的血会污了我的宝剑!” 众人先是被刘进的三剑吓破了胆。接着,他们的首领,像被老鹰捉住的小鸡,毫无还手之力。此时,人人惊叹,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出门没看黄历,竟惹到武林高手。于是纷纷扔下武器,全部跪倒在地,向刘进求饶。 “你,去跟我家少爷赔不是。”刘进又朝黑衣人臀部点了点,对着先克方向指了指,“他原谅你,你就可以滚蛋。若是他不原谅你,我这宝剑,也不嫌你的血脏。”说着,还把剑拿到眼前,用嘴吹了吹。仿佛瞬间就要磨利剑锋,结果他的性命。 黑衣人一路跪着爬到先克面前。此时,先克已是疼痛难忍。大颗大颗的汗往外冒,面如土灰。想要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 王良在先克右侧,成康在先克左侧。见此情形,两人心疼不已。 “饶了他的狗命。”成康说道:“少爷治伤要紧,我们要赶紧回府。”说完,便与王良、李全,护着先克的坐骑“奔霄”,绝尘而去。 “算你好彩。”刘进朝黑衣人胸口又是一脚。“留着你的命。待爷爷哪天不爽了,再来取你狗命。”目送成康四骑远走,刘进才猛的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五人已不见影踪。黑衣人的同伙纷纷起身,又去搀扶黑衣人。四周没了旁人,黑衣人马上换脸,重新嚣张起来。 “敢打老子,这笔账给我记着!”黑衣人恨恨道。他向来逞凶斗狠惯了。皮粗肉厚的,刚才刘进的那几脚又留了余地,他的伤并不重。只是被吓得眼泪直流,在众人面前威风扫地,觉得下不了台阶。于是放狠话道:“欠的一百两银子还没给,绝不能就此罢休。” 黑衣人指着站在第一排中间一个捆着红头巾的男子,“你,负责给我查清楚。这些人什么来历,家住何方。今日本大爷所受之苦,改天一定要让他们双倍奉还。” 红头巾男子低下头,嗫嚅道:“我们也把人家少爷射伤,算是扯平了。再闹下去恐怕……”越到后面说的越小声。 “你是他们那边的,还是我们的?”黑衣人没好气,一掌拍到红头巾男子的胸口。“总之,是他们闯进我们的麦田,践踏作物,还死不认错。说好的银两,一分也没赔,人还跑了。这就是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真相。” 环视众人,命他们列队整齐。黑衣人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恢复了之前的嚣张跋扈。仿佛刚才跪地求饶的一幕只是幻象。他厉声对众人强调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会向主子汇报。实情就如我刚才所说,都听到没有?” 众人左右互看,低下头。黑衣人是主子面前的红人。对上溜须拍马,对下极尽欺压。他们人微言轻,如敢违抗,是自找麻烦。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稍微有点脑子、会看会想的人,对刚才的五人都颇为敬佩。一看挥剑那人的身手便知,如果真心发起狠来,凭他一人,就能把这边的人全部撂倒。许多人甚至小命不保。从头到尾,对方都非常克制。对黑衣人的那几脚,跟一箭相比,已经算是和风细雨。毕竟,黑衣人还可站起来放狠话。对方中箭的人,已经趴在马背上,痛不能言。 黑衣人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目光所及,个个点头哈腰。 第83章蓄势待发(1) 随着时间的推移,距离三十人去往各地县府收集实情,已经将近一月。他们的来报连同早五日出发的二十二人的来报,加在一起,越积越多。反映的问题也愈加全面详实。 在此之前,赵盾主持召开了一次群臣大会。在会上,如他之前与贺文所说,他将手上所得信息公之于众,会上一片哗然。“骑墙派”对所揭示出来的问题,表示震惊;“反对派”则是轻描淡写,说瑕不掩瑜。有所疏漏,改过便好;拥护赵盾革新的则是义愤填膺。声称一定要严肃法令,将渎职者法办。还政治清明,百姓安乐。 对此,赵盾并没有当堂做出具体决策。顾忌到贺文提醒之事,他给对方留了后路。说是要等出行人员全部回到绛城,将他们所见所闻,记录在。待到一一罗列,分类汇编之后,视情况再论如何处置。 但是,赵盾一直强调,目前手上获知的信息虽然有限,却也可透过这些,看出晋国内部治理的混乱。县府以下,是国君实施治国纲要,传递民生的必经之途。如今途径阻滞,下情难以上达,势必导致上下隔阂。 百姓有苦无处申诉,势必积怨。天长日久,易生变乱。“民为贵,君为轻,”,民为国之本。民心不稳,君主的治国根基则动摇。对于动摇国之根本的蛀虫蛇鼠,定要严惩不贷。 最后,赵盾还请卿大夫及其部员属吏,就目前已经发现的问题,上书建言献策,畅言治国良方。从吏治、讼狱、礼乐、法度、用人等方面,各抒所见。同时号召各部,大力举荐治国良才。但凡有一技之长,必予机会试用。 所有相关奏章,直接送呈‘丝纶阁’。赵盾会一一审阅。有言之成之理,行之可远的,必定呈递主君。一旦采纳应用,重重赏赐之外,还将作为考核升迁的重要参量。 赵盾的话刚说完,下面一片“啧啧”叫好之声。他之所以隐藏锋芒,迂回婉转,乃是因为——自觉胜券在握,没必要亲自动手将剑插入对方心脏。只要借力即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爵重禄之下,必定能吸引一批追名逐利之人,为他所用。 在三十人名单经筛选公布之时,已经有人尝到推荐人才,站对阵营的甜头。经过此次纳言收諫,相信会有更多人主动选择靠近他们。对他们委以职事,日深月久,这些人就会成为他们的忠实倚靠。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革新大业,前进的力量便会越来越强大。相应的,对方的人会越来越少,阻力必定减少。 鉴于此,那个全副武装的赵盾,暂时收起他的坚兵利器。这一次,他改用怀柔政策,迂回曲折的达到他的目的。 赵盾的计划正循序渐进的推进当中。不出所料,“骑墙派”纷纷投怀送抱,媚眼如丝。“反对派”也有部分人动作频频。他们写来奏章。有批评,也有建议,更有迎合。有的还透露出不得已的无奈,以期博取同情。 随着出行五十二人的相继归来,赵盾与“五君子”争斗的面纱渐渐揭开。原本还是暗潮汹涌,马上就要转到台面。如果说,争六卿排位仅是军事权力之争的话,这一次,双方对人事权的交锋,牵涉面更广,影响更深远。触及到双方的核心利益,势必是场恶斗。 得与失,进与退。此消则彼长,人少则我多,我强则敌弱。这是一场双方都输不起的战役。因为事关重大,格外激烈。双方为之付出的代价之惨烈,让人不寒而栗。 先府。 自从先克受了箭伤,先府变得格外安静。先克受伤的事情,老夫人严令府中上下所有仆从杂役,不得将此事泄露半分,否则家法伺候。大将军的休假令还未过,先克在家休养,便是顺理成章。 当天,护送先克归来后,四大侍卫跪在老夫人面前,请求责罚。听四人将事情原委说完,除了斥责几句之外,老夫人并没有处罚他们。倒是刘进,罚自己光着上身,跪在院子一夜。 老夫人听说之后,请人将他扶到屋里休息,并命人把为先克准备的鸡汤给他送了一碗。刘进一方面感念老夫人的体恤,一方面更自责不已,痛哭流涕。他哭着说,都怪自己多事,才连累了少爷。 夫人爱子心切,只顾垂泪,无心他事。倒是老夫人,表现得明理大度。 “刘进你起来。”老夫人年近古稀,精神矍铄。除了腰不太好,其他一切如常。刘进不肯起来,她命人将他搀扶到座位,语重心长道:“今日之事,你们四人都做得对,没有过错。要怪只怪克儿自己。爷爷和父亲走得早,没人对他严加管教。他向来任性惯了,受点皮肉之苦,未必是坏事。今后他才会吸取教训,小心收敛。” “老夫人……”说到两位元帅,刘进的眼泪又哗哗而下。“若不是我非说要打猎,非说有兔子在那……若是我拦住少爷,他就不会……”想到少爷还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他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让年迈的老夫人伤心,让夫人痛哭。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以死谢罪。 “刘进,你错了。”说到先夫和儿子,老夫人也是一阵唏嘘。很快,眼眶便湿润了。顿了顿,她又说道:“不是打猎时节,还能跑出只兔子,这是天意,明白吗?兔子不是你放的,是它自己跑来的。所以,克儿这一劫,就是老天爷给的。不是你强加的,不能怪你。”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老夫人虽隔了层,却是隔代更心痛。但是,阅历让她清醒,她仍能看清其中的是非曲直。 “克儿这孩子,大将军派他外出一个月。回来之后,眼见他沉稳懂事许多,我的心里真是高兴啊。”老夫人看向门口站立的三名护卫,招手让他们进来。“没有你们四个帮忙照顾,以他的娇生惯养,怎么能那么快的适应当地的生活?” “这次啊,是克儿太冲动。一时贪玩,竟要践踏别人田地。虽说对方下手狠了些,可是毕竟我们有错在先。世间人情险恶,克儿不知道。”停顿片刻,她摸了摸刘进的头,安慰道:“经过此次,他就会明白。在府上朝中,人人都让着他。那是因为,他的祖先积德,让他承了荫庇。出去外面,他也不过是寻常人物,什么样的人都可能遇到。” 她又转向另外三人,“你们四人,是克儿父亲亲自挑选的。陪他一同习武读书,情同手足。我知道,你们一定不想他有事,一定尽力劝阻过,这个我相信。只是——”老夫人喃喃道:“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就坐到如此高位……超越他一生戎马的祖辈父辈,到底是好是坏……” 先克被抬回家的时候,府里上下都不敢通知老夫人和夫人。只是告知总管。接着,又命人去请大夫。大夫到后,四人去到老夫人面前,下跪请罪。老夫人这才知晓。 老夫人十分冷静。她静静听四人把事情经过说明清楚。之后便严令,绝对不能泄露此事,尤其不能透露给大将军。府里一切正常,不能让人察觉异样。 第84章蓄势待发(2) 大将军对先家照顾有余,关照有加。如果让他知道此事,定会追究到底。到时,必定有更多的人牵扯进来。这是老夫人不愿意看到的。先克母亲心疼儿子,心有怨念。无奈婆婆是一家之主,既有她的严令,任何人不敢违抗。先夫人只得按捺情绪,日夜守护在儿子身边,希望他早日康复。 凭心而论,对着年轻稚嫩就大权在手的孙子,老夫人总是不太放心。依她看来,男子汉大丈夫,必须身体力行,浴血奋战。渐渐成熟之后,加官晋爵才是正道。坐享其成,则易滋生傲慢,惹事生非。先克坐到这个位置,有先家的福荫,更有大将军的眷顾有加。出了这样的事,绝对不能惊动大将军。唯有低调处置,希望顺利过关。 先克的箭伤很重。箭头没入,伤了筋骨。出现发热流汗症状,三天之后,才渐渐清醒。此时,他的假期已过。只得对赵盾谎称,自己贪玩受凉,染上风寒,卧床在家休养。 赵盾一方面忙着处理朝中大臣的良言善策,另一方面,还要安排出行人员回归后的情报整理人员调度,无暇顾及其它。他差人给先克送了些滋补药材,要他放心养病,争取早日痊愈。 从慢慢恢复,到开始下床活动,渐渐行动自如,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受伤之后的先克,一反常态,沉默不语。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心事重重。 四大护卫把他平时最喜爱的玩偶买来,陪他玩耍,都不能引起他半点兴趣。由于有伤在身,不得进行剧烈活动,只得随意走走。于是,他动不动就静静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半天,然后陷入深深的思考。没人知道,他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既然已经可以活动,先克自然是日日上朝,天天外出。连续几日,他显得特别忙碌。每日早出晚归,连休值日也不沾家。四大护卫,本是负责府里侍卫工作。只是外出远门才陪着先克。朝中之事,如果先克不开口,他们如果问了,便是越界。所以,无人敢开口询问缘由。 又过了几日,先克整个人又放松下来。整日乐呵呵的,回复到受伤之前活泼开朗的样子。四大护卫才慢慢放心。几人私下琢磨,之前少爷的反常应该是有伤在身所致。现在身体恢复,性格自然回到以往。 先克受伤之事,渐渐被淡忘。 如今,朝野上下热议的,当属已经回归的五十二人。 这五十二人,去时一前一后。中间还不乏相互追击、堵截、闪躲。最终,他们约定,一同返回绛城。 回到绛城,自然是大摆宴席,犒劳这些远离都城,深入地方的功臣。大将军赵盾亲自敬酒自不必说,连年幼的君主也出现在宴席上,像模像样的说了几句应酬话。 这些辛苦一个多月,四处寻访,疲惫不堪的人,得到这样高规格的招待,自然是感激不尽。其中有些人,除了深入田间,与普通百姓吃荇菜糙米之外,进城之前,还经历了几次突围。他们乔装改扮,与对手斗智斗勇,身心备受煎熬。回想种种艰辛,今日终得认可。付出的一切,得到报偿。禁不住感慨良多。 相反,这些人中,反对派的人,吃着喝着,则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心情沉重,却不便与人言说。过去一段时间,他们曾想尽办法,对赵盾的人,极尽阻挠拦截之能事。可是,当他们一起进入县城时,这些人如鱼得水,像闻到花香的蜜蜂般,迅速融入了当地环境。 他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点一滴收集信息。他们的刻苦勤奋,让他们自叹弗如。他们本应为革新事业收集情报而去。但是,他们被私下交待,他们的任务是阻挠对方的行动。他们要替当地县府文过饰非,隐恶护短。他们忙着弄虚作假,修修补补。他们手上也有成沓的资料,无非是歌功颂德,力挽狂澜之作。 这次,如此规模庞大的官员小吏去往各县。最有意思的是,赵盾的人是以购置军械器具的名义而去,他们只是是象征性的买了些器械回来。除此之外,他们一沓沓的汇编材料中,净是与武器无关,却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信息。他们对“主业”只略谈一二。对“副业”却是长篇大论,洋洋洒洒。大有主次颠倒,本末倒置之嫌疑。 除却旗帜鲜明,烙印深刻的两派人物之外,这次被赵盾启用的十人中,毛遂自荐的三人,可说是心无旁骛,意气风发。 从前,他们只能在一年一次的大会上,远远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因为他们的勇敢突破,孤注一掷的放手一搏,他们长期怀才不遇的苦闷,得知被纳入出行名单之时,一扫而空。 过去一个多月的地方生活,对他们而言,像是仙境一般。尽管脚踩泥泞,头顶倾盆暴雨,仍然浇不熄他们心中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是的,就是希望!他们长期被绝望掩埋,终于呼吸到一丝希望的空气。于是,他们就着这点空气,慢慢扒开淤泥,希望一点点扩大。他们已经来到地面,怎能不好好见识这花的芬芳,鸟的啁啾呢? 身体的辛劳不算什么,总比无所事事却心处黑暗强十倍。他们不像那些一直围绕在权贵身旁的红人。那些人,来到此地,时时觉得煎熬。他们是甘之如饴。 此刻,坐在宴席上,喝着大将军递过来的酒,他们恍如梦中,激动得几乎要流泪。他们曾经如小灌木,被参天树木遮盖住阳光雨露,苟延残喘。忽然间,恩波降临,普雨至身,怎能不雀跃欢呼? 十人中,被四位‘伯乐’相中的‘千里马’,更觉天降好运,喜不自胜。他们虽满怀一腔热忱,却不如自荐的三人般,对自身处境如此深恶痛绝,急于挣脱。 他们将不满深藏。平时小心翼翼,行事做人尽量圆融,却又不滑入左右逢源的滑头之列。他们左右平衡,对人对事很少公开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关键时刻,他们会毅然站出来,声明立场。所以,他们不是乡愿,没有人人称道,个个说好。支持他们的人会欣赏他们。反对他们的,也不会视之如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才华过人,坚忍不拔。持之以恒,养晦待机。最后雨收云断,薄雾散尽,终得见朗朗晴空。他们欢欣并克制,感恩化为行动。一旦他们选择了某一方,便会全力以赴,尽忠竭能。 剩下三人,虽是“五君子”阵营的,却一直备受冷落。本不在名单之上,后来竟意外被选中。此时的他们,内心独白是:矛盾挣扎,忐忑不安。 当初,“五君子”等人拟好名单,还未上呈赵盾,名单已经在内部传开。谁在谁不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这三人,做事有能力有拼劲。无奈出身低,平时又笨嘴拙舌。无钱也无力取悦讨好上官。所以,他们并没有进入六人的法眼。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想想自己的处境也是意料之中。几番自我安慰之后,也便释然。 偏偏造化弄人,他们被通知上了名单。可是转眼却发现,他们实际任务竟与名义上的背道而驰。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赵盾那边又有意无意的暗示他们,要知恩图报。要求他们为“改革派”效力,努力查访民情,如实回报。必许诺,将来自当重用,前途远大云云。 可是,他们身在六人麾下。如果投靠“改革派”,那是对现在主子的背叛。如果继续目前的情势,他们也不过是“五君子”等人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相反,如果他们弃暗投明,相当于从此重生。未来有种种可能。他们的处境自然会比目前好太多。功名、厚禄,这些过去他们在底层,苦苦压抑不敢奢望的,争吵着,翻腾着,企图揭竿而起。 第85章蓄势待发(3) 他们一方面为六人集团大肆造假,另一方面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力争上游的欲望,引领他们一步步的背离现在的主子。为了讨好“改革派”,他们积极主动的与赵盾的人接触。拉近与他们的关系,甚至暗中支持。可是,在汇总实情的竹简上,却没有他们的署名。 归来的前夜,他们三人联名修书一封,给到郤缺。信是否已达,他们不知。对他们而言,这一个多月,度日如年。左右逢源让他们身心备受折磨。最后关头,他们倒向了“改革派”。他们担心,是否投靠得太晚。过了保鲜期,他们已被弃如敝履。如果六人集团清算,他们就是两头不到岸,青黄不接。 从踏上征途的那天起,到今天觥筹交错的宴席现场,他们都如坐针毡。他们是宴席上的异类,更像被判了极刑的死囚,等待不知何时降落的刀子。 宴席结束之时,“五君子”与赵盾为首的‘改革派’的战事,正式吹响号角。 接下来的一月,赵盾、先克两人为主,臾骈和郤缺为辅,孙副将偶尔也参与其中。他们将两路人马罗列事的项一一汇总,分门别类,条分缕析。拣选大批小吏,负责誊写。 臾骈将二十二人的初稿及来往书信一并拿出,将上面反映问题,单独汇列一旁。郤缺也将三十人反映的问题,单列成册。之后,两人将小吏抄录的连同书信内容,归在一起,审查一遍。接着,两人又将手上资料交换审核,互通有无。把其中共同点、相异处,归纳整理。最后,统一汇总。签上两人姓名,呈递给赵盾。 呈递给赵盾的竹简,厚厚几沓。摆在案头,颇为壮观。这其中,凝集的不仅是五十二人的辛勤汗水,更有负责后续整理、抄录、归纳的工作人员的付出。他们花费近月,日以继夜,不辞劳苦,终于完成。 “两位将军,辛苦了。”赵盾在“丝纶阁”门口迎接臾骈和郤缺的到来。 “为国效力,属下份内之责,不敢言苦。”郤缺说道。这段时间累得体力难支。看到案头的一撂成果,便觉一切辛苦都值了。 “从大将军提出要收集各地律令、税赋、刑狱实情那天起,到现在,终于将实情收集完毕,耗时将近半年。这半年,是我生平所遇,最复杂多变的半年。”臾骈感慨不已。一路多重阻拦,最后终于突出重围。此间种种曲折,实在让人应接不暇。 “是啊。”郤缺也颇多感慨:“想当初,只是例行要地方呈上实情,谁想竟是一再拖延。最后,不得不使出奇招。以购置军械为名,意欲派人明察暗访。谁想,对方是见招拆招。企图占据道德高地,以为国出力的大义,行阻止我方调查之实。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还是让我们探听到了实情。不枉如此多人如此曲折的付出啊。” “原来他们只想着堵截,逼我知难而退。之后草草了事,革新之事便不了了之。”对方的居心,赵盾了然于心。“岂知,这些事情,在我还未忝居高位之时,已是筹谋许久。只等机会来临,便要大展拳脚。不可能因为小小阻滞,便偃旗息鼓。他们低估了我的决心。” 郤缺点头,应道:“正是。” 臾骈也附和道:“怪只怪,他们自视甚高。”臾骈认识的赵盾,从翟国回来到现在,一步步的,脱胎换骨。他见证了赵盾的成长,也慢慢见识了他行事的果断坚决。 “他们太自以为是,根本不把其它人放在眼里。”荀林父等人,郤缺早就看不顺眼,“仗着父辈的荣耀,四处作威作福。与地方县府,沆瀣一气,共同鱼肉百姓。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对着经手整理的民生实情,他就义愤难平。这些地方县府,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张胆,全是因为背后有这些人的支持。 “如果没有当初的坚持,我们只是呆在大殿阁楼里。怕是全被晋国称霸一方,国富兵强的表面繁华所迷惑。以为百姓理当过上的是与霸主相应的和乐太平日子,谁想到……”赵盾摇头感叹。 两人呈上的文件,赵盾还来不及细看。但是,这些人一直与两人保持书信往来。他们三人又不时碰面。查访得出的信息内容,他心中大略是清楚的。想到这一路的波折和最后的目的达成,赵盾心存庆幸。 “除了获知这些信息之外,我们还收获了不少人心。”臾骈说道:“开始说要整饬地方,修订法令时,还有许多人将信将疑。后来的三十人名单,有人推荐自己,有人主动推荐良才。到现在为止,应该没有人再怀疑革新事业的势在必行了。” 与“反对派”的交手,颇费周折。然而,正因为反复拉锯,日复一日,才让更多的人看清趋势,转而投向他们的阵营。 “说到收获人心,我这倒有个故事要说与两位听。”赵盾和臾骈都望了过来,郤缺故意卖个关子,“这个故事嘛,说来话有点长……但是……”臾骈一会瞪眼,一会皱眉思索。郤缺笑了笑,决定还是不为难他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在三十人名单中,有三人向我们推荐了三人,你们还记得吗?” 赵盾一脸迷惑。臾骈想起来了,他点点头。郤缺继续道:“推荐者,我们是赏赐了的。如今,肯定是我们的人无疑。可是那莫名其妙的天降好运被推荐的三人,情况则复杂得多。” 说到这,郤缺拿出一封书信,递给赵盾。待他看完之后,又传递给臾骈。臾骈读的过程,一会点头,一会摸摸鼻子,一会带着笑意。最后,又把信还给了郤缺。 “两位刚刚看的,就是他们三人联名给写给我的信。发信之日,正是他们返程前夜。”郤缺接过臾骈递还的信件,说道:“他们处境尴尬,可从字里行间见到一二。一开始,不敢相信自己被“五君子”重用。后来,我们的人找到他们,才知是我们要求修改的名单。后来,进入当地,他们忙着为当地县府掩饰不足,为挽回民心做补救工作。” “此时的他们,行动上还是跟“五君子”保持一致。可是,他们又不想错过个人升迁的机会。所以,暗中又给我们的人提供便利,拆自家的台。最后,几经挣扎,决定投向我们。于是,将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他们一批人的所作所为,全部列出,毫无隐瞒。” “他们的心路历程,可说是一波三折。”臾骈看的时候表情变化丰富,其实也是因为看出这些人的挣扎,感触很深。“他们投身六人麾下多年。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再进一步的机会,无可奈何。” “后来,被我们选中,点燃了希望。可是,又难以判断到底我们的承诺是否能实现。同时,又碍于身份约束,继续为他们做事。到最后,看到站在我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多,返程在即,必须做个抉择。才会在最后时刻,挥毫而定。” “这三人的际遇,应该是许多不得重用的中下级官吏的现状。”收到这封信时,郤缺想起了当年埋头农事的自己。“许多人不缺乏才干,差的只是一个机会。他们能力中上,却缺乏对趋势的洞察。待到云开雾散,他们明白过来之时,机会已经擦身而过。只有少部分人,能够知风起于青蘋之末。他们一早作好准备,抓住机会便乘风而上。” “那三个自我推荐的人,便是后者。”臾骈深以为然。他是属于自己度量和才华过人,命运眷顾,被赵衰相中,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大将军大张旗鼓选拔人才之事,他们可能也心存怀疑。但是,还是选择放手一搏。他们本有才干,又把握了机会,由此脱颖而出。三人的汇总写得详细精当。不仅罗列完整,而且条理分明。用心可见一斑。 “三人在最后一刻做出抉择,略强于骑墙派。”郤缺对三人跟踪已久,却不料,他们在最后关头才给出答案。他略微有些失望。 第86章蓄势待发(4) “人生而不同。有‘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和‘困而知之’。‘生而知之’为上等人,‘学而知之’为中等,‘困而知之’为下等。”赵盾说道:“上等人少之又少。中等之资人数最多。这三人,恰恰属于‘困而知之’。” “他们埋头做事,不理会风云突变。也难以辨析其中是非对错,趋势何方。真正机会降临时,他们还囿于现状,埋首当下。也正因为如此,可见他们的敦厚忠直。所以他们严格执行命令,忠于旧主。” “几番比较斟酌,跳出约束之后,他们才猛然察觉,革新之事已是箭在弦上,身不由己。他们的旧主已经走在穷途末路,而我们又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他们只需举手一搭,便可乘风而起。所以,最后选择了我们。” “大将军说的是。”赵盾的一番话,郤缺心有戚戚。“属下对他们有失望,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投向我们。现在想明白了,他们犹豫的原因是复杂的。既然他们已经做出选择,说明他们终于看清楚了形势。一旦转向,他们肯定就不会轻易回头。” “所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沙子太少,总是坍塌。看不到成果,自然有人坐壁上观。等到渐成气势,才会参与进来。”赵盾说道:“革新之事,还在筹划。但凡有德有才,有一技之长在身,便可争取为我所用。年深月久,参与之人愈来愈多。他们渐渐看清,我们所做之事,确是身体力行,而非纸上谈兵而已。” 到目前为止,具体措施还未迈步。只是有了想法,便阻力重重。时至今日,才算看到一缕阳光。这时候,能够争取到的人,一个两个,都是莫大的鼓舞。 “万事开头难。”赵盾所说,触发了臾骈对往事的追忆。“想当初,先君在外流亡十九年。归来执掌国印之时,晋国上下,民生政治一片凋敝。狐老将军提出‘尊王攘夷’,多少人公开反对?事后证明,这一举措,为晋国争取到了大国尊严。之后诸侯信服,外部局势渐趋缓解。” 说到这,又牵扯出了当年的内政改革。臾骈继续道:“赵老将军,身为执政大夫,大力举荐人才。不拘出身门第,但求一技在身,便纳入考量。臾某便受惠及,才有今日。当时,朝中反对之声不绝于耳。最后是先君一力支撑,才得以推行。时过境迁。回首当年,没有开始的坚持包容,就没有晋国持续至今的霸业。” “听大将军和臾将军一席话,胜过郤某读十年书啊。”郤缺为自己的见识浅显汗颜。 “郤将军这叫‘爱之深,责之切’。”臾骈与郤缺共事这半年,渐渐了解他的为人。知他并非器量狭小之人。只是等待太久,急切所致。宽慰他道:“如果有人要我殷切期盼一个月才给答复,怕是我添多几根银丝之后,也要放弃。” “你别说,因为此事,真的添了不少白发呢。”说到这,郤缺顿时觉得满腹的委屈。“今日,如果不是在‘丝纶阁’如此庄重严肃的地方,我倒真的想跟大将军吐尽我满肚子的苦水。” 赵盾生病时,郤缺也常去将军府陪同用膳。当时,赵盾躲在府上,所有接洽应对就只他和臾骈两人。吃饭之余,未免大倒苦水。赵盾倒是鼓励他们说。说是可以依此了解外部对他的种种揣测。所以,郤缺在此重提苦水,三人皆能意会。 “改日到我府上一同用膳。我领你到院子,随便你有多少苦水,尽管吐便是。”听到苦水二字,赵盾忍不住调侃郤缺,“不过,咱们‘丝纶阁’面前就有个‘凤凰池’。你若忍不住,现在就去吧。”说完,还右手一挥,给郤缺指了指池塘方向。 “对对对。我想啊,‘凤凰池’内的‘龟仙人’、‘鱼仙子’一定不会反对。”臾骈也跟着起哄。 “两位别打趣我了。”郤缺不好意思起来,“大将军的办公重地,岂敢随便造次?还是回我陋室,吐我那半死不活的‘仙人球’好了。” 说这话时的郤缺,有点气急败坏。惹得赵盾和臾骈笑呵呵。 “郤将军也不必太心急。目前为止,我们算是渐入佳境。”赵盾安抚道。 郤缺负责对接的那些人,基本已经为他们所用。但是,他们都是“五君子”等人的属下,他们有犹豫期。所以就会出现,部分工作是汇总给荀林父,然后再呈递给赵盾。部分是直接汇总给郤缺。郤缺的工作,除了整理汇总,还要负责引导某些人投诚己方。所以,郤缺的工作比臾骈的更繁杂。因此他有苦水,也是自然。 苦水暂且略过不提。赵盾将目前收到的大臣们的良策大致过了一遍,看后颇为欣喜。他跟两位分享道:“上次群臣大会,我命各部各人上书建言献策。到目前为止,不乏真知灼见,颇得我心。等我阅尽之后,命书吏整理归纳,给你们也抄录一份。”他还拍了拍两人今日呈递给他的竹简,“到时候,连同这个一起,我们整治内政的雏形便算是有了。” “听大将军口气,想是收到了不少上书?”郤缺问道。 “嗯。”赵盾冲他点点头,“最主要是,此次上书的人,以‘骑墙派’居多。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想必是经过群臣大会和庆功宴,他们也逐渐领会到,“五君子”是大势已去了。所以,他们才会踊跃建言。”臾骈猜测道。这些人老谋深算,一直居中不前。随着事情逐渐演进,他们慢慢看清端倪,才会有此举动。 “尤其是庆功宴。”郤缺也深有同感。“这五十二个人的影响太大了。除了二十来人是他们的人之外,好些都是不得重用的中下级官吏。他们对“五君子”把持地方人事,下情难以上达,本就颇有微词。此次总算是找到机会一吐为快了。” 看了看赵盾,郤缺继续道:“不少人出身卑微,远离家乡多年。这一去,唤起了对草根之时,家中际遇凄惨的回忆。对当地百姓,心生怜悯。对造成这一现象的官员,更是恨之入骨。这种情绪,就会支撑他们坚决站在我们一边。” “他们站在我们一边之后,自会将心声与他人分享。一番讨论之后,引发共鸣。他们就会得出结论——改革内政,已是迫在眉睫。所以,‘骑墙派’判定,选择我们,才是他们的利益所在。”和郤缺眼神交流之后,臾骈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是这个理没错。”听完两人的分析,赵盾频频点头。“所以,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我们筹措半年,费尽心思,多方遇阻,终于要与‘五君子’正面开战了。” “大将军的意思是,准备召开群臣大会?”郤缺推测道。 “正是。”赵盾敛容,正襟危坐。“待我看完你们呈上的民情汇编,你们也读过群臣上书的方略良策,我们再在这里碰面。将整治措施,形成之文。待到群臣大会之上,一条一条,公开讨论。务必要将这些问题一一解决。” 三人约定,三日后再次碰面。待他们碰面之后,群臣大会便正式拉开帷幕。 第87章全线落败(1) 从半年前的提案,到两路人马你追我赶,长途跋涉,去往调查寻访。归来后,又经一个多月的整理汇总。连同众多大臣上书建言献策,两者汇集分类,呈递给大将军赵盾。由赵盾一手主导的革新除弊的举措,才算初具雏形。 这些举措,均需通过群臣大会的商议,达成一致得出定案之后,才能付诸实施。 经过仔细筹备,认真反复确认,准备的资料滴水不漏。赵盾宣布召开群臣大会。 这一天,有人期盼已久,有人冷眼旁观,有人不情不愿。不管持有何种心态,都不能阻挡大会的如期举行。 赵盾亲自主持,六卿悉数到场。文武重臣、各部主事官员、军中凡副将以上均列席。大殿内,黑压压一片。 “今日召集如此多人参加此次会议,实在是因为此次会议,事关重大。晋国民生,百姓福祉,涉及政务方方面面,牵涉事项人员众多。请各位见仁见智,多提治国良方,推荐济世良才为要。”赵盾首先将此次会议的宗旨,开门见山道清楚。 “本次会议由两部分组成。”赵盾继续说道:“一为实地调查所得信息汇总;二是,就实情综合上书献策制订出的措施,分项商议定案。”赵盾环视大殿,众人皆严肃以待。他很满意,颔首补充道:“第一部分,由臾骈将军主持;第二部分,由郤缺将军主持。” “受大将军委托,臾骈万分忐忑。有言不及意之处,还望各位斧正。”臾骈首先站了出来。他手握竹简,高声读道:“晋国雄霸中原,十年有余。内政稳定,外无强敌。新君即位,重提先君遗志,以求告慰先灵。为此,大将军特命精选良将贤材二十二人,去往十一县购置军械。达成先君夙愿之余,提高我军作战兵器水准。” “又有荀林父将军等人,提议趁此机会,派人去往地方,获取民情。代君主巡视百姓,查察吏治。后,派出三十人,去往十五县。” “两路人马,前后出发。历经一月明察暗访,除置办器械战车之外,收获民情内容之丰富,现状之触目惊心,罗列如下——” “一、民风粗鄙。居家不知孝悌,友人相处不知信。长幼无序,上下不知礼。 二、盗贼兴起,官府缉拿不力。民心惶惶,不事安心生产,影响农事。 三、刑狱腐败,令人发指。官员利用手中权力,大肆聚敛不义之财。冤狱遍地,贪腐深入骨髓。百姓苦不堪言,水深火热。 四、官员结党营私,沆瀣一气。玩忽职守,消极懈怠。与民争利,强占民田民产。伺机敲诈勒索,中饱私囊。 五、官员处理民事、刑讼,不依法令。主观随性,朝令夕改,令人无所适从。” “以上所列,均为五十二人实地深入调查,随时记录。有具体人员名字、发生时间、地点,事项清晰,条列清楚。经汇总综合归纳,问题主要集中在以上五点。”考虑到时间有限,会议重点是议定具体措施。所以,所见问题只列综合汇编的结果,并未将各县各府问题一一展开。 “臾将军所说,正是此次寻访发现问题最多的地方。”待臾骈列清之后,赵盾补充道:“我们的百姓,不因国家霸业成就,分享到任何实利。相反,他们的日子可说是苦难深重。如果不是此次获知实情,我们还沉浸在歌舞升平一片祥和的幻想中。殊不知,民怨沸腾,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再不悬崖勒马,恐有根基动摇之忧。” 大殿内有人低声议论,有人表情冷漠。赵盾话锋一转:“没有具体实例,恐怕各位以为我在危言耸听。好,现在请郤缺将军为大家举出几例。我们拿来商讨,看是否已是燃眉之急,亟待解决。” 赵盾的话音刚落,郤缺站了出来。他象征性的客套了几句,直入主题。“大将军所言极是。郤某未见到这些呈上来的事例时,”他将手上竹简扬了扬,“也是半信半疑。以为堂堂中原霸主,所向无敌。前有对秦五战五胜,目下则是海内承平,一片繁荣。料必定是上下一心,百姓安居乐业。” “可是,收到这些标注清晰,具体到人、事、物的记录之后,我的心情很沉重。以下就为各位展示一二——” “霍县有盗贼出没,旬月即犯下命案五起。连伤十条性命,盗取钱财若干。百姓惶惶,白天不敢开门经营。日暮之后家家关门闭户。有十数人聚合衙门请愿,请务必急拿要犯,以缓民心。官府以民聚众生事为由,将聚合之人,各打二十大板。皮开肉绽之后,推出县衙大门,置之不理。” “蒲县县令,与当地商人合伙经营生意,助其大行欺诈之事。堂堂国君治下公门差役,全部沦为商人打手。更有甚者,借刑讼之事,勒索敲诈。敛财之后,依官职级别大小分赃。” 才说到以上两地的事,郤缺不得不停顿下来。因为底下已是一片哗然,群情激愤。有些人已经开口大骂起来。尤其是一些下级官吏和军中低级官员。他们出生草根,亲眼听到官府拿百姓的命当生财工具,脏话已经脱口而出。 郤缺看看臾骈,又看向赵盾。赵盾示意先暂停,待现场冷静之后再继续。 待人群安静之后,赵盾说道:“刑狱关乎民生根本,百姓身家性命全系于此。有人借此广开财路,将人命拿捏在手,称斤论两,明码标价。百姓命悬一线,只得倾囊而出。小有积蓄者倾家荡产勉强换回性命。身无分文者则沦为冤魂,家破人亡。”说到此,他的眼睛扫向众人。有人心虚得四处张望,有人目光闪烁,微微低头。 “更有官官相护,将实情遮掩。欺瞒上官,文过饰非。”赵盾继续道:“居上位者,以为形势一片大好,乐享现成。百姓却身处水火,性命难保,衣食难全。苟且偷生已成奢求。” 大殿刚才还热闹纷纷,转瞬间气氛僵窒。赵盾口气严厉,咄咄逼人道:“为官者,居其位,不谋其政。不思代主君善待百姓,玩忽懈怠。抓捕盗贼不力,竟拿百姓出气。此举与盗贼何异!将百姓置于案板,刀锯在侧。是欲逼民反,祸乱朝廷,以期浑水摸鱼,颠覆国政不成?”最后一段话,赵盾说的是咬牙切齿。恨意透过舌尖齿缝,听者人人自危。 赵盾连珠炮似的质问,仿佛突来的冷空气,将大殿空气凝结。人人屏息。坐者如坐针毡,有芒在背。站者则战战兢兢。腿抖者有之,头埋到胸前者有之。 “今日所提两县,只是九牛一毛。各县的具体民情,有兴趣者,可到我官署处取阅誊写后的汇总实录。定让各位眼界大开。”众人吓得如此,赵盾的目的已经达到,口气便又缓和起来。“郤缺将军刚才提及两县之事,各位以为如何处置是好?”赵盾先抛出两县,让大家讨论。以期抛砖引玉,将后面的具体措施引发出来。 “依属下愚见,应责令霍县县令,严加查办。务必要将盗贼尽速捉拿归案。”一名军中将领站了出来。 “蒲县县令,如此鱼肉百姓,令人不寒而栗。应当革职查办。包括一干衙属,也要清查彻底,不可姑息。”一名部属官员愤愤不已。 “以上两县的县令,如此渎职,都该撤职法办。蒲县官员,残害百姓,草菅人命。应该将罪魁祸首处以极刑。杀人偿命,千古至理。”一名听说霍县事情已经私下开骂的小吏,瞅准机会直抒胸臆。 针对两县之事,几乎所有发言之人,均气愤难平。尤其对后者,革职几乎是共识。激进者主张杀一儆百,保守者则建议区分轻重,酌情处置。恐一刀而下,造成冤案。 第88章全线落败(2) 整个大殿的议论争执之声,此起彼伏。赵盾放任这样的气氛蔓延,这正是他的目的所在:让声讨罪恶的声音自动自发,四处传播。星星之火,只需小心呵护。待到时机成熟,必会势成燎原。之后火光冲天,波及广泛。最后,所有人被裹挟其中,便会不由自主的站在他这一方。做推翻罪恶的勇士,为祛除旧弊摇旗呐喊。 眼见这两件事已经讨论得足够久,气氛烘托足够热烈,赵盾大手一挥,全场瞬间恢复平静。他扬声说道:“关于这两个县的处置,由臾骈将军负责提议。如无异议,则算通过。有异议者,请站出细说缘由。”说着,他朝臾骈努了努嘴。 臾骈闻言,站到中央,“霍县缉拿盗贼一案,建议派得力之人前往。协同捉拿要犯,并彻底查清事情缘由。此事如起因于人手不足或能力低下,则添加捕快。裁辙无能之辈,另行招募得力之人取而代之;如盗贼归案后,查出另有隐情,涉嫌包庇、纵容,必将严厉惩处相关涉案人员。” 在群臣大会之前,臾骈与郤缺、赵盾三人,已将各县府问题及相应处置措施拟好。只等大会上公开宣读,以期众臣达成共识。 说完之后,臾骈抬头看向大殿众人。所见者均点头称是,无人异议。他继续道:“既然无人提出异议,则提议通过。不日将派人前去。”说着,他还在竹简上做好标注。 轮到蒲县一案,臾骈的表情更严肃,口气更谨慎。“鉴于蒲县县衙上下,风气败坏,积重难返。为彻底清除积弊,提议将县令羁押,一干衙役全部停职审查。在此期间,由特派监督专职小组,提调当地一切事务,维持该县正常运转。” 似乎有些事项遗漏,想了想,臾骈补充道:“特派小组人员到后,翻看卷宗,重审囚犯。接手百姓有异议之事项,了解案情真相。拨乱反正的同时,对羁押的县令及衙属,采取自陈其情与问讯相结合。两相对照,双管齐下。主动认罪,态度诚恳者,从轻发落。如有狡辩说谎,或是自陈时避重就轻,或是故意搪塞者,一经查明,从重处罚。” 说完,臾骈例行环视大殿上下。视线所及,远处站者点头之人居多。近处,有人脸露不豫,欲言又止,似乎正处在挣扎反复当中。 臾骈不说话。郤缺看到了,赵盾也明白了。三人不作声,等待有人打破沉默。 “我有异议。”士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道:“臾将军之前所列,蒲县县衙的种种恶行,确是事实不假。可是,据我所知,实情来报中,还有部分内容,臾将军却只字不提。只引导众人放大罪恶,却不提改过自新的一面,未免失之偏颇。” 士榖说完,嘴角有冷冷的嘲讽。他的话音落地,人群传出惊呼声。似乎有人大梦初醒,觉得遭人欺骗,非常不满。 “士将军如果认定,臾骈想以偏概全,混淆是非。不妨将你所知实情,当面说出来。让列位僚属分辨真假,看臾某是否故意隐瞒真相。”臾骈与郤缺交换过所有汇总的信息。他很清楚,士榖所言,乃是他们的人所发的情报。虽然也是事实,却是耐人寻味的‘事实’。他心中有数,不怕对证。 “说就说——”士榖理直气壮道:“蒲县县衙,在我部属到达之后,将其问题指正,便着手自查。他们搬出案卷,将陈年旧案,但凡有异议的,全部列为紧急特急事件。并率合衙捕快衙役,不分昼夜,实地勘察审讯之后,释放囚犯五人。另外,还退还占据百姓农田若干。” 士榖的发言,打破了气氛由赵盾等人主导的局面。他一出口,便不时伴有附和之声。他不作声,大殿又立马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几乎连针落地都清晰可闻。 士榖停顿片刻,又望向自己的同伴。他目光直视前方,继续说道:“圣人有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蒲县过去目无法纪确是事实。而今知错便改,化为行动,而且收效显著。如果这样,还落得合衙上下丢官,甚至入刑投狱的结局,试问将来,谁还会及时纠正错误,以求宽宥?” 之前对臾骈的决定拍手称快的人,听了士榖一席话,又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同为官员,一想到,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小心行差踏错,就被一棍子打死,毫无翻身可能。忽然间,对这些已知悔改的人,又生出几分心有戚戚的同病相怜之情。 士榖落座。臾骈说道:“就士将军所说,臾某谈谈自己的看法。”臾骈将竹简翻出,找到士榖属下所做的记录。同时,将他们的人做的记录,也摊开在一边。“士将军所说,有记录在册,的确千真万确。蒲县的确有悔改的主观意愿及行动。这些事情,全在短短五日之内完成。事发之突然,处事速度之迅捷,令人惊叹。” 士榖属下的记录,只记了具体事项。臾骈之人所记,时间、地点、人物均详尽细密。臾骈扬了扬两份记录,“购置军械的军士,完成任务之余,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得知——短短五日,蒲县县衙释放五名囚徒。试问,积年重案,五日之内就能告破?元凶恶首若能如此轻易到案,之前的判定依据是什么?难道是随便抓个人交差结案?” 当初,臾骈在查看两批人马回报的实情时,就反复对比过。尤其是重叠的十一县的信息,更是重点验看。召开此次大会之前,这些“异常”的快速改正措施,更是重点留意。由于多次查看,早就烂熟于心。对方可能提出什么来反驳,更是早已成竹在胸。 “如此轻易就将原判推翻,说明什么?说明县令及其僚属,为应对上官检查,急着掩盖事实。为减轻其所犯罪孽,慌不择路。他们当年急急抓人是为了应付,如今赶着把人放了,也是为了敷衍上官。黎民性命于他们,不过是算计功名,经营生意的工具而已。他们可曾真的打算改过自新?” “如果真的要改过自新,是不是应该发个安民告示,告知百姓,某案重启调查?但凡有线索者,请一一来报。然后调动各方力量,全力侦查。再告知上官所派官员,事情进展。既然已经冤枉了一个人,重启案件势必要慎之又慎,以免造成新的冤狱。而非急急放人,又急急逮人,拿人数充当功劳。” 臾骈所说,字字针锋相对。抓住对方速求成效一点,层次深入。由点到面,层层递进。驳斥得士榖无言以对。最后是涨红了脸,半晌不出声。 “臾将军所言,安民告示之事,不劳费心,该县已有做。”士榖不作声,先都起身声援。他们的人所作的调查明细,他也有仔细研读。为的就是在大会上,据理力争。 “恕臾某鲁莽。请先将军将告示所说内容,简述一遍。以正视听。”先都等人权职均在臾骈之上,故此,臾骈才声称鲁莽。请对方重复告示内容。 “告示内容,本将军看过之后,没有记下来。”先都被臾骈问得有点恼火。这些芝麻小事,谁会背下来?“大意就是,提醒百姓,官府现在着手对冤案重新调查,请大家配合。这不正是官府要改过自新的诚意?” “我这里倒是有些记录。但我觉得不够周详,才向先将军请教。”臾骈将所列竹片拿到先都面前,请他过目。先都的脸顿时白一阵红一阵。臾骈又道:“先将军也看到了,告示所写,确实有先将军提及的内容。但是,其余部分,而且是最主要的部分,先将军可能忘记了。在下在此代劳——”臾骈眼神询问先都之后,便将告示内容宣读: “过去几年,大兴刑狱。实乃民风剽悍,杀人越货,坑蒙拐骗者大行其是。本县不得不痛下狠手,以期肃清盗贼,保百姓平安。而今,民风淳朴,返璞归真。即日起,对XX等几件大案,重启调查。但凡有线索者,速到县衙如实禀告。本县欲对其中值得商榷之处,再行议定。实为不得已为民解水火之急,万望各方配合。” 第89章全线落败(3) “告示的主旨一目了然。无非就是为自己的痛下狠手自圆其说。成也为民,败也为民。时刻表明心系于民,这是公开给自己歌功颂德。如果这些人确系真凶,杀人越货,偿命重罪,就该严惩。何来重新调查之由?就算要大郝天下,也要天子发话。小小县令有何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重新调查背后的原因,告示中也语焉不详。将自己误判乱判之错,一笔带过。口口声声救民水火,不是牵强附会?”臾骈有实情记录在手,不慌不忙。将对方批驳得像被人扒光衣服,赤果果的站在众人。 赵盾暗暗称许。心想,幸好有两个得力干将!所选之人又都聪明机智,做事认真,事无巨细。但凡有用之点滴,均记录在案。否则,今天的短兵相接,许多不明真相的,很可能又被对方糊弄过去了。 臾骈与先都的对阵刚结束。赵盾便接过话茬,趁热打铁道:“经过臾将军两次三番,证据有力的解释,相信在座各位,应该已经看清蒲县县衙上下的真面目了。被他们的所说蒙蔽,不是各位的错。‘听其言,更要观其行’。观察民生、审理案件,或是识人用人,均应如此。” 赵盾趁机扩大打击面,“口口声声说为民生,其实暗地里贪求好处。做一本万利的权钱生意,才是他们的目的所在。依我看,臾骈将军提及的措施,直指要害,利落干净。是行之有效的拯救当地百姓的对策。” 赵盾发话,就算心存怀疑者,也识相的闭上了嘴。更何况,士榖和先都,被臾骈一番应对,驳斥得哑口无言。众人这才见识到,素来沉稳少语,仁爱敦厚的臾骈,占了理之后,也是咄咄逼人,气势炎炎。 没人再站出来。臾骈看赵盾一眼,在竹简做上标注,议案已成定案。 “臾将军几番说明,暂时歇息。由郤将军接着提议案。”刚才一番唇枪舌剑下来,臾骈也累了。赵盾提议轮换。 臾骈将手中竹简递给郤缺,自己去一旁坐下休息。郤缺接过他的文件,站到中央,开始宣读:“平阳县府,霸占民田。致使农民不得归田,难以维持生计,流离失所。究其原因,乃是税赋过重。旧年大旱歉收,农民三餐不饱。囊中羞涩,无法交足税款。官府下令,将其田地没收。民不得归田,田地无人耕种,饥民激增。” “依目前普通农田税赋,应是十分征一。平阳县府,则十分征二,两倍于现行律令。”郤缺与主管农事的官员确认过。此时两人对了对眼神,相互点头。他继续道:“这些多征收的税,据我们的人暗访,并未用在民生之上。部分被县衙僚属瓜分,部分被用于兴建酒肆茶楼。县衙给出的理由是——官员生活清苦,有改善生活之必要。” 为尽快达成共识,之前两县的问题到对策之间留有时间。让大殿内的人讨论起势,烘托气氛。现在,两个定案已成,赵盾想要推进定案的速度。所以,郤缺没有停顿,直接将处置措施说出来—— “现建议处置如下:清查当地县衙账簿,将所收多余税金,退还于民。已经分配到个人手上者,如数退还。已经花费的,从今后俸禄中扣除。兴建的酒楼茶肆,正式对外招租。所得如有不足,从县衙府库所得扣除。” “赋税乃国库主要收入来源。私自抬高,所得又据为己有。可见该县目无国法,气焰嚣张。治民手段粗暴,导致流民蔓延,饥民四起。造成治安隐患,动摇治国之本。县令大人革职待审。所有牵涉人员,一律停职。待问明事项,严重者罢官。其余则依律法处罚。” “如果县令大人已经下令,主动上缴非法所得。是不是应该网开一面,既往不咎?”箕郑父站起来,说道:“据我属下回报,在他们到达指出问题之后,县令大人便勒令下属退还所得。兴建部分,也已处置。钱可退还。并非刑狱,人死不能复生。” 在箕郑父看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知错能改。毕竟,钱多收了,也退还了,问题便已解决。何须处以如此重罚? “箕将军所说,初看颇有道理。”郤缺轻声说道:“多收的税金可以退还。钱币入库,一切恢复原状。可曾想过,被迫流离的农夫,饿殍遍地,如何补偿?他们的损失岂是这些退还的银两可以弥补?死者不可复生,饿死的人不是死者?他们能起死回生吗?” “如果没有他们的刻意压榨,税收只十分之一时,遇到灾年,农夫还可勉强果腹。据我所知,有些地方歉收严重,气候持续恶劣,就是十分一,都交不上来。还要**开仓赈灾才可。” 箕郑父不说话,郤缺继续道:“何况是双倍的赋税?刀枪剑戟,杀人于有形;苛捐杂税,杀人于无形。试问,杀人者,是否要偿命?而今,只是革职追究,处罚岂能算重?” 郤缺的最后一段话,声音低沉有力。字字句句,如石头坠渊,声声响彻大殿。殿内许多人,起初也与箕郑父所想一致。听到杀人无形之说后,顿觉豁然开朗。个个深以为然,纷纷陷入沉思。 “‘千里无闲田,农夫多饿死’,原因何在?”收到这条来报时,赵盾想了许多。此时殿内肃静,便与众人分享他的心得。“农家辛苦劳作,为何却不能三餐有依?一来,农耕本是靠天吃饭。风调雨顺,勉强维持。天公不作美,甚至颗粒无收;二来,官府要收税。遇上丰年,交完税,勉强饱腹。如遇荒年,肚子干瘪,税从何来?” “可是——”想到箕郑父说起此事时的轻描淡写,赵盾突然语气沉痛,“身为地方父母官,不看天时,不懂地理,不关心民生。只知压榨搜刮,置黎民生死不顾。催收频频,恶似强盗。步步逼迫,致使百姓四处逃窜,不得归家。农田弃置,无人耕种。严重者,无处营生,饿死在郊野,尽入豺狼之口。” “人生天地之间,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人为万物之灵。万物之灵竟被逼得无处安身,试问父母官是不是罪魁祸首?生养他们的亲生父母,难道不会痛彻心扉?将心比心,征收重赋与杀人越货何异?”赵盾越说越激动。仔细一想,随意征税者,十分可恶。他们之前的处置是太轻而不是太重。 于是声色俱厉道:“百姓为君主治国之根基。如今根基竟无立锥之地,试问治国之楼台怎能不摇摇欲坠?民不聊生,日积月累,必定有思他变。始作俑者,难道不该革职查办?” 第90章全线落败(4) 赵盾的心声,显然并不局限平阳一县之事。四海之内,农夫之苦,自古及今,未见改善。他们挣扎在底层暗巷,代代饱受饥寒折磨。祈天降雨恩泽,祷地良田高产。除此之外,更要千乞万求,来个循规蹈矩的官员。不横生枝节,不动手干涉,便已千恩万谢。 偏偏世上循吏凤毛麟角,酷吏则多如牛毛。他们所到,威风八面。务要治下百姓噤若寒蝉,才算一逞官威;定要肆意妄为,方能彰显为官的优越超凡;不动刀枪棍棒,不将百姓逼到墙角,便折损了自己的尊贵。 他们目无百姓,心无主君。蝇营狗苟,鼠目寸光。只知结党营私,官官相护。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搜刮钱财,敲骨吸髓。在他们看来,多一倍的税收,只是一与二的区分。对百姓而言,却已是不胜负荷的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举步维艰,苟延残喘,最后倒地身亡。 “苛政猛于虎也。”赵盾停顿下来,郤缺马上补位。“世人皆知虎豹噬人,见之走避不急,便有性命之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就算知道苛政严峻,他们能走去哪儿?全部身家系于此,即使无奈又能如何?” “手无寸铁,只能任人宰割。宰割的手段,就是打着主君名号,言之凿凿的国之伪令。就凭这一点,便是欺君乱本。这些人死罪也不足惜,何况只是停职查处而已?” 听闻有人饿死,郤缺便提出,要将县令逮捕。鉴于蒲县之事,刑狱影响恶劣,优先处置。赵盾考虑再三,这下决定,对平阳县令暂时只是革职。不想,箕郑父带头挑起此事。郤缺听后,气愤填膺。 赵盾和郤缺,一前一后,义正辞严。“五君子”被二人的气势震慑,不敢出声。他们本想以此事为突破口,求得网开一面。听赵盾的口气和郤缺的质问,似乎适得其反。 “大将军和郤将军言之有理。”箕郑父不得不站出来。希望维持原本的处置,不要加重即好。否则,他便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了本派的罪人了。“箕某欠缺深入思考,才会有此结论。这些人,动摇国本,欺骗主君,实在罪孽深重。就停职查办,待审查清楚,再依律处罚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是赵盾当权,大会显然也由他主导,刚才赵盾和郤缺的一番慷慨陈词,博得中层以下官员的纷纷赞许。无奈,箕郑父只得放弃无谓的对抗,顺着竹竿往上爬。 沉默了一小会,郤缺看向赵盾,又环顾大殿,问道:“那么,依之前的处置方案,哪位还有异议?” 身为上军佐,箕郑父的提议都被否定,谁还敢多言?众人此时已经慢慢看清楚,赵盾此番是要下重手整治贪腐。尤其是涉及民生根本的税收、刑讼的恶行,更是斩草除根,绝不留情。经过几次内阁会议和若干次群臣大会,赵盾已经向众位清楚表明了他言出必行的决心。 今天,这些决心的表达更是清晰有力。他不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先了解,知真相,得实情。知之后,便要行。所以,赵盾是要做知行合一的人。知不易,行更不易。知的不易,已被攻克。行的艰难,毫不畏惧。 在这件事关黎民生计,也关乎自身执政成就的事情上,赵盾摆出一副力排众议的姿态。他自信从容,做好披荆斩棘的准备。他目光坚定,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无人有异议,这些事情就按照之前的议案处置。人心自有公道。至于公道被重视的程度如何,全凭话事者的掌控。 郤缺点点头,像之前臾骈所做一样,他在议案上做个标注。既然已定案,离执行便只一步之遥。 “瓜衍县。借兴修水利,灌溉农田之事,大肆搜刮,聚敛民财。收钱却不办事,推三阻四,民怨沸腾……” “处置意见:派专员若干,组成专门调查组,视情节轻重……” “祁县。赋税征收,附带摊派。额外收取部分,去向不明……” “处置意见:勒令当地摊派部分,列名金额,如数退还。主谋者,警告降职……” 紧接着,郤缺又罗列了两县的问题及处理意见。荀林父以询问口气,质疑处置措施。他不敢像前几人,公开质问。想要扭转乾坤,变圆为方。郤缺是对答如流,条理清晰。他们无机可趁,只得悻悻作罢。 一日下来,十五县的问题,解决过半。两位将军提出的问题,大家都表示深恶痛绝,定要着手处理。处置意见,既无人表示不同意见,则全部依照赵盾三人事先拟定的执行。 ‘五君子’之外,无论部属官员还是中下层官吏,都表现出热烈支持赵盾的态度。在即将到来的革新运动中,他们的利益并未受损。相反,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更多的机会。地方大肆革除淘汰不合格的官员,必定要补充人员,充实官僚队伍。 他们未来几年甚至数十年的前途,全部取决于此。树挪死,人挪活。对他们而言,能够离开权贵盘踞,关系错综复杂的权力中心,去往地方,无疑是好事一桩。那意味着更自由,有更大的空间施展。有一方实权,总好过眼下的碌碌无为。 对 “五君子”而言,今日则如同灾星降临。赵盾等人的宣战,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臾骈和郤缺的准备充分,滴水不漏,却远超他们的想象。他们花费心思做了不少表面功夫,本欲多少挽回一些当地官府的声誉。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们原本想,但得还保留着元气不伤,假以时日,他们还可卷土重来。谁曾想,赵盾一上来,就不打算给他们留一根柴禾,半点星火。 赵盾要的是彻底摧毁,推倒重来。他要将这些坏死的,发霉的,全部剪除。重新播种发芽,长新枝,结新果。他眼里容不得半分污浊。一粒沙子他都要想尽办法清理。何况是眼前这满坑满谷、不堪入目的条条罪状,他如何能忍? 赵盾的一剑封喉,将“五君子”逼到悬崖边。大势已去,想要力挽狂澜,却力不从心。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晋国的内事外务,军政两方,已经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他们像被斩掉羽翼的雄鹰,从此与天空无缘,虽生如死。 力量对比已然失衡,注定接下来的战况必然趋向白热。有形之手,合力将两派推到台前。幕后之手,最终决定事件的走向。 第91章阴云密布(1) 群臣大会持续两日,所有议案全部变成定案。内容涉及广泛,可归结为以下几点: 第一、严格依照国君颁布的律令的标准征收赋税。再次重申,必须严格执行这些基本法规,不得随意更改。 第二、刑狱事关民生根本,对有冤屈疑问之案件,重启调查。尤其是关涉大辟之罪,更要慎之又慎。危害百姓生命财物安全的重大要案,需尽快将罪犯绳之于法,维护社会秩序稳定。 第三、治国依法令约束上下,还需辅以礼乐。重视礼乐之德治作用。百姓知礼,百官知礼,则身修家齐国治。 第四、官员实施一年一考。将所治所承诺之事,与实施之效果对比作为考核标准。淘汰冗员,渎职、玩忽职守者,一律裁撤。选拔有德有才者,进入官僚序列,为国效力,为百姓造福。 公布的革新措施,直面此次调查所面临之问题。挖出病根,寻找治病药方。务求根治,而非修修补补。力度之大,超乎想象。 十五县中将近一半,整个县衙上下一干人员,全部被撤换或停职调查。还剩一半,则由特派组接手。特派组由赵盾亲自挑选,以内阁的名义去到地方。他们到后,会全面摸排。视情节严重程度,采取相应措施。重罪者,革职法办自不必说。轻罪者,或戴罪立功,或降职待命。 由于人员变动太大,地方官府有大量职位空缺。填补这些空位成了当务之急。赵盾打算公开招募。入选者给予一定的财币补偿,助其携家眷前往地方,安心扎根,心无旁骛。如果暂时无法补足人员,入选者先行派遣。 先行者驻扎之后,由特派组前往当地。组织选拔,就地考核。筛选良品,再行任用。如果恰逢大事,时间仓促又急需人手,可往隔离县,申请能干之人暂时调用。 赵盾谋划的种种,一来紧扣当前形势,确属十分必要;二来,这些措施的核心,都绕不开一件事——选贤汰愚。这是赵盾在宣告他对人事权的绝对主导。 文公、襄公时,六卿之位,被陪同文公流亡十九年的功臣旧勋占据。地方人事,则沿袭过往,由“老臣派”把控。当年,赵衰虽举荐了不少人才,均在绛城任职。考虑到“老臣派”的父辈,也算前朝旧故,并未将他们赶尽杀绝。 两代国君在位时,战事不断。不是与楚国争霸,就是忙着应对秦国挑衅。虽时断时续,却贯穿始终。军队的作用日益彰显,军权改制成为重中之重。六卿之位的争夺,成为权力游戏的核心环节。对行政人事的掌控,反而无人在意。 “五君子”等人,趁机大肆安插裙带家臣盘踞地方。这些人,就是他们的上阵前锋。替他们将手伸向民间,欺榨百姓,收刮不义之财。他们与赵盾为首的“新人派”对军队权力的争夺,他们输了。 然而,通过对地方人事的把持操控,他们收获了大笔财富。他们拥有大量田地、钱币、布帛、珠宝。他们生活奢侈,宫室豪华。出行排场,绝非赵盾先克等人能比。 改革是什么?——重新分配利益。这个道理,亘古不变。赵盾推行的革新除弊,即是重新分配地方的人事、财用权。这些措施,直指“老臣派”的核心利益。他们最后的阵地即在此。一旦失守,他们将形同庶人。呼风唤雨不再,只能夹着尾巴,顶着光环,过着名不副实的生活。 就在赵盾准备大干一场时,边关来报,秦国军队在边境集结。秦国的报复终于还是来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来的实在太不凑巧。迫于情势,几经周折终于要上路的变革,只得硬生生的刹车,暂停在原地。 在“老臣派”看来,秦国的来犯,无疑是天赐良机。这是老天爷给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们不惜放手一搏。 “好啊,秦军来了——”先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赵盾惹下的祸端,报应来了。”今日是“五君子”的聚会日。夜幕降临后,众人纷纷抵达先都府。 “准备着手推行的新政,才是我们应该担心的。”与往日的沉稳冷静不同,梁益耳发言如此靠前,实在是急了。“不过,秦军一旦打来,必定要占到便宜才肯离去。否则,怎么对得起赵盾送的‘大礼’?这样一来……”没有把话说完,就代表意味深长。 “我们还有机会胜出?”士榖霎时充满希望,仿佛看到一丝曙光。转念又叹了口气道:“唉,我看是难了。想想那两日,当着众臣的面,他手下的两只猎犬,把我们咬得遍体鳞伤。”回想群臣大会的遭遇,士榖恨得牙痒痒。 “赵盾是真的要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啊。”回想开会的两日,形成的定案之严厉,让人惊心。箕郑父说道:“处置最重的七处,均是对我们进贡最多,最忠心卖力的。他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把茎根都一并割除。这是要斩草除根的架势啊。” “剩下那八处,表面上是说,待特派组去之后,再行区处。”多喝了几杯,先都眼睛充血。“实际不过是麻痹我们而已。特派组效忠赵盾,他们去到之后,肯定是全面调查,深挖细究。如果寻得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 赵盾派去购置军械的人,没有跟县府正面打交道,打探到的消息已是精准确凿。此番,如果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不知道他们的老底能支撑多久不被掀开?他们自己都没底。 “对赵盾最不利的就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梁益耳又道:“就算是各项措施制定好,人员不就位,还是无法实施。两国交战,这些事情势必会搁置。就算不能扭转局面,也不能束手就擒。搅局制造混乱也好,分散赵盾的注意力也罢,总之,我们必须有所行动。” “依梁兄所说,我们应当做些什么好?”先都发起这次聚会的邀约,就是急着想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可以煽动十几个县的官员,联名上书君主。”梁益耳说道:“采用哀兵之策。说是一时不查,鬼迷心窍,犯下重罪。乞求君主网开一面,手下留情。日后定悔过自新,避免重蹈覆辙。如若不行,则退一步说,地方人员变动,牵涉太广。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会造成国家动荡。外敌在前,更要慎之又慎。” 第92章阴云密布(2) “君主年幼,什么都不懂。最后不也是赵盾说了算?”士榖不解。给君主上书,有点匪夷所思吧。 “君主年幼,不能断事,此事不假。”士榖有点气急败坏,梁益耳拍拍他,轻声安慰道:“士榖兄,稍安勿躁,先听我把话说完。”他继续道:“就算最后还是赵盾说了算。可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的联名上书,不,应该改为,分别各自上书陈情,然后再联名。如此多人你来我往,一定会令举国上下议论纷纷。” “这么一来,赵盾想一手遮天,将地方行政、人事大权,全部收归在手,势必会受影响。君主虽幼,侍候他的可都是成年人。只要他们将这些信息散播给君主,还有那个爱闹事的母亲……” “妙,妙。”士榖这下反应过来了,连连称妙。“当初,赵盾一心想拥立公子雍为新君。君主的母亲抱着他,大闹将军府。后来,又在朝堂上,当着众臣的面,痛哭流涕,寻死觅活。最终,赵盾是不得不屈服。” “这个女子,一心只想自己的儿子做国君。”箕郑父的思维也被激发活络起来,“现在,国君是当上了。可是年纪尚小,无法亲政。想来,她对赵盾的不满应该是根深蒂固的。一定要好好利用她才行。” “先要借助地方官员,掀起一浪接一浪的反对赵盾的声潮。顺带将她也煽动起来,让她卷入这件事情。让她意识到,赵盾将权力愈来愈集中于手上,势必会威胁到她儿子将来亲政。她儿子是君主,可不能只是个傀儡而已。” “妇道人家,撒泼耍赖还能胜任。可是——”先都仔细想了想,担心效果,“她没刀没枪,没有军队支持,没有大臣站队,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哎,这个不是重点。”梁益耳的脸上有抹神奇的笑容,“只要让她紧张,让她闹起来。一旦她为此焦急,必会四处找人声援。到时候,我们主动靠近她,不就顺理成章的成为她的利益代理人了?” 几位兄弟表情各异,他笑了笑,“只要我们手握君主这张王牌,就还有余地。硬的他不吃,软的总要服吧?如果他能看在君主的名头上,给我们几分薄面。事情不要做得太绝,给予相应的让步,我们目的也就达到了。” “如果赵盾仍然坚持己见呢?”先都仍是疑虑重重。 当初迎立新君一事,赵盾被穆嬴打个措手不及。除了预料不到之外,毕竟先君托孤时,穆嬴也在现场。光是背弃先君遗愿这一点,赵盾就无法辩驳。再加“五君子”推波助澜,最后才不得不妥协。恰逢狐射姑外逃,与“五君子”又达成共识。所以,虽然得罪了秦国,赵盾军政一把手的地位仍是稳固如山。 为了实现政治抱负,赵盾谋划了许久。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认真布局。每次召集会议前,都会做足功夫。务求详尽周全,滴水不漏。这一次,他一定会避免重蹈覆辙,从容应对反对浪潮。 所以,穆嬴要想占得便宜,恐怕是难上加难。毕竟,执政大夫有对晋国内政外事的绝对控制权,不是谁无理取闹就能改变。 “赵盾此番动作频频,谋划长达半年之久,笼络了不少人心。”箕郑父也想了很多。现在的情势,和赵盾拥立公子雍时,大不一样。“而今,中下级官吏,均是他的忠实拥趸。新政实施,这些人是直接受益者。他们一定会支持赵盾到底。” “可是这些人,目前还居处下位。”把事情理了理,士榖又觉得己方似乎又有了点希望。“秦军来犯,所有变动只能停滞。他们是到手的肥肉还没吃到嘴里。如果此时出击,他们虽不会站在我们一边,应该也不会公开支持赵盾。” 士榖所说,确有几分道理。虎豹之争,只要是明眼人,绝不会中途掺和。轻易插手,轻者会被利爪误伤。重者,有可能丧命。就算侥幸躲过伤痛,待到胜负已分,站对了阵营皆大欢喜。站错了,就是被清算的下场。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待尘埃落定,再行站队。 这些中下级官吏,之所以不得升迁还紧守位置多年,无非是蛰伏待机。说白了,他们都是精于算计的机会主义者。见利而起,因风而动。如果形势力量发生改变,他们不会贸然站队。 这样的人占据多数,他们是赵盾极力想争取的。就算他们没有及时站队,赵盾赢了,一样会用他们。可是,如果他们公开支持赵盾,两方再次对决,最后是“五君子”赢了。他们一定会为自己的反复无常付出代价。很可能沦为比现在的地位都不如的小吏,甚至被赶出官僚序列。所以,他们不可能是“五君子”的绊脚石。 “穆嬴那里,谁去煽风点火?”箕郑父逐渐认同梁益耳,“不要太刻意才好。” “不需专门进宫和穆嬴接触,否则,容易授人以柄。”梁益耳说道:“只需让地县官员上书,直接呈递君主。之后,我们再四处散播谣言,说是赵盾图谋不轨,企图篡位。独霸朝政,根本不把君主放在眼里。剩下,就是静观其变。” 四人正就此事达成共识之际,突然,一个人影匆匆而至。来到眼前,发现他怒容满面,神情阴郁。 “蒯兄,是谁把你气成这样?”先都定眼一看,原来是蒯得来了。之前叫他时,说是有要事在身,要晚点才到。谁知这一到,竟像只毛发竖立的雄狮般,仪态尽失。向来以翩翩公子著称的蒯得,到底因何事气歪了鼻子?甚至连形象都不顾了。 “真正是岂有此理!”顾不得回先都,蒯得一屁股坐下。想想不对,又站了起来。挥舞手臂,对住墙壁就是一拳。随着一声闷响,四人赶紧围拢过来。 “这是何苦?”箕郑父抓起蒯得的手一看,明显已经红肿,微微渗血。赶忙让侍立一旁的仆人拿来干净的水。为他冲洗后,又用白布把他的手包裹起来。 “消消气。来,先喝口水。”先都赶忙递上热茶。 蒯得坐下来后,四人交换眼神,个个十分诧异。蒯得是五人中脾气最温和的。几乎没人见过,他如此怒形于色。他又号称淡泊名利,一心一意要做个游戏人间的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怒火冲天? “先克这该死的家伙,竟敢把我堇阴的田产夺去,真是欺人太甚!”蒯得怒吼道。 “却是为何?”先都惊呼。蒯得这些年之所以不问世事,也能活得滋润,全赖家底深厚,良田众多。堇阴那块地,是蒯氏名下最大最肥沃的田地。仅此一块,就占据他家产业过半。更要命的是,这块地是先祖所传,地位非同一般。 “说来更是气煞我也!”蒯得不再满足于喝茶,看到旁边有酒,动手倒满一杯,“咕咕咕”的灌进肚子。 第93章阴云密布(3) “蒯兄弟,千万不要气坏了身体。”士榖上来安慰道:“咱们兄弟几人都在此。你把事情原委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先克与他们并无瓜葛,为何无缘无故要占蒯得的祖产,众人都想不明白。 “前阵子,先克去郊外玩耍。为了抓一只兔子,闯进我家田地。”蒯得的语气十分不满,“后来,我的家丁赶到,要他赔偿银两。谁知他不仅不给,还打伤我家仆。仆人回来告诉我之后,我本气他霸道,想要追查到底。后来一想,踩坏庄稼,不是什么大事。损失点钱财,就当自己倒霉,赌钱输了银子。” “谁曾想——”说到这,蒯得的声音变得高亢,眉头纠结起来。“前几日,来了一帮人,气势汹汹的说是要丈量土地。量完就算了,还说,有人对其归属有异议,所以要提供地契,拿去核实。家丁报与我知,我与对方据理力争。当场将地契拿给他们看,表明这是祖传之物。而且,上面清楚记载所属人名字,何来异议之说?” 他看向四人,四人均点点头。他们都很好奇,怎么跟先克搭上关系的?蒯得顿了顿,“这些人,见说不过我,便走了。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是,就在昨天,来了一队人马,堂而皇之的将田地圈占。还派人驻守在四围,说是官府征用,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如何得知是先克所为?”梁益耳也不冷静了,抢着问道。 “我当时就气炸了。昨天到刚才之前,我四处打听,终于弄清楚了。”蒯得的胸口起伏上下,可见情绪之激动。“是先克,就是他!踩坏我家庄稼,没有半声道歉,半点银子补偿也就罢了。还用官家名义,抢我祖产。这是何道理?明摆着欺负我不成?难道先前的踩踏只是试探?见我软弱可欺,所以变本加厉?” 将事情原委说完,他“嗖”的一下起身。在屋子里大步来回,走来走去,把地板踩得‘嗒嗒’作响。似乎这样,才可将他满身流溢的怒气倾泻而出。 “先克真是……蛮横霸道至极!”蒯得所说,先都第一个站出来声援。“可恶,可恨!” “仗着赵盾在背后给他撑腰,肆意妄为。德不配位,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先克年纪轻轻就居高位,士榖本来就不满。听到这,更是气红了眼。 “不应该啊。”梁益耳想了想,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明明他有错在先,踩踏了你家的农田。不道歉就算了,还明目张胆的抢占,说不过去啊。”就算先克霸道,也不必在这件事情上发挥吧?自己理亏在前,对方不追究,也就算了,哪有倒打一耙的道理? “梁兄,你是不了解先克的为人。”关于先克,同是先氏族人的先都最有发言权。“小时候,他和叔伯兄弟一起去郊野玩耍。明明是堂弟先抓到野鸡,他后来才到。到之后,他拿着野鸡,招摇过市,人人都以为是他捉到的。长辈问起,他说野鸡是他抓到的。长辈本疼他,更因此对他宠爱备至。” “争夺六卿,我们落败。事后,我与仆人外出,正好与他正面相遇。他竟不顾而去,招呼也没和我打。虽说先氏两宗政见不一,来往很少。可是,我毕竟是他叔叔啊。听闻此事,我父亲时常长吁短叹。说是计不如人,莫怪人看不起。我气得和父亲争执,反被他数落,说我智谋才气不如先克。”先都有几箩筐的苦水要吐。 “上次还听你说,你们两府的家丁还差点打起来。又是因为何事?”梁益耳问道。此时正是声讨先克的时候,干脆做个回顾总结。 说到这事,先都更来气了。“我与府上家丁一同郊游。有片桃林十分好看,我们先到。见左右没人,便将兵器摆开,准备比武射箭。刚刚布置好,先克带着几个仆人来了。开始说要和我们玩耍,我们不理他。” “他们几个仆人硬要来。结果不小心,有个人被我们的人推倒。这下不得了了,全部人都上来,扭打成一片。先克更是发狠,说是他们不高兴,我们也别想玩。结果,打了几下,大家的玩兴都败了,只得不欢而散。” “说起来,都是孩子心性的耍赖。”梁益耳说道。 抢东西争地盘,不尊重长辈,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顶多算是莽撞冲动,再加任性无礼。这些行为与今次所为,不可同日而语。夺人祖产,绝非一时冲动。两次三番派人前去,无中生有,编造理由,明显是有计划有预谋的。 在新老两派亮剑的关键时刻,先克怎么会做这等不着边际的事情?难道他是故意激化两派矛盾?梁益耳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避免被一时的怒火遮住眼睛。“踩踏蒯兄弟的祖产,发生在先克已从外地探访归来之后。他出差归来后,行事比原先沉稳许多。照理不应该如此恶劣才对。” “我的军师啊,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遗余力的为对手开脱?”先都颇不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先克任性冲动,岂是短短一个月就能改变?我说的,还是他没有升至中军佐之前的事。今时不同往日,地位比从前更尊贵。只要他不招惹幼主,不与赵盾决裂,谁还能奈何他?正因为这样,他才肆无忌惮。” “先都兄弟误会了。”梁益耳赶紧澄清道:“在下只是觉得,事情在此刻发生,颇不可思议。就算没有参与赵盾整顿内政的一系列方案的起草,群臣大会,先克也在场。他应该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赵盾已经牢牢掌握主动,要剪除我们的羽翼,而且是十拿九稳。既然如此,他何必横生枝节?难道中间有什么误会不成?” “哪有什么误会?”蒯得的满头满腹都是愤怒,他大声强调,“我已经打听清楚,千真万确。这些将我家田地单独划列,还守着不让外人入内的军士,就是先克派去的。踩踏麦田之事,我问过府中上下,确有其事。当时先克还带着四名侍卫,就是先府的四大护卫。” “我还带着管家偷偷见过先克。管家亲口确证,当日闯入田地的就是他。我的管家,还被他手下侍卫踹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幸好有点功夫底子,才没落下内伤。” 蒯得自问,已经做过详实调查,事情一目了然。人在屋里呆着,偏偏祸从天降。 先克此举,无疑是在他们对赵盾的雷霆手段极端不满,因而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又添了一把柴。 “如果是这样,先克真正是逼人太甚。”梁益耳这才下了结论。 蒯得一向温和宽厚。人虽风流不羁,遇到大事,还算稳重。据他所说,整个事件,从起始到结果,他都仔细查问过,而非凭空臆测。这样看来,先克的行为,真正是不可原谅了。 这可是蒯氏祖先留下的基业,意义大大超过田地所值钱财。这样明目张胆的霸占,实在是目中无人,可恶之至!明明自己有错在先,不思悔过就算了,还平地起波澜。这样明火执仗的抢劫,与盗贼何异?如此胆大妄为,不就是仗着自己大权在手,无人望其项背,所以气焰嚣张至此? 第94章阴云密布(4) “先家两代将军皆清正寡欲。即便如此,还有主君赏赐。累积下来,田产、财币也不少。为何先克偏偏要抢蒯兄弟这块祖产?难道是要代替赵盾释放什么信号?”听完来龙去脉,箕郑父沉思良久。实在找不到先克无理取闹的理由,只能归为别有深意了。 “难道这是他们的试探?”士榖也在想,先克是怎么了。在如此敏感的时刻,来这一招?“难道说,像前一次一样,先克是赵盾派出的奇兵。作为先锋,试探我们的底线。测试我们的反应,然后……” “如果这样的话,下一步会是怎样?”顺着士榖的思路,先都追问到底。 “下一步,可能就是你、他——”蒯得不由得指了指其余四人,“或者我只是他们的第一个标靶。接下来,他们还会继续扩大范围也未可知。” “事情未必如此严重。”梁益耳没有那么悲观,“赵盾动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多方求证。无非是想打着除旧弊的旗号,夺走我们掌握的众多人事权。他如此小心谨慎,要的是一击即中。他处心积虑,要的是大权。他要实现的是他的个人野心。” 想到这,梁益耳觉得,先克之事,可能与赵盾关系不大。“我们的个人财币田产,对于庞大的权力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他要的是权力集于一身,我们的三瓜两枣还入不了他的法眼。” “依梁兄所说,只是先克一人所为?”梁益耳行事冷静,博闻强识,看问题清晰透彻。先都向来对他非常敬佩。可是,心头还有疑问,“先克是赵盾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对象。如果此番仅是他个人所为,他难道不清楚,此时的行为,是给赵盾造成困扰,而非助他一臂之力?” 先克此番作为,就算是在对手眼里,也是毫无章法的制造混乱,自毁前程而已。 “多少父母用心栽培孩子,难道个个孩子都成龙成凤,光宗耀祖了?”梁益耳对先克的看法,没有先都、士榖、蒯得三人如此不屑一顾。但是,如此年轻稚嫩上到如此高位,梁益耳对他也是不以为然。 “一个人,必须历经种种考验,才会成长成熟。先克年纪太轻,拥有太多,集众多宠爱于一身。他事事顺遂,便不知处事边界。更不会考虑自己的行为,会不会给别人造成困扰。赵盾的苦心,他或者明白一二。可是他终归是堂堂中军佐,赵盾总不能当他是三岁孩童,时时派人盯着吧?” “依我看,先克就是个惹祸精。从前,在朝堂上说话不知所谓。后来学乖了,话少了。赵盾又派贺文助他立功。刚刚说他懂事了,现在又闹出这等事情来。说来说去,不过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士榖恨恨的说道。 “不管是先克擅自作主,还是赵盾的授意。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梁益耳分析的头头是道,蒯得听着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母亲年事已高,父亲早早去世。家中就他一脉单传,祖宗基业如果在他手上丢失,实在没法交待啊。“丢失祖产,我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说着说着,这个向来自命不凡的公子哥,眼泪竟夺眶而出。第一次,他恨自己,平时只做些无用功夫,虚掷光阴。如果上进点,手上握有更大的权力,也不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蒯得兄……”先都与蒯得最为投契。见他如此,他也心有戚戚。一把抱住蒯得。 这两日,为了夺地一事,蒯得可谓是身心备受煎熬。发誓要找到真凶,以为凭一己之力不行,还有“五君子”合力,定可将对方打倒。谁知,竟是惹不起的主。满腔怒火忽然被浇熄,化为满肚子委屈。 想到蒯氏发家之地,三代人苦苦耕耘。到了自己手上,却莫名其妙的失去。没有理由,无处申诉,怎能不憋屈愤懑?他是讨厌嫉妒先克没错,可是也没有公开跟他过不去啊。为何偏偏要选中他来下手? 想到这,这个七尺男儿,竟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他一把抱住先都,把头靠在他肩膀,眼泪‘吧嗒吧嗒’的滴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蒯得的眼泪,看在四人眼里,滴在他们心上。 自从赵盾执政以来,他们遭遇的种种挫折,一幕幕的在他们脑海回放。 巅峰已在招手,情势急转。刹那成空,浮云掠过,转眼即逝。他们退守一方,仍不得安宁。赵盾步步逼紧。他挥舞利剑,欲斩断他们的根基。失去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失去的比蒯得多得多。祖宗基业在他们手上,不仅没有发扬光大,反而渐渐萎缩。退至角落只能立锥,还不知以后会不会逼到没有活路。 两虎相斗,此消彼即长,此长彼即消,没有****可以走。“五君子”在失去军事大权的那天起,注定了,随之而来的任何一次对决,他们都只能处于下风。当初是手无寸铁,双方肉搏。后来则是对方手上多了兵器,他们只有尖牙利爪,血肉之躯。如何对抗钢铁利刃? 偏偏对方是只锐意进取的猛虎。有了兵器,便要借此占据更多地盘。要山川溪流,要萋萋芳草地,要寂静山林。还要对这片土地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造。他们敌不过,节节败退。只想寻个洞穴,度过余生。 这在此时,同伙被咬伤。这不能不让他们联想到自身的安危?惊弓之鸟,看到弓箭,即从天空坠落。因为胆子已被吓破,器官衰竭。此时的他们,如同吓破胆的鸟儿般,瑟瑟发抖。 蒯得的遭遇,令他们涌出同病相怜的心酸。这些心酸,被蒯得的眼泪浸没,进而扩散,填满他们的内心。明明天朗气清,他们的世界却是天昏地暗。抬头看,天宽地阔。低下头,他们却无路可走。 赵盾执政以来,他们的失望、愤懑、酸楚、苦闷,经过蒯得眼泪的洗涤、蒸煮,熬成一锅五味杂陈,苦涩异常的粥。这锅粥,被煮得越久,味道越单一,越纯净。失望被蒸发,酸楚被带走,苦闷在流失。最后,剩下愤怒越燎越旺,直至将他们统统淹没…… 同病相怜,引发成同仇敌忾。他们已在悬崖边。如果再不放手一搏,被推落只是时间问题。如果放手一试,或者结果相同。又或者,还有一半胜算。 除了蒯得来到之前,他们已经达成的共识之外。五人又酝酿了新的方案。这个方案大胆、阴险、狡诈,却无人有异议。连一向最冷静自持的梁益耳也一反常态的支持。 当他们将刀锋对准敌人的时候,他们或者曾经想过,终究会被清算。下一刻,利剑必会朝他们头颅挥去。与沙场决战同理。上了战场,游戏规则便已制定好。 所有人都概莫能外——要么挥刀向敌人,要么被敌人砍死。每砍倒对方一个人,你活着的机率便增加一分。你无法预料对方的刀剑何时靠近,你只能把握眼前。比对方先出招是你求生的唯一途径。 所有的对决,都是赌。赌意味着——与机率相生相灭。 这一次,“五君子”赌上他们的所有。 第95章弱者求情(1) 收到秦军来犯的情报,赵盾迅速召开内阁会议,讨论应对之策。 会上,所有人都认定,秦军此番来意明显。目的是为了报复当日护送公子雍至令狐时,被晋军偷袭之事。他们在事发数月后才出兵,可见准备充分。必是粮草充足,武器锋利,将士士气高涨。所以,一定要避其兵锋,不要正面应战。 众人商议后,统一意见为:稍做抵抗,允许对方占到一些便宜。待其锐气渐平,骄气渐盛时,我军再发起进攻。一来,让对方满身怒火得以发泄;二来,可麻痹对方。待其骄傲自大,我方可以最少代价赢得胜利。 对策已定,六卿各就其位。荀林父被任命为此次应战主将。由他调动军队,部署作战。 战事要起,赵盾心情复杂,有点坐立不安。一个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他不担心输赢。晋军的战斗力,过去几年,秦军已经领教过。此次是晋国理亏在先,所以,不会以实力相逼。就算进攻,也是点到为止。否则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将来局面更难收拾。相信秦国君主也明白自己的实力,见好就收。 赵盾的烦恼在别处。 秦军打来,原本已经箭在弦上的内政举措,被迫中断。这个就算了,大不了推迟延后。毕竟已经形成定议,不会再改。 可是,这几天,陆续有地方官员写信到绛都。信中称,他们已经听闻,朝中召开大会,对他们的处置已成定案。他们认为,这些处罚太过严厉。仅靠明察暗访就定了他们的罪,有以偏概全的嫌疑。 就算是光明正大的进到县衙的调查,他们也并非一无是处。偶尔疏忽或有纰漏,在所难免。如果不给犯错之人改正的机会,以后谁还愿意为朝廷效力? 这些上书,多是替自己辩解。他们抱怨打击面太大,希望再给机会,让他们戴罪立功。 最可气的是,这些书信全部署名君主。明明知道赵盾是执政大夫,就算君主亲政,这些事情也是由他经手。何况,君主还是个四五岁的孩童,他能决定什么? 这些人的用意非常明显。在群臣大会上,每个地方所犯事项,都清楚明白的罗列出来。对他们的处理,都有明确依据,还有众位官员见证。既然如此,他们还来指责抱怨,分明就是针对赵盾了。他们对赵盾十分不满,对他的指认不屑一顾。他们的言外之意是——赵盾一意孤行,行事太过偏执,不够宽容。 赵盾很委屈。做了许多工作,无非是要祛除动摇治国根本的顽疾。他的出发点绝对是好的。可是,却因此成为众矢之的。除了委屈,他还生气,甚至有点泄气。 随着信件越积越多,又有一些说法在宫中流传。说是赵盾想要借此次惩治地方官员的机会,清除异己,专擅国政。如果不限制赵盾的权力,将来君主可能沦为傀儡。这些流言不知源头出于何处。总之,传得沸沸扬扬之后,渐渐为赵盾所知。 此情此景,触动了赵盾关于“令狐之役”的追忆。众所周知,是他下的决策。晋国背信弃义,偷袭秦国军队,直接引发了此次秦军的报复。可是当初,他也是一腔热情,想要为晋国挑选最有德行、最有才干的君主统领国家。他自问尽心尽力,心无杂念。 没想到竟被自己人算计。他们怂恿穆嬴,在朝堂之上,声泪俱下。还教她以死相逼,苦苦纠缠。赵盾被逼无奈,不得不使用武力,将秦军和他大力拥护的君主拒之门外。 事后,他反复问过自己,为什么竟败在一个妇人之手?是,他太轻敌。对情况估计不足,对手持先君遗愿的孤儿寡母完全没有纳入防范范围。是他亲手制造了自己的狼狈之极,不能把责任推托给别人。他被骂成盗取国政的奸贼,那是他执政生涯的第一次危机。 这一次,又是谁在背后主导这一切?难道说,他们还想利用穆嬴大做文章?今非昔比。除非君主发话,否则无人能改变他做的决定。无论如何,这些人势必要推出他们的代理人,跟赵盾摊牌。这一次,绝不会是穆嬴。那么,新的“穆嬴们”会是谁呢? 赵盾还在冥思苦想。家仆来报,先都将军求见。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也好,他倒要看看这回他们如何表演。 “见过大将军。”先都恭敬的说道。坐下之后四围看了看,宽敞亮堂,环境清幽,布置得颇为雅致。 “先将军很少光临。此番到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先都东看西望,赵盾不禁开口调侃起来。 “大将军过谦。堂堂将军府,岂是寒舍?”先都满脸堆笑,“是属下见识浅陋,为将军府气势折服,不觉多看了几眼。让将军见笑了。” “先将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了。”赵盾开门见山。 “大将军果真是明眼人。既然如此,属下也不绕圈子。”先都说道:“秦军就在眼前,双方有一番激战自是免不了的。外敌当前,内部稳固更是首当其冲。”说到这,先都停了下来。 “先将军有话不妨直说。”赵盾大约猜到接下来的话题是什么,他让先都揭开谜底。 “最近,许多地方官员上书。说是对他们的处置太过决绝,希望能给他们机会改过自新。”赵盾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先都猜不出他到底作何想法。想着既然来了,话说清楚才好。“不知大将军是否已经知悉?”毕竟上书直达君主,先都猜测,赵盾有可能还不清楚。 “哦,略知一二。”赵盾装作漫不经心,“不知先将军如何看待此事?” “依属下拙见,目下外事紧急,内部不可再生变动。既然地方官员已经上书求饶,何不给他们一个机会?”先都看看赵盾,看他没有反对,继续道:“而且上书的不只一个地县。算起来,有官员抵达调查实情的地方,都有反应。众多书信,频繁上达,可见所指皆是人心所向。请大将军务必重视。” “他们的书信是直接呈递给君主的,那要取决于君主如何处置了。”赵盾淡淡的说道。 心里想,刚才我还在猜是谁在背后使坏。想不到,你们倒主动上门来了。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打自招?要不是你们这些搅局者在后面指挥,这些懒散渎职的官员怎会如此默契?积极上书?让他们将地方民情上报,都是找尽理由,推三阻四。此次如此步调一致,积极主动的“以大局为重”,说是没人煽动,鬼才相信? “大将军说笑了。”先都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笑,“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您才是执政首席?再说了,君主年幼,尚未亲政。字还未习,怎能处理国事?” “可是他们的书信只呈递给君主。我怎好胡乱抢过君主的职权,自作主张?岂不是有擅权之嫌疑?”赵盾心中冷笑。这些人,一会指责他独断专行,一会又要他来定夺决策。如果他接过这些事项,就是落人口实。他学聪明了,绝不能入了他们的道。 “大将军本来就是代主摄政,何来擅权之说?”先都慢慢明白过来了。赵盾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现在,他是用他们的盾抵挡他们的矛,让他们无从下手。 第96章弱者求情(2) “最近,本帅倒是听到不少这样的传言,还颇有愈演愈烈之势。”赵盾深深看了先都一眼,“我看,我还是什么也不做的好。静待君主指示。他要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否则,留下话柄,惹人不快。” 赵盾的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你们上书给君主,听他发落便是。可是,君主连什么事情都不清楚,他能说什么?除了赵盾,谁敢代替君主发令?谁敢私下行动,就等着被定个冒犯上官的罪名。事实摆在眼前,最终还是要赵盾出面才能打破僵局。 他们之所以上书国君,无非是想寻个空档,含沙射影。避开锋芒,从外围远攻包围赵盾。结果问题最后又绕了回来,还是要赵盾发话。他们是自己给自己脖子套根绳子,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将军万万不可。”赵盾口气消极,先都一听,急了。“如果置之不理,这些人联合起来,消极怠政。小则影响百姓生计,大则国家动荡。大敌在前,若内政不稳,恐怕局势大变啊。”没办法,只得晓之以大义,用这个激将赵盾。赵盾口口声声最重视的是国家百姓。如果不采取行动,造成混乱,他堂堂执政大人就难辞其咎。 “这些人,因为自己犯错,请求从轻发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要以此要挟。如果因此造成局势动荡,他们才是罪魁祸首。”赵盾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谁挑的事,谁去灭火,他不背这个锅。“一旦形势恶化,影响到我国对秦军的作战,我一定会动用军政两权。找到始作俑者,处以极刑,决不姑息。” 想用国家大义绑架他,他们也太看轻他了。士别三日,还能被人刮目相看。他赵盾,经过几次三番的血泪洗礼,早已不是惊慌失措的毛头小子。他知道怎么利用手上的资源,牢牢守护自己的地盘。 晓之大义不成,只能改为怀柔。“大将军息怒。”先都连忙宽慰道:“这些人,如果企图以百姓民生相逼,确实是大大的不应该。”没办法,只好顺着赵盾的话,“可是,属下心知大将军心系国事民生,所以才有一番为获知民情,不遗余力的实地调查。发现问题后,又提出议案进行整顿。大将军的一番苦心,相信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说完这些话,先都自己都觉得讶异,何时自己竟如此圆滑了?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委屈也好,心口不一也罢。总之,要的就是赵盾松口。 “适逢多事之秋。如能暂缓对他们的惩处,给些商量的余地,牵涉人员少些,棍子落得轻些,相信他们定会感激大将军的手下留情。也一定会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痛改前非。这样一来,既不影响内政稳固,三军将士也可心无旁骛的迎战秦军,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完先都的一番话,赵盾略感意外。先氏这一宗,自文公归国继位以来,没有得到重用。襄公军改时,他们才被重新纳入视野。虽然“老臣派”处于下风,毕竟还有三人位列六卿。先都虽未入列,也在军中任要职。再加上与“五君子”关系紧密,也算是顺风顺水。 先都一宗已经连续三代远离权力中心。相反,先克一门则是平步青云,如日中天。究其原因,也是政见不一,各为其主。前者选错阵营,才走到日渐衰退的地步。 先都如此低声下气,温言软语的劝告,有点打动赵盾。 秦军不日将兵临城下。虽说预案已经定下,厉兵秣马也是有条不紊的在进行。但是战争不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此简单直观。两国对阵,表面上是坚兵利器的交锋,背后则是两国内政军事的较量。如果晋国内部有什么风吹草动,势必影响到将士士气。 此次秦军定是士气锋锐无疑,晋国只求平安过关。假如,内部这些事情被有心人利用的话,很可能造成前线作战军士人心浮动。一旦为对方察觉并捕捉到,有可能会乘势追击,扩大战果。这对晋国的未来,包括赵盾一心致力的革新事业,都是隐患。 因为有所求,所以不得不考虑周密。被囊括的因素,既是决策的依存,也会成为决策者的软肋。 “先将军说得在理。”赵盾也是人,他也喜欢有商有量,而不是针锋相对。可是,当着群臣大会做的决定,岂是说推翻就推翻的?将来他要如何统领群臣?只能用缓兵之计,暂时维持局面。待战事结果明朗,再腾出手来,一心一意治理这些不服。 “这样吧,我去面见君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他们上书所说,要如何减轻处罚,减到什么程度,看过才能下结论。” 赵盾已经同意退一步,先都也不好逼得太紧。两人再叙些客套话,先都便告辞。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赵盾正在“丝纶阁”审阅公文。忽然,书吏匆匆来到身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走到门口,看到先府的侍卫刘进。他的神情很是焦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头紧皱,长吁短叹。一会左手握右手,一会右手反握住左手。 “打扰大将军。”刘进恭敬的说道。 “发生什么事?”先府的侍卫找他,这件事情太不寻常。通常有事都是先克自己来的。 “我们家少爷——”刘进顿了顿,这样的场合,说少爷似乎不妥。他改口道:“先将军一夜未归。府里上下找了一早上,还是不见。只得禀告大将军。” “一夜未归?”赵盾闻言,皱了皱眉,又问道:“从前有过类似情形吗?” “有是有过。从前将军和朋友约好玩耍,玩在兴头,便会如此。”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刘进补充道:“可是,总会提前告知我们四人。又或者是,我们也陪同前去。可这次……” “这次是与何人出门?何时出门?”赵盾也急了。先克已经不是小孩,出去哪里也没个交待。下次见了他,一定要好好训斥一番才行。 “昨日用完午膳,将军便一人外出。小的问过门前侍卫和管家,并没有人来找过将军。然后——”刘进努力思索,把已经筛选过的种种可能,一一过滤。脑子理清了,接着说道:“直到晚膳,仍不见人。今日一早,夫人吩咐府上仆役,到各处别业、田地、农舍,都找了一遍,还是不见。只得派小的来宫里打听,看将军是不是直接到这来了。” “他一人外出?没有坐马车?” “没有,将军独自骑马就出去了。”刘进问道:“大将军今日可曾见过我先将军?或者是其它人可曾见过他?”先府的地盘都翻个遍,只有这一处没法翻,只能寄托在赵盾身上了。 “昨日上午,我曾与他碰过面。”赵盾越发觉得事情不寻常。他把刘进拉过一旁,低声说道:“先将军的事情暂时不要声张。你先回去。严令府上大小,此事千万不可外泄。切记切记!我会派人在宫里打听,一有消息就告知府上。” 目前暂不清楚,先克是何原因没有回府。如果的确是一时贪玩,一旦传出去,对他的声誉影响不好。如果是别的……赵盾不敢想,也不愿意多想。 “谨遵大将军命令。”刘进退后一步,朝赵盾深深作个揖。“劳烦大将军,请一定要找到先将军。”说完,他扭头就走,迅速消失在赵盾的视野。 第97章弱者求情(3) 刘进走后,赵盾回到座位。他逼自己冷静下来,想了好一会。最近事情千头万绪,在这节骨眼上,先克竟然失踪?难道是巧合?先克刚好又犯上贪玩忘事的毛病了?他摇摇头。他还没去查问,已经料到,先克在宫中的机率非常之小。 如果入宫,必定官服在身,乘坐马车而来。先克昨天外出,必定是便服出行。再怎么匆忙,入宫的礼节还是知道的。起码回府换身衣服吧?可是没有,他没出现。按刘进的说法,到现在为止,他离开已有一天。整整一天,足以发生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到这,赵盾坐不住了…… 幸好,这次对秦作战,没把臾骈和郤缺派出去。赵盾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他们叫来商议。他正想叫侍卫通知二人到他的官署,又觉不妥。此事不宜在此讨论,去哪里呢?不,还是叫二人先过来,万一先克就在宫中呢? 赵盾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这般失魂落魄。他隐隐不安,又强行将按下。他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脑子却不听使唤。老是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提醒他,可能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不祥的预感在扩大,慢慢占据他的全部身心。他拼命抵制,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先克有一身武功。经过一个多月的磨练,他已长大不少,不会像从前那般任性冲动了。他是堂堂中军佐,晋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会的…… 几番挣扎犹豫,他叫来侍卫。要侍卫面见两位将军,请他们帮忙去各宫门低调打听,是否有人见过先克。他在这里等他们的回报。 呆在原地的赵盾,心急如焚。成沓的公文摆在面前,他命令自己去除杂念,专注文件。可是,就算他用双手将头固定在文牍上,眼睛直视上面的字句,心却不由自主的飞到九霄云外。他努力厘清思路,脑袋却像一锅粥。沸腾着,翻滚着。各种臆想混淆杂陈,粘成一块。理不清,分不明。最要命的是,锅底的温度仍不断升高,熏得他发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这样呆愣的。无人打扰,周围静得他都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他站起身,扭动脖子,发出“咔啦”一声响。原来是他坐得太久,身体都僵硬了。 他试着走几步,来到窗前。日已偏西,天色昏暗。竟有一抹彩霞,晕染开来。残阳弥漫,一只白鹭飞过。所经之处,仿佛红纱巾上缀着的点点白花。流动翻飞,余韵无穷。他的眼睛跟随白鹭游走,渐渐红幡收尽,白鸟隐去。 “大将军!”忽然一个声音划破寂静,赵盾吓一跳。回头一看,是臾骈。 “怎么样,人找到了吗?”赵盾脱口而出。 “我们问遍各守门卫士,宫中内侍。今日之内,无一人见过先将军。”郤缺一扫平日的淡定,语气不稳。 “走,马上去先府。”赵盾转身便往外走。二人迅速退后,给赵盾让出一条路。赵盾交待道:“臾将军,你去我府上,请贺文和你一道去往先府。我们在那里碰面。” “是。”臾骈得令,看一眼赵盾。赵盾会意,侧身一边,让臾骈先走。 赵盾和郤缺先到的先府。门前除了例行守门的卫士之外,还有一个戴头盔,身穿铠甲的人。他在急速的来回走动,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大将军,郤将军,你们可来了。”一看到两位将军,此人兴奋起来,连忙过来打招呼。 “刘进,你为何这副装扮?”中午赵盾刚见过刘进,并不是全副武装的架式。 “小的——”没想到赵盾会问起这个,刘进解释道:“我想,如果需要外出,这样会方便很多。”他在门口已经徘徊了一下午。不见少爷回来,估摸着还得外出寻找,于是提前准备好行头。 “府上情况如何?”赵盾走近后,低头问道:“老夫人还好吗?” “不好。”刘进的肩膀下垂,一声叹息道:“已经晕倒了两次,醒来就问少爷回来了没。”时间越往后推移,各种胡乱揣测越多,不安会慢慢将人侵蚀。刘进摇摇头,“夫人也是。昨晚就嚷着要去找少爷。今天一天,滴水不饮,粒米未进。” 赵盾重重叹了口气。一抬头,看到一块匾额——“万古流芳”四个字,在夜色中,闪着晦暗的光。此刻,府中只剩两位将军的遗孀。她们全力抚育先克——这个寄托整个家族未来的孩子。而今,身为家中的顶梁柱的他,却不知去向。两个妇道人家,全部心血,余生期望,尽系于此。先克失踪,想必她们的世界已经崩塌,精神处在悬崖边缘。 两人由刘进引入府里,坐在大堂之内。赵盾交待,千万不要惊动两位夫人。他命刘进将阖府上到管家,下到园丁,包括四大侍卫在内,全部集中起来。关上大堂的门,赵盾开始发问。 “你家少爷,近日可有异样?”赵盾看向车夫。 “少爷按时进宫,按时下值,不见异样。”车夫恭敬的说道。 “最近是否有人到府找他?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人,或是稀客之类,拜访过他?”赵盾想,从来访的人员入手,可能会有线索。 “回大将军的话,最近五六日,除了日常普通接洽,无人找过少爷。”管家毕恭毕敬的上前回话。 “日子照常过,也没什么特别的人找他,那他为何外出?总不能心血来潮独自去玩耍吧?如果是办正经事,我怎会不知道?”赵盾的话,一半是向众人提问,一半则是自言自语。 众人都回答不上来,只好沉默。小厮杂役们,有的慌得手扯衣角,有的互攥双手,相互打气。少爷不见,本就怕是自己哪里没做好,到时候怪罪下来。更何况,还请了权大如天的大将军来过问。对他们来说,赵盾的到来,如天神降临,威严无比。个个吓得面色发青。 僵在半空的气氛,被一阵敲门声打破。原来,是臾骈携贺文赶来了。 四人相互点点头。郤缺将目前为止,已经问过的事项,已知的实情,低声告知臾骈和贺文。 贺文来到之后,并未马上出声。他环顾四周,看向屋里的一干人。小厮杂役女仆们,个个低下头,战战兢兢。管家马夫园丁低眉垂首。四大侍卫的表情最是怪异。他们脸上有担忧、焦急,似乎又若有所思。他们两两相望,眼神接触后又快速闪开。有人欲言又止,有人摇头,有人眼神警告对方。他们似乎在沟通什么,又不便说与众人知。 赵盾还停留在自问自答当中。既没人找先克,他为何外出?如果是有人找,这个人怎么可以不通过侍卫直接找到他?难道是同僚?两人早已约定好,所以先克按时赴约?如果是这样,应该就是熟人。 这时,贺文凑到赵盾耳边,低声说着什么。说完之后,贺文退往一边。 赵盾的眼睛对着人群,慢慢巡视。从最左边第一个,扫到最后一个。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四大侍卫都不敢抬眼,纷纷低下头。 “今天下午,贵府的刘进跑到我的官署,找到我。他跟我说,你家少爷不见了。整整一天,不见踪影。听到此事,我马上派臾骈、郤缺两位将军,将宫里翻了个遍,还是不见人影。我马不停蹄,晚饭还没吃。赶到府上,把大家叫到一起,想要问个明白。” “如今,军政两方,事情繁杂。我已疲于奔命。”赵盾说道:“可是,由于牵挂贵府少爷,我急急赶来。还把我府上的贺总管叫上,就是想帮贵府分忧。将军府,两代精忠报国,只留下一丝血脉。现在两位妇人,备受煎熬。” “在场之人,除了我们四位,都是吃先府饭,拿先府薪俸的人。看你家老夫人如此年迈,还饱受折磨。你们知情不报,于心何忍?”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严厉,字字带枪夹棍。? 第98章弱者求情(4) 贺文将观察到的情形告诉赵盾时,赵盾神色一凛,便想发作。可是一想,此处毕竟是先府,不是他的地盘。只得迂回曲折,逼知情人说实话。如今已是风头火势,万分紧急。竟然还有人不肯说实话。一想到这,他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只听“扑通”一声,四大侍卫全部跪倒在地。他们口中大叫“小人知错”,之后,便都埋头不起。 “统统起来。”此时,赵盾已是万分不耐。他大声说道:“刘进,你,起来说话。” 被点到名的刘进,豆大的泪珠已经滚落面庞。他站起身体,嗫嚅道:“不是小的们不说。是老夫人严令……此事,不得同任何人说起。” “是何事如此紧要,不能同任何人说起?既然不能说,你四人刚才为何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欲盖弥彰!”赵盾瞪着刘进,眼睛冒火。“不管是什么事,只要与你家少爷有关的,全部给我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明白。任何人,不可有丝毫隐瞒。否则,军法处置!”情势紧急,赵盾不得不疾声厉色。 “大将军发话,小的不敢不从。”刘进自告奋勇。他将四人同先克去到堇阴,为捉兔子误闯一户田地,以及随之发生的事件,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全部如实禀告。 “中箭?”赵盾瞪大了眼,连先克受伤这等大事,都瞒着他。“有几日,你家少爷说是染病在家休息,就是在养箭伤?” “正是。”此时,刘进是一句也不敢作假。“其实,少爷不见之后,我总隐约感觉与此事有关。只是,从一开始,老夫人就交待过,不许提这件事。于是我们就……” 说完,刘进又低下头。赵盾环视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人。有几个人刚刚点头,这会也低下头。看样子,应该是照顾先克饮食起居的仆人。他们也知情,只是碍于老夫人的严令不敢说。 “都起来吧。”赵盾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还有一事,是我的观察。或者对找到少爷有帮助……”起身后,王良首先开口。 “都这时候了,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全部说出来吧。”赵盾迫不及待的催促。 “养好箭伤之后,好一阵子,少爷都落落寡欢。”王良说道。 先克的变化太大,四大侍卫都隐隐不安。回想对方黑衣人的嘴脸,他们总觉得事情没完。可是,确实又没有后续。所以,他们只得当成是自己胡思乱想。不久,就抛之脑后。 找不到少爷,他们都心烦意乱。当日他们没有及时阻止事件的发生,万一少爷的失踪与此事有关,他们便难辞其咎。刚才跪下那一瞬间,王良已经泪目。此时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我们以为是病还没好,所以情绪低落。可是,连续好几天,少爷都是早出晚归。” “突然有一天,他一扫不快,像个没事人一样,又恢复了往日的开怀。我想,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令他转变如此之大。可是,又怕是朝中有什么大事,也不敢多嘴问。” “早出晚归?”赵盾努力回想,回到绛城之后,可曾给先克交办过什么大事?要他忙得早出晚归? 这时,臾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赵盾又问道:“除了这件事,关于你家少爷,还有什么知情不报的?” 众人都摇头。赵盾刚才发的那顿火,差点把人都点燃了。除了这件老夫人不准大家说的事情之外,他们再不敢有任何隐瞒。 “既然如此,你们都退下。”赵盾交待道:“好生服侍两位夫人。轮班侍候,多说好话安抚。劝她们好吃好喝,注意休息。切不可让她们有任何闪失。”说完,赵盾环视众人。 大家都点头之后,他又补充道:“老夫人交待的事,还是不能对外说。少爷不见的事,也不可对外说。各人做好自己本份即可。”赵盾命四大侍卫留下,其余家丁各归职守而去。 “自那之后,对方有没有找上门?”既然对方的人如此霸道凶恶,被他们教训了一顿,肯定想要报复。所以赵盾有此一问。 “我请守门的侍卫留意过,并没有看到陌生人来探听消息。”这件事情,刘进特别上心。因为总觉得自己脱不了干系,同时也怕这些人对少爷不利。 “难道就这样算了?”这就颇让人费解了,赵盾问道:“当日对方有没有尾随?” “确定没有。”刘进最清楚,“我将那黑衣人踢倒之后,他便跪在地上。后来,护送少爷回来,我押后。我一直小心留意,确定无人跟踪。”当时,刘进是留了心眼的。所以,断后时,他一直非常小心。 “还有什么忘记说的,再仔细想想。”赵盾看看四人,不放心的又提醒一回。 四大侍卫互相看了看,又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 “你们先下去。密切注意最近几日府门前的动静,交待侍卫要高度警惕。” 四人同应“是”之后,便离开大堂。大堂一下空旷起来,只剩下赵盾四人。 “依我看,先将军的失踪,十有八九与此事有关。”经过这一轮的盘问,郤缺渐渐有了想法。 “目前下结论还太早。”臾骈说道:“不过,如果要查,最近发生在先将军身上的,就只这一件事情不同寻常。此事最可能是诱因。” “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楚,堇阴那块地是谁家的。”贺文将四大侍卫的话翻来搅去,反复咀嚼。“查出这块地的主人是谁,就能找出黑衣人。有了人证,疑惑可解大半。” “还有,王良说,先克那段时间非常忙碌。”赵盾的注意力停留在‘早出晚归’。“臾将军,你去查一查,最近经由先将军处理过的公事有哪些。看看能否从中寻得蛛丝马迹。” “是,属下明日一早就去办。”臾骈大声应命。 “既然涉及公事,我有个小小建议。”贺文看向赵盾,得到首肯后,他对住臾骈说道:“臾将军在查问公事时,不妨多问一句。看看最近先将军可曾吩咐何人做过何事,不管公事私事都包括在内。” “贺总管的意思是……”臾骈不知贺文是何用意。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如果先将军有向先府上下的人交办过什么事情,他们肯定早就说了。所以,先将军忙碌的那几日,可能是调动了军中什么人协助。又或者,他周围亲近的人肯定听到了什么风声之类。府里没有线索,相信官署里总有人知道些什么的。”贺文用的是排除法。府上既然已经排除,那就只能在军中或官署里。 “明白了,我一定仔细调查。”臾骈点了点头。 “那块地属于何人所有,由郤将军去查问。”赵盾说道:“一会出去,你跟刘进约好时间。明日,你俩一起去往出事田地,务必查清楚田地归属。” 郤缺连忙开口应命。 “我们不可能没有头绪的四处乱找。目前手上就两条线索,那就拜托两位将军,务必抓紧时间,尽快查出事情真相。”赵盾看向三人,“另外,此事一定不要声张。多事之秋,再给对方寻个破绽,形势对我们定是大大的不利。”三人点头,他又交待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明天开始,快马加鞭办事。” 四大侍卫和管家守候在外,将四人送出府。直至人影消失,他们才关上门,回到府里。 这一夜,先府上下无人入眠。? 第99章暂时让步(1) 找寻先克的行动,第二天一早便展开。 臾骈找到先克的书吏,找出最近先克处理的公文。又找到经常处理先克交办事情的几名军士和官员,了解先克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另一边,郤缺和刘进,一早就直奔堇阴。 赵盾到“丝纶阁”时,整个人困倦不堪。昨夜,他辗转难眠,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明明身体已经疲惫至极,心却不听使唤。一度难以静置,摇荡不定。直到鸡鸣报晓,他才闭了会眼。一抬眼,入宫值事时间已到。 刚刚坐下,想要打个盹,前方军情来报。秦军来势汹汹,军士气势高涨,武器精锐。我军已经按照原计划,稍加抵抗之后便退后三十里。秦军见我军软弱,欲要长驱直入。秦军已重新安营扎寨,我方正密切观察。看对方动静如何,再行区处。 赵盾叫来几位将领,拿出地图,研究目前双方所处地点形势,力量对比。交待众将,密切关注事情进展。回复来报之后,稍事休息。 忽然,宫中来人传话,说是君主有要事相商。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偏偏君主还要召见,千万个不愿意只得拼命压下,立即赶往宫中面见君主。 一到宫中,只见黑压压站了两排人。定睛一看,除了扶立君主坐在一旁的穆嬴之外,箕郑父、士榖、梁益耳、蒯得、先都,齐齐的站立一旁。赵盾一眼就明白了,今日所为何事。 “见过君主。”赵盾拱手作揖。 “赵将军免礼。”小小君主,自从学会说话之后,就有专人教他学习宫中礼仪,看起来颇有架式。 “不知君主召臣所为何事?”赵盾心如明镜,循例还是要由君主说明来意。 “最近,寡人收到许多来信,均是地方县府官员上书。说是之前派遣人员去往地方,发现他们的许多问题。听闻处置即将下达,却太过严厉。所以,他们请求从轻处理,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不知是何人授意,小小孩童,竟能将一大段话背得滚瓜溜熟,毫无错漏。 赵盾略微想了想,说道:“地方问题,积弊丛生。不下重手,恐积重难返,危及国之根基。”他又看向“五君子”,“君主如认为臣的处置太过严苛,要如何处置才是恰到好处,还望君主明示。” “寡人听闻五位大夫所说,以为颇有道理。不如,听听他们的看法如何?”灵公一边说,一边看向“五君子”。 “愿闻其详。”赵盾答得利落,内心却不以为然。 “大将军口口声声说,地方官员所为,动摇国之根本。依在下看来,此番处置,如此苛责地方,势必人心动荡,无心政务。这才是动摇治国的根本吧。”士榖第一个站出来说话。 “‘民为本,君为轻,社稷次之。’黎民百姓的生计才是国之根本。”士榖所说,赵盾简直是嗤之以鼻。无奈国君在此,不得不耐着性子和他争辩,“这些官员无非是要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已,他们何德何能成为治国之根本?” “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些官员,在地方耕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知犯下大错,主动上书承认其过。他们所求,不过是从轻发落而已。他们的所为,难道全都是十恶不赦,不可饶恕之罪?”箕郑父前来声援。 “群臣大会上,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列得清清楚楚,是非对错也已辨明。在座各位当时也在场。”明明已经得出定论,现在又要翻出来重新讨论。赵盾不禁有些恼火,口气不觉严厉起来。“将百姓性命作为渔利工具,与抢夺财物的强盗何异?” 他走到“五君子”面前,眼睛一一掠过他们的脸庞,又走向端坐在上的灵公,继续道:“这些官员的处置意见,经过群臣大会讨论,已成定案。如果因为地方的几句话,就置一众官员的意见于不顾,群臣大会威信何在?将来君主亲政,形成决议之后,有人照此方法威胁逼迫,如何治理朝政?” 赵盾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灵公和“五君子”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这……”灵公没料到,赵盾的态度竟如此强硬。没人教过他如何应对此情此景。他只能呐呐的,慢慢又沉默下去。 “大将军所说,言之有理。”蒯得走上前,“可是,如今正与秦国交战。内外交困之下,做一些让步,可以缓解眼前的形势。从维持大局的角度来说,减轻处罚也未尝不可。只要跟各位大臣解释说明原委,不至于会损害群臣大会的威严。” “正是。”先都附和道:“非常时期,特别处理,并不违背原则。”上次拜访赵盾回来,石沉大海。先都这才召集四个同伴,将君主请来一起助阵。想到赵盾对他的提议敷衍了事,先都就有些恼火。此刻,说话语气也是非常强硬。 “两国交战,军事比拼为面,国内政局的稳定为里。秦军已经进入我国境内,此时正气势如虹。”梁益耳听出了赵盾的坚决,只得改用这次军事行动为借口。这是目前唯一能用的筹码。对赵盾而言,也是难以掌控的变数。 “如果能暂时缓和对地方官员的处罚,对战事有百利而无一弊。之前,十几个县纷纷上书。昨日,他们又联名上书。眼见声势越闹越大,如果不加以控制,影响的恐怕不只是内政。还可能……”梁益耳故意不把话说完,就是留有余地让众人猜想。 梁益耳说得很婉转,却也击中了赵盾的软肋。这些地方官员联名上书,根本不足以撼动他要坚持原议的决心。裁撤人员,补充新的就是。新旧交替之时,就算有些混乱,最多就是有些事情停摆而已。不作为,总比让这些贪鄙小人胡作非为要强得多。他不相信,这一时半会的功夫,会把老百姓连累到什么程度。 如果没有秦军来袭,身处灵公和五位卿大夫的包围中,赵盾也不会有丝毫退缩。灵公年幼,军权掌握在他手中。最关键的是,那天群臣大会,所有人都在场。一切有凭有据,均有记录在案,并非他一人独断专行。 可是,偏偏秦军的报复在此刻到来。可以说是天要为难他,给他出了个难题。他再信心百倍,也无法算清战场上的一兵一卒,一草一木。他不得不考虑,国内发生的这一系列干扰,对战事的影响。万一对手知悉这一切,己方士兵因此恐慌或士气低落,被别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说起秦国的报复,与他又有脱不清的干系。一旦晋军遭遇惨败或损失惨重,超过之前的预期。赵盾势必要面临更严厉的指责,甚至很大可能——他之前付出努力争取的“骑墙派”全部倒戈,对手全胜。他的结局,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可能…… 君主虽年幼,可是他身边有近侍嬖臣,还有五个虎视眈眈的“君子”在侧。赵盾权力再大,仍要顾及君主的身份和影响。“君臣有别”四个字,突然冲进他的脑海。他从来没有,也无意,对君主不敬,虽然他还是个小小孩童。他抬头看向君主和“五君子”,有种被逼到角落的狼狈。 “五君子”软硬兼施,君主也心甘情愿的为他们发声。显然,五人在一定对君主分析过利害关系,甚至不惜抵毁赵盾。他们的语气态度凝成一股气,环绕包围着赵盾。 如果不是今天这样正面对峙,赵盾可以慢慢说服君主。将五人的动机一一揭示,为自己陈情。可是,他们联成一条阵线,再加上老天爷的神助攻,相形之下,赵盾显得势单力薄。 如果赵盾继续坚持,他的意志坚定就会被解读成冥顽不化。他一心想要开晋国风气的意图,就会被误读为,是为了满足他对权力的追逐。在这小小的宫墙四壁,显然已经没有他的反对空间。? 第100章暂时让步(2) “如果需要给予转寰余地,我要先看看地方官员的上书。”赵盾打定主意,妥协为上。否则君臣不欢,给他人可乘之机。左右近臣都是些小人,在君主耳边煽风点火。这些胡言乱语,日浸月蚀,对未来他与君主的关系非常不利。 想到君臣关系,他联想到——且居兄曾对他提过,先轸元帅与襄公的冲突。父亲赵衰病重卧榻时,也提醒过他——君臣之仪不可忘。他必须试着态度缓和,进而给双方余地。 “寡人会差人送给大将军。”有人在灵公耳边轻轻说着什么,之后,灵公交待道。 赵盾看看灵公,又看向五人。他在心中提醒自己,就算今天松了口,也不代表他要推翻之前的决定。不到最后时刻,决不放弃他谋划如此之久,费尽如此多心力想要达成的远景。“五君子”等人对他的围追堵截有多猛烈,他定要回报相应程度的执著,守护自己的决心。他会不遗余力的捍卫自己的理想,直至分出胜负。 “君主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想着今日还有急事,赵盾着急回去。 “没别的事了,大将军请回吧。”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灵公松了口气。 回到官署的赵盾,后脑勺隐隐作痛。他按压几下,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他闭眼的时候,听到搬动文件的声音。他心里一阵冷笑,原来,他们竟如此迫不及待。书吏一早就看出赵盾脸色不对。他交待杂役小心轻放,接着,一行人便蹑手蹑脚的离去。 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过了一会,似乎有人低声交谈。赵盾扬声道:“什么事?” 那个重重的脚步,像是听到指令般,急急往室内冲了进来。待到赵盾面前时,来人气喘吁吁道:“大将军,我们打听到了……” 赵盾揉眼一看,郤缺和刘进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刘进虽在后,却是人未到,声已达。 “赶紧说说情况。”看到两人,赵盾马上醒了。 “去到堇阴,详查之下,终于得知,那些田地,是大夫蒯得的祖传家业。”刘进连珠炮似的说完。说完才意识到,应该由郤缺回话。于是退到一边。 “蒯得家的?”想起刚才还见了蒯得,赵盾的第一反应是把人名和人联在一起。他皱眉道:“那他们说的什么家丁,恶奴的,都是蒯得家的人?” “正是。”收到郤缺的暗示,刘进说道:“黑衣人我们没有见着。可是,小的问过周围的农户,把黑衣人的样貌描述给他们听。他们说,那人就是蒯大夫家的大管家。” “我们没有上门查问,怕引人注意。”郤缺补充道:“对方如果知道我们前去,恐怕会掩饰什么。所以……” “嗯,你们做得对,”想到这些人的狡猾凶恶,赵盾赞许道:“目前最好低调行事。” “我们还听说了一件怪事。”郤缺说道:“说是前几日,有一伙人,打着官府的名义,声称这块地的归属有问题。不几日,他们便派人将地团团包围起来,不给蒯家的人接近。可是,最近两日,那些人都不见了。” “官府名义?”赵盾想了想,问道:“是谁下的命令知道吗?” “不知道。”郤缺摇摇头,“不过,属下已经派人去查。因为着急将已获知的信息来报,没等到那边回报就过来了。我们这就去查看,是否有消息回报……”两人转身就要走。 “大将军,大将军——”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来是臾骈。平时冷静从容的他,此时上气不接下气。 来到赵盾面前,和郤缺、刘进打过照面之后,臾骈停顿片刻,喘了口气。说道:“我把先将军手头处理过的公事都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异常。问到他左右的人,说是前几日,先将军曾派人去处置一块田地。我已经请他们去找人,找到就来回报。”臾骈想,赵盾必定十分焦急。所以,有了消息就先行赶过来。 “一块田地?”赵盾、郤缺和刘进三人同时惊呼。 “三位都知道田地的事情了?”臾骈以为自己所知他们已经知道,于是问道:“你们所知,难不成与我的相同不成?” “我们追踪到的线索,也跟一块田地有关。”刘进说道。说完,他简单的把他和郤缺得知的消息告诉臾骈。 “看来不是巧合,此事一定跟蒯得脱不了干系。”听完刘进所说,臾骈如此推断。 四人正围绕这块地做各种假设,侍卫来报,有军士求见。 得到准许后,进来两名军士,一高一矮。二人向三位将军行礼,简单说明来意。臾骈迫不及待的问道:“先将军吩咐你们去做什么?”原来,这两人正是臾骈刚才说的,曾被先克派去处理一块田地的军士。 “先将军命我们去到堇阴,把田地圈起来,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高个子恭敬的回话。 “为何先将军要你们圈起来?是何理由?”臾骈更好奇了。 “刚开始是派了另一拨人去。他们是去查这块地的归属。听说,蒯大夫拿出地契什么的,证明就是他家的祖产。本以为,此事就算完了,可是——”说到这,高个子看了看矮个子,继续道:“随后,先将军命我俩带着弟兄,把地占了,不许任何人靠近。” “对方有什么反应?”赵盾忍不住抢过话头。 “我们的人到达那里的时候,对方的园丁家仆都跑过来,企图干扰。后来,我们出示了官府的命令,他们才不敢作声。”矮个子插嘴。 “官府的命令?谁下的命令?难道是先克?”赵盾急得连连发问。 “就是先将军下的命令。”赵盾似乎生气了,两名军士神情紧张。 “除了对方的家奴之外,蒯大夫可曾与你们有过接触?或是当面说过什么?”赵盾已经在吹胡子瞪眼睛了。臾骈见状,接过话头。 “没有。”高个子摇摇头。 “你们天天呆在那?”臾骈问。 “去了几日。前天一早,先将军命我们撤回。”矮个子回道。 郤缺瞪大眼,扬声道:“前天一早?” “是的。那天,先将军派人给我们传话,说是不用再守。”高个子说时,跟矮个子目光交汇,两人都点点头。 “你们值守的几日,发生什么事情吗?”赵盾语气渐渐平息。 “没有。”高个子说道。 “你们先退下吧。”赵盾命两名军士离开。 “官府的命令,竟是先将军发布的?”郤缺感到非常意外。 此刻,赵盾的心情,像打翻了一桌子的满汉全席,各种滋味交错混杂。之前的焦灼还未完全消退,立马又增添了失望、不满、愤怒。 先是得知,先克被箭所伤。后又听说,田地是蒯得的。那一刹那,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些人欺人太甚。他们纵容家奴,故意为难先克,致使先克受伤。那时,他的心一心一意的向着先克。 可是,当他听到,先克竟以官府的名义,下令霸占他人祖产,他又莫名的愤怒了。别人的田地,岂是随意侵占的?以官府的名义发布命令,只为报一己之仇。这是公报私仇。如此任性莽撞,大大辜负了赵盾对他的苦心栽培。 原以为,经过一个多月的磨练,先克已经变得沉稳成熟。谁知道,他还是那么冲动,行事完全不顾后果。生气的同时,赵盾非常失望。失望之余,忽然想起,先克至今形踪不明,心下又一紧。已是第三天,再拖下去,怕是…… 担忧、焦虑、不安,迫不及待的将前面的情绪推倒。取而代之,占据他的心房,生长、蔓延……? 第101章暂时让步(3) “到目前为止,从我们掌握的线索来看——”赵盾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凝滞。可是,事情已是紧急万分,臾骈不得不率先打破沉默。“先将军与蒯大夫的家奴,因误会爆发冲突。先将军受了伤,对方的家奴也受了教训。” “休养好之后,先将军伺机报复。于是,他派人圈占对方的田地,然后……”就这些信息,似乎也不足以查到先将军的行踪,臾骈说不下去了。 “前日一早,先将军交待军士,不需再守着田地。那就意味着——”接着臾骈所说,郤缺分析道:“在前日之前一两日,先将军必定与蒯得有过接触。他们可能已经达成某种共识,所以先将军才会改变之前的决定。” “共识到底是什么?既然共识已经达成,为何先将军不见踪影?”顺着这个思路,臾骈发问。 “共识应当是,对方承诺给到什么,先将军则将人撤走。又或者是,双方约好以某种形式决出胜负。比如打赌什么的……”郤缺继续推断。可是,就算要赌什么,赌完了,人也应该回来才对啊。可是,先将军却不知去向,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将军为何不见归来?”听两位将军来回推测联想,可是自家少爷到现在还没找到,刘进急得大叫。 三人都在沉思,刘进想了想,大声提议道:“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蒯大夫。不如把他请来,问个清楚。” “不可。”沉默许久,赵盾终于发话,“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这块田地,只要一查,便知是蒯得所有。就算先克的失踪与他有关,他也不会愚蠢到自己亲自出马,让我们有迹可循。” 赵盾仔细回想,今日见到“五君子”时的情形。他们都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似乎还带有嘲笑。还有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对,就是得意。他当时想,他们说动君主,把自己逼得不得不退让,所以很得意。可是现在想来,他们的笑,意味深长……难道是?赵盾不敢继续往下想。 “如果不找蒯得问话,我们的调查就走进死胡同了。”郤缺也赞同刘进所说。毕竟,他们迂回得到的消息,到此处,已是全部。如果不提审人证,很难再有作为。 “如果不能找蒯得问话,我们就派人跟踪他。”臾骈左思右想,想出这个办法。 “不只蒯得,”赵盾急急说道:“还有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四人。”赵盾越想越觉得这五人有古怪。他们肯定在谋划什么,必须掌握他们的全部行踪。 “可是这样一来,可能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我们现在等不起啊。”刘进又叫了起来。危急关头,他已经顾不上面前三位都是将军,他只是个无名小卒,要有礼谦恭等等。 “是啊,等不起。”想到已是先克失踪第三日,赵盾长叹一声。此刻,他目光所及,日头已慢慢偏斜。等待的日子虽倍觉漫长,时光却一刻不等人的迅速向前推移。“就算把蒯得抓到面前,就算他真的对先克做了什么,他会承认吗?” 此时的赵盾,仿佛又回到身陷五人包围的憋闷。被逼到一角,束手无策。一日之内,无力感再次造访,他已处在爆发边缘。 “小的失言,请大将军息怒。”最后一句话,口气严厉。刘进吓得赶忙道歉。 赵盾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按着太阳穴,微眯着眼,缓缓开口道:“不关你的事。你寻主心切,可见你的忠心。只是,目前毫无头绪,我们是有力无处使。”说完,赵盾长叹一口气,陷入沉思。 其余三人都看明白了。先克的失踪,眼前这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的痛苦绝不亚于任何人。他眼底的黑影,额头的沟壑,都清楚的告诉周遭人,他因此事已经饱受煎熬。此时,他已处在崩溃边缘,急火攻心。面对现实的无情,欲罢不能,四处寻求出口。 “无论如何,总要做点什么。我们赶紧派人跟踪五人。中途想到什么办法,见机行事。”臾骈比较务实。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做一件是一件。 “对。”赵盾朝臾骈点点头,“现在就派几个可靠的人,紧紧盯着这五人。然后,去趟先府,把先克的寝居翻查一遍,看看有什么可疑的物什。”他看了刘进一眼,“这件事由刘进跟进。记住,切不可惊动两位夫人。”自己都急得窝火,两位夫人更是……不想都知。 “臾骈负责盯紧五人动向,郤缺带人去绛城郊野四处查找。”说到这,赵盾鼻子酸,眼睛涩。“尤其是人迹罕至,树高林密,山高险峻之地……” 赵盾的几句话,无疑是在暗示,先克恐怕已经……其实他们心里多少明白,此时已是非常凶险。如果先克与蒯得有什么约定,就算事后被耽搁,他也一定回府了。他不是小孩,没有迷路的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有家……却不得归…… 三人得令,强压胸中的不祥预感,各自离去。赵盾,对着长篇累牍的地方官员的辩解上书,呆愣了好一会。他目光呆滞,脑袋纷乱。军事摩擦,内政纷争,中军佐不知去向…… 一个人静静独坐一室,忙碌过后,眼前的事情便被无限放大。甩甩头,命令自己集中注意力,想想先克之事的起因。赵盾试图重新梳理思路。 出去玩耍,无意中闯入蒯得家的麦田。先克准备赔钱,无奈随身财币不足。于是提议,请对方跟随他们到府拿钱。对方认定他们是想赖账,气愤难平。于是纠缠先克,一箭射中先克。刘进气不过,教训黑衣奴才。先克病好后,不服气,将对方田产没收。然后,先克就失踪了。 按照常理,黑衣人被教训之后,必定不服,肯定有所动作。可是,没有人看到他追踪而来,这是其一;其二,蒯得这块地,不是普通田地,是他家三代传下来的祖产。可以说,先克要报复是冲动了。可是,对方应该有所反应,而且反应非常激烈才对。但是,从头到尾,黑衣人也好,蒯得也罢,都没在先府露面,这才是最可疑的。 蒯得,蒯得,蒯得……赵盾努力回想与此人接触的点点滴滴,试图拼凑出此人的图像。“五君子”中,蒯得最是与众不同。他不像其余四人,棱角分明。他对权力的追逐不是那么狂热。抛开与“五君子”的恩怨,单独审视此人,他的为人处事,倒像是位谦谦君子。 据赵盾所知,此人事母至孝。父亲走得早,他对母亲是晨昏定省,异常周至。这次,先克夺的是他的祖产。再怎么谦和宽厚,也应该有反应才对。 “五君中”中的其余四人,各有特色。箕郑父老谋深算,士榖——不太了解。梁益耳是他们的“军师”,先都这个人呢—— 这个先氏的别支,赵盾了解得不多。前几天先都去过赵府,今天又和赵盾碰了一次面,之前争“六卿”之位时的零星印象——这些,就是赵盾跟先都接触的全部。曾听先克说过,两宗来往很少,似乎积怨颇深。曾经有人在赵盾面前提起,说先都为人讲义气,重朋友,结交颇广。 赵盾在五人之中挑来拣去,一会觉得此人可疑,一下又觉得那人无罪。反复琢磨,愣是没理出个所以然。? 第102章暂时让步(4) 赵盾再也坐不住。瞟了一眼堆叠的木牍,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叫来书吏,说是有些不适,要提早回府。转身欲走之时,想了想,叫来杂役,把竹简木片全部收拾,搬上他的马车。心想,眼不见为净,看你们还在我面前晃?以后有人到官署问要回复,就说在府上细看,反复研读才能定夺。 上了马车,坐定之后,赵盾吩咐车夫绕到护城河附近停下。 沿着堤岸,赵盾独自散步。遍地绿野恣行,郁郁葱葱。远看春色入遥山,碧色四围。低头看,乱红穿街过巷,一阵和风,一片风花扑面而来。 寻到一处凉亭,竟生出不敢靠近的惶恐。许久之前,也是好风好景。他跟出征前的先兄,坐在这里。听他说战场杀敌,马匹驰骋。还被他打趣,说赵盾是教书先生,还收了个女门生…… 赵盾想进去坐坐,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又退了回来。他犹豫半晌,被恐惧绑架。这座亭子,承载着被封印的回忆。一旦解封,潮水般的追思就会将他淹没。此时的他,身心已不堪重负。他渴望有谁将他解救。放眼处,无边春色却与他格格不入。 越过亭子,他踯躅而行。不知走了多久,想了什么。只有机械的迈步向前,才能阻止脑海的沸腾翻滚。 等到思绪渐渐平静,视线却渐渐朦胧。抬起头,暮色渐渐四合。血色堕入海底,黑色笼罩天地。他颓然跌坐在路旁,一动不动。 回到府上,家人都察觉到赵盾心事沉重。用膳时分,一片死寂。赵盾随意扒了几口饭,便起身离座。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搅。 白天的跋涉,事务缠绕,再加昨夜一夜没合眼,坐下不久,赵盾便趴在书桌,沉沉睡去。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慢慢醒转,整理好衣衫,赵盾不耐烦的大吼:“谁?”赵盾心中暗骂,这些粗鄙的下人,一点规矩也不懂。 “大将军,是小的刘进,”听出了赵盾的不快,刘进声音渐小,“有要事禀告大将军。” “进来吧。”听到是刘进,赵盾的语气这才好转。 “大将军——”得到允许,刘进赶忙进来。捧着一封信,恭敬的呈递给赵盾。“这是小的在少爷房内找到的。” 打开信一看,里面写道:“夺人祖产,贪婪霸道。无理小人,辱没祖宗。欲证英雄,“虎啸岩”一决高下。”末尾并无落款,不知是何人所写。一手字倒是飘逸飞扬,所用也是上等布帛。由此可见,写信之人,定是出身尊贵的士大夫,而非普通江湖之流。 “‘虎啸岩’是何去处?”赵盾问道。 “是西郊十里外的一处洞穴,小的陪少爷去过几次。”刘进对此地非常熟悉。 “你马上叫上府上的侍卫。”赵盾急忙说道:“还要聚集家丁。对了,把府上会骑马的都叫上,我们现在就去‘虎啸岩’。”赵盾完全清醒过来,转身便要向外走。 “小的这就去办。”刘进应声之后,迈步就走。 两人正着急出门,却见臾骈急匆匆的赶来。 “臾将军到访,是有要事回禀?”赵盾和臾骈在书房门口差点撞上。 “属下确有要事相告。”臾骈看向两人,似乎都着急要出门,“刘进也要和大将军一同出门?” 刘进回道:“小的在少爷的卧房发现线索。现在就要去‘虎啸岩’找少爷去。”时间紧迫,刘进长话短说。 “有人来报,说是先都将军行色匆匆,正带着几名家丁,往城外而去。”臾骈口气急促。 “派人跟踪了吗?”赵盾停下脚步。 “有两人已经跟去了。”臾骈派人跟踪“五君子”,交待得很清楚。报信和跟踪两不误。两人一组,一人跟踪,一人报信。跟踪之人会留下标记,报信之人回禀之后,调头跟上。 “城外?”赵盾反复玩味这两个字,嘴里一直念叨。 “大将军,那我?”臾骈到来之后,赵盾停下脚步。刘进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是要回府上召集人。 “等一等。”赵盾重新坐回座位,招手叫臾骈和刘进也坐下。 “臾将军,你看看这个。”赵盾把刘进带来的布帛递给臾骈。 “看字面意思,先将军的失踪定与蒯得有关,”布帛上的话,臾骈反复看了几遍,“夺人田产,这四个字即是明证。” “下面那句‘辱没祖宗’,”赵盾拿过布帛,指了指四个字,“这四个字,如果是蒯得写的,不符合常理。” “容属下想想——”臾骈将赵盾说的四个字,念了好几遍。然后背过两人,面朝墙壁,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这四个字表明,写信之人,应该与先将军有血肉渊源才对。” “何以见得?”赵盾问道。读了几遍,总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怎么念都别扭。可是今日事情太过繁杂,他的脑子根本没法认真深入的想问题。臾骈这么一说,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如果是蒯得要找先将军决斗,要辱骂先将军,骂得怎么难听,都不会涉及祖宗。毕竟,这与他何干?气他抢夺自己的祖产罢了,怎会追溯先祖?他只需要说尽难听的话,激怒先将军赴约,目的就达成了。”臾骈分析道:“可是,如果是同宗族的人,便会觉得先将军——” 臾骈不敢说。看到赵盾朝他猛点头,示意他继续,他才接着说道:“令他蒙羞,所以耻于与他是一家人。这种口气是自然而然的,旁人模仿不来。” “那就对了。”赵盾大叫起来,“先都匆忙赶往城外,‘虎啸岩’也在城外。此事定与先都有关。而且——”赵盾记起,先氏两宗矛盾重重。“本来先都就嫉妒先克,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再说了,他跟蒯得关系最亲密,这就全对上了。” “咱们先不着急下结论。”赵盾一口就咬定先都,臾骈赶紧澄清,担心自己误导。“不如这样——我现在再派几个人去盯着先都府。明天一早,我的人一定会有回报。到时,如果确定此事与先都将军有关,我们再不动声色将他府邸包围。到时,把他叫来一问,就真相大白。” “那……今天晚上,我们还是按兵不动?”好容易有用武之地,竟然没成行,刘进有些气馁。 “那就听臾将军的,我们静侯先都府的消息。”赵盾吩咐臾骈,“你的人一旦来报,只要能确定先都牵涉此事,第一时间将你手下和府上的人手全部调齐,包围先都府。同时派人通知我。无论多晚,都要第一时间通知到我。” “属下明白。”就是因为深知赵盾对此事的关切,一有风吹草动,臾骈就马不停蹄赶过来。 “刘进先回去,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赵盾赶紧交待,反复强调道:“不可私自行动,也不准去‘虎啸岩’。人多口杂,动静又大。万一打草惊蛇,就会误了大事,明白吗?” 大局为重,又有赵盾严令,刘进只得频频点头。 臾骈和刘进一同离开赵府。三人说好,早点歇息,养足精神。一有消息,就全部动员起来。? 第103章鲜花早凋(1) 这一夜,没有预想的半夜敲门。赵盾睡得格外沉。两日的疲惫叠加,将他击倒。直到仆人提醒,他抬头起身,发现东方渐白,又到平日里准备出门的时点。平时到点他自然会醒,想不到昨夜竟如此好眠。突然想起昨夜和臾骈的约定,他叫过仆役,问过府里上下,并没有人夜半来访。是不是意味着线索又断了?并不是先都所为? 带着满腹疑惑,赵盾洗漱换好衣服。刚出府门,远远就见臾骈骑马而来。 “大将军受累了。”臾骈对赵盾行过礼,赶忙说道:“昨夜没有追踪到有用的线索。让大将军担心一夜,属下有错。” “没有一夜。”睡饱的赵盾,今日神清气爽。他笑着说:“以为有确切消息,不再担心,反而把前日缺的睡眠补足了。” “大将军精神如此饱满,属下惭愧稍减。”客套过后,臾骈这才说起昨晚的事情。“昨夜属下派去的人,跟上了先都将军一行。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他们出城后,很快就调头。之后,去到一家酒楼饮酒。期间只是闲聊,并没有透露什么有用的信息。坐了一会,就往回走了。” “好狡猾的先都。”赵盾发出一声感叹。不用问,对方应该也有人监视他们。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不可能大半夜出城又掉头。“一定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我让他们一直盯着,直到先都将军回府。现在,已经换了一批人去轮值。”臾骈摇摇头:“我把昨夜负责跟踪的骂了一通,要他们下次务必小心,注意隐藏行迹。” “不一定是他们不小心。”赵盾说道:“昨日下午,我们才开始派人跟踪他们,他们立马就察觉了。在我们的周围,一定也有他们的眼线。” “现在怎么办?”臾骈想了想,“不如……请郤将军带齐人马,去昨夜所说的‘虎啸岩’搜查。我这边,把监视的人撤掉,静观其变。” “也好。”赵盾想了想,认为这样可行。“我们派去的人太多,有一人察觉,其他人就会互通有无。今日暂时全部撤掉。等郤缺的人查找归来之后,就算要恢复,也只监视蒯得和先都。” “大将军是说……”臾骈压低声音,“他们两人最可疑?” “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二人,我们集中精力紧盯他们即可。”赵盾深信,蒯得一定牵涉其中。毕竟,他的反应太不合常理了。 主意已定。臾骈负责将赵盾的命令传达给郤缺,赵盾则前往官署处理政事。 刚到“丝纶阁”门口,刘进一脸焦急的在门前来回走动。看到赵盾,他“扑通”一声跪下,“大将军,小的昨夜一直等,却没等到消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不敢去将军府等赵盾,大白天的,太惹人注目。只能在此苦侯。 “快起来。”赵盾赶紧将他扶起。好好一个年轻人,浓眉紧锁,面容憔悴。为了先克的事,愁得像个老头。赵盾说道:“昨夜并没有收到有用的线索,所以就没去通知你。我也是天亮才知道的。” “那……”怕耽搁太久,耽误赵盾处理政事,刘进急急问:“今日是不是要派人去‘虎啸岩’?我能不能去?”既然臾骈他们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今天应该会改变策略。刘进早就想去‘虎啸岩’一探究竟。只是昨日被赵盾严令,不准私自寻访,只得作罢。经过一夜煎熬,他迫切的想参与到找寻先克的行列之中。 先克失踪后,老夫人整日跪在祖宗牌位前,求福祈祷。夫人则日日以泪洗面。从早到晚,足不出户。晕倒几次过后,喝点粥勉强维持性命。四大侍卫的其余三人,去先克带他们去过的地方,翻遍每寸草地,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刘进跟他们不一样,他自责内疚最深。他不满足于在外围乱跑,他紧紧追随赵盾。他希望第一时间拿到有用的线索,早点找到少爷。 其余三人也在找。但是,他们的心情,他们承受的痛苦,不足刘进的十分之一。虽然老夫人从未责怪过他们,三人也经常劝他不要自责,那次冲突纯属意外。但是,刘进没办法原谅自己。他跟先克年龄相仿,两人融洽亲昵。他们更像是好兄弟好伙伴,而非少爷与仆从侍卫的隶属关系而已。 得知蒯得与此事有关联,尤其搜得那张布帛时,他已大感不妙。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在耳边絮叨——少爷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他强抑这些杂音,告诉自己,无论是死是活,他一定要亲自带着少爷回家。所以,他迫切希望参与到大将军召集的搜索行动。如此,就能第一时间获得第一手的资料,而不是备受煎熬的苦等。 “臾将军已经通知郤将军,今日带人去‘虎啸岩’找人。你去跟他们会合吧。”赵盾本不想让闲杂人参与。刘进年纪轻轻,为自家少爷如此掏心掏肺,他实在硬不下心肠。赵盾只得强调道:“不可单独前往。记住,一定要先找到郤将军的大队人马,跟他们一道。明白吗?” “小的遵命。谢大将军,谢大将军,谢大将军恩典。”说着,刘进“扑通”一声跪倒,像死囚蒙特赦般感激涕零。说完,他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孩子,这两天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赵盾本想宽慰他几句,奈何他走得太快。又是哭又是跪,突然一刹那就消失在视野之中。想必他心中的痛楚已经深入肌里。重负之下,情绪才会如此高低起伏。 先克啊先克,你在哪里?你再不出现,有人会因想你日渐衰竭。有人会为你彻夜难眠,有人会为你操劳心碎。你究竟躲在哪里?赵盾喃喃自语。虽说精神好过昨日,可是一想到先克还不知所踪,心头仍是沉甸甸的。无奈一身官袍压身,职责所在。只得拼命维持,强打精神批阅公文。 另一边,“五君子”这边的气氛,显然比赵盾那边轻松得多。如果说赵盾他们是焦头烂额愁云惨雾的话,他们这边就是顺风顺水风和日丽。 “赵盾被逼去见君主时,脸色多难看?后来不也乖乖听命了?”先都先是一脸鄙夷,接着是一阵得意的笑。 “早知道,还不如早点听我们的劝。何必闹到君主面前那么难看?”祖产被夺走后,这是蒯得第一次露出笑容。 “你说,赵盾这次会不会又是拖延了事?”箕郑父问梁益耳。 梁益耳表情淡漠。他没有蒯得和先都形而外的喜悦,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好一会,他才说道:“据说,他已经把地方上书全部带回府了。他的办公署内,片简不留。你说,这是拖延,还是紧急处理?”梁益耳的回答,模棱两可。问题又抛回给箕郑父。 “我听说,军情不容乐观。秦军已经接近武城。看这阵势,不久便要攻占武城。这可是军事要塞,一旦为秦军所有,对我们十分不利啊。”士榖突然将话题转到晋秦两国的战役上。 “相信赵盾也收到了前方来报。”箕郑父明白过来,为何士榖突然插入一段似乎毫不相干的话。“如果这样的话,赵盾必须以对秦作战优先。那么,他应该不敢像之前一样,将我们的话再当儿戏。” “而且我听说,既然秦军打来了,楚国也想趁机占点便宜。”士榖继续道:“一旦楚国动起来,郑国身处晋楚交界,首当其冲要选边站。陈国靠近楚国,有可能也被波及。” “赵盾这个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硬脾气。”士榖和箕郑父说起对外关系,梁益耳也插嘴道:“就算秦军占领了武城,失去武城也不会威胁整个晋国的安危。不足为患。楚国本就是贪图小利的投机者,风向一对,捞点好处。风向不对,闻风而逃。楚国暂时也不足以威胁我国的安全。” 清了清嗓子,梁益耳继续分析道:“仅凭这两件事,不足以逼迫赵盾改弦易辙。除非,我们能造成更大的动荡,让他不得不被动应变。” “我们目前造成的动荡还不够?”说着,先都颇有几分得意,“听说他们现在正在四处……” “不可说,不可说。”箕郑父坚持认为,越是做大事越要低调。所以,他制止先都,不让他往下说。 “军师以为——”先都望向梁益耳,“我们要怎样制造更大的动荡?”? 第104章鲜花早凋(2) “这得看赵盾的反应如何了。”梁益耳轻声说道:“三日之内,如果赵盾没有回应,我们就……另外,密切留意他们那边的动静。一旦真相被揭穿,他们肯定会有大动作。我们要抢在他们之前,先下手为强。否则就会被动挨打。” 接着,梁益耳又将上次五人碰头时提到的计划,列清明细。谁人负责什么,如何联络各地人员到位等等,反复强调重申。对付赵盾,他们要想尽办法,堵住各种漏洞。如果这一次败在他手上,结果就是万劫不复了。 黄昏时分,飘起细雨。雨丝拂面而来,竟有丝丝寒意。渐渐的,天暗下来。乌云四合,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先府门前的两名侍卫,立在左右两个角落,一双眼像鹰隼般,盯着来往人群。 忽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越走越近,似乎人数还不少。两名侍卫警惕起来。他们双双上前,伸长脖子,翘首以望,想看个究竟。 “前面那个好像是刘进。”站在前面的卫士看得真切。 “我好像看到郤将军了。”后面的卫士也看清了。 雨越下越密,本是吹面含着杨柳风,慢慢演变为打到脸上竟微有痛意。此时,这队人马已经站在先府面前。 “刘进,真的是你……”两名侍卫同时大叫。 然而,刘进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们热情的回应。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怀抱着一个人,他专注的看着那个人。目不转睛,周遭一切置若罔闻。一身浅灰衣服被打湿,黏贴着身体。他头发散乱,神情哀戚。忽然,他抬起头来,目光仿佛失去焦距,穿越眼前,直达远方。 “奔霄,后面是奔霄……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刘进不理不睬,两名侍卫只好转向他物。看到一匹马,两人兴奋的大叫。 可是情形有些不对。奔霄和少爷,向来是人不离马,马不离人的。既然找到了奔霄,理应也找到少爷了呀。为什么没见到人呢?他们踮起脚尖,努力搜寻。最后,眼睛定格在刘进的怀里。 怀中人所着衣衫,似乎就是少爷最爱的一件丝袍。那天,少爷出门时,也是他们俩当值。是的,就是这一身。腰间还有玉佩,随着刘进的前进,轻轻摇摆。可为什么他一动不动,不跟大家打招呼呢?难道他受伤了? 刘进越走越近。这时,两人渐渐看清他怀中的人——只见他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唇边有淡淡血痕,身上有点点污渍。四肢下垂,毫无生气。 “少爷,少爷,少爷……”两人试图叫醒少爷。这几日,先府上下度日如年。今天终于得见,他们怎能不激动雀跃?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去抓少爷的手,一碰到,他跳了起来。 此时,刘进已来到屋檐下。雨水不再对他施暴,可是两行泪,却如喷发的泉水,汹涌而出。一滴滴,一串串,一股股,汇集成倾盆大雨,滑落脸庞。泪水在他脸上反复冲刷,如骤雨不歇,此起彼落。 他小心翼翼的越过门槛,迈步进入先府。他的脚步沉重缓慢。如果地上铺的是松软的泥,一定会烙上他深重的脚印,一个接一个。他整个人整颗心已被掏空,怀抱之人有如千斤重。他不堪重负,跌跌撞撞,努力维持平稳,机械的往前走。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刘进抬脚跨过一道坎。眼前似乎有些熟悉。摆放整齐的太师椅,茶几,屏风,还有一张床——铺盖枕衾叠放得整整齐齐,等待主人再次光临。 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床上。把他的手脚归拢摆放整齐,再用袖子擦干他面庞的雨水。抚平他的衣裳,拭去脏污。然后盯着他的脸,一瞬不瞬。 好一会儿,他猛然退后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每一声,都打在地面,发出“嘭嘭”的闷响。抬起头,他仰天大叫道:“少爷,我把你带回家了。”接着是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然后是恣意放任的嚎啕大哭…… 是的,先克回家了,他终于回来了。离家四天,重新回到这块生他养他,带给他无数欢笑温暖宠爱的家。母亲殷殷期盼,终于盼到了孩儿;把他当成心肝的奶奶,相信是祖宗保佑才把他迎了回来;四大侍卫心心念念的少爷,迷途知返;散落院子四处的刀剑棍棒,被冷落多日,终于等到主人。它们重燃希望,渴求宠爱降临。 可是,先克闭上眼,永远的睡着了。他不再起身,跟母亲撒娇,向奶奶问安。他不再跟四大侍卫比试射箭,捉兔子。那些昔日不离手的兵器,注定要寂寞余生。 郤缺率领人马出发之前,刘进找到了他。他们一行人往西郊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到达“虎啸岩”。 “虎啸岩”面前有个湖。湖边有一大块空地,很是开阔。四大侍卫曾经陪先克到过一次。先克说,这是小时候,跟叔伯兄弟玩耍的地方。在草地骑马练武射箭,或是湖边戏水。累了可以躲进洞穴休息。岩洞宽敞透气,冬暖夏凉。暂时歇息也好,小睡也罢,任他外面雨打风吹,里面自是惬意的世外桃源。 一行人往岩洞而去,刘进冲在最前面。进了洞,他环顾四周,首先看到“奔霄”。它被栓在西南角落的一块石头旁,低头嗅着什么。刘进一走近,它抬起头,眼神忧伤,泪光盈盈。刘进知道,少爷一定就在附近。 距离“奔霄”不远,躺着一个人。刘进奔过去一看,是少爷!他心头狂喜,伸手触摸少爷。一刹那,像被什么粘住似的,他愣住了!好冷,好硬! 他拼命大叫“少爷、少爷”,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把手放到少爷的鼻孔,没有任何气息。他脑子狂乱的思考,似乎想到什么,立刻又被否定。少爷一定是睡得太熟,对的,一定是这样,所以才没听到他的呼喊。 于是,他用力摇晃少爷的身体。当他双手紧握少爷的肩膀时,冷硬僵直的躯干,贴着地,纹丝不动。他颓然的跌坐一旁,这才看清,少爷的胸前被血染红。血迹已干,腥红色泽仍是触目。 郤缺命人把先克抬走。刘进还呆愣在原地。怎么走出岩洞的,完全没有印象。他的脑袋只剩下空洞的四个字——“少爷死了”!四个字,只停留在字面,内涵如何,他无力思考。 此刻的他,像是三岁孩童,“死”到底是何意,他一脸懵懂。“死”没有直达他的内心,他排斥,他抗拒,他剧烈的挣扎。他告诉自己,找到少爷了,少爷终于可以回家了…… 直到有人拍拍他,他才醒了过来。他的视线努力寻找少爷。只见少爷趴在“奔霄”的背上,四肢耷拉。像块破布,随时要跌落。他立马走过去,抱住少爷,放到他的马上。他一把跨上马,把少爷紧紧拥在怀中。既然找到了,他就要把少爷带回家。老夫人,夫人,多少人都等着他们回家呢。 是的,老夫人、夫人,府上的大大小小,已经齐聚一堂。他们挤在先克的寝居门前,迟迟不敢上前。就在两名守门卫士大叫“少爷回来了”的时候,已经有人奔走相告。刘进的震天哭声,引得府上每个角落都在颤抖。闻声之后,园丁小厮,无一遗漏,悉数到场。 刘进哭得声嘶力竭。渐渐泪水干涸,精神萎靡。泪水清洗过后,视线慢慢清晰。只见一双鞋子近在眼前——黑灰鞋面上,有绣花水鸟掠过水面。他慢慢抬起头,老夫人被夫人搀扶着,已经来到面前。 眼泪在老夫人眼眶里打转。她努力睁大眼睛,抬起下巴,强忍着不让泪水跌落。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她正拿手帕用力捂住嘴,压制住声音。两人放低身体,在床边蹲了下来。她们伸手轻抚先克的脸,小心翼翼,仿佛抚摩着初生婴儿般,小心备至。 “克儿,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老夫人的手滑过先克的脸庞,轻轻摩挲着。一寸一寸,上下左右,不舍离去。 “克儿……克儿……”夫人低喊,像是要唤醒沉睡的孩儿,又怕吵醒旁人。她轻抚先克的脸颊。一滴泪,“吧嗒”一声,打在先克的腮帮,顺着面颊,滑到颈脖,融入衣衫。“你醒醒,看看娘,和娘说句话,别不理娘啊……”? 第105章鲜花早凋(3) “哗啦”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是雷声滚滚。很快,大雨倾盆而下,打在堂外地板,“唰唰”作响。 那个从小见到闪电就要缩在娘怀里,撒娇耍赖的先克,再也不怕闪电了。闪电就算把天劈裂,把地凿开,也惊不醒他。谁的话都入不了他的耳,他任性的不理不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闪电却惊醒了两位将军遗孀。一道白光打在先克身上,被血色染红的衣衫格外狰狞刺眼。两人同时用力的摇晃他的身体,试图将他弄醒。最终,仍是徒劳,先克没有丝毫反应。两人对望,眼神绝望,神情怆恻。难道,她们的心头肉,已经离去了?不听话,闹别扭的先克,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此倔强。他一定是去了…… 他再也不会跟她们笑,跟她们闹。再也不会卖弄武艺——捉只野雉回来,耀武扬威,笑得三日合不拢嘴。他走了……去找他的爷爷和爹爹去了。爷孙三代重聚,忙着敬酒吃菜,互道离别相思。将两位饱经岁月,被痛苦反复残害的夫人,置之不理,抛下不管。就这样撒手而去,甚至来不及道别…… 先克的母亲“噌”的站起身,一把推开聚拢在先克周围的家丁。她冲出屋子,冲进雨中。她张开双臂,仰面朝天。脸庞承接雨水的洗刷,寒凉舒爽。她闭上眼,一言不发。雨水令她清醒,她企图借此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 家丁仆从的哭声穿透雨帘,连同雨声,和出一道哀婉凄切的挽歌。迟来的仆役,追到门边,盯着浑身湿透的夫人。他们都被爱的悼词,捆绑纠缠。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一声声,一段段,敲碎他们的心。副歌回环,破碎的心又被反复踩踏,裂成粉末。 突然,一声“啊”响彻天空。夫人仰天大吼。接着又是数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尖利。最后,她双膝跪地,埋头不起。这首挽歌随着几声“啊”,进入高*潮*。接着,哭声、喊声交杂,在府中萦绕。越来越多人,加入这首爱的离歌。或低泣,或悲鸣,高低错落,缠绵凄切。 雨在悲叹,为何会被天空驱离。先府上下则在声讨,为何老天如此残忍。天空漠然,不置一词。任雨声哭声交织起伏,绕梁绵长。 赵盾赶到时,雨势渐小。只剩下“滴滴嗒嗒”的零星雨珠敲打地面的余泣。老夫人昏厥在地,被扶去歇息。夫人被女仆带去,换下湿衣,姜糖水伺候。刘进则被三大护卫架走。仆从杂役皆已散去。 先克被转置在一张榻上。管家正交待几名家丁,给少爷净身更衣。赵盾走了进来。 他挥挥手,示意管家等人走开。之后,他才慢慢的,轻手轻脚的走向先克。他步履迟缓,犹豫不决。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直面惨烈的现实。 他正批阅公文,突然,有个人闯了进来,跟他说了什么。之后,他便被马车送到这里。一路风雨,掀开马车帘子,雨飘进来,打湿他的衣襟。他没有试图补救。从来没有像此刻,如此渴盼大雨,衷心欢迎它的光临。 天地被雾气笼罩,模糊了视线。大雨如注,将此人与彼人阻隔。雨帘仿佛屏障,遮掩保护。没人留意彼此的神情眼神,大可真情流露,无遮无拦。风吹雨啸,赵盾努力拼凑来报之人的只言片语。 找到先克了……他……倒在血泊中……在“虎啸岩”冰冷的洞穴里…… 他的一遍遍重温来报者的话。他反复咀嚼,仔细琢磨,难以置信。四天前的一早,笑呵呵的跟他寒暄的先克。一个多月前,从平陵返回,变得沉稳,令他满心宽慰的先克。怎么就……死了?死是什么意思?他倒地不起,再也不会叫他大将军,也不会叫他赵叔叔。 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刚刚演奏完人生的第一乐章。正要翻新篇时,音乐戛然而止。生命之花初初绽放,含苞挺立。空气中春的气息,泥土中的芬芳,还只嗅得一二。穿花蛱蝶,还未见证他的盛开。点水蜻蜓,仍在苦苦等候他的舒展。 他却突然枯萎,片片凋零。花瓣坠落枝头,翩翩而下。如此美好,饱含希望的鲜艳,来不及绚烂,转瞬便走向黯淡。 慢慢走向先克的赵盾,举步维艰,如临深渊。他害怕赤果果(字被吞,只得用谐音)的僵硬的真相。他克制步伐,走走停停。仿佛不去面对,先克还有一丝生机。可是这短短的十步路,如何拖延,如何迟缓,终究,还是走完了。 白皙的面庞,清秀的眉眼,习惯性扬起的嘴角。还是四天前的那个先克。暌违四日,日日煎熬,终于盼到的先克。赵盾缓缓伸出手,在半空停留良久,轻轻放下,落在先克的脸颊。像是被蛇咬到似的,他的手迅速弹了回去。热情活泼的先克,冰冷漠然。他无视素来仰慕敬畏的赵盾,继续任性的一动不动。 他改用双手,大力摇晃他的身体。“先克,起身……我是大将军赵盾。我命令你,立刻起身,起身……”伴随着嘶吼,眼泪挣扎转圈,终于弹跳出眼眶。 他垂下手,跪立在先克身旁。渐渐不胜其力,跌坐在地。眼泪成群结队,夺路而逃。他紧闭双唇,不让声音溢出。只有一两声轻吸鼻子的杂音,在空荡的正堂响起。他和先克,静静相处。 回想第一次见先克。他舞着家中仆役为他制作的木剑,来到赵盾跟前。稚嫩的童声唤他,“赵叔叔”,还邀请他见识他的功夫技艺。接着,是颇有几分架式的左劈右砍。赵盾为他鼓掌。他得意的扬起小脸,笑意遍布脸庞,盛满双眼。 三年前,父亲病重而去,他惊慌失措。那时候,焦急写在脸上,丧父的彷徨盈满他的双眼。 一个月前,回到绛城。他跟赵盾说起在地方的所见所闻,为饱受折磨的百姓流泪,对作恶多端的贪吏,恨得咬牙切齿。那时的他,眼神明亮,自信从容流转全身。 小小幼芽,抽枝吐新,渐渐长高。树干变粗,枝叶茂密。此时,它被生生砍倒,连根拔起,生命被斩断。 这颗小小树苗,寄托赵盾多少关爱期望!有他对亲如手足的兄弟的承诺,更有他对这晚生后辈珍惜爱护的良苦用心。他看着他长大,他的点点滴滴,早已成为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今,他离开了,就这样一声不响从他生命消逝。像是毫无预警的被人在身上切除一块肉,手起刀落,猝不及防。视线所及,是触目惊心的血淋淋。椎心之痛刚刚唤起,肉已离身。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盾赶忙把眼泪抹干,整理好衣冠,迅速站起来。转头一看,原来是老夫人和夫人。在仆人的搀扶下,两人慢慢走到大堂。? 第106章鲜花早凋(4) “两位夫人,请节哀。”赵盾知道,此刻的自己,定是狼狈不堪。可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尽管无济于事。两位夫人,眼睛肿似红桃,走起路来如踩云朵。看来,在他到来之前,她们已经有过一番肝肠寸断的痛哭。 “大将军有心,克儿如果有知……”说话的是老夫人。一开口,眼泪又卷土重来,占据脸庞。她别过脸,接过仆人递来的白巾。泪水仿佛决堤的河水,一波又一波侵袭而来,擦拭不尽。 夫人立在老夫人身旁,只顾垂泪。大将军到来,她身为主人,必定要来感谢一番。然而,连日来对儿子的思念担忧,已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儿子终于到家,却已经……她被击垮了。整个人恍恍惚惚。眼前一直朦朦胧胧。眼泪遮住视线,哽住咽喉,她无法发声。唯有哭泣,才是她的拥有。 两位夫人情难自禁。碍于他的身份,又要出来相见。赵盾体贴的说道:“两位夫人已经饱受煎熬,保重身体要紧。赵某也要告辞了。”唯有他离去,两位夫人安心休息。 “老身如此失态,实在是失礼于大将军。”老夫人好容易连字成句,赶忙说道:“此次,多得大将军倾力相助,才把克儿带回家。老身感激不尽……”说着,老夫人便要下跪。 赵盾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起老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刹那间,老夫人近在咫尺——一张沟壑纵横,饱受沧桑的脸,肿胀的眼睛,四处滚落的泪水,一头斑斑白发。赵盾扶住她的胳膊。手指所触,尽是皮包骨头,挤压他的双手。 这是位伟大的女性,更是位饱受死亡凌虐的母亲。在先府门前,她腰杆挺直,迎接战死沙场的夫君;在病榻前,她含泪送走英年早逝的儿子;此刻,在气势威严的将军府的大堂里,她又要与横死郊野的孙子道别。 命运将她许配给耿直忠正,智谋机变的先轸。跟着他,承受一次次生死未卜的离别,也享受到一次次鲜血换取的荣耀。因为他,他们的儿子理所当然的子承父业,执甲为兵。虎父无犬子,儿子战功不输其父。两代将军,何等显赫威风?而她,既是将军夫人,又兼少将军母亲。身为一名女子,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尊贵?而她,尽握在手。 不料,命运急转。将军府像是受了诅咒般,被死神咬住不放。 她的儿子,正当盛年。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被突然而至的疾病,迅速夺去了生命。 紧接着,这花朵般稚嫩的孙子,竟独自死在了空虚冷寂的岩洞! 她问自己,是命运作弄吗?难道她生命的全部好运,已经在前半生透支殆尽?所以,让她承受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而这两者,间隔仅仅三年!三年之内,她失去了亲生儿子和唯一的孙子。这是在她身上剜肉断骨,是将她的十指斩断,因为他们根根连心! 与老夫人对视的瞬间,赵盾已经打起精神、挂起免战牌、暂时休战的眼泪,竟不顾军令如山,擅自离营。它们集结众多,势要将他脸面全部占据。他拼命克制。岂料它们人多势众,竟又冲破束缚。一声“啊”,从赵盾嘴里涌出。终于,他还是哭出了声。随着声响,所有痛苦压抑,被征服,被踩踏,被碾碎。 他扶着老夫人的双手,身体慢慢滑落。他双膝着地,双手落在老夫人的脚面,沉痛哀婉,“我……对不住老夫人,辜负了且居兄的托付……”勉强凑齐了意思,他便旁若无人的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孩子,几番隐忍,故作坚强,见到亲人,终于全部释放出来。 多日来的重重重压,将他逼到墙角。外有军情紧急,内政有人处处掣肘。先克,他视如己出的孩子,却下落不明。接到回报,竟是命丧歹人之手。凡此种种,交织加温,把他逼得心神慌乱,精神几近崩溃。 有个声音大声呼喊,提醒他,要冷静,要自制。他是堂堂大将军,要有威仪,要严肃端正。可是,触摸着冰凉的先克,对着两位母亲,如何忍得住? 尤其是面对,独自撑起先府的老夫人。内疚、心疼、懊悔种种,一哄而上,将他打爆。情绪像喷发的火山,一旦过了临界点,便要喷薄而出。于是,他哭了。不顾大将军的威严,执政大夫的头衔。 此刻,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需要一场痛哭,让他卸除重负。在年迈的老夫人面前,他可以做个孩子。她是他拜把子兄弟的母亲。母亲离去多年,住在他心间的孩童,终于觅得出口,向母亲倾诉心声。 老夫人被赵盾的一跪吓懵了。赵盾的嚎啕大哭更是把夫人也惊醒了。两人迅速止住泪,短暂对望之后,合力把赵盾扶起。她们口中连称:“使不得……使不得……” 把持晋国大权的大将军,一身官服,跪倒在老夫人面前,拼命摇头不肯起身。他连连说道:“我……对不住……且居兄……他交待我……要看好克儿……”对先且居的追思,叠加先克的惨死,排山倒海的淹没他。此时,痛哭,是他的唯一使命。 “大将军——”老夫人抽抽噎噎,声音渐渐平稳。“不能怪你。你没有辜负他。你用心栽培克儿,他年纪轻轻就做了中军佐。他的地位超越先辈,光宗耀祖。”说完,她已浑身软绵,吩咐仆人将赵盾扶起。“是克儿福薄命薄,不怪谁。这是命,是命啊……” 先克被箭射伤,老夫人之所以严令,不准家人将此事外泄,就是想息事宁人。她了解自己的孙子。虽说经过磨练,沉稳不少。可是,年纪轻轻,出身富贵。万千宠爱集于一身,难免骄气任性。偏偏位高权重。如果一不小心,随意动用权力,必会伤人。一旦惹犯众怒,或者挑起人合而攻之,必会惹火烧身,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交待四大侍卫,养好伤后,严令先克外出游玩。结果,他没再出去玩耍。他按时出入当值。可是,为何仍是招来煞星,殒命荒野? 赵盾已经被人扶起,端坐在椅子上。仿佛被眼泪洗刷了委屈,提振了精神。他擦干眼泪,正色道:“不是克儿命薄,是有人要他的命。”顿了顿,他继续道:“老夫人、夫人请放心,杀害克儿的凶手,一定会全力缉拿。归罪之后,定要碎尸万段。赶尽杀绝,绝不手软。” 痛哭流涕过后的赵盾,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威风八面。眼泪擦亮了他的眼睛。他清楚的意识到,未来要面对的,是一场避不开的腥风血雨。对方已经杀了先克祭旗,他绝不能示弱。他要磨亮刀锋,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他必须赢,先克的仇一定要报。不仅要报,他还要他们付出十倍的代价。否则,他枉为晋国封国四百年来,第一位军政大权集于一身的正卿。? 第107章蠢蠢欲动(1) 前方来报,秦军已经占领武城。荀林父等人主张,不与秦军硬拼,只守不攻。我军熟悉地形,粮草无忧。只要守住,让秦军占点便宜。只要秦国新任的君主能够堵住一班老臣的悠悠之口,他们自然会考虑现实困难,选择撤退。毕竟,深入异国,长久作战,对他们是不利的。 赵盾表示赞成。他回信说,就依主将之计,伺机而动。务要确保我军将士,依计而动,减少伤亡,保存实力。 战事无忧,赵盾的重心又转到对先克死亡的调查。先克是腹部中刀伤,大量流血致死。在‘虎啸岩’四处搜寻,并未找到凶器。可能被凶手带走或是已被抛掷湖中。 根据之前收集到的信息,先都和蒯得嫌疑最大。按照计划,只留下两队人马,分别监视两人。几日下来,并不见二人有何异常举动,调查又陷入僵局。 没有证据,不能抓人。否则打草惊蛇,会让自己陷入被动。毕竟两人身份不一般,一个将军一个大夫。万一对方借题发挥,反而节外生枝。所以,为防范政治风险,只得按兵不动。 此事让赵盾颇为苦恼。左右为难,欲罢不能。这日,回到府上,赵盾左思右想,愁眉不展。有人拍门,得到允许后,来人应声而入。赵盾一看,原来是贺文。 “大将军多日操劳费神——”只见贺文手捧盘子,里面盛放着一碗汤。色泽透亮,红白相间,红的嫣红欲滴,白的清气淡然。他将碗拿下,放到赵盾桌上,说道:“这是莲子枸杞炖冰糖。清肝明目,补中益气,正可帮将军提提神。” “贺总管费心了。”赵盾端起碗来,嗅到一股清香。拿起勺子,舀一勺送入口中,清甜爽口。细细咀嚼,很快见底。他长长舒了口气,“果真舒爽可口,精神为之一振。” “坐下吧。”赵盾指指对面的座位,示意贺文坐下,“我正为先克之事发愁。你来得正好,帮我出出主意。”接着,赵盾把手头所掌握的情报以及遇到的瓶颈一一告知贺文。 “对方按兵不动,十分可疑。”贺文分析道:“我们有非常大的把握可以肯定,先克将军之死,必定是他们所为。只为报夺田之恨,不至于下如此狠手。毕竟先将军位高权重,与大将军又关系密切,他们多少要顾忌。”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之所以动手,绝非单纯的为了蒯得家的那块地,而是向我宣战?”赵盾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 不管先克多霸道,地被夺走,总有其它途径夺回。比如,向君主或者赵盾申诉。或者,把此事公开,大家把话讲清楚。又或者,干脆把事情闹大,博取他人同情。从而,拉拢更多人去到他们的阵营。无论如何,不需要将人致于死地如此极端。 “因为大将军要对地方官员大动,双方摩擦增大。再加上此事——”贺文提醒道:“大将军想一想,他们是不是越逼越紧,动作频频?” “快到狗急跳墙了。”这半年来,双方为派人去往地方,明争暗斗。之后,在群臣大会上针锋相对。接着,先都来访。后来,动用君主向赵盾施压。这一系列递进加码的动作表明,他们已经接近疯狂。 “此时,又逢晋秦两国交战。”贺文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他们既然已经犯下一件大案,接下来,可能要犯更大的。杀先将军之事,可能只是个预演。” “的确,内忧外患,动手的绝好时机。”赵盾曾经模糊的设想过,有朝一日,双方一定会正面对决。只是他不清楚,是以何种方式,何种面貌,何时展现。“可是,最令我焦心的是,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策划了怎样的阴谋。所以,根本无从防备。” “派人去盯着他们。时间久了,自然会露出马脚。”贺文认为,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紧盯对方,等对方出错。 “之前,我们派人监视五人,似乎被发现了。现在撤掉三组,只留下两队人马,分别监视蒯得和先都。”说到这,赵盾叹息一声,“可是,什么都打听不到。” “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贺文有不同意见。“我想,大将军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已经将杀害先将军的凶手,锁定在蒯得和先都身上。”贺文和赵盾对视,赵盾点头。 贺文继续道:“可是,我们监视这两人,偏偏什么也没发现。这恰恰说明,他们两人与此事一定关系重大。所以才格外小心谨慎,让我们抓不住痛脚。那么,可能有动作的,就是其余三人。”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赵盾拍拍脑袋,恍然大悟,“你看,我这莲子汤真是白喝了。” “大将军说笑了。”贺文笑了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将军劳心劳力,难以兼顾,无暇细想。” “明天,我就命他们把监视先都和蒯得的人马撤走,改成监视另外三人。”事情宜早不宜迟,赵盾决定速战速决。“越是风平浪静,就越觉得不安。希望这次这三队人马尽快有消息回报。” 赵盾的心烦意乱,除了因为杀死先克的凶手迟迟无法归案之外,更有对“五君子”等人行为的胡乱猜测。这些猜测,来自与他们几次交锋后的感觉。没有成形的想法,也找不到证据支持,只是零碎片断的臆想。但是,不安却不断扩大,蔓延缠绕。 “现在是敏感时期,有这种感觉也是在所难免。”自从陪同先克出行回来之后,贺文一直密切关注事件进展。赵盾即将要实施的全部革新举措,贺文都清清楚楚。如有必要,他还会提出建议。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时候先克出事,贺文更是担忧不已。“如果可以的话,请大将军务必随时保持对军队动向的关注。毕竟,“六卿”当中,对方有三个席位。如果他们要谋划什么,一定要有军队才能成事。” “照此推测,如果他们要调动军队的话——”赵盾低头思考,“君主应该不是他们的目标。毕竟,君主不仅没有阻碍他们行事,反而还能帮助他们。况且,君主年幼,还能为他们利用。既然不是君主,他们的标靶显然应该是——” “他们将我视为眼中钉。只要将我拔除,就没有人会分割他们的势力范围。他们可以继续享受压榨平民得到的民脂民膏,一切照旧。甚至比从前更好。“六卿”的所有席位都是他们的,往后,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嗯,真是深谋远虑。” “这是你死我活的决斗,双方都没有选择。”贺文无意替对方开脱,也不想粉饰太平。当初为争“六卿”席位,对方失败,已经积怨在心。此次,赵盾又要对地方人员大行裁撤。己方向前推进,对方就是步步后退。对方只能把我们往后推,他们才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对,没错,我们都没得选。”赵盾点头。 一开始,双方并没有摆开阵势,像战场杀敌似的旗帜分明。可是,随着形势的发展,赵盾要实施的整治举措,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的生存受到威胁,不得不起身抵抗。于是双方剑拔弩张,争斗从幕后来到台前。起初,他们并未将对方树为标靶。可是,撕去伪装,他们都暴露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第108章蠢蠢欲动(2) “大将军务必要保重身体。为了先将军的事,你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贺文叮嘱道。 噩耗传来,贺文也暗自垂泪。在和先克共处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先克的有礼、懂事、善感、聪明,每每让贺文感动不已。先克在平陵县的种种表现,任何知道他出身背景的人,都会打心底里佩服他的韧性和毅力。他不叫苦,不任性。他默默承受,谦虚退让。有时甚至非常体贴,善解人意。他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对超级权贵子弟的期待。 可是,回到熟悉的绛城,熟悉的人事土地。进了将军府,拿起他熟识的刀剑时,他又恢复到往昔的先克。他年少,心性未定。置身和风细雨之中,有人精心呵护,他会慢慢吸收养份,枝叶渐长,片片向上。回到随性恣意的环境,他又无所顾忌,纵横东西,我行我素。 权力化身利剑,他享受到剑指处的快意。却不知,这是一把双刃剑。这把剑,挥向对方的同时,还有一面对着自己。敌我双方多次争斗之后,累积了巨量的怨恨愤怒。这些情绪不断升温膨胀,如同临界沸腾的热水。 挥剑的瞬间,滚水喷薄而出。他用年轻的生命,引爆了激烈内斗的序幕。他的离去,则让所有关爱他的人,内心留下一个大洞。无法修补,久久悬置。 “我没事。”说到先克,赵盾的心间又泛起酸楚痛苦。 先克的死,像是突然而至的地震。晋国朝野为之震动,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秦国派人前来行刺,以便制造恐慌。乱了晋国的阵脚,他们好趁机扩大战果;有人说,是先克之前在平陵县查访,揭了官员老底,以至于整个县城官员全部被撤换。为了报复,他们花钱买凶;极少数知情人,得知蒯得祖产被夺,他们猜是蒯得报复所为。 先克的死因,传说不一,林林总总。但是,所有人不约而同都有一个共识:杀死先克的凶手,一旦被捕获,赵盾绝对不会手软。所有人都等着看,赵盾怎么做。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如此专注闪亮,像舞台的聚光灯。追逐着他,跟着他进退左右。 “时候不早,大将军早点歇息吧。”说着,贺文就要告退。 “你先下去吧,我再坐一会。”赵盾朝贺文点头。 贺文走后,赵盾试着将思绪重新整理了一遍。撤掉监视蒯得和先都的两队人,调集人去监视箕郑父、士榖、梁益耳。这个没问题,马上可以着手安排。至于贺文所说,盯紧军中之事,命臾骈和郤缺密切留意即可。 先克之死,假如是蒯得和先都,其中任何一人动手,他们是单枪匹马的赴约,还是带有随身侍卫?先都的武艺在先克之上,应该不需要帮手。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家中侍卫或是朝中僚属应该有人知晓吧?家中侍卫这一块,现在不能去接触,只能从朝中僚属着手。 除了监视他们的府邸,还有没有别的途径?军士似乎没有利用上。普通军士对阵营派系不敏感。反正地位低微,升迁发财与他们无关,只是混口饱饭度日而已。话语投机,一杯酒下肚,就能推心置腹。 就这么定了!之前派人盯住他们的府院,目标太明显,容易为人察觉,现在全部撤去。改成军士暗访。既是暗访,就不设限制,跟“五君子”有关的都不放过。 想到这,顿觉豁然开朗。连日来的情绪堆积,事情纷扰,堵得赵盾脑袋僵化,无法思考。今天总算是拨开云雾,只待明月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赵盾像往常一样,在“丝纶阁”处理政事。 坐下没一会,臾骈和郤缺赶来。两人使使眼色,赵盾便命侍从书吏等人出去。 “两位将军同时出现,想必是事情有眉目了。”赵盾期盼喜讯,如久旱渴雨。 “大将军所料不错。”臾骈看向郤缺,两人对视,相互点头。“今日有军士来报。先都将军手下的一名军士曾说起,先克将军是他们将军的手下败将。说是二人比试射箭,先克将军输了。再问之下,又说比试就发生在最近。” “比试射箭?”赵盾问道:“找到先克时,‘虎啸岩’里可有箭羽标靶之类的物什?” “没有。” 郤缺的语气很肯定。“当时,属下命人将洞穴仔细搜查,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约略思考了一会,他又继续道:“不过,洞穴前面倒是有个湖。湖面是一片空旷草地,骑马射箭倒是不错。” 赵盾这才想起,刘进曾和他提起,先克曾带他们去骑马玩耍。 “如果这名军士所说不假,就能证明,先都就是约先克碰头的人。”臾骈说道:“只要把军士叫来审问,证实先都的确见过先克。我们又有布帛在手。人证物证俱全,就能坐实,先都就是杀害先克将军的凶手。此案就破了。” “臾将军所言极是。”郤缺也很兴奋,“这名军士所说,与我们掌握的线索一对照,先都将军是凶手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不由得他不认。” 赵盾没有二人的兴奋。他的反应异常冷静,二人备感讶异。当日在先府大堂之上,赵盾跪倒在老夫人面前,痛哭失声。不知是先府哪个仆人走露风声,此事传遍晋国上下。是人都知,先克将军的死,大将军悲痛欲绝,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此刻,既然可以找出真凶,他应该雀跃万分才对。 “大将军可是有什么顾忌?”臾骈猜测道。 “从目前种种线索来看,先都嫌疑最大。”赵盾说道:“可是,正如之前与两位将军所说——假定他们有更大的动作在后,如果我们此时把先都抓起来,无疑是逼迫他们提前发难。毫无准备,陷入被动的就是我们。” “最可气的是,我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具体部署。别说具体,就是轮廓也不着边际。等他们现出行迹,怕是为日已晚。”郤缺说道。。 “不知大将军如何处置地方官员的上书?”臾骈想到,这件事可能是制约事态发展的一个关键。 “我啊——”说到这,赵盾不禁失笑。“把他们统统搬回府上,扔在墙角,置之不理。我倒看看,他们能奈我何?”先克没事就算了。暂时低下头,给他们留点余地也无妨。先克已死,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与他们有关。赵盾恨不得将他们一网打尽,让一步都是万万不能。 “距离先都拜访大将军,有半月了吧?”臾骈继续追问。 “差不多上下吧。”赵盾转头想了想,大约十四五天。 “如此说来——”臾骈似乎在计算什么,“先克将军失踪,是在这之后两三日?” “先克的失踪的第二日,通知到我。”赵盾闭上眼,静心回想,“在这之前三四日,先都造访。”他睁开眼,“那意思即是说……”有个想法电光火石般的一掠而过,他企图抓住,却是徒劳。 “意思就是——”臾骈接过赵盾的话,“他们其实也预料到,你可能不会回应。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做了最后的尝试。可是,依旧等不到你的妥协。他们只好先下手为强。” 看看赵盾,臾骈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之后,他们不惜把君主煽动起来,为的就是给大将军施压。得知先克将军的死,大将军悲愤交加,无暇顾及其它。包括我们在内,所有人的精力都会集中在寻找杀人真凶上。其余事情就会疏于防范,他们便可趁机……”? 第109章蠢蠢欲动(3) “趁机筹划他们不可告人的阴谋。”郤缺跟上臾骈的思路,“杀害先克将军之后,他们消灭证据,打扫现场,做得非常干净利落。可是,只要我们全力追查,总会查到他们身上。到时候,杀人偿命是逃不掉的。更何况,先将军还是地位尊显的中军佐,他们肯定是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所以,他们一定留有后手。” “假设这个推论是正确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庞大计划,应该已经谋划了很久。现在筹备可能已经接近尾声,就要动手了?”赵盾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虽然,他们对对方的计划,仍然一无所知。 “筹备可能将近完成,至于动手时间——”臾骈不太确定,“还不好说。他们应该在等待什么,一个事件?或是一个时点?” “又或者,筹备仍在进行当中。毕竟人员的调动、兵器的准备,不可能无声无息。我们理应知晓一二。” 郤缺认为,动手时间应该没有那么快。他们已经派军士密切关注五人。他们要做什么,没理由全部亲力亲为。只要派人去执行,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还是郤将军想得周到。”臾骈点头,十分认同郤缺的推断。“他们如果真要动手,最有可能取决于两件事:一是晋秦两军的交战结果,二是大将军对上书一事的处置结果。” “秦军占领武城。我军与其对峙,以逸待劳。至今胜负未分。”赵盾试着分析当前的形势,“上书一事,假如我假意妥协,他们会如何?假若我现在就放话,绝不妥协,他们又会怎样?” “假若大将军假意妥协,如果他们已有必胜把握,必会亮出自己的实力,威逼恐吓。接着,跟大将军谈条件,逼大将军让步更多;如果他们还未准备充分,可能会讨价还价。拖延时间,麻痹我们。他们会继续准备,直至条件成熟再动手。”臾骈先分析第一种可能。 至于第二个选项,他说道:“如果大将军现在就放话,绝不妥协。他们可能马上就动手,来个鱼死网破。当然,如果衡量实力太过悬殊,他们也会隐忍不发。待准备好后,一击致命。” “也就是说,不管我做何反应,他们或早或晚,一定会有所行动。”赵盾试图厘清思路。如果能拖延对方,为己方争取到时间,洞悉对方的计划,那是最好不过。 “正是。他们杀死先克将军时,已经无路可退了。”臾骈说道。 这是场生死搏斗。先不说双方本来积怨已深,现在又加上一条人命,早已失去腾挪余地。更何况,这条人命非同一般。他来自培养了两代元帅的先府。他一出生,便流着高贵的血。他的成长,备受瞩目。他的死去,势必卷起血雨腥风。 “既然我们不知道对方的全盘计划,干脆分两步走。”郤缺想,对秦之战,暂时没有结果,无法依靠。那么,依靠大将军的决定牵制他们,才是上策。“一方面,大将军给出明确的信号暂时妥协。他们想麻痹我们,不如我们先麻痹他们;另一方面,我们将军队防务重点移到东西两侧,与大将军府保持三点呼应,有专人联络以便应急。” “如果能找个理由,对全城客栈旅店不定时排查,尤其严查外乡人,或可尽早发现他们同伙的踪迹。”郤缺所说,激发了臾骈的灵感。“中军由大将军执掌。先克将军统率的部分,也暂由大将军代管。就算上、下两军合力,也未必是中军的对手。这一点,他们肯定非常清楚。” “所以,他们必定要有外援。或者招募一些江湖人士,甚至不排除把此次被处罚的县府的官员衙役召集起来,帮助他们实施计划。”处罚没有下达之前,一切维持原样。那些已知要被整锅端掉的县令衙役,僚属上下,加起来也不少人。拿出他们这些年聚敛的财富,收买些亡命之徒,加起来人数应该不少。 “郤将军提及两点,明日立马执行。”赵盾说道:“今晚回去,我把几个处罚最严厉的挑出来。明日,就对外释放从轻发落的消息,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他顿了顿,“至于防务,郤将军持我的令牌调兵即可。” “臾将军所说,实属必要。”赵盾赞同这个做法,“只是,找什么理由合适呢?不能太过突兀,否则会引起对方反弹。”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臾骈也认同,师出要有名。否则会加剧双方摩擦,和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杀死先克将军的凶手,目前仍未归案。我们放出风声,说是有人目睹,先克将军外出郊游,与人发生争执。先克将军之死,疑为歹人所为。特下令全城搜捕,务要将此人尽速捉拿归案。” “好,好,好啊。”郤缺赞不绝口。他看向赵盾,赵盾也朝臾骈点头。“臾将军果真是智勇双全,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所谓‘急能生智’。眼看我们处处被动,我心里是急啊。”臾骈自己也笑了,“想不到,人一着急,办法就出来了。” “这件事,明天就去做。劳烦臾将军组织监督。”赵盾交待道:“发现先都手下喝酒之后吐露真情的军士,跟他说,我们已经找到真凶线索。要他别再盯着先都。事情结束之后,单独赏赐他即可。至于喝酒吐真情的军士,找人暗中保护他。我怕他们察觉之后把人灭口。这个人很重要,将来治罪需要他作证。” 谋划已定,两位将军离去。 赵盾长长舒了口气,神情变得轻松。他想破脑袋,脑子偏偏不听使唤。明明千头万绪,脑袋仍是混沌一片。心似乱麻,拎不清,理还乱。结果,贺文点醒了他。再加两位将军,你一言我一语。越说思路越开阔,事情逐渐清晰起来。 先克之死,将他整个捆绑。身心无法动弹,脑袋僵化,无法思考。幸好有三位贤良忠诚于他,为他献计献策。其中,贺文和臾骈,都是父亲留给他的珍贵宝玉。他从来没有如此心怀感恩。感谢老天爷,感激父亲恩重如山。 先克的血,绝对不会白流。不管对方多么狡猾,用心多么险恶。他们四人加在一起,怎会斗不过这些鼠辈? 赵盾的斗志被激发起来,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仿佛一人置身千军万马的包围当中,命悬一线。他长啸一声,朝天嘶吼,拍马前行。他将畏惧隐藏,用必死的决心武装自己。气势所到之处,令人闻风丧胆。对方面露怯意,举步不前。顷刻间,他冲出重围,绝尘而去。 往事再次浮现在眼前。他记起,襄公宣布,要在荑地举行阅兵。 “六卿”重组的名单也将公之于众。先克急匆匆的来赵府找他。那时候的他,沉浸在痛失父亲和好兄弟的悲痛之中。他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政事。先克身处丧父哀恸,彷徨无助。他们都像漂泊大海孤立无依的扁舟,选择抱团取暖,躲过风浪。最后,顺利靠岸。 此时此刻,许多光景似曾相似。一样被动落后,一样身处十字路口,面临抉择。 先克不会再彷徨。他已经回复到初生婴儿的干净清澈。去到没有纷争、没有刀剑的世界,在彻底的宁静美好中,度过余生。 赵盾再次身披战袍,挥剑冲锋。他比上一次强大。他身后有坚兵利器和三军将士,还有对他忠心耿耿的良将贤才。先克的死,将他的心淬炼得更坚硬,将他手中的剑磨砺得更锃亮锋利。他屏气敛神,静侯战机。 此刻与当时,最致命的区别是:上一次是得与失,这一次,则是存与亡。? 第110章蠢蠢欲动(4) 接下来的两日,赵盾满怀信心,苦等两位将军的来报。没等到两人,倒是贺文找来了。 “贺总管前来,定是非常紧要之事。”印象中,贺文从未到“丝纶阁”找过赵盾。府上有什么重大事情,历任赵府两任总管的贺文,定会轻车熟路的处理得干净漂亮。他出现在官署,非比寻常。 “小的贸然前来,还望大将军恕罪。”贺文急急解释道:“此事并非府中之事,而是公事。”说着,他拿出一封信递给赵盾。 赵盾接过信,展开细读。看到开头,他神情淡然。读到后面,眉头纠结,神情越发严肃起来。 “岂有此理!”赵盾低吼一声,拍案而起。 贺文收到平陵新任县令钱鑫——原“朋来如云”客栈钱老板的来信。 贺总管: 别来无恙?惊闻先克将军为歹人杀害,悲痛万分。追忆往昔,禁不住悲从中来,哽咽难眠。 特派组已返回绛城。从今往后,处理政务,时时事事,钱某都会恪守法令,秉承民生为本之要义。前辈勿需担忧。 近来,钱某听闻异常之事。恐关乎机要,特来信告知。 驻扎依县的军队,即将全部撤回绛都。在下职小言轻,不便询问,却是确闻。又及,附近临县的衙门捕快,近日均有公务在身,集体出差。本县有案件邀其协查,均推说人手不够,无力支援。一月之内,竟有三起,奇哉怪也。 近日,于掌柜与我喝酒闲谈。据他说,最近,江湖上有人大量购置军械,目的地均是绛城。于掌柜猜测,是不是贺总管回去之后,拟定了需要的军械兵器,所以大量采购。 于掌柜还笑说,贺总管说话不算话。当初说好了,要帮衬他的生意。如今,净是跟他的竞争对手下订,实在不够义气。我打趣他,说是因为他的品质不过硬,所以才没赢得生意。 转念一想,贺总管不似这般言而无信之人。又或者,是他人下订,与贺总管无关?可是,如此大宗生意,下订者是何人,于掌柜也说不上来。买家如此神秘,令人费解。在下心中不安,特将此事回报。如有冒昧冲撞,还望贺总管海涵。 言短情长。贺总管对在下的栽培再造之恩,实在难以言表。钱某感激不尽,一生铭记。特附家乡特产若干,聊表谢意。 再及,先将军虽已仙去,钱某知他好耍弄兵器,特命夫人制作纸制刀剑若干。烦请贺总管代呈先将军,以致缅怀之情。 钱鑫敬上 “定制武器,调动县衙捕快。这个就算了,还敢私自调动依县的军队?谁给他们的权力?”赵盾怒了,有股掀桌子的冲动。想到贺文毕竟是长辈,只得勉强将怒火压制。来回走动,发泄不满。 “大将军暂且息怒。”赵盾身为中军元帅,手执兵权。有人背着他调动军队,他毫不知情。更可气的是,他竟是以这种方式得知实情。可是,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贺文继续道:“此事恐怕只是开端——” “大将军可派人私下调查,为何他们能调动军队?是矫君主令?或是依县军队已经倒向他们?此事非同小可。查清楚之后,分清敌友为首要。否则,错怪他们,可能让对手如虎添翼。” 贺文所说不假。地方军队远离权力中心,对目前还潜藏在水底的暗涌,他们并不敏感。不排除他们只是被利用,依令行事而已。如果错怪他们,将他们列为五人同伙,他们自知死罪难逃,真的背水一战。除了伤及无辜之外,还硬生生的替对手找了帮手。 “贺总管说的是。”赵盾重新坐下来,“不能遗漏一个坏人,也不可冤枉一个好人。” “不知两位将军那边,可有消息来报?”贺文听赵盾说起他们三人商议的事情。依两位将军的办事效率,应该有些眉目才对。 “目前为止,并无实质进展。”如果有进展,他们一定第一时间向赵盾汇报的。 “那,调动军队之事,要如何……”听到门外脚步声,贺文马上止住话题。 “大将军,贺总管。”原来是臾骈。 “我跟贺总管正说等你的消息,你人就来了。”赵盾很高兴,看来今日注定不寻常。 “被两位如此牵挂,臾某受宠若惊。”臾骈笑着说道:“我派人放出风声,然后去往各大客栈酒楼查问。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最近半月,客栈旅店生意爆增。掌柜的都笑说,是祖坟冒了青烟,才盼来这十年难遇的红火生意。” 说话间,赵盾和贺文两人对视,都朝臾骈点头。停顿片刻,臾骈继续道:“住店的人,各地都有。不见有兵器在身,只是寻常百姓而已。问他们来此地何事,都说是家乡受灾。来此地务工,或是寻亲访友之类。”说完,臾骈盯着贺总管手上的信,一脸好奇。 贺总管见状,把信递给臾骈。大家分享信息,才好商量下一步对策。 “原来是这样——”读完信,臾骈恍然大悟,“难怪这些人不拿兵器就进城。武器还要专门定制。看来,捕快手上的那些家伙,他们都看不上。他们要的可是军械利器啊。” “孙副将曾经持大将军手令,调派过依县的军队。不知他与他们可有联络?”贺文问道。他记得这个孙副将。若不是他及时出现,他们与县令对峙的结果,难以想象。 臾骈说道:“孙副将是我属下。是否再有联系,要问过本人才知。” “调动军队一事,非同小可。”赵盾将贺文与他所说,要分清敌友为要,仔细说与臾骈听。说完,他吩咐道:“臾将军务必要尽快查清此事。请孙副将与他熟识的人联络。毕竟,他去过一趟,与他们打过照面。面孔熟悉,还相处过几日。如果联络不上,要他亲自跑一趟。务必查清楚,如今军队所处何地。” 除了依县,不知还有多少地方的军队被调动,他们却一无所知。想到这,赵盾是又气又急。“还有,你持我的手令,查看目前各军队所在。还要查问清楚,最近可有调遣哪支军队。我一定要知道,他们到底动了哪些人。” “属下这就去办。”臾骈接过赵盾的手笔指令,急急而去。私自调兵非同小可,这可是犯上作乱的死罪。难道他们要兵戎相见,血洗宫廷?细思极恐,臾骈加快了步伐……? 第111章阴谋败露(1) 就在赵盾等人,渐渐获知“五君子”的行动轮廓时,对方也一刻不停的在揣测,赵盾的种种行为背后隐藏的动机。 “原来如此强硬,现在竟然妥协了。简直不可思议。”士榖说道:“而且还是主动找到我们,放低身段。” “难道是我们几次三番的施压起作用了?”先都冲蒯得得意一笑,“还是先克死了,令他心烦意乱,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妥协?” “这不像赵盾的风格。”昨日,赵盾叫上他们五人,提出要对几个县的处罚酌情减轻。说完,还问他们的意见。至今,箕郑父仍是半信半疑。“之前我们私下找他,他拖延不理。后来君主召见,他仍是不闻不问。突然改弦易辙,实在可疑。” “难道真如流言所说,他们已经认定,先克之死是江湖人士所为?”蒯得一直忐忑不安,“所以,他们才派人大力搜查各客栈酒楼。听说找了几日没有线索,现在也偃旗息鼓了。” “先克之死,他们似乎还没找到头绪。”梁益耳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赵盾行事偏离旧道,也是情有可原。” “难道梁兄也认为,这一次,赵盾是不得不屈服了?”先都对自己的看法不确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连军师也与他看法一致,他有点意外。 “先克之死是关键所在。”追问之下,梁益耳似乎也没那么确定了。“如果他们确实认为,先克是被江湖之流杀死。那么,赵盾肯定会恐慌。因为不知道这些人所为何来,甚至不排除是否针对他。如果是这样,他之所以妥协,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缓和的外部环境。” 说着,梁益看向其余四人,歪歪头,继续道:“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已经猜到凶手是谁。所谓江湖流人错手杀死先克,不过是幌子。他们要借此转移视线,迷惑我们。” “赵盾素来心狠手快,得理不饶人。如果有确凿证据,为何不直接动手?”士榖不太认同梁益耳的看法。“两位储君是怎么死的?狐射姑的父亲是谁?那可是文公的舅舅,为晋国称霸中原立下赫赫功勋的狐偃。最后怎么样?狐氏不也被逼得,死的死,活着的流亡异乡?” “他手握兵权。此时动手,胜券在握。”蒯得也附和士榖。 “如果他明知事情始末,还像处置地方上书一样,拖沓敷衍。那么——”箕郑父阴恻恻的一笑,“可能情势就由不得他了。” “各路人马都到了吗?”此事主要由箕郑父牵头,故此梁益耳有此一问。 “人员已经陆续到位。兵器嘛,还有一些在路上。”说起这些,箕郑父神情得意。“军队方面,已经调动了几个重镇隘口的,不日将会抵达绛城附近。” “这些军队驻扎何处?”先都问道:“分散在城外不远处,方便到时候调动吧?” “那是当然。”箕郑父已经安排好,“分散在距离绛城十里、二十里左右的位置,方便一呼即应。” “这些人,可是全部效忠我们?”蒯得问道。他听说,有些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骗来的。 “是否忠于我们,不由得他们。”梁益耳插话,“忠于我们的自不必说。如果是不知情的,与赵盾列阵之时,他们站在我们身边,自然就是我们的人。只要赵盾认定他们是敌人,他们想倒戈也没有机会,只能一心一意为我们卖命。” “妙,妙!”先都为己方的智慧叫好。 “赵盾那边?”士榖问道。人家既然已经主动开口,他们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 “现在,我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梁益耳说道:“赵盾既然主动释放善意,我们没理由不成全他。估且先跟他讨价还价,看他究竟打算退让到何种程度。”与箕郑父对望一眼,他继续道:“箕兄这边,还是要马不停蹄,把未尽事宜催一催。跟赵盾周旋,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增加我们手中的筹码,才是至要。” 为了这场决定生死存亡的战役,“五君子”筹划严谨,思考周密。他们擅自调离县衙捕快、衙役、军队,大量购置兵器甲仗。此时,晋国外受秦军攻伐,内由幼主执政。内政改革被迫暂停,高级将领新死,人心惶惶。 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动手,他们的求胜之心可想而知。选择在这内外交困的时刻兴风作浪,结局非黑即白,没有空间可转寰:一旦失败,他们将粉身碎骨;当然,如果成功,身死名灭的就是赵盾一方。 赵盾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尤其是对方的意图已经露出端倪之后。 依县军队被调离之事,很快有了回报。 孙副将接到臾骈的命令,立马动身出城。一路打听,终于有了消息。有路人告知,看到军士埋锅做饭。仔细打探,惊喜过望。果真是依县的军队驻扎在此地。 郭副将与依县军队的头领,虽只相处短短几日,却颇为投契。通报姓名之后,说是友人来访,这位头领赶紧出来相迎。 一番寒暄之后,各问起对方为何来到此地。孙副将谎称,他处理完将军交待的事情后,准备回城。不想,竟偶遇军队驻扎在此。打听之后得知,是熟识之人在此,特来拜会朋友。 这名头领则问孙副将,绛城是不是有大事发生?他们奉命调到绛城附近扎营,目的是要护卫君主。说是朝中有小人当道,意图夺权。他们过来是随时准备策应,肃清奸人。 孙副将一听,非同小可。为免打草惊蛇,他不露声色。他问头领,是否知道,还有其余队伍也收到类似的命令?头领说,有几个弟兄也收到命令,往绛城方向开拔。算算日子,这一两日就要到了。 孙副将又问,其余几路人马,从何处而来,走什么路线?头领一一作答,孙副将暗暗记了下来。想想一定要将此事迅速上报,于是,他推拒了头领留下吃饭叙旧的邀请。说是公务紧急,要尽快回去复命,下次再聚。 孙副将回到绛城,立马把消息转达给臾骈。臾骈一刻也不敢耽搁,直奔赵府。同时吩咐孙副将,去郤府,把郤缺将军也请到将军府。 此时,已近三更。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臾骈来到赵府,说是有要事禀报大将军。侍卫二话不说,把臾骈迎进大堂,赶忙前去通传。 “发生什么事了?”赵盾已经睡下。听说是臾骈,头发随便一束,捞过外衫披上。半只脚还露在鞋子外面,样子有点狼狈。 “依县军队被调离的真相已经查清楚了,他们现已驻扎在城东约二十里的地方。”顾不得,吵醒大将军要礼貌性的致歉。想到对方已经将人安排到绛城周边,臾骈有种火烧眉毛的焦灼感。除了要将消息第一时间报知大将军外,无暇他想。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队伍吗?”赵盾心里一紧。 “还有三支队伍在路上。”臾骈将孙副将打探到的情报一一告知赵盾。 “好大的胆子!竟敢假君主之令清君侧?杀奸臣小人?简直丧心病狂!”赵盾整个人迅速清醒过来,破口大骂。 对方目的指向何人,昭然若揭。革旧弊,立规矩,汰冗员,动人事,这是赵盾近半年的政事重点。眼看根基要倒,他们百般阻挠,四处设卡。这也就算了。反正,最后迂回绕远也达到了目的,寻到了实情。被清算之后,据理力争。争不过就煽动地方上书,甚至不惜胁持年幼无知的君主。 现在更过分,甚至要欺君作乱!而且还选在晋秦两国交战未果,楚国对晋国盟国虎视眈眈之时。就在前不久,他们还动手杀死一名中军佐。他们敢标榜自己是护主锄奸,真是大言不惭,其心可诛! 动不动就以忠臣自居的,多是沽名钓誉。开口前贤遗训,闭口仁义道德的,往往背地男盗女娼,祸国殃民。 “五君子”要掩饰自己贪婪财富权位的欲望,必须以盛大旗号美其名曰。扬起精忠报国的大旗,才能网罗不明就里者加入他们的阵营。主动的、被动的、被胁迫的,统统被裹挟而来。事情一旦发展深入,谁都无法独存。只得同流合污,将错误进行到底,赌上全部身家性命。? 第112章阴谋败露(2) “大将军——”赵盾不作声,臾骈开口道:“我派人把郤将军也请来,估计他快到了。” “哦,好。”赵盾的思绪被打断,“我们到书房去。”刚才太急,两人在正堂会面。书房空间小,隐密性好,正好商议大事。 最近,赵盾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懈怠。形势一日和一日不同,眼看是一触即发。所以,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臾骈和郤缺——这两位他目前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带来的消息,都可能是影响全局的关键,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府上下,虽不明说,应该都感受到这种紧张。最近,府上戒备森严。门口、院子都增加了人手。还派了不少军士驻守将军府。贺总管交待,阖府上下、仆人小厮,都要小心说话,谨慎行事。 府内大小事项,驻守人员增多等等,绝不可泄露半分。否则,一律杖责赶出府。同时,贺文也交待过,两位将军造访,任何时候均无条件放行。就算大将军已经睡下,也要第一时间将他唤醒。否则,视同懈怠,从重责罚。 赵府向来待仆人宽厚,这是自赵衰时传承下来的风气。突然变得如此严苛,大家行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错。这样的气氛,反过来也影响了赵盾。太过紧张,导致今天有点狼狈的出场。 两人移步书房不久,郤缺也赶来了。看得出来,他出门时非常匆忙。应该也是已经睡下,硬是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的。 “那么晚还去打扰郤将军,实在是迫不得已。”臾骈向郤缺致上歉意,接着把手上掌握的情报分享给他听。 “哪里的话。”郤缺听完臾骈的说明,看了一眼赵盾,“大将军都起来了,郤某跑一趟算什么?何况事态紧急,必须马上定下计策。” “是啊,要马上做决定。”说完,赵盾陷入思考。 “对方既然有几路人马驻扎在城外,我们也要安排人手在外围才好。”臾骈建议道:“最好的办法是,放任他们。等他们的人都到齐了,我们的人再包围他们。” “臾将军的意思是——”郤缺说道:“等对方全部就位,我们调兵合围歼灭?” “未必是歼灭。我听孙副将说,许多人并不知道真相,只是依伪令行事,无辜被利用而已。”如果歼灭,是自相残杀,自损实力。对晋国而言,是巨大的损失。臾骈继续道:“只要将他们包围,和他们说清楚事情原委,揭露歹人的真面目。到时,如果他们选择和我们站在一边,只要投降即可。” “他们的援军陆续都到了。住进城的那些人,兵器还没到位。后续,必定会有兵器甲仗要运进城。否则,这些人手无寸铁,恐难成事。”赵盾话锋一转,看向郤缺,又看看臾骈。“这些武器运进来,动作肯定很大。为了不引人注意,要么是以军队采买,以旧换新的名义,光明正大的运进来。要么就是与其他货物挟带,浑水摸鱼的混进来。” “我们把人分为两队。”郤缺顺着赵盾的思路说道:“一队人马,密切留意军中动向。联络和运输,动静一定很大;另一队人马,进出城门,严加盘查过往商户旅人。凡是携带大件财货的,务必仔细盘查。一定要将这些兵器堵截在城外。” “另一方面,”臾骈也加入,“城内的军士,宫中的不变,大将军府维持目前的状况。我府上、郤将军府上保留一些忠诚精锐之外,其余的兵力,全部调到城外。”这些人都调离,势必要找个理由才行。他想了想,接着道:“调动的理由,就说是,楚国正对郑、卫两国摩拳擦掌。调兵是为防备楚国。这样一来,便可麻痹对方,令其不备。” “这个理由找得好。”赵盾一脸激赏,“他们想利用外部事件,尤其是秦军寻衅给我施压。我就利用楚军觊觎郑卫两国,刺激他们动手。让他们以为,天赐良机,要助他们致胜。” “对了,大将军召集他们,说是要从轻处置地方官员。不知他们如何反应?” 郤缺问道。 “哼,梁益耳那个老狐狸——”赵盾冷笑道:“开出的条件竟是,要我将原计划要革职的,全部赦免。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看来他们是在试探大将军的底线,其实根本无意罢手。”郤缺摇头。 “他们筹划许久。既然走到了矫君主命令这条大逆不道的路上,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打算后退了。”臾骈说道:“他们之所以漫天要价,根本没有谈的诚意,无非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等兵器到位,还有,秦楚两国,哪边来个风吹草动,他们就要采取行动。” “臾将军说得对。我们在拖延时间,他们也如此打算。现在就要密切注意两件事——”赵盾将当下情势又重新梳理一遍,“臾将军,请孙副将密切留意,城外被调集来的军队的动向。一旦他们全部就位,立马告知我们。”赵盾又看向郤缺,“郤将军,你负责排查兵器。正如刚才所说,由两个方向去查。” 两人领命而去,赵盾已经没有睡意。推轩凭阑,只见一轮月牙弯如镰钩,细长婉曲。窗外静悄悄一片。偶有几声蛙鸣,原来已是初夏。风吹起,凉爽舒心,把清幽一并携带。 夜色如漆,黎明在即,最黑暗的即是此刻。只待黑到极致,便是翻转背面,渐渐发白。然后曙光一线,接着东方全白。红日升空,光明占领,黑暗遁逃。身处至暗时刻,伸手不见五指,最是让人不安。 不知何处躲藏着毒虫猛禽,也不知哪里会飞来蜜蜂蚊蜕。哪怕轻轻一螫,无法看清的恐慌,会加重你的疼痛。恐惧会将你的伤痛扩散,甚至将你击倒。直到天明,方才看清,原来只是个小虫子。伤口也不过是个小红点。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 只要勇气不被黑暗吞噬,最终定会走出彷徨,见到光芒万丈。 回首这半生,多少次迷惑伤痛。痛到极点,生无可恋之时,一缕光明总会将他缠绕,助他站立。当他挣扎着从泥淖中站起身,浑身污脏黏腻,摇摇欲坠。他努力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路,就在脚下,风景,就在身边。 今天,当他听到对方要清理君主身侧的“奸臣小人”时,他好恨。朔儿百日,他站在将军府的大门前。众目睽睽之下,被穆嬴指着鼻子骂“奸臣小人”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他一世都难忘当日的屈辱。 他本是铭恩记仇的凡夫俗子。他记恨自己的父亲多年,直到母亲走后,才渐渐走出阴霾,慢慢释怀。幼君继位之后,他心灰意懒了好一阵子。明君在位,统领众臣,光大晋国霸业,是他曾经的梦想。 可是,这一切,都被一个妇人破坏。从此,他根本不愿意与穆嬴有任何接触。哪怕提及这个名字,都会激起他浑身细胞对她的反感。对君主更是。除了礼节性的问候之外,他也不想睬他。他恨,是他的存在,将他的全盘计划打乱。 直到有一天,他重新翻阅旧书。想起当年的豪情万丈,突然醒悟——君主年幼,大权集于一身,不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于是他大刀阔斧,锐意进取。 当他将仇恨卸下,他感恩,感恩父亲留给自己的一切。除了有形的,还有许多无形的。曾经只是萌芽,许多年后才破土而出;感恩老天的安排。让他承受屈辱的同时,收获了前所未有的伸展空间;感恩命运。先抽了他一耳光,接着给他拥抱抚慰,甜蜜知足。 今天,这些强加给他的屈辱,他有信心,有决心,让他们翻转为赞誉。前提是,他必须熬过黎明前的黑暗。他屏息以待,凝神静气。一旦时机来临,定要将这些邪魔鬼怪,杀个片甲不留。这些屈辱既然要成就他,将屈辱加诸他的人,势必要毁灭,才是正道。? 第113章阴谋败露(3) 秦军已经占据武城,誓要守护这一胜利果实,以维护新任君主的尊严。如果晋军苦苦相逼,恐怕对方发起狠来,两败俱伤。同时,对方也深知晋军的实力。他们是为报复“令狐之役”而来,也不敢擅自增兵扩大战事。所以,只能是两方对峙,按兵不动。 此时,晋军主动退兵便是最好的应对之策。一来,对方有台阶下,有胜利的名头在先,回去好交差;二来,对晋军来说,对方既无野心,徒劳守着阵地也无益。兵士疲惫,耗费车马,实在没有必要。 荀林父将撤军的决定报知赵盾。权衡之后,赵盾也认为,此为上策。毕竟,得罪秦国在前,让他们找个机会将怒气宣泄,自然就会走了。还没到要斗得你死我活,定要分出胜负的程度。 让赵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回信刚送出,绛城大街小巷就开始流传——大将军通敌叛国,主动投降。更有甚者,说赵盾收受了对方重金贿赂,所以命大军不战而退。说得有板有眼,仿佛这些人亲眼见证似的。 几天后的夜里,四更时分,正是熟睡之时。只听一阵马蹄声、整齐的脚步声,连同马的嘶叫声,由远及近,直逼将军府而来。 守门的卫士,见到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大群兵马,大叫不好,掉头逃回府。还命家丁将门堵上,不得让歹人进来。 门外一干人,看到对方落荒而逃,更是狂妄。为首之人捋捋胡须,对身旁一人说些什么。二人让过一边,命身后将士,搬出圆木,多人合抱,对着将军府的门就是一顿猛撞。众军士发出“嗯啊咦哟”的声音,齐心协力,力往一处使。 不过几次,将军府的门就被撞得四处断裂,中间露出个大窟窿。抱木将士见状,纷纷冲向前去。他们把零碎的门板丢弃一旁,清理干净。后面军士,徒步者,手持仗戈剑戟,一窝锋冲进将军府。骑马者则分散在将军府外围,把将军府团团包围。 为首者停在将军府门前,挺直身体,竖起耳朵,想要听听胜利的厮杀声。好半晌,只听见单一的“冲啊”,发自己方众人之口,便再无声息。 难道对方全被制伏了?再怎么样,偌大一个将军府,侍卫林立,总有几个抵抗的吧?难道是形势太过悬殊,所向披靡把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不可能啊,仆人杂役,怎么可能如此镇定,竟没有呼爹叫娘的求饶?正在胡思乱想,打算再等一等,便要杀进去看个究竟。 忽然,听到里面一阵狂吼,然后是兵器碰撞的“锵锵”声,似乎打斗得非常激烈。为首者暗暗得意,心想,将军府净是些什么草包?大军来到门前,还在呼呼大睡,现在才反应过来? 就在此时,率先冲进去的军士,跑出来几个。个个哭丧着脸,冲为首者哭喊道:“将军……”跑得太快,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有埋伏……”。 为首者还没来得及问清原委,只听“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以为是援军到了,他大喜过望,掉头去看。 “箕将军想要拜访赵某,何必如此兴师动众?”身后竟是赵盾。只见他身着盔甲,骑一匹红褐色的高头骏马,威风凛凛,笑容满面。“通知守门卫士,自可登堂入室。在下一定热茶热酒盛情款待。” “你……”为首者正是箕郑父。他脸色煞白,看看赵盾,又瞅瞅狼狈不堪的几名军士,气急败坏道:“你们是早有准备?”声音颤抖,显然又羞又怒。 “如果不准备,恐怕在下已经成了刀下鬼了吧。”赵盾仍是风清云淡的,仿佛谈论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身后是一众将士,唯独不见臾骈和郤缺。 “那……我的人呢?”箕郑父的视线越过赵盾。他伸长脖子,试图看清远方,是否有兄弟前来支援。 “看来箕将军不是一个人来,还带了众位好兄弟。”箕郑父惊慌失措的样子,十分可笑。竟敢承认有同伙,赵盾快笑出来了。 “姓赵的,别高兴得太早。”此时的箕郑父,神情慌乱,脑子乱成一团麻。他努力梳理头绪——他来到赵府。其余几人,有的去召集外地捕快帮手,有的去城外调动军队。这些人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见来?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吗?会是什么事? 他强装镇定,试图拖延时间,等待增援。“你一意孤行,把持朝政。任意杀戮,为所欲为。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不得人心。不把你拉下大将军的位子,晋国将国无宁日。” “好一番义正辞严的声讨!将我从大将军位置上拉下来,应该是召开群臣大会或是内阁会议的时候,列数我的罪状,对我口诛笔伐。同时,众位大臣都认定,在下确实是这样的人,才能革除职位。”赵盾语气凌厉,眯着眼,斜睨箕郑父。 “而不是——趁着月黑风高,手持利器,带着大队人马,撞破大门。这是要血洗赵府。目的不仅仅是要把我拉下大将军的位子吧?箕将军真是巧舌如簧,杀戮都能说得如此温婉动听。实在让人忍不住为你拍手叫好。”说着,赵盾真的鼓起掌来。 赵盾的一番话,夹枪带棍,冷嘲热讽。箕郑父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把持朝政?地方官员联名上书,说是处置太重,要求从轻发落。是谁在背后操纵,谁在把持?你五人,每年从地方官员手上收了多少钱币财物,算不算结党营私?假君主之令,私自调动军队。这是欺君造反,该当何罪?”赵盾把“五君子”的恶劣行为一件件抖落出来。在场军士听后,无不气愤填膺。 “成王败寇。你是大将军,所以你是对的,你代表正义。”赵盾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把箕郑父气得无力反驳。心急如焚,脑子短路,只得虚应几声。 赵盾正想回应,只听身后传来一串轻快的马蹄声。臾骈、郤缺、孙副将和他们的随身副官来到面前。 “禀报大将军,所有作乱者,均已制伏。听候大将军发落。”郤缺大声说道。 “好,做得好。两位将军辛苦了。”赵盾点点头,看向箕郑父,“看来,你们兄弟几人,马上可以团聚了。” 此时,箕郑父面如死灰。他们谋划如此周密的事情,怎会如此轻易被识破?他不敢相信,不甘心,他恨。 “传我的命令,将为首四人——”赵盾边说边看向箕郑父,“士榖、梁益耳、蒯得、先都,押入天字号大牢。”眼看箕郑父快掉下马了,他补充道:“还有面前这位箕将军。把他和他的好兄弟关到一处。其余人等,放下武器者,既往不咎,各自归家。” 赵盾话音刚落,眼前跪了一地。那些闯入赵府,被预先埋伏在内的军士打得落花流水,此刻被刀架在脖子上的军士,个个跪地磕头。他们口中连称,“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说罢,夺路而逃。 这场惊心动魄,生死悬于一线的表演,就以这样平淡的方式杀青。主演刚刚亮相,大篇台词未及吐露,大戏就宣告结束。观众意犹未尽。然而,对当事双方而言,这确是一番生死交关的搏斗。如果某一处没衔接好,剧情就会反转。生死交替,结局迥异。? 第114章阴谋败露(4) 赵盾通敌的流言传开后,“五君子”动作频频。很快,他们调动的军队全部就位。 获知消息,臾骈吩咐孙副将,要他去到依县军队的驻扎地,摸清另外三支军队的底细。孙副将去后,以认识新朋友为由,要头领叫上另外三支军队的首领,一起吃饭喝酒。推杯换盏之后得知,三人之中,两人是被骗来的,另外一个则与先都渊源很深。 借故将他支开后,孙副将把朝中阵营派系、利益纠葛和力量对比等等,告知三人。三人听后,马上意识到,绝对不能站错阵营。毕竟,现下君主年幼,大将军当政。如果站在“五君子”一边,赌上前途命运不说,风险太大。最后,三人答应,听从孙副将的命令,与他共进退。 至于依附先都的那支,臾骈派人密切监视,随时保持警惕。 郤缺得到的消息则是,“五君子”购置的兵器已经到达绛城附近。他们打算以军械置换之名,光明正大的运进来。 既然对方要明火执仗,他们就将计就计,请君入瓮。赵盾下令,将城中大部分兵力调集到城外。放风说是要开拔备战,以绝楚国妄想。之前派驻在各城门,负责盘查往来人员的军士,全部辙回。让对方以为,他们毫无防备,注意力根本不在此。 “五君子”此番起事,最为倚重的就是城外的四支队伍。因为,在赵盾眼皮底下,他们无法调动大军。再加上臾骈和郤缺的监视,所有绛城军士都在他们的密切关注之下。有心者,都动弹不得。 得知城内空虚,他们便命驻守城外的四支军队,往城内进发。孙副将联合依县军队在内的三支队伍,把依附先都的那支队伍制服。四支队伍,三支倒戈。倒戈的成了赵盾的人马,他们迅速进入城内,驰援赵盾。 今日一早,赵府的家眷仆从,从后门陆续离开。只剩下守门卫士和埋伏各处的将士,静待敌人入套。所以,箕郑父的人闯进去好一会,都没见到人。等他们闯进内室,守卫军士突然出现,把他们团团包围,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五君子”从各地召集的捕快衙役,被派到城南。这些远道而来的虾兵蟹将,平时只要手持棍棒,就可在手无寸铁的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真是个英雄了。 今日,士榖带领他们,从城南冲出来。遇到能征惯战全副武装的正规军,个个被吓得屁滚尿流。此刻才知,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于是哭爹喊娘的跪地求饶。被缴了械之后,乖乖靠墙而立,大气不敢出一声。 没了城外的军队支持,“五君子”还能依赖的,就是他们的亲兵家丁。这些人,虽有一颗忠心,奈何人数太少。遇到赵盾派出的重兵,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乖乖投降。 “五君子”的许多追随者,都是听信他们的花言巧语,许以荣华富贵。他们便以身家性命做注,为求名利,孤注一掷。这些误判形势的鼠目寸光者,更是不堪一击。 事后说起,似乎都是赵盾等人成竹在胸。其实,细细回想,主动权曾一度掌握在“五君子”手上。 他们将面临处罚的地方官员召集起来,联名上书,对赵盾发起声讨。他们从君主身边的近臣入手。他们夸张其辞,危言耸听。说赵盾的强势会威胁到君权,进而威胁到他们这些寄生虫的生死。于是,这些人与五人联手,把君主摆上台面,逼赵盾退让。 采买兵甲利器,这是要把事情做大做绝。这些兵器,是他们杀敌制胜的重要工具。为此,他们花重金,从江湖人士手中购置。特意避开绛城附近的兵工厂,可谓小心谨慎,低调远虑。如果不是钱老板和贺文来往密切,这件事很可能就不会被发现。或者说,没有那么快暴露。如果再迟些,后果不堪设想。 能将县衙捕快衙役等人召集而来,可见他们势力庞大,党羽众多。这些人,都是地方官员的亲信、马前卒。他们从不同地方赶来,只为一个目的——为了他们的主子能继续为非作歹,他们则继续助纣为虐。依附其上,吸食百姓膏脂,不劳而获。如果不是因为被正规军提前拿下,这些人的破坏力也是不可小视。 假君主之令调军队之事,更是神来之笔。他们自知与赵盾相比,势单力薄,必须借力。公开无法借,只能私下借,或者说是偷更恰当。他们只能偷更大的权力,才能与赵盾分庭抗礼。唯有借君主之令,才能如愿。 借君主之令,必须借之有名。毕竟,赵盾才是中军元帅,军队都听命于他。君主这小小孩童要亲自调动军队,必须是天大的事情,才能令人信服。什么是天大的事?除了君主,当然是和大将军有关的事。 于是,在他们有计划有步骤的安排下,流言被适时投放。恰在此时,赵盾下令要退兵。真是天赐良机,恰到好处。他们对军队说,要清理君主旁边的小人。小人是谁?为何要清理?口说无凭。秦军欺侮晋国,他却临阵退兵,不是卖国是什么?他不是奸臣还有谁?于是,事实俱在,证据确凿,他们的行为又一次合理化。 “五君子”的计划是全方位、立体的。他们差一点如愿以偿。可是,笑到最后的却是处处被动,落后挨打的赵盾。 有时候,当我们回看某件事——小到我们的经历,大到历史事件。不禁得出这样的结论:占据先机者,制人。被人掣肘者,受制于人。可是,占据先机者,这个先机,是有时效性的。当这个先机没有及时转化为胜利果实,对方手上却获得了更多资源,形势就会改变。得先机者,失去了机。后发者,积累了足够的能量,反败为胜。 历史的天空中,曾经称霸一方,盛极一时的国家,却在绚烂之际,突然如陨星坠落。跌进茫茫大海,消失无踪。曾经弱小无依的王国,自强自立,努力突破,为生存四处开拓。日积月累,渐渐强壮,成长为令人不可小觑的领头羊。 赵盾,一个牧羊的少年,来到绛城。庶出母弱,父亲圆融谦退。起初,他在晋国政坛崭露头角的机会,非常之少。同为功臣二代,先且居、狐射姑都比他知名度高,出场机会也远胜于他。可是,历史的因缘际会,政治的风云变幻,将他推上了权力舞台。 从他登上舞台的那天起,“后发制人”就如影随形,不离不弃。先有流血死亡,痛失兄弟知音。这些经历令他痛苦自责,绝望沉沦。之后,又催他奋起。接着,是再一次的椎心之痛,将他逼至角落。甚至最后,差点一蹶不振。被压至谷底,仅存一线生机。然后,他又一次崛起。 或者不只是他,所有生命的起伏皆如此。爱与恨,痛与喜,循环往复。生存是机率,挫折是常态。在不断的挫折中,从一个失败潜伏到下一个失败,才会偶遇一次成功。这次意外的顺利,得益于从不放弃,战斗到底。? 第115章两败俱伤(1) 第二天一早,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立刻传遍晋国朝野。无论是运送器械进城的军士,还是被调到城外包围叛军的将士,或是因为赵盾的赦免捡回条性命的“五君子”同党,连同那名负责监视先都手下酒后吐真言的士兵的军士,都在津津乐道的谈论此事。 跟赵盾站在同一阵线的,从高级将领到低级士兵,都以胜利者的姿态,将己方的英勇智慧,描述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相反的,失败者左躲右闪,闪烁其辞,虽然他们并没有被追究责任。然而,成为手下败将决非值得夸耀的壮举。他们不想露面,努力避开人群。恨不得用个套子将自己罩住,从此隐遁人世。 堂堂中原霸主,霸业持续两世。先君薨世,遗下幼子。改弦易辙未遂,回归先君遗命,幼主继位。主弱不祥,邻国虎视眈眈。本以为出现了强有力的正卿,或可将政局平稳控制。以期君主亲政之后,顺利接手。岂料新君继位不到三年,竟爆发如此严重的冲突。 此次冲突,三军将士、县衙捕快、侍卫仆役都卷入其中。他们手持兵戈,布局缜密,处心积虑的要将同朝为官的同僚置于死地。他们将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誓要割断对方咽喉,取其性命,实现自己权力欲望的扩张。 此时的晋军,刚刚接到命令,要从与秦国的交战中撤兵。不料撤兵之事被“五君子”刻意抹黑,造成了内部流言四起。这还不算,又发生内部兵戎相见,险些血流成河的争斗。两者加在一起,撤兵变得进退两难。 一旦撤离,恐怕秦军会认为,晋国内部出了问题,所以落荒而逃。秦军可能会赌上一把,乘胜追击。晋国普通士兵不知内情,一旦为流言所伤,导致士气低落,可能会被击垮。 不撤离,也难免军士思归,无心作战。毕竟,之前已经传闻不日要班师回朝。此时虽可以军令难违为由,但于己方实在颇为被动。更怕被对方利用,混水摸鱼。 楚国早对郑、卫两国垂涎已久。晋秦两国战役打响时,楚国已经准备好随时发兵。在“五君子”与赵盾的内讧爆发之前,他们已经得到间谍回报,晋国内部将会有场腥风血雨的内斗。 楚国当机立断,厉兵秣马,磨刀霍霍。就在“五君子”打响第一枪的时候,楚军派出士兵,从郢都出发。 军情来报,赵盾颇为忧心。 赵盾为首的革新派与国内保守势力的对决,涵义丰富。一来,它向外界表明,晋国内部矛盾尖锐,斗争激烈。二来,外界会解读成,晋国内政不稳。既然不稳,机会主义者趁机占点小便宜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放任这种情绪蔓延,不久的将来,同为盟国的一些小国,也会纷纷倒戈。到时,就会出现一个非常尴尬的处境:内部还未真正混乱,外部已是众叛亲离。 “五君子”被关押在大牢,重兵严密看守。监狱内外都是赵盾的亲军,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大牢如水桶般包围起来。中间还伴有臾骈和郤缺不定时查岗。一切的一切,除了要确保五人的生命安全,也避免他们与任何外部势力的接触。 对他们的处置,一直悬而未决。 有先都侍卫的证明,再加赵盾等人手持的物证,还有蒯得府中黑衣人总管的对证,先都不得不承认——是他亲手杀害了先克。 就在先克离家不归的三天前,先都找到了先克。先都数落先克夺蒯得祖产,说他霸道可恶,嚣张跋扈。言语冷嘲热讽,极尽尖酸挖苦之能事。 先克不服,争辩说是蒯得纵容家奴,先将他射伤,他是不得已为自己讨回公道而已。 先都则认为,是先克狡辩,恶人先告状。踩踏别人良田,打伤人家家丁,反诬人伤害。为人处事太不厚道,实在有违家族遗训。 说着说着,两人竟吵了起来。还翻出陈年旧帐互相指责,争吵愈见激烈。最后,先都提出约定,去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虎啸岩”比赛骑马射箭。谁赢谁说了算,输的人再不能说对方的不是。 骑马射箭这些技艺,先都赢不了先克。先克信心十足,自然如约前往。本就决心要为蒯得出口恶气的先都,输了好几回之后,气急败坏。他谎称,比试还不过瘾,将先克连人带马骗到洞穴之中,说要跟他玩个新游戏。先克只顾环顾四周,毫无防备,被先都一剑刺死。 杀死先克,是“五君子”与赵盾公开决裂的导火线。如果没有先克与蒯得意外结下的梁子,他们不至于用如此决绝冷血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进而无法收拾。但是,不满却不是因先克而起,而是根深蒂固,由来已久。 先克的确霸道,欺人太甚。如果仅是私人恩怨,他们尽可以通过江湖人士旁门左道教训他即可,而不是将他杀死。毕竟,双方身份的特殊,立场的对立拼凑在一起,杀死先克注定会笼罩上权力交锋的浓重色彩,很难让人不作他想。 选择杀死先克,绝非先都一时冲动,而是“五君子”的共识。他们在日复一日与赵盾的较量中,逐渐明白,他们已是日薄西山,大势已去。相反,赵盾则是如日中天,炽热闪亮。每当赵盾聚积一分热量,意味着他们越迫近黄昏,逼近黑暗。没有中间力量让二者共存,他们此消彼长。最后一定是“五君子”进入霜冻,告别舞台。 所以,他们要奋起反抗,为最后的生存空间而战。为此,他们不惜押上全部身家。他们无法退后,也无路可退,还不如放手一搏。最坏的结局他们早已了然于心。就算走到今天这一步,起码他们还有手刃先克这件事情值得骄傲。 先克于赵盾而言,意义重大。杀了他,相当于给赵盾迎头痛击。所以,就算他们输了,赵盾赢了,也要让他赢得疼痛交加,而不是痛快淋漓。 “五君子”没有算错。赵盾对他们的恨,随着先克被杀真相的揭开,更加强烈。 更有戏剧性的是,为了辨明是非对错,蒯得府上一众人被抓来和四大侍卫对质,还原当日真相。大将军在侧,气势逼人,蒯得府上仆从不得不如实交待。 那日,先克五人确实是想要赔钱,无奈手边没有足够银两。可是黑衣管家蛮不讲理,硬说对方是要逃跑。所以,是他们射伤先克在先,之后才有刘进的报复。 蒯得也在场。听到此处,气得差点要当场毙命。这个恶奴,为了自己的面子,竟恶意歪曲事实,将主子推向了万丈深渊。 先都则是一脸漠然。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与假还理他作甚? 赵盾当场仰天大笑,心如刀割。无论如何,他们的目的是达到了的。 先克死而不能复生,赵盾辜负了对兄长的承诺,哀恸万分。这五人,虽已沦为阶下囚,却仍苟活着。如果他们还活着,先克的死算什么? 先氏一门,仅存这支血脉。还未来得及开枝散叶,便匆匆凋零。这是先氏的一宗之殇,多么惨烈的伤亡!如果不将凶手,不,不只是凶手,而是这五人,全部,处死,如何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先伯伯、一生戎马英年早逝的先兄、还有那两位伟大的母亲? 如果说刺杀先克只是私人恩怨,处死先都即可。可是,他们还私自调派军队、购置军械、冲撞将军府。因为他们的冲动,晋国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邻国蠢蠢欲动。一旦没有控制好,甚至可能危及晋国的内政外交。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想到这,赵盾立马起身入宫。与上一次入宫相比,他自信从容,志在必得!? 第116章两败俱伤(2) “什么?五人都处死?”听到赵盾的提议,灵公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他虽年幼,却也清楚,五人可不是寻常小吏,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卿大夫。怎么可以一下子全都杀了? “正是。”此时,灵公和围绕身边的近臣个个大惊失色。赵盾从容解释道:“为一己之私利,逞一时之快。阴谋杀死堂堂中军佐,罪不容诛。”纵然先克有夺田之错,却不至于要付出生命为代价。对方的做法,实在是残忍无比。 “可是——”先克与蒯得的纠纷,听了近臣所说,灵公大略也知道实情。“杀死先克的是先都,其它人不应该被牵连啊。”近侍告诉灵公,先克将军有错在先。不应该为了报复,夺人祖产。当然,不管怎样,先都将军把先克杀死,也的确该死。可是,其它四人何错之有? “五人之所以要死,先克的死,只是原因之一。”赵盾不紧不慢说道:“矫君主命令,私自调动军队。此为欺君罔上,大逆不道。论法——当斩。”光这一点,就可以让这五人灭族,更何况是他们本人?他们根本没理由继续存活在世上。 “赵将军所说极是。擅自调动军队,实在罪大恶极。”赵盾说的这些,灵公实在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可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小心翼翼辩解道:“只是……一日之内,处死五位卿大夫,实在太过严酷。恐怕……朝臣会有他想。” 调动军队的权力属于君主。灵公年幼,由赵盾摄政。调动军队的权力自然属于中军元帅,其余人不得僭越,否则便可处死。可是,近臣跟灵公说过,五位卿大夫,都出身名门。祖辈父辈均在晋国为官多年。将他们全部处死,恐怕影响太大。 “五人不死……恐怕朝臣更有他想。”说完,赵盾抬头看看年幼的君主,又环顾四周,打量君主的侍从和站立一旁的几位大夫。他心里清楚,肯定有人在君主面前向五人求过情。他们一定也提到过,杀戮太重会影响政局稳定。 赵盾对这些说辞,不以为然。“煽动地方官员联名上书。说是实地查访之后,对他们做出的处罚太重,要求从轻。这是威胁上官,导致政令无法下达;调动地方衙役捕快,进入绛城,助其作乱。致使地方政事人手不足,盗贼猖獗,危害民生。” “购置大量兵器甲仗,谎称军队置换,实则配备给自己的众多党羽。这些人执刀拿棍,闯入将军府,要将赵某置于死地。此为冒犯上官,意图不轨。” “他们的种种行为,皆是离经叛道之举。若非及时制止,还有更多无辜军士被连累。甚至是无辜百姓,也会牵涉其中。他们是晋国内政不稳的罪魁祸首,罪不容诛。” 赵盾列举“五君子”所犯罪行,皆与民生、政令紧密相连。一番话,说得流畅清晰,条理分明,一气呵成。灵公和一众侍立近臣听后,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赵盾继续道:“五人所犯,件件皆是危及民生政务的重罪。不将他们名正典刑,只怕人心浮动。不知何时,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到时,整个国家卷入纷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邻国借机寻衅滋事,还谈何安居乐业,光大霸业?” “赵将军说的是,他们的确犯下祸乱朝纲的重罪。”说完,灵公看看近臣。个个眼神闪避,显然都已词穷。 他们只知道,五人撞破赵府的大门,要血洗将军府,与赵盾决一死战。但是,前因后果,中间种种细节,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他们都一知半解。 毕竟,侍从本不在官僚序列之中。他们对政事的了解,往往流于表面。近臣也非位高权重的能臣贤人,政治触觉本就不够敏感。君主还是个孩童,左右就算清楚,也未必能说得明白易懂,更何况他们自己都是稀里糊涂。所以,赵盾的一番话,他们只有点头的份。 “秦军还未退兵,楚军又要攻我盟国。此时处置大臣,恐怕……”一想到外敌当前,国内又要处决重臣,灵公只觉得不妥。 “正是因为对五人的处理迟迟未定,才令秦楚两国生出事端来。”说到这里,赵盾就来气。眼前这一干人,只知邻国来犯,却不知原因。他不得不耐心解释:“我军本已打算撤军。秦军要占地势之利,也不打算扩大战果。无谓两方相持,消耗实力。不如我方主动给他们台阶下。到时,他们有胜利的名头,定会主动撤军。” “可是,因为五人作乱,现在撤军,就会给秦军造成错觉。让对方以为,因为国内不稳,我军才急急撤退。如果不退,撤军预期落空,又恐我军士士气受影响,被秦军利用。所以,我们现在是进退两难。” “楚国提前预判五人要动手,早已备齐粮草。五人一动,他们便直奔郑卫两国而去。”说着,赵盾长叹一声,“如今,外事全系于内事。如果不将五人及时处决,内外观望,恐生变故。一旦事情失控,怕是狂澜难挽。” 赵盾一改咄咄逼人为低眉叹气。毕竟,排山倒海的责问,显得自己太过急躁。传出去,又说他威逼主君发令。多事之时,不能再惹无谓的非议。 赵盾所说,的确不假。所列也都是事实,绝非虚浮夸张,只为一己私仇而已。因为先克的缘故,他仇视五人。可是,先克一人的死,并不足以要五人的命。虽然他执掌大权,也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肆意杀伐。 如果说,赵盾要杀五人,还涉及私人利害的话,有一点是无法回避的——这些人的存在,的确已经对他醉心的变革理想构成威胁。而这,正是他的核心利益所在。挡路者,必须死。 之前无数次的隔空喊话,暗中较劲,明争暗斗,直到最近一次的亮剑,都在向世人证明——他们双方,实在找不出一个双方共存共赢的模式,在晋国的政治舞台上并驾齐驱。 赵盾要的是耳目一新、改天换日式的激浊扬清,五人要的则是继续昏天暗地的浑水摸鱼。所以,对赵盾而言,说是为先克报仇也好,为权力私欲也罢,五人都必须死。唯有这五人死了,连带肃清他们的党羽,赵盾才能真正施展拳脚,指点国政。 赵盾旗帜鲜明的表明立场之后,不再言语。灵公想了想,低头和一班近臣左右商量。 如果真如赵盾所言,此事如此重要,已经威胁到军事行动的成败,必须马上做决定。究竟如何处置是好? 五人所为,确实是离经叛道、忤逆犯上。赵盾中军元帅和执政大夫的地位,是先君所给,名正言顺。这些人公开率兵破门而入,如果不是赵盾有备在先,恐怕……此时的赵府上下,定是无一活口。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到极致。 就外围形势而言,单独秦军还好对付,单独楚军也不成问题。可是,两个大国同时发难,意味着,晋国要双线作战。这样一来,结果实在不容乐观。如果真如赵盾所说,肃清五人就能扭转局势,那么——五人看来是难留了。 上一次,五人请灵公给赵盾施压。他们说,赵盾权力太大。如果不加限制,君主的权力会定会被削弱。就算未来亲政,也会多方掣肘。 言犹在耳。转眼间,五人竟要全部被处决?灵公有种不知置身何处的迷惘。 看着眼前官服整齐姿态威严的赵盾,灵公又觉得,未来如何,谁又能知?偌大国家,如今内外交困,只得赵盾足以信服依赖。难道还有别的人选可以胜任?难道眼下还有更好的处置办法吗? “既然如此,一切听凭执政大人处置。”信任赵盾,是灵公唯一的选择。? 第117章两败俱伤(3) 得令之后,赵盾告辞。走出宫门,抬头看,天空一片蔚蓝。风轻吹,树叶摆动。花朵左右摇头,错落有致。 还没进入宫门之前,他曾反复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君主面前据理力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已经预料到,一定有人反对。君主也会受此影响,对他的请求表示质疑。毕竟,“五君子”不是寻常官吏。他们出身显贵,权势压人。 此刻,已然达到了目的,胜利的喜悦却没有抵达他的内心。没有兴奋雀跃,反而,有股莫名的失落蔓延开来。不是胜利来太容易,懒得珍惜。他忽然发现,在他心目中,五人从来都不是问题。除了他们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之外,他倒是挺想念和他们斗智斗勇的种种经历。 争夺六卿席位时,他们彼此还不熟悉。那时的赵盾,还不足以成为五人的假想敌。他沉默得像个隐形人,在晋国的政坛,几无踪迹。是他的奋力一击,令形势逆转。从那时起,他才渐渐为人熟知。 “令狐之役”时,他们放下成见,并肩作战,分工合作,将秦军打得措手不及。那时候的他们,亦敌亦友。为了同一目的,暂时放低恩怨,携手对外。 新君之位既定,眼看晋国大事渐稳。外人看来,一片祥和安宁。赵盾执掌军政,上任的第一把火即烧向内政积弊。从这时开始,双方的矛盾开始显露。 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里,你来我往,各出奇招。奇兵致胜,赵盾率先找到了突破口。几个回合之后,对方渐显颓势。到最后,对方集结全部人力、物力、精力、智慧,正面来犯。他们之间的争斗被推至高峰,直到胜负分明,落下帷幕。 如果五人被处决,内政变革的举措,将会如群臣大会通过的结果一样,执行到底。弊端将被彻底清除,五人的党羽也会被清算。这些人,有的会被边缘化,有的甚至会被清除出晋国的官僚队伍,从此等同庶人。 赵盾大获全胜。从此,晋国政坛没有任何一股势力能够与他匹敌。他要做的事情,再无人阻拦。放眼望去,一马平川。 他为此大呼痛快的同时,又觉恍然若失。仿佛并肩作战的战友突然离去,只剩下他孤独的伫立在舞台。此时的赵盾,像是刚刚参加了一场一决高下的比赛。比赛结束,宣布他成为冠军。他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与胜利随之而来的是——对手消失。对,他是冠军,只是忽然没了对手,有点孤单。 孤独感转瞬即逝。突然,他仰天长笑,两手击掌。是的,他赢了,他赢了!清醒过后,赢的感觉真实而剧烈。比那晚他在赵府门口抓到箕郑父时,还要强烈!那时,只是劫后重生的轻松而已。 这几日,饱受各种不利的内外传闻的折磨,他一直苦苦压抑。忙碌的投入杂事之中,誓要把这些纠缠他的藤条斩断。今天,就在刚刚,他已经被获准,拿起刀将种种纠结剪除。想到这,他又兴奋起来。 那些陈旧的、阻碍他的,统统被抛弃。他想要的面貌一新,就在眼前。那些迟迟不能下达的政令,摆在案头已经蒙尘。那些守着阵地,等待最终决定是进或是退的军士,马上就要等来赵盾的最终决定。悬而未决的种种,从此刻起,锐利突出,突然鲜明生动起来。 “五君子”即将全部被处决的消息,剧烈的冲击晋国朝野。不光如此,甚至连酒肆茶坊、田间陌巷都炸开了锅。从天上到地下,整个晋国空气中都充满着对此事的种种描述。 有人称君主当机立断,决策英明;有人说大将军趁机清除异己,大开杀戒;有人拍手称快;有人充满怨怼。街头巷尾的种种情绪,各种说辞,被腹有点墨的人编成顺口溜,四处传唱。仿佛此事已成传奇小说或是寓言故事,需要卖力传承方显诚意。 地方官员闻之,失落者占据多数。这些人素来依附“五君子”一派。他们作恶多端,不想接受处罚,所以联名上书。他们的主子落败,他们就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绛城的官员闻之,反应大相迥异。 “五君子”阵营的结局已是昭然若揭。自是沉重失意,等待裁决宣判而已;本就依靠赵盾的,不用说,自是额手相庆;“骑墙派”则是扼腕叹息,为自己错失站队良机后悔不迭。将来就算有机会,恐怕也再难得到赵盾的重用。 那些自荐去往地方尽职勤勉的普通官员,本来怀揣梦想,期待回来之后重用。谁知政令迟迟没有下达,他们已经失落到谷底。如今,曙光乍现,人人拍手叫好。 不管是站在哪一边,所有人的想象都只停留在设想中。他们站在未来回望,为这一事件的结果,情绪高低起伏。 “五君子”真正被押解到刑场时,不管站在哪个阵营的人,无不为之掬一把辛酸泪。 夏日的天空,碧空万里,风轻云淡。昔日身着华服,骑着骏马的贵族子弟,如今判若两人。他们头发杂乱,衣服污脏,脸上污渍未擦。没有轩车银靴装饰的他们,憔悴至极。更因身心饱受煎熬,有的已经瘦得两颊深陷。 他们企图制造流血事件,未及大动干戈便被抓捕。从结果来看,他们没有危及寻常百姓的生活。所以,从平民百姓的角度看,他们之所以被处死,乃是因为得罪了大将军赵盾。 不明真相的平民百姓,对他们的死,并没有像对江洋大盗、杀人灭门的大奸大恶般痛恨。相反,出于对他们尊贵身份的艳羡和婉惜,多是同情怜悯。 想到这些人祖上,包括他们在内,曾经显赫一时。如今却身坐囚车,马上就要失去性命。无知百姓立刻感慨,幸好自己出身平凡,才能苟活至今。虽未曾享受生活,却也一家平安。有人甚至发誓,从此要感激生命,惜福知福。 “五君子”已是形象残破,失去往日风采。身在囚车,行过大街小巷之时,却是统一的神情漠然。看着熟悉的街道,明明不久前还自在穿梭,此时一见,却恍如前世。 他们曾经喝酒吃茶闲聊的酒楼茶肆,他们想去便去。轻轻一步,即可登堂入室,静坐品茗或是喧闹六博,任君选择。凡此种种,今日过后,皆成幻象,虚无缥缈。他们的生命在此划上句号,前尘往事,阴阳阻隔。 想到这,之前赌上身家性命义无反顾的豪情万丈,突然消失殆尽。对生命的眷恋,对亲人的不舍,对过去种种自由闲适的追忆,紧紧攫住他们。今日过后,一切将烟消云散。他们美丽可爱的妻儿,年迈的母亲,他们出生开始就一直嬉戏玩耍的院子厢房,一切的一切,都将消逝。 如果可以,他们愿意放弃富贵繁华,留下性命。只作一介布衣,三餐无虞,一家平安即可。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如果。一切已经不可逆转,像离弦之箭,靶心处就是箭的宿命,此刻,死亡就是他们即将奔赴的靶心。 先都最先流泪。先是无声无息,直至忍耐不住,放声大恸。待他被从囚车带下来时,已是泣不成声。先轸一宗,先克被杀。他们这一宗,继承人就是他。想到马上要和先克黄泉相见,悔恨瞬时冲刷他的全身。 想起祖奶奶的音容笑貌,更是后悔不已。她曾说,看着先克和他玩耍打闹,便是打心眼的满足。如今……下到黄泉,祖奶奶一定不会原谅他,一定不会的。 他和先克都好勇斗狠,结果两败俱伤。整个家族为此损失惨重,先氏元气大伤。可以说,整个先氏,祖宗世代奋进所得荣耀,已被他们两人几乎败尽。说他俩是宗族罪人,一点不过分。 深负深重罪孽,他怎能不追悔落泪?他死有余辜,却苦了还活着的家人。他们将来依靠谁?如何度过余生? 蒯得看着先都,他好想伸手拥抱这个好友。可是,手被紧紧绑缚在背后,只能与他视线紧紧相连。他的眼里也饱含泪水。他没有了解实情,被恶奴蒙蔽冲昏了头脑,还连累兄弟。他内疚懊悔,他对不起自己的好兄弟。 这位好兄弟——他们原是吃喝享乐,共谋政事的好兄弟。如今却白首同所归,怎不令人唏嘘感慨?他又想起母亲。当初痛失祖产,他深觉对不住年迈的母亲。可是现在,他却亲手导演了这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幕,这才是更大的不孝。母亲如何熬过失去他的漫漫长夜?想到此,他掩面痛哭,悲不自胜。 箕郑父、士榖、梁益耳三人,虽也神情悲戚,却只冷着脸看向远方,不与任何人对视。他们一会望望天,一会看看赶来看热闹的平民。当他们决定与赵盾兵戎相对时,便已作好了牺牲全部的准备。 可是,被投入大牢之后,判决未定之时,他们想了很多。把这一生整理回顾之时,才发现,原来,他们曾如此得意! 就算赵盾把人事权夺走,那又怎样?他们袭父辈爵位,仍然锦衣玉食。人前人后,前呼后拥。享受卿大夫的待遇,封妻荫子。这是多少平民百姓梦寐以求却三世难以企及的生活? 可是,他们不满足。他们要与赵盾一决高下,要做那个独一无二坐在云端的宠儿。他们搅尽脑汁,机关算尽,性命被算计进去。如今大限将至,后悔、遗憾排山倒海又有何用? 他们已经提前预习过死亡。所以,当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们的追悔,渐渐麻木。一切既成事实,又何必哭哭啼啼,让胜利者又多一个机会鄙视嘲笑自己? 虽然如此,身形彪悍的刽子手在侧,与预想的仍然差距甚远。他们强装镇定,努力不让怯懦泄露。他们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一看端坐在台上亲自监斩的赵盾。 成者王,败者寇,无所谓再顾影自怜。既然赌上了全部,今天的结局也是预料之中。虽然心如刀割,还可强装仰天长笑,好歹挽回几分自尊。? 第118章两败俱伤(4) 赵盾端坐在台上,官帽官服皆簇新整齐,威仪八面。四周戒备森严,军士皆表情肃穆,严阵以待。处死五人的决定,以君主的名义签发。从签发那天起,关押五人的监狱,其余囚犯全部被清理出去。只剩下五人,每人一间。中间设置屏障,无法对话对视。 监狱里外均布满军士不算,五人的府上都有专人监视。他们同党中的高级将领文官也被暗中跟踪。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有人劫狱或寻衅滋事,制造混乱。 五人被平安送达刑场时,赵盾这才松了口气。连日的紧张,马上要作了结,如释重负。 五人穿着囚衣的模样,赵盾第一次见。将他们抓捕时,他们仍一身贵气,意气风发,率领军士时的耀武扬威仍历历在目。他们被投入大牢之后,赵盾没去看过他们。他忙着处理外事,想着如何说服君主将他们一一问斩。 直到今日,他一身官服,威仪隆重,高高在上。对面的他们,跪倒在地。一身囚服,污浊邋遢。他竟有种抓错人的疑惑。 先都和蒯得眼泪滚滚相视而泣,另外三人则故作冷漠。赵盾都看在眼里。刽子手已经就位,分别站在五人身后。很快,五人就要成刀下鬼。现场气氛一片肃杀。 要说此刻赵盾还有胜利者的喜悦,那是冤枉了他。毕竟,他也是个人,父母生养,肉体凡胎。五条生命,此刻还活生生的。一转眼,血光四溅,人头落地,身首异处。很快,他们将会成为腐肉,被秃鹫吞噬。一想到这样的场景,赵盾的胸口不觉有些闷。 五人的亲人均站立一旁,个个肝肠寸断。年长的已经几度昏厥,年青的早已声嘶力竭。见者无不为之落泪,甚至有人跪地求情。 昨日,赵盾去了一趟先府。 老夫人已经迅速站起身。她对赵盾说的话,和先克被送回家那天说的一样。这是命,是先氏一宗,盛极而衰,荣华富贵到头的暗示。 说到最后,她拍拍赵盾的肩膀,凄然一笑。她说“厚德载物”——先克年纪太轻,他承载不了中军佐这一职位赋予的显赫权力。他是承祖荫,而非凭借一身本领积功而上,得到此位。他的肩膀太过单薄,自制力又太过微薄,以至于最后伤人累己。 先克的母亲,显然没有老夫人豁达。她毕竟年轻。丈夫死时,已抽去她半条命,仅存这一点血脉,是她下半生的所有依靠。靠他光耀门楣,靠他开枝散叶,靠他安慰深深庭院中两位孤独无依的柔弱寡妇。 他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去了。身为她的亲生母亲,没有丈夫的庇护,如今又骨肉永绝,如何承受得住? 那日雨中长泣之后,先夫人气火攻心,寒凉侵身。病倒在床之时,几番寻死未遂。最后茶饭不思,不肯吃药,落下病根。从此,卧床不起。她整日念着“克儿”两字,从早到晚。逢人便问,“克儿去哪儿了?”。 见到赵盾,仿佛认识又仿佛不认识。她没有向赵盾行礼。她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偶尔清醒,便翻箱倒柜。翻出先克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走到池塘边,将鞋子放到水中,随水飘流。追逐着鞋子,看老虎跳跃,她便鼓掌欢呼。 先夫人如此,赵盾忍不住心酸落泪。回想当初,且居兄病倒在床榻,将母子二人托付给自己的情景,他恨不得挥刀往自己身上猛砍几下。母子俩,一个半疯,一个被杀。这就是托付给他的结果?距离且居兄离世,仅仅三年。托付给他的人,竟成了这般模样? 他恨自己,恨自己无能,没能将母子俩看顾好。恨命运,在晋国国境之内威风八面的他,在命运面前竟如此渺小无助。 见过两位夫人,他沿着走廊往里走。经过马厩,听到圉人低声轻呼“奔霄、奔霄”。他侧身前去一问,原来,“奔霄”躺在马厩里,不肯起身。圉人说,自打跟少爷一道回来后,“奔霄”再也不肯吃粮草。偶尔喝两口水,便一动不动,呆在马厩,不肯外出。 从前的它,听说要出门,便会甩尾眨眼,兴奋不已。少爷下葬的当天,它便躺下了。马儿连睡觉都是站立的,如今,它却睡下了。圉人口中念念道——“奔霄”累了,它是想和先家祖孙三代团聚了…… 回想第一次见到“奔霄”。那天,他到先府,为且居兄饯行。先轸元帅骑乘“奔霄”的飒爽英姿,至今仍记忆犹新。昨天仿若眼前,时间何其残忍?十年之内,将先家三代忠良全部席卷而去,竟连这匹骏马也不放过! 赵盾不敢再往里走,害怕触景伤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墙一院,他都熟悉得仿佛自己的家。自打他从翟国归来,除了赵府,这里便是他的第二个家。有志同道合的兄长知音,有彷徨无助时的良药,有他治愈伤口的灵丹。 他转身欲走,震惊的消息传来……刘进自杀! 刘进亲手将先克送到家。忍着悲痛,送他入土。守着他过了头七,追随他而去。他被愧疚困住,无法释怀。他认定是他起的头,是他提出要捕猎并且率先发现了兔子,于是惹出后面一系列的祸端。没人责怪他。无声有声的都没有。可他认定,就是他,他是灾星。 迎回送走,他的使命完成了。他与少爷的最后一点联结即将消失。于是,他用那把佩刀——那把他们在平陵县定制的、虎虎生威的虎头佩刀,狠狠刺向自己的心脏。这把佩刀是少爷随身之物。这把刀刺向他,代表少爷亲自处罚了他,一切圆满了。他不再内疚,他受到了应有的处罚,可以安心离去了。 去到地下,又可以跟少爷见面玩耍。他们要找个没有田地的广阔晴川,纵情肆意的捕捉野兔,无拘无束任意东西。 先府之行,每走一步,心就被一寸一寸的凌迟。这条路,是赵盾人生走过最长的一条路。路的此端,没有生机,只有死气沉沉。没有欢笑,只有无尽的痛楚无奈。 走出之后,发现自己竟已遍体鳞伤。原来,每一步,都是刀山火海,灼热刺痛。当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有水湿了他的下巴。他抬起头,以为是下雨。只见天空阴沉,却没有发作。随手一摸脸颊,原来竟是泪水。 时辰已到。五位刽子手持刀而立,神情严峻,看向赵盾。思潮翻滚的赵盾,回过神来。他神情一凛,甩下签牌,手起刀落,血花飞溅。 这些血,无法挽回先府逝去的生命和荣耀,解救不了先府的两位了不起的母亲,也叫不起已经躺下的“奔霄”。人头落地,“五君子”曾有的荣耀,随着他们的离去,荡失殆尽。鲜血流淌过后,更多的悲剧渐次拉开帷幕。? 第119章重置六卿(1) “五君子”事件后,晋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深刻变化。六卿之席,除赵盾、先蔑、荀林父之外,留下三个空缺。由于六卿掌握着整个晋国的政治话语权,事关未来晋国内政外交政策的制定,赵盾对此格外慎重。反复斟酌比较,一时难以定夺。 正沉思之际,忽然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赵盾猛一抬头,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跌倒。 “哎……”赵盾重新坐稳之后,轻斥道:“来了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 “盾哥,咱们兄弟碰面,如此拘谨作甚?我想来便来了。”来人涎着脸,朝赵盾挤眉弄眼的,没个正经样。 “你都成家当爹了的人,也没个正经,以后怎么教子成才?”赵盾对这个堂弟,向来无可奈何。 “盾哥,你看你,身为堂堂大元帅,一天到晚忙于政事。一本正经,又兼精力充沛。有你作为家族榜样就够了。”来人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闲适模样。 “我说穿老弟——”赵盾停下手头的公事,站了起来,“自己生子要自己教啊。父慈子才孝,身教重于言传……” 来人正是赵盾的堂弟赵穿。当年,为了拉拢赵氏,襄公将女儿许配给赵穿。赵穿的夫人,就是当今幼主——灵公的亲姐姐。随着灵公的继位,赵穿摇身一变,成为长公主的夫君兼国君的姐夫,尊贵异常。再加有个把持晋国军政大权的堂兄,更是不得了。从此,赵穿是走路带风,出门晴空。晋国上下,任谁见了都要给他三分薄面,不敢开罪。 赵穿比赵盾约摸小十岁。与赵盾的少年老成不同。他生得一双桃花眼,面如冠玉,身形瘦长,气质算得上是风流雅致。爱好玩耍捉弄人,却因为有溜嘴滑舌,笼络不少人心。 把公主哄得服服帖帖不算,家中长辈女主个个见他就眉开眼笑。无论如何,算是个人见人爱的俊秀男子。当然,人长得俊俏,娶得好,又有个好堂哥,天下纨绔子弟该有的毛病,他也一应俱全。 赵盾一念起他来,眼看话匣子就要收不住。如果再不制止,估计又要洋洋洒洒一大篇。他赶忙接过话,“明白明白。盾哥所说,字字有理,句句珍贵。小弟回去之后,一定请人写下,放置桌面。日日诵读,时时警醒,绝不敢忘。” 他这个堂哥,严肃正经到令人害怕。家里妇人晚辈对他均是敬畏异常。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不时询问儿子的教育。三句不离读书习字,多听前贤圣教之类。赵穿对这些都没兴趣。他只要舒服的做个风流公子即可。其余事情自然有人打理,何必累着自己。 “你啊……”赵盾虽无奈,也很羡慕堂弟的潇洒不羁。 赵穿的父亲是赵衰的弟弟。当年,父亲赵夙为两兄弟占卦。赵衰辅佐公子重耳,占得‘吉’。最后证明,的确如此。赵衰追随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后,重耳回国执掌大位。 赵穿的父亲身为少子,一直与父亲生活在绛城。等到赵衰归来,功成名就,加官进爵。身为弟弟,自然是一人飞升,仙及鸡犬。本就出身官宦世家,此时更是锦上添花,升官封赏不断。 赵衰为人低调,凡事推让。举荐贤能在前,自己甘居其后。但是,对自己兄弟却从不吝啬。好吃好用的,向来不忘预留一份给弟弟。 从出生到现在,赵穿从没离开过绛城。从小有祖父和父亲庇护,母亲呵护,本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到十岁,伯父衣锦归来,职掌晋国执政,家中的吃穿用度更是又上一层;长大成婚,娶的是金枝玉叶,更是显贵非比;这就算了,那个他自小认定就是个闷葫芦的堂哥,竟成了晋国上下人人推崇敬重的中军元帅和执政大夫。 赵穿这一路走过来,不仅顺风顺水,还惊喜不断。不是普通的喜悦,而是一个比一个劲爆、镶着金边的欢喜。 赵穿的人生,从出生到此刻,都是有求必应,手到擒来。赵盾的人生,从出生到此刻,却是百转千回,辛苦经营得来。 “盾哥,看你浓眉紧锁的,有什么烦心事,小弟可替您分忧。” 今天,赵穿之所以来,其实是听闻一些风声,想要打探虚实。 “我没听错?一个沉迷狩猎,爱好莺歌燕舞的公子哥儿,要帮我分忧?”赵盾忍不住调侃堂弟。小时候,默个书,还要请人捉刀的懒鬼,什么时候关心起政事公务来了? “盾哥,你别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赵穿清楚,读书做人,不用说,他肯定比不上堂哥。可是,他也不是整日无所事事的。于是,他辩解道:“小弟在朝为官,但凡有事,自问也尽心尽力。当然,跟堂哥比起来,我做的都是些芝麻绿豆的事情。自然不能跟军国大事相提并论。” 附马爷历来只担任些闲职。虽说可有可无,毕竟也是个官。对于公子哥来说,有事可做,恰好可以打发无聊,给生活添加些内容。 “好好好。”赵盾不擅长辩论。二十岁的他见到十岁的赵穿,听他滔滔不绝,只能沉默不语。如今的赵盾,面对赵穿时,仍是一如既往的笨嘴拙舌。赵穿有张把家族上下、仆妇丫鬟都哄得舒舒服服的甜嘴,赵盾甘愿俯首称臣。“不该看轻你。” “那你说说是什么事嘛?”赵盾被缠得无奈,赵穿顺势提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也就朝中一些棘手的政事而已。”依赵盾对赵穿的了解,他今天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对他的关心,肯定别有所图。赵盾的心里顿时起了防备,只好胡乱一笔带过。 “难道是之前地方官员上书的事情还未解决?”其实,赵穿想问的并不是此事。但是又不好直接开口,只能借问他事,迂回表示自己对政事的关心。 “已经不成问题了。”赵盾淡淡的回应。 “五君子”的死,像一声惊雷,所有邪魔鬼怪被震动惊醒后,个个惶恐不安。地方官员乖乖服从调配,该免职的免职,该追究处刑的当堂庭审。身处绛城的“五君子”残余党羽,也没能闹出什么名堂。乖乖的服从命令,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原先去往地方的许多低级官员小吏,终于盼到云开见月明。得到重用机会,个个对赵盾感激涕零;“骑墙派”纷纷倒戈;“五君子”那边,除小部分顽固分子不肯屈就之外,大部分人都慢慢归拢过来。赵盾在国内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未来形势可说是一片大好。 “那是外事烦扰?”赵穿又试探道。 “也已平安无虞。”赵盾应道。 “五君子”确定要处死时,绛城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告知百姓,无需担心。君主英明,已经提前预知恶人的行动,兵不血刃的将他们全部捉拿。他们企图犯上作乱,并未给百姓造成生命财产的损伤。同时,还痛斥五人罪行。誓要将他们绳之以法,以保晋国稳定平安。 告示一出,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消息传来边关,得知国内稳定,作乱都已被肃清,军心大定。秦军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晋军如期撤军,不久便班师归来。 另一边,意图侵犯郑卫两国的楚国,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意识到,晋国目前执政者掌控能力强大,五人作乱并未蔓延,造成局势动荡。于是,楚军急急逼迫郑卫两国签字,奉其为盟主,之后便赶紧撤军。生怕晚了,惹怒晋国,整治行装,杀将过来,难免又是一场恶战。对于贪图小利的楚人而言,此番趁火打劫,目的已到,走为上计。 所以,晋国目前的外围警报可说是已经解除。只是留下了个尾巴,需要补救。郑卫两国与楚国结盟,对晋国这个中原霸主而言,无疑是挑衅。尤其是郑国,身处战略要地。一旦晋楚交战,郑国的站队关乎战争胜负。为此,赵盾已经与鲁国国君约好,在衡雍会盟。届时,他们将会商讨,如何重新让盟国凝聚在晋国周围。 “内忧外患都没有,那你还发什么愁?”赵穿穷追不舍。 “我啊,愁的事情可多了。”赵穿誓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赵盾偏偏不让他如意。他向来不太愿意在家里说公事,除了跟贺文。 “愁什么?”赵穿的好奇心果真被勾起。 “愁明天要进宫面见君主,是早上去,还是下午去?”他越是着急,赵盾就越要捉弄他。 “这有什么可愁的——”一说完,赵穿立马发现,这是存心打岔。他马上醒悟过来,“你跟我开玩笑的,哪可能为这个愁。” “好了,今天既然难得过来,一块用膳吧。”赵盾不想和他再纠结下去,他赶紧起身走向门口,转身看向他。“知道你来,你那几个堂弟不知多高兴,天天都吵着要听你讲故事。丫鬟女仆也天天盼着你来,一会见到你,估计都争着来服侍左右呢。”? 第120章重置六卿(2) 也不等赵穿的反应,赵盾径直走了出去。他大约猜到,赵穿今日之行的用意。不管是他想为谁打探消息,或是他本人觊觎六卿席位,赵盾都不会正面回应他。现在还没有确定人选,就算有意向,也不想提前透露口风。毕竟牵涉重大利益,一不小心为有心人利用,又会惊起一番波澜。这些年,他学会了小心翼翼,对任何事情都如此。 如果说赵穿指望依靠他与赵盾的关系,被纳入六卿人选,那么,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恰逢用人之际不假,可是,赵盾刚刚肃清五人作乱,在这节骨眼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所有人都想知道,赵盾究竟会用什么人。他口口声声说要发扬光大晋国霸业,大力整顿内政。究竟是说说而已,还是真的要付诸行动?大家会依据他提拔什么人,或是贬斥什么人,评估他的真实意图。 过去,赵盾与“五君子”之间,由于出身、政见不一等历史遗留问题,相互敌视。现在,这些人已经被处理,再无根深蒂固成见深植的派系横亘其中。一切听凭赵盾抉择。 一是选择家族中的兄弟、堂兄堂弟、外家裙带,予以提拔重用。赵盾是宗族继承人,他有义务,也有责任,栽培兄弟,光大门楣。可是,目前正处敏感时期,如果这样做,就会授人以柄,落人口实。杀死“五君子”,已经完全彻底的被人解读为清除异己,清洗同僚。赵盾不得不顾虑舆论影响。 当然,“五君子”本就是异于己的另一阵营。他们天然利益冲突,最终必然要决出胜负。只是由于双方都步步为营不想退让,最后都无路可走。只得选择这样激烈极端的方式决出输赢。这本是政治的应有之义,身处其中者,自然明白游戏规则。 如果此时启用赵姓兄弟,不管是本就怀揣不满者,或是“五君子”的残余党羽,包括赵盾一向看重的中下级官员小吏在内,他们的积极性会大大被挫伤。所有这些人,都是赵盾实现抱负最宽广的基石。赵盾不可能一意孤行,完全无视他们的想法。 另外,赵氏兄弟中,赵穿年纪最长。如果真要重用,自然是他首当其冲。可是他为人随性,好意气用事。把他放在身旁,就像装了颗定时ZHA DAN。不知何时何地,因何事突然捅个搂子,还得派人帮他善后,实在没必要。 乖乖做个花花公子,他还可勉强应付。委以重任,万一惹下什么事端,无疑是给自己找麻烦。 至于其余赵氏弟兄,年纪尚小,更不在考虑之列。 二是选择他的亲信部属。目前最理想的人选就在眼前:臾骈和郤缺。 臾骈跟随赵家最久。他智勇双全,能征惯战。最难得的是,将帅选拔的核心机要——“智、信、仁、勇、严”,“信”、“仁”二字,他更是身体力行。他不计前嫌,护送狐射姑眷属安全去往狄国一事,便是最好的例证。除此之外,他的机智勇敢,治军严格,更是有目共睹。 郤缺也不用说。与先轸将军在“箕之战”中并肩作战,生擒白狄国首领。战功赫赫,先君封赏,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他曾流落乡土,躬耕田间。这些经历磨砺了他,催他成长。他为人处世冷静自制,遇事不冲动,不偏不倚,总能平衡各种关系。除了是位出色的将领,勇猛善战之外,他还沉稳从容,颇有政治家的胸怀。 如果非要给两人排名,从感情上来说,臾骈更靠前。毕竟,臾骈是父亲在时,一路追随赵家成长起来的。他的忠心和才干,赵家父子都十分认同。在谋划明察暗访地方实情一事上,臾骈出力最多。他智计百出,多次帮助赵盾化险为夷。赵盾打心眼里喜欢他,信任他,想要重用提拔他到更高的位置。 但是,臾骈跟赵家渊源太深,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此刻的赵盾,终于排除万难,正要施展抱负。他想要的太多,相应的,他需要顾忌的也不少。 赵穿之所以不能用,除了性格才能方面的原因之外,更因为他姓赵。臾骈虽不姓赵,却已然是半个赵家人。他身上自带的赵家光环,难免令人揣测。一旦生出种种不利传闻,势必会成为赵盾施政的逆风。 相比而言,郤缺追随赵盾的时日尚短。在赵盾位列正卿之前,郤缺已是威名远扬,名声在外。如果重用他,他的才干必定不辜负所托。他行事果敢,对赵盾忠心耿耿。不用担忧他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的德行品格是经得住考验的。这一点,当年胥臣向文公大力举荐他时已经证明。 还剩一个人选,就留给荀林父决定吧。六卿席位,双方各占三席,这个传统,暂且保留着吧。“五君子”事件,足以证明,赵盾对整个晋国政坛的掌控力,非同一般。他的杀伐果断,威慑了所有人。从今往后,根本不必担心,还有谁敢与他针锋相对。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荀林父要推举谁,赵盾都不会反对。“五君子”已经灰飞烟灭,先蔑滞留秦国,只剩荀林父一人在朝。他从战场归来,昔日党羽已被问斩。荀林父是瞠目结舌,受惊连连。目前,只能谋求个人发展,哪里还敢再拉个人兴风作浪? 回到赵穿身上。他今天所来,就是想知道六卿席位人选。有三个席位空缺,其中两个席位,他猜,一定是臾骈和郤缺。毕竟,这一年多来,赵盾与“五君子”之间,摩擦不断。这两人是赵盾的马前卒。赵盾胜出,他们二人居功至伟,自然是论功行赏,封官晋爵。 他觊觎的是第三个席位。按照赵穿的逻辑,赵氏两宗,他们一宗,他是继承人。赵盾这边,三个弟弟还小。如果赵盾要提携赵氏成员,他应该是不二人选。哥哥栽培弟弟,天经地义。更何况,除了是赵盾的弟弟之外,他还是君主姐夫,娶的是公主。将他纳入六卿,实至名归,谁敢置喙? 赵穿的心思被赵盾看透,赵穿却猜不透赵盾怎么想。他这个堂哥,一副谦谦君子老好人的模样,平时不作声不动气的。可是,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就像头犟驴,拉也拉不回。所以,他既然不想说,他还是不要提为妙。 人选不可能一直保密。今天不说,将来也会透露。他不相信,第三人,除了他,还能有谁?难道还让荀林父举荐不成? 赵穿只看到点,却忽略了面。 赵盾的杀戮,是为了大权集于一身,无人再来阻挠。他可以指挥若定,行使手中的军政大权。但是,他与企图篡位的奸臣不同,而且是彻彻底底的不一样。 从头到尾,他只把自己作为大臣。君主在上,臣在下。对君主之位,他从未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他是赵衰的儿子,赵衰的夫人——赵府的当家主母赵姬,既是文公的女儿,也是他尊称为母亲的女子。 晋国是周成王“桐叶封弟”而建。这片土地姓姬,不姓赵。这一点,是明确的,一以贯之的。 虽然赵盾刺杀了两位国君人选,但是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自立为君。既然承认身为大臣,又高居正卿这个尊位,平衡各方利益,是他必须考虑的。他可以为赵氏谋福利,可是要区分时间场合,不能时时事事都明目张胆的向着赵氏。 赵穿看不透这点,因为他并未亲身坐在这个位置。他只是旁观者,看的是热闹而已。 几天之后,赵盾和荀林父聚在一起,商讨六卿剩余三席空缺的人选。赵盾提出郤缺和臾骈,荀林父没有异议。还有一席,赵盾建议,由荀林父推荐。 荀林父一听,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在前方,得知他的几个盟友犯下如此大错,惊出一身冷汗。接着,又听闻,年纪资历均比他浅的赵盾,快刀斩乱麻的将他们一口气全部铲除,干脆利落。他受到的震撼,更是前世今生来世都难忘。 阳处父被杀,赵盾对狐射姑,只是赶尽,却并未杀绝。那次举动,可称之为一念之严,烈日秋霜。这一次,程度远超其上。一日之内处死五位卿大夫,可谓是一念之怒,震雷暴雨。 这场雷霆暴雨,令荀林父对眼前沉稳少语的赵盾,又多了几分敬畏。所以,听到自己竟还能举荐一人纳入六卿,他惊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当然,他本就有信任且符合心意的人选。提出之后,赵盾点头赞成。 两人一拍即合。把名单提交君主,自然是通过无疑。? 第121章重置六卿(3) 六卿名单公布的那天,赵盾正在批阅文件,臾骈和郤缺应约来到“丝纶阁”。 “多谢大将军栽培之恩。”郤缺脸上热情洋溢,喜悦充满每个毛孔。 “臾骈也谢过大将军提拔栽培之恩。”向来沉稳平和的臾骈,此时也是眉开眼笑。 “两位将军请坐。”公事暂搁一边,招呼二人坐下,赵盾问道:“今日开始,两位正式位列“六卿”。不知听后有何感想?” “走在路上,有种踩在棉花堆的错觉。生怕脚发软,不小心摔一跤。”臾骈自我调侃。 “位列“六卿”第一日,便摔个四脚朝天。这个庆祝方式,恐怕要载入史册啊。”赵盾轻轻一笑。 “郤某的庆祝方式和臾将军大不同。”郤缺感慨道:“今日起了个绝早,和夫人一道,回到当年耕种的地方。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遥想当年,叹今日之来之不易。” “郤将军果真比臾某有文化。忆苦思甜之外,还有良田美景,诗情画意。相形之下,臾某实在太粗鄙。”臾骈对郤缺的庆祝方式赞不绝口。 “臾将军是兴奋难抑。郤将军还有闲情雅兴作诗追忆过往,显然克制许多。”赵盾说道。郤缺年长持重,臾骈年轻外放些,表现自然不一样。不过不管是谁,此刻,赵盾是越看越满意。 “群臣大会的商议结果下达之后,不知反应如何?”“五君子”死后,此事成为赵盾关心的头等大事。就算定期有人汇报,他还嫌太慢,常常问起。 “就知道大将军问的是这件事情。”臾骈和郤缺相视一笑,回道:“去往各地县人员已经全部到位。依据之前商议的结果,每组设长官一人,负责带领僚属,一一接手地方事务。对原衙属人员,重新考核之后决定继续录用或革除。触犯刑律者,由专人审案待定。翻查卷宗账簿,仔细核查,罗列罪状,依律处置。” “目前,除了追究刑责的还在认真审查之外,其余事项已经逐一清理完成。”郤缺补充道:“刑狱涉及重大,关乎性命。故属下严令,要他们务必慎之又慎,不能急于求成。” “正是。”赵盾也深有同感,“我们指责这些人为非作歹,作奸犯科,鱼肉百姓。现在换作我们是审判官,不管审的是恶人或百姓,都要严格依照事实。不可枉杀一人,也不可漏网一人。否则重蹈覆辙,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大将军所言极是。”臾骈附和道:“每审完一案,务必有专人核查。人证物证俱全,事实俱在之外,还要严格依照律令行事,不能因为嫉恶如仇就打倒一片。毕竟,有些衙役,职位低微,可能是受胁迫或不知情之下,才酿下大错。如能宽宥,还是要从轻发落。” “两位将军,均是宽厚仁义的君子。得两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赵盾由衷的感激道:“之前之所以如此严苛,一来是怕对方得寸进尺,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二来是怕地方见处罚无关痛痒,继续玩忽懈怠。” 真正着手这些事项时,臾骈和郤缺给赵盾提了许多建议。包括刚才所说,也是他们一直强调的。赵盾说:“关乎民生也好,治理官吏也罢,多得二位经常提点。否则,恐怕好心也会犯错,一腔热忱也会被人曲解。” 特派官员陆续去往地方。他们发现,之前的调查人员反映的基本无误。但是,有些事情一经深究,与暗访所见相距甚远。 比如,一些低级官员,依律行事本身无错。只是行事尺度过严,造成民怨沸腾。一经放大,便成了众矢之的。 某些县令做出的匪夷所思的决策,完全背离常理。一问才知,乃是受人蒙骗或指使。罪魁祸首其实是居心叵测的师爷,或是其最信任的心腹亲信。 派去的人,都是经臾骈和郤缺再三审核,反复比较才确定的。除了当初去往地方调研的原班人马,多加了几名监督指挥的官员。经过复核,他们将获悉的信息汇总给到臾骈和郤缺。二人收到之后,又上报给赵盾。三人几经研商讨论,最后达成共识: 对罪大恶极的严惩是坚定不移的。但是,审讯时候,务必仔细再仔细,严谨再严谨。一个不小心,没有把握好分寸,就是失之毫厘,缪以千里。一点点的疏忽,很可能主谋从犯位置颠倒,酿成大错。 这些身临其境之后发现的问题,再次提醒赵盾,让他看认清了处理民生事务的不易。地方事情繁复,除了本地的利益,还夹杂有上面的压榨和指示。许多政令被扭曲,地方也是身不由己。 通过这样反复几次的磋商,对地方事务了解得越深,赵盾就越明白,治理好民生吏治,绝非易事。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他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地方官员是整个官僚体系的一员。对他们要依令赏罚,同时也需鼓励宽容。他们不是“五君子”之流,整日想着夺权保位,贪婪无度。 普通小吏杂役,不过是谋求三餐糊口而已。他们是牙牙学语的稚儿的父亲,也是年迈高堂寄予殷殷期望的孩子。无论如何,他们不是假想敌。相反,他们才是维护官僚统治最坚实的基础——这一点,是近段时间赵盾的最大体认。 “大将军过谦。”赵盾一番推心置腹,郤缺听后,感慨万分。“身居庙堂之高,内外事务繁杂。日理万机之余,还能如此细致的留意细节。可见大将军是时刻心系民生,牵挂非常。” “大将军想问题比过去更周到了。”臾骈更感性些。毕竟,他经常出入赵府,算是半个赵府的人,说话自然要随意些。亲眼见证赵盾一天天成长成熟,他也颇多感想。“恕属下直言,大将军今次的处置,比原来的更切合民生,也更兼顾到当地实际。” “我应该像贺文他们一样,微服前往地方。呆上一两个月,可能效果会更好。”赵盾发自肺腑的说道:“恨自己只知呆在赵府,一心只读圣贤书。对民间疾苦,民生艰难,了解得太少。如今,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说完,他无奈的摇摇头。 “大将军可不能离开绛城那么久。”臾骈笑道:“否则,我们得把办公署衙跟大将军一起腾挪。不仅工程浩大,又要劳民伤财。” “是啊,”郤缺说道:“国事繁忙,晋国上下军政大事都需要大将军决断。” “幸好有你二人为我选贤用能。否则,如此庞大琐碎的事项,如何一一到位?怕是我有三头六臂也只能一筹莫展。”赵盾说道。 “大将军是战场上的指挥官,谋划指挥即可。至于前线杀敌,本就是将士们的职责。”臾骈说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将军负责整个晋国大局的统筹规划,只要指挥得当,方向正确,何愁国家不强盛,诸侯不臣服?” “许多到地方任职的官员,都异常用心卖力。那三位在绛城苦无机会,后自荐去往地方查访的小吏,做起事情更是格外用心。”郤缺感触颇深,“他们一直心怀感激。要不是大将军兴起革新除旧的事业,他们这一生恐怕就被磋砣了。” “他们求机会若渴,我们则是求贤若渴。双方都是久旱渴雨。”赵盾说道:“如果这项事业能够一以贯之,未来定是一片光明。我国内政稳定,国力强盛则指日可待。到时,外强不敢觊觎,则霸业绵长。足以告慰先君,我心甚慰!” 臾骈和郤缺频频点头。二人都表示,这项事业的阻力已然消失。只要他们力行实践,长期坚持,长此以往,不愁国不强民不富。 最后,赵盾又对两位新任的“六卿”一番勉励劝诫。三人相谈甚欢,自是不需赘言。? 第122章重置六卿(4) 从现在开始,赵盾一心想要从事的变革,轮廓渐渐清晰: 补充和完善原有的法律条文,使赏罚量刑有明确的标准可循。在此基础上,凡事断于法,以法为依据。法律公正,制度明确;杀有罪,不宽赦,执行刑罚一定说到做到;权威明示于众,法律不必一再重申,自然可以起到威慑作用。 昭雪沉冤,拨乱反正。监督缉拿逃犯,稳定社会秩序。种种积弊,刑狱最为百姓所苦。但凡有冤屈之案,务必重新启动调查。务要将真凶缉拿,还冤屈之人清白;盗贼横行之地,要仔细收集百姓被抢夺钱财数目、受伤死亡情况,并全力缉拿盗贼。以便归案后量刑定罪做到人证物证确凿,不纵不枉。 重申礼仪秩序。礼义教化与厉行律法应当相辅相成。“礼、义、仁、智、信”需要重申。百姓明礼,方可教之。各地设置官员从事礼仪的宣扬教育,同时申之以宪令,劝之以庆赏,辅之以刑罚。多管齐下,引导百姓知善行善,进退知礼。如此,则暴乱之行减缓。 选贤任能,罢免庸才。要识别三类官员:德不当其位,功不当其禄,能不当其官——这三类人不得任用。在官吏的任命与管理上,主张“案其功而行赏,案其罪而行罚”。选贤材进入官僚体系之后,要定时考核,论功与罪,分别施行赏罚。不合格者果断裁汰,平庸者及时清理。最大可能的确保,德行兼备者充斥整个官僚体系。 随着内政整治的有序展开,日积月累对政事的参与越来越多,赵盾渐渐成长为出色的执政大夫。这些领域,从前于他非常陌生,却是父亲一生从事最多的事情。举荐贤才,赋职任事。人尽其材,各尽其用。定时撤换不良,补充新鲜。使整个官僚体系,像是健康肌体般,去旧迎新,新陈代谢,焕发生机。 晋国这部大机器,近十年没有整理修缮,渐渐老化。新君几番更换终于选定,新旧两派激烈纷争,接着是赵盾与狐射姑的内讧,再到赵盾与“老臣派”的公开对决。历经种种起伏变动,终于迎来相对稳定宽松的政治局面。这台机器,终于等来了生机焕然。 对于赵盾而言,他作为执政大夫的工作刚刚开始。他终于腾出手来,与这片土地的黎民百姓,普通小吏有了间接生动的接触。当他决心实施这一系列的革新举措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定位是大将军式的。激烈刚猛,言出必行,绝不手软。 随着慢慢深入,他开始试着躬身向下,变得柔软通透。执政大夫的职责所在,更需要父亲那样的亲和、退让、宽厚。与之相应,他需要对自己再次定位。 这样的赵盾,是陌生的,却又是迫不及待亟需呈现的。他正努力塑造这样的自己,进而慢慢熟悉这样的自己。过去的刚猛迅疾,完成了它的使命。而今,一个慢慢圆融感性的赵盾,正在萌牙成长。 赵盾正沉浸在对近段时间所思所想的回顾之中,忽然有人来报,赵穿求见。赵盾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好家伙,果真还是来了。他不动声色,命人将赵穿请进来。 “怎么有空过来?”窗外天空明亮,天气温暖适宜,赵盾调侃道:“今日可是赏花出游的好日子。” “今日无心游玩,就是想跟盾哥商量正事来的。”上次没有直言,赵穿颇为懊恼。今天特意来到赵盾的办公署地,就是想把话都说出来。 “好,在下洗耳恭听。”反正大事已定,近来难得轻松,赵盾一派闲适的欢迎。闲聊话题,他自认比不过赵穿。说起正事,只要他不胡搅蛮缠,赵盾还是有几分底气能赢他的。 “就是——”赵盾开门见山,赵穿反而说不出口了。犹豫半晌,决定还是要说:“六卿之中,有三席空缺。为何有一人不是由你举荐?”从名单就可看出,除了臾骈和郤缺,第三人绝对不是出自赵盾之手。 “两席已经由我任命。另一人,让给他人又何妨?”赵盾双手摊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可是——”赵穿词穷了,想了想,又问道:“三席是你的人,三席是他们的人,你就不怕到时候历史重演?”赵穿说的是“五君子”事件再次发生。 “对你堂哥如此没信心?”赵盾反问道:“那你觉得,如果这一席也由我来任命,谁比较合适?”与其拐弯抹角,不如直接逼赵穿把真话说出来。 “不是觉得堂哥不能把控。”赵穿急忙申辩:“现在整个晋国政坛,谁不唯盾哥马首是瞻?你现在声势高涨,无人可以匹敌。”赵盾的声势权位,整个晋国无人望其项背。赵穿不是瞎子,他心明眼亮得很。“只是觉得,如果能多一个自家人的话,岂不是又多一个帮手?”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赵穿的心情顿时轻松许多。 “自家人?咱们赵家,其他兄弟都还年幼,只得你一个年纪相当的。”赵盾直接点破。 “既然如此,何不将我纳入考虑?”赵穿顺着杆子往上爬。 “现在朝廷上下纷纷扰扰,何必着急此时上位?”赵盾试着点拨赵穿,“赵氏两人入“六卿”,外界会怎么看?再者,你年纪尚轻,多磨练几年,待到时机成熟,再考虑不妨。” “我年纪不小了,都当爹了。”赵穿不服,“外人怎么看,何需在意?堂哥不是一直所向披靡,还怕流言蜚语作甚?” “当爹就代表沉稳持重了?成家之后,承担得起家庭责任,为人父成为榜样,才能承担更大的责任。进而才能委以重任,立其大业。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扪心自问,能堪大任?”说着,赵盾的语气不觉严厉起来。 看到赵穿脸色不太好,他又放低声音道:“我统领百官,治理百姓,怎能完全不在乎外面的眼光?带兵打仗我是中军元帅,平日里我是执政大夫。讲的是收服人心,以德服人。怎么能随意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毕竟是自己堂弟,赵穿不出声,赵盾又试着安抚道:“假以时日,你成熟稳重,足堪大用。我一定将你考虑在列,如何?” 赵穿脸色不豫。嘀咕几下,摇摇头,慢慢消化赵盾所说。想了想,事成定局,已经不可更改。就算不满,又能如何?不过,堂哥既然承诺,将来有机会就要任用他,好歹有了希望。于是,他又转嗔为喜,脸色趋缓,朝赵盾点点头。? 第123章一念之仁(1) 得知晋国已经平息卿大夫的作乱。如今国内稳定,并无便宜可占。晋军撤军不久,秦军也班师回秦。 秦国君主康公,新继位本想与邻国交好,建立个人威望。不想,却被晋国反咬一口。从此,郁结于胸。此次出战,先有占据武城,后有晋军撤退,总算是出了口恶气,又挽回了面子。风风光光的退回国内,对众位大臣也有了交待。 从变动中缓过神来的晋国,在执政大夫赵盾的带领下,锐意改革,兴利除弊。严格约束官吏,着力去除刑狱腐败。定时考核官员,赏善罚恶。收效甚著,国库渐盈。社会秩序稳定,上下一心,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外事方面,大规模会战没有,小事却不断。 秦国撤军没多久,觉得便宜没占够,此番又要来打。晋国实力本就强过秦国,再加苦练内功,完全无惧。得知秦军来时,晋军也向秦国发起进攻。结果,晋国占领秦国的北征,秦国则取了晋国的少梁。相互打成平手,僵持不下。只是双双退兵,回到起点。 自打上次浑水摸鱼,逼迫郑卫两国签约作为其盟国之后,楚国暂时安分守己,不敢轻举妄动。 襄公在位时的晋国,以“五战五胜”的方式,向外界证明了晋国的军事实力,以此维持晋国的霸业。 灵公继位后,由于赵盾的锐意进取,晋国民生得到改善,吏治风气一新。此时的晋国,是以内生性的经济实力,证明自己仍是当之无愧的中原霸主。 这天,恰逢假日,天气晴朗。赵盾想外出走走,却苦于不知去往何地。听到一名侍卫说起,首阳山是个好去处,便决定一试。此时,秋高气爽,云淡天青。如果运气好,恰逢野鸡野兔窜出,说不定还能增添不少野趣。就算打不着,投身到青山绿树的怀抱,也足以令人向往。 说起首阳山,关于它的传说,历来不少。商朝末年,纣王暴虐,西昌伯姬昌劝谏不成,被囚禁在羑里。不久,为救父亲,武王姬发率领五百诸侯集结牧野,围攻纣王。纣王不敌,遂自杀,天下易主。商朝属国孤竹国的两位王子伯夷、叔齐慕名寻访周武王。闻其弑君夺位,转身就走。二人躲在首阳山,誓不食周栗,饥饿而死。 还有件事也与此山有关。当年介子推与赵衰、狐偃等人,陪同公子重耳流亡十九年。归国后,文公论功行赏各功臣,却因介子推沉默孤独,不知踪迹,忘记封赏。后来,有人在文公面前提起介子推。说是如果不对其行赏,必会惹天下人非议。文公难免会落下无情无义的恶名,将来难以收服人心,尊为一国之君。 文公听闻,这才想起此人。抛开天下人的看法不说,于他本人,也是非常内疚。于是命人四处搜寻,终于得知,介子推躲藏在首阳山上。几番劝说,他硬是不肯下山接受赏赐。文公惧怕落人口实,命人放火烧山,想要逼出介子推。谁知介子推,宁可被烧死,也没下山。 后世,有好事者在诗文中写道:“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前面一句说的是,有名男子,每天白天都出门。回家骄傲的跟家里的妻妾说,天天外面都有人请吃饭,忙得不可开交。两名女子半信半疑,于是跟踪夫君。 原来,他每日穿戴整齐,是去有祭祀的家里乞食(祭祀时有乞讨者,免费奉食)。之所以撒谎,是为了在妻妾面前维持夫君的威严面子。后面一句说的则是——介子推甘愿被焚死也不愿封侯。 作者意在彰显介子推的高风亮节清高贞洁,顺带嘲笑凡夫俗子的无能可悲。由此可见,人与人的追求真是天壤之别。 这两则传说,赵盾都曾听闻。想来也觉得奇妙,他回绛城也有十多年了,首阳山本就名声在外,可他却从未去过。从前是“少年为赋强说愁”,心事纠绕,无心去玩。后来是政事纷繁,无闲去玩。直至今日,总算是天气、心情、时间都凑巧,终于成行。 听说大将军要出门,不用说,总管贺文亲自上阵统筹安排。侍卫要挑选府上最精锐最机警灵活的,兵器要挑选合适野外宽阔地域使用的。扈从一定要随身佩戴短刀短剑,以便应急之时施展。打猎要配良马良弩等等。马车配备,前后护卫,天晴下雨的两手准备。府中几乎全部动员,总算是滴水不漏,可以出门。 马车一路行驶,渐渐远离都城,视野越来越开阔。抬头看时,云淡风柔,银杏叶闪着金灿灿的光。向远处眺望,古老神秘的首阳山映入眼帘。山形俊秀,峰峦叠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 低头看时,七彩野花随风点头,杨柳伸手展颜。一行人浩浩荡荡,沉浸在傍花随柳的惬意当中,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一片原野。原野平坦开阔,中间镶嵌一汪小溪,溪水澄鲜。不时有飞鸟掠过,一派闲适平和的景象,充满生机却又如此静谧。赵盾忍不住啧啧称赞。如此秀美胜地,自己却从未涉足,真是虚度年华,可惜可叹。 原野背山之处,有绿树环绕,一行人找到树荫坐下。眼看阳光正好,只是煦暖,便决定要比赛骑马射箭。杂役们将标靶、箭羽、弓弩准备好,牵上骏马,大家分组准备比试。 赵盾与两名侍卫为一组,贺文与另外两名侍卫为一组。两组人马,分列两边。由于要比试,大家都在一旁活动筋骨。拉弓骑马,反复磨合。直到双方准备就绪,主持者就扬旗而出。 四名侍卫先战,赵盾和贺文押后。 赵盾组,第一个出场的,个头中等却一身肌肉,很是健硕。贺文组第一个出场的,则是身材高瘦,略显单薄。两人拉着缰绳,目光注视前方。只听“跑”的一声,旗子在空中划过。两匹马如离弦之箭向目标奔去。 很快,赵盾组便落后贺文组大约一个马头的距离。侍卫早已拉弓准备放手,却无奈总是落后。一不小心落下更多,不得不把弓收起。两腿一夹,专心驭马赶路要紧。当他努力赶上对方之时,对方已经从容拉弓。只听“嗖”的一声,箭头稳稳的插在靶上,贺文组先赢一局。? 第124章一念之仁(2) 接着是第二局。赵盾组的第一名侍卫,叫过第二名侍卫,在他耳边小声嘱咐着什么。只见此人频频点头,然后进入比赛。吸取了前一组的教训,赵盾组的第二人,一心一意驭马。待到接近目标时,快手将箭一搭,弓一拉,直中红心。可谓是又快又好。赵盾组扳回一城。 围观的仆人、侍卫、杂役、小厮,个个拍手叫好。前两局战成平局,大伙更是对接下来的比试非常期待。众人围在周围,神情专注。 赵盾踢踢腿,拉拉弓,拍拍马头,对贺文说道:“贺总管,要拿出全部实力,绝不可让我。否则——”他用玩笑口吻补充道:“罚你当着众人面,光脚围着草地跑上十圈。” 只要是赵盾出现的场合,总是让人畏惧三分。每次一说比试,那些个中好手,个个都败下阵来。赵盾不好说什么,毕竟人家给他面子。 可是,当他真心想玩耍时,却十分恼火。对方不拿出真实水平,感觉就像比赛时候只有一个参赛者一样,不比都稳赢了,何必多此一举来比试?这不是间接看不起他嘛? “好。”贺文爽快的答应道。他了解赵盾,知道此时的他,是真心想要比试一番。贺文喜欢这样的赵盾。真情流露,率直得像那个初到绛城的少年。 他不仅开口答应,还对着众人,大声宣布道:“大将军发话了。说是要我贺某人,拿出真本事与他比试。如若不然,罚我当着大家的面,光着脚围着草地跑上十圈。大家负责监督我。” 贺文话音落地,众人哄堂大笑。一个是晋国大将军,一个是赵府大总管。一个手执权柄威震四方,一个稳重深沉不苟言笑。可是打赌时的他们,却像两个玩耍的孩童。光是想象贺总管光着脚,跑得气喘吁吁的样子,许多人都忍俊不禁。有的掩嘴偷笑,有的已经笑出眼泪。 放话之后,贺文暗暗给自己加了把油鼓劲。毕竟,如果真输了,他的大总管形象将会毁于一旦。将来要如何管理赵府上下一干仆从?他定当全力以赴,而且是卯足全身力气。 旗子刚刚划下,赵盾的马领先贺文的马领跑。马儿太兴奋,将蹄子高高扬起。待他落地时,贺文的马已经越过它。贺文的马精瘦剽悍,跑起来时,可见其肌肉张驰有节。这是匹韧性极好的马,吃苦耐跑。 眼见落后,拍马之后,赵盾用力夹腿,马负痛发足狂奔。赵盾的马高大骏伟,身高腿长。前掌落地之后,迅速往前一跃,一步足可抵得寻常小马两步。马儿空中跃起再落下的身姿,俊美异常。 一旁观看的仆人侍卫,有的目瞪口呆,有的一脸仰慕,有的拼命鼓掌拍红了双手。个个庆幸,今日能出来,就看这一出,累也值当了。 此时,贺文正不紧不慢的拉着缰绳。他目视前方,不理会周遭的掌声嘈杂声。口中不断重复“驾驾驾”,一心一意的驾马。突然,一阵风掠过,赵盾的马已经超了过去。 这匹千里驹果真不负众望,眼看快到终点。赵盾的手往背后一摸,掏出一枝箭。谁知马的个头大,后劲也足。赵盾想要略微停留时,缰绳拉得太猛,马往后退了一步,赵盾手上的箭被震落在地。待赵盾摸出第二枝箭时,贺文已经赶来。 按照比赛规则,马先到,箭最准的胜出。如果马先到,箭次之,仍是优胜。如果马先到,箭却落后对方两圈以上,仍是对方胜出。 赵盾的马先到,可是贺文已经赶来,失去先机。再加失一箭在先,难免着急。情绪波动,第二枝箭便有些慢。待他扣弦时,贺文的箭已经稳稳射出去。有人欢呼,有人拍手,原来是直中红心。 赵盾求胜心切,握箭的手微微发抖。他先将手放下,箭也收回。深呼吸几下,缓解压力。贺文已经看出赵盾的紧张。他调转马头,双手作下压动作,示意众人静下来,好让大将军安心射箭。众人收到贺文的手势的信号,连忙收声。整片草地又重新归于平静。 赵盾再度拉弓,慢慢将箭搭上,半闭左眼,屏住呼吸。箭离弦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凝神静气。生怕自己的呼吸惊动了箭,影响他的去程。从离开赵盾的手到靶之间,这支箭仿佛走了好久,仍未到达。等它抵达时,静静的人群,像突然被炸开了似的。一阵欢呼响彻天空,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这一箭,也正中红心! 观看的人,比赵盾还紧张。 赵盾放话,要贺文拿出全部实力。他们想知道,输给贺文,大将军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不愠不怒,坦然接受结果,并且大声恭喜贺文。但是,等到真正决定胜负之时,他们又都希望赵盾能胜出。 毕竟骑马赢在前,如果赵盾射箭竟输贺文两圈之外,身为中军元帅的赵盾,众人眼中不可一世的人物,似乎有点不堪一击。所以,身为将军府的人,他们渴望自己的主子能赢。在他们眼中,输赢关乎国家的形象,更关乎他们的面子。 众人欢呼未停。赵盾笑咪咪的走到贺文面前,向他道喜:“今日的比试,贺总管是赢家。” “却是为何?”贺文不明所以,一脸惊讶。“明明是大将军的马先到,箭是一样,都中红心。理应大将军赢。” “虽说我的马先到,但是求胜心切,临阵怯场,再次收拾心情,才把箭拿稳。这凭这点,赵某就输了。”回想刚才,贺文虽落后,却不慌不忙。搭箭上弦,从容不迫。相形之下,自己则颇为狼狈。赵盾是心悦诚服,甘拜下风。 “游戏规则并未提及,马到之后,限时多久必须将箭射出。所以,还是大将军赢。”主持者以为赵盾谦让,赶紧站出来讲清楚规则。 “规则虽不明说,但是赵盾甘愿认输。”说罢,赵盾对贺文拱手祝贺。 “既然如此,贺某恭敬不如从命。”赵盾执意如此,贺文欣然接受。 赵盾请主持者宣布结果,并交待道:“以后再有类似比赛,规则必须再加一条。先到者必须于五声之内,将箭射出。这样一来,比赛不仅比骑马和射箭,还要比试在压力之下,如何稳定情绪。长此训练,对征战沙场,必定大有裨益。” 众人听到赵盾说他输时,正要出声反驳。听完赵盾一番话后,又纷纷点头赞成。心想,大将军除了大度豁达之外,还见解独到。不禁对这位平日里冷然少语的大将军,又生出几分亲切和仰慕。越想越觉得,今日之行真是充满乐趣,收获颇丰。 比试结束之后,已近正午。仆人们拿出准备好的水果,一早就烧制保管好的菜肴给到赵盾。其余人则就水吃点干粮,算是把午饭对付过去了。 坐在树脚下用餐的日子,距离赵盾已经好远。远到他有些恍惚,此时的经历有点新奇,似乎又有些熟悉。他努力回忆,却记不清,那个顶着烈日,啃着干粮,汗流浃背,辛苦忙碌的自己,是怎样熬过漫漫日头的?如果让他再去牧羊,必定觉得新鲜好玩,甚至是舒适有趣。可在当时,却是苦不堪言,难以忍受。 今非昔比。如今,就算是坐在树下,他的吃穿用度,与当年相比,也是云泥之别。此时的他,坐在树下的椅子上,大快朵颐。他向后仰躺,视线所及,一只雄鹰展翅拍击,然后直直滑翔而去。他不由得感慨,做只搏击长空的鹰,俯视苍生,何等英武?何等惬意? 中午短暂休整过后,天色还早,赵盾还想去碰碰运气。于是,大队人马仍停在原地。护卫等人则跟随赵盾,去山中捕猎。群山环抱,地势高峻,人迹罕至,必定有野兽出没。? 第125章一念之仁(3) 穿过一片树丛。抬头看,有个斜坡,众人沿路而上。坡极陡峭,众人走得小心翼翼。尽头处一片开阔之地,令人意外。稍微喘口气,又是一路曲折。遭遇一处小溪,跋涉迂回后,又是柳暗花明一马平川。 众人定下计策,分头行动:侍卫长和副将各率一支队伍,分别去往南北两边;其余侍卫则跟随赵盾贺文,在附近寻找猎物。为了避免惊动猎物,马匹均留在原地,由专人看管。众人皆步行前去打探猎物。 站在原地,仰头往上看,参天古木,郁郁苍苍。“布谷”声不绝于耳,嘤嘤悦动。闭上眼,将世界交给耳朵。不同种类的鸟儿在竞相歌唱。或清脆悦耳,或低沉浑厚。或急促,或绵长。还有远处隐约的淙淙流水声。大自然自发兴起的这段奏鸣曲,令听者沉醉其中。 贺文与赵盾一样,有不经意的细腻浪漫。清幽雅致的一草一木,穿梭的小鸟,几朵不知名却开得七彩绚烂的野花,都能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愉悦平和。 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在这寂静山林中,静静怀想,四季兴替,万物生长,与人生何等相似。想象的翅膀冲上云霄,放任驰骋,又觉“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两人都忙着聆听大自然的乐曲,两名侍卫已匆匆赶到面前。原来,他们发现,有只麋鹿正独自专注吃草。其余人已经在远处拉了网,他俩则负责回来报信。他们把马牵上,待大将军过去,与众人一齐围猎。 赵盾一听,刚才还平静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块石头,惊起无数涟漪。他精神大振,夹紧马肚子,直奔目的地而去。 赵盾和贺文赶到时,爬到树干放哨的侍卫,滋溜一下滑了下来。他轻声说道:“这只鹿有点傻。至今仍未发现我们的动静,还在低头吃草。大将军只管往西北方向慢慢靠近,我们有人留守东、南两边,不怕它跑掉。” 赵盾听罢,与贺文一道,带着几名侍卫,直奔西北方向。其余人则分为两半,在东、南两个角上,一字排开。 布置就位,赵盾勒马前行,慢慢靠近。马儿简直像是在漫步。踩着小碎步,一点一点的走向前。赵盾十分紧张。胸口的起伏看在眼里,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到。紧张的气氛感染到马儿,它也乖乖慢行,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赵盾终于看清那只鹿。它浑身呈烟褐色,时序已入秋,分布在背脊两旁和体侧下缘的点点白斑已经变淡。它衔着几根草,不紧不慢的细细咀嚼。仿佛品尝香草灵芝般,回味无穷。吃完还吧唧一下嘴巴,很是有趣。 赵盾从未如此近距离的观看一只动物饮食,被深深吸引。它咧开了嘴,憨态可鞠。一双眼睛,大而闪亮。睫毛长长,忽闪忽闪的,像个纯真无邪的稚子。 赵盾一直对着它目不转睛。忽然,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朝赵盾的方向看了过来。那一刻,一人一鹿,视线碰撞。赵盾吓得呆愣在原地,鹿则发足狂奔。起初是一蹦一跳,到后来,渐入佳境,跑得越发快了。后腿伸直,悬在半空,加速前进。 就在鹿逃跑的一瞬间,贺文奔了出去。赵盾随即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身后的一列侍卫则紧跟着赵盾。马的嘶叫、得得的马蹄声和着麋鹿发出的哀鸣,打破了森林奏乐的和谐。鸟儿竖起耳朵,花儿张开花瓣,倾听纷繁的追逐。 守在东、南角的侍卫,听到响动,一齐往鹿鸣方向聚拢过来。受了惊的小鹿,见东、南两向来了许多马匹,慌不择路,往西北方向逃窜。眼睁睁的看着赵盾贺文一行越走越近,三路人马慢慢汇合。鹿已无路可逃,成为囊中之物。 只见它眼睛变得湿润,一眨一眨的,像是有盈盈泪光在闪动。它的目光投向赵盾,如泣如诉。赵盾不为所动,箭已在弦,准备松手。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小鹿忽然一反之前的柔弱乞怜,直直冲赵盾而来。它像似下了很大决定,要跟赵盾同归于尽似的,不顾一切用尽全力的猛冲。 赵盾这边,人和马都未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出于本能,赵盾勒马避让,硬生生让出一条道。鹿则趁乱往众人身后直入。危难之中,生死存亡之际,小鹿竟杀出重围,逃出生天。令人纷纷愕然。 赵盾立马回身,众侍卫也同时调转马头。他们与赵盾一道,朝小鹿奔跑的方向追去。刚开始还听到鹿的响动,很快就隐没在树丛当中,不见踪影。 众人只得感叹一声,就此作罢。停下脚步,发现有一汪泉水,清澈见底。赵盾吩咐众人歇息,自己来到泉水边,掬一捧水,正要往脸上放。只见水中倒影出的自己,头发杂乱,衣衫纠结。似乎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树叶尘土,不禁哑然失笑。把脸清理干净,整理好头发衣服,他转身对已经清理好的贺文说道:“好久没有如此尽兴的玩耍了。” “是啊——”贺文转身面对赵盾,从他肩上拿下什么,递给赵盾。“人说‘一叶知秋’,这片叶子艳红深沉,便知已是收获时节。”原来是片红叶。山中早晚温差巨大,露水多湿气重。故此,叶子色泽光亮,脉胳分明,手感润泽柔软。 “嗯。”赵盾接过叶子,仔细端详,“这山中,有清泉鸟语,还可驰骋逐鹿,实在让人神清气爽。” “可惜了那头鹿。要不,今晚就有肥美野味可吃了。”有名侍卫一边掬水清脸,一边跟旁边的侍卫聊了起来。 “没事,想吃鹿,有的是机会。”赵盾望向说话的侍卫,“此次捉不住,正好有理由下次再来。今日的草木山水,再加一路驰骋,我已非常满足。”说着,仰头向天,轻叹一声。 不想大将军竟听到他们的闲谈,怕被误解成嫌弃大将军没把鹿捉住,侍卫一脸惶恐。赵盾冲他摆摆手。他松了口气,赶紧傻笑作为回应。 “此等雅致之地,值得多来几次。”贺文也附和道:“刚才那只鹿,实在是果敢异常。已经陷入绝地,竟能闯出一条生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是啊。”赵盾也有同感:“当时它看着我,那眼神一望便知。它定是十分绝望,想要求生。我的箭迟迟不发,想必我的犹豫已经被它捕捉到。它竟抓到这一线机会,脱离险境。真是只神奇又聪颖的灵鹿。” “看来是大将军有意要放它一条生路。它则是心有灵犀,敏锐的捕捉到了。”贺文笑道:“估计这会,鹿的心里,还有千万头鹿在乱撞,难以平静。” “生命多艰,万物概莫能外。”坐在树下,触发了赵盾对往事的追忆。与小鹿对视的几秒时间,他扣弦的手指发软,微微有些颤抖。跟早上着急取胜的紧张不同。此时,一股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野味对如今的他而言,多一顿少一顿,不多不少。可是于这只鹿却是生死一线。就这么呆愣了一会,小鹿竟逃走了。“鹿走之时,我只本能的去追。追不到之时,竟如释重负。看来我这个猎手不合格啊。” “大将军此行,志不在捕获猎物,只在骑射悠游。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结果?”近来朝中各项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切都在轨道上运转。赵盾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纯粹想放松游玩而已。贺文知道这一点,所以有此一说。 “知我者,贺文也。”赵盾难得的笑逐颜开:“今次出游,证明了两件事:我做不成神射手,也当不了猎手。所以啊,我还是打道回府,老老实实做回我赵府的少爷。你呢,仍旧做回你的大总管。” 两人边走边说笑。贺文交待护卫,把随身物品收拾干净。准备下山与大部队会合,打道回府。? 第126章一念之仁(4) 赵盾走在前。经过一片密林,脚下有丛丛灌木。突然,他的脚像是被什么绊住,似乎有只手还是什么的,抓住他的脚跟。吓得他发出“啊”的一声喊叫,接着用力蹬脚,想要甩脱。马儿受惊,举蹄长嘶,高高跃起。 赵盾这边刚甩脚,手上一软,拉缰绳的手一松,身体往后一滑。贺文急急赶来。后面的侍卫,也都聚拢过来。眼看已经来不及,赵盾就要摔下马。有个反应快的,飞身一跃,将马匹用力扶正,赵盾才没摔下来。 贺文的脸“唰”一下白了。一路平平安安的,眼看就要返程,竟遇上这事。万一赵盾摔下马,那还了得?下面是斜坡,马又生得高大。这一摔,再滚下去,下面有乱石,有荆棘…… 赵盾惊魂未定,气喘吁吁。贺文赶紧停止胡思乱想,勒马赶到他面前,急切的问道:“大将军没事吧?为何发出尖叫?”跟其它人一样,贺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赵盾大叫,然后马就失控了。 “这——”赵盾犹豫着要怎么开口。突然,他抽出随身佩剑,大叫道:“所有侍卫,拿起武器,返回我所经之地。仔细搜寻,任何东西都不准放过。” 贺文一听,心里“咯噔”一声。他左右手齐出,抽出腰间两把短刀。与赵盾背对背,眼神警惕注视四方。 无数念头在贺文脑海闪过。如果是刺客,他们是有备而来?准备了多久?有多少人?埋伏在这密林深处,难道是预谋已久?可是一想又不对。刚才在小溪边,他们明显放松了警戒,为何那时不动手?对方的人比他们多怎么办?或者势均力敌,还有得一拼…… “哎,你醒醒——”几名侍卫围住一人,大声叫唤。 赵盾发令,侍卫们马上手持尖刀下马搜寻。他们个个是军中好手,十八般武艺都各得几样技艺精湛。协同作战起来,可说是几剑合璧,少人能敌。来到人马受惊的地方,拨开灌木,只见下面躺着一人,衣衫褴褛。几人围拢过来,想将他推醒。 贺文走在前面,刀还在手,眼神戒备。他命令侍卫道:“搜他全身,看是否有武器。” 侍卫得令,在此人身上仔细摸索,翻转前后,回道:“没有武器。” 赵盾也走了过来。一看此人,一身破败不堪。脸色发青,满头碎叶荆棘。呼吸微弱,手微微擅抖。开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似乎想坐起身,却又有心无力。 贺文环顾周围,命侍卫全部检查一遍。再无其他人。既没兵器,又无同伴,此人显然不是刺客。见他嘴唇发白干裂,看来是渴了。贺文吩咐侍卫道:“去小溪边取些水来。” 水刚挨嘴唇,他便“咕噜咕噜”的狂饮。喝得太急,还呛了几下。待到平静下来时,他调转目光,看向赵盾。清清嗓子,缓缓说道:“适才将军经过,想要求救,故此摸到将军的脚。让将军受惊,实在罪过。”一行人一路都在说话,他隐约听到有人称为首的为将军,便知赵盾称谓。 原来赵盾所感无错,确实是有人拉了他的后脚跟。等他站定之后,大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又怕是刺客江湖杀手之流,不便明说,只命卫士去搜寻。 “这位壮士,为何卧倒在这深山长谷?”赵盾问道。 “将军,各位大人——”刚刚恢复一点原气的壮汉,听到赵盾发问,眼眶一红,眼泪就应声而至。他哽咽道:“小的无能,到山上采草药。药没采着,倒迷了路。半天走不出去……后来,饿得浑身无力,晕倒在地……”说罢,串串眼泪又潸潸而下。 赵盾“哦”了一声,又问道:“你可知道,在此处躺了几日?” 壮士被扶起。只见他骨架匀称,肌肉强健,分明是个孔武有力的七尺男儿。却因迷路饥饿晕倒深山,成了这般模样。众人纷纷摇头,叹息之声不绝于耳。见他挂着眼泪,不由得心酸起来。 “小的也不知……”壮士勉强连词成句,“只知天黑了又亮,雨停了又下,却无人声。今日……终于等到几位……”说完,体力不支,往后一倒。 “你,和他骑乘一匹马。”赵盾指着一名相对瘦小的侍卫,说道:“把他带到大队人马集合的地方。”赵盾他们是轻装出猎,并未携带食物在身。此人已经晕倒,只得将他送到他们驻扎的地方再说。 于是,一行人匆匆往回赶。 众人正四散休息闲聊,远远见到他们一行人,赶紧坐直身体,纷纷忙碌起来。有的过来招呼,有的准备茶水。看到有个人趴着马背,显然不是今天同来的伙伴,不知是敌是友,几个人围着他胡乱猜测。 “把他扶下马,拿些干粮给他吃。”赵盾吩咐道。 仆人拿起一块烧饼,递上一碗水,递到壮汉面前。只见他接过烧饼,猛的咬上几口,又喝上几口水,突然停了下来。盯着残余的烧饼,眼泪扑簌而下。 “怎么就不吃了?”赵盾坐在他面前,一脸不解。 “临出门时,家中老母已经饿了两日。所以……我才冒险上山,想要采药换钱。”说着,壮汉眼泪鼻涕全流下来。“我已离家几日,不知母亲如何?我吃上了饼,却不知她生死——” 只因着急找钱,竟冒此大险。对地形不熟,只凭一身胆。听说这里遍地珍贵药材,便只身前往。谁知一入山中,云深雾重,茫茫渺渺,很快就不知身在何处。自己也就算了,家中老母如何是好? “壮士家住何方?姓甚名谁?”赵盾挑了挑眉。 “回大将军的话——”来到草地,看到赵盾左拥右簇,护卫威仪之盛,壮汉大受震动。又见左右毕恭毕敬,生恐招待不周,称其“大将军”。他便作同样称呼。“贱民叫灵辄,家住翳桑。” “哦,离此地不远。”贺文说道。他知道翳桑,是个东面的村镇。 赵盾若有所思。接着,他命仆人将所有人剩余的干粮,连同为他准备的菜肴,归集到一处。又叫来两名侍卫,指了指灵辄,说道:“你们两人,将这些菜肴和这位壮士一起,护送回家。” 只听“扑通”一声,壮汉对着赵盾跪下来。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连磕了三个头。是毫不含糊,实实在在,头点地发出声音的响头。磕头过后,他带着哭腔大声道:“谢大将军救命之恩!谢大将军救灵辄母子之恩!大将军的大恩大德,灵辄永世难忘。他日如有机会回报,做牛做马,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说完,又要磕头。 赵盾连忙命人将他扶起。见他额头皮肤已经擦破,又命人送了他治外伤的药膏,叮嘱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回去之后,要好好侍奉母亲。以后上山采药,多约几个同伴,认清路再去。让你母亲挂心,才是大不孝。” 赵盾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母子情深。可惜母亲走得早,未能分享他功成名就的荣耀,常深以为憾。听到此人提及母亲,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灵辄连连点头。除了赵盾,还向众位侍卫和仆人道谢。走远之后,还频频回头,挥手致意。? 第127章畅聊人生(1) 打猎归来的赵盾,好一阵子都处于心满意足当中。政事都顺着他期待的方向在推进,首阳山的青山绿水浸入心脾,至今芬芳犹存。那天经历的奇妙有趣,偶尔想起,就令他禁不住嘴角上扬。那个蛰伏已久,有点孩童心性的赵盾,又与他重逢。 父亲去世,那个柔软感性的赵盾,萌生退意,暗自收拾行囊。遭遇背叛之时,他被仇恨裹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腥风血雨之后,他便毅然绝然的不顾而去。 如今,他再次大驾光临。来得如此突然,和走时一样,去无踪,来无影。他来时,赵盾是亲切平和的。他脱去全副武装,身穿便服,和颜悦色。因为一只麋鹿的乞求,迟迟不发箭。为能挽救一条生命,激动难平。 唯一让令他忧心的是年幼的国君。 灵公已经八岁,请了闻名朝中公认博学多才的博士,做他的太傅。对他启蒙认知,教习应对礼仪,识字断文。可他总是兴趣缺缺。只爱拿弹弓射鸟,斗蟋蟀玩蝈蝈。跟着宫中的近侍整日玩耍,对太傅却避之惟恐不及。 为此,太傅几次找到赵盾。认定是太后太过宠爱纵容,请赵盾出面约束。太傅担心,君主玩心太重,不早日扶回正轨,恐对日后成长不利。 赵盾不得不去到宫中,面见太后。经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一番劝说,太后终于点头答应,会约束年幼的君主。他又召集灵公的近侍仆役小厮,对他们陈说利害,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人人点头称是,并且承诺,一定谨遵大将军教诲。灵公本人就在一旁,也频频点头。 仆从也好,灵公也罢,太后也是,人人都敬畏这个冷面大将军。尤其是“五君子”事件过后,但凡大将军召见,个个噤若寒蝉,诚惶诚恐。今日的赵盾,虽然表情和善,语气温和,他们仍是战战兢兢。 半月过后,再被问起时,太傅夸赞灵公懂事了。努力背诵,勤于请教。态度端正,大有长进。他还直夸,大将军出马,立竿见影。 这件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赵盾大感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小小孩童,心性未定。正是好玩嬉戏的年纪,偶尔调皮,不好读书也属正常。其实是自己太过紧张,大可不必。他还私下自责,自己太过严厉,将一班仆役吓倒,影响小小孩童的快乐童年。 此时的赵盾,从处理政事到与家人相处,都有意识的反省自己。尽量不那么冷然,决绝。试着将心比心,包容。似乎某一时刻,那个全身戒备的赵盾,忽然疲倦至极,趴在桌上,昏昏睡去。久违的少年赵盾,顺势取而代之。 他又翻出当年七拼八凑收集到的《论管仲》。某些竹简已经脱落,有些字迹已经模糊。当他双手抚摸其上,回想第一次遇见时的激动难耐,感慨万端。 曾经以为,竹简上记录的事业,只能铭记于心,空自艳羡。怎料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已将他向往的部分付诸行动。人生多么奇妙!本已心灰意冷,准备纸上谈兵,终此一生。不曾想,一路煎熬隐忍,几经跋涉,几多摧折,终于把理想实现。 正在怀想感叹,仆人通报,臾骈和郤缺求见。 赵盾命人在“望月亭”的石凳摆上茶水、点心、小食,三人各自落座。 “有幸来过多次,每次都是直奔书房,忙于公事。其余地方,不过匆匆一瞥。今日,终于可以坐定,饱览风光,实在是难得。”喝过一口茶,郤缺赞不绝口,生出不少感慨。 “我听出来了,”赵盾笑了笑,说道:“郤将军是在埋怨我。只让他过来做事,却从不让他得闲。罪过啊,罪过。来,今日就让在下将功补过。”说着,他拿起茶壶,把郤缺的茶杯斟满。 “不敢不敢——”郤缺急得赶忙站起来,双手接过茶。“劳烦大将军亲自倒茶,在下不胜惶恐,万分荣幸之至。” 两人一番客套,惹得一旁的臾骈连连摇头。 赵盾命郤缺坐下,说道:“都说难得清闲,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几番推辞客套,眼前的美景怕是被你辜负了。” 夏日炎炎,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亭子左前方,一株石榴也悄悄加入盛放的队列。花开照眼,绚烂夺目。早开的已经跌落在地,绛英纷纷。东南方,立着一棵金装点缀的高大树木。果实累累,挂满树枝,看着让人眼馋。 “还是臾将军懂得怜惜好风光。”臾骈专注的看着荷塘,赵盾他的肩膀,说道:“想来臾将军应该也有满腹牢骚。不过——”他端起一盘果脯,用手指了指,看向郤缺,“他已将不满全部化为食量。 “还是臾将军务实。”看着赵盾手中那盘已经吃去近半的地瓜干,郤缺大笑。“再跟大将军几番推托,估计今日就要饿着肚子打道回府了。”他转向右侧,刚好看到枇杷树,顺口说道:“今日最少也要吃到臾将军摘的枇杷,才算尽兴。” “这有何难?”臾骈马上捋起袖子起身,作势就要走出亭子。“别说,还真是好久没爬树了。如果两位不嫌弃技艺生疏,爬起来笨拙难看,在下就姑且一试。” “坐下,坐下。”赵盾叫住臾骈,“臾将军爬树的身姿,我们今天就先不看了。不过,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这府上的一花一木,两位将军是垂涎已久了。”说完,赵盾赶忙吩咐侍从,采摘些枇杷送过来。 “过去几年,尤其是那段时间——”臾骈说的是与“五君子”斗智斗勇,胜负未分之时。“我俩跑将军府,不知跑坏多少双鞋子,累坏多少匹马。好容易等到今日,能和大将军在府中静静闲坐,我可是有备而来。比如,哪个位置种了棵什么树,什么季节开花结果,什么时候果实成熟可以吃,在下可是谨记在心。” 臾骈心性纯正,闲暇之时,好亲近自然。每次来赵府,虽是匆匆,花红柳绿,果实金黄,却是难逃他的法眼。看到枇杷树挂满果实,又有郤缺推波助澜,他是真的不介意当场爬上去。毕竟色泽鲜艳,一摘便吃,必定新鲜可口。想来就忍不住垂涎。 “我都快忘了,咱们这位臾将军可是个贪吃鬼。”说着,赵盾不由得想起臾骈吃酸辣藕丁的馋样,笑了出来。 谈笑间,家丁端来一盘黄澄澄香喷喷的枇杷,放置桌上。 “既然已经摊上这名声,在下索性就做个尽职本分的好吃鬼得了。”臾骈挑了几颗大的给到赵盾和郤缺,随后,自己就吃了起来。他先是闻一闻,接着,慢慢剥开金黄外皮。等到皮剥净,送入口中,赞叹连连。“肉厚汁甜,鲜嫩美味。嗯,不错不错。” “今日请两位将军来是对的。”赵盾环顾四周道:“往日确实是把府上当成了第二官署,劳烦两位来回奔走。从前辜负的风清日朗,百花斗艳,今日通通补上。”说着,他又命仆人送来几盘瓜果点心,“好景配好食,喝好茶,一定要尽兴。” “也不怪大将军要把府上当成第二个‘丝纶阁’。当时形势严峻,事情紧迫。就算是满园春色,争奇斗艳,实在也无心欣赏。”郤缺咽下一块点心,说道:“风光好,心境平,才能人景合一,相看两不厌。” “言之有理。”吃下好几颗枇杷之后,臾骈看向郤缺,“除了精通军政,郤将军还是位田园诗人。懂耕种,有情致。”? 第128章畅聊人生(2) “依我看,两位都是懂情识趣的。否则,也不会一眼便将我院子的精华识别。”赵盾打趣两人道:“如果是只知沙场征战的莽夫,估计只识得这盘中之物了。” “感恩父母,幸得幼时启蒙,略识几个字。否则,只能是大将军口中的‘莽夫’了。” 郤缺哈哈笑道。 “不过啊,我最近倒是发现,一个知情识趣的人,无论做人做事,都容易亲近,好交流。”臾骈有感而发:“你看啊,我们派去霍城的一名官员,就是之前三名上书自荐者中的一人。我听人说,他幼年失怙,家贫无计。借住在叔叔家,帮做家务当杂役使唤。叔叔为堂弟请来先生,堂弟不喜读书,他却听了进去。从此成为教书先生的得意门生。” “后来,找机会做了官家的师爷,由此进入仕途。此次得了这机会,也是兢兢业业,勤勉尽力。据说,还整日书卷不离手。一有新想法,便要下笔记录,有机会还要亲自实践。现在专职缉盗,霍城百姓对他是十分敬重。收获时节,还经常给他送蔬菜生果。” “臾将军所说,在下有些不明白。”郤缺说道:“此人不过勤奋向上,时来运转。何来‘知情识趣’之说?” “可能有些偏离主题。”臾骈想了想,解释道:“我其实想说,喜好读书,可能成为人生的转折点。读书之后,明是非,懂礼仪。看历史,知得失。反观自己,就会愈加清楚,如何与人相处,如何找到处理事情的玄机等等。叠加在一起,所看所见,就不只是看山水识花鸟,而是更大格局的知事明理。” “此人在霍城职满,离去之前,曾经拜访过我。”臾骈补充道:“他画了幅画送给我。上面画一书生,挑灯夜读。旁边是官兵捉强盗。强盗跑了,捕快拿板子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平民,鲜血直流。书生望着这场景,苦苦思索。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回想收到这幅画的情形,臾骈仍记忆犹新。“我问他,这是何意?他说,下级见长官,必备厚礼。他自小贫苦无依,如今也仅裹腹。本想备些薄礼,但是想想,太轻显得轻视,太重他又负担不起。于是,转念一想,他能被选中,可见选中他的人,必是寄望他能勤恳为政。于是,他把他的志向,通过这幅画展示出来。” 喝下一口茶,顿了顿,臾骈继续说道:“你别说,这幅画除了构思新奇之外,画上的人物还很精巧。书生一开始皱眉思索,到后来豁然开朗。官兵先是耀武扬威,强盗逃跑,则气急败坏。无辜平民痛楚绝望,翘首以盼。这些人物的鲜明个性,全都跃然纸上。你说,这人是不是也算得上‘知情识趣’?” “原来有这么个故事。”郤缺点点头,“看来这位官员,不仅懂民情,也善于揣摩情势。勤政当道之时,便是他出头之日。所以,他才抓住机会,奋力一搏。” “是啊。”臾骈感叹道:“他初入仕途,也曾一腔热忱。奈何不遇慧眼,满腔抱负只能化为庸庸碌碌,得过且过。幸好,他从未沉沦。这些年潜伏养晦,读书养性。机会一出现,他便顺势而上。” “照此说来,这位官员已经作为年底考核的重点对象?”赵盾已经明令,官员每年一考,依民生起伏断政绩。优者作为升迁储备,平者继续任用,劣者放在待定名单,统一处置。 “正是。”臾骈很欣赏此人,故此特别留意他的表现。“综合上官、下属、百姓三方明察暗调的结果,去年此人是优。但是当时没有空缺职位,只能继续留在原职。今年过半,如果仍是优,怎么也要给他调个半级,加个薪俸什么的。” “这些出身低微的官员,知道机会来之不易,会格外珍惜。我们既然选择任用他们,更要多多留意他们的表现,辅助其成长。晋国治民固本的基业,都要靠这些人。”臾骈说起,赵盾听后颇觉安慰。好容易有机会可以启用自己选定的人,对方也珍惜机会,实在难得。大家都朝同一目标行进,像是行路有人同行,彼此鼓励,相互加油。 “谨遵大将军教诲。”两人异口同声的站起来。 “好了,坐下,坐下。”两人又客气起来,赵盾连忙招呼他们坐下。“今日不必拘谨,否则好好的‘望月亭’又成第三个‘丝纶阁’了。” “不过——”赵盾想了想,说道:“三名壮汉对着荷塘吟诗作对,好像也不是我们擅长。”说到这,他都觉得颇不协调,“还是说回政事,只是不用再行礼。” “我也说说手上掌握的情形。”郤缺也是有备而来。毕竟,就他们三人聚会,聊起政事必定是不可少。“平遥县城,现在是翻天覆地。” “听闻郤将军亲自去了一趟,不知有何见闻?”臾骈听说了这件事情,一直苦于没有时间与郤缺碰面,今日听他说起,十分好奇。 “之前去往地方的官员,反映说,差役与商人勾结,沦为他们的打手。利用刑讼之事,大肆敛财。”因为一些军务上的事情,郤缺出差。刚好经过此地,于是便顺带去一探究竟。“我去时,并未惊动地方。只是在街头巷尾,跟小贩买些小物件,顺便打听实情。” “他们都说,自打将那一批祸害百姓的禽兽换掉之后,百姓日子好过多了。遇到不平之事,投诉有门。据说,当地县令还经常去到田间地头,问农夫稼穑之事,收成如何等等。” 问过小商小贩之后,还有时间,他又去衙门看了看。“当日刚好有件婆媳案,对百姓开放,公开审理。我便去凑热闹。见证了整个审理过程,可谓是有理有据。尤其是有争议的地方,反复推敲、论证。最后,从前后对比中,找出破绽。最终,说谎者被当场拆穿,定了案。” “在下所记不错的话,新任的平遥县令,从前曾是士榖的部属。是有人匿名上书,推荐了他。”臾骈记得,有三人上书,并没有推荐自己,而是推荐了他人。三名推荐者,得到赏赐。被推荐的三人,则代替“五君子”中的三人,被派往地方查访。 “臾将军好记性!”郤缺对臾骈竖起大拇指。“这三人最后一刻给我写信,说是愿意为我们所用。此人,正是负责起草书信的。他被派往任职之前,曾来见过我。他说,他本是献公时期大臣的后人。文公流亡归来后,他们家族便渐渐被边缘化,只得在士榖手下谋了个差事。” “后来出个什么变故,他处置得当。被蒯得所知,说与士榖听,然后将他提升做了副将。之后,他才渐渐斩露头脚。所以,对士榖,他是心怀感激,忠心耿耿。故此,才左右为难,难以取舍。” 郤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去到地方,接触到百姓疾苦。亲眼目睹凶神恶煞、穷极霸道的捕快的所作所为。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助纣为虐。几番挣扎之后,决定选择我们。”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臾骈看向远处,正有蜻蜓站在荷叶之上,亭亭玉立。“当初他们犹豫再三,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本是官宦子弟,却不得不依靠他人谋生计,心中定然委屈。恰好又被重用,这个恩情,确实值得铭记。难怪他们会如此为难。” “是啊,想当初我不了解实情,太过苛求。幸好大将军及时劝解,我才想明白。如今,看到他在当地,脚踏实地,务实勤恳,我心甚慰。” 在郤缺看来,这些人仿佛自己播种栽培的幼苗。经历风吹雨打,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实在令人欣慰。 “你在一旁听审,他竟没认出你来?”臾骈不解。大堂门口就容不下几个人。郤缺的面庞和胡须都与众不同,应该好认。何况,他们还见过面呢。? 第129章畅聊人生(3) “我穿着便服,又故意站在后排。本来是没认出来的。人群散开,一名侍卫认出我,大叫‘郤将军’。一不小心让他听到,于是死命叫住我。说是感激我,要留我吃饭又强留我住下。不得已,我在那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才离开。” 说起当时的情形,郤缺颇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不过呢,那晚跟他坐在县衙的院子喝酒,我发现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命人在院子里搭了个架子,爬满蔷薇。时序季春,明月照临,流光徘徊,一架香花。还摆弄一些帘子,随风荡漾。风吹邀月,香气袭人,倒是闲适惬意得很。” “看来今日的主题没错,就是‘知情识趣’。”臾骈插话:“他乡遇伯乐,千里马应该有很多话和你说吧?” “那晚月色极好。几杯酒下肚,他哭了。”说到这,郤缺的眼睛微微发热,“写信给我之后,回去不知被谁告发,被士榖抓去训斥了一顿。骂他是白眼狼,吃里扒外,背信弃义。后来,还将他职务夺去,让他在家反省。” 这些迟来的真相,郤缺听后,很是替他难过。“他呆在家时,每天都是数着手指,盼日出,又盼日落,一点点的熬过来。想自己从小有父母呵护,享锦衣玉食。不幸家道中落,接着四处辗转谋生。终于有份差事,仿佛抓到求生浮木般。后来又得升迁,正要感恩戴德,谢祖上庇荫。” “突然,我们又向他抛出橄榄枝,更觉得如梦般不真实。想到有一日又能重振家业,兴奋不已。不曾想,我们这边还没个准信,胜负未定,那边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眼看自己像个赌徒,很可能把下半生赌输了,几次都想了结生命。” “但是,看着家中妻儿老母,望着父亲遗像,咬咬牙,隐忍半月。终于等到我们肃清五人的消息传来。他喜极而泣,抱着家中老小,相拥痛哭。” “所以——”郤缺想到自己。此人和自己的经历何其相似?经历命运的打击跌至谷底,最后又慢慢爬了起来。“他跟我说,他到平遥第一天就对自己说,只要有一口气,便要努力做事。不辜负自己的初心,不辜负大将军的信任。他是九死一生才重新爬进这道门,这条命他打算随时奉献出去。”说完,郤缺低下头,好半晌不出声。 郤缺没有提到的是,那晚,他也哭了。当他与结发妻子,躬耕田间,想起父辈的荣耀。他想过,或者粗茶淡饭,了此一生。胥臣向文公推荐他时,作为政敌的儿子,文公是排斥的。但是,还是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那日,与先轸元帅并肩作战时,他告诉自己,这条命,与其苟活,不如奉献在此。于是,命运开眼,见证了他的神勇,他立大功而归。 之后,命运对他眷顾有加,惊喜不断。 得知自己位列六卿之时,除了告慰父亲之外,他还去了曾经耕种过的那片田地。他跟赵盾和臾骈说,他是去看白鹭黄鹂。是,他看到了飞鸟。除了这些,他还回到当时居住的茅屋,放声大哭。哭得彻底舒爽才返家。 这位平遥县令没有他幸运,登上晋国最有权势的六个宝座之一。但是,最终,他搭上了这个国家目前从事的最重要的内政革新事业的顺风车。重新回到官员序列,又可以一展抱负,光耀祖业。 多舛的命运,曲折的际遇,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化。不期而至的好运转瞬即逝,风和日丽顷刻间变成疾风骤雨。身处其中,整个人如同被放在火上烤炙,然后被水泼醒。接着又经秋日霜降,冬日冰冻三尺。最后冰雪融化,春暖花开时,还剩几丝生气?若不是毅力非常者,早已倒下,一命呜呼。 从这个意义来说,这位县令和郤缺一样,都是赢家。在生存的夹缝中,在政治斗争的刀光剑影中,他们的抉择与命运决定的不谋而合。老天爷的青眼眷顾,加上许多偶然细节的撮合,他们重新活了过来。政治生命重新焕发生机,未来前途无量。 那晚,两人聊到三更。说起院子的布置,县令大人跟郤缺解释说,命运如此费心将他折腾,他也一直活得如此卖力。好容易安定下来,在院子开辟小小角落,种花挂帘,算是给自己一片安放心灵的净土。 当他寻访民情、处理案情遇到瓶颈,或者疲惫之极,他便一人在此。对月饮酒,想过去种种,便觉眼前一切皆好过从前,于是又觉释然。眼前如何,不离花香四溢。过去种种,已是昨日黄花。 “想不到这位平遥县令的际遇,竟如此波折。”臾骈感慨连连,“看来,此番变革,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希望这些有识有才之士,能够尽心竭力,为国效力。将百姓治理好,不辜负大将军的殷殷期盼。” “人生际遇本不同,但有知己长相守。”不知怎的,赵盾吟诵起诗句来。“今日所听,不过是芸芸众生其中的两例。他们历经磨难,终于实现理想,总算得偿所愿。许多人,恐怕还未走出困境,已经夭折。或是身已老,梦难圆。甚至壮志未酬身先死。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想到自己,梦已遂,知己却凋零,不禁伤感起来。顿了顿,赵盾又补充道:“人生在世,世事茫茫难预料,只得听任命运沉浮。如果能有知己相伴,有了慰藉,恐怕会好过许多。” “说起来,他们还算熬过来的。富贵浮云,强求不来。如果熬不过来,能有知己相陪,起码精神富足,也能勉强维持。”听到赵盾所说,臾骈不觉也想起许多低潮日子,“有人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时候,得知己比求富贵功名还不易。人生之艰难,可谓俯拾皆是。” “从‘知情识趣’转到人生百态,又有新政官员种种。人情世故,兼顾政事民生,还有我附庸风雅的几句吟诵。真是内容丰富,精彩纷呈。”赵盾很喜欢这样的闲谈。不需肃穆庄重,不用发号施令,许多内情便已了然。再加思想的碰撞,语言的激荡,刺激过瘾。 “来,拿酒来。”赵盾高声吩咐仆人,拿来一壶酒。“小酒怡情,每人三杯,微醺最雅。” 酒杯已空,正是用膳时分。赵盾命人将饭菜摆上。之前的话题起伏高低,追忆充斥。低沉处惹人惆怅,耗费太多心力。故此,肚子早已“咕咕”直叫。驻足树枝的蜻蜓,檐牙鸣叫的燕雀,一路陪伴。见证三人的吃相——放开肚皮,一扫而光。 “看来啊,闲谈也是件劳心费神的事。”仆人撤走杯盘时,赵盾指着几个几乎空了的盘子,笑着说道:“两位将军辛苦了。” “大将军辛苦了。”臾骈也调皮起来,“请我们两人过来,好景好吃的伺候不说,还怕我们辛苦。我们白吃白喝,一点也不辛苦。” “这种机会,希望以后天天有。”郤缺也学臾骈,开起玩笑来。 “原来这点吃的就能收买我堂堂晋国的两位卿士,我看哪……”赵盾稍作停顿,说道:“将来行军打仗,对方将领请两位去喝两杯,你们就要举旗投降了。”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第130章畅聊人生(4) “别人既已邀约,去是一定会去的。只是,我们不会只顾自己。我们要求他们,不仅要请我们,还要请晋国上下的百姓吃喝。请得起的话,咱们再投降不迟。”说完,臾骈也笑了。 “对了,军中各项事宜进展如何?”另外三卿的举动,赵盾知之不多。 “一切均好,大将军不用担心。”郤缺负责协调管理军中招募、训练和纪律各项大事。“一切均在掌握之中。三卿很安分。新任的那位,做事严谨,非常认真。” “那就好。”赵盾想了想,问道:“韩厥现在谁的麾下?” “在属下麾下任副将。”臾骈答道:“应大将军的要求,将他从荀将军旗下调归属下,入营不到十日。” “对他印象如何?”赵盾问道。 “往日去将军府,曾见过他。似乎不太愿意说话,有些怕生。”臾骈很早就知道有韩厥这个人。赵衰在时,他就见过。不过当时韩厥还小。现在已经成年,碰面更少了。“军中接触日浅,尚难定论。” “他来到府上便如此。那时,我教他习字诵诗,监督功课。他总是客气拘谨。”当年赵盾的主要工作,和私塾先生差不多。韩厥加上几个弟弟,像是他的门生似的。“只爱躲在屋里习字看书。不去找他,他便很少出来,更别说见客人了。” “他已搬离将军府了吗?”郤缺跟韩厥见面更少。毕竟,他是赵盾出任中军元帅之后,才经常跑赵府。 “去年便给他说了门亲事,置了处宅院,他便搬出去了。”说起韩厥,赵盾眼神温柔。“他无依无靠。从前,赵府是他唯一的家。现在自己成了家,就差立业了。” “赵家对他,已是仁至义尽。”韩厥的身世,郤缺了解得不多。只知他自小便被赵老将军接回来,当儿子般养育。后来,赵盾负责教育。成年之后,还帮他说亲成家,可说是照顾得相当周至了。 “家父走之前,还特意交待过,一定要好好照看他。”父亲病重之时,将韩厥叫到病榻前。把他的手和赵同、赵括、赵婴的手,放在一起,全部交给赵盾。吩咐赵盾,要他将四人抚养成人,用心栽培。所以,在赵盾的心目中,韩厥就是弟弟。照顾他,是理所应当。“他在赵府生活了十多年,与我朝夕相处,跟弟弟一样。” “他的话虽不多,人却聪颖敏感,学习能力超群。你要帮我细心留意他的表现,及时告知我。”赵盾交待臾骈。 “属下遵命。”臾骈说道。 “也不知他在荀林父麾下,表现如何?”等不急臾骈的后续,赵盾着急想知道韩厥的表现。 “据我侧面打听,”赵盾将韩厥调过来时,臾骈便大约猜到,赵盾栽培韩厥的用意。为此,他专门问过主管他的几位长官。“做事沉稳,爱思考,服众命令听指挥。算是中规中矩。” “中规中矩最好。正是冲动任性的年纪,不莽撞,不闯祸,服从长官,已属不易。”赵盾说道。想起自己的三个弟弟,比韩厥小不了几岁,却是一个比一个任性。最小的尤其叛逆,无人奈何得了。一听韩厥的表现,顿时觉得非常知足。 “这孩子,应该比同龄人早熟懂事才是。”郤缺说道。 赵家不把他当外人,赵盾也把他当成弟弟。但是,寄人篱下,没有父母倚靠,早早就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相应的,为人处事必定小心翼翼,举止客气拘礼。到了冲动的年纪,他有什么本钱恣意?就算有想法,也得隐忍。如今,成了家,已是独立成长。可是,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又怎敢放肆? “身世凄楚,何谈任性?”臾骈同意郤缺的说法。 “苦难会令人一蹶不振,也可能是前进的助力。”赵盾说道。 他想起,父亲再次踏上流亡之路之后的自己。那八年,日日是煎熬,夜夜是折磨。希望点燃,失望泼水而至。母亲受苦,自己受累。还有心魔作祟,仇恨吞噬善良。所有这些,在当时是孤苦无援,水深火热。如今想来,早已云淡风轻。 种种经历,虽给他带来痛苦,同样也磨砺了他。将他淬炼成后来那个不到最后头关,绝不放弃的赵盾。回头看时,好想感激当年父亲的出走和命运的考验。经历即财富,需要时间发掘宝藏。 “正是。”臾骈想起刚才提到的事,“那个画图明志,上书自荐的小吏,出身比韩厥低了不知多少。他一直力求上进,修身练内功。无奈,多年不得志,怀才不遇。可是他从未放弃,也不沉沦放任,反而严加约束自己。终于等到云开雾散,学有所用。” 臾骈没有说自己,他怕自卖自夸。 当年那个雄心勃勃的他,被狐偃弃置不用时,曾想过一走了之。可是,一旦走了,他便脱离序列,永无机会出头。如若不走,被视为敝屣,混吃等死。等到年老力弱,很可能被人扫地出门,下场凄惨。左右为难,欲罢不能。那时候的他,郁闷、压抑、惆怅、无奈。 好容易得到赵老将军的垂青,终于见到曙光。不想,竟被狐射姑当众羞辱,说他忘恩负义。他自认,没有做对不起狐氏的事情。只是一心想要谋个好前程,获得升迁机会。这本是常人所想,无可厚非。 不料,却落得这样的骂名。当时,他气愤难平,屈辱感冲破全身,真想跟狐射姑来个决斗。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曾有机会对付狐射姑的家眷。众人劝他,他不仁,你可不义。他又忍住了。 结果,他熬到今天的成就——整个家族第一个位列六卿的人,也是目前为止家族中官阶最高的一个。他真正实现了光耀祖宗。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位置上,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为不平事挺身而出,理直气壮的为草根阶层代言。 这一点,于他来言,才是终极理想。过往种种受累侮辱,算得了什么?那些小怨小仇,不去跨越,何来今日的一展鸿图? “没有千锤百炼,何来名刀神剑?”郤缺是过来人,感同深受。“刚才说的平遥县令,就是因为三番几次被命运捉弄,才更珍惜现在。”想起那夜两人喝酒相对落泪,他又激动难耐。“他对我说,现在的日子,没有小时候的锦衣玉食,也非任意撒泼耍赖都有人原宥,却是最踏实的日子。” “一早出门,去到田间看百姓耕地播种。走到集市,看贩夫走卒走街窜巷,吆喝叫卖。他便觉得,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与有荣焉。”说完,郤缺深深叹息。 “今日在座的,都是吃苦受累过的。并非只有光鲜亮丽。”赵盾在翟国的遭遇,大略跟两位将军兼知音聊起过。两位将军的出身际遇,早已对他敞开胸怀。“来——”赵盾叫人斟酒,说道:“今日的第四杯,也是最后一杯,为‘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干杯!” 只听得“锵”的一声,三个杯子在空中碰撞交汇。杯中液体晶莹透亮,流入咽喉。过往心酸,就此别过。? 第131章河曲之役(1) 赵盾的舒心日子,比想象中开心,却没有想象中长久。 经历两次与晋国交手,却没讨到大的便宜。这一年,秦国决定再次向这位中原霸主发动攻击。 秦军刚刚集结军队,便被晋军知悉。赵盾迅速召集内阁会议,研商对策。 “秦军此番前来,声势超过前两次。秦国君主亲自领兵,看来是志存高远。”从间谍的来报中得知,此次秦军出兵的人数和装备均超过前两次。所以,荀林父有此一说。 “这样一来,我们势必要严阵以待,多多调集良马利器才行。”赵盾神情严肃,愁眉紧锁。自从“令狐之役”后,秦国大小骚扰不断,始终未能罢手。好容易消停了两年,现在又来。听了荀林父所说,更是忧虑重重。 “这几年,我国大力整治内政,百姓安乐,府库充盈,兵强马壮。要说调兵遣将,可说是人才济济,不足为虑。”实践证明,赵盾着力推行的新政,收效显著。晋国的国力,可说是强于前朝。所以,郤缺认为,秦军不足为惧。 “我已查过地形图,秦军最有可能在河东集结。之后,必是要渡河侵犯我国。两军很可能在河曲一带相遇。”臾骈环顾一周之后,看向赵盾。“河曲地处黄河东转拐角,咽喉要塞之地。东南有座山峰,险峻异常。如果我军抢先占据制高点,就将占据制胜主动权。” “守住高点,据有水源,饮马补给就有了保障。只需高筑营垒,坚壁不出即可。秦军远道而来,时间一长,势必补给不足,自然撤军。” 此时,臾骈是郤缺的助手。任职上军佐,位列六卿第四位。 “照臾将军所说,我军如能先发制人,占据有利地形,则胜算多在我方?”臾骈功课做得非常仔细,显然是成竹在胸。赵盾的担忧逐渐减少。 “正是。”臾骈将自己所想再仔细展开,“秦军东入我国,应该会经过羁马,然后再渡河。如果我军放弃羁马,直奔河曲,肯定会赶在秦军之前。一旦占据高地,一来,兵马有足够时间休整;二来,安顿好物资,居高临下,正可以逸待劳,伺机而动。” “言之有理。”赵盾频频点头。“如果秦军果如臾将军预料行进的话,用此计,我军胜算最大。” “荀将军——”赵盾转身面向荀林父,说道:“接到秦军情报之时,可有派人密切跟踪?现秦军往何方移动,可有知悉?” “回大将军,”荀林父恭敬的回道:“边关将士一直密切关注。昨日来报,对方已经往我国西面越山而行,相信就是要赶往河曲附近。” “我军赶往河曲,所需几日?”赵盾急切追问道。 “离河曲最近的驻军在霍县,不需一日即到。”荀林父说道:“我们从绛城出发的话,最快三日,最迟五日也可到达。” “对方过去要多少日?”赵盾接过臾骈递过来的地形图,看了看,对方距离似乎也不远。 “对方出境只能走陆路,入境渡河也需要时间。如果顺利的话,也要五到七日才可到达。”荀林父说道。 “如果这样,霍县的驻军暂时不要调动,只要他们密切保持关注即可。”赵盾想,既然时间比较充裕,那就不要轻易调动周边的军队。“我们由绛城、依县、云县三地调兵即可。” “霍县军队人数不多,负责周围三地治安防卫。除非紧急驰援,实在不得已再调遣。”臾骈赞成赵盾的决定,“毕竟这是屏障。万一秦军突袭三地的任何一地,扰乱民生,引起恐慌,我方就会陷入被动。” “正是。”赵盾点头赞同,强调道:“所有驻守边境、村镇的军队,均原地加强警戒,不得擅离。另外,负责跟踪秦军动向的,仍以小支队伍为主。” “已经交待下去,今日行文会再次强调。”荀林父应道。 “秦军既然志在占更大的便宜,就不太可能在路上还有什么小动作。”郤缺说道:“沿途驻军,严守职责,做好应对的准备即可。没有得到上官命令,不得撤自行动。”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盾看向新上任的下军佐胥甲,“不知我军何时能动身?” “回大将军的话,”看到大将军眼睛真勾勾的望向他,这位临危受命的下军佐,有点忐忑不安。“已经调集粮马兵器若干。明日一早,大军就可出发。” 收到秦军异动消息之时,后勤已经着手准备。内阁会议召开之时,已是万事俱备,只差战略部署的东风而已。 “好,那就这样定了。今日各军清点人马、仪仗、卤簿、兵甲,明日卯时,在东郊练兵场集合。”赵盾宣布集合时间地点,大军明日出发。 内阁会议结束之后,各军首领回营点将,分配任务。交待注意事项,沿途行进、到达之后的各项事宜分配等等,之后,再统一汇总给荀林父,由他监督各军完成战前准备。 第二天,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大军出发。赵盾、荀林父率领中军,郤缺、臾骈两人带领上军,栾盾、胥甲引领下军,直奔目的地而去。 一路上,天公作美。虽有秋日艳阳烈烈,大军休整啃干粮之际,寻个树阴,还有秋风送爽。第三天,走进一片树林,天色变得阴沉,似乎要下雨。穿越之后,回到大道,又是风清云开。由于气候条件有利,人马又休整规律,大军很快到达目的地。 前无阻截,后无追赶,按照既定的分工,众军有条不紊的着手各自的事项。有的登高搭建帐篷,有的到山顶就位,放哨打望。有的牵马饮水,有的就地警戒,等待轮换。 安营扎寨之后,赵盾召集五将,再次重申之前的部署。不经赵盾亲自发令,各军首领及其部属,坚守不出。 两日后,秦军到达。 他们发现,有利地势也为晋军所掌握。方圆百米的观察点,全是晋国军士,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晋军的眼皮底下。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现在是对方如何,己方一无所知。自己却被对方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仗如何能打? 秦军将领紧急商讨对策。 既然晋军已占据先机,一定会采取守势。以此消耗秦军的实力和士气,逼他们不战而退。或是等他们疲惫之时可趁虚而入,打他们措手不及。无论如何,对方就是一个字——“拖”。 对秦军而言,只有速战速决,他们才有胜算。继续拖延下去,晋军的优势会愈加明显。相反,秦军则会愈来愈被动。 最后,秦军定下计策——骂战。 不用说,骂的对象自然是晋军元帅赵盾。想尽办法激怒他,煽动他。只要他动怒了,下了命令,整个晋军都会启动。到那时,秦军就算目的达成。? 第132章河曲之役(2) “赵盾你个小人,背信弃义,弑君杀臣。清除异己,企图篡位,狼子野心。晋国国君昏庸,竟将军政大权交之与你。依我看,堂堂中原霸主,算是做到头了。”秦军一名副将,奉命将写好的说辞烂熟于心之后,开始大骂。语调激昂,语气嘲讽。说到关键处,还做痛心疾首状,可谓声情并茂。 “两国本有‘秦晋之盟’,和谐交好,却被你破坏殆尽。为一已私利,恩将仇报。以干戈回报我国君主之善意,天下人皆耻之。”一名小兵跟在副将之后,背出下一段。 赵盾是背弃了秦康公护送公子雍的恩情不假,可是,说他破坏“秦晋之好”,就有点牵强了。 文公尸骨未寒,秦穆公就要发兵攻打郑国。虽伐郑未遂,却直接引发了“崤之战”。严格来说,秦国才是破坏“秦晋之好”的罪魁祸首。 之后,秦穆公还几次三番的挑衅。想要突破晋国的防线,争夺中原的话语权。之后爆发的几次战役,更是加重了秦晋两国的裂痕。这些,可都是铁证如山的“破坏”,由不得秦国抵赖。 只是,这是战争。所谓“兵者,诡道也”,仁、义、礼、智、信与战场绝缘。行奸使诈,偷奸耍滑,阴谋诡计,不择手段,但凡能赢,无所不用其极才是战争。秦军志在激怒赵盾,不用考据事件真假。只要不明真相者信以为真,赵盾面子上过不去,他们便算是达到了目的。 “为登高位,不惜请人出头,篡改名单。事发后又恼羞成怒,借追究凶手之大义,不顾昔日兄弟情谊,逼退竞争者流亡他国。真是不仁不义,令人齿冷。”之前是晓以两国友谊大义,这回则是赤果果(谐音防吞字)的人身攻击了。 阳处父出于报恩改的名单,是获得襄公首肯的,并非‘篡改’,更非赵盾授意。赵盾与狐射姑均为功臣之后不假,两人却从未称兄道弟。狐射姑没有直接动手,却是杀死阳处父的幕后主使。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阳处父为襄公老师,职位太傅,爵位大夫,无辜被害,将真凶处死不为过。更何况,狐射姑是被迫流亡,并不算处罚过重。后来,赵盾还派臾骈将他家眷送还,可谓仁至义尽。 但是,流言蜚语就是这样。知情者,抽丝拨茧,细细推敲,便知其中破绽明显,漏洞百出。一知半解者,就会半信半疑。说多了,就是“三人成虎”,有模有样。经过传播,信者会越来越多。一旦形成舆论,声势浩大,当事人被压得无法喘息,只得投降。 更何况,秦军提及之事,真正知情者,除了赵盾本人,没有几个。毕竟,涉及到晋国宫室的秘密,实在不足为外人知也。 “扬革新内政、体恤百姓、整治吏治之大旗,趁机清洗政敌。一日杀五大夫,手段不可谓不残忍,心机不可谓不深沉。如此狠戾之人,竟掌晋国兵权,号令三军。由此可见,晋国国君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一波未平,一波再起,人身攻击之后接着挑拨离间。 秦军的辱骂,可说是全方位、滴水不漏的把赵盾上台之后晋国发生的大事逐一涵盖。从侧面说明,秦国对晋国发动战争蓄谋已久,筹划周密。除了他们失去地利,要抬头仰视晋军之外,他们所做的对晋国主将赵盾的信息的收集,可谓是将“知己知彼”贯彻到底了。 这一件件,一桩桩,全与赵盾有关。说出来是振振有辞,事件结果也是众人皆知。原因或过程却被他们有意歪曲,或是将次要部分浓墨重彩,喧宾夺主,混淆视听。最后还挑拨君臣关系,可说是用心险恶。如果晋国国君在此,恐怕也要跳起来,将赵盾抓起来问个究竟。 古人有云:“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舌头虽软,一旦裹挟是非,故意抹黑,以偏概全,杀伤力绝不亚于千军万马、坚兵利器。秦军派出骂战的军士,声音洪亮,情绪高亢。数落的内容,一字不落的传到晋国军营。 从普通军士到将军副将,心里都“咯噔”一下。许多事情,他们都不知晓。想不到,秦军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说的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还一副义正辞严,义军讨伐叛军似的大义凛然。难道大将军真是这样的人?怀疑、困惑、不安,弥漫在晋军军营的上方。 骂战持续了两个时辰。秦军一共换了三批人,采用车轮战,把骂词翻来覆去嚼烂来说。中间还伴有动作,推波助澜,务求将赵盾的奸臣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才算罢休。 本以为,如此卖力表演,一定会把赵盾给炸出来。谁知,从头到尾,赵盾也没露个脸。无奈,秦军只得暂时回营休息。本来喧嚣的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赵盾独自一人坐在营房,一动不动。帐外的所有声响动静,全数灌入他的耳朵。他面无表情,心底却波涛起伏。 秦军军士的一番谩骂,像是一把针劈头盖脸的向他掷来。先到的针,密密麻麻的扎在他的身上。每一根给肌肤带来的痛楚,都让他痛得倒吸一口气。后至的针又像是盐,纷纷而落,一根一根落在他的伤口。那些不忍触碰的伤,置身众目睽睽之下。被翻转暴晒,投盐烤炙,疼痛蔓延。 忽然之间,竟有身体被撕裂的错觉。只觉周遭温度升高,浑身滚烫。忽而,又冷到颤抖,一摸额头,竟已大汗涔涔。原来,愤怒已经领先,在理性抵达之前,将身体操控。 他用层层粗布包裹,埋在土里,铺上沙子,压上石块,镇上花樽,饰以娇艳鲜花的过往——突然被彻底掀翻。花瓶破裂,尘土飞扬,只剩下破败的布片和触目惊心的血淋淋。 回到那个深夜,他抱着芳菲冰冷的身体,摇晃拍打。他不敢相信,在他拥有了炙手可热的权力的同时,赵府新的继承人已经诞生之际,爱情突然以天人永隔的方式,绝决而去。 昔日亦师亦友的阳处父突然罹难。偌大的阳府,只有柔弱无助失去依靠的母子两,在夜风中飘摇颤抖。当他得知真相,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他没有意愿,更没有提出要求,请阳处父为他出头,向君主推荐他作为中军元帅。他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他召唤阳处父回来,仅仅因为他当时孤立无援,想多一个人站在身边,抱团取暖或是出谋划策而已。天知道,毫无政治经验的他,在接连失去父亲和兄弟之后,早已心灰意冷。 为了挽救先克的眼泪,他才重新打起精神。只求奋力一搏,为己为人放手一试。命运眷顾了他,襄公的一念之差和阳处父的鲜血成就了他。 可是,他却失去了芳菲。他还没来得及说出爱的箴言,便失去了诉说的对象。如果时光倒流,他宁可做第二,也不愿意祭出阳氏父女,做第一。 当他独自一人静坐思考时,他问过自己,两位储君的结局,除了死亡,是否还有第二种可能?二十岁的赵盾在心里说,可以。已经身为中军元帅和执政大夫的赵盾却说——没有。 如果他只是第二,很可能就顺从了第一的选择。那么,接下来事情的演变,顺其发展就好。可是,他已经是第一,不容侵犯不容置疑的第一。于是,他做出了他仅有的政治智慧所做的选择。他有满腔的理想要实现,他要亲手规划,描绘晋国的蓝图。 所以,他要挑选德行合一的君主,他要与圣明君主并肩作战。将父亲在时,那个欣欣向荣的晋国带向更辉煌灿烂的未来。 当他坐在第一的位置上,他想要的太多,太多…… 清除异己?没错,他清除的确实是异己。可是,先克的死,为何无人提及?一门两元帅的将门之后,地位尊贵的中军佐,就因为一块田地,被人诱杀。这些人,用先克祭旗。矫君主之令,擅自调动军队。撞破他这个堂堂中军元帅的大门,要杀他全家。 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如果他不反击,死的就是他。如果他死了,如今他们又要怎么说?? 第133章河曲之役(3)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人进来,又出去了。他没留意,也不在意。直到有人轻唤“大将军,大将军”,他才抬起头来。 “天都黑了,”臾骈点上灯,“大将军都枯坐一整日了,属下给您倒杯水。”说着,他端来一杯水。 赵盾不作声,也没拿起水。他盯着水杯,呆呆望着水杯晃动产生的水波。无意识的看着透明平淡的水。心想,人生如此多好——没有一丝杂质,没有心事,纯净无瑕。 赵盾沉默,臾骈也不敢出声,只静静站在赵盾面前。赵盾盯着杯中水,他则低垂着头看向地面。 好一会,赵盾终于意识到,有个人在他附近,却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他努力晃晃脑袋,深深吸口气,指着前方的座位,招呼道:“坐下吧。” “谢大将军。”臾骈这才坐下。帐篷低小,空间有限,两人距离很近。 “今日无人出战吧?”赵盾问道。 “没有大将军的命令,无人敢出战。”臾骈说道。 其实,今日有不少军士很是激动。听到对方侮辱自己的元帅,气得破口大骂。可是碍于命令,也只是过了过嘴瘾而已。 身为半个赵府人,秦军骂战军士所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臾骈知道得最清楚。对其间夹杂的许多歪曲抹黑,更是义愤填膺。他的愤怒丝毫不输不明真相的普通军士。 但是,身为高级将领,他更清楚,如果此时动怒,正中对方下怀。激怒晋军,进而引晋军出战,正是秦军的目的所在。 “那就好。”赵盾努力咧开嘴,勉强一笑,“任他们如何挑衅,我自岿然不动,看他们能奈我何?” “属下其实是……”臾骈进来之前目的很明确。大将军在营中闷不作声那么久,应该是什么都听到了。他一定有许多想法,却无人诉说。所以,他想宽慰他几句。偏偏赵盾不主动开口,如果他先提出又像是揭人疮疤似的,于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欲言又止。 “你是担心,我一怒之下,命令将士出击?”赵盾瞪大眼睛问臾骈。 “我……”臾骈没有立马否认。 身为主帅,在三军将士面前,受到这样无端的指责诬陷和挑衅,就算贸然下令出战,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他知道,赵盾不会。他不是逞一时冲动自毁棋局的肤浅短视之流,这一点,他不需担忧。 他担心的是,这个既是他上官,同时亦是他朋友的赵盾,会为流言所伤,却又无处诉说。他不能否认他的担忧,但是他的担忧跟外界的担忧又不同,他难以说清,一时语塞。 “我明白。”赵盾深深的看向臾骈。 两人相识将近二十年。最初,臾骈称他“少爷”。后来,一起共事,称他“大将军”。最后,渐渐熟稔,不时还相互调侃。臾骈是赵盾为数不多的好友,他们有点类似兄弟手足的亲切。 赵盾将臾骈当成自家人,对他是绝对的信任倚重。所以,他也明白,臾骈是把他当成朋友在担心他,关心他。 “难不成臾将军是怕我火气上头,把帐篷给点着了?”说完,他为自己突然而至的诙谐弄笑,还是真正牵动肌肉的大笑。 “扑哧”一声,臾骈也笑了。原本低沉凝重的空气,忽然被劈开撕裂,连碎片粉末都一扫而光。 “正是。就怕到时将士们手忙脚乱的灭火,秦军趁机冲了上来。”想象那场面,臾骈又笑开了。一笑就停不下来,笑完又摇摇头。 “我方占据有利地势,他们胆敢冲上来,就是自投罗网。”赵盾搅尽脑汁的补充画面,“如果这样,他们就是引火烧身。因为,这把火是他们亲手点燃的。”想象让他很满足,“我也因此立了大功。不费吹灰之力,只需静坐就可引诱敌人前来。我这粒诱饵做的是轻轻松松,功劳是手到擒来。” “还是不要点的好。想到大将军头上生烟,属下恐怕会笑得连兵器都拿不稳。”臾骈笑得合不拢嘴。 “不瞒臾将军,这把火已经焖得我满身大汗。”赵盾收敛笑容,正色道:“如果再不天黑,这火怕是忍不住要破头而出了。” “感谢老天爷,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否则后果难以想象。”说着,臾骈抬起头望向他处,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想想当年的阅兵仪式。众目睽睽,狐将军的几句话,像一把火,烧得我一脸灼热,点得我浑身爆裂。”回想当时的情形,虽已久远,却历历在目。 “你当时是如何把火压下去的?”这是臾骈第一次和赵盾正面谈及此事,赵盾很好奇。 “大庭广众,君主在前,众军士在侧,我能如何?”臾骈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我呆愣在原地,脑子空白,身体僵硬,迈不动步子。所有人都看着我,看我如何反应。我的舌头竟无法伸直,有一瞬间,想开口却不能成言。后来,不知是谁,手肘撞到我,我才反应过来。看看四周,大队人马已经往前,我就匆忙跟了上去。” “众目睽睽,你无法反应,这个能理解。”赵盾想想又问:“如果当时只是你与他两人,你又如何处置?” “如果是那样,最多把话摊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能理解就好,不理解我也只能转身走开。”臾骈语气平淡,“只求问心无愧,何惧蜚短流长?” “说得好。”赵盾点头,对臾骈竖起大拇指。“跟臾将军比起来,赵某甘拜下风。” 想想自己,闷坐一日,气得七窍生烟的,何等狭隘?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何必还纠结于当初的恩怨曲折?仅凭某个不知名的路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可将他的功过是非评判清楚?如果他在意,那就是太看得起这些人了。 这些人意图扰乱他的心志,无非想要借此激怒他。逼他出错,以便促成他们的胜利。他们有什么资格对他下定论?想到这,他豁然开朗。 “我的不过是小事而已,何足挂碍?”赵盾的眼睛大放异彩,显然已经想明白,臾骈很是欣慰。“平生心事有谁知?既无知音携相伴,但有眼前对花枝。” “臾将军真像个文人墨客。我怕是应该将你留在绛城,做个监督书生课业的学官,才是正事啊。”赵盾不觉调侃起臾骈。 “大将军说的是。”臾骈敛容正色道:“此役过后,属下会认真考虑大将军的提议。做个学官,教习读书行礼。归田之后还可在家授徒,传经授道,桃李满天下。” “光学文还不行。可惜了臾将军多年征战沙场的丰富经验,还应开授武艺课。课堂上不仅之乎者也遍布,还有刀光剑影横行。这个模式,定是绛城第一家,包你门生挤破门槛。”赵盾一边说,一边想象臾骈脱下铠甲,摇头晃脑教学生的样子,不觉莞尔。 “如果真有那一天,还得多谢大将军今日的提点。”臾骈说道:“臾骈定不负大将军厚望,文武双班齐开。为晋国培养栋梁之材,万死不辞。” “大敌当前,我们竟在谈习字学武,实在是大大的罪过。”想到秦军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赵盾摇摇头。 “越是大敌当前,越要冷静沉着。军士们看到主将轻松从容,才会士气饱满,不惧对手。岂不一举两得?”臾骈说道。 其实,他是想提醒赵盾,今天,他一直呆坐在营房,未曾外出,外面已经议论纷纷。大家都很不安,生怕大将军冲动之后会轻易应战,失去己方已经掌握在手的优势。 “看来,我要召集将军们,重申不可轻易出战的既定对策。”赵盾明白臾骈的意思,他是主帅,他心神慌乱,自然影响士气。 当晚,赵盾召集五将开会。看到大将军神色如常,人人松了口气。心想,幸好大将军定力十足,没有受到影响。? 第134章河曲之役(4) 秦军那边一直密切关注着晋军的反应。没等到动静,心想,指不定对方气昏了头,现在正排兵布阵,明天一早见分晓。 谁知第二天,晋军还是依然故我,不紧不慢。秦军急了,又派出两名擅长模仿的军士,将昨日的声讨,惟妙惟肖的又表演了一番。这回是上午两场,下午两场,仍然不见反应。 如此情况持续了三天。 秦军再去骂时,竟被晋军将士嘲讽说:“能不能换点新鲜的话题?同样的说辞,我们听得耳朵都长茧了。我们大将军根本不理会,你们省点力气留赶路吧。” 骂战军士气得不轻。回去跟长官一说,长官这才明白,原来骂战已经骂到对方烦闷,却未达到让人愤而出战的目的,白白浪费了三天时间。继续消耗,吃亏的是他们。这样下去,他们就会无功而返。 此次是君主亲率大军,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除非硬拼?可是,现在是天时地利都不在他们身上,贸然出战,到时损失惨重,危及君主安危,更是下策。左思右想,正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边,赵盾召集五将开会。例行询问了军情,交待军中纪律,强调战略意图之后,会议解散。 夜已深,月亮已经悄悄隐藏在云层之后。有两个人却无心睡眠,在说悄悄话。 “这样守下去,有什么意思?”说话的声音很低沉。 “这可是大战前就定下的计策。我军占据优势,守比攻好。”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回应道。 “战前就定下的计策?不就是那个臾骈说的,坚决不出战,将对方拖垮?”低沉的声音似乎很不满。 “你好像对臾骈将军很有意见?”沙哑的声音不明就里。 “不过是我赵家给他机会,他便处处献宝,偏偏我堂哥还非常信任他。要不是他,我早在“六卿”之列了。”低沉的声音恨恨道。 “臾将军位列“六卿”已有三年,并非此次新任,为何偏偏针对他?”沙哑的声音打破沙锅问到底。 “‘六卿’哪个不是功勋之后?”低沉的声音有点气恼。 “那倒也是。”沙哑的声音企图安抚对方,说道:“赵将军,事已至此,你就放宽心吧。你是赵家人,只要着力表现,熬上几年,还怕入不了“六卿”?大将军一定会关照你的。” 原来,声音低沉的,正是赵盾的堂弟——赵穿。 不久前,“六卿”又有一员空缺。赵穿得知之后,曾去找过赵盾,要求将自己纳入。不想,竟被赵盾一口回绝。回想当时的情景,赵穿仍耿耿于怀。 “堂哥,之前说是刚肃清“五君子”,不好用赵家人,以免落人口实。此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为何还不能将我列入?”在赵府,两人就是兄弟,而非上下关系。赵穿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主题。 “是,那事已经过去。可是——”赵穿性情冲动,实在不太合适委以重任。赵盾想直接说破,可是又怕伤了他面子,只得婉转道:“你还年轻。你看看,你做个附马爷,每天斗鸡走狗,喝酒赏花,不是挺好的?你想打发时间,在宫中也有任职,全在你能力范围之内,轻松即可完成。何必一定要这掌管军事,行军打仗的苦差事?” 赵盾对赵穿最大的期望就是——安分守己的做个花花公子,别闯祸闹事就行。 “堂哥继承了伯父大人的事业,光宗耀祖。小弟我也想为家族事业添份薄力。花花公子游手好闲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如果堂哥总是用老眼光看我的话,我如何有机会成长?”赵穿知道,赵盾是吃软不吃硬,不能硬着来,只能软着上。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堂哥又没有日日在我身边,怎知我没个长进?前几年,我是太年轻,只知玩乐。现在已经修心养性,努力做事了。”赵穿说道。 反正赵盾也没天天盯着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夸得像朵花。不是曾经有人写信自荐,最后得到任用的?听说现在仍颇受堂哥赏识呢。 “我的小弟啊——”赵盾看着赵穿,越看越像牛皮糖。黏人不说,还韧性十足,不屈不挠的。 为这个位置,几年前就开始明示暗示。那时,他推说他年纪还轻,要多磨练几年,算是搪塞过去了。没想到,他倒像是蚂蚁遇到糖似的,念念不忘此事。而且还嗅觉灵敏,每次都第一时间就知道有空缺,真是让他头痛不已。 赵盾被逼无奈,只能把实情说出。“‘六卿’之位,每家一名,才能平衡各方。胥甲是众人推荐的,他是胥臣的后人,人品才华都颇受肯定。之前的栾盾,也是栾枝之后,不可能把人家拉下来吧?” ‘六卿’之中,荀林父家世显赫,资历最深。虽与赵盾不是同一阵营,自从羽翼尽失之后,算是接受现实,两人配合无间。 栾氏、胥氏的父辈都是贤能之人,立过大功,又与赵家渊源颇深。这两人,虽不是赵盾一力提拔,却与赵盾在家世背景上大体相似,正是赵盾想要的。这比用力提拔一个自己人更合理,用起来也更方便。 所以,赵穿还是不能用。除了他本身能力性格达不到要求之外,目前的形势仍是不允许。现在是大势稳定,内政变革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稳’字当头。赵盾不想太过强势,打破平衡。毕竟,此时的他,要的是治国成绩,并非战场杀戮取功。 “可是,臾骈并非功勋之后,不也位列六卿?”赵穿气急了。听堂哥的口气,‘六卿’之位,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或者未来,就是与他无缘就对了。依此推断,前几年说的要磨练他几年再说,不就是敷衍了事?他恼了。用出身来推托,他第一个就要把臾骈揪出来。 “臾骈已经位列上军佐,”面对赵穿突如其来的指责,赵盾只觉莫名其妙。“他的忠心耿耿、机智谋略、处事沉稳是有目共睹。我身处劣势能奋力一搏胜出,他可说是居功至伟。” “有大功于赵氏,却从不邀功。这样的人,为何不能赋予重任?如果没有他的一臂之力,现在整个赵家都无一人在‘六卿’之列,还谈何光宗耀祖?”被赵穿一激,赵盾也恼了。 “我没说要将他拉下来,我只是……不服气。”赵盾不高兴,赵穿的口气也跟着软下来,“为何在堂哥眼中,我就是不如一个外人?” “如果你不要一直把自己当成附马爷,赵家的少爷,你就能客观公正的认识臾骈这个人。”刚才太过严厉,赵盾也调整了语气。“我虽不是聪明绝顶天赋异禀之人,可是,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也成长了不长。自认也能分清贤愚不肖。” “如果仅仅因为侍奉赵家两代,臾骈便能位居‘六卿’,赵府上下,多少仆役小厮都能做将军了?栽培弟弟们,是我身为赵氏继承人的责任义务,这一点我从不敢忘。可是,也要分清具体情势,还要天时地利人和,水到渠才成啊!” 赵盾的一番苦口婆心,不知这个贪玩任性又心高气傲的弟弟能明白多少?明白与否,他也只能言尽于此。他站的位置越高,看到的东西越多,需要兼顾的各方利益就越来越多。 以“五君子”事件为分水岭,他采取的政治手段、处事方式与以往大相径庭。外人不懂,他心里最为清楚。势易时移,许多变化是潜移默化,外人不足道也。 “既然堂哥心意已决,小弟也无话可说。”既无转睘余地,赵穿只得悻悻而去。 作为补偿,赵盾把赵穿派到此次战役。赵盾的本意是,把堂弟带到战场上来见识见识,磨砺一番,让他知晓行军打仗不是玩耍打闹,促他早点成熟懂事。 可是,赵穿未必能领赵盾的这个情。 两次争取都不能荣登‘六卿’之位,令他十分窝火。这把火,没法烧到出身显贵的人身上,臾骈,便成了替罪羊。从前,他对臾骈印象颇好。现在,一想到他,便觉得是眼中钉肉中刺般,恨恨不已。 尤其是想到,他出身低贱,竟然能列入‘六卿’,很自然的就将这一切归结为是沾了赵家的光。这么一想,更觉得臾骈就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面目立马十倍可憎。偏偏替此役谋划‘只守不攻’计策的人,又是臾骈。赵穿越想越恼火,怎么哪儿都有他?臾骈的存在感越是强烈,赵穿就越生气。? 第135章赵穿上阵(1) “可惜我那堂哥,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重用我这个堂弟。”想到当日的情形,赵穿仍是愤愤不平。 “别这么说。你看这次,大将军还任命你为副将,带领一支队伍,就是想着力栽培你的。”沙哑的声音安慰道。 “我说胥甲啊胥甲,你是拿了我堂哥什么好处,怎么就一心一意的帮他说话?”赵穿不解,“你爹曾是太傅,深得先君信任。你虽位列‘六卿’,却排在最末,位在臾骈之下。难道,你真的没有半点不甘?” “已经跻身‘六卿’,何必计较那么多?”原来,说话有点沙哑的人叫胥甲,是胥臣的儿子。父亲去世之后,他便入了‘六卿’。 按说他资历比臾骈久,理应排名更靠前。不想,有次监督押送囚犯,竟走脱一人,虽经多方搜捕,终无所获。后来不知怎的,此事被赵盾知悉,还给他定了个玩忽懈怠的罪名。将他保留在‘六卿’之列,却一直是末位。 臾骈入选六卿后,直接越他而上。赵穿提起此事,他嘴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好吧,既然你能想得开,那是最好不过。”赵穿见话不投机,转移话题道:“你说我们已经到了几日,都做了些什么?看军士埋锅造饭,洗马喂粮,观察敌方活动?我们好歹也率领队伍,却闲得无聊。早知如此,还不如在绛城呆着,有吃有耍的比这有趣得多。” 赵穿是第一次参与实战。行军打仗对他而言,十分新鲜。不曾想,来到现场,却发觉非常无聊。再加上此次己方又只守不攻,更觉得满身力气无处发泄。 在他看来,打仗本该是你来我往,刀光剑影,奋勇杀敌才对。现在却只闲闲呆着,实在无聊。大军舟车劳顿的赶路,来了就只干些没盐没油的事情,偏偏这计策还是臾骈提出的。一想到这,他就更鄙视臾骈。 “既然大将军定下此计,必定有其缘由,咱们乖乖照做便是。”自从被处罚后,胥甲行事更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有什么差池。 “我说你怎么那么没志气?”赵穿没好气。他跟胥甲都爱斗鸡,经常一起玩耍,难分胜负。两人关系密切,说话向来随意。胥甲如此胆小,赵穿很是不满。 “如今,我主管粮草兵马。两军真要对阵厮杀,也没我的份。你还想我怎样?”胥甲有点不高兴了。 “你好歹是个下军佐,现在风平浪静的,不用全部人都守着粮草吧?剩下的好歹也有百十来人可以调动吧?”赵穿用胳膊撞了撞胥甲的肩膀。 “那又如何?”胥甲斜眼看向赵穿。 “咱们既然来了,就要跟秦军会一会。否则,岂不是白来了?”赵穿冲胥甲挤眉弄眼,“而且,如果我们能抓几个秦军做俘虏,不就可以趁机邀功?一味只守不攻,只会白白贻误战机。” “你要违抗军令?大将军几次三番,三令五申,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出战。”听到赵穿的提议,胥甲一脸愕然。 “你就是个死脑袋。”赵穿扯过胥甲的一只耳朵,在他耳边如此如此,低声说了好一会。胥甲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平时两人在一起玩耍时,都是赵穿出主意。胥甲耳根子软,一般半推半就也就依了他。结果总是不出所料,最后总能玩出新花样来。久而久之,胥甲对赵穿是言听计从。 赵穿身份显贵,就算有什么事,也能扛得住,不被追究。日积月累,两人的相处模式中,胥甲很自觉的处于从属一方。 “此事非同一般,让我想想,想想。”胥甲虽被赵穿说懵,但是理智尚残存。此时是两军对峙,并非儿戏,所以不敢立刻答应。 “你慢慢想,我先走了。”赵穿也不勉强,他心里有数,于是耸耸肩笑眯眯的走了。 相比晋军的按部就班,秦军显然已经无法淡定。秦康公叫来军中高级将领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对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意见纷纷。 最后汇总为两派:一派主张继续想办法,再次挑衅,寻找破绽。待晋军出营,打他们措手不及;另一派则认为,晋军坚守不出,以逸待劳,被动的是己方。与其消耗粮草,消磨军士意志,还不如尽早撤军。 秦康公不得不面临抉择。 晋军占据地利在先,又早早定下计策。据说是赵盾严令军士,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战。晋军军容整齐,看不出有谁敢违抗赵盾。他们此次的骂战,事事针对赵盾,句句尖酸刻薄。如此大费周章都没能激怒他,还有什么办法能逼他出战? 如果要坚持找到破绽,或许真的会有,可是需要多长时间,谁也不敢保证。一味空等下去,粮草耗尽,士兵疲敝。如被对手察觉,反而受制于人,于己方更是大大的不利。 秦康公苦苦思索,最后不得不承认,摆在面前,最贴合现状的决定就是——撤兵。虽然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可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正当秦康公愁眉不展,难以定夺之时,有个声音响起。 “君主,属下有个提议。”说话者声音洪亮。 秦康公正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看到说话之人时,表情马上放松了许多,语气期待。“士将军,请说。” 秦康公口中的“士将军”不是别人,正是晋国大夫士会。 六年前,奉赵盾的命令,他与先蔑来到秦国。适逢秦国先君去世,他们的行程被耽搁。待到新君秦康公继位之后,派出军队护送他们一行及公子雍回晋国。 不料,大军行进到晋国境内的令孤邑,遭遇晋军突袭,公子雍被杀死。士会捡回一条命,跟随秦军回到秦都雍城。 士会为人稳健,虚怀若谷,坦荡真诚。滞留在秦国期间,秦康公与他有过几番接触,对其颇为赏识。与他交往过的朝臣官员,对他的评价都很高。所以,他在秦国也是位列大夫,任职高官。 此次对晋作战,特将他派来,以为不时之需。毕竟,他在晋国生活从政几十年,对他们的人员也很熟悉。所以,他要说话,康公自然是欢迎之至。 “此番我军远道而来,有利地形又被对方率先占据,可说是天时地利皆处于下方。”士会缓缓道出当下实情,“如果对方坚守不出,拖延下去,形势对我们会越来越不利。当务之急,就要要吸引对方出战,然后我们再组织撤退。” “吸引出战之后再退?”士会的意见令康公很意外。既不是马上就退,也不是将对方吸引之后狠狠打击。他问道:“是何用意?” “此番晋国主将是赵盾,臾骈是赵盾心腹,赵盾对他信任至极。”在晋国时,士会与臾骈同为将领,彼此非常熟识。“据我所知,此次紧守不出的计策,就是臾骈提出的。他们坚守地利同时死守军令,我们很难占到便宜。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选择还是主动撤兵。” “此番晋军‘六卿’悉数到场,全部唯赵盾马首是瞻。突破赵盾已经失败,其余人也很难。除了一个人——”士会故意停顿片刻,收到众人询问的眼神之后,继续说道:“这个人就是赵穿。” “他是赵盾的堂弟。仗着是晋国附马,又有赵盾做靠山,霸道任性。如果能从他身上突破,引他出战,赵盾手足情深,必定要出兵相救。一旦晋军的坚守之计被破坏,我们就有机可乘。” “既然可从赵穿身上做文章,引得晋军出战,我们大干一场,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岂不是美事?为什么还是要撤退呢?”一名将领很是不解。 “形势比人强。”士会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位将领,解释道:“对方占据绝对优势,我们不过是利用对方的劣势,钻个空子而已。将他们引来出战,也只能引出一小部分人。他们绝不可能倾巢而出,所以优势还是在对方。” “如果我们贸贸然的撤退,一旦为对方知晓,他们必定会设兵追逐,恐怕我们很难全身而退。所以,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在撤退之前寻个破绽。趁着他们手忙脚乱之际,找机会折损他们一些兵力,占点便宜。他们慌乱之下肯定不敢恋战,我们就趁乱撤退。” “这样一来,我们保存了实力,对方白白损兵折将、士气挫败,此役的胜利者属于我们无疑。退就不是落荒而逃,而是见好就收。” “明白,明白,士将军高见。”发问的将领听完士会所说,连连点头称是。 “依士将军所说,我们要如何才能引赵穿出战呢?”秦康公也认可士会的说法,想听听他的具体想法。 只见士会附在康公耳边,如此这般,说得康公频频点头。? 第136章赵穿上阵(2) 秦军对赵盾的骂战没有继续,只有零星几名军士和晋国的军士对骂。秦军说晋军胆小怕事,贪生怕死。晋国军士也骂了回去,说对方几次三番来战,总是讨不到便宜,净是晋国的手下败将之类。骂完之后,一切照旧:守的还是不出,攻的还是不敢攻。 这天,晋国的几员大将正聚在赵盾的营房。突然,军士来报,说是秦国使者奉君主的命令,请求面见晋军主帅。赵盾命人将使者请来。 使者客气的与赵盾打过招呼,开门见山道:“赵将军,我国君主命在下向贵国将军传个话,”说着,使者表情转为严肃,拿出一片竹简,对着照读,“两军对峙,旷日持久,无功而返岂不辜负两军远道而来的跋涉?好男儿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岂能虚掷战机?希望有机会打破僵局,跟大名鼎鼎的赵将军交个手,也算不虚此行。” “这是贵国君主之意?”赵盾接过秦国使者递来的竹简。 “正是。”这名使者说着,又环顾周围,看向众将军,“连日坚守,气氛沉闷,局面无法打开。特邀将军出兵应战。” “两军对垒并非一定要亮剑,或是杀个你死我活。但凡胜者,有形胜,有势胜。千变万化,并无固定模式。”赵盾说道:“我方不会为逞一时威风,贸然出战。请转告贵国君主,如果时机允许,赵某自然会出战。” 赵盾态度坚决,言简意赅,字字有力。秦国使者明白他心意已决,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身回去复命。 使者走后,晋国众将便议论纷纷。 有的说,秦国君主实在幼稚可笑。两军对垒,谁规定一定要杀个你死我活才不枉来一趟?将对方意志消耗,最后物资匮乏,令其知难而退,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致胜的上上之选。 有的则说,秦军已是黔驴技穷。多次骂战无果,只得直接请求出战,可见他们的无奈和可笑。 只有臾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眉头纠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臾将军有什么想法?”赵盾看向臾骈,他的表情说明他一定有话要说。 “秦军不像是真的来邀请我军出战。”臾骈抬起头,直视赵盾。“首先,远道而来,不能辜负战机之说就非常牵强,不像是常年行军打仗之人会说的;其次——” 他像在回忆什么,皱了皱眉头,“战时使者,通常都是将领。此次秦国主帅又是君主,代表君主来传话,应该是意志坚定,眼神坚决才是。可是,此人却眼神闪烁,左看右顾,显然是口是心非。” “那么,他们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呢?”想了好一会,臾骈深吸了口气,突然大叫道:“他们一定是准备撤退。” “准备撤退?”在座的几名将军,异口同声的发出疑问。 “正是。”臾骈越想越觉得可疑,愈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从使者一进来,到他宣读竹简上的内容,与大将军的问答,一系列的言行举止都表明,秦军打算要逃。之所以说邀请我方出战,不过是故弄玄虚。” “如果秦军要跑,我们该如何是好?”赵盾越想越觉得臾骈的猜测不无道理。 “两手准备。”臾骈两手交叉,细细说来,“一方面,派巡查的士兵,留意秦军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查看地图,在秦军逃跑的必经之地设伏。趁他们毫无防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但是,绝不能恋战,见好就收。他们想全身而退,我们偏要让他们变成落荒而逃。” “好,就按臾将军所说,分配各军任务。”说完,赵盾又看了看手中的竹简。上面所写内容实在牵强,仔细回想使者的表现,确如臾骈所说。 照理来说,就算使者身处低位,毕竟是代表君主来传话,不应该眼神闪躲,神情胆怯。事出异样,实在让人疑窦丛生,不得不防。 众位将军再次围拢在一起。先是安排哪支队伍负责紧盯秦国人马动向,收到情报之后报给谁。一会又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将秦军回撤必经之地圈了出来。安排多少人守营,多少人机动应援。哪支队伍在何处设伏,多少人为前锋,多少人押后等等。好一会,才算研商完毕,各人领命离去。 天清夜朗,云间仙籁,俱寂无声。一轮满月,平分秋色。清辉洒满山川河流,大地一片静谧幽美。 三更时分,云重月移,天色渐渐晦暗。晋军负责放哨巡查的士兵来报,秦军果真在收拾行装,要趁夜色遁逃。各营已经提前收到部署,早早睡去,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动身前去围堵秦军。 各军正有条不紊的执行部署。风渐起,趁着月黑风高之际,各支队伍正抄小道,即将到达秦军所经之地,蛰伏待机。待秦军一到,就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就在一切按部就班之际,哨兵紧急来报,我军有两支队伍,正冲出营房,直奔秦军大营而去。 赵盾一听,非同小可。赶紧命郤缺和臾骈派得力之人去查看。按照昨日的部署,并没有安排任何队伍与秦军正面冲突,为何会有此等奇事?是哨兵看错了?还是有谁听错命令,乱入敌阵? 赵盾急得是焦头烂额,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对方行为也被我方提前预知,最终选择了夜遁。到头来,却为何是己方横生枝节?这是演的哪一出?是谁的阴谋?各种猜测涌上心头,心乱如麻。 “禀报大将军——”臾骈手下的一名副将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领兵的是赵穿将军和胥甲将军。两人各领一支人马,已去往秦军大营。” “是谁让他们去秦军大营的?谁下的命令?他们带了多少人马?” 急上头,赵盾连珠炮似的,连连抛出几个问题。 “似乎无人下过命令,是他们二人自行——”来者吓得说话都啰嗦了,“两人各领人马……不超百人。” “不足百人,加起来就是……”话还没说完,赵盾自己先吓了一跳。用力一转身,副将也被吓了一大跳。“谁给他们的胆子,啊?”此时,赵盾已是气得双眼冒火,双拳紧握。 “大将军要赶紧想办法才是。”臾骈和郤缺匆匆赶来,见赵盾气成这样,两人对望一眼,郤缺先开了口。副将一看长官来了,赶紧溜了。 “马上去接应这两支队伍。”想到赵穿身处危险,赵盾就慌作一团。虽知不是上策,可是形格势禁,也只得如此了。“你二人,一人带一对人马,左右两路包抄秦军大营。除了原定的守营军士之外,绕道出发去包抄秦军的,还未出发的,暂且打住。还在路上的,速速召回。” 两人得令,迅速转身行动。? 第137章赵穿上阵(3) 好好的一盘棋,被两人活生生打乱,赵盾十分恼火。秦军人数比晋军多。出兵时,考虑到己方可能会有地利之优,晋国的出兵人数并不多。如愿占据了地利,更是稳操胜券,人数少也不足为虑。 赵穿和胥甲突然冲进秦军大营,或者一时会造成对方手忙脚乱,占到些便宜。可是,毕竟对方人多,他们很可能受困出不来,所以必须派兵去救他们。 按照原定的排兵部署,守营的军士并不多,大部分兵力都调去沿途阻截撤退的秦军。郤缺和臾骈亲帅的精兵,则留在赵盾左右支援保护他。本来没有他们,借着地利,赵盾也安全无虞。 可是,现在形势变了。就怕赵穿他们之中,如果有人被俘,说出晋军的排兵布阵。一旦对方得知,晋军主营空虚,很可能就会放弃撤退,全数杀进晋军的营地,直捣主将所在营房。这样一来,赵盾就会陷入险境。 所以,派去拦截秦军的人马必须撤回一部分。这样一来,外围还有晋军的兵力。他们一来可支持守营,二来,必要时组成第二波对赵穿的救援。看到晋军合围,秦军也要畏惧三分。到时,赵穿、赵盾两边都安全。 此时的赵盾,怒气冲天,却不能像前几日一样,静坐着发愣。他全副武装,走出帐篷。抬头望,月亮又从云中探出头。此时,阴霾不再,清辉重新洒满大地。 低头看,只见郤缺和臾骈已经逼近秦军大营。此时的秦军大营,正是一片混乱,兵器碰撞的“锵锵”声,嘶杀声,响彻夜空。 赵盾焦急的寻找赵穿的影子,却是越急心越乱,越是找不着。想这堂弟,为何不听指挥擅自出战?赵盾试图找出其中的缘由。无非是他再一次落选‘六卿’名单,所以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所以拿三军将士的生命开玩笑?拿整场战役的胜负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赵穿霸道骄傲,任性好玩乐,赵盾都知道。可是这是战场,不是绛城的宫里,也不是附马爷的府上。在这里,一不小心就成了对方刀剑挥舞的靶子,谁管你什么显赫权贵? 想到这,赵盾恨恨不已。他恨赵穿,恨他辜负他的一番苦心。 虽未将赵穿列入六卿,可是此番大战,他带兵亲征,率领晋国精锐与秦军对阵,特意带上赵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是主帅,有他庇护,赵穿便可在安全无虞的前提下,亲历战争。 亲眼目睹所有环节,学习实践,积累经验。有了此战历练,真正学会成长,将来才干具备,再加资历深厚,再入‘六卿’岂不是水到渠成? 为何他竟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处事总是如此冲动?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让人放心不下。 可是,转念一想,父亲就只一个兄弟,叔叔家的继承人就是赵穿。好容易娶到公主,赵盾又权倾朝野,赵氏家族,正要发扬光大。如果赵穿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如何向叔叔交待? 身为家族长子,没有提携弟弟就算了,还让他初次经历战火就身处危险,抛开赵穿的我行我素咎由自取不说,真的发生不幸,赵盾也无法向赵氏祖宗交待。 此时的赵盾,虽站在制高点上,却是看也看不清,听也渐渐模糊。他的心先被怨恨统治,然后彷徨担忧占据上风,接着是两者交战,打得难分难舍。最后混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整颗心被搅动得上上下下,患得患失,悬在空中,左摇右摆,就是无法风平浪静。 忽然,侍立两旁的军士,指了指下方,大叫:“我们的人回来了,回来了。” 赵盾猛然被惊醒,又能接收外来的消息了。他顺着军士的手往下看,原来,被调出去伏击秦军的将士,已经陆续回辙。秦军大营前的战况,也慢慢清晰起来。 臾骈正奋力厮杀,好几名秦军士兵围着他。臾骈身后,正是赵穿。看样子,秦军渐渐占了上风。毕竟他们人多势众,撤退的人大部分又已回防,里应外合,一起对付赵穿和臾骈,显然是绰绰有余。 随着晋军回撤将士的陆续抵达,双方力量对比又发生了变化。晋军蜂拥而上,对秦军形成合围,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臾骈的压力。可是,贴近他的秦军,却士气高涨,丝毫不受影响,仍是步步紧逼。臾骈、赵穿和胥甲三人,仍然无法抽身。 对秦军军士而言,这三人意义重大。如果能够俘获其中任意一个,归国后,定是封功晋爵,前途不可限量。 臾骈不用说,晋国的上军佐,同时还是晋国权臣赵盾的亲信;赵穿,晋国附马爷兼赵盾堂弟;胥甲,功臣之后,晋国下军佐,抓到他也是升官加爵,好处大大的。 突然,远远的杀进来一人,打破了僵局。只见他身披雪白战袍,手持浑天戟,披风猎猎,迎风飞舞,驾马直奔臾骈三人而来。 此时,围着臾骈三人的,约摸有十来名秦军。平均一人要对付四五人,正在吃紧。 此人过去之后,浑天戟朝空中划出一个圆。落下时,往秦军一员正酣战的军士右侧而来,吓得他赶紧闪避。所幸回避及时,否则他右肩恐怕难以周全,甚至危及性命。 周围的秦国军士,纷纷转过身来,仔细端详来人。见他来势汹汹,一把戟明晃晃,亮锃锃。端看面孔,发现此人年纪甚轻,却气质清冷,两眼寒气逼人。与之对望者,不由得心头一凛,心里打个“咯噔”。 这人与这一干秦兵一一对视之后,手上的兵器再次扬起。围绕着臾骈等人的秦兵马上四散开来,其中三人,朝他围拢过来。只见他冷冷一笑,只牵动了嘴角,笑容却未达眼角。忽然,笑容从嘴角消逝,他转而瞪视眼前三人。 三人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他突然加速,向其中一人冲了过去。那人本能的往右一退,只见他手往左一挥,似乎要往左一戳,不知怎的,那戟用力一震,却是往右插入。来人闪避不急,左肩中了一刀,摔下马来。 原来,此人使的是“声东击西”的诈术。另外两人本想聚拢过来支援,都被这意外震住。他们下意识的止住步伐,匆忙看一眼自己的同伴。只见此人挣扎着起身,却迟迟起不来。 两人慌了,赶紧分散开来,一前一后,想要夹击白袍男子。白袍男子横刀立马,视线低垂,虽不直视两人,眼睛余光却能看清两人的动向。 瞅到两人同时向他奔来,他的身体向左一偏,待前边的人到来时,用力掷出手中的戟。只听“噔”的一声响,后面的秦兵的兵器落地。前面的人,呆愣了一会,只一下功夫,便被白袍男子赤手空拳的夺去兵器。 不一会功夫,白袍男子便将三人撂倒的撂倒,夺兵器的夺兵器,秦兵被震住了。 他的加入,分散了秦兵的注意力,瞬间缓解了臾骈等人的压力。再加上他勇猛过人,一时之间,晋军士气大增。兵器舞得更利落,军士的精气神也重新凝聚起来。 反观秦军,本是占据绝对优势,转眼间却落了下风。围拢在臾骈等人周围的士兵,心中发怵,手上自然迟钝。渐渐的,三人占了上风,越战越勇。他们慢慢的腾挪出了空间,往秦军大营门口靠近。 恰在此时,秦军大营奔出一名身穿铠甲、手持双刀的将军,直直朝臾骈三人冲来。他的一双刀舞得是虎虎生风,来的速度之快,力气之猛。臾骈为保护赵穿,被逼得一直退后。 赵穿虽是个花花公子,却也有几分武艺在身。此时大敌当前,也被逼出了潜力。眼看臾骈就要败下阵来,他迎头而上。将火焰枪用力往前一顶,与对方的双刀,在空中“噌”的发出一声尖锐的响声。赵穿虎口一震,手臂一软,硬是顶住不适,才勉强保住兵器。 双刀人的出现,令秦兵士气大涨,重新找到了主心骨。眼看就要冲出重围的三人,又被秦兵包围,走脱不得。 此时,白袍男子又被另外三人包围。打得难分难舍之际,一眼瞥见臾骈三人又被困住,突然奋力一顶,将两人连续打下马。趁第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冲双刀人飞奔而来。? 第138章赵穿上阵(4) 两刀对一戟,人未见,兵器已经提前在空中相会。“锵锵锵”的三声,清脆尖利,待到两人将对方看清时,兵器已经响了四声。 与白袍男子相比,双刀人年纪略长。他轮廓深陷,皮肤略黑,身材壮硕,臂力惊人。在月光下,像只猛虎,凶恶异常。 相比而言,白袍男子,身形瘦削,面孔稚嫩,更像个白面书生。可是舞起戟来,却又处处杀机,像只轻盈的猎豹,优美却不失威武。 这一虎一豹,你来我往。一会是虎的力量将豹逼退,一会是豹的灵敏逼得虎左躲右闪。忽而又是虎豹相争,尖牙利爪互不服气。差一点要撕咬到对方时,对方马上反应过来,随即反扑。稍不留神,便宜没占到,反而着了对方的道。 这样来回几次折腾,双方体力都消耗很大。最后疲惫至极,身心受累,动作都慢了下来。 秦兵一开始得知三人身份时,立功心切,一股斗志由头到脚,意气勃发。后来白袍男子一来,吓得手脚发软,气势稍退。接着双刀人的出现,他们又重燃信心。 现在,虎豹相争,胜负未分,他们心情起伏,随之士气涨落,手脚不听使唤。最后疲惫侵扰,有力已经渐渐使不出。 两人斗得不分上下,臾骈三人又得到了喘息空间。他们也一样,经历精力和体力的双重消耗。他们与对方不相上下,甚至更甚对方。毕竟身处秦军大营,视线所及,净是对方的人,心理上就处于劣势。 臾骈沙场宿将,出生入死,见惯大场面。经验丰富,功夫底子厚,还算稳得住阵脚。 赵穿这个花花公子,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当初决定干一番事业时,可是雄心壮志。一付天不怕地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式,领着不到百人便往山下俯冲。那感觉,比斗蟋蟀斗狗打猎可刺激多了。 可是,来到秦军大营,四面八方均是对方的人。转瞬间,跟随者伤的伤,死的死,不伤不死者又不见了踪影。环顾四周,只剩下自己一人,四处奔逃。 这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这可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不是操练。没有回头箭,刀剑不长眼。哪里轻轻一磕,用力一扎,此生就到此为止了。这时候才知道害怕。才明白,英雄不是长篇累牍的说说而已,是成功则是英雄,失败则是鬼魂的血淋淋。 胥甲更不用说,心下惊恐,手心冒汗,浑身发抖。跟赵穿一道冲下来时,他便开始后悔,知道自己错了。可是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已身在秦军营。 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战胜心中的恐惧,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全力应付眼前,总算保住了一条性命。经过两次三番的紧张到松弛,松弛又重新回复到抗争的反复撕扯,他早已心神俱裂。 如果此时不是大敌当前,他便要翻身滚下马,闭上眼,什么也不想。他只想这一切赶紧结束,回到从前。 双方都在凭意志苦苦支撑。势均力敌之下,比的就是谁能坚持,谁的韧性好,谁就能撑到最后。 臾骈在这方面,经验老到。他敛神屏气,突然大喝一声。对方被吓了一跳,突然闪了神。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朝赵穿和胥甲分别看了一眼,大叫“冲啊”。三人同时启动,刀剑在空中挥舞,对着身边的秦兵用力乱砍乱舞一气。 秦兵被接连的声音吓得一愣,未及反应。三人收住兵器,用力夹马,加速外冲。等周围的秦兵反应过来之时,三人已经冲到他们前面。马似乎也感知到,此时是唯一的生机,拼了命的发足狂奔。 秦兵随后用力拍马向前,却难以企及,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三人冲出大营。等他们赶到时,三人已经与外围晋军会回,接近晋军设在山脚的大营。秦兵自知不是对手,只得却步。 见臾骈三人已经突出重围,白袍男子也无心恋战。他且战且走,偏偏那双刀人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三人走后,赵穿和胥甲残余的部属与长官失散,这会正愁找不到队伍,见白袍男子还在,便朝他归拢过来。 白袍男子见状,大喜。双刀人见此,则锐气稍减。再加双刀舞久,消耗太大,慢慢频率降了下来。此时,豹的轻捷优势尽显。重轻巧不重力气,开始虽难占便宜,可喜的是消耗较小,持续性好。再加上后有己方多人在旁支援,心下安稳,渐渐占了上风。 但是,白袍男子也很清楚,身在他人地盘,早走早好。保存实力,带己方人冲出去,减少伤亡,才是他的目的所在。所以,他一直冷静观察,慢慢出招。只待对方有个破绽,他便乘势反击。就这样,你来我往,相互试探,再加偶尔冷眼静思。 突然,双刀人舞刀之时,有一回太过用力,身体倾了过来。白袍男子持戟左右突击,差点碰到对方的身体。双刀人大惊,用力后仰,身体一偏。 白袍男子乘机大叫“快走”,一个回身,向双刀人补了一刀。对方忙着应付,没来得及反扑,白袍男子便带着死里逃生的残兵,冲了出去。 一路有几名秦兵前来阻挡,都被白袍男子三下两下给撂到一边。后来竟没人再敢上前。一行人顺利冲出秦军大营,跟臾骈三人一起,回到晋军设在山脚的帐篷里。 帐篷里,臾骈与白袍男子紧紧相拥。臾骈抱住白袍男子,用力拍他的肩膀,连连点头。有泪光在臾骈眼睛闪现,有激赏、认可涌上双眼,更有深深的感激激荡在心中。 赵穿和胥甲两个纨绔好兄弟,浑身的尘土,一脸污垢。虽然稍微收拾过,仍是一脸疲惫。他们虽用力掩藏,细心人却能看出他们脸上残留的泪痕。 甫一冲出秦军大营,来到己方的地盘,一下马,两个难兄难弟便相拥而泣,久久不分。 小时候,两人一起偷过鸡,盗过狗。被人发觉时,两人没命的逃跑,想来却觉得颇有趣味;少年时,他们为争口气,跟恶霸地痞打得难分难舍。被人追杀,躲进玉米地,总算逃过一劫时,他们有过得意的快感。 而今,他们仍像从前一样顽劣乖张。这一次,他们差点把命丢掉。没有半点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像作梦般不真实的惊喜。是的,他们是活的,他们活着回来了。原来,活着是件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他们的残部,剩下不足三十人,其余人都留在了秦军营中。他们骑马高高在上的进去,最后躺在冰冷的地板,再也回不去故乡。他们化为鬼魂,而且是没有荣耀的鬼魂。因为他们是违抗命令擅自出战,虽是身不由己,可是并不因此,他们死得其所。 残存士兵见到自己的长官,仿佛寻觅已久,终于找到亲人般,哇哇大哭。赵穿和胥甲走过去,一一抱住自己的士兵,再次流下眼泪。这泪水,有懊悔,有内疚,是喜极而泣。有对逝者的追念,对生者的愧疚感激。一群战地男儿,在这帐篷内,奏出一曲追忆亡魂的悲歌。 天地又恢复安静。月亮疲累了,她看着人间悲喜,不为所动。这一两个时辰,对她来说,和以往的每日并无不同。千篇一律的剧情在上演。人们或哭或笑,或胜或败,喜、怒、哀、惧、爱、恶、欲,刹那转换,交换更替。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完成使命,渐渐隐去。 秦军收拾行装,点过士兵马匹,死者不到十人,伤者若干。他们将死者驮在马背,带回故土。然后打包兵器物资,分批撤离。他们浑身轻松,不担心有人拦截或是中途设防。因为,就在他们对面的晋军军营,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这些晋国士兵,不再观察打望,只静静目送秦军转身离去。 秦军离去之后,晋军士兵又慢慢围拢。他们前往曾经的秦军军营,将战死士兵,一一抬回营地。他们也不须设防,因为秦军已经得胜归去。 秦军根本不屑再次目睹失败者的悲戚,他们要赶着回去庆贺胜利。为了这次撤离,秦军煞费苦心,却又轻而易举。他们坐在家门口,就等到了自动前来送死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第139章秋后算账(1) “丝纶阁”内,个个表情严肃,尤以主持会议的赵盾为甚。 本来已是胜券在握的一场战役,最后竟将胜利白白拱手让人。上百名将士无端牺牲,造成这一恶果的罪魁祸首竟是他的堂弟!偏偏今日还要将这事当着众卿的面,剖析得清清楚楚。如何处罚当事人,如何吸引教训等等。想到这,赵盾便觉面上无光,羞恼万分。 为了缓解尴尬万分的处境,赵盾决定,把过放一边,先论功。既然是战后总结,功过是非一并涉及,先论赏后议罚,也不算违例。 “河曲一役,何人表现杰出,还请众位各抒己见。”把话题抛出之后,赵盾顿时松了口气。 “居功至高者,唯三军司马韩厥也。”臾骈首先发言:“当时两军交战,众人被困在秦军大营。若非他骁勇善战,以一挡十,将秦军震慑住,其后情势发展,实在难以想象。” 原来,那日身穿白色战袍,只身前去解救臾骈三人的持戟将军,就是韩厥。不久前,他调离荀林父麾下,到臾骈手下做事。赵盾曾交待臾骈,要多多提点关照他,栽培之心溢于言表。 自从归属臾骈之后,韩厥一直勤勤恳恳,凡事均尽心尽力。他并非健壮高大,肌理纠结之人。于是勤练功夫,有针对性的与自身身体条件结合,终于自成一家,勇冠三军。 最难得的是,他虽沉默寡言,看似冷漠孤傲,实际却十分热心大度。不仅不恃才凌弱,还主动帮助军中弱小。力所能及处,总是化为行动,而非光说不练。这一点,与臾骈的风格颇为相近。故此,两人十分投契。 臾骈命他帮助新兵适应军中生活,习武操练。他想得细密周全,做事滴水不漏,更是赢得臾骈对他赞不绝口。臾骈将他的种种表现一一告知赵盾。赵盾听后大喜。 军中正需要如此清流。恰逢军中新旧轮汰,于是上书国君。有赵盾的亲自推荐,在“河曲之役”前,韩厥被任命为晋国三军司马——协助三军将领治理军队。 “正是。”郤缺也站了出来,还频频点头。“当日,如果没有韩将军力挽狂澜,后果真正是不堪设想。”当时,郤缺带兵冲了出来。安全归营后,在高处陪同赵盾观战。双方你来我往,情形凶险,看的是惊心动魄,他还暗暗捏了好几把汗。 “韩将军执法如山,在这之前,还处罚了扰乱秩序之人。”说话的是胥甲。虽有罪在身,但处罚未施,他仍是下军佐。此时急着论韩厥的功,也是想让自己良心好过一点。 “胥将军提醒的是。此役韩将军两功加身,位列一等。”被这么一提醒,赵盾倒是想起了之前的事。 原来,在赵穿和胥甲擅自出战之前,还有一人也闯了祸。 虽定下坚守不出的计策,可是军中例行的操练,自安营扎寨之日起,从不间断。韩厥的任务是负责监督军士操练。这是他担任三军司马之后,第一次参与实战,因此格外上心。 某日操练时,军容严整,众人都严阵以待。偏偏有一人不听使唤,我行我素——原来竟是赵盾的御戎。他完全不听韩厥的指挥,不按阵形进退。四处乱窜,任意东西。韩厥几次告诫,他仍无动于衷,置若罔闻。军士们见此,先是议论纷纷,接着是驻足观望,不知所措。全军的操练因他而停滞。 见几次警告无效,韩厥叫过刀斧手,将此人拿下。并大声强调,说是要以触犯军法处置他。谁知此人仗着是大将军的车御,根本不把初来乍到的韩厥放在眼里。不仅不理会,反而口出狂言。扬言道,没有大将军的命令,看谁敢奈何得了他。韩厥气得脸色铁青,当场命刀斧手将此人斩首示众。 韩厥受赵盾提携,任职司马。位置还没坐热,便做出如此大事,在旁人看来,就是恩将仇报,不知好歹。 毕竟,能够担任赵盾的御戎,绝非普通军士。除了有一定军阶之外,还深得赵盾信任,与赵盾非常熟稔。韩厥没有向赵盾做任何请示和知会,便将此人斩了,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韩厥年纪轻轻就登此高位,羡慕嫉妒者大有人在,个个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心想,韩厥行事如此鲁莽,摆明了就是给大将军难堪。大将军一怒之下,必定褫夺他的职务,甚至可能降罪责罚。 谁知,赵盾问清楚来龙去脉之后,不仅不责罚,连一句重话也没说。反而当着几位将军的面,对韩厥大加赞扬。说他铁面无私,执法严格,是位称职的三军司马。还勉励他,将来要继续如此行事作风。长此以往,晋军的战斗力必将愈加强大,坚不可摧。 有心人的愿望落了空。普通军士见状,对这位新任司马更是心悦诚服。每逢操练,他们个个精神抖擞。韩厥在军中更是如鱼得水。 两功相加,此次韩厥功居第一,自然无人有异议。 “臾将军前有定计坚守,后有临危冲入敌营,舍身犯险,可说是有大功在身。”郤缺说道。 回想当时的情形,郤缺和臾骈一道前去支援。还没找到赵穿等人,便被秦兵包围,两人走散。郤缺只身杀出重围,却发现臾骈陷身敌营。想要重新杀将进去,已经失去战机。幸好韩厥参战,才扭转了战局。臾骈平安归来,郤缺真心的为他高兴,也为他的英勇折服。所以,他主动开口,为他邀功。 “的确如此。”这位忠心耿耿的半个赵府人,赵盾向来十分倚重。此次,臾骈把自己的堂弟救出来,赵盾对他更是感激之至。“臾将军此番只身犯险,功在当时。又有战前的运筹谋划,两者相加,与韩厥功劳位列一等。” 韩厥和臾骈均是与赵府关系密切的人,对赵盾而言,两人都非常重要却又略有不同。 臾骈与他配合无间,默契十足。从他谋划要位列‘六卿’到与“五君子”斗智斗勇,臾骈一直倾力相助,献计献策,尽忠竭智,可说是居功甚伟。 对赵盾而言,韩厥如同他的弟弟。韩厥能立功,带给赵盾的更多是感情上的满足和安慰。 赵盾从翟国回到赵府之后不久,韩厥也来到赵府。这十多二十年来,除了赵盾那三个调皮玩耍的弟弟之外,与韩厥关系最密切的,就属赵盾了。 赵盾与韩厥的关系,亦师、亦兄、亦友。赵衰走后,更多了一层类似父亲对孩子的关怀体恤。身负父亲的重托,赵盾已然把韩厥当成了赵家的一分子。对这个弟弟此番的表现,他是备感欣慰欢喜。 “谢大将军褒奖。”臾骈恭敬的说道:“郤将军与臾某一并冲入敌阵,杀敌无数,还救出不少军士,也是功不可没。”? 第140章秋后算账(2) 那日,郤缺与臾骈一并冲进秦军大营。臾骈找到赵穿与胥甲,随即三人被困。郤缺与臾骈走散后,找到了一些赵穿与胥甲率领的部属,几番厮杀,将他们救了出来,安全带回晋军的大营。所以,认真说起来,郤缺也是立了大功的。 “臾将军说的是。郤将军此番救下不少军士,也是劳苦功高。”赵盾赞许的点点头。 臾骈救下的两人,位高权重自不必说。郤缺救下的虽是普通军士,数量却不少。这些成功获救的军士,人人感激涕零。郤缺此举,救的不仅是几十条生命,更是挽救了赵穿和胥甲的冲动愚蠢造成的人心的流失。 赵盾表态,荀林父、栾盾、胥甲也纷纷点头。没有人怀疑,假如当时没有郤缺,事情会变得更糟糕。因为有了他,一切又都从容了许多。 表彰完功绩,细数完功臣之后,最让赵盾难堪的事,是再也绕不过去了。他必须带头检讨此次失利的经验和教训。说到教训,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宝贝堂弟赵穿。 “功臣功绩都讲完了,”这个口必须由赵盾本人来开,“说说此次失利的原因吧。” 他环顾四周,无人主动开腔。他知道,只有由他打开话题,会议才能进行下去。 “赵穿违反军令,私自出战,依律当斩。”赵盾说出“斩”字的时候,在座所有人无不惊愕乍舌。他们相互对视之后,又把目光调转向赵盾。 只见赵盾清清嗓子,接着道:“可是,赵穿身为附马,身份特殊。因为公主向君主求情,所以——死罪免除。”好容易把语言组织好,说完,赵盾显得非常不自然。 他对这个处理是有抵触的,同时又如释重负。 赵穿是附马,对附马的处置,由不得他。自然是以君主最后的决定为准,这个不用说。另一方面,赵穿是他的堂弟,从感情上来说,他也不希望他被处死。 可是,身为中军元帅,他愧对战死的军士。那些白白牺牲的生命,全因赵穿而起。尤其是他当众嘉奖韩厥的铁面无私之后,更觉得自己是双重标准,难以面对众军士。 “但是,活罪难逃。”说完这句话,仿佛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他又缓缓舒了口气。 说起这个活罪,得知赵穿被君主赦免死罪时,赵盾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治赵穿的罪。否则,身为中军元帅,他无法再立于众人面前。可是,就连这个决定,都困难重重。 返回绛都后,他曾把赵穿单独叫到府上。他想要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个玩世不恭的堂弟,在出兵打仗这件事情上,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错误。 “堂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赵穿瘪嘴说道。 赵穿深知,此番出征,自己惹下祸端,差点将大军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时,赵盾忙着张罗救援,之后又匆忙撤退,没有来得及找他。但是,他自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个凡事较真的堂哥,一定会来兴师问罪。 “知道还不赶快坐下,把事情从头到尾的给我说清楚?”赵穿虽然口气低声下气,仍是一副耍嘴皮子的样子,赵盾不由又来了气。 “我知道错了。”赵穿低下头,嘴角耷拉,态度诚恳起来。“我不过一时不慎,着了对方的道道而已。”当他冲出去,被对方重重包围的刹那,已经害怕并且后悔了的。 “着了对方的道道?”赵盾一脸的疑惑和不以为然,“难道不是不能位列‘六卿’,伺机报复我,所以故意出个奇招令我措手不及?” 赵穿心下一惊,没料到赵盾如此直率,一针见血戳中他的心事,只得讪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就是那么严重!”说到此处,赵盾口气恨恨,“你那点小心思,休想瞒过我。几年前,我曾对你说,你还年轻,需要磨练。假以时日,时机成熟,必定会有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可是,这次出战之前,明明有机会的,却还是没有我——”赵穿非常委屈,冒然打断了赵盾。前几年说将来有机会,他等着。可是这次又说不行,他觉得这个堂哥不过是敷衍他而已。 “所以你就置军令不顾,铤而走险。无视军士的生命,就为了证明你有能力胜任‘六卿’?”赵盾拍桌而起,狠狠瞪着赵穿。 “‘六卿’之事,你明知道我多在意,却偏偏不给我,只是敷衍而已。”赵穿先是被赵盾的怒火吓到,呆愣了一会,接着痞子本色上头,干脆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把话挑明。前次没说,吃了哑巴亏,这次反正大错已经酿成,干脆直接把话说白了。 “敷衍你?”赵盾冲到赵穿面前,本来两人距离也不远,此时更是差点鼻子碰鼻子。“敷衍你,如此重大的战事会让你出战?敷衍你,我会亲自带兵还捎带上你?你这脑袋里,除了斗鸡走狗,就不能多装点别的?” 赵盾是真被气到了。说完,他抓住赵穿的肩膀,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提起来。想了想,又与他稍微拉开了点距离。退后一步,指了指赵穿,手指都有些颤抖。猛的又收回手,转身背对赵穿,一言不发。从后面看,他的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堂哥,我真的知错了,我误会你了。”这一次,赵穿语气和神情都软了下来,十倍诚恳于以往。之前还残留的一点戏谑,被吓得一扫而空。 “有些事情我不想亲口说出,我以为你能明白。”沉默了好一会,赵盾转身面对赵穿,说道:“此次战役,秦国谋划已久,志在必得。所以,我才采纳坚壁不出的稳妥之策,志在必赢。毕竟,“五君子”事件过后,这是我军的第一次重大战役。我方亟需这场胜利向盟国证明,晋国国内稳定团结,实力不容小视。” 对赵盾本人而言,对这场战役胜利的渴求比谁都强烈。“五君子”事件过后,国内外对晋国的质疑声一浪高过一浪。秦国此次发动的战役,实质是“令狐之役”的衍生品。 无论哪一桩哪一件,均与他这个首席执政脱不了干系。赵盾需要这场胜利翻身,堵住内外悠悠之口。正因为如此,赵穿的胆大妄为,才令向来沉稳自持的他,如此怒不可遏。 稍微平复了情绪,赵盾示意赵穿坐下。他也慢慢踱回座位。 “此次没有将你提为‘六卿’,实在是因为……”赵盾不知从何开口。想想赵穿虽是自家兄弟,可是向来粗枝大叶,跟他也很少推心置腹。一时之间,竟不知怎么表达,才能让他领会。 “大哥,你就相信小弟一回。你说什么,我一定能领会,而且保证守口如瓶。”赵穿看出赵盾的犹豫,语气诚挚的请求他说下去。 “好吧。”赵穿态度诚恳,仿佛瞬间懂事不少,于是赵盾放下戒心,娓娓道来。“空缺一席,之所以由荀林父指派,一方面是我方已经三人,占据一半。另一方面,荀林父乃军中宿将,又加出身显赫,如果这个机会都不给他的话,显然会让元老后裔心寒。” “荀氏代表献公时期的重臣之后。由荀林父定下人选,算是补偿“五君子”被清算后的空白,平衡了新旧两方势力。”这回,赵盾算是跟赵穿交了底。 “原来如此。”赵盾推心置腹,赵穿颇为感动。? 第141章秋后算账(3) “面对那些无声的质疑,这是能够平衡各方利益的最佳方案。”看到赵穿神情严肃,显然听了进去,赵盾颇为安慰。“所以,对你的安排,只能隐晦低调。” “此番战事重大,又由我亲自率领。带你在身边,如有过失我可及时纠正。如果有功,我也可以第一时间表彰。这样一来,你除了露脸之外,还能多给他人留下印象。久而久之,定会对你日后升迁有所裨益,将来要将你列入‘六卿’,才会水到渠成。”说完,赵盾深深叹口气。 赵盾对赵穿的安排,是想潜移默化,日积月累。谁料到心急的赵穿,生生把一手好牌打烂了。 “都怪我太冲动——”听到赵盾这么说,赵穿这才懊恼起来,为自己的无知后悔不迭。“我的性情本如此,再加上他们对我几次三番的挑衅……” “他们?他们是谁?”赵盾这才想起,他指责赵穿之时,赵穿口口声声说是“着了别人的道道”。 “秦军啊——”赵穿说道:“他们写信给我。有的劝我,大丈夫要敢于杀敌立功,做一番事业。有的干脆就激我,说我是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来到战场,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回去之后,就算一事无成,有做中军元帅的堂兄的庇护,也一定可以加官晋爵。” “你说的这些可有凭证?”赵盾十分疑惑。 “有的。”赵穿一边说,一边从袖口掏出几封书信,递给赵盾。他被赵盾叫来的时候,就料到会被审得体无完肤。特意将这些书信带上,希望借此可以减轻自己的过错。而且,他有自信,看完这些书信,堂兄应该可以消消气。毕竟,别人激他,他有反应也是正常的。 “看来对方对我们的情况非常了解。”赵盾读完赵穿递过来的信后,点点头,认真思考起来。 “所以堂哥,你看,我没骗你吧。”赵穿呵呵笑,一脸谄媚。 “你是没有骗我,”赵盾看了赵穿一眼,“对方是有挑衅你。可是对方挑衅的不只你,为何偏偏只有你中计?”赵穿是个滑头,想借此为自己开脱,赵盾可不吃这套。 “我不是正好……”没想到堂哥如此犀利,赵穿一时语塞。毕竟堂哥被骂那是众人皆知,比他严重多了。相对而言,他只是被私下挑衅而已,确实没法比。 “你是正好一肚子不满,想要借机报复。对方点的这把火,正中你下怀。”说到这,赵盾瞟了瞟赵穿。 只见赵穿满脸胀得通红,又急又气。欲辨又觉得难以开口,样子有点滑稽。赵盾不觉好笑,笑过之后,继续道:“所以呢,虽然有凭证在手,可是,不要以为有了这个,就能减轻你的罪行。牺牲受伤的军士,如果白白牺牲,我这个中军元帅今后有何面目再立于军中?” “堂哥说的是不错……”赵穿嗫嚅道:“可是我毕竟是……而且君主已经下令……” “我知道公主已经为你求情。”赵盾不紧不慢的说道,“据说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礼,说到情深处,还潸然泪下了。”说着,赵盾笑了笑,“你小子有福气,得公主如此痴心相待,还捡回了一条命。” 依律当斩的军法,在公主的卖力表演下,被弃置一旁。身为中军元帅的赵盾,不知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安慰。 “我对公主也是真心相待的。”谈到公主,赵穿赶紧转移话题。 “赦免你的死罪,是君主下的令,我无权反对。”赵盾缓缓说道:“可是,身为中军元帅,对你的处罚,我绝不手软。”后面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赵穿被吓得不敢出声。 “你无视既定策略,私自出战。拖累大军,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军士白白牺牲,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影响恶劣。如果不处罚你,三军将士会如何想?将来出征,如何统率众军,令行禁止,成为胜利之师?” 说到后来,赵盾又激动起来。联想到自己受的辱骂,一人坐在营中,气到天昏地暗。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果实。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反倒是自己想要栽培的人捅了个最大的篓子,一切隐忍,付诸东流。 “如果堂哥坚持,小弟也无话可说,毕竟是我有错在先。”赵穿想了想,赵盾说的颇有道理。这次的任性冲动,实在是思虑欠妥,被处罚也认了。“只是……不知堂哥打算如何处置我?”后面这句话,说得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又把赵盾这头狮子给惹火了。 “我还在想,”赵盾睥睨赵穿,“最终结果要六卿大会商议之后才能定夺。” “可是……”赵穿好想说,一切还不是你说了算?可是,现在是风头火势,还是少说话为妙。 “别再可是了,”赵盾对赵穿挥挥手,“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回到贵府,斋戒七日,闭门思过,谨言慎行。把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的所行、所思、所作、所为,细细斟酌,反复检审。想想将来如何做人行事,对你的前途一定大有裨益。”说着,他的头转向一边,视线看着窗外。 赵盾如此,赵穿知道,他是不想多谈了。继续呆着,恐怕只会惹人厌烦。至于定个什么罪,早知晚知又有何异?还不如豁达点,等他们商议结果出来,自己接受便是了。于是向赵盾告辞,离开赵府。 赵穿走后,赵盾陷入了沉思。 赵穿所收的信还在他手上,他翻来覆去仔细的研读。有些字眼对赵穿的个性可说是描述得淋漓尽致,毫厘不差,是什么人如此了解赵穿? 有人针对他,他能理解。他是主帅,一旦他被惹怒,势必要开门迎战。只要他动,双方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变化。处心积虑的激怒他,虽然费力,只要成功,效率却最高。 可是,赵穿既不是‘六卿’,也不是此次战役的重要将领。他手上掌握的兵力有限,人也是首次出场,为何对方却把重点放在了他的身上?偏偏他们还真的从他身上突破了,难道只是巧合?对方刚好撞了大运? 为了想明白这个问题,赵盾一整天都在苦苦思索。可是安静很快被打破。晚饭时刻,赵穿的父亲来到赵府。 简单寒暄过后,二人分别落座。 “盾儿啊,此次你堂弟赵穿犯下大错,我这个做父亲的难辞其咎啊。”赵穿的父亲也不含糊,直入主题。 “叔叔哪里的话。”叔叔如此直白,赵盾非常意外,“赵穿已经长大,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叔叔养育他多年,含辛茹苦,不必为此自责。” “可是……”赵穿父亲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穿儿是一脉长子,身负继承家业的大任。眼看他娶了公主,渐渐上了轨道,偏偏出了这等事,这该如何是好?我又年迈无能……” “叔叔既知年迈,身体要紧,就不要再为后辈的事情劳心了。”赵盾何等聪明,怎么会听不出,叔叔想要分担责任那是客套话。想为自己的儿子求情,才是此番前来的真实意图。 “怎么能不操心?”老人家有点激动,“你身为赵氏继承人,已经娶妻生子,后继有人。可是穿儿还年轻,还没子嗣,可不能出什么事啊。”说着说着,老人家都快掉眼泪了。 刚才在家苦苦等候儿子,结果赵穿回去之后愁眉苦脸的,把堂哥一番话添油加醋说了一遍。老父亲一听,急得不得了。随便扒了几口饭,便冲出大门,要找赵盾说情来了。 自己是长辈没错,可是如今的晋国国政,把持在这正当盛年的侄子手上,不找他说情,找谁说去? 这个侄子回到绛城的那天起,他便留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身为家族后生中年纪最长的,他持重有余,却又果敢坚毅。寡言少语心意沉淀,行事却绝不含糊。有时候,他庆幸大哥选了他作为家族继承人。有时,又觉得他浑身充满矛盾,难以捉摸。 身为晚辈,赵盾对这位叔叔是恭敬有加,从不失礼。定时到府问安,可说是礼数备至。毕竟,父辈中仅存这位叔叔,又是父亲的亲兄弟,赵盾从不敢懈怠。 可是,对这位侄子,叔叔却没有长辈对晚辈的天然威严,反而有点畏惧。不只他,赵氏上上下下,近亲远房,对这个北翟长大的孩子,充满各种猜疑,心怀各种情绪。所有人的态度汇聚成的交集,就是两个字——敬畏。 所以,这位叔叔不敢倚老卖老,只能旁敲侧击,动之以情。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不知将要受到何种责罚,他便忍不住“叭叭”掉下眼泪。 “叔叔——”素来好强,在家中威风八面的叔叔,突然老泪纵横,着实让赵盾手足无措。他赶紧宽慰道:“穿儿是您的心头肉,也是我的堂弟,我怎会不清楚其中利害?” 对赵穿的惩罚,赵盾确实是没想好,只能把赵穿先打发回去。可是,面对叔叔,他实在没有办法硬下心来。父亲走之前,交待过他,要照顾家人,尤其是这个弟弟。 赵衰与文公流亡十九年时,父母亲都是这个弟弟在看顾。如今赵衰这一支风生水起,可不能忘记,当年弟弟代替自己孝敬父母的情义。? 第142章秋后算账(4) “你清楚?”老人家一听,眼泪马上止住,问道:“你清楚的话,穿儿为什么回去说,惩罚会很重?他还说,你语气很严厉。” “我的叔父大人,”赵盾给叔叔递上一杯茶,缓缓说道:“咱们先抛开穿儿是我的堂弟,您的亲生儿子这层不说。假如您身为中军元帅,率领三军将士去征战,有人不顾三令五申,硬要冲出去和敌方短兵相接。” “这也就罢了,还拖累战事,让我军将士陷入险境。胜利果实原本我方唾手可得,现在是自己人还白白牺牲流血,打了败仗。换作您,您会如何?”赵盾试着让叔父大人明白,赵穿确实犯下重罪,不能完全不计较。 “这……”老人家一时语塞。身为前任首席执政的弟弟和现任首席执政的叔父,年轻时候,他也上过战场。他知道,服从是铁律,也明白,军令如山。可是,这一次,是自己的儿子,他实在无法回答。只能望着赵盾,有点不安,却不知从何说起。 “叔叔,”赵盾也不逼迫叔父大人,非要他说出什么大道理。只是想让他明白,此次事情的严重性。“穿儿从小与我一起玩耍,我可说是看着他长大的。看他一天天成年,还做了附马爷。赵氏上下,哪个对他不是宠爱有加?连我亲娘健在时,都没少夸他嘴甜讨巧。” 说到亲生母亲,赵盾不觉有点鼻酸,停顿了一会,才继续道:“可是,穿儿一天天长大,他要出去做事。无论任职军政,还是闲职应付,都要有做事的样子和规矩。不能像个孩子似的我行我素。犯了错误,只要低眉顺眼,连哄带骗就可混过关。此次,是他首次出现在众人视野,本想让他展露锋芒,谁想竟成了这样。” 看到叔父没反应,很认真的听他在讲,赵盾又深入下去,“我父亲走时,交待过我,要照顾好赵家上下。不只是三个弟弟,还包括叔父。”赵盾看了看叔父大人,两人视线交汇。 “叔父大人是父亲最亲的兄弟。当年您替他尽孝心的事情,他不只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所以,穿儿的事,我真的非常痛心,不忍下重手。甚至想过,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样算了。可是——”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视线调转向别处。 过了一会,他缓缓但坚定的说道:“也请叔父大人体谅,我身为中军元帅的难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如果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以后如何统领三军?即使君主已经下令赦免,死罪可免,活罪总是免不了吧?” “再者,他自己冲动就算了,还带了别人一起硬闯,不可能两人都不处罚吧?两人都受罚,不可能只罚从犯,不罚主谋吧?请叔父大人眼光放长远些,这也是为了穿儿的将来打算啊。” “什么将来?”叔父被赵盾的一番言辞所动,可是最后一句话却不太明白。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赵盾望着叔父大人,语气恳切,“穿儿年纪轻轻,本家姓赵,又娶到公主,外界谁不眼红?穿儿本人何尝不引以为傲,甚至有些飘飘然?”见叔父大人不作声,赵盾继续说道:“如果不趁他犯错让他好好反省,收敛行为,约束左右,将来如何担负大任,光宗耀祖?” 赵盾如此推心置腹,叔父想了想,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他看看赵盾,又问道:“那……对他的处置,可有确论?” “确论还没有。”叔父已能接受,赵穿必须要受责罚的现实,赵盾登时轻松了许多。“但是,请叔父大人相信我,无论如何处置,目的都是为他好。为了让他尽快成熟成长,将来才能光耀门楣,对他和对赵家都是好的。” “责罚会不会很重?”叔父还想进一步了解更清楚。 “这个……我要召开六卿会议,商讨之后才能下定论。”赵盾无奈,只得将六卿会议搬出来。 “无论结果如何,叔父大人一定要接受。不管轻重,您只要明白我的深意即可。千万不要因为穿儿一时接受不了,您也跟着摇摆不定。穿儿还年幼,接受不了只是一时。您是德高望重的前辈,要想得长远,高瞻远瞩才可。” 为了说服叔父,赵盾不惜给他戴上顶高帽子。目的就是不想在赵穿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再生枝节。 赵穿的处罚,无论轻重,他本人一定不能接受。对他这个公子哥儿来说,怎样罚,都是重。他的反应,赵盾可以视而不见。可是,叔父的反应,赵盾却不能视而不见。所以,安抚好叔父才是重点。 “你是大哥亲定的赵氏继承人,”叔父看着赵盾,目光炯炯,“大哥眼光不错。所有人都没想到,你能超越你爹的名望,坐到如今这炙手可热的位置。” 叔父大人不得不承认,赵盾所说,确是实情。他这个儿子,从小被宠坏了。交了狗屎运的讨得公主欢心后,更是无法无天。长此下去,对他本人也好,赵氏也罢,实非吉兆。“死罪已免,活罪的话,任他是个什么样的,叔叔都接受。” 虽无奈,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告诉自己,必须接受。“叔父相信你。你不会把我这把老骨头的这点血脉,往死里折腾的。” “那是自然。叔父大人请放心,我一定会找个折中平衡的法子出来。”赵盾能感受到,叔父虽接受他的说法,可是又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叔父大人既然已经肯定我的才干,就请一并接受我的决定。相信我不是故意要为难谁。我是赵家人,这一点,永远不变。” 太多人情世故夹杂在其中,难以取舍。赵盾想让叔父明白,他虽行事果决,却不敢忘记身为赵家继承人的责任。 “你说得很清楚,叔父也听明白了。”叔父站起身,拍拍赵盾的肩膀。“你长大了,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生涩胆小的少年了。叔父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最适合的决定。” 想想当年的大哥,流亡在外十九年,差点丢了性命。终于衣锦还乡,荣耀家门。侄子赵盾,如今虽权势熏天,据说在北翟时也吃了不少苦。 想想自己,虽有侍奉父母的辛劳,跟大哥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算什么?今日所有,皆是因兄显名,谋得好差,坐享其成而已。自己的儿子,更是从来没吃过苦。 以至于在敌我对阵如此严肃的场合,竟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置三军将士不顾,整个大局全然不理,将行军打仗当成儿戏,实在该罚!自己下不了狠手,就让赵氏的大家长来处置吧。想到这,他便释然了。 “叔父大人能够谅解,赵盾求之不得。”赵盾一直害怕叔父来求情。从叔父进门那时起,他就开始忐忑不安。语气重了,怕伤了和气。但是,如果不说清楚,拖泥带水,等最终处罚下来,又怕他们误会他是别有用心。现在,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下。 把叔父送走之后,赵盾如释重负。 再次感念父亲,在他生命的重大时刻,父亲的教诲总在耳边。他从来没有忘记身为赵家长子的责任。幸好,叔父大人也站在他一边。有了叔父的支持,他便可放开手脚,大胆决定。 赵穿的成长之路,还很漫长。入主‘六卿’,前路未卜。? 第143章议定新策(1) 赵盾的思绪沉浸在与赵穿父子的谈话之中。叔叔的通情达理,令他意外。想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颇觉安慰。 见他不说话,众人也都没吭声。时间一久,便又忍不住。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最后都不约而同的看向臾骈。臾骈看向郤缺,后者朝他点点头。 只听臾骈用力咳了一声,接着大声问道:“不知大将军可有定论了?”看得出来,关于赵穿的活罪难逃,赵盾似乎很挣扎。 赵盾这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见众人都看着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开口道:“赵穿今次所犯之错,应该如何处罚,各位也说说你们的看法。” 众人本想听赵盾说出结论,此事便算了结。不想赵盾又把问题抛了出来,令众人始料不及。于是,又都沉默下去。 赵穿违反军令,死罪都可免了,活罪如何定,还不是赵盾一人说了算?谁敢置喙?赵穿不仅是附马,还是赵盾的堂弟,身份显贵异常。赵盾问他们的看法,谁也没敢当真,只当他是例行说说罢了。 谁也不想得罪素来飞扬跋扈的赵家宠儿——赵穿,更不愿意与赵盾公开为敌。毕竟,如今的赵氏,如日中天,风头正盛。 无人发言,赵盾大约猜到其中缘由。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众位不需在意赵穿的身份。只当他是个初上战场的小将,对他的所作所为做个评定而已。” 说完,赵盾看向众位。无人与他视线对接。有人低头做思索状,有人转头与隔离讨论,却是低低数语,几不可闻。 “臾将军开个头吧。”赵盾想了想,还是从自己最熟识的人问起。 “遵命。”臾骈其实早有准备,只是碍于大家都不发言,他也只得忍耐。“赵将军贸然出战,违反军令,实为重罪。只是……” “只是什么?”臾骈吞吞吐吐,不像平日作派,赵盾追问道。 “兵家有云‘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作战’。赵将军并非一开始便不顾军令,而是在战役进行到关键时刻才冲了出去。他因何事而愠,以至于如此冲动,置军法于不顾,值得我们深究。”臾骈一口气回答了赵盾的疑问之后,不忘回归主题。“说到惩罚,可参照军法细目一一对照。视乎大局需要,再作定夺即可。” 除去死罪,如何惩罚,最轻与最重之间相差天渊之别。如何处置赵穿,对赵盾而言,是理性与感性的交错杂糅。二者相互搏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厘清。恐怕赵盾自己都无法确定,到底要处罚到何重程度,更何况臾骈? 他无法揣测赵盾的真实意图。是单纯的要惩罚赵穿而已,还是想借此机会,实现更长远的政治意图。两者之间,太过微妙曲折。纵然是与赵家如此亲近的臾骈,也不敢轻易下判断,只得在此处一笔带过。 但是,臾骈提出的为何而“愠”,却将问题的本质提到了台面上来。 旁人一头雾水,不知为何一向头脑清晰的臾骈会偏离主题,要探究这个问题。可是,赵盾却电光火石般的想起了一件事。 “臾将军是否曾听说过什么?但说无妨。”赵盾想印证自己的想法。 “臾某只是好奇。其中原因,确实未得其详。”臾骈很坦诚,直视赵盾,摇摇头。 “其余人,可曾听说过什么?不确信的,就算是捕风捉影,也可说出来。我们去伪存真,一起找出真相。”赵盾说道。 他想找出更多证据,为赵穿当日在他府上所说事情做旁证。这些话,如果由他嘴巴说出来,显然有为赵穿开脱的嫌疑。与今日兴师问罪的架式,明显不是一辙。所以,他想借众人的口,把这事情追究到底。臾骈首先提出来,让他又惊又喜。 “荀某倒是听到一些说法。”向来沉默少语的荀林父第一个响应了赵盾。“有人曾经看到秦兵拦截赵将军的侍卫,似乎是传递什么东西给他。”众人都很疑惑,他为何第一个发言,荀林父只是轻轻一笑。“有好几名士兵看到,所以较为肯定。” “我也听到一些,只是没有荀将军那么确定。”一直低头沉思的郤缺,似乎酝酿了许久,才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个头。“就在赵将军冲出营的前两日,我麾下有几只士兵曾见到秦兵辱骂赵将军。大略是些‘胆小无能’、‘纨绔子弟’之类的无聊骂战。当时也不在意,现在想来,是有这么回事。” 郤缺没有说出来的实情是——当时,骂战集中在大将军赵盾身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秦兵骂的内容和赵盾的反应吸引。赵穿这个无名小卒,谁会留心? 捕到一些风,捉到一些影,把内容拼凑出来,赵盾心里有了底。赵穿所说,既然已经有人证,他也不必隐瞒手中的证据了。于是,他拿出赵穿给到他的秦军写来的信,由臾骈开始,五人传阅。 “回到绛都后,赵穿曾到过我府上,将此信交给我。我以为是他狡辩,不以为然。谁想,今日众位都有耳闻目睹,想来这封信是真的。”赵盾拿出信时,补充几句,以免众人误解,是他故布疑阵。其实,他不过是觉得,仅凭两封信,赵穿就认定有人针对他,实在太过勉强,难以令人信服。所以,他想借众人智慧,解开谜团。 “依我看,这里面大有文章。”郤缺第二个看完,与臾骈交换眼神之后,率先发言。 “什么文章?”赵盾十分感兴趣。 “信中所骂内容,并未空穴来风,似乎——”郤缺指着其中某处,“对方对赵将军非常了解。”郤缺没有说出口的是,写信的人仿佛在晋国呆过似的,对赵氏一切及赵穿性格行为了若指掌。 “正是。”臾骈也插话进来,“信中所骂,不是一味谩骂。而是有理有据,针对性十足,足见对方对赵将军十分了解。” “什么人对赵穿非常了解?”赵盾虽也有过疑问,也曾认真思考过,可是被叔父的来访打断,就没再继续追问。这会儿,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比想像的要严重。 “对赵将军了解是一回事,”荀林父也看完了信,“为何此人会如此关注赵将军?赵将军并不是本次战役的主将,对方的情报重点不应该是他才对。” “是啊——”赵盾对荀林父提出的问题,颇以为然。“排除事先有意收集赵穿的情报。有什么人会临时关注赵穿,并且能够短时间内迅速收集他的信息,找出他的弱点,从他身上突围?” “除非……”臾骈突然想起什么,想法还没出来,话已经从嘴里蹦了出来。 众人都热切的看向臾骈,郤缺坐在他身边,也忍不住脱口而出:“除非什么?” “除非秦军此次出战的人里,有对我们非常熟识的人。”把思绪整理之后,臾骈继续道:“假定是我方内部有人给秦军通风报信,时间不够,情报不足。如果是下级军官给对方的情报,根本不可能提前预知赵将军要出征,他们对赵将军也谈不上了解。”此次赵穿出战,是赵盾临时下令,并不在大军早已酝酿好的大名单上。 “如此说来,秦军内部此次的出征人员中,有熟识我方情形的——”郤缺说着,看向众人,“那就是——”? 第144章议定新策(2) “士会?”栾盾叫出来。 身为下军将,他的工作是负责敌情收集。秦国主帅是秦国君主无疑,还有几名大将,他也非常清楚,对这些人的背景资料也很了解。但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人,曾经到过晋国,或与晋国的军政大员有私交。这令他非常疑惑。 所以,众人讨论时,他一直没吭气。他苦苦思索,肯定是有情报被遗漏,或是对方故意隐瞒了某些事情。想来想去,就是这个。 其余几人,被他的声音吸引,对他的反映非常惊诧。但是,听到他说出的名字,个个恍然大悟。接着,大家不约而同的都点了头,纷纷表示赞同。 “栾将军有什么看法?”一直不语的栾盾,突然将众人疑惑说破,赵盾颇感意外。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战前,我们收集了许多秦军的情报。”被赵盾单独发问,栾盾竟有些局促,顿了顿才道:“收到的情报显示,除了几员宿将,并无特别之人随同出征。”栾氏与士会有些渊源,故此对士会是否跟随,尤其上心。 “士会滞留秦国多年,据说颇得秦君赏识。所以,他的动向,我一直都有跟踪。只是扎营之后,由于我方早早定下坚壁不出的计策,我便没有再追踪,对方出战人员是否有变动。我以为一切会顺利过关,谁知……” 为免众人生疑,栾盾又解释道,“士将军与我家族曾经来往频繁,自从他滞留秦国之后,也断了联系。此次,赵将军被对方辱骂和写信一事,我也略有耳闻。只是并未做过多联想,以为不过是对方计穷而已,谁曾想……” 赵穿和胥甲出事时,栾盾第一时间就想到,可能是士会参与出谋划策了。可是,这与事前收集到的情报不符,他并不敢确定。 “如果对方有意隐瞒,士会的名字是不会出现在对方出征名单上的。”见栾盾神情紧张,赵盾不免宽慰了几句,又问道:“事后你查过没有,士会到底来了吗?” “本来无法确定。”栾盾说话有些吞吐,“但是,我昨日收到密报,秦军班师之后,例行论功行赏。据说,士会将军立了头功。所以,我想,士会将军应该是到了征战现场的。” “定是来了的。”郤缺轻声说道:“如果士会将军不在,秦军不可能第一时间就将矛头转向赵将军,而且还能一击即中。”将赵穿作为突破口,最后还真的激他出了战,必定是十分了解赵穿的人。除了士会,不做他人想。 “士将军乃精英贤能,如今却为秦国所用——”荀林父摇摇头,“实在可惜。” “士将军足智多谋,文武双全,”栾盾皱皱眉头道:“如今却流落在外,实在令人婉惜。” “如此说来,我国流亡在外的贤臣干将,倒是个隐患啊。”赵盾自言自语道。 “大将军所言,正是在下担忧所在。”臾骈大声附和道。 “我同臾将军所想一致。” 郤缺与臾骈对望过后,也冲赵盾点头。 其余几人也不约而同的冲赵盾点头。 “曾经身居要职,如今却流落在外的,还有谁?”赵盾看向众人。 “除了士会将军和随行的先蔑将军之外,还有一位——”荀林父接过话题,“目前仍在翟国的狐将军。”说完,他瞟了一眼赵盾,便不说话了。 “嗯。”臾骈点点头,说道:“算起来,一共三位将军。现在羁旅他国,为对方重用。” “一个士会将军,已经令我们措手不及,再有下次,后果不堪设想。”郤缺认为,士会的问题首当其冲。“狐将军身为翟国贵亲,被重用是情理之中。目前,翟国与我国交好,暂时未有兵革之忧。故此,狐将军滞留,不会造成困扰。” “颇有几分道理。”从紧急程度来看,对士会的处置比狐射姑更急迫。赵盾认为,郤缺说到了重点。 “狐将军身处翟国,位高权重。翟国虽暂时与我国无战事,但是,从长远来看,殊难预料。狐将军在翟国的地位,一定比士将军在秦国的地位,重要得多。一旦两国有纷争,狐将军对晋国造成的伤害更深远。”荀林父的分析,着眼于未来。 “从长远来看,荀将军所说,也不无道理。”赵盾点头赞同。 “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是——”赵盾紧皱眉头,似乎不知如何决断,臾骈进一步剖析道:“先解决最急迫的,还是先解决长远的。”问题的关键摆在面前,剩下就要看赵盾如何抉择了。 “栾将军以为如何?”赵盾看向栾盾。 赵盾接手军政大权之后,派士会去迎接公子雍。之后中途生变,士会便滞留秦国,一去近六年。 赵盾对士会了解不多。从前接触得就少,后来虽有共事,可是那两三年,诸事纷扰,赵盾根本无暇留意本来与他交集就不多的士会。 谁曾想,六年后的这场战役中,士会只在幕后轻轻一指,便造成晋国三军人仰马翻。赵盾不得不留意到他的存在时,才发现对他根本知之不多。 “士将军为人忠正耿直。虽出身名门,难得的是谦逊有礼,进退有度。是不可多得的贤才栋梁。”栾盾对士会向来钦佩有余。一别六年,对他颇为挂念。一心盼着将他迎回,为晋国所用。除此之外,老友重逢,也算喜事一件。只是碍于目前两种主张在前,大将军又未表态,只得就事论事。然而字里行间,已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士将军行事严谨,思虑周全,为人持重,实乃将帅之才。”郤缺对士会非常了解。士会去国流亡在外多年,郤缺对他颇有怜悯之意。再加上二人惺惺相惜,私交颇好,因此,他主张将士会迎回。在这一点上,他跟栾盾类似,有非常强烈的私人感情掺杂其中。 “士将军行事细致,自律甚严。遇事沉稳,智计百出。可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尽管荀林父主张,先处置狐射姑的问题。却也不得不承认,士会是个不容忽视的人才。 “仅凭此役,便可证明,士将军在秦国被重用的程度。否则,秦国也不会处心积虑的隐瞒他出战的事实。如果士将军继续留在秦国,定是鸿图大展,如日中天。长久下去,于我国更是大大的不利。”众人对士会的评价均是赞不绝口,臾骈也深以为然。同样的话,不需赘言,他干脆直指问题核心。 众人都对士会推崇有加,赵盾反而踌躇起来。 士会与先蔑一同前去迎接公子雍。因为赵盾临时变卦,进攻秦国军队,将公子雍杀死,得罪了秦国。由此惹来秦国报复,引发“河曲之役”。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恩怨。 士会因此滞留秦国,有家不得归。赵盾相信,士会对他,一定怨念极深才是。毕竟,他是奉赵盾的命令,执行这一意义重大的任务。他带着忠臣智士的光环出行,结果却沦落得在秦晋两军交战中勉强捡了条命,旅居秦国。与妻子儿女两国分隔,只身飘零。 不用想,他肯定是挟着怨恨,才会助秦复仇,间接也算是替自己出了口恶气。将晋军打败,相当于掴了赵盾一巴掌。他的气是否消了,赵盾不清楚。但是,因为吃了此次败仗,赵盾气了旬月倒是真的。? 第145章议定新策(3) 就算赵盾放下心结,召他回来,委他以重任,可是,问题在于,因为赵盾在上一次事件的反复,造成他背井离乡六年之久,他肯放下怨恨,乖乖回到晋国吗?就算赵盾许他千金承诺,他还敢相信吗? 如果是此役之前,赵盾就派人去迎回他,或者他会认定,赵盾良心发现,主动冰释前嫌。如今,吃了败仗才想起他,而此时,他正要在秦国大施拳脚,想将他召回,赵盾的诚意首先就打了折扣。更何况,他又处身家水涨船高之时,岂能轻轻松松就如了赵盾的愿? 撇开士会,再说说狐射姑。 且不说目前翟国与晋国交好,就算是两国有个什么嫌隙,也不会轻易动干戈。文公的母亲是翟国公主,算起来,现任翟国国王和现任晋国君主乃是甥舅表亲。赵盾的母亲也是翟国公主,如今赵盾又身为中军元帅,把持晋国大权。就凭这两层关系,翟国也不敢乱来。 更何况,自从文公称霸以来,晋国虽经历幼主继位,内部作乱,实力仍然远超各诸侯国。相反,翟国这几年内斗频仍,内耗巨大,实在根本无法与晋国匹敌。 纵然狐射姑身为翟国国戚,也不可能因为与赵盾的一己私怨,轻易挑起战事。所以,召回狐射姑,无关燃眉之急。 召回士会,可谓困难重重。要说召回狐射姑,恐怕晋国一招手,他就收拾铺盖连夜赶路回来了。 迎回两者的难易程度有天渊之别。可是,在赵盾内心深处,抛开困难不说,士会归来与狐射姑回来,两相比较,他肯定更愿意选择前者。 毕竟,狐射姑的脾气秉性他太了解了。他刚愎自用,完全不把赵盾放在眼里。一旦他回来,赵盾辛苦建立的权威可能就要毁于一旦。内乱刚平,国内革新初见成效,赵盾绝不容许再生枝节。 虽然表面上没有说透,但是,熟识赵盾的都清楚,狐射姑不仅没必要迎回来,而且最好提都不要提。 臾骈和郤缺就聪明的,绝口不提狐射姑的名字。不是两人要谄媚赵盾,而是赵盾本就与狐射姑‘志不同,道不合’。再者,一山难容二虎。迎回来个人才,为晋国所用,成为大将军的左膀右臂,他们二人还是有容人之量的。 可是,如果迎回来的人,一味与大将军唱反调,自立门派,各自为战。到时,晋国内乱又起,却是两人不乐见的。说到底,迎士会回国,才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荀林父之所以主张迎狐射姑归国,其实是暗藏私心。 “老臣派”被“新人派”斗得七零八落,他这个凭父荫担任中军佐的贵族,虽然只矮赵盾半截,声势却是相去甚远。论手腕,论权势,论决断,赵盾以压倒性的优势将他死死压制。 就连‘六卿’空缺席位的讨论,也是赵盾给足他面子,让他定夺,他才多了些话语权。“五君子”死后,他虽然名位提升,可是手握资源,与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在荀林父的内心深处,他是怀念昔日光景的。当日得知“五君子”为蒯得被夺祖产之事,不惜与赵盾兵戎相见之时,他捶胸顿足,后悔不迭,懊恼不已。他为没有事先洞悉士榖等人的必死决心,扼腕叹息。他甚至一度消沉,仿佛失了心似的,久久难以平复。 这些与他一同笼罩在父辈光环之中的昔日玩伴,同袍为臣的兄弟,转眼便化为不再动弹的尸体。从此再无生息,天人永隔。这是他此生最大的伤恸,刻骨铭心。 赵盾,这个他从来不看小觑,从此更是不敢小视的翟国长大的赵氏庶子,一步步稳扎稳打。到如今大放异彩,炙手可热。新军改制,拔得头筹也还罢了。为了一己之愿,刺死两任储君。为先克一事,一日之内竟处死五位大臣。这一件件,一桩桩,剑指处人头落地,他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狐射姑能归国,以他的出身地位,赵盾不可能拿他怎样。当日,赵盾没有因阳处父之事杀他,今日更不可能再起杀心。他的到来,可以名正言顺的制衡赵盾。这一点,荀林父是乐见其成。 “先蔑不用说。毕竟,他在秦国的声势比不上士会。如果确定要迎士会回国,不管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先蔑肯定是跟士会共进退。”赵盾说道:“我们就只说士会和狐射姑。这两人都是晋国将军,无论是谁流落在外,都是晋国的损失。” 提到狐射姑,赵盾始终有心结。为了不让人觉得他的倾向性太明显,他同时肯定了两人,同时将自己的态度尽量淡化。“就算两位都要迎回,也要定个轻重次序,想好对策,不能贸然行事。所以,各位都表个态,看是先迎回哪位将军,才是当下最紧要的。” 赵盾的意思很明显,今天只决定迎回其中一位。至于另外一位,以后再议。 “如果要论事情紧急,肯定是迎士会将军在先。”郤缺第一个表态。“秦晋互为邻国,摩擦频繁。如果能早日将士会将军迎回国,相当于我方多了一员大将,对方则少了一员良将可倚重。此事宜早不宜迟。” “我赞成郤将军的看法。”臾骈义不容辞的站在郤缺一边。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秦对晋既是蓄谋已久,他们肯定不会因为此次小胜就罢手。一来,他们尝到了甜头,想要更进一步;二来,秦国对中原的觊觎众所周知。尽管经历过穆公在位时的几次重大失利,他们收敛了许多。但是,一旦有机可趁,他们定会瞅准机会,卷土重来。 士会之才,以一顶百。士会能帮秦国多少,相应的,晋国的利益就会受损多少。如果晋国不能尽早将他接回,相当于自毁前程。 “我也赞成郤将军所说。”栾盾也表了态。 栾盾对赵盾与狐射姑之间的恩怨,细节不太了解,但是两人不合他是非常清楚的。赵盾肯定不乐意迎回一个处处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人。何况,如今赵盾重用的是郤缺和臾骈二人。栾盾想,跟着这二人站队,肯定不会错。 胥甲和赵穿一起犯错,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如今还身居‘六卿’,今日会议又不得不参加,正是难堪至极。所以,从头到尾,他是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 此时,见几位都表了态,他只得随大流说了赞成。之后,又沉默不语,继续煎熬。 已经有四人赞成优先迎回士会,大家都看向荀林父。只见他不慌不忙道:“荀某还是认为,狐将军返国才是眼下最紧要的。”见众人不解,他又解释道,“狐将军本为中军佐,因为他不在,在下才忝居其位。” “他本是翟国皇室贵戚,如能重回晋国,一旦翟国与晋国有战事,他可作为使者达成和平;两国交好,他又能利用其特殊身份,加强彼此联系。对于晋国霸业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尽管理由非常牵强,荀林父仍坚持把自己想说的说了出来。 “紧急二字,视乎如何看待。如果单是从时间紧迫而言,秦国确实是我国目前最大的外患。召回士会将军,肯定是首当其冲。”荀林父试图将自己的理解传递给众人。 “如果从影响深远与否来看,与翟国的紧密联系,才是晋国霸业永续的坚实后盾。毕竟,翟国与晋国本就有姻亲关系。这些年联系较少,关系已经有些疏远。两国各自经历朝政更替,现在正是加强联系的绝好时机。” 荀林父的阐述,确实耳目一新。 如今,翟国内部一盘散沙。晋国正处幼主继位,大臣摄政的微妙时期。如果两国此时加强联系,翟国感恩万分,将来定会涌泉相报。有些诸侯国,目前对晋国是持观望的态度。如果有翟国的大力支持,起码对外展示了晋国与外戚的团结。诸侯国见此,必定会更坚定的拥护晋国。 “所以,我还是主张,将狐将军迎回才是目前的重中之重。”末了,荀林父以此句作结。 然而,荀林父说得再动人,也改变不了事实。四人赞成,一人反对,迎回士会已成定论。? 第146章议定新策(4) 结果已昭然若揭,赵盾反而不急着表态了。 作为首席执政兼此役主帅,晋国的失利,赵盾责无旁贷。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亲属的恣意妄为。偏偏此人,还是出征前最后一刻,由他亲自下令才被列入名单,他更是难辞其咎。 为了挽回颓势,他必须立刻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理顺与秦国的关系。能和最好,不能和则战必赢。否则,他的能力会再次被质疑。 他无暇顾及长远。就好像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一样,政客的政治生命也同样有限。他只能把眼前的难关先对付过去,才是当务之急。 生命既不长也不远,何况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政治生态,何来长远之说?在历史的长河面前,我们都是一粒微尘,只能着眼眼前五十步范围的事情而已。就算位高权重,也不过是手执权柄的肉体凡胎,骨子里都是凡人。 赵盾也不例外。 每天,他都在处理棘手的问题,解决某个现实困境,下达某个紧急命令。这些当下,串联起了他的执政生涯。 在理性和感性的较量中,他终于找到平衡。既要处罚赵穿,又不能太重。想要支持轻罚,必须承认是秦国太狡猾,利用了赵穿。而秦国之所以能成功利用赵穿,乃是由于士会的推波助澜。 所以,迎回士会,既可转移矛头,又能减轻此次失利对他造成的压力。这样一箭双雕的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 “既然赞成迎回士将军的居多,其余事项就暂且抛开。”赵盾说道。 以众人意见为先,然后顺水推舟得出结论——如今的赵盾,处理事情比以往圆润了不少。他已处不惑之年,执政的第七个年头。在鲜血阴谋的洗礼下,愈发成熟理性。 “只是——如何迎回士将军,倒是件棘手之事。”赵盾又道。 在座各位,对士会的离去缘由都非常清楚,相信这也是众人的疑问。 “目下两国刚结束战事,士将军为秦国立功,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劝他回国,谈何容易?”既然赵盾已亲口下令要先迎回士会,荀林父也没必要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只是,要迎回士会,他却不乐观。 “士将军羁旅多年,如果有人诚意将他迎回晋国,相信一定求之不得。”以栾盾对士会的了解,他的父母妻子都在晋国,如果能够回到晋国,一定不会排拒。 “眼下情势非同寻常。”臾骈试着厘清目前面临的困境,“假定士会将军仍有心回国,秦国方面未必会放人,这是其一;”这个众人都能明白,也都纷纷点头。 “其二,士会将军离开晋国已久,如果要迎他回来,势必要给他相当的许诺。当是安抚他多年奔波在外的辛劳也好,或是让他能安心回国也罢,承诺是必须给的。”说完,臾骈看向赵盾。很明显,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赵盾听的。 “既然我们将士将军作为首选,自然是将他迎回来委以重任。回到故国,更能发挥他的才干。”赵盾说道。 这句话绝对是发自肺腑的。扪心自问,对士会,赵盾心存内疚。立新君之后,他面临一系列的质疑。后来,先克又被杀,对他打击太过深重。之后,又忙着整顿地方吏治。他没时间也没精力专门去想这件事,以至于一直拖延。现在,既然问题就在眼前,必须解决,就当是个契机,顺便把心病给治了。 “有大将军这句话,士将军回国已经成功了大半。”听到赵盾如此有力的保证,郤缺很欣慰。“剩下就是派什么人,以何种方式,去到秦国将此意传递给士会,将他迎回来了。” “郤将军这话说得轻松——”荀林父颇不以为然,“派个人去,秦国就会大大方方的将士将军送出境?” “秦国自然不会主动送士将军走,我们的人也不可能大摇大摆的去秦国要人。一切都要从长计划。”面对荀林父的质问,郤缺从容不迫。 “这么说来,郤将军是早有计划成竹在胸了?”荀林父咄咄逼人。 “就是因为知道此事不易,这才摊开来商议。想要集众人智慧,听大家献计献策,再做定夺。”郤缺就事论事,坦然承认自己也没有成形的计谋。 “此事一定要布局周全,考虑周详。在没有想到万全之策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臾骈提醒道。 “正是。”郤缺也用力点头,“谁能担此大任?以什么理由进入秦国?如何取信于秦国君主?这是摆在面前最迫切的三个问题。” “说得好!”赵盾看向众人,“现在就围绕这三个问题商议。务必要尽快制定计策,速速达成此事。”秦晋之间的问题由来已久,要防止秦国趁胜追击,解决士会回国的问题,实在急切。毕竟,秦国借此役之胜利,风头正盛,不得不防。 “第一关就是人选。”臾骈眯缝着眼,苦苦思索。“所选之人,必定要忠诚可靠,同时还能处事灵活机变才可。” “此人最好与士将军没有交情。能说会道,擅长以理服人。”栾盾发言也越来越殷勤。 “如果此人与士将军认识或者有交情的话,很容易引起秦国的怀疑。”郤缺赞同栾盾的看法,而且还强调道:“为人亦正亦邪才是上上人选。” “郤将军的意思是,此人不可太过刚直,必须要有点邪气才行?”臾骈问道。 “嗯。”郤缺看着臾骈,又望向众人,“‘水至清无鱼’。太过正直,派去秦国的目的太明显,恐怕难以取得秦君信任。再者——”对此事的定性,郤缺认为,有必要展开讨论。“此事如行军打仗,所谓‘兵者,诡道也’。为达目的,应该不择手段。巧诈阴阳谋略,均可施展。迂回曲折比单刀直入,虽远却更易接近目标。” “郤将军一番话,把我们要找的人的轮廓,描绘得越来越清晰了。”赵盾点头表示满意。 “人选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对后两个问题我倒是有点想法。”荀林父再度发声,“假定人选已定,此人以什么理由进入秦国,如何取信于秦国君主,其实不是两件事,而是同一件事。” 见有人表情似是不解,荀林父解释道:“此人以何种理由进入秦国,如果这个理由够有说服力,那么他就能以这个理由得到秦国国君的信任。与士将军会面,表面来意,就顺理成章。完成任务也指日可待。” 郤缺向他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似乎颇有共识。荀林父继续道:“换句话说,假如此人去秦国的理由,不足以令秦国君主信任他,秦国国君怀疑他另有所图,那么他就很难完成任务。” “所以说,我们一定要让此人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投奔秦国。这样一来,秦国疏于防范,才有机会将士将军带出来。”郤缺补充道。 “投奔秦国,而非派个人以正式的理由进入秦国,是这个意思吧?”臾骈望向郤缺。 郤缺朝臾骈点点头,“目前两国敌对,就算我国派出使者聘问秦国,也只能互道寒暄而已,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成果。而且,对方还会对我们的人十分戒备。别说把士将军带回来,就是和士将军见面,恐怕都是难上加难。” “这么说来,派去的人不仅要机智百变,而且派他去的理由,也要仔细谋划才行。”将前后问题联系在一起,臾骈猛然醒悟到,找人难是一回事,找到合适的理由去往秦国,更非易事。 “是啊,”荀林父挑了挑眉,“此事一旦启动,环环相扣。必须计划周密,滴水不漏才可。一旦有疏漏,必定功败垂成。” “还必须一击即中,没有第二次机会。”赵盾也渐渐明白此事的复杂程度,感慨道:“看来,今日是既没有办法将人选确定,更无法将整个计策定下。”看窗外山山皆余晖,已近晚饭时分。这么分析下来,今日之内要将此事定下来,确实是有点为难了。 “估计要下来慢慢研商,才能决定。今日恐怕要让大将军失望了。”臾骈看向其余几位,作为代表发了言。 “也罢。今日天色已晚,就暂时议到此处。”赵盾想了想,似乎还遗忘了什么,“对赵穿和胥甲的处罚,未有定议之前,先暂停二人现有职务。”说着,赵盾还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胥甲。后者本就低着头,此时头埋得更深了。“责令其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外出。待商议出了结果,再实施责罚。” 众人纷纷点头,接着一一离开。 对赵盾而言,本次会议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会前,他担心,如何处置赵穿会非常棘手。可是,现在他才认识到,赵穿之事,已经不难。只是欠缺一个契机,让责罚更有意义而已。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要迎士会回国,竟是件紧迫却又复杂的精细活,遭遇的困难不容小觑。? 第147章逃亡秦国(1) 派去迎接士会回国的人选还未定,如何处罚赵穿和胥甲,却迎来了契机。 这一年冬,鲁国国君与赵盾会盟,顺便替郑、卫两国求情。之前晋国忙于与秦国交战,楚国趁机逼迫郑、卫两国与其结为盟友。待晋国解决了与秦的问题之后,赵盾已经放出风声警告两国,要为他们的背叛付出代价。鲁国国君作为和事佬,出面缓颊。 就晋国的利益而言,此时的赵盾,不希望再起战事。对付这两个小国,晋国实力绰绰有余。然而,如今与秦国之间,还存在士会的问题,赵盾的关注点集中在秦国的一举一动。解决秦国的问题,是当前的头等大事。没必要新开战局。 但是,狠话是必须要放的。否则身为盟主,友邦纷纷掉头而走,全都追随敌对阵营去了。长此以往,助长了敌对国,削弱了己方,赵盾一心想要维系的霸业,岂不成了空中楼阁? 鲁国国君向赵盾转达了两国的立场:郑、卫两国身处晋楚交界,国小力弱。之所以像墙头草般左右摇摆,乃是出于不得已,只为求取生存而已。此次是被楚国所逼,绝非出于自愿。实不敢忘与晋国的盟誓。 请鲁国为说客,望其能帮忙传递两国的真实意愿,希望得到晋国的谅解。同时,为表忠心,郑国愿意将世子派往绛都为质,卫国国君也有此意。 赵盾听后大喜。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两国如此表忠,何乐不为?再一想,小国派皇族贵戚来大国,礼尚往来,晋国自然也要派人去往他国,以示承诺。现在手上正有两员贵戚不知如何处罚,这不正好? 倘若派他们去,一来,可展现晋国的宽容善意,重视小国,以对等的胸怀接纳他们;二来,这两人身份特殊,正不知如何处置是好。胥甲是元老勋爵之后,赵穿更不必说。单独处理赵穿,在外人看来,怎么样都是太轻,做什么都是偏帮,不好服众。 现在好了,以‘流放’之名将二人分派到两国。名义上是作为人质流落他国,实际去到小国,绝对无人敢怠慢他二人。算是从轻发落,又堵了众人之口。 与鲁国的会盟,很快达成共识。赵盾私下早已盘算好,于是对鲁国国君提出的建议,全部接受。鲁国国君作为和平大使,完成了任务。于是宾语甚欢,喜笑言谈,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内阁会议上,赵盾的提议毫无异议的全票通过。毕竟,对于赵穿和胥甲这样的世家子弟而言,“流放”之罪名,已经算是重罪。此番处罚,明面上又为国家分了忧,给足了他俩面子。实际上,让他们孤身独处异国他乡,也可达到令其清醒自知的目的。服了众,又教训了他们,两全其美。比单纯给他们降职、罚俸之类有意义得多。 另一方面,派人前去秦国之事,却迟迟难以定夺。 包括赵盾在内,六卿一共提请将近十人纳入名单。可是经过大会讨论,均被否定,没有得到超过三人的支持。 有的是太过循规蹈矩,怕到了秦国遇事不能机变。迎不回士会就算了,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有的是找不到理由让他背晋投秦。毕竟,理由太过牵强,恐怕到了秦国也很难立足。更别说争取秦君信任,带出士会。 有的聪明机智有余,可是职级太低,怕是不够份量得到秦国国君的重视。不能得到重视,恐怕短时间内很难有机会与士会接触。无法接触,事情就会越拖越久。时间一久,期间秦国如果再对晋国发起进攻,等于晋国主动给对方送了一枚援兵,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种种的不合时宜叠加在一起,导致此事一直悬而未决。“河曲之役”后,此事成为摆在赵盾面前的头等大事。 此时,晋国的邻国的秦国,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秦康公继位之后,本想借着表兄弟的情谊,大力扶持晋国新君上位,借此为秦晋两国的未来争取一些筹码。岂知晋国背信弃义,白白被摆了一道,饱受国内诟病。窝火至极的秦康公,每每想到此,总是午夜难眠。中间的几番偷袭,虽也成功,却没占到晋国的大便宜,还是很郁闷。 “河曲之役”的最后关头,借助晋国大夫士会的妙计,让晋国功亏一篑。秦国占尽便宜,血了前耻。同时,国内的反对势力均三缄其口。秦康公算了出了口恶气。 秦国上下也因此喜气洋洋,像是过节似的,人人面带喜色。 有个人却独自坐在屋内,任窗外风光无限,硬是无动于衷,不闻不问。他刚被秦康公赏赐,并委以重任。同僚分外眼红,服侍他的小厮小吏们更是趁机扬眉吐气。此刻,他们正在谈论,如何报复那些平日里不待见他们的人。说得热火朝天,不时还有哄笑声传出。 这一切,他却置若罔闻,完全置身事外。淡然从容,不见喜色,更无半点兴奋之情。当然,在君主面前例外。毕竟,身在异乡,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虚与委蛇。 他,就是赵盾苦苦思索想要迎回晋国的主角——大夫士会。 此时的士会,丝毫不知晋国的波涛汹涌。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当中。 那个被委以重任的下午,他整理包袱,准备出门。抬头看,满天星光闪耀,妻子儿女依依不舍。他带着一身骄傲,走出晋国,迈向秦国。谁知这一走,竟是六年! 在秦国的这些年,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先蔑虽与他同样滞留,他却时刻与他保持距离,不想落人以柄,以为两人结党另有他图。庆幸的是,秦康公没有因为他是晋国人而刻薄于他。毕竟,当日晋军偷袭时,他还救过几名秦兵。不管是出于本能或是为自己留后路,总之,他的行为受到肯定,并未被苛待过。 只是,秦国的大夫们就没有如此宽容了。吃了那么大的亏,却无法直接与晋军对阵泄愤,士会无疑成了他们发泄不满的靶子。他们明里暗里,使尽各种伎俩,给士会使绊子。目的就是让他难堪,激他反抗,逼他出手,令他出错,趁机将他赶走。 幸好秦康公不这么想。冷静过后,他认为,放着士会在身边其实是件好事。于是,他不顾众臣的反对,将士会留了下来。好生招待不算,还给他安排了职务,娶了妻,生了子。 秦康公想,与晋国始终会有一场决定胜负的战役。士会受到他的优待,自然会投桃报李。到时候,不管是出于报恩,还是出于对晋国的报复,士会一定会有所表示。果真,秦康公的这着棋下对了。士会在关键时刻的出手,使秦军绝处逢生,化被动为主动,取得了胜利。 当然,这是秦康公的算计。对未来,士会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 第148章逃亡秦国(2) 赵盾的所作所为,士会颇为不齿。身负将新任国君带回国的重任,士会身怀使命来到秦国。不想,竟沦为有家不得归的流亡者。秦国国君对他以礼相待,他自是心存感激。 可是,除此之外,秦国的大臣或明或暗的都对他使绊子。不是公开为难,就是背地中伤。不怪他们,谁让自己的身份处境尴尬? 所有这一切,都是拜赵盾所赐,他怎能不恨? 秦康公待他再好,在秦国纵然前途无量,终归是他乡。绛城的家才是他的灵魂归依。他生在绛城,长在绛城,在绛城为官。绛城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无一不亲切。 更何况,他的结发妻子,孩子都在绛城。他们个个与他感情深厚,难分难舍。长子身负家族继承重任,出门时,他还是个青涩少年。一别六年,如今行将弱冠。想到孩子人生的第一件重大事情,身为父亲的他,竟无缘参与,每每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对赵盾的怨是一方面,对家人对故土的眷恋却是难以割舍。前者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远去之时,后者却每每午夜造访,徘徊不去。 “令狐之役”过后,年轻的秦康公面临国内别有用心人士的质疑。不得已,屡屡偷袭晋国。无奈,却没有占到大的便宜,实在意难平。这一切,士会都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作为敌对国的人,他不能主动请战。请战只会令自己陷入众矢之的的境地。 天助他也。“河曲之役”时,秦康公命他一同前去。到了战场才知,赵盾不成器的堂弟赵穿也来了。 赵盾对士会可能不熟,士会对赵氏,却是相当熟悉。晋文公流亡归国后,论功行赏,赵衰作为‘五贤士’的一员,自然是功居一等。士会虽无从亡之勋,却一直心向文公,数上建言辅政,居功二等。 士会了解赵衰和他的家族子弟。赵盾以庶出的身份被立为赵氏继承人,继而又身兼军政两职,地位远超其父。此事已令士会大跌眼镜。至于赵盾对赵穿的任用,士会更是大惑不解,进而不以为然。 赵穿就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偏偏命运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娶到公主不说,还有个手足情深的堂哥。堂哥在晋国呼风唤雨,连带的,这个弟弟,自然是狐假虎威,顺风顺水。 士会不明白,赵穿就是个眼高手低,恃宠狂躁的败家子,赵盾应该很清楚,为何还要任用?仔细一想,赵盾一力栽培赵穿,无非是借此扶植赵氏的势力。众人就算心知肚明,又岂能阻止他的决心? 对士会而言,赵盾的这个决定却意义重大。这是命运对他敞开了一条重回晋国的路,他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在多次刺激赵盾无效之后,他向秦康公献计,以赵穿为突破口。通过激怒赵穿,进而达到逼其出战的目的。赵穿一旦冲出晋军的大营,赵盾为保护他,势必要出手。事发突然,晋军势必方寸大乱,到时敌我力量对比就会反转。 天助士会,赵穿果然不负他所望,经不住几句话的刺激,贸贸然就出手。把本来晋军唾手可得的胜利,白白葬送。 当然,秦军远道来战,又消耗了几日,占得这便宜,也是见好就收。能够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已属大胜。晋军的伤亡也并非惨烈。士会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晋国人,也不希望自己人伤亡太多。 士会很清楚,此役战败,晋国那边必然有反应。臾骈和郤缺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一定会猜出有人在背后谋划,才会让秦军这次得手。如此有针对性的计策,必定是了解晋国的人所为。如果对方情报没有遗漏的话,他们应该清楚,先蔑并没有随大军出征。参战的晋国人,非他士会莫属。 令士会不解的是,此役结束有一段时间了,晋国那边却没传来半点音讯。难道是他自视太高?他走向院子,向深潭投下一块石头。本以为会激起千层浪,谁想,竟然只见涟漪。很快,水面又恢复平静,像是从未有石块光顾过似的。他呆坐一旁,对着湖水发呆。 忽然,家仆来报,说是国君有请。士会只得甩过胡思乱想,速速起身。 君臣照面,行过拜见礼之后,秦康公命人给士会赐座。对这位才智过人的晋国大夫,他向来礼遇有加。经过此役,如今的秦康公是精神抖擞,一扫从前阴霾。 不过,今日秦康公将士会找来,却是另有其事。 “士将军,”秦康公近段非常开怀,笑眯眯的问道:“战事结束之后,不知都做些什么?” “过得甚是清闲,不过读读书、赏花、看鸟而已。”士会无法对秦康公言明心事,只得随便应付几句了事。 “倒是颇有几分雅致。”对这位文武全才,气质儒雅的晋国大夫,秦康公又多了一份欣赏。“实不相瞒,自从河曲大捷之后,寡人也和士将军一样,读书赏花,闲雅从容。不曾想,什么也不做,竟有好事从天而降。”秦康公还故意卖个关子,没有直接说出来。 “想来,君主必是逢了大喜事。至于何事,在下实在不敢臆测。”不知秦康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士会实在无从猜起。 “这件事,不知情者,恐怕根本无从猜起。”说着,秦康公不禁有点得意,“晋国大夫魏寿余,差人给寡人送来一封信。大意是,他得罪赵盾,被褫夺了大夫称号,妻子也被扣押。走投无路,想来投奔我国。” “竟有这等事?”士会非常震惊。他脑子飞快的转动,口也不停,“那他信中有没有写明,是因何事得罪,为何后果如此严重?” “据他信中所说,‘河曲之役’结束后,他曾上书晋国国君。说赵氏专权,任用无能的赵穿,导致战斗失败,士兵为此白白流血。赵盾应该为战败负责。并且,他还提议,请君主降罪责罚赵盾。”秦康公摇摇头,“看来,赵盾在晋国,已成为众矢之的。” “就为此,就要夺人大夫称号?就要将妻子扣押?”士会将信将疑。赵盾的背信弃义他领教过了,可是做这些事情,未免有公报私仇的嫌疑。这些,似乎并非他认识的赵盾能干出来的。 “魏寿余上书国君就算了,还在朝中拉帮结派,四处拉拢人。还真有不少人跟他一道,闹到君主跟前。他们甚至大闯‘六卿’议事会场,逼赵盾交出大元帅符。这才彻底惹怒了赵盾。”秦康公详细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君主可有查证此事?”士会的疑惑稍稍缓解,可是还是不敢全信。毕竟,事发实在太突然。 “收到此信的第一时间,寡人就派人联系了晋国的探子。多方打探得知,此事确系真事。”秦康公说道:“士将军所想,与寡人一致。毕竟两国方才交过战,对方便有人要来投奔我国,实在太过罕有,不得不防。” “正是。”士会点头附和,“刚刚经历如此大的挫败,晋国不知反省也罢了,反倒先内讧起来,真不知道赵盾这个大元帅是怎么做的。” “晋国是太久没有经历失败,所以才会手忙脚乱。”秦康公对赵盾本来就积有怨念,此时更是忿忿难平。“这个赵盾,前有背弃我国在先,今日又容不下他人。好好一个大夫,竟被他逼得远走他乡。也不知晋国为何要将此人捧到如此高的位置?”? 第149章逃亡秦国(3) 秦康公喋喋不休,士会却不语。赵盾之所以能够手持权柄,甚至决定储君废立,原因非常复杂。有赵衰的广结善缘,有赵盾自身的风云际会,也有晋襄公突然离世,储君年幼有关。 没人能说得清楚一个人成功的具体原因,甚至连他本人可能也未必知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既是凤毛麟角,成就他的就绝不是单一事件或纯粹运气那么简单。 常人鲜少能集齐的天、地、人、势在某一刻汇聚成洪流,灌溉在他身上,于是成就了不一样的他。语言太过苍白,无法表达,只能归结为两个字:造化。 曾任晋国大夫的士会,心怀对晋国的依恋,渴望回到故土,与亲人团聚。对赵盾这位目前晋国实际上的统治者,他有怨恨,也有钦佩。 他并不认为,赵盾是只凭运气坐上今天这个位置的。更何况,在秦国的这六年,他也听闻了赵盾在晋国实施的一些改革。虽说他主导策划了震惊内外的“五君子”事件,但是,不得不承认,晋国的国力并不因君主年幼而削弱,“五君子”被杀也没引发宫廷内斗或是官员党争。 相反,事件过后,晋国的内部凝聚力强过以往,中原霸主之位牢牢握在晋国手中。而这一切,都与赵盾的作为不无关系。 秦康公不关心赵盾的发家史,他是秦国国君,他的着眼点只在秦国利益的最大化。士会与他的立场显然不一样,所以,对这个事件的反应,自然是大相径庭。 “不知君主打算如何处置这位晋国大夫?”士会收摄心思,不着痕迹的将话题转移。 “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朋友。”秦康公调转目光,看向士会。“晋国置你于不顾,如今,你为寡人所用,将晋国打败,替寡人出了口恶气。刚刚打了胜仗,晋国又要输送人才给我们,岂非天助我也?寡人何不顺天意而为?” “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赵盾志得意满,自以为无人能动得了他,恐怕天怒人怨只是时间问题了。”士会摇摇头,继续道:“天助秦国,君主顺天而为,那是当然。” “既然士将军也赞成,寡人这就吩咐将他迎过来。到时,你二人共同为秦国效力,早日将背信弃义的赵盾逼得走投无路,方显我国实力。”士会也赞同,秦康公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嗯。”士会点点头,“在下也很期待这位魏大夫的到来。” 君臣二人又闲聊了一会,中途有人要向秦康公禀报公事,士会便借故告辞。 步出大殿,士会还云里雾里。不是不明白秦康公说了什么,而是他说的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巧合。巧合到他疑窦丛生,隐隐不安。同时,又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庆幸浮上来。似乎这个即将到来的晋国大夫,会给他的前途命运带来巨大改变。又似乎,他归家的可能性正在变成现实。 霎时,他的脑海里涌上千百种想法。最后,他安慰自己,最不济,多一个晋国同僚的到来,起码可以对绛城的现况多一点了解。这是最基本的,如果再进一步……无论如何,此事算是喜讯,他打算回去小酌几杯。 日子在不经意间流逝。随着晋国魏大夫到来的时间渐行渐近,秦国上下为之兴奋不已。 众人翘首以盼的这天终于到来。秦康公设宴为远到而来的晋国大夫接风洗尘,并吩咐士会等几位大臣作陪。 与众位大臣的兴高采烈不同,士会一如既往的沉静少语。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的嘉宾——被赵盾逼走他乡的魏寿余。 此人五官硬朗,身材结实,一双眼炯炯有神。与秦国陪同的大臣推杯换盏,神情竟无一丝露怯。仿佛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般,自然融合毫不做作。 察觉到士会在打量他,他只偏偏脑袋,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士会。待士会调过头后,他却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尽管没有正面捕捉到,但士会还是意识到了——这位逃亡异乡的大夫,神秘莫测,并非众人所说的那么简单。 如果他不简单,那么他到秦国来,究竟意欲何为? 士会正要沉心思考,无奈几个同僚向他走来。宴席他可以不热络,基本的应酬他却不能完全不理会。只得虚应一番,酒过几巡,胡乱调笑几句了事。 宴会结束过后的几日,士会被秦康公召去商议国事。进入议事大殿一看,除了几位高阶官员之外,魏寿余竟然也在,正侃侃而谈。 “士将军来得正好——”秦康公冲士会的方向点点头,“正说我国要新进一批武器。魏大夫提了不少好的建议,寡人听后受益良多啊。” “魏大夫初来乍到,牛刀小试便才华尽显,将来定能为君主分忧立功。”士会直视魏寿余,大声夸赞道。 “君主过誉,士将军过奖。”魏寿余向秦康公和士会分别行礼致谢。也不理会士会语气中若有若无的影射,自顾自又说了起来:“在下乃一介武夫。流亡异国,骨肉分离。幸得君主不弃,将我收留。便是粉身碎骨报效君主也在所不惜,何敢轻言立功?”话音落地,魏寿余便对着秦康公跪下,低头不语。 “哎,魏大夫快起来,快起来。”秦康公示意左右大臣将魏寿余扶起,“既然已到我国,就安心留下发挥己长,寡人自然不会亏待你。你一片赤诚,寡人全然知晓。不必过虑,放开手脚便是。” “士将军果真是士将军,才一出口,一句话就把远道而来的魏大夫吓成这样。”秦康公半开玩笑,摇着头调侃士会。 “实在是罪过。士某面目可怖,又兼言语轻浮。”士会朝魏寿余拱拱手,“魏大夫大人有大量,还请多多包涵。” “久闻士将军盛名,今日亲自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士将军气势不凡,还快人快语,爽朗直白,是位难得的性情中人。是魏某器量狭小,还请士将军见谅。”魏寿余与士会眼神交汇,满眼诚挚。 “两位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如能并肩作战,为我国建功立业,何愁大业不成?”秦康公感慨道:“赵盾啊赵盾,是你亲手将人送来,晋材秦用,天助我也!你失了人心不算,还来助我威风,看你作威作福到几时!” 秦康公说完,士会点头附和,魏寿余的反应则大不同。听到“赵盾”二字时,已是两眼圆瞪,眼眶似要迸裂。似乎仇人就在眼前,欲要撕裂对方似的。他拳头紧握,青筋暴发,嘴唇紧闭。 可是转念一想,却是有心无力。只得慢慢松了拳头,颓然的耷拉下脑袋。情绪高低转换太大,胸口也随之起伏。悲愤累积到顶点,眼眶畜满泪水。碍于场合,只得用尽全力,猛然仰起头,将泪水紧紧锁住,不让一颗掉下来。 这不是两位来自晋国的大夫的第一次会面,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交流。士会隐约觉得,那日宴会上魏寿余的眼神神态,似乎是想向他传递某种信号。这一次,这个急于献媚秦国君主的流亡之人,让他鄙夷的同时,却又生出几分同情。似乎他的遭遇是真的,他对赵盾的切齿痛恨也不像做戏。 这个魏寿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他的预感错了?自认为世事皆洞察的士会,第一次感到了迷惘。 晋国绛都。 最近,太傅又旧事重提。说君主读书甚少用心,一心玩乐。这就算了,行为举止惊世骇俗,实在到了再不规劝迟早要闯大祸的地步。 君主不爱读书,早前都有提过。赵盾也曾出面干预过。后来听说有了改善,也就放了心。孩童顽劣,长大懂事自然就会好了。这次他也没有在意,以为太傅是太过紧张,喜欢老调重弹。谁知太傅来过几次,一问才知事情的严重。 “上元节时,举国欢庆,特设宴席,君主坐城楼上与百姓同乐。不知谁出的馊主意,给君主拿来弹弓,往人群弹射。人群四处逃窜,有人被射中,血流满面。君主却鼓掌哈哈大笑,成何体统?”说完,太傅一边摇头,一边长吁短叹。 “兴许只是少年贪玩,太傅先消消气。”赵盾命人给太傅端来一杯茶,问道:“侍候君主的都是些什么人?为何不及时约束?” “大将军有所不知,”太傅喝了口茶润润喉,“从前君主身边的侍从,都是严谨行事,恪尽职守的。可是呀,忠言逆耳,都不受待见,陆续都被撤走了。只剩下……” “难道只剩下屠岸贾之流?”赵盾单刀直入。 “正是。”既然赵盾不避讳,太傅的胆子也大起来。“变着法子琢磨各种花样让君主开心。君主年幼,爱玩耍是天性,斗鸡走狗无伤大雅也就算了。可是,他们现在尽教君主玩些整蛊人的游戏,野蛮暴戾。为君之礼弃置不顾,长此以往,恐怕对君主成长不利啊。” “太傅的担忧我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君主正是心性未定之时,需要贤良在侧督促约束,将来方可担起大任。”赵盾对太傅所说,深以为然。“如今是墨者已经盘踞,如若强要拔除,恐怕影响太大,引起君主反弹。少年心性叛逆,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大将军言之有理,”太傅低头略微沉吟道:“那该如何是好?” “多进朱者。朱深则黑退,此消彼长。日深月久,潜移默化,君主的心性自然慢慢移正,成效可期。”此时的赵盾已非从前可比。他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再将自己陷入不利。他处事更圆滑,也更克制。甚至有时太过小心谨慎,尤其是关于君主的事情。 毕竟,当初立君主之事,朝野议论太多。得罪了秦国,如今还后患未绝。他不想干预得太明显,否则又会激起朝中有心人的暗涌。况且,眼下有比这更急迫的问题等着他处理。 “可是,如若不能屏退墨者,朱者恐怕很难进啊。”太傅满腹疑问,“不如将墨者暂时调离,君主见得少了,慢慢就会习惯朱者。经朱者日渐浸染,才好扶往正途。”? 第150章逃亡秦国(4) “就依太傅所说。”赵盾叫来内侍官,交待道:“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将屠岸贾暂时调往他处——”眼见内侍官要退下,他又补充道:“别太刻意。只是把他调得远些,职事安排多些,让他无暇偷懒。君主想见也见不着,就对了。” “另外,”赵盾转向太傅,“以后,太傅试着多给君主安排些令他坐得住,能定下心来的功课。一来可磨练意志,二来也可让他沉下心来。” “一直都有在做,只是——”太傅欲言又止,“君主很抗拒,不太乐意做。” “这样吧,”赵盾想了想,“选两个年纪稍长的做伴读。一定要品学兼优,没有不良嗜好。让他们跟着君主一起读书,一块玩耍。” 内侍官领命而去,太傅也点头离开,赵盾却陷入了沉思。 幼主继位后,前有“五君子”之乱,后有赵盾力推的内政改革。尽管背负着弑君和清除异己的骂名,在赵盾强有力的控制下,政局稳住了。晋国霸主的尊严保住了。再加上改革的得以实施,效果渐显,朝野上下才心悦诚服,对赵盾的非议也渐渐平息。 晋灵公不再是怀抱的婴儿,他慢慢长大,渐渐开始过问政事。赵盾的地位变得微妙起来。有些事情,晋灵公想过问,可是他甚至都不明白是什么事,赵盾还要耐心解释给他听。有时说完,他还会提出十万个为什么,赵盾还得不厌其烦的一一对他说明。 为了让他尽早了解国家大事,召开议事大会时,还会将他请来旁听。待批阅文件之后,赵盾要向他说明,顺便回答他的疑问。如此一来,赵盾的工作量陡然巨增,身体疲倦不说,更累的是心。 刚才太傅在,赵盾就事论事的与他谈论墨者朱者,并未引申。其实,屠岸贾并非陪晋灵公玩乐那么简单。只是赵盾不点破而已。以屠岸贾为首,纠结了一伙人,依附于君主,试图挑拨晋灵公与赵盾的关系,从中渔利。 屠岸贾最大的特点是诡计多端,擅长谄媚,阿谀奉承仿佛与生俱来,深入骨髓。他了解晋灵公,顺从他,对他百依百顺,完全顺着他的天性,花样百出。哄得晋灵公服服帖帖,欢欢喜喜,一日不可少之。 小小屠岸贾,赵盾从未放在眼里。可是,如果这股盘踞在晋灵公身边的势力越来越强大,该如何是好?这就是为什么赵盾只吩咐调离屠岸贾,而且还小心翼翼的原因——他还没想好怎么做,只能先做冷处理。 仿佛回到赵盾刚执掌军政大权的时候,千头万绪,各种暗流漩涡。不,比从前的境况还复杂!那时候,赵盾虽饱受质疑,可是大权在手,无人敢公开叫板。君主年幼,需要强有力的人控制局面,晋国内外都需要一个强势的人物掌控。所以,所有的非议几经辗转,最终都被压制住了。 可是如今,君主已经问政,过上几年可能就要亲政。在这半懂不懂的年纪,屠岸贾联合了一拨人,不得不令赵盾警惕。从前,反对赵盾的余党,赵盾实施新政得罪过的人,都可能加入他们的阵营。 借助晋灵公的手,削弱赵盾的权力。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甚至想要他的命。这些人蠢蠢欲动,愈来愈多,不久势必会形成一股强大的洪流。借屠岸贾之口,假晋灵公之手,对赵盾发难。 新政初见成效,赵盾的政治生涯渐入佳境,政治经验日臻纯熟。 南方的楚国,君主年老多病,后继者不乏抱负远大之人。一旦胸怀大志者执政,就会威胁到晋国的霸业。 刚到绛城时,他只是个懵懂的后生。在文公称霸诸侯的黄金岁月里生活,那里有他成长的疼痛、欢笑、领悟和觉醒,晋国的霸业有他敬重崇拜的父亲的血汗。 有生之年,他绝不允许这份霸业拱手他人。而这一切,必须要有君主对他强有力的支持,才可实践。 正是有如此多的顾虑考量,面对太傅所说,他明显的退缩了。他知道有隐患,可是他选择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希望有心人知难而退,困境随之慢慢变小至无。 因为他成熟了,行事更稳健了。他时刻提醒自己,霸道强悍的作风应该要收敛。已过不惑之年的自己,应该更沉稳,考虑问题也要更长远,才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 事易时移,如今整个环境与他刚执政时相比,发生了许多变化。他感受到了。所以,他要审时度势,避开锋芒,谨慎从事。 同时,他的退缩部分还要归因于他的位置——高处不胜寒。如今,他便亲自感受到了其间的寒意。 除了围绕晋灵公的一系列问题之外,秦国的动向也牵动着赵盾的心。年轻气盛的秦康公会不会乘胜追击,着手谋划组织对晋国新的进攻?赵盾的心里七上八下。 秦国雍城。 与赵盾相比,秦康公的日子过得好极了。这段时间,是他执政以来最舒心的日子。当初,他把士会作为奇兵秘密带去出征,大受群臣非议。结果,秦国大胜。反对之声全部禁声不算,晋国还因内讧给他送了位忠心耿耿的人才过来。内外和谐,他的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士会老谋深算,新来的魏大夫率真机智。这两人可谓是晋国送给秦国的合璧双剑,一动一静,一冷一热。性格迥异,在智慧机变上却又殊途同归。 更令秦康公满意的是,这二人虽同来自晋国,却不因同是沦落异乡而格外热络。相反,这两人似乎彼此防备,总是保持距离。 士会见到魏大夫,总是能避开就避开。实在避不开就勉强打个招呼,言辞态度总是充满鄙夷揣测。新来的魏大夫呢,本是一腔热忱,奈何总是热脸贴了人的冷屁股。一心想去亲近,反遭遇几次冷眼。渐渐也觉得无趣,不得不遇便打个招呼。远远看见,见对方神色不对就巧妙躲开。 来自同一国家的两人一起流落他乡,如果来往过密,似有结党的嫌疑。甚至不排除两人实为奸细,居心叵测,有备而来。 这两人的种种表现,经由眼线观察,传到秦康公耳朵,秦康公这才完全放了心。两人都才智过人,却又不同一心,就不可能合力对秦国造成威胁。如此一来,就可放心任用,何乐不为? 这日,秦康公召集大臣,商议组织一次对晋国的小规模偷袭行动。大臣们各抒己见。有赞成的,有主张延后的。士会和魏寿余,竟不顾秦康公和秦国重臣在旁,当场争辩起来。 “依士将军所说,晋国势不可挡,难道我们就只能等着它找上门来,选择被动应对?”魏寿余一字一句,咬文嚼字,讽刺意味沉重。 “魏大夫如此着急劝主上用兵,不过是想借主上之手帮你报复赵盾罢了。”士会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只是声音明显比平日大。 “没错。赵盾身为晋国执政和中军元帅,刚愎自用,专横擅权。我不过号召几位大臣要反对他,他便对我……”被勾起了心事,魏寿余的低沉下来,脸也垮了。仿佛只要再进一步,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家眷被扣留,我只身逃亡到此。说我对他恨,那是千真万确。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他就在眼前,我肯定将他千刀万剐!可是再怎么怨恨,我也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缓缓口气,调整好情绪,魏寿余看向秦康公。 “兵者,凶器也。既是凶器,自不可滥用。既用之,必要一击即中。兵不血刃,方为上策。就算在下想挟私报复,也自知轻重。朝堂之上,均是国之股肱,君主也是慧眼如炬。并非在下区区三寸不烂之舌就能煽动。在下一介羁旅之臣,只凭自己好恶便要借刀杀人,是有多不自量力?” “好一个巧舌如簧!”士会冷冷说道,“战事结束不久,应当给士兵充分时间休养。虽说我军有胜在先,士气正旺,但是,晋国遭此挫败,定会吸取教训,防备森严。此时出兵,岂不是自投罗网?” “论打仗用兵,魏某不及士将军。”魏寿余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继续说道:“但是,魏某主张用兵,确实是出自内心的想要为君主分忧。” 魏寿余的语气诚挚,“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虽说晋军战败后会加强防备,但是他们绝对料想不到,秦军会在如此短时间内再次出兵。再者,魏某并非主张大规模用兵,而是用少量奇兵突袭。出其不意,胜算定在我方。” “不可,不可。”士会快步走向魏寿余,瞪了他一眼,转身对秦康公说道:“晋军此次之所以能被我军攻破,是因为有颗老鼠屎赵穿被我方利用。据我方情报人员来报,赵穿已被流放他国。一旦晋军严阵以待,实力不容小觑。切不可大意轻敌,轻言出战。” “士将军是担心,他人借此立功,将自己立的军功遮盖,所以才如此保守吧?”魏寿余的话音落地,谦谦君子士会已经气得满脸通红,眼看一场词锋更尖锐的辩论将要上演。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大殿之内,两人无视他人,争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众位大臣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秦康公不得不站出来说句话,安抚两方。“主战的和不愿意战的,人数大致相当,一时难以定夺。今日就暂时搁置,容后再议。” 秦康公已经开口,众臣自然是连声附和。心里却想,晋国来的这两位人才,同为流亡之人,就算不是他乡遇故知,好歹也算是他乡遇老乡。不成朋友,也不至势同水火吧? 想到这,众人都摇摇头,纷纷走出大殿,四散而去。 秦康公的反应却不同。当着众人的面,他皱了皱眉。转过脸时,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两位晋国输送来的贤才,看来是打算效力于此了。明明说的是对晋作战,他们竟全情投入到不管不顾,还当着众人的面争得面红耳赤。可见,他们对自己的故国是没半分眷恋了。 也难怪,晋国的主事人——赵盾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仇恨将两人湮没,于是两人不顾众人侧目,真情流露,搅尽脑汁要替秦国出谋划策。何时出兵,只是时间问题。这两人确实心向秦国,这才是秦康公看重的。 两位欲要争个胜负却被中途打断的贤人,跨出大门之后,各自冷哼一声。接着,一个向左,一个朝右,头也不回的离去。? 第151章冰释前嫌(1) 此次议会之后,魏寿余和士会的关系降至冰点。 魏寿余本是憋着一肚子委屈和愤懑来到秦国。说他不想借秦国君主之手,替自己出口恶气,那是说谎。他生性耿直,脾气急躁,有话直说。否则,也不至于得罪赵盾,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 来到秦国,承蒙秦君不弃,将他收留不算,每逢大小事情都叫他前去商议。意见采纳与否不管,但是这个行为释放出的信号不言而喻——秦康公信任这位晋国大夫。这其中,有敌人的敌人即为朋友的故意,也有将魏寿余摆出来向众位大臣示威的意思。 前有士会的鼎力相助,现今又有一位大夫投奔秦国。晋国内生嫌隙,无意中却向秦国输送了人才。秦国定要善加利用,未来大有可为。 不论秦康公是出于什么目的,对魏寿余而言,起码他能在秦国混得一口饭吃,还能发挥自己的才能。所以,他时刻心存感激。晋国虽是故乡,却给了他太多惨痛的教训。至今家人被赵盾扣留,也不知境况如何。每每想到此,他便恨恨不已。 再想到秦康公的收留和善待之恩,更是感恩戴德。魏寿余发誓,只要他人在秦国,无论大小事情,一定全力以赴。秦康公的每个询问,他都搅尽脑汁,搜肠索肚。他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回馈秦国君主。尤其是涉及对晋事务。他告诉自己,他每尽一分力,便是对赵盾的一点报复,更是对家人愧疚的弥补。 至于一向冷静沉着的士会,为何处处与他针锋相对,实在令他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担心,他的到来抢走了秦康公对他的倚重?还是因为他急于感恩献策,让这位正直君子不屑一顾? 不仅魏寿余想不明白,回到寝宫的秦康公也想不明白。士会为人沉稳谦逊,在秦国从政这些年,处事一向公正宽和。就连原本一直敌视他的许多大臣军士,都纷纷倒戈,与他成为朋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魏寿余在朝堂上几次三番的冷嘲热讽,就不惜当众争执不休?他想不明白,决定召见士会,问个清楚。 “士将军,寡人有一事不明。不问个清楚,今日恐怕难以入眠。还请士将军务必俱实相告。”秦康公单刀直入主题。 “君主是不是想问,为何在下与新来的魏大夫势成水火?”士会也不拐弯抹角。 “正是。”秦康公点点头,“士将军与寡人真是心有灵犀,未曾言明就知寡人想问什么。” “今日在朝堂之上,微臣与魏大夫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要不是君主及时制止,恐怕局面更难看。”士会对秦康公拱手道:“今日失态,还请君主恕罪。” “士将军言重了。”秦康公摆摆手,“寡人与士将军不是第一天相识,士将军鲜少如此慷慨激昂。就算遇到存心抵毁之人,也不过淡然处之,一笑而过。为何偏偏对魏大夫如此抵触?” “说出来,恐怕君主会笑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士会皱眉道。 “难道是士将军担心——寡人重用了这位初来乍到的魏大夫,反而冷落了你?”说到这,秦康公自己先笑了。“寡人如此想,恐怕才是小人之心度士将军的君子之腹啊。” “君主说笑了。”士会摇头笑了,“这位魏大夫,来到秦地才多久?纵然说晋国对不住他,那也仅限于赵盾对他的处置太过决绝。他倒好,处处要与晋国为难。全忘了晋国是生他养他,给他名利地位的故乡,此为不忠。” “他要报私怨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可是,仅仅因为一己之私,企图将整个秦国拖进去,借君主之手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此险恶用心,岂不辜负君主对他的收留任用之恩?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士某不齿。” “士将军所说,颇有几分道理。”秦康公低头片刻,“不过啊,士将军也别在意。我秦国人才济济,是否用兵,用何种计策,寡人一定会听取各方,不会偏信一人。就算魏大夫想要借寡人之手,还得寡人肯借才行啊。” “微臣明白。”士会用力点点头,“只是气不过他小人行径,故此才用言语激他。看他一会痛哭流涕,一会急于自清,颇为痛快。”说到这,士会的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原来是严肃端正的士将军童心大发啊。”秦康公哈哈大笑,“依寡人看,这位魏大夫啊,在士将军面前就像个孩童。情绪上下起伏,动不动就被激得气急败坏的。恐怕,将来见了士将军都要绕道而行啊。” “已经绕道了。”士会不觉好笑,“我去东市选画,刚下车,有眼尖的家仆看到魏大夫的车。他的车夫一看到我们,瞬间就调转车头,扬鞭赶马,一溜烟不见了。” “看来魏大夫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斗不过士将军,干脆走为上策。”秦康公越听越觉得有趣。 “在下与他本是同乡,过去未曾了解,亦无成见在先。只是看不惯他在君主面前如此谄媚。不想,几句挤兑,他竟如此害怕见我。可见他居心不轨,否则为何要掉头?”士会认定魏寿余就是个小人,对他的人品更是不屑。 “士将军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士会所说,秦康公十分赞同。但是,作为一国之君,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是他向来秉持的原则。“魏大夫与士将军比,那是小溪之于大河。才浅学疏不说,其人也无士将军的器量风度。但是——” 秦康公认为,有必要为魏寿余说两句公道话,“魏大夫原是晋国大夫,在晋国也算是有身份之人。竟因一时义愤,家人受牵连,自己也弄得狼狈逃窜。想来心中惶恐,至今还未消除。留在秦国,能有一展其才之地,也算是安慰吧。” “微臣明白。”士会正色道:“魏大夫其人,率真坦诚,机智多谋。虽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却不乏奇计,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才是寡人认识的士将军。”秦康公频频点头,“洞察世事,公正持平。” “君主治国,自是要广纳贤才。但凡有一技之长者,便可网罗。但有一计一策能派上用场,于国于民便有助力。因此,小兵立大功者不乏其人。”士会知道,秦康公想要超越其父继续东进,要做到这一点,打破晋国的封锁是唯一的途径。所以,对晋国来的人,他才格外重视。 “士将军一席话,深得寡人之心。”秦康公站起来,走到士会面前,拍拍他的肩头。“士将军既然明白,就与魏大夫一道,辅佐寡人,共图大事。” “君主惜才爱才之心,士会深受感动。自即日起,士某自会将成见放下,与众位同僚一起,和魏大夫一道,为君主分忧。”士会拱手行礼。 “好好好。”秦康公大喜,“有士将军这番话,今日寡人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晋国给寡人送来的人才,虽风格迥异,却都才华横溢。寡人之心甚慰,甚慰。” 君臣二人又闲聊了几句,秦康公要就寝,士会便告退。? 第152章冰释前嫌(2) 士会清楚,秦康公之所以发问,除了好奇,似乎还流露出对自己略有不满。虽然他并没有明说,士会还是能察觉得到。士会聪明的把话圆了回去,此事才算圆满收场。 对秦康公而言,他不在乎谁的人品气度如何,也不在乎谁与谁亲密或疏远。他要的是可以用的人,可以实施的计策。最好都是魏寿余这种,被晋国抛弃,对晋国恨之入骨的人为他所用。这些人了解晋国,掌握的信息比他派去的探子更真实准确。他们带来的情报,在战场上足以给晋军造成致命的打击。 气节风度,恰恰是他最不需要的。因为多一分对晋国的深情,就会少一份对秦国的投入。所谓忠,只能是对秦国的忠。对于想乘胜追击,急于施展雄才大略的秦康公来说,魏寿余像及时雨。正是他急切需要,并且马上就能派上用场的人。 士会领会到了其中深意。他决定释出善意,近距离的会一会这个——才华突出到令君主深夜睡不着觉,也要为他说公道话的魏寿余。 如果说知己不期而遇叫做心有灵犀,那么敌对之人的相逢则是冤家路窄了。士会还未找机会与魏寿余接触,二人竟不期而遇。 “咦,魏大夫也有雅兴到此一游?”士会主动上前打招呼。 “士将军,幸会幸运。”魏寿余只是略微有些惊讶,并无从前相遇时的惶恐,反而是落落大方。“这可是全雍城最好的赏荷地,眼下正是盛放时节。知情识趣的士将军到此,魏某可一点也不惊讶。” “想来魏大夫也是位知情识雅之人,早早便占据了最好的观景点。”说完,士会极目四望。荷叶青葱,荷花艳丽,层层叠叠,高低错落,好一副美妙画卷。 “魏某听闻,此处赏花时节人满为患。故此未雨绸缪,早早出门,这才占据了先机。” 秦康公深夜召见士会,魏寿余已经听说。他心里明白,秦康公已经站在他这边。自己在秦国算是立了足,对士会自然也不畏惧了。今日相遇,士会既然主动打招呼,便是要主动修好。 他心下明了,继续说道:“有缘遇到士将军,也算是同为花下客,何不一起赏花?” “既然魏大夫都开了口,士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士会便坐了下来。 “美景在前,还需好茶相伴。”魏寿余给士会斟上半杯茶,又递上小食,“再配上糕点,才是大美。” “多谢多谢。今日士某空手而来,看来是要满腹而归了。”士会喝茶就着点心,赞不绝口。“魏大夫不只是议论朝政言之有物,赏起花来也是功夫做足,在下实在佩服得紧。” “士将军过奖,魏某不敢当。”士会的态度有如此大的转变,魏寿余颇为诧异。就算是秦康公找了士会,也无非是希望两人平息争辩而已。可是,此时的士会,分明是要锦上添花。这是何意?他与士会对视,四目相接,他在士会眼中看到了笑意。 还未等他发问,士会便主动开口道:“魏大夫一定很奇怪,为何在下笑容满面吧?”见魏寿余点点头,他才继续道:“一来鲜花绽放,眼及处净是艳丽绣雅,大好风光赏心悦目;二来,既是天公作美,机缘巧合,何妨以花为介,咱们两位同乡把茶言欢?” 魏寿余低头想了想,笑着举起茶杯,主动与士会的杯子碰了一下。只得“砰”的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士将军现在才想起,你我二人是同乡。魏某颇觉遗憾。不过……也不算晚,今日有花仙子助兴,的确是个合适闲谈的好天。” “不算晚,不算晚。”士会举起茶杯,轻轻抿了口,“好茶。甘甜入口,回味无穷。愈是细细品味,愈是余韵无穷,令人心生眷念。”顿了顿,他说道:“来,我也敬魏大夫一杯。”说完,士会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接着,他又起身,给魏寿余斟了大半。 “不敢劳烦士将军,多谢多谢。”无论在晋国还是如今身处秦国,魏寿余的地位品级都比士会低。虽说士会几番为难在先,但是既然对方已经主动给了台阶,他顺势而上便是。 魏寿余说道:“今日不仅占据先机,赏玩出淤泥于不染之莲花,还可结段良缘,真可谓是双喜临门。”说罢,又与士会碰了一回。饮罢,两人相视而笑。 一阵凉风吹过,士会轻轻开口:“魏大夫来到秦地,可还习惯?” “初初到来,身心彷徨,也无暇顾及,倒也还好。适应之后发现,此地天气异常干燥。行走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口干舌燥。” “我初来也诸多不适。”回想过往的经历,士会好笑又无奈。“有一日外出办事,时间耽搁太久,渴得嘴唇开裂竟不知。一张血盆大口招摇过市,也不知多少人被我吓着。” “那天,在下也差点闹出这样的笑话。幸亏有人提醒,才避免了和士将军同样的遭遇。”魏寿余还算幸运,逃到秦地,还带了一名亲信,生活上处处有人照顾。 “魏大夫比当初的士某幸运。”怕魏寿余误会,士会赶紧解释,“虽说是流落异乡,既有书信在先,君主也愿意接纳。还有心腹之人一道,算是有备而来。实乃不幸当中的万幸啊。” “魏某的际遇,与士将军对照,不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之感。只是,从前士将军的日子,恐怕更加艰难。” 魏寿余是逃亡不假,可是事先得知有难,便提前向秦国报了信。来到此地,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的政治生活。另一方面,家人虽被扣留,却一切安好,没有被殃及。这一点,足以安慰。 士会滞留秦国,乃是晋国理亏。彼时,秦国又遭遇战败,处境肯定比魏寿余艰难得多。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这就是在下很长一段时间的心情写照。”提及滞留秦地的六年,士会又生出许多感慨。“我本带着荣耀前来迎立新君,受到秦国上下的热情款待。谁知,转瞬间竟成了被抛弃的旧人。秦国军士被偷袭,伤亡惨重,本就气愤难耐,无处发泄。我却一脸懵懂,茫然不知所措。” “在有心人眼里,我就是参与阴谋,包藏祸心而来。事发后,还厚着脸皮,装作无辜。多少人想要取我性命,为死去的三军将士报仇。可我的确对赵盾的背弃一无所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说到此,士会愤愤不已。“我若死在此地,不管是他杀或是自杀,我便是参与了阴谋。所以,我拼死自辩,无论处境如何,一定要活下来。不管冷眼白眼,多少质疑不屑,我定要站得稳稳的。终究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也是受害者。” “士将军能熬过这些漫长日子,想必过程定是十分曲折。”魏寿余对士会知之很少。士会已经成名,他才刚入仕途,只能远远仰望士会。得知士会参与迎立新君,还满心羡慕。谁知造化弄人,转眼荣耀变成屈辱,天堂坠入地狱。想来,亲历者必定万分痛楚。 “老天有眼,绝望中有人拉了我一把。当日晋军进攻秦军之时,出于本能,我救了身旁一名军士。冷静过后,还组织人员逃离。事后,这名军士冒死替我向秦君进言,将实情还原。于是秦君下令,暂时将我扣押,待查明真相再行处置。”说完,士会舒了口气。? 第153章冰释前嫌(3) “善有善报,古人诚不我欺。”魏寿余朝士会点点头。 “后来,几经辗转,秦国君主得知,晋国内部原本确实是要迎立公子雍为新君。不想,狐射姑背后撺掇,再加穆嬴大闹朝堂,无奈之下,赵盾才召开内阁会议,商定更改君主人选。得罪秦国已成定局,他们干脆将计就计,突袭秦军。” “我对此事浑然不知,一直被蒙在鼓里,才会战斗到底,不离不弃。”回想起这些辛酸往事,士会的眼神黯然。 “得知真相,秦国国君才赦免了你?”晋国临时更立新君的内幕,魏寿余也是事后许久才知。听士会说起当初的遭遇,他不禁深深陷入其中,情绪被士会的描述牵动。 “是啊,秦君下令将我释放。”士会深深叹了口气,“我永远忘不了在狱中的那几个月。生死未卜,命悬一线,惶恐不安。”说到此,士会将目光调转到一朵淡淡的黄莲花之上,“人生最黑暗的日子终于过去。我仿佛死过一次,脱胎换骨,背着这副皮囊重新上路。” “我料想,秦君定是顶住万般压力才下此命令,毕竟……”魏寿余将自己代入当时情境,想象秦君初立的不易和士会的死去活来。 “魏大夫一语中的。”士会对魏寿余投去赞许的一瞥,“当时秦国先君薨逝,新君初登大位。本欲借此机会,与晋国修复关系。谁想一腔热忱,竟被倒打一耙。关系没有修好,反而羊入虎口,无辜将士白白送死。国内的反对势力也趁机发难。” “这种情况下,如果将我杀死,既可以平息众怒,也可以缓解与反对势力的矛盾。”回想这段起死回生的经历,士会仍然心有余悸。 缓了缓,他继续说道:“秦君赦免我之后,曾与我有过一番谈话。大意是,他知我无辜,希望我能安心留在秦国,为他谋划出力一雪前耻。我记得,当时的自己痛哭流涕。得知将要入狱,我没有半滴眼泪。可是,听到他说,自己身为储君,本来满腔抱负。初继位,却遭此晴天霹雳,突然惺惺相惜起来。一时感慨,痛哭失声。” “秦君爱惜士将军的人才,所以才力排众议也要保住士将军的性命。这一点,恐怕士将军终生都将铭记。”魏寿余猜想,士会与同样被秦国收留并任用的自己一样,对秦君一定感激涕零。 “想我在晋国时,也是堂堂司马,深孚众望。奉命迎立新君,本是光耀门楣。谁知形势急转,人生跌入深渊。九死一生之际,秦君拉了我一把。我自当惜命惜福,谋求回报。”说毕,士会喝口茶润润喉。 “魏某有一事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士会一番推心置腹,魏寿余也被鼓舞,胆子大起来。 “魏大夫想问的是,‘河曲之役’中,我为秦君献计,为的是投桃报李?或是另有目的?”士会轻笑,望向魏寿余,后者点点头。 魏寿余仍不放心,补充道:“希望没有冒犯士将军。” “魏大夫以为,应当是何种原因?”士会将问题抛给魏寿余。 “既然士将军让魏某说,魏某就大胆猜测。说错了,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但说无妨。此地又不是议事厅,权当就着花草闲谈罢了。”说完,士会若有所思的看向魏寿余。他倒是想听听,这位口快心直的魏大夫能说出什么所以然。 “士将军素来宽厚公正,谦逊有礼,胸怀器量为人敬仰。”魏寿余先把高帽子给士会戴好,接着话锋一转,“但是,赵盾的背信弃义,将士将军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甚至差点丢掉性命。士将军在秦地滞留六年,得到秦君重用。可是,对赵盾的怨恨只是被压制,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施展报复而已。” 说完,魏寿余看向士会。只见他视线停留在远处,只轻轻颔首,示意魏寿余继续说下去。 “此役,赵盾派出赵穿,可谓是上天给了士将军一个绝好的报复赵盾,同时也是报恩秦君的机会。所以说……”魏寿余略微停顿,卖个关子。士会将眼光调转回来,他却低头喝茶,不与他眼神相会。 魏寿余没往下说,士会也不催促。他低下头喝茶,末了,还轻轻碰了魏寿余的杯子。 魏寿余继续说道:“如果将士将军当成凡夫俗子,此次献计的借机报复成份多一点;如果将士将军说成是位知恩图报的君子,那么这次献计,则是对秦君不杀之恩的重酬。” 说罢,魏寿余也不看士会,自顾自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咀嚼起来。 沉默在两人之中蔓延。只听得近处有人感叹,莲花之不可亵玩。远处传来几个孩童的嬉闹声。还有人划船亲近花中仙子,惊叹她的肌肤透亮,脉络分明,触感柔滑。 “在下低估魏大夫了。”士会打破沉默,“士某不敢自称君子,自然是报复的目的占了上风。” “士将军过谦。”魏寿余接过话头,“士将军是公认的谦谦君子,自然是报恩占据多数,泄愤不过是顺便而已。” “多谢魏大夫把在下捧得如此之高。”士会调侃道:“难怪君主急着要重用魏大夫。机智又坦诚,最难得的是,说话还如此中听。” “在下刚到秦地不久,说起信任,恐怕有些言过其实吧。”魏寿余说道。 “秦晋历年数次交锋,这是唯一一次秦国占据上风。除此之外,还迎来了魏大夫,可说是锦上添花。秦君为此高兴不已,信任自然是不同凡响,魏大夫不必过谦。”士会说道。 “可是,为何士将军对魏某心存芥蒂?不知魏某何时有过不敬,得罪了士将军却不知?”魏寿余打破沙锅问到底。 “士某不过是想借机看清楚某些事实而已。如有得罪,还请魏大夫海涵。”士会意味深长的向魏寿余投去一瞥。 “某些事实?” “魏大夫如若想知道是哪些事实,恐怕要失望了。” “意思是,士将军是不打算说了?” “在下可否问魏大夫一个问题?” “士将军请问。” “魏大夫急于劝秦君进攻晋国,是报恩或是报仇?” “士将军以为是哪样多一点?” 士会笑而不答。他站起身,指向一处莲花开得最热闹的地方。“我们只顾闲谈,倒忘了今日的正事。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 没料到士会的话题跳跃得如此之快,魏寿余愣了一会,点点头。“士将军说的是。我们把闲谈当成正事,却忘记今日赏花才是大事。辜负了大好风光,实在是罪过。” 说罢,两人齐齐朝人群走去。走之前,士会还交待随行人员,要他们待在凉亭之中,不用跟随。魏寿余见状,也摒退了随从。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在议事时相遇,气氛明显比以往融洽。对同一事件的看法虽大相迥异,却不是之前针尖对麦芒的针锋相对,而是各抒己见,点到为止。 而且,两人的相处风格,呈现多样化的趋势。 有时两人亲密无间,仿佛一个战壕的战友。有时却又南辕北辙,相去甚远。 私下里,偶尔魏寿余会前往士会的府上拜访探望。有时候,士会也会不经意间路过魏寿余的住宅,进去坐坐。 误会消除的两个同乡,关系虽如远似近,似淡若轻,却是十分有默契。在适当的时机,向秦君说适当的话,提出适当的解决方案。时而相近,时而相对。两人仿佛说好了似的,都争着向秦君靠拢。 这样的状态是秦君渴望看到的。他对自己的调解很满意,对这两人更是宠信有加。? 第154章冰释前嫌(4) 士会和魏寿余之间,从互动频率来看,魏寿余主动前去士会府上的次数要多一些。 上次莲花会,两人朝荷花池并肩前行时,士会是这样回答魏寿余的问题的。“依士某看,说魏大夫报恩,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如果说是报仇,则又太过躁进。所以……” 魏寿余清楚的记得,说最后一句话时,士会压低了声音。他看了他好一会,才缓缓说道:“我猜,魏大夫两者都不是。至于是什么,权当是我留的问题吧。” 魏寿余惊出一声冷汗。没来得及多想,士会便径直往前。不顾久久站在原地的他,大笑而去。不一会,他还回头招手,邀魏寿余去看一朵含苞待放的黄莲花。来不及多想,魏寿余只得急急跟上。 士会留下的问题,徘徊在魏寿余的脑海里许久。回想士会所说,与他处处作对,是为了印证某些事实,到底是什么事实?难道说士会之所以激怒他,是想要看清他的为人?可士会为何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士会大费周章的想要了解他,是要跟他交朋友?他不相信。 他有自知之明。他在晋国虽位列大夫,却不是名声在外的大臣。在他传书给秦国君主之前,估计秦国上下几乎没人认识他,士会应该也不例外。 到底是为什么? 据他在晋国时的道听途说,以及来到秦国几个月来的耳闻目睹,经由“河曲之役”的献计,士会在秦国已经地位稳固。以他的才华见识,应该不会是担心魏寿余的到来,会夺走秦国君主对他的信任。毕竟,这是秦君渴求多年的胜利,居头功的又是士会。 士会扎根秦地多年,在最艰难的时候,秦君都没有放弃他,可见对他的信任。魏寿余一介小小大夫,凭何来撼动他的地位?他自问能力阅历都远在士会之下,士会本人岂会不知? 任何人评价他的行为,目的无非是报恩或报仇两个之一。惟独士会不这样想,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带着满腹疑问,魏寿余决定上门拜见士会,一扫盘踞心头多日的疑惑。 “莲花已赏,花枝凋零之后,所幸还有莲子可品。”魏寿余拿出一盒精心包裹好的礼物,“虽说有丝丝苦涩,却是健脾养心之果,益处多多。” “看来魏大夫对莲花是从头到尾都欣赏爱惜啊。”士会命人接过礼物,“而且还将这清雅之果赠送在下,实在令人感动,多谢多谢。” 寒暄过后,士会命人送上茶点。 “近日,魏大夫来寒舍明显少了,难道是君主交待的事情太多之故?” “不过是些例行事项而已。魏某之所以长久没来,乃是胸口有一事不解,今日特来请将军赐教。” “是这样——”士会用眼神暗示仆从退下,“士某愿洗耳恭听,赐教不敢当。” “依士将军观察,魏某为何急于劝君主向晋国发难呢?”魏寿余也不含糊,直接挑明话题。 “原来魏大夫是为此事而来啊。日久我已渐忘,魏大夫记性真好,在下佩服。”士会一脸惊讶,想不到魏寿余如此较真。心中却暗想,当日所下之饵,终于有了回应。 “不如这样说,这是当日士将军向在下提出的问题。在下至今未找到答案,所以还请士将军解惑。” “容我想一想。”士会捋了捋胡子,低头想了好一会,“这个问题,其实魏大夫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想借我之口,看我能否说中你的心事而已,对吧?”见魏寿余不语,士会笑着指指他,“好一个魏大夫!” 魏寿余对士会的调侃不作申辩,只是笑笑。 士会继续道:“今日只你我二人,在下也有话直说,有问就问。如有得罪,请魏大夫别介怀。”魏寿余好整以暇的看向他,他失笑。“品茶赏花,绝非心浮气躁之徒所能胜任,可见魏大夫并非冲动急躁之人。既然如此,魏大夫着急向秦君献计进攻晋国,很可能另有他图。至于这背后的意图……还请魏大夫亲自言明。” “士将军果真明察秋毫。”魏寿余笑着点点头,“在言明这个意图之前,在下需向士将军求证一件事。” “魏大夫请说。” “士将军羁留此地六年之久,可还记得故乡种种?”魏寿余看向士会,眼神犀利。 “记得又如何,忘记又怎样?杏花村的酒芳香干冽,醉后难忘。清秋时节,渔人还泛泛,燕子故飞飞,只能追忆而已。”说罢,士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虽说秦晋两地相隔不远,奈何关山难越。有心无力,有家不得归。”魏寿余也感慨起来。 士会看向窗外。夏木阴阴,吊兰曳地。昨夜还梦到家中妻儿。幼子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而今应该已是启蒙入学,能吟诵诗歌了吧? 虽说在异国他乡,已由秦君主持,赐他娇妻,在此地也算有家有室有子。可是,故乡的结发妻子,一草一木,仍是心中牵挂。儿时伴着蝉鸣听乳母说故事的老榕树,是否依然?家中父母年迈,不知是否身体康健? 这些年,故乡的消息甚少。书动几绝,年华易老。铜镜中的自己已是华发催生,尤其是携思带念的日子。别说忘记,午夜梦回,往事比眼前的实景更清晰更刻骨。只是这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魏寿余话音落下不久,窗外竟下起雨来。起初是淅淅沥沥,最后竟至“吧嗒吧嗒”,仿佛豆子洒落,打在木架上,声声作响。 骤然而至的雨,凭添了几分湿冷寒凉。淋湿的不止石板,还有两颗思乡的心。 士会虽只流露出无奈,其间压抑的渴求却露出一丝端倪,让魏寿余看到了曙光。 “如果有机会,士将军可愿重返故土?”雨势渐急,魏寿余的声音几近淹没。 “原来如此。”士会一脸淡然,仿佛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不如,也让魏某猜猜,士将军有心刺激在下,所为何来?”魏寿余走到窗前,背对士会。 “好。如果魏大夫猜中了,我们就打成平手。否则,就当魏大夫输我一局,至于赌注……在下先记下。”士会也站起身,踱到窗前。 “士将军绝非嫉贤妒能之人。之所以言语相激,大庭广众之下向魏某发难,不过是想试探君主对在下的信任程度如何。” “好好好。”士会用手指轻敲窗框三下,“魏大夫的确不是一般的大夫。才智不凡,洞悉人心,可敬可佩。”说完,他走向茶几坐下,独自品茶。 暮色迷离,室内渐渐暗了下来。? 第155章返乡之路(1) 近几日的天气,忽晴忽雨,难以捉摸。正如秦康公的脾气,时好时坏。 之前有人建言对晋国用兵,以小规模偷袭为主。由于反对之声占据压倒多数,就此作罢。刚刚平息此事,却又听闻晋国放风,要将逃叛秦国之人抓回去,以儆效尤。为了这事,晋国甚至扬言,要动用武力,与秦国对决。并且听说,已经有一小支队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秦康公听后十分恼火。早知如此,还不如提前发兵。现在出兵应对,明显受制于人。于是迁怒众臣,转头更是对魏寿余信任有加,连对士会都没好脸色看。 一向宽厚大度的秦康公,转变如此之大,朝野上下顿时不知所措。群臣纷纷向魏寿余求救,请他想个法子,平息君主的雷霆之怒。否则,日日如履薄冰,实在难过。 魏寿余也不含糊,今日一早的朝会就踊跃发言,并且还把士会也叫到一块。 “禀报君主,下臣有一事相告。”众位大臣都沉默,魏寿余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魏大夫请说。”看到说话的人是魏寿余,秦康公的脸色稍霁。 “君主可还记得,臣初到秦地,怀揣魏邑土地藉册而来,愿以食邑奉纳?” “后来不是因为对方防范森严就此作罢?”秦康公有点没好气。 当初魏寿余逃到秦国,秦康公以为晋人多诈,怀疑他另有图谋。为表真心,魏寿余献上魏邑图册。并声称,魏邑的守卫是他的旧部,应该会主动配合。 谁知,秦康公派人前往之时,晋军早有防备。无奈之下,只得暂缓此事。前去的探子来报,魏邑的邑长确实是魏寿余的部属,可见魏寿余没有说谎。魏邑富庶,果真能得到,足以回馈秦君的收留之恩。所以秦康公才没有怪罪,魏寿余就被收留了。 “臣听闻,最近晋军前来挑衅,企图激怒我国出兵,以报前次‘河曲之役’之仇。如果此时前去魏邑,晋军必定疏于防范,我们便有机可趁。”魏寿余深知,现在的秦康公正处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晋军挑衅,不出兵,面子上过不去。出的话,别人挑衅在前,自己只是应对,已然被动,肯定很难占到便宜。 “魏大夫打算如何处理此事?”秦康公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臣已打听清楚,如今镇守魏邑者已更换。此人恰巧昔日受过臣恩,而且是私恩,并不为人知悉。赵盾等人必定料不到,我们此时去取魏邑,防守必然松懈。此时前去,胜算必然在我方。”魏寿余口气满满。 “虽是防守不严,也要仔细谋划才可。”秦康公对前次的挫败仍耿耿于怀。 “君主放心,臣已想好了计策。”抬眼看到秦康公点头,魏寿余继续道:“臣准备修书一封,化装前去送给魏邑镇守之人。说明来意,劝其归降。但是,此事需有后援方可。” “何种后援?”秦康公问道。 魏寿余道:“需有一军屯于河西,遥相呼应。我为恩邀,此军为威逼。双管齐下,对方不得不从,事便可成。” “士将军以为如何?”士会一直不出声,秦康公想听听他的意见。 “魏处河东,地势便利。土地富饶,人口颇多,百姓富庶。河东诸城,无大于魏邑者。若得而据之,长远来看,秦地东扩,可为据点,将来可造福秦地子孙后代。”士会认为,争取河东,实为长策,可以为之。 “如果需要一支军队作为后援,魏大夫可有推荐人选?”既然士会赞成,秦康公也同意了大半。 “需一熟谙晋事之人与臣前往。臣向魏邑守卫说明情由,威逼利诱。如若不从,则由他指挥调动后备军队,以壮声势。”魏寿余看向秦康公,眼角却偷偷瞄向士会。 “环顾秦国朝野,熟识晋国之人,除了魏大夫,非士将军莫属。”秦康公看向士会,“寡人也认为此事可行。晋军虽新败,但是实力尚在。我方若贸然应对,失了面子是小,恐怕还会无端折损将士,白白牺牲。如果能抢占魏邑,可谓是凭空占到便宜,还不费一兵一卒,何乐不为?士将军就代寡人走一趟吧。” “臣遵命。”士会领命。 众臣这才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个可以全了君主面子,又不至于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办法,纷纷向魏寿余和士会表示感谢。两人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秦国大臣统一完整的善意,不禁相视苦笑。 不出几日,两人便出发。谁知刚到河口,前方探子来报,有支军队驻扎在对方营区附近。魏寿余之前传出的信,又迟迟不见回报。现在是对方有备而来,而魏寿余所说的可信之人又无确信,于是两人只得撤回。 回来后,士会越想越不对。于是,他请求拜见秦康公,声称有要事禀报。 “士将军不是与魏大夫前去魏邑吗?为何竟会出现在此?”秦康公一脸惊讶。 “微臣有诸多疑虑,特来请君主明示。”士会匆忙赶来,神色慌乱,还有点狼狈。 “士将军坐下慢慢说。”秦康公命人赐坐。 “谢君主。”士会坐下之后定了定神,理了理思绪,“此番魏大夫与臣下一同前往。不料,到达河口,晋军守备甚严。三日前,魏大夫托人带信给故人,至今竟是音信全无。属下担心其中有诈,特来向君主禀明。” “为何是士将军只身前来,魏大夫人呢?”秦康公不解,两人一同前往,为何此时只有士会一人来报。 “魏大夫说,今夜要再修书一封托人送给故人。这会应该已经回府准备去了。臣想诸事不对,特来与君主相商。” “士将军有何顾虑?”秦康公想,这两人不会是又生嫌隙了吧? “魏大夫之前说得信誓旦旦,魏邑仿佛已是囊中之物。可是如今,不仅晋人有所防备,连他所说可靠之人也无半点音讯。魏大夫此人,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魏大夫已经流落秦地,此番建议如果不成,于他何益?何况事情遇阻,他并未逃窜,而是选择回来重新谋划,可见他当初并未有意误导。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以致耽搁?”秦康公比较冷静。 “可能是在下太过担忧,才致胡思乱想。”经秦康公提醒,士会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些乱了章法了。 “士将军有何顾虑,不妨直言。”秦康公见状,觉得事情另有蹊跷。“士将军是不是有什么隐衷?” “既然君主问起,微臣也不再隐瞒。”似乎下定决心,士会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打从一开始,臣的心里,一直心怀忐忑。只是碍于君主支持,魏大夫又极力主张,才不得不被动前往。” 秦康公看着他一脸的困惑,士会摇摇头,说道:“当年微臣是如何滞留秦地的,想必君主非常清楚其中内情。” “寡人明白。”士会说的也是秦康公的惨痛教训,虽时过境迁,可是每每想来,仍然难以平复。“晋国的背叛,寡人切齿至今。” “相信君主也见识了晋人的多变诡诈。臣虽身为晋人,也不得不如此说。”士会和秦康公都吃过晋国的亏,在这一点上,他与秦康公同仇敌忾。“此次晋军的防守,如果是意料之外的话,只要他们撤走军士,臣与魏大夫就能顺利进入魏邑。假设魏大夫的朋友最终有了准信,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但是——” 士会话锋一转,“晋人虎狼之性,暴不可测。万一臣身陷其中,他们又临时反口,将臣拘执,该如何是好?假若此番事败,君主定会大怒。将不成之罪加诸臣之妻孥,伤及无辜。则君之东进事业未尽,臣之身家却枉被殃及。到时,用尽臣之余生追悔也于事无补。他日到九泉之下,臣又该如何面对妻子? ”?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