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落花镇》 之一,肉食者 姜睦手记之一 谷地道路崎岖,涅王领我去的地方,马匹也走得艰难。我们只好下马,牵着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前走。我曾问他当初到底是如何发现这样的地方,他只是不屑地一笑,指了指前方说: “看到了吗,就是那破房子”。 在这寸步难行的深山里,竟然有座农舍。虽然破旧,但建筑形制却不像是出自一般的农人之手。矮矮的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后面,那房子虽非常老旧,用的却是上好的木料,结构厚重而得当。与其说是农舍客栈,不如说是某位品味奇特的贵人所筑的别墅。 我们栓好了马,便进入堂内。涅王脱下披肩置于几上,向那白衣的少女使了个眼色。王爷似乎确实是这店里的常客。 “姑娘,为何此地称落花镇?” 我们坐下后,我便问道。 那少女虽有一副秀丽的面容,眼神却异常冷漠。即使面对王爷,也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以王爷的个性,若是一般人对他这样傲慢无礼,他定会大发雷霆。但涅王似乎表现得有点兴奋,可能是狩猎之宴的原因吧。 “先生看似修道之人,竟不知此地?” 那冷漠的少女一边给我递了碗酒,一边反问了我这么一句。 “往时,秦人......” “往时,秦人征夜郎,便路经此地......” 少女刚开口,便被一个老人接了话头。那老人带着柴捆与斧子,应是附近山里的樵夫。老人转过面来,我发现他的右眼里有两个瞳孔。传说舜帝双瞳,而在现实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双瞳之人。 “便路径此地,在此扎营。而当他们捕猎动物时,发现动物的血一旦流出,便化为赤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荡。秦人觉此地怪异非常,乃大凶之死地,便急忙拔营离开。 怎知从谷顶投来乱石,射来乱箭,5000将士全数阵亡,那谷底全是血红的花海,尸首亦被花海淹没。从此,此地便被人称为落花镇。” “哈哈哈哈哈,老伯,怎么我去年来此地所听的并不是如此。” 涅王对那老人说。 “去年你对我们说,秦人身体皆被尖牙利爪撕裂,乃是全数死于那些谷地异兽之口。” “嗯,呃,总之,谷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一般人无法理解。” 涅王又一次提到了那被他多次提到的谷地异兽。那异兽名为“瞿”,诡状殊形,即使身毒之地那长着长鼻大耳的巨兽也不能相比。传说“瞿”还凶残异常,以虎狼为食,不屑于食人,却喜欢将弱小的动物玩弄。 而按谷地传统,每年初冬的这一天,举行狩猎之宴,猎人将到此地猎杀一瞿,供众人食其肉,取其目。 大堂中央的炉火渐旺,屋内变得暖和,令人昏昏欲睡。我与少女对视了一眼,少女的眼神仍然冰冷,令人背后发凉,我忽然精神一振。 我向背后望去,果然一阵冷风拂脸,我身后的门刚刚被打开了。 铁链与金属敲击的沉重响声同时随着冷风扑面而来。迎面进来的男人身材魁梧,却面容消瘦,衣衫褴偻。口鼻围着布巾,腰间系着铁链,背后似乎背着一柄铁剑,巨大无比,与他身长相仿。头上别着一根精致的爪形发簪,那发簪精致得与他一身粗糙破烂的麻布深衣毫不相称,眯成缝的眼睛里透着野兽般的杀气。 我想这应该是位猎人。 他的左手牵着绳子,绳子的一头捆着另一个人,同样衣衫褴偻,被五花大绑,并蒙着眼睛。 “老艾不来了吗?” 少女双眼直视着这个男人,问到。 “老艾右脚不太灵便,以后估计都是我来。” 那男人看着年纪并不大,却声音沙哑。 “怎么,这一年的祭品是个活人?” 少女问到。 “老艾说一般的动物已经无法吸引瞿,我只好搞到一个活人。” “啊......啊......什么祭品?你们要把我怎样?” 那上半身被捆的男人说到。 “呵,猎瞿人果然都是毫无人性的野兽。” 少女说。 “你反正都要死了,我还花钱让你多活了几天。"猎人踹了那被捆之人一脚,然后对少女说, ”这是我在南越边境买下的一个夜郎死囚。” “你们这些猎人本来就和瞿没有区别,哈哈哈哈。” 涅王边说边对猎人撇了一眼,期待着观看狩猎的过程。 少女在和猎人对话的同时不停地在来回忙碌,作食宴前的准备。虽然身形看似是个弱质女流,但拿起陶盆石俎来毫不费力。在店内忙碌的只有她一个人。 老人对我们说,狩猎之宴在我们这些中原来的人看来可能危险而野蛮。但这是谷地的传统,数千年从来如此。而瞿体型巨大,行动又极快,普通人根本无法猎杀。而猎人会拿动物作饵,当瞿在捕杀诱饵时,将有千分之一刻的时机,身上所有的眼睛定神注视那血色的落花,此乃下手猎杀的唯一机会。 老人接着悄悄地说,每年来的猎人叫老艾,并且从未失手。猎人一旦失手,所有食客皆会送命,今年却来了个新人,还是离开为妙。老人和那少女说了两句,留下了一半的柴捆,挑起另一半匆匆离开。 猎人喝了一碗酒,牵着那死囚出门。涅王拉着我跟随其后。王爷好像一点也没有疑虑担忧,更谈不上恐惧,只是像孩子般兴奋。 外面静得只听见风声。死囚站在空旷的地方,猎人牵着绳子坐在远处一棵大树后面。雾气越来越浓,我们只隐约看见绳子,那死囚已消失在雾中。 虽然我游历过不少地方,各地传统的奇风异俗往往有违伦常也见怪不怪。谷地以活物献祭,而又将捕猎的异兽杀死,一旦失手所有食客即时丧命。这样的奇俗是如此残忍而无理,难道瞿之血肉真可令人长生不老?而谷地常年食瞿的居民,也不见得和常人有何差异,除了那樵夫的双瞳...... 我正推测着这奇俗的原由,忽然,从远处传来声音。声音异常尖锐,像孩子的喊叫,也像怨妇深夜的哭声。声音不断在山谷回响,我冰冷的身体打了个寒颤。猎人拿起身旁巨大的铁剑,垫着脚步向死囚方向慢慢靠近。 随后,远处传来短促的惨叫,那死囚的惨叫一开始便中断。雾气中散出赤色的花瓣。紧接着一声巨响,那铁剑重重地砸于地上,即使我们远离空地百余丈,仍感到地面一丝震动。 花不断从浓雾中喷出,若那不是血的话,真可以说是美景,这是谷地的诡雾与鲜血的作用。虽然我对医术亦颇有钻研,开膛破肚的场面也见过不少,但若此发生在谷地以外,那景象还是实在恶心至极。想到这里腹部不禁有些翻腾。 那异兽的头部顺着地势滚过来。头部被密密麻麻的管状物布满,像老树交错的盘根,但却是发黑的肉质团块。张开的口部长着参差不齐的尖牙。在那些交错的肉质团块间,竟密密麻麻地分布着数十颗眼睛,有些紧挨在一起成簇。 从没有见过野兽有这样的眼睛,盯着你时,你感到野兽自身也无比惊恐,它的撕咬捕杀,一举一动,都出于它自身对周围环境的恐惧。这数十双眼睛仿佛同时在求饶,这更令人毛骨悚然。 等我回过神来,少女右手持刀,左手举俎,走到我们跟前。猎人接过那柄长菜刀,麻利地将那黑色的肉块切割,少女则拔出短剑,将头部的眼睛小心地逐粒取下。红花散落在我们周围薄薄的积雪上。 屋内大锅里的水已煮沸,少女将切好的肉下锅。肉香混杂着尿味,那香气比匈奴的野马肉还要浓烈诡异。 涅王异常高兴,说话滔滔不绝,而我却腹部翻腾,毫无食欲。 少女和猎人说了两句,猎人便转身离开。少女帮我们二人倒酒。涅王不断劝诱下,我吃了两口。一阵热血涌上头脑后,便觉得混混欲睡,于是离席拿起披肩,在角落坐下,沉沉睡去。 之二,易瞳师 姜睦一觉醒来,涅王已酒足饭饱,躺下大睡。少女边收拾残余,口中边嚼着肉块,手脚麻利,对这种食宴似乎习以为常。 姜睦从行囊内拿出竹卷,打算将见闻一一记下。刚开始动笔,便觉头痛欲裂,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只好放下笔墨,再次躺下睡去。 自西周以来,谷地由于那凶险的地形与奇特的风俗信仰,一直处于各国各族的交界,难守易攻,攻之又不值。所以谷地人民自古以来形成一套奇特的体系。 夜郎且兰周边部族,中原各地被流放之人,南越边境贩夫走卒之徒,皆聚集于此。因此此地有中原与南越的建筑服饰形制,又有周边民族各种奇怪的风俗信仰。 而其中最奇特,又在谷地信众最多的,是对眼睛之信仰,或许这是远古流传下来的图腾,起源已无法考证 。谷地的百姓每家都供奉着或大或小的铜质面具,面具一般都有巨大的双眼。王公贵族的宅邸里,供奉更巨大的,双目外凸的图腾面具。谷地的巫师,平时更会带上面具示人,从不露出真容。巫师通晓谷地所有知识传说,教化谷地的百姓,口耳相传,从不留下书面的文献。这样的巫师,一直被谷地人民称作“易瞳师”。 涅王,明面说是被分封这西南谷地,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是被皇室排挤的一位兄弟,与其说是分封,不如说是流放更为贴切。 秦以来,谷地频繁易主,而同时也逐渐实行中原的管理体制,原来的谷地巫师纷纷被民众推举为地方的官吏差役。易瞳师的工作也和远古时代大相径庭。 比如数年前那一夜,涅王在郊外行刑,处斩谷地望族,行刑人也正是带着面具的易瞳师。 小女孩流着泪,全身被捆绑,被斩之人正是小女孩的父母叔伯。场面残酷令人绝望,小女孩边哭喊边闭上朦胧的双眼,绝望得几乎失去意识。 涅王将踩在女孩背上的左脚放下,跪在地上,双手从后面抓起女孩的脸,用双手的食指与中指撑开少女模糊红肿的双眼。 “看吧,看清楚这个你无法选择而来到的世界。你要变得更冷酷无情,即使有天你要复仇,也不至于因恻隐而无法下手。” 女孩隐约听到涅王这样说,这话又仿佛是涅王的自言自语,好像不是说给她听。 女孩看着眼前的情景,忽然失去意识,她最后看见的,只有那眼前满眼血红的落花。 多年前那残酷的经历,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何况每年的今天,将她全家灭族的仇人都会出现在他眼前。 再次醒来时,姜睦发现眼前是涅王的脸。 “醒醒,是时候离开了。” 涅王边摇着道士的肩膀边说。 这时,少女也从内间走出来,带着盛怒撇了王爷一眼。涅王也不以为然,说到: “我要即刻离开谷地,他们要来了。” 少女冰冷的眼睛里,怒气比刚刚更盛。 “我们从断崖小路下山,马留给你,你会用得上。” 涅王对少女说。 姜睦一头雾水,他觉得涅王似乎来此地前便知道被人追杀,而他却泰然自若地来参加食宴。少女显然也和涅王有一些纠缠不清的关系,并知道来追杀涅王的人是谁。这似乎并非一两个提问可以解释清楚,刚问出口,又咽了回去。王爷同时一把抓着道士往门外走。 少女定神了一刻,随后也披上披肩出了门。 此时已接近黎明,也是初冬的一天中无风但最冷之时。谷地怪异扭曲的树木只剩下枯枝,脚下的杂草湿润,将鞋子弄湿后更是寒冷入骨。沿着弯曲的山路往上走,可以看见远处崖顶透着黎明的一缕微弱光线,浓雾逐渐散去。山腰上飘着微薄的黑烟,那是猎人前夜告诉她的扎营地点。 狩猎后,掌柜会将备好的赏金交给猎人,但前夜猎人并没有收下赏金,对少女说,他有另外的条件。 猎人将乌黑的瞿皮制作成披风披于身上,黑色的鬃毛在微风中颤动,少女向他背后走来,仿佛看到一头黑熊。黑熊的旁边有只兔子,在篝火旁吃草,而黑熊手中的另一只兔子正在篝火上烤,传出阵阵肉香。 “请你帮我一个忙。”少女说到。 “易瞳师将到此地追杀涅王,请你帮我解决他们。” “时间,装备,人数。” 黑熊没有回头,而是把烤兔子拿到眼前看了看,兔子身上的油沿着半熟的肌肉往下流动,身上的血块逐渐变成微小的红色细屑往下飘落。 “今夜,轻装,约六人。你理应可以轻松解决。” 少女虽一直在店内,却似乎对整个谷地的动静了如指掌。 “可以,昨夜我跟你说的条件,你考虑清楚了?对你们来说应是举手之劳。”猎人说。 “切,哈哈哈,你可是个怪人,重赏不要,只要两颗眼睛?你知道多少猎人为猎瞿的赏金而死?” 篝火旁散落着一堆花瓣,一块兔皮淹没在其中露出一角。兔皮似乎把地上的草挡住了,兔子正在把兔皮扒开。 “我就是个怪人。你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不也脑洞清奇,要替自己的仇人保命?” 猎人边说边起来把兔子抱起。 “我自有原因,没必要向你解释。” 少女此刻疑惑,老艾平时严肃而话少,为何将自己的事告诉这陌生的猎人,这猎人和老艾是何种交情? 而少女的回答,猎人并没有听进去。他忽然发现远处树林有一人影,身躯躲于树丛后探出头来。和那双瞳的樵夫不同,此人双眼开裂,额头上还有两三只大小不等的眼睛。眼窝深处被黑色的肉块包围,像极瞿的头部。 少女回过头来,也瞥见了那人影。两边对视了片刻,人影转身匆匆离去。猎人惊愕之余,也推着少女离开,顺手抱走了那正在嚼草的兔子。 路上猎人什么也没有问,少女猜想,老艾应该把这些畸形之人的事也告诉他了,何况此刻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猎人告诉少女布置陷阱的计划,而这些劳作对少女来说也并非困难。在少女的想象中,以此猎人的武艺,即使正面对决,也可将那些三教九流的易瞳师轻松解决。而转念一想,善用陷阱好像才更符合一个猎人的经验。 这来历不明的猎人似乎对谷地已有相当的了解。除了问出猎人是南越人外,少女对其一无所知。在这深山的无名店当了数年的掌柜,对谷地一向了如指掌,而这神秘的猎人,从她熟悉的世界之外忽然闯入的局外人,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自在。 二人虽话语极少,但手脚异常麻利的人之间都有一种特殊的默契,陷阱日间便布置妥当。少女从内堂翻出各种武器,将灯火点明,将瞿肉入锅,传出阵阵肉骚。从外面看过来一切如常,似乎食宴仍在进行。 夜深,易瞳师翻过土墙,纷纷取出随身武器。猎人与少女埋伏于院内杂物后面,两人同时默默数数,对手共有六人,都带着大眼面具。除了前面领头的人手持长剑身穿薄皮甲,后面几人只穿布衣,手持的也并非刀剑,而是斧子铁棍。 “慢,有埋伏!” 领头人似乎发现了脚下有异样,但等他们反应过来之时,少女早已将绳索砍断,覆盖在坑洞上的泥土木块随即崩塌,传来几声惨叫,前面三人已掉落坑洞里,坑洞内有木头削出的尖刺,摔下虽不致丧命,也可致人重伤。 随后的三人忽然看见红花从眼前散出,惊愕得不知所措。 此时猎人已将手上的反曲大弓满弦张开,对准了其中一人的颈项。后面二人还没从坑洞陷阱中反应过来,前面一人已中箭倒地。二人见状拔腿逃跑,其中一人背后又中一箭。 剩下一人在爬墙之际,被猎人扯着衣领一把抓倒在地。猎人拔出随身短剑直刺喉咙,落花飘散到墙外。墙外出现一双腿,踩着细碎的红花前行靠近,那是黎明时分在山上那面部畸形之人。 而二人在院子内,所看到山腰上并不止一人。这些人从树丛后探身出来,从四面八方慢慢向小店走近。每人的额头上都或多或少的数只额外的眼睛。在漆黑的树丛中,眼睛映射着店内的火光,几十只发红的眼睛像夜空的星光不停闪烁。 少女只知道,这些畸形之人在远古时受了易瞳之术,可以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事物,寿命跟常人也不一样。这些人平时居住在深谷的最深处,与世隔绝,极少露脸。其中一些外貌和常人接近的,会在谷地往来,给少女通报整个谷地的情形,就好比那食宴上的老樵夫。 而为何今天全向这无名店涌来? 难道是从这今年忽然出现的猎人身上,他们看到了什么超乎寻常的事物? 少女的疑惑并不比猎人少,但此刻应尽快离开。 “后院有马。”少女想起涅王与道士留在后院的两匹马。 少女在内堂取走收拾好的行囊,翻开布帘,兔子忽然跳出来,并转过身与她对视。对视片刻,少女拿起行囊,也顺手将兔子抱走。 此时猎人已背上武器,牵了两匹马出来。二人牵马下山,行至山脚平路,上马离开。 路上,兔子从少女宽松的深衣领口里探出头来。 今天我们知道,在大自然中,要改变一个种群的命运,需要万亿年的进化。而在那个时代,少女只知道,兔子永远生来是兔子,虎狼永远生来是虎狼。既然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奴隶世代为奴隶,佃农世代为佃农,领主世代为领主,国君世代为国君?饥荒,战乱,互相欺骗,互相捕杀,人类又比动物优越多少?少女读到先秦各家著作时便有此疑问。而她更奇怪的是,似乎身边的人都没有这样的疑惑,这个对我们每个人存在于世上最根本的疑惑。 “喂,我只是好奇。今早的两只兔子,你怎样选择先杀掉哪一只?” 而这天,面对这个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她将这奇怪的问题问了出口。 “我要吃的那只比较肥吧,我不知道。有什么不妥?” “不......没什么。” 而眼前这憨憨的黑熊所给出的答案,也和很多人一样,无法解答她的疑惑。 之三,铜面具 “老蒋,殿下多次提到的那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 我只听闻那女巫因疯癫而遭流放。 ” “老孙,哪位主子会对地方的奇人异事不感兴趣?何况是这样的时候。” “殿下不会打算将此疯疯癫癫的女流招揽入营?虽则谷地还保有先秦遗风,殿下还真自比起平原孟尝了。” 从前天的狩猎宴会算起,这事距今已整整八年。八年前,涅王一行人来到谷地,侍从奴婢与卫队人数加起来也不过两百余人,可以议事的,只有老蒋与老孙两位幕僚,以及几名近卫军官。一方诸侯,连谷地势力最弱的地主家族亦不如。 “听说此女通晓谷地各种事情,天文地理,古今历史,人文风俗,无一不晓。传说她对谷地的了解比古代的易瞳师还多。” 老蒋边说着,佣人边为他披上郡丞的制服,顺手接过佣人递来的腰带。 “还传说此女乃一大美人,如此是否值得老孙你一见?” “呵呵呵呵,说到此事,蒋兄一向比老夫在行多了。” 老孙边说边摸下颌的白须。在他眼神恍惚之际,老蒋已把腰带系好,一把伸进老孙腋下,搀扶他站起身。老孙比老蒋年龄大一圈,鬓发黑白相间。老蒋约莫快到不惑之年,一脸浓密整齐的乌黑眉须,面孔棱角分明,眼睛细长而敏锐。 “阿蝶,把我最厚的那羊毛披风拿来给老孙披上,他的披风薄得不成样子,还有破洞。” “蒋兄何必多劳?” “待会吸一口刑场地牢那阴冷潮湿还带着腐臭的寒气,你老孙定会谢我考虑周全。” 老蒋一边说着,一边把门边的拐杖塞到老孙手上。 “怎么?我们不是去往流放之地?”老孙一脸疑惑。 本来老孙与老蒋相约拜访那流放地女巫,但有一事老蒋无法安心,还是觉得须亲赴刑场,听听工场主管的遗言。老蒋也并非完全出于恻隐之心,只是如今有各种流言,他须想出一个控制舆论的办法。如果说此事的起因,或许还要从“瞿”这种诡异的生物说起。 涅王刚到此地不久,不止一个人看到“瞿”在深山的密林出没。根据年长的易瞳师所说,此异兽上一次出现已是在五百年前。 来此地的路上,渡过涅河之时,老蒋已多少跟他说了一些谷地传说。至于说到 ”瞿“这种怪兽,以及谷地远古的猎瞿传说,涅王更哈哈大笑,直说老蒋的故事比他乳母说的志怪童谣还要夸张。可以想象到了落花镇涅王府,当他的情报官跟他汇报民间有人看见瞿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多么不屑。 而谷地的七家族各长老,却被这传言吓得魂不附体,商议一起见深谷之主一面。 现在少女所在的无名店位于山腰,从涅王弃马步行的小路再往下,还要经过易瞳术山谷旁边的小路,狭窄的岩壁与陡峭的小径只能勉强牵马穿行。往下沿外露的盘根错节的老树树根,行至深谷的古溪,穿过低矮狭窄的洞穴之后,巨大的石头雕像立于峡谷的两侧,那些大眼的人像足有七层高塔那么高,沿岩壁一字排开。 正午时分阳光本来最盛,但因雾气太浓,到谷底已近乎昏黄。他们只勉强看到五十步以内的事物,他们头上交错扭曲的树枝与树根,在族长们的身上不时投下朦胧的倒影。眼前的方形大殿逐渐出现在他们面前,大殿建在一个同样方形的岩石基座之上,基座约高出小路三层楼的高度,周围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们陆续往前骑行,从这个角度他们只看见那巨型屋顶上青黑的瓦片,屋檐下的门廊被阴影遮盖。在雾气中,甚至令人错以为巨大的屋顶就这样悬浮在半空。 大殿内即使白天也须点亮烛台照明,悬樑上垂下的帷幔上绣满像眼睛一样的抽象图案,在烛光下忽隐忽现,当家们像被千百双眼睛注视着。 “自从涅王驾临,瞿便出现了,上次出现已是五百年前。吾等是来求教此预兆着什么。” 大殿之内,当家们问到。 “并不预兆什么,诸位长老多虑了。” 无论谷地如何易主,他们的深谷之主五百年来还是那个深谷之主。普通民众,甚至普通的年轻易瞳师,都从没见过深谷之主一面,只是从七家族的族长和易瞳师长老口中,他们才确信深谷之主确有其人。深谷之主无疑是谷地民众精神上的领袖,而谷地世俗事务的实权,实际上一直以来由七家族所掌握。 此刻,与往常一样,七家族的当家们与深谷之主隔着一道屏风,仍然无法一窥深谷之主的真容。 “我觉得有必要举行一场仪式,以祭祀涅河诸神及谷地先王,以保佑我们不受瞿的伤害。”其中一位长老说。 “瞿自古以来神出鬼没,虽然凶猛,但也只是天地间一种动物,谷地还无人定居前便已然存在。是我们占据了他们生存的土地,请诸位明白这一点。”深谷之主平淡地回答。 “我们也是考虑民众的安全,瞿兽袭击人类的事情时有发生,您的易瞳师不是一直跟我们说这样的事?”另一位长老说。 “......那么,深谷大殿将会出资悬赏猎瞿人,具体事务将由姬先生安排。”深谷之主犹豫片刻,答曰。端坐在屏风前的男子点头示意。 “至于仪式,实在繁琐,过于劳民伤财。若诸位真的要办,还请诸位见谅,只能由各家族自行出资。” 深谷之主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一位教宗,竟说仪式繁琐,劳民伤财,只差把“仪式实际毫无作用,你们不必瞎折腾”说出口。这实在出乎他们意料,何况每年各家族献给深谷大殿的钱粮也不是小数目。当家们略带惊愕地议论了一翻。 “涅王新令管制金属流通 ,铜制面具雕像亦须上报征税,敢问对此您有何建议?” “深谷大殿与作坊皆遵涅王新令而行事,希望诸位也顺应新令之要求,切勿违背涅王意旨。” 深谷之主接着说, “我听姬先生说起你们的宴会,酒醉前诸位对涅王俯首称臣,酒醉后你们更称兄道弟。既然如此,望诸位将其视作谷地真正的领袖。” 当家们忆起当晚醉后丑态,沉默良久。 长老们准备起身离去,姬先生此时亦从容站起,送长老们出门。此人身高九尺有余,面容方正,相貌堂堂。头上系玉制发簪,身穿浅灰蓝色深衣,白色长外套上有谷地风格的粗线条的抽象的凤凰盘成圆形暗纹。铜质的环形面具遮盖双眼,闪闪发亮。手持长剑,腰间还有一把短剑。 “先生,深谷之主之意愿,吾等凡人实在琢磨不透,还请先生必要时多加提点。” 姬先生与族长们同行时,族长对他如是说。 “呵呵呵,长老确实多虑了,深谷之主的意思,只是希望诸位和涅王能和平共处,谷地信仰才能得以延续。” 深谷大殿的作坊位于落花镇郊,接近夜郎国边境。他们入口夜郎的铜矿石,生产铜制面具与雕像。巡逻的士兵随意拦截了一个车队,载满巨大的铜面具,准备送往七家族在镇中心的仪式会场。而车夫却拿不出审批的公文。 整个运输队伍与作坊主管因走私贵重金属的罪名被处绞刑,筹备半年的仪式就此泡汤。 此案当年在坊间引起一些轰动,七家族当家们更是又震惊又气愤。从此,作坊大换血,要从作坊获得铜器必须支付原来两三倍的价钱。 雪越下越大,两旁的粗竹从雪地里像长矛般笔直伸出,颜色已近乎蜡黄。在二人前往校场地牢的途中,老孙提起这事。 “老蒋,听说新作坊主是你的旧友。” “老孙,你怀疑这是一场阴谋,而我是始作俑者?” “难道不是?” “每个人都只愿意相信自己所认为的真相,真相本身却不重要。” 老蒋见老孙的眼神充满怀疑,接着说, “何况只是一个铜器作坊而已。” 当然不止一个铜器作坊。日后,谷地三镇大小铁器作坊均收归涅王所有,涅王府的军队在短短几年间扩张至数千。他们的马踏着雪继续沿竹林前行,话题已转换成流放地的荒芜景致和那神秘女巫与之不相称的美貌。 之四,易瞳术(上) 姜睦手记 之二 我跟在涅王身后匆匆下山。山路并不好走,很多时候须要手脚并用,连行带爬,在只有半个人宽的岩石间缝隙侧身而过。殿下似乎轻车熟路,显然不止一次走这条密道。 一簇火光在山下闪烁,沿着小路向我们靠近。走近后可以看清那是一全副武装的骑兵队伍。领头的人我在殿下府邸见过一回,此人高大壮实,满脸横须,是殿下的近卫队长官。 殿下邀我同行回府被我婉拒。我说打算深入山谷深处,他沉默了一会,只跟我说深谷诡异凶险,要我多加留心。想必他已猜到我将要前往易瞳术山谷。 六年前,殿下发三百精兵攻打易瞳术山谷,三百人却杳无音讯,一去不返。六年间派出的探子不计其数,却无法找到任何尸体器物。据殿下自己所说,三百人身强力壮,训练有素,而且大部分还是在本地招募,土生土长的谷地人,不可能迷路。不由得令人想起那秦军路径此地的传说,比起因战败而全军覆没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我从腰带间拿出一块破布,那是先前一位年长的易瞳师给我画的地图。行至此处,一条路沿易瞳术山谷绕行,通往深谷大殿,那传说是深谷之主的居所。另一条路,几乎不能称作路,须沿岩壁往下攀爬,直接进入易瞳术山谷。我双手紧抓岩壁的间隙,双脚踩着外露的树根,一步接一步小心向下攀爬。爬至平坦的石阶处,有些石块上钉着生锈的环形钉子,估计是前人留下以用作固定游绳。浓雾中无法看透悬崖的深处,却可以跟着前人留下的零星痕迹下行。 十天前,我正要从一个村子离开,那位年老的易瞳师却劝我多留两日,因为村里的祭祀仪式将要举行。正在此时,一个巨大的面具由一头黄牛拉上空地上的木制斜坡,村民忙着把它从车上卸下。 原来空地上那些脚手架与大木桩并非村里待建的新房子,而是为了悬挂那足有半个人高的大眼面具。 这个村子是薄雾镇郊外的一个小村。薄雾镇挨着涅河的支流,过了河便是那寸草不生的流放地。这里的地势比谷地其余二镇都高,因此雾气最薄,晴朗时可以看见夜晚的星空。 薄雾镇比落花镇小得多,这个村子也不过百来人。而这村子里却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易瞳师,不时前往镇里讲道。 约六七年前,涅王已禁止谷地三镇举行任何仪式,但此乡郊之地,村民还是不忍舍弃传统旧俗。仪式用的面具沿用了百年,已残缺不堪且布满锈迹。 仪式当天清晨,村民们齐集于空地。年老的易瞳师先为大家讲道,大致内容是天地之大与人类之渺小,还向村民讲解了一下庄周的名篇。 随后,易瞳师转身坐下,与村民一起面向那悬空的巨大面具。所有人不发一语,静静地瞪大眼睛与面具对视。 几个时辰之后,村民仍然静静地望着面具,没有人发出声音。小男孩似乎坐得不耐烦打算站起身走动,被他父亲猛地拉了一下衣角,男孩又再乖乖坐下,但即使小男孩也同样一语不发,似乎他也晓得发出声音是一种莫大的禁忌。 大家就此与面具对视一整天。面具因何事而微笑?初看之下那是愉悦的表情,但当与之对视一整天后,会发现那或许不是微笑,也可能是一种嘲弄。那双空洞的大眼所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天空已变得漆黑,能看见繁星。此时易瞳师缓缓站起,穿过过人群,背对着村民再次坐下。村民们见状,陆续起身转身,像易瞳师一样换了一个方向再次坐下。大家的目光从面具转向了辽阔的星空。 鸟鸣与虫叫一一消失,能听见身旁的人呼吸的声音,空气静默令人窒息。我身边的小男孩昏昏欲睡,而我却从未体验这般寂静,正如易瞳师仪式前的讲道,此刻真的可与自然融为一体。 仪式结束后,我向易瞳师请教仪式的由来,他只说仪式称为“仰盱” ,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我再向他请教易瞳术山谷的事情,说起涅王的三百士兵无故消失的传说。他沉默良久,拿起手边一块擦香炉的破布,用碳灰画了一个粗略的地图,然后交到我手上。 想着这几天前的事,我在浓雾中竟滑了一跤,眼前的石块满布苔藓。仔细一看,那是发青的铜器,我正坐在一个巨大铜像之上。铜像虽然布满锈迹,仍能看出身上的几何纹理。纹理线条比先秦铜器更粗犷,整个铜像亦是如此,一条流畅的曲线贯穿从头到脚的造型,圆环型的夸张大手似乎原本紧握着什么。 从铜像身上滑下,脚下有折断木桩与瓦片,眼前横七竖八的木料像被烧过,断裂的木梁从岩壁破败的石砖中穿出。以前此处应该是一所建筑。 继续往前,地势逐渐平坦,眼前有一座绳桥,在雾气中可隐约看见对岸简陋的草屋,群青色的溪流在我脚下流向远处的悬崖,空气中只有流水飞泻的声音。在这样的深谷,竟还有民居。 然而,那些草屋似乎荒废了很长时间,墙壁颓败,门窗只剩下框架。水珠沿着悬崖往下滴进屋顶的破洞,屋内散落着破损的陶盘与铁锅,沾满濡湿的烂泥,散发着一股发霉的腐臭。那三百人或许经过此地?我入内翻找每个小屋,试图找出那三百人留下的蛛丝马迹,心里却只想尽快离开这阴森的废村。 正当一无所获准备离开之际,远处传来奇怪的声音,像车轮在路上滚动。我正想躲进最近的小屋内,一台小板车已在我眼前已出现,车上堆着看上去并不新鲜的蔬菜水果,推车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头。 老头相貌奇丑,皱纹像深谷的树根,横七竖八爬在脸上。光秃的头顶长着疥疮,颧骨与大鼻子向外伸出。背部隆起像肿瘤,那不是一般的驼背,而是整个身体已不成比例地向前弯曲。手脚瘦骨嶙峋,前臂比正常人长一截,同样满布皱纹。那就是一只畸形的老猿猴。 我目不转睛地打量他的外貌,他已先开口,我才意识到我的无礼。 “嘻嘻嘻嘻嘻,先生,看您不像本村人,为何来临此地?” 如果乌鸦能说人话,发出的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我跟他说正在写一部谷地志,因此旅游于谷地各处。问他为何推着蔬菜瓜果。 “卖给谷地深处的居民,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他说。 此处往下,竟然还有人居住。从他口中得知,他们居住在谷底最深处那不见天日的洞穴内,在谷地三镇存在之前就在此定居之人。 他随手拿了一个橘子递给我,橘子皮有点发霉,看来并不新鲜。但或许是出于对自己刚才无礼的愧疚,我没有拒绝,并剥开吃了一点。 我接着打听涅王那三百壮士无故失踪的传说。 “从那以后,迁往深谷之人越来越多,易瞳术山谷本来就不是汝等凡人该来之地,侵扰沉睡诸神的安宁,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我听着老头的话,可能因为太过疲累,觉得昏昏欲睡。 “......五百年后再次兴旺,深渊深处的赤色星光,再次闪耀深谷.....深谷真正的主人......太愚蠢,太愚蠢......入侵之愚人皆无法逃脱......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哈哈哈哈......” 我已听不懂老头在说什么,我的耳边只有乌鸦鸣叫般的诡异笑声在回荡。在晕厥前的最后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那发霉的橘子有毒...... 之五,流放地 从薄雾镇出发往谷顶走,越过涅河支流,便是那寸草不生的流放地沼泽。再往东,可以越过边境到达南越国最西端。边境沼泽荒无人烟,沼地里除了毒蛇爬过的痕迹,如果偶尔发现人的脚印,那多半是走私犯或逃兵所留下。 然而无论怎样恶劣的环境,都有各种怪异的人定居。在通往南越国的必经之路上,还可发现先秦时期的偏僻古村。在流放地的中央,更有一座七层高塔,突兀地立在空旷的泥沼地上。那女巫住在塔顶,俯瞰整个流放地。 自从老蒋与老孙先行拜访,涅王已来此地一两回。意外地,女巫对这世俗的王爷还颇感兴趣。这天,涅王再次来到高塔之下,五人护卫随行。近卫军队长与王爷一同登上塔顶,护卫在楼下待命,他们脚下是十数具腐烂的尸骨。 无人胆敢进犯这高塔上的女王,而偶尔还是有不识时务又色胆包天之徒登上高塔。她忠实而一身怪力的男宠会将进犯之人逐一撕碎,将尸体从高塔抛下。 二人登上第七层,整个流放地尽收眼底。 进门后,一个精瘦的男人**上身,皮肤黝黑,背靠方柱躺在门前。虽然瘦,但满身肌肉线条深深地刻在肉里,一块一块轮廓分明。头顶左边一半头发剃光,右边另一半下垂过肩。双眼蒙着布条,口中在嚼着什么,从那气味推测,应是罂粟的叶片。手里抱着一把满布锯齿的大铁剑,那锯齿就像瞿的参差不齐的扭曲尖牙。 那女巫就在眼前。一位少女躺在她的双腿之上,细看是个男子,那其实是她的另一个男宠。此男衣不蔽体,比少女还要柔弱俊美,而薄纱下却隐约露出那大得不成比例的器具。同样用布条遮蔽双眼,但意识到涅王驾临,缓缓侧身坐起,披散的长发像丝一样轻盈,在灯光下微微飘动。 谷地不曾有如此美貌,眼前的女子眼神深沉而淡定,如谷地的深渊。衣衫如流水松散地往地面流下,腰间并没有腰带。长发盘起,别着一根三尺长的木制大发簪,发簪末端是扭曲的树根形状围成的中空的球型。有种二八少女不可奢求的魅力。 “先生,伯父来信邀我发兵,以清君侧为名,谋反为实,人所共知,我当如何?” 涅王与近卫队长盘膝坐下, 女巫几案旁的石炉里有火焰,铜壶放于其上。对于这样的问题,老蒋当然已给出方案,但是涅王还是不畏麻烦来请教女巫的意见。 “殿下想必已有自己的答案。” 女巫打开几案上的木漆盒,里面乗着新鲜的茶叶,她取出一小撮放在面前小型的石磨里,一边说。 “我知殿下所虑。” 女巫接着说,同时用三指手持石棒,正将石磨里的茶叶轻轻捣碎,一上一下,发出有节律的摩擦声。 “进,若此举失败,则背负谋反大罪。” 石磨仍默默地发出声响,茶叶渐渐粉碎,流出汁液。 “退,亦得罪吴王,若吴王事成,殿下地位不保。 身旁的男宠似乎觉得无聊,侧身躺下,面向窗外,那器具跟着晃向了另一边。 “但是偏偏殿下您贵为此边远谷地之王,因此还有比朝廷纷争更重要之事亟待殿下解决。” 女巫放下手中石棒,将石磨中的汁液连叶渣分别倒于两个木碗内。身旁铜壶中早已冒出蒸汽。 "先生所说的是?" ”易瞳师。“ 女巫简短地回答了这三个字,随后拿起铜壶,沸腾的热水倾泻而出,木碗中的茶香随着蒸汽向四处飘散。双方沉默之际,女巫将木碗递到涅王面前。 ”先生,此事与易瞳师有何关系?难道他们可助我发兵?“ 涅王语气中有点不耐烦。 ”呵呵呵呵,正好相反。“ 女巫如血欲滴的双唇向上扬起,发出略带轻蔑的笑声,接着说道,”殿下所见之易瞳师大多乃三教九流之辈,对谷地深处失传已久的易瞳之术已一无所知。我所说的是真正的易瞳师,继承深谷古神力量之存在。” 女巫轻吹手中的茶,微微啖了一口。 “今年殿下驾临谷地,正赶上深谷异兽重现之年。如五百年前一样,三镇居民将陆续迁往峡谷深处。娄宿三星暗淡,而深渊的赤色群星将再次闪耀。从此,无论是皇帝还是您伯父,终全军覆没,毁灭于此。“ 女巫从容地喝茶,涅王脸上表情因怀疑而扭成一团,并且已离题万丈,自然没有喝茶的心思。 ”如此我该如何应对?“ ”殿下好像不信我所言。不能怪殿下,因您才来数月。若三五年后,殿下必定与今天的看法有所不同。” 说着,女巫直视王爷的双眼接着说, “当然,殿下实际上并没有这三五年的时间。殿下必须立刻禁止任何祭祀眼睛的仪式,“ 看着女巫那如宝石般的美丽眼睛和一本正经的脸,却说着疯癫的话语。至少在当年,这一切早已超出涅王的理解。 ”并且想方设法收归七家族的田地财产,迅速扩充兵员。“ ”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与整个谷地的人为敌,却还未告知我如何向吴王交代!“涅王此刻愤怒已然形于色。他身后抱着锯齿铁剑的男人向这边瞟了一眼。 "殿下,深谷的山林异兽,其名为“瞿”,以山林间虎狼为食,不屑于食人。其骨肉乃大补之物,其目更有神力。将其骨肉分与您门下将士食用,使其力量大增。将瞿目寄送吴王,我助您写书说明。" 女巫空洞的眼神却好像要把涅王穿透,接着说, ”猎瞿之盛宴想必已经开始,殿下真正的敌人,不在朝廷,而在那深谷的最深处。“ ”先生所言,我再作考虑,告辞。“ 涅王话还未说完,已站起身来,准备转身告辞。女巫把烧开的热水再泻入自己的碗中,身旁的男宠换了姿势,再把头枕在她大腿上。 ”殿下此次拜访有何所获?“涅王府中,老蒋问到。 ”胡言乱语,发疯之人。“涅王气愤地回答。 带着面具,身穿布衣的易瞳师手持各种武器在树林中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涅王眼前的卫队在马背上挥着刀不停砍杀,把他围在中间。赤色落花此起彼伏地在他眼前喷溅,惨叫与咒骂亦不绝于耳。而他却心不在焉地想起这八年前的陈年旧事,清楚地忆起与流放地女巫的每一句对话。 之六,易瞳术(下) 姜睦手记 之三 水不断滴在我的脸上,睁开眼睛只觉身体冰冷,头疼欲裂。 环顾四周,发现我正身处一深井,井口像被云遮盖的月亮发出微弱的光。我上方不远处有一铁闸门,我想那卖菜的老头是从那里把我扔下故意留我一命。我的行囊和竹卷散落在四处。 正当我捡起行囊,长满苔藓的石砖地面上有一把折断的环首刀。拿起细看,刀柄上是连续的水纹图案。那象征涅河之水,也代表涅王府。除了环首刀,还有盔甲上的金属残片,以及骨头。 那确实是人的骨头,却又扭曲畸形。我捡起一副头骨,额头部分不成比例地比一般头骨高出一截,上面满布裂纹,像是生硬地将骨骼碎片拼接上去而成。裂纹间有不规则的数个坑洞,像眼窝的凹陷。我将此畸形头骨拿在手上借着微光反复查看,越看越觉毛骨悚然。 遍地布满这种畸形头骨,每个形状大小都不一样。难道王爷那三百精兵曾在此处与这些畸形之人交战?然而当我踢到身旁一个破损的铁头盔,闪过一种更可怕的念头。这些畸形头颅,或许正属于那三百士兵。他们来到此地后经历了一些我们无法想象之事。或许这便是那谷地中早已失传的易瞳之术? 我耳边不断传来怪异的声响,像婴儿的哭声,又像深夜怨妇的抽泣。对,就像那夜瞿兽之鸣叫,猎瞿之夜的情景仿佛再其次在我眼前出现。我匆忙收拾行囊,只有孤注一掷向上攀爬,否则必命丧此深井中。 我只感到恐惧蔓延我的全身,甚至令我忘却了浑身的酸痛。虽然岩石间有不少缝隙,却非常湿滑,不一小心便会失足,幸好那些老树的树根还算稳固。我攀得筋疲力尽之际,心想难逃一劫,将要下坠丧命,此时却发现不远处有一洞口可以歇息。从洞里向下望去,井底一片漆黑,我已不知道爬了多高,只觉得一阵晕眩。 稍作休息之际,我意识到我离那瞿兽的悲鸣比刚才更近,想必是从洞里传来。我扶着岩壁,一步步向洞里走去。 面前有一些零星的火光,应该是另一端的洞口。我忽然踩到了一些东西,像是枯叶在脚下碎裂。我立刻止步蹲下细看,那是一些血红花瓣。越往前,花瓣越多,似乎从洞里不断滑向外面。我沿着红花走向眼前的洞口,那零星的火光越来越亮。 几盏铜制的灯用铁索悬吊在我前方的空洞里。那铜灯雕刻怪异,像乱缠的树根长满整盏灯,树根之间长着成束的圆球,又像一堆长满肿瘤的烂肉。 而那铜灯之下,是一个躺在石台上的人形怪物,皮肤下的血肉在快速翻腾,手指与脚趾不停颤动。头部五官错乱,从这个角度分不出眼睛和口的位置。溅出的鲜血在雾气中马上化为花瓣形状,火光中赤色的花瓣来回飘荡。 五官错乱的头上似乎还有些黑色的东西来回快速移动,那是像手指一样的东西,每支都巨大而细长,比那躺着的身躯还长。原来正是那手指一样的尖刺,不断地将那躯体割开,缝合,取出经脉或脏器,又将难以名状的肉块塞进那躯体里。从没有见过如此细腻的动作,那必定是极其精巧的机器。但那些细长的手指更像活物,仿佛虫子的躯干,上面一排孔洞有节律地呼吸。 刺耳的鸣叫在耳边不断回响,此刻真希望我还在昏迷时的噩梦里还未醒来,眼前的一切都不像现实。 灯光只照亮了这巨大空洞中央的一部分,我仰头想看清那些巨大黑色手指的主人。瞿的鸣叫忽然变得急速尖锐,从上方传来阵阵回音。在我头上那巨大的黑暗中,我忽然发现一些火光。 然而那并不是灯,而是那巨大手指的主人。他们向外伸出的凸眼中发出的暗红光芒稍微照亮了它们的脸。此刻我竟正在与他对视! 我转身便跑,连思考也来不及,马上继续沿刚才的岩壁向上攀爬,头脑一片空白。用尽全身力气爬出井口后连滚带爬往前跑...... 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了古溪旁那个废弃的小村子,坐在其中一间小屋里潮湿的草堆上。此时才开始慢慢回忆,并确定那不是幻觉。如果我还在井里,此刻大概已躺在那石台之上,变得血肉模糊。 那些谷地易瞳师口耳相传的古老传说,想必不是...... 道士在那废弃的小屋里拿出行囊内的空白书简,用石头刻了一整夜。然而手记到此中断了,因为正写到易瞳师口中所说的传说时,抬头发现眼前正好出现两个易瞳师。 姬先生像一面墙堵在他面前,身后他年轻的徒弟正把佩剑拔出。 “不必动武,这位道长并非等闲之辈。” 姬先生举起左手,他的徒弟见状将剑刃收回。随后拿起道士跟前的竹卷,默默地读了一会。 “哈哈哈哈,在下有一提议,想把先生所有书卷买下,也可解先生路途拮据,您觉得如何?”姬先生说。 这两个来路不明的易瞳师忽然出现,先想取自己性命,随后又想将书卷据为己有。道士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知道怎样作答。 “先生虽然是涅王的朋友,但我从先生的字里行间便可得知,您终有一天会愿意回到此地,成为真正的深谷居民。”姬先生蹲在道士面前,对他说到。 道士听到这话,来到谷地后种种怪异的经历感受忽然如闪电般涌遍全身,毛管直竖,背脊一阵发凉...... 之七,姬先生 少女经过易瞳术山谷,向深谷大殿奔去。猎人走向另一条分岔路,绕过薄雾镇,渡过涅河支流,快马踏上那通往南越国的必经之路,身上带着两颗瞿的眼睛。 在浓雾中,忽然一支长枪飞来,从马头穿过脖子,枪尖正好停在猎人胸前,红花喷了一脸,立刻人仰马翻。马在地上痛苦挣扎,猎人翻了个跟斗,身上的铁索与武器互相敲击,响个不停。 哪来的如此怪力!刚翻过身来,另一支长枪迎面飞来,猎人一侧脖子,长枪穿过披风上漆黑的瞿毛瞬间消失,发现自己脸上有血花飘落。 猎人如警觉的野兽蹲于地上,留意着眼前浓雾中渐渐变得清晰的人影。 那巨人身高一丈有余,左手一掌便握着三四支长枪,右手伸向背后,一边走向前,一边慢慢拿出一柄大斧。此时猎人已把背上的八尺大铁剑拿在手上。 此刻接近得可以看清投枪者的脸。整张脸是一个坑洞,坑洞边缘还有头骨的断片,坑洞中的肉块正在起伏呼吸,凹陷的肉块中央是一个大眼球,满布血丝,宝石般的赤色瞳孔中央有一道裂纹。 头上高耸的发帽与一身破烂的片甲能看出是秦军的形制。 然而,猎人并没有打量对方外貌的空闲,独眼的巨人已把巨斧高举过头,夸一大步猛烈劈下。猎人紧握手中铁剑,立刻把剑尖用力插在地里,挡下那当头的重击。随着巨大的金属声响,震动传遍猎人卷缩在铁剑下的整个身体。 与此同时,猎人左手反手拔出挂在腰间铁链上的短剑,侧身前倾。此刻巨人左手的长枪已掉转枪头,枪尖向下直刺。 猎人仅快了一步,数支长枪已在他脚边深插入地。攻势一波紧接一波,那巨手随即再次举起右手的巨斧,但猎人已将短剑从腰侧面插入其体内。 再拔出,血如泉涌。眼前的血即刻在空气中凝固,花状血块在雾中不断飘散。 那柄巨斧仍悬在头顶。猎人右手将大铁剑拔出,挥臂横扫,将眼前巨人拦腰劈成两半。血色的花瓣沾满全身,如流水般倾泻到地面。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一串铁链从远处飞来,铁链上每个铁环都长着不规则的细小铁钩,转眼已将猎人手中的铁剑缠住。反应过来之时,八尺长的大铁块已猛烈地从手中抽离。另一条紧接着从他左边射出,缠住左手。身体失去重心,转眼间已被拖行至另一巨人脚下。 此巨人与刚才那位身穿同样的秦甲,脸上的坑洞中长着四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左手拉着铁链,右手举起满布铁钉的巨大木棒,落下之际,猎人已滚向一边。 巨人将木棒再次举起,铁链虽然缠着猎人的左手,但他反而用左手手掌抓紧那满布铁钩的锁链,即时血花四溅。随后用力一拉,借力站起之时,顺便将第二击躲开。木棒落地后,此时巨人已右侧前倾,握着铁链的左手顺势甩向了后方。正好把铁链另一头的猎人拉到自己胸前。 下一瞬间,巨人的喉咙已被刺穿,猎人左手仍紧握铁链,那短剑早已换到右手。短剑拔出,颈项上动脉间血色的落花从前后两端喷溅而出。 猎人伸脚将眼前巨人踹倒,一边喘气一边环视四周,小心地解开自己左手和大铁剑上的锁链。 他的背后,浓雾中出现一人一马。 “雕那麻,仲未完......”猎人一边喘气一边用南越方言咒骂到。 “身手果然不得了,难怪老艾可将猎瞿这样的非人之事委托于你,” "我本不喜欢动武,是他们身居荒野太久太无聊,难免怀念落花四散之美景。" 姬先生边说边下马,从腰间抽出长短二剑,分别握于双手,然后接着说, “请将两颗瞿目交还于我。” “可以,给你吧。” 说着,猎人从破旧麻布深衣的胸口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袋子,上面压印满眼睛形状的重复暗纹,那是深谷大殿的图案,抛给对他拔剑相向的这个易瞳师。 “你......就这样给我了?” 姬先生接过袋子,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两巨人的尸体。 “你不是说不喜欢动武?”猎人说。 “多谢,只是有点出乎意料......” 姬先生边说边取出袋子里的圆球。血红的眼球晶莹剔透,中央有道裂纹,裂纹内精细的条状组织不断蠕动,像在向外攀爬,眼珠中央的空洞像要把与之对视之人吸卷入内。这的确是瞿的眼睛。但是怎会如此轻易? 或许是猎人累了,已不能再战斗。姬先生虽然感到不安,但无论如何要取回的东西终究已经到手,于是转身走向坐骑。 “啊,你的马,真是非常抱歉。” 带着疑虑不安,背对着猎人说着,将两剑收入剑鞘,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刚迈出步,怎会有血花出现在自己胸前?血花飘落之时,已发现自己不能呼吸,短剑的剑刃从自己胸前穿出,剧痛此时才蔓延全身。 原来如此,真卑鄙!姬先生忽然醒悟。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实在太快,若他早千分之一刻醒悟,也不致死得如此难看。猎人从背后,从背后给了自己一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但身手了得......而且还相当卑鄙......”断气前,姬先生笑自己的傻碧。 从浓雾的密林中投枪暗算,不问缘由置人于死地,不是同样卑鄙? “彼此而已,易瞳师。”猎人淡定地说,剑刃仍停在姬先生的胸前。 三天前的夜晚雾气稀薄,从深谷大殿抬头仰望,能隐约看到那夹缝裂谷间的星空。 大殿后方,还有一片亭台院落。建筑群高低错落,沿着狭长的岩壁排开,在夜色下与峡谷融为一体。其中还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深谷之主的书斋。 书架在屋内各处,有些高至屋梁,几乎把除门以外的三面墙全部填满,上面堆满竹卷,地上也散落着不少。室外潮湿寒冷,屋内火盘还烧着余烬,铜灯的火光在微风中晃动。 "君可知今已子时,为何还不歇息?" 一女子踏进书斋的门槛。女子盘着繁复的头发,银制发簪插于其上。双眼被群青色丝质布巾遮盖。 “夫人恕罪,又令夫人忧心。姬先生送我游记九策,尽写易瞳之事,奇趣非常,不能自已,乃一云游道士所著。 ” 深谷的王后披着厚实的披风,责备的疑问得到一把略显稚嫩的声音回应。 眼前手捧竹卷的这个男人,面容身躯像个十岁孩童,一脸稚气,而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年龄。脸上的环形面具光滑如镜,遮盖眼睛,王后的倒影在这如镜的环形面具中拉长变形。男子身穿黑色深衣,边缘绣着抽象眼睛纹理。说完这话,便再低头朝向竹卷,手指摸过竹片上每个字。 多数易瞳师与王后一样并非全瞎,只是按传统有意封闭视觉,感受常人靠视觉无法感受的事物。但深谷之主,确实是很久以前便双眼全盲,谷地传说中也将深谷之主俗称为“盲王”。当然,除了无法正常阅读外,感官灵敏也超乎常人。 “以君之高位,何事不知,竟沉迷外人之歪道邪说?” 王后接着问。 “正因如此,夫人,正因如此!我正要一看,在外人眼中,我们终究为何物。 ” 深谷之主越说越兴奋,激动得站起。他似乎很久没有遇到如此有趣的书卷,表情看上去真像孩童一般。 “陛下,有一姑娘求见,自称从镇郊无名店来。” “快请进来,不,寡人出去见她。” 新来的女侍似乎不清楚来者何人,但盲王当然知道。他立刻放下书卷,跟着女侍跑向门外,与王后擦肩而过。 "陛下。" “遇到意外了,我的公主?” 少女牵着马沿石阶登上斜坡,一直带着那只兔子从她手臂中溜出跳到地上。 “深渊深处的赤色群星竟出现在店的周围。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嗯......?“ 盲王感到有些惊奇。 ”你平安回来就好。先进来吧,跟我说说今年的狩猎宴会。” 马背上挂着各种东西,除了瞿的眼睛,部分骨肉,和今年没有发出的赏金,还包括少女一直在使用的大菜刀,那菜刀宽刃长柄,异常粗犷,与她细小的身躯毫不相称。少女背起菜刀,将行李统统取下,身旁的侍女帮忙拿一部分,但少女明显比那深宫新来的侍女手脚麻利得多。 书斋里的铜灯仍然亮着,火盘里也加了新碳。侍女将肉片与糕点陆续摆到少女面前,她正跟盲王说到今年新来的猎人。 “猎人没有要赏金,而是以两颗瞿目代之。山里各处的线眼均对此人一无所知。我已设法打听, 只问出他必须将眼睛带回南越国。” 盲王一边听着,一边沉思。 自从八年前涅王成为三镇的新王,谷地纷争不断,战事连连,八年间谷地已天翻地覆。深渊深处似乎也蠢蠢欲动。这和八年间世俗战事有何关联,那南越来的神秘猎人又是何身份。太多怪事已经发生并似乎将要发生,连深谷之主一时间也无法理清。 虽然瞿的眼睛在谷地之外毫无用处,拿走或丢失其实没有多大影响。但深渊的赤色群星竟出现于三镇范围,他们或许看到这猎人的可疑之处,南越国这一线索也令盲王想到最坏的可能。 盲王决定还是须将眼睛取回。 他马上遣人唤来姬先生,姬先生却正好要见他。 “陛下恕罪,我已再三交代按您旨意不可伤害涅王一根毫毛,但民间易瞳师还是在密林伏击,死伤无数。在下也是刚刚得知,来不及阻止......” “哦,这事刚刚公主已告诉我了。那三教九流之辈也伤不了涅王丝毫。我是想交代你一件更紧要之事,请快马加鞭火速去办。” 盲王与少女大致跟老姬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下马上出发。公主殿下,请您代劳为我放出信鸦。” 少女点头,跟着姬先生匆匆出门。书斋不远处有座三层的小塔,屋檐宽大,里面却只容得下一副盘旋的木楼梯。登上三层,上百只乌鸦在梁上歇息。这是一座“鸟塔”。那些乌鸦头上也有额外的眼睛,每只所在位置不一。少女将草草写好的十块布片分别系在面向东方的信鸦上,信鸦一只接一只向东飞去。这批信鸦将飞往通往南越之路上的先秦古镇。由于山路弯曲,姬先生的快马即使日夜不停赶路,也赶不上信鸦们直线飞行的速度。 猎人脚下是一片血红花海,横尸遍地,狼藉不堪。他弯下腰,捡起姬先生的尸体手上的小袋子。 “我不喜欢动武,切,” 他一边看着手中的袋子一边自言自语。 “碧装得太过了,易瞳师。” 忽然,眼前还有眼睛与他对视。不,应该说是从头到尾一直盯着他,而他此刻才猛然发现。那是姬先生的马。多数的马原本的双眼都是乌黑透亮,即使烈马也是一副温顺的表情。但是此马额头的第三只眼,凌厉异常,发出慑人的杀气。那注视竟令猎人头皮发麻,无法动弹。 三眼之马慢慢向他靠近,低头用舌头牙齿解开姬先生的面具,把它咬在口中,然后缓慢转身,由始至终那额头的眼睛都紧盯着眼前的猎人。 马慢慢离开,消失于浓雾中。过来很久,猎人才回过神来,松一口气。 之八,七家族(上) 少女褪去身上的衣衫,将脚趾轻轻放入古溪那墨蓝的流水中。溪水冰冷刺骨,但仍稍稍比空气中的冷风暖一点。少女没有犹豫太久,便向溪流深处走去。她的背上有十数条交错的伤痕,从后颈一直到臀部。 兔子跟到岸边,在枯黄的草丛中竖起耳朵站直,从此处仰望,天空是被石头夹在两边的一条狭缝,鹰沿着那狭缝飞过,发出一阵鸣叫。 “老艾,你作了寡人门下食客有多久?六年?” “七年三个月。” 古溪之上,那鸟塔旁边,有一沿岩壁而建的狭长小亭,四周被枯竹环绕。竹林内还有一小池塘,悬崖上渗出的流水不断滴入池中,中央有一株未开的血睡莲。亭内柱间的帘幕帷幔统统挂起,早晨微弱的阳光随着雾气漫进亭内,寒风也不时穿堂而过。 久未露面的老艾此刻正坐在盲王面前。 他们之间的铜炉上温着李子酒,果香飘散到谷底,少女朝这边抬头看了一眼。 “今年你没有再猎瞿?” “在下老了,这种危险的苦差还是交给年轻人来做。我只想退隐山林,作一闲人。” 老艾虽到不惑之年,但手臂粗壮有力,体格强健。脸上数条疤痕越过那浓眉大眼,沉稳的声音如大钟奏乐。身旁放着他那柄老旧破损的长铁剑。正是此人,七年前将那杀人无数的瞿之母猎杀,成为被易瞳师们传颂的五百年一遇的传奇猎人。 “你可知为何那年轻猎人舍弃赏金而带走两颗瞿目?在谷地之外本毫无用处。难道将两颗眼睛于南越国黑市中贩卖所得,竟比深谷大殿的赏金还要多?” "并非如此,我只知道若他不带着两颗眼睛回去复命,将痛苦惨死。或许是南越国某个残忍猎奇贵族的喜好吧。" 老艾边说,边拿起酒壶,将李子酒倒进面前的两个木制耳杯。 "复命,痛苦惨死......果然如此。"盲王自言自语。 "是否有何不妥?"老艾将耳杯递到深谷之主面前说到。 “不,你也知道猎瞿人之宿命,一旦头顶插上兽爪,即使退隐山林,亦无法逃脱。” 盲王若有所思,接着说, “天地不仁,生于世不由我们选择,怎样死去也未必由人。” “君不必重提,在下清楚得很。存在于世,就需做好存在于世的觉悟。有生而为鹿,有生而为狼。有亲人为伴,平静逝去;亦有炮烙剥皮,求死不能。都是道,人力未必可为。“ 说着,老艾把李子酒灌下喉咙,身体一阵滚烫。 ”老艾你可了解身毒菩提?所谓“无常”,大抵就如你方才所说。“ 盲王想起昨夜少女的汇报,此刻他已大概知晓那八尺猎人复的是谁的命,又因何痛苦惨死。盲王同样知晓这些猎人们的命运。老艾已为他出生入死多年,干着谷地最危险的工作,或许最终仍不免横尸荒野。既然他决定隐退,那还是免得将他卷入其中。此时姬先生正飞驰在路上,先秦古镇的异人们也必定看到了谷地信鸦。 深谷之主拿起耳杯起身,望向外面池塘中的血睡莲。那睡莲暗红色的花瓣,和谷地鲜血的形状一样。 七年前,中原大乱。 各国诸侯联军发兵都城。大道上青黑的铠甲连成延绵不绝的长蛇,看不到路面,更看不到尽头。无数矛戟的尖刺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矛戟之间飘着吴国的赭石色旗帜与楚国的酞青色旗帜。其余诸侯联军从四面八方汇聚,沿路火光与悲鸣此起彼伏。 斥候探子亦日夜不停在涅王府来回。谷地边缘,南越军队同样蠢蠢欲动。而回传的消息看来,南越国的先锋军团已相当于涅王府可以调动的所有兵力。此前,夜郎部落的侵扰已令他们应接不暇。 涅王多次求援,竟只收到一封婉拒的回信。也在意料之中,即使各诸侯国王不是忙于中原战事,也未必愿意救援这位被所有人排挤的王爷。 此刻,涅王才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如何身处荒岛,以及何谓真正的”流放“。他因孤立无助而感空洞,因世态炎凉而感愤怒。胸中忽然涌起一团孽火,不顾眼前一切,发兵北上,将他那些无情的叔伯兄弟杀得片甲不留。 这当然不可能,他只能一声怒吼,将桌上笔墨书卷统统推翻在地。 近卫队长与军团将领无日无夜地与涅王商讨对策。某日说起外交议题,援军无望,老蒋也参与其中。众将领愁眉苦脸,老蒋却呵呵一笑。 ”殿下,这谷地本就是坟场飞地,无人愿意接管,弃之亦不可惜。南越国也不过是在征伐夜郎之路上图一点方便。” “舍弃谷地,我们可退到何处?” “无路可退,您的叔伯兄弟,正想您自然地消失于这诡异的山谷。” “......的确如此,那你何以发笑?”涅王带着沉重的黑眼圈略带怒气地说到。 “何不以此之道用于七大家族身上?“ 涅王一惊,似乎忽然就懂了老蒋之计。老蒋接着说到, ”来此地一年,我们仍然无法摸清七大家族的底细。据说临氏与白氏各拥私兵上千,可能比殿下您还要强大。“ 老蒋环视一圈,各将领的目光皆汇聚于自己身上。 ”谷地数百年来不也是自给自足?我们大可按兵不动,七大家族自会拼命抵抗。“ ”待南越人将各家族消耗殆尽,我们坐收渔人之利。“涅王兴奋地接着说到。 ”正是如此。“老蒋摸摸下颌的黑须,笑着答到。 ”呵呵呵,哈哈哈哈,马上给我拿一张新的地图!“涅王站起来喊到。 南越大军入境,七大家族拼死抵抗,镇郊田地屋舍陷入一片火海。红衣黑甲大军早已攻入落花镇中央街道,血红的花瓣铺满石阶,却还迟迟不见涅王府军的人影。 南越大军像蝗虫飞过谷地的半空。待其攻至西端作坊镇,涅王府零星的军队才出现与南越守军交战,战后又草草离开。 正如老蒋所预见,七大家族损失惨重,族长们拖家带口从燃烧着的宅邸逃离。不少家眷被虏作人质,须交付重金赎回。多年累积的田地财产毁于一夜。 正当战火蔓延,红衣黑甲的南越人在涅王府庭前聚集之际,南越主力军队却逐渐撤离了。传说南越将士陆续离奇死亡,尸体身上那并非刀剑砍刺的伤口,而是像被野兽撕开,有些更被大卸八块,面目全非。这样的死状,不免令人想起那秦军所受延续至今的诅咒。而对于家族当家们来说,此乃深谷古神显灵所致,因为深谷大殿不久前曾猎杀瞿母献祭。 此役之后,涅王府用各种手段趁势压榨,卷走七家族所剩无几的财产。从此,奄奄一息的七大家族与涅王府积下深厚的怨恨。 涅王不断遭到民间易瞳师刺杀。谷地望族临氏更以仅剩的人马发兵涅王府,其余六家族纷纷支援,深谷大殿当然也无力劝阻。千百年来,这样的场面不断上演,无数家族崛起没落,无数王侯来去交替,深渊深处的赤色群星,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之九,七家族(下) 从小他便觉得自己与皇族血脉相差甚远。 每次随父亲来到皇宫,皇室的堂表兄弟姐妹都可出口成章,或懂得巧玲的言语,逗得皇宫里的长辈眉开眼笑,而他却半天憋不出一句好话。 他两个哥哥与其他皇室兄弟轻松地玩在一起,他却觉得融入这个群体是一种负担,更喜欢一个人在庭院里乱跑。 夜晚庭院里的竹林空无一人,当他向宫殿跑回去时,突然转角一张鬼脸出现在他眼前,他惊吓中一挥衣袖,整个人摔倒在地。那张鬼脸后面比他年长的孩子哈哈大笑。 风筝上那张奇异的怪脸上赤色的双眼圆瞪,血盆大口里画着参差不齐的尖牙,脸上满布奇异扭曲的图案。孩子们拿着一盏精致的玉灯在风筝背后照亮,那张鬼脸在背光下异常恐怖。玉灯纤薄轻盈,上面刻着行云与流水,和风筝不一样,这明显不是小孩的玩具。 被捉弄的幼子非常愤怒,猛地向他的兄长们扑去,却扑了个空。小孩们更是大笑不已。他单手一伸,钩着那玉灯,转眼间碎裂在地。 那灯本是父亲明天要赠与皇上之物,价值连城。如今已身在宫中,临时哪来代替?孩子们将过错都推到他身上,父亲大怒,更将他打得口青鼻肿。 涅王几乎是刻意地把自己失败的童年忘记,但躺在床上,那近二十年前的回忆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在眼前。每次看见谷地的铜面具,他都下意识地回想起那风筝上怪异的人脸,只觉当年兄弟们幼稚可笑。 然而成年后,兄弟们变得相敬如宾,但父亲与兄弟早已将他排除在外,成为一个与皇室格格不入的异类。他性格变得反复无常,一时沉默寡言,一时又激动暴戾,总觉有满腔的怨念无处发泄。 但据老孙所说,当年接到圣旨,分封这涅河以西的艰险之地,他非但没有半点怨言,反而欣然接受。 “谷地虽小,但毕竟是他的国,一个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自从将临氏满门灭族后,本来他的王国应可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但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他又想起南越人离奇的死状是否和瞿有关?应该怎样和深谷大殿的猎人交涉?他想起了镇郊那用作猎瞿的无名据点,进而又想起临氏少女脸上的泪水,越发辗转难眠。 那时少女大概八九岁。那夜她在车上目睹那场屠杀。 南越军洗劫过后,临府几乎有一半被毁。以临氏为首,七家族残余兵将仍然在临府聚集。那五百多人虽然看似人多势众,但他们眼里只有绝望。虽然此行目的在于谈判,但临氏长男,即少女的哥哥,还有各家族的年轻当家,头上扎着红色布巾,已抱有必死的决心。他们手持火把与各种武器,身穿薄甲,已陆续出发走在主街上。 但是涅王的斥候早就向他通报,临氏为首的兵众向涅王府前来。 “岂有此理,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被我踩在脚下,为什么他们还不屈服?刁民,刁民!为何一次又一次挑战本王!” 涅王大怒,拍案而起,将身后屏风前的宝剑一抽而出,插在眼前的桌上,将桌面插穿。 “无论镇内的巡兵,还是关口的守将,马上统统给我召集过来,将这些刁民杀得一个不剩!” 那夜,七家族连谈判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府兵拼死抵抗,涅王府军如汹涌的暗蓝色涅河之水,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涅王府的弓箭手在房顶不断射来乱箭。横尸遍地,整条主街被落花染红,覆盖在黄叶树的落叶上。 涅王府军将七家族的军队几乎围剿殆尽后,残兵掩护着临氏长男从陋巷狼狈地逃脱。此时,临氏长男已身中四箭,刀伤无数,血花不停地散落。 少女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哥哥,但当他倒在少女怀里时,已几乎晕厥,奄奄一息。少女双手颤抖,不知所措,只记得自己一边将哥哥拖进屋内,一边无助地向父亲求救。父亲也早料到有此结局,只事先令家人收拾随身行李,马上逃亡。 涅王得知七家族兵队大败,他咬牙切齿,双眼发红。那是野兽逮着猎物时那种兴奋。他竟走到屏风后亲自穿上铠甲,拿起那柄刻着涅王府水纹的画戟,腰间挂上钢刀,发疯似的冲到马厩套上马鞍,亲自带着追兵追赶正举家逃亡的临氏一族。 去往乡间的道路崎岖不平,她的哥哥在身旁的马背上奄奄一息,几乎睁不开眼睛。涅王那十来匹快马正离他们越来越近。涅王两眼发光,左手持戟,右手挥刀,他的马所经过之处人如草般被割下,同时狂笑不已。身后殿后的残兵不断传来惨叫,被涅王砍倒后又被后面的骑兵践踏而过。 少女犹如一只兔子,在狼群追赶下拼命奔跑。她第一次感到身陷深渊深处的绝望。 骑兵们将他们围住,此时除几位族长外,其余男人已几乎死光。男人们高喊着求饶,但骑兵队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双眼只盯着狼狈的女人们,发出邪恶的狂笑。他们将尖叫着的女人掳走,一边撕扯着她们的衣服一边把她们各自绑在身后。有些骑兵已经下马,抬着尖叫的侍女走向树丛深处。树林里面不断传来竭斯底里的叫喊。 少女惊恐不已之际,发现自己正被涅王一举抱起。此时她已呼吸困难,晕厥过去。 少女已不知道自己晕厥醒来多少次。背部剧痛,带着面具的易瞳师手握皮鞭,不断抽向她的背,血花不停飞溅。 她看见眼前的女人们被绑在木桩上排成一排,衣衫破烂近乎**。她们背部有深深的鞭痕,还插着数支箭。她们已中箭气绝。 虽然气绝,双腿仍在扭曲颤抖,不停地颤抖。双腿之间红花伴随着滴下的屎尿,不断飘落,少女那时大概还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站在一旁涅王的骑兵队手下时而小声交谈,时而哈哈大笑,做出下流的手势。 这时她看到栅栏外有人群围观,又瞥见死去的女人们上方同样排成一排的壮观的大面具,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刑场。谷地里平坦的空地并不多见,这原本是镇里举行仪式的广场,却在以前被涅王改作刑场,而面具仍留在此处。原本在仪式会场工作的易瞳师,也被涅王府授予官职,如今成为刑场的官役。非常讽刺的是,此刑场已处决过无数暗杀涅王而失败的易瞳师。 不知是因为适应了疼痛还是因为极度的绝望,少女已变得麻木,但此刻,鞭刑似乎确实停了下来。 她听到背后张弓的声音。 “慢着,把那女孩带过来!”涅王朝那箭在弦上的易瞳师吼道。 带着面具的刽子手手持大刀出现在她面前,他眼前的父亲叔伯跪地将被斩首,少女已双眼模糊,欲将双眼合上。 涅王将踩在少女背上的左脚放下,跪在地上,双手从后面抓起少女的脸,用双手的食指与中指撑开少女模糊红肿的双眼。 “看吧,看清楚这个你无法选择而来到的世界。你别无选择,只有变得更冷酷,更无情,即使有天你要复仇,也不至于因恻隐而无法下手。” 少女隐约听到涅王这样说,这话又仿佛是涅王的自言自语,好像不是说给她听。少女看着眼前的情景,忽然失去意识。头颅已滚到她脚下,但只听见涅王发疯似的狂笑声。在兔子的眼中,狼群或人类想必就是它们完全无法战胜的恶鬼。此刻少女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面有无数的恶鬼不停将她撕成碎片。 她最后看见的,只有那眼前满眼血红的落花。 回府的路上,涅王一语不发,表情凝重。少女横躺在他马背上,大概已经死了。 “殿下,您将那临氏女孩的尸体带回府有何用?” 他的骑兵手下像是喝醉了,或是杀戮的狂热还留在体内。 “在下懂了,难道殿下竟有如此癖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骑兵队传来一浪接一浪的狂笑。 “闭嘴,吵死了!统统给我住口!”涅王愤怒地咆哮。 狂笑立刻停止,骑兵们尴尬地互相对视了几眼。 为何自己刚刚会对少女说出奇怪的话?从刚刚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袭来,完全无法理解刚才杀戮时的亢奋。此刻自己明明已经赢了,但这种恶心的挫败感比任何时候都强烈,这是怎么回事。 体内流着皇族的血!自己这狗屁的人生活到这个时刻,却只为在这狭小不见天日之地,屠杀一个家族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那种只身一人身处深渊的寂寞无比强烈,他身后的骑兵队还沉醉于杀戮的快感与胜利的狂喜. 而此刻,他却想一剑刺进自己喉咙死个痛快。 他想起刑场的面具,想起那鬼脸风筝。 “我累了。”他说到。 此时远处悬崖边上已能看见黎明的曙光。他转过身,将垂死的少女随手扔到街上。 街上走来一个人影,走到少女面前,将她细小的身躯搭在肩上,继续往前走去。 之十,无名店 少女坐在深谷大殿后的狭长小亭内发呆,目光看向池塘盛放的血睡莲,不觉已过了一个早上。 她忽然将几案上的食具酒器统统推到地上,涣散的眼神变得无比愤怒。她猛地站直,不称身的宽大深衣拖到地上,走到崖边,将两柱之间横挂着的宝剑拔出剑鞘。 然后一边大喊,一边转身劈向那几案。少女不断大叫,大叫慢慢变成大声的抽泣,泪水不断涌出将衣衫沾湿。此时脚边那可怜的几案已被劈得伤痕累累。 少女眼睛忽然充满愤怒,瞿母之血在体内汹涌翻滚。将剑高举过头,蓄着全身力气正要将那几案一剑劈断,此时一只手轻柔地从后方抓着少女的手。 转眼一看,深谷的王后站在她身后。 清脆的响声传来,手中的剑跌在地上。少女表情又转为悲伤,一把扑倒在王后的胸前,放声大哭。王后一语不发,静静地抚摸她的头发。 不到半年前,老艾将频死的少女带到盲王面前。 “这是......临氏的女孩?她死了吗?”盲王正疑惑为何老艾要将临氏女孩的尸体带到深谷大殿。少女却伸手拉着他的衣角。 敏锐的猎人见过太多垂死挣扎的野兽,而他眼前的这头幼兽,令他回忆起此一年前的狩猎。 一年前, 落花镇郊的山林中已不断有平民遇害,瞿的身影相隔五百年后再度出现,深谷大殿也事隔五百年再次悬赏猎瞿人。而在浓雾间,伴随婴儿的哭声和怨妇的抽泣,老艾已将瞿斩于剑下,自己亦浑身伤痕,落花遍地。仍在扭曲挣扎的巨兽尸体原来腹部隆起。 这是一头瞿之母。 老艾将其腹部割开,伴随着一推腥臭的恶水流出,落花在那浑浊的恶水中漂浮。一团烂肉从腹部滑出来,看不清形状,只见如章鱼般的触手在挣扎扭动。老艾正欲举剑将其刺死,那团烂肉却发出如小猫般的哀求。 转念间,老艾已收剑入鞘,将此瞿之幼子抱起。 盲王匆匆走出书斋外又匆匆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老艾深知那是何物。 盲王将漆盒打开,里面躺着一颗圆球。丝线状的组织将圆球包裹,丝线间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小孔,从小孔可以看到圆球中间空心,看到另一面的丝线。朱砂与暗红的色彩不断在表面流动,圆球仿佛有生命。 圆球确实是有生命。以炼制过的瞿母之血浸泡谷地万年古木,经过一年时间,瞿血干涸,古木上便长出此血丸。 “血丸已经长成?这样给她吞下没问题?” 命运的巧合总如此能令人惊讶。一年间,这血丸好像是在静静等待着这频死的少女来临。 盲王来不及回答,已将血丸塞进少女口中。少女剧烈咳嗽,在地上翻身,口水流了一地,欲把血丸吐出来。 “吞下去,别吐出来。”盲王说着伸手将少女的嘴从背后紧紧捂着,少女激烈挣扎,要把盲王的手掰开。 “求生欲念如此强大......”深谷之主和老艾都深感惊讶。 “只能孤注一掷,只要她熬过这几天,瞿将可透过她的经脉认出同类的血。”少女已把血丸吞进喉咙,深谷之主此时才有空回答老艾的话。 少女在地上挣扎翻滚,痛不欲生,不时发出**惨叫...... 少女居高临下看见猎人的脸,猎人老艾强壮的身躯此时是如此细小。她不但看到老艾的外表,此刻老艾的皮囊向外翻出,所有肢体都不成比例地向四方伸展。那景象,好像哪里见过......对,就像那强逼自己吞下奇怪东西的男孩脸上,那如镜一般的环形的眼罩面具,上面自己的倒影也是这样不成比例地向两边拉长。 随后,皮囊从中央张开,里面的肌肉组织不断向外翻出,像喷泉一样。衣衫皮肤此时已翻到背后。她能看清那肌肉里的一根根丝线纤维,纤维中有个核心,各种杂乱的小颗粒围在核心周围。血管里各样小粒在高速流淌,比任何河水都要快。原来人的血肉是这个样子,和古书里所说的完全不同! 接着,那些肌肉像皮肤一样全部拉长翻到后面,迎面扑来的是五脏六腑,她看见胃部翻腾与肠的蠕动。肺部像一颗老树,末端的球状叶子猛烈地收缩扩张,里面的血管盘根错节,不断流动。 最后,她看穿他整个心脏,此时心脏的薄膜跳动着向外张开,覆盖了她眼前整个视线,将所有刚才看到的事物统统包裹在里面。 剧烈跳动的心脏包裹着五脏六腑,脏器包裹着肌肉,肌肉包裹着皮囊。在里面,皮囊中还包裹着谷地的景色,谷地景色包裹着群山与海面,海面包裹着无尽的星空,整个漆黑的宇宙在最最核心之处缩成一个小点。 一瞬间,薄膜又层层地向相反方向收缩,所有事物回复到正常的形态,此时猎人已挥剑向自己砍来,自己匆忙伸出前爪格挡。但此时腹部一阵剧痛,猎人的剑已刺进自己身体里。 眼前猎人的脸渐渐扭曲变形,变成一张女人的脸...... “醒了,女孩醒来,快通知陛下!”眼前的女人喊到。 "烧已经退了。"女人摸摸少女的额头接着说。 少女作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明明所有景象都一清二楚,但模糊醒来后,那奇异的景象却变得不可理喻。 自从吞下血丸,少女已发了五天五夜的高烧。那个昏迷时的奇怪梦境转眼便忘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历历在目的屠杀,以及满腔的悲伤与仇恨。 以至于有时候少女坐在亭子里发呆一整天,有时仇恨的烈火又把她冲得神志不清。 猎杀瞿母后,老艾一战成名,故事被谷地易瞳师传颂。深谷之主将其收为食客,命其于深山打探瞿兽出没的痕迹,由此确定了无名店的选址。 深谷大殿将木料与物资一点一点运往落花镇镇郊深山,将要按远古的传统每年举行狩猎宴会,将猎瞿所得的眼睛置于深谷深处献祭古神。而深谷之主正为掌柜的人选而烦恼。 “陛下,请让我去,我想当无名店的掌柜。” 那天在狭长小亭内,盲王,王后,姬先生以及几位猎人一同谈论着掌柜的人选。此时少女正扇着铜炉内的文火,那被她砍得不成样子的几案已弃于一旁。 正在少女将李子酒倒出,人们激烈交谈之际,少女异常淡定地说了这么一句。空气瞬间静止,所有人将惊奇的目光转到她身上。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们忽然笑得前合后仰,盲王也咳咳直笑。只有王后面无表情,似乎这在她意料之中。 “我已跟姐姐说过,姐姐也同意了。” “陛下,阿渊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王后补充到。 男人们再看了一眼少女那凌厉的眼色,此时才想起面前的这少女死过一回,并且身上流淌着瞿母之血。只是这少女今年才刚满十一,一直以来少女情绪不稳,疯疯癫癫,更是深谷之主的养女,关于这镇郊无名店,怎样也不可能牵扯到少女身上。 “夫人,您确定此举合适?”盲王问道。 王后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默默地点头鞠了一躬,然后慢慢说到。 “只有如此,命运之梭才能继续穿行。” 盲王知道,一旦王后严肃地说出类似的话,那么此话必是一句确切的“预言”。 众人沉默地握着耳杯。其中一个猎人说到, “胆识过人,真不愧陛下之女!”众人仍在沉默地思考,无人附和。那猎人为自己空气中静止的彩虹屁略感尴尬,默默地啖了一口李子酒。 自从少女被选为无名店掌柜后,心情逐渐开朗,情绪也变得稳定。三镇一年前遭南越军队洗劫,能得到的物资非常有限。山路崎岖,车队只能从镇里和深谷大殿一点一点地运输,很多时候还须挑夫挑到山下,进度异常缓慢。后来以至于根本没有筑墙的砖块,只能就地取材,建了一圈与那上好的旧木料毫不相称的夯土墙,勉强围成院子。 每次运输,少女都跟着姬先生随行清点物品,监督建造的进度。偶尔会遇到盲王在山里的猎人食客们,空闲时又与他们一同打猎。猎人教会她很多野外生存的技术与奇怪诡诈的战斗方法,与姬先生所教的正经八百的剑术完全不同。 回到大殿,本来辈份上王后应是其养母,但她们却情同姐妹,王后也没有比少女年长多少,少女就干脆叫她姐姐。她的王后姐姐又跟她说起古老的谷地传说,她有时又听得厌烦,心思已飞到老艾身边,与他一起在密林中探秘。但老艾却神出鬼没,消失数月又忽然意想不到地出现。 深谷大殿里没有人不宠爱这聪慧勤奋又顽皮的公主,少女也终于懂得怎样使用她那异于常人的旺盛精力,同时也渐渐意识到,她有了一个新的家。 她又回忆起哥哥半夜跟她说的深谷怪谈,她害怕得全身发抖,翌日便把她抱上马背,一起骑马逗她开心。父亲教她的古文她总是一学便懂,他书斋里的书卷有一半她都读过,父亲直夸她聪慧。门外外婆经常在院子里晒晒难得的日光,温软的声音不时哼唱着谷地童谣。 而如今,她的父亲叔伯身首异处,兄长横尸荒野,母亲与侍女们惨遭折磨而死。把她抱到马背上的,是那嗜血的恶鬼。一想到此,愤怒得可以将自己的牙齿咬碎,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 初冬山林的树叶几乎掉光,但那些繁杂而高低错落的扭曲树枝仍然纵横交错,遮盖天空。 第二年,少女在狩猎宴会前来到店里打点一切。这一年间随猎人们在山中调查,她对镇郊这片林地早已了如指掌。 去年瞿之母在林地附近袭击了数十人,大部分生活在林地范围的家庭都已迁走。林地内剩下一个双瞳的樵夫家庭,数个采菇菌与竹笋的山民,密林深处的猎人,还有深谷大殿派来,轮流守在断崖边的年轻民兵,这断崖裂谷下的深渊深不见底,一直通往易瞳术山谷。这些人都是少女的眼线。 一位猎人匆匆来到店里,他身上的兽皮还沾着凝结成固体小粒的血迹。 “瞿出现了?” 少女问到,此时老艾还未见其影,只幸好长枪砍刀短剑已最先送及,铁钩铁爪,粗细不一的麻绳,制作陷阱的工具也早已在此。 “不,是那位王爷......共有九人步行而来,身后一个像是文官,其余七个身穿铠甲,腰间挂刀。” 少女此刻心中千万只草泥马,巨兽来临只令她紧张,但得知是那恶鬼,此刻的狂躁,悲伤,愤怒一起袭来,她又感受到体内灼热的瞿母之血。 “那人渣怎会来到这里......?”少女稍微冷静了一下,开始疑惑。一场战斗似乎不可避免。 “请随我入内取一些武器,召集附近强壮的人来此处。” 猎人点头,随少女进入室内。 一个上午过后,涅王已推开那土墙上的木门。庭院内杂乱堆放着各种柴捆,木桶,铜盘,还有一堆一堆包裹包在布里,扎着粗麻绳。六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守在院内。涅王,老蒋,与他的卫队长继续步上台阶,推开大门。十几个山里的猎人和山民同时静静地从树林深处出现,聚集于院子外面。 少女端坐于大厅正中央,身旁躺着一柄大菜刀。菜刀宽刃长柄,粗犷的外观与少女细小的身躯毫不相称。 涅王与随行二人淡定地在她面前坐下,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火炉,上面是一个从横梁上悬吊下来的大铁锅。大厅中央炊事,像夜郎的风俗。 “我听说因为想多看几眼从自己身上溅出的落花,谷地山林的野兽生命力特别顽强,如果不给予致命一击,即使是垂死挣扎,最后也能保住性命而痊愈,比中原的动物强多了。 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涅王以非常平淡的语气说到。 “殿下早已将野兽赶尽杀绝,今天是否连老树也要连根拔起?” 少女语气同样淡定,但双眼早已被冷酷的怒火填满。 “非也,只是想借这老树的枝条作些许柴火,以照亮那深渊深处的黑暗。” “殿下已将野兽们的地盘尽收囊中,还何须此微不足道的火星?” “星星之火,或许也可以照亮漆黑中那秦人留下的血色花海。” “原来殿下还关心先人之血。谷地流的血,落的花已经够多了。” “那是他们意图谋反,自取其辱。” 少女闭上眼睛,拼命抑制自己的愤怒。但双手似不受控制,睁开眼睛时,自己已举起菜刀,猛烈向涅王劈去。 涅王身体本能向后倾,整个人跌倒在地。此时在他眼前,卫队长已举起环首刀挡下那劈击。皮刀鞘被砍出一道裂口。 随后,那环首刀立刻出鞘,向少女劈去。涅王在身后大叫一声“住手”,此时刀已在少女颈项边猛然煞住。刀刃已将少女的长发推入贴住脖子。 门外的六人冲进室内,猎人山民们也进入院子里,一时间剑拔弩张。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没事,你们退下。”涅王一边笑一边再次坐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何须激动?” 南越国洗劫三镇时袖手旁观是一个玩笑,战后坐收渔利的阴谋是一个玩笑,那场狂欢的屠杀是一个玩笑,血洗三镇易瞳师也是一个玩笑。 “我今天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听闻深谷大殿举行盛宴,特地前来预定食宴的坐席。” 涅王说着,看了一眼身后的老蒋。老蒋取出一个布袋打开,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钱币,有官府的铢钱,有带着铜器作坊眼睛印记的旧币,也有一些仍在谷地流通的古刀币。 “当然,自从野兽死光后,我想也没有此预定坐席的必要。但本王还是为表诚意,亲自前来,哈哈哈哈哈......” 卫队长见涅王已站起,便放开少女的双手。少女低着头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涅王一行人离去后,猎人山民讲少女围在中间。 “公主殿下,您怎样了?” 少女仍低头跪地沉默不语。正当那猎人向他的肩膀慢慢深出手,她突然仰天大叫,猎人惊愕地像涅王刚才一样向后倒去。 惨烈的叫喊不断从屋内发出,少女双眼变红,瞿母之血早已在她头脑里翻滚。 之十一,老商人 雾气仍然笼罩那弯曲的小路。两旁的树根此起彼伏将石头缠住,抬头望去,那扭曲得近乎畸形的树枝密密麻麻,像网一样罩住朦胧不清的天空。一头黑熊背着八尺长的大铁剑,在路上略显狼狈,黑毛在微风中胡乱摆动。 猎人只能步行。 每一天,他都想象着假若不能如期复命,自己的死状将有多么痛苦。死亡早已不算什么,能死得安逸或死得痛快更是莫大的幸事。他回想老艾跟他说的谷地传统。此地的人的观念里,斩首这样的普通死刑并不是最高的刑罚,而是刖刑之后,即截断部分手脚或挖去眼睛后,为奴劳作至死。对此,八尺猎人实在深有体会。 大自然的动物只有不多的死法。寿命到了尽头,被猎食者咬死,中毒身亡,或是像少数动物,懂得如何自行了断。 但是人类,却发明出千百种残忍的肉刑,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要想方设法增加他人的痛苦,那一开始这苟存于世的皮囊意味着什么? 猎人虽然对于少女那关于兔子的问题无感,但是他内心深处,隐约明白带来这种恐惧的更本质的缘由,只是他当然不懂如何用言语表达。 骑马的话,本来今天已可进入桂林,便有大道直取番禺。假若运气够好,至少可在村庄偷一匹骡马。但现在,路上荒无人烟,连来时路过那空无一人的小镇都还未到达。他感到有点意外,那惨烈的盛宴迟迟还未到来。 后面传来马蹄的声音。仔细听,那不止一匹马,大概有五六匹。不,后面还有,至少有二十匹。猎人转身就在原地站着,到底是那易瞳师的追兵,还是可以搭乘的便车,他决定赌一把。 那浩荡的队伍从浓雾中慢慢出现。前面是单人单骑,随后是数台两匹马拉的板车,随后还有一台栓着四匹强壮矮马的货车。车队四周的数个单骑均背着厚重的武器。无论是车上还是马上的人都披着或缠着头巾,无法看出容貌,大多数人身穿破烂深衣的袖口或裙口上有黑色的火焰图案。 看来是一个奇怪的商队,猎人心想。 “诸位,在下于途中遇袭,如果诸位前往南越的话,可否借我一匹马,允许我与诸位同行?” 猎人试探地大声问道。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各位,想必这就是路上那横死之马的主人。”领头的人发出一把苍老的声音,转头对车队说。那声音像有回音,比普通人有更多层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有意思,此人有点意思......”领头的人看着猎人,接着说。 那些头巾下漆黑的阴影中,猎人感到他们的眼睛不停打量自己。 “隼,给他一匹马!”领头的人再次回头喊道。 本来来往谷地的商队就不多,七年前南越军洗劫过后,来往南越与谷地的商队几乎没有。自己单人匹马当然可以沿断崖山路,绕开涅王府在薄雾镇的关卡。这车队的规模也太大了,只能经过薄雾镇关口沿大路走,不可能是走私犯。 这商队有正式的文书,但奇怪的破烂服装怎样看都不像普通商队。或者根本不是从三镇范围出来?此商队非常可疑,但总比那傻碧易瞳师的追兵要好。 路上猎人与领头的人攀谈,得知他们鼎鼎大名,反而为猎人从没听过他们的名号而惊讶。至于他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做的是什么买卖,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行商之道,在于令客人知道该知道的,不让其知道不该知道的,就是如此简单,呵呵呵呵。”商队的头领笑着回答。猎人的问题都被那头领类似的回答忽悠过去。 晚上,他们到达了猎人来时途径空无一人的废镇。两旁的屋檐上站着无数乌鸦,其中有几只额头上不止两只眼睛。看到大队人马的火光,一边鸣叫一边陆续飞离。 那无人的古镇,如今似乎有点异动。猎人本能地将左手按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 突然,从漆黑一片的屋内,从屋间的陋巷中,人不断涌出。这些人走路时像猫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外表奇形怪状,有驼背且衣衫破烂的矮人,有瘦骨嶙峋的老人,也有身高一仗的巨人,手脚更大得不成比例,手持巨斧木棒。这些人头上全都缠着一圈接一圈的破布条,无法看清容貌,只露出一只在漆黑中闪着红光的眼睛。 人群不断聚集,眼前目测有上百人。来时进入谷地前,这些人都躲在哪里?猎人正想着。 但他忽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令人困惑之事。那易瞳师必定是放出了信鸦,然后两巨人从此地出发伏击。那么这群人必定是冲着自己而来。 “雕......”马背上挥不了那八尺长铁剑,猎人下马将铁剑握在手里,又咒骂了一句南越方言。 商队头领看了看眼前浩荡的人群,又看了看下马准备迎战的猎人,回想路上那些正围着谷地秃鹫的人马尸体,忽然就明白了整个事情。当然,他的眼内比常人所看到的还要更多。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比老夫想象中还要有趣,哈哈哈哈......” 领头人也从马背上夸下,从身后的马夫手上取过一支火把。 “各位,很久不见,想不到各位还活在世上,真是受累了! ” 领头人说这话时声音特别大,可以看见头巾漆黑的阴影下做着故意夸张的口型,一手拿着火把,另一只手还边做着手势。他似乎知道眼前这群人是聋子,听不见声音。猎人想起那两个巨人脸上的大坑。 他们认识,商队是同伙!但是领头人接着说, ”请各位收起武器,和气才可生财,不知各位是否同意!“ 随后转头示意他的手下。车队中一包着头巾的人从车上取下一个小木箱,放到他们面前打开,里面是精致的夜郎银器。 ”虽然老夫知道此贱礼于各位毫无用处,但为略表诚意,请各位收下!老夫保证,深谷大殿绝不知道此事!“ 双方静止不动。 不知多久过后,人群中一个巨人出来将木箱取走,人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 提到深谷大殿,猎人此刻实在无发理清这混乱的关系。而事实上,姬先生那长着三只眼睛的白马早已跑到深谷之主面前。 昏暗的深谷大殿泛着微弱的烛光。那些眼睛图案的帷幔被换成了白布,一众易瞳师头绑白巾,身穿粗麻长衫,聚集于大殿内。面前的灵堂上挂着一排整齐的铜面具,桌子中央摆着姬先生的环形眼罩。由于谷地传统中没有任何书面文字,而葬礼又决定按中原形式进行。因此灵牌上刻着的是复杂的眼型图腾。 ”陛下,请让我前往南越国把两颗眼睛夺回。“少女在深谷之主身后说到。 盲王只定定地望着姬先生面具上倒映着的点点烛光,并没有回答少女的话。老姬虽不是绝顶高手,但武艺也不俗,却竟被背后暗算。他固然担心少女的安危,但也同时知道这倔强的公主一旦决定了某事,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 虽然此事确实是老姬处理手段不妥,怨不得人。但老姬也算她半个师傅,此刻她必然血气汹涌。他将担忧隐藏,放任她做想做的事,即使生死攸关。谷地之中,何事不危险? 担忧的滋味确实也不好受,但给人以自由,才是最大的爱。深谷之主一直这样认为。 ”那猎人比想象中危险,不但武艺强大,手段还狠毒。我调集两百人与你同行。“ ”两百人太过引人注目,我会查清楚他取走瞿目到底有何用,避免与他交手。最多三人便可。“ 几年间,少女已经成人,不但将谷地的各种情报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心思细密,有勇有谋。只是这个陌生的南越猎人出现后,一切都忽然超出了她的掌握,令她非常不自在。她的对手里,涅王如今过于强大,此猎人又充满未知。 但与涅王给她强烈的厌恶不一样,少女此刻虽然不安,但南越之行总又觉有点兴奋。 ”先找到老艾,带上他和他的猎人们同行。“盲王说到。 商队一行人在那废镇中留宿,马槽早已干涸,颓垣败瓦间到处是乌鸦。残破不堪的小屋内,商队生起火堆,猎人缩在墙角落里。 ”你认识那群人?“猎人问到。 ”老早认识,早到你无法想象。“领头人看着眼前的火焰,答到,”一百多年前,此地还是个繁华的小镇,是秦王朝的西南疆界。“ ”貌似你很熟悉这个地方。“猎人说。 ”那时在此地往来的商贩比现在多得多,我们那时只是来往此地的街头小贩,老夫不才,百年之间,才不知不觉变成你现在所看到的商队,呵呵呵呵。“ ”你们世代都是商人?“猎人问。他在说百年时间跨度的事情,却说得像自己都经历过一样。 ”如今所有的商队都不来了,但我们仍然在这偏远之地来往。“ 商队头领自说自话,没有理会猎人的问题。 ”你可知老夫为何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领头继续说着,拿起身边一块木柴,"因为我有一种一眼分辨货物真假好坏的能力。 “ ”有这样的能力,是因为我可以看到组成世间万物的各种微小颗粒。例如这眼前的木柴,上面有无数细小的小孔,组成这些小孔的网里面,是一条条细丝,那些无数细丝中间还有一个核心,各种颗粒围在那核心周围......” 领头人注视着火堆,说着猎人无法理解的话。 “既然我连构成世间万物的颗粒都能看穿,我自然也看到你身上带着两颗瞿的眼睛。“ 领头人边说,边向猎人靠近。猎人并没有太感意外,但他说的下一句,却使猎人震惊。 ”也就是能看到你体内的那个又恶心,又有趣的东西,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商队头领已蹲在猎人面前,笑声在屋内回荡,猎人像被当头敲了一棒,头皮发麻。自己对这老头一无所知,而这老头从一开始便看穿自己所有。这种感觉确实不好。 猎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时瞿皮披风下的右手已握在短剑的剑柄上。 领头人长满皱纹的枯瘦苍白手指渐渐伸向自己的头巾,边说话边将头巾掀开。 ”我们乃是远古之人。谷地的人,把我们称作来自深渊的赤色群星。“ 老人额头有数个坑洞,每个坑洞里都是一片蠕动的暗红烂肉,整个额头畸形隆起,却颧骨高耸,皱纹满脸。坑洞的中央,那些眼睛在火光中微微反射出红光。 瞿毛披风下的利刃忽然闪出,却又瞬间被档下。老头身后那九尺大汉镖师不知什么时候将背上的大柴刀架在了面前,竟然比猎人拔出的剑还快。那不是正常人类的速度。眼前这些怪物,到底要怎样。这种压迫感,比那两个巨人强大得多。 "或许我可以死在这里,这样便可解脱了。"猎人这念头一闪而过,又感到他喉咙深处的那东西在蠕动,马上强迫自己终止这念头。 当一个问题不再成为问题,是因为前面还有更巨大的问题。当一种恐惧不再成为恐惧,是因为背后有更令人恐惧之物。这排山倒海的压迫与令人恐惧的事物不停袭来,令人无法喘息。在这些巨大的恐怖面前,强壮的身体,高明的剑术,诡诈的技巧,警觉的身体本能,统统都形如垃圾。无论怎样强大,终究只是一个凡人的血肉之躯,瞬间就可被这些强大的恐怖压得粉碎。 他内心的疑惑又再浮起。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存在于世上为了什么? 而眼前这几个人,这数十双眼睛,可以看到自己身体深处那最令人恐惧之物。 下一刻,那强壮的镖师从腰间拔出数条黑色铁针,夹在手指之间。每条都有他的短剑那么长,然后那镖师破烂衣袖下手臂的肌肉畸形地膨胀鼓起,条条血管青根像网一样突出,紧紧罩在肌肉上。 猎人一跃而起,但他根本来不及闪避,那八根铁针已向他直刺过来,他重重地被压在身后的墙上,那破旧的砖墙瞬间凹陷。那八支铁针已分别穿过他的四肢,插入墙内,墙上残留的白灰立刻放射出一道道裂纹,并不断脱离。 当他一声惨叫的时候,眼前已飞满血色的花瓣。 这种被凌虐的感觉,他实在太熟悉了。这种程度算什么?他被死死钉在墙上无法动弹,惨叫过后,四肢剧痛,那熟悉的受虐快感阵阵涌出,只是这种快感从来不被他的意识所承认。 ”放心吧,你不需要攻击我,“它”不会出来的,因为“它”知道我知道什么。“ 猎人现在也终于知道这群人知道什么。 ”当然,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那赤眼的老商人说到,”因此,我们也可以马上帮你脱离苦海,但我想这样就不好玩了,暂时没有这个必要。哈哈哈哈。“ 赤眼的老商人捡起猎人地上的剑。 ”好剑啊,南越之地竟还有我不认识的锻剑高人。你这人渣贱奴,地上的泥粪,真配不上这样的好剑。“ 说着,他将短剑在火光中反复打量。那是一柄形状细长的剑,锋利无比。上面有钢铁与熟铁混合反复锻打的纹理,那一圈一圈细密的纹理还真像深谷大殿的眼睛图案。 老人再拿起地上那八尺的铁块,”呵呵,看来老夫老而益壮。“ 他竟单手握起那铁剑。最年轻力壮的男人,双手举起那铁块都非常吃力。他将铁剑递给身后另一个镖师,那镖师也只用单手接过,看来毫不费力。 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 ”拿走他身上的眼睛。“ 老商人对刚才背着柴刀,射出铁针的彪形大汉说。 那大汉镖师将手伸向猎人的同样破烂的深衣领口内,掏出那装着眼睛的布袋。当然不用验货,他们早就看到那是货真价实的瞿眼。 ”嘻嘻嘻哈哈哈,今天收获不俗,收获不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老头的笑声变得诡异尖锐,声音中不同层次仿佛有着回音,越笑越发急速,像发了疯。整个空气笼罩在一堆狂躁的杂音下。瞿的鸣叫又再次在猎人的大脑中回响。 之十二,疯人们 少女在山林中寻找老艾扎营的痕迹。面前那山鼠的骸骨凌乱地散落,貌似是被谷地乌鸦啃食所留下,但她看出那看似毫无规律的细小碎骨,实际上是猎人间特有的记号。和六年前不一样,她现在已可以辨认各种野兽的足迹,找寻扎营后遗留的柴火,还能看出猎人们的标记。此刻在作前往南越国的准备,但她同时也在担忧另一个问题。 为何涅王迟迟不对深谷大殿发兵,是因为涅王对深渊未知之物的恐惧,还是因为深谷之主这六年间与涅王府不断的政治周旋?姬先生已经死去,自己再离开陛下身边是否妥当?少女内心焦虑不已,不觉又陷入了回忆。 六年前的某天,少女又再路过那镇中央的刑场。 大大小小的人形面具早已经撤下,此刻可能已在作坊镇内成为铜水,或变成铜钱进入了涅王府的金库。在广场上忙碌的易瞳师还是当年对临氏家族行刑的那些人,但此刻他们脸上的面具已经脱下露出面容。这些满脸横肉的人,正收拾着脚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犹如谷地的秃鹫,在尸堆上游转。尸体之间,有什么在闪闪发光,那是原本戴在尸体脸上的面具。 临氏灭族后,涅王府的猎巫行动又马上开始。 大批易瞳师或受牵连的民众被抓起来杀掉,刑场内尸体堆积如山。涅王府的士兵闯入每家每户的门内,只要窝藏易瞳师,全家将被拖到刑场,包括小孩与老人。民众惊恐不已,半夜纷纷拿出家里墙上或神龛内的祭祀面具扔到街上。易瞳师之间也渐渐分裂,有的组织起来反抗,有的躲在山林深处准备着刺杀计划,当然更多的易瞳师早已脱去面具,跪倒在涅王府门前求饶。 “陛下,数十位易瞳师在大殿外求见。” 姬先生对深谷之主说到。 “叫他们进来吧,我正好有话想对他们说。” 大殿内,易瞳师们或愤恨,或哭诉,此起彼伏,请求深谷大殿出兵。但自从七家族的贡献中断后,修建那无名店小屋都有点吃力,哪来的兵员?而此时涅王府军已有上千人。 “陛下,斗胆请求您召唤深渊深处的远古诸神!”人群中有个易瞳师这样说。 “对......没错......说得好......我们来举行仪式吧......”易瞳师们纷纷响应,手舞足蹈。 千百年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这个王爷行动迅猛得像发疯一样,来不及应对。不,这个王爷确实疯了,把易瞳师们也逼得疯疯癫癫,此刻的疯癫,又真像那些远古易瞳师的行径。 “请诸位听我说。”深谷之主在屏风后说到,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都明白,仪式从来无法召唤诸神。为何此刻如此失智?” “请大家脱下面具,放弃传统,避免无谓的牺牲。我们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如果深谷大殿就此毁灭,也是命运安排如此。” 易瞳师们互相对视,议论纷纷。 “陛下,南越人大军压境时,远古诸神不也显灵于现世?” 到了这个年代,谷地很多知识已经失传。易瞳师们竟还天真地相信那些在地底深渊最深处,隐藏万万年的诸神将为了他们微不足道的生死而显现于世。即使地上尸横遍野,也不过是在“他们”头上飞过的一群蜉蝣。 而深谷之主却很清楚,南越人真正的死因...... 另外的易瞳师同样在涅王府门前求见,只是他们已将面具脱下。 厚重的云层积压天空。石阶两旁,涅王府门前数颗大黄叶树的树枝怪异地扭曲,挂着尖锐的暗黄叶子,整棵树像巨大的兽爪向人迎面扑来。中间低矮的谷地刺楸树干上长着利剑一样长长的暗红尖刺。涅王府庭院内种着的优美红枫看似与谷地景色不甚相称,但远看那鲜红的落叶也竟和血色落花有些相似。 “殿下,这是那位易瞳师长老的面具,此刻他一家老小跪在庭院的枫树下,请求见你一面。”粗眉横须的卫队长手上拿着一副精致的遮盖全脸的铜面具。 “杀掉。”王爷平淡地说着,此刻他连眼皮也懒得抬起,横躺在床上注视着手中的书卷。其实他连读书的心思也没有,只是须要在人前显得有事可做。 “但是......此易瞳师家族在本镇颇有名望,若他归顺涅王府,我想其余易瞳师也会放下武器,避免诸多流血......” 涅王放下手中的书卷,一语不发,走到卫队长面前,鼻尖几乎贴着他低垂的发髻。 “杀掉,听清楚了?”涅王以刚刚同样微弱而冷酷的声音说到。 “殿下!”卫队长仍弯身鞠躬,但此时抬起头与涅王四目对视。 涅王一语不发,将卫队长腰间的水纹柄环首刀拔出拿在自己手上,向门外走去。卫队长连忙转身跟在他身后。 此刻那易瞳师家庭的眼眸里,一只嗜血的恶鬼正怒气冲冲地持刀走来。心想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仰起的头颅再次低垂,望着脚下满地的鲜红枫叶,引颈待戮。 “殿下,殿下!” 涅王眼神恍惚,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在喊他。 这时,老孙杵着拐杖向他们匆匆走来,接着说道, “联军惨败,吴王......您伯父已死于军中,诸王亦纷纷自刎而亡。” 涅王听罢,恍惚的眼睛望向那阴沉的天空并叹了口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刀还给身后的卫队长,慢慢地往回走。 “公主......公主殿下......” 从刑场回来,那数十易瞳师正离开深谷大殿,在大殿前那些巨大的远古人形石像下,迎面向少女走来,向她点头行礼。少女情绪低落,路上她像今天一样焦虑不断。 “我不时在想,我是不是过于任性。或许我只是将个人的仇恨强加在涅王府与深谷大殿之间。”少女看着眼前跳跃的篝火,这天夜晚,在林中露营,老艾已坐在她身旁。 “一个手握强权的人,确实理所当然地可以将他手中的人物任意玩弄,我们只要顺从就好了,谦卑地低头鞠躬,无论怎样无理都欣然接受,既然俯首称臣,就本应如此。 如果我是涅王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享受那挥霍权力的快感,这才是一个身居高位的人理所当然应有的权利?”今夜雾太浓,看不到星空,少女仍然抬头望向漆黑的朦胧夜空。 一个背满仇恨的少女,此刻竟然站在仇人的角度。老艾听了不禁有些惊异,到底是惊异于她太过聪明敏锐,还是惊异于她充满深谷大殿无欲无为的精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艾篝火旁换了个姿势,静静听着她诉说。 “你可否记得深谷王后经常说的一个故事?”老艾问。 “那个“饥饿的王”?”少女问。 “涅王是一个饥饿的王。”老艾说。 “不错,如果我是涅王,我一定会做同样的事,甚至比他做得更彻底,将那时的自己带回府里尽情**。那种感觉,就像饥饿的感觉,狼吞虎咽的快感,眼前的动物如此弱小,忍不住扑上去大咬一口!要看到更多的红花,怎样也无法得到满足......”少女自然自语,紧紧盯着眼前的火光着了魔。 老艾也盯着她的脸,映着火光的秀丽脸庞涌出越来越强的杀气。她又意识到瞿母的血开始激烈翻滚,那种人类不该有的野兽的冲动。但六年后的今天,她已懂得将其控制并回复冷静。 到底是谷底深处的未知,还是这种兽性的权力更令人恐惧?它们都伸出无数怪手,将人拉进那无底的深渊。 之十三,见面礼 “老蒋,皇上的削藩新政已经下来。” “如此快,我竟没收到圣旨。皇上的使者来过了?殿下闭门不出多久了?” “已经有数月。” 老蒋今天来拜访老孙。与老蒋的郊区喜好不同,因为行动不便,老孙的宅邸在镇里,离涅王府并不远。而老孙这天邀他进镇,正打算一同进府与王爷商议此事。在路上他们谈论着各种问题,转眼间,他们已在涅王面前。 “中原各国诸侯早已降伏,并将兵马与辖权交还皇室,我们也应调整政策。殿下请看,这是今年的人员名单。”老蒋边说边将一捆捆竹卷摊开。 “我们还须将金库的各种账目文件备好,以示皇室的使臣。”老蒋说到。 “幸好易瞳师不是降伏就是死光,皇上的使臣一定不愿见到那些奇形怪状的人走在街上,三镇范围内须再作一次搜捕......” “殿下,请批准接待使臣的花费,宴会就在府内举行......” 涅王一直心不在焉,听一句没听一句。不断听着他们讨论内政的琐事,此刻已忍不住露出厌烦之表情。 “吵死了,我不想听下去,你们回去吧。” “殿下,很多文书须经您盖印,否则一旦皇室的使节到来,我们手忙脚乱......” “你们只须增加关口的驻兵,一旦皇帝的使臣到来,将他们拦在关口外!” 老蒋与老孙对视一眼,惊愕不已。 “殿下,此举实在不智,现在朝廷势力如日中天,即使诸国联军也一败涂地。此时应该......” 涅王打断老蒋,大骂几句,二人只有狼狈地离开。 “殿下这样疯疯癫癫有多久了?”老蒋问。 “自从将临氏灭族后,差不多有一年了。这一年,三镇易瞳师也死了千人,真是腥风血雨......”老孙说,“现在这时候还要跟朝廷作对,殿下可能真是疯了。” “你还未算上两个月前进攻易瞳术山谷那无故失踪的三百人。” “啊,这谷地真是......有时半夜醒来也感到背脊发凉。怪事太多,也难怪殿下会变得狂暴疯癫,竟说出那样的话。” “不,殿下虽然疯癫,但未至于蠢到此程度。他知道根本不会有圣旨,不会有皇室的使臣。“ ”此话怎讲?“ ”还用问吗?皇室一开始就铁了心将殿下流放到此,如果殿下死在此处,他们更求之不得,何须多此一举遣人接管?这深谷坟地,不,连坟地都算不上,只是个乱葬场,皇帝根本不屑一顾。”老蒋摸摸自己的黑须。 “但殿下竟还是顽强地将此地收为己有。”老孙说。 “那又如何?老孙,我们连被记载于史书角落的资格都没有。”老蒋说。 老蒋的确说中了,此后,与此前一样,没有圣旨,也没有使臣,一如既往被遗弃。但是,这疯癫的孤国之王本身还是一个棘手问题。老孙沉默良久后,问起有何方法治疗王爷的疯癫。 “可能因为太无趣了,给他见见不同的人,做点不同事情吧。” 南越洗劫,中原大乱,谷地已没有商队。但是,老蒋还是物识了那还在谷地与南越国来往的唯一一支。涅王以为老蒋又要跟他说内政的琐碎事情,说老蒋自己决定就好了。但老蒋说,那商队的头领非常渴望见王爷一面,并准备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 “什么?什么礼物?”涅王似乎提起了兴趣。 “在下也不知道,只说了当他与您亲自见面时,保证令您觉得有意思。” “哼,呵呵,哈哈哈,区区一个商贩如此狂妄。马上安排会面吧。” 老蒋点头鞠躬,微微一笑,感觉自己的疗法确实起效。 傍晚天色阴沉,虽然在薄雾镇,但昏沉的天空仍然将日落遮盖得模糊不清。 驿站离薄雾镇不远,自从商队消失,此驿站也近乎荒废。双方的马把头部挤在草棚尽头的马槽。草棚内长满杂草的地砖上置了两张小桌,涅王和那老商人照面而坐,双方的人各坐在他们身后。随行的侍从送上酒与小菜,老商人后面还有十来人在忙碌打点货物,此时其中两人搬着一个用布遮盖的大箱子。 "承蒙殿下赏脸一聚,老夫深感荣幸。殿下剑眉星目,不愧是高贵皇族,与老夫这其丑的皮囊真不可相比,与殿下同席,真是受宠若惊,又惭愧非常啊......" 老人的开场马屁涛涛不绝,整个商队如往常一样都披着头巾,无法看清真面目,但他说自己奇丑无比还真是没有夸张。 “听闻诸位“幽谷商队”的名号在谷地无人不知,又神秘莫测,本王确实想与诸位一见,诚邀诸位合作。” 殿下有时又头脑清醒,言谈如此得体,身后的老蒋更感到王爷的疯癫痊愈指日可待。 “老夫不才,没读过多少书,此刻所感之恩宠实在无法溢于言表。”老人接着说,“蒋兄已先行代殿下送我厚礼,老夫实在不知道如何回敬。” “本王就唐突直说了,听闻诸位亦准备了一份我意想不到的礼物,本王十分好奇。” “正是,殿下见识不凡,老夫心想普通礼物必定无法打动殿下。想必殿下已得知深谷大典悬赏猎瞿人,那瞿之母已被那身手了得的猎人所杀。” “本王知道,那些易瞳师口中谷地传说五百年一遇之猎瞿人。” 当然,在场的所有人,内心都知道谷地易瞳师在短短数月内几乎已被血洗殆尽。但这显然不是在门面可以轻易挑起的沉重话题。 “正是如此,殿下真是运筹帷幄,什么都瞒不过殿下啊!” 涅王心想,眼前这老头比他那些皇室兄弟还要装碧。 “但我从那位大人手上买到的此物,还是保证令您大开眼界。” 说罢,他身后商队中的二人把那大木箱抬到他们身边,随着布帘掀开,人们发现那是一个方形的铁笼,铁支异常粗大,足以困住一头壮年的大虎,并且笼内确实传来低沉的吼叫。 涅王也猜到那必定是什么珍奇动物,但他没有猜到,此动物远远超远他的认知。 “一头瞿的幼子。” 此刻,那些长着黑毛的触手已从铁支中蔓延出来。那不是动物的运动方式,而是像植物的根部长出来,并不断分叉,只是那蔓延的速度像动物爬行一样快。黑毛的末端可以看见暗紫色的肌肉和暗红的血在流动。 一转眼,伴随着怪异的野兽低吟,一条条暗紫色的肉已伸到涅王的脚下,沿着他盘膝的双腿向上攀爬。卫队长马上起身拔刀,刀一出鞘,那些盘根错节的触手以更快的速度沿着所有分岔缩了回去。 涅王一时间吓得瘫倒在地。在此以前,谷地所有关于瞿的传说他都不甚相信,只觉得那是一般虎狼,谷地本土的人在他看来都神经兮兮,正如那流放地的女巫。而今天,世俗的计谋,战事,杀戮,政事带来的焦虑困扰,忽然全部抛诸脑后。他正式推开了裂谷深渊的大门,进入另一个诡异的世界,莫名的恐惧第一次向他袭来。 以至于他失态地大叫一声。老蒋也吓得站起,此刻连他都想发狂。 “这......这是什么玩意!”涅王大喊。 铁笼背对着朦胧的夕阳,铁笼内一片漆黑。漆黑中,数十个红色光点此起彼伏地闪烁,速度非常快。他早已不是一年前老艾可以抱在手上的那团烂肉,这时已像狼一般大小。整个铁笼伴随着低吟的叫声不断颤动,那种颤动同样极快,但非常规律,像一组密码。 “殿下,看那,他有很多话想对您说,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老商人已站起来,走到铁笼面前。此时卫队长的刀尖已对着老人的脸,极力克制着颤抖。 ”你......为何带来这怪物!你们做的到底是何生意!“涅王惊恐地咆哮。 ”我来跟殿下谈的,非眼下的生意,而是未来的生意。这件礼物本身,对殿下您毫无用处,只是为了提醒殿下您的处境。“ ”无礼之徒,哪......哪来的勇气如此斗胆!“卫队长自己声音似乎也不甚有勇气。 ”殿下是明理之人,那老夫就不妨直说。殿下这个王爷之位,虚有其表,有名无实。“ 刀尖仍然在老商人面前,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反而越发靠近涅王。低吟的诡异声音满布空气,老人有层次的话音却越来越高昂,现在仿佛在奏鸣一首进入炼狱的交响礼乐。 ”其一,此地本非您之地。您虽贵为亲王,但一直以来世俗事务都由谷地望族所管理。“老商人举起一只手指,他的演讲已然开始。 ”其二,此民本非您之民。此地原住民,世代保留眼睛信仰,他们只听进那些头戴面具的易瞳师说的故事。“老商人举起两根手指,走的更近。 ”其三,此位非您之位。眼睛信仰的之教主,乃是那深谷盲王,那位才是自古以来手握大权的谷地之主。“ 老商人竖起三根手指,那枯瘦苍白布满皱纹的手指在涅王的眼前晃动,他的脸已贴了过来,但仍无法看清头巾之下的面容,只隐约可见那张裂开的嘴唇里发黄的牙齿,同时一阵酸臭的口气扑面而来。涅王全身毛发竖起,犹如一只待捕的野兽。每个人都意识到,此时双方气场的奇异变化。 ”当然,殿下您貌似已解决前两个问题,但想必您自己也清楚,您只是正好寄生于一颗巨树上随时都会掉下,那并非您的根基。“ ”你到底是何人,来找本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在下是一个商人,目的当然是谈生意。但是以殿下您的处境,还未够资格和我谈生意,因为我在此经商已有百多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回荡,铁笼也跟着剧烈晃动。然后,老商人掀开头巾,在涅王众人眼前的,正是后来令猎人震惊的那张,额头满布坑洞,坑洞长着眼睛的畸形脸。 “老夫此行的目的,是令您相信,您与深谷盲王之间,大战不可避免。即使您现在已称霸三镇,但在那些深渊深处的秘密面前,就如蝼蚁一样。” 老商人手舞足蹈,演讲还未结束。 ”如果是一般人,想必早已撇下臣民远走高飞。但殿下您竟然将谷地三镇收入囊中,您确实是真正的贵族,宁可毁灭所有,也不愿碌碌无为的贵族,即使要千万人受苦,也要改写命运的贵族。" 此刻涅王已无瑕区分他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屁。他只是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不至于被吓得狼狈不堪。而此刻他也无法评估自己的表现如何,很可能在这狡诈的老商人眼里,自己就是个傻碧。 “少...... 少在这装碧,不要说得像你很了解本王!” “哈哈哈哈 殿下,我只是在等那一天,等你向那深谷的赤色群星挑战的那一天,老夫将给你想要的一切。” 老商人作了如此承诺。 铁笼被送到涅王府潮湿漆黑的地牢。涅王举着火把,眼神空洞地与那些赤色的群星对视。瞿幼子并没有伸出触手,红光仍然不停闪烁,似乎他只要注视,就可以把眼前的猎物吞尽肚里,至少王爷有这样的错觉。 他的书童战战兢兢地抱着一只母鸡走来,走到涅王前面。瞿幼子的触手此时才慢慢伸出,比初次见面时慢得多,渐渐把母鸡包裹。母鸡激烈挣扎发出惨叫,地牢充满回音,慢慢地,母鸡消失在那一堆暗紫色的肉与暗红色的血中,一些花瓣从缝隙中跌下。 书童连行礼也忘记,身体颤抖着往回跑。 涅王躺在床上一夜无眠,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流遍他的身体,至少这种令他连转身也无法做到的惊恐将他从压抑的狂暴解脱了出来。 "床底下的怪物,床底下的怪物......"他想起他的乳母经常跟他讲的志怪童谣。 几天后,他仍觉得全身冰冷,手脚不听使唤。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想再次进入地牢,与那些赤色的群星对视。 又过了几天,他才开始细细回想那老商人的话。南越人的死状,女巫疯癫的话语,此刻闪过脑海。他决定去拜访一下那名为无名店的山中猎瞿据点。于是他带着老蒋,近卫队长,与七名卫兵从涅王府出发。 之十四,猎瞿人 少女与老艾经过易瞳术山谷的裂谷边缘,绕过薄雾镇与流放地,走上通往南越国的必经之路。车队大队人马的足迹车辙早已消失,路上巨人,横死的马与姬先生的尸体已被啃食得只剩零碎的骸骨。但老艾仍然能从四散的灰烬中认出,一个庞大的团伙曾在路上扎营。 这群队伍是何人,猎人又是否在其中? 已渐渐接近深冬。日出被雾气覆盖,潮湿的空气分外寒冷。她们到达先秦古镇已是数天后的清晨,近百只乌鸦在晨雾中乱飞,不时停在房檐,马槽和荒废的前院内。老艾赶开马槽上的乌鸦。散落的鬃毛,被啃剩的干草,磨破丢弃的铆钉缰绳,到处都有那二十多匹马途径此处的痕迹。 突然,陋巷里闪出什么,从他们面前一闪而过。老艾左手持剑,右手已握着剑柄。少女也夸下马背,双手将剑握在手上,二人垫着脚向着那浓雾中的影子方向快步走去。 那是个矮小驼背的人,此时正蹲在地上背对他们,双手似乎不断从地上捡起什么,塞进自己的嘴里。 驼背小人似乎发现身后有人靠近,转头看了一眼。二人这时才看清那小人的外表,衣衫破烂,手脚缠着破烂的布条,整个头同样被破布乱缠一通,只露出一只闪着红光的眼睛,比起人类,更像一只大老鼠。 大老鼠马上转身,穿进陋巷,二人继续跟在后面。陋巷里有间破烂的小屋。那老鼠又转过头来,驼背遮盖住他大部分的脸。他向着那破烂的小屋指了一指,便马上手脚并用地向前跑去,消失在浓雾中。 老艾与少女朝那阴暗潮湿的小屋看了一眼,眼前景象出乎他们意料。 一头熊的尸体挂在墙上。 低垂的脸仍围着布巾遮盖口鼻,脸已几乎埋到胸前,只看到发髻上那雕刻着兽爪的发簪。几只老鼠还踏在满地的赤色花瓣上,在啃他身上的深衣,破烂得几乎粉碎。黑色瞿皮披风随着四肢展开挂在身后。而四肢的肌肉上,八根大铁针直直地把这头熊钉在墙上,在铁针周围的肌肉深深地凹陷。 老艾大步走到八尺猎人面前,试图将铁针拔出。发现他用双手根本拔不出来。他用那不太灵便的右脚踩在墙壁上借力,用力一拔。本来破旧的砖墙忽然倒塌,灰尘与零碎的砖块落了他们一身,几乎要将八尺猎人埋起来。老艾手里拿着铁针整个人向后倒下,那大铁针的截面是一个四角星形。 “果然是那恶心的商队。”老艾说着,走到八尺身上把其余铁针一根一根拔出。花立刻从针孔伤口里喷出,又散了一地。少女跑回坐骑旁,将急救的草药工具绷带,还有酒带回小屋,在老艾一边拔针的同时一边将酒洒在伤口上。 八尺神智已不甚清醒,但还没断气,不时发出低吟的惨叫。他眯成缝的眼里已不再有往常的杀气,反而有几分欣喜。 少女麻利地搜遍他全身。瞿的眼睛已不在。 “被那群人夺走啦。”老艾说。八跟铁针已握在他左手里。少女焦虑地与老艾对视一眼,然后将八尺猎人全身的衣服脱掉,猎人块块分明的粗壮肌肉上满布旧伤。少女拿出手边的针线开始给猎人手臂双腿上的八个洞一个个给缝上。 缝到第二个时,猎人因为疼痛醒来,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将少女推倒。 他坐起后马上发现自己全身**,左手上的针线还吊在半空,血流如注,血到半空时液体凝结成了花瓣向下飘落。他同时还发现一双充满怨念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八尺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抱歉,表情痛苦扭曲,脸又再埋在自己的胸前。 少女收起怨念的目光,不情愿地替他继续缝合,八尺已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只是手臂有时因疼痛与忍耐而略微颤抖。八尺有点失望,可能因为这次没有死成。 “当人吸入谷地的诡雾,可在体内产生新的血,因此谷地的人可以流更多血也不会致死,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但你居然从这夸张的惨状活过来,还真算是奇迹。” 老艾坐在一旁说到。 但对于八尺,这样的垂死又活过来的体验他已数不清经历了多少次,就像喝得烂醉后醒来一样平常。 “老艾,这跟发簪还你,我不干了。” 八尺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非常勉强地举起包扎好的左手,将那兽爪发簪取下来递给老艾。 “呵呵,你以为这么轻易便能逃脱?”老艾说。 “我没有想过要逃脱,我要逃脱之物与你们所要逃脱之物并不一样。”八尺说。 老艾与少女无法理解八尺这句话。但眼前这头熊已身负重伤,他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老艾将那紫金相间的兽爪发簪收下。 “我这粗鄙的山林野人不像你这有钱人家的小姐。我没什么教养,如有得罪的地方......“ ”我杀了那易瞳师是迫于无奈。” 说到一半,八尺才想起那深谷大殿的易瞳师死于自己剑下,好像怎样道歉也没有。 八尺猎人的道歉令少女颇感意外。少女冷冷撇了他一眼,并没有回话,低头继续缝合他大腿上的伤口,那男人的粗大器具就这样摆在她眼前,少女不时好奇地往那里瞄。面对这强壮的身躯与混合着血腥味的野兽体臭,少女竟有一丝丝悸动。 此情此景,也令八尺回忆起某个人。这个人只在他脑海里匆匆掠过,因为恐怖的回忆又随之袭来。他又感到那他喉咙深处的异物蠢蠢欲动。 “不行,公主,请你将这头野兽带回深谷大殿吧。我继续追踪那商队。” “我将他带回去,你在路上留下标记,我会跟着你的标记和你汇合。” “不,此行太危险了,那变态的商队比涅王还要可怕,我无法保护你......” 老艾与少女在讨论去留安排,八尺**的身体裹着他那破瞿皮,瘫倒在墙角,毛躁的长发已披到肩上。 “我对你们已毫无用处,何必多此一举,若你们想取我性命,那我这条贱命现在尽管拿走,只求痛......快......“ 八尺忽然在低头呕吐,胃液从他嘴边渗出沾到围着口鼻的布巾上,他感到他喉咙深处里东西要出来了。 ”不!回去,别出来,求求你别出来!别......别.......回去,很好,很好,乖乖呆着,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保证,我不会再说了......咪出来!我连此念头都唔会再有,唔会再有!求下你......!“ 老艾与少女相当惊愕,此刻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即使老艾与他相识有一段时间,但从没有见过,也无法想象这头猛兽有如此惊恐的时候。八尺那一向眯成缝的眼睛此时已张大,眼内充满血丝,那种恐怖将他拉入深渊,又将他扔出来。 ”喂,你怎样了。“老艾与少女走到他身边,老艾问到。 ”不,没事......已经没事了,忘了我刚刚说的话。把我扔在这里吧,我对你们真的毫无用处。“ 冬天的气温已接近冰点,但在少女眼前,这头黑熊不断冒着冷汗。他刚才怎么了,他看到了什么? ”何况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八尺用沙哑的声音说到。 “你还执着于那两只眼睛,你还要回到无名店?瞿兽只在每年初冬的某天出现一次。”老艾似乎不用猜便知道他的打算。 “如果我不这样做......不,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去......我无法选择,无法选择,你们不会明白。” 此刻八尺的神智可能已有点混乱。少女看见八尺猎人又陷入疯狂的恐惧里。到底他的幕后金主是谁?这南越国的幕后金主,竟比涅王与瞿还要可怕?到此时,眼前这个猎人对于少女来说还是一个谜。但当初猎人给她带来的不安似乎已经消退,反而越来越被这个谜所吸引。 “随你吧。”老艾说。老艾深知今年那异兽已铁定不会再出现第二回,而且即使出现,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必死无疑。 “他一时间也走不动。我来守着他,以防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少女小声地对老艾说。看着这重伤又惊恐的黑熊,她开始有点恻隐。 老艾点了点头,似乎这是现在最好的方案。 “一但他对你有什么不轨的举动,不要留情马上举剑将这野兽杀了。”老艾看了八尺一眼,故意当着他的面大声说。 “谢了。”猎人虚弱地说出这么一句。 他们二人从那破烂得不能叫作门的出口往屋外走。当他们刚步出大路,数十只乌鸦边喊叫边向他们飞来。乌鸦的额头上都长着不止一颗的额外眼睛。乌鸦停在了他们脚下与屋檐上,将他们围在中间。还有一只停在少女的肩膀那淡紫色披风上,即使隔着厚披风,她仍感到那双鸦抓非常躁动,异常用力。 这是深谷大殿的信鸦。 信鸦脚上没有绑任何东西,应该是自己飞来。它们的动作与叫声传来不安。 “深谷大殿出事了。” 少女好像读懂了乌鸦们的话。 之十五,落花镇 少女与老艾只能放弃计划,暂时将八尺弃置在此处。夸上马背之前,少女还是将他们随行的干粮留下放到了那头黑熊的身旁。然后快马赶回。 马匹已有点体力不支,他们决定不再绕路,而是直接闯过薄雾镇的关口,这样可以缩短一倍时间。关口的崖壁高塔就在他们眼前。石头筑成的灰色高塔上,有漆成暗红的木构瞭望台和青黑色的四角瓦顶,此刻里面理应有涅王府的弓箭手,但此时塔顶漆黑,没有任何火光。高塔下城墙的大门紧闭,但意外地可以推开。门内,石楼梯墙壁铁架上已没有火把,那本来满布士兵的屋子与城墙,此刻也空无一人。 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 “涅王想必调集了三镇内所有的兵力。” “他们已向深谷大殿发兵?”少女虽然惊愕地发问,但此刻她很清楚这已是一个事实。 “二王之战终不可避免,想不到是这些天。”老艾说着,一边赶着身下疲惫的马冲进镇内。 少女内心焦急愧疚。此时自己确实不应离开陛下身旁。深谷大殿可以迎战的易瞳师只剩不到百人,在涅王的数千大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浓雾渐渐遮盖天空,朦胧的满月隐约可见,此时还被头上的悬崖遮住了半边,星星更是一颗也看不到。落花镇处于谷地的中央,位置比东边的薄雾镇低,但又比西边的作坊镇高。即使是处于谷地中央,它面前还有一条深不见底的裂谷,此裂谷一端延伸至镇郊无名店外的密林,另一端延伸至易瞳术山谷,沿此山谷边缘一直下行进入岔路,可通往深谷大殿。整个镇顺着崎岖起伏的山势而建,以光秃的灰色山岩为背景,青黑的瓦房顶一层接一层错落分布,石筑高塔插于其中。镇里的道路高低错落,一条相对平缓的主街贯穿东西方向,四条南北方向沿山而上的陡峭短街并排,各种横街窄巷盘于其中。群青色的涅河之水流过整个镇复杂交错的水道,犹如巨树的盘根,流向那些深谷的古溪。镇里主街的两旁,大黄叶树的叶子几乎落光,满地黄叶,爪牙向天空不断延伸。 涅王沉寂了五年,想必他早已从那老商人与流放地女巫的口中知道,他所惧怕,并应该惧怕的并不是深谷大殿,而是那深渊深处的赤色群星。五年间,他每年来访镇郊无名店,参与食宴并将大部分的瞿肉买下。他的将士分食了瞿的血肉。那老商人的车队不断来回于南越国与涅王府兵器库,将一车车的武器铠甲从南越运来。 五年间,他已不再对易瞳师和眼睛信仰有任何动作,一些镇民开始戴起逝去易瞳师的面具走在街上。但更多的人仍然充满恐惧,或投奔涅王府当兵,或走向易瞳术山谷的深渊深处,以身献祭,从此消失不见。 当少女与老艾在主街上飞驰而过时,两旁商铺大门紧闭,窗内漆黑,异常冷清,整个镇的面貌与南越军过境前的繁华景象已大为不同,何况涅王府全副武装的士兵正一队接一队从四面八方前往镇中央广场聚集,又一队接一队向深谷大殿进军。 少女与老艾拉着缰绳将马停下,他们前方约二十人的步行兵队将去路挡住,但与他们的行进方向相同,正要去往中央广场聚集。此刻他们听到马蹄在石阶上敲击的声音,纷纷转过身来。 虽说是镇里的主街,但也不过是约三个成年男子并排的宽度。身披厚重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来不及调整队形,弓箭手在老艾与少女的最前面,慌忙将背上的反曲弓拿在手里。 少女看见他们手上漆着水纹图案的大弓,她又想起家族的女人们,受**后被射杀的场景。她的家已被毁过一会,而今天她可能还要经历第二回。她忽然盛怒,此刻她再也无法控制瞿母之血激烈翻滾,欲把眼前这群涅王府兵全数杀光,片甲不留。 转眼,她的剑已在手上,她的马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刺。她马背上俯身一劈,最前面的弓箭手根本来不及拉弓,便已身首异处,头颅与血花翻滚着飞到后面的长枪兵身上。再转身,另外两弓箭手也被砍伤。 后面的长枪已向前突刺,马被刺伤一跃而起,将少女摔倒在地上,马的后蹄又将那倒地仍然举着弓的弓箭手重重踩了一下。老艾见状连忙挡在少女面前,在马背上挥动他那破铁剑架开眼前的四五根长枪。 老艾正要掉转马头将少女拉起。突然那兵队中央的陋巷中杀出一匹跃马,中央的一个长枪手被刺中,整个人被那跃马上的长戟尖刃贯穿,钉到对面的墙上,落花四溅。那马旁的其余枪兵失去平衡摔了一跤。接着从另一个方向杀出另外一匹马,手持大砍刀,将他周围一圈的枪兵全部砍倒,倒下的人被马蹄来回踩踏。 队伍陷入慌乱,老艾与少女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哪来的人马。此时,他们面前的枪兵中箭倒下,接着又一个。箭穿透他们厚重的铠甲,细看那是短的弩箭。他们朝弩箭方向望去,一个矮矮的女孩裹着黑色披风蹲在青黑的屋瓦上,手持一把大弩。 少女觉得屋顶这女孩哪里见过。 那两单骑后面的长枪兵落荒而逃。少欣喜若狂,马上冲上前去,激动得眼泛泪光。少女认出了眼前这两人。 手持长戟的男子骑着一匹精壮的灰马,男子长发披肩,头顶看不到高髻,而是扎成卧髻紧贴在后脑,插着一柄四尺的大发簪,那镀银的发簪末端雕刻着一颗华丽的谷地血睡莲。身上披着暗红披风,隐约可见那腰间挂的红白相间的赤玉,上面也刻着血睡莲图案。男子脸容异常英俊,深蓝的眼睛明亮动人,犹如深谷的溪水。整个人在朦胧的月夜里像散发着光芒。谷地少有如此英俊的男人。如果少女见过流放地的女巫,一定会发现他与女巫长得还有几分相似。 手持大刀的男人更要高大强壮,与长戟男长着相似的面孔,但带着令人无法不喜欢的开朗微笑,洁白的牙齿也像在月夜里发光,与他哥哥冷静深邃的神情完全不同。头顶扎着歪髻,没有披风,而是穿着薄皮甲。大砍刀上沾着的血花还不断飘落,那刀柄的末端,同样有一颗镀银的血睡莲。 抬头望去,屋顶的小妹妹此刻也对着少女做了个手势,表情有点害羞。小妹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可爱的菇形,其余短发整齐地散落。那张脸也长得和哥哥们非常相似,可以想象其长大后的美貌。但小妹身披黑褐色披风,因为还举着大弩,可以看到她披风下的黑色衣着,穿得跟男孩一样。难怪少女一开始不认得小妹,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小妹只有四五岁。 哥哥立刻夸下马背,与迎面而来的少女拥抱。 “这难道是......任氏的兄妹?”老艾下马走了过来问到,他留意到男子头上的血睡莲发簪。 “在下正是任氏长男,身后的是我弟,屋顶上那女孩是妹妹。” “想不到大小姐逃过一劫。”任氏次男开怀地说到。他说的一劫,当然是临氏满门灭族那一劫。 “这位是与我同行的猎人老艾。”少女介绍到。 任氏,百年前便是谷地的豪门望族。当然,谷地的豪族比起中原差远了,但七家族还未崛起时,他们确实在当时首屈一指,几乎掌握整个谷地的控制权。当时各地纷纷反抗暴秦,任氏也揭竿而起,发兵北上,最后却全军覆没。任氏后人从此流离失所。 而三兄妹年幼时,他们父亲将他们寄养于临府。那时临氏家族虽然已家财丰厚,三镇范围内商铺林立,商队镖师数千,但谷地掌权的仍是白氏。 少女与他们一起度过了整个童年,她的亲哥哥和任氏兄弟年纪相仿,而任氏小妹还在襁褓中。他们一起读书骑马玩耍,那是少女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离开时,少女只有约八九岁,任氏两个哥哥已经成年,但他们也不愿再寄人篱下,牵着五六岁的小妹依依不舍地离开。 父亲非常喜爱任氏兄妹,待他们如己出,也多次挽留他们留在店里帮忙。但父亲也知道,只要那睡莲之血仍在他们身体里,他们就是天生在战场翻云覆雨的战士,冲在大军最前面的大将,打理商铺怎会是他们所愿。 还记得离别当天,本来三人打算清早便出发,少女抱着任氏大哥哭了一整个早上。他的亲哥哥也非常不舍,但还是强行将他们拉开,任兄才能顺利离开。还好有她亲哥哥在,否则开头那几天少女真可能离家出走跟着任氏兄妹开始流浪的旅程。 然而再过了一两年,临氏已成为谷地最强盛的家族。涅王便来了,临氏的噩梦开始。 四年前,中原战事结束后,任氏兄妹回到镇里,听闻临氏已被灭族,临氏宅邸已成废墟。他们愧疚南越大军压境时仍在中原各诸侯营里当佣兵,无法回来。 三兄妹于是沿中央那条南北走向的纵街登上高处,去看一眼那任府荒废百年的老宅。街上仍能看到院子里那赤红的枫树,但是步上阶梯,大门的牌匾上,“任府”二字已变成另外三个大字。 “涅王府。” 之十六,涅王府(上) “殿下!攻下深谷大殿,三百人足矣,何必调动三镇所有将士!” “闭嘴!本王已经决定了!” “殿下......”老蒋紧握拳头,面容扭曲,气得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听着,我......本王......根本没有把那盲王放在眼内,没有!”涅王双手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不停颤抖。说完,又马上转身抓着老蒋的肩膀神经兮兮地接着说,“我要杀光那些床下的怪物,那些躲在本王床底下的怪物,你懂吗。” 这几年来,老蒋已经习惯了他主子的癫狂,殿内大吵大闹已经变成一种常态,老孙更是经常借身体抱恙为由,能躲则躲。但这次涅王看来是势在必行。 当着外人的面正常得很,一旦回府,判若两人。这疯王是从什么时候起疯得如此彻底?对,他床底下真的有怪物,那养在地牢里的瞿之幼子。五六年间,那些分岔的触手已不断聚合在一起成为利爪,头部轮廓变得分明,散布在全身的眼睛也逐渐移动到头部。那血盆大口时而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它时刻都非常饥饿,若不控制食量,它可以将涅王府的鸡一次全部吃光。 当涅王焦躁不安时,便躲到地牢里与那黑暗的巨兽对视,一对视便是一整天,废寝忘食。那饥饿焦躁的巨兽也似乎看见涅王便会平静下来。巨兽的红色眼睛仍然不停地有规律地闪烁,像是在说话。不,的确在说话,只有王爷才能懂的话。漆黑的地牢里,恶鬼与暴兽无声的对话。 “看见血......落花......发兵啊......刘瞰......快发兵......深谷大殿......倾尽汝之所有......盛宴......吾所期待之盛宴...... ” 从那些赤色星光中,涅王读懂了这样的话。 “明白了......明白了......如你所愿,如你所愿!” 涅王像着了魔似的从地牢狂奔而出,踩过院子的红枫叶,边跑边大喊, “发兵,发兵深谷大殿!老蒋,老蒋呢,老蒋在哪,快把老蒋叫来!” 涅王并不知道少女此刻准备动身前往南越国,涅王也不知道,少女体内流着瞿母之血,涅王更不知道,巨兽并非因为饥饿而焦躁不安,而是因为看见,穿透重重的建筑与高山深谷看见,母亲的血离它越来越远,向东离去。 易瞳术山谷边缘只有一匹马宽度的路,勉强可并排走两个人。一边是垂直的灰黑色岩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此路弯弯曲曲,树枝与树根还不时横向伸出挡住去路。第一天涅王府军清晨出发,少女到达镇里时已是第三天晚上,还有大队的步兵在广场聚集,并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 此时先锋队伍大约行进了总路程的三分之二,轻装的刀手小队在前面开路,重装的长枪兵小队跟在后面,以防长枪钩到树枝而令整个队伍失足。整个军队一个跟一个连续地行军非常危险,他们以十人为一个小队。当前一小队出发后等上四分之一个时辰,下一小队便出发。 一不小心便可能掉下那无底的深谷,因此行进非常缓慢。每个小队间隔着一大段空白,火把的火光在黑夜中画出一条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长蛇,从此端绕过一座座山谷,直到看不见的彼端。 路上能扎营的地方也极少,这大群的士兵与三三两两的人情况完全不一样。即使前面一小队人能扎营,后面的大队人便被阻塞在路上,他们只能不停行军,最前的队伍连续走了三天早已疲惫不堪。 深谷大殿虽然毫无防御设施,自古以来靠此险要的地形还是阻挡了不少进攻,或者进攻者一开始便知难而退。老蒋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死地根本不需要,也不适合两千人的大军同时进攻。他没有随行,因为此是必胜之仗,这劳师动众本来就夸张过头了。 但是,他总是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除了过于耗费资源外,他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涅王在先发的某个小队里,他前面大约有全军的百分之十,约二百人的先锋。他也随士兵一起步行。他全身套着青灰色铠甲,腰间挂刀。暗红色披风围着脖子的位置有一圈白色羊绒。他眼神涣散,眼袋沉重地挂在眼睛下面,但是能看出他表情兴奋,那症状像是啃下了大量罂粟叶,整个人飘在天空。 当然这样的状态非常危险,近卫队长同样全身铠甲跟在疯王身后,一眼也不敢松懈。 “殿下,休息一下吧,让后面的队伍先前进。”卫队长说。 “不能停下来,我们快到了。”涅王回答。 此时他们经过了那无底深渊,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两旁的岩壁仍然陡峭,像门拱一样把他们围起,头顶非常高的地方只有一条狭缝,溪水流经他们脚下。眼前便是那低矮的山洞。 穿过山洞,阔然开朗。虽然也只是眼前一条路,但已比他们沿路所有经过的地方都要开阔。两边耸立着远古的巨大人像石雕,各排成一排。在薄雾中,深谷大殿那青黑色的方形屋顶已在他们眼前出现。领头的将领举起右手,最前面的队伍已停下来。 大殿建于一个方形的石基上,石基周围仍然是无底的深渊,只有面前的一条石阶通往大殿。大殿门前,深谷之主早早已站于那里。他头上仍带着那如镜面光滑的环形眼罩,身披秦风的漆黑长袍,身体如十岁男童。但军队中很多都是谷地人,此刻清楚,他们俨然面对一位真正的君主,与他们那疯癫的主子不一样。 深谷之主身后站成一排的易瞳师们举起长枪长戟,把铁剑拔出鞘。涅王队伍里的弓箭手也把弓与箭握在了手上,做着待发的姿势。 涅王拔开人群,匆匆走到大殿的台阶下,拔出腰间的环首刀,但盲王已先开口。 “涅王,若汝须取吾命,请夺之!汝之将士本谷地之人,勿作无谓牺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若你愿意交出深谷大殿,远离谷地,或许本王可饶你一死。你须知道,谁才是此谷地之主!” “如汝所愿,我就此将面具褪下!”深谷之主将要取下面具之际,涅王又接着说, “不!本王改变主意了!本王想起来了......此行之目的非汝也,而是那些躲在床下的怪物,那些床底下的怪物要爬上来了,我没法睡觉!”涅王说着,没有意识到他的裤裆有些潮湿。 此时近卫队长已来到涅王身后,并示意他的殿下不要再往下说了。 “床下的怪物......”他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一头雾水,那先锋队的将领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王爷真的疯了,若不是因为涅王府财大气粗,又自己早就带着部下溜之大吉了。 盲王沉默了一会儿。 “诸位,你们也看到你们的王已经疯了,没有必要再为此人战斗。难道涅王府的饭菜薪水是如此令人难以抗拒吗?这几年来谷地已伤痕累累,苦不堪言,请诸位放下武器,不要再作无谓的对抗。当然,若诸位对寡人有恨,那就另当别论。” 他们很多人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深谷之主,但是传说中这德高望重的教宗,此时此番说话确实令他们有所动摇。 “不,闭嘴!床底的怪物要杀,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孩也要杀!”涅王转头说,“各位,弓箭手快放箭,拔刀将这熊孩子宰了!” 疲惫不堪的先锋队的将领似乎被深谷之主的大度与慈悲震慑了,一动也不动,然后将自己的钢刀插在地上,单膝跪下。其余士兵见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刀剑弓箭长枪。 “你们......你们在干嘛。哈哈哈哈,你们在干嘛......”涅王转过头,发现他自己又再只身一人。 “请诸位快点离去,离开此地!”盲王大喊。 “我将放弃王位!请放过这些人!听见了吗?放过这些人!他们只是为生活所迫而攻进此处!他们是谷地的子民,和你们一样!” 回音在山谷里不断回响。众人抬头望向深谷之主,他向前方大喊,他这句话到底是对谁所说? 涅王的乳母经常给他讲的一个志怪童谣。如果小朋友不按时上床睡觉,那么他床底下的怪物便会在午夜偷偷跑出来,将小孩抓到床底。第二天起来,那怪物便会变成小朋友自己,而小朋友将永远被困在床下。小时候涅王觉得这故事恐怖至极,吓得整夜地尿裤子,在床上不敢动一下。当他说出床底下的怪物时,他的将士把它当作笑话,但盲王似乎懂了,大殿内听到涅王咆哮的王后也懂了。 雾越来越浓,漫长的夜晚好像永远不见尽头。火把的点点火光映照下,头顶的巨人像是对他们投下鄙夷的目光,下一刻便要将这群蚂蚁踩碎。 他们脚下传来震动。 深谷大殿四周的深渊里,有什么东西在出来。是一只苍白的手,白得像蜡。不止一只,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他们脚下也有,整条路旁的裂谷都有。那些手奇形怪状,大小不一,有些像小孩的手那么小,有些像半个人那么大。他们爬出来了,他们爬到了床上,将那些全身铠甲的士兵一个个往下扔,扔到床底。 那些浓雾中苍白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叫做人,整个身体都是蠕动着的灰白色的烂肉,和瞿那些条状的肉一模一样,只是白得像蜡,暗红的血丝像树根一样穿插其中。苍白的怪物们身上长满眼睛,仿佛整个身体就是一个巨大的头部,那些眼睛闪着有规律的红光。肿胀畸形的鼻子,耳朵也不合任何比例地胡乱长在身上,身体下面流着浑浊的脓水,散发尸体的腐臭。 两丈高的白色怪物举起双手,将眼前的凡人连人带甲像破布一样撕碎。只有半个人高的白色怪物将头钻进凡人的口中,分岔的触手又从眼睛,耳朵,鼻子钻出来。在雾气里,白色怪物所到之处,无数的红花不断翻滚。 还有更多爬上来,从床底下爬上来,他们就用他们那锋利的手指插入岩壁的巨石中,四肢伸展,像蜘蛛一样,一步一步,一个接一个,不断爬上来。他们经过涅王身边,走向那凡人的队列,像有意把他忽视。 眼前惨叫此起彼伏的回音令涅王反应过来,这炼狱的景象,是瞿之幼子所说的盛宴。 无数的怪物沿着易瞳术山谷长长的裂谷爬上来,遍布整条裂谷。一波接一波,一群接一群,下面的爬在正在爬的上面,层层叠叠。蜿蜒的裂谷全部布满白色的床底怪物。路上那千人,在浓雾中被撕碎,被吞下,被扔下山谷深处。 转眼间,易瞳术山谷的岩壁道路上已铺满赤色落花,沿路的所有凡人只剩下零碎的碎片。蜡白的怪物又迅速地往下爬,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像发霉墙角里的大群蜘蛛一样,直到全部从眼前消失于那深渊的深处。少女一行人在山谷的入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条峡谷之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涅王对着如此荒诞的景象狂笑。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两千大军刚才还立于自己身后,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已全部成为一堆散落的尸骸。那瞿的幼子究竟想要什么,自己又到底算什么,这七八年的所有,在此瞬间,在那些床下的怪物面前,不过是一块烂布,只需要轻轻一撕便全部粉碎,当初自己怎会幻象能战胜这些异物?只要他们愿意,自己刚才便和这些可怜将士们一样,成为地上的一堆烂布。王公贵族,皇室血脉又能怎样,不过也是一群蝼蚁。 这蝼蚁看见了,自己头顶巨大而黑暗的木板,木板仿佛是整个天空。他能看见眼前铜灯的底座,书架的脚,地上的席子,还有远处的门槛。他想爬出去,爬出去,爬到那门槛。但是那巨大的木板还是压在自己头顶,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越爬越快,不断爬,拼命地爬。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在垂直地向上爬,地板成为垂直的岩壁,巨大的木板压在自己身后。他已拼了命爬了一年,三年,八年,几十年,木板越压越低,越压越低,无限地压缩,他自己的身体也被无限地压扁。但他仍然爬着,还在爬着,不停爬着...... 他跪在地上,全身瘫软,已神智不清,彻底崩溃。他被永远困在了床下。 “殿下,走吧,离开此处。”他身旁还有人,但他已没有知觉。他的卫队长把他的手挽在肩上,踏过淹没脚踝的花海,几乎是拖着他的主人往回走。 “又是如此,为何每次都是如此。” 深谷之主沮丧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大殿走去。身后的易瞳师也将武器收起。 他在完全漆黑大殿中央坐着,王后在她身旁一语不发。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可能坐了半天,也可能坐了一两天,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有东西打开大殿的门,从门中钻进来,然后慢慢站起。 深谷之主的面前是一个两仗多高的巨大怪物。巨大怪物没有明显的头部轮廓,只是大部分的眼睛都集中在上方,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红色星光有规律地闪烁。他的右手粗大无比,像一颗树干,满布皱纹,手指不成比例地长,像瞿的利爪。巨大怪物的左半边身体里埋着一头痛苦挣扎的牛。牛的头部面容扭曲,死前挣扎的样子永远凝固在那巨大怪物的左胸,四只牛蹄胡乱地扭曲伸出。牛的身体已无法辨认,只覆盖着长眼睛的坑洞。巨大怪物的腿和右手一样粗大,但更短。脚掌非常长,脚跟离地,像猛兽的后腿。整个身体纹理盘根错节,从那些蠕动着的树根一样的肉里,内部器官隐约可见,还不时向外流出浑浊的液体。 “陛下!” 少女一行人在悬崖边与涅王擦身而过,但双方只对视了一眼,双方都已无瑕兼顾其他。此时,少女一行人已来到大殿,在火把的火光中看到那异形的巨大怪物立在盲王面前。 “没事,别过来。”深谷之主淡定地对他们说。 那巨大怪物发出模糊的低吟,数十只眼睛不断有规律地闪烁。似乎他们并不习惯说话,却习惯用那数十只眼睛传递信息。 “逝矣......深渊......真......谷之主......主祭......妊之......代者......退之......疯人......祭之......”巨大怪物低吟到。 “鄙人明白了。” 深谷之主似乎听懂了巨大怪物的低吟,跪在那巨大怪物面前,低下头颅,自称鄙人。少女与老艾大惑不解,任氏兄妹更是惊讶。 那巨大怪物慢慢转过头,面向少女,将较小的左手放在少女顶头上,喃喃说道,“主祭......妊之......妊之......” 少女双眼瞳孔放大,她突然想起吞下瞿母血丸后昏迷的那个奇异的梦境。那个梦境又再无比清晰地呈现于她眼前,她又觉得眼前的每个细节一清二楚,全都能理解透彻,那些组成肉体的微小颗粒,那些不断翻动的薄膜空间,此刻她忽然又全都懂了。 这回,她看到了自己,不,那还不是自己。那里有一个怪异的肉块在跳动,无数分岔的血管紧紧缠住她整个腹腔。那是心脏。她认出剧烈跳动的肉块。肉块外包裹着一层一层围成球状,充满孔洞的镂空的肌肉。那些肌肉不知道有多少层,上面一层钻到下面,下面一层又从孔洞里钻上来,不断在向不同方向蠕动,搅动着在它周围的浑浊液体。最外面一层,那些是眼睛,上百只眼睛满布球体的表面,那球体的表面就像一片肌肉的海,眼睛不断沉下去又探出来。 她头上的手已经松开,她又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又再觉得那幻象复杂混乱,无法理解。 那畸形的巨大怪物走下台阶,慢慢向崖边走去,直接头向下地往下攀爬。 “走吧,我们回到镇里。”深谷之主站起来,对他们说。 “等一下,先换衣服。”王后在后面说到。 之十七,涅王府(下) 深谷之主头顶戴上了冠冕,前后各有九条帘珠。 而少女更是穿上了深谷主祭之盛装。身后的长发已精致地盘起,后面插着三枚四尺长的大发簪,成六角形放射状。发簪末端画着眼睛图腾,柄上也画满复杂的符号。暗紫色深衣长得拖在地上,用的是上好的物料,边缘装饰锈满眼睛图腾。外面披一件袖口宽大的长衫,又似是披肩。那长衫浅灰蓝色,上面印着一个个谷地风格的粗犷大圆形图案,这些图案都是压印的暗纹,与长衫同一颜色,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少女眼线画深,涂了朱唇,此刻盛装像个女王,又美丽得惊为天人。 少女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将要做什么。王后从大殿后面庭院里拿出那无名店的菜刀,此菜刀宽刃长柄,异常粗犷,正是少女一直在无名店用的那柄。 “今,汝乃深谷主祭。汝将疯人剁之,非汝之所恨,此祀之所须。” 王后又说出一句“预言”。少女大概明白,她将要取那疯王之性命,并将其献祭深谷。 一行人动身返回镇里。对悬崖山路无比熟悉的老艾手持火把走在最前面,踏过路上淹至脚踝的花海,然后是盛装又背着违和菜刀的深谷主祭,接着是二十个易瞳师的队伍,再来是头戴冠冕的盲王,任氏三兄妹在队伍最后作殿后。 三兄妹忽然发现后面有人跟着,任氏次男马上转头,将腰间的大砍刀拿在手上,长男和小妹也拔出铁剑。 “诸位无须紧张,那是谷地的子民,他们将与我们同行。”盲王说到。 跟在后面有两个人,体格精瘦,全身满布皱纹,那破烂的衣衫已不知穿了多少年。额头上有数个坑洞,坑洞内有蠕动的肉质团块,肉质团块内长着眼睛,眼睛在火光中闪着红光,和那老商人的脸差不多,但也和深渊深处那些蜡白的怪物完全不同,他们虽然头部畸形,至少他们的身体还是个人类。 他们早就听过无数关于赤色群星的传说,但此刻这两人离他们只有三步远,走路悄然无声。这样的体验对于谷地本土的普通人类,无疑也是离奇。 跟在他们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仿佛他们就住在岩壁的石头里,住在悬崖边缘,住在树根的间隙,可以悄然无声地钻出来。路上一天多的时间,跟在他们身后的已有数百人。这些人,很多是自愿走到深谷深处,以身献祭的原谷地镇民。 近卫队长背着涅王回府时,他随身的水与干粮早就耗尽,已体力不支几乎要晕过去。 “快拿水来!”老蒋在府内大喊。 "怎么了?" “深渊......赤色群星......我们......全军覆没......像南越人的尸体......”卫队长用尽微弱的力气说到。 “......出不去了,怎样也爬不出去,为什么,救救我.....”涅王脸色发紫,眼神游离,躺在地上说着疯话。 大事不妙。老蒋的预感应验了。他马上对身边的一个卫兵说,“将所有还在镇里的将士调集到府里来,快去!”事实上,即使前面涅王府的大军行进了三天,在镇里未出发的还有五六百人。"现在还未到放弃的时候。"老蒋看着地上打滚的疯王,喃喃地自言自语。 少女一行人进入镇内时,已几乎看不到涅王府守军。可以看到的,也丢下武器带着惊恐慌忙逃跑。他们后面的谷地子民马上将散落四处的武器捡起来。他们沿主街已走到镇中央,中心广场上已空无一人,但木架上的火把仍在燃烧,他们已全部聚集于涅王府。 此时,深谷之主走到少女前面,走进早已成为刑场的中心祭祀广场,踏上广场中央那矮矮的木台,粗大木架上面的面具早已被撤下,后面灰黑色的山岩也被火光照红。 老艾,少女,任氏兄妹,易瞳师们,与后面数百人的深谷子民,自然地跟在盲王身后,在广场聚集。 盲王见人群差不多挤满广场,便开始发话。 “谷地本是汝众之故土,千年以来汝众祖先在此生息繁衍。 但此新的谷地之王,于南越大军洗劫时袖手旁观,将易瞳师血洗殆尽,只为权欲私利,而罔顾谷地人民之生死去留。” 盲王不时转身,冠冕上的帘幕不断晃动。同时夸张地做着手势,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到他说话,他知道人群中不少人已是聋子。 “此疯王早已不可为谷地之王。”他接着说, “但,此国亦非吾之国,汝众亦非吾之子民。汝众属于深渊深处更伟大之物,在其再次醒来前,寡人只暂代为王!” “如汝众所愿,今夜,攻进涅王府。非以寡人之名,乃为仰盱之祭典,为其深渊深处更伟大之存在!去吧,深渊之子女们!“ 说毕,盲王将自己的佩剑取下,放在一直跪在自己面前的深谷主祭那举起的双手上。人群传来不断的欢呼。 一行人走到那条南北向的纵街,街顶便是涅王的府邸。整条纵街布满甲兵。深渊众点点的红色星光在火光中不停闪烁,令涅王府军惊慌不已。他们颤抖的双手举着长枪,不敢前来进攻。 ”深......深渊的赤色群星!“前面的长枪兵惊恐地大叫。 ”放下武器吧,我只要取涅王一个人的命!“盛装的少女对着府兵们大喊。 府兵们犹豫片刻,还是纷纷放下武器让出街道。少女将佩剑拔出鞘,划破天空向前一挥,身后的深渊之子民悄然无声地前进,一个接一个穿过投降的府兵,拾阶而上。有些深渊子民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涅王府兵。他们的视线穿透那些铁头盔,看到自己亲人或后代的脸。有些还走近将对方的头盔脱下。但那些年轻的士兵,只是惊恐地尖叫,他们当然认不出眼前的是他们的爷爷奶奶,或父母叔伯。 最前面的深渊子民已把大门撞开,任氏兄妹随着撞门的几个壮汉冲进去,进入这座曾经的任氏府邸。红色枫树院子里面,还有数十守军。想必这是涅王最忠心的部下。 ”放下武器吧,叫涅王出来!“任氏长男喊到。 ”吾等当初已起誓效忠涅王,背信弃义,岂是丈夫所为!“那将领脸上长着八字胡,穿着一身青黑铁甲,没戴头盔。一丝乱发从他那轧得不甚整齐的发髻里飘出来。此人强壮英武,不是等闲之辈。 如此回答,像点燃了兄弟两体内血睡莲家族的熊熊烈火,二人兴奋不已,双方拔出刀剑,小妹也拔出短剑,没有打算使用背上那大弩。 ”此番话令我们钦佩不已,不愧对这任家的红枫。屈身涅王府,实替您惋惜。“任兄说到。 ”报上名字,我向你们保证这一战可死得不失荣耀!“任氏次男带着兴奋的笑容说到。 那些将领士兵边大喊自己名号时,已一边举刀冲向前。金属敲击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之间已血流遍地,分不出哪些是血花,哪些是枫叶...... 战斗没用太多时间。此时血色的庭院内已聚满深渊之子民。少女和老艾走在最后面,路过之处,子民们纷纷让路。她穿过庭院,慢慢走进大堂,任氏兄妹和易瞳师们早已在那里。 ”呵呵,呵呵,没办法,怎样也没法爬出来。“涅王还在自言自语,在他的意识里,他在那垂直的床底已经不停爬了几百年。 老蒋已经跪地投降。涅王仍身穿铠甲,抱着他的画戟,卷缩在大圆柱下不停颤抖。少女认得那柄画戟,就是当年他骑马追杀临府时左手所持那柄,漆成群青色的木柄中段刻着涅河水纹,最末端是狼首的雕刻装饰。此时她已把一直背着的大菜刀拿在手里。 眼前这个人就是涅王?这就是她一直恶心惧怕的存在?眼前这个缩成一团的疯子是如此弱小,她那复仇的冲动忽然烟消云散,甚至还觉其可怜。她想将手中的那柄屠刀放下。将他杀死已毫无意义了,反而将他从那床底的深渊解放出来。 不,不可以!她对自己说。我要成为你,我一直以来的目标便是要成为你,成为涅王,成为那饥饿之王。这一刻已不再是为了复仇,而是满足野兽的本能,看见眼前的动物可怜弱小容易欺负,便要扑过去大咬一口,那种猛兽的冲动!我不再是那被抓起来任人宰割的兔子,我是猛兽,我是瞿之母! 突然,不知道哪里传来诡异的尖叫,像婴儿的哭声,又像深夜怨妇的抽泣。 ”瞿......瞿之子......在地下......“她听见外面庭院的深谷子民不断说。他们的视线穿透了层层的土地,看到那地牢里的野兽,并从它红色星光的信号中读到了它的狂喜。 少女又感到了她体内的瞿母之血。 ”将他脱光后拖到外面。“少女对身旁的易瞳师们说。 咬,咬,咬呀,撕碎,吞食,将他吞进肚里。少女双手颤抖,走路不稳。野兽的本能冲击着她身体每一寸肌肉,那是一种兴奋,她竟然察觉那是一种兴奋。可恶,可恶,莫非那场屠杀,涅王也是同样地兴奋?可恶,可恶啊。她又为自己此刻的身体冲动感到羞耻,各种矛盾的观念激烈地挣扎。 阴暗的欲望在她身体里翻腾,如缺堤的洪水,无法用理智制止。然后她发现她的下半身竟湿了。 ”公主殿下,不,主祭大人。你怎样了。“身旁的易瞳师还扶了她一把。老艾用担忧的眼神望着少女的背影。老艾知道,眼前的少女已成为新的涅王,新的饥饿之王。他对天长叹了口气。 她稍微恢复理智,涅王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庭院中央。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那种冲动是怎么回事。此人已经束手就缚了,我可以放下仇恨了。不,不满足,很饿,很饿很饿啊。瞿的叫声又从地下传来。 少女眼睛充满杀气,举起手中的大菜刀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劈去。瞿之幼子好像为了附和它母亲的血,也叫得更激烈了。 庭院里的红花不断溅起。看着眼前的血花,一刹那她又看到了,看到了那清晰的幻象。花瓣不断放大,放大,里面还有像枝叶一样的结构,再放大,还有,枝叶不断重复分形,直到看到那些雾气的颗粒,那些雾气颗粒晶莹透明,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组成像血管一样的结构。对,她在那梦境中清晰地看到过血管的结构。那些雾气围成的不断分岔的小管里,血液的颗粒仍然在流动,像河流一样,只是比河流快得多。 这就是瞿所看到的景象?因为看到这花瓣里的景象所以在那千分之一刻完全静止?眼前的景象又再不断缩小,再放大到其他花瓣,又缩小,又再放大到其他,在千分之一刻内,她好像要将每一片花瓣里仍然流着的血细细看透。或许这不是她的肉眼真看到的景象,只是瞿母之血留下来的记忆。 ”瞿之母......是瞿之母......“深谷的子民们看到少女头脑里的血。 她终于冷静下来了,可以听到四周的说话。对于她只过了那千分之一刻,但庭院内已过了约四分一个时辰。回过神来,涅王已经被她砍成碎片,半个头在地上盯着她看。 她跪在地上,与涅王那半个头对视。 他们对视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少女面无表情,提着菜刀站起来,背对所有人。她觉得很累,很想就此倒下,睡一个漫长的觉,永远也不用醒来。 之十八,悬崖边 他们留下的干粮早已吃完,他的右手完全动不了,左手还勉强能动。身旁正好有只老鼠,一抓,没有抓到,左手还是太不灵活了。老鼠往回跑时,他左脚一伸,竟踩住了老鼠的尾巴。 他拖动着身体搜了搜身旁那破衣服,还好随身的火石还在。找到比较没有受潮的树枝,勉强生了个火。生吃老鼠,可能病死,在他那喉咙深处的异物看来,是自寻短见的行为。一旦如此,它又会跑出来,这才是最最坏的结果。 虽然是老鼠,但食肉的感觉毕竟比啃干粮好多了。他觉得身体又恢复了一点力气。如此,他还能勉强拖着身体到镇后的溪边喝水,也比喝露水实在。他们恐怕不回来了吧,为什么自己还有点期待他们回来?是那少女的原因?算了,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永远也不是。这时他摸摸自己腿上缝着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又过了几天,他已经可以在附近的废屋里搜刮,并做了个简单的捕鸟陷阱。他吃遍了飞过废镇的各种鸟类后,觉得身体至少已恢复了一半,起码能正常地走动。他将鸟肉烤得干透,用他那破衣服包起,自己赤身裸体披着瞿皮,带上那隔壁屋子找到的生锈铁斧,走在返回谷地的路上。 道士姜睦从易瞳术山谷回来后,惊魂未定,在镇郊一个山民家里休息了几天。三镇范围并不大, 这大概十天的时间,他已将三镇每个角落都走遍。人都到哪了?他问自己。三镇非常萧条,无论郊区农舍还是镇里住宅,人们闭门不出,商铺酒馆更是荒废。有些甚至大门敞开,里面凌乱不堪,早已被人洗劫。 满街都是涅王府的府兵在来回巡逻,神经兮兮,一看到他靠近便拔刀相向,甚至几乎把他抓起来。他随即掏出王爷给他的铜牌,水纹雕刻背景上面,用当时官府的新隶书刻着“涅王府”三个大字。百般解释,巡兵们才相信了他是涅王的友人。若没有此铜牌,他早已被关在镇郊校场的地牢。 几经艰辛,才来到涅王府大门前。但守门的卫兵却告诉他,王爷抱恙,闭门不出,也不见任何客人。他无处可去,此时想起了王爷领他去的那镇郊深山小店。 掌柜只在狩猎时节来此地打点一切,此刻店里空无一人。他想,至少可以在此待一段时间,虽然有猛兽出没之虑,但涅王府的士兵不会来找他麻烦。此地雾气虽然更浓,但空气也更新鲜,他已吸够了镇里那煤油和木屑的气味。身上还有些钱,或许可以在那双瞳樵夫的家里买到一点吃的。作为回报,就将这无人又无名的狼藉小店收拾一番吧。 他边收拾边拿剩余的竹卷将见闻记下,有时又走到林地尽头的裂谷旁,看看那深不见底的裂谷的风光。在悬崖边,他感到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像要把他拉下去。但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又是如此令人欲罢不能。 那个夜晚他正好彻夜无眠,于是心血来潮走到室外。在大雾中,他看到远处沿裂谷蜿蜒的路上有点点火光。于是他披上外套,举着火把沿小路绕过林地,来到镇里入口那边的裂谷边缘,这边离那裂谷的崖边小路更近,那正是通往深谷大殿的路,但仍然看得不够清楚。他看到一大堆一大堆白色的蜘蛛从远处的裂谷向上爬,然后那些火光渐渐消失,白色的大群蜘蛛又再爬进深渊深处,这些不过发生在短短半个时辰。 太远了,他根本看不清楚,这想必又是谷地某种自然奇景,如果他有双鹰一样的眼睛该有多好,他便可以将谷地的事物事无巨细一一记下。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他去拜访那双瞳的樵夫。樵夫告诉他,一个月前涅王府军已大败,剩余的军队解散了,听闻涅王也已经死了。道士无比惊愕,连忙问发生了什么。 “深渊深处的赤色群星啊,他们出现了,嘻嘻嘻嘻......”双瞳的樵夫诡异地笑道。 他收拾了一下,打算回镇里看看。但刚要出门,院子外发现一个人影拾阶而上,此人头发散乱,口鼻围着破布,赤脚行走,身上披一身黑毛,左手还拿着一把破斧子,眯成缝的眼睛透着野兽般的杀气。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八尺猎人。 猎人感到有人在店里。会不会是那个少女?他忽然有那么一刹那的激动。但他眼前马上出现了那长着八字胡,颧骨高耸的道士。他也感到有点意外,这道士跑来这猛兽出没的山林野岭来干什么。 “呵呵,能否让在下蹭一顿野味,在下已吃够了山林的竹笋野菜。”道士开玩笑地说到。 “随便你。”猎人有点失望地答到。 猎人坐在店里,一直在等瞿的出现。即使再等上一年他也要等。他已养着数只兔子山鼠,随时准备作诱饵,虽然他知道这些小动物已不能吸引瞿停顿那千分之一刻,但总比没有好。或许那臭道士也可以?像那死囚一样,比起找一只野猪简单多了。对,必要时把那道士绑起来。当初怎没有想到,错失这大好时机。或许回镇里将他再诱骗过来,但右手还是不能动,必须在他睡觉时......猎人端坐在店里,不断盘算着那些又无聊又阴险的主意。 道士自从大吃了他一顿野味后再也没有回来。眼看深冬将要过去,熊也躲在树洞里,山林里除了狼和野猪,没有任何猛兽的踪影。 某天黄昏,远处传来怪异的声音,像婴儿的哭声,又像深夜怨妇的抽泣。难道自己产生了幻觉?不,不是幻觉,瞿真的再次出现了。他左手拿起店里留下的斧头,右手勉强抱着兔子,背上弓箭, 跑到店外。声音越来越大,但他发现不止一个声音,那不是回音,还有,后面还有,可能有一大群。 他穿过树林,直接向声音方向跑去,发现自己已快跑到悬崖的边缘。在悬崖边,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白手,白手的主人正在往上爬。还有很多,无数白手延伸至他肉眼所及的整个悬崖。两丈高的畸形巨人向他走来,白手的主人已在他眼前,他的身后,其余的蜡白畸形怪物也排成一排。 他面前的巨人,左胸竟伸着一头痛苦挣扎的牛,无数的红色星光不断在他胸前闪耀。 这不是瞿。猎人略感失望。不,或许他们身上的眼睛也可以,他们的眼睛,不也像瞿目一样闪着红光?猎人正要举起斧头。不,无法战胜,怎样也无法战胜。他想起他也曾经数次绝望地挥动斧头,向某人劈去。那钻心的恐惧感和压迫感,忽然向他袭来,他感到这些怪物比瞿厉害得多。 巨人那巨手上的利爪,也和瞿的一模一样,大小也相近。或许可以,或许可以孤注一掷,永远解脱。逃离,逃离那喉咙深处的异物,那么一切便结束了,那一直折磨他的恐惧,那只有无时无刻,不停向前跑,像被猛兽追赶的恐慌。猎物,猎物,自己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弱小猎物。他的猎人甚至根本不饿,只是太无聊而不断将他追赶,随时都可将他碎撕万段,但他偏不,他还要将他尽情玩弄以取乐。但此刻,或许那番禺近郊炎热潮湿的丛林,深不可测的存在,他可以永远地逃离。 那群蜡白色的怪物不断靠近,满布整个山林,鸟儿随着那尖锐的鸣叫,成群成群地不断飞散。他松开左手,斧头随即跌在地上,右手的兔子早已被吓跑,然后他将背上的弓扔在一旁,双膝跪下。此时那白色的巨大怪物已走到他跟前,夕阳投下来的模糊黑影将他整个人笼罩。 可能瞿的鸣叫已传遍整个山谷,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但离猎人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手里还握着剑,他的双腿已经发软,整个人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无法动弹。他知道一点身毒佛陀,在道士眼里,眼前的便是身毒佛陀里的满天神佛和地狱饿鬼。 “来吧,看到我的血了吗,我知道你们和那黑色的深谷异兽一样!”猎人对着眼前的巨人大声说,“来,快点,将我在瞬间撕成碎片!” 但巨人面对他的咆哮,一动也没动。 “快,在“它”出来之前......不......要出来了......”猎人已经感到喉咙深处的异动。突然,他口鼻上的布巾被撑破,从口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虫。那条虫像毛虫一样身体分成一节一节,但前端是一张人脸,两眼和嘴凹陷成三个漆黑的孔洞。身体末端,接近猎人口腔的位置,有着它的手脚,像蜘蛛的爪分成几段。那些手脚的末端,是由肌肉组织构成的刀片,尖刺,倒钩,夹子。这套工具,是活着将人剥皮拆骨的可怕工具。虫子不断蠕动,张牙舞爪,一时将头贴近猎人的眼睛,一时又远离。 这就是猎人一直惧怕的事物,体内的“处刑师”,以及一旦开始便不知道尽头的恐怖肉刑。 他无法摆脱,处刑师寄生在他喉咙深处,连接脊髓,控制着他身体主要的肌肉。他已无数次地想各种方法,但只要有自寻短见的念头,处刑师便会不高兴而钻出来,令他肌肉静止,还令他头脑血气活跃,无比清醒。 而如今,这没有预谋,孤注一掷的主意下,正是逃离与解脱的机会。 但是巨人并没有动作,只是身上的红色眼睛还在不停闪烁。 他彻底绝望了,最后还是要接受活剥的酷刑,当整块皮被剥开后,它将会把自己全身肌肉一丝一丝地刮去,直至最后一条还可以保持清醒。处刑师已令他无法运动,它已解开瞿皮,刀已经落在他的胸前,切下第一刀。同时,那钳子伸向刀口,开始剥皮。 “啊......啊......”道士听到那因为剧痛而发出的漫天惨叫,惊吓得跪在地上。没有间断,也不会晕过去,处刑师体内分泌的液体可以令他全程保持清醒。 血色落花不断飘出,处刑师的刀尖已到达猎人下身的器具。此时,眼前那巨人动了。他举起了蜡白的右手。猎人在痛苦中狂喜。接着那巨人朝自己的头猛烈扇过来。从第一刀到现在只过了瞬间,但对于猎人来说有两个时辰那么长。 猎人的惨叫停止了。所有白色的怪物转身走向悬崖,然后往下爬,消失于悬崖边。道士惊魂未定,匆忙跑到猎人身旁,将他翻过身来。 胸前的皮肤有一半已经离开肌肉,还皱褶地铺在肉上。皮肤下面,有处刑师折断的一只手。猎人的头还完整地连在脖子上,他口中的虫子已经消失,留下一段被强行撕走的切口,虫子的下本身还留在体内。猎人晕过去了,但似乎还未断气。道士刚才看见,那白色巨人抓起虫子,便张开他胸前那纵向张开的大口,将虫子吞下咬碎,吐出那虫子的头部。那细小的头部像石头一样硬,在脚下的花海中滚动。 道士还在刚刚的回忆中,他忽然发现雾气里还有红色的星光。从树林里走来几个人,那几人衣衫破烂,满身皱纹,畸形的额头长着数只眼睛,但身体像正常人 。这些人,道士仿佛见过。对,易瞳术山谷的深井里的头骨,和这些人的头部构造一样。 眼前这几个人,面带笑容, 眼睛一边闪烁着红光,一边向道士伸出手。那不是挑衅或攻击的手势,而是邀请的手势。 之十九,古榕树(上) 秋末,南越国西边的天气难得地到了一年最干燥的时候,但正午的阳光依然猛烈,在路上的这几人的麻布衣衫早被汗水无数遍地浸湿,然后又干透。这个佣兵团在南越国的边境抓到一个夜郎某酋长通缉的死囚,正押回夜郎国的路上。 佣兵团刚认识一个陌生的猎人,猎人正好同路,便与他一起同行。此猎人身材魁梧,脸容消瘦,口鼻围着布巾,衣衫破烂,腰间系着铁链。背着八尺大铁剑,与他高大的身材相仿。眯成缝的眼睛里带着野兽般的杀气。 “你系猎人,哈哈哈哈哈,你腰间条铁链同埋铁剑咁鬼响,动物都吓走晒啦。” (南越方言:你是猎人,哈哈哈哈,你腰间的铁链和铁剑发出这么大响声,动物全都吓跑啦。) “无所谓,我又唔猎一般既动物。”猎人用沙哑的声音这样回应佣兵们。 (南越方言: 无所谓,我不猎一般的动物。) 这个猎人看了看那蒙眼的死囚,接着说,“喂,呢条友可以换几多钱?” (南越方言:呢条友:这家伙) 八尺猎人与谷地的另一猎人老艾早在几年前便认识,老艾每年都在谷地狩猎那奇异的猛兽,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灵便,打算退休,找个年轻的猎人代替他的位置。于是老艾经常带他出没于那边远谷地的深山老林,作狩猎的准备。十几天前,他们在桂林碰面,老艾告诉他这个佣兵团最近不断在边境一带捉拿通缉犯,跟踪着他们,一旦他们捉到犯人,便与他们接近,将囚犯买下,作为狩猎的诱饵。 路上谈话并不多,但佣兵们似乎还对这个奇怪的猎人有些好感。某天扎营,佣兵们心血来潮,围着营火,轮流说着自己的事。夜郎死囚被五花大绑,和马一起绑在大树上。八尺猎人坐在较后面的位置静静听着每个人的过去,伴随着不同的口音与粗鄙的字眼,说着他们以前操蛋的镖队雇主,口没遮拦的军队上师,在官场追名逐利的主子,以及他们龌龊狼狈的情史。 “喂,雕,长夜漫漫咁七无聊,讲D野来听下。”佣兵们都说完了,只剩下猎人未发一语。 “......讲出来你地唔好唔七信......”猎人开始说了,而他铁定这群佣兵听完后一定把他当疯子。管他呢,反正明天早晨,他们便各走各路。 他儿时的记忆一片模糊。大约二十年前,八尺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他的师傅是个女人,一直带着面纱,从来没有看清楚她面纱下的真面目。他从有记忆开始,便一直由她师傅照顾,那可能说不上照顾,那不过就是喂养并训练一只动物。 师傅话少,而且非常严格。到他把基本的剑术都掌握后,她师傅的剑法越来越招招致命,他每天都遍体鳞伤,在死亡边缘挣扎。有时失血过多,师傅又把他救活,有时手脚骨折又痊愈,有时被打的晕过去过几天醒来,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师傅不顾他的死活,他为了生存,只能跑到树林狩猎,或在市镇里小偷小摸。 他有恨他的师傅?似乎没有,他从小就在这地狱般的修行下活过来,他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什么别的可能。 到他长大一点,他还是觉得自己头脑里一团浆糊,但他开始意识到他和他的师傅和市里正常人的不同。原来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每天训练各种奇怪的武器,遍体鳞伤在死亡边缘挣扎。然而除此以外,市里的人们,可以清楚记得别人的容貌,辨认出人脸上的五官,但是他发现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是个脸盲。 自己在河里的倒影,五官扭成一团,有时又觉得自己的脸一片空白。明明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看到自己的倒影和别人的脸时,他只看到乱成一团的一块肉。这和师傅带着的面纱有没有关系?这个病是因为小时候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的脸造成的?但他好像也没有太介意。一直以来他的头脑像罩着一团大雾,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的年纪固然太少,但这种朦胧不清的感觉,似乎和阅历没有关系。 他战战兢兢地问师傅,师傅又走进她屋里的武器库,里面传出金属的声响,看来他今天又要练至重伤。她还没有出来,看来是在犹豫应该选什么武器。实在太厌恶,可怕而无趣了,他身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呢。他念头一闪,决定逃走,永远地逃走,一直跑,一直跑,离开这所大宅。 他一边跑一边看看师傅有没有追来,这种感觉好像似曾相识,甚至不记得这是不是第一次逃跑,或者他完全没有在意过自己是第几次逃跑。 不知不觉他跑到了繁华的市集,他左闪右躲,在卖鱼卖菜的商贩间穿梭。正当他再次不安地回头,他与一个高大的人碰个正着,那人抓着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个高个的女孩。 “又系你个豆丁,你师傅又强迫你练剑?来,姐姐帮你上药。” (豆丁:小屁孩) 她知道他的师傅?他见过这个女孩吗?他好像见过,又不确定,她的脸一团浆糊。但她身上有好的气味,应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女孩穿着丝质的深衣,头上的发簪挂着下垂的装饰,手中拿着刺绣的扇子,怎么看都是个有钱的小姐。她怎会认识自己?当然,他的大脑和她的脸一样模糊不清,没法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姐姐的家真大,庭院里一片绿色,佣人们在来回忙碌。大厅简朴空旷,地上铺着细密的竹席,凉风穿堂而过。柱子间没有墙,只有一片片垂下来的竹帘。姐姐帮他涂上奇怪的药膏,发炎的地方凉凉的,痛楚马上消失了。伤口处理了一个下午,他一直盯着那大厅中央那柄巨大的铁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剑。大厅的屏风上,还挂着一把短剑,剑上有一圈圈细密的锻打纹理,看上去异常精致,寒气逼人,与那粗犷而布满锈迹的大铁剑风格完全不同。很奇怪,他对人的交往印象一团浆糊,但这两把剑,自从第一次看见便令他印象深刻。 之后很多次,他被虐得遍体鳞伤逃出来后,这个姐姐都把他带到家里,帮他处理伤口,给他好吃的,还教他写字。秦篆真是太难了,他看看大厅的两柄奇异而迥然不同的剑,又望望窗外,看见炽热阳光下,庭院里整齐的棕榈树和龟背叶,还有庭院中央那棵参天的大榕树。 男孩渐渐长大,虽然身上仍然伤痕累累,但身体越来越强壮,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男孩。他已经可以勉强和她的师傅打成平手,那地狱般的残酷训练也变得不那么残酷。除了刀剑等正常的武器,各种怪异的武器和狩猎方法他都精通。但师傅这么训练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从没有问,也好像没有介意这个问题,他的头脑仍然像罩着一层大雾。 那天晚上他在姐姐家的客房里过夜,他听见奇怪的声音,院子里的狗叫个不停,之后听见佣人们大喊有贼进屋了。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最近在市里横行的连环杀手,专门洗劫豪宅。听说此盗贼一身怪力,已经有十多个巡兵在夜里被杀,悬赏的金额越来越高,却还未落网。 他听到姐姐大叫,他匆忙赶到她的房间。不,他手无寸铁,马上想起大厅里那两柄剑。当他托着那八尺大剑赶到姐姐的房间时,他看见那盗贼巨大的背影。他也从没见过如此高大的人,全身**,皮肤的颜色像深褐色的木皮,手臂也像树干一样粗壮,姐姐的衣服已经被扯掉一半,他正在向姐姐施暴!但为什么他觉得如此麻木,好像这一切都不太对...... 他也没空去想,那巨人转过身来,下身的器具像巨大的蘑菇。他看到他的脸,也和其他人一样,他没有脸,脸上全是开裂的树皮。转眼,那巨人像树干一般的右手已向他挥来一记重击。他用双手本能地挥动那八尺大剑,瞬间那右手已离开身体,飞到姐姐的床上,床塌了一个大洞,发出一声巨响。铁剑顺便将铜灯劈成两截,将地板劈出一个大坑。 巨人接着用整个身体向他压过来,他向那断臂方向退后一闪,又向反方向挥动大剑,这一击从巨人的右胸砍进左腰,斜劈出一道裂口,那下身的蘑菇已被劈成两截,蘑菇的菇伞掉落在地上。很奇怪,没有血,这怪力的巨人像个木偶。更奇怪的是他自己非常麻木,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他成了全市的英雄,姐姐的父亲答应他当他的女婿。他现在才知道,那姐姐是南海郡守的女儿。 “哈哈哈哈哈,你娶左南海郡守个女?哈哈哈哈,鬼先信你,哈哈哈哈哈......” (左:完成时,相当于“了”。先:才。) 猎人说到这里,佣兵们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笑到飙眼泪,听距讲埋先啦,虽然老作,但起码几有趣,哈哈哈哈哈。”另一个佣兵说到。 (讲埋先:先说完 。老作:瞎编的故事。) 猎人接着说下去。 他的人生好像有了转机,他与姐姐结婚后一起住在大宅里,他的师傅也不知怎么的消失不见。他无日无夜地和姐姐抱在床上翻云覆雨,美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好像怎样也不厌倦。说到那些细节,佣兵们一时用怀疑讥笑的眼神盯着他,一时又流露出咬牙切齿的羡慕嫉妒。新婚的幸福令他本来浑浊的头脑变得更加模糊。 但为什么呢,这样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总是有哪里不对。不是因为故事老套,他模糊地意识到问题是他自己,他不正常的麻木感...... 猎人对佣兵们说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佣兵们意犹未尽,想知道这郡守女婿怎会沦落到成为猎人,怎会走在这通往诡异深谷的路上,要那死囚又有何目的。猎人只说他说不下去了,开始转到今晚值夜的现实话题。 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荒诞的故事仍在继续。 之二十,古榕树(下)(第一部完) 那个梦越来越强烈,好像真的一样。梦里,他又听见市民们茶余饭后经常说起的那无人的豪宅府邸,府邸里有棵参天的古榕树,树下有个奇怪的女巫,女巫从来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只和一堆木偶一起生活。 他觉得难以置信,便跑到他们口中那无人的古宅一看究竟。大门紧闭,他便爬上墙外的一棵树,一直爬,直到看见整个院子。院子有整齐的棕榄树和龟背叶,中央果然有棵参天古榕。佣人们在院子里忙碌。 有个高个的女人从房檐下出现了,或许就是他们说的女巫。女人穿着丝质深衣,盘着精致的发髻,发簪下垂着闪亮的装饰。咦,不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甚至好像认识。然后,一个少年向她跑去,那个少年的背影,他也有印象。不,那和他自己一模一样,那就是他自己。那少年对女人说着他听到的市井传闻,决定去那无人古宅一看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他从梦中惊醒,全身冷汗。 “你无野阿嘛?” (你没事吧?) 幸好姐姐,他的妻子还在他身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感受到她的体温便觉得无比幸福。 “我......” "又发同一个怪梦?唔使担心,只系一个梦,听朝训醒就咩事都无啦。" (唔使:不用 。听朝:明早。训醒:睡醒。咩事都无:什么事都没有) “但系......”他觉得越来越怪异,那一刻,他真正觉得他整个人生都非常怪异,到底是哪里不对?怪异得无以名状。 (但系:但是。) “唔系,唔应该系咁,一定有D咩出错......”他坐起来,只是空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他全身**走到铜镜面前。此刻......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自己的脸。 (唔系:不是。咁:这样。咩:什么。) 他正要仔细观察铜镜中的自己,他看到了,他快要看清自己的样子。忽然,姐姐将他拉了过去,给了他深深的一个吻。他又渐渐放松下来,沉醉在她的气味与舌头的搅动中。 但是,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滑进了他的喉咙,一块滑滑的肉。他咬断了姐姐的舌头?不,没有,姐姐已经把他拉开了,并且开始笑。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在笑,疯狂地笑,笑声响彻整个房间,整座大屋。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东西在喉咙不停蠕动,他感到反胃,跪下来一阵呕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姐姐的尖锐笑声还没停止,她的双手伸了过来,像解开他头上的什么东西。那东西解下来了,他觉得他头脑里的那团大雾忽然消失了,他看到清楚了姐姐的脸。那张脸也没什么特别,眼睛与脸型甚至很好看,细看之下,脸颊上有些像树根一样的纹理若隐若现,像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盖上厚厚的一层粉。 他回想起一切,他人生中怪异的一切,所有经历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里闪回。他那早已被忘掉的师傅,从不露面的姐姐的父亲,没有血的巨人强盗,院子里不说话的佣人,市镇里的人,所有怪人与怪事,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些人事的怪异之处,就像作了一场大梦。 (以下对话本来是南越方言,为方便起见全部以普通话复述。) “没错,你的师傅和你的姐姐都是由我扮演,其余都是我制作的木偶。”姐姐说到,“只是这个面具坏了,还是不行,否则你还可以在这个梦里久一点。” “这个大宅是我的戏台,秦时南海郡守的荒废别院,我在五十年前将它买了下了,为了演木偶戏。” 姐姐边说边穿上衣服。此刻八尺还是赤身裸体,但已无所谓,他冲出房间看看外面的景物。大宅还是他熟悉的大宅,只是空无一人。整个宅邸非常大,他跑到大厅后面,还有不少房屋,应该是他曾经穿梭的街道,一排排的木偶佣人整齐地排在路的两旁。他终于看清了那些木偶的脸,它们和人脸无异,只是没有眼睛。 他又跑回庭院,那棵参天古榕还在。院外面,根本不存在市镇,只是一片野外的丛林。远处有点点的火光,想必真正的城市离这里有一大段距离。和他在梦里看到的一样。此刻会不会也有一个梦里的自己爬在树顶看着这一切?他环顾院子四周的树木,但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他醒来了,他明白了一切,他只是被人玩弄的一个木偶,他整个人生都是一场木偶戏。 “你不是木偶,你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你是这个老套木偶戏里唯一的凡人,可惜这个面具还是坏了,真不好玩。”姐姐已穿上衣服,跟着他边走边说,手上还拿着那个奇怪的面具。 “但可能这样更有趣,你说如果木偶戏里的木偶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地在演戏,然后跳出戏台和它的操纵者站在一起。故事里的角色知道自己只是活在别人口中的故事里,他一天忽然醒来,跳到说故事的人面前,这不是也很有趣?” 八尺回头看她。她手上的面具是个纹理非常复杂的眼罩,眼罩像有生命,上面的肌肉像树根一样互相纠缠,四周有触手伸出,那些触手本来是紧紧抓着头部,插进脊髓的神经,此刻仍不断在蠕动。肌肉中有一只眼睛,那眼睛瞳孔开裂,闪着微微的红光。 “你就是那个有趣的人,哈哈哈哈哈,脱离了递归律的人。”姐姐说。 “递归律”是什么。八尺此刻头脑虽然无比清醒,但姐姐说的话又令他听不懂。 “不懂吗?也难怪,你不过活了十几年。而我,已经活了上万年了。什么事情都见识过,什么有趣的都玩过了。凡人生命短暂而庸碌,如果你有上万年的生命,自然能明白我所说的。”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八尺问到。 “往后的日子,我将会慢慢地向你解释,你只须知道,你是我的奴隶,我是你的主人。欢迎回来现实的世界。” 虽然每天仍然进行着地狱般的修炼,与野兽无异为了生存的捕猎。但眼前的这个人,已不再是他的师傅,更不是他的妻子。 有时在他连动都不能动的时候,木偶师褪下衣衫,对他又诱惑又讥笑,笑声在空无一人的大宅里回响。她只当他是一件玩具。有时,他又充满愤怒,向她扑去,要把她按在身下暴打一顿,告诉她谁才是主人。但是他又感动喉咙的异物蠢蠢欲动,全身无力。 为什么偏偏选中他,这意味着什么。他曾经直接问她,但和往常一样,得到的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回答。 “你知不知道人性是很奇怪,用各种观念令自己快乐,又用另一些观念搞得自己神经兮兮,只知道自己想知道的,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越是被折腾得厉害,越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受此折腾。从来没有想过,一开始来到世界上是为了什么?但你开始质疑了,很好,你开始质疑这递归律了。” 虽然他仍然不知道递归律是什么,但她说得对,自己在这怪物面前实在太弱小,他宁愿一直活在那模糊不清的梦里。似乎不能回头,或许他应该放弃,就此过完一生。越被折腾得厉害,就越觉得自己生来本应如此。 这样过了一年,这一年实在太漫长了,他要放弃了,或许他应该拿着这狩猎用的破猎刀自行了断。但每当他这样想,喉咙深处那异物便会不停蠕动,令他恶心不已。 他累得筋疲力竭,躺在那大榕树下。摘掉面具后,他才看到这榕树的怪异。这棵树有普通榕树的三倍那么粗,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裂缝。裂缝的里面上端长着无数蓝色的球状物体,最大的有一整个人那么大,最小的也有人头般大小。这些球缓慢地扩大和缩小,像在呼吸,表面有蓝色的光点来回快速穿梭。 裂缝的下半部分,是一整团的肉块,那肉块像城门那么大,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纠缠着一个个肿瘤,各种管状物交错延伸至巨树的树干里。下面有个裂口,木偶每隔一个月左右便从那裂口被生出来,伴随着一滩浑浊的液体。 木偶师的手伸出后可以变成不断分岔的触手,不断地分岔,像瞿幼子的手,直到分岔细得肉眼看不清楚。这些分岔插进那些呼吸的球状物体中。 “看,那些球型的菇菌在计算,懂吗?我可以跟它们连结,告诉它们怎样按我的方式计算。计算的结果将会送到下面这个**中。看啊,组成这些木偶的身体都是来自这棵树的元素和养分。 ” 八尺只勉强听到计算,连结,和传输这几个词。每个词他都懂,但他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原理。他只感到单纯的荒诞与恐惧。 不行,自己和这些没有生命的木偶不一样,他是一个人,有血性的人。他要自由,他要摆脱这个困境。那天深夜,他在武器库拿出一把破斧头,杀气腾腾地走到大厅内,木偶师正闭眼坐在屏风前。他双手举起斧头,向下猛力一劈,此力度足以将坚硬的岩石劈成两边。 但他感到一阵恶心头疼。 反应过来后,他已双膝跪地,双手早已将斧头松开,斧头因为惯性旋转着劈穿屏风,与木偶师插身而过,屏风马上碎裂倒下。 他的眼前,出现一条大虫子,虫子是从他嘴里伸出来,头部眼睛和口的位置有三个小空洞,像蜘蛛一样一节一节的触手上有各种肌肉纤维构成的刑具。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处刑师,它就住在自己体内。 即使处刑师不麻痹他的肌肉,他也会由于惊恐而吓得不知所措。然而他知道,除了这直观的恐怖,还有更可怕的事在等待他。 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给了他短暂的美梦,但又忽然将它夺走。从此,恐惧就如捕猎者,一直在后面将他追赶,恐怖背后还有更大的恐怖,他只有不停地跑,一直跑,一直跑。 “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听见木偶师的笑声。眼前的虫子一时靠近,一时远离,张牙舞抓。 “它原本只是树上的寄生虫,我将它改造成我的另一件玩具。你只要稍微逆我而行,你体内的处刑师便会使你全身无法动弹,将你剥皮拆骨,还将使你七天七夜保持清醒,令你有足够时间享受。 你不要想着自行了断,或者告知他人,只要你有这样的想法,他同样会钻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因为处刑师在口里,八尺只能含糊地喊出这句话。 “哈哈哈哈,难得我将一个凡人**得和那些深谷的猛兽一样厉害,怎可轻易令他死去。” “不......为什么......为了什么......”八尺彻底地绝望。他也很难说清楚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他也得到了无法理解的答案。 “我只是想搞清楚生命到底是什么。我距离上次明确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可以反思自己的个体,大概已有上万年,我甚至忘了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或者就是你们说的上古之神,或者甚至我自己就是炎黄蚩尤,我自己也不清楚。 细思极恐下便会发现,我们来到世界上之前,原来没有我们选择的余地,对,这是个不可能的选择,所有大自然的生命的自相矛盾的源头,都是这个不可能的选择。企图做出选择自己存在或不存在的前提,是“我已经存在了”的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中心有个空洞的递归悖论。此空洞像那西边谷地的深渊,通往无穷无尽。这个无穷尽的深渊,才是一切恐惧与不可知的源头。 (如果人偶师再活上两千年,那么她便会知道,两千后这个意识在哲学层面被称为“存在主义”,系统的自指悖论被称为“哥德尔定理”,她一定一眼就看懂埃舍尔的《画廊》。我,作者本人,可能是第一个发现存在主义是一种哥德尔定理的人......) 人和这些木偶又有何区别,哈哈哈哈哈,你说有何区别。” 大堆的说教后,木偶师似乎开始说他能理解的事。 “西边边境谷地的山林里有种异兽,那“可看见递归律之兽”,谷地人将此兽叫作“瞿”。我需要眼睛,那可见递归律悖论之眼,有了眼睛,便可做更多有趣的事。说不定还可以收复那面具,令你再次回到那个美梦。 不要太多,先要两颗就好了,否则那深谷的盲王会起异,只要两颗,两颗就好了,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二十一,饿之王(上) 初秋,涅王府庭院内的红枫红得犹如烈焰。大半年间落下的枫叶早已干枯变黄,混合着干透的暗红落花,铺满整个庭院,地面石砖被完全覆盖,只有几株杂草顽强地伸出。鞋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姚长老总喜欢在镇里闲逛。涅王府荒废后,每次他经过此南北向的陡峭纵街,都要顺道上来看看。他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这院里的红枫。当然,那时此大宅还不是涅王府,而是谷地望族任氏的大宅。 他一边看着红色的枫树,一边细细地思考这大半年来与深谷大殿的斡旋角力。深谷大殿与六家族的大会日期将近,他当然早已接到深谷大殿信鸦所带来的竹片。 他与其余长老一样讨厌谷地信鸦,那些头部长着三四颗眼睛的信鸦总是令人不舒服。各家族习惯用鸽子传信,只有深谷大殿传统上会用那些易瞳的信鸦。毫无疑问,他直觉地觉得这次会议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八九年间,南越军洗劫谷地,涅王横征暴敛,还将临氏灭族。他们本来已经惶恐不安,经营无比艰难。 涅王之死虽然令他们松一口气,但此役对于谷地的代价同样惨重。而今年流放地党众不断骚扰,他们也已经倾尽全力资助谷地防卫了,深谷大殿仍不断向他们索取,实在过分了。 只怪七家族,当然,现在勉强只剩六家族,只怪这六家族像一盘散沙,如果当年任氏血族还在,或者自己姚氏的兄弟有任氏家族一半的魄力,谷地一定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姚长老经常这样望着红枫发呆,正思考着会议上怎样和那临氏丫头周旋。他甚至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一易瞳师匆匆走上台阶,已经穿过庭院的大门来到自己身后。 “叔父,您果然在此。”那戴面具的易瞳师看来是快步登上石阶,说话时还喘着气。 “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今天下午其他当家会到我们家来。” “是的,叔父,我们是时候回府了。” “那我们边走边说。” 姚长老的侄子当了易瞳师没多久,他的师傅和师兄都在深谷大殿内工作,姚长老便命他顺便将深谷主祭的决策动向带回来,好令他们几家族提前应对。 涅王死后这大半年,街上渐渐多了一些人气。六家族的酒馆食肆陆续复业,农人们挑着肉菜在街上要喝,卖陶器和铜面具的小贩在为摊位的几块石地砖而发生争执,民兵卫队似乎在进行调解。族长们也达成一致,免去小商贩们的租金。 但毕竟和涅王来之前那七家族全盛时期已远不可比,很多店铺变得非常破败。原本,小酒馆在窄巷里堆满酒坛,头顶挂满火红的纸灯,挤得陡峭曲折的小巷水泻不通。但现在这些商铺都早早收档, 一到傍晚便如死寂。 街上鱼龙混杂,多了很多奇装异服或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明显不是谷地本土的善男信女。有皮肤黝黑,身上扛着弯刀,衣着五颜六色,挂着大银链子的夜郎人穿街过市,也有穿破烂短衫,一身老茧与泥浆,背着锄头的南越劳工蹲在街头啃着面饼,还有很多人戴着头巾或草笠,看不清样子。当然,谷地可能本来就比中原任何一个地方的人种更混杂,但是现在这些人总令人觉得额外可疑诡异。 老姚和他的侄子走在街上, 在临府废宅门前驻足了片刻。院门大开,牌匾脱落。从门里可以看到院子的枯树与枯竹了无生气。主厅建筑更是被烧掉了一半,从破烂的格子门直接看见积着厚尘的大厅。屋顶更是破了一个大洞,屋内外地面上散落着黑色的瓦片。中午微薄的阳光穿过零碎的木梁,可以看见细碎光线中的尘埃舞动。 “主祭大人的肚子越来越大,预计还有一两个月便会诞下髓之子。” “哼,你们易瞳师那些传说真的可信吗?什么髓之子,我想就是那丫头被人搞大了肚子,八成是那任氏的小子,才借了谷地的传说不至于如此难堪。” “但我的确也参加了仪式,师傅一直说她腹中孩子未来将会是真正的谷地之主。至于髓之门内或门外发生过什么,我们也确实不知道。” “深谷大殿的八卦事就算了,就没有和会议有关的消息?” “上月流放地党众又再侵入谷地,深谷大殿已将其击退。” “怎么我们不知道?他们没有经过镇里?” “没有,他们直接袭击镇郊森林的无名店,据说他们知道盲王在那里。深谷大殿恐怕是有内鬼。” “哈哈哈哈哈,谷地的古神圣殿,在这个时代也不过如此了。” 姚长老好像觉得非常得意,就像一个完美无缺令人嫉妒的人,忽然被他抓到了令人尴尬的痛脚。 “因此,他们要借此为由,继续增加大殿的献金了,我说得没错吧。” “嗯,是的......而且,这次会议听说还要划走薄雾镇全镇与落花镇东边的塔楼,归深谷大殿所有......” "什么!" 薄雾镇几乎都是白氏家族的产业,姚氏也有不少合伙的生意。此举相当于把白氏家族整个端起。姚长老气愤得咬牙切齿,即时转过头来,在街中大叫。易瞳师侄子战战兢兢,也无能为力。街上的人向他们投来怪异的目光。 随着腹部越来越隆起,深谷主祭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此刻主祭挺着大肚子,在大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 “还有谁,接下来还有谁要向我们要钱?”深谷主祭问。 “没......没有了,主祭大人,他们是今天最后的访客。”芈先生惶恐地答到。 少女刚见完作坊镇的坊主们。她身穿深谷主祭的华服,觉得后脑仍插着的那三根眼形图案的大发簪无比沉重,像要将她的脖子拉断。作坊主们请求补充镇里的面具,被主祭当场否决了。涅王虽死,但这百废待兴的关头,流放地党众已令她头大,她实在拿不出钱来处理仪式上的投入。 芈先生正是姬先生的入室徒弟,在易瞳术山谷对道士拔剑相向的那位。他比少女没有大多少岁,虽然面戴易瞳师环形眼罩,但看上去比主祭还要稚嫩。对于他师傅的职位,这位青年明显觉得力不从心。能力过人的易瞳师早被涅王血洗殆尽。能人短缺,这也是这大半年来令深谷主祭同样头大的问题。 如果陛下还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如果是他,他会怎样处理这种种繁琐的事情?少女无数次地这样思考。 然而,大殿的大门还是出现一个矮小的人影。那非但矮小,简直是几乎趴在地上爬进来。眼前这个老头只有一条短得不成比例,而且关节畸形的左腿,还有一根长得不成比例,满布皱纹的左手。老头只有几根头发,右半边脸已被灼伤,两只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瞳孔。颧骨与鼻梁夸张突起,背部的驼背更是非常畸形。整个人就是一只在地上爬动的残废老猿猴。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主祭大人。” 但是,这残废的老猿猴虽然爬得非常吃力,但还是发出一贯的笑声,每次芈先生都无法忍受这老头的笑声,表现出一脸厌恶。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老夫无能,不能为主祭大人分忧。但王后深知主祭大人所虑,已在大人的房间等候,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知道王后姐姐来访,少女似乎稍稍放松下来。她直接掠过那老猿猴,走出大门,绕过大殿,穿过崖边的狭长小亭,经过鸟塔,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她觉得肚子越来越重,腰也越来越痛,每次往来大殿与自己的房间,脊柱都好像要向下坠插穿她纤瘦的身躯。 “阿渊。” “姐姐。” 王后帮少女卸下发簪,解下腰带,褪去深谷主祭的华服,换上宽松的长袍。那新来的侍女早已对深谷大殿熟悉,在少女怀孕期间也成为少女的贴身侍女。侍女此时端着一个乗着温水的铜盘走进来,看见王后在此,也就很识趣地退下,躬身将房间门关上。 深谷大殿的整个建筑群都非常昏暗,不见天日。现在虽然是下午,但室内仍然需要点亮一盏铜灯。谷地狭窄的地形导致谷地的室内空间也同样狭窄,比起中原的家具设计更是务求精简而小巧。铜灯的火光下,可见少女的房间简朴,除了那低矮的床上,小小的屏风画着华丽而抽象的百花图案,颜色脱落,画面泛黄。百花中央围绕的是谷地的花中之王,血睡莲。 只有在王后面前,少女才可卸下深谷主祭的身份,才敢露出那疲惫的眼神。即使体内的瞿母之血一直令她精力过人,但怀孕还是占据了她身体大半的体力。 “姐姐,你说我是不是比陛下差远了,如果是他的话,深谷大殿一定不会如此狼狈。” “你又在胡思乱想。你才不过做了二十年人,而陛下已经活了几百年,怎可与他相比。你永远是谷地的公主,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都会得到我们的支持。” 少女用铜盘里的温水洗刷身体,王后在替少女梳顺她的长发。那些原本如丝般柔滑的黑发因为焦躁不安经常变得干枯,乱缠在一起。 “但是,我仍然很后悔将老蒋放出来,我不应该相信老蒋和那近卫队长。我又一次令陛下身陷险境。”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如果是陛下,我相信在这人手不足的时期,他会作同样的事情。” “哎,如果姬先生还在那有多好,为什么他的徒弟学不到他的一半......” 王后将少女的长发简单地扎在一起,少女叹了口气,将头枕在王后的大腿上,闭起了双眼。瞿母之血好像将她的精力完全带给了她腹中的孩子,她经常睏得无法睁眼。 睡着前,她想起了姬先生,想起背后捅他一剑的八尺猎人,想起先秦古镇自己帮他缝合的伤口,想起那血的腥味与野兽的体臭,想起他**的身体,他满布伤痕的粗壮肌肉,想起自己第一次这么近看到一个男人浓密的体毛,粗大的器具,想起自己后来把他丢在了那里不管...... “那丫头何时变得如此忘恩负义。” “登上高位后便肆无忌惮。” “盲王虽然不在,但若她腹中之子顺利诞生,恐怕更加有恃无恐。” 长老们已齐聚于老姚家中,少女无疑是长老们话题的中心。 “我们必须拉拢王后,令王后站在我们这边。您觉得如何,老白?”姚长老说着,转向一直一言不发的白长老。 “你们有没有听过王后讲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叫‘饥饿的王’的故事。”瘦小又白发苍苍的老白慢慢地说到。 “什么?又是易瞳师的神怪故事?”老姚大惑不解。 “老夫不像易瞳师们记忆力那么好,也试着复述给你们听听。” 从前,有一王, 一个饥饿的王。 征服了所有国家之后, 修建方圆万里的宫殿, 修建高耸入云的城墙。 劳作的人一个个死去, 他的土地上不再有劳作之人。 绅士也开始了苦役, 不服从命令的绅士被一个个处决, 他的土地不再有高贵之人。 勇者背叛他, 勇士们被一个个毒死, 他的土地不再有勇武之人。 他斩下了大臣们的头颅, 他的身边不再有谋略之人。 最后,天地间只剩下, 一个人, 饥饿的王一个人。 他将尸体丢进深渊, 他爬进谷底的深渊里, 很多年,很多年。 他将死去之人的尸体捡起, 一个个吃掉, 好像没那么饿了。 他累了,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他感到安全,就像从未出生一样。 之二十二,绅士们 深谷大殿门前的那条路,到黄昏便已变得不见天日。易瞳师们举着火把,提着铁灯,在山洞口迎接家族长老们。大殿前的步道,巨大的巨人石雕仍然耸立于两旁。长老们神色凝重,脸如死灰,他们的脸此刻真与那些石像的神情没有任何不同。 易瞳师们将家族长老们的马牵进大殿后建筑群里的马厩,长老们直接向大殿的台阶走去。大殿内灯火通明,昏黄火光从格子窗里透出,屋檐下只看到正面的八根大柱,以及大柱后面黄光里整排整列的方形格子。 老姚和长老们在自己家中见面后过了五天,深谷大殿与六家族的会议开始了。 大厅内仍然挂着眼形图案的帷幔,无数眼睛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主祭身穿华服,端坐正中央屏风前。头上仍然插着三根大发簪。她在腰上宽松地扎了腰带,鼓起的腹部更加明显,她盘膝而坐,胎儿看上去有她半个人那么大。 在她背后有一扇大屏风,屏风上刻着精致古朴的镂空浮雕,浮雕是和谷地铜像身上一样的抽象纹理。那柄宽刃长柄的大菜刀,自从处决涅王后便一直挂在屏风上。她身旁两侧有两盏高耸的铜灯座,主干如千年古榕的树干互相扭曲,伸出十多根树枝,每根树枝末端有一个盛灯油的小铜盘。铜盘上的点点火光远看似乎射着星型的光芒,通过背后油亮木漆屏风的反射,犹如深渊的群星。 族长们与主祭成九十度角依次排开,坐在离主祭最接近的贵宾坐席,白长老与姚长老分别坐于主祭的左右两侧。每个人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丰盛的菜肴。高脚的黑色木漆盘里盛着热腾腾的野鹿的里脊肉,平底红色木盘里则盛着初生的笋尖与珍稀的姑菌作为冷盘。还有颜色各异的各种米糕盛于小碟。每人面前还有一个形状细长的陶壶与扁平的木耳杯,陶壶里有深谷之主往日最爱的李子酒。 任氏兄妹坐到了接近门口的位置作为护卫,数位年长的易瞳师们则坐在家族长老后面,位于大殿的阴暗处。他们桌上的菜肴远没有长老们的那么精致丰盛。 然而面对如此菜肴,家族长老们似乎没有一点胃口。他们手中传递着一份由两片竹片折叠而成的文书,窃窃私语,互相不停地讨论。主祭大人也同样没有动筷子,在场的人全都神色凝重。 其实文书上的内容,他们已在老姚的府中获悉,只是如今确被证实,他们的愤怨有增无减。 “主祭大人,您似乎太过忽视吾等之处境。”离她最近的姚长老首先发话,“吾等在谷地的经营已经举步维艰,恳请您收回此敕令。” “若主祭大人受流放地党众所困扰,吾等必定鼎力协助,加大三镇卫队的投入金。而强征土地,恐难以令吾等接受。”姚长老身旁一脸鼠相的哨牙长老说。 “我明白诸位长老的处境,但三镇卫队忙于镇内秩序,边防仍然人手不足。此举是为了令流放地党众不敢进犯。”主祭平静地说。 “但是,薄雾镇与落花镇东皆有各家族之产业,尤其是白氏,为谷地东面贡献良多,此举实在对白长老过分冒犯。”白长老坐在姚长老对面,但发出此番说话的并非年老的白长老,而是他旁边的另一位高大肥胖的长老。 “我当然知道。往时家父对白长老也相当敬重。但此举实属无奈。事成之后我承诺定必将领地归还。”主祭继续说。 “丫头,幸好你还记得你是临氏之长女,在座的皆是你的长辈。虽然此刻你身居高位,但请你也一同考虑作为临氏长女的立场!” 后面的一位长着方脸的严肃长老说。他怒气正盛,本想破口大骂,但想想还是不应失礼。 “事成之后是什么时候?” “怎样归还,利息如何计算?” “您征得深谷之主的同意了吗?我们只服从深谷之主的敕令!” 长老们躁动不安,质问一个接一个。深谷大殿确实无权过问谷地世俗事务,更不涉及土地财产纠纷。此举确实没有先例。少女忽然觉得非常疲累,她眉头深锁,腰又传来阵阵剧痛。 “深谷之主已将权柄授予我,我的命令等同于深谷之主的命令!”主祭也变得烦躁。 “你这丫头,你与涅王有何不同!”老姚也发怒了,飙出这么一句。 主祭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忽然睏意全无,面容由烦躁转为盛怒。她双唇仍然紧闭,但眼睛已充满杀气。但是她知道老姚说得没错。她的目标,就是要成为涅王。不,涅王只是虎狼而已,她是以虎狼为食的瞿兽之母! 少女又想要将全身力量爆发了。但此时她身旁一直没有发话的白长老站起身来。 “咳咳,诸位稍安勿躁,听老夫一言。”白长老有点咳嗽,声音沙哑,边说边站着把一块米糕夹进嘴里。 “外敌当前......吾等此等内讧未免被人......笑话。”白发苍苍又瘦小的白长老边嚼着米糕边说,“老夫同意,将本人于薄雾镇与落花镇的领地交由主祭大人......随意使用。” 老白接着喝了一大口酒,将米糕冲下喉咙。其余诸位长老听到后开始议论纷纷。 “至于以何时为期限,何地为边界,如何使用等等,都是小事,吾等可再作商议。只要我们一致抗敌,达成共识,此等问题又算什么!”老白身躯虽驼背瘦小,但此时却像个巨人。他边说,手中的筷子还一边挥舞。 “谷地被南越人洗劫,又被涅王那疯王蹂躏,是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吾等像一盘散沙。血睡莲家族当年举兵抗暴秦,坚守谷地的气魄,已被吾等挥霍殆尽!” 任氏兄妹坐在大厅的最末端,听到此话觉得又激动又惭愧。 各家族长老此刻也感到惭愧,被老白的大义所折服。 “主祭大人,多有得罪。”老姚低头思考片刻后说到。主祭的怒火似乎也降了下来。 “美酒佳肴当前,吾等实在扫兴。今夜应尽情吃喝。文书细节,吾等明日再议,主祭大人,您看如何。”白长老接着说。 “白长老深明大义,感激不尽。是我招待不周,请各位叔叔们见谅。” 此时气氛才逐渐缓解,众人开始吃吃喝喝,有说有笑。长老们与易瞳师醉倒在大殿,走路也走不稳,于是在大殿内躺下便睡,大厅已变得一片狼藉。保持清醒的只有任氏三兄妹与深谷主祭。 大殿彻夜灯火通明,主祭一夜无眠,仍端坐于大殿。眼前的情景又将她带回无名店。那五六年里每年的狩猎宴会,涅王与他的手下也像这般,酒醉后狼藉不堪。 她想起涅王只剩半边的脸。处决涅王后,她好像整整睡了三天。然后不断回忆这大半年间发生的事情,那时她还不太懂怀孕是怎么回事。在髓之床受孕后,九个月的时间转眼便过去。 她发现下身湿湿的。她朝身下看去,脚边已有血色的花瓣。她站起来,血花从她下身落个不停。她感到有点晕厥,她体内的髓之子要出来了。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任氏两兄弟穿过狼藉的几桌碗碟与醉倒的人群,紧张地冲到自己面前,口中一边喊着什么。 之二十三,东城墙 主祭看着深渊的赤色群星们从满地的血色花瓣中捡起涅王尸体的碎片,她与很多人一样,已有几天没睡。她走路摇摇晃晃,神智不清。盲王,主祭,老艾,任氏兄妹和易瞳师们,一行人在镇里休息了两天才动身返回深谷大殿。 返回大殿后,少女又睡了三天,昏迷不醒。她在梦中又看到那胸前埋着一头牛的畸形怪物在对她说话,看到腹中那纠缠的球状肉块。 盲王好像并不需要太多睡眠。深冬寒夜,铜炉里仍然烧着残炭,屋子里早已不再暖和,但盲王似乎并没有留意,这夜又如往常一样待在书房入神地看书。 “好了,夫人,看完这卷我便去睡了。”他听见有人在推开门,盲王以为又是王后来催他睡觉,他的头仍埋在胸前。但是来者那走路的步调与鞋子的声音,并不是他的王后。 来人个子矮小,估计比盲王稍高一点。身披黑色草衣,草衣上零星挂着血红的花瓣。留着一圈胡子的脸上涂满污泥,只露出一双圆瞪的眼睛。草衣下穿着破烂的片甲,右手有竹制的护腕,手持的短刀反射着室内的黄色火光。 盲王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杀气。他左手紧握着竹卷。 刺客夸一大步冲上来,右手的短刀要向前突刺。盲王将手上竹卷用力扔出,正中刺客的脸。接着,盲王翻起桌子,砸向刺客双腿,刺客踢倒了身旁盛炭的火盘。盲王要冲出门外逃走之际,还是被刺客用左手一把抓住,整个人甩在刺客的胸前。那刺客也失去重心倒地,地上散落的竹书卷被压得噼啪作响。 二人躺在地上扭成一团,盲王乱抓之际抓到地上一颗残炭,反手塞到刺客的脸上,烫到他的眼睛。刺客大叫一声,但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死了。 待那刺客睁开眼,他发现头上忽然来一股寒气,他看到眼前中央一柄光亮的钢剑,剑尖已在自己的脖子上。下一刻,刺客的血从自己的脖子涌出,喷在半空化为落花。一阵剧痛下,刺客已失去知觉。盲王的头就离那剑刃只有半寸。 任氏长男将手上的剑松开,那钢剑仍直直地插在那刺客的脖子上,剑尖钉在木地板里。他将盲王扶起,身后王后和老艾匆匆赶来。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盲王说。 “刚刚夫人看到大殿附近有可疑的人,便叫我速速赶过来。”任氏长男对盲王说。 “不止一人,似乎有十来个。”王后说着。 就在盲王一行人从镇里动身返回深谷大殿的前一夜,十来个人在薄雾镇的关口外聚集。他们头戴黑色斗笠,身穿长短不一的黑色草衣。草衣下有的身穿破烂皮甲,有的穿着旧得生锈的铁片甲,手持的武器各有不一。装备家伙都藏在涂成黑色的草衣下。在这浓雾的夜晚,他们就像一群隐藏在漆黑中的乌鸦。 其中一人登上高塔前的大石,举起长竹筒放到嘴边。一吹气的功夫,毒针已刺进塔楼上民兵守卫的脖子。那守卫随即倒下,没有喊出一点声音。 后面几人绕过大石,开始攀上塔楼。经过涅王府以前的翻修,塔楼的石砖缝隙极浅,但那几个人攀起来却如蜘蛛一样灵活,想必是经验老到的攀岩高手。转眼已攀到塔顶的瞭望亭,向东望去可以隐约看见流放地的七层高塔,而向西朝谷地方向,短小的城墙和整个薄雾镇尽收眼底。 他们伏下身体从栏杆的缝隙中不断观察,其中一人拿起卫队的大弓与羽箭,瞄准了下方城墙上的一个民兵守卫。城墙夸着两边岩壁而建,原本就非常短,只有两三个城门的长度。那守卫中箭时马上被另一守卫发现,他大喊着打算回到城墙尽头的屋子里敲锣,但背后投来一柄飞刀。血花四散,倒地毙命。 卫队屋子里的人听到喊声,手持长枪,纷纷跑出来。但那几只黑鸦已来到他们面前,掏出匕首,绕过长枪,贴着他们的身体将匕首刺进其腹部。血色花瓣不断溅出,挂在各人的黑草笠上。 意外地,关口的民兵守卫就这么六七个没有战斗经验的人。先行的乌鸦走下石阶梯,将城门打开,其余八九个黑鸦轻松地闯进薄雾镇。他们用了两天一夜的时间,便到达深谷大殿,与盲王一行人前后大概只差半天。 在任氏长男替盲王解围之时,任氏小妹早已爬到大殿的房顶,弩箭不断从她那柄大弩射出,下面的乌鸦应声倒地。弩箭填装时间毕竟缓慢,那些乌鸦行动却如风一般迅速。还是有一半的人穿过大殿,向着盲王的书斋方向奔去。 然而任氏次男已托着大砍刀站在大殿屏风后。乌鸦们虽身手灵活,又身穿薄甲,但那砍刀比他们更快更狠。正前方一人正要抽出短刀,刀一出鞘,右手已飞到大殿的帷幔上。 后面的乌鸦不断从屏风后涌出,动作极快,招招致命,但任氏次男从容不逼地将乌鸦们一个个砍倒,屏风后面堆积着一片花海。 “他们的目标是陛下。”老艾说。 此时任氏次男与小妹将那被砍断右臂的乌鸦带了过来,花瓣铺了一路。 “先帮他止血吧,趁他死前或许能问出一些事情。”任氏次男一边将身上的血色花瓣扫落,一边说到。 那乌鸦大叫一声,咬牙切齿,不久便口吐白沫,一头倒在地上。 “糟了。”众人还来不及反应,老艾已冲上前,将乌鸦紧紧咬合的下颚强行掰开。 乌鸦口中有一个猪肠包裹的毒药小包,用力一咬,便将毒药吞下。 老艾开始思考,整个事情一定经过了周密的计划。大战过后,这正是三镇最疲惫,最薄弱的时候。 深谷大殿虽然难以攻陷,但建筑院落的结构,从崖顶往下看便一目了然。这些人想必已详细观察过此地地形,而又行动迅速,每人口中含着毒药包,已作好自裁的准备。天时地利,差点被他们得逞。 "陛下不宜再留在大殿,老艾,请你带着陛下离开大殿。我想这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王后对老艾说。 “夫人说得有理,陛下,请现在跟我离开。”老艾对盲王说。 “看来我无法参与髓之仪式。那么任氏兄妹们,请你们保护好夫人和公主。”盲王对任氏兄妹们说。 是谁要对陛下下手?这种行事方式,总令他觉得熟悉,但老艾一时间又没有想起是谁。他一边和盲王往外走,一边搜索沿路的尸体。除了血的腥臭,他以猎人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另一种气味。 “罂粟叶。”他还是想起来了。 早晨,少女醒了。她竟然醒了。她将涅王砍成碎片后明明暗中许下一个愿望,睡去以后永远不用醒来。当她此刻完全清醒,才发现这并不可能。 走出自己的小屋,眼前有零碎的红色花瓣在自己面前飘落。她认出那是随风飘过来的血花。她快步经过鸟塔,穿过狭长小亭,来到深谷之主的书斋前。几个易瞳师手持大扫帚在清理地上的血片。其中一个高大的易瞳师用板车推着两三俱尸体,正要扔到深谷。 少女惊呆了。 “为什么不将我叫醒?”少女质问着任氏长男,眼睛有点泪光。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竟还在呼呼大睡!” 少女感到无力,跪倒在地上。王后看着她,她眼前的少女不再是那凶猛的万兽之母,此刻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 “阿渊,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陛下暂时离开避难,深谷大殿还有一大堆的事务需要主祭来处理。昨夜之事只是无数问题的开始。当然,还有以主祭的身份参与髓之仪式。”王后温柔地蹲在少女面前说到。 对了,她还将参加髓之仪式,自己身上瞿母之血的唯一目的,那她一直逃避,只想一睡不起的真正缘由。任小妹将她扶起,她与长男对视了一眼,两兄弟向她投来笑容。似乎在说,昨夜那在少女想象中天大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是家常便饭。 之二十四,裙下臣 谷地范围多岩石,而且土地狭窄。能耕之地都充分利用来作农地。因此谷地自古以来便没有土葬,而是流行火葬。贵族们在自宅地牢里修建石筑或砖砌的壁龛,将先人骨灰放置于其中,并在骨灰陶罐旁放上一个铜制的大眼雕像,以示死后仍可观看这整个世界,观看他们的后代在谷地生息。这种习惯在中原人看来怪异非常,但在谷地人眼里却是平常的传统。例如任氏大宅的地牢,规整划一,两边壁龛分成一层一层,每层放着装有骨灰的陶罐,和铜制的人像。即使涅王接管此宅后也没有冒犯过那些任氏的先人,但却在地牢的中央养着瞿之幼子。 但是平民百姓没有这么多奢侈的空间,他们只能将先人骨灰葬于公共的墓场。作坊镇在三镇中地势最低,镇的下方充满蜿蜒曲折的隧道,有些通向西边的夜郎国,有些通向谷底的古溪。隧道两旁更有大大小小的洞穴。很久很久以前,深谷之主便命泥水匠们修筑加固这些洞穴,在洞穴内砌出一层一层的壁龛,供谷地民众摆放先人骨灰,祭祀悼念。那些壁龛内的仪式铜器,也自然出于作坊镇的能工巧匠之手。甚至是因为这些墓穴,这个不起眼的村镇才发展成谷地三镇之一。 而在更深处的隧道内,还有一些洞穴被用作监牢,谷地的囚犯,也关在这些不见天日,阴森潮湿的监牢内。这些监牢在面向隧道的一面是铁门铁栅,另一面通常没有墙壁,只可以看见悬崖的边缘。悬崖一片漆黑,甚至连对面有没有岩壁也看不到,除了悬崖的边缘,什么也看不见。 谷地牢房给人的并不是窒息压抑,而是无边的黑暗带来的恐惧。这种恐惧,有时反而导致囚犯们纵身一跃,拥抱那无限的未知,与死亡。 那天,老蒋也站在牢里的悬崖边缘思考,深渊就像一只巨手,不断地伸出来将他向下拉。 “你知道吗?谷地人的观念里,死亡从来不是最高的刑罚,最普通的刑罚也是刖刑之后苦役劳作致死。”老蒋望向无边的黑暗,背对着近卫队长说到。 “老蒋,若你没有勇气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将你用力抛出,或轻轻推下都可以,只要你考虑清楚。” 近卫队长与老蒋都知道,涅王死后,他们非常可能被判以刖刑后苦役,甚至更加残忍的肉刑。 “就此跳下去,说不定可以死里逃生,成为深谷的子民。”老蒋接着说。 “如果要变成那些畸形的怪物,我宁可和我们向下面拉的屎尿葬在一起。”卫队长故作轻松地打趣。但那些将千人大军撕碎吞噬的怪物带来的恐惧仍然在他心中缠绕。 他们听见有人走下来,以为是来送饭的狱卒。但那不止一个人,脚步声也和平常不同,那不是狱卒草鞋发出的声音,其中一人的是上好的木屐敲击在冰冷岩石上发出的沉稳回响。 他们眼前的是盛装的深谷主祭,主祭左右是芈先生与任氏长男。芈先生打开牢房的大门。老蒋绝望地长叹,他后悔刚刚自己犹豫不决,没有纵身一跃。只要一跳,什么恐惧烦恼都不再存在,哪管世界洪水滔天。 深谷主祭弯腰穿进低矮的铁门,说道,“你们两位,是否愿意为深谷大殿效力?” 主祭开门见山,近卫队长却目瞪口呆,以为这是什么阴谋。但老蒋马上反应过来了,他知道二王之战后,深谷大殿能人如何短缺。他早该料到大殿会来招降,只是被牢房恐怖的氛围冲昏了头脑,瞎害怕了这么几天。 老蒋到达大殿后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处理流放地党众的问题。他料到六家族对三镇防卫队的投入也只是意思意思,各家族互相依赖而又互相推搪。白氏和姚氏财力丰厚,但其余四家确实也力不从心,没有被灭族已是万幸。 “切,涅王的走狗如今竟又为盲王效力,你们真是,还有脸来见我们?” “是是,我们的确是猪狗。但盲王确实比那疯王明智得多,难道不是?我们心甘情愿作盲王的猪狗。” 那时连大殿众多易瞳师弟子都不知道盲王已经出逃,何况是六家族的长老。老蒋几经艰辛,才被老姚接见。他费尽唇舌,以各家族的财产安全共同利益为由,说服了老姚要人。 “我们最多只可给你二十人,不能再多了。” “不不不,姚长老实在慷慨,在下只需要五人,五人便足矣。但此五人是您最好的人。”老蒋连忙举出五根手指,摇着手说到。 “要经验丰富的镖师,或是有从军经验,强壮而服从纪律之人。” 于是,近卫队长带着五人在三镇明察暗访。酒馆,作坊,旅店,镇郊民居,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三镇每个角落。自由小贩,市井农人,猎人屠户,作坊工会,小偷私妓,都有他们的眼线。谷地信鸦在三镇上空来回穿梭,消息不断带回大殿里主祭和老蒋的手中。 一旦确认可疑的团伙,三镇的民兵卫队便出动将其逮捕。软硬兼施将头目逼供,简直是老蒋最擅长的事。他们供出更多而且更可靠的据点。被捕之人处以刑罚,游街示众。喽啰党羽感到害怕,或逃出谷地,或缴械投降。 大殿与六家族卫队合作无间,短短一个月时间,混进三镇的流放地老鼠便几乎被清扫干净。六家族长老们似乎也相当满意,老姚甚至也试探着拉拢老蒋过来为姚氏效力。 "老姚说给你两倍的薪金?" “小声一点,不要说出去。” 这一个月里,主祭,老蒋与近卫队长公事上不断交流,而芈先生像一个局外人,以他的经验和资历实在插不上话。他深感自己的无能,觉得惭愧又有些嫉妒。 而圆滑世故又敏锐的老蒋怎会忽视芈先生的神情?他们在议事时,老蒋的余光还不忘经常向芈先生撇去。老蒋为免树立一个敌人,因此也经常邀芈先生喝酒,他们渐渐成为好友。老蒋教他的甚至比姬先生还多。这天晚上,他们又相约在镇里的酒馆喝酒。 这酒馆两面临街,在东西向的主街与第二纵街的交界,位置极好。酒馆有两层,楼下一层已关门,只留着楼梯的入口。那时晚上还营业的地方并不多,周围店铺漆黑一片,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这家二楼还亮着油灯。老蒋在为疯王效力时便常常光顾此店,店里的老板娘是一位年轻的卖酒女,经常在店里弹奏秦琵琶。 “虽然深谷大殿薪金微薄,但毕竟比那疯王靠谱多了,我暂时并不想离开。”老蒋接着对芈先生说,“当然,你们易瞳师那种神神怪怪的氛围有时真令人受不了,哈哈哈哈哈。” 老蒋有些醉了。经此一役,老蒋变得有些得意忘形。店面两层临街两面都没有墙,二层只有雕着方形几何装饰的矮矮的木栏杆,木板门折叠着放在一旁。室内火光昏黄,他身旁下方便是陡峭纵街的石台阶,他望向空无一人的室外,街道和外面的建筑在火光的对比下变成一片暗蓝色。他的仕途就如这谷地的地理般曲折坎坷。 他知道,深谷大殿必定不是他仕途的归宿。 而深谷主祭,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一趟流放地。 主祭与任氏长男登上流放地七层高塔的塔顶,那两个怪异的男宠仍在那里。他们在陶盘里点着罂粟叶,整个七楼的大厅弥漫着烟雾。女巫与那俊美的男宠躺在地上昏昏沉沉,俊美的男宠下身器具高高地竖起。那精瘦黝黑的男宠仍然抱着带牙齿的铁剑坐在门边,似乎丝毫没有受罂粟烟雾的影响。 主祭皱眉咳了两声。那门边的男宠站起来,将铁剑握在手中。 “哈哈哈哈,真是稀客,配得起这发簪华服的,想必是深谷的主祭。”女巫也坐起身说到,“退下吧,他们是我的客人。” 女巫边说着边将视线转向主祭身旁的任氏长男,眼神变得严肃而警觉。此时主祭一定也留意到,女巫的长相与她的任兄有几分相像。那男宠听到女巫的命令后也回复那慵懒的坐姿,另一男宠半躺着将火盘弄熄。 “不知道主祭大人驾临,实在来不及准备茶点。在场有什么可以令主祭大人高兴的,可以尽管拿去使用。”女巫说着这样的话,那俊美的男宠竟郑重其事地坐起来鞠了一躬。而主祭只是凌厉地撇了他们一眼。 “我们已经知道行刺深谷之主的是流放地的人。我自然大胆地推测,您便是那幕后的主事。”主祭说话一向简单直接,开门见山。 “无凭无据构陷他人,我是否有听错,此为深谷大殿的作风?” “我们在刺客的身上找到罂粟叶,气味就和现在此厅内的一样。”主祭说着,任氏长男掏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叶片。 “哈哈哈哈哈哈,主祭或许有所不知。谷地人本来贫苦,而屈居此流放地沼泽的人民,生活更是狼藉悲惨。若没有这些特殊的烟草,怎么活得下去?” 说着,女巫拿起任氏长男仍在地上的草叶,包在破布里,借着铜盘的余火点燃。 “主祭大人,你可以认为在下与深谷之主有些旧日的恩怨,有充分的动机。“女巫说着,将卷烟深深吸了一口。”但深谷之主身处险境,在下也觉得非常抱歉。” 主祭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对于这一指控,她的确没有充分的证据。 “若真如此,请您劝服流放地的党众,停止对三镇的侵扰。即使他们仍要一意孤行,他们也必将自食其果。” “在下仅遵主祭大人的吩咐。但主祭大人啊,请听在下一逆耳之言。” “请说。” “请收起您那高高在上的气焰,我在您身上看到了死去的涅王。虽然你身上流着瞿母之血,但你不过也是一届凡人,最终无法逃脱递归律。” 主祭理解前半句话。无论为王的是谁,奴役,战争,压迫,几千年来这样的结构从没有改变。权力就如一头巨兽,无论是谁,只要身处高位,都被这巨兽擒获,身不由己。谁代入哪个位置也没有关系,就如大自然的食物链,兔子生来永远是兔子,虎狼生来永远是虎狼。 但她不能理解“递归律”这三个字。 “我会好好理解你所说之话。但我还是要以深谷主祭的身份说,若流放地党众再来侵扰,也请你做好受罚的准备。” 女巫鞠了一躬,此刻她定定地看着一直低头的任氏长男。 "哼哼,哈哈哈哈,真是讽刺。任氏血族,不是被深谷大殿流放,便是成为主祭的裙下之臣。哈哈哈哈哈,真是讽刺。好了,送客吧。" 之二十五,易瞳术 姜睦手记之四 眼前这个女人,画深了眼线,涂红了双唇,脸上似乎有淡淡的脂粉,后脑插着三根大簪,身穿颜色朴素的精致长袍,神情庄重严肃,美得惊为天人。若有人告诉我她是一国之女王,我或许也不会有丝毫的怀疑。只是从那一如既往的冷漠眼神里,我还是辩认出了她是此无名店的少女掌柜。 从她们的交谈中得知,流放地党众入侵了深谷大殿,深谷之主差点被杀,或被擒走。他们似乎不清楚刺客的目的,只知道他们的目标是那盲眼之王。而另外一波党众,竟侵入了这深山里的无名店,他们推测是为了盗走无名店里的武器装备。 店里一向存放着各种武器,一来是当猎瞿人武器不足时可以即时补充,二来,一旦猎人失手,瞿兽入侵店面,店里的人还可作防卫。 但是,那些流放地党众竟然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想必幕后主使的是个深谋远虑,又对深谷大殿的事情有所了解之人。 我们从深谷深处返回后,那八尺猎人仍然昏迷。那骇人的经历过后,好歹我们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回,我竟至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八尺好了。至今那人仍然躺在林地另一头的双瞳老樵夫家里。我跟随着主祭一行人此刻来到了那惨遭破坏的无名店,他们正在讨论着翻修的事情。 自从在深谷深处走了一趟,我的观察力变得异常敏锐。例如我可以看到主祭大人因为百务缠身而显得焦躁不安,旁边那姓芈的易瞳师一边指着被撞破的门窗和破碎的陶器,一边跟她唠叨,她似乎表现得不太耐烦,没有听进去。芈先生身旁还有几个同样年轻的易瞳师跟着。 他的英俊侍卫有一头披肩的长发,后脑插着一根血睡莲发簪,左手握着一柄精致长剑的剑鞘。听说是谷地任氏的后人。那俊美容貌与英挺身姿,真令一脸丑相的在下羡慕不已,如果我有此英俊容貌,多少少女会为之倾倒。但那侍卫的眼神,我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所倾慕之人必定是他的主祭大人。 他们的讨论似乎已差不多结束,我再邀请他们回到老樵夫家歇息。我原本想主祭大人百务缠身,必然会直接返回大殿,但主祭大人竟愉快地答应了,还露出那么一丝奢侈的愉悦笑容。在无名店里我从没有见她笑过。 林间的薄雪早已融化,今天难得有不错的阳光,穿过头顶错综复杂的树枝投下来,干枯暗黄的落叶意外地悦目。阳光同样投在主祭大人长得拖地的长袍上,树影斑驳,长袍上面的眼形图案若隐若现。正午可感到一股暖意,似乎烦人的冬天快要过去。 院子里堆满大捆小捆的木头,有些完整,有些已劈成四分之一。老樵夫的妻子在院子的简陋木桌上用小石磨将草药碾碎,旁边的炭炉里,草药散发着奇怪的气味,一缕白烟直向上飘。 “嘻嘻嘻嘻,这是谷地的祖传秘方,嘻嘻嘻嘻嘻。”老樵夫的妻子说起话来跟他的丈夫语气一模一样。 他们来的时候我便告诉他们八尺没有死,樵夫妻子每天都会将奇怪的药汤灌进八尺的嘴里。只是主祭马上被易瞳师们拉去无名店处理事务,没有见到猎人。我告诉她那男人至今仍昏迷不醒,主祭说没有关系,还是想要一见。于是我们进入屋内,绕过简陋的竹屏风,八尺就躺在一大堆干草上,各种形状的木头还散落在他的身旁。 主祭大人在八尺身旁坐下,她摸着他手臂上的伤口。那几个伤口似乎是经过缝合后痊愈,留下短小而明显的疤痕。同样的疤痕在大腿上也有,主祭也顺着他的肌肉摸向那厚实的大腿。虽然她眼神仍然冷漠,面无表情,但我看到主祭面上泛起一阵红晕,我似乎了解为何主祭期待返回此处。 胸口被剥掉的皮肤似乎也重新长出来了,和身上其他地方的颜色明显不同。但对比起那满身的疤痕,这部分其实并不明显。主祭好像也忽然发现他胸前的新皮,双手在那里又玩弄了一番。 如果我此刻取下额头的布巾,我肯定可以看到少女主祭的心脏跳动加快,呼吸急速。是的,我现在真的能看到。正如那天那个将我书卷全部买下的奇怪易瞳师所说,我又回到了易瞳术山谷。 那天在此森林,深渊的赤色群星向我们伸出手。其中一个将昏迷的八尺背起,我跟着他们沿崖边一直走,走到一条平时根本不会被人发现的小路。他们用身上的破衣服,将猎人紧紧地绑在一个高大壮实的赤色群星背后,我看到赤色群星们**的上半身,同样满布皱纹,肌肉互相乱缠,有些部分可能因为长期照不到阳光而变得蜡白。其中一人甚至在胸前还有数只眼睛。 我们一直走,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前面没有路,他们竟开始向下攀爬。我因为什么都看不到而驻足不前。但强烈的好奇又令我有一股继续跟随他们的冲动。一个矮小的老人笑着搭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自己额头上闪着红光的眼睛,然后做了个攀爬的手势。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他告诉我不用害怕,只要跟着红色的光点向下爬。 我试着慢慢向下,岩石有巨大的裂缝,粗大的树根横七竖八,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支撑点还是相当多,只要慢慢摸索,还是可以爬下去。我抬头望去,那矮小老头在我上面。我也不时往下看,除了那些红色的光点闪着星型的光芒,我什么也看不见,深渊漆黑一片。 深渊好像永无尽头,还是我爬得相当慢。越爬越恐惧,就像一个人独自在漆黑的海水里游泳,四周除了海水外看不到尽头。不,比那感觉恐怖多了,至少在海上还能看见天空。现在我除了能分清上下外,完全感觉不到方向,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移动。 每当我慢下来,那老头便爬到我旁边嘻嘻直笑,等我再往下他才开始移动。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如果不是他这样在身边发出一点声音,我真的无法继续。不是由于体力不支,而是由于无边的恐惧而对自己的怀疑。 这样不知爬了多久,我忽然看见下面有一些蓝光。那些微弱蓝光是一团一团的,与他们如星星分布于夜空的眼睛不同。我发现赤色群星变成在我平视的方向。我踩到了地面。 那些蓝光的光柱原来是成束的蘑菇,它们生长在这深渊深处。它们的菇扇上也不时飘出一些蓝色的发光碎屑。借助两旁这些发着蓝光的蘑菇,我大概能看清脚下的路。石头湿滑,头顶滴着水珠,但这里的空气好像比地面还要暖和。 我们来到一个比较宽敞的洞穴,里面的蘑菇更多。我想这些住在深渊的人便是靠蘑菇照明。前面一个人打开地上破旧发霉的木箱,掏出一块方形小石板,石板上刻着不可名状的怪异图案。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图案。虽然是浮雕,但那精致的石刻工艺我想在谷地无人能及。不,即使在中原也无法找到此般工匠。上面的图案有些菱角分明,光滑锐利得像钢刀的刀刃。有些图案扭曲纠缠,精密得令人惊叹。最精巧的机器,也不及这石板的雕刻。如果细细盯着那些图案,必定令人发狂。 那举着石板的高瘦老人正是胸前也有数颗眼睛的人。他伸出长得离谱的拇指,做了一个按压的手势,然后用食指分别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几颗眼睛。 我拿过石板,正思考着这来龙去脉,这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很奇怪,这个洞穴,远没有那不见五指的岩壁那么令人恐惧。眼前这块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石板,好像有一种摄人的魔力,将我整个人拉进去,陷入一个无底的漩涡。 我懂了,这是一份易瞳术的同意书。那石板上刻的必定是一些远古的怪异文字。如此精细复杂的文字,详细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我想眼前这些人也未必清楚知道。但只要盯着石板看,它便能引发你强烈的好奇。我听说深谷大殿有一条法令,不可强制施行易瞳之术,强制施术者必处以极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起那将我毒晕后丢进深井,和猿猴一样的卖菜老头。 不知怎样,在我还在思考的时候,我右手的拇指已经印在那石板中央的凹洞上。凹洞里的细微孔洞闪着诡异的红光。糟了,我想我将命丧于此。 我们穿过一条隧道,进入一个开阔而又昏暗的空洞,空洞中央吊着一盏诡异的铜灯。我想起来了,我又一次回到此地,易瞳术的施术台。我们走上吊桥,向上看不到天空,向下一片漆黑。我们身处一个地底的巨大空洞内。 那赤色群星示意我躺在石床上,然后返回吊桥匆匆离开。我此刻才意识到,我变成了那天那躺在石床上血肉模糊,不停颤抖的肉质团块!我忽然全身发抖,双腿发软。我竟然又重新回到此处,成为那天令我无比恐惧的画面的一部分,那天我是观画之人,而此时竟成为画中之物。 那些巨大的手指不断分岔,直至分岔成细微的针尖,钢刀,与触手,慢慢向我接近。我记得我仍然站着,借着光线看着那头顶的巨人。我可以稍微看清巨人的脸。那巨人双眼外凸,两耳向外伸出......原来如此,那些巨大铜面具所雕刻的,正是巨人的脸。 我感到其中一根针插进我的脖子,我渐渐失去知觉晕倒。 醒来后,我感到强光刺眼,原来我已经躺在森林的悬崖边缘。好像作了一场大梦。不,那不是梦,我看到的景象好像有所不同。我甚至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额头一阵剧痛,我以为我的头已经裂口。我摸摸额头,那的确有一道裂痕,裂痕内的是皮肉,摸上去感觉更痛。而那裂痕的中央,我发现我能看到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只眼睛。 看来这易瞳之术并不是梦。我向四周望去,八尺猎人躺在我身边,他胸前的皮肤缺了一大块,但已覆盖着布片与草药。他的嘴唇似乎因为那体内的虫子而开裂,也在各边缝了一针。他整个喉咙深处似乎都被挖空,那气管与食道像是后来接驳上去,那些深渊的赤色群星的医术高明得超乎想象。 咦,不对,为什么我能看到这些?我确实能看到,我的视线穿透了八尺的颈项,竟看到了他的喉咙,心肺,五脏六腑一目了然。这便是易瞳之术?但猎人头上没有额外的眼睛。对了,他一直昏迷,他们自然不可违背强制易瞳的法令。 我看见被落叶覆盖的岩石,看到藏在树下的虫子。也看到树皮下面,树木被一层一层地包裹,那些薄膜充满孔洞。虽然都是熟悉的景物,但我眼前的,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奇异世界。 如果把我以前看到的景象比喻成一幅墓葬壁画,那么我以前只看到壁画上的人物姿态。但现在,我能看到人物身上的颜料,颜料里的墙灰,蜂蜡和彩色的矿物碎片。我甚至看到墙上砖石里的孔洞。然后从墙上微小的裂纹处隐约看见墙后陪葬的金银和漆器,甚至看到墓里的主人。 当然,我知道谷地从来不流行这样奢侈的墓葬,一般都将死去的先人烧成灰烬。 我拖着八尺,慢慢将他拖到那双瞳老樵夫的家里。老樵夫一看到我,便嘻嘻直笑。 “嘻嘻嘻嘻嘻,先生,想不到你也要受这种罪啦。” 那一刻我还未意识到老樵夫所说的受罪是何意,只觉得眼前的新世界令我无比兴奋,兴奋得忘记疲累。 我只要用力看,就能看到很多很多,比以前多得多。我看到树顶的鸟儿,湖底的鱼虫,每个人衣衫下的身体,皮囊下的血肉。人的身体原来是那么薄,各种薄膜充满孔洞,又一层一层无尽地包裹,原来人就是一堆薄膜,不停反复包裹,鸟兽也是,花草也是。原来生命,肉体,就这么一回事。 看得我头皮发胀,脑壳疼痛。太痛了,不行,但又忍不住用力看,用尽全力看,眼前的景象实在太奇妙。 到了第三天,我实在累得一动不动,头脑疼痛无比。我终于明白老樵夫的话,原来能看到太多是一种痛苦的折磨。难怪赤色的群星住在不见天日的谷底里,因为那里没有光线,可免除这视觉带来的折磨。啊,对了,到了这天,我才猛然发觉,我自己也成为了深渊的赤色群星。 我也懂了,那些远古的易瞳师,第一代的易瞳师,刻意蒙眼根本不是为了令其他感官更灵敏。现在的易瞳师只懂恪守传统,已不知道缘由。远古的易瞳师也是赤色群星,他们为了在地上行走而又免受头痛之苦,才刻意带上面具。 这种痛苦,实在比瞎了还要难受千倍。还有那超乎常人的寿命,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一直注视这世界的荒诞?这实在是加倍的折磨。 从此我只有将布巾包裹额头,遮挡光线,但敏感的视觉还是能稍微看穿头巾,头又会隐隐作痛。 主祭一行人到下午才离开,我送他们外出,头顶又飞过那些易瞳的信鸦。那些乌鸦能看到的,一定比我更多。 之二十六,髓之床(上) 深渊的赤色群星们捡起涅王破碎的尸体后,将其带回了深谷。十天后,一个衣衫褴褛,头缠布巾的深渊子民,带着一柄镀银的权杖,向深谷大殿走来。 “今,谷地,主事......何人?” 这时盲王已经和老艾离开避难,主祭又正好和老蒋外出。那深渊子民应该有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过话。赤色群星们可以互相清楚看到对方的嘴型与舌头律动,无需发出声音。久而久之,很多深渊子民又聋又哑。 此时,芈先生来到大殿迎接。 此杖是为了髓之仪式而由深渊打造,里面包裹着涅王的骨骼血肉,外面铸了一层铁。铁外壳上有那易瞳术石板类似的奇异纹理。铁外壳外面还镀了一层银。铁杖的头部,有三只眼睛排成三角形。两颗瞿眼,一颗是涅王的眼。整根杖扭曲怪异,像是由人体的手脚四肢拼凑而成,仿佛涅王还活在里头,但又更加抽象,与中原,南越,或夜郎的任何风格都不同。 芈先生接过此杖后,那深渊子民便转身离去。芈先生便将此杖交予王后。 “腧髓之子临之。谷地归其原貌。” 王后双手持杖,似乎又说出一句“预言”。 “夫人,请问髓之仪式到底是什么,髓之子又是何人?师傅竟没有告诉我。”芈先生问到。 “若深渊能制作这样的权杖,即表示他们已向吾等发出邀请。上一次,已是数千年前,久远得早已被易瞳师们忘记。上面刻的这些符号,也不是任何一个凡人能读懂。但是陛下一直知道,时隔数千年,递归律漩涡的中心将要再次来临。此递归律漩涡之中心,古时名为‘腧髓’ ”。 芈先生听完王后的话好像更加一头雾水。王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又说着别人不懂的话,于是补充道。 “髓之子,将通过主祭与深渊结合受孕而降生,若髓之子顺利降生,那便是谷地真正的主人。” 这些事情,少女在那夜第一次穿上深谷主祭华服之前,王后已跟她说过。但她内心深处似乎对这未知的话题相当抗拒。但是她有种种缘由,无法拒绝。她真想长睡不醒,但她还是醒来了。醒来后,宁愿每天被流放地问题将自己搞得焦头烂额,也不愿意面对将要到深谷受孕的事实。 王后非常了解少女的心情。这个月里,难得出现在三镇的深渊子民已数次来访大殿,都被王后以主祭过于繁忙为由而将仪式推迟。但是要来的始终要来,和老蒋一起将流放地的鼠辈们赶跑后,髓之仪式便成了深谷大殿的首要大事。 虽然如此,但对于此重大的仪式,气氛也过于低调。大殿因财力不足而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只是在镇中央广场重新挂起一个半个人高的突眼大面具。 “想必那只是易瞳师的传说,只是一个普通的仪式而已。” 任氏长男被少女拉到她自己的狭小房间。他看见少女焦虑不安,不停地安慰她。当然,对比起王后,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此事。此时距离仪式只有三天。 “不,如果按王后姐姐所说,那就是我要和深谷的那些怪物......那个,然后怀孕。你懂吗?” 少女早已卸下主祭的华服,在房间换上舒适的棉布深衣,说“那个”时一边夸张地做了个手势。 “我想你是不是曲解了夫人的意思?虽然谷地充满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也未免太过荒诞。” 但是他们其实内心都知道,这里从来不缺少荒诞的事情。任氏长男又深感自己确实不适合安慰别人,即使他已尽其所能想帮他的主祭大人缓解焦虑。于是他继续说到, “那,就没有可能不去吗?若你不愿意,我可带你逃走,逃出谷地之外。” 少女也知道任兄只是词穷,试探性地问一下,他也知道自己并不会。 “不,陛下救了我一命,而且陛下身陷险境。两次,两次我都不在他身旁。即使要我为他就此死去,我也心甘情愿,我不可成为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任兄也只能看着她焦躁不安,事实上无能为力。成年人,不就是身陷各种复杂关系里,很多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任兄,你懂吗?那男女之事。” “这......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解释。” “我们来一下好吗? ” 少女竟然已站起来,拉开自己的裙摆。她的表情异常严肃,一点不像开玩笑。几年前,她混合着瞿血的经血已化作暗红花瓣开始飘落。跟着猎人们狩猎时,也和猎人们一起在远处看着野鹿的交缠,猎人之间不时开着少女不懂的黄腔。以她的聪明敏锐,怎会不对此事充满好奇? 任氏长男一时间为少女的直接目瞪口呆,他也不是没有过一丝幻想,只是每次有此念头都被自己强烈的道德感及时制止。 在他惊愕之时,少女已拉着他向自己的床上爬去。 “不......阿渊......” “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便要怀孕!还很可能就此死去,你就不能......” 但在那个时代,确实有很多女性还在懵懵懂懂的时候便已怀孕。本来是一个令人愉悦的过程,但很可能自此毕生都没有享受过那种快乐。好奇,焦虑,真实的欲望,混杂在一起。她感到体内瞿母的热血翻滚,她将需求说出口后,不但不觉得羞耻,反而无比兴奋。 任氏长男慢慢抬起她的脚,将布鞋脱掉。他发现她的脚还是那么小,好像这十年没有变大过,还是当初离别时那八九岁的女孩。但此刻这个女孩已变成成熟的女人,她的身体飘散着幽香的体味。 他跪了下来,解下自己的血睡莲发簪,将自己的头埋进了少女的两大腿之间。 少女感到热血流遍全身,但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出现的是那八尺猎人,那血的腥味混合着野兽的体味,那浓密的体毛与粗大的器具。那满布伤痕的粗糙肌肉,将自己身体紧紧包裹,扭曲,压碎。 初春,涅河的河水涌荡,鱼儿在河间穿行,跃出水面。河水沿深谷的悬崖倾斜而下,不可收拾。川流不息的古溪,在谷底的深洞里汇聚成一片湖泊。 她发出一声吟叫,双手将埋在自己裙下的任兄的头抓得更紧了。 经过流放地党众一役,老蒋在六家族长老眼里颇有名声,他又顺势说服了长老们增加了给深谷大殿的献金。镇内的防卫队在那前卫队长管理下训练越发有素,士气高涨,纪律严明。涅河之水汹涌泛滥,仍然沿镇里复杂的水道流经三镇。三镇治安越来越好,镇民们似乎感到冬天快要过去,街上的行人也渐多。 老艾将盲王藏在作坊镇郊外一个认识的铜匠家里。此铜匠专门为易瞳师打造面具。铜匠为盲王打了一副能遮盖全脸的新面具,直接套在他的环形眼罩外。盲王换上平民百姓的粗麻布深衣,深谷之主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易瞳师。 此刻,老艾跟踪一个可疑的人,来到那两面临街的酒馆二层。那可能根本说不上跟踪,只是随便跟着。他的目标高大强壮得不像人类,起码有一丈高,两个人宽,壮得显得有些肥胖。人群的普遍高度只到他的胸口,根本不会跟丢。 但那巨人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头部围着布巾,双手带着皮手套,全身不露出一点皮肤。但老艾认出那根腰带,那根上面画着黑色火焰图案的腰带。 他的印象中,幽谷商队也不曾有高得如此夸张之人。或者是幽谷商队新来的镖师?他觉得可疑,决定跟着看看。 今天黄昏,那老板娘在场,店内回响着秦琵琶的忧伤琴声。谷地有很多离乡别井而来的外来人,琴声激起他们的乡愁。老板娘只化了淡妆,容貌并不十分出众,但肌肤雪白,非常年轻。 酒馆内,他经过围坐在一起的三人。那三人衣着普通,但老艾在烟火与酒气中竟又闻出了罂粟叶的气味。他没有回头,但驻足了片刻。不错,的确是那三人的气味。此刻,那全身被包裹的巨人在角落坐下,只对小二做了一些手势,并没有说话。那巨人是哑巴?他想起幽谷商队众人那些畸形的易瞳脸,还有静默不语的深渊的赤色群星们,他试图将一切联系起来。 奇异的人群在酒馆汇聚,他直觉觉得将有大事发生,打算一回作坊镇便放出信鸦。 第二天早晨,少女盛装端坐在大殿内,易瞳师们在她面前讨论着仪式的安排。但她心不在焉,还沉醉在昨天那片刻的欢愉中,暂时忘记两天后将要发生的改变自己人生的大事。心情好转后,好像天大的事情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这时,芈先生匆匆从殿外走进来。 “主祭大人,您是否记得将人拐到深谷强制易瞳的那个案子?” 看来她又必须回到现实处理这些无聊的琐事。 “我们已抓到那老头,并按律例施以刖刑......” “很好,那有何问题?” 此时大殿外传来阵阵诡异的笑声,在山谷间回响。 “呃......他无论如何坚持要见您一面。” “这种小事为什么不给我推掉?将他打发走不就好了?” 对芈先生的无能此刻实在令她无语。原本变好的心情又回复焦躁。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时,那畸形的老猿猴已爬到他们眼前,血似乎还没有止住,落花沿路飘落一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易瞳师。老猿猴看到了横放在大殿中央的权杖,他忽然眼前一亮,爬过去要将易瞳师身旁的权杖拿起。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权杖竟在深谷大殿,权杖竟在深谷大殿!主祭大人,果然令老夫五体投地,拜倒在您的裙下。数千年来,无数的主祭都无法获此殊荣。哈哈哈哈,主祭大人,您竟做到了。您要老夫做什么都可以,请您允许我为奴服侍您左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别碰!权杖损坏你这贱奴担当不起!” 易瞳师慌忙地夺过那柄诡异的权杖。 老猿猴仍尖声笑着。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易瞳师小辈们,汝等不懂,汝等都不懂啊。瞿之母将诞下髓之子,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留着瞿血的髓之子,哈哈哈哈哈。” 少女的心情忽然就像琉璃一样哐当地碎在地上,觉得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无比恶心,厌恶至极。为什么令人厌恶的事情一件一件接踵而来? “滚开,有病!” 少女忍不住站起来大喝一声,上前将那老猿猴一脚踢翻。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舒服啊,真舒服,请虐待我,尽情虐待我,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老猿猴竟翻了个身,再次爬到她面前。长得不成比例的左手抓着主祭的脚腕,不停吻她的脚背。 她觉得,一切都开始变得畸形,各种恶心的怪事纠缠在一起,自己的欲望扭曲翻腾,想要将这老猿猴吊起来疯狂鞭打,将他**致死。所有事情都无比荒诞。对,就像这眼前的疯王之杖,像极了这柄疯王之杖。 之二十七,髓之床(下) 姜睦手记之五 那天见面后,他们竟邀我一同参与髓之仪式。毕竟当我解开额头的布巾,他们也难掩脸上的惊愕之情,那时便知道我已成为深渊的子民。芈先生马上对我发出邀请,还跟我说了髓之仪式的来龙去脉,主祭大人在旁边点头同意,但她的表情,我可以看出她的尴尬与勉强,她自己对仪式有所抗拒。当然,这样的事情换作任何一个人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只有谷地易瞳师们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我也求之不得,虽然我的头剧痛,但非常清醒。这正是深入观察谷地社会的大好机会。 在谷地,高耸的岩壁随处可见,除非在薄雾镇边缘的高塔上向东面流放地沼泽看去,否则不太可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那天早晨我到达镇里时或许已有点晚了,深谷大殿的队伍早已在中心的广场聚集。 广场中央挂上了半个人高的铜制面具,面具有些铜锈和缺口,不是全新的。大面具双眼外凸,耳朵修长,面带深不可测的笑容,刻着粗犷的谷地风格图案,那样子整体就像地底深渊那施术的巨人。大面具的旁边的木梁上还挂着一些小面具,锈迹更严重,面相和那大面具不同,小面具更像是普通人的容貌,只是眼睛巨大而空洞。 主祭大人仍然盛装,处于队伍的中央,但她今天身穿黑色长袍,更显严肃端庄。她身边的几个人都头戴黑色头巾。若头巾换成白纱,此刻倒真像一个中原的丧礼。为了看清身旁几人是谁,我暂时解开了额头上的布巾,忍受剧痛环顾一周后重新盖上。 她此刻正盘膝坐在大面具前,并与之对视。她前面坐着芈先生,芈先生手上拿着一根扭曲怪异的权杖,权杖上面有三只眼睛,杖柄就像人体扭曲纠缠在一起。 主祭身旁坐着的是她的侍卫们。两位男侍卫身形有所不同,但能看出是两兄弟。还有一位背着大弩的女孩,估计是他们的妹妹。她身后是较年长的易瞳师。有几位我最近在镇里经常见到,另外一位我认出是薄雾镇外小乡村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是常驻在镇里给民众讲道的师傅,估计并不在深谷大殿内工作,他们今天也如期来参与仪式。众多年轻的易瞳师坐在他们身后,所有人与主祭都静默地注视面具。此时我也坐好,跟他们一样参与仪式。 这仪式正是我在薄雾镇乡郊空地参加过的“仰盱”。在场的所有人一语不发,静静地与面具对视,揣摩那大面具深不可测的神情。 这些面具所刻画的想必就是那深渊的施术巨人。这些巨人和深渊子民的关系非同寻常。而又和易瞳师口中那些无形的深渊古神有何联系?这些施术巨人从哪里来,又来了多久?易瞳师们是否知道关于这些施术巨人的知识?猎瞿,然后将瞿目献祭深渊古神,又意味着什么?一边进行仪式,我脑海中一边不断思索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好像更加能理解此仪式的含义,但只要一思考便又觉头痛。 仪式一直持续。镇民们也陆续参与到仪式中,不知不觉,我身旁已全是民众。到了中午,虔诚的镇民们已密密麻麻坐满整个广场。几百人同时静默,一语不发,这种感受比上次在小村里的体验更令人震撼。 因为对仪式的尊重,我不好四处张望。但我知道此刻我身后广场外的街道同样坐满了人,街道被挤得水泻不通。我听到有人推着板车,在抱怨街道阻塞,另外一些人在跟他们小声解释仪式的过程,对,此刻静得连相隔一条街的说话声都能清楚听到。抱怨的人只好无奈绕道,板车在凹凸不平的石阶上磕磕碰碰,声音越来越远,全场又保持静默。 即使是不明所以的谷地外来人,看到如此情景,也应该忍不住感到震惊。很奇怪,人的社会需要不断观看,不断说话,这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这样大规模的静默注视,正常人必觉得奇异反常。 但是我想这正是深渊子民们的生活方式,那些又聋又哑的深渊子民根本不需要声音。深渊深处,比此处还要更加寂静,无边漆黑,只有赤色的星星和幽蓝的菇菌作伴。 静默的注视一直持续到晚上。人们放下手上的工作,一天不吃不喝,只为了与面具对视一整天。正如那天在小村庄空地里一样,此刻芈先生举着那怪异的大杖站起来,转身又再坐下,此时他与面具的视线同一方向,仰望星空。主祭大人,易瞳师们,群众们纷纷站起来,转身后又再盘膝坐下,抬头仰望。 在站起的瞬间,我看到街道对面的小巷子里,纵街的石阶上,通往塔楼的楼梯上,二楼三楼的亭台里,全都挤满了人,有些民众甚至骑着房顶的屋脊,手上拿着铜面具,一同转身。目测也有一两千人,这场景实在壮观。 天空完全黑透,断崖间的繁星达到最大的亮度。此处看去,可看到紫微垣和太微垣的一部分。但雾气仍然浓厚,紫微星与璇玑二星高挂夜空,其余星星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而本应可看到木星,但在此角度,与明亮的角宿二星一样,正好被悬崖所遮挡。 易瞳术后,我可看见月亮上的高山深谷,竟和大地上所见的地理非常相似。我也同样能看到太阳上燃烧的无数火柱,星空间漂浮的雾气尘埃。其他星似乎是闪着蓝白强光的圆形球体,但实在太远,无法看清。若解下额头布巾仰望星空,头脑剧烈疼痛,有时会痛得神志不清,差点晕倒过后。一旦能适应这种视觉,我必定能著一部前所未有的天文典籍,胜于甘石巫咸。 我想,深渊的子民以过人的目力仰视星空,一定早已比凡人更能理解星空的奥秘,而他们却将这些奥秘深埋于谷底,实在可惜。 午夜时分,芈先生站起身来,向广场外走去,主祭也跟着芈先生身后缓缓站起,民众也起身拥挤,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一行人开始行进,街上民众纷纷让道。有些民众仍在身后跟着,大部分转身回家休息。一行人一直走,走到镇郊的树林。深夜的树林漆黑一片,易瞳师们点燃手中火把,径直穿过林地。见火光靠近,鸟儿惊叫着向四处飞散。林间有动物穿梭发出的动静。我们经过一片树木相对较少的空地,那正是三个月前狩猎宴会时,瞿兽被八尺一剑斩下的地方。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我们仍在树林里。林地比想象中大得多,也阴森得多。我们经过我从没见过的狭长湖泊,沿湖边一直前行,流水声音越来越大,水流在崖边倾泻而下。我们离开瀑布,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这些在我们面前胡乱生长的枝叶有被砍过的痕迹,开出一条路来。我想山林里的猎人已无数次地走在这些林间小道上。 一行人停下来了,他们仍然沉默不语。我轻声地问我身旁那薄雾镇乡郊的年长易瞳师,他说前面便是雾锁之林,谷地雾气最重的区域,极容易迷路,需要深渊子民带路。我向身后望去,已没有民众跟来,队伍最后方只有举着火把的年轻的易瞳师。 不久,一个深渊子民从密林中出现,来到我们跟前。他又高又瘦,头上缠满布巾,只露出一只红色的眼睛。他不断做着手势,大概意思是每个人都必须紧跟着他前面的人,最前面手握大杖者必须紧跟着他,一旦走散,便永远迷失。 走着走着,雾气果然越来越浓。火光中,周围树木扭曲怪异,树枝倒插于地上与树根无异,而树根却破土而出,向天生长。树木失去正常的形状,像一团团乱缠的鸟巢,分不清根茎。我们有时须手脚并用攀过拦路的树根,有时须附身爬行,穿过横跨的树干。 队伍不时停下来等待,等到整个队伍几乎人贴着人,才继续往前。 往前走,雾已经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火把周围被照亮的一圈,若人群距离拉大一点,可能根本无法判断前面的人离你有多远。此刻前面的易瞳师离我极近,后面紧贴我身后的有另一位。我透过布巾可以略微看到前面易瞳师颈项内的血管,里面有微小的颗粒。想必雾气已浓得血液在体内结块。他咳嗽两声,似乎觉得不太舒服。我也感到喉咙有异物,一声咳嗽,竟直接喷出花瓣。血液在外面空气化为固块的过程消失不见。 越往前走,越感到身体不适,心跳加速,四肢无力。这应是血气不畅的症状。我听见人群中不断传来咳嗽声。当我还在怀疑我们在此半路命丧的可能性时,我发现我们在向下行,没有多久,便进入一个洞穴,雾气也逐渐变薄,随后,天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石头与泥土覆盖头顶,树根像死人的手指一样从头顶下垂到我们面前。 不知道在洞里走了多久,有几个易瞳师手上的火把已经燃尽。我转头向队伍后面看了一眼,后面竟传来更强的火光。易瞳师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深渊子民跟随。他们的头同样被破烂而厚实的布巾缠绕,手中提着老旧而形状怪异的铜灯,紧紧跟在后面。绕到山洞里较直的路时,我们趟过一大片不见尽头的浅溪。队伍前面也越来越亮,有些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赤色群星直接走到了队伍前面,与那带路的子民走在一起。身后也一片火光,深渊子民的人数越来越多。浅溪映着无数火光的倒影,被我们的脚步绕动,波光粼粼。深渊子民们外露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着星型红光。我第一次觉得深谷的深处景象是如此动人。那阴森诡异所带来的恐惧,此刻如雾锁之林的大雾,早已烟消云散。 队伍趟过浅溪,走出洞穴,竟豁然开朗。我们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向天看去,我们又处于高耸垂直的岩壁之间,夹缝间仍能看见星空,此时已接近黎明。空地前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条吊桥出现在我们面前。吊桥对面是一个岩壁上的巨大山洞,比我见过的任何城门还要巨大,起码有皇城城门的三四倍高。我想那里应该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深渊子民们停下脚步,前面的引路人们给我们让出一条道,有些将手中的铜灯递给他们面前的易瞳师。芈先生手持那怪异的权杖重新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主祭大人和她的侍卫,我走在一众易瞳师中间,一行人缓缓通过吊桥,来到对面的空地。那大得匪夷所思的漆黑山洞就在我们面前。 仔细看,山洞中是一个老旧厚重的金属门,旧得看不出是铁是铜,还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什么金属,但可以看出是由完整的工艺一次成型,毫无堆叠的痕迹。那不是人类的造物,没有人类能铸造并立起如此巨大的金属门板。门板上刻着那易瞳术石板相似的纹理,不知是不是年代太过久远,纹理没有易瞳术石板的那么精细。这个比例的门,到底是为了谁而造?那巨大的施术巨人闪过我的脑海。 门前却又有一个人类比例的石盘,与无名店那烹煮瞿肉的大锅差不多大,由一根雕着诡异图案的石柱支撑,高度大约到腰部,明显又是为了人类而设计。真是匪夷所思。 芈先生此刻转过身来,双手握杖,杖上的三只眼睛正好对着少女主祭。 “主祭大人,请与之对视,以唤醒您体内的瞿母之血。”芈先生这样说到。 主祭与那根杖一直对视,一片静默。我转身向悬崖对面望去,赤色群星们已消失不见,又再剩下深谷大殿的一队人。大约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我看见主祭脱下了身上厚重的黑色长袍,脖子上满布汗珠。初春的深谷我们都觉得寒冷刺骨,而主祭大人却热得大汗淋漓。寒风吹来,我甚至能闻到主祭大人的阵阵体香。 此时我才细细看到那权杖上的三颗眼睛。倒三角型的上面两颗与深渊子民的眼睛一样闪着红色的星型光芒,而下面一颗,明显是人的眼睛。而那杖的杖身,就和人体的四肢一样,互相纠缠在一起。虽然扭曲而抽象,但还是令人轻易联想到那是一个人体破碎的四肢与身体。那根杖给人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对,就像有生命,那根杖还活着。 此时,我已忍不住好奇,解开额头上的布巾,忍受剧烈的头痛,放纵那禁忌的视觉。我看见那根杖是由铸铁所造,铁层下竟真的包裹着血肉,血肉包裹着乱缠的破碎骨头。我看见里面的血管,血气的小粒竟还在流动。那权杖柄正中央最粗的部分,有个小球被碎骨包裹,那是还在跳动的心脏。那小球比正常的心脏小得多,必定是那些医术高明的施术巨人所造之物。 那根杖,果然活着,是一根活生生的生命!我又再头痛欲裂,冷汗直冒,那来自深渊的匪夷所思的工艺,令人惊栗不已。不知道芈先生和我身后的易瞳师们是否一早知晓这令人毛管直竖的诡异造物。 我想再次包起头巾,但此时芈先生递给主祭一把匕首。那匕首的柄满布乱缠的诡异装饰,应该是一把仪式用的匕首。主祭大人接过它,在自己的左手手掌划上一道血痕。鲜血化为落花,飘散在那石盘的白色液体里。液体一接触到花瓣,便升起白烟。 白烟越来越浓。随着巨大沉重的响声,面前的石门竟由中间分开,向两边的缝隙缓缓滑动。推动门板的到底是什么力量,何种机关?今天一整天都如此令人惊叹,我实在应忍痛坚持下去,不应就此蒙上布巾。 主祭大人一个人走进那厚重的门内,虽然脱下黑袍,但头上仍插着三根大簪,身穿浅蓝的丝质与棉布混纺深衣,边缘绣着细密重复的眼形图案,腰带更是有着精细而颜色简朴的编织。上好的木屐敲击岩石地面发出干净沉厚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虽然冒犯,但我看到主祭背部优美的曲线,上面有明显的鞭刑留下的重重伤痕,从后颈一直到臀部。 我发现自己抛开冷漠的观测,此刻才设身处地地代入主祭的经历。眼前这位高权重的主祭大人,也不过是一个花季少女,在死亡边缘爬回来,成为无名店的掌柜,又手刃了将她灭族的仇人。我已过而立之年,而她短短的人生,已有过太多我毕生不曾经历的未知与伤痛。我这头痛又算得上什么。 此刻,这位少女又再只身一人面对无尽的黑暗,走在两边的悬崖中间,走向门后直路尽头的阶梯。阶梯顶端有一个方形的石台,石台四角各立着一个瞿兽的雕像,雕像口里各有一缕灯火。身旁的易瞳师说,那石台,便是“髓之床”。 说着,左右两边的巨大石门又再发出隆隆声响,慢慢再次合上。我仔细看过铁剑上的颗粒,不同硬度的铁竟有不同的排列,铜的颗粒也相类似。除了五行元素,我知道了世间还有千百种不同的成分。但眼前这道门,我竟看不清楚,无法放大。如果硬要形容,那只是一张黑色的网。 但我还是能隐约看到门内。 我看到主祭因害怕而有些发抖,但她身体仍然炽热,瞿母之血一定在她体内不停翻滚。借着瞿兽雕像的灯光,我看到数根巨大的手指从前方无尽的黑暗中出现。我知道少女已惊恐得不知所措,但仍勉强自己站得笔直。巨大的手指满布肌肉,就像人的血肉一样有着暗红的颜色。肌肉互相乱缠,像扭曲的古榕树根,指骨隐约可见。 手指又再不断分岔,这次分岔末端竟和人的手一模一样,只是满布血红肌肉,像被剥了一层皮。仔细想想,所有生物的形体,不都是这样不停分岔所构成?但那手臂与手指的长度比例,就像正常的人手。几根手臂灵活地伸出,拔出后脑发簪,麻利地拆开盘着的长发。然后轻柔地解开少女的腰带,深衣也被展开,像流水一样滑落石床上。血红手臂陆续出现,围在少女凹凸有致的矮小身躯四周。 无数的手将少女包裹,虽然外貌比例是人的手臂,但动作轻柔仔细得完全不像人类,就像轻抚琴弦,将要发出美妙的乐音。无数双手不断将她的身体缠绕,直到密集得看不见缝隙。她的颤抖似乎消失了,身体软了下来。这些手臂虽然非常诡异,但少女被环抱其中,似乎感到非常舒适温暖。 这些手臂将少女缓缓吊起,悬浮于半空。少女眼皮沉重,混混欲睡。我似乎可以体会那种舒适,这些温柔的肌肉,比任何的高床软枕都要舒服得多。 但此时少女的下方伸出另一根手臂,手臂的末端并不是手掌,而是一根长长的蘑菇。蘑菇菇柄凹凸不平,血管暴突,菇扇不大,但一张一合,顶端有一小孔。我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蘑菇轻柔地缓缓上升,伸进那些悬空的手臂里面。然后少女忽然睁眼,瞳孔收缩。慢慢地,她又眯起双眼,脸颊发红。心跳比刚才更强烈,瞿母之血像在少女体内举行着狂欢的盛宴。此时那长着蘑菇的手臂肌肉膨胀,但非常温柔地缓慢移动,一些血色的花瓣在下方飘落,在火光中若隐若现,飘到髓之床那冰冷的石板上。 之二十八,瞿幼子(上) 信鸦仍在谷地三镇上空往来。其中一只正飞返鸟塔,深谷大殿建筑群清晰地映照在它的四只眼睛里。它飞过大殿前长直的小路。小路相对平坦,间或只有不多的数级台阶。小路两旁是两条深不见底的裂谷,裂谷岩壁上,从鸟瞰的视觉,只可看到巨大石像头顶的高帽。裂谷沿路一直延伸,将大殿正方形的巨大青黑屋顶包围,屋顶瓦片整齐密集,从交叉的大垂脊处,瓦片线条向四个方向排列。大殿后方留出一条更窄而弯曲的步道。 此步道弯弯曲曲,比大殿前方的路要窄得多,只够两人并排同行。但两旁细心地加建了木栏杆,地上又铺上了木方。木材看上去明显比其他建筑要新,这是大殿为数不多的近期施工,是那时少女吞下瞿母之血丸醒来后,深谷之主命人加建。 沿此木步道继续前行,便是大殿后的建筑群。每座建筑的屋顶都比大殿小得多,但却高低错落,密密麻麻地,沿岩壁汇聚在一起。那顺着较高岩壁而建的,是狭长走廊的屋顶,深谷之主因公务须在大殿会客,但对于他亲近的食客们,更喜欢将他们邀到此处喝酒聚会。小亭旁边有一片竹林,那里由岩壁的水流滴落汇聚,形成一个小池塘,中央有一株血红色的谷地血睡莲,被竹林包围,却可从狭长小亭的尽头看到。 在此半亭半廊的建筑下方,是大殿的厨房,厨房一半有瓦顶,一半露天。露天的那半放着各种竹架子与柴捆,这个时节,仆人们一早已将风干的鹿肉与野猪肉收起,那是猎人们在深秋送来的谷地野味。当然,还有一直放置在室内陶制大缸里,早已腌制过的一些瞿肉。 厨房旁边是马厩。谷地的马种虽然没有中原的战马能跑善战,但也算高大强壮,小腿与脚踝关节像岩羚羊般灵活,更能适应谷地的地形。当然还有更多谷地骡马,用作运输物资,这些骡马是登山的高手,在夜间也对那险要的崖边小路无比熟悉。 再往后走,便是那高耸的三层鸟塔,信鸦似乎还不想返家,经过鸟塔又转了一圈,飞向后面错落的房子。那里最前面小小的方形屋顶下,是深谷之主的书斋,可能是深谷之主最爱待,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后面,是少女与盲王王后的房间,还有很多独立的小房间用作客房,也给从镇里返回大殿的易瞳师长老们不时居住。各种错落的小树与小庭院穿插于其中。建筑群的末端,有两座较大的高低错落的长方形屋子,因为岩壁的山势,和独立的房间群组错成一定角度,那分别是年轻易瞳师的宿舍和佣人们的宿舍。 在这些建筑群的下方深处,还有一条幽蓝的深谷古溪流过。少女每次从无名店回来,都要在此溪仔仔细细地把全身洗一遍,似乎要把涅王和他部下那满身的酒气清洗干净。瞿母之血令她即使浸在冰水也不觉寒冷。她想起涅王的部下酒醉后也曾对她动手动脚。记得涅王参加宴会的第一年,涅王竟把他那部下的咸猪手当场按在桌上,一刀砍断,四根断指随着血花横飞到众人跟前。自此他的部下都规规矩矩,即使大醉也不敢动无名店掌柜一根毫毛。 信鸦转了一圈,此刻加快拍动着双翼,在鸟塔三层房檐下的木梁上降落,锐利的双爪紧紧抓住木梁。 树林里的一些普通乌鸦有时会飞到谷底,而又不像深渊子民那样害怕光线,飞出来时头上便多了两三只眼睛。为什么施术的巨人要对乌鸦下手?还是这是深渊子民的恶趣味?因为强制他人易瞳要受极刑,于是偶尔拿森林的动物来解闷?这谁也说不清楚。这些易瞳信鸦,自古以来便飞翔于谷地上空,虽不会说话,甚至和深渊子民一样沉默不语,但却通晓人性。 髓之床受孕后转眼过了半年。每个月的月中,此信鸦都准时从西面飞来,带来盲王从作坊镇写的书信,以报平安。因此少女每月的这天都顺便登上鸟塔,手上拿着野猪的腊肉片,亲自来喂乌鸦。 少女没有盛装,头发还是像在无名店时一样,只在长发末端简单地扎起,像普遍女孩的发型。本来怀孕的婚后女子都习惯盘起发髻,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结了婚,她的丈夫又算是谁。此刻她的腹部却已经明显地凸起,并感觉非常沉重,爬上鸟塔的三层楼梯也觉得吃力。 少女右手在自己面前举起一片碎肉片与那信鸦对视,那信鸦随即飞到少女的左手手臂上叼起肉片,同时提起了绑着布片的左脚。 少女拆开布片,那不是盲王的笔迹,是老艾潦草得看不清的篆书。那时谷地的主流文字还是秦篆,易瞳师们极少写字,故事信息都按传统口耳相传。篆书本来就难以阅读,中原与南越已开始流行新兴的隶书。老艾的行文更是不甚畅通,少女皱起眉头,花了一番脑力才理解其中意思。 老艾不时在三镇里调查,每个月的信里都提到镇里形迹可疑的奇怪人物,包括数月前他在酒馆发现的包裹全身的巨人,以及三个乔装过的流放地党众。这些少女已经知道,并已交给老蒋去办。想起老蒋,她又想起刚才与芈先生的对话,令她稍有不安。 “主祭大人,老蒋昨夜又在姚长老家里......因此今天上午无法赶回大殿。”芈先生刚才躬身对她说。 “老蒋又喝醉了?”少女面有愠色地问到。 “他......他说是要说服姚长老明年向我们贡献些更好的谷地骡马。” 少女知道这明显是借口,老蒋的心思已不在大殿。本来流放地的侵扰似乎告一段落,但老蒋和六家族越走越近,经常参加长老们的宴会。镇里的防守似乎又有所松懈。而任氏长男知道她的担忧,便主动跟踪老蒋。于是少女又产生了另一担忧,她可靠的任兄经常不在她的身边。怀孕时期,她越发变得焦躁。 而她往下看信,发现令她操心的事情还没完。深谷之主已召集镇里的易瞳师,帮忙释放关在涅王府的瞿幼子,顺便拜访山林里的老樵夫家,他知道八尺与道士仍然生还。如此动作,必又引来危险。老艾劝阻不住,只有和盲王一起出发。少女读完此信,闭起眼睛,眉眼深锁,觉得瞿母之血又被刺激,不断劝自己冷静下来,手中的布片已不自觉地被紧紧捏成一团。和他的十岁样貌一样,深谷之主有时任性得像个孩子。 “主祭大人。” 她转过头,发现消失了几天的任氏长男登上了鸟塔,站在她身后。每当是公事,他便会尊称她为“主祭大人”,而不是直接喊她的名字。因此她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那天黄昏,易瞳师们和镇里临时请来的挑夫们,共十来个人,挑着两根大木棍,从涅王府出发来到落花镇郊的树林。两根大木棍中间,是被粗大铁链五花大绑,奄奄一息的瞿之幼子。 此前瞿幼子已有半年没有进食,只能舔着地牢内的积水。瞿可以一年只吃寥寥几顿,只要不运动,便可支持整整一年。清晨天还未亮透时,易瞳师们却给瞿幼子饱餐了一顿,而那些鸡肉猪肉里却混进大量罂粟叶汁。瞿幼子当然马上看到食物里的异样,它大吼一声,声音尖锐刺耳,数十颗赤色的眼睛不断快速闪烁,易瞳师们纷纷后退,即使最笨的人也能看出此刻万兽之主的盛怒。 尖声大吼几声后,幼子改为低沉的吟叫。它实在饿了,而且被困于笼中,否则一定将眼前这些耍小聪明的人类统统撕碎。它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何况肉味与血腥味是如此诱人。 瞿幼子饱餐后昏昏沉沉。于是他们将其拖出铁笼,用铁链五花大绑。对于瞿兽的这个体积已不可用车运输,大车无法穿过狭窄的山路。他们只好雇了镇里的挑夫,一同将这巨兽慢慢挑到镇郊,到达树林时已日落黄昏。瞿每隔五百年出现,但将瞿兽运输到郊外放生,这可能是几千年都没有试过的事情,却竟然意外地顺利。 “将瞿之幼子卖给老夫吧。” 盲王想起六七年前,幽谷商队头领来到深谷大殿,要将瞿之幼子买下。老商人平时老奸巨猾,但在深谷之主面前,却非常认真诚恳,至少表现得如此。 “为什么?瞿幼子本于你无用。” “念在老夫与陛下多年的交情,此举并非为了老夫,而是为了陛下您。” “此话何解?” “涅王屠杀谷地易瞳师,老夫深知此问题困扰陛下,而陛下又无能为力。老夫想替陛下分忧,解决此问题。一旦涅王明白到那些他无法理解之事物在谷地真实存在,想必将融入谷地的文化之中,停止血腥的杀戮。” 他知道那老商人是如何狡猾。但后来证实老商人送给涅王的见面礼确实有效,涅王整整沉寂了五年,不再阻止谷地的信仰。当然与老商人所言有所出入,那并非由于融入谷地文化,而是由于单纯的疯癫与恐惧。 盲王陷入回忆沉默不语,他与老艾走在最前面,远远抛离队伍,中午便已到达双瞳老樵夫的家里。此时,他们看见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此人高大魁梧,却面容消瘦,好像更瘦了。眯成缝的眼睛里仍然透着野兽般的杀气,口鼻仍围着布巾,**上身,身上粗壮的肌肉伤痕累累,胸口还有片颜色不同的突兀新皮。他没有扎起发髻,凌乱及肩的长发随风飘荡。手中斧头手起刀落,木头被劈出整齐的切口。 “果然醒了,我没有白来,哈哈哈哈。” 盲王听见那利落的劈柴声,便足已知晓眼前是何人。他此刻身穿粗麻布深衣,摘下那遮盖全脸的新面具,露出深谷之主那比镜面还要光亮的环形眼罩,表情高兴得像个孩子。去年初冬少女回到深谷大殿,已跟他讲了无名店猎瞿的经历,姬先生的易瞳白马带回了老姬的面具,老艾又跟他说了在先秦古镇发生的事情。这在他们口中的麻烦人,而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与这神秘的南越猎人见面。 八尺抬起头,道士听见动静,拿着正在奋笔疾书的书卷也走了出来。他们想必一眼便看出,眼前此人正是深谷之主。 樵夫妻子知道来者竟是深谷之主,马上到后院煮汤。普通民众可能毕生都没有机会见深谷之主一面。老艾叮嘱樵夫妻子说千万不能对任何外人说深谷之主来过,盲王却好像对自己身陷险境一事毫不在意。 “我没有猜错,你的幕后金主,是那南越木偶师。” 他们在屋内的竹屏风后面坐下来后,道士将几碗用菇菌与树根煮成的茶汤摆到他们面前的干草上,唯独八尺面前的是一碗飘着怪味的褐色浓稠药汤。四周仍然堆放着杂乱的木块。深谷之主开始了那一直困扰他的南越国的话题。 八尺点头,指了指道士的额头,然后伸出两根手指。 道士自己也一边坐下,一边替他解释道,“他整个喉咙都被挖掉了,成为真正的哑巴。他说他的幕后金主须要这样的两颗眼睛。”道士说罢,解开额头的布巾,他又一次看见深谷大殿的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先生,我已拜读过您的大作,实在写得非常精彩,我看得停不下来,虽不全然正确。姬先生与芈先生两师徒对您拔剑相向,我也代他们向您道歉,想不到您已成为深渊子民,真是受累了。” 道士发现深谷之主竟如此谦虚,便说到,“实在惭愧,在下后来也确实返回了易瞳术山谷,并且没有后悔。相信此刻在写的应能更如实准确。”道士为免头痛之苦,又将布巾缠上。他似乎越来越无法忍受这种头痛,若不是正在写书,他已连原来的双眼都一起蒙蔽。 “完成后请务必给我拜读。” “一定,陛下实在太客气了。” 往时深谷之主对外人都习惯自称“寡人”,但自从涅王死后,老艾发现他不再用此称谓。深谷之主听到道士称自己“陛下”,便对大家说到, “此刻深谷主祭已顺利怀孕,她腹中之子才是谷地真正的主人。我只是暂代为王,此刻已不是你们的陛下。请将我视作一凡人。” 道士深鞠一躬,深谷之主的谦卑实在令人五体投地,难怪他会被谷地民众与众多易瞳师所信服。相比那疯王,真是两个极端的人。虽然他已决心摘下冠冕,但在深谷大殿很多人眼里,他仍是那位德高望重的谷地教宗。 “我打算前往南越国,拜访那位木偶师,我相信她是找到‘饥饿的王’的关键人物。” “饥饿的王?请教陛下,此为何人?”道士问到,除了陛下,他实在不知道该称呼什么。 道士并没有听过这王后常说的故事,盲王又将此故事复述了一遍。而老艾已听过数遍,他一直以为王后预言中的饥饿的王就是涅王。但他最近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此,我需要你们助我一臂之力,随我一同前往南越国见那木偶师一面。你们意下如何?” 盲王转向了八尺,此话是对着八尺所说。 八尺解开口鼻的布巾,嘴唇两边的裂口也已痊愈,但他还是不能适应谷地的雾气,仍习惯将布巾缠于面上。他将面前的药汤一饮而尽,仰天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便起身离去。 老艾无奈地撇了他一眼,他们都隐约知道,那木偶师给这男人带来的回忆是多么悲惨而不堪。道士更是亲眼见到那名为处刑师的虫子从他嘴里伸出来,开始活剥他身上的皮。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变态的木偶师,他怎会愿意再次回去? “没有关系,你改变主意时,请随时加入,我们也会尝试替你复仇。”盲王对着八尺高大的背影说到。但他知道自己只是画了个大饼,是否真的能做到,他确实没有把握。八尺听到此话停了一下,便继续向门外走去。门外又再传来清脆利落的劈柴声。 之二十九,瞿幼子(下) 黄昏时分,易瞳师和挑夫们挑着瞿幼子来到林中的空地,那正是去年初冬八尺将另一瞿兽一剑斩首的位置。易瞳师与挑夫们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仍然可听到瞿幼子发出愤怒的低吟。他们来不及休息,马上解开瞿幼子手脚上的厚重铁链,趁其完全醒来前赶快逃到远处。盲王,老艾,与道士在较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 道士仍然忍受着头痛思考,将瞿放虎归山的这一大举动,自然将记录在他的大作里。猎瞿意味着什么?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每年约定的一天,瞿与人类的比武决斗,食物链最顶层的两种生物间的决斗。瞿兽也似乎明白这一点,这或许是瞿与谷地人的交流方法,只是这决斗的代价未免太大。 易瞳师们有些慌张,挑夫们更是顾不得休息,接过深谷大殿的钱袋便匆匆逃回镇里。而盲王与老艾却淡定得很,他们知道瞿兽的行事,它必将返回密林,以山林的巨熊野狼与毒蛇为食,半年后狩猎宴会上,再次决一死战。 一行人返回镇郊无名店,此时双瞳老樵夫提着盛茶汤的陶壶走进来,后面跟着八尺,手上的山鸡早被烤得香喷喷。八尺醒来后,每天替樵夫夫妇干了家里所有的农活,有时还会带来密林深处的野味。他也并非对樵夫夫妇有特别深厚的感情,只是他自觉已欠别人太多,反而不想对这对普通的山民夫妇有所亏欠。 盛夏的夜晚,镇郊凉风习习。无名店外,萤火虫不停闪烁,那互相交错的有序频率,仿佛要仿效瞿幼子的眼睛。林地传来各种虫子的鸣叫,飞蛾不断冲向格子木门,有些从门上的方形窗洞里钻进来,直接投身室内的火光。他们的陶盘里只剩下鸡骨,此刻正围着中央的大铁锅喝着茶汤,说着这一整天的经历。 此时,他们听到远处诡异的声音,像婴儿的哭喊,又像深夜怨妇的抽泣。大家忽然静默,静静听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瞿幼子似乎已完全苏醒。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夏天无名店里蚊虫实在太多,无法入眠,易瞳师们还是决定回镇上自己家里休息。老樵夫家虽然较近,但确实无法容下眼前这九个人。易瞳师们起来向盲王鞠了一躬,准备离去。盲王将自己已不再是深谷之主的话再说了一遍,易瞳师们没有说话,又再对深谷之主深深鞠了一躬。 易瞳师离开也似乎有点不舍,最前面的隔着面具转头看了大家一眼。而下一刻,他的脸又快速转到前方,然后看看自己。他胸前中了一根长而纤细的针。他向后倒下,后面的易瞳师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接住,慌忙地拖回店里。 老艾马上将店里的铜灯全部吹熄,八尺站起来夸到门前将大门合上。老艾长吟一声,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一把将盲王拉到自己身后蹲下。 八尺探头从门上的窗洞里张望,他竟看不到任何人。他又弯腰快速走到另一面,然后再另一面。店面面向林地的三面,他只看到院子低矮的土墙,院子内一片死寂,院子外林地除了零星的萤火虫,漆黑一片,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厉害,比那些刺杀涅王的乌合之众厉害多了,他想。 八尺回头向着道士招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道士马上明白了,他弯腰走过来蹲在八尺身边,一边解封那禁忌的视觉。 “这边有三人,在院子木门边,贴着土墙后面,黑色草笠,黑色草衣。草衣下......匕首,薄皮甲,其中一人拿着**桶。”道士又再头痛欲裂,打算将布巾再次盖上。 八尺抓住道士持布巾的手,然后向各个方向各指了一指,此刻视线仍盯着外面。店面整个建筑是由两个长方形空间构成,成一直角,但整个建筑物还是近似正方形。院子三面有土墙,他们后面是陡峭的山岩。 他们的左右两面都各有三四人,埋伏在院子外的土墙后,应该打算随时翻过墙来。背后一面难以埋伏。八尺再用食指轻轻指了指头顶,但视线仍在水平。道士将屋顶与地下也快速扫视了一遍,竟发现屋顶还有一人。仔细看,那人身旁有一细细的缝隙,他正从那两块瓦片的缝隙中清楚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经过一次突袭,这些流放地众想必已对无名店无比熟悉。 上次的破坏不算严重,但店里武器少了大半。此时老艾从屏风后少女的床底翻出一柄赤色的反曲大弓和装满羽箭的箭袋,他麻利地上好弦,丢给八尺。老艾自己在旁边的武器库仅剩不多的武器里翻到一把短弓。两个易瞳师已将同僚身上的毒针拔出,正在用店里的酒作紧急处理。另外两个也拔出自己的随身佩剑。 八尺的视线一直保持水平,上好羽箭,慢慢对着窗外,将大弓满弦张开。但下一刻,他竟忽然转身,向上对准了那瓦片的缝隙。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箭直直地穿过瓦间,屋顶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估计已正中那流放地党众的眼睛。随后不断有瓦片的敲击声,那人已从屋顶滚下。 道士再次解下布巾,他看到院子各边的土墙后面,党众们稍稍地移动了位置。但随后双方静止,再也没有动作。 “我们现在怎么办?”一个年轻的易瞳师轻声地问道。 “等待,就像狩猎一样。”老艾平静地回应到。 双方静默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期间道士不时解下布巾观察,流放地党众有时窃窃私语,商量着什么,但每次又回归平静。他们应有考虑过撤退,但久未露面的盲王忽然出现,对于他们来说也机不可失。 此时,院子的破烂木门轻轻开了一道缝隙,一只乌鸦悄悄地进来,随后是另一只。他们按捺不住了,就像饥饿的动物,终于走向猎人的陷阱。细小的窗格根本不好瞄准,无名店的门也打开一道缝隙,八尺以跪姿躲在门后拉弓,老艾则趴在地上横拉短弓。前面的乌鸦虽然动作极快,但还未到台阶,已中箭倒下,飘出一丝血花。后面的乌鸦手持**桶,未放到嘴边,右手手掌也被短箭穿透,吹桶掉落地上。他带血后退,却被紧接着的一箭正中胸前,侧身倒地。 就在老艾与八尺拉弓放箭时,他们左右两侧的门板忽然被撞破,那双瞳的老樵夫惊恐地大叫,马上向中间跑去,撞到了大锅。盲王将他扶起,他们匆忙退到店里的山墙下。那时那些乌鸦的短刀匕首已出鞘,易瞳师们来不及招架便已被砍伤。八尺马上夺过那受伤的易瞳师手上佩剑,挥剑砍去,回身再刺一剑,血花四溅,两只乌鸦即时倒地。另一边传来金属敲击的声音,老艾手上的随身破铁剑招架了几招,也将两只乌鸦一一砍倒在地,还有另一只被八尺反手持剑,从下面刺穿了大腿。他们分别从频死的身体上将剑拔出,血色的花瓣在木地板上铺了一地。 这些乌鸦,竟连战术也出乎意料地了得。老艾与八尺也不禁有一丝惊讶,若不是有两个武艺超群的猎人,和一个深渊子民道士在此,他们想必早已得手。 还没完,道士的禁忌之眼看到院子土墙的外面,更多的流放地党众从林地里出现,不断跑过来聚集于土墙后面。这时已快天亮,这些乌鸦静止不动,或许是要故意拖延到主力队伍赶来。实在是厉害,老艾与八尺此时都察觉,或许此次真难逃一劫。 但是道士随后看到,远处林间小路上有一丝火光,随后不断传来惨叫。来人高大壮实,扎着歪髻,身穿黑色皮甲,手持一柄巨大厚重的砍刀,刀柄末端雕刻着一颗镀银的血睡莲。他骑马飞奔而来,前面的流放地众纷纷倒于那横刀之下。此人竟可骑在马背随意挥动沉重铁块,何况还是崎岖不平的山路。谷地竟也有如此勇武之人,八尺的眉眼间再次露出一丝惊讶。 转眼任氏次男已快冲到土墙下面,那段路异常陡峭,马匹冲不上来,他转身夸下马背。土墙后面的流放地众却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箭射中,在他们东张西望之时一个个倒地。沿箭的方向看去,一个矮小的少年蹲在树杈上,手持大弩,弩箭像闪电般划破雾气。仔细一看,那是位穿着黑色男装的女孩。 剩余的流放地党众纷纷溃散,落荒而逃。老艾八尺走出屋外,看见阶梯下面是深谷主祭和大队人马,有骑马的数位易瞳师和步行而来手持各种武器的山间猎人。 随行的猎人们快速走向那些没有受致命伤的党众,用脚踩着他们的喉咙,一个个撬开他们的嘴,麻利地将口中那已经被咬破的毒药抠出。此时任氏次男早已取出马背上的麻绳,将党众逐一捆起,但仍有几个已口吐白沫,倒地毙命。 主祭的身旁还有一骑,那是久未露面的老蒋,他早已不再穿群丞的制服,郡丞的高帽更是在被囚禁前就丢在涅王府。他换上清凉的浅色棉布深衣,深衣边缘有深谷大殿的眼睛图案作装饰。 队伍中的易瞳师们取出草药,一同处理那身中毒箭的倒霉易瞳师和几个受伤的易瞳师。盲王与老樵夫也一同走到室外,主祭大人眼见陛下完好无损,稍稍松了口气。 “你们知不知道猎人屠户最擅长的是什么?” 在庭院内,深谷主祭问到。她一边问,一边挺着那七个月的大肚子,一边来回踱步。杂乱的院子里,她面前是五个捆成一堆的流放地党众。他们旁边是两俱中箭倒地的同僚尸体。 “剥皮,他们最擅长的便是剥皮。”主祭走到其中一人面前,贴近那党众的脸。那党众同样满脸涂泥,只露出眼睛,但他实在不敢与主祭对视。 听到此话,八尺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在主祭身后向天翻了个白眼。 “若你们不相信,我可以命我身后的猎人们亲自示范,尤其是这两位猎瞿人。当他们将瞿皮完整地剥下,制成披风时,我正是这里的掌柜。” 主祭继续在被捆绑的党众面前来回踱步。老蒋则惊异于少女的成长,那短短一两个月,她似乎便将自己的审问技巧学会,这是芈先生远远不能及的能力。 五个党众沉默低头,看来他们并不服气。老艾向他身后的猎人伸出手掌,那猎人将腰间猎刀取出,放到老艾手里。 “还是从大腿开始吧,相对与其他部位,大腿没那么痛。” 老艾声音仍然沉稳得如大钟奏乐,他确实是来真的,老艾从来不会虚张声势。另外三个猎人将此人按倒在地,令他胸口朝下。此时,薄薄的猎刀已在他的大腿背面刻出一道血痕,血痕从臀部一直划到膝盖关节,从膝关节又划到脚踝。血液在半空化为花瓣,跟随着刀尖不断产生然后飘落,像在画一幅壁画的第一笔。而这壁画,对于流放地众却是无比恐怖的一幅画面。 盲王,道士,任氏次男,任氏小妹在旁边平静地注视这幅恐怖的壁画,而那双瞳老樵夫,吓得双腿发软,伴随着**声跪倒在地。八尺也同样感到不适,但只是眉头深锁。 切开裂口后,刀尖麻利地横向插进大腿皮肉之间,开始皮肉的分离。那党众传来一声大叫。 “哇啊啊啊啊啊啊,杀我,杀我啊,来个痛快!大殿的走狗们,杀我!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党众身体剧烈地扭动,口沫横飞,像是地上有熊熊烈焰,此刻要将他焚烧。这清醒的剧痛可能比烈焰还要痛苦,烈焰之苦毕竟可瞬间解脱,他知道一旦他们来真的,这种剥皮痛苦可以持续一整天。绝望感比疼痛更深入骨髓。三个猎人同时将他按在地上,仍无法阻止他身体本能地上蹿下跳。 八尺回想自己体内处刑师动手时,同样地如此呐喊,无能为力。他完全能切身体会这种肉刑,真正的切肤之痛。他知道不能阻止,只是左手此刻不自觉地搭在老艾的肩上。老艾似乎明白了眼前这人与八尺痛苦的共鸣,他将猎刀抽出。 “说......说吧,说出幕后的主事,你们的目的,还有......镇里的同党。否则你们全都将受此不必要的酷刑。”主祭面对此残酷的画面,似乎也有些动摇,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她毕竟是个十八二十的少女,老蒋看着她的背影。 流放地众有些低头愤恨,咬牙切齿,有些惊恐不已,全身颤抖。那受剥皮肉刑的同僚此刻仍在大叫。主祭虽然仍在逼供,但那“存在于世”的问题又再浮现在她脑海。兔子生来永是兔子,虎狼生来永是虎狼。他们小时候有没有想过,有天须受如此酷刑?他们落得如此下场,到底是谁的错?他们也不过为了一口饱饭,难道他们的父母真的幻想有朝一日可靠自己的子女飞身一跃,成为王侯将相?兔子生来永是兔子,虎狼生来永是虎狼。那此刻在施刑的自己又算是什么,此刻自己腹中之子,又算是什么? 这到底是谁的错? 八尺一直有同样的疑问,为何生来就须被那木偶师玩弄。怪只怪自己正好出生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正好被那木偶师捡到。这难道是自己的错?这是“存在”本身的错。既然人类绞尽脑汁发明各种肉刑,互相争斗要致人于死地,这个世界对人如此厌恶,如此不欢迎人来到世上,为什么我们还要不断出生? “存在”本身的错,以他的文化,这句话他根本不懂怎样以语言描述清楚。但他知道,他已隐约触及到木偶师所说那"递归律"的中心,那自相矛盾的,关于生命的诡异逻辑。 但没有办法,存在于世,只能做好存在于世的觉悟。这句话,老艾对盲王说过,对少女说过,他不记得有没有对八尺说过。在场可能只有盲王与老艾,参透了如此无解命理,并且无畏地将其面对。但这能不能说是参透?即使一个再不明所以的人,不也是就此过完一生?提出这样的质疑,或许本来就是无谓之举,无聊至极。 “我说出来,放了我弟弟!”另一党众眼含泪光,其余党众也满脸哀伤愤恨,似乎没有意见。 “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是那高塔上的女人!” “那女人究竟想怎样?”主祭问。 “掳走深谷之主,以深谷之主作人质,控制大殿,重回镇里。” 这些都没有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预期。主祭不经意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流放地沼泽荒芜贫瘠,你们钱从哪里来?” “钱是酒馆老板娘给的,而情报来自于你身边那个男人,他也分了一份。” 此刻,随着那招供的流放地众的视线,众人的目光汇聚在老蒋身上。主祭大人似乎对此消息不太感到惊奇。此时,一个男人从院子的木门出现。他头上扎起高髻,满脸假须,不见血睡莲发簪与赤玉,身穿麻布深衣,完全像另一个人。但那右手持着那寒气逼人的光亮钢剑,以及如谷地古溪般深邃的双眼,熟悉他的人仍能认出他是任氏的长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乌合之众,还想诬陷我,引得我们内讧,确实聪明。老艾,将他的舌头拔出来吧,将他的舌头拔出来。”老蒋掩饰得不够好,稍微有点慌张。 “我将说出事情的经过,公正地将你拿下。”主祭平淡地说。 这两个月间,任氏长男解下血睡莲发簪与赤玉,乔装一番,跟踪老蒋。 前一天晚上,他头戴草笠,又再跟在老蒋身后,来到在老艾信中所说的那酒馆内坐下,他的坐席贴着店里一面竹屏风。屏风成直角,围成一个可容纳四人的小间。里面共有三人,其中一人是老蒋。 里面有一把年轻女子的声音, 秦琵琶横在屏风里面,突出了一个琴头。老板娘不时出来端酒端菜,来回往返。与他们交谈的声音可知,年轻的老板娘在跟他们商议着酒菜以外的事。 任氏长男环顾四周,有三个男人坐在大厅另一边的角落。其中一个竟站起身,视线看向这边。三人与老艾形容的三个乔装的流放地党众无异。那男人穿过人群,竟向任氏长男径直走来。长男心想自己已暴露身份,但他一动不动,只是把戴着草笠的头微微垂低,抿了一口酒。 那人从自己身边通过,竟绕过竹屏风,进入里面的包间。那男人经过时,长男闻到他身上的罂粟叶气味。屏风内只听见小声说话与大声欢笑。他听到老蒋一边说话,一边数着铜钱。环境太嘈杂,过程中长男只听到不断重复的几个词。“易瞳师,瞿幼子,枫叶,姚长老”。 在鸟塔,根据刚收到的老艾的信,他们马上将这几个词拼凑出整个事件。盲王决定释放瞿幼子,必定已动员了落花镇里的易瞳师,来到荒废的涅王府做种种准备。大铁链,鸡肉猪肉,大量的罂粟叶片。深谷大殿一向明令禁烟,易瞳师们从流放地买入大量麻醉药,当然引起流放地党众的怀疑。老蒋经常陪同老姚散步来到涅王府,也看到易瞳师们在地牢进出,何况他侄子就是深谷大殿的学徒。老蒋想必已经知道,盲王要将瞿幼子运走,目的地多数是镇郊无名店。久未露面的深谷之主,很大机会将会出现。他们便买通老蒋,得到情报。 屏风内四人此刻一起往外走,钱袋已绑在那乔装的流放地党众腰间。另一个男人比较矮小,但俊秀得像女孩子,他认出那是女巫的男宠。老蒋与他们有说有笑,三个男人相当愉快地走下楼梯,角落里坐着的两个党众也接着起身离去。 老蒋那晚根本没有在姚长老家里,而是打算密谋出卖深谷大殿。少女一手按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另一手扶着木扶手,匆忙跑下鸟塔。他们必须立刻召集易瞳师与深山的猎人们救驾。长男则速速跑到镇里找到老蒋,命老蒋返回大殿,将这叛徒带在身边一起出发,完事后马上将他擒获。 “老蒋,你是否有难言之隐,欠下赌债?若你此刻自首,我们可将你轻判,念在你以往的功劳。”主祭说到。他知道老蒋虽然贪财,但绝不是因为眼前这些小利而亡义之人。 此时,任氏长男手持钢剑,已慢慢向老蒋走来。老蒋眉头一紧,竟冲到任氏长男面前。长男本能地双手举剑,而老蒋却抓着剑刃,将那寒气逼人的钢剑插进自己腹部。长男想将剑抽出,但老蒋沾满血色花瓣的双手抓着长男的手,将剑抓得更紧。老蒋口中喷出鲜血,血液在长男脸上渐渐化为固体的花瓣形状。 之三十,流放地 “我刚刚晕过去了?” 三兄妹扶起主祭,腹中幼子使她的体重增加了不少。主祭在短暂的梦中结束了这大半年的回忆。她此刻仍在大殿内,醒来后有一刻,她觉得眼前的全是尸体,但那不过是醉倒的家族长老与易瞳师们。 无名店内那些横躺着的流放地党众,老蒋死前抽搐的脸,有一瞬间和眼前这狼藉的宴会重合了。 “我感到他要出来了,不行,快扶我去见王后姐姐。”任氏两兄弟从后门将她抬出殿外,少女的血花不断从裙间飘下。小妹快步飞奔向王后的房间。谷地短暂的夏天已结束,此时到了初秋,空气焖窒,天空电闪雷鸣。 上月无名店突袭过后,主祭提议将盲王接回大殿,又被盲王拒绝。他已决定出发前往南越国,找到饥饿的王。少女不明白何以盲王如此执着于这样的一个传说。或许是最近被太多世俗事务所困扰,她开始怀疑这些深渊的子民,蜡白的怪物,疯王之杖,髓之床,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非常不真实。老蒋虽死,但整个事情仍然疑点重重。她迷迷糊糊,分不清梦与真实,那一刻面对任性的养父,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你太累了,放弃吧。放弃深谷大殿,就此过完一生。” “哼,你竟天真地以为你可劝服我投降?也对,我在你眼中,永远都是一个失败的人。” 深谷大殿与六家族大会的那一夜,老艾再次登上流放地高塔,解决他们过往纠缠不清的渊源。女巫又再一边煮茶,一边说话。她说话时没有看过老艾一眼,只注视着眼前的石磨,绿色的汁液不断从叶片中渗出。 “你当初答应将瞿母之血肉交给我,你却给了深谷大殿,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猎瞿人。五百年一遇的传奇猎人的名声,难道竟对你如此重要?一个临氏的丫头,最后竟成为了深谷主祭。” “我承认自己言而无信。但给了你又如何?你以为有了瞿母之血,便可召集深渊的赤色群星们,反攻深谷大殿?盲王花了数百年的努力,才令普通人与赤色群星得以共存于谷地。而你却教唆涅王发兵深谷大殿,挑起二王之战。我非常庆幸没有将瞿母血肉交给你。 ” “我何德何能,二王之战,并非只因我一人......” 而你竟将如此罪名全扣于我头上!女巫并没有将这后半句说出口。她面有愠色,停下手中的石磨,低头不语。她此刻意识到自己已彻底失败。即使这半年的孤注一掷,同样未能得逞。 “你召集流放地党众的资金,到底从何而来?那酒馆的琵琶女又是谁?”老艾问到。 “这些你不需知道,已经与你无关。我已经败了,彻底地败了......我听你的,我放弃了。” 女巫声音气若柔丝,老艾觉得她已整个人垮掉。他想站起来将她抱在怀中,但这眼前的女人早已不再是他们初相识时那个任氏少女。何况她身旁还躺着一个俊美的男宠。于是他换了一句话, “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话,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此地。告辞。” 女巫双眼竟流下了泪水。她两个男宠转头看着他们的主人。她与涅王一样,一直身处荒岛,独自面对黑暗的深渊。此刻,这个与她相识多年,又相爱相杀的男人,一直见证着自己的狼狈失败,现在竟又要如此冷漠地离开谷地,她面容扭曲颤抖,泣不成声。她的两个男宠从来没有见她如此哭过。 “不,请你......不!” 老艾走到了门边,停下了脚步。外面电闪雷鸣,风雨欲来。从流放地空旷的沼泽,可以看到远处一道道闪电划破天际。 "杀了他....." 女巫哭泣颤抖,喃喃自语,接着竭斯底里地嚎叫到, “杀了他,杀了这个男人!” 女巫最后那句话还没说完,老艾的头顶略过一阵凛冽的强风,他本能地蹲下躲过。那高瘦黝黑的男宠右手长着尖牙的长铁剑已陷到右边的门板。他又马上将剑拉出,那些参差不齐的尖牙勾起四散的木屑。男宠还是保持那半秃的奇怪发型,一张马脸上双眼缠着布巾,**上身,只用腰带扎着破旧的长裙,那上半身精瘦的褐色肌肉条条分明。 接着,男宠双手将剑高举过头。此刻他的腰不正常地向后弯曲,肺部像青蛙的腮一样鼓成一个球,肋骨根根轮廓分明,正常人不可能有那样伸展度的胸肌,腹肌更是被拉得像一根竹竿般纤细,肋骨与腹肌间形成一个深深的坑洞,仿佛手中的铁剑有千斤重量。 不,那不是铁剑的重量,而是那不正常的上半身所使出的力气。老艾已退到楼梯上,本来想以那破铁剑挡下,但他还是本能地向后一闪。那尖牙铁剑已深深陷在木阶梯里,劈出一道破碎的裂缝。如果用手中那破铁剑抵挡,他此刻早被劈成两半。 男宠的攻击非常慢,而且看上去明明破绽百出,但为什么感觉如此难以应付。他又把铁剑拔起,尖牙翻起一堆木屑。那剑就像瞿的血盘大口,能将眼前一切撕成碎片。 那黑瘦的右手肌肉此时不正常地鼓起,右手比刚才粗了一倍。老艾知道第三击要来了。在此空隙之际,老艾用手中破剑向前突刺。但那男宠竟一跃而起躲开,右手顺势向下砍来。整条腰向前弯成半圆形。老艾此刻只能侧身翻滚,但楼梯已碎裂,出现一个大洞。老艾失足,整个人掉进洞里,直接掉到下一层的楼梯上,破碎的木片不断从头上砸下。 那男宠继续慢慢拖着铁剑走下楼梯,那种诡异的招式与气势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后面又过了几招,老艾步伐稳健,出招迅速,但都被那男宠躲过。男宠的攻击完全相反,攻击缓慢,破绽百出,每次举剑都站不稳,像要跌倒,却令老艾一直后退。此时他们已在塔楼的第四层。 又一击,男宠高举铁剑,左脚甚至已经离地,跨一大步从右向左劈来,老艾再次后退,但不灵便的右脚滑了一下,胸前深衣的领口正好被剑尖的小牙钩到,整个人甩到塔楼里的木板墙的墙角上。在墙角的位置,那面墙被铁剑贯穿,完全碎裂,老艾的身体撞破木板,被甩进塔内的空洞。 此塔原来除了第七层的大厅外,六层以下是一个中空的黑暗天井。老艾抓住裂口边缘,破铁剑掉进天井里,发出哐当的声音。 男宠再次举剑,他此刻可直接将自己的头劈个粉碎。这时在第四层,他决定放手。男宠劈空了,老艾已经坠落。 男宠已打算走到地下捡老艾的尸体。在此高度掉下,即使不死也重伤。而他忽然发现身后的木墙破裂,老艾破墙而出,将男宠踢倒。原来老艾双手勾住了第三层内部的岩壁。三层以下,天井内以石材加固,老艾爬上石墙,撞开了破旧的木板。 这时两人身体紧贴,那男宠的铁剑在这个距离变得几乎无效。而老艾从自己靴子的刀鞘里抽出一把猎刀,马上刺进男宠的心脏。 那把猎刀中心到刀柄都是半透明的奶白色,刀刃却晶莹剔透。整把刀像一根冰柱,又似石英的结晶,但有着不太明显的优美弧度。刀面也犹如晶体般有着不规则的几何切面,但那透明的刀刃处纤薄而锋利无比,在闪电的亮光中闪着晶莹的杀气,与老艾的风格完全不符。 这是瞿骨猎刀。由瞿母锋利的前爪骨直接打磨而成,老艾却竟一直用那柄破铁剑,可能除盲王与此制刀匠外,从没有人见过此刀。 老艾将刀拔出,血水留了一地,还是没有逃过谷地的雾气,在地上凝结成花瓣状的血块。 还没完,楼上还有急速的脚步声。他眼前出现那另一矮小俊秀的男宠。男宠手持长剑,在老艾前挥舞。招式轻盈优美得令老艾目瞪口呆,像是在跳舞。剑刃在窗外的闪电中产生道道残影。老艾用瞿骨猎刀一边招架一边后退。 两男宠的剑法竟如此不同。此男宠的剑几乎无力,但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在不经意间,老艾手臂竟被砍出一道道浅浅的血痕。落花随着他的后退不断在眼前飞舞。 转眼他已退到楼下,那男宠在空旷之地招式更加华丽,时而跳起挥动,时而蹲下突刺。但几乎都被老艾一一挡下。此男宠并不难应付,至少没有那锯齿铁剑的诡异压迫感。 老艾看准时机,用力挥刀。瞿骨猎刀锋利得将男宠的长剑劈出一整齐的切口。然后他将断剑的男宠一把按倒在地,一刀毙命。 他自己也满身伤痕,疲惫不堪。在电闪雷鸣中,他抬头向塔顶望去。 “我并不是你们麻烦的终结。问题之所以不再成为问题,是因为更大的问题。恐惧之所以不再成为恐惧,是因为更深之恐惧。再见了。” 女巫双眼仍流着泪水,说罢,她从高塔的七层往下坠落,落到老艾面前,在沼地的泥土里弹起翻了个身。浑身鲜血在半空化为落花,散在老艾身上犹如雨水。 之三十一,髓之子 任氏三兄妹已退出了王后的房间。除了王后,里面还有一位夜郎的稳婆,她弯腰驼背,满脸皱纹,比正常人女人矮了一半。身上的黑色长袍镶满五颜六色的格子布片,脖子上的银项链有一个个图案精巧的银制大圆盘。少女见过此人一次,那是王后在镇里请回来,精通菇菌药性,并可与赤色群星交流的奇人。 少女接过了那夜郎稳婆冒着烟的奇怪药汤,药汤里还飘着各种她从没见过的菇菌碎块。她看了王后姐姐一眼,王后点头示意。若此人不是王后请来,少女无论如何也无法信任眼前这个怪异的夜郎老巫婆。她身体此刻非常不适,但还是将汤喝光,把菇菌嚼碎吞下。她变得迷迷糊糊,身体的极度不适似乎逐渐消退,整个人像飘在半空。 她听见婴儿的哭声,又像深夜怨妇的抽泣。那是瞿的声音,不,但那声音像小猫一样。她听老艾形容过瞿幼子刚从娘胎出来的时候那像小猫一样的叫声,触动人的怜悯神经,即使瞿幼子的样貌如何怪异,也不忍下手,只好把它抱在怀中。 她又再产生那奇异的幻觉,跳动的心脏,包裹心脏的层层肉球,最外层肉球上浮沉的眼睛。此刻,那些肉球开始伸展,伸出分岔的树枝,树枝末端又不断分岔。底层的树枝伸到外面,外层的树枝又弯曲插向自己,只是那些树枝上的都是暗红的血肉,不断伸展,围成薄膜。薄膜的外面就是里面,里面就是外面。此刻薄膜虽然围成一个空腔,却竟分不清表里。顺着层层薄膜看去,可从外面走到空腔里,却又可顺着同一路经走回薄膜外。这是何等奇异的结构。这样的空腔还有无数个,互相交织,层层堆叠。不断纠缠,渐渐成为更大的触手。此时眼睛全部跑到中央,将那一直跳动的心脏围合起来。她分不清那是瞿幼子,还是自己腹中之子,或许这两者是同一人。 “恭喜主祭大人,髓之子顺利降临。” 闪电被谷地悬崖所遮挡,但远处的雷鸣清晰可闻。房间外传来间断的闪光,将夜郎女巫的右侧面照得闪亮,左侧面却埋在漆黑的阴影里,她身旁投下与她身材不相称的巨大投影。 夜郎老巫婆将那孩子高高举起,浑浊的液体粘在血色花瓣上一同落下。 婴儿全身像被一条条烂肉包裹,不断蠕动的无数触手密密麻麻地将身体围合。触手暗红色半透明,绕着身体穿插,分不清头尾。有些触手伸出,又马上缩回去。一些缠着老巫婆的双手,不断分岔,缠到手臂。黑色的脐带还连在孩子的下方。而这些触手团块的中央有数十个赤色的小光点,此起彼伏地快速闪光。 这竟是我的孩子?少女无法相信眼前这小小的怪物竟来自自己的身体。 少女胃液翻腾,翻身剧烈呕吐。这种恶心,就像刚刚吞下瞿母血丸的感觉一样。老巫婆切断脐带,举着髓之子,慢慢走到少女面前。 “走开,别过来!将他拿走!”少女挥手将老巫婆推开。厌恶,实在太令人厌恶。 “主祭大人,他是你的孩子,看他多么的可爱,嘻嘻嘻嘻。” 少女瞪大空洞的双眼,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她又想起此刻藏在大殿屏风后的那柄疯王之杖,扭曲怪异,超出常理。 “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王后房间外传来诡异的笑声。 “主祭大人,请不必担心,髓之子只要吸收一副好看的皮囊,自然会变成俊美的少年,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残废的老猿猴,此刻正爬进王后的房间。 在谷地,什么恶心怪异的躯体她都见过了,为何对眼前这小小的怪物竟如此厌恶?那种厌恶,并不完全出于婴儿怪物般的外貌。她又想起草菅人命的涅王。她想起那狂欢的屠杀之夜,惨死的每个人都是从**里生出来的一堆血肉。 她的厌恶,是故意将一个生命带来世上,对此过程的厌恶。但这是她自愿选择的路,一切怨不得人。 髓之子出生后,她更加地烦躁不安,无法入睡。好不容易入眠,她又梦到髓之子的触手将她纠缠,将她拉到漆黑的无底深渊。 一个月后,六家族的长老再次来到大殿商议上次未完的细节,但她的双眼挂着深深的眼袋,精神萎靡,心不在焉。一切交由易瞳师们自行决定。 她想起老艾,想起远游在外的盲王,想起此刻仍然在镇里调查的任兄。一个个男人都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离她而去。幸好还有她的王后姐姐。她无精打采地站起身,在六家族长老面前转身离去,边走边解下头上沉重的发簪。她听到易瞳师们说自己产后身体不适,先回房间休息。 她走在大殿建筑群的步道上,易瞳师们和仆人们向她鞠躬。她却感到他们异样的眼光。 “我是怪物之母,也怪不得他们。” 王后又来到少女的房间。少女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仕女送来的药汤,药汤里面是另外一些她从没见过的菇菌。王后并没有说话,她只是沉默地抱着髓之子。髓之子只有在王后怀里才能平静下来,她自己抱着却令其发出怪叫。但是,髓之子的触手却蔓延到地下,然后不断分岔,爬上少女的身体,钻进少女的直踞深衣里。 此画面如此诡异,但这两个女人似乎已习以为常,少女感到胸前微微的疼痛。 “阿渊,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这汤有助安眠。” 她已经很久没有服药,她越来越不信任那夜郎老巫婆,开始觉得王后也是被她所骗。诞下怪物,也是因为那老巫婆的巫术。 但是,只有王后与那老巫婆,才若无其事地将她和髓之子当作正常人,当然还有那残废的老猿猴。就连任氏三兄妹,都似乎要刻意躲开髓之子。 这是瞿母之血的代价?这小小的怪物,竟是谷地真正的主人?为什么易瞳师们对此知之甚少?王后口中的“递归律”,又到底是什么? 她总算勉强将那碗汤饮下,吃掉里面怪异的夜郎菇菌。但这夜她仍无法入眠,独自坐在房间中央,面前是竹摇篮里的髓之子。她烦躁抑郁,焦虑不安,这种焦虑远远盖过睡意。 天气已渐渐转冷,深夜,她竟觉得冷了,她很久没有感到如此的冷,似乎瞿母之血渐渐从她体内消失。 很辛苦,很辛苦。她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觉,孤独,苦闷,压抑,都不足以形容,她想大哭一场,但似乎连哭泣都觉得累。眼前一片黑暗,所有事情都如此无趣令人厌恶。 这是死的感觉,她明白了,这是死寂。 她拿起房间那柄仪式用的短剑,剑尖对准自己的喉咙。她令髓之子诞生的任务已完成,她可以死个痛快,将命还给她那又仁慈又任性的养父。 此时髓之子却又像瞿一般尖叫悲鸣。 “不......不可......”髓之子短短一个月,便可用稚嫩的声音发出简单的话语。 不,在死之前,我为何不先...... 她跪在地上,双手反手握剑,将短剑高举过头,眼睛瞪大,呼吸急速。剑尖此刻正正对着摇篮中的髓之子。 “母亲......大人......杀我......不妥......” 她听到,一把稚嫩的声音如此说到,那声音在那个时代实在无法形容。就像合成器发出的纯粹干净的高频电子音。同时,髓之子身上那些红色的星型光点忽然急速闪烁,触手围在身上不停绕动,像在对他的母亲倾诉千言万语,但他却只能发出这八个字。 少女双手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大嘴唇发出一声哀嚎。短剑掉落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她在哭,她意识到自己在哭,但无论怎样哀嚎,就是无法流出一滴泪水。 之三十二,伪恋人 客人们默默地喝酒,有时只为来到店里听一听那秦琵琶哀伤的琴声。琴声如兄弟的远行,如爱人的别离,乡愁与店内的肉味酒气混杂在一起。 最近每次在店内弹奏,老板娘都看到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那是一双深邃幽蓝的眼睛,美丽得犹如深谷的古溪。眼前这个男子,衣着素雅,一脸整齐短须。扎着高髻,但后脑长发披肩,高髻上别着一支短小的末端分岔的树形发簪。他每次都一个人来,坐得笔直,面容沉着,不时小酌一口米酒。他们双目对视之际,老板娘竟有点脸红,不自觉地回避他的眼睛。 她有些心不在焉,不,应该是心慌意乱,她发现自己竟弹错了几个音。但她想在场的人都在交谈,没人会在意。不,他会听到,她想他已经听出来了。老板娘更加慌乱。虽然她年纪很轻,比那深谷主祭还要年轻,但是她十岁便开始卖艺,这些乐谱她已弹得滚瓜烂熟,不应犯如此错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砰的一声巨响下,乐曲突兀地终止,众人的目光朝自己投来。这又是怎么回事?手中的秦琵琶竟在今天断弦。是此琴实在太过老旧,还是用力不当所致?她尴尬地向众人深鞠一躬,人们似乎没有理会,继续喝酒交谈。 “我只想来听几支曲子,为何也竟如此不顺,为何我的人生事事不顺!连一首曲子也没法听完。你这丫头,你告诉我!为什么!” 一个衣衫破旧的大汉竟冲到上面,看来他并不顺心。丢掉工作?欠下巨债?老婆红杏?子女叛逆?食不果腹?众叛亲离?犯事逃亡?在场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各种问题,狼狈不堪,否则何以需要这样的地方。大汉不是不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只是被压制已久的情绪,总要找到一个出口。成年人早已心照不宣,但令别身陷险境,则不可不出手。 众人的目光又汇聚在那情绪崩溃的大汉身上。那英俊深邃的男子已经走上前来,停在两人之间。 “兄长看似有满腔的怨恨,何不和我共饮一杯,这位姑娘或许能听进您的故事,解答您的疑惑。”任氏长男边说边用凌厉的双眼与那大汉对视。他抓着大汉满布老茧的双手,用力得要将对方的腕骨握断。大汉面对这眼前这一道犀利的杀气,有些慌张,但似乎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之举。他向四周快速环视一眼,在他人看来,自己也好有个台阶可下,不至于丑态百出。 任氏长男的手慢慢松开,转身问到,“姑娘可否与在下一起,跟这位兄长共饮一杯,由在下请客。” 琵琶女又再与任氏长男对视,她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 三人围坐于那竹屏风内的小包间。说着说着,那大汉竟哭了。长男与琵琶女静静听着大汉的哭诉,不时附和。后来那大汉竟嚎啕大哭,像个三岁小童。他边哭边说,二人已听不清那大汉含糊的说话,长男与琵琶女相视而笑。 灯火阑珊,酒店打烊,大汉是最后一个离去的客人,离去时还在抽泣。不,任氏长男还在,他们边苦笑着,边目送大汉的背影踉跄地走下木台阶。他们稍后在二层的木栏杆前也看到,大汉一边摇摇晃晃走下纵街陡峭的石台阶,还一边哼着秦曲小调。那哀伤的小调竟哼得有些欢快。 琵琶女回身拿起地上断弦的琴,再转身,任氏长男正在她身后。 “把您的琴交给在下,在下在镇里认识不错的制琴师傅。”任氏长男直视着琵琶女的双眼说到。 “不敢劳烦先生,我自己去修便可以。”琵琶女有些羞怯地回应。 任氏长男没有说话,轻轻将她手上的琴取走。他的手碰到了琵琶女的手,然后他转身,走向木楼梯。琵琶女在二楼静静地看着他手持琵琶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雾中。 少女诞下髓之子前后,便经常焦躁不安,诞下髓之子后更是低落。她似乎又变回那个刚被灭族的临氏女孩,情绪不受控制。来访的易瞳师长老或信众,都被芈先生以主祭抱恙为由一一推脱。普遍民众似乎已经知道深谷之主已离开大殿,现金由主祭主事,至于原因,民众们也并没有过问太多。 深谷大殿忙忙碌碌,是时候为新一轮年末的猎瞿宴会作准备,而上一次无名店再次遇袭后,翻修还未完成,两边门板只修了一边。紧接着芈先生便邀主祭一起面试新的无名店掌柜,少女烦躁不安,交给芈先生全权决定,狩猎宴会前带来一见即可。如此危险的工作,非凡人所能胜任。哦,还有猎人,老艾的那些手下若有此身手,去年那陌生的猎人就不必从南越国来了,真令人头痛。芈先生也为宴会的事情焦头烂额,若没有合适的猎人,他或许将向任氏次男发出邀请。 少女的任兄又再消失,消失便是两三天。次男与小妹尝试陪她散心,但他们也察觉,眼前的主祭大人早已不是十多年前与他们一起读书打闹的临氏女孩。她高高在上,不可揣摩,或许她记挂的只有他们的哥哥一人。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任氏长男再次回到大殿。少女竟还没睡,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看到少女清澈而冷漠的双眼下挂着深深的眼袋,原本冷漠的眼神变得更冷了。少女靠近长男,她的身高只到长男的胸口,她故意闻了闻,然后面带怒容。她闻到了别的女人的气味。 “撕下假须,难看死了。” 少女抱怨到。长男来不及反应,便被少女拉着手向自己房间走去。 长男第二次将头埋在少女的身体下面。而在那最激烈汹涌的时刻,少女的脑海又再出现八尺那强壮粗糙的身体。旁边的髓之子,默默地看着这欢愉的场面,竟异常平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您的琴已经修好了。” “谢谢。打烊后您是否愿意听我独奏一曲?......以示感谢。” 任氏长男只是报以一笑。 街上已一片漆黑,只有这街角的二楼还亮着火光。他们二人留在店里,长男默默听着那哀伤的曲调。他此时在回忆那晚所见,老蒋,男宠,流放地党众,琵琶女,四人的确共处于屏风之内交谈。从曲调中他似乎听出,琵琶女虽然可人,但确实有难言之隐,无处倾诉。这无处倾述的难言之隐,或许正是解开老蒋不明所以的背叛,与流放地女巫真正的幕后金主之关键。 南越国东面的夏天比谷地漫长,整齐的龟背叶与棕榈树在微风中微微颤动。这天又有一个新的木偶从那诡异古榕的**里滑出。 木偶师闭眼端坐在屏风前,她可与她奴隶体内的处刑师互通感官。而大半年前,她处刑师的感官忽然失去,她知道她的奴隶已挣脱枷锁,逃之夭夭。他现在怎样了?逃到了中原,夜郎,还是仍留在谷地?或许早已举剑自裁。 算了,那不过是一个奴隶,一件玩具,虽然比这些木偶好玩一点。她记得远古时代出生的木偶如真人一样,会说话,通晓人性。但现在她无论如何再也造不出这样的木偶,无论向那些蓝色球型菇菌输入如何复杂的指令。年代久远,她竟然忘记了制作的方法! 不,是缺了什么,她依附于巨树的木偶生产机器缺了些什么。她隐约记得应该是瞿的眼睛,那可以直观地看见“递归律”的眼。像五百年前,不,五百年前好像也没有成功。五百年岁月原来足以令所有事情被忘得一干二净。不管了,先试试看,但她的奴隶没有将瞿目带回,并且竟逃脱了她的控制。 虽然木偶比人类无聊,但还是木偶可靠,永不会背叛主人。想必那木偶猎人已经混进谷地三镇,既然去年那人类奴隶可以成为猎瞿人,她相信她的木偶一样能做到。 她一夜一夜地思考,并非因为迫不得已,只是因为纯粹的无聊。活久了,思考几乎成为唯一的乐趣。一个消瘦而衣衫褴褛的人向她走来。此人头上披着布巾,看不清容貌,但双手满是皱纹,手指长得不成比例。破烂深衣的边缘,画着黑色的火焰图案。但他腰间佩剑,好像似曾相识。剑刃插在皮剑鞘里,但那剑柄,对,那是她的短剑,此前正一直挂在这大厅她身后的屏风上。 她已很久很久没有与这老人见面了,久得早已忘记,记忆果然不可靠。但自己的剑为何在他腰间?是他将自己的爱奴杀死? (以下对话原为南越方言) “我的确与他有一面之缘,只是我知道您的游戏,我并没有将他杀死。哈哈哈哈哈。” 老商人在木偶师面前坐下,他的声音仍然充满层次,那虽说不上悦耳,但也听出中气十足,老当益壮。 “难得你这小子如此善解人意,那你是否打算将那短剑还给我?” 木偶师称老商人为“小子”。老商人一百年前来往谷地与此百越之地时,确实只是个毛头小子,木偶师的年龄几乎是他的一百倍,她确实应称他“小子”。 “不,我打算将剑买下,不管你是否愿意。” “你知道老娘并不需要钱,你应该知道我现今最想得到是何物。” 老商人从胸前领口内取出深谷大殿的布袋,里面装着两颗瞿的眼睛。木偶师伸手去拿,老商人却把手缩回。 “夫人想要的,难道只是区区两颗眼睛?不,在下是一个商人,我可给您更多。我将以整个谷地跟你交换您的两柄宝剑,每年你可随意地猎瞿,谷地的所有凡人都是你的实验品,无需受深谷大殿之许可。夫人您看如此是否稍微更划算一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难道老娘还不知道你的把戏?你资助那流放地的女人不也一败涂地?你只想借我木偶的力量,趁机将整个谷地收入囊中。” “惭愧,什么都瞒不过夫人。在下也坦诚公布,我动身返回南越之前,已见过您那位高大壮实的木偶猎人。眼见他的衣服如此不合身,在下还送了他一身量身订做的衣服。我想他今年也同样不会失手,与您的爱奴一样,甚至比他更优胜。在下应早来拜访您,不应相信那流放地的女人。只要我们联手,整个谷地皆是您的实验场。 ” “哈哈哈哈哈,你搞清楚,我跟你这小子合作,并非因为此生意划算,而是因为此举有趣。此计划确实有趣。” “既然今夜难得高兴,可否邀夫人共饮一杯?” 老商人说罢,两个头上同样披着布巾的商队成员走来,其中一个抬来一大陶罐,另一个手持小壶与木耳杯。 “喝酒实在无聊,老娘倒好奇你这来自深渊,寿命有限的小子是否老当益壮。”说着,木偶师解开腰带,一边向老商人走来,一边将身上的薄麻布深衣脱下,用力甩到老商人脸上。月光映照着她高大而像年轻女孩般玲珑的侧面曲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下奉陪到底,奉陪到底,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两个退下吧。” 之三十三,无名店(上) 髓之子成长飞快,出生后不到两个月,虽然那怪异的样貌与身躯大小没有多大变化,但他已离开襁褓,可靠着触手在地上爬行奔跑,流利地说话。他也懂得怎样使用身上那些奇异的眼睛看透身边的物件。王后替他作了一件短短的上衣,一些触手从两袖伸出,另一些则直接从上衣下面伸出作为腿。腰间系上一条窄窄的腰带,基本上有一个人的样子。 “你又在院子里乱跑,掉进谷底可不好办啊少主,呵呵呵呵。” “王后奶奶呢?” 髓之子在大殿建筑群之间穿梭,他用六七根触手在地上蠕动,走得飞快。走着走着,撞到了夜郎老巫婆。髓之子从墙外便看到王后不在自己的房间,于是四处跑动。 “王后此刻正在上面的狭长小亭,看到那竹林后的血睡莲吗?”老巫婆将髓之子转了个方向一把举起,她知道髓之子可以在此距离清楚看到竹林后的池塘,竹林旁边王后所在。 “看到了,放我下来吧,我自己上去。” “呵呵呵呵,不要掉下谷底了,呵呵呵呵。” “即使掉下谷底,我也可再爬上来,你看。” 说着,髓之子用身上触手爬上他身旁的一颗树,沿树杈末端敏捷地夸到高处的悬崖,不久便登上那狭长小亭的石砌几座。 王后察觉,髓之子聪明,勤奋,顽皮,和他母亲八九年前刚来大殿时的个性几乎一样。但他和深谷大殿的众人都不甚亲近,包括自己的母亲。少女当然也发现他与自己的相似之处,但她却像有意回避此话题。 易瞳师们都有意无意地回避髓之子,他却特别喜欢王后和那夜郎老巫婆,那地上爬行的老猿猴也不时逗得他咔咔直笑,只有这三个人将自己看作一个普通的孩子。 髓之子发现王后正在和另一个人交谈,神色凝重。在深谷大殿众人眼里,王后无论遇到天大的事情,都是那幅毫不在乎的冷静表情,好像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但髓之子能感到,此次稍有不同。他不知道怎样形容那种细微的差别,或许今天,王后特变像一个普通的凡人。他没有上前惊扰,他实在聪明得不像一般的孩童。他只是静静呆在一旁观察。 “深谷之主既然已离开,随我返家吧,只要你愿意,我们亦可举家搬离,离开此是非之地。” “父亲,我也愿看到你们迁离谷地。但我须留在此处。否则,我将什么也无法看见。” 王后的对面,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矮小老头,髓之子认得,那是一位姓白的长老。她的母亲坐在在大殿中央饮宴时,他的眼睛已发育完成,他看到身旁的此位老人,虽然那时自己仍在母亲腹中。而他不止一次听到“深谷之主”这个人,他知道那是他的爷爷,但他似乎不曾见过。 “姚氏迁来谷地只经历两代人,因此他们对谷地传说不甚相信。但我们白氏的先祖,三百年前便与深谷之主见过面。也有不少先人以身献祭,成为深渊子民。为父深知髓之子的降临意味着什么。” 而这件事情,连髓之子自己都不知道。 “父亲,既然如此,那您应该也知道我必须在此,命运之梭才能得以继续穿行。” 王后又说出一句“预言”。她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到, “深谷之主虽然离开,但主祭已然如我的亲妹妹,我不可弃她于不顾。我将一直在此,直到深谷之主返回。” “或许深谷之主自己正是想借此机会抛开谷地的种种烦恼,一走了之,将你们留在此处,身陷困境。” 王后听到此话后沉默良久,随后慢慢说到, “即......即便如是,那亦理所当然。深谷之主花了五百年的漫长岁月,才令深渊子民应许普通凡人生活在谷地,与他们共存。他本来就无意为王。这是他应得的自由,我......心甘情愿。” 从王后的反应看来,或许他的父亲触及到一个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髓之子看到王后的内心有所动摇。他感到此刻王后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普通老人的女儿。若白长老不说出来,她仍可活在希望之中,但此微薄的希望却如此脆弱,只需一语,便可刺破。 白长老向天长叹,他亦深知历代深谷王后不幸的命运。既然此路是自己女儿所选,便如她所说,无法逃避。 此时离今年的猎瞿宴会还有一个月,芈先生已找到合适的掌柜,但猎人的人选仍然令他头痛。今天,他来到无名店,和老艾一起选拔新的猎人。 十来个人站在无名店院子里,逐一互相比武。芈先生站在通往店门口的阶梯前,手上拿着一块写满名单的竹板。老艾则坐在芈先生身后的石台阶上,单手托腮,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他慌忙用另外一只手遮掩。屋檐上还坐着任氏的小妹,手持大弩。若有人不守比试的规矩,或想打无名店的主意,那大弩上的箭将毫不留情地向进犯者射去。芈先生又再提笔,在其中一个名字下面画了个交叉。 这十来个人中,有老艾的几个猎人手下,他们同为盲王的食客,在涅王第一次来店里预定坐席那一天,这几个人正在人群中,手持武器待命于门外,转眼间已过了七八年,前几个月又跟随已成为主祭的少女来到店里救援深谷之主。有几个南越国的佣兵,身穿破烂铁片甲,腰挂环首刀。他们一向在边境捉拿走私犯与强奸犯,有时也投身军营,靠领取赏金过活。还有几个身穿黑袍的夜郎人,戴着黑帽,颈项挂着银盘项链。其中一人的帽子上有一根被黑布包裹的牛角高高竖起,估计是个了不得的部落将领。另外还有几个前来观看的山民。 老艾一边看那刀光剑击,一边回想起与那两个男宠的决斗。那高瘦黝黑的男宠招式虽极端诡异,但若是那人,想必此刻早已通过比试,这无聊的比武大会亦可早早结束。但他同样也找不到自己的后继之人,自己多少也有些责任。今年的猎人问题应如何解决?老艾也在思考,但他其实早已有答案。他先说服八尺,但估计不行,他最不擅长说服别人,还是得自己亲自上阵。 但他的确感到自己老了,可能今年便会死于此山林,或许这便是猎瞿人最终之宿命。森林是诸神的屠宰场。 此时,一个缓慢沉重的脚步登上院外崎岖的石阶,正向无名店走上来,那脚步沉重得像要把所有石阶压碎,间或伴随铁链敲击的声音。院子里的人纷纷向外张望,而那人已走到他们眼前。 此人高大强壮得不像正常的人类,高一丈有余,强壮得显得有些肥胖。普通人的高度只到他胸前。巨人的脸上缠满布巾,不露一丝缝隙。外面还有一块从头顶披到肩上。双手带着皮手套,全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腰带上画着黑色火焰图案,手持一把末端绑着铁链的巨斧。 老艾的头从拖着腮的手上抽离,瞪大警觉的双眼。此人他曾经见过,是他一直跟随他在酒馆坐下的那巨人。 芈先生安排巨人与另一个夜郎人的比试,老艾走上前来,手上拿着两柄钝剑。 “放下那柄大斧。” 巨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明白老艾的话。那巨斧一击便可将人劈成两半,令老艾想起那男宠满布牙齿的铁剑。当巨人将手中巨斧放下,老艾将其中一把钝剑抛给他,然后推开那夜郎人,双眼一直盯着巨人蒙着的脸部。双方握剑架好姿势。任氏小妹的弩箭已填装好,随时待发。老艾已预感到,此巨人必将通过比试,成为新的猎瞿人。 今夜,酒馆老板娘又不在,只有两个小二在店内不停忙碌。缺少了那秦琵琶的琴声,总觉缺少了很多。琵琶女本来就不常在店内,而最近更少露面。 任氏长男依约定来到她镇郊的家里,这是他们租住的一个破旧农舍,跟她同住的还有她年幼的弟弟。 “在下一介武人,实在不通音律。怎么弹亦弹不好。不如将此琴转赠姑娘。” 长男手抱一老旧的木筝,在琵琶女面前慢慢放下。她受宠若惊,怎样也不愿收下。任氏长男说就当寄放于此,亦胜过在自己家中封尘。琵琶女连忙道谢,说等她熟练后必为他再弹奏一曲。两个月间,她已为他弹遍了她所有会弹的曲子。 眼前此男子为何不断对自己大献殷勤?她只是一平平无奇的乐女。眼前此人,她虽不完全清楚底细,但也必定是位不简单的人物。一方面她开始怀疑,怀疑眼前这男人处心积虑地来调查自己,另一方面,她却发现自己对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想到这里,她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一开始就动了不该动的心,将自己的秘密一点一点地告诉眼前这来历不明的男人。和弟弟远走高飞,带着钱离开谷地的计划可能要泡汤了。突然她不想欠他太多,她提议将此琴买下。 “当然不必,虽则姑娘比在下富有得多,亦无须如此。上次您说在故乡继承了一笔钱财,在下却还不知道姑娘的家乡在何处。” 琵琶女知道上次对他说谎没有骗过他,他怀疑那笔钱的来源,她又后悔将话题转到金钱上。 "姐姐,我们不是被卖到谷地的吗?你不是常说我们没有家乡吗?这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他十一二岁的弟弟一边在一旁干活一边不经意地问。她知道瞒不住,眼前这个男人确实是不知从哪来的密探。她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不可以给眼前这英俊无暇但却卑鄙的臭男人看轻自己! “请先生不要多问......您只需要知道,我仍然守着贞洁之身,钱财并非出卖肉体而来......”琵琶女说此话时一直低头,轻声细语,像犯下了弥天大错,“希望有机会令先生看到我的身体......完整无缺。” 她性格虽不强,但她早已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弱质女流。她知道没有直男能抵挡如此暴击。 长男确实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但暴击还没完,此时她将身体整个抱在长男胸前。他的弟弟或许知道姐姐正在使出杀手锏,或许也知道自己刚才说漏了嘴,他匆忙地溜进后院回避。 “先生,您是否愿意和我远走高飞,一同离开谷地?我的钱财足够我们过完下半辈子,只须等我完成最后的事情,我便可得以自由,还可拿到剩下的一笔钱。”琵琶女含情脉脉,眼泛泪光。 当然,长男也并非等闲之辈。 “姑娘,只要您愿意......我愿陪您到天涯海角。” 她却明知道不可能,这男人竟如此轻易将虚假的承诺说出口,到底有多少少女已被他骗倒?她再次确信自己早已败露,但她确实又无比失望,此渣男曾经如此令她茶饭不思,饱尝热恋的滋味。她真恨自己太易动情。 “您所说的最后的事情,可否告知在下?” “我通过了深谷大殿的面试,成为无名店掌柜,明天将要启程,为狩猎宴会打点一切。先生,您愿意等我吗?” 任氏长男此时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 之三十四,无名店(下) 明天是猎瞿的日子。 每年的这一天,一只瞿会从雾锁之林出现,向着镇里方向走来,屠杀沿途的所有动物。但瞿只以虎狼为食,不屑于食人,它将弱小的动物玩弄切碎,只为欣赏那血红的落花。每年皆是这天,不会早一天,不会晚一天。无名店处于瞿兽前往落花镇的路上。瞿经过无名店前,还要先经过那树木稀疏但雾气浓厚的空地。每年瞿皆沿此路前进,不会偏左一丈,亦不会偏右一丈。 确定掌柜人选后,芈先生将以上的话对新来的掌柜说了一遍。狩猎之夜前一日,新掌柜早已来到店里打点一切。送武器的挑夫跟着易瞳师们早上来过,送酒的则在下午已来。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她今夜只需在店内睡一晚,明日......明日或许可以同时领到深谷大殿与她幕后金主的赏金,远走高飞。又或许,明日将命丧于此。她无法入眠,披上厚披风,走到店外,冷风扑面而来。 院子的破烂木门被推开,一个举着铁灯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火光中他的眼睛仍然如此明亮而深邃。是他,他为何来此地。 “在下知道猎人一旦失手,店内掌柜与食客皆将丧命。” 琵琶女没有回答。她原本并不畏死。此刻,她忽然庆幸眼前的男人给了她两个月短暂的热恋。她似乎害怕了,害怕死亡,害怕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男人。 她有一股冲动,她拉着他一直往外走,沿着瞿行进的路径一直走,走入雾中。他也明白了,她与他的深不可测的主祭大人不同,两人一语不发,但他们可彼此互相明白。 林地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动物似乎知道瞿明天将要出现,都躲在密林深处。他在那林中的空地将她抱紧。他们疯狂地拥吻,互相褪去衣服,炙热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你的真正主人,是否一个头披布巾,衣上有黑色火焰图案的人?” 他们完事后,共披一件厚披风,坐在一颗树下互相拥抱。他知道,可能他一直知道,只是无法确定。他只是怕她死去,线索便断了,迫不得已才直接问出口。 但无所谓了,她想对他说出真相,即使明知他是个靠欺骗自己情感获取秘密的渣男,她想跟他一起离开,离开猎瞿宴会,离开幽谷商队,离开谷地。 “现在跟我回深谷大殿吧,只要你将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我会为你求情。” 只可惜他不可能愿意陪她离开。 此时传来厚重的脚步声,还有铁链的声音。浓雾中出现一个高大得不成比例的人,一丈有余,全身包裹严实。 巨人的肩上扛着一头野猪,野猪还活着。不,几乎是完好无损,只是用麻绳捆着嘴巴,用铁链捆着四足。 他是今年的猎人,野猪是猎瞿的诱饵。他粗厚的腰带上,有黑色火焰图案。一切线索都在此处重合。 巨大的猎人向他们走来,他抛下肩上的野猪,举起了巨斧。而任氏长男的衣服还在空地中央,包括腰间的佩剑。 巨人已将斧头高举过头。 “不要杀他,否则便会败露!” 琵琶女赤身裸体冲出披肩,拦在巨人面前。其实她知道事情早已败露,只是为了保全这个男人而找的无力借口。 任氏长男借机往空地中央跑去,手快要伸到自己的佩剑上,却被巨人一脚踢飞,他口吐血花,自觉断了几根肋骨,飞得老远。 巨人走上前,取下巨斧上的铁链将他捆起,然后用粗麻绳绑在树上。他明白了,自己要代替那头野猪,成为狩猎的诱饵。 琵琶女穿好衣服,马上被巨人拉走。她用力挣脱,拿起树下的厚披风,缠到任氏长男身上。 她不时回头,他看着他们远去,消失于雾中。 人们在第二天中午陆续抵达无名店。今年来的人有几位六家族的年轻当家,双瞳老樵夫照例来了一下便离去。夜郎老巫婆带着髓之子也跟在后面到达,任氏次男与小妹作为随行侍卫。芈先生与几位年老的易瞳师也相继抵达。还有不知从哪里陆续走来的赤色群星们。 年轻当家们对髓之子感到惊奇,但身处谷地,什么怪事没有见过,只是他们无法相信这小小的怪物,未来可代替盲王的位置,成为传说中谷地真正的主人。 相反,那些赤色群星,一见髓之子便躬身下跪,长跪不起,亦不敢与之对视。 今年来的人真多,大厅几乎挤不下。或许凡人与深渊子民共处一室,共同饮宴,才是五百年前狩猎宴会的原貌,只是无人愿意与涅王共饮罢了。 掌柜在人群里穿梭,心不在焉。她清晨趁宾客还没来前再次走到那林间空地,她不愿看到他被瞿兽撕成碎片。只要有机会,她想把他放走,然后服毒自裁。她知道即使自己向深谷大殿自首,也会被幽谷商队凌虐致死。但是那巨人一直守在大树旁,野猪早已被他烤熟。她的情人似乎没有大碍,因为只有身体健全的诱饵,才可引起瞿的兴趣,令瞿停顿那千分之一刻。巨人还不时将肉片送到他全身被缚的情人的口中。 她继续在店里忙碌,她只有看着他的情人被撕成碎片,在食客见证下收集瞿兽尸体上所有的眼睛,趁无人注意之际,将所有眼睛藏在大殿的赏金之内,一起交给那巨人,事成后远走高飞。没事的,一切都只是回到原来的步骤,只是或许从此带着愧疚与遗憾,不要投入太多的情感。 远处传来诡异的叫声,像婴儿的哭喊,又像深夜怨妇的抽泣。六家族的少当家们纷纷跑到外面,向林中空地方向跑去。髓之子也拉着老巫婆,说要亲眼看看瞿是什么样子,他自己身上也流着瞿血,想看看他们的血是否一样。虽然王后极力阻止,但顽皮如他,早就和老巫婆一起偷溜出来。想必王后是担心他的安全,夜郎老巫婆回身看了任氏次男一眼,兄妹二人也一起动身。琵琶女放下手上的杂事,也一同出去,几个深渊子民端坐在角落,头上缠满布巾。 琵琶女不知所措,她的爱人快要死了,她到底该怎么办,不如一同被瞿的利爪撕碎好了。她虽然不畏死亡本身,但死的方法令她无比恐惧。她今天已无数遍地想象,自己冲到巨兽面前,与她的情人死在一起。但她自问实在没有这个勇气。 “你怎么了?身体抱恙?”年轻当家见掌柜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关心地问到。 “不......只是睡得不太好。” “哈哈哈哈,我能理解姑娘的心情。一旦猎人失手,我们皆随时命丧于此。但听说今年的猎人并非常人,一人可将十数位参加比试的猎人轻易打倒,武艺听说比去年那南越国的猎人还要高。既然那南越猎人都能做到,我相信今年我们亦可饕餮一番。因此姑娘无需担心,稍后我邀姑娘共饮一杯压惊。” 年轻的当家不断与琵琶女交谈。五百年前的宴会是否也同样如此?考验男人们的勇气,为直男们提供一个展示风度的舞台。 “那是......任叔叔,我没有看错,那是任叔叔!” 髓之子突然大叫。一行人来到空地前,他们离狩猎点还有一段距离。空地被雾气笼罩,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猎人牵着绳子,目力再好的凡人,也无法看到绳子的另一头。但髓之子可以看到。任氏两兄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是这小怪物的恶作剧。 “任叔叔也是猎人?不,他双手被绑在背后。” 任氏次男盯着髓之子,他开始把髓之子的话听进去。他将背后的大砍刀拿在手上,向浓雾中走去,小妹也手持大弩,跟在后面。而有个身影冲得更快,在二人身边一闪而过。那是无名店的掌柜。人群间发出惊叫和议论。 “姑娘!”刚刚那年轻的当家大叫一声,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令他止步不前。 此时,人群看到,一只黑色的巨兽在浓雾中出现。 任氏长男身上的披风已滑到地上。他全身**,双手被缚。他沉默地站直于空地中央,瞿的叫声如阵阵强风迎面吹来,浓雾中不停闪烁着红色的星型光芒。他看到,那被黑色血肉包裹着的晶莹透亮的利爪从浓雾中伸出,已举到他头顶。他抬起头,闭起双眼。他及肩的长发在浓雾中微微飘动。他听到哭声,不,那不是瞿的叫声,比这叫声悦耳多了。 琵琶女大哭着将长男紧紧拥抱。他想跟她说快逃跑,但他知道来不及,他知道下一刻他们将一起命丧于瞿的利爪。 但是,瞿停下来了。它像看见了什么。它确实看到了,这头被盲王放生的瞿幼子看到了自己。当然它已成年,不再是幼子了。但他看见另一个幼子。髓之子也看到了,他们加起来百多只眼睛互相对视,双方闪烁着高频率的红光。 髓之子看到了瞿幼子的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血。他接着看到在瞿幼子眼中的自己,眼中的自己的眼里面有瞿幼子,瞿幼子的眼中又有自己,自己的眼中又有瞿幼子,那幼子的血与自己一模一样。沿着血管又看到它的眼睛,眼中的自己里面有瞿幼子,瞿幼子的眼中又有自己,自己的眼中有瞿幼子...... 他看清每一个瞿幼子体内的血,也看清了瞿幼子眼中自己的血,无穷无尽,无穷无尽。瞿幼子同样也看到髓之子眼中的自己,自己的血,眼中的髓之子。两个同血幼子互相对视,他们陷入了无穷递归的漩涡。 深渊子民偶尔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他们可理性地理解这种递归,这是由互相镜象所产生的物理现象,并不觉得稀奇,有时甚至成为一种乐趣,犹如看万花筒。但是,瞿兽不能理解,尤其是眼中幼子的血与自己一模一样,它将幼子辨识成为他自己。怎能同时存在两个自己?而且两个自己互相产生递归。那个时代的铜镜并不如现代玻璃般光滑,否则若有人举着玻璃镜立于瞿面前,同样会发生如此递归。 但是,深渊子民从来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令瞿陷入了递归的漩涡,是愚蠢至极之举。这是不是说明它不能理解这种递归?不,那不是理解,而是最最直观的感受。或许它知道眼前的是自己,或许它比任何赤色群星都要能理解递归律。但它能感受,每一个脑细胞都能感受,切身地陷入那种无穷无尽的漩涡所带来的恐惧,就如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旦掉落,永无尽头。 双方的无穷递归虽然无比复杂,他们看到的事物无穷多,但时间只过了千分之一刻。这一刻,巨人猎人已双手持斧,冲到瞿幼子面前。但是他感到瞿幼子有些不对。那叫声变得越来越扭曲,就像一种复调,不断地重复堆叠。那时的乐师还不知道什么是"卡农",此刻瞿幼子的怪叫已变成一首卡农,重复,堆叠,重复,堆叠。 瞿幼子的头不正常地扭到一边,忽然又扭到另一边,间断地剧烈扭动。它黑色的血肉有些像从内部被炸开,这样的爆炸不断蔓延全身,炸出的血在半空中化为落花。巨人猎人停在瞿面前,他从没预料过这种景象。他也只是犹豫了千分之一刻,接着紧握斧头,高举过肩。但是,瞿幼子胸前一个爆炸中猛烈地伸出了巨大的几根触手,向猎人直推过来,猎人马上后仰倒地,飞到任氏长男与琵琶女旁边。 深渊子民从来不会蠢到举镜立于瞿面前。瞿幼子暴走了。 它的身体前爪与后爪不正常地扭曲,全身各处伸出长短不一的触手,有些触手汇聚在一起又变成手臂利爪,整个身体混乱地生长,鲜红的血肉不停翻滚,炸开,翻滚,翻到黑色的毛皮外面。瞿幼子将那畸形的身躯用三条不规则的腿整个立起,它的胸前张开另一个血盆大口,如卡农一般堆叠的怪叫响彻整个森林。 巨人猎人惊呆了,任氏长男亦没有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琵琶女更是双腿发软,浑身颤抖,她的尿已经沾到任氏长男身上。巨人双手举起任氏长男与琵琶女,将他们挡在自己身体前面。 转眼,一根巨针从头顶正上方用力插下,那巨针从巨人的头顶贯穿下身,直直插进地上的石头与泥土里面。任氏长男与琵琶女掉落在地上,发现瞿幼子已将巨人猎人举在他们头顶。借着夜空微弱的月光,在他们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瞿幼子将巨人送到自己胸前的大口中。那猎人并没有流血,一点血也没有。瞿幼子再俯身趴在地上,此时已分不清它的身体哪些是原来的四肢,哪些是新长出来的,身体上还有各种奇怪的器官肉球。地上早已铺满由于身体不断局部炸裂而掉落的血红花瓣。只是头上那些赤色的星星,还在闪烁不停。 它不断咀嚼,不断咀嚼,长男与大哭的琵琶女抱在一起,看着眼前的巨兽将口中的猎物嚼完,然后伴随浑浊的粘液,吐出一堆残渣。巨兽的手脚又再局部地爆炸,不断分岔,不断胡乱地长出新的触手。它似乎相当痛苦,叫声转为哀鸣。此时任氏次男与小妹来到他们身边,看着暴走的瞿幼子,也惊愕得目瞪口呆。 人群还提着灯向空地张望,这一切在外面的人群中,只是一瞬即逝的事情。空地仍然被浓雾覆盖,他们什么也没看清楚。髓之子因为大脑在瞬间超常负载,晕倒在老巫婆的怀中。他们听到叫声不寻常的变化,但这时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难道狩猎失败了?众人惊慌失措,有些已慌忙逃回店里。但又过了一会,他们看见有四个人从浓雾中走出来,任氏次男抱着吓得瘫软的掌柜,小妹走在后面,和披着披肩的任氏长男走在一起。 之三十五,薄雾镇 少女一直将疯王之杖藏在大殿的屏风后。若不藏起来,她总觉得涅王在盯着她看。 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活到今天?她应养父的期望已诞下髓之子,那小小的怪物竟出自自己身体,盲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他觉得怪物诞生他便可退位?眼前的一切都不对,都有问题,她觉得身边的人对诞下怪物的她充满质疑,眼神厌恶。 她自己确实也心甘情愿,对养父无以为报,即使冒险诞下幼子也不够。只是诞下髓之子后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为一片灰黑的色调,毫无意思。她甚至不断质疑此刻自己还应不应该活在世上,她的命本来在那狂欢的屠杀之夜就应该终结。为了复仇,涅王已经死去。为了养父,盲王亦已远离。她犹如一个人身处深渊深处,但她已懒得挣扎。为何这种感觉如此难受。她不是没有想过自行了断,就像那夜一样。但此刻,她似乎已经连死的理由都没有。死了一定会为别人带来诸多麻烦,他们将在自己的骨灰前抱怨自己不负责任,一走了之。不行,太麻烦别人了。她宁愿身边的人都将她恨透,死不足惜,横尸荒野,但偏偏王后姐姐又是如此爱她。那么,连别人爱自己也有错?不,她又陷进了一个奇怪的逻辑。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 她回忆自己直面了无数的问题,没什么好害怕的,只要一死,哪管洪水滔天。夺回瞿目是如此,手刃涅王是如此,髓之仪式是如此,诞下幼子亦是如此,每一个难关都足以令她命丧。但如今,一切归于平静,她的这个生存逻辑好像忽然变得不再成立。 为什么自己会不停思考死亡的事情?思考这些事情也是不对的,自己低落影响到别人本来就不对,她恨自己。有时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静静躺着,一动不动,什么人也不愿看到,她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对别人强颜欢笑又觉得非常累,她只好把自己关起来。连举起筷子也觉得无比疲倦。她觉得冷,非常冷,瞿母之血或许已离她而去。 "夫人,主祭大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心情沮丧?"她的侍女实在已拿她没有办法,她来到王后的房间。 “很多女人在生产后会有如此症状,情绪低落,毫无食欲,或许并没有因为什么事。请你体谅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照顾她,把她当常人看待。” 王后也没有办法,她明白无论怎样给她支持,最后还是要靠她自己熬过来,这从来都是一场自己与自己对抗的惨烈战争,在别人眼里风平浪静,实际内心已在厮杀呐喊,血肉横飞。 而聪明敏锐如她,同样明白没有人可以理解,她也不曾奢求理解,她明白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地狱,世界仍然照常运行。她也懂得怎样在别人面前扮演一个正常的主祭大人,只是有点吃力。没有关系,工作本该吃力。 一行人回到大殿,在狭长小亭内坐下。老巫婆有点慌张地告诉主祭与王后髓之子莫名地晕倒。这似乎在王后预料之中,她跟众人说同血之瞿互相映射引起的无穷递归,众人不明所以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主祭精神有点恍惚,她只确认髓之子安全,只是晕倒过去,她便没有多问。她觉得又被众人的目光质疑,这是不是一个母亲应有的反应?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或是说得不够?她确实从未当过母亲,她不知道为何也没有普通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爱子心切之情。她觉得髓之子只是她的一件工作。她尝试过,但实在做不到。 任氏次男与小妹则说出为何将那琵琶女带到此处。琵琶女也说出了整个计划,她成为无名店掌柜是为了盗走所有瞿目,以及深谷大殿的赏金。她已为老商人效力多年,老商人也是流放地女巫的资助者,与老蒋更是旧识。二王之战后,谷地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当说到此过程,自然也说到她与乔装的任氏长男认识的经过。主祭闭起双眼,抑制着自己的烦躁。此时任氏长男正在某个屋子里休息疗伤。 幽谷商队,一切事情指向这个终点。 她知道盲王与老商人认识了一百年,若他在的话,或许会知道这老奸巨猾的老头到底想怎样。她正闭眼思考怎样找到这个老头,又被谷地能人短缺所困扰。她想到了老艾,但老艾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几乎死在那女巫的两男宠手上,他退隐山林的愿望却一直未能实现。易瞳师们也不甚可靠,任氏次男与小妹要留守大殿。 只有她的任兄。不,那个男人是属于她自己的,她不要他再离开自己身边,跟其他女人勾搭在一起。 “主......主祭大人,出大事了,请您......到大殿来。” 她还想不出所以然,芈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她没有回答,只是焦躁地望着芈先生的脸,等他接着往下说。 “深谷之主......回来了,但他后面跟着另一个人。” “是谁?”王后此时已站起来问到。 “幽谷商队的头领。” 大家目瞪口呆,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主祭与王后已动身向大殿跑去。 薄雾镇比落花镇小得多,它的东面是短短的东城墙与塔楼,城墙外是那荒芜的流放地,流放地外便是南越国边境。原本此地是驿站,往时商队频繁来往,沿此处进入谷地,白氏家族几百年前便靠此起家。但是在秦末,此地便开始没落,商队往来越来越少,旅店驿站荒废。在涅王时期,更是全面闭关,来往的只有幽谷商队。现在全镇只剩两家旅店,其余大多早已被涅王改为校场兵营。 盲王,八尺,道士,已在薄雾镇住了几天,问旅店掌柜借到了一张破烂的南越国地图,研究他们的旅程。 道士的头越来越疼,他现在已经不得不像真正的深渊赤色群星那样,用布巾将自己的头一圈一圈地缠住,只露出一只眼睛。但是他实在还是经不住好奇,与盲王同行,便可看看那不死的木偶师到底是何方神圣。至于八尺,也终于被盲王说服,回到旧地,决定与他的女主人决一死战。二人见面至今,盲王竟完全没有提及死于他剑下的姬先生,那可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仿佛他毫无怪罪自己的意思,全是老姬咎由自取。 这容貌身材如十岁孩童的前深谷之主,确实有种过人的魅力,令人不得不心悦诚服,为他效劳。 清晨天还没亮透,他们已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 “今天应该是狩猎宴会的日子。” 道士换了衣服,但最外面还是套着他那破烂的道袍。他想起去年的今天,他与涅王认识没有多久,被他拉去一同参加食宴。转眼已过了一年,这一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八尺换上了朴素的麻布深衣,但自从解下猎瞿人发簪后,他一直披头散发,任由过肩的长发随风飘动,口鼻仍围着布巾。八尺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打了个圈圈,露出惊奇的眼神,大概意思是道士居然还记得这天,这时无名店里的宾客估计一个都还没动身,只有掌柜在打点一切。这两个在狩猎宴会上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今天将要与前深谷之主一起旅行,他们将要踏出屋子的门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啊,命运竟是如此的有趣。你永远想不到自己的旅途会遇上什么人。” 旅店的院子传来一把层次丰富的诡异笑声。八尺好像在哪里听过,而盲王更是对这个声音无比熟悉。他们走到院子,的确发现几个熟人。幽谷商队的领队站在他们面前,身后还有两个身高九尺的镖师。其中一个背着巨大的柴刀,正是将八尺硬生生钉在墙上的那位。另外一人,背着自己的八尺大铁剑。三人像往常一样头披布巾,破烂的衣服上,分别在不同地方画着并不明显的黑色火焰图案。 这三个深渊的赤色群星,想必还未进入院子,视线已穿透墙壁,看到他们三人。道士当然也看到了他们,只是道士与他们并不认识。 “我知道资助流放地众刺杀我的人是你。” “哈哈哈哈哈,实在也瞒不住,我知道陛下你迟早会知道。但请别误会,我从没想过那蠢女人会刺杀陛下您,我再三交待不可以伤及陛下您一根毫毛,须待您如上宾。但她实在不听劝告,在下实在无奈。” “哎,你如此执着,到底想怎样?你知道髓之子已降临,我已退下王位,不再是深谷之主。”盲王叹了口气,语气好像只是拿一个顽皮的小孩没有办法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陛下未免太过于谦卑。即使您已退位,但您在谷地的影响无人能及。只要髓之子一日还未成年,您一日还是谷地的教宗。我了解陛下早想卸下重担,但现在确实还不是时候,哈哈哈哈哈哈。” 无法否认,老商人确实说得有理。一个顶尖的商人,总是能将时局看得明明白白。而他不知道,髓之子的成年不过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者说,髓之子根本不需要成年。 “若你想得到深谷大殿,尽管拿去。若你做得不得当,自然将得到赤色群星们的教训,他们才是这谷地的主人。” 盲王将头转向道士,道士发现他真的不在意,丝毫不在意谷地人民的生死。但似乎也理所当然,他做的已经够多了,而且活了近千年,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这些谷地的人类,在眼前这两人眼中就如蝼蚁,他们只将之视作游戏。道士忽然明白,虽然盲王谦卑谨慎,但眼前此二人的视野完全在凡人之上。那他的王后和养女呢?道士细思极恐。 “但是你无法阻止我们前往南越国,我们必须要见一个重要的人。” 此时,道士看到远处有几人向此处走来,领头的是一个女人。接着他听见老商人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陛下啊,在下无须阻止。但陛下实在亦无须多此一举。” 后面那群人已进入院子,走到老商人身后。老商人接着说, “因为您欲见之人,就在您的面前。” 老商人说着,他身后出现了南越木偶师。她仍然保持着那青春年轻的郡守女儿形象,后脑插着带有垂饰的发簪。只是脸上明显看见几条像木材质感般的裂痕。她身后,跟着四个全身包裹严实的人。 “想不到还能见到你,我的小奴隶。” 八尺惊愕得想要大叫出声,但他早已失去声带。 之三十六,篡位者 八尺左手按剑,右手握柄。想不到复仇的时机就在眼前。而那四个全身被包裹的木偶,也拔出了刀剑斧头。 "啊,夫人,请不要动刀动剑啊,伤到陛下怎么办!"老商人转头对木偶师说。 “我无意伤到你的陛下,我只想要回我的奴隶。”木偶师若无其事地说到。 “这是怎么回事?”道士在一头雾水之际,发现已被那两个高大的镖师抓住,被拖到一旁。 “陛下,您也请回避,避免受无谓的伤。”老商人邀盲王一同走向院子的角落。 “等一下,我必须先请教一个问题。”盲王唐突地说到,他怕没有机会将此问题问出口,“饥饿的王现今何在?” 木偶师听到此问题有些惊愕。盲王知道自己说得不太清楚,于是他又将那饥饿的王的故事说了一遍。 听着故事,她脑中闪过一些回忆,那回忆久远得模糊不清,模糊得她以为只是一个梦境。 那时候还没有“饥饿的王”这四个字,那时候人类甚至还没有语言,只能发出一些高低不同,大小不一的叫声。那时候她还和族人们围着火堆,茹毛饮血,还不懂得怎样将动物的尸体完全烤熟。那时的人还不知道人是怎样出生来到世上。他们对一个孩子从女人的腹中像拉屎一样拉出来这个现象无比惊恐,不知道这是诸神对他们的处罚还是奖励,于是女人被奉为神明。她虽然印象模糊,但她清楚地记得那种未知所带来的恐怖。于是他们在石头上刻画,画神明的样子,好像就觉得没那么恐怖了。 她也隐约记得,那时他们经常挨饿。一旦看到异族人便将他们杀死吃掉,毫不留情,理所当然。现在回忆起来那种感觉竟觉得不可思议。每个人都好像很饿,非常的饿,饿得要将眼前的一切吃掉。这些和“饥饿的王”这个故事毫无联系,但她听完故事,确实找回了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 “陛下的故事实在很有趣,但请让我先解决一些私事。” “这并不是你的私事,他现在已经不是您的人,而是我的护卫。今天是狩猎宴会,你很快将会得到你想得到的眼睛,请放过这个男人。” “呵呵呵呵,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陛下双眼虽盲,却能将世事看透。但是我的奴隶,不,你的新侍卫似乎并不领你的情。” 此时,八尺伸手挡在盲王前面,剑已出鞘握于右手。盲王虽然嘴上如此说,但他与八尺都深知此刻除了迎战外别无选择。 那四个木偶只是一般身材,八尺已经认得他们是由她的佣人木偶改造而来,实力平平,他应该可以轻松解决。他最先贴近第一人的身体将其毙命,左手马上抓着那人的衣领转向另一边,第二人的斧头砍到他同僚的背上。八尺将右手的剑从腰间伸到左手之外,因为肉盾的遮挡,第二人根本看不到,转眼已被突然从肉盾腋下伸出的钢剑刺穿前胸。八尺再转到另一边将那肉盾一脚踢飞,甩在第三人身上。第三人虽然也快速将尸体甩开,但重心已有些不稳。八尺像狼一般快速飞扑上去,将第三人扑倒在地,那人马上毙命。 没有血色的花瓣,那些木偶没有血。道士虽然头裹布巾,但亦难掩惊异的神情。他看到那四个人的身体内部与人类完全不同,但和某个人很相似。其余众人则惊异于猎人招招致命的攻击,狠猛迅速而诡诈,原来的八尺大剑似乎与他的风格完全不符。盲王觉得姬先生那正经八百的剑法会死于此人手上一点也不奇怪。八尺似乎真的怒了,他眯成缝的眼睛透着猛兽般的强烈杀气,直直地盯着木偶师的脸。 “小子,你手下背上那柄大剑,请暂时归还于我。” 木偶师没有任何表情,这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的奴隶没有退步而已。老商人对他的镖师使了个颜色,那镖师解下那八尺长剑,单手抛给那木偶。那木偶用双手接住,还后退了几步。 八尺趁机举剑冲向那站不稳的木偶。他从来不会等对方作好准备,只要有一点破绽空隙,他都不会错过。但此时,他忽然转向,将剑刺向木偶师,他根本没有将那木偶放在眼里,只是佯装攻击。而木偶师知道自己奴隶的把戏,她快速拔剑,竟将那一突刺架开了。八尺马上再用尽全力双手一劈,也被木偶师挡下。二人互相举剑招架,双方静止了那么一段时间。木偶师双手握剑一动不动,而八尺双手竟有点发抖。 而这时,那大剑已从侧面向自己砍过来,八尺向后躲开,此刻他已有点气喘。大剑第二击马上来了,他发现那巨大的铁刃已夸在自己头顶。他以为自己大吼了一声,但实际上他没有声带。他没有打算闪避,手臂青筋暴现,肌肉膨胀,双手握剑,用力向上横扫。 众人只听见一声金属巨响,眼前的景象又一次令他们震惊。八尺的钢剑陷进了巨剑中间,巨剑被拦腰劈出一道裂缝,八尺的剑也有些变形。而那木偶的双手,已不正常地扭到一边,关节已经折断。 “猎人,接着!” 八尺的剑已经深陷在巨剑中拔不出来,盲王见状马上抽出自己的佩剑抛给八尺,八尺亦转身接过。他感到有人向他冲过来,飞快地冲过来。他接过盲王的剑顺势回身一劈,但已经太迟,他劈空了,他发现自己腹部喷血,血水向前洒出,化为落花飘散。他的主人蹲在自己身下,剑已经刺破自己的身体并抽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道士想冲上前去,但被那背着巨大柴刀的镖师一把抓回来。八尺持剑呆呆地站了一下。不,此刻正是机会,他的前主人正贴着自己,他几乎忘了他的体内的处刑师已经消失,他是自由之身,可以将他的前主人一剑刺死。但他思考了,思考使他慢了千分之一刻,就如猎瞿一样,胜负就取决于这千分之一刻。她的主人已握着他持剑的右手,将他整个人按倒在地。他此刻才感到腹部的剧痛。 完了,他想,他将再次成为她的奴隶。 “然后,老夫便建议马上起行,邀请陛下一同回到他自己的家,即是此处,哈哈哈哈哈。” 此时,众人已站在大殿内。主祭与王后站在人群前面,一边是抱着髓之子的夜郎老巫婆,另一边是任氏次男与芈先生,小妹与琵琶女也跟在后面出来。 他们眼前,是老商人与盲王。盲王完好无损,只是神色凝重。他身旁是腹部缠着绷带,重伤的八尺,双手被绑,被其中一个镖师托着上半身。另一镖师则带着同样双手被绑的道士。而他们身后,是那郡守女儿模样的南越木偶师。 “你们到底想要如何。”主祭严厉地问道。她的眼神盯着老商人,再次显露那久违的冷漠至极的杀气。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那琵琶女也在大殿内,那想必你们早已什么都知道了。但老夫再次澄清,我从没有想过要伤害陛下一根毫毛,老夫对陛下的敬爱一点也不输在座的诸位。流放地党众如此粗暴地入侵,实在不是老夫的原意。” 老商人一下瞄到了在众人身后,躲着他在落花镇的线人,那弹秦琵琶的女孩。 “主祭,夫人,你们走吧,他只想要我,还有深谷大殿。你们离开吧,离开谷地,当一个普通人。” 盲王说出此话时仍然是那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好像自己一直置身事外。 “不,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想必眼前这位便是深谷的主祭大人,想不到本届的主祭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少女。也难怪,只有年轻的少女才能顺利诞下髓之子,老娘羡慕不已。只可惜你身上有瞿母之血,你的命必须留在此处。”木偶师一边走出来站在前面,一边说道。 “当然可以,我此刻就可将命给你,只要你肯放开深谷之主,还有在场的所有人。”主祭也不甘示弱,跨出一大步。 “在你死之前,还有一人须死,你的孩子。” 众人将目光投向老巫婆怀中的髓之子。髓之子已经醒来,数十眼睛不停闪着红光,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深谷之主。他一直看着自己在那环形眼罩上的扭曲倒影,但此次不一样,镜面还不够光滑,他能看到几千层级之后递归的尽头,他已适应了这种无穷递归。 他听到焦点已引到自己身上,他毫不犹豫地跳到地面,接着说到, “母亲大人,动手吧,您不是一直想杀我吗?” 髓之子的声音是如此稚嫩,如此无辜。 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孩子闪烁的眼睛,她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地冷漠。她走向芈先生,毫不犹豫地将芈先生的佩剑抽出,然后回身走向髓之子。她将髓之子杀死,然后自行了断,一切便结束了。 众人沉默不语,她又再觉得怪异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你有资格为人母吗?你竟如此狠心,将自己亲儿杀死?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这女人心肠竟如此狠毒,你不过就是厌恶孩子的外貌罢了,你这以貌取人的恶毒女人。他即使是怪物,亦是你的亲儿!你去死罢,你这狠毒的巫婆,妖妇! “闭嘴,别吵!!” 主祭忽然向天大吼一声,仿佛真的有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此时她发现她的剑插在髓之子身边的地板上。她还是下不了手。她感到大殿内的那柄疯王之杖仍在盯着自己。 “够了,你们够了,我的确是个失败的母亲。我不配为人母。” 说罢,她把地上的剑拔出,仰头将剑反手高举,剑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此时,屏风后面冲出一个人影,将她手上的剑一把夺下。那人还**上身,头发凌乱,胸前缠着绷带。他将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那是任氏长男,她知道他不允许自己就此死去。任氏长男转头向他的弟弟妹妹使了个眼色,二人马上明白。次男手持大刀冲上前,小妹抱起髓之子,任氏长男挽着主祭的腰,对芈先生大喊,叫他保护王后,从后门冲出殿外。王后坚持不走,她说要和陛下一起。 此时任氏次男已和老商人的镖师交锋,砍刀与大柴刀互相敲击,发出沉重的阵阵回响。任氏长男从后门逃脱前,往后看了一眼,一把拉起惊慌得不知所措的琵琶女的手。现在他的两边各有一个与他命运交错的女人,但他已考虑不得这么多。这一幕当然被眼神冷漠的主祭看在眼里。 “别追了,大殿已是我们的了。剩下的事情等木偶大军到来后再解决。” 老商人对他的镖师说到。此时任氏次男也已经撤离,一行人经过大殿后建筑群,沿悬崖密道离开大殿。大殿后建筑群引起一片骚动,易瞳师和佣人们之间传说深谷之主已被挟持,也跟随他们纷纷离开。 盲王,王后,芈先生,与夜郎巫婆仍然留在大殿内。盲王似乎对眼前的一切仍然毫不在意,他也知道老商人不能对自己与王后怎样,即使他们真的动手,也无所谓。自己早已无法号令赤色群星们,他现今只是一个废人,只能在谷地的凡人面前做做样子。而这也或许正是老商人想要的,他也无意号令赤色群星,他本来就是赤色群星的一员,他只想当一个凡人的王。正如盲王所说,只要他做得太过分,赤色群星们自然会将其收拾。木偶师对权力更是毫无兴趣,她只在乎深渊古神的秘密。那个饥饿的王的故事,此刻还在她的脑海,在这一点上,她与深谷之主的立场更是一致,只是现在她要先得到瞿的眼睛,改造她的木偶生产机器。 那残废的老猿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爬进了殿内,翻出那柄疯王之杖。 "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大殿转眼已易主,哈哈哈哈哈哈,又一位,不,两位疯王诞生,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之三十七,大殿内 初冬,雾气笼罩谷地。浓雾中一队两三百人的军队进入落花镇。他们身穿南越黑甲,手持长戟,步伐整齐得不像人类。其中中央的一队挑着各种物资,朝深谷大殿而来。山路狭窄,他们只能以几个人为一组慢慢挑进来。 深谷大殿漆黑寒冷,此时大殿内却灯火通明。这天已是老商人与木偶师攻陷大殿后的第七天。这天晚上大殿内又有一场饮宴,为了庆祝木偶军队的抵达。当然,她的木偶不需要参加宴会。数百人的军队令老商人高兴,而令木偶师高兴的是另一件事情。她的蓝色菇菌光合矩阵运算器也已运到,当然,那个年代还不可能有如此抽象的术语。还有那生产木偶的**。她只需要在大殿内找一颗合适的树木,令木偶生产机组吸收树木的养分,令简单的结构不断堆叠递归,变得复杂,复杂得产生“人”,继续她的超越时代的实验。同时,这来到深谷大殿的运输队伍也带来了她心爱的小玩具。 “将两份菜肴送到陛下的书房与王后的房间,不要等菜凉了。” 老商人对芈先生说到。此时大殿正中央的两位主人坐席空着,他邀请了深谷之主与王后,只是他们没有出席。他与木偶师坐在左右两侧的贵宾坐席。老商人非常聪明,即便盲王将王位拱手相让,他知道坐在主席的永远是盲王,他不敢僭越,他只须借盲王的名义实现自己的野望。而即使他们不出席,他仍命芈先生给他们送去最好的酒菜。 “陛下想必讨厌你了,商人小子。”坐在他对面一直一语不发的木偶师不经意地说道,同时给自己倒了一杯。 “哈哈哈哈哈,你记不记得我们攻陷大殿的第一夜,陛下似乎还相当高兴,我们还一起喝到天亮。” “是吗?好像是吧,老娘不记得了。”她想必喝得醉醺醺,什么也没有记起。她老了,记忆果然变得不可靠。 “陛下只是厌倦了而已,他这个人本来就对饮宴无感。”老商人说。 所有出口都有幽谷商队的镖师守着,盲王与王后被软禁于大殿建筑群中。每天老商人都命芈先生给他们送去平时他们也不舍得吃的上好菜肴。 想不到如此轻易,一切都太轻易了。她的大军还未抵达,便比计划提早了十多天攻下深谷大殿。木偶师一边喝酒,又在不停思考,她总觉得整个过程轻易得有些离奇。但是她的猎人木偶一直失踪,那商人小子也说他的弹琵琶的女仆那天竟在大殿。想必猎瞿一事已败。但以那巨人的力量身手,不可能会死于瞿的利爪,到底是为什么。 等她的军队部署妥当,她便命人出发暗杀主祭与她的孩子,以除后患,顺便问清楚狩猎宴会当天发生了什么。今年看来也得不到眼睛,只有老商人手上的两颗可以姑且一试,但没有关系,起码她找回了她的奴隶。 八尺腹部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他又一次被她主人那些不断分岔的纤细触手所救活。 八尺与道士此刻也在大殿,他们一直全身被缚,连自己吃饭拉屎都无法做到,当然也无法自行了断。此时那夜郎老巫婆正将饭菜分别送到他们二人的口中。 “喂,我一直有个想法,你们赤色群星头上的不也是瞿目?我可否从你头上取下一颗作为实验?” “呵呵呵,夫人果然脑洞清奇,但吾等头上的并非完整的瞿眼,否则一颗瞿眼,体积已占据我们半颗脑袋。” “但是何妨给我一试?” “哈哈哈哈哈哈,夫人,您的玩笑稍微过分了,可别想打我们的主意,在下不是已将去年的两颗交到了您手上?”老商人笑得差点把口中的酒喷出来。 “你不是想要一支大军?两颗眼睛可能将在试验中作废,怎么够用?”木偶师又大喝了一口。 “您不要忘记此处还有一个深渊子民,何不先拿他试试?” “呵,老娘竟没有想到。” 他们的目光汇聚在大厅里的道士身上。道士无语,以他这几天来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她迟早会对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情。她与盲王一样,只将凡人视作蝼蚁,他们的视野比凡人高远太多,自己与被这些非人的怪物玩弄的木偶没有任何区别。这一年所发生的离奇荒诞事已远超自己的想象。 "这位道长,得罪了。" 木偶师说此话时却完全听不出丝毫愧疚。他看她起身,慢慢向自己走来。她伸出细长的左手,那左手的末端不断分岔,不断分岔,直到末端细得像一根根发丝。这个场景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对,那深谷的施术巨人,也有着这样的触手,不断分岔,不断分岔。那些触手转眼已来到眼前,将他缠满布巾的头再重重包裹。他感到触手在将他头上的布巾切成无数的碎片。然后,他感到触手伸进了他额头上的眼睛里。 他觉得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头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大叫一声,叫声在整个大殿不停回响。但那过程极快,好像一瞬间就结束了。所有触手已经缩回,又变回一根普通女人纤细的左手,只是左手已经捧着一颗血淋林的眼睛,血液不断从指间流下化为花瓣。他此刻真要痛得晕过去,他失去了那禁忌的视觉,他确实晕过去了。 “好了,将他抛进谷底吧。”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老奴遵命,老奴遵命,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驼背的老猿猴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爬到道士面前,将他背起,爬到大殿门外。又一次,这老头又一次,将这道士抛进深谷的深处。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们已喝得烂醉,老商人与木偶师竟将衣服脱光,就在那大厅的中央干起那不可描述之事。刚才大厅还充满道士的悲鸣,而此刻却回荡着狂欢的笑声。 老猿猴也在旁边嘻嘻直笑。他畸形的左手握着那柄疯王之杖,在大厅内绕圈巡游。疯王之杖上涅王的眼睛流着血泪,血泪在空气中化为落花四散,沿着他巡游的轨迹慢慢飘落。 大殿屏风上,仍然挂着那把宽刃长柄的无名店菜刀。芈先生躲在屏风后面,看着道士的惨状,早已吓得双腿发软。此刻他将头埋在双手里夸张地发抖。夜郎老巫婆则早已离开大厅。 八尺在旁边看着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愤怒,还是应该绝望。这大厅就如举行着一场恶鬼的盛宴,这两恶鬼将他们的祭品一个一个吞噬。 此时,一个木偶走进来,手上拿着一条小虫子,与被全身捆绑的八尺擦身而过。木偶师知道她心爱的小玩具已经送到。八尺也认得那木偶手上的小虫子。他很想大叫,不,不要,杀死我,痛快地杀死我!但他根本不能发出声音。全身被缚的他,也只能如虫子般扭动。他知道,片刻之后,她便可以将他身上的麻绳切断,却再次完全在她控制之下,成为她身体的延伸,成为她的手脚,成为一件没有意志的机器。 再次成为一个木偶。 木偶师仍然在狂笑,她接过那木偶佣人手上不停扭动的虫子,然后张大嘴巴,将虫子含在自己口中。他知道她的把戏,他自己将是这恶鬼的盛宴的下一个祭品。木偶师赤身裸体地跪下将八尺抱在怀中,又给了他深深的一吻,就像他们新婚之夜那样,当然那只是一个游戏,而现在又何尝不是?他与道士一样,命运的轮辐转了一圈再次重叠。随着满口的酒气,他感到那肉块又再次滑进自己的喉咙。 而命运发生层叠的,不止他们二人。 临府院子里的枯树仍然了无生气,微弱的阳光从大厅屋顶的破洞向下照射,可看见阳光中的尘埃飞舞。少女与任氏三兄妹退回到荒废的临府,她原来的家。她与任氏兄妹又再回到这大屋里,就像八九年前一样。只是八九年前是如此美好,如今只有一片悲伤狼藉。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她的孩子,还有一个会弹秦琵琶的女人。 “大小姐,我们离开谷地吧。” 她想起任氏次男刚才对她说的话。此时,她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情。她失去的人已经太多,她不想再连累任氏的兄妹。任兄胸口的伤复发,好像有点发烧,她此刻正走在路上,到后院的房间里看他。而她前面有另一个人,她看见琵琶女端着一个铜盘走进他的房间。 “让我来吧。” 少女提出的好像是一个建议,但她已把琵琶女手上的毛巾一把夺过来,然后轻轻擦拭着任氏长男的额头和身体。琵琶女尴尬地鞠了一躬,站起来转身离去。 “你要谨记。”少女用主祭大人的冷漠口吻背向琵琶女说到,“这个男人是属于我的。” 她早听闻主祭大人说话简单直接,只是此刻琵琶女忍不住咬着下唇,默默地走出房间。 少女擦拭完毕,在横躺着的长男旁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她表情无比冷漠,内心却激烈汹涌。她猛然站直,翻开自己的裙摆,横跨到任氏长男的脸上,她双手抓着长男的头,她的腰轻轻地扭动,快感贯穿她的全身,她又感受到了体内久违的瞿母之血燃起的烈火。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不要任何人将你夺走!她的内心在呐喊。 任氏长男似乎也醒过来了,他下身也明显地鼓胀,他的双手也回应着少女,用力地抓着她纤细的腰。 少女向外看了一眼,她透过帷幔看到格子窗外的一个黑影。她知道琵琶女此刻仍在窥视,这正中她的下怀,她的腰扭动得更激烈,任氏长男的双手抓得更紧。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她的内心对着琵琶女呐喊,她就像瞿之母,她的身体下是她的猎物。 琵琶女背靠着门坐在地上,她已经看不下去,但她仍然听见主祭大人的低吟。她双手掩着自己的口,极力阻止自己哭出声音,但眼泪早已沿着脸颊流个不停。 她就这样呆呆地哭着,主祭大人不知道在里面行事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此时,他发现有人抓着她的手。她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有红色星星在她的泪光中一闪一闪。髓之子在她面前。那么髓之子也看到了?看到了他的母亲...... “跟我走吧。” 她听到髓之子用童稚的声音跟她说。那声音仍然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的,像由合成器产生的电子音。她虽然也一直想离开,只是感到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她接着迷迷糊糊地跟着髓之子跑到了外面,跑出临府院子的大门。 少女端坐在大厅发呆,髓之子已失踪。失踪几天了?少女已不记得了,好像有十天了。连那琵琶女也失踪了。任氏次男与小妹在镇上找他们,但是就是找不到。次男与小妹告诉她,最近几天镇里多了很多全身武装的士兵,估计是那老商人与木偶师的军队。 她知道,他们在暗示她赶快离开,新王必然将派人刺杀他们,只是要不要先找到髓之子,这取决于她自己。 “我们离开吧,我们一起离开,忘记谷地发生的所有事情,重新开始生活。”少女对大厅内的任氏兄妹说到,“任兄,我想当你的新娘,我可以吗?你会介意吗?” 少女原本还无比冷漠的脸像冰山一样渐渐融化。她抬头望向那屋顶的大洞,她看见阳光中飞舞的尘埃。她强忍着泪水,脸有些扭曲颤抖,不敢与任氏长男直视。她很害怕,很害怕他介意,介意自己高高在上的主祭身份,介意自己的瞿母之血,介意自己诞下怪物。 任氏长男的伤已经痊愈。她看见他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将自己抱进他的怀里。 “当然愿意,你永远是临家的大小姐,永远是临家的妹妹。” 她的泪水止不住了,她紧紧的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大哭。她很久没有这样大哭过,她的眼泪像缺堤的洪水,将长男的深衣浸得湿透。 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动身,新来的士兵应该还不知道除了关口以外还有数条崎岖的密道可通往谷地以外,只是要花上数倍时间罢了。没有关系,他们未来有的是时间。她觉得轻松,很久没有试过如此轻松。她到了终于可以抛下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她的养父离开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她似乎可以理解她的陛下为何可以抛下王位,远游他乡。 但是,他不是也回来了?那老商人应该不会对他和王后怎样,只是他们不能离开深谷大殿而已。谷地好像一个漩涡,将所有要离开的人再次统统卷进漩涡的中心。想到这里,她又稍稍有点不安。 临府大厅的门破了一半。此时,一个男人穿过枯树出现在他们面前,站在院子里。少女与那男人四目对视。 那男人面容消瘦,身材魁梧,披头散发,身穿领口有图案的麻布深衣,口鼻围着布巾,眯成缝的眼睛......竟没有了那野兽般的杀气,此刻充满悲哀。 是他?这个八尺猎人怎会出现在这里?下一刻少女便明白,木偶师的杀手已来到他们面前。谷地好像一个漩涡,将所有要离开的人再次统统卷进漩涡的中心。 之三十八,猎瞿人 那名为处刑师的虫子再次进入自己身体后的第二天,就是那恶鬼的宴会过后,木偶师从烂醉中醒来,将八尺手上的麻绳切断。她亲自为他换上新衣服。 “这件挺好的。加件披肩吧,这样就更帅气了,呵呵呵呵。” 木偶师有时贴近,有时远离,不断打量她奴隶的衣着。这时她从身边一堆衣服里翻出一件群青色的及膝薄披肩,披在她的奴隶身上。 “夫人,恕在下无礼,有时您真的是个变态,哈哈哈哈哈。” “哪个女孩不喜欢这换装的游戏?”木偶师说着,她的双手仍在忙碌地系上披肩的锁链扣子。 “喂,小子,把你的剑还给我。”木偶师伸出左手,她的目光仍在他的奴隶身上。 “夫人啊,这生意可不太划算,那柄大铁剑已经断了,现在还......” “就当我用木偶军队买回来,这样够划算吧?”木偶师不耐烦地将他打断。 他知道他们的合作已经不分彼此,但他们就喜欢互相打趣。老商人没有犹豫,把腰间的佩剑解下,交到她的手上。她将那原本就挂在八尺腰间的混钢短剑再次系在他的腰间。 “好了,这样你便可帅气地出发了,我可爱的小奴隶。深谷主祭与髓之子在临府,将他们的头带回来。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是深谷之主的命令。” 她几乎忘了,他的奴隶已不能说话。 八尺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他逆主人的意而行,体内的处刑师将再次控制他的肌肉,令他静止,然后伸出各种利爪工具,将他剥皮拆骨,同时持续七天七夜保持他头脑的血气,令自己清醒感受酷刑。 他从深谷大殿的建筑群后面的密道出发前往镇里,密道的出入口除了一个商队的镖师外,已有几个全副武装的木偶在值守。密道与通往大殿的主路一样,一边是高耸的垂直岩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宽度也更窄,这条路只有一只骡马的宽度,马匹根本不敢走。 八尺此刻正走在此密道上,道路弯弯曲曲,他面前是一大片的高耸岩壁,因此他从老远看见一个人向着这边走来,想必那人也看见了自己,双方静止了一下,互相已知道对方是谁。他们好像有默契一样,随后又继续各自往前。终于,二人互相来到对方面前。 八尺拔出了腰间短剑。那柄剑是由钢铁与熟铁分层混合,反复锻打。剑身上有锻打淬火留下的一圈一圈眼睛一样的纹理,锋利的剑刃反射着杀气。 那人见状,亦从靴子里抽出一把晶莹透亮的短刀,刀身到刀柄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刀刃透亮,锋利无比。整把刀像冰柱,又像石英结晶,在微弱的阳光下仍然透着晶莹的杀气,与持刀之人风格完全不符。 八尺做了个无奈摊手的手势,脱下披风,抛到悬崖深处。老艾明白,木偶师已再次将他控制,他身不由己。狭路相逢,只有一战。 老艾扎稳马步,身体下蹲,右边重心微微向前,伸出猎刀,左手五指伸开也举于胸前,作出一个单手使匕首的姿势。八尺的剑比瞿骨猎刀长五六寸,剑柄也较长,他右手持剑,左手五指伸开放在右手上,腰扭向左边,将剑架在自己的左边脸,作出准备突刺的姿势。 双方保持各自的姿势完全静止,二人一动不动。谁也没有打算先出手。他们都知道,在此悬崖决战,胜负就在一瞬间。或被刺穿身体,或掉下深渊。 他被老艾稳健而快速的攻击逼得节节后退,他不断抵挡招架,找不到攻击的缝隙。他铤而走险纵身飞扑,但老艾将他一脚横踢,将他踢下无底深渊。 老艾不断躲避八尺紧贴进攻,他知道这头猛兽一旦扑向自己,自己将必死无疑。他只有小心地招架,躲避,但还是无法躲过他出其不意的横劈,下一刻,他已身首分离,头颅掉到深谷深处。 他们都互相了解对方的招式与风格,这些场景在他们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太阳高挂头顶,又消失在悬崖边缘,此时双方仍然静止不动。寒冬日落得早,已快到黄昏,他们互相对视了大半天,像一场仰盱仪式。 忽然有一刻,老艾的猎刀刺穿了八尺的左手手掌,八尺侧身将剑刺进了老艾的左胸肋骨之间。血在各自身后飞出,峡谷间飘过一丝丝的血色花瓣。这不再是他们的想象,或者说想象和现实不知何时重叠了在一起。这一切快得无法弄清楚如何发生。 老艾死了。 他将剑抽出,收回剑鞘。拿过老艾手中晶莹的猎刀,沿老艾的伤口破损的衣服割下一片布,包扎自己的左手。他再割下另一片,包裹那晶莹的猎刀, 插进自己的腰间。老艾的腰带还挂着几个小包,其中一个里面一定是火石,另外一个,里面装着那末端雕刻着兽爪的猎瞿人发簪。八尺跪在地上,慢慢将两个小包拿起。 他抬起老艾的尸体往回走,血色的花瓣沿途散落一地。 在大殿建筑群下方的深谷古溪旁,他将较粗的树枝摊在沿岸的鹅卵石上,将较细的排在上面,再铺上薄薄的一层干草。他将老艾的尸体轻轻放在上面。手中的火把向干草伸去。火苗越烧越快,转眼已火光冲天,将被雾气笼罩的漆黑夜空照得透亮。 八尺呆呆望着这冲天的火光,他周围的空气一片幽蓝,而他身体正面被照得发黄,在雾气与热力的作用下看上去微微扭曲。 “猎瞿之人,终成猎物。哈哈哈,痛快。” 这是老艾简短的遗言,传说中猎瞿人之宿命。他看出老艾的表情,很高兴。能痛快地死于自己手上很高兴,至少他这样觉得。他有点羡慕老艾。 大火差不多燃尽,老艾的尸体变为一片炭黑,勉强还认得出一个人形。风吹过,灰烬逐渐撒到半空,飘落在那群青色溪水,流向深渊深处。他望向夜空,他还必须完成那令他厌恶至极的任务。 从深谷大殿到临府刚好一天一夜的路程。他此刻站在临府的庭院内,与大厅里准备出发离开的少女四目对视。他自觉实在欠别人太多,不如就此任由那七天七夜的酷刑来临算了。 任氏兄弟似乎能感受到眼前这男人无奈的悲哀,兄弟两神色凝重,慢慢将随身武器握在手里。仿佛在说,让我们来帮你解脱。二人并排走下大厅那几级木台阶,走得非常慢。任氏小妹手持短剑挡在少女前面。 此时,八尺跪下了,他感到处刑师又要出来。他一手撑地,一手握着喉咙,剑已掉落地上,他的肌肉不受控制。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来?这完全不是出来的时候。他没有机会思考,已经晕眩呕吐,伴随一堆胃液唾沫吐出了体内的大虫子。他对面的四人都震惊不已。 处刑师已经死了,它瘫软地垂在地上,微微有些颤抖,一节一节的整个身体都变得有点扁平。 为什么?八尺不知道原因,只知道机不可失,他又拿起地上的剑,将虫子一剑截断。他示意任氏兄弟停手,跑过去拿起大厅内的一盏铜灯,取出里面的油碟,然后拼命扯出还在自己喉咙里的部分。有点痛,虫子的末端连着自己的神经。他用灯油果断地将虫子的碎片全部烧掉。 双方放下刀剑。八尺在大厅内跪在少女面前。首先掏出瞿骨猎刀,双手郑重地放在地上。然后取出猎瞿人发簪,同样用双手放在猎刀旁边。他的额头贴在地上,深深地鞠躬,长跪不起。 少女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抬头向天,泪水又一次从她眼里涌出。 之三十九,涅王府 任氏兄妹劝说少女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应赶快逃离。但是他们听到外面有厮杀的声音。没有一声惨叫,但武器互相敲击,那的确是在厮杀。五人跑出门外,发现远处的街道上,那些全身铠甲,手持长戟的木偶正在和衣衫破烂的深渊子民们交战。 这么快,想不到这么快,深渊赤色群星们便按捺不住了,看来他们并不喜欢这两个新王。 “陛下和王后姐姐仍在大殿内,我们要回去救他们!”少女转身向任氏兄妹说到。 一个遍体鳞伤的易瞳师骑在马背上向他们跑来,马匹疲累不堪,他正要从马背上摔下来之际,次男连忙上前接住。 "主祭大人......陛下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不可能,怎么可能!那老商人到底干了什么!” “不是那人干的,而是......髓之子。” 少女晴天霹雳,差点晕倒过去。但还不能,还有下一个疑问。 “王后呢,夫人怎样了?” “夫人,夫人被髓之子......” 少女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她只是目瞪口呆地呆站在原地,看着远处火光中的厮杀场面。 那天,髓之子牵着琵琶女的手一直跑,跑进了涅王府。琵琶女不知道为何髓之子要带她来此处。但髓之子没有回答,他牵着琵琶女一直走,走进地牢内。 “看,看这铁笼。” 髓之子指着曾经囚禁瞿幼子的铁笼说到。他们两边是任氏先人的骨灰,每个壁龛的小格里各有一个大眼的铜像,此刻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他们。这任宅的坟墓中央竟还有个大铁笼。琵琶女只觉得毛骨悚然,打了个寒颤。那铁笼本来没有任何开口,六面皆被焊死。释放瞿幼子时是将其正面锯断。 琵琶女还在发抖,竟被髓之子一把甩进笼里。然后髓之子用全身触手将巨笼向下翻,那被锯断的正面刚好在底部。砰的一声巨响,琵琶女被困在笼子里。 “你......你这小屁孩到底想怎样!” 这完全出乎琵琶女的意料,这小屁孩竟将她关在了此处。她还沉浸在悲伤哀痛中迷迷糊糊,想不到被骗到了这里。她真是太小看这孩子。髓之子没有回答,只是嘻嘻地笑着跑走。 “你害怕吗?害怕是什么感觉?” “你试过痛吗?你的痛和我的痛是不是一样?” “这个好吃,这个留给你。” “动物为什么分成男和女?人也是这样,为什么?” “你会拉屎吗?拉屎是什么感觉?” “我找来一个木偶,你玩吧。你玩的时候感觉和我的一样吗?” 随后的每天,髓之子都会给她送来不知哪里来的食物,跟她说话,问她一堆问题。她渐渐明白,髓之子的身体和人类不同,他对人类真实的感受非常好奇。她也跟他说话,一些问题她能回答,一些她不能,顺便不断说服这孩子将自己放出去。但每次髓之子只是嘻嘻一笑跑走。 后来两天,他渐渐将触手伸进笼里,摸她的脸,摸她的头发。她大叫着阻止,髓之子马上把手缩回,她骂他是没有礼貌的小屁孩。 “我不是小屁孩了,我知道我的容貌很难令你接受,我知道你讨厌我,很多人都讨厌我,但我在试着接近你,真正接近一个凡人,就像母亲大人和任叔叔那样。” 说起他的母亲与任叔叔,又触动到琵琶女的痛处。从他们的交谈中,她明显意识到髓之子惊人的成长速度。并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想法,他说话的方式。 刚开始她感到非常不适,但慢慢她适应了他触手的抚摸。他的触手不断延伸,有时伸进她的嘴里,有时伸进耳朵,伸进鼻孔,渐渐伸进她身体每一个孔洞,非常温柔,温柔得像指尖轻抚琴弦。那些触手可以令她忘记悲伤与哀痛,忘记那两面三刀的渣男。有时她感到一丝快感。红色的星光不停闪烁,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她任由他随意进出自己的身体。他甚至会将自己的屎尿吃掉,一点不留,她竟觉得此举令自己兴奋。但她知道髓之子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只是在做一个实验。 又过了几天,髓之子真的翻开铁笼,将她放走了。她自由了,但她竟不想离开。一旦回去,她一定想起那与主祭大人厮混的同时来欺骗她情感的人渣。她回家看了弟弟,第二天又回到了涅王府,她甚至有一丝幻想可以从此与此怪物为伴一起生活。她在院子的红枫树下找到髓之子。 “掌柜姐姐,我还是不明白,不明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为什么可以思考,为什么可以意识到我就是我,意识到我们此刻存在于世上。为什么动物不能。到底是怎样的构造令我们区别于动物?动物又是以怎样的构造区别于死物?即使我可以看透你身体每一个部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髓之子的声音已变成一个成年男人般深邃低沉,但那合成器电子音的音效还是没有变。 “你的问题太难了,我不知道。但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她自己竟微笑着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再是对付直男的杀手锏,而是她真实的欲望。 髓之子使出了所有的触手,他的触手不断分岔,不断分岔,直至分成细细的发丝。他不断将琵琶女包裹,触手从口中伸进,又从鼻孔出来。不断入侵,不断包裹。将她整个包住,不露一点缝隙。 “不,放开我,我......喘不过气......!”他听到琵琶女在里面喊道。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包裹,继续将触手伸进她身体每一个孔洞,甚至是指甲缝,甚至是皮肤的毛孔。赤色群星仍在不停闪耀。他听见琵琶女在里面痛苦尖叫。他觉得饿了,这种感觉,不是食不果腹的饿,而是因为无法体会人类的真实体验而感到的不足,这种不满足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想设身处地地进入另一个人身体里,感受那个人的所有感受,是否和自己的一样,或有哪里不一样。这种饥饿,是一种想强烈的代入他人之中的感觉。 为什么“我”是“我”,而“她”不是我,或“我”不是“他”?为什么,这种个体与个体间无法逾越的物理壁垒是怎么回事?这种饿,令他将眼前的一切吞噬殆尽,成为他自己的一部分,令那个体间的壁垒不再存在。就像一个细胞吞噬另一个细胞,一堆血肉吞噬另一堆血肉。自我意识萌生时,意识到”自己“不是”他人“时,所发生的饥饿,若要勉强描述,或许只能如此。 当触手回复原状,琵琶女已经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身衣服,落在铺满红枫叶的石砖地上。髓之子的身体好像大了一点。 他感到自己强壮有力。那柄刻着水纹的画戟仍在大厅的中央,他用触手将其卷在手里。 髓之子手持画戟,向深谷大殿走去。沿途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走在路上,沿着那悬崖的小路一直走。有数个不知哪里出来的深渊子民跟在他身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漆黑的夜晚,山谷的悬崖小路布满红色的星型光芒,远远看去像一条血色的银河。这是来自深渊的赤色群星所组成的银河。 涅王的军队在此路走了三天,因为他们都是凡人,害怕掉进深谷。但这条血色的银河,来到深谷大殿只用了一日半晚。 大殿内仍然亮着火光,老商人只点亮了屏风前那两盏树状的铜灯座,其余空间陷入黑暗。帷幔上的眼睛图案若隐若现。火光把屏风照亮。那把宽刃长柄的大菜刀仍挂在屏风上,屏风下则放着那柄疯王之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的久违的手足们,想不到汝众竟来得如此快。过来喝一杯吧。” 老商人此刻在大殿内,髓之子与数十个深渊子民已来到他面前。此时,髓之子举着画戟,身后的深渊子民纷纷拔出各种破旧的武器,虽一语不发,却杀气腾腾。 “诸位请听我说。” 老商人发现背后传来盲王的声音,盲王正站在他身后,他身边还有木偶师。 “放下武器,已经没有必要了。“ 盲王一边走上前,一边开始他的演说。 ”凡人们的纷争留给凡人,这两位只想统治凡人的国度,回到深渊深处吧。在下已不是你们的王,你们的王国在深不见底的谷底。你们的仪式早已完成,请不要过问凡人的纠纷。 ” “不,陛下,我的爷爷。你应该很清楚,我出生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在谷底生活,而是要回复谷地本来的样子,难道不是吗?您我的立场本来一致,为何您还要偏袒此二人?” 髓之子再次从盲王的环形镜面眼罩上看到深入千层的递归。他知道深谷之主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凡人的纷争,他想一走了之,任由谷地自生自灭。那天听到王后奶奶与白长老对话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深谷之主只将凡人的世界看作游戏,整个世界他都可置身事外,何况区区一个谷地? 盲王沉默了很久,从他说话的方式,他知道髓之子已经成人了。时机已到,盲王完成了最后的责任,他也没必要再拖延时间。髓之子只是差一幅皮囊,以方便他在世俗行事。 “你说得对。你此刻已为真正的深谷主人。鄙人这代理之王可以正式退位了。” 盲王说着,他转身拿起屏风前的疯王之杖。老商人与木偶师意识到有些不妥,这不是按他与盲王事先协商好的反应。 “拿去吧,这是你的权杖。” 盲王将疯王之杖抛给髓之子时,涅王的眼睛又再滴血,血在半空中划出抛物线的花瓣。 “鄙人还将给你一件礼物,那便是,我的身体。” 髓之子伸出触手,此时左右两边的触手已化为一双女人的手臂。那是他所吞下的琵琶女的手。这双手右手持画戟,左手接过盲王抛来的疯王之杖。 “不,慢着,盲王德高望重,你就此将他杀死,难道就不怕深渊的赤色群星们将你撕碎?”木偶师此时难得地表现出紧张。 “哈哈哈哈哈哈,髓之子,你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你不会真的动手的,他毕竟是你的爷爷。不妨考虑老夫的建议,您正式继位,我们皆对你称臣,你看这样如何?”老商人走近髓之子,还是以商人的口吻说道。 “你将盲王杀死,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你是个聪明的小孩,这你不会想不清楚。” 木偶师如此说。她身后已出现数十个全副武装的木偶士兵,手持长戟,腰挂佩刀。此时大殿内,两边人数相当,互相对峙。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笑话,你们说的才是笑话。“ 髓之子此前从没有这样的语气。盲王知道,真正的深谷之主觉醒了。 ”你们两个跳梁小丑给寡人听好!寡人不受任何威胁,寡人是真正的谷地主人!“ 髓之子用琵琶女一样的纤细右手举起画戟,此时那右手却青筋暴现,肌肉鼓胀,还有道道的黑色裂痕,变得完全不像一只女人的手。他将手中画戟用尽全力投出,正中盲王的心脏,戟顶的尖矛穿透了他的身体。盲王整个人被那道冲击力抛离地面,撞到屏风。大屏风向后倾倒,裂成两半,压在后面的木偶士兵身上。 盲王就此当场死亡。 但没有血,木偶师惊讶地发现盲王没有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统治谷地千年的深谷之主,竟是一具木偶。哈哈哈哈哈哈。只可惜老娘一直得不到瞿的眼睛。这正是老娘朝思暮想的,会思考,有七情六欲,和凡人一样的木偶。小子,你一早应该可以看透,为什么不告诉老娘!“ ”夫人,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撤退吧。“ 灯座此时已被推翻在地,室内一片漆黑,但惨烈的厮杀早已开始。大殿内像夜晚的星幕,只是其中闪烁的星星全是血红颜色。刀剑敲击的金属声音不绝于耳,但除此之外,没有一声人的叫喊。深渊子民悄然无声,而木偶们根本没有声带。深渊子民们的血花不断在漆黑中飞舞,但只有他们自己看得见。 赤色群星的尸体堆满大殿,但他们人多势众。后面的人像翻过山岭一样翻过前面的尸体,向那些身穿厚甲的木偶玩具汹涌而去,将他们扑倒,撕碎,拿起他们的长戟钢刀,继续厮杀。 这是属于深渊的静默战场。 深渊子民的尸体中央空出一个圆圈,圆圈内的髓之子用女人的双手不断吸收着盲王的尸体。髓之子切身地感受盲王尸体的质感。他的尸体由树木的材质构成,与那女人完全不同。和人一样柔软的皮肤下,肌肉坚硬得犹如树皮,各种不同的汁液在那些像树枝一样的结构里穿行。 他感到盲王的大脑构造更是奇特,那结构犹如叶片,但比叶片有规律而且复杂得多。那是一台光合成矩阵运算器,如果他见过木偶师的蓝色菇菌,他一定能看到与之相似的构造。 他吸收到盲王下身的器具。他忽然发现和自己一样的构造,为什么?他想想便明白了。谷地万年古木浸泡在瞿母之血中,培养出瞿母血丸。那血丸正是一颗菇菌,吸收了所有瞿母之血与万年古木的精华,这些都通过她的母亲留在了髓之子的身体里。而那所谓的万年古木,不过是盲王下身的器具。他的母亲,当年吞下瞿母之血的同时,也吞下了盲王的精髓之液。 髓之子的身体在变化,他体内的核酸链条不断断裂,混合,重组,复制,高速地生成血肉骨骼,脏器皮肤,渐渐变成完全的人形。这时深渊子民已经将木偶的军队逼出大殿后门外,推到大殿后的建筑群,木偶师在深谷大殿内的军队几乎被全数剿灭。 有两个深渊子民走回大殿内,他们之间押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以一人之力砍倒了上百个赤色群星,但也在他们的围攻下已身负重伤,无法走路。 ”那商人老头逃走了?“ 髓之子问到,两个赤色群星在黑暗中点头。 木偶师借着点点的红光看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此刻披头散发,赤身裸体,他的胸前还有十数只眼睛同样闪着红光,手臂和大腿像树木的褐色树皮。盲王的尸体与琵琶女尸体一样已被完全吞下,一点不剩,只剩下衣服,还有那副光滑如镜的环形眼罩。他将眼罩捡起,戴在自己脸上。他此刻的脸和盲王一模一样,只是盲王长大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他接着拿起地上的疯王之杖。木偶师眼前的男子,是人,瞿,木偶三位一体混种,真正的谷地主人。 之四十,饿之王(下)(第二部完) 木偶师想起那饥饿的王的故事。 她隐约记得那模糊的印象,那时他的族人并不是因为肚子里空无一物而想将眼前的会动之物猎杀殆尽。那并不完全是因为肚子的饿。她记起他们带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一种莫名的焦躁不安。那种不安,是因为忽然知道“自己”是“自己”,自己竟立于这大地之上,不明所以,荒诞至极,好像不知被谁忽然一扔,扔进了这个狩猎生存的游戏。他们将外族人杀死,把他们的头骨敲碎,挖出眼睛。他们隐约地感到这些外族人和自己一样,在眼球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但又不一样,“他”不是“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别人不是“自己”,自己不是“别人”。他们要将别人吃掉,全部吃掉,统统吃掉,那么,“别人”就是自己,“自己”也是自己,再也不分你我。 但是,“别人”竟又不断从女人的肚子里拉出来,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永远都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别人”来到世上?那么,把女人肚子里拉出来的“别人”也吃掉吧,吃掉所有的“别人”。 吃掉所有的“别人”。木偶师明白了盲王的故事,每一个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个体,都是饥饿的王。 她在星星点点的红光里,看见眼前的髓之子向自己走来,他双手抓着自己的手臂,在肩膀上大咬了一口,将她整块肉撕了出来。木偶师大叫一声,血花飞散,髓之子的嘴边凝固着细碎的血片,随后他吐出了衣服的碎片。 他不停地咀嚼,把木偶师的肉吞下。 接着又一口,木偶师再一声尖叫,髓之子又再咀嚼。就这样,髓之子不断地将她身上的肉一口一口撕出来,咀嚼,吞下。没咬几口,他们的地上已铺满厚厚的血红色花瓣。他继续啃噬她的身体,此时天已快亮透,但髓之子只是勉强将她的四肢吃完,她的四肢只剩下残缺的骨头。 但她是不死的,只要她的大脑没有完全粉碎,她都可以维持清醒的意识而不死。这过程像极了她所制作的处刑师所用的手法。深渊的赤色群星们应该能看到,她的大脑也是一台可以自己运作的光合成矩阵运算器,光子既可高速地产生有序的密码,光合作用也可作为能量来源。这连她自己也未必知道。她看到自己的下半身也血肉模糊,髓之子正在咬她的肠子,然后是那没用的**。 又过了一天,她鼓起的胸脯都已经消失,除了头部以外,身体全被髓之子一口一口地吃下,只剩下零碎的骨头。她呆呆地看着大殿屋顶的粗大木梁。她想大笑,但她的喉咙似乎也被吃掉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已活了多久,此刻却死在此处。死亡,消失,那“自己”与“别人”的烦恼,不知怎样便来到世上所带来的恐惧,很快将不复存在。她看到髓之子血片淋漓的脸在自己面前,将那屋顶的木梁遮住。 她视线变得模糊,黑暗很快降临。她知道他已经吃掉眼睛。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了,她又感到一万年前的朦胧感受,不明所以地在大地上奔跑,每天都活在莫名的恐惧中。“自己”渐渐消失了,她将回归真正的虚无。 髓之子吃完了,他躺在大殿里。此时殿内的赤色群星早已离去,大殿空无一人。但他还是很饿,很饿很饿。 王后一直端坐在自己的房间,她身边的夜郎老巫婆一语不发,芈先生卷缩在一角,身体还在颤抖。深渊的赤色群星反攻深谷大殿,盲王死去。这些她都能预见。但是盲王死后,她便看不到未来,她变得什么也看不到了。她解下蒙住眼睛的布巾,她发现连眼前也漆黑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全瞎。 “这个女孩能看到未来。” 她回忆起那是她在自己家中,第一次看到深谷之主,一身黑色的秦风长袍,脸上戴着光滑如镜的环形眼罩。她当时只有六七岁,这个男孩看上去也不过比自己大一点,为何父亲会对他毕恭毕敬,好像臣子与国王的对话。 “女儿,深谷之主打算将你接到深谷大殿。” 那时她便开始看到她的未来,看到涅王的样子,看到南越国的大军,看到猎瞿宴会,看到惨死的易瞳师,看到临府的遗孤,看到瞿母血丸,看到髓之仪式,看到髓之子的样子,看到命运之梭不断穿行。但那时她只有六七岁,这些景象完全超出她的理解。 只是她对眼前这个男孩充满莫名的好感。 但在这夜,盲王死去的这夜,她再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房间的门打开了,她以为是木偶师的残党。 “我眼前的是何人?”王后问老巫婆。 老巫婆跟她说,出现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满嘴血色,手上拿着疯王之杖,而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戴着盲王的环形眼罩,与盲王一模一样,只是像盲王的身体长大到十七八岁的样子。 王后也没有太惊愕,她知道那是髓之子,谷地真正的主人,真正的深渊古神的世俗后代。 “奶奶,王后夫人,寡人很饿,寡人还是觉得很饿。”髓之子一边说,他下身的器具一边渐渐变大,高高竖起,“我想你成为真正的王后,寡人真正的王后!” 他忽然冲上前,用力撕扯王后的衣服。那力道之大,王后根本无法反抗,转眼她身上的衣服已被撕得粉碎。王后在尖叫,老巫婆冲上前要阻止。 “少主,请您停手,不可以对王后作这种事情啊!” “寡人不再是少主,而是真正的王,滚开!”髓之子一把抓起老巫婆,将其甩到墙角。 芈先生偷偷拔出佩剑,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但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任何人对王后做这种事。 “啊!”芈先生大喊一声,双手握剑高举过头。髓之子却迅速拿起身旁的疯王之杖用力一甩,连头也没有回,他套着眼罩的眼睛仍紧紧盯着王后的脸。芈先生整个人被击出房间外面,口吐血花。 他迷迷糊糊挣扎着爬起来,他已听见王后在房间里尖叫。他爬到房间门口,看到髓之子整个人压在王后的身上,他背上和臀部的肌肉条条突起,块块分明,下身缓慢而又用力地运动,仿佛每一下都用尽全身的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后的尖叫变成了抽泣,她下面的地板上满布血色花瓣。髓之子下半身沾满浑浊的液体,他拿起疯王之杖,慢慢地走出王后的房间。 “给寡人生一个孩子。” 髓之子在房间门口转头对王后说到,王后的哭声变得更加凄惨。 饥饿的王醒来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真孤独啊, 饥饿的王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种田。 一天,李子树睁开了眼睛,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所做的一切, 我都看在眼里。 饥饿的王没有惊讶, 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很开心。 寡人很孤独啊,请你和我做伴吧, 饥饿的王说。 哈哈哈哈哈, 和你作伴太过危险,你身边的人都死了, 李子树发出孩子般的声音。 不,若你和寡人做伴,寡人保证不杀你。 李子树犹豫了一下,说到, 如此,我先为你制作十一个木偶与你做伴, 但他们不是你的臣民或奴隶,他们和你同样为王, 如果你能与他们为友,我便与你做伴。 好啊,我命你速速制作, 饥饿的王命令道。 李子树用动物的皮毛制作外皮, 用自己坚固的树干制作骨肉, 用自己根叶和果实的汁液制作血气, 便有了十一个木偶。 但是,饥饿的王又饿了, 很饿啊,很饿。 每一年,饥饿的王便杀死一个木偶。 一直杀, 一直吃, 杀杀杀, 吃吃吃, 吃掉了十个。 太累了,太无聊了。 独剩下一个木偶,饥饿的王只挖去了他的双眼。 剩下的木偶一直向着夕阳逃走,一不小心掉进了深谷。 瞎子,你在哪里,你这瘦弱的瞎子,不要离开寡人! 大树啊,大树,那瞎眼的木偶到底跑到哪里了? 李子树没有说话, 李子树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孤独的王 ,从此又剩下他一人, 很孤独,很孤独啊, 要生一个孩子, 一个懂得制作木偶的孩子, 制作很多很多的木偶, 永远听话的木偶, 永远顺从的木偶, 永远也不令自己感到孤独。 他更加饥饿,他将九个木偶都吞下了肚子。 他累了,又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他感到安全,就像从未出生一样。 之四十一,深渊中 姜睦手记之六 我正身处一个巨大的空洞中,空洞不知道有多深,就连深渊赤色群星的目力,也看不到上方崖壁的尽头。这样的空洞有无数个。我曾经问深谷之主,赤色群星到底有多少人,他竟然连大概的数量也不清楚,无法估计。只是每年镇里都有不少的人走到这深渊的深处,自愿献祭古神,成为深渊子民。我在谷底醒来已有一段时间,但我只认得十来个空洞,每个都深不可测,看不到上方的尽头。有些更大得无边无际,走在这些空洞里,就像走在夜晚的沙漠,怎样也走不到尽头。在沙漠中还可以看见明亮的星空,但在此处,只有一片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地底的国度,大得超乎想象。 我在地底应该已有十多天,那人数众多,多得数不过来的深渊子民,我竟只见过几十个,我一开始将之理解为地底的空间实在太广袤,这些赤色群星分散在各处,平时很少互相照面。但是现在我了解,他们最近很多人已爬到地面。 没错,我竟然还活着,此刻借着幽蓝的菇菌的微光,在石壁上刻下手记。或许某天,有识字的人能走到此处,可发现这些岩壁上的文字。 我再次成为深渊的子民。只是我的身体已面目全非,这还是多亏这里高超得匪夷所思的医术。我掉到谷底时,身体已经全身粉碎,七零八落,但他们恢复了我的头脑,和一根右手。我身体的其余部分都被他们重新制作,我至今竟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只看到右手还在,下身是三个铁轮子。我与那髓之仪式上的疯王之杖一样,身体的外面是铁壳,里面包着五脏六腑,和头脑。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从其他赤色群星眼里的倒影看到,我上半身有三颗瞿目。 每次想到自己的身体,我便想到那疯王之杖,涅王的确还活在那里面。他们以同样的工艺,把我的身体倒腾了一遍。 我面前的石壁已写满,我靠右手像划船一样在地上移动位置,每次移动,下身的三个铁轮子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空洞一片寂静,这些微的声响都像大声嚎叫,我似乎没有耳朵,但这种震动仍然传遍整个身体。醒来以后,我便是靠着这样的身体到处走动,有时深渊子民会把一些奇怪的液体贯进我的身体,那似乎可以维持我的生命。 我的头越来越痛,比以前痛多了,我想我命不久矣,因此赶快将我在此处的见闻记下。 我记得我是从一片明亮的火光中醒来,我还以为我又不知怎样地回到了地面。然而并不是,我面前的是一片火红的大湖。那是岩浆的湖泊,我眼前视野极其开阔,火湖将远处的黑色岩壁照亮,远处还不停有石头滚入湖中。这个湖估计比落花镇全镇还大。湖的尽头,有一条岩浆瀑布倾泻而下,溅起一道道火柱。这景象有点似曾相识,对了,就像我用力望向太阳时,看到太阳表面的火柱。 我头痛得想闭起眼睛,但我似乎没有眼睑,只能忍受。我无奈只想转过身,或许背面不会如此。但我发现我也没有腿,我全身能动的只有一只右手。一个赤色群星似乎看见我的右手在无助地晃动,他帮了我一把。 这个深渊子民头上戴着厚重的铜面具,面具还是一幅大眼睛的人像, 但比我见过任何易瞳师的面具都要厚重,以至于看上去头部像是大了一圈。如此他们可尽可能地遮挡岩浆的强光。我仍可透过面具看到他额头的眼睛,从他眼睛里隐约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知道这又是那施术巨人的杰作。 我转过身体,发现这样的岩浆巨湖还有无数个,后面更是看不到这空洞的尽头。这些湖高低错落,岩浆从一个湖流向另一个。巨湖之间的地面是人为铺过的黑色石板。这些石板路上,有零星的小木屋,此处的深渊子民数量是我后来见过最多的地方。他们的头全都大了一圈,戴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厚重铜头盔。有些人在搬着暗红色的石头,有些在木屋里面挥着铁锤。 我忽然明白,这里便是他们的金器作坊,那暗红的石头是铁矿石,他们借着岩浆的热力,打造各种各样的金属。铁匠的炉子极其精巧,那底下是一块块倾斜黑色的石床,上面刻着精细的流道,借着湖面间的落差,岩浆从无数流道里穿过,像极了三镇复杂的水道。他们便是在那些石床上架起天然的火炉,或将铁石融化,或将其锤打成钢。 我的外壳必然是在此处作成,然后不知用什么方法令我醒过来。这个巨大的作坊应该炎热无比,就如身毒佛陀里所描述的火焰地狱。但我的身体似乎已对温度无感。这些深渊的赤色群星,可能也不甚怕热。 虽然我感受不到热,但这禁忌的视觉还是令我剧烈头痛。我迷迷糊糊地靠右手一直爬,远离这岩浆地狱。 在一片漆黑中,我的脚边,不,我的轮椅边是零星的蘑菇,发着微微的蓝光。 远离光线,我的头没那么痛了,稍微能够思考。我在隧道与空洞间乱走,走到迷路,不知身在何处。 我正走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间中,根本看不见尽头。一片死寂,只有身体下三个轮子的怪叫。借着远处零星的蘑菇发出的光,我面前出现一幅骸骨。那并不是人或任何动物的骨头,那些巨骨像大树一样高耸,但底部互相连接,顶端有无数分岔,而且后面有一排几乎一样的。远看像是一幅肋骨。果然,肋骨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圆球,满布裂痕,凹凸不平,中央有两个不规则的大洞,每个洞有两个人那么高,整个球看似是一幅头骨。这个比例,令我不禁想起那些施术的巨人。 在一片荒芜的黑暗中静静地躺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确实令人毛骨悚然。但当我继续往前走,发现这样的骸骨远不止一幅。有些相对完整,有些七零八落。仔细看,那些骨头也和动物或人的骨不同,中央充满形状奇怪的空洞,一层叠着一层,每一层都套在下一层上面,就如树干的年轮。而每一层的小孔又各有不同,有些地方末端又有无数的分岔,无穷无尽。 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具骸骨,这些巨大的骸骨估计遍布整个荒原,骸骨之间的距离非常远,远得几乎有镇里主街的长度。来到谷地,我很久没有见过如此辽阔的空间。正当这样想着,我来到了一跟巨大的石柱前。这和那髓之仪式的金属门一样,并非人类的尺度,石柱立在我面前像一面墙。柱基上面刻着与那巨大金属门类似的诡异纹理。向高处看去,石柱直直地伸进黑暗中,看不见尽头。我沿着石柱排列的方向走去,有些已经倒下横躺在中间,我只能绕过去继续走。 这原来应该是一座类似神殿的建筑。我想石柱阵列的尽头应该有一扇大门,然而并没有。我经过十多根柱子后,尽头是一个悬崖。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或许是一个远古的战场?巨人们在此建筑前全军覆没?神庙已经塌陷?幸存下来的巨人或他们的后代,又为什么留在此处为人类施术?这些巨人是深渊古神的信徒,或就是古神肉身的显现?这些问题似乎已经无从考证。如果我此刻还有人类的身躯该有多好,但是人类的身躯似乎没可能来到此深渊的底层,在那岩浆作坊中早已被烤焦。 悬崖沿着这地底荒原一直延伸,同样看不到尽头。我只有沿着悬崖边一直走。在此深渊深处,不止迷失方向,时间也同样迷失。我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三天?七天?一个月?我不知道,对于这个奇异的身体,我甚至我无法靠饥饿的程度来判断。 走着走着,悬崖下不再是不见尽头的黑暗,而是开始出现沟壑。那些地方崎岖不平,悬崖陡峭,有点像三镇的地理,只是下面没有城镇,没有树木,除了黑色的岩石外什么也没有,极其荒凉。而此刻我身体有些震动,似乎是有声音从前面发出。 那是一条瀑布,从悬崖倾泻而下,这倒是在上面的谷地三镇常见的景色。在漆黑中,水流有点像深谷古溪那墨蓝的溪水。若真是如此,此刻我正向谷地方向返回,那么其实那岩浆作坊离三镇的地底非常远。 似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进入了一个有深渊子民出入的空洞。十几个赤色群星在向上攀爬。我对其中一个招手,他似乎看到了我,并对我的身体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他额头的红色眼睛一边不停闪烁,一边做着手势。大致意思是地面发生了战争,他们全都爬上去了,一起去跪拜某个人物。我不明所以,还想问他更多,但他已拿着一柄破铁刀转身向上爬。他们都是攀爬的大师,转眼便爬到另一级的悬崖上消失不见。 我便没有理会,只有一直向前走。凡我所遇到的深渊子民,都在匆匆忙忙地往上爬,仿佛上面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我听说涅王死时他们也是这样爬到地面。想必现在是受到盲王的召唤,大概是盲王和那老商人还是闹翻了。我这样的身体,也实在爱莫能助。 不知走了多久,我来到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路。稍微陡峭的地方,我还可以用手撑起我的身体。这条路实在是危险,但我还是无法抑制好奇。果然,我摔倒了,我的身体沿路不断翻滚,最后掉下了悬崖。随后,我感到我的身体受到强烈撞击又被抛到半空,再次掉在地上。铁外壳似乎令我的血肉完好无损,我竟第一次对这怪异的身躯感到庆幸。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作一双铁腿?呵呵,人总是贪得无厌。 我来到一个更深的空洞,这里连深渊蘑菇的幽微蓝光也完全消失。但是在远处,还有东西在发光。我沿着那些远处的光点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当我看清那些光点时,我来到了另一个悬崖边。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悬崖,这个圆非常规整,像是被人工切割。这个圆形巨大得对面的边缘已隐没在黑暗中。悬崖的中心,有一个石台,石台的根基一直没入下面漆黑的深渊中,石台其实也相当大,只是对比起这圆形的边缘,变成中央的一个小点,它的四周全是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气。 石台上面,有一头瞿兽。 但那与一般的瞿有点不同,红色的血肉不停翻到黑色的皮毛外面,身体上的爪牙胡乱地生长,看不出哪些是原来的四肢,像猫尾一样的尾巴上也长着分岔的兽爪。头部也不正常地扭曲,但头上的数十颗眼影仍然闪烁不停。它周围的石台地面上铺满血红的落花。 它的全身插满各种细细的管,那些管从上方的黑暗中悬垂下来,有些像人的气管,有些像肠子般分成一节一节。这些管子里流淌着各种不同的液体。 上面的漆黑中垂下来的不止有管子,还有十来根手指,那些手指和巨人的手指一样,末端不断分岔,不断分岔,直到分成数百支精细的施术工具。那些精细的工具运动速度非常快,没有任何动物的动作可以相比。转眼间好像已完成了无数的动作。每次触碰,纤细的触手都发出微微的蓝光。那些从远处看到的光点正是从这里发出。 呆站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才看出瞿兽身上的变化。那些触手有些将它的身体割开,不断割断畸形的骨骼,并将其取出。另外一些触手在修补肌肉,将骨骼扶正。下一刻,另外一批触手又已将其不正常的爪牙切除,吊起,消失于黑暗的上空。 那过程,好像船匠们在岸边修补一条破船。不,与其说是修补,不如说是一种雕刻,那些管子似乎也可以帮助它长出新的血肉。 中原有一种叫作射箭童子的玩偶,那外表是一个木偶,却会自己举弓,自己拿起身旁的箭,自己拉弓,自己放手,将羽箭射向箭靶,每次都正中红心。人们啧啧称奇,而童子却只是由身体里一堆复杂齿轮和鱼线带动,完成一连串像人一样的动作。我呆站着估计看了几十天,那瞿兽已几乎完全恢复正常。它就那样趴在石台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仍然在闪着赤色的星型光芒。 每年的同一天,深渊将玩具放出,猎人与掌柜将瞿目取下,眼睛又回到深渊深处,通过易瞳术成为赤色群星的眼睛。这过程如此无谓,荒诞得匪夷所思,一切或许只是深渊的一个游戏。瞿兽或许只是更复杂的射箭童子,一件深渊古神制作的玩具。 一旦思考,我又感到剧烈的头痛。估计我的寿命快要用尽,我此刻在墙上刻下的文字,离那圆形的悬崖施术台并没有多远。还是赶快将我的见闻记下...... 之四十二,兽之街(上) “母亲大人,欢迎您回来。” 少女还是没有离开谷地,她与任氏兄妹一起回到了深谷大殿。 她已经适应了带着愧疚与悔恨而活着。深谷之主屡次遇险,她都未能及时救援,她内心已承认了这是自己的责任,她将背负着这沉重的负罪感,一直活到自己生命终结。然而,她的王后姐姐竟被自己的儿子......每想到此,就如涅王将临氏灭族后一样,她复仇的怒火又再熊熊燃起,她本来有两次机会将髓之子一剑刺死,但她却没有下手。 她眼前的髓之子果然如那老猿猴所说,变成一个俊美的少年,和盲王的样子一样,只是盲王长大到了十七八岁。但她对他却更加地痛恨。 髓之子身穿黑色秦风长袍,头上戴着环形眼罩,中分的头发扎在环形眼罩里面,下端变得鼓起,绕到后面扎成一个小包。他与盲王不一样,他胸前的眼睛可以穿透衣服,清楚看到眼前所有事物。 大殿的两旁站满了深渊的赤色群星,在昏暗的室内闪着无数红光,髓之子盘膝坐在大殿中央,手持疯王之杖,他身后躺着裂开两半的大屏风。还有,站着端庄冷峻的王后姐姐。 他们知道,以他们四人之力不可与为数众多的赤色群星对抗,她们只有压抑怒火,等待时机。 髓之子看到,她母亲的视线从自己身上转到了他身后的王后夫人。 “母亲大人,您的养母,您的王后姐姐已经正式成为名正言顺的深谷王后。你看她的脸色多红润,寡人与那代理的木偶不同,寡人每晚都可以给王后满足,王后从未试过的满足。” 说着,他站起来,轻轻抚摸王后的脸。 少女闭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尽量抑制自己的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谷地的凡人撕碎?为什么要对王后做这种事!” 少女还是抑制不住,质问到。她看到沿路的惨状,虽然深渊子民没有对她怎样,可能看到她体内的瞿母之血。 “母亲大人,请您不要忘记,是您,与那代理木偶合谋将我带来世上。因此,即使我将世界天翻地覆,您也不可以怪我!” 髓之子沉厚的合成电子音在大殿内回响。此时,一直不发声的赤色群星们竟开始欢呼,红色的星光更强烈地闪耀。 “这,这并不是可以随意伤害别人的借口。” 少女说此话时是如此无力。她知道,一开始就不应将这恶鬼诞下,这又是自己的错,她感到后来自己的整个人生每一步都是错误。 “渊,没事的,请您不要冲动。”王后面无表情地走向少女,轻轻挽起她的手,接着转身说到,“陛下,请准许我将主祭大人带到房间里休息。” “夫人请。”髓之子礼貌地做了一个手势。 少女看到,不到一年,髓之子的确已经和那怪物模样的小屁孩完全不同。她看到了某个人,她再次看到了涅王。不,她感到眼前这个人比涅王厉害多了,比涅王恐怖千万倍,他将会令三镇陷入深渊。 在房间内,王后哭了。王后已变回一个普通的女人,少女从没见过王后如此像凡人的一面。 “渊,我自己下不了手......请你将我杀死。” 王后与少女拥抱在一起。少女也曾经很多次这样抱着她的往后姐姐哭泣。 “他是头野兽,恶鬼,虽然他现在是人的样子,但已变成真正的怪物......”王后接着说, “我跟夜郎女巫说,用夜郎的蘑菇将我毒死。但她说,髓之子已经看到我腹中已怀有他的骨肉,若女巫将我毒死,他将给她谷地最残忍的酷刑,因此她必须照顾我,说什么也不肯......” “姐姐,你不可以死,你只需等到我将此野兽杀死的那天。虽然令你委屈,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少女语气无比坚定,而王后似乎哭得更加厉害。 木偶师死了,他不死的主人竟然死了。但她为什么会死?不管了,他只知道自己自由了。他只需要找到一匹快马,离开谷地。他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但整个镇里不止没有马,连正常人也不多见。全是那些头部被重重布巾包裹的深渊子民。有时他能看到普通人大叫着被拖出室外,那些深渊子民竟围上去将人活活吃掉,路上全是血色的落花。另一个人往镇外方向狂奔,也被从巷子里出现的赤色群星团团围住,全身被撕得粉碎。这是怎么回事,三镇的末日到了吗? 昨晚他将自己的脖子伸到少女面前,任氏次男已手持大砍刀站起来。 “不,让他活着,这样痛快地死去,对他太便宜了。” 他听到少女边哭着,边这样说。 天色已经发亮,但雾气浓厚,异常昏暗。主街两旁光秃的大黄叶树的树枝如爪牙猛烈的扭曲,然后向天空伸去。 也有不少赤色群星将他抓住,他沿路砍倒了十来个,才勉强走出落花镇的塔楼,走在通往薄雾镇的乡郊小路上。小路上零星的梯田早已被收割,农舍里似乎也没有人。他在屋子的院子里搜索,但连一匹驴也没有看见。没有猫狗,没有鸡鸭,没有任何动物。但他累了,左手的伤口还非常痛,与老艾的决斗令他精疲力尽。不是体力上的累,而是无奈与悲哀。趁此处无人,他睡了个觉。 他来到薄雾镇时天色已晚,他沿路又再砍倒几个袭击他的深渊子民。这些人是怎么了?平时住在深渊深处,此时好像全都爬出来了,还将普通人撕碎吞下,一个不留。 过了三天,他早已走出薄雾镇,经过流放地,渡过涅河的绳桥,又一次回到那废弃的先秦古镇。清晨的古镇仍被浓雾笼罩,他便是在此处被幽谷商队那镖师大汉钉在墙上。那面被老艾推倒的墙还在,他想起老艾,想起那冷漠的少女,想起她前几天哭的样子。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能顺利逃出谷地?有那三兄妹在,应该不是问题。 他从巷子再次走出街道,现在不是念旧的时候。而在浓雾中,他看到两个人影踉跄地走在他前面。 那两个人影他曾经见过,其中一个高大强壮,背上背着一柄沉重的大柴刀,另一个人的手夸着他的肩膀,似乎他自己不能走路。 八尺将自己的佩剑慢慢拔出,一声凌厉的金属摩擦声划破浓雾。那二人随着这声音转过头来。 他才看清楚不止那老商人身负重伤,连那大汉镖师的身体也遍体鳞伤,血不断从胸腹部的数个伤口滴下,化为花瓣飘落。他踩过地上的花瓣,慢慢向他们靠近。 这老商人与镖师一定是停在此处休息,他们的眼睛老远看到自己向此处走来,他们才狼狈地离开。但以他们的身手,要逃出三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为什么会受如此重伤?八尺单边皱眉,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嘻嘻嘻嘻嘻,你的主人已经死了。而我却逃出来了,从那大殿内惨绝人寰的战斗中逃出来,被几百个赤色群星围着乱砍,我们竟然逃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商人似乎看出猎人疑惑的表情,他接着解释道, “髓之子将你的主人吃掉了,一口一口地吃掉。你主人的血肉现在已在髓之子的体内。哈哈哈哈,你,你那脸上的是什么表情,看到我们如此狼狈,有那么高兴吗?” 八尺露出了一幅原来如此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果他能发出声音,必定已高兴得哈哈大笑。若他们完好无损,自己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他从来就自认是一个卑鄙小人,并对此毫不在意。 “放过我们吧,求求你,只要你跟我们回南越国,我们便可东山再起,你将是我的左右手,财富,权力,女人,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怎样,跟我们回去吧?” 八尺一边摇头一边露出笑容,那摇头并不是表示认真地拒绝,而是微微仰起头的摇头,充满鄙视与嘲讽,仿佛在说“你这两小子真的无药可救。”他一边持剑一边踏着路上的血花走来。那九尺镖师将老商人放下,背上的大柴刀已拿在手上,然后夸前一大步,向八尺用力砍去。 但他身负重伤,力道已大减,动作也变慢。那一劈被八尺轻易躲过。八尺还露出那鄙视的笑容,眼前二人已是他的猎物,他们已逃不掉。镖师再跨前一步砍劈,又被八尺躲过,镖师自己胸口与右手的伤口裂开,又涌出大量血花。 八尺没有出招,他围着二人转了一圈,大汉镖师也跟着移动与他照面,将老商人挡在自己身后。 镖师又再跨前用力一劈,但他的手臂已瞬间消失。这次八尺出手了,他俯身单膝跪地,长发下垂,遮住整个朝下的脸部。短剑从下往上全力一挥,此刻他右手举着短剑还悬在半空。那镖师的双手和柴刀,在半空翻了一圈,直直插在地上,发出一整巨响。血色的花瓣跟随手臂的轨迹旋了一圈,才慢慢飘落。 镖师看着自己双手平整得不可思议的切口,甚至连中央的大骨,也被切得像铜镜一样平滑。他面前的那柄短剑剑刃还在雾气中反射着蓝色的寒光。接着他整个人慢慢倒下,倒在老商人身旁的一片花海中。 “不,慢着!不要杀我,我可以将我的一切都给你!” 八尺缓缓走上前,向跪着的老商人伸了一脚,他整个人往后倒在地上,然后转身狼狈爬走。 “哈哈哈哈,你不会杀我的,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放过我吧,正常人看到别人这样都会将他放走,不是吗?”‘ 老商人边爬边喊叫。而八尺又从侧面踢了他一脚,踢得他整个人翻了个身,他脸上还是露出那幸灾乐祸的嘲讽。 “喂,你这样玩弄我算什么?你......你是个怪物,没有同情心的怪物。啊!你在干嘛!” 八尺不以为然,他此刻内心真是在哈哈大笑。 老商人说着,八尺竟跪下来,仔仔细细地砍掉了他的手腕。他就这样一直将那老商人玩弄,将他踢倒,不时砍掉他的手脚。为什么,为什么当初对处刑师无比恐惧的他此刻又肆无忌惮地对他人施以酷刑?原来对你的对手施刑竟是如此令人充满快感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即使他自认是个卑鄙小人,但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残忍? 权力的快感。无论是谁,一旦掌握了权力,便可以对别人任意施暴,即使不施暴,也是表明他的仁慈,并不代表他没有这个权利。无论你以往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情,只要代入了这个角色,便将自己受刑时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尽情享受权力的快感。可以任意选择,选择放过,或选择施暴。这种选择本身便充满快感。就如虎狼可以选择杀死兔子,或选择不杀,但兔子永远不能对等地反过来。 老商人一整天都在这无人的古镇大叫求饶。除了八尺外,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叫声。到了晚上,老商人的四肢已经散落在四处,他只剩下头和身体。八尺仍然幸灾乐祸地将老商人头上的布巾解下。天一亮,老商人还要承受那道士一样的头痛之苦,如果他天亮时还未死的话。 八尺已经复仇。忽然一种强烈的空虚侵入他的内心,仿佛深谷伸来一只魔抓,将他抓回深渊的深处。 他改变主意了。他收剑入鞘,转身往回走,他想再与少女见一面。 之四十三,兽之街(下) 涅河此段非常宽广,河水平静,但还是墨蓝的颜色,一如既往地看不到深浅。它沿流放地流向下游,便越来越窄,河水越来越急。那通往谷地的绳桥下,河水飞泻,汹涌而下。姚长老一家经过流放地,渡过涅河绳桥。他们没有走向那通往南越国的先秦古镇,而是渡河后北上,进入中原巴蜀之地。 这里远离谷地的浓雾,夏日的夕阳透过河岸边桫椤树细密的缝隙倾泻而下。远处可看到密密麻麻的崖柏,赤红与藤黄的连香树高耸地插于其中。此景色在河岸蔓延,平静的涅河如镜面一般,将夕阳和它两岸高低错落的树林映照得清清楚楚。姚长老一家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开阔的美景。 逃出镇里时,有些姚家的镖师身负重伤,在树下休息,其他人在忙碌地清点物资。在逃难过程中,有些被那满街的深渊子民抢去,有些因马匹受惊而掉下。原本他们带走的物资并不多,只有两辆单匹谷地骡马拉的马车。而他们本身带着十几头谷地骡马,逃出薄雾镇关口时只剩下五头。姚长老做的正是马匹生意,谷地骡马也是由姚氏先祖从普通骡马改良而来的品种。 此时那五头骡马和两匹谷地驯马正在分散在河岸的草地悠闲地嚼着鲜草,仿佛将两天前的惊慌忘记得一干二净。 姚长老看到单人单骑向他跑来,那人高大强壮,满脸横须,手持长戟。衣衫破烂,满身伤痕,但似乎没有致命。 此人正是涅王的前卫队长。老蒋死后,他被姚长老招了过去。 “只有你一人?” “镇里几乎没人了,其他家族早就走了。”近卫队长一边夸下马背一边说道。 “除了老白?” “除了老白。” 他听路上的其他人说,老白听闻盲王已死,不顾家人反对,自己向深谷大殿走去。一边走一边大骂髓之子,骂得声音沙哑。在通往深谷大殿那崖边小路的入口,被赤色群星们推下深谷。 “盲王竟真的死了......” 老姚虽不甚相信易瞳师那些神神怪怪的传说故事,但对深谷之主本人还是敬重。 “想不到谷地竟变成这个样子。” 这都是因为七家族一盘散沙,从任氏消亡后便不知道团结一致。否则当年怎会给涅王如此放肆?他想将这后半句说出口,但想想在涅王的前卫队长面前不太适合,还是收了回去。 “镇里又在大肆庆祝,好像是髓之子攻下了夜郎国的铜矿。” “呵呵,那么很快整个镇都将充满铜像与面具。” 姚长老边说边看着夕阳在地平线慢慢下沉,这是在谷地不可能看到的景色,三镇内根本看不到完整的地平线。他知道必须动身赶路,但这久违的美景实在令人依依不舍。他的家眷也疲累不堪,不如今夜就在此扎营,明天再继续上路。 但他们听到稍远处马的叫声,然后都向着他们跑回来。他点点数量,又少了两头骡马。卫队长左手拿着长戟,右手拔出佩剑,姚长老催促着家眷们起身。此时家眷的女人们尖叫一声,一条骡马的后腿带着血色花瓣在她们身边横飞而过。 除了河岸的一面,其余三面的树丛中有无数的赤色光点在交错地闪耀,深渊的赤色群星早已将他们包围。 昨晚,镇里整条主街被赤色群星们挤得水泄不通,街道看不见路面的石砖。他们把巨大的铜面具用铁链挂在木柱上高高举起,面具在无数火把的火光中闪闪发亮。这样的面具如无数大树在灌木丛中伸出,沿主街排了一路。 在行进队伍中央的是身穿秦风华服的髓之子,他手持疯王之杖,黑色长袍满布眼睛暗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游行队伍的倒影在他的环形面具中扭曲变形,向两面拉伸。他高高坐在一张露天的木轿上,被下面的深渊子民抬起。 在队伍偏后方,是夜郎国的战俘队伍。他们双手被捆绑,麻绳连成一长串,从主街经过。最后面是更强壮的赤色群星们,他们身穿破烂的各种各样的铠甲,手持各种奇怪的武器。 这长串的队列从一个镇走到另一个镇,再绕圈返回。这样的仪式最近几乎每晚都进行,途中不断有深渊子民加入,队伍越来越长,队首到达薄雾镇时,队尾还在落花镇主街上绕圈,整体乡间小道密密麻麻挤满人,以及高举的铜面具。过程没有一人发出声音,除了巨大铜面具在木柱上不断敲击的沉重声响。 三镇范围,几乎已看不到一个正常的人类。 这天晚上,队伍仍和往常一样继续游行,只是髓之子已离开队伍,他邀了她的母亲一起来到中心广场,看他们处置夜郎的战俘。 “不可以如此!你可以将他们直接处死,但请不要令他们,死于恐惧。” 主祭愤怒的控诉渐渐变为了哀求。 “母亲大人,此举并非有意给他们惊吓,只是大家都太饿了,想把他们吃掉而已。” 攻下铜矿后,夜郎的战俘成为奴隶,押回到铜矿外面筑城墙。城墙内外战乱不断,但赤色群星们人多势众,夜郎人每次都被他们击退,于是更多的夜郎人成为战俘。 大量的战俘已被奴役致死,剩余的被押回镇里广场,将要被围过来的赤色群星们吃掉。 少女看到,那些赤色群星已在狂欢中失去理智,将凡人任意啃食,就如野兽一样。他们已回归一万多年前那人类茹毛饮血的状态,没有自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存在,不知道生育的目的和方法,不知道如何表达个体的恐惧。和野兽一样。 她在思考的时候,一个深渊子民已飞扑到一个全身被缚的战俘身上撕咬,随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把所有战俘淹没包裹。里面不断传来惨叫,横飞的血肉,以及血色的落花。一些肉碎掉落地上,比较瘦小的深渊子民马上跑过去争抢。那些瘦小的赤色群星,身型看上去就如儿童,而手脚却非常苍老。有时弱小的还会被强壮的一顿暴打,然后怏怏离去。 “不,为什么变成这样,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少女跪在地上,欲哭无泪。广场上的木支架还在,上面悬吊着上次髓之仪式时重新挂上去的巨大铜面具。她朝支架上看去,看到崖边的狭路上有个人。那是她的幻觉?不,她看到一个披头散发,口鼻围着布巾的人。他怎会在此处? 而当他们四目对视的时候,他贴着崖壁,沿那狭窄得只有一个脚掌宽度的路离开,然后消失在雾中。 回过头来,广场上的赤色群星已经四散,只留下一堆零碎的骸骨。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髓之子一时在大殿内与深渊子民们狂欢饮宴,一时和他们到街上游行。铜制雕像面具在镇里越来越多,现在广场上已挂满了铜面具,广场入口更有数个巨大的铜像。髓之子每隔几天便在镇里举行大型的仪式。 作坊镇的铜面具源源不绝地运到其余两镇。有些深渊子民解下头上的布巾,戴上铜面具以遮挡光线。 他们,和远古时代在地面行走的第一代易瞳师一样。 这些易瞳师组织仪式,组织战争。没有深渊子民怀疑他们的权威,他们全都沉醉在一种狂热中。在这些易瞳师的引领下,整个谷地陷入一种酒醉的狂欢状态。将所有镇里剩余的,或入侵的人撕碎,吃掉。 后来他们竟肆意纵火,房屋不断被烧毁。落花镇变成一片高低错落的火海。在火海里,无数铜像在瓦砾中高高竖起,深渊子民在街上欢庆地来回奔跑,不明所以。 这难道是深谷之主所期待的结果?这景象便是他口中所说的“谷地原本的样子?”盲王由始至终都没有理会凡人的命运。他令赤色群星们接受凡人居住于他们头顶,又间接令其覆灭。他只将凡人视作蝼蚁,将此视作一场游戏。 这半年,王后的肚子越来越大,髓之子似乎仍每晚与王后行房,好像注入其体内的永远也不够。他身边永远围着一大群深渊子民,即使是他们行房之时,也有大群赤色群星在他们的房间内外围着,他们所有动作,身体里的所有活动,全都被这些赤色群星们收入眼底。 虽然髓之子每晚都使她非常疼痛,痛得不能下床,但这并不是令她最恐惧的事。她的恐惧来自于这种无处不在的注视。 在这种注视下,王后似乎也感到“自己”正在慢慢消失,变为这巨大机器的其中一个零件。她与大家一样,与所有人一样,只是一个更巨大身体的一部分,一根头发,一片指甲,一个眼球,它们有生命,但它们都不是“自己”。她只是一个负责生育的器官,与整个身体连在一起。 王后已不再哭了,甚至她渐渐听不清楚少女在对她说什么。少女感到王后已不是当年那深沉睿智,可看到未来的女人。她越来越像一具木偶。 少女到现在还没找到杀他的机会。但她对王后说,她很快便能将髓之子杀死,王后姐姐便可解脱,她不会令她将另一怪物诞下。因为今年年末,猎瞿宴会又将再次举行。 之四十四,血睡莲 “明天,又到了每年一度的猎瞿宴会!” 髓之子身处中心广场的木制高台。这广场早已完全变了个样子,广场外并排立着四个雕像,每个都有四五个人高。广场内,每隔几丈距离也立有两个人高的铜像。广场三面的木支架上挂着铜面具,那些大眼睛整齐地排成长方形阵列,布满整左右两面。 广场中央的木台也是新的,比原来高得多,两边是两道木阶梯。木台座雕刻着极尽精致的图案。背面还有一屏风,上面挂着数把华丽的长剑。中央悬吊下来的面具更巨大,更厚重。与其他面具也不一样,那是一张双目外凸的脸。那两眼是两根方柱,突兀地向外面伸出,嘴唇带着深不可测的微笑。 “寡人决定,今夜继续狂欢,举行猎杀前的游戏!” 髓之子此刻正站在那高台上说着。他的身后还站着深谷主祭,任氏长男,还有他的王后。台座下面的广场满布深渊子民,密密麻麻,看不到缝隙。 “在场之人,将互相猎杀,除了猎杀,也需要活抓。胜者将成为猎瞿人,败者而身体竟还完整的,将成为瞿之诱饵!” 深渊子民纷纷举起手中的火把铁灯表示欢呼。下一刻已听见无数金属摩擦的声音。少女对髓之子投来怨恨的目光。他不止对凡人的生命毫不理会,现在竟命令赤色群星们自相残杀。 “且慢!此处实在太拥挤,待汝众退到镇里再开始。在开始前,还需要一场仰盱祭典。” 此时正是难得的机会,他的身边没有深渊子民。少女准备抽出屏风上的剑,将髓之子从背后杀死。她没有犹豫,她马上转身要去拔剑。但下一刻,髓之子将王后举到自己面前,高高举起。 他要干什么?但少女的手已紧握剑柄,而髓之子竟举着王后纵身一跃,跳下高台。他被赤色群星们接住,淹没在人头与手臂的海里。 少女又失去了机会。或者髓之子早已感到背后的杀气,而装作若无其事。 髓之子在人群的中央,赤色群星们给他和王后让出一个圆圈。他从背后解下王后身上所有的衣服。王后挺着肚子跪在了地下。随着髓之子猛烈地一下冲击,他们开始了运动。 数千只眼睛同时注视着他们,注视着圆圈的中心。但全场仍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上千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不断看着,看着他们翻来覆去,看着狂笑的髓之子,看着面无表情,犹如木偶的王后。 镇里已成为一片废墟,废墟中有大大小小的铜像。深渊子民们或在废墟里,或在铜像脚下,不断躲藏,冲刺,挥刀,逃跑,互相猎杀。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少女仍能感受到他们在狂欢,肆无忌惮地狂欢。就像孩童般互相追逐。 髓之子在广场中央喝着酒,看着高低错落的街道里的混战,面上带着微笑。剩下的深渊子民仍围在他身边。他身旁的王后只披着一件薄薄的披肩,下面没有衣服。髓之子将盛酒的木耳杯递给她,她默默地喝了一口,仍然面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 那些赤色群星在不断互相撕咬啃食,一个在啃着另一个,还没啃完,下一个又扑过来。他们因为争夺尸体而扭打在一起,有时又互相砍劈。废墟中全是血色的花瓣。 少女与任氏长男仍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切。这里已经不是人类的世界。 少女看到,那些自相残杀的赤色群星身上的肌肉开始胡乱地生长,五官移位,头部陷到身体里面,眼睛长在胸前。这样的怪物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她确实见过,她记起在大殿内那胸口埋着一头牛,身高两丈的蜡白色巨人。 这些残暴的怪物,将是明天晚上的猎瞿人。深渊子民本不应猎瞿,因瞿兽有可能因为陷入无限递归而暴走。但髓之子似乎没有在意此传统。 但没有关系,明天,明天便是猎瞿的日子,她将在树林里将髓之子杀死。少女如此想着,他看到两个人来到镇里中央广场,那是任氏次男与小妹。次男背后挂着砍刀,手里拿一把宽刃长柄的大菜刀。明天,或许髓之子将死于这些刀下,也或许不会。 第二天晚上,一个全身畸形的怪物站在镇郊密林的空地中央。那怪物高一丈有余,没有头部,眼睛全长在胸前,发出闪烁的红色星光。左手看似正常,有些地方已发白。右手不正常地巨大,拿着一柄破镰刀。全身烂肉,红色的血肉翻到发白的皮肤外面,下身还留着浑浊的液体,微风吹来,发出阵阵恶臭。他左手牵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估计是另一个深渊子民。 髓之子站在空地旁的树林里,一语不发地看着猎人。他发现身后有个人影从浓雾中出现。 “任叔叔,看那赤色群星猎人,变得多么高大强壮。他原来只是个矮子,但昨晚吞下了几百个其余的赤色群星,成了优胜者。” “陛下,夫人身体不适,想请您过去看看腹中的孩子。” 髓之子听到任氏长男如此说,便转过头来。他对所有人的命运毫不在乎,却似乎对自己的孩子非常紧张。他跟在长男身后,匆匆向密林深处跑去。漆黑的密林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忽然一道凌厉的刀光在髓之子眼前擦过,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刀锋几乎擦到他如镜般光滑的眼罩。任氏长男的右手紧握瞿骨猎刀,忽然转身,差一点就刺穿他的脖子。 紧接着密林中卷出一道飓风,髓之子向后闪避。大砍刀已经重重地陷入他面前的地上,他眼前出现了双手持刀的任氏次男。 然而,他还是没有躲过,他感到有东西从背后射穿了他的身体,斜插在泥地上。那是一根弩箭。 他没有反应过来,任氏兄弟已在他面前猛烈进攻。砍刀劈空后,旁边又来快速的猎刀刺向自己。而他手上什么武器也没有。而第二发弩箭射中了他的手臂。 血不断从他腹部被箭穿透的洞里流出,花瓣随着他左闪右躲的动作不断飞舞扩散。他一边躲开任氏两兄弟接连不断的攻击,一边将左手臂的弩箭拔出。砍刀动作较慢,他灵活地躲过,而猎刀却快如闪电,他的手臂与大腿又多了几道伤口,眼前的落花更多了。 任氏次男冲上前使出致命的一劈,而次男的双手停在了半空。他发现髓之子左手的末端已变成十几根黑色的触手,将他的双手紧紧包裹。下一刻,任氏次男发出一阵惨叫,他的手腕消失了,触手缩了回去再次变成左手手腕形状,大砍刀已握在髓之子的手上。 猎刀又再在他面前挥出一道寒冷的弧光,他没有完全躲过,趁此空隙,长男在他胸前划了一道血痕。他马上用左手砍刀用力一挥作为回击,长男向后一跃躲开。髓之子感到后面弩箭再次射来,转身用砍刀挡下,然后顺势将手中砍刀用力一甩。砍刀在半空不停旋转,树上传来一声惨叫和无数落花,小妹连大弩一起坠落地下,血花才悬在半空慢慢飘落。 任氏次男跪在地上,仰天怒吼。长男咬牙切齿,圆瞪的双眼充满愤怒。 “呵呵呵呵呵,寡人早知道你们将在今夜行刺,今夜在场的赤色群星皆聚于无名店,不敢与瞿兽对视,这正是刺杀寡人的大好时机。若寡人是你们,也会如此。” 兄弟两人没有理会髓之子的话,次男大叫一声,扑上前去将髓之子的下半身紧紧抱住。长男瞬间便明白了弟弟的用意,他的猎刀向着髓之子的喉咙再一次直刺。髓之子向后翻身,将次男甩到半空又重重落到地上。次男背部着地,吐出一口血花,接着他的胸膛被髓之子扎成尖刺的触手贯穿。 长男无助地跪在地上,他的整个头已被髓之子的触手包裹着,被吊到半空。 “一击毙命的死刑从来不是谷地最高的刑罚。行刺深谷之主的大罪,寡人打算对你们网开一面。你的弟妹已痛快地死去,而你,寡人只要你的双眼。” 任氏长男大叫着,双腿在半空中不停挥动。他的双眼正被那些分岔成发丝般纤细的触手挖去。完事后,髓之子将他甩在了地上,任其双手掩面痛苦挣扎。 树林中还有一匹快马杀出,一身华服的主祭双手手持那宽刃长柄的大菜刀,弯腰俯身,已冲到他面前,刀刃只离他一寸。而下一刻,马匹飞驰而过,冲进密林深处,主祭却已摔倒在地。她手上仍然持刀,只是刀身已被黑色的触手团团围住。 “森林是诸神的屠宰场。”髓之子对着她母亲说到。赤色群星们在密林中出现,将他们重重围起。 之四十五,肉食者 瞿幼子的身体已在深渊深处被修复,再次在浓雾中出现。髓之子一边用触手将腹部的箭伤缝合,一边走回到林中空地旁,好像刚刚的一场暗杀不过是弄掉身上几只虫子,对此毫不在意。 此时,空地上铺满红色花瓣。那赤色群星猎人已身负重伤,一动不动。瞿幼子身上也有多道伤痕。下一刻,那一动不动的猎人身体裂成两半,向两边倒下。中间的血一丝一丝地还将两边粘连了那么一瞬间,然后全部化为花瓣,像一群在空中乱飞的血红苍蝇。 “呵呵呵呵,深渊子民还是不行。”髓之子笑道,“还是要寡人自己来。” 髓之子将腰带松开,打开深衣的领口,露出那十数只眼睛,走到瞿幼子面前。 同血之子再次对视。 瞿幼子的头不正常地扭到一边,忽然又扭到另一边,间断地剧烈扭动。它黑色的血肉有些像从内部被炸开,这样的爆炸不断蔓延全身,炸出的血在半空中化为落花。手脚,各种奇怪的器官胡乱地生长,分不清哪些是原来的四肢,哪些是新长出的手脚。 可怜的瞿幼子再次暴走。 髓之子冲到瞿的身体下,将触手向上伸出。髓之子的触手快速地沿瞿兽体内的每个角落分岔,分岔,不断分岔,无穷无尽地分岔。直至细分到末端只有一个蛋白质分子的大小。他用尽全力,将触手伸进瞿体内,向着大脑方向行进,沿途侵入每一个细胞。 这些触手令瞿的眼睛全部反向,朝向自己体内。它看到自己的视觉神经,神经连着另一个眼睛,眼睛内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内有自己身体内部的整个倒影,倒影内又有自己的身体,身体内有自己的眼睛,沿视神经又看到自己另外的眼睛,眼睛内又有自己的倒影......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在这无数层级的每一个层级里,它都看到自己一个眼睛里无比复杂,互相纵向咬合,如显微镜透镜般的晶状体组合。这套晶状体组合向四周无限地延伸,将眼球薄膜包裹,眼球薄膜将它整个混乱的身体包裹,身体将整个林地包裹,林地又包裹着海洋,海洋包裹着漆黑的星空,无边的宇宙在中央缩成一个小点,全都包裹在它的晶状体组合结构膜里面。 这样的层级有无数个,每个层级都须将所有眼睛历遍,不停递归,无穷无尽地递归。这些递归因为每层眼睛有数十个,而不断成为分岔的结构,一直递归,一直分岔,一直分岔,一直递归。每一层都给瞿带来无比的恐惧。瞿被困在这永恒的,无穷无尽的恐惧里。它的意识里没有了时间,犹如置身于黑洞,那一瞬间历遍无穷的递归,对于它的意识来说是永恒的时间。 现实中,瞿彻底崩溃了,它的大脑在高温中粉碎。这在现实中只是一瞬间,而在刚才,它的意识已被困在永恒的时间,它意识里的时间永远也来不到这下一刻,而那永恒里,只有递归所引发的无边的恐惧。 无名店内,夜郎老巫婆在战战兢兢地替众人煮着瞿肉。髓之子手握疯王之杖坐在中央,王后挺着肚子坐在他身旁。 左右两边的贵宾席,分别是双手被缚的深谷主祭,与眼睛缠着布巾的任氏长男。长男已痛得几近失去意识,被两个深渊子民扶着。 髓之子将一块肉片夹到了王后的碗里,王后面无表情地将其食下。 之四十六,黑牢笼 这半年里,八尺一边避开深渊子民们,一边仍在三镇范围内游荡。 控制他整个前半生的女主人竟然死了,这是他从没认为真的可能实现的事情。将那卑鄙的老商人凌虐致死的快感仍然在他心中涌动。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只是很想再见到那少女一面,见一面就够了。至于为什么,他无法说得清楚。 他在三镇间的乡郊流浪,狩猎,将袭击他的赤色群星一一砍倒。对于经历过地狱般的训练的他来说,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舒适。虽然食不果腹,但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穷无尽的自由。自由得他感到不安,怀疑或许不知什么时候他再次带上了那令他脸盲的面具,此时还在一个美梦中。每当睡着,他都被无数的噩梦缠绕,每晚几乎都会半夜惊醒。他真的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 在这半年里,他已几十次地去往深谷大殿。那条崖边小路的入口满布深渊子民,当然不可走,但跟着木偶师回深谷大殿后,他知道了大殿后面狭窄的密道,自己正是在那密道中与老艾决斗。但从这密道进入,也相当危险。从两镇之间的乡郊山路,穿过杂木横生的树林往上走,还可以来到深谷大殿上面的悬崖,从悬崖上向下望,整个大殿建筑群一目了然。他有个想法,在此处钉一口铁钉,用游绳往下,或许可以直接从大殿上空进入。他或许实在太无聊,因为这个想法而在三镇的废墟中开始寻找各种麻绳工具铁器。 渐渐到了冬天,他记起几天后是猎瞿宴会,他甚至无聊得想再次前往无名店,再猎一头瞿。寒风吹来,他有点怀念两年前那件瞿皮披风。两年,两年间发生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 大殿建筑群中,最高的是那三层鸟塔。猎瞿宴会过后,鸟塔的正上方多了一个铁笼。那是从层层的木架上悬吊下来的铁笼,木架当然也是为了悬挂铁笼而大兴土木修建的。这个铁笼,正是涅王府地牢的那个,髓之子曾经也将琵琶女在里面关了几天。 少女完全无法理解髓之子的逻辑。他将三镇的房屋烧成废墟,却在此大兴土木,就为了将自己关在半空。这个铁笼重新被焊死,六面都没有可开合的门。铁链一捆捆地绑在铁笼顶部,悬挂于一个大木架。木架由鸟塔的后方开始建造,以四块巨石作为基座,粗大的木杆层层架起,中央还有斜角方向的交叉支架,垂直向上,木梁层层伸出,深深插进岩壁中。整个木架留出一个中空的天井,就是为了悬吊一个黑色的大铁笼,将弑君未遂的主祭关在里面。 赤色群星们现在除了围观王后,也围观这被高高吊起的深谷主祭。即使隔着衣服,从下面往上,他们必定以禁忌的视线最先看到她的私密的部位,这令她非常地不自在。有时她用冷漠而充满杀气的眼睛向地下瞪,但似乎没有用,深渊子民好像还是带着或嘲讽或淫邪的笑容看着她。任兄给她欢愉的时候,他不是也从此角度看到自己的所有?不,此刻这些深渊的怪物的围观是如此令她恶心。 不知道任兄现在怎样了?她想。 任氏长男已经失去眼睛,但他知道此时自己面前的是无底的深渊,只要纵身一跃,一切便可结束。不行,只要他的主祭大人一日未死,他都不可自行了断。他的死只能有一个理由,便是保护她而死。 他被关在老蒋曾经关过的作坊镇地下监牢。但他无法感受深渊那种诱人的无边黑暗,因为他不需要,失去双眼后,他一直活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此刻他才发现,瞎眼与深渊竟是如此的相似。难怪王后与易瞳师们要遮盖双眼,那是为了得到长期活在深渊的感受。 他想起弟弟妹妹的死状。但是他复仇的怒火已经消退,他只对髓之子感到无边的恐惧。 夜晚,少女被铁链的摇晃惊醒,那是鸟塔的信鸦,它们飞到铁笼上咬了一下铁栅,发现咬不动,又去咬那铁链,似乎它们想将少女放出来。少女微微一笑,感激乌鸦们的好意,但她知道他们无能为力。 当她再垂下头,她猛然发现身旁有一个人影,将她吓了一跳。 “是你?” 八尺单手挂着木架,另一只手食指竖直放在嘴边。他仍然披头散发,口鼻围着布巾。他的腰间绑着一条粗**绳,他必定是从高处的悬崖游绳下来。但是没有用,铁笼六面焊死,他怎样......正当少女思考着,八尺从腰间掏出一把铁锯,那是一把木工的铁锯,锯刃固定在一条弯曲的竹条之间。 这个男人竟开始锯起来。少女想苦笑,他这是在干嘛?她想起他欠她太多,只是从没期待过有一天他会返回谷地试图救她。 但这看似绝望之举似乎确实有效。铁杆虽粗,但已非常老旧生锈。慢慢地锯,锯了不到一个时辰,其中一条便已断开。以少女娇小的身型,只要锯开两条,她说不定便可侧身出来。但是此时,锯刃竟断了。还是算了吧,就让我死在此处。少女想。 但她眼前的男人仍不断做着手势,大概意思是他上去换一把锯,明天深夜再来。 少女仍然用冷漠的眼神望着他。他欠她实在太多,怎样也还不完。姬先生,老艾两个对她非常重要的人的命。但是,他似乎也是受控于木偶师,迫不得已。他不是也在无名店拼死为盲王战斗?而且,当自己紧紧抓着任兄的头压在自己身体下的时候,她幻想中的肉体,不正是这个男人强壮粗糙,满身伤痕的身体? 她的正常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是在临氏被屠杀之后?她变得冷酷无情,像涅王一样,比涅王更冷酷,将身边所有人当作工具。她有的只是仇恨,不断向这荒诞的世界复仇,是**,无穷的**,将一切据为己有。想到这里,在这高空的牢笼中,她面无表情地流下两行泪水。她与眼前这卑鄙小人同样卑鄙。 第二晚,八尺带来三把锯。因为害怕被深渊子民过人的目力发现,今夜必须一次完成。果然,两条铁枝顺利被锯断,少女侧身勉强地钻出铁笼。八尺将她抱过来,用麻绳将她的腰捆紧,沿绳一起向上爬,向上爬,爬出悬崖,爬出这不断将人拉向深处的诡异深谷。 八尺的手已攀到悬崖顶,他夸上去后将少女一把拉上来。他此时背对树林,感到树林里一股强大杀气。他本能地左手按剑,右手握柄。 “呵呵呵呵,精彩,真是令寡人惊喜。你果然如盲王所认为,是谷地的一个意外,一个变数。” 他转过身来,髓之子出现在他面前。盲王的记忆似乎留在了他身体里。 “但是在寡人的国度里,不允许任何的变数。” 说着,髓之子从腰后面拿出那柄宽刃长柄的无名店大菜刀,顺势用力一挥。随着一声巨响,被八尺快速拔出的剑挡了一下。接着第二击便来了,那菜刀连少女也一起劈去。八尺横跨一步,在少女前面挡下,那冲击实在太大,他失去重心而向后一步跪倒,后脚的一半已跨出悬崖边缘。 髓之子另一只手瞬间伸出无数触手,将八尺的脖子缠住,并把他推出悬崖边缘。此刻八尺高大的身躯正处于半空,他下方是那悬挂铁笼的大木架和鸟塔的屋顶。 “不!” 少女对着髓之子大叫。髓之子似乎丝毫没有理会。 “呵呵,昨夜寡人已知道你来访,于是又为你准备了一件玩具,你虽然玩过,但对你非常合适。” 八尺知道,他有制作那虫子的能力,他有他前主人的记忆。那虫子此时已从髓之子的触手中钻出,伸出如刀一般的爪,将他口鼻的布巾切成两半。他知道,处刑师下一刻将再次爬进自己的体内。 八尺双手用力握剑,从下面一挥,髓之子的触手和那虫子一起利落地被切成两半,两半之间飘出无数落花。少女向髓之子的手臂扑过去,将他的手臂紧紧抓住,但此时已经太晚,八尺开始从半空向下坠落。 坠落的过程中,他还在想那想不明白的问题。他的出生只是为了成为别人的木偶。但这世上有多少人不过如此?受控于权力,受控于恐惧,受控于各种面子,受控于各种观念,受控于琐碎的生活,受各种各样的控制。但每个人却又甘愿地受控,不断生育后代,令他们继续受控。因为受控而生育,再因生育而受控。诡异的逻辑。这难道就是木偶师一直所说的“递归律”? 他明明想了很多,但只是过了一瞬间。他与木架的大梁擦身而过,撞到了铁笼,继续往下坠落,鸟塔的屋顶随着响声开出一个大洞,信鸦四处飞散。实在太高了,他还穿过了第三层的地板,砸在二层的木台阶上。 他披头散发,仰头向天,看着那漫天的落花,他第一次感到,谷地的落花是如此美丽,一种只属于结束的美丽。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他似乎听到少女大喊大叫的声音在山谷回响,但这不重要了。虽然最后他还是被这诡异的深谷不断向下拖拽,但真的结束了,他闭起了沉重的双眼。 之四十七,递归律(全书完) 涅河边,有两人两骑沿河而来,向远处指着涅河的绳桥,像在讨论着什么。此处河水湍急,墨蓝色的水沿着弯曲的河道飞泻而下,河中的巨石边不断溅起水花。 “深入谷地之后,悬崖峭壁重重遮挡,估计再都睇唔到日出美景。” (再都睇唔到:再也看不到) 其中一个人用南越方言说到。此人又高又瘦,披着黑色薄披风,身穿皮甲,皮甲下是暗红色深衣。头上扎着高髻,脸上留着短须,下巴宽大,双目有神,颧骨高高突起。腰间挂环首短刀,刀鞘末端的金属装饰上刻着南越国的飞鱼军团图案。他身后那一骑兵有着类似的装束,但没有留须,看上去更年轻。 初春的早晨,两个南越的斥候听闻谷地已成无人的废墟,打算过来一探究竟。 他们渡过涅河后,穿过荒芜的沼泽地,便登上流放地的七层高塔。塔楼的阶梯明显遭到过严重的破坏,多处以新的木方修补,阶梯内侧的一边还有个大洞,可看到漆黑的中空的天井。 “在下久闻先生对谷地非常了解,因此特来请教现在谷地是何种境况,那名为‘瞿’的深谷异兽,是否真实存在。” 二人端坐在第七层的大厅内。晨光穿过侧面的窗格,在他们前面的木地板上投下几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任意飞舞。他们前方有一个铜炉,炉火正旺,使得在七层高度上寒气逼人的大厅有了一丝暖意。炉上面架着一个小陶壶,陶壶的壶嘴冒着热气。 他们眼前的女子已打开小几上的木漆盒,取了一小把茶叶,放在小石磨中。她用三根手指轻轻持着一根坚硬的石棒,在石磨中来回摩擦,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石磨中的叶片不断渗出绿色的汁液,香气充满整个大厅。 女子身后还有一幅小屏风,屏风上的画颜色已发黄脱落,画着百花图案,花丛中央,是谷地的百花之王,血睡莲。 “若你们打算趁此机会攻陷谷地,将得到九年前同样的下场,不,甚至更为惨烈。” 女子没有抬头看他们。眼前女子身型娇小,面容秀丽,清澈的双眸无比冷漠,传说此流放地女巫对谷地的事情无所不知。二人静静地看着这正在泡茶的美丽女子。 陶壶里的水完全烧开了,女巫身边的一个男人走过去,将铜壶拿起。此时,女子已将石磨中粉碎的叶片与汁液分别小心地倒进三个木碗中。 两个南越斥候将视线转移到那男人身上。 男人的垂髻紧贴后脑,插着一根末端有数根分岔形状的大发簪。双眼的位置缠着布巾,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从那面容轮廓与沉着的双唇看来,应该是个异常俊美的男子。男子腰挂精致佩剑,原来坐着的地方,放着一柄大砍刀,看上去异常沉重。大厅中央的墙上,还挂着一柄大弩。 女子看到二人望着眼前的男人,便说到, “这是我的侍卫兼男宠,是我最贴身而且可以信赖之人,请二位无须介意。” 二人微微鞠了一躬,接过那俊美的男人递过来的木碗。他们听见女子继续说到, “你们的敌人还在。若你们意欲攻陷谷地,首要目标将是深谷大殿。” “先生,您是说那传说中德高望重的深谷之主的居所?” “若你们决定发兵深谷大殿,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将那深谷之主杀死。” 女子此刻与二人对视,冷漠的双眼充满沉郁的杀气。 “寡人念在与主祭大人母子一场,决定网开一面,将其流放。” 一个月前,髓之子在深谷大殿内宣布。大殿内站满深渊子民,将少女与任氏长男围在中间。赤色群星们高举双手,面带深不可测的微笑,无声地欢呼雀跃。 髓之子身旁的王后仍然面无表情,她腹中的孩子应该快要出生,她好像彻底变成了一具木偶。 就在主祭与她的侍卫兼男宠出发去往流放地之际,王后与髓之子的孩子出生了。 老巫婆替王后接生,然后抱到王后手上。王后与少女不一样,似乎对满身的血花与浑浊的粘液毫不在意。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递归律使我们终将无法逃脱深谷的漩涡,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后仰天大笑,不止王后的房间,整个大殿建筑群都充满王后的回音。她就这样一直笑,一直说着没有人能懂的话。大半年来,王后从没有笑过,甚至没有发出过任何话语。 过了几天,当王后恢复平静,她又再次摸了摸她的孩子。 孩子是个女婴,但小小的**竟已发育完全,并露在体外。她的头上长着大小不一的球型蓝色菇菌,那些充满孔洞的菇菌层层叠叠,一个球包着一个球,微弱的蓝光一闪一闪。双手的末端是十几根黑色触手。除此以外,身体的其余部分和正常的婴儿无异。 髓之子将她抱起,并说到, “不死的木偶师永远也不会死。你将来要替寡人制作木偶,很多很多的木偶,永远听话的木偶,永远顺从的木偶,那么寡人便不会寂寞。” (全书完完完完完) 后记 我想写一部严肃的魔幻小说。《冰与火之歌》虽然架空,并且有龙与异鬼,但写的还是人性,受权力欲望控制不能自拔的血肉之躯。《黑暗之魂》虽然是ARPG游戏,却有着深邃诡异的氛围,以及像洋葱一样一层一层的隐晦叙事。我想,我也想尝试做一个这样的作品。并且更加明确地讨论像权力,暴力,个体存在的问题。 现在很多玄幻电视剧,服装道具华丽,却非常混乱不严谨,这是我无法容忍的事情。在《落花镇》里,建筑,道具,服装,兵器,每个细节都严谨地处于故事所发生的年代,但是我并不打算明确地写那是那一年,这样很没意思,而且推测出来也不难。谷地是一个虚构的地理,但谷地周边都是历史现实。虚虚实实互相交叉,也是我想尝试的事情。 没有练级,没有修仙,甚至不断倒退。每个血肉之躯命运纠缠,然后被拖进深渊深处。主要角色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交代。故事完结后,所有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毫无价值。 这是一个漆黑的悲剧。? 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