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 《周天·天巡记1·狩偃》 幕起 穆王十二年,春,三月十三。 天幕沉重。一丝99lib.残月横躺在愁云缭绕的空中,不时被吞没,显现,再被吞没,留下一缕清光在云层中跳跃。不久之后,连这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乌伯纯向空气中无声地透出一口气,看着那白雾蒸腾向上,须臾不见。夜露严寒,他紧了紧头冠的带子,将露出赤金甲外的布领口用力掖紧。他的坐骑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踱步。 周围四下不时传来叮当声。八百名和他一模一样装束的骑士已经在这深林中等待了数个时辰。再过几个时辰,太阳便要升起,驱散夜色,把笼罩在他们身上的伪九九藏书装撕去。 他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乌伯纯暗想,如果需要,他不会让明天的太阳升起。 跨下的马匹忽然躁动起来,低低地打着响鼻后退,乌伯纯赶紧拉紧缰绳,俯下身去安慰他的坐骑。林子中所有的马都躁动不安,宿鸟惊恐地飞起,嘶鸣着在低空盘旋。 所有的骑士不九九藏书约而同地从马上立起,拔出剑,准备向他们的统帅致意。但是现在还看不到他——从骑士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浓密的白雾从熊岩顶上缓缓地灌入姑麓山
九九藏书
的茫茫林海。 第一章 拂晓寅末三刻 津河口 齐军大营 那山黑沉沉地屹立在凌晨前的夜色中。 天空中星芒闪烁,斗柄流转,无数星星从乌柏岭的山头落下,又有无数星星从熊岩的顶上升起。星光投射在徐原冷清的大地上,树林、灌木、草丛都沉沉睡去,夜枭无声地掠过大地,不知名的鸟在林子里凄惨地哭号,津河水仿佛在梦中汩汩流淌。 伯将睁开眼,抹了一把脸,觉得手心比脸还要凉,自己躺在门楼上,快要冻僵了;离天亮还有一阵儿,但是在这硬梆梆的木楼上也实在睡不着了,索性站起来。他趴在木制女墙上向下望了望——站在营门四围的士兵却仍是一动不动,偶尔只听见一两声衣甲轻脆的撞击和松木火把迸溅的声音。 遵照中行元帅高国仲的命令,从前日开始,昼夜两班当值的军士增加一倍,陪同当值的官佐增加了三倍,几乎所有旅贲都只能三天睡一晚上,情势看上去十分紧迫,伯将却在夜里偷偷地打瞌睡。在他看来,一切都如同眼前的徐原一样平静,甚至可说是宁静。战争似乎仍然离得很远。作为统领山东十二诸侯国、大周朝实际上的诸侯领班—— 齐国,其在封邦建国以来参加的所有战争都是在远离本土的异国他乡进行,以巨大的诸侯盟军,镇压撮尔小国,战争变成了游戏、示威和像伯将这样的年轻人炫耀进阶的资本。打完这场仗,伯将就满二十岁了,将要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为齐国八卿之一。下一场战争,他就将成为行司马,统率一师,不再只是如今这样的小小旅贲。 他哈了一口气,看着白色雾汽慢慢消失。徐原的春天,又冷又干,十分的难熬——家乡这阵子,已经在为下海做准备了。父亲极力推荐自己来参加高国仲的军队,原以为高国仲与父亲关系非同寻常,自然是要关照的,谁知到了徐国前线,自己与其他下层出身的旅贲一样,干最苦的差事,值班巡哨,累得半死。高国仲前夜还发出命令,天明时即将自己与其他四名旅贲统统升为元尉,名义上是升了,其实是为着发配到更艰苦的左右两军去当差做准备。伯将一肚皮的不舒服,巡夜时偷偷睡觉,也算是小小地发泄一下。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山,觉得压抑得慌。家乡的山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昏暗险恶。他心里哼了一声。也许只有徐国才有这样的山。什么样的国,有什么样的山水,也出什么样的人,哼,难怪呢! 徐国的新君徐堰自穆王元年即位以来,叛王不尊,停贡不臣,乘着朝廷连续十年对羌、狄用兵,及与云中族在北冥对垒,大陈军备,国内空虚之机,连续蚕食了附近十六个异姓小国和六个姬姓国家,本来位仅叙子爵,却在一夜间扩大为侯国版图。穆王八年、九年,连续两年益封徐子为伯、侯,实在是朝廷腾不出手来收拾,不得不怀柔罢了。哪晓得徐堰乘着王室退让,变本加厉,从穆王八年开始,就大规模营造宫室、城墙,规模远远超过诸侯的规制。穆王十年,徐国造车万乘,建六师,无臣之心昭然天下。王室因北境战事紧急,只派了使臣严厉叱责。徐堰深知王室空虚,故意礼遇使臣,并遣使献上贡物;使臣前脚刚走,后面徐堰就关上徐都大门,接受十六国朝贺,南面称王。 此事震动天下,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穆王十一年春,周天之气流转,推动北冥琨城再次上升,回到上层天界。一直受云中族控制的羌人遁去极北之地,北方战事刹那间消弭无影,朝廷总算腾出手来。十一年七月,下诏令徐堰毁弃城墙,称臣纳贡,徐堰斩杀使臣。王即以召公为将,率领郗、卫、郑三国军队,进攻徐国属国。至十二年正月,王亲拜执政周公为统帅,调集六师、前商师氏、齐军、山东十二国联军,总共一万三千乘兵车、十八万八千马步兵卒,征讨徐国,规模前所未见,甚至超过国朝初期对羌、狄及云中族的全面战争,天下大震。巫、妖二族在军中派遣了大批使节、术士,名义上随同讨逆,实则是严密监控。 进据徐国的第七日,王军的主力部队就与徐国军队正面接触。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由徐国副将杜宇率领的徐军并非浪得虚名,面对数万大军丝毫不落下风,双方在鹿原夏泉关恶战十余日,直到充任左右军的齐军和山东十二国联军先后赶到,前后夹击,徐军才被迫退出夏泉关,退保徐原雉水关。二月二十八日,从晨到昏,六万大军轮番攻打,终于迫使徐军撤至徐原东侧的姑麓山上。 传说姑麓山是座神山,从中原往升仙界的仙人都要经过姑麓山的云雾丛林,才能抵达昆仑之墟的南天门。这山也是徐国的最后屏障,翻过姑麓山,徐国的堰都城就在眼前了。杜宇撤退到山上的第二天,徐国发举国之力,男子八岁至六十四岁全部征召入伍,由司城荡意储亲自率领,增援姑麓山的防御。 那司城荡意储更是非比寻常,关于他的传说广及大周的每一个角落。穆王元年,为纪念先王扩土攘夷,举国诸侯比武,年仅十四岁的荡意储以徐国小吏之名,勇夺诸侯国六艺第一,名动天下,甚至有传闻说荡意储际遇不凡,才有如此本事。徐堰在数年间称霸南疆,荡意储受封司城之职,为其东征西讨,居功至伟,且深得徐国军民爱戴。增援前线不过三五日,便沿姑麓山修建了三十七处营寨,看样子打算死守不退,要在这里与王军决一高下。 王军其实是可以绕过去的。姑麓山左侧流淌津河,右侧是矮小的章丘,无论从哪一边都可以轻易地突破徐军薄弱的防线,直抵徐都。但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周公姬瞒却在姑麓山前停了下来。三月三日,稍事休整后的王军正式布阵姑麓山脚。王军、师氏占据入山道路前的牛犊岗,山东十二国联军居山北麓,准备攻击徐军侧翼,齐军居中,策应王军。按执政周公的部署,大军在姑麓山对峙徐军主力,召公的另率一军在扫平徐国附庸后,从鲁荡原直入徐国,或进攻堰都,或进军荡意储的身后,进行战略合围,时间与形势都在王军一边。 司城荡意储显然也看穿了周公的计略,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要想不被合围,除了撤回堰都城外,就只有寻求与王军决战一条路。奇怪的是,一连过了十天,召公已经打到了鲁荡原的边上,徐军却既不出战,也不后退,姑麓山上半点动静也没有,两万八千多的徐军仿佛睡着了一般——白天只看见山涛起伏,晚上连营火也不见一处——这么不合常理,必有所图,司城荡意储举世名将,不可能不放手一博。周公下令各国,昼夜提防,死守营寨。 夜特别长,但终有过去的时候。近处黑茫茫一片,远方却清晰明亮,东方的天空刚刚还是漆黑一片,现在已缓缓地惨白地亮了起来。伯将在门楼上慢慢踱步,来回走动,几名坐着的军士见他走来,忙不迭地站起行礼,伯将素不拘礼,一面打哈欠一面按他们坐下。一名十夫长屁股乍一碰着楼板,又一下撑起来,指着营门外,叫道:“元尉大人——您瞧!” 伯将回头一看,只见数里之外的津河河畔,不知何时亮起几盏灯来。他心下一紧,扑在女墙上看时,那些灯火晃晃悠悠,迅速变大,伴随着的是隐隐的马蹄声,但河边晨雾缭绕,一时也看不分明。 此刻,守门的军士都已惊醒。那马蹄声越来越响,伯将兀自支愣着,忽然想起自己当值营门,忙轻声唤道:“弓手——” “大人请看!”那十夫长眼尖,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是王军的旗帜!” 伯将定睛看去,却见两乘兵车从前面的树林中并驾而出,车身玄黑,各御四匹黑马,御者居左,站在车右的甲士黑甲红袍,一人高举一面大旗,赫然便是王室的龙旗与周公的蛙旗。车声隆隆,将晨雾都驱散了。后面又是一模一样两乘车驾。 整个树林,忽然被照得透亮,一束束的光从林中射出,整齐划一地向后甩去,仿佛无数根光的桨在划动。齐军中惊讶之声刚起,便见一艘中型浮空舟从林中缓缓飞出。浮空舟通体雪白,上下两层,一张紫色的风幡挂在船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标志。浮空舟之后,又是四驾一模一样的兵车护卫。 伯将在王都见过不少浮空舟,但只用紫色风幡,没有悬挂旗帜的却前所未见。那当先的两车已到门楼之下,其中一名甲士将手中王旗一举,朗声道:“我等奉执政殿下之命,护送巫如殿下前来齐营。尔齐国官佐速速开门跪迎!” 听到来人如此呈报,众兵将倒也罢了,伯将却大吃一惊。他虽为小小元尉,但袭有伯爵之位,因此与高级官佐一样每日收到朝廷邸报。巫如据说乃是巫族年轻一辈中杰出高手,与天下闻名的巫劫、巫咸等同为巫族预备长老,将来巫族长老的不二人选,身份地位与人间帝王相当。此次来到中原,连天子也礼敬有加——只听说有巫族加入对徐讨伐战,谁曾想竟然是如此身份之人! 他顾不上走楼梯,从门楼上一跃而下,在泥地上连着踉跄几下,一迭声地喊:“快快快!快开门!”自己端正冠袍,在门前单膝跪下。众军士忙推开大门,跟着跪了一地。 当先四乘一声不吭,从容入门,车声凌凌,径直往中军大帐去了。众人接着便听见一种轻微的声音,仿佛数百只蜜蜂一起振动翅膀,营前的地面仿佛到了正午时分一般反射着强光,唬得众人不敢抬头,死死地伏下身子。伯将爵位在身,却也不敢怠慢,低下头不敢逼视。那浮空舟离地一尺多高,慢慢滑过,隐约听见里面有些模模糊糊的人声,似乎还有人轻叹一声——他心中没来由地怦怦跳动,待抬起头来,浮空舟已进入了二门。紧跟在后面的四乘车也跟了进去。 齐军斥侯官卫离跟在最后。他是奉命在王军大营听调的,不知为何跟了回来。伯将与他极熟,但此刻见他一脸肃然,紧跟在王军车骑后面,进了二门。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便看见中军营内一阵骚动,一面绣着黑色狐狸的锦旗快速升上旗杆顶端。那是紧急召见旅贲以上官员的信号。伯将回头吩咐众人:“仔细看护营门,有什么事情立刻奏报!”抓起自己的头盔,奔向中军营地。只须臾间,三十多名旅贲以上官佐便已齐聚在中军大帐门口,值夜班的一个个脸青面黑,刚起床的更是忙着整衣正冠,一一依职位分班列队。左行舆司马陶卢定、右行舆司马王子腾二人脸色凝重,见众人匆匆站定,对望一眼,同时一掀帐幕,带头走了进去。 进入大帐,眼前便是一亮。外面刚刚黎明,大帐内却点满火把灯烛,亮如白昼。齐国上卿兼朝廷夏官少司马、中行元帅高国仲身着紫红色锦袍,面色阴沉地坐在帅位上。卫离怀抱一卷羊皮,站在他身后。诸将参拜完毕,各自落座。伯将爵秩虽高,但刚刚入伍,职务排在最低,只能坐在靠门的小几子上。 明明是紧急军情,可是高国仲坐在帅位上却一言不发。在场的官佐大眼瞪小眼,在一阵压抑的沉默中,只见他举起左手招了招,似乎是在示意卫离发言。众人便又注目于卫离。 卫离脸现尴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诸位……王军大营昨日亥时军前会议已经决定,今日辰时开始,全面进攻妙峰坡,以今日为限,扫平徐逆顽敌。” 大帐中轰然一声。王军大营决定全面进攻妙峰坡,作为右军的齐军居然到了凌晨时分才得知消息,而且仅仅是低级传令官的通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卫离大约是料到会有如此反应,脸色微微发白,走到大帐中央,将抱着的羊皮展开,赫然便是姑麓山的山形图。上面密密麻麻布满标志,黑色的徐军营寨,布满整个妙峰坡,白色的是大周王军,依山下寨,连绵近百里。 卫离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这是重新绘制的形势图。昨日午时,召公殿下的前锋已经渡过漆水河,离姑麓后山只有不到六十里路。为防备司城荡意储察觉后撤,周公殿下命令,必须在今日上午展开总攻,拖住徐军主力。王军大司马师亚夫大将负责今日早上的攻击。诸位请看——辰时开始,王军十二个旅,师氏十一个旅,将以妙峰坡左侧鹤岗为目标,沿山脊左侧而上,采取越寨攻击战术,攻击徐军第一、三、五、七、九等营寨,同时间,将以王军两藏书网个火龙炮旅和师氏六个发石车阵地,持续攻击妙峰坡山脊正中的龙脊大路,以阻止右路徐军增援,分隔徐军部队。战役目标是到午后三刻,占领鹤岗,姑麓山天险尽入我手,迫使司城荡意储后撤……如果那时候,召公之军能够按时到达姑麓山后山,将形成在峡谷中包围荡意储之势,如此,则为我军的全胜。” “那么,”他的话音刚落,坐在首席的左行舆司马陶卢定便道,“中军发起进攻之时,齐国大军和山东十二国联军,做什么?” “十二国联军将从巳时一刻开始,从妙峰坡右侧向徐军第十二、十四、十六三个营寨发动佯攻,进一步阻止徐军左右相顾。我们……居中……待命。”卫离说到这里,吞了口口水,便转头望向高国仲。 高国 4ef2." >仲冷冷地扫视一遍诸将,道:“你们都听到了,王军的部署可谓算无遗策——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齐军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王军仰面强攻由司城荡意储率领的徐国主力,居然将强大的齐军放在一边观望,仅仅动用十二国联军那些又小又穷的军队作侧应——这也叫“算无遗策”? 沉默多时,右行舆司马王子腾开口道:“仰攻妙峰坡,以下击上,仅以不到八万军队攻击,且王军大部是车骑部队。将敌营一分?99lib?为二,越寨攻击,其实只攻击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营寨,不知如何进行?十二国联军以不到一万两千的兵力进攻右翼司城荡意储的大营,如果司城荡意储不救杜宇,直接攻击十二国联军,把他们击溃,王军的侧翼便暴露无疑——请问又如何应对?” “王军故意忽略我们齐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左行舆司马陶卢定接口大声道,“打从我国封国以来,凡是征夷讨逆,咱们齐国哪次不是前锋主力?王军如果觉得不再需要咱们齐国,那还把我们千里征调到前线来做什么?简直……”说到这里,他一眼瞥见高国仲阴沉的脸色,咽了口口水,气哼哼地不再说话。 他要说什么,在座的都知道。自打出兵征讨徐国以来,号称天下第二强的齐军就坐上了冷板凳,连着两场大战均未沾边。打不了仗就无功可立,齐军官佐大多是国人出身,全靠军功提升爵位,早已深感不满。这下子,连可能与徐国的最后一战也捞不上了。陶卢定自己也是国人出身,靠军功升为齐左行舆司马,他这样一口气问出来,在场齐军官佐顿如炸了锅一般,气势汹汹地责怪王室“不公”,师氏“亡国后裔,跳梁争功”,大声嘲笑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声抗议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 高国仲早知道会如此。王室轻慢齐国,实在不是一天的事情了,其中内幕,他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这口气他也忍了很久。但他身为二万二千名齐军的统帅,不能没有立场。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见一人道:“列位大人可以放心,王军的确有必胜的把握。” 声音不大,在乱轰轰的大帐中显也显不出来,却偏偏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渐渐的,大帐静了下来,人人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那个坐在末席的小小元尉。 陶卢定盯着伯将足有半晌,问道:“伯将?你个小小元尉——你说什么?” 伯将本来颇后悔自己多嘴,但被陶卢定这么轻蔑地盯着——他的爵秩远在陶卢定之上,也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站起来向高国仲一躬,道:“元帅,末将的一点粗浅见识。末将以为,王军此战战法凌厉,必告全功。” “你讲。” “是。”伯将沉吟一下,指着地图,道,“列位大人请看,这是徐军的阵列图形。徐军此次布阵,沿妙峰坡而下,结营连环三十七座,这条龙脊大道,将整个妙峰坡分为对等的两半,司城荡意储居最高处的熊岩,杜宇居鹤岗,正好把垂穆峡谷夹在中间——看似牢不可破,其实颇多破绽。” “哦?” “前天王军大营的作战会议已经讲明了,妙峰坡名为一坡,其实是两道坡,在这里——”他用手在妙峰坡前一划,道,“从正面看,很难看清楚,但这里其实是一条平沟,横亘整个妙峰坡,是鹤岗与熊岩前的一道岗。属下以为,这条沟与龙脊大道交汇之处,就是整个妙峰坡的杀劫所在。” 高国仲深喘了两口浊气,连连点头,道:“说说看!” “是。”伯将用手在图上比划了一个十字,道,“诸位请看。这条沟与龙脊大道交汇成一个十字,左上是鹤岗,右上是熊岩,左下右下则是依龙脊大道分开布阵的徐军左右两军。龙脊大道是山脊,又高又宽,没有任何遮挡。在十字中心以下,王军的火龙炮和投石器可以将大道守得死死的,徐军很难翻过大道,将左右军阵连成一片。” 他在十字中心上点了点,望一眼周围专注的众人,道:“这里驻扎的是徐军左阵第九寨。我敢说,徐军的重点防御也在此处。诸位请看,一、二、三、四,这四个营寨,离王军展开攻击的正面不到八里地,完全落于火龙炮与投石器的攻击范围之内,即使不用符灵弹,半个时辰之内也足够把它们打个稀巴烂。司城荡意储在坡正面布下这么多营寨,一是分散我们对第九寨的注意力,二是延缓进攻,使左右徐军能够在高于十字线以上的垂穆峡谷,完成换防和支援,巩固高地的防御。” 在众人死一般的沉默中,陶卢定咳嗽一声,道:“你说的……是徐军的势,或者有些道理。试问你又怎么认为王军这次稳操胜券?” 伯将看了看他,叹口气,道:“大人——王军已经看透了司城荡意储的布阵方略。为什么只攻击一、三、五、七这四座营寨,而跳过二、四、六三座营寨?诸位想想看,徐军了不起两万八千人,却遍布三十七座营寨——司城荡意储天下名将,绝不会把兵力平均分配——这些营寨中有虚有实,前面这些营寨,统统没有什么价值,更没有强有力的防御,根本不能在对进攻造成多大阻碍。王军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赶在中午到来之前,找几个寨子作为暂时的落脚点,以支持强攻第九寨,现在看来,只要火龙炮保持不间断的攻击,是可以做到的——徐军左右两翼根本就没有时间相互增援嘛!一旦占领第九寨,上可以攻击杜宇的鹤岗大营,下可以翻过龙脊夹攻右方的徐军,妙峰坡的天险,其实就是敌我共有了。请诸位大人留意:仗打到这份上,也就没有什么劲头。司城荡意储不撤也得撤了,除非他想把全军葬送在这里,依属下看来,绝无此可能。” 高国仲惊讶地望着他——伯将的父亲是齐国八卿之首,他上一次见到这小子时,他还穿着开档裤呀呀学语。原以为这愣头青入伍不过是想在继承卿位之前混点军功当底子,自己也一直把..他当下级旅贲使用,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他随口说的这些分析、推断,自己倒也有所认识,但还没有宣之于口,就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说了出来。甚或有自己都没想到的地方,经他的话一一印证,立时便赫然开朗。 心下强压着讶异,高国仲沉吟道:“各位可都听见了。伯将说的,也还颇切中道理——执政周公虽然年轻,但其人智略超群,师亚夫大将更是久经战阵,若说连他们也考虑不到这些,那便是笑话了。伯将,你退回班里去。” 伯将鞠躬称是,转身退回到大帐最末的角落里去。偏偏陶卢定抵死不服,大声道:“一个小小元尉,说话未免大气。司城荡意储是傻子?会坐着让人掀了他的营寨?王军强攻左路,右路交给联军——那些小国军队,能顶什么事?若被荡意储看出漏洞,一轮冲击就冲垮了,到时候王军侧翼失陷,再补救也就打乱了部署,能不能按时攻下第九寨,那就难说得很了。” 伯将已走回自己位次上坐下,闻言微微一笑,低声道:“荡意储不会进攻。” “你说什么?” “属下说——”伯将坐在位子上向陶卢定微一欠身,大声道,“属下以为,荡意储不会进攻。不管王军露出多大破绽,今日一定会攻克妙峰坡。” 陶卢定涨红了脸,强压怒火道:“说得倒轻巧——兵凶战危,岂是你一人说了算数的?” “这是天下大势。”伯将道,“岂有以撮尔小国以当天下者?岂有以区区两万疲敝之卒,而当十八万虎狼之师者?岂有以一山而挡十四国者?难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司城荡意储起举国之兵,来防守这毫无天险可守、无回旋余地、无城池之固的姑麓山,难道还真的指望能挡住王军的步伐?不要说这山前的十八万大军,若是加上召公殿下的大军,前后夹击,石头也磨成粉了——司城荡意储天下名将,会明知故犯如此大错?” 陶卢定顿时语塞。这问题其实在座的官佐们大多谈论过,司城荡意储自蹈死路,这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事,至于为什么,那就众说纷纭了。因传说徐君堰早已得了疯颠之症,便有说法,是疯了的徐君强迫荡意储出阵迎战;也有人说,这是司城荡意储主动迎战,以避畏战之嫌。这些说法原也说得过去,可这时候被伯将当场问出来,陶卢定倒犹豫了,觉得这些说法太过牵强简单,只怕说出来当场就要被驳翻。想了一下,陶定卢道:“也许司城荡意储受迫于形势,或者迫于压力——徐国破亡就在指日之间,他身为徐国上卿,难道不应该以死相争?” 伯将轻笑一声,道:“以形势而言,徐国已是必亡之国。以战事而言,徐国人口不足二十万,举全国之力发兵不过四万,除了投降,唯一的自保之法就是死守堰都城。那徐堰经营堰都城十年,号称天下第二都,城高池险,储备充足,如果死守,运气顶了天,只怕还能求得城下之盟。可是杜宇和司城荡意储却弃坚城而出,冒着被合围的风险在野外与王军交战,为什么?” 这话,连高国仲也问住了。这个问题在王军大营的会议中也讨论过多次,连执政周公在内,人人都拿捏不住,议来议去,只能以“必有阴谋”四字概括之。伯将这么问出来,似乎竟然有了答案,高国仲不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这才指着伯将道:“说——说说看。” 伯将站起来,欠身道:“是!属下有一个猜测,那就是,司城荡意储把姑麓山防御当作疑兵之计,就如同他在妙峰坡上布下的阵势,其实一捅就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堰都城拖延时间。此刻堰都城下,必有重大阴谋,而且必然耗费弥时。为着徐国存亡计,竟然不得不先有杜宇死守夏泉关,后有荡意储亲赴前线,故布疑阵,以他威震天下的名头,吸引全部进攻徐国的主力——这是其一。”他见陶卢定还要开口,马上加重口气,道,“其二,既是疑阵,疑者,诡也,必为虚幻之物。荡意储绝对不会把徐国的主力耗尽在这里,他还要守城,没有了军队,堰都变成空城,什么阴谋也没有用。他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已处于两路大军的夹击之中,因此,一旦正式交bbr>战,荡意储必然立刻收缩防御,属下担心的就是他完全放弃抵抗,一触即溃,若被他逃回堰都城中,终是祸害。”说完舔舔嘴唇,若无其事地又坐下。 大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袭有爵秩,但齐军一向只认军职不认爵秩。伯将入伍不到三个月,因有爵位不能与普通士兵同列,才新晋的旅贲,在官佐中位列最末,一向只能干点打杂、守门之类的事情。前头几次军前会议,众人对他连点印象都没有,此刻突然一下显山露水,就把左行舆司马堵了个哑口无言。 高国仲虽然对王军大营的决策一肚皮的不舒服,但毕竟对王军的胜负也颇担心,伯将这一分析,心中松动,脸上却不带出,咳嗽一声,道:“这是所谓洞穿七札了。伯将不容易,一是看得多,二是思得细,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了。”他轻描淡写地表扬两句,脸色已经拉下来,说道,“你们平日口口声声说齐军强于天下,我看也稀松平常。齐国是大国,更是诸侯之首,天底下的小国都在看着我们!如今我们既然已有军令在身,奉命行事,才是我们齐军的本 4efd." >份——只知道争尺寸之功,蝇头小利也津津有味,算什么英雄?办砸了差事,等着全天下看我们的笑话吧!” 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走回帅座坐下,厉声道:“传令:全军立刻整营,埋填锅灶,收拾帐篷,辰时起在营内列阵,随时准备开拔增援王军!——伯将你留下来,其他人散吧。” 数十名齐军官佐轰的一声站起来,弯腰行礼,依班次鹭行而出,刹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大帐前半截空落落的,只留下伯将一个人,站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颇有些滑稽。 伯将静息屏气,等着高国仲发话。临行前,父亲一再嘱咐,不得在军中显摆。自己今天当众将倒了左行舆司马,想起严父,不由得一阵阵心慌。隔了半晌,才听见高国仲喑哑的声音,说道:“伯将,你过来。” 伯将道:“是。”但高国仲已绕过帅位,站到了大帐外面,他赶忙一低头,跟了出去。 中军大帐后面,不知何时已被黑布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连顶上都用黑色纱布笼罩。黑布围成一条仅一人可过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后营。高国仲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伯将只得紧紧跟上。转过几个弯,下了一条长长的阶梯,便听见了水声。伯将知道这是后营坡下的小河沟,名字叫做小汤河,再往前两百余丈便汇入了津河。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道路两旁虽然被黑布遮盖,却隐隐看见长戟露出,显然沿途都有守卫。 下到河边,小河潺潺流动,他们从搭在河面上的小浮桥上走过,走到河心的岛上,这岛本是一片长满荒草的河洲,河洲上建有一些简单的栅栏,似乎是从前徐军废弃的小营地。因为四周森林密布,地势又低,无法展开军队,因此虽然是齐军大营的背后位置,却没有派兵驻守——早上神秘进营的那八乘王军兵车连同那艘浮空舟都停在河洲的中央。百余名身穿黑甲的甲士一动不动地围在浮空舟周围,这些人不执戈矛,腰间悬剑,却是高国仲随军带来护卫自己的封邑亲兵。 眼见他一步步走向浮空舟,伯将忽然醒悟过来,这里面必有重大隐情。按朝廷礼制,军中重大机密必须有两名子爵以上贵族共同主持;齐军营中,陶卢定国人出身,不过封男而已,王子腾也是王室支族,只袭子爵,只有他们二人爵位高于子爵,拥有参知朝廷极重大事件的权利——重大事件就是重大责任,天下绝没有白看的稀奇,伯将想着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但高国仲已站在浮空舟右侧门的帐幕前,伯将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灯影昏暗,看不清高国仲脸色,只听他轻声道:“听着。你我二人,身拥朝廷重爵,所知所见所做,皆有责任,与常人不同。” 伯将吓了一跳,忙道:“是!末将……” “小声点。”高国仲横了他一眼,伸手掀开身后帐幕,道,“你进来看看。”说着闪身而入,厚厚的帐幕放下,隔绝了一切音声。 第二章 黎明卯初 津河口 齐军后营 伯将掀幕进去,顿时眼前一亮。 浮空舟里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从外面看起来,浮空舟也不过是中等渡船的大小,却不料内舱如此之大,上下一共三层甲板,中间的大厅贯穿三层甲板,直抵船顶,大约有四丈多高,几乎是中军大帐的两倍有余,这样的结构必然是某种法术所致。舱内四壁点着无数支晶彩灯烛,亮如白昼。船顶中间悬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反射晶烛之光,五颜六色不可逼视。 三层甲板从上到下都站着人,或妖族,或人族术士,皆默默无声地俯视着大厅。早上见过的那八名车骑尉站在大厅中,按剑而立,三名身穿奇装异服的修长男子站在后面,衣服都没有衣袖,露出肩膀、胳膊上大块大块的符文图案,一望便知是妖族中人。 在他们之后,大厅正中,一幅巨大的紫色幔帐从大厅顶上直垂到地,看上去甚为厚重,也不知是用什么织就。上面满满的用金丝绣着数不清的圆形符文,隐隐闪烁着紫光,当属某种强力禁制。 见他二人进来,八名车骑尉也并不行动,当门而立,却不说话,当中的一人手中杵着一根黑色繇云幡,正是代表天子执掌天下的执政周公的标志。 高国仲望幡行礼道:“臣——东海伯仲奉召前来,参见巫如殿下。” 因高国仲乃朝廷夏官少司马(按周制,朝廷官员按春、夏、秋、冬四部分列,少司马属夏官。夏官专事征讨,可由各诸侯国君卿充任),那八名车骑尉不敢怠慢,待他行礼毕,便按剑行礼而退。高国仲转头对伯将道:“你走近些,随我参见巫如殿下。”说完自己一掀袍脚,单膝跪地。 伯将忙抢上前,跪在他身后,随着高国仲深深伏下身子。他抬起头来,紫色的幔帐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声音。 杵繇云幡的车骑尉上前一步,道:“两位大人,巫如殿下便在幕中。因为如殿下突染重疴,不能视事,奉周公殿下之命,所有礼仪一律取消。两位望幕趋拜即可。” 高国仲显然已经得到了奏报,脸色凝重,带着伯将再拜,起身道:“臣等遵命。昔年臣在王都,奉守北阕,得如殿下提携栽培,乃有今日。十年一别,不想今日不能再睹尊颜。望如殿下善自珍重,早占勿药,为天下臣工之福。”说得语气沉重,说完又是一躬。 这是很客气的话了。高国仲奉守王都北阕,与巫如居住的临凤阁分别在王都的两头,且巫如虽在人间,例不干涉朝廷事物,提携栽培什么的更是毫不相干。但话要这么说才行。那车骑尉点点头,表示甚为满意。待高国仲行礼毕,便道:“奉周公殿下之命,这小汤河乃是此地精气最盛之所在,可以为如殿下调养之用,因此移驾此地。尔齐军上下当克尽职守,妥为周全。如殿下久在中原,深得天下臣民之望,骤然染病,恐骇物听,尔大小臣工一律不得外泄消息,唯奉命安守职份。” 这是在复述周公的敕令,高国仲与伯将二人都躬身敬听。那车骑尉复述完敕令,从怀中掏出卷羊皮纸,展开来递给高国仲,高国仲阅毕,一声不吭地递与伯将。伯将接过来看时,果然大意如此:巫如患病不起,为防影响征徐大计,周公亲自下令封锁消息,移送到齐国营后的小汤河河洲上。末尾还有征徐大军中可以知道内情人的名字,不过十一、二人,他和高国仲排在第五和第十二。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召到这里,也不是高国仲一时性起。他不敢多看,强忍心中惊惧,双手捧还。 那车骑尉接过敕令,收入怀中,脸上已换了表情,反过来向高国仲一躬,道:“殿下的命令便是如此。高大人,属下冯敛有王命在身,不敢越礼,请多包涵。”他虽是奉周公之命的敕使,但毕竟归属夏官管辖,说到底还是受高国仲的调度。 高国仲点点头,道:“这周围左近,我已调派人手关防护卫。我的意思,还是想请如殿下移驾到我大营中,此地是战场,与别处不同,有我齐国两万大军护卫,方可算周全。” 冯敛道:“多谢大人美意。但这是周公殿下亲自下的命令,属下岂敢违抗?大人若有此意,可以直接向殿下奏报,属下没有这个权限。” 高国仲似乎也知道必是这样的回答,默默点头,顺手将垂在胸前的络缨甩到身后。这是官方礼仪,表示地位高者要先行离去。冯敛等庄容后退,让出路来。 走出浮空舟,黎明已经到来。适才只是东边天上隐隐发白,到现在整个天空都显出鱼肚般的惨白色。高国仲回到自己的家臣中间,心情似乎放松了点,仰头望天,忽然问:“伯将,你怎么看?” 伯将心中惴惴不安,道:“末将——末将觉得头绪纷乱,不敢妄言。” 高国仲道:“这事来得蹊跷。十年前我随班朝见巫如的时候,她看去也不过人族的十七八岁年纪,如今正该当盛年。她在中原已近三十年,怎么会忽然染病?再说,事先也不知道她参加了征徐大军……眼看便要发动总攻,偏偏在此刻染病,而且直接送到我齐军大营……哼……该如何处置才好?” 他虽是对伯将说,可面上的表情却是在自言自语。伯将低着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心中其实比高国仲所想更为忧虑。他的父亲身为齐国正卿,随同齐侯参赞王室机密多年,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高国仲这样直来直往的统帅完全不同。父亲常常教诲:“无阴谋处,即有大阴谋。”伯将深得乃父真传,刚刚听到“突染重疴,不能视事”等语时,他心中已经警觉。这事来得蹊跷自不待言,巫如地位尊崇,忽然驾临征徐前线,转眼间又卧床不起,冯敛说得轻巧,“恐骇物听”,这件事又岂是“恐骇物听”几个字能形容?!浮空舟中不闻丝毫汤药之气,却从上到下布满巫、妖及各国术士高手,本身就意味着事情重大。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属下以为……如殿下恐非患病那么简单,周公殿下的敕令,也非同寻常……此乃非常之地,非常之时,非常之人,不可寻常……处置……” “哦?”高国仲听他说得含糊,倒上了心,道,“既然如此,该当如何处置?” “属下以为……晾起来。” “说说看。” “浮空舟中由各族高手联合守卫,严密布控,咱们一概当看不见。非宣召,不再进入浮空舟,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不出浮空舟,一概不管。调集重兵严密看管此地,里面的人,一律不准出来,直到今日战事完毕,或者周公殿下有新的敕令为止。” 高国仲一怔,随即嘿嘿一笑,指着他的头道:“你果然有令尊之相!八方上下密不透风!你说得太严重了,咱们怀疑归怀疑,心里头也不必如临大敌嘛……不过,小心没有过迂的。你在军中时日也不浅了,一向疏于照应,是因为你父亲一再嘱托,对你多加磨砺。今日看来,不宜再委屈你了。你位在伯爵,却职在元尉,于礼不合,现在即升你为中行司马之职。巫如殿下这件事,从现在起由你全权负责。”说到后面,已是声色俱厉。 伯将大声道:“属下遵命!”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今早的事情乱麻麻一片且不说了,突然之间又被提拔为中行司马,直属中行元帅,在军中的位次仅在左、右行舆司马之后,自己骤升大进,严父不知道又要如何责备……心里乱得糨糊似的,蒙蒙憧憧跟高国仲回到中军大帐,等辞出帐来时,眼前大亮,晃得睁不开眼睛,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见一阵阵马声车声,机械木料轧轧之声,人声更是鼎沸。初升的红日透射过层层灰烟晨雾,在忙乱的齐军大营中投下一道道千奇百怪的影子。 天已大亮了。 上午辰时 牛犊岗 王军前阵 太阳是被鼓声唤起的。 从拂晓开始,低沉的鼓声就开始在姑麓山脚响起。声音不大,鼓点也不急促,但却如同滴漏一样精确,咚、咚、咚,持续地单调地响着。 鼓声打破了姑麓山云气微妙的平衡。 云层低低地环绕着姑麓山腰。据说,妙峰坡上..的龙脊大道是仙人从姑麓山经过时的通道,一年之内,妙峰坡被云雾笼罩的日子超过三百天,只有极少的日子,它才会收起云雾显露峥嵘。 但是今日的妙峰坡却破天荒地在暮春季节展露出全部面目,没有丝毫遮蔽,它的山头、它的起伏、它的树林、它的葱郁统统暴露在清晨刺目的阳光之下。来不及散去的晨雾像被某种力量从树林间撕扯出来,狼狈地挂在低低的空中。 司城荡意储赖以残喘的遮羞布已被撕破。徐国的营寨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山岭间,这里插着几面旗帜,那里露出一壁鹿砦,失去了遮蔽,显得格外狼狈。 荡意储的王军大营建在妙峰坡最高处的熊岩上,两丈多长的大旗懒洋洋地挂在上面,仿佛是一张贴在姑麓山上的单薄符咒,一个喷嚏就会被卷走。 今天早上它要面临的不是一个喷嚏,而是一场风暴。 姑麓山似乎已经得到消息。整座山沉默无语,鸟雀无踪。 牛犊岗是妙峰坡正面的一处平缓山丘,是观看妙峰坡景致的最好位置。岗上长满荒草,坐在这里,只看得见对面山上浓密的树林和赤裸的龙脊大道,却看不见岗前整备完毕的征徐王军。 执政周公姬瞒坐在车中,斜靠在车栏上,头轻轻地一点一点,仿佛在欣赏景致,下巴上短短的山羊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看着老气,其实他还没满三十岁99lib.,接任周公之职不到八年。他身份贵重,乃是当今天子的孪生弟弟。穆王即位后,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这个嫡亲手足,竟然封为王弟,位列继承排行榜第一顺位。群臣惶惶不安,乘着老周公过世,将周公的爵位强行挪来安在他头上,这才罢了。 大周的祖制,周、召二公轮流执政,老周公去后,就该由召公接掌大权。然而,穆王四年,云中族大举入侵北冥海,四夷骚动不安,穆王越过首席执政召公,直接派遣姬瞒出阵北冥,鏖战六年有余,终于逼得云中族升城远去,四夷降伏。大军凯旋之日,召公不等王命,即自请战出征徐国属国,将征徐大任丢给姬瞒,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给他接班正位做铺垫。 按周礼,兵车只设车栏,天子的戎辂(周礼:天子与诸侯所乘之车称戎辂)都没有座,姬瞒的戎辂却造得豪华无比,只能坐着,没地方站,更没地方设车右之职,给他驾车的人得坐在车前搭起的小台上。为了保护这个怪癖的弟弟,穆王亲派了十六辆兵车护卫他周围,比自己的护卫还多一倍。此刻,晨风刮得周遭兵车上旗帜猎猎作响,姬瞒仿佛颇享受地倾听着,慢慢睁开眼,轻吁了口气,拖长了声音,叫道:“师亚夫。” “老臣在!”一乘兵车靠上前来,车中白发老将抱拳行礼,大声回应。 姬瞒用下巴朝被阳光照得金光耀眼的妙峰坡努努,轻声道:“给我打下来。” “老臣遵命!”师亚夫一躬身道,停了一下,又问,“是否按昨天会议所定的办?” 姬瞒不耐烦地挥挥手,“你瞧着办。” “是……我军右翼与齐军隔着津河,守望不便,可否在正式开始前,将齐军左翼调往……” “不要了吧。”姬瞒将手中一直摇着的小团扇啪地拍在车架上,仿佛不胜疲惫似的坐直了身子,说道,“齐军有齐军的任务,守卫巫如乃是大事,不要再麻烦人家了。” 他望也没望师亚夫一眼,只静静地望着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妙峰坡。师亚夫看看他的脸色,想说,咽了口口水,没敢。 师氏乃是前朝亡商的后裔。文王兴兵的时候,师氏大军正在商后妲己的带领下围攻昆仑,来不及驰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歌陷落。但是师氏宗族一共二十余万,是商朝最精锐的武装集团,新兴的大周吃不下也吞不了,双方媾和的结果,是师氏向大周称臣,王室与师氏联姻,在王都附近建筑了成周,为师氏居地。师氏从此永失其地,作为周公属下的职业军队而存在。 前任周公去世后,师亚夫很看不惯这位新任周公的嚣张跋扈,但姬瞒懒散归懒散,谋略智慧却远非常人能及——穆王四年,北冥之气流转进入高潮期,在天空中已近百年没有下沉的云中族北冥琨城再次下降,离地面仅二十里,聚居在北冥海的狄、夷受到云中族支持,实力大增,大周在北方战线连连吃紧,几乎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姬瞒出征北冥,他原是跟着看笑话去的,谁料这位新贵到任后,悍然转变朝廷沿用了数十年的战略,一面劝说巫、妖二族参战,一面大肆离间北冥诸国,把朝廷的部署打得乱七八糟,连带云中族的部署都被打乱,一触即发的大战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拖延战术。 穆王八年,与巫、妖两族的盟约达成,姬瞒又下令在北冥海的浮冰上建造“京观”堡垒,吸引狄、夷的主力。两年间死在“京观”堡垒的王军高达四万余人,姬瞒却乘机打下了二十余个北方小国……一来二去,师亚夫也不知道该怎么算这个糊涂帐了,只看见人一团团地填进北冥海中,云中族节节退却。十一年秋,周天之气推动北冥琨城上升,云中族补给不及,后继难为,与地面各族的联系被彻底切断,压得朝廷数十年喘不过气来的心腹大患一昼夜间消失。 因为徐国造逆,朝廷一天一个旨意催促归程,姬瞒却毫无归意,在北冥大陈军备,血腥讨伐异族部落——其实是跟穆王哥儿俩演戏,逼得召公主动请兵出阵,放弃征徐的主帅之位——左三年右三年,周公系人马不到六年就重新抢回朝廷大权,师亚夫对这个新主子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齐国是开国元勋之后,又是山东大国,通过征讨东夷战争,实际上已经僭取了朝廷在东方的领导权。因此,穆王即位后,又是这位新贵提出了“提宋抑齐”的国策,开始在政治上打压齐国。师氏与宋都是亡商后裔,师亚夫是支持这项国策的,只是想不到姬瞒将之运用到如此。自开战以来,庞大的齐军就一直担任后卫,眼下,又找了个借口把巫如丢到齐军营中,连近在咫尺的侧卫任务都不给——这么不给脸的,师亚夫算是重新认识了姬瞒的跋扈。 再想深点,巫如这个极端重要的人物,丢到毫无准备的齐军营中,若无灾无病,齐军半点功劳也捞不到。若是有个闪失,齐国君卿顿时祸在不测——虽然身上的甲胄已被晒得发热,师亚父却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唔?唔!”他这才见到,姬瞒一双眼幽幽地凝视着自己。三朝宿勋身处乱军毫不动摇的心再也忍不住怦怦怦地狂跳起来,只觉阳光突然耀眼得眩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支吾了一句什么话。 “不要紧。”姬瞒无所谓地一笑,转过头去,“万事也逃不出孤的手心。你不可狐疑,做好自己的事。” 师亚夫深深躬身,道:“老臣遵命。”站直身体,咳嗽一声,举起右手。王军及师氏千夫长以上的官佐早已侍侯在侧,看见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动作,齐刷刷地涌上来。师亚夫凭栏而立,从他们脸上一一看过去,大声道:“让孩儿们都起来吧。” 众人轰然散开,一骑骑奔向四面八方。 从凌晨开始就一直持续的大鼓戛然而止,代之以一阵清脆的鼓点,十二响一停,又急又促,敲得人的心不由自主地紧了起来。 身后山坡下开始有了动静。仿佛细雨打在草原上,声音细碎而急,从正后方开始,渐渐蔓延到远远的两翼。声音越来越大,由细碎变得浑厚,由浑厚变得高亢,由高亢变得雄壮。 那是十万双脚步坚实的踏地声,那是十万个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声,那是.数不清的刀枪剑戟发出的尖锐的摩擦声。 执政殿下的戎辂开始晃动起来。整个牛犊岗都晃动起来。驭手大声呼喝,安慰骚动不安的马群。 五千名披盔戴甲,手握长枪的步兵方阵从车队的右面大踏步经过,数不清的旗帜立刻将小车队淹没在阴影里。 另一个五千人方队从车队左面经过。久经战阵的战马都被雷鸣般的脚步声惊得嘶声连连,不住踏步,带动了姬瞒的车,把执政殿下拖得在车中一晃。 一刻钟之内,二十三个五千人方阵越过牛犊岗小小的山顶,大踏步地迈进妙峰坡前最后一处平原。数百名官佐在方阵间穿梭来往,指挥着一队队的人马精确地踏进指定地点。没有人发出声音,大地上只回荡着每一个方阵踏进指定地点时,最后那雄壮的脚步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最后一个方阵走进姑麓山的阴影,沉重的步伐声戛然而止。 隐隐的回声在大地上回荡了很久。地皮发颤,呜咽不已。 二十三个方阵像师亚夫长出的二十三只手。现在已经变成二十三只铁拳。 风吹过原野。无数旗帜投下的影子仿佛大地上一道可怕的疤痕。 姬瞒望着这漫山遍野的军队,打了个哈欠,将身体深深地埋入虎皮大座中,轻声道:“开始吧。” 师亚夫深深一躬。他的车右举起缰绳,呀地甩下去,兵车立刻滑下山岗,飞也似的奔向战阵,却不直接穿过,而是远远地绕到战阵最远处,然后笔直地在阵前掠过。 一个声音高喊道:“天子陛下万岁!” 三军报以排山倒海的呼喊:“万岁!万岁!” 投石车轧轧作响。数百颗红色的符灵弹无声地升起,拖着长长的尾烟飞向妙峰坡正面。 第三章 上午 辰初三刻 津河口 齐军大营 “王军已向妙峰坡正面发动突袭!” “报来!” 传令兵却不站起,伸出右臂指向帐外。 因正在穿戴甲胄,高国仲挣了一下,没挣开。几名服侍他穿衣的家臣停下手来,高国仲却催促道:“快快,快穿。”一面喝令帐下,“撤去帐幕!” 帐外甲士齐声答应。大帐左侧的帐幕立刻被整整齐齐地卸了下来,露出远方半掩在晨雾中的妙峰坡。数十颗闪闪发光的符灵弹拖着长长的尾烟,击中葱郁的树林,许多地方立刻燃起冲天大火,还有许多地方则爆发出火龙弹击中禁制后的淡蓝色辉光。过了很久,才听见一声声澎湃的轰响。 高国仲站在甲架前面,一动不动地任由家臣们服侍着穿上层层重甲,半晌,才听见他轻声道:“卫离。” “属下在。” “雾什么时候散?” “属下听此地人讲,姑麓山的雾,要到未初才会消散,到酉末又会起雾,一天没雾的时候不过一两个时辰。” 高国仲眯着眼看那雾气在远方蒸腾爬升,喃喃道:“今天这雾,恐怕不能散了吧。” “是……” “那就派探马吧。听着,与王军大营、十二国联军之间,每半个时辰一次回报,不可稍缺。任何紧急军情,要立刻报到帐前。” “遵命!”见高国仲再无吩咐,卫离极干净地行了礼,转身出帐。一时便听见马蹄声响,数十骑探马旋风般冲出营去。 高国仲掀帐出来,轰的一声,数百名正在撤除中军大帐的士兵一起行礼,高国仲摆摆手让他们继续。 才半个时辰没有出来,齐营中已经大变。大半个军营的帐篷都已被撤下,只剩遍地木杆、牛皮、帐幕等辎重,正对津河的方向已用赭粉按军阵排列画上标记,车骑、武器、投石器等武备已经安放就绪,但部队尚未分派武器,只有少数当值军士守卫。未当值的齐军全部没有穿戴盔甲,只披厚厚的布袍跑来跑去,在一干官佐的指挥下将营帐拆分整齐,挪到营后。按周礼,凡战必列阵。但齐营面山而立,前面和左边是绕山而流的津河,没有地方列阵,因此要拆平营寨,在营内列阵——这些都是寻常战事,齐军早已熟悉,做起来轻车熟路,根本不需要他这个元帅操心安排。 战时使用的中军帐幕设在已被拆为白地的二门前,这是一个用厚厚牛皮围起来的无顶帐幕,中级以下的官佐及一百多名斥侯官守候在四面。高国仲走进帐幕,早已穿戴完毕、等候在这里的左右行舆司马、左中右行司马等高级官佐一起站起。高国仲摆手示意众人坐下。 因为没有直接的战斗任务,所以帐幕中气氛十分的散漫,除了伯将,其他人都仅着内甲,没有穿披风与厚重的外甲,王子腾甚至拿着把便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高国仲的心情似乎也不错。虽然被迫靠边站,但自己的军队并未有所松懈,士气还是颇为饱满。见伯将被厚厚的甲胄憋得脸红筋涨,他差点笑出来,便想提醒他松开衣甲。 “十二国联军方向,有烟火信号!”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远远的津河上游,几颗明亮的光球闪烁着,慢慢沉入覆盖在林地上空的雾海中。 “信号三红一绿:保持联络!” “联军要开始进攻了。”陶卢定苦笑一声,“总共才一万两千兵力,怎么打?” “毕竟是佯攻嘛,”右行司马谷牧道,“联军术士众多,他们很可能采取远程攻击为主,辅以小规模阵地战,只要能够拖住司城荡意储一个上午……” “司城荡意储一刻钟也不会被他们拖住。”陶卢定轻蔑地道,“就算是打垮十二国联军,也花不了一刻钟时间。” 山东十二国向来是齐国的盟国,且是由齐国的婚姻之家鲁侯亲自率领,陶卢定因恨坐冷板凳,说话未免忘了分寸。这话打击面太广,众人都不敢应声。陶卢定自己也马上察觉到,见高国仲脸色难看,自己讪讪地住了口。 “荡意储有杀劫,我们也有杀劫,”王子腾慢慢地说,“联军就是我们的劫。如果荡意储当真绝死一拼,把十二国联军歼灭了,王军再大的胜仗也化为泡影了。” 陶卢定瞟了伯将一眼,道:“这话实在!换了我是荡意储,没准也要搏上一搏。要真把联军打垮了,姑麓山这场仗,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 众人一时都没有言声,各自在心里品位这话。伯将细细想想,自己早上确实把话说满了。司城荡意储绝不会料到,负责侧翼攻击的不是强大的齐军而是相对要弱得多的十二国联军。如果被他捕捉到这个意外的消息,他会不会真的孤注一掷地来冒这个险,从而扭转战局呢? 他抬头望向那山,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雾气迅速地增长着,已经遮蔽了妙峰坡方向冲天的火光,连那爆炸声都变得又闷又哑。津河也已消失在雾中。可以清楚地看见,雾像一团团扯不断的绒丝,丝丝缕缕地挂在大营附近的树梢间。在齐营人喊马嘶的喧闹之间,隐隐听得见雾气飘荡与潮水般的轰鸣。 “十二国联军方向,烟火信号!三绿二红:请立即与我方联系!” 高国仲一动不动地坐在小几上,眉棱骨却不由自主地跳起来。只见津河上空,几颗明亮的光球闪烁着,慢慢沉入雾海中。 “奇怪,”王子腾用扇子在手中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沉吟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联军与王军大营或者我们都失去了联络?” 侍卫在帐前的斥侯官跪下回禀:“与联军的最后一次联络是在卯初,到现在为止已经一个多时辰没有联络了。” “为什么?”王子腾顿时警觉起来,厉声问道,“战时应该半个时辰一次来往——卫离呢?为什么没有报告?” 斥侯官出了一脑门细汗,道:“我方一直有斥侯前往,从卯时到现在已经派了六人,但一直没有人回>藏书网报,也没见到联军的斥侯。与王军大营的联络也从卯时起中断,但相互间的信号联络没有中断过。卫离大人说,可能是受大雾所阻……半个时辰以前,卫离大人已率三十人亲自去王军大营联络。” “哦?这么说,联军也陷在雾里了?”王子腾用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道,“好大的雾……不知道王军此刻如何?” 伯将初次随高级官佐一道参与军前会议,显得有些拘束,他迟疑了一下,道:“听声音还在攻击,王军方面有大批术士高手助阵,即使有云雾干扰,也应该不会成为什么问题。” 高国仲闻言,心里一动,道:“随同巫如殿下前来我营的术士中,应该有人懂得驱云散雾的方法,伯将,你去叫来问问。” 伯将一听便知道不妥。监守巫族预备长老,那是何等的大事,参与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尚且一个个如临大敌模样,又怎么有空抽身出来为齐军驱云散雾? 伯将躬身道:“末将以为,这些术士怀有重大责任,恐怕不能有须臾暂离。” 高国仲默默点头,道:“那么便只能等卫离回来了。”半响,又自失地一哂,笑谓众人,“我老了,胆量不如从前。从军三十年来,还没有见过如此大雾。昔年随同先君征讨北冥时,虽也是漫天雪雾,却也不像今日这样浓密。”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北风呼啸、冰天雪地的战场,喃喃地念道:“……冻雾,冷,冰渣子满天飘着。没有陆地,咱们都住在冰山上……先周公命令各国军队以烟火联络,一举打败北戎的合战,仿佛还在眼前……” 他的话音未落,侍卫在旁的斥侯官便喊起来:“十二国联军方向,烟火信号:三红三绿,预备全军突击!”只见几颗明亮的烟火还在上升中,可是转眼间便消失在更浓的雾中。 预备全军突击意即在被包围的情况下作突围准备。前后还不到一刻钟,联军发来的信息便急转直下,高国仲情知事有大变,腾身站起。在场官佐同时跟着跳起。伯将料想高国仲立刻便会雷霆大发,顿时心揪得发疼,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不料高国仲急促地前行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沉着脸望着王子腾。 王子腾追随他多年,自是知道他的心意,沉声道:“传令!” 守侯在帐前的十余名斥侯官忙不迭地跪下。王子腾与陶卢定对望一眼,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命令,全营战时戒备!左、右行立刻于营前列阵!中行守卫中军帐幕!” “遵命!” “派出一队斥侯,沿津河上行,二刻钟之内要联络上十二国联军——带上烟火信号,每行一里都要发信号联络!” “遵命!” “把卫离找回来!” “遵命!” 王子腾啪地收了便扇,与陶卢定并肩向高国仲极沉稳地一躬,转身出帐。侍立在帐幕四周的藏书网官佐们立刻围上前来,便听见他俩大声传令,登车。官佐们往来调集部队,车声棱棱,人马嘶鸣,齐军左右行一队队开进已经布置好武器工事的阵地,中行则开始领取武器,集结在中军帐幕周围的鹿砦后,整个大营再次沸腾起来。 高国仲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伯将在旁,心中满是感慨。按齐国传统,中军元帅在打仗时应“呆若木鸡”,稳坐中军帐幕,一步也不能离开。他原以为只是礼教传统,却不料这果然是军队作战的法则。不到万不得已时,中军元帅连命令都不能亲自下,作为一军的统帅,稳如泰山地坐着似乎更能令军队指挥如意——这些,都是书上学不到也听不来的。 在一片混乱之中,只有一个声音低沉稳定,那是从远远的妙峰坡方向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爆炸声。现在,雾气四合,再也看不见闪光和火焰,爆炸声穿过云雾,变得闷声闷气。 高国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仰望着渐渐消失的天空,道:“伯将。” “末将在!” “王军方面……进展得还顺利吧?” “属下以为,很顺利!” “哦?” “火龙炮的声音连续不断,没有变化,王军进攻的步骤应该没有任何变化。” “有道理。” 上午 巳时二刻 牛犊岗 王军本阵 和伯将想的稍微有些不一样,王军进攻的步骤其实是有变化的。 谁也没有料到进展会如此顺利,才刚过巳时一刻,先锋师氏便已占领了妙峰坡第四寨。前方战报传到时,负责联络的中军车右宗聪不敢怠慢,一口气爬上牛犊岗,直接呈报给姬瞒。 姬瞒却懒得接,用眼角扫了扫这个满头大汗的远房表弟,问道:“怎么回事?” “启禀殿下……咱们已经把第四寨打下来了!” “哦?这么快?” “是!前方战报说,徐军在第一寨根本没有任何驻防。第二寨被咱们一鼓而下,第三寨弃营而逃,在第四寨被咱们六个旅合围,一个也没逃得掉!” 说得有点不着边际,但姬瞒皱着眉,表示听懂了,想了想又问:“右边呢?” “啊?”宗聪怔了一下才道:“右边……没有增援。咱们的火龙炮把龙脊大道守得死死的,一个人也没有放过来!” “是没放过来,还是没有人增援呐?” “这个……”宗聪歪歪头,“没有发现右边有增援的迹象。” “是吗?” “是!” “既然如此,司城荡意储的实力毫发未损,你在高兴什么?” “这……”宗聪头上顿时汗出如浆,支吾道:“小臣……小臣……” “嘿嘿!”姬瞒被他逗乐了,仔细打量这个当了三年车右,自己却懒得多看一眼的傻弟弟,问道:“联军开始进攻没有?” “回殿下,没有!” “哦?那么师亚夫在什么地方?” 宗聪咽了口气,道:“师亚夫在第三寨,现在正准备将中军帐幕移到第四寨,直接指挥对第七寨的攻击——前方有消息说,徐军在增援第七寨,可能会有硬仗。” “那好,”姬瞒一拍团扇,道,“你去告诉师亚夫,叫他当心,司城荡意储没有动静,联军也没有动静,后面可能不止一场硬仗要打——可是,攻下妙峰坡的时间一刻也不能更改。” “可是……既然联军没有按计划行动……” “联军只是一个幌子。”姬瞒懒洋洋地打断他的话,“大周的天下,还没有人能挡住师亚夫的进攻。” “是!小臣这就发信号……” “你自己去。”姬瞒满脸嘲笑地打断他,“把这话亲自告诉师亚夫。攻下妙峰坡之前,你都留在前线,听他调遣。” “啊……是……是!” 看着宗聪摸不着头脑地离开,姬瞒收起笑容,举起左手。早已等候在车旁的一名黑甲骑士控马靠近。 “卢封臣,什么事?” “与齐军大营、十二国联军大营的联络中断了。” 姬瞒眉头一拧,“怎么搞的?” “..目前不清楚,姑麓山南路出现前所未见的大雾,有可能两军的斥侯在雾里迷了路。我们已经增派斥侯,但仍然没有回信。” “你们派斥侯没有用。传令太史寮全力调查,这一定是徐军的诡计。” “是!” “记住,”姬瞒叫住他,“这件事可能关乎全局。要加派精锐部队,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恢复联系。” “属下以死担保!” “首要的是告诉齐国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不准他们离开营地一步。” “遵命!” “去吧。”姬瞒揉揉被山风吹得有些发紧的脸,重新躺回座上。等在一旁的寺人(太监)仆荧见他闭着眼睛半天没说话,蹑手蹑脚想要退下去,姬瞒却又开了口,“仆荧。” “奴婢在!” “继续讲。” “是!……殿下还要听奴婢讲那个故事?” “嗯?” “是是是!……今天讲的故事,说的乃是先王之时,齐国的临淄城中有一女子,长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姬瞒舒坦地闭上眼,似乎很快就在齐国女子妖艳倾城的奇异故事和妙峰坡阵前沉闷的雷鸣声中睡去。 上午 巳时三刻 津河口 齐军大营 伯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冷冽的雾气,不由得打个寒战。 这不是普通的雾气,倒像是云掉落在大地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泥地、岩石、甲胄上都在滋 6ecb." >滋地冒着水泡,空气变成了一股难闻的霉味。齐军士卒闷声闷气的咳嗽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是却看不真切,雾气已经使十丈以外的一切事物变得模模糊糊。负责阵列内队伍调动指挥的官佐们再也不敢乘车,时时能见到他们从大雾中徒步出现,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伯将感到雾气像幽灵一样钻进甲胄,钻进里衣,渗入皮肉、骨骼。他突然觉得被提拔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还是个小小旅贲的时候,他可以带着部下原地跺跺脚,活动活动身子,甚或是躲到弓箭队的取火堆边烤一烤。现在他得陪着高国仲一动不动地坐在齐军大纛下,别说动弹,连咳嗽一声的勇气都没有。脚底下的泥土变得越来越潮湿,冰冷的露水渗入鞋底,两只脚冻得像冰块,他也只能咬着牙死死地苦捱着。 在瑟瑟发抖中,他开始怀疑起早上下的过于乐观的结论。这雾看来不会是凑巧碰上的——难道荡意储当真想要一搏?虽然不合情理,但战争又何时以合情理的方式进行过?会不会荡意储已经明了王军的计划,知道了整个征徐大军中的杀劫所在,这雾,就是预示着十二国联军的命运? 大雾笼罩了八荒四合,猎猎作响。伯将不由想起了如今躺在几里地之外的巫如,这个据说能耐通天的人物,已经影响大周的政局达二十余年,她的病情和今日的形势,是否有某种联系?神一样的人物病倒,该给天下带来何种命运?远的不讲,单就眼前而言,她的突然病倒会不会和王军莫名其妙的战略变化有关系?有没有可能,齐军原来在总攻的计划当中的角色,只是因为此事而临时更改?王军大营把征徐大军的软肋暴露在司城荡意储的面前,到底是何用意…… 他的心如同滚锅般,翻起沉下,扑腾个不停。 说到底,司城荡意储会进攻联军吗?尽管疑虑重重,他心里却仍旧固执地认为不会。在十万大军环伺之下,攻击诸侯联军,在战略上毫无价值可言,而一旦失败可能就意味着徐国的最后败亡。会吗?……会吗? 他摇摇头,决定换一个方向思考——倘若司城荡意储真如传说中的那般神勇,那他会像个庸人一般,困守山野,毫无作为,坐以待毙吗?不会……不会的。他应该会抓住机会,给规模庞大但部署分散的征徐大军来个突然打击,扭转战略上的被动局面。问题是,什么是司城荡意储看重的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但却实力薄弱的联军?打败联军有什么好处?可以俘虏一大批山东诸侯的君卿。但讨伐徐国不是与外寇争锋,朝廷绝不会与属下的诸侯国做交易,以这些君卿换回朝廷赦免徐国的罪孽,反而会更加激起朝野上下对徐逆的厌恶……可是,如果不是联军…… 昏暗中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数十条影影憧憧的身影出现在雾中。伯将啪地一声站起来,大声喝止:“元帅行在在此!何人进见?” “末将定、末将腾、末将度参见元帅!” 陶卢定、王子腾与值更官羊舌度是带着一小队人过来的。一名鲁国军士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放下时已没有了气息。羊舌度满头是汗,跪下道:“回元帅,这是鲁侯殿下的亲卫侍从……咱们的斥侯出营不到一里,便遇见了他,一进门便不成了……” “哦?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不包扎一下?” 羊舌度顿了一下,迟疑道:“启禀元帅,这、这不是他的血,他身上没有伤口……不知道是什么血,弟兄们说仿佛不是人血……” “胡说!” 羊舌度跪前半步,从腰间拔出小刀,在死者身上熟练地一划,衣甲应声解开,果然胸腹处干干净净,血渍尚未浸入内衣。 王子腾见那尸身衣甲、手足被鲜血染满,可是没有沾血的额头、胸口等处,却满是水渍,细看之下还隐隐有些白色的晶体。羊舌度见他看得专注,便道:“大人,此人临死之前,曾经拼命地奔跑过,与雾气混合,所以身上结了盐霜。” 王子腾心中一寒,脱口道:“难道说,联军大营已经失陷?” 羊舌度摇头道:“联军发出预备全军突击的信号还不到三刻钟,可依属下看来,这个人的样子好像是奔跑了整整一个早上,以至脱力而死……” 不待他说完,陶卢定便打断他道:“与联军联系上没有?” 羊舌度吁了口气,道:“大人,咱们的人已经发回三次信号,从大营到津河的路已经打通。可是雾实在太浓,现在已只能以人力传报消息,相信不久便可……” “如果我们不立刻行动,就不会传来什么好消息。”陶卢定打断他道,“司城荡意储一旦开始进攻,联军绝对撑不过一个时辰。” 伯将脱口想说:“那也未必。”但这是军阵会议,与大帐中议事不同,没有上级命令,自己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忙咬牙忍住。 王子腾瞥了他一眼,手中的扇子仍然不紧不慢地扇着,道:“我看那也未必,咱们还不清楚联军的形势。即使荡意储真的进攻联军,会不会是一种佯动?他能拿出多少实力来进攻?——伯将,你有话要说?” 伯将低头道:“末将以为,司城荡意储不一定进攻联军营地。” 陶卢定大声道:“为什么?” “以联军的数量与质量来看,对征徐大军并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存不存在并没有什么战略价值,且与我们强大的齐军相隔不到二十里,一旦交战,即会陷入合围——末将想不出司城荡意储进攻联军的动机所在。” 陶卢定顿时语塞。隔了半晌,方道:“那联军的信号,还有这大雾,这人,怎么解释?” 伯将头上见汗,道:“末将以为……以为……如若这雾是司城荡意储所布,那么他也许会进攻……我军大营。” “胡说八道!” 伯将深深低下头,道:“末将……” “昏聩!”陶卢定喝道,“你早上大言不惭,说什么司城荡意储不会进攻!又说什么王军此战必胜!现在情势一乱,居然谁也没有你变得快,司城荡意储这就要进攻我军了?!哈!进攻齐军大营?!我齐国大军纵横……” 王子腾皱起眉,道:“这是军前会议,言者无罪嘛。伯将说的,我看有些道理。这么大的雾,若是人力所为,那真是骇人听闻了。费这么大周折,仅仅是进攻联军,我看得不偿失。难道荡意储不知道我们齐军离着联军大营只有二十里?他要击败联军,为什么不等到联军在姑麓山摆下阵势,仰面强攻的时候?” 陶卢定粗人一个,从来都说不过王子腾,他的车右陈完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可以猜测,荡意储意不在仅仅击败联军。他可能想用重重大雾笼罩我们两军,阻隔我们增援联军,然后一举突袭,擒获鲁侯和各国重臣,作为将来城下之盟时的筹码。” 伯将仰起脸,想了一想,又垂下头。王子腾却偏偏又留意到,道:“伯将,你说。” “是……”伯将自知说出来便要得罪人,却不能不说,道:“末将以为……鲁侯和各国重臣不是荡意储的目标。” 陶卢定重重地哼了一声。伯将硬着头皮道:“诸侯国俘虏其他国君为人质的事,本朝没有过。朝廷只能与外邦媾和,不会与属国达成交换协议,所以鲁侯殿下即使成为俘虏,于徐国并无多大用处,反而会激起天下对徐逆的仇恨,使那些现在还坐守中立的诸侯国倒向朝廷……” 陶卢定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道:“那是你的看法!且不论鲁侯与咱们国君亲如兄弟,就算随行的邹、苏、纪,哪一个不是咱们的姻亲之国?如果一股脑被俘虏,山东十二国还能不能加入到征徐的行列中?若等到雾散云开,咱们的盟国君侯人头落地,咱们就提着头去见国君吧!” 伯将心中一动,道:“是了——末将冒昧揣测,司城荡意储以联军与我们齐国的特殊关系为诱饵,以大雾为陷阱,诱使咱们齐军进入他的伏击——如果能够挫败咱们齐军,进攻堰都城的实力就可能折损大半……或许,联军的价值就在于此。” 这就很在理了,连陶卢定也不禁点了点头,转脸看到地上死去的鲁军士卒,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处置?如果此人是在雾中迷路而活活累死的话,那联军被攻击的时间应该已经不短了……恐怕此刻……” 伯将道:“如果荡意储真的拿联军当作诱饵,他的主力当在我们与联军之间。对联军的攻击应是攻而不破,围而不歼。” 陶卢定道:“这猜测未免也太牵强!联军与我们一样,失陷于大雾中,可是我们并没有遇到危险,联军却已发出了预备突击的信号。鲁侯殿下及随行各国大夫,岂是贪生怕死,被一点小小雾气就吓得如此张惶之辈?” 王子腾皱眉道:“这不是空话吗?联军不向我们发出警报,我们岂会因为雾大就去增援他们?” 陶卢定大声道:“舍已知之警告而循无根之猜测,坐等友军丧败,天下虽大,将没有我们齐军的容身之处!” 王子腾啪的一声,扇柄在手中重重一拍。便在此时,中行元帅高国仲伸出一只手,在场的官佐立时敛容,恭敬肃立。 “诸位所言皆有道理。”高国仲眉间隐有忧色,“我们齐军纵横天下,靠的不是人多势众,而是任何时刻都保持警醒和理智。伯将分析入微,确有道理,但说到底只是猜测。依我看来,目前我们对司城荡意储的真实实力还不清楚。按我们先前计算,他在妙峰坡前线最多有两万八千军力,但是从眼前的大雾看来,他的实力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征徐大军虽然庞大,但战线过长,司城荡意储最有可能采取的便是各个击破。眼下,我们不能坐等王军的命令,更不能坐等联军丧败——”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伯将插嘴,“事有轻重缓急,鲁侯殿下与国君有婚姻之亲,又是国君的表兄弟,绝不容有任何闪失!因此,眼下最紧要的就是避免联军被击溃,其他都在次要。” 陶卢定大声道:“末将认为元帅所言甚当!天下虽大,但还没有敢在我齐国大军面前站直腰杆的诸侯军队!司城荡意储妄图以迷雾阻止我们驰援联军,我们就从背后给他重重一击!” 伯将一阵头晕,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但情势已然大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王子腾默然无语,半晌方道:“末将也附议元帅的看法。” 高国仲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时间紧迫,来不及给王军大营通告了,这就开始吧。”他站起来,从跪在旁边的侍卫手中接过配剑,一面从容地道,“中行、左行准备随我出营,目标是,联军大营。右行留驻本营,由王子腾暂领中军之职。” 齐制,中行元帅之命言出如矢,绝无收回,众人齐声道:“遵命!” 伯将知已无可挽回,跪倒在地,大声道:“末将有一个提议!” “你讲。” “末将以为,我军出营之后,应直接渡河,翻过河对岸的松林坡,绕到联军营地的对面。” “哦?” “津河水虽浅,可是宽敞,现在天气严寒,河水流动缓慢。徐军不可能在河对岸埋伏,然后渡河袭击,现在必然已经渡河完毕,在我们与联军间的树林里埋伏。我军现在渡河,绕到津河上游,可出其不备。” “准你所议。” “是!” 高国仲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对伯将道:“你留下。我走之后,王子腾负责全营的调度,后面帐幕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伯将猛地想起巫如,不禁一丝寒意掠过心头,道:“末将……遵命。” 高国仲点点头,转身出帐,随行的侍从、奉剑官、及元帅僚属官等列队走过,大帐中转眼间便只剩下右行舆司马和伯将二人。 一时,帐外便响起了沉闷的鼓声。元帅升车,鼓三通,下车,祷祝,鼓,复升车,鼓。伴随着鼓声的,是极细密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草地的雷鸣。中、左行军团车二百四十乘,卒一万七千人,分为十二个方阵,上百名百夫长骑马往来于车阵和士卒方阵间,协调指挥,六通鼓之间便列队完毕。 沉默。鼓起。 前面传来一连串爆裂巨响。在八百名力士的拉扯之下,大营右前壁垒轰然倒下,在列队完成的齐军面前展开四里宽的通道。 一个沉闷的嗓门拖长声音喊道:“行——” 所有的声音混合成隐隐的轰鸣,数百面大旗在中军行帐外卷过,被雾遮蔽得如同水墨山水,须臾间便消失不见了。 右行军团的侍卫、官佐、僚属等列队进入行帐,升起右行舆司马的狸猫旗。伯将这才回过神来。王子腾已经虚坐在中军元帅座旁的小几上,表示权摄中军之职。他仍然是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见伯将手足无措,指着自己身边的小几道:“你是中行司马,现在在营中仅次于我,请坐。” “是。” 王子腾待他坐了,注视他移时,方道:“我追随你父亲多年。他的智略,自有齐以来前所未见。听说你的名字也有时日,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伯将听他提到父亲,忙站起来,道:“末将不敢当!” “你当得起。”王子腾摆手让他坐下,“你的智略的确过人,所言也很有见地。不过,我看你话并没有说完。” “大人的意思是——” “如果司城荡意储放手一搏,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齐军大营。” 伯将默然良久,终于吁出一口气,道:“末将也是这么认为。” “那就是英雄所见略同了。”王子腾微微一笑,无所谓地继续摇他的扇子,“这场大雾,掩盖了多少物事,荡意储在雾中,当可随心所欲,往来无忌。什么前营后营,左山右谷,现在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团随时会冒出徐军精锐的帘幕而已。” 伯将道:“末将也是这么想!大雾弥漫,我们营地四周的缓冲地带实际上都已无效,如果徐军突然出现,那就是短兵相接了——”他忽然倒抽一口冷气,道,“既然如此,为何大人适才不力阻元帅将我军一分为二,留下……” “我们已经身陷敌人的计略之中,”王子腾停下扇子,望着漫过帐幕的大雾,冷冷地道,“现在看来,联军的确不过是个诱饵。敌人也不会在半路上伏击我军的增援部队。他们一定会等到大军开出后,击溃我们的营地,打通通往王军侧翼的道路。” “那么——” “不要紧。我们的拳头已经伸出去了。” 伯将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他终于明白王子腾的用意。自己与他,还有这留守大营的八千人,已经倒过来成为摆在司城荡意储面前的诱饵。凄寒的大雾如洪涛般漫入营地,渐渐隔绝了他的视线,将天地封闭在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中。 第四章 中午 午初 牛犊岗 王军前阵 那道烟火信号从妙峰坡前斜斜地射出,越升越高,到极高处一闪,爆出几朵明亮的火花,旋即消失在青天下。 仆荧正讲得口干舌燥,见是个话缝儿,忙跪下道:“给殿下贺喜!” 姬瞒懒懒地问:“何喜之有?” 仆荧舔舔干燥的嘴唇,媚笑道:“我王师又得大捷!看样子,师亚夫大人把第七寨打下来了!” “打下第七寨有什么好高兴的?”姬瞒满脸不屑地说,“半个时辰之前就该拿下了。从这里开始,都是陡峭山崖,前面都这么不利索,后面还不知道……”一语未毕,便见一名黑衣骑士策马狂奔而至,连通报都等不及,连闯几道侍卫圈。姬瞒情知事有大变,不自禁地腾身站起,偏偏仆荧跪在了他的袍角上,这一站没站稳,又一屁股跌坐回座上。 仆荧吓得魂飞魄散,但已经来不及闪开,姬瞒一脚踹在他咧开的大嘴上。仆荧一个倒栽葱滚落到车下。 黑衣骑士滚鞍下马,双膝还未着地便急道:“报殿下——与联军和齐军大营的联络已被截断!” “讲!” “是!”那人在地下重重一叩,喘着气道,“早上起便下了大雾,将津河两岸封得严严实实,咱们还以为是普通的雾。第一队斥侯奉殿下之命进入津河岸,不到一刻钟便损失惨重,据他们回报,雾里面有东西,绝非寻常之物!” “废话少说——和齐国联军都没联系上吗?” “回殿下,没有!斥侯官卢封臣已经亲自率第二队进入雾中,另外,已派四十骑死士飞马直奔两军大营,目前暂无回报!” 姬瞒脸上半点表情也无,听完了,便道:“告诉卢封臣,我只给他一个时辰。” “遵命!”那骑士见姬瞒无话,挣扎着从地下爬起,上马飞驰而去。 姬瞒懒懒坐回,揉揉额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坐了起来。 “仆荧呢?仆荧?” “奴婢在……”一个凄惨的声音从车下传出。 “你这杀才,你到车底下去干什么?” “……奴婢不中用,失足堕车……” “嘿嘿嘿,你这狗才,摔得倒挺好看的。上来。” “是!” “再摔两次我看看。” 中午 午初 津河 齐军大营 雾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 鬼哭狼嚎的风卷着雾团如浪涛般澎湃撞击,隐隐约约的营舍、旗帜和兵车都被雾涛拍打得摇摆不定,在低洼处,积水已漫及脚踝。 数十名百夫长不敢乘马,在营地中喘着粗气四处奔走,大声训斥士卒:“都起来!都起来!不准坐着!起来!”怎奈大风如怒马奔驰,齐军士卒只能一团团紧紧地挤靠在一起,才能勉强站稳。雾气又湿又冷,仿佛要钻入人体内,将鼻子、气管、肺部乃至心脏统统冻结起来。一开始还能听到满营的咳嗽声,到后来所有的人都紧紧捂住口鼻,冷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伯将哈出一口汽,凝视着那白雾慢慢上升。他倒不是特别冷,父亲给他的海貂皮里衣,是王室赐给父亲的珍宝,据说得三、四十年才能凑齐一件,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寒意。可是手脚还是冻得像冰一样寒冷。他看看王子腾,端坐不动,周围烧着四盆火,居然还有闲情摇扇子,不禁苦笑一声。 帐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几名百夫长气喘吁吁地过来,一进门就借势跪在地下,道:“回……回禀舆司马!雾……雾太大了!咱们的士卒连站都站不稳,已经不能成列……还、还死了七个人,都是叫这天杀的雾给活活憋死的!” 王子腾嗯了一声,道:“不成列怎么行?敌人就在近旁了……这雾怎么样?有没有毒?” 其中一人道:“回司马,医官和典仪官都看了,没有毒!但是太阴冷潮湿,典仪官说,恐非人间所有!典仪官叫请示司马,为士卒升火避寒!” 王子腾沉吟片刻,道:“可以升火。传令,士卒必须列阵,按阵形排队,每五步置一火盆,火烧旺点;轮流跺步、举枪,总之,要全部都动起来,不得懈怠!不准再死人!” 伯将在旁插嘴道:“鹿砦、壁垒修建好没有?” 那百夫长昨天晚上还在跟他喝酒胡闹,今天便已上下相隔,不敢怠慢,叩头道:“回大人!鹿砦和壁垒已经建好,按大人的吩咐,为防兵车冲击,鹿砦间隔为三人并肩,壁垒间隔为四人并肩,都是按目前阵列的形状所建!” “很好。传令全营,把兵车就地捆扎,各部队准备短兵,靠壁垒、鹿砦的部队要准备好长枪,作好冲击的准备。” 那百夫长看了一眼王子腾,见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扇,便知道眼前这主儿说话算话,忙道:“遵命!末将这就去办!” 他还未起身,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声音,似金非金,在极远极远处响起,大雾冰冷沉重,人们相互靠近说话都是又闷又哑的,这声音穿透厚厚的大雾,居然还是震得人耳鼓隐隐发疼。 伯将一跃而起,叫道:“快查!” 左右应道:“是!”立时便有数骑冲进大雾中。那名百夫长还要伸着脖子看,伯将道:“还不快去布置?”唬得爬起来便跑。 远处又是几声闷响,听起来好像雾气在蓬勃喷吐,砰砰作响,只见雾中突然闪现几个螺旋状的云空,几枚拖着长长火焰的火龙弹直落下来,正中齐军前营阵地,顿时燃起几团大火,数十名齐军立刻倒在熊熊大火中。 伯将从军以来,已经经历过夏泉关和雉水关大战,但都没有亲临第一线。这几颗火龙弹掀起的大火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离他最近的战场,吓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跳。他猛地回过头,以为帐中诸人都会脸露惊惧之色,却不料周围众人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右行司马谷牧从容站起,大声喝道:“张盾!” 沙哑的声音将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转眼间就传遍了右行七十个方阵。齐军每二十人一组,由四名力士合力举起长方各一丈的巨大盾牌,每面盾牌上都画着禁制符咒。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远远的雾中又是一阵翻滚,十余发火龙弹飞来,打在齐军阵中,除了两发打在盾牌边缘再次爆发之外,其他的都只激起巨大的淡蓝色电弧和震耳欲聋的爆响。其中一发就落在离中军大帐不到十丈的地方,震荡传来,伯将虽有不甘,还是吓得本能地一缩。 谷牧好似聋了一般,动也不动,大声道:“检查伤员!”又道:“火龙炮准备!” 摆设在紧靠中军大帐的火龙炮阵地立即开动,转动火龙发出啧啧声。负责阵地的炮正官大声指挥:“炮位,左前苍龙!距离?——” 炮位手大声回应:“敌方炮位四百丈!” “四百丈准备!” 伯将忽然回过神来,忙叫道:“等等!等一下!” 谷牧一怔,守在帐前的传令官马上下令:“炮队暂停!” 又是十余发火龙弹呼啸着落下,乒乒乓乓四面开花,伯将实在难耐,捂上耳朵,大叫道:“瞄准阵前!按最近距离打!” “是!瞄准阵前!最近距离!” “左前玄武!八十丈准备!” “打!” 二十发火龙弹紧贴众人的头顶掠过,人人都感到一阵灼热之气从头烤下。那些火龙弹堪堪飞出八十丈远,先后落下,在地面爆炸,却不见任何动静。 谷牧望向伯将。伯将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叫道:“一百六十丈!” “一百六十丈准备!打!” 这一次,火龙弹没有爆炸。一百丈外透射出数十道淡蓝色的电弧光芒。 谷牧这才明白。他看了一眼稳坐不动的王子腾,下令:“右前朱雀,一百六十丈!” 火龙弹再次激起剧烈的禁制光芒。 一百六十丈外,便是津河口。乘着大雾的掩护,敌人已经前进到齐营阵前,帐中人人脸上变色。 “半渡而击”这几个字划过藏书网伯将的脑海。但别说朝廷有规定,敌不成列不战,就算真有半渡可击,营中剩下的这四千兵也根本分不出力量来进攻大雾中的敌人。这时候才想起来,原来大雾并不完全是战略作用,眼前,这大雾事实上已经完全掩盖了敌人的行踪。 只听谷牧高声叫道:“后营!一百丈!打!” 这一次,火龙弹在齐营背后的山林中激起冲天大火。别人倒也罢了,伯将大大地松了口气,几乎一屁股坐倒在地。 好像受到齐军反击的打击,突然间,对面不再发射火龙弹,齐军大营的上空安静下来。 虽然遭到突如其来的打击,但是久经阵仗的齐军并没有些微骚动。对方的火龙弹稍一停顿,各队的百夫长就从盾下冒出来,大声整队。被火龙弹击中的盾牌冒着轻烟,许多禁制符文已经破坏,经不起再次的轰击,这些盾下的齐军士卒便被迅速地分散到其他队列中。最初被击中的队列多有伤亡,隐约听得见伤员痛苦的哼声。 谷牧转向王子腾,道:“大人,敌人已经在我军营前列阵。” “来者何人?” “——大约是徐国逆贼。” “有多少人?” “属下不知!” “阵型如何?” “东、北、西三面,沿河岸而立。” “何时进攻?” “敌人用火龙炮攻击我们,是要在大雾中判断我们的阵型,而且张开禁制,顶住了我们第一轮反击,按理马上就要开始进攻。” “还够时间祷祝吗?” “请大人登车祷祝!” “孩儿们准备好了吗?” “壁垒和鹿砦已经准备完毕,足以抵挡冲击。” 这两人依作战的规矩一唱一答,初次参战的伯将实在等得难受,忍不住插嘴道:“敌人前阵离我们已不到百丈,兵车已不够距离冲击。” 谷牧扫了他一眼,没吭声。这个毛头小子,连几发火龙炮都吓得直往地下蹲,煞白着个脸,居然还好意思当面开黄腔,装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伯将却没看见,继续道:“只有一百丈,兵车已经不够距离冲击。他们一定会以步兵直接与我方进行白刃战,请大人留意!” 谷牧满心不赞成这种说法。他从军多年,曾经指挥兵车在三十丈的距离发起过冲击。但王子腾偏偏对伯将的话信用不疑,停了扇,道:“谷牧。” 谷牧朗声应道:“是!” “我们有多少人?” “四千!” “不知道够不够……” 谷牧涨红了脸,大声道:“四千临淄子弟已可当天下之人!” 王子腾微微一笑,道:“备战吧。准备白刃战。” 在场的十余名官佐一起跪下,大声答应。 空气中传来阵阵呼啸,数十枚火龙弹落下,发出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大雾掩护下的进攻开始了。 中午 午初二刻 津河 齐军大营 那枚火龙弹呼啸着落下,没有任何野战经验的伯将根本不知道它会落向何方,茫然地向路边的人群中躲闪,幸亏跟在他身后的中行第六队百夫长范武及时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几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只感到仿佛一桶灼热的热水从身上浇过,空气被蒸得发烫,有那么一会儿几乎无法呼吸。伯将紧咬牙关,只觉脑中说不出的难受和晕旋。 范武却毫不迟疑地从地下跃起,大声呼喊:“快快快!整队!保持阵形!前六排,长枪出列!” 数百名士卒齐声答应着,快速地转换队型,伯将趴在队列中,倒像成了绊脚石似的,士卒纷纷从他身旁绕过,有些跑得快刹不住的便从他头上跳过。 伯将挣扎着坐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泥土。他现在几乎已在整个齐军的最前线,眼前的六排长枪兵之前是刚刚搭建起的鹿砦和壁垒,再前面便是空荡荡的津河岸了。雾气在头顶如怒云翻滚,偶尔露出一点津河岸边的凄惨的憧憧树影。 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离齐营最近的树林前。 这个身影一开始还时时消失在大雾中,但是当他逐渐前行,便完完全全地显了出来。他身着徐军士卒衣甲,平端着一根大旗>,当他走出树林,便将大旗立了起来。 齐营中一片寂静,仿佛连风声都消失了。 在难耐的寂静之中,数十、数百个身影默默地从树林中显现,他们每人都拿着一人多高的巨大盾牌,排成一字,缓缓地推进。在他们身后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一共是六排人组成了第一个进攻的方阵。他们已经步过了火龙炮的最近射程,踩着松软的黑土,一声不响地列队前进。 伯将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突然间停止了跳动,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周围左近的士卒的话语,天地间变得异常安静,只有一种奇怪的嘁嘁嚓嚓的声响。这是风刮过阵地时,吹动数千名整齐划一的齐军士卒的甲胄、盾牌和刀枪如同草海一般起伏的摩擦声。 “前三排——准备!” 站在前三排的士卒同时向前一步,单膝跪下,平端起一丈多长的枪,在阵前摆出一排长达一里的明晃晃的枪阵。 “弓箭手——准备!” 位于阵型两侧后方的弓箭队传来咔啦啦的上弦声。弓箭队的军官将一张长长的挂着配重物的旗帜升到队伍前方的旗杆上。风将旗帜吹起,配重物被带起了三个。弓箭兵们将瞄准方向向上风口偏移。 “放!” 数百支箭从头顶嗖嗖嗖掠过,伯将不由自主的一缩脖子。徐军早有准备,举起盾牌,梆梆梆一阵密集的响声,徐军前进的步伐一丝不乱。 “放!放!” 两三排箭雨过去,徐军中零星有人倒下,其他人开始加快脚步,渐渐从走变成小跑,但是长长的阵型仍未改变。第四排箭放出时,徐军前锋离齐军前线只剩下五、六十丈距离。 齐军的箭已经从吊射改为平射,徐军第一排的盾牌被射得如同刺猬,饶是徐军盾牌坚硬无比,也有数不清的箭从缝隙中透射进去,前排的徐军士卒倒下,第二排、第三排的人便立刻顶替上来。那名举着大旗的徐军早被数十箭穿透,翻倒在地。后方自有人抢上前来,将大旗举起。 伯将快速穿过阵线,向谷牧所在的兵车壁垒跑去,身边有人大喊:“前三列——向前!” 前三列长枪兵齐刷刷站起,从十个壁垒口中列队穿出,快速在鹿砦前方列阵。伯将虽从未真正经历过战事,却也知道这是防止对方步兵强突壁垒的唯一办法。他望向车阵方向,谷牧已经在数十名甲士的护卫之下登上戎车。但是壁垒、鹿砦都没有拆除,兵车根本无法出阵,他这样只是为了便于指挥。 齐军阵中开始擂起又密又急的战鼓。敌人的前锋再跨过四十丈距离,两军就要相交了。前线的士卒潮水般地涌向壁垒,伯将被推攘得立足不稳,眼看离车阵只有十余之遥,却无论如何再也前进不了一步。转眼之间,聚集在壁垒前的齐军已达十二排,一千六百多人。除了前三排长枪兵外,其余皆执长戢,官佐们拔剑在手。 “火箭——放!” 一大蓬燃烧的箭羽从头顶上嗖嗖掠过,徐军前排立刻一片火海,便在这时,从远方的树林中再次响起那似金非金的怪响之声,徐军的步伐突然随之停顿下来。 两军阵前又是一片可怕的寂静,只有那数百面着火的盾牌烧得噼啪作响。徐军收缩成一排,盾牌密密相连,像一道城墙横在齐军之前。从盾墙后伸出无数长枪,徐军大概是打算以此盾阵作为前沿阵地,与齐军打一场短兵相接的阵地战。 伯将一时忘了继续前进,呆呆地望着那盾牌墙壁。他脑中拼命思索,这是什么意思?单薄的一层阵型,站在离敌阵不到四十丈的地方,能顶什么用?这是计谋——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河岸。齐军的营地比河岸高出一点,是在一处极缓的坡上,虽然大雾弥漫,但两里之外的河岸还是偶尔会露出一点身影。但是现在,那排严严实实的盾牌恰好遮挡了齐军的视线,只看得见远方树梢,却再也看不见河岸边的动静。 显然徐军也知道,这大雾无法彻底遮蔽他们想要偷偷逼近的齐军..阵地。齐军已经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处于包围中,徐军的统帅显然想利用大雾中突然出现的军队,给处于防守中的齐军以错觉,让他们错过击破这阵线的最佳时机。但这实在是兵行险着,这么薄薄的一线,几乎一瞬间就会被突破,甚至是全军覆灭——除非逼近齐军阵地的是必须严格保密才能起到作用的特殊武器。 这许多念头在他心中如电闪过,但左行车右谷牧比他想得更快,只听见他大声下令:“第一队!压上去!把他们打散!” 第一队百夫长高举剑,向前一指。三排士卒将又密又长的枪林齐刷刷地放倒,平端在手。第一排哗哗哗走出去十步,第二排跟上,接着是第三排。三百多名齐军一声不吭地踩着松软的草地前进。双方士卒的距离迅速缩短,弓箭队停止了射击。 二十丈、十五丈……双方士卒已经看得清对方头盔下血红的眼球和紧咬的牙齿。齐军开始缓慢而整齐的加速,从走变成小跑。三百多支两丈长的枪一旦进入冲刺,产生的破坏力非同小可,然而徐军的阵线没有丝毫松动。 伯将看见那前冲的阵形中爆发出一团白雾,那是齐军在冲刺中同时喷吐出的雾气,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等待听见冲入敌阵前的那一片杀喊声——然而什么人的声音也没有,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空的是一种从未听见过的隐约的雷鸣声。 地面随着这声音颤抖起来。 最开始是微微颤动,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突然间地皮便像鼓面一样剧烈地振动起来,伯将的脚底都感感隐隐发疼。他暗叫不妙。只一转眼的工夫,徐军的阵形已经大变,露出十余条约两人并肩宽窄的通道。 率领齐军冲在最前面的第一队百夫长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应变极快,举起剑高喊:“全体——立桩!”三百多名齐军同时身向后仰,减缓冲刺的速度,同时顺势将长枪斜立而起,每人只踏出五步,便生生地停住,三百多支长枪斜斜地倒插在地上,刹那间便由进攻阵型变成刺猬般的防御阵。 伯将心中大叫:“糟糕!” 长枪阵是步兵阵形中为了抵御敌方兵车的正面冲击而设,但是由于枪支过长,而且通常是连续数排的重叠,需要前、中、后三排两列共六人抵挡一辆车,因此士卒之间的间隔较松散。但是眼下徐军让出来的通道仅两人宽,足见将要出来的绝不是宽大的兵车。如果第一队士卒直接冲进敌阵,虽然冒险,但却可以将敌阵的通道完全破坏,阻止徐军的冲击部队…… 这些念头闪电般地划过脑海,还没等他喊出声来,远处的第一队已经阵形大乱。 中午 午初二刻 津河对岸 齐国中军前军探马不等车停下便跳下来,在地上连着两个趔趄,顺势跪倒在高国仲的车前,大声道:“启禀元帅,前军来报,没有发现津河口,左行舆司马大人说,可能还要再走一刻时辰。” 高国仲皱眉道:“前军太慢了,为何到津河口仅十里地,走了这许久?加快速度,必须在半刻钟内抵达津河口——游击探马有回报吗?与大营的联系呢?刚刚的雷声,查明没有?” 为高国仲驾车的是齐国下卿管宜达,禀道:“回 5143." >元帅,本阵派出的斥侯,没有人回报。雾气太大,遮天蔽日,恐怕一时难有回报。” 高国仲道:“不行!哪怕人连人,也得立刻探明周围情况。传令前军,半刻钟内,要在津河口建立阵地。要立刻派人与联军联系上——对了,卫离找到没有?” 管宜达道:“没有。元帅,中军是否停下,等待探马回报?” 高国仲道:“不行。传令下去,全军加快行程,半个时辰内,赶到津河口。” 管宜达道:“遵命!”大声传下令去。长长的中军队列在浓雾中如见首不见尾的长龙,在隆隆的车声中加快了脚步。 高国仲在盼望着卫离的回报,卫离却已经陷入绝境。从辰时三刻到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在漫天大雾中走了多久、多远。身边的士卒一个个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他一人一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的林子里,上下左右,东南西北,连地势高低起伏都分辨不出来。 他虽然年轻,可是担任齐国的斥侯官已近十年,算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了,随齐军征讨天下,每一场战役中都曾奔走于各国的山川湖泽,论到对地形、风水、战场环境的判断和辨认,齐军中无出其右者。但今日的大雾,又浓又密,地面特征完全被遮蔽在一片白茫茫中,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他一直听得到水声潺潺,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河流围绕在四周,可是纵马四处奔跑,却什么都看不到,唯一的变化是脚下的草地越来越湿润,不知是因为这湿闷的雾气,还是他迷路走进了沼泽。 卫离跳下马,趴在地下,抓起一把泥土,仔细观看。味道又湿又黏,的确很像沼泽的湿土。但是,随军向导曾经说过,姑麓山是神山,方圆数百里之内都没有沼泽。他小心地舔舔土,马上吐了出来——腥臭无比,绝不是普通沼泽的泥土。 某个什么地方刮起一阵风,虽然卫离感觉不到,可是却看得见漫天大雾中一团凝结不散的雾气,像一支手从白茫茫中伸出来,越伸越长,直向他面前而来。卫离打个透心凉的寒战,就势往旁边一滚,这一下失去平衡,翻进一处低洼地中,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顿时全身上下都被烂泥糊满。 他见机极快,双手在地下迅速将枯枝烂叶刨出一个小坑,将脸掩住,全身僵直,一动不动。 似乎没有什么声音,可是,过了一会儿,便觉得寒气逼人,慢慢地从头顶的方向侵袭过来,他脸贴在地面,什么也看不见,却分明听见一种低沉的轰鸣声,仿佛春雷,又仿佛数百匹马在同步行进,泥里的水被什么东西压得吱吱直冒。 那寒气慢慢从头而颈,扩散到背,好像一桶冰水从头顶倒下来一般,卫离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只觉得身体渐渐失去知觉。那寒冷感觉爬上大腿、小腿、脚,如此许久,慢慢将他冻结,失去了一切意识…… 中午 午初三刻 津河 齐军大营冲在第一排的六十余匹黑马冲过二十余丈的空隙,如同闪电一般,鹿砦之后的齐军大半连神都没回过来,便觉得头顶一片风声,那些巨大黑色的身躯高高跃起,一跨丈余,跳进了齐军阵中,许多人看都没看清楚便人头落地,顿时大乱。 伯将趴在地下,才勉强躲过越过他头顶的那名徐国骑士劈下的一刀。那一刀既快又狠,从他头顶三寸掠过,劈柴般接连砍飞一颗人头两支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又是一刀势大力沉地砍下,两名齐军士卒徒劳地举起盾牌,盾牌一劈两段,跟着两只手掉在地下。 好大的力道。 周礼,战时只能御车,不能单人乘马;因为马背上只有一块布垫着,缰绳不能像套在车上那样挽过马的腹部,而是需要挽在马的前胸和脖子上,这样当快速行进时,骑手根本无法在马背上保持平衡,而用力拉缰绳又容易使马窒息。另一方面,骑在马背上的骑手在冲刺时,无可借力之处,无论是砍杀还是突刺都没有什么威力,因此只有打探和传递消息的斥侯才配有单骑。 可是突然出现在齐军面前的徐国骑兵,却仿佛中了邪一般拥有出奇的速度和可怕的力量,仿佛是长在马背上一般。他们像犁刀一般轻易地割开了前阵三百人的长枪阵,潮水般地涌进齐军本阵,马蹄飞踹,刀光乱闪,一时间人头乱飞,每一骑都像怪兽般在前线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伯将紧抱着头,从地上刚刚坐起,适才从他头顶越过的那一骑却又从阵中杀了回来,他脚底一软,坐倒在地,只觉头顶一凉,半截赤金盔飞上了天,马尾巴在他脸上一扫,那马便跃出了鹿砦。第一轮杀入阵中的骑兵纷纷跟着跃出。 范武一直紧跟在伯将身后,看见头盔升天,顿时心下冰凉,扑上来接住他的身体。他已准备好被血和脑浆子喷一脸,却看见伯将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在落到下巴上的下半截头盔后面转悠,心中狂喜,叫道:“大人!” 伯将一把抓住他的手,脸涨得通红,连喘带咳,喊道:“快!通、通知中军大帐……这、这是……!” “是!大人!” “小心!”伯将抓紧他的手,不让他马上把自己拖起来,反倒往地上躺,叫道:“等这一轮过去!” 范武被他一把拖倒,正自懵懂,眼前黑光闪动,黑马再次跃入,从他二人头顶越过,杀进阵中。齐军士兵被第一轮冲击打得晕头转向,前阵共两千多人已经乱成一团,军官们大声约束,但前阵全是步兵,原来是预备兵车冲击的,对这些幽灵般来去的骑士计无可出。齐军的兵车都集中在本阵中。兵车虽然可以克制骑兵,但是相距前阵太近,步兵大乱后,无法马上清出前面的车道,干着急冲不过来。 第二次杀入的徐国骑兵,和第一次一样,冲入之后,单骑作战,骑士操纵马匹,一边快速旋转一边切瓜砍菜,齐军的剑递不到骑士身上,长枪却又太长,而且徐军来速极快,百余骑隐然连成一长排阵线,齐军前队被急剧压缩,后面人挤人,长枪全部举得高高的,放都放不下来。眼看着前阵的齐军像被暴风刮过的麦田一样倒下,齐军士卒欲退无路,个个惊惶狂叫。 范武身在最前线,徐军一队队从他的头顶越过,杀入阵中。他是第六队的百夫长,眼看着手下的兄弟们人头满地滚,一咬牙大叫一声,抽出剑,却被伯将死死拽住。他用力挣扎,伯将一把揪过他的耳朵,轻声道:“不要紧!他们要靠马力来冲刺,现在速度已滞,他们马上就要退出去。” 范武又惊又怒,声带哭腔:“属下誓与部下共……” 伯将道:“听我的命令——待会跟我叫,把声音传出去!都听见了!”他加大声音,周围十余名和他们一样匍匐在鹿砦下的士卒虽不认识他,却识得他的衣甲,这么高阶的官佐跟大伙儿一起趴在泥窝里逃命,大家的勇气顿时增长,应道:“是!遵命!” 头顶劲风刮过,第二批冲入齐阵的徐国骑兵果然再次退出,从鹿砦的缝隙看出去,只见他们打马在草地上狂奔,冲出去三十余丈又转回身来,第三轮冲击便在眼前。伯将跳起来,大声喊:“大家跟我一起喊!” 十余人一起高喊:“大家跟我一起喊——” “我是中行司马——伯将!” “我(他)是中行司马伯将(大人)——”数十个声音乱七八糟一阵回应。 正在一片混乱中的前阵士兵个个抬起头,不知这位中行司马大人发什么神经。四下中顿时安静下来。 “前阵全体趴下!” 百余个声音跟着叫:“前阵——全体趴下——” 齐军面面相觑。眼看着徐国的骑兵已经开始加速,顷刻间便要杀进阵来,怎么这位行司马大人却让大家趴在地下送死?但是中行司马的地位远高出就在他们身边发呆的百夫长,这命令又不能不听。当下便有百余人犹犹豫豫地跪下。 阵地前方传来雷鸣般的声音,徐军第三轮冲击集中了前两轮共三百余骑,规模空前,此次冲击可能会一直到达车阵方止,到时候前阵怕是鲜有活人了。伯将大喊:“奉元帅命!全体趴下!枪放倒!” 范武等人沙着喉咙狂叫:“全体趴下!枪放倒!” 徐军已经开始冲刺,距离前阵已不到十丈,距离近的齐军脚肚子发软,眼睛一闭便趴了下来,后面的人有样学样,两千多人顿时如同割倒的麦子般匍匐在地。 大地抖动,数百匹马同时发力跃起,仿佛一道黑漆漆的潮水向着一地的齐军倒过来,范武张大了口,眼睁睁地看着马肚子从自己头顶越过,这一刻仿佛十分漫长,飞扬的马蹄、剧烈起伏的马腹、捆在马身上的奇怪的带子和徐军骑士蹬着的方形赤金块……一一闪过眼前…… “起——枪——!” 这是一道所有齐军士卒从入伍的第一天?起便开始操练的命令,根本勿需任何思考,一片白花花的人肉地板上,突然齐刷刷地立起密如刺猬的枪林。 轰然巨响,跃过鹿砦的百余匹战马直直的摔入枪林之中,顿时人仰马翻,齐军士卒躲闪不开,被压在马下;马上的骑士也飞起老高,四仰八岔地落下来。第一排马匹倒下,第二排、第三排退避不及,乱七八糟地踩在同伴的身体上,一片嘶鸣惨叫,却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范武嘴张得大大的,再也合不拢来。伯将却一跃而起,大喊道:“前阵突击!” 大地向着阵地的前方倾斜过来。 三百多名徐军骑兵挤在马尸与鹿砦之间,进退不能,面对两千多名清醒过来的齐军,他们沉默地举起刀。几乎没有喊杀声,齐军蝗虫般地越过马尸堆积的小山,枪挑剑砍戟刺,简单的战斗之后,徐军骑兵连人带马无一幸存。 阵前出现了一段短时间的安静。在鹿砦边上,聚集了一大团齐军,他们全是在徐军杀入时,被与本阵截断开的士卒。他们肩靠肩,背对鹿砦,紧紧地围成一个半圆,直到最后一名徐军骑兵被数杆长枪挑下马来,这个阵型也毫无变化。 在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只听里面一个声音喊道:“整队!伯将大人返驾本阵!” 人群缓缓分开,为他们守卫的中行司马大人让出一条通道。伯将迟迟疑疑地走过通道。这里每一个人他都似乎认识,却又陌生,而且从未试过被如此多满脸血污的人紧紧盯着、团团簇拥。他一面走,一面紧张地四下看。 在他被人团团围起来的时候,短暂的阵地战结束了,人和马的尸体在狭窄的阵地上堆积如山。密密麻麻的士卒站在这山上,沉默地凝视他。他在马尸上绊了一下,数不清的手伸出来扶住他,把他一路抬上尸山。 他望向河岸的方向,除去一地乱七八糟的齐军尸体,什么也看不见。徐军的前阵已经撤回下去了。战斗来如闪电,短短的片刻之间,数百人尸横就地,去如幽灵,重新将大地交还给茫茫大雾。 他转过身,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周围的人已经无声地跪了下去,枪林剑丛中,只有他一个人挺身而立。 空中传来熟悉的呼啸声,火龙弹刷刷刷掠过头顶。第二轮攻击开始了。 第五章 午后 未时 牛犊岗 王军前阵 哎哟一声惨叫,仆荧从高高的戎辂上摔下,地下的泥土再软,也经不起他接二连三的摔,已经轧得平平实实。仆荧结结实实摔在地下,眼前一黑,几乎晕去。 车上姬瞒探出头来,问道:“摔得好不好?” 仆荧心胆俱碎,在地下挣扎几下,竟然爬不起来,哭道:“奴婢……摔得难看,碍了主子的眼……” 姬瞒无精打采地叹息一声,缩了回去。仆荧面哭心喜,知道这位主子的兴趣总算是过去,自己的小命算是拣回来了,但也不敢赖在地下,挣扎着爬上车,匍匐在姬瞒脚边。 姬瞒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皱眉望着东边的天。现在,在牛犊岗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远方津河两岸的大雾了。这雾极不寻常,像一团黑沉沉的云团直接压在津河上,可怪煞的,也就那么黑乎乎的一团,其上方的天空与妙峰坡的天一般无二。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也知这是妖术所为,陷入浓雾中的齐军,想来必然凶多吉少。 等待在岗下的数万预备师开始传出喧闹声。这里离被黑雾吞噬的津河谷地仅二十里之遥,若是遇上顶头风,妖雾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扑过来。 姬瞒不耐烦地把扇子扔到仆荧身上,那奴才赶紧捡起来给他打扇。靠近车驾的虎贲抬头望望被风吹得乱动的旗帜,奏道:“殿下,此处风大,可否将本阵向西移动三里……” “住嘴!抽调六个预备旅向东,做好进攻准备——卢封臣呢?为什么还不回报?” “启奏殿下,目前无一人从雾中返回。” 姬瞒不怒反笑,道:“呵呵,奇怪煞的。阳光普照之下,还有这些阴霾森气——我呸!调孤的寄风号来,给我活埋了这些畜生。” “殿下,殿下的寄风号现在北冥,恐怕……” “你个王八蛋,孤让你说话了?孤难道不知道船在什么地方!”一脚把仆荧从车上踢下,姬瞒叫道,“一群混蛋!传令太卜……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术士,一个时辰之内不大雾散去,孤就要拿人喂狗了!” 护卫、寺人趴在地下,听着姬瞒在戎辂上破口大骂,大气都不敢出,除了姬瞒的喊叫,就是仆荧在地下惨叫,两个你唱我合,倒也颇为合拍。喊叫一阵,仆荧越叫越惨,姬瞒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道:“仆荧,你个杀才!孤踹你一脚,你跟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嚎什么?滚起来!” 众人皆长出一口气,心想侍侯姬瞒有那么多人,惟有这仆荧荣宠不衰,果有独到之秘,他人学不来。正要纷纷站起,忽见后营尘烟大起,一车飞驰而来,车上赫然打着太卜宫的旗帜。车上驭手连滚带爬,扑到姬瞒车下,道:“启奏殿下,太卜大人有紧急奏折!” “讲。” “据微臣、各国太史、妖族术士等联合勘察,笼罩津河谷之雾,乃风精冰精所造,绝非人间所有,据臣等所知,似唯有上古神器‘紫岫凝雾炉’有此效用,但……此物消失凡间已久,恐怕……” “废话少说!什么时候能驱散?” 驭手干净利落地在地下磕了个头,道:“不能!” 众人心中都是一寒,趴在地下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下一沉,恨不能埋到地里去。谁知雷火万丈的周公殿下竟然半晌没有声音。 只听仆荧幽幽地道:“奴婢给殿下倒杯茶。”话音未落,就头朝下地从车上被姬瞒一脚踹下。 “巫劫到什么地方了?” “启奏殿下,按巫劫殿下昨日所处位置和周天之气气流速度推算,至少还要三个时辰才能赶到!” “传令,孤的本阵,立刻向西移动八里。所有的预备师向东,点燃犀角,准备突袭。告诉师亚夫,攻下第九寨的时间必须限定在两个时辰之内——还有,叫太史寮算算,如今齐军大营怎么样了?要是再算不出来,孤就不养这帮废物了!起驾!” 几骑传令兵滚雷般的如飞奔去,从清晨起便驻守在此的王军大营喧闹起来,车声轧轧,周公的戎辂在数百面旗帜的簇拥下缓缓移动。 姬瞒坐在车上,看着仆荧浅一脚、高一脚地跟在车边走,浑身尘土,脸青面黑,心中不禁大起疑问,道:“仆荧,你这个杀才。为何你怎么摔都摔不死啊?” “奴婢命贱。” “废话。有多贱?” “奴婢比狗还贱。” “胡说!” “是是……奴婢侮辱了殿下的狗,请殿下恕罪。” “你个杀才,孤由你这么贱的人服侍,你把孤也扫带进去骂了!” “奴婢有罪。” 午后 未时 津河 齐军大营 姬瞒担心齐军大营陷入合围,但此刻齐军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徐军的第二波攻击与第一波截然不同,没有了骑兵的突袭,代之以火龙炮暴风骤雨般的轰击,以及数不清的徐军步兵排山倒海的冲锋,齐军主力,兵车,失去了冲击的空间,只能依靠为数不多的步兵在狭窄的阵地间拼死抵抗。一刻钟不到,完全无险可御的前阵便告失守。齐军后背即是小汤河,无路可退,只能以兵车围成三圈半圆形、不足三里长的阵地固守。眼看徐军从大雾中绵绵不绝地涌出,步兵与骑兵混合编队,围绕着车墙,从所有可能突破的缺口猛攻,饶是天下无敌的齐军,也禁不住心胆俱寒,只盼着他们的元帅能够尽快统领大军返回。 谷牧接到本阵的命令,立刻返回大帐。他的头在连续不断的火龙炮轰击中受了重伤,半边脸都裹在白布中,由两名士兵扶进大帐,一进门便顺势坐倒在门前几上,喊道:“嘿!竖子小儿!大人,这么着不成啊!” 王子腾与他共事多年,还没见过他如此狼狈,忙走过来细看他伤势,道:“怎么?连你这样的猛士,也喊顶不住了?” 谷牧狠狠地唾了一口,道:“他娘的!我看全部徐国人都压上来了!围绕大营至少有三拔人马,每拔至少三千人以上!他们有骑兵,火龙炮压着打,步兵不要命,只管往前冲,这样没法子守!咱们的兵车虽然强,没有距离冲击,只能等死!乘现在后面还没有徐军渡河,走!末将在这里顶着。” “要走一起走。”王子腾脸色阴沉,望着帐外滚雷般不间歇的火光,“但是这大雾……中军和右军走了没多久,按道理,这里打得天翻地覆,他们早该回来了;既然没有动静,说明他们也陷在雾里了。这雾这么大,往哪里走?” 谷牧道:“走不了,那就逆袭!把最后一排兵车集中起来,裹上重甲,然后用咱们的火龙炮把前面两排炸开,冲出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就算咱们势单力薄,也够冲死他们一地人,总不能便宜了徐逆狗贼!” 伯将插嘴道:“兵车不能冲!他们的骑兵可以单独作战,咱们兵车冲出去,大雾中容易失陷,被他们的骑兵一截断,那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谷牧愤愤地盯他一眼。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刚刚解救了前阵两千多人,打败了徐军骑兵的突袭,确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脸上的伤疼得直抽搐,忍不住一把扯下裹伤的白布,血淋淋得甚是吓人,道:“贼竖小儿!他们的骑兵莫不是中了邪,又快又狠?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强的骑兵!” “伯将正在说这事,”王子腾道,“他看得清楚,徐国的骑兵是仿效前商的装备,有鞍有蹬,人可以站在马上,自然势大力沉。自我大周建国以来,兵车观戏,早已禁止这种骑兵装备,想不到……” 谷牧虽没听说过什么前商的玩意儿,但他几十年的老兵,骑士能站在马上,身体就可和马的力道合而为一,这种道理一说就明白。顿时大怒,道:“反了反了!竟敢公然违禁,这、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子腾与伯将对望一眼——对方早就反了,闹得大周沸反盈天,还说什么王法?王子腾道:“伯将,眼前形势紧急,我看我们等不及大军返回了。你有什么看法?” 打从前线回来,伯将就一刻也没停止疑惑。这个仗,除了开头那一阵,其余打得过于平淡了。跟开头那场精心策划的突袭比起来,现在虽然齐军依旧是节节吃力抵挡,却并不像谷牧说得那么凶险。齐军构起兵车阵型,对骑兵冲击起到了效果,虽然迟早也是守不住,但问题就出在“迟早”二字上。 眼下在整个姑麓山战场,共有十八万各国精锐,围着司城荡意储的二万八千人狂攻猛打。以大周倾国之力,整座山都要推倒。司城荡意储唯一的胜机,只有利用精锐部队穿刺庞大而漫长的讨徐大军,将部队分割,打乱部署,进而寻机歼灭一、二支部队。但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从王军正面攻打妙峰坡开始,荡意储除了后退已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可他却费尽心力,将齐国大军骗出营地,然后投入主力,狂攻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价值的齐军大营——这是说到哪儿也没有的理。 他心里隐然有了一点头绪,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两位大人,依二位看,徐军的骑兵突袭,目的是什么?” “探营。”谷牧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他们分成六队,分布在我军阵线的全部地段,杀进又退出,依靠冲击速度尽量靠近本阵——大雾弥漫,他们看不清我们阵地的纵深,所以用这种办法,摸出我军阵地的实际情况,这样才好安排兵力,在最短时间内压缩我们的阵地。” 伯将道:“不错!第一轮骑兵冲锋是试探,这没有疑问,但这也正是奇怪之处。他们明明已经摸清了我们的阵营,知道咱们阵线长不过三里地,纵深不到百丈,这么小一块,绝非我军主力。他们费尽心力,把我军主力调出去,现在不去围歼孤悬在外、无营可守、无路可寻的我军主力,在这里围着我们四五千人,有什么意义?” 王子腾道:“正是!这讲不通!我们这点人……” 一发火龙炮正打在大帐之上,轰然巨响,淡蓝色的闪光中,伯将跳起来,叫道:“后营!” 王子腾脸一侧,旁边的斥侯官立刻跪下道:“回大人,后营没有动静!小汤河河洲以内,一片静寂,没有徐军渡河迹象。咱们的人只能到达河洲边上,再过去,已被王军把守。” 王子腾这才知道巫如被安置在何处。后营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清楚,但单凭“巫如”这两个字,就绝非等闲小事。 伯将脸色惨白,道:“末将一直猜测,司城荡意储的目标是我军主力,恐怕是错了……荡意储,他的目标……恐怕是……如殿下。” 王子腾道:“如殿下今天早上才驾临,司城荡意储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你看这雾、..这精心策划的攻击,绝不是随意而为,必有充足准备——荡意储若冲如殿下而来,哪能如此迅速?” 伯将道:“实不相瞒,巫如殿下现在突患重病,已经不能视事,由王军和各族高手护卫……大人,如殿下久在中原,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患病?她患病,按理该在王军大营修养,或者直接送返昆仑,为什么会突然送到我们齐军的驻地——常言道,物反常即为妖——王军提前总攻,会不会因为这事已经到了遮掩不住的地步?” 王子腾倒抽一口冷气,用扇柄敲敲自己的额头,道:“言之有理!” 伯将道:“大人,事关重大,请速调派五百人,加强后营防卫!” 谷牧叫道:“如此紧要关头,哪里有多的人?现在两翼敌军已经增加到各三千人,正面的敌军还未从雾中出来,我们……” 王子腾伸手止住他,低头沉吟半晌,突然抬头望着伯将,笃定地道:“你带三百人去。第六队、第七队和第十一队全部交给你——记住,如果大营破了,那全部的压力都会集中到小汤河上。我们会在此坚持到最后一人,以后的事,就是你的责任了。” 伯将瞠目结舌,道:“末……末将……” 谷牧道:“大人!伯将从未带过兵,这种责任怎么扛得起?属下这点伤不算什么,请大人允许末将……” 王子腾摇摇头,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是以昆仑山预备长老为目标,司城荡意储一定会亲自动手——荡意储当世名将,我们什么事没在他预料之内?所以我偏偏不叫他如意!”他看着伯将,道:“听着,和荡意储交手,不能靠名臣宿将,而是要靠智力,赌运气。无论如殿下究竟如何,在此关键时刻驾临本营,一定事关重大,周公殿下绝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如果没有这场大雾,王军可以随时策应,而现在,我们只有等……等不了,就拖,拖不了……就跑!” 伯将的心眼转得比别人都快,王子腾说到一半,便已知道他的用意。俗话说,凶的怕蛮的,蛮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司城荡意储的厉害,哪怕没听过传说故事,只看他今日不按常规出牌的战法,便知整个征徐大军中也罕逢敌手。别说这时候齐军主力已倾巢而出,就是全部到齐也不一定斗得过他。王子腾紧要关头,索性以烂打烂,司城荡意储再精明也绝对不相信齐军会让从未带过一天兵的人来与他交手。齐军大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他的话中有话,其实是暗示能逃就逃,给自己留条活路。 王子腾站起来,掀开帐幕,外面接连不断的火龙炮闪得众人睁不开眼。王子腾道:“大营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留下是死,离开还有活路,伯将,还不快走?” 同时间 迷雾中的津河 朦朦胧胧中,仿佛有许多爬虫在身体百窍中四处爬行,又麻又痒,卫离全身抽搐,突然脚一踢空,顿时醒了过来。 他脑中一清醒,便觉得全身真的是痒不可当,低头一看,自己半埋在泥地里的身体里,无数的几寸长的红头大蚯蚓正在衣服和甲胄之间游动,卫离全身一跳,从土中跃起,双手用力,衣甲迸裂,一大团各种虫蚁滚落在地。饶是他久经战阵,也吓得心差点跳到喉咙口。卫离在泥地上退了两步,觉得不对,软软的黑土里到处都是爬虫蛇蚁在蠢蠢欲动,整个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地面像长了短发的活物一样。卫离全身毛发一根根竖起,站在原地,几乎不敢迈腿。 忽然,周围若有若无地浮出一股臭味,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烂泥发出的,然而那味儿越来越浓,臭得他直打干呕。前方的浓雾中,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卫离用手捂住口鼻,往地下一趴,就势打滚。他汲取刚才的教训,只想滚得离大路越远越好,一直滚到后背重重地撞上树根才停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用枯枝烂叶把自己盖好,雾中的队伍便显现出来。数十骑徐军骑兵,衣甲鲜明,人人的口鼻都用布蒙得紧紧的,一声不响地沿着路走,一团黑影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等到看得清楚,卫离吓得一哆嗦。 那个妖物长约两丈,四条细长的脚半跪着前行,只是趴在地下便有两人多高,全身黑毛,头部的毛又多又密,连脸都遮住了,身体上却只覆盖一层短毛,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湿淋淋的尾巴,看起来丑陋至极。那恶臭的味道便是从它身上传来,离得近了,臭得卫离只欲晕去,若不是用手紧紧捂住口鼻,只怕连胃肠都要吐出来了。 那队徐军用一根长长的链子套着妖物,一路不停,转眼间又进入雾中。卫离拼死憋住呼吸,过一会儿觉得自己头都涨大了,终于憋不住吐故纳新,空气中余臭未消,臭得他像条死鱼样在地上抽搐。 只听见身后很近的地方一个人叹息一声,道:“妖孽!” 午后 未时一刻 津河口 齐国后营 雾彻底降到地面,已经看不清河水的流向,树林、芦苇丛在浓雾中只显现出模糊不清的影子,无风,却在摇摆,露出无数朦憧鬼影。雾气将天地四合融合在一起,声音变得失去方向,前营的杀喊、爆炸……仿佛围绕着整个河谷,四面八方都是轰隆隆的回响。 守卫在河岸边的高国仲家臣见伯将帅数百人匆匆赶来,忙上前行礼,道:“奴婢等参见清河伯大人!” 伯将见一百多名高氏家臣都集中在河的这一边,奇道:“河洲上现在没有人守卫吗?” 领头的家臣道:“启禀大人,前营开战之前,王军车骑尉大人便命令我们离开河洲,奴婢等没有家主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才聚集在这里。听车骑尉大人说,如果后营失守,他们就要截断浮桥。” 小汤河水虽然不宽,可是却有五尺多深,一旦后营失守截断浮桥,守卫在岸上的家臣们就无路可走了。伯将心中一寒,道:“谁下的命令?” “车骑尉冯敛大人。” 伯将暗叹一口气。高国仲不在,少不得他来照顾这些无主之人,便问:“你叫什么?” “在下临滋人蒙素。” 伯将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已是生死关头,元帅外出未归,你们归我统属。你们都是剑术高手,擅长单打独斗,不能抵挡大军冲锋……你多派人手,沿这两边的河岸隐蔽警戒,准备好烟火信号,其余的人跟我去河洲。” “遵命!” 伯将深吸一口气,整理衣甲,带头跳上浮桥,高国仲的家臣们默不作声,一个个负剑而行。 浮桥的另一头为雾气笼罩,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他们刚走到桥中心,便听见有人厉声喝道:“大胆!此处已奉周公殿下之命,列为禁地!尔等何人,速速退去!” 范武走在最前头,大声回答:“中行司马、清河伯,伯将大人奉右行舆司马之命,前来宿卫巫如殿下!” 那一头的人显然吓了一跳,道:“吾等恭迎大人。” 伯将走下桥,冯敛等人按剑而立,一共是六名车骑尉,十余名甲士,另有数名妖族术士散在四处。那河洲本不大,形状如同一枚果核,两头尖中间宽,只有一头有浮桥通往岸上。小汤河水从四面包围,虽然深达五尺,但对于攻击一方来说并非不能渡过,反过来,对于防守一方来讲,却是守也守不住,逃也逃不掉,这就是兵书上所谓死地了。伯将看得心惊肉跳,道:“车骑尉大人,这里是谁负责?” 冯敛没想到几个时辰之内,伯将便已升为中行司马,无论爵秩、爵位都远在自己之上,忙躬身道:“是卑职负责。” 伯将道:“这艘浮空舟还能开行吗?” “回大人,能开。” “那为何不立刻将巫如殿下带离险境?这里眼看就要落入徐逆之手!” 冯敛道:“回大人,浮空舟不能动。卑职奉周公殿下严命,在巫劫殿下到达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让巫如殿下离开河洲一步!” 伯将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决断,不禁一怔,道:“你没听见声音?徐逆正在猛攻我军前营,而我军主力已经不知去向!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徐军便要逼近这河岸,这里无险可守无路可退,巫如殿下的安危谁来保障?” 冯敛等守侯在河洲,早已觉出不对劲。大雾弥漫,前营又杀喊声起,见伯将身上带血,带来大批军士,便知已是十分紧要的关头。他只是个奉命行事的车骑尉,无论威望、能力都担不起眼下的大局,便凑近他,低声道:“伯将大人恕罪……此地已经布下八隅禁制,无论如殿下是死是活,卑职都……不能离开此地。”说话的时候,嘴脸抽搐,显得无可奈何。 虽然早已隐隐猜到内情不简单,但冯敛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伯将还是大吃一惊,道:“……八隅禁制,是什么东西?” 冯敛道:“卑职不知,只知道……”他嘴角向河洲对岸努努,声音压得更低,道:“这周围四下,一共有八名高手,布下了禁制,这是守卫如殿下的鸦越香大人的命令,卑职做不得主。” 在王都学习时,伯将也曾见识过许多禁制,的确有强大的能力。但以昆仑城八隅为名、且需要八名高手发动的禁制,却从未听说过。王军中的武夫与术士向来相互看不顺眼,冯敛受制于这个名叫“鸦越香”的妖族术士,难怪心里不敷贴。 此次参加征徐的妖族术士一共三十人,但名单上似乎没有鸦越香这个名字。伯将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可以谒见巫如殿下吗?” 冯敛退开一步,道:“大人请……但请大人将带来的部属撤回对岸……” 伯将打断他道:“我的人不能退到对岸去,这座桥也不能放弃。”转头对范武道:“就地以栅栏为依靠,建立工事,这里太零乱了——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范武道:“遵命!”手下的齐军不待他吩咐,立刻就地取材,在浮桥桥头建立防御工事。 冯敛叹息一声,转身走到浮空舟下面,两名甲士打开舱门,将他二人放入。 浮空舟内,比伯将想象的还要紧张:一进门,便紫光耀眼,上下三层的空间中,左一道右一道,浮着的都是巫族高手凭空书写下的符文;更多的是人族术士写的符咒,各种质地都有,鲛绡、丝绸、麻布、葛巾……密密麻麻地贴在浮空舟的舱壁上。每一层都有几名术士,严肃地面壁而立。 这些都是禁制高手,一齐布下禁制,要想以单人之力攻破的确有难度。但是再强的禁制也是死的,决计抵挡不住大军的冲锋,连数千人的齐军都抵挡不住徐军的突袭,这些人想以禁制来抵挡,简直是找死。 伯将随冯敛走到紫色幔帐前,跪下道:“齐军中行司马、清河伯、伯将叩见巫如殿下。” 幔帐中无声无息。伯将抬眼细看周围,觉得紫光之下,似乎周遭所有的人都隐然有惶惶之相,他心中更是不安,大声道:“启奏巫如殿下,徐逆以诡计引诱我军主力出营,又以漫天妖雾笼罩津河两岸,眼下徐逆正调动主力突袭我军大营,此地已不可久留。小臣奏请殿下立刻移驾,不可迟疑。” 幔帐中一个声音忽道:“不行。此地乃如殿下修养之地。殿下现已身患重病,移驾有伤贵体。” 这声音沙哑难听之极,而且完全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伯将道:“事有轻重缓急。徐军来势凶猛,且其主帅司城荡意储行踪不明,有可能绕过我军大营,直奔此地,如殿下岂可留此危难之所?” 那人尖声道:“你何以知道司城荡意储会来攻击殿下?” 伯将道:“这是小臣的揣测。但此刻确非详谈之时,为殿下安危计,小臣只能以小错换大罪,无论徐逆是否来攻,请殿下立刻升船远去。” 那人冷笑一声,道:“此地已经布下八隅禁制,一旦发动,可保安然无虞。巫如殿下现在绝不能妄动,你勿庸再奏,立刻去做好你自己的差事。” 伯将料想这就是那位“鸦越香”了。虽不知道她是什么爵秩,但他自己的伯爵身份已可面王直奏,因此也没什么忌讳,道:“请殿下留意,天下间的禁制,可防妖孽者甚多,但小臣还没听说可以抵御大军的。徐军布下重重迷局,将他们的全部实力投入到这小汤河附近,我军大营尚且危在旦夕,恐非一二重禁制所能抵挡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大怒道:“放肆!八隅禁制乃神授之术,精妙无比,威力绝伦,岂是微末小术可比!巫如殿下如今重病在身,稍有移动便会危及性命——冯敛!你好大胆!你身为护卫之首,却在这里听从外人之言!” 冯敛道:“伯将大人秩在伯爵,现在又已升为齐军中行司马,此地以他职分最高,卑职当然得听从伯将大人的命令。况且伯将大人尚不知如殿下现在已是……” 那女子尖声打断他,叫道:“大胆!你敢满口胡说,我立刻取你项上人头!” 伯将跪着的身体抖了一下。..今天早上他来参见过巫如时,是冯敛接待的。但现在冯敛故意这么说,那巫如断然不是患有重病这么简单了。他突然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从早上到现在,所有的事都包着一层又一层的伪装,重重叠叠的隐藏在漫天大雾后面。 便在这时,一名甲士从浮空舟第三层的甲板上探下头来,大喊:“敌人进攻——齐军!” 第六章 同时间 牛犊岗侧 王军前阵 “妙峰坡方向有变!” 姬瞒团扇一扔,转头看时,整个妙峰坡狼烟四起,一时竟没看出哪里有变,倒是仆荧眼尖,叫道:“殿下请看,妙峰坡顶,似乎我大周的旗帜和徐逆的旗帜交缠在一起——奴婢眼拙,怕是看错了罢?” 姬瞒眼神不大好,虚着眼看了半天,连林子和树都分不清,更别提什么旗帜。愤怒之下,姬满蹬了仆荧一脚,却也没多大力道。仆荧道:“是!是!奴婢细细看来……仿佛是第八寨的方向,许多旗帜纠缠往来……嗯……不对吧?咱们的旗帜在往下退……奴婢真是眼花了不成?” 姬瞒抓起杯子兜头就扔过去,仆荧往下一扑,趴在地上,堪堪躲过,道:“殿下莫急,奴婢看见有人来了!” 果见一车飞驰而来,转眼间便到面前。定睛看时,却是已被发配到前线的中军车右宗聪,只见他没戴头盔,披头散发,狼狈之极,驾马跑到跟前,自己从车上翻下来,匍匐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启、启……启奏殿下……咱们、咱们被打散了!” 姬瞒不等他说第二句,先回过头来找仆荧。仆荧见机不妙,不等御腿伸来,自己就一头倒栽下车。姬瞒手边找不着可以扔的东西,气得两眼发晕,只好又转过来,道:“你、你你你、你说!” “回殿下:如殿下所料,杜、杜宇就就在第八寨!”宗聪面红心跳,气喘如牛,想起刚才死里逃生的光景还禁不住发抖,“躲在寨里,寨门洞开……咱们第十一、第十六旅以为寨中守卫已经弃营而出,没有留意……被杜宇打乱了!前军溃散,小臣……小臣好容易……师亚夫正在调集六个旅,准备……” “不对吧!”仆荧在车下叫道,“奴婢怎么看见第八寨门口还有咱们的大旗?” “那、那是……师亚夫的掌旗手,奚谷浑。前军尉师樊大人下令前军后撤到第六寨整顿,他违抗军令,邀集了两百名乱兵,正在第八寨门口的崖上死守!小臣……小臣差点被他害死!幸亏小臣……” “全靠他拖住杜宇,你才有命回来报丧!”姬瞒照脸啐了一口,道:“要是全军后撤,人家踢也把你们这些王八蛋统统踢下坡了!一群蠢货!师亚夫为什么不在前军亲自指挥!啊?!” 在场的人全部匍匐在地,不敢稍动, 4e00." >一时间鸦雀无声。姬瞒呆了半响,这才觉得不是味儿,因转头望向仆荧。仆荧道:“奴婢听说……师氏中有人排挤军司马,甚至谣传师樊要取而代之……这师氏嘛……” 姬瞒恶狠狠地狞笑一声,道:“好!好!好得很,师氏果然有眼光。去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搞鬼——传令,革去师樊一切职务,命令师亚夫亲自指挥,告诉他,我要在第八寨活捉杜宇!” “遵命!” “那个奚谷浑是什么爵秩?” “回殿下!是、是奴隶……” “你呢?” 宗聪心下升起不祥之感,道:“百……百夫长。” “交换。” “……” “听着,”姬瞒从车上满脸嘲讽地望着这个新任的奴隶,“暂时把脑袋寄在你头上。带六百人从小路上去,增援奚谷浑。如果被杜宇破营逃出,要你二人的命。滚。” 宗聪云里雾里地磕了个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自己车旁。 同时间 津河岸 浮空舟“寄雨” “下游方向!齐军——三百人!” 伯将与冯敛跳起来,一口气冲上三层甲板,那名甲士闪在一边,指着上游的方向道:“大人请看!齐军!” 站在三层高的船楼上,雾气似乎稍微淡薄了一点,看得见周围灰扑扑的树冠,雾气像大团大团的白纱挂在树梢,树冠相接,他使劲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下面黑色的河面。 果然,在几十丈外河上游一处浅滩上,站着黑压压一群人,看不清楚面目,可是青色的甲胄、黑色长袍,确是齐军装备。伯将心头一喜,叫道:“不是敌人——是咱们的大军!” 站在身旁的甲士摇摇头,道:“大人!你带来的人已经接触过了,对方先行攻击。” 伯将便看下面,范武正在河洲上跑来跑去,大声喊叫,指挥齐军士卒将河洲上原有的木栅栏加固。他听见伯将招呼,便抬头喊道:“大人!是敌人!派了几个弟兄过去,还没靠近就被射死了!” “看清楚是哪支部队吗?是不是中行元戎大人回师了?” “回大人,没有旗帜,没有车骑,喊话、发旗语都没有反应,就只一动不动地聚集在那里!” 伯将心下咯噔一声。冯敛在旁道:“大人,这一定是司城荡意储派来伪装成贵国军队的。卑职这就请示鸦越香大人,准备发动禁制。” 伯将想说“别慌”,但话堵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他的心思转得特别快,冯敛想到伪装,他却已经想到更远处——司城荡意储如果想要以伪装之齐军偷袭的话,应该是很不错的战略;依靠大雾的笼罩,再加上齐军自乱阵脚,分为两部分,更可制造混乱,奇袭必可奏效。可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都站着不动?齐军派人联络,便将人射死当场,这不是自露行踪?行踪败露后,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争取最后机会奇袭,这没法解释,显然伪装云云说不大通。 但这些想法还在他脑子里打转,便听范武大叫道:“敌人来袭——举盾!”数百支箭穿破白纱雾墙,刹那间已在眼前,冯敛把他一扯,一支半尺多长的箭擦着他的身体铮的一声钉在甲板上。下面梆梆梆一阵乱响,有人长声惨叫,还有人大喊:“箭上有毒!” 伯将扭头看那箭,箭簇兀自颤动不已,从尖到簇都是绿幽幽的,还有的地方沾着污血,十分恐怖。这毒发作奇快,浮空舟外传来受伤者的惨叫,不过三五声便没了声息;突然,又有几人凄厉地叫起来,几声之后也即寂然。范武哑着嗓子喊:“别碰死人的身体!准备盾牌!” 冯敛将伯将按坐在甲板上,一把拉下舷窗,大叫:“关上所有舷窗!张开禁制!”全船上下顿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早已列队站好的术藏书网士一起贴近船舷外围,口念指划,同时在船的周围张开强力禁制。 通常情况下,如此集密的禁制可以防御数十发以上的火龙炮攻击,但此刻浮空舟外还有数百人无可依靠。伯将一把扯住冯敛,道:“外面还有几百个人呢!大家同为朝廷效力,岂可见死不救?” 冯敛伸手将他扶起,低声道:“大人,现下这里由你负责,你说了算。” 伯将心知他负不起责任,关键时候撂挑子,但眼下已容不得自己犹豫观望,便道:“那好!你跟我来。” 一面急匆匆往楼下赶,一面招呼浮空舟里的人:“不需要这么密集防御,每层甲板六人!妖族火云使、水澜使立刻到大厅集合!浮空舟升起风帆,准备起航!” 众人见他神情镇定,不容置疑地下命令,车骑尉冯敛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便知浮空舟已经易主。这些人都是王军中的精锐,又比伯将更知内情,大敌当前,早已惶恐不安,难得有人做主,立刻齐声答应,行动起来。 幔帐中那人尖声叫道:“大胆!好大胆!这里的部署,岂能由你一个外臣来干涉!冯敛!冯敛!” 冯敛大声道:“伯将大人已经接管本船!” 伯将在大厅中稍等了一下。他以为鸦越香会从幔帐后面出来,当面对峙,可是没有人出来,那人也没有再接嘴。十余名术士集中到大厅中,大部分都是妖族,身形矮小,穿着样式奇怪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脸上全是各种各样颜色不一的符文。 伯将道:“我是清河伯,齐军中行司马,参与知晓巫如殿下病情的十二人之一——在王军赶到之前,这里由我负责——布下八隅禁制的是谁?” 一名紫袍妖族男子道:“大人,执掌八隅禁制的八人,现下不在此地。我是朱提部的,名字叫做封旭,这艘浮空舟的船长。这些都是我的部下。” 妖族人性子散慢,对中原礼仪教化向来看不上眼。这个人说话前面不忘加上“大人”两个字,已经算很是客气了,看样子居住中原已久。伯将点点头道:“徐逆主帅司城荡意储可能已将殿下作为目标,为了巫如殿下安全,你必须立刻准备升船远去。” 封旭额头上的符文金光一闪,却又马上平静下来,道:“大人是朝廷重臣,发令我等岂敢不从。但是妖雾弥漫,这雾似水而沉,似气而腻,浮空舟实在无法升空!” 伯将知他说的是实情,且不说浮空舟无法升空,就算真的升起,难保司城荡意储没有什么法宝可以临空击落浮空舟。他皱紧眉,沉吟道:“这雾妖气逼人,必是妖术所致。既然是妖术,在大太阳底下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王军就在左近,加上我齐国大军、十二国联军,总共有十余万大军环侍,只要能拖到大雾散去……” 封旭点头道:“不错。所以,大雾消弭之时,就是元凶毕露之时。大人只要能坚守到那时,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伯将咀嚼他这句话,总觉得不是随口说出的敷衍话,内里大有深意,不禁眉头越皱越紧。封旭微笑道:“早知伯将大人生性狐疑,果然如此。” 伯将奇道:“怎么你——” “大人!烟火信号!” 伯将吓得一跳,叫道:“哪里?是谁的信号?” 赶来报信的正是高氏家臣蒙素,他的身上被雾气浸透,水淋淋地跪在地下道:“是在下的人,东岸树林,两发红色,发现敌踪!” 河东岸也发现敌情,河洲隐然间已陷入包围,徐军已随时可以发起攻击。伯将把头盔往头上一扣,一面对封旭道:“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最多还能支持一个时辰。” 封旭道:“我的手下,可任由大人差遣。” 伯将点点头。有一群妖族的人帮忙,自然要轻松些。但司城荡意储还远未暴露实力,想想实在可怕。他望了一眼紫色幔帐,自他开始发令以来,那人一直奇怪地保持着静默,这时候也不及多想,站在门口的两名车骑99lib.尉举起盾牌,护卫他走出浮空舟。冯敛等自去守卫巫如。 仅仅片刻时间,齐军已经将原来河洲上的栅栏用随身携带的牛皮、衣甲等严严实实地加固起来,在靠近上游方向,还用木栅栏围成帐幕模样,只是没有顶。范武见伯将在重重保护下走出,后面居然还跟了十余名术士,连忙大叫:“第六队!盾牌保护!第七队,竖起屏障,快快快!” 几十名士卒高举盾牌,列队围绕在伯将等身旁,顿时遮得密不透风。范武行礼道:“大人,属下已为大人准备好帐幕,请大人登帐。” 按周制,无论什么样的战斗,第一重要的是为领兵之人建立帐幕,不让双方主帅在战斗中面对面。伯将点点头道:“好。这些术士由你去指挥他们协助建立壕沟和阵地。” 范武道:“是!属下已经在浮桥对岸建立阵地——请示大人,留多少人在对岸?” 伯将迟疑了一下。他升为高级官佐还不到四个时辰,还不习惯亲自对每一件事做出决定,犹豫道:“嗯……不要太多……三十……不,四十人。” 他走了几步,改变主意,道:“对岸不要留人,守不住,咱们不能无谓地消耗实力。浮桥不得命令,不准截断。” 负责警戒的士卒大声呼喊,又是数十支箭从上游方向射来,没有掩护的人慌忙低头乱窜,乱箭射在盾牌上叩叩直响。 说话间,已经走到临时帐幕中。伯将看看周围,木栅栏上已有妖族布下的水火禁制,大概勉强能抵御两次火箭或者火龙炮攻击。没有地毯,脚踩烂泥,没有顶棚,几十名士卒吃力地踮着脚高举盾牌——这离他梦想了一百遍的属于自己的中军大帐相差实在太远,想想觉得滑稽,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范武走上一步,趴在栅栏上,道:“大人请看——那些伪装为齐军之人,似乎有点不对劲。” 从栅栏中望去,数十丈之外的敌人密密麻麻地站着,不动、不语,不成列,不成队,十分怪异。 便在这时,上游西岸的林子中无声地升起两道红色烟火信号,微微闪烁后即消失不见。 “三个方向都有了。”伯将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合围本是意料中事,问题在于司城荡意储的进攻,似乎颇有些不择手段,现在埋伏在树林里的,不知道是些什么,己方也无从着手准备。他想了片刻,转脸对对封旭道:“封大人打过仗没有?” 封旭道:“我跟随周公殿下时日也不短了,不过离这战场嘛,却从未这么近过。想来大人是久经战阵了。” 伯将道:“我也没打过仗,这是第一次——看来我们眼下,还得靠那个什么八隅禁制多拖点时间呢。” 封旭道:“八隅禁制的确是破坏力惊人的强大禁制,但……也不是不可以破的。” “我知道。”伯将无所谓地说,“天下就没有不可破的禁制。我想知道,它能支撑多久?” “那要看司城荡意储采用什么样的战法。” 便在这时,上游密林中响起一阵哨声,声音凄厉。本来大雾中声音显得沉闷,分不清方向,但这哨声尖利异常,众人都听得清楚,是从上游东岸方向传来的。 那群呆立在上游河口处的伪齐军,仿佛突然被哨声唤醒,一个个动了起来。 同时间 迷雾中的津河谷 那声音近在咫尺,且来得毫无预兆,卫离本能地向旁一跳,却不料落脚之处软绵绵的,有人大声惨叫。卫离吓得又是一闪,锵啷啷,拔剑在手。 这一拔不要紧,只见脚下草地、大路旁的落叶堆、树根下、树干后、树叶中乃至树顶上,同时冒出好多人的肢节屁股;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有的拔剑,有的挽弓,刀枪剑戟,一时齐备。 卫离背上冒出老大一身冷汗,在这严寒的雾气中顿时冻僵。他持剑在手,僵直不动,其他冒出来的人便也不动。一时间,树林中十余双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是鸦雀无声。 过了半晌,卫离已支持不住,偷眼看去,似乎人人都已僵硬得发抖,尤其是那两个挽弓的,不停地松开弓,又使劲挽开,越来越没有力气。有一个干脆就放下弓,呆呆地坐在树顶看着这诡异的场面。 有个声音咳嗽一声,朗声道:“这里妖气弥漫,大家都把兵刃放下,小心一不留神伤了自己——在下是执政周公殿下家臣卢封臣。” 卫离心中一动。那卢封臣据称乃天下剑术第二的高手,虽是周公家臣,却是赫赫有名的周公黑衣亲兵队的队长,在朝廷中也享有盛名。他当即丢下手中剑,道:“在下齐国斥侯官卫离,久仰卢大人大名。” 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半身麻痹,挣扎着将手中兵刃抛出,道:“在下、在下鲁侯殿下侍卫、孔汲……” 转眼间,众人纷纷丢下兵刃,自报家门。一时间,鲁、卫、刑、绉、虞……参加攻徐的各国人士几乎到齐。这些人都是各诸侯国的斥侯,大多数都互相认识,只是在黑蒙蒙的雾里待久了,人人都已是惊弓之鸟,虽然从树上下来,还是一个个贼头鼠脑地四下观望,摆出随时准备操兵刃拼命的架势。 卢封臣三十多岁,一脸精悍,引人注目的是他右边额上一道刀疤,斜斜地划过眼角,右眼被挤成小三角眼,看人就未免显得有些阴险。他声音虽然镇定,可是跟大家一样,衣服肮脏,手脚挂破,全身散发着恶臭。其余人就更是邋遢,超过一半以上的人都和卫离一样,解开衣服往外一捧一捧的倒虫子,场面蔚为壮观。 简单交谈之后,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地点、方位、时间进入这片大雾中,在雾中跋涉了整个上午,却不约而同都到了这里。有些同路进入的还试过分成几个方向探索,但是无论怎么走来走去,永远都是回到这滩烂泥中来。卢封臣坐在树根上,默谋良久,把嘴里咬着的草根吐出来,道:“这雾不简单,单凭雾气,就可布下八卦九宫之阵,实在厉害。” 他是周公亲信,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众人见他识得此雾,更是振奋不已。卢封臣道:“八卦九宫阵法,是上古时黄帝所用过的阵形,依照八卦的相生克原理,分为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九宫,这本是极阳极正的阵形,但是自来又许多分支,据说某些入了邪道之人,还将此阵分为什么生死惊变等等九个门,各门相互生克,循环不息,除了生门,其他的门都是兜头路,转来转去,总要转到死门里。看来咱们是着了道了。” 卫离道:“不对啊,刚刚明明看见徐军从这里经过,难道连他们自己的人都陷在里面?” 卢封臣道:“不会。识得八卦九宫阵的人,无论在哪一门中转悠,都不会迷路,反而可以利用各门之间的生化关系,快速地在极大的阵中穿行——那群人带着那么个妖物,必然是去攻击我军的,怎么可能迷路?” 他一提到那妖物,在场的人顿时个个脸色难看。孔汲道:“那东西……那东西……真是臭得可怕,好像浑身上下都是……尸臭气?” 众人都默默点头,谁也不敢张嘴,生怕忍不住吐出来。卫离心中早有不详之感,慢慢细想那怪,道:“那东西……那东西莫非……” 卢封臣耳朵尖,忙问:“卫兄弟,难道你见过那妖物?” 卫离道:“那种不祥之物岂是寻常能见到的?我只是在想……我齐地民间素有传言,说道我国先太祖公奉先周公殿下之命,辟土东海的时候,曾经和东夷交战多年。东夷术士有一套邪法,称为纵尸,可以操纵尸体为己所用,十分恶毒,我国小儿有童谣,‘跳尸的三品,臭尸的觜阌’,说的就是这么一种怪物,专门替纵尸者吃死人的脑髓,所以尸臭难>.闻,是全天下最恶臭的生物。” 众人都是中原人士,乍一听到这些边僻之地的传说,都觉又惊心又恶心,有几个终于忍不住吐出来。 刑国的姬冲奇道:“吃人的脑髓?做什么?” 卫离皱眉道:“详细我也不清楚,听说被觜阌食了脑髓的死人,才可以变成被操纵的行尸。” “把死人变成行尸?”姬冲道,“做什么,难道来打扫战场?” 卢封臣啊的一声跳起来,叫道:“原来如此!他们要把刚刚战死的人拿来作为攻击武器!” 午后 末时三刻 小汤河河洲附近树林 那火龙高高跃起,在十余丈高的空中快速盘旋,紧接着重重地一头扎下,穿进树林,所过之处树丛顿时变成一把把巨大的火炬,烟焰遮天,火头一下子就烧干了树叶,却点不燃树干,就此消失。火龙越压越低,穿过树干的间隙,靠近地面的灌木丛也化为飞焰——火龙庞大的躯体压下河谷,站在河谷中的数十人躲避不及——或者根本没有躲避,轰然巨响中高高飞起,身体发肤一瞬间就焦黑枯烂,如灰泥般坠下。 那火龙继续向前穿插,一直到划完一个完整的圆圈,才缩短成一个火球,落在地上跳动几下,消失不见了。 伯将没有去理会周围响起的欢呼声,他眯起眼睛看看狼烟四起的河谷,再偷眼看封旭,那人一脸沉心静气的模样,一扭头看见伯将正幽幽地看着他,忙道:“伯将大人,这八隅禁制,威力还不错吧?” “很不错。”伯将点点头,道,“我更希望祝融八方火龙缚没有千人的限制,那么无论天下什么人进攻此地,我们都可以高卧无忧了。” “其实也未必满了千人就一定能破,”封旭笑道,“这千人限制,不过是极言我妖族这祝融禁制的霸道而已。实际能伤多少人,全看火龙的力量可消耗到何时,若是布下这缚的人修为高深……”突然间脸色大变,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 “……” 片刻沉默。 伪齐军仿佛不知死活,继续蹚水而来。一跨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数十丈长的火龙便飞腾而起,大雾再一次被映照得通红。 “真正的八隅禁制,在什么地方?”火光熊熊中,伯将幽幽地看着封旭,问道。 封旭艰难地咽口口水,道:“大人,可否容我……” 伯将心头火起,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道:“真的有八隅禁制吗?还是只是想骗我们放下心来,死守此地?这……这浮空舟里,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封旭看看自己的手腕,伯将虽然暴怒之下用力捏紧,但他只需手上符文一闪,便可将他电出去十丈八丈远。他镇定下来,微笑道:“大人,你我这样身份的人,关心的不该是王室的秘密,而是如何尽职保护王室的秘密——您说是不?” 伯将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放开了他的手。 封旭道:“这祝融八方火龙缚,已是天下一等一的禁制,待得火龙力量耗干之时,虽然缚破了,徐军也必然损失惨重。眼下只等司……” 话未说完,河滩上传来惊恐的喊叫。伯将和封旭对视一眼,并肩走出,却见一大群齐军抬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赶来,见到伯将,慌忙跪下,将那堆东西抬出来。 伯将还没凑近,便闻到满鼻子难闻至极的烧肉的臭味,他捏着鼻子仔细辨认,骇然发现这是一具烧焦的尸体,湿淋淋的,显然是刚才被火龙缚烧死的伪齐军尸体顺水漂下,被河滩边的守卫打捞上来。 他捂着鼻子道:“这人什么来历,可有什么线索?” 一名齐军士兵似乎悲不自禁,在地下磕了个头,泣声道:“大、大人请看……”小心翼翼地掀开尸体上覆盖着的烧焦的甲胄,露出下面的衣衫。 伯将只看了一眼,顿时全身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这是……” 那齐军哭道:“大人!河里漂着的,全是这样儿的……咱们捞起来二十几具,全、全都……” 伯将深深吸气,尽力保持心里冷静。封旭虽看得摸不着头脑,却也知情况大大不妙,问道:“大人,这——” “你的火龙缚已经破了。”伯将冷冷地答道。 “什么?!” 远处传来火龙狂暴的咆哮,在林中快速穿越,发出砰然巨响。火光在伯将脸上跳动,看不出他什么表情,只听他道:“这些是真正的齐国人——是齐国的死人。” 封旭爆出一身冷汗,忙细看那尸体,却无明显标志,伯将道:“他们身上穿的里衣,是他们母亲亲手缝制的白麻衣,天下只有临淄子弟才会在出征时穿着,别处哪里仿制得来?”说着挽起自己袖子,露出里衣,果然是一色的白麻,只是和士卒穿的略有精粗之别。 封旭奇道:“怎、怎么贵国的军队会……” 刚才报信那士卒道:“这位大人难道看不出……这是已死的人?” 封旭闭一闭眼,再仔细看,才看清楚那尸体的左肩和身体已经分开,一直裂到腰际,虽然也被烧得焦黑,却分明是刀伤所致,这个死者显然在被烧之前就已死于这可怕的刀伤。 封旭大怖之下,连声音都颤抖了,道:“这、这这这是……纵尸?” 他在踏足中原之前,曾听说过人族术士之中,有一类专门以操纵其他生物的,称为操纵师,而有些堕入邪道的操纵师,据说和幽冥黄泉有过交易,可以操纵死者,号为纵尸师,为天下极邪恶的法术,妖族中没有操纵这一说,所以他也一直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竟然亲眼见到。 齐国立国之初,与地处东方海边的东夷打了几十年的仗,东夷中就颇有纵尸高手,给齐国人留下过极其恐怖的回忆。东夷降服后,所有纵尸师都被齐国处以极刑,但纵尸一事对于齐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伯将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回帐幕,招来范武、蒙素,简单地道:“听好,与我们交战的,已经确认是天下闻名的司城荡意储大将。” 二人沉默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伯将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们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圈套里。他算得很精。吸引王军主力进攻妙峰坡,吸引我军主力救援联军,再用大雾将我们封在这里,连妖族布下的禁制,他也事先想好了破解之法,就地取材,罔顾逝者之尊严……咱们自己,却连今日为何而战都搞不清楚。周公殿下和如殿下有太多的秘密,连司城荡意储都知道,只有我们蒙在鼓里……今日若老天无眼,我齐国大军可能全军覆亡在这迷雾里。” 那二人对望一眼,垂头不语,脸上肌肉抽动,极力压抑狂怒的心情。火龙不停奔腾咆哮,大火离河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树叶发出的噼啪声。 “所以,从现在起,一切都不能再让他如愿。”伯将笃定地道,“齐军征战天下百年不败的记录,不能毁在我们手里。范武——” “属下在!” “你给我死守浮桥,绝不许失守。” 范武道:“大人,属下以为……” “什么?” “如今三面都已有敌踪,只有浮桥一面没有,敌人渡河攻击不易,定会抢夺浮桥作为通道,咱们何不……” “不行。”伯将一口回绝,“浮桥上面就是大营,如果我们不守浮桥,就等于把大营的后背让给敌人。另外,只要死守住桥,就和大营还有一丝联系,孤城难守——咱们不能轻易地和大营失去联系。” 范武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是!属下明白了!属下愿亲自守卫浮桥!” 伯将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要当心,滩头争夺可能十分激烈。记住,敌人比我们更想要保全浮桥,所以,不要死顶死撑,不妨多和敌人周旋几个回合。还有……浮桥……要做好紧急拆除的准备。” 范武睁大了眼,道:“遵命!”见伯将无话,转身去了。 蒙素道:“大人的战法果然高明。予与不予之间,多少时间拖过去了。” 伯将摇摇手,不准他说下去,把下巴向正自茫然的封旭背影歪了歪,低声道:“你给我盯紧他。” “大人……” “你是高氏家臣,不是国家大臣,不需要对外交礼仪负责。”伯将道,“这里有太多秘密说不清楚,咱们得提防着有人最后关头丢卒保帅,把咱们都卖给徐逆。” “大人,难道巫如殿下……” “你听着,现在在这里,重要不是什么殿下,而是战役的输赢。”伯将两眼放光,恶狠狠地道,“司城荡意储要的东西,绝不能给他。万不得已时,哪怕杀了巫如,也绝不让他如愿。” 蒙素颤声道:“这……这是周公殿下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见封旭终于过来,伯将快速地说完,站直了身体道,“封大人,你的火龙缚,还能坚持多久?” 封旭满脸是汗,道:“这、这司城荡意储真是疯狂之极,竟然以贵国士卒的尸身……” 伯将打断他道:“死人已矣,没有知觉,不用去管。荡意储如何知道你布下此禁制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只问你,还有多长时间?” 封旭道:“照此下去,不到一刻钟便会失效,到那时……” 伯将道:“荡意储应该已经在附近了——这里四面环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敌人无法乘舟顺流而下?” 封旭道:“如果我族水澜使一齐施咒,可将河水暂时冻结一两个时辰,但是,冰层冻结,又怕有人涉冰……” 伯将道:“不用怕,如此最好——把冰层冻得很薄,一踩就破……” 他尚未说完,封旭已然大悟,道:“不错!我立刻安排。” “好。”伯将盯着他道,“把你的人配备给我的部下。可能马上就要与敌人正面交手了,我需要动员所有的力量。” 不到片刻工夫,范武已经将齐军在小小的河洲上全部部署完毕。第六队约一百多人守在浮桥口,中间安插了数名妖族火云使。四名妖族水澜使在盾牌阵的掩护下下到河中,很快,河水的流速开始减缓,渐渐变得黏稠,等到白色的寒气升起,水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由于冻结太快,连水面的浪花和涟漪的形状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冰面之下,数百具烧焦的齐军尸体一动不动地悬浮着,伸着残缺的手,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十分恐怖。 伯将远远地看着水澜使们退回河洲。他手里握着几颗石头,每一次火龙腾起,就扔一颗到地下,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扔了。封旭紧张地站在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河对岸再次响起久违的火龙咆哮声,但这次火苗只堪堪升到树梢的高度,便猛地缩成一团,闪出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强光……等到强光消弭,火龙已化成数百丝微弱的火苗,散入雾中,须臾不见。 被火龙驱散的浓雾迫不及待的重新降下。四周密密丛丛的树影中,传来数不清的细碎声音。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带着赤金头盔的徐国士卒渐渐地显现出来,隔着河水看不清徐人的面目,只有手中的兵器星星点点地闪着寒光。 伯将将手中剩下的石头抛到地下,拍拍手,道:“开战了。” 第七章 几乎与此同时 迷雾中的津河谷 不出卢封臣所料,牛角号刚一吹响,便见前方雾气扰动,蒙面的徐国骑兵已持枪冲了过来。卫离留意观察战马的步伐,等那群骑兵开始纵马快步调整,便知他们要开始跃起冲刺,他大叫一声,带头将手中的缚马索扔了出去。 那缚马索乃是一根三尺长的麻绳,两头各缚着赤金兽头配件,打着旋飞出去,一接触奔驰的马腿立刻便被捆得结结实实。这是所有国家斥侯们必备的器具,跟在他身后的各国人等纷纷效法,一时间赤金的、劣金的、石头的、木头的……各式缚马索满天乱飞,二十余匹战马接二连三地倒地,甚至连一半的徐国骑兵都给缚住了,满地打滚。 饶是徐军训练有素,却万没料到在自己布下的大雾中竟然还会有敌人的埋伏,眼见草丛中跃起一条条黑影,刀光闪烁,先前倒下的同伴一个个惨叫连连,后面几骑没被绊倒的骑兵犹豫了一下,一个头盔上飘着白羽的大声喊叫,这帮人立刻打马往回就跑。 卫离没想到他们会是这般反应。后面卢封臣一行人正要对付觜阌,这些骑兵脑筋转得快,宁肯丢下同伴也要去保护重要的东西。他取下自己身上背的十二寸长的小弹弓,梆的一响,那领头的背上中了一石,倒栽下来。 卫离拔出剑,从一大堆杀得乱七八糟的人马身上爬过去,找准那个正在挣扎的家伙就是一剑,那人背上疼不可当,身手却仍然敏捷,反手一刀挡开,自己在地下连挣几下站了起来。 卫离大喊道:“我乃齐国卫离是也!授首者何人?” 那人一怔,骂道:“齐国人?齐军大营已破,哪里来的齐国人?” 两人当当当当,斗在一起。卫离是齐国有名的剑士,那人又受伤不轻,顿时落于下风,但他手里拿的刀比卫离的剑重得多,卫离连刺几剑,他只一味挥舞,卫离的剑一碰上他的刀,往往被震开老远。卫离也不急着放倒他,围着他快速转圈,一剑一剑地引得他全力舞动刀,片刻之间,那人便已气喘吁吁,脚步凌乱。 他见越来越多的异国人站到卫离的身后,心知自己的同伴势必已全部阵亡,这人倒是干脆,一刀将卫离逼退,随即转手便抹向自己的脖子,卫离大喊:“拦下他!”却已来不及。不料斜刺里一人狂冲而出,重重地撞在那徐逆身上,那人被撞得往前飞起,刀也脱手飞出,擦着卫离的脸飞过,落入草丛中。 冲出来的人披头散发,嘶声狂叫,从衣甲上看正是刚刚逃走的骑兵之一,不知为什么又徒步逃了回来。他意识混乱,毫无方向感地冲撞,忽然间从他身后的浓雾中伸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将他拦腰卷起,没入雾中,接着一声惨叫和着一连串骨裂肉烂的声音,在场的人个个全身寒栗爆起。 一个巨大身影穿过雾气,带来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觜阌。卢封臣竟没能将它截杀。在场诸人虽然久经战阵,却从未试过如此近地和一只妖兽面对面,个个脚下发软。卫离举剑横在胸前,左手背在背后轻打手>势,示意大伙儿慢慢后退。 那觜阌却不急着攻击,巨大的嘴巴慢慢蠕动,偶尔会有一些人的肢节从嘴角露出来,只看得每个人的肚子都抽筋一般翻滚。浓雾里火光一闪,卢封臣举着一根火把走近,觜阌立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嚷,连带嘴里的人肉都吐了出来,它那条巨大的尾巴在地上甩来甩去,卢封臣慢慢靠近它,它却连连后退,看样子怕那火光得紧。 卫离喜道:“大伙儿掏火折子啊,这妖物原来怕火!” 卢封臣喝道:“不要乱动!这不是普通的火把,这是犀牛角,才可以克制住它。” 十余人慌忙又收起火折子。这觜阌一向横行无忌,碰到它的人无不惊恐惨叫,四散奔逃,今日死在它口中的人往少了说也有七八十个,偏偏今日被卢封臣拿着犀角火把追得乱跑。此刻看到这仇敌居然又撵了过来,禁不住狂性大发,对着卢封臣咆哮连连,口气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可是在场的人大多没有担心火把灭了会怎样,倒是颇为担心卢封臣怎么受得了它嘴里那股味儿。 卢封臣被熏得脸青面黑,实在抵受不住时便探头到自己衣领里吸气,拿着犀牛角火把逼近觜阌。换了其他畜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但这觜阌天生吃人吃惯了,怎受得住眼前这么多活人的诱惑?它又叫又跳,四条爪子不停地刨地,突然大叫一声,转过头来照着离它最近的卫离就是一口。 卫离早就在留神提防,立刻就地滚开,觜阌停不住身体,往前一扑,几乎扑到鲁国孔汲的身上,孔汲没有准备,看见觜阌那血淋淋的大嘴就在面前,牙缝里还嵌着些肉丝手指,臭气扑面而来,惊恐中急急往地上一滚躲开,已吓得差点站不起来。 卢封臣抢上前,将火把往觜阌转过来的尾巴上一按,那觜阌全身都是人油人膏,顿时着了,蓝色的火苗顺着尾巴就往背上蹿。觜阌巨大的身躯一震,回过头来,它虽然厉害,毕竟只是个妖兽,拿自己的身体可没办法,转眼之间,整个背上都着了火,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觜阌嘶声惨叫,声音震得人耳鼓发疼,放开四肢乱冲乱撞,林子里虽然潮湿,却也被它点着了好几处大火,眼看这么下去,等到把它烧死,整个林子都会烧起来。 卢封臣大喊:“缚马索!”正打算撒丫子狂奔的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将剩下的缚马索一股脑地乱扔,觜阌头上、身上、脚上中了不知多少,它被大火烧灼,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乱坠如雨的东西,只顾乱冲乱撞,突然间前肢再也提不起来,跟着后肢也提举乏力,挣扎了几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轰然倒地。 卫离等见它虽然全身着火,烧得几里地内恶臭不堪,可是却不死,倒在地下兀自嘶叫乱咬,不禁心寒。若不是卢封臣烧了贵重的犀牛角镇住它,又用犀牛角火烧着了它的身体,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只怕一个也没法逃得掉。 他眼角什么东西晃过,一下想起来,见那个被撞倒的家伙正暗自爬开,他也不说话,走过去一剑砍在他腿上,那人立刻大声惨叫起来。 卫离骂道:“记清楚,砍你腿的就是齐国人!齐军大营会被你这种蠢东西攻破?” 卢封臣道:“卫离,这是谁?” 卫离揪住那人衣服,一路倒拖回来,道:“这家伙是这伙徐逆的头目,恐怕知道些内情。” 卢封臣一听大喜。走过来用剑尖捅捅那人,道:“好乖乖,大逆不道的妖人,竟敢用灭伦的妖物来为害人间——你叫什么名字?操纵这邪雾之人,想必也跟你们有关,说,主使的人在哪里?” 那人强行忍住剧疼,傲然道:“我乌伯纯堂堂徐国武人,岂、岂会告诉你这些鼠辈?……趁早杀了我,免得我……” 卢封臣淡淡的道:“不说算了。来呀,把他拖给觜阌,让他也变成不生不死的行尸。我们走!”两个人答应一声,走过来拖起乌伯纯就走。乌伯纯亲眼见过觜阌如何用它那条钻子一样的舌头生生顶进人脑子,把脑浆脊髓吃个精光,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万劫不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拼命挣扎,奈何被人夹得紧紧的,眼见那觜阌虽然被绊马索绊住,火烧得吱吱乱响,居然还在拼命乱挣,一对混浊小眼恶狠狠地望将过来,那张狰狞的大嘴更是张得大大的,舌头乱弹…… 他胸口气一松,下身一热,便再也绷不住了,翻过身来拼命在草地上乱抓乱刨,一面惨声哭喊:“饶命饶命!大人饶命啊!大人我我我我……说!我说我说我说!” 他哭得声嘶力竭,下身关卡全面告破,狼狈已极。可在场人人心里满是同情,心想如果自己被拿去喂那妖物,只怕十八代亲祖宗都要攀咬出来,不由得一阵阵地打冷战。 下午 申时二刻 半个小汤河河洲 伯将从舷窗探出头去,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中军大帐”,站在他身旁的封旭就叫道:“大人小心!”一把拖回他身体,自己迎在窗口,右手迎风一抡,画出一张透明的水盾;几支箭无声地穿在水上,虽然箭头已刺破水盾,却再也前进不了,随着水溅落在地板上。 蒙素扶住伯将身体,问道:“大人,怎么样?” 伯将摇摇头。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眼,他已看清楚,“中军大帐”其实已经失陷,现在从河里到河岸上都站满了齐军的行尸。这些行尸形容十分恐怖,绝大多数还在淌着血,都是新死不久,从河岸下到河里,哪怕水漫过头顶也浑然不觉,一个个又从河底下走上来。他们既无攻击性,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睁着无神的双眼前进。守卫河洲上游的齐军既不知如何作战,更不忍心与这些昔日的同袍作战,举着枪一步步后退,最后一排的背已经抵到了浮空舟上。 伯将对封旭点点头,道:“封大人,开始吧。” 封旭还未说话,蒙素抢道:“大人!大人请三思!这些都是齐国的子民啊!大人难道忍心将他们丢弃在这异国荒山?!” 伯将冷冷地看着他,道:“死者已矣,不要计较这么多。” 蒙素声带哭腔道:“大人!徐逆还没有上来,难道大人不等到他们踏进来……” “徐逆不会过来!”伯将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咆哮道,“齐国的活人和死人打个你死我活之前,徐逆都会站在对岸看!封旭,我要探头出去,你为我守着!” 封旭抡圆双臂,舷窗前立刻出现一个巨大圆形水盾。伯将探出头去,沙哑着声音大声喊道:“我齐国武人,生为齐国而战,死埋异国他乡,身虽不归,魂魄必将返回故里!齐国武人可死不可辱——本将现在就要给这些战死的同袍一个解脱,你们都听着了?” 齐聚在浮空舟左右的齐国士卒齐声沉闷而缓慢地回应:“喝——哈!” 伯将趴在窗上,怔怔地看着那些僵直的尸体,道:“……开始吧。” 站在最前排的齐军阵形无声地裂开,两群人高举盾牌护卫着两名妖族火云使走出,这二人相距两丈,又都被盾牌围得重重叠叠连天空都看不见,却同时开始舞动身形,时间、力道分毫不差,两人齐转了几个圈之后,纵身跳起,双臂上的符文同时爆发出刺目的闪光。 众人只觉眼前仿佛霹雳一闪,跟着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大地摇晃,以伯将的“中军大帐”为中心,一条长三十丈、宽五丈的火墙陡然出现在河洲上,那火青纯灼热,连五六丈之外躲在盾牌后的齐军都被烤得须发焦黄,被大火包围的齐军行尸刹那间便灰飞烟灭,消失无踪。这火延伸进河水中,竟然也不灭,水被瞬间蒸发,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小汤河上游顿时被一层厚厚而灼热的水汽包围。一些站在河东、西两岸离上游近的徐军被这水汽沾上,烧得皮开肉裂,惨叫着一群群地往河水里跳。 那火呼呼呼剧烈地燃烧了片刻,待那两名火云使同时垂下手臂,便立刻消失不见,除了一地的焦黑和逐渐弥漫开来的水蒸汽外,再也看不出存在过的痕迹。两名火云使似乎用力过度,同时瘫软下来,被齐军士卒抬入浮空舟中。 “好……好!”伯将强忍喉头的哽咽,道,“烧得好!上游方向可暂时无虑了——这样的禁制,越多越好!” “哪里还有许多呢?”封旭苦笑道,“这个乾龙爆裂缚,需要施展的二人动作、力道、符文都一模一样,只能由双胞胎来做,几百年才出一对——大人你看那二人,可还有力气再来一次?” “已经起了很大作用了……”伯将喃喃道,“徐逆用一万人进攻大营,若加上游击在外、吸引联军的兵力……分在这里的兵里,能有多少?五千?……两千?” 蒙素在旁提醒道:“大人!徐逆开始进攻了!” “传令,把全部人都调到浮桥方向,”伯将猛地抬起头,“严防死守!” “大人请看!两岸还有徐逆的旗帜……” “司城荡意储已经力竭了。”伯将肯定地道,“徐国三姓小国,哪里来的这许多人?不要管,两侧的徐军就算破冰上岸,也成不了气候。荡意储想用行尸来消磨我们的士气,在四面布下旗帜诱使我们分散力量,咱们不上这个当。” 河对岸再次响起那个尖利刺耳的哨声,数不清的徐国步骑从河岸两侧向着浮桥方向聚集。一只由两三百人组成的弓箭队出现在河岸上,密集地向河洲倾倒箭雨,齐军那二十几张弓完全没有作用,所有的人都躲在盾牌和妖族水澜使匆匆撑开的水盾下;不时有齐军无声地倒下,倒下一个人,立刻有人从后面顶上,齐军的阵线非但没有动摇后退,反而一步步地逼近浮桥。 封旭虽见过数不清的战争,却没有见过两三百步兵迎着几倍于己的敌兵而上的,不由得叹道:“这些人愿为大人死战,大人好魄力。” “这些人是为死去的同袍而战。”伯将冷冷地道,“而且不是死战。我必让他们战胜而归。” 封旭全身一颤。就在这时,徐军阵营前方的步兵突然分开,伯将心念电转,大声喊道:“范武!顶上去!” 一队骑兵越众而出,排成三列,快速地冲向浮桥,此刻齐军阵线离浮桥还有几丈远,这些骑兵一旦越过浮桥占领滩头冲击,单薄的齐军阵线只怕一轮都顶不下来。范武大喊道:“第六队!跟我来!”举着盾牌便往前冲,后面哗啦啦跟上数十人。他们刚一踏上浮桥,桥面跳动,徐军骑兵也已登上另一头。范武大喝一声,与三名士卒的盾牌连在一起,咬牙全力往前。 双方在桥中重重地撞在一起。徐军虽是骑兵,但在桥上完全没有速度,被盾牌一顶,不得不停下,后面齐国士卒发一声喊,不要命地往前挤,马匹站立不稳,接二连三地往桥下坠落,顿时被挤下去几十匹,徐军拼命打马后撤,河岸上乱成一团。范武等一直冲到桥头才停,挤得徐军人仰马翻,百余人落水,没有骑士的马匹水淋淋地爬上岸,乱跳乱跑,连徐军的步阵都冲乱了。 虽然齐军也有不少人拥挤之下失足落水,但这一回合已是大获全胜,河洲上的齐军忍不住齐声欢呼。徐军一时竟看得呆了,直到范武挥军后撤,才清醒过来。徐军步兵士气凝滞,不敢上前,弓箭队瞄准浮桥上几十人狂射,齐军虽有盾牌,但浮桥又挤又滑,又要后退,立刻被射下去十余人,眼看一个都不能退回本阵。 后阵的齐军不约而同地往前冲,冒死冲上浮桥,用盾牌密密层层地组成一条通道,将前面的人接应回来。等到范武等全部退回河洲,立刻又是一阵狂喜的呼喊。 对岸的徐军陷入一片沉默,似乎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两三千人组织的攻击,第一轮就被两三百人意外地来了个下马威;所谓再鼓而竭,徐军人人都觉气馁,士气动摇。几名在现场指挥的官佐虽然打起精神大声呼喊,却也颇有些丧气。 稍一停顿,徐军中哨声大作,弓箭队重新开始向着河洲狂泻箭雨,河岸边的步兵开始集结成团。因徐国地处西南,其军队没有像中原国家一样普遍地使用大型方盾,只有较小的圆盾。好在此刻徐国占据绝对优势,齐军除了躲在盾牌后面,根本探不出头来,更别提射箭了。徐军以四百人为一个方阵,前后共排列三个方阵,推进到浮桥边,前阵变窄,登上浮桥。徐军显然吸取了刚才的教训,阵形虽然变窄,却人挤人挤得紧紧的,后队挤前队,这一次,齐国人纵使拼尽全力也无法把他们挤退了。 范武肩上中了一箭,还好无毒。他一面由着人包扎,一面焦急地看着浮空舟上的伯将,等待他下令。可是眼看着徐国人已经到达桥中央,上面还是一声不吭。 范武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汗和血。围在他周围的士卒一面从盾牌缝隙间紧紧地盯着徐军的动静,一面默默地从怀中掏出玉钱,咬在牙齿之间——齐俗,死后口含玉钱,人人都知道最后关头到了。 徐军接近桥头了。突然,一个镇定的声音道:“范武,顶上去。” 范武大喊一声,盾牌阵两边分开,一百名士卒平端长枪,跟着他没命地向前冲去。由于徐军已经接近桥头,弓箭队停止了射击,眼见齐军百多杆长枪冲出来,站在桥上的徐军已是无路可退,全体一声喊杀,纷纷跳上河洲。 齐军的长枪阵密不透风,将最前面的徐军一一挑翻,但是只 624e." >扎得透一排人便冲不动了。范武带头拔出剑,跃上枪林,照准一个当头就扑下去。两边齐军徐军跟着像潮水一般倒在不足十丈宽、两丈长的桥头阵地内。双方士兵都已是杀红了眼,在人挤人、剑抵剑的狭小空间里,什么战法、武艺统统都用不上,所能倚仗的,不过是一把蛮力、拼死的决心和不知道有没有的运气。砍、刺、斩、抱、滚、掐、抠、咬……死的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活着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一开始还有杀喊声、怒骂声,很快惨叫声便盖过了一切…… 范武一手执盾一手执剑,从人坑这头杀到那头,又从那头杀到这头,他力气奇大,一张盾牌往人脸上一压便一通狂砍,往往砍得人七零八落,只砍得徐军胆寒,绕着弯躲他。但他只往人多的地方扎堆,躲也躲不开。他砍完拿枪的,便转过身来砍拿剑的,一名徐军小卒被人挤得和他撞个满怀,范武盾牌一舞,把他手中的剑打得高高飞出。不料那小卒亡命地往前一扑,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范武将盾牌用力砸下去,顿时半边脑袋都砸没了。但那小卒虽死,两只手却紧如铁箍一般。范武大喊一声,没有挣开,眼前也腾不出时间来挣开了,反正都是人挤人,也不担心会倒下,他半拖着尸体,转身杀入人群中。 徐军连绵不绝地从桥头杀入阵中,在人坑中活着的齐军士卒迅速减少。高氏家臣也已卷入战团,他们虽然精于剑术,但在这样几乎只能凭本能搏杀的旋涡里也施展不出来,一团团的人挤来挤去只能砍砍砍……堆满尸体的人坑不断扩大。范武连杀数十人,已经气血翻腾,眼中望出去一片血红,耳旁一个齐军士卒嘶声惨叫,他勉强转过脸来,却见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已经没有齐国士卒的身影,黑压压的一片徐军正爬过尸堆向他围过来……范武举起盾牌砸过去,把已经砍得弯曲的剑扔在一边,想从地下拔起一根断枪,便在这时,胸前一凉,同时有四把剑透胸而过。 他大喝一声,猛地转过身来,几名剑尚插在他身体里的徐军被拖得连滚带爬。他终于从地下拔出了断枪,可是刚一举起,又有几剑从前胸透到后胸。 刺穿他的徐军见他兀自不倒,一起大喊,将他推得连连后退,撞倒一大片正在厮杀的人。十余名齐军士卒哭喊着扑过来,和刺中他的人打在一起……范武慢慢后退,直到脚后跟撞上一堆尸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他想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剑,头低下来,便觉得光明、声音、呼吸,一切都在恍恍惚惚中慢慢远去;全身是血的齐军士卒不停地从他的身旁爬过,挣扎着刺出最后一枪、砍出最后一剑;前面的人墙倒下了,再也看不见齐国人站立的身影……他害怕自己睡去后会倒下,于是拼力将手中的断枪戳进地下,紧紧抓住,而后,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 转眼之间,第一个徐军方阵消耗殆尽,第二个方阵开始上桥,而浮空舟下只有少量的齐军还在等待命令。 蒙素拔剑在手,道:“能为大人效力,在下三生有幸。请死于大人之前!”伯将面无表情,道:“不行,你还有任务。”转头对封旭下令:“炸断浮桥。” 封旭扬起手,一溜尖细的金星从他指尖冒出,射向浮桥,转眼便没入桥中。桥下发出一连串的爆裂声,早已密密麻麻贴在桥底下的人族火雷符文被引爆了。那符文都是被伯将强行征用,从浮空舟内壁上撕下来的,威力实在惊人,粗大的圆木桥面被彻底炸成两截,连带上面数不清的人一起高高飞起,落下时溅起数丈高的水柱,轰隆隆声传出数里之外。 一时间,除去一两声凄厉的喊叫,津河谷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水声。大雨哗啦啦地落了足有半刻钟,河洲和河里已全部染成红色。双方士兵都愣在当场,竟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一个声带哭腔的声音嘶喊着:“徐逆过不来了——杀……杀啊——” 所有的人都被喊醒了。河洲上全部齐军都冲向桥头,而阵地里已到了分辨不出敌友的地步,只看得见大大小小血葫芦般的人头、肢体满地乱滚,活着的人抱着咬,外面的人就用长枪一排排地扎……对岸的徐军也放开手脚,只管往着人坑里放箭……齐国人顶着箭雨,从血坑里拖出了十余个幸存者,便被迫在乱箭下退回浮空舟,一点数,能站着的总共五十四人。箭落了一刻钟,直到坑里再也没有响声。 蒙素亲眼见到自己的部下全部填入坑中,最后只有六人出来……他抹了把脸,道:“大人……咱们……守住了……” “已经完了。”伯将站着看到最后,也没见到范武出来。他扶着墙慢慢坐下来,居然还笑了一下,道,“所有的办法都用尽了……” 蒙素见他脸上表情,已是深深的绝望,不知怎么的自己心里也一紧。他是几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早应该见惯生死,可是见到伯将这样子,却打心里害怕,这才发现,虽然跟随这个年轻的统帅还不到三个时辰,自己居然天真地开始跟着做起胜利的美梦来。 外面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是浮空舟下的齐军在唱歌。其歌辞唱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这是齐国人人会唱的情歌小调,本是齐军士卒们远离故土时聊以消遣的,此刻唱起来,却另有一股悲壮之意。起先是一人唱,慢慢的,每一个人都跟着哼起来。沉闷沙哑的歌声中,远离故土、迈向生命最后关头的齐军将浮空舟舷梯前的阵地做了最后的加固。 在齐国人的歌声之外,另有一种声音——徐军咬紧牙关,开始砍伐树木,堆积泥土,准备搭建新的浮桥。小汤河深只五尺,看样子只需一刻钟不到,便可以填出一条通道来。 伯将坐在甲板上,闭着眼慢慢地跟着哼唱。第一遍唱完,他一抹脸,从地上站起。 “一、二……三……五……”他趴在窗前数了数,回过头来道,“徐逆还有五百步卒,两百骑兵,弓箭手不详……我们还有胜算。” 蒙素张口结舌,竟然一时站不起来,道:“大……大人?” 伯将一把把他扯起来,道:“你跟我来,待会儿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准迟疑。” 蒙素道:“是!是!”暗地捏了自己一把,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伯将快步走下楼梯,走到大厅中央。封旭正在用木术疗伤之法给一个个重伤员治疗,见他过来,满脸都是笑意,道:“大人好果决!” “全靠封大人的帮助,”伯将笑容满面地道,“本将来请封大人再帮忙一件事。” 封旭打了个哆嗦,强笑道:“请大人下令。” “这里由其他人来负责,你先安排另一件事,”伯将道,“准备升起浮空舟。” “可是大人……” 封旭乍一张嘴,顿觉脖子一凉,斜眼看去,蒙素手里一把寒森森的剑已经架在自己颈中。他额上的符文本能地亮起,依他的能力,十个蒙素也烧死了,但蒙素手里的剑立刻跟着往下一沉,即使将他震飞,这一剑只怕也要把自己脑袋抹下来。他爆出一身冷汗,没敢动。 伯将也没想到蒙素说动手就动手,也吓出一身冷汗,但剑既拔出便无法收回,他沉下脸,厉声道:“封旭,你好大胆!” 封旭心想不知是谁大胆,但这关头只能苦笑。伯将大声道:“你以妖族雇佣之身,挟持巫族预备长老巫如殿下,妄图与叛逆司城荡意储合谋,罪该万死!” 封旭立刻大叫“冤枉”。真是“刀杀人不死,砖砸一个坑”,伯将这么大的屎盆子闭着眼往他头上扣,压不死也臭死,无论如何也受不起。 伯将脸拉得老长,道:“我军现在已经阵亡十之八九,徐逆已经在填河,马上就要杀过来。这里是齐军的大营,一切由我齐军说了算!既然你大叫冤枉,那好!马上就让你证明清白——听着,马上升起浮空舟,目标……撞向对岸!” 仿佛天上落下个炸雷,封旭与蒙素两个人同时张大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伯将大声道:“大家听着!马上请巫如殿下移驾到舟外!准备升起浮空舟,撞向对岸!” 在场的人都茫然地抬起头来。封旭顾不得剑架在脖子上,大声道:“万万不可!巫如殿下贵体违合,绝不能移动半分!” 伯将道:“徐逆杀到这里,左右都是一死!来!” 在场的齐军士卒齐刷刷跳起,妖族人则同时后退到幔帐边上,刚刚还在相互支持的双方顿成敌我两派。伯将大声道:“我们都是大周的臣子,谁敢阵前叛乱?”说着昂首走到幔帐边上,厉声道:“让开!我秩在伯爵,谁敢拦我?” 两名妖族人对看一眼,微一迟疑便侧身让开。封旭顿时眼前发黑,暗自叫苦。伯将跪倒在幕前,道:“情况紧急,小臣不得已移动殿下的尊体,请殿下赎罪。” 那沙哑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叫道:“不许!你好大的胆子!” 若是三个时辰之前,伯将必被自己的话吓死,但是眼下已是生死关头,他早..料到那人会反对,冷笑一声,道:“这里是齐国驻军之处,所有物品、人员全部都要征入军伍!来人呀!给我拆了这幕布!” 身后两名齐军士卒大声答应,还未起身,只见一道寒光一闪,一把剑将幔帐从上到下劈成两半,那剑十分锋利,幔帐竟然纹丝未动。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伯将,你自己进来!” 伯将更有何怕,坦然上前,双手掀开幔帐而入。 眼前陡然一亮,伯将伸手遮住眼睛,等到慢慢适应,禁不住心脏里剧烈地跳动起来。 幔帐中俨然另一个世界,地面、墙面、天花都用幔帐裹得严严实实,无数紫色透明的符文漂浮在明亮的空气中。用剑划破幔帐的正是冯敛,他和其他七名骑车骑尉并排站立,在他们身后是八名身穿宽袖长袍的人,看这服色,应该是巫族人。这八人围成一个圈,圈中的景象更是骇人听闻。 只见一个上身赤裸的女子,斜靠在一张黑色半圆的玉盘上,双臂被黑色皮绳紧缚在玉盘的锁眼内,自腰以下已经完全蛇化,一条又长又粗的青色蛇尾盘在一根玉柱上,被铜链紧紧锁住。 伯将惊吓过度,坐翻在地,一颗心剧烈乱跳,全身麻痹,不知痛痒。那女子貌如二十五六岁的人间女子,容色绝美,只是一张脸苍白得可怕,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身上并无伤痕,只是人身与蛇尾交接之处,有一层隐隐的黑色透过皮肤,甚是诡异。他从前听人说过,巫人平常效仿其祖女娲,化为人形,用双足行走,只有在本族中或是需使用强力法术时才会回复其本来面目。难道这个身受重刑的女子,便是闻名天下三十年、昆仑山显赫的预备长老巫如殿下? 冯敛知他会如此,咳嗽一声,道:“这便是巫如殿下,现在被真正的八隅禁制所锢。巫如殿下叛族背周,朝廷已经有旨意,就地锁拿,严行禁锢,等待巫劫殿下前来亲自押回昆仑。” 伯将张大了嘴,喃喃道:“这……这……” 冯敛道:“这事来得突然,朝廷的命令也是昨夜才送到。六天以前,召公殿下攻破徐国的属国随,抄查随国太庙时,找到随君与司城荡意储的书信往来,其中提到如殿下的名讳。报到昆仑山八隅城,才发现如殿下借职务之便,私下窃走数件神器,至今未还。当时就由天子与巫族长老会联名下旨,在军前锁拿如殿下。随同拿下的还有如殿下的四名随行侍卫。锁拿时被如殿下伤了数十人,动用了八隅禁制才将她制服。但随军的术士能力有限,八隅禁制坚持不了三个时辰。今天早上,周公殿下亲自下令,移驾到小汤河。此地是方圆数百里内地穴最深之处,阳气枯竭,阴气深厚,可将八隅禁制的效力发挥到最大。” 那沙哑的声音接口道:“知道了吧,蠢东西!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如殿下离开这里半步!” 这声音分明就在面前,伯将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鸟,羽作五彩之色,唯有头顶一溜白毛直到背脊,尾羽短得分不出来,整个身子圆滚滚的像一个五彩的毛球,喙色雪白,后部极宽,几乎横贯整个小脑袋,然后急剧收缩,形成一个尖嘴,两只乌溜溜的眼珠闪着金色的光。它见伯将面露惊讶之色,斥道:“看什么看!蠢东西!滚开!” 伯将不由自主地从地上跳起,这小怪鸟怒骂连声,可是却不敢真的上前追赶。 冯敛道:“这……这是巫昊殿下送给周公殿下的负魁,卑职等奉命,绝不能让它离开如殿下半步。” 伯将回过神来,道:“既然是周公殿下的旨意,小臣岂敢违背?我不要你们离开如殿下,但这艘船,必须立即征用!” 负魁大骂道:“蠢东西!你把巫如殿下当成什么了?昨天晚上捉拿她之时,被她亲手打倒三十多名高手,才勉强拿住——你没看见巫如殿下躺在什么地方?她若离开那玉盘半步,只怕立刻就会把这里杀个干干净净!你要怎么把她移到外面去?” 伯将没想到巫如竟然暴虐如此,仔细看看,她全身都锁得紧紧的,八名巫人站在她周围,虽然巫人服制保守,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但露在外面的手都汗津津的,青筋暴突,估计正在全力施加一个强力禁制。 他道:“难道不能把玉盘搬到外面去?” 负魁大声嘲笑,道:“傻瓜!傻瓜!这千年寒玉盘乃是这艘浮空舟的底座,你要怎么搬出去?若非周公殿下的这艘‘寄雨’,天下又有谁能禁锢巫如殿下这么久?” 伯将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局面,急得满头大汗。徐军可能已经搭好浮桥,这里所有的人马上就要尸横就地…… 他大声道:“难道不能把巫如殿下解下玉盘,用其他方法禁锢身体?” 负魁叫道:“大胆!好大胆!巫如殿下乃至尊之体,天下木石刑具,岂可加诸于殿下之身?” 这句话如同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划过伯将的脑海,他稍一犹豫,一把推开冯敛,负魁尖叫着躲开。他拔出剑,径直走到巫如之前,回头对惊呆的众人道:“今日我齐国伯将,遭逢危难之时,为大局计,不得已而为——你们在场的都是见证。”说完高高举起剑,用力扎了下去。 第八章 此前稍早一点 迷雾中的津河谷 前面的路几乎已经不能行走。泥里渗满了乌黑的血,踩上一脚就往外吱吱地冒,一团黑气萦绕在灌木和树干间。这黑气与雾气完全不相融,散发着强烈的血腥臭味,多吸两口便觉得剧烈的头晕目眩。 卫离半跪在草丛中,等待卢封臣的讯号。黑气中隐约有些声音,嗫嗫呀呀的,似乎许多人在来回念着几句同样的话,但声音模糊不清,听上去非人类所发。黑雾象有生命般,随着那些声音的韵律不停变化,吹动树叶、草丛,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整个林中不停地抚来抚去一般。 突然,前面灌木丛稍一摇动,卫离剑还没拔出来,卢封臣已经窜进他的藏身之处,一手把他拔出一半的剑推回原位,另一只手蒙上他的嘴,免得他喊出来。 卢封臣一脸严峻,低声道:“隔得远,只能够简单地看一下。跟徐逆那孬种说的一样,有一团形似雾气的东西,估计就是他所说的紫岫凝雾炉……看守得很紧,但不管怎么样,这东西存在一刻,联军和贵国军队就多一刻危险,咱们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它拿下。” 卫离道:“好!” 卢封臣从怀里掏出一张淡灰色的符纸,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符文复杂异常,不像是人族术士所为。他拿在手中,稍一迟疑,又道:“里面情况很糟糕,贵国的死者不计其数——咱们的兄弟都埋伏好了,如果你不想……” “我去。”卫离虽然早有预感,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全身一抖,却道,“这事不能少了齐国卫离。” “好。”卢封臣道,“你等我放出烟火信号,立刻含着草药杀入。里面一共有三十名徐逆和二十八根旗帜,你杀死附近的徐逆,必须尽快把旗帜一一砍倒,切记,要连根砍倒!” 卫离还未来得及回答,卢封臣已经不在草窝中。卫离探出头去,只见他如同鬼魅般在一堆堆草窝中快速穿行,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齐军大营已经破了?卫离接二连三地打着寒战。自己离开大营,已经四个时辰,带出来的人一个个消失,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战无不胜的齐军会被这小小的徐国打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远处一个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啵的一声,卫离张眼看时,只见浓密的大雾中突然显现出一个巨大而通红的球体,它似乎是在缓慢地扩大,但是卫离却发现那速度十分惊人,几乎一转眼间,厚重的黑雾就被巨大的冲击波撕得粉碎,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夹杂着碎石泥土铺天盖地地砸来,卫离死死趴在地下,等到那冲击力一过,立刻拔剑跃起,迎着尘土杀进去。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烟尘中闭气直冲,突然前方烟气裹挟着一团模糊的身影直撞过来,他闪身避过,却见那分明是一个徐国官佐,头盔已被炸得不知去向,满脸是血。他更不打话,挺剑刺去,那官佐两眼都是血,已经看不见,反应却仍是敏捷,剑噗地一声扎进左肩,他大叫一声,肌肉用力,卫离竟然一时拔不出来。那徐国官佐右手握着一根铁枪,横着便扫过来。卫离临空跃起,以剑为轴心打了个转,避过铁枪,那剑已在徐国官佐肩上剜了个巨大的洞。那人惨叫一声,翻倒在地。 卫离心知他已无力再战,落下地便即往前疾奔,烟尘中又有两名徐人踉跄而出,他照章办理,一人一剑放翻在地,脚下不停,殊不料前面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根灰色木杆,他冲得既快,那木杆裹在烟尘中又完全看不清楚,等到发觉时已经收不住,他大叫一声,向后仰起,两脚蹬在木杆,堪堪刹住身形。耳旁风声掠动,他身在半空中便一剑刺出,对方挡了一剑,低声道:“自己人!” 卫离这才注意到,二十余名各国斥侯都已杀入阵中。刚才的爆炸实在威力惊人,守卫的徐军虽然都是些精英级的高手,究竟身体是肉做的,只剩下不到一半勉强能动的在拼死反抗,眼见马上就要尽数拿下,可是刚刚那个人只说了一声便撒丫子狂奔而去,好像在逃避什么东西。 他持剑凝神细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场地中间有一团巨大的红色光芒,似乎是某种禁制与雾中水汽相合产生的,光球之内,三个用黑衣从头笼到脚的人品字形站立着,守护着中间一团看不透的白汽。卫离这才明白刚才那次爆炸何以威力如此巨大,爆炸的冲击波被防御禁制重重的反弹出来,威力比普通的爆炸自然要强出许多倍。 周围如卢封臣所说,有二十几根旗杆,每一根上都有一根长索与禁制中的白汽相连。他正要仔细找卢封臣所说的齐军尸体,突然眼角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举剑一迎,只觉半边身体一麻,却见从他眼前跑过去的鲁国的孔汲哎哟大叫一声,被一道闪电打翻在地。 卫离大惊,还好打倒孔汲的闪电并不算太强,他躺在地下破口大骂:“卫离!你他妈的混蛋!站着挨闪电不算,你打老子算什么?” 卫离还未来得及答应,眼角又是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一挡,又一道闪电打在孔汲身上,顿时没声音了。卫离爆出一身冷汗,便在这时,卢封臣从面前飞奔而过,大叫:“快跑快跑!雷光星陨阵会打不动的人!” 饶是卫离反应快,等他开步时又是一道闪电打来,然后转移到孔汲身上。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问:“不是要砍倒旗杆吗?” 卢封臣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冒烟,气吁吁地道:“先保住命再说!” 两人并肩飞奔,跑到下一根旗杆处便同时跃起,从左右两侧滚过,顺势砍在旗杆底部,跟着继续向前跑。其他人也跟着边跑边砍,但脚下的土地异常溜滑,好多人跑着跑着便一个跟头翻在地下。只要稍一停留,马上就被旗杆顶生成的闪电打得嗷嗷直叫。卫离跑了半圈,觉得脚下总踩着些软软的东西,抽空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当空一跳。 原来卢封臣所说的尸体,全都半埋在血淋淋的泥土中。这些齐国的士卒,大多已在刚刚的爆炸中四分五裂,少胳膊没腿,一个个张大了嘴,僵直地看着天空,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几百具。 卫离大喊:“怎么会有这么多齐国人?”声带哭腔。卢封臣边跑边道:“放心吧!离齐国人死完还早得很!”这无论如何也不算句人话,可是卫离听了倒满服帖,心想没死完就好! 两人气喘吁吁跑了十来圈,累得两眼翻白,参加突袭的人已经倒下去十之七八,但二十八根旗杆一根都没砍倒,只在最下端砍了无数条豁口。卫离忍不住喊道:“这么着不成事,要不要先撤出去?” 卢封臣稍一停顿,拿定了主意,手中剑顺手一甩,咣的一声,一道闪电从剑上折射出去,刚刚爬出泥泞的孔汲又惨叫一声重重倒下。他两手往腰后一摸,解开腰带,对卫离大叫:“老卫!把剑举起来,搭我一程!” 卫离虽不明白,但还是两手平举剑,卢封臣故意落后几步,突然大喊一声,飞身而起,在卫离剑上一踩,已腾到半空中,手中腰带甩出,在空中散开,原来居然是一根极长的银白色细绳叠在一起扭成的。细绳头上的小玉佩牵着绳子缠在一根旗杆顶。他落下时,卫离已经赶到,刚好落在剑上,两人一叠一送,卢封臣高高跃起,又将第二根旗杆缠了两圈。 他第二次落下,又落在卫离的剑上,卫离被踩得两手两脚都发软,笑骂:“老卢,你倒不轻!”用力将他送出去,缠上第三根。他二人脚下不停,转眼间将二十八根旗杆顶都缠上了。卫离大声叫好,又道:“你的裤腰带可够长的!” 卢封臣道:“这是倥侗山雪玉蚕丝,老卢的看家宝贝,现丑了!”两人合力拉着绳头,围着阵形飞奔,但凡还能动的人都爬起来跟着拉,那绳是用细麻糅合了蚕丝密密织成,虽然细不盈筷,但拖拽近千斤的渔网都不会断。细绳在各旗杆之间越缠越紧,张力越来越大,终于啪咧一声,第一根旗杆从根部豁口断裂,直倒下来,后面跟着噼哩啪啦一通乱响,二十八根旗杆顿时倒下一大半。 旗杆倒下之时,数十道闪电在剩下的旗杆顶端生成,乱无目标地打了一通,什么都没打到,一道道钻入泥中不见。同时,场地中央那团红色的禁制也闪烁起来,越闪越暗,渐渐消失。 卢封臣慢慢站直身体。站在禁制中的那三名术士似乎对大难临头已有觉悟,停下手中的符咒,望着从周围泥地中爬起的人。他们中的一个人忽然放出一道火焰,但那道火焰还没从他手中飞出,便同时有三支箭穿透了他前胸后背,火焰失去控制,蔓延开来,那一身黑袍裹着的躯体顿时惨叫着变成一团火球。 他一倒下,另外两人突然脚下踉跄起来,好像承受不住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血泥地上腾起无数道淡红色的烟雾,像一股一股的烟柱,慢慢地围绕着这二人旋转,好像他二人是一个大磨盘的磨眼一样。烟雾一边旋转一边向他们靠拢,那二人拼命向站在外围的卢封臣等人挥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哑哑的嘶叫。卢封臣等背上汗毛倒竖,不住脚地倒退。 转瞬之间,那二人都已变成一团扭动的烟雾,又跳又滚,嘶叫之声如同鬼哭狼嚎,直到全部的红雾都附到那二人身上,慢慢凝结成血水,顺着台面淌下来,那二人四条腿乱踢一阵,突然同时伸直,再也不动了。 饶是卢封臣等杀人如麻刀头舔血,也不禁心跳停止,连打冷战,道:“今天真是开眼界,好恶毒的妖法!”。卫离跪在地下,摸着染满齐国人鲜血的泥土,冷冷地道:“没什么新鲜的,这就是东夷的三品纵尸法,若阵中缺少一品,阵法倒逆,行法者必为所纵之尸的万魂所嗜——行邪法者,终有一报!” 卢封臣走上两步,见那团白汽嘶嘶作响,中间隐约有一个几寸高的三足莲形炉不停地喷射着雾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原来这便是紫釉凝雾炉?” 完全同时间 小汤河河洲 浮空舟“寄雨” 扑哧一声,伯将的剑深深扎进巫如的右肩锁骨中,跟着扑哧一声,又深深地扎进左肩锁骨。巫如的身体徒劳地挣扎一下,长长的尾巴便倒卷过来痛苦地缩成一团。 伯将放开剑,转过身来,周围的人不知怎么地,竟然有跪在他面前的冲动。他眼光从负魁、冯敛的脸上一一扫过,所过之处全是惊恐万状的眼神,最后停在封旭脸上。 封旭长长地叹息一声,大喊:“全体准备!打开两侧铜箍,准备紧急起飞!” 却见负魁高高跳起,叫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声音清丽,仿佛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稍后一段时间 牛犊岗西侧卧牛坪 王军前阵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连绵在远方黑雾上方的那道数百丈长的闪电,那道闪电来得奇特,先如游龙般在黑雾的上方蜿蜒盘旋了许久,然后竖立起来,变成一道连接天地之间的电桥,从它又分出许多小的分支,轮番抽打着黑雾,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相隔数十里外都听到了那接连不断的雷鸣声,才突然一下子消失。 闪电消失的同时,黑雾中又闪过一道微弱得多的光,随后一bbr>99lib.颗亮如小太阳般的光球从雾中升起,迅捷无比地直飞上天顶,连天上的云层都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视力范围之外。 仆荧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看姬瞒的脸色,又像笑又像哭,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姬瞒从车上站起来,扶住车轼怒骂:“你们这群废物!花了这么久时间,连孤家的‘寄雨’都保不住!废物!废物!” 靠近车驾的大小官佐全都翻身落地,跪在地下。姬瞒更是脸都青了,咆哮道:“跪在这里干什么!齐军大营破了!等不了雾散了——传旨给太史寮,让他们统统都去死!剩下的预备师全部转向,进攻津河谷。你们还想等到荡意储杀到孤面前来吗?都给我滚!” 虎贲尉姬如朔道:“启禀殿下,恕属下等不能奉命!妙峰坡方向眼下胜负未分……” 姬瞒道:“革去你的职务。” 姬如朔趴在地下,脑中一片晕旋,张口结舌说不下去。 姬瞒道:“妙峰坡方向有师亚夫,懂吗?师亚夫!一个顶得了你们一群!快滚,省得孤看了恶心!” 众人眼见顶头上司一句话就触了霉头,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纷纷打马而去。不一刻,便见紧密排列在牛犊岗下方的王军一行行一列列的行动起来,向着东北方的黑雾行进。 姬瞒天生近视,军队排列太密,他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便拍一下车帮子。仆荧跪在旁边给他指,哪里哪里是哪支军队,飞虎军怎样列队,怎样前?进,飞熊军如何下到河谷……姬瞒闭着眼睛不时嗯一声表示赞成。突然仆荧怪叫一声,道:“殿下……殿下……!” “叫什么!” “雾气……” 姬瞒哆嗦一下跳起来,大叫:“怎么?!” “雾……散了……” 下午 酉时 小汤河河洲 雾气消散的速度难以察觉,可是渐渐的,视线像长上了翅膀,越飞越远。河水不再是黑色,对岸的草地、远远的树林、更远处的山脉都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浮空舟“寄雨”坠毁的地方燃起大火,火势更加速了雾气的驱散。从它坠落处到最后停下来的树林,四十多丈长二十丈宽窄范围内,全是五颜六色的碎木片、赤金具、和压得一塌糊涂的徐军士兵,连带最后那一下爆炸在内,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徐军卷了进去。除去惊恐四散的徐军,站在河岸上的只剩下三百多人,呆呆与河洲上剩下的五六十名齐军士卒对望着。 突然,河面上现出一个明亮的光圈,紧接着又是一个,河面上出现了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光圈,这些光是阳光穿过雾气,从树叶间的缝隙透射下来的。阳光宣告了笼罩在津河和小汤河上空整整六个时辰的大雾彻底消散。 河洲上传来齐军欣喜若狂的喊叫声,河岸上的徐军则如丧考妣,从最初上千人的军队,到现在廖廖数百人,虽然人数上还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士气已溃,没有人愿意再次去碰触那条不可逾越的河。从树林各方传来许多混乱而模糊的响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声音,困在大雾迷局中的齐国主力、联军的信号弹不时出现在远方的天空中。 一个接一个,徐军转身步入树林。这里毕竟是徐国,是他们的家国,即使马上要陷入十万大军的包围,这些人仍然选择沉默地离开。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生存的问题了。 蒙素带头跪在伯将身旁,大声道:“恭喜大人,徐逆已经离去……咱们赢了!”他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声音都变调了。众士卒一起跪倒,有喜极而泣的,更多则是想起倒在身前身后、遍布河中死无全尸的同袍,痛哭失声。 封旭与一班妖族人看着树林里兀自冒烟的“寄雨”,也是欲哭无泪。这艘船是周公姬瞒最喜爱的浮空舟,从来随行左右不离一步,这次为了囚禁巫如,交托给他不到半日便成残骸……先不要说身为船长的自己,只怕周公一听到消息,自己的老朋友仆荧就要惨遭毒手。封旭下死眼看牢伯将,心想人人都逃不脱惩罚,但这小子是罪魁祸首,跑了谁也不能跑了他。 伯将两腿发软,直想坐下。但是所有的人都已视他为统帅,地下已经没有他坐的位置了。他只能强自撑着,转头看那幔帐。 按照“鸦越香”的喉舌负魁的请求,同时也为了尊重巫如的身份,幔帐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船外。此刻到处一片欢腾,幔帐中却死一般沉寂。他想起负魁的话,再看看眼前这些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人,不禁心下一寒,道:“蒙素,快起来!你马上指挥,把浮桥搭建好,越快越好。” 蒙素道:“是!”剩下的齐军士卒都知尽快搭起浮桥与大营相连的意义,只要还能爬得动的,莫不卖命,将河洲上的木栅栏一排排地砍倒,放到河里。封旭却知伯将话里的含义,轻轻咳嗽一声,剩下的术士们便都默默地走到河洲各处,暗暗准备。 蒙素站在浮桥上,指挥着后面的人把浮桥往前推。忽然,上游漂过来一块浮冰,轻轻地撞在浮桥上,他也没在意,河里的浮冰尚未完全化去,河底下冻着的尸体开始慢慢浮起,这也不奇怪。眼看便要通到对岸,脚底下又传来咚咚的浮冰撞击声。 一名老兵忽然咦的一声,蒙素低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浮桥的缝隙处已经被冰完全封冻住。浮冰撞到木头上,怎么会这么快就把木头冻起来?转眼看时,只见一块接一块,许多块巨大平坦的浮冰不停地从上游漂下来,每块浮冰相互碰撞,立刻便合为一体,越来越大,已经几乎将河面封起来。 蒙素心中剧震,拔出剑大喊:“快快快!快点推!”一面返身奔回河洲。远远的看见伯将还站在幔帐前,蒙素叫道:“大人!河里有异!” 却见伯将沉下脸来,道:“我已知道。你快带大家返回大营,听候右行舆司马大人的调遣。” 蒙素奇道:“大人,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伯将道:“我还有守卫之责。” 蒙素道:“在下等愿追随大人!”站在河洲上的齐军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连已经登上浮桥的也都返身来看。伯将急道:“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你们只不过是普通人,不需要在这里守卫。听我的命令,全体返回大营!” 蒙素迟疑了一下,回头对众人道:“伯将大人有令,大家列队返回大营!”将剑还鞘,不言声地站到伯将身后。 站在浮桥上、河岸上、河洲上的齐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又走回河洲。伯将大怒道:“你们胆敢违抗命令?” 齐军一个个悄没声地走到伯将周围,拔出剑,平端着枪,不理会幔帐,却只把伯将紧紧围在中间。齐军自封邦建国以来所经历的战争几乎比中原所有国家的战争加起来还多,百余年的征战给这支军队铭刻下许多不成文的传统,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统帅当成灵魂来保护,齐军历史上全军为此一起覆灭的史不胜书。伯将此时已经深信负魁所言,知道要来的是绝非人力所能抵挡的东西,但眼前这些人是赶也赶不走的,不由得大急。 河中的浮冰越集越高,咯咯作响的直堆到河岸上来,寒气渐渐散发,河洲上气温急剧降低,流血过多的伤兵禁不住全身发抖。天上的云气受这巴掌大一块地方的寒气影响,开始在头顶上积聚,林间的河谷再一次黯淡下来。 只听一名齐军道:“大、大大、大人……树林……” 伯将抬头一看,只见河岸后的树林,正对自己的方向,一排排的树无声无息地分开、倒下,每一个巨大树冠在倒地之前便迅速从苍翠变得枯黄,树林间接二连三地响起爆裂声,仿佛一道巨大的冰川正在接近。渐渐的,一团黑影慢慢走出林子,下到河岸。 那黑影被一团黑灰色变幻不定的雾气所包围,再仔细看,那团雾气却是由数十道极细的黑烟,快速地围绕着主体旋转形成的。黑影约有三人多高,从外形上看很像是一个骑马的人,但高度如此,可以想见马有多高。饶是齐军视死如归,阵形中还是隐约响起粗重的呼吸声。 伯将原本希望能在浮空舟坠毁后再拖半个时辰,到时候无论大营、主力还是王军的救援部队,总要赶到一支。自古邪不胜正,妖邪之气从来都不敢和人间大军对垒,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疲敝已极,出气比进气多,看眼前这样子,只怕光是冻也冻死一大半了。封旭等人几乎已是最后所剩的战力,却毫无动静,显然还是想把齐国人当成肉盾。他心中愤怒已极,只想甩手走人,可是幔帐中人关系实在重大,如果他此刻抛下不管,留住是自己的命,却铁定会给齐国带来政治上的灾难。 那黑影走到河边,毫不迟疑便踏上了河面,此时冰层已经冻硬,马蹄踩在冰面上,非但没有破裂,反而腾起一股寒气,冰面冻得更高,好像所有的寒气都是从那马蹄上来一样。伯将暗叫不好,这个东西比负魁说的还要可怕,自己的手下死是小事,如果被变成那些行尸一般的东西,那真是万劫不复了。只见那黑影走得不紧不慢,似乎没有马上冲来杀个干净的意思,他灵机一动,低声道:“大家听我命令,分成两组,往左右散到河边,准备好包围他——等候我的号令行事。” 众人哪知他想的是什么,齐声应道:“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一面分成两组,呈一个弯月型散开来。那黑影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前进,已经踏上了河洲。 众人看得清楚,那原是一匹通身漆黑、四蹄雪白的巨马,马的身上包裹着重重的赤金甲,漆成黑色。马身上的人仅仅坐着便有一人高,也是全身黑色重甲。大周的冶金技术逊于前商,除了极少数作坊外,很难打造出又薄又结实的甲胄,所以一般官佐穿着的甲胄只有肩头、胸口等处用赤金。若像这人这么全身穿戴,只怕压也压死了。那人不仅身上穿着厚甲,头上也戴着一顶巨大的赤金盔,整个脸都遮在头盔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慢慢前行,马蹄落处,地面立刻冻成一小团硬硬的冰。眼前齐国士卒排成长列,后面排着好些妖族术士,他却完全视若无睹。齐军都在盼望着伯将发出号令,眼看他离伯将只有不到六七丈的距离了,伯将还是一言不发。 封旭等人远比这些不明就里的齐国士卒知道底细,齐军还在猜测,众术士中竟有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的。封旭一直不说话,禁制便发动不起来。 一名弓手眼见伯将动也不动,再也忍耐不住,手中一松,嗖的一声,一箭射出。伯将刚要大叫不好,却见那势如流星的一箭正中那骑士的头盔。齐军士卒还未叫出好来,那箭突然变得雪白,已然结冰。紧跟着一条白色的细线沿着箭路迅捷无比的倒射回去,那弓手根本不及任何反应,便象被人兜头倒了一身面粉般的变得全身雪白,站在他身旁的人只感到冻气扑面,转眼间自己也被冻上。 那股冻气仿佛会传染一般,一路不停,一转瞬工夫已经冻上了十余人,后面的人拼命想躲,怎奈那冻气快如闪电,远远超过人族所能达到的速度极限,伯将大喊:“趴下!”已然来不及,一名妖族术士躲闪不及,刚用手在面前画出一个火圈,那冻气无比凛冽,竟然将火焰冻成一整块冰焰,反砸中那妖族人胸口,顿时喷出一口金血,可是血也没喷多远,便连人带血一起冻住。眼看河洲上的人全都要被活活冻上,眼角白光闪动,幔帐掀开一个小小的口,一道白练似的东西临空飞出,正搭在一名齐军头上。那名齐军一瞬间便即冻上,那白练似的东西也即冻住。偏偏这么一来,冻气已经转移到白练上,下一名齐军狼狈跑开,人肉冻链就此终结。 那白练似的东西尾部落入水中,冻气便一路直下,顿时将整个河面都冰封冻结起来。 伯将、蒙素以及侥幸逃得性命的数十人下腹剧痛,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实在非常人所能理解。只听幔帐中那清越的声音道:“好寒的混沌之气,封旭,你们切不可发动符文火,否则不可收拾!” 封旭眼前便有一名齐国士卒冻得硬硬的,他虽及时放出一道冰精水墙,但那冻气太过霸道,他也被冻得半身麻木,苦笑道:“是!” 那骑士脚下丝毫不停,已经到了伯将的面前,蒙素明知不敌,还是一步迈到伯将身前,大声道:“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6574." >整个人变成一块冰团。那寒气来得太快,虽然是冻住他的,伯将被风扫到,顿时半身麻木,翻倒在地。蒙素的左脚还未落地就被冻住,冰人站立不稳,摔倒下来,断成几截。 剩下的齐军悲愤大叫,一起扑上来。伯将躺在地下,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家不要动!小心他伤及我!”众军士一起呆住。 那骑士本已要纵马从他身上踩过,如果被那冰蹄子踩实了,一百个伯将也是死。听见伯将这么喊,他倒停了下来。 伯将趴在地下,那寒气慢慢侵袭全身,如同坠入冰窟般,全身百窍无不封冻。他一开始冻得牙关紧咬,可是片刻间就变成了牙关咯咯相撞,几欲晕去。他心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勉强抬起头,这才看清来者的容貌。原来他全身都裹在黑色厚重的披风中,上饰着六根紫金飞齿的巨大头盔一直遮到肩头,连脸上也戴着一张可怕的赤金面具,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露在空气中。那面具是一张栩栩如生的野兽脸孔,做得极其生动精致,眼窝处两个大洞,却仍是看不见眼睛,只觉得两个黑洞寒气逼人。他停在伯将面前,低头将伯将打量了一会儿,忽然道:“尊驾可有名号?”声音也冷得不像活人。 伯将透出一口气,道:“我、我乃齐、齐国伯将!” 那人点点头,又问道:“你爱惜士卒,脑筋转得也挺快啊——这么说刚才在此打败我部下的人,就是你?” 伯将道:“不错,便是我。这里一切事情,都由我负责,他们听命行事,与他们无关。” 那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你指挥战斗,有多少年了?” 伯将无力地周围看看,反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人似乎有点奇怪,道:“酉时三刻。” 伯人道:“那……那便正好三个时辰。” 虽然裹在重甲之中,仍能感到那将大为震撼,道:“当真?那便太好了!” 伯将不懂他何以说“太好”,反问他道:“你……叛逆何名?” “我乃徐国司城荡意储是也。” 伯将点点头,道:“我猜也是你。今日一战,若我有一万名士卒——不,两千……便足够打败你了,可惜……” 司城荡意储诚恳地摇摇头,道:“你错了。你用四百人,已经打败了凡人司城荡意储。可惜啊,天下没有这么公平的事。你费尽心力赢了我,我还是要一一报回来。今天在这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拼命救他们,我便让你最后一个死,让你尝尝被混沌吞没身体魂魄的滋味。”他一句话说得长了,便听出来,原来他并非只是口气冰凉,这么长一句话,说得完全没有任何语气、起伏,比鹦鹉学舌还要平淡。 伯将情知他说到做到,马上就要将这里所有的人杀个干净,心想自己怕是马上也要冻死,不再犹豫,嘿嘿嘿地笑起来。 荡意储冷冷地道:“你别以为你装硬气,我便会放过你。” 伯将道:“我的确怕死,却也犯不着求你饶命。我只是笑,原来你也懂得天下没有公平事这个道理。” 荡意储道:“什么意思?” 伯将道:“你用妖术,要把这里所有的人杀光,上天给你一副好身板,我没脾气,悉听尊便。但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嘿嘿,却也偏偏得不到。” 从出现以来,荡意储头一次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我想要的东西,我都得不到,就凭你一介凡人,难道反而得到了?” 伯将道:“我得来做什么?我也没那本事。不过,大家都得不到,反而容易些。” 荡意储道:“胡说!”寒气大张,周围的齐军全都冻得一缩,伯将冻木了,反而没什么知觉,嘿嘿冷笑,道:“你以为我齐国伯将战到最后一刻,为了什么?保全那人?你错了!我保全的是王室的秘密,和我大齐的尊严,除了这些,没有任何东西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你要的那东西,我已抢在你的部下渡河之前毁去了。若非你那些没用的部下临阵退逃,你早就该亲眼见到了!” 荡意储面具后发出嘶嘶的气流声,稍一迟疑,举起重甲包裹的左手一挥,凭空出现一道薄如刀锋的冰面,他手往前一推,那冰面飞出,将幔帐上半部分平平削去,下半部分失去支撑,整个无声地滑落在地。 荡意储全身一震。只见帐中一片血海,八名巫族倒在地下,长袍被血染红,另有七八名妖族也一个挨一个,围成一圈倒在地下,看不到血,妖族的血液本就重如金属,显然已深深渗入地下。这些人倒下的方位十分整齐,那八名巫人更是按照伏曦八卦的方位倒下,看样子是同时遭到砍杀,以至于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人都围着中间一个半人半蛇的躯体,被一把长长的剑钉在地下,正是巫如。只见她一动不动,全身青紫之色,已然死去多时。 那面具后嘶嘶之声大作,显然荡意储心神激荡之致,他不再理会伯将,黑马轻轻一纵,落到巫如身前,却又不知是何原因,并不下马,只呆呆地望着巫如的尸身。 伯将哈哈大笑,既而咳嗽两声。荡意储叫道:“你又笑什么?!”声音激动,已不是刚才那毫无语感的调门。 伯将道:“我笑你自己钻进陷阱,却不自知!” 刚刚幔帐中明明有一女子的声音,而且看她出手相救齐国人的手法,绝对是超一流的高手,可是眼前却什么都没有。荡意储略一凝神,什么强大的法术都没感到。他疑惑无解,可是伯将明明已经成为地下的一块冻肉,偏要笑个不停,终于惹得他恼羞成怒,喝道:“你还想救你的部下!我今日定要杀光齐国人,让你死在最后!” 伯将咳得气也喘不过来,道:“我不是笑,是恨!我恨那八隅禁制,发动起来如此之慢,这世上的乌龟都躲得过,还居然号称是天下最强禁制,简直是气死人了!” 荡意储听伯将说得奇怪,听起来实在有些糊涂,心中不自禁地想了一下。他习惯性地伸手轻提马缰,却陡然间发现左手并没有动。他全身一震,突然之间,周身百窍好像都离他而去,除了看得见、听得见,其他的感觉统统消失,动弹不得。 躺在地下的巫如慢慢融化,变成一滩水渍,只听一个女声笑意盈盈地道:“司城荡意储,你终于落入我鸦越香手里啦!” 第九章 下午 酉时二刻 牛犊岗西侧卧牛坪 王军前阵 宗聪跳下车,受伤的左脚一抽一抽地疼,一时也顾不上这么多,几步抢到姬瞒戎辂前跪倒,大声道:“回、回殿下、下、咱们把把把……杜宇的脑袋砍下来了!” 姬瞒噗的一声将口中的茶喷出,胸前顿时一片狼籍。他一巴掌拍在车栏上,骂道:“混账!” “是!是是……” “怎么死的!” 宗聪使劲咽了口口水,道:“末将——啊不,奴才没用!”他趴在地下着实喘了几口气,才道:“师、亚夫……率六个旅把第八寨围死了……杜宇想帅军退到谷内,几次冲突不成……只得与我军决战……奚谷浑大人本来与杜宇一对一单挑,破了他的长枪,将他拉下马来,拉折了他的右手,砍下他的左腿,这才将他擒住…… 可、可可、这杜宇……宁死不降,乘我等不备,自刎未成,触柱不死,便用左手抠、抠破自己喉管……”他打了个透心凉的寒战,倒抽冷气,继道:“奚、奚谷浑大人念他忠义,乘他未死,砍下了他的头颅……”他偷偷看看姬瞒的脸色,低声道:“徐、徐国败兵以为杜宇立祀为条件,全部投降……” 姬瞒慢慢坐回,任由仆荧跪着搽拭胸前的汤水,过了许久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杜宇跳梁小丑,不知报效朝廷,跟随徐堰违逆造反,罪在不赦。居然还敢惧刑怕罚,自寻死路——嘿嘿嘿!”他突然破颜一笑,道:“听说,杜宇是个秃头,对吧?” “回殿下:是!” “传令:杜宇乃随同造逆之二恶,虽死难免其罪。鞭尸五百,头颅用溺桶带回京师,身体焚弃,不得归葬。既然已经答应了要立祀,朝廷不能失信于人,何况是败兵降俘?就在此地为杜宇立碑,言其罪恶,谥号……彘秃。” 宗聪心下悲凉,倒不是为杜宇,而是自己一天中连接两次报信,都触了大霉头。果然,便听姬瞒道:“还有——传令,奚谷浑出身涂炭微贱之辈,朝廷以其稍有微劳,不次超迁,乃不知竭忠尽份,同情敌酋,前敌纵凶,抒为可恨!着除去百夫长之职,降为行伍,随军戴罪立功!” 宗聪见提都不提到自己,泫然道:“……奴才……遵命!” 姬瞒看他趴在车下,一身的泥泞,瑟瑟发抖,又笑又气,道:“蠢东西,谁叫你爱报丧!身为王族旁系,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缺心眼的东西!你老子袭有男爵,不是十恶之罪,谁能降你为奴?你今日冲在前面,功劳没有,勉强算你苦劳,朝廷自然会恩赏的,总算给你老子争了气……滚起来吧!” 他转脸问道:“齐军方面呢?” 一名与宗聪几乎前后脚赶到的黑衣骑士磕头奏道:“卢大人发来消息,他已成功破去敌人在津河谷布下的九宫迷雾,缴获紫岫凝雾炉一只。叛贼司城荡意储出动全部兵力,攻击齐国大营,现在都在河谷中,已被齐国大军包围,不久便可悉数剿灭……不过,齐军元帅高国仲受雾气所惑,出兵救援联军大营未果,反而使齐军大营遭到突袭,齐军右行军团伤亡惨重,右行司马谷牧以下三千人阵亡,齐军只救出了右行舆司马王子腾等数百人……巫如殿下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 姬瞒先是听得一笑,顾谓诸将:“听这傻瓜说的,缴获一只!天下哪得几只紫岫凝雾炉呢?”后来越听越心烦,道:“高国仲老了!竟然会犯这种错误,孤的大计若是有什么闪失,唯他是问——巫如殿下不就在齐军大营之后吗,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那骑士回道:“回殿下,王子腾等在齐军大营缠住叛军,才让高国仲率军合围,现在还有部分叛军继续顽抗,所有的消息都是用烟火信号传递。信号里没有提到如殿下。据称,大雾散去之时,小汤河方向还有战斗的迹象!” “再探!流水回报!” “是!” 与此同时 小汤河河洲 八隅禁制 一转眼工夫,躺在地下的巫族和妖族术士全部跃起,内圈巫族围成八卦图形,外圈妖族人也站在五行排列的位置上。幔帐外的妖族人族术士同时发动禁制,只有一两人没有站位,抢过去将封旭、伯将等人救起。 司城荡意储用力挣扎,可是全身好像已经不存在般毫无借力之处。那女子鸦越香冷笑道:“别空费力气了,这天下第一缚,八隅禁制;又加上五行分魂缚、五鬼夺魄缚,三道禁制,就算你真是法力通天,也休想动一根小指头。”她的声音虽然在,可是却没有方位感,荡意储勉强转动眼睛,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人身上发出的。地下还有一个身穿妖族衣服的人躺着没动,荡意储忽然心动,嘶嘶声大作。 鸦越香笑道:“发现了吧?巫族最强的压魂符咒加在她身上,竟然你也发现得了,果然不愧是与如殿下深交已久。那就给你看看!” 一只五彩小鸟从旁边跳出,跳到那躺着的人旁边,用头一拱,将她翻转过来,披在她身上的衣服滑落,果然便露出巫如一张惨白的脸,尚带微微呼吸,两边肩上血迹殷然,竟是被刺透了琵琶骨。 荡意储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这也不是巫如。” 鸦越香笑道:“哈,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计?” 荡意储道:“这不是巫如。”他的口气又回复无语感的状态,仿佛心情已经完全平和下来。鸦越香道:“这个巫如殿下,昨天晚上伤了三十六名各族高手,若非真的巫如,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荡意储道:“我也正想问你。你以为,只是穿透琵琶骨,便可以随随便便的把巫如从八隅禁制中放出来吗?” 鸦越香一怔。便在此时,地上躺着的巫如突然之间双眼大睁,离她最近的两名巫族术士同时闷哼一声,别人查觉不出什么,可是荡意储的左手却陡地举了起来。 鸦越香大叫:“小心!”却见荡意储左手虚抓,巫如的身体动了一下,眼看便要随他力量飞起,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练箭也似的从荡意储背后射来,紧紧缠在他手腕上,荡意储反应不及,左手被拖得向上一扬,巫如的身体如同断线木偶一般倒下,在那一瞬间,她突然一张嘴,一道BANNED光芒从她口中电射而出。 在所有人同声大喊中,另一道电光从地下冒起,飞也似的追上了那道黄光,可是司城荡意储距离实在太近,那电光追及黄光,已同时落入荡意储的左手,然而荡意储却显然没有料到,手指不及捏拢,那道电光又从他手中电射而出,落回地面,连打几个滚,竟然便是那负魁! 荡意储右手伸出,一根冰柱从他掌心如利箭一般射向负魁。几乎与此同时,数道白练旋风般在负魁身旁一滚,霎时形成一道透明屏障,冰柱打在上面,那屏障顿时变成白色,原来竟是水盾受了冰柱寒气,立时结成冰盾,将那冰柱挡下,随即被白练缠住,如飞般盘绕数匝,顿时将冰柱绞得纷飞破碎。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得简直非人眼所能及,大多数人根本就没看清,只看见那一圈白练绞碎冰柱后,攸忽缩回,绕着地面旋转,越转越快,从地中竟然渐渐升起一个人来,先是银白色的用几支角形簪挽起的头发,然后是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眸色深蓝,肤色浅褐,光洁如玉,嘴唇红若海棠,唇角微翘,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模样。身上的黑衣仿佛未经裁剪,只是两匹布上下交叉缠绕,腰间用金色腰带系住,一双赤足,几根金色细带将黑衣下端扎在及踝处,看上去松松垮垮,似乎随时也会散开。她身上青气朦朦,一些细细的枝条缠绕她四肢,不住向上生长,将她带出,显然这女子先前竟是使用克制土行的木系法术,藏在地底,这才能躲过司城荡意储的耳目。 司城荡意储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便是鸦越香!” 他口气惊讶之余,似乎流露出与鸦越香有什么关联。众人都是一怔,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蓦地里荡意储低哼一声,众人顿时眼前都是一黑,只觉全身沉重,四肢失力,如遭梦魇。这感觉不过转瞬即逝,然而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已来不及反应,从荡意储身遭爆发出的数十支冰箭“啪啪”连声,从一众巫族、妖族术士身上透过。众人惨叫声中一起翻倒,速度太快,竟然又完完整整地依阵形躺下,只不过这一次是来真的,三名巫族和两名妖族术士当即毙命,其余的也重伤不起,再也没法发动八隅禁制了。 荡意储这一击毫无预兆,竟然转瞬间便破了八隅禁制。鸦越香人在外围,受他幽冥之气压制不强,只略微一窒便恢复过来,纵身闪过攻击,白练到处,将冰箭尽数打落。饶是她反应机敏,也吓出一身冷汗,飘在空中,仿佛没有重量般,慢慢落地,此时虽无风,那白练却绕过她双臂高高飘在身后,在头顶弯得如白虹般,只偶尔微微飘动。伯将心中诧异,虽然此刻情形极端凶险,却也忍不住凝目细看,赫然发现那白练竟是极细极密的水珠聚成,可是如同布匹一般凝聚不散,随她心意地飞来飞去,也不知是炼就的法器,还是她自身能力所致。 鸦越香扫一眼周围,只有封旭等寥寥几人躲过了刚才那一下爆击。她原本对巫族的八隅禁制能否困得住荡意储心存疑虑,却没想到竟连片刻都支持不过,转眼间己方战力便只剩自己一人。仅此一击,便知双方实力实在相差太远,唯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巫劫赶到 ——鸦越香虽然一向自视颇高,却也不得不承认,天下间若还有一人能与荡意储正面对抗,必然非巫劫莫属。 她一面思索,一面凛然道:“荡意储,你身为人族,却自甘堕落,坠入黄泉还不知悔改。混沌之气消磨心智,纵有天大的本事,总有一天必被反噬,魂飞魄散。两年前巴国缙山的惨案,想必你也有所听闻。我族圣地水晶天清净无垢,你若现在自行了断,我必代为向族长恳求,将你魂魄送入其中,消去黄泉之气,到时便可再度转世为人,岂不是远胜过那形魂俱灭的下场么?” 她罗里罗嗦说了一大堆,双眼始终注意司城荡意储不敢稍离,只求多捱得一时是一时。司城荡意储站在原地不动,居然摊开手在细看适才巫如吐出的那东西,竟似浑然忘了身在何处。鸦越香心中叫好,只希望他就此看傻了,甚或忘了地下还有个巫如,就此偃旗息鼓,自行退去。 荡意储看了半晌,终于缓缓抬头。鸦越香心头一紧,那水珠白练随她意动,顿时扩大高涨起来。荡意储微一思索,问道:“五行使纱素罗,是你什么人?” 鸦越香眼波流转,似笑非笑,伸指理理头发,花样做足,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纱素罗是我妈妈。你认识么?” 荡意储并不言声。鸦越香本意不过拖延时间,并不在意,随即又道:“你瞧见这水珠白练,便能说出我妈妈的名字,看来对她了解不少啊。那想必你也知道司衡的存在,也该当明白我们是绝不可能让你所图之事成功的。” 荡意储避而不答,却道:“司衡么?那又如何?以你这般能耐,却看着这么多齐国人在你面前送死,居然也好意思提司衡之名。”停了一停,又道:“难道……你的目的和我一样?” 鸦越香瞥了一眼伯将,脸上微红,随即正色道:“不错!齐人不知底细,的确牺牲不少。不过今日死在这里的都不算是枉死。行大事者,不能拘泥于小节。巫如偷出的神器不知藏在何处,若是一时疏忽,竟让她将神器交了出去,将来天下大乱众生荼毒,只怕冤死的更是成千上万。征徐大军的职责之一,便是夺回神器,破灭你主仆的阴谋。”她顿了一下,冷笑道:“那你又如何?以你幽冥黄泉之力,杀到这河洲上轻而易举,为何你还要浪费你家乡子弟的性命,让他们白白送死?” 荡意储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家国不幸,遭此大难,眼看旬日之内,国破家亡。我要做的事,实在太难太累,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这话说得实在晦涩,已不是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 他十分缓慢地举起手,仔仔细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终于又叹息一声,道:“既然东西已经到手,那么我也该告辞了。” 鸦越香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冷冷地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你还想随便走人么?” 荡意储并不言语,微一提缰,似乎便要前行,骤然间周身黑气猛..地向外一爆。鸦越香早有防备,身体不动,足踝与脚心处的风之符文同时发动,顿时轻飘飘地退后数丈。她知道若被幽冥之气及身,魂魄便如受到极大威压,对身体的控制便不灵活,纵然片刻迟滞,也够死上一百次了。偏偏擅长此类法术的巫人此刻一个也无法帮她,当下更不迟疑,双手轻翻,做了两个手势,姿态美妙,宛如掂花。水珠白练陡地变作一整匹水练,带着尖厉的啸声,如一面巨大的透明利刃般霹雳闪电袭向荡意储。 荡意储动也不动,那水练到了他身前三尺左右,便被他身上的寒气冻结成冰,去势减缓,冻气更沿袭而上,直逼鸦越香。从他身后又爆发出无数根冰锥,乱箭般射来。 鸦越香轻叱一声,身后青光大盛,双手一扬一抖,水练被冻住的部分顿时断开,被后面的水流一击,速度加快,继续袭向荡意储,而后面的水练这么一击,也被冻住,同样被断开,击向荡意储,便如波浪一浪接一浪般,刹那间居然已有六片薄如快刀的冰片连续射出,其势如电。伯将只看得目眩神驰,身后有人喃喃道:“原来水术竟然还可以这样用……荡意储通天本事,只怕也得挨上几下才算了结。”却是封旭。他看得两眼放光,双掌却忍不住微微颤抖。 猛然间锵然一声,荡意储拔出佩剑,在身前一划,嗡然作响,空气振动明显得甚至能看出来。那剑通身纯黑,划过之处,空中出现一条黑色细缝,释放出淡淡黑气,攻势凌厉的六片冰刃冲进黑气中,黑气就像是活物一般,转眼将冰刃吞噬,只有最后一片在剩了细若发丝的一线时,划过了荡意储的面具,竟将赤金面具开了一条大缝。 伯将心中大叫可惜,若是这冰刃再多那么一两片,荡意储必然重伤。再看鸦越香时,吓了一跳,但见一道长满藤蔓的薄薄土壁,已被冰锥毁得七零八落,鸦越香整个人竟在一堆枯黄的藤蔓后,十数枝冰锥被藤蔓紧紧缠绕,就停在鸦越香身前寸许处,兀自不住抖动。鸦越香头发散乱,左手臂处正有淡淡金色血液流下,胸腹处离冰锥太近,饶是不惧严寒的妖族人也顶不住这黄泉寒冰的威力,已经起了一层薄霜,她却全然不顾,双手微张,额头和双肩处的符文正发出金光,那短了许多的水练又开始变长,继续向荡意储进攻。 伯将一扯看呆的封旭,低声道:“动手!”封旭回过神来,手指微动,发出数道火焰扑向冰锥。只是荡意储所发混沌寒冰锥与普通冰不同,那火扑上去片刻便灭了,冰未能融化,倒把缠着冰的藤蔓烧断一条。但这么缓得片刻,鸦越香已双手急挥,水练陡地拉宽,变成透明水罩模样向荡意储罩下,荡意储黑剑上扬,那黑气便也上延,鸦越香毫不在意,双手一分,水罩再也聚不成形,哗的一声响,将荡意储兜头兜脸淋了个透湿。 几人同时一怔,鸦越香长发飞扬,伸拳向空一握,一声大喝,司城荡意储全身爆出一片蓝光,无数电弧随水游走,只电得荡意储盔甲发出一连串细小的爆裂声。原来她前面的突袭不过是吸引注意力,暗中却将雷电之力聚集于水练上,竟然一击奏效。 封旭深知妖族法术都是瞬发,要将雷电之力分散保持于那亿万水珠之上,实在是千难万难,鸦越香的实力,只怕已不在部族中长老之下。 鸦越香慢慢将手放下,刚刚这连环攻击,实在是耗尽心力,她只觉连指尖都在发抖,仿佛再无一分力气。好在冰椎此刻没了荡意储控制,都不再动弹,被藤蔓卷入地底,连黑剑划出的细缝和散出的黑气都消失了。 轰的一声,荡意储的马承受不了电击,跪倒下来。观战的诸人,不论是站着的,还是倒着的,都不由拼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好!” 片刻间蓝光消散,众人眼定口呆,都望着中间那黑黑的一大团。按常理,若是平常人——不,不管什么人,在这样的雷电下也必然击成焦炭了。荡意储连人带马穿得黑漆漆一片,却也看不出是不是给雷劈焦了。不过,并没有闻到烤人肉,似乎也没有烤马肉的味道…… 一片死般沉寂。众人焦渴难当,觉得已过了良久,又似乎只过了片刻,突然咯咯几声,却是从司城荡意储身上发出的。他全身上下都不住发出咯咯之声,听上去象是赤金盔甲受了雷击到处爆裂的声音。荡意储声音低沉地响起来,道:“好,好,很好。第一次有人能把我逼到这种地步。好,好——” 他语气仍然没有变化,但每说一个好字,众人的心都跟着往下一冷。司城荡意储轻轻一提马缰,那匹跪倒的马晃动几下,居然又站了起来,踉跄几下,便即站稳,又是浑若无事的模样。 伯将张大了嘴,喃喃地道:“这……这他妈的是人么……”封旭在旁边接口道:“他早就不是人了,”叹一口气,又道:“那马也不是马……” 鸦越香闭起眼睛,深深吸气,以水木之法从周围的草木水流中吸取精气。这方法颇为行险,因为全身关窍打开,容易被阴气入袭,若不能将阴气逐出体外,便只有全身剧痛而死。因此精力略略恢复后,她便收了法。 司城荡意储缓缓抬臂,黑剑平指向前,突然哧的一声,又是无数冰箭射出。这也是他的老手法了,鸦越香动也不动,水练闪电般伸出,挡在她面前,舞成一片青光,冰箭射来便被卷入,在水练漩涡中旋得片刻,便力道全失,停了下来。这一套封旭也曾在伯将面前用过,不过与这般纯用巧劲的化解比起来,自是差得远了。 任由水练挡着源源不绝的冰箭,鸦越香脚下风符亮起,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看似轻如鸿毛,可是不管冰箭如何冲击,她也没往后退。略一迟疑,鸦越香在空中十分好看地一扭,落下地来,双足一蹬,又高高跃过一段距离,接着又落下地,每次落地时,身上都有不同颜色的光芒闪出。落地四次,隐隐在荡意储前方走成一个四五丈长的弧形模样。 封旭左右一看,可以站起的妖族已只有他一人,没得推脱,只好咬牙也跟着站起来,学着鸦越香的样子,在两点间来回奔跳。只是他跑得又跛又慢,实在不能跟鸦越香那疾如闪电的速度相提并论。 司城荡意储不动声色,只看他们转了三、四圈便已了然于胸。妖族先祖本是上古神军,据说当初曾有多种多人组合的大型战阵,威力无穷。自从沦为凡间种族,不再进行征战,年月久远,战阵之法据说只有少数几种传了下来。那鸦越香每一次落地,地点似乎都不相同,但细看时,却是始终只在四个点间跳跃,她不停奔跑,每次都顺序地落在四个点中的一个点上,再看封旭虽然跑得难看,也是始终占据另两个点位不变。这大概便是妖族所谓的战阵了。只不过他们人手不足,只能一人充任多个角色。 随着鸦越香与封旭越来越快的跳跃奔跑,大量裸露在衣外的符文在不停地快速变换颜色,那六个点渐渐透出不同颜色的微光,显然阵法正逐渐成形。 荡意储看清楚两人的行进路线,不再犹豫,照准疾奔中的鸦越香就是一剑。他的剑看上去虽不起眼,但一劈之下威力惊人,场地上被鸦越香二人掀起的雪尘如同被一面巨大的墙壁劈成两半,鸦越香不敢怠慢,身体微微一侧逼开,寒气劲风将她的水练吹得笔直,脚下却丝毫未停。 荡意储身在马上,无法任意转身,只能左边一剑、右边一剑,剑气越来越重,每一剑挥出,周围的人都能清楚地看见一道极薄的白色刃面飞舞,地面上砂石飞溅,显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连剑气所经河面上的坚冰都被劈得破碎不堪。 众人全都心惊肉跳,注视着鸦越香一遍又一遍惊险万状地避开,有几次几乎已到避无可避的地步,鸦越香身体或曲或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堪堪避开,银色头发被砍落不少,满天乱飞。 突然荡意储手下略停,众人刚要松口气,却见他又是一剑劈下,这一次剑气所指,却是封旭! 封旭见那一剑势如冰川倒倾,顿时脚下一趔趄,荡意储这一剑是比照砍向鸦越香的速度而来,却没想到封旭经不起吓,身体自然地缩了一下,这一剑便先斩到地下,封旭本人才从随之溅起的冰雾中穿过,侥幸逃过一劫。他只吓得魂飞魄散,但阵法将成,此时更不能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跳跑,众人却分明看见荡意储已胸有成竹地提着剑,等着他绕到左边来。以他的剑势,十个封旭也要变成二十截了,众人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但呼叫已然来不及,荡意储右手一挥,一道凛冽无比的剑气便斜着刮向封旭。 封旭所擅长的是水、火二行,不似鸦越香精擅风系,跑跳中还能以风力推动身体,避开剑气。眼见那剑气划来,已然躲避不及,大怖 4e4b." >之下,全身水符暴闪,一道冰屏障从头罩下。但是连伯将这样的外行都心知肚明,荡意储这一剑势必连屏障带人甚至地面都砍成两半,封旭自己当然更清楚,闭目待死,连反抗之心都没有了。 众人惊呼声中,封旭只觉面前寒气大盛,似一条线般,从他脸侧划过,连他妖族的金血都觉抵受不住,肌肤隐隐生疼,却没什么其他感觉。他茫然睁眼,只见两道水练正从自己脸前迅速划过,却是鸦越香全力以水练撞在荡意储剑气之上,将那剑气撞得歪向一边,救了封旭一命。 封旭爆出一身冷汗,暗叫“惭愧!”脚下飘忽,半圈转过,又是一剑兜头砍下,他腿脚不便,无法退让,索性横了心只管走位布阵,果然便有那白练伸过来替他挡住。 他这边进展顺利,鸦越香却越来越支持不住。她强行发动的“六星缚阵”本来需要六名族人同时发动,融合各行力量,形成一个禁制,可以将目标困在阵中。若是人手足够,原是可以拦截下荡意储的,可是这里能动的妖族仅有她和封旭两人,只得以一己之力,快速跳跃,每次在一个阵位上积蓄一点力量,再赶在那力量消散前又回来补上一点,周而复始,待各个阵位力量蓄足后,便可发动战阵,这也是妖族人迫不得已时的法子。 她母亲纱素罗曾经独自一人发动此阵,但她不似母亲五行俱精,身上的符文仅有水金风三系,土系只有一个基本符文,火是一点没有,加之控制之道也没有母亲那般精妙,适才一场打斗又将精力耗得七七八八,而陪她行阵的也只是个跛了腿的封旭,诸般不利因素齐聚,还能施得出六星缚阵,已称得上是奇才了。荡意储一直强攻,她自己尚不过勉强自保,如今还要多出心思去救封旭,更是难以为继。正在绝望之际,眼角偶一扫过,却见躺在地下的伯将一直在对着她大喊大叫。 她转过一轮,便觉得不该忽视他的建议,可是由于奔跑得太快,风声刮耳,始终听不见他说什么。两三次下来,伯将的嘴张得越来越大,鸦越香突然醒悟,他根本就没有叫出声,而是躺在地下做出口型,为的是怕荡意储听去。第四次跑回来,她留意细看,原来他在说“马”! 鸦越香更无迟疑,趁着荡意储一剑刚刚劈出,水练横扫,直扑荡意储座下黑马。这样的攻击荡意储自己固然不怕,座骑却没这般本事,只得回剑招架。两人交了一招,鸦越香错身跃开,水珠白练一扭,凝成无数冰珠,没头没脑尽数砸向黑马头上。这些冰珠小的也有指头大小,要是全部砸实了,恐怕就算是荡意储也得天晕地转好一阵。荡意储无法,只得继续回剑招架,顿时攻防转换,形势大变。鸦越香一双白练围着黑马转悠,荡意储的剑虽长达五尺,但人高马也高,想要防守坐骑颇为不易;那白练又是由水构成,圜转如意,无从着力,招架起来更是麻烦。两人不言声地架招拆招,几乎把封旭忘到九宵云外去了。 鸦越香摆脱了制约,脚下的速度立刻便可与封旭同步,只转了一圈,阵型已成,荡意储身遭六个方位同时闪现光芒,眼见便要发动“六星缚阵”。荡意储更不打话,待鸦越香再一击攻向他坐骑时,居然也是不管不问,一剑便向躺在地下的巫如劈去。 鸦越香大惊失色,本能地一甩手,两道白练飞向巫如,却不料荡意储虚晃一招,左手扬起,凭空生出一根又长又粗的冰柱,直奔鸦越香面门。鸦越香水练急卷,扯住冰柱尾端,无数细小风卷绕着冰柱盘旋切削,转眼冰柱便小了一半,却终究没来得及,砰地一声巨响,撞破鸦越香刚刚立起的薄土壁,正击中她胸口,顿时血气翻滚,气为之滞,过得好一阵,才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巫如虽已获罪被囚,但身份实在贵重,一干人等虽然看守她极严,却也护卫她极严。若荡意储蓄意已久,慢慢展开攻势,袭击巫如,鸦越香可能还要考虑一下是否值得出手,可是他这么毫不迟疑地一剑,根本不容鸦越香有任何思考机会,果然鸦越香本能反应,着了他的道。他一击得手,气势暴涨,无数冰箭几乎连成一体,这倒还不足为惧,但他所发出的剑气夹在冰箭中,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分明,鸦越香水练、风旋施展到极限,仍觉得抵受不住,只能不住后退,以期脱离剑气攻击范围。 鸦越香一离开,战阵阵位没了人持续供应力量,发动不起,连先前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力量也渐渐散了。封旭见阵形被破,当即停下,大叫:“大人小心!”他是妖族高手,自然看得出鸦越香其实已经是勉力支撑。司城荡意储似也看破此点,不再挥剑,但冰箭便似无穷无尽一般,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竟无分秒停歇,鸦越香本来精力就已不济,此刻已连后退的力气也没有了,眼见立刻便要抵挡不住。 突然间,众人同时双耳剧痛,不由自主都捂住耳朵。鸦越香眼睛一亮,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双手下压,借风之力高高跃起,那水缸粗的冰箭阵还未来得及跟着变向,一道金色的闪电便正正冲入箭阵之中,众人只觉眼.99lib?前一花,扑哧一声响,所有的冰箭一瞬间全部化为蒸汽,腾空而起。此时才听到一个巨大的呼啸声从远及近而来。 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能比声音更快? 司城荡意储双手还是平举在空中,可是突然全身一震,两手慢慢僵直地放下,垂头而坐。在场诸人惊魂未定,都看得呆了,不知他为何突然住手,过了好半天,“噗”的一声,一股黑血从他胸口一个拳头大的洞中喷射出来,如同墨汁一般染得遍地皆黑。 鸦越香从空中缓缓飘落,站在地下,道:“想必司城荡意储大人一定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用看不见的箭把大人宝贵的玉体射个透穿吧?” 她精疲力竭,背对着伯将而立,两条腿已是筛糠一样抖动,仅凭着意志力勉力支撑,可是声音依旧清丽从容,似是颇有兴趣再打一场的样子。 司城荡意储沉默半晌,点点头,道:“今日打扰各位了。荡意储乖谬之处,还望各位见谅。”说完看也不看巫如一眼,调转马头,那马轻轻一跃,便飞过冰河,落入河岸的草丛中,跟着影子闪动几人,消失不见。 河洲上人人嘴巴张得巨大,合不拢来。名闻天下的司城荡意储,居然就这样轻轻易易地走了? 第十章 天近黄昏时 小汤河河洲 伯将趴在地下,几个时辰以来第一次从头到脚地出了一口长气。鸦越香也双脚发软,一屁股坐在他身旁。远远地听见河岸上人声嘈杂,无数齐国士卒的身影冒出,河洲上众人死里逃生,都如同大病一场,瘫软在地。 伯将脸埋在地下,觉得全身仿佛被大象踩过一般,半响才道:“巫劫……殿下……已经到了?” 鸦越香像骨头被抽走了般,一点点滑倒在地上,声音更是慵懒得像是贴在地面上的:“至少还在百里之外。” 伯将点点头,道:“我猜也是。” 鸦越香幽幽道:“你今日已猜到不少藏书网事情。” 伯将道:“还有许多猜不透、想不通的地方。” “哦?” “连我都猜到了,为何荡意储会装傻不知?” 鸦越香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过了半天才说:“还有更可怕的事,再借你两个脑袋,你也想不通。” “什么?” 鸦越香连根小指头都懒得再动弹,微微歪头朝向数丈之外躺着一动不动的巫如点了点,道:“那个人驾临中原,身份贵重,如同帝王一般,你知她为何如今倒卧在此,几乎命丧荒草?” 伯将好奇之心大起,但随即警觉,王室的秘密不是街头八卦,知道得越多,厉害关系便担得越重,当即翻了个身,懒懒地不发一言。 鸦越香轻声笑道:“你不想知道么?我偏要你知道!今日我们仓促准备,原想引诱荡意..储上当,料他不能穿破齐国大营,只能只身前来,合各族之力,定能擒下他,却想不到坠入他的奸计,若非你突然杀出,将他的大军击退,只怕……你是救了我一命,也救了巫如殿下,更是挽救了周公的大计,跟你说来也不打紧。你道王室此次大举远征徐国,真的只是为了平息小国叛乱而已?” 伯将想也不想,道:“不是!” 鸦越香道:“不错!徐国若只是个普通的诸侯小国,轮也轮不到周公殿下亲自帅师远征。此次远征,与其说是讨逆,不如说是讨魔。那司城荡意储的模样,你也亲眼见到,据说徐君堰也已入邪道——说不定还不止这两人。徐区区小国,短短十年之间,竟能建起那般巨大的堰都城,没有说不清的外力帮助,绝无可能。巫如贵为巫族预备长老,却心甘情愿为徐堰卖命,偷窃神器,幸好还未及交出便被发现。只是她拒不透露神器所在,我们又不可能以刑罚加诸其身……哼,我知道你还怀恨我不及时出手,以至齐军伤亡惨重,可我若不是一直暗藏在侧,又怎能及时抢下那半边神器?” 她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你可知道那神器是做什么用的?那是上古时蚩尤发动过的虚绝混沌阵所用的阵眼‘虚绝’!当年那虚绝混沌阵发动之时,方圆千里,土地陆沉,才有了现在的巨野泽。你想想看,徐国君卿处心积虑要得到这件东西,所为何来?” 伯将听得心神动摇,忘了自己的立场,道:“难道他们也想要发动那什么混沌阵?” 鸦越香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我自然容易这么想,可是自来为祸人间的妖怪,其所思所想,哪有这么简单?荡意储实力强横,却一直没怎么认真对我们痛下杀手,刚刚明明行有余力,却装着不敌巫劫殿下而去——你知道么?” 伯将顿时紧张起来,道:“我有些糊涂——难道那件神器,你没有从他手中抢下来?” 鸦越香道:“若是这样,我也不会觉得有何奇怪啦!”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摊在手心里,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伯将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小如蚕豆、状如半边茶盏盖的小东西,看不出是什么所铸,在她手心里滴溜溜地转。 鸦越香眼望着司城荡意储消失的树林,压低声音,道:“这便是那神器‘虚绝’的盖子。那件宝贝,荡意储和我一人抢了一半。” 伯将大惊,道:“可是他再三细看,好像认为已经得手了?” 鸦越香苦笑道:“若是能猜到他的心意,他便不叫司城荡意储了!我看他的神情,应该是知道只得到了一半,不过他嘴上不提,后来发动连环攻击之时,也象是要将在场人等杀个干净,根本不顾及是否会伤到这一半神器,这可就完全不合情理了!” 伯将心道这事来得的确荒唐。荡意储耗尽人力物力,为的便是这件神器,甚至于连冒死相助的巫如都丢弃不管,可是毫无理由的,拿了一半神器便即离去,这事无论怎么都说不过去……他沉思良久,忽然想起,徐国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眼看天下便要为此动荡不安,自己一个齐国新人,无缘无故知道这么多内情,蹚这潭浑水干什么?想起适才,为了拯救军队,他亲手将剑刺入昆仑山巫族预备长老的肩头——心头骤紧,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鸦越香道:“你想到些什么了?” 伯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伯将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道:“你、你……你既然?身为司衡,那么大的权利……为什么非要等到我、我刺她一剑?” 鸦越香展颜微笑,宛如春晓之花,双眉弯弯,柔声道:“虽然是司衡,可是以利器加诸巫族预备长老的罪名,这世上也没几人担得起。我负了那么多责任,你.99lib.一个堂堂男子,帮我分担一下有什么不好?” 黄昏 牛犊岗西侧卧牛坪 王军前阵 在车上坐了几乎整整一天,姬瞒终于愿意下车来走几步。他背着手,在齐腿深的野草中随意地走着,只有师亚夫和仆荧两个人紧紧跟在身后。 姬瞒顺手摘下一片草叶,放在嘴里含着,道:“就是这样吗?” 仆荧进前一步,道:“的确就是如此。司城荡意储中了巫劫殿下百里之外的那一箭,已受重伤,于是不战而去。鸦越香大人据说也已力竭,所以没能拦下他。” “司城荡意储不是笨蛋,他从前参加诸侯比赛时,箭术也是超一流的高手,不可能不知道那一箭来得有多远。”姬瞒道,“从容退去,说明他还有实力。为什么不继续硬抢?这其中大有问题。” 仆荧连声道:“是是!”又道,“据封旭奏报,是齐国的伯将用剑刺伤巫如殿下,然后强令他以浮空舟撞击徐军,将殿下心爱的‘寄雨’……” 姬瞒心烦地一摆手,“住嘴!伯将功大于过,朝廷必有褒奖,你急着下烂药想干什么?巫如待罪之身,只怕返回昆仑山也凶多吉少,伯将保得昆仑山的神器不至于全数落入荡意储手中,昆仑山怎么可能怪罪于他。师亚夫——” “老臣在。” “伯将在成周的辟雍馆学习六艺时,好像是你的弟子?” “是老臣的弟子。” “他如何?” “上马不能开弓,上车不能挽缰,礼乐也一塌糊涂。” “这么厉害?” “是。老臣的确没有见过比他更厉害的弟子。” 仆荧听不懂他二人在说什么,只好陪着小心跟着。姬瞒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落日映照下的妙峰坡,心情大好,问道:“仆荧,你知道姑麓山的后面,是什么山吗?” “奴婢知道,是王屋山。” “那之后呢?” “嗯……是祁连山。” “再以后呢?” “……是昆仑山?” 姬瞒满脸讥讽地望着他,道:“昆仑山之后呢?” “奴婢不知……” “你个蠢材。山的后面,总还是山罢了。” 序章 祁洲平原 四月十四日 晴 暮春四月光景,似乎一夜之间,早春的寒气就散尽了。野草昨天还懒洋洋地在黑寒寒的大地上零星地冒着头,刹时间便铺满了平原沟壑,大地转换颜色,另一个季节来到了。 然而,却还有一些东西停在冬季。还未到涨水季节,祁水默默地在河道中流淌,水面漂满了黄色的蒲公英。这本不是落花的时节,却落满凋谢的花瓣和枯黄的草,仿佛上游突然寒潮来临。 伯将小心地走到河边,轻轻捧起一捧水,.水的确寒气逼人,实在不像是四月间该有的温度。但是齐国大军昨天还在祁水上游宿营,那里河水的温度已经微带暖意了。季节没有错,定是人力所为。想起十余天前在那片冰冷河谷里的经历,伯将还忍不住微微发抖。他把水泼在地里,站起来对随行士卒道:“通知大营,这水暂时不要喝,请王军的太史寮来人看了再说。咱们大营里能打几口井就打几口。” 一名甲士领命而去,与另一名前来报信的擦肩而过。报信的甲士跑得满头大汗,匆匆行了一礼:“司马大人!属下赶到时,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是羊舌度大人带领的巡营哨,发现有二十八名徐人偷偷穿越咱们的封锁线,咱们的人盘查时,对方先动了手……” 伯将伸手示意他停下。他转回头,山谷被血色的晚霞所笼罩,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慢慢升起,融入到黑红色天空中。他拍拍手,“走,看看去。” …… 战斗果然已经结束,现场一片狼籍。三辆马车翻倒在地,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出乎伯将意料的是,六十多人的齐军巡营哨攻击一支二十八人的车队,居然还付出了四死二十六伤的代价,对方却还有三个人活着。羊舌度坐在地上,半边身体都包在白布里,显然也吃了大亏。伯将深知羊舌度的性格,打仗的时候往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但羊舌度武艺也不低,对方一定有好几名好手。这个敏感的时候,这么多徐国高手出现在堰都城外,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自从深入徐国以来,稍有心计者早已发现,逆贼徐堰虽然在朝廷中被形容成面目可憎、性情暴虐的魔君,然而徐国被攻打两月之久,大片国土沦亡,却没见到那些有“倒悬之危”的徐国父老前来恭迎王师,反而各地徐人络绎不绝,自发前来支援徐军主力,到现在堰都城被围得铁桶一般,存亡只在旦夕之间,仍然有人不顾性命地穿越封锁线,前去守卫堰都。 伯将家族是玩政治的,他打小就没信过朝廷那些正大光明的说辞。但国家沦亡到这种程度,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与国同休的,他却从未听说过。小时候,常常听家里人讲亡国的故事,好像过家家一般,现在才知道在那些轻描淡写的描写中充满了如此多血泪凝结成的抗争与牺牲,不禁一阵阵心寒。他见那三人,乃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名神情彪悍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看上去还不满十五岁躲在老者的怀里瑟瑟发抖的少年。 羊舌度挣扎着站起来,脸带惭色:“伯将大人……属下一时失查,被这些人偷袭得手,咱们折了好些.弟兄……” 伯将扶住他的胳膊:“你自己带着伤,还不赶快歇着——这些人是从堰都城出来还是想溜进去?” 羊舌度由着他扶着坐下,龇牙咧嘴地说:“从……从祁河的上游而来,想要混进城去……他妈的装扮成行旅模样,里面至少有六七人是高手,咱们的兄弟上去就被他们放翻好几个……伯将大人,那个中年人便是他们的头目。” 伯将点点头,慢慢走近那三人。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下半身鲜血淋漓,显然身负重伤,可是脸上却毫无痛色。他已听见了伯将与羊舌度的对话,见伯将走过来,便说:“原来是伯将大人前来。大人津河谷一战,已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在下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请见谅。” 伯将见他受伤如此之重,居然声音中一点也听不出有何异样,不禁大起敬佩之感:“在下齐国伯将,奉执政周公殿下的命令,前来攻打贵国,得罪了。足下怎么称呼?不知这位长者与小兄弟是足下的什么人?眼下堰都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劝你们还是息了想要进城的念头,早早返家去吧。” 那人叹息一声,垂头苦笑,慢慢地说:“伯将大人……国家破亡至此,咱们几尺高的汉子,还能说什么?在下只是徐国边境的一名小小巡边校尉,贱名不敢有辱大人的清听。这些人都是我带来的,本想混入城中,为国家效点绵薄之力,既然已经被伯将大人击败于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两个人不是士卒,只是普普通通的徐国老百姓,家里人都在堰都城里,这一老一小……也无处可去。还望大人看在他们老幼孤苦无依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在下愿意以死相报!” 伯将见他说得凄苦,想想这些人不远千里来捍卫国家,如今眼见要身死他乡,还在顾念着自己国家的百姓——亡国之恨不过如此。再看那少年,眉清目秀,因为恐惧,五官都吓得扭曲了,紧紧地抱住白发苍苍的老者,心中一阵揪痛,道:“……不需要了。如果他二人愿意,可以自行离去。你受伤如此之重,请去我齐国营中医治,如何?” 那人呵呵大笑,牵动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却毫无知觉,转头对那二人大声道:“你们想跟随我们进城,原也是想和家人死在一起。现在咱们弟兄都死在这里,我也……这位伯将大人已经同意,让你们自行离去。你们趁早上路,不必顾我——走吧,快走,走!” 那老者一直低头抱着少年,听他说完,才哆嗦着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盯着伯将细看良久,才抱着那少年一起弯下腰来,权作行礼。那少年虽然害怕,却不愿意向敌人弯腰,爷俩儿身体错开,姿态十分别扭。那老者行完礼,显然对少年的举动大为不满,却不再说什么,俩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人群。众齐军见伯将已经发了话,便不再为难,还有人将他们的一个寒酸包袱丢给他们,二人头也不回,转过山谷口,不见了。 那中年人一直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身影,直到看不见很久了,才长叹一声,转回头来。伯将道:“来人,将此人带回营中,给他疗伤。细细盘问,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同党漏网。”周围士卒齐声答应。 那人嘿嘿一笑,道:“大人不愧世之良将,虽然同情在下,却也没忘了本分。大人既然对在下有饶命之恩,在下……在下……”连咳两声,力有不支,翻倒在地。 伯将抢上两步:“你怎么——”耳边刷地一声风响,跟着有人大叫一声,更多人齐声大喊:“大人小心!”伯将爆出一身冷汗,只见那人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把短剑,举身扑向自己,眼看着短剑离自己脸只有三寸远的距离,却再也不动,那人牙咬得咯咯作响,奈何胸腹间血如泉涌,再也生不出一丝力气,不待众士卒赶上,便软软倒下,再也动弹不得。 伯将跪在地下,伸手将他抱起,羊舌度等吓得魂飞天外,大叫:“大人——!” 伯将摇摇手,示意他们噤声。那人血从口中汩汩流下,眼见不成了。他喘息连连,道:“失……失礼了……在下……以怨报德,实在……实在……不得已……大人……城破之日……” 伯将觉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越来越冷,便说:“你不用说了。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在什么地方?我可以……” 那人微微一笑,道:“大人……请将……在下与……兄弟们……就葬在这……不要让……家里人……知道……我们已经……” 伯将在地上坐了许久,直到那人身体彻底变硬,士卒们将他的遗体移到他的同党中去,这才慢慢站起。他身上全是那人的血,却觉得好像自己的血流干了一般寒冷。羊舌度等眼巴巴地望着他,生怕这位新贵突然同情之心大发,更改前敌政策。却听伯将缓缓地说:“把他们埋了吧,不要抄检遗体了,他们不过都是徐国的士卒。”咳嗽一声,继续道,“以后关防要更加严密,从中行再调遣一千人,负责咱们大营周围二十里地的巡查,不准再放一个徐人穿过封锁线,不管他是想进还是想出,该怎么处理你们自己决定。但是……不要再让我看见。” 羊舌度大松一口气:“属下遵命!”却见伯将再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转身上车,直出山谷而去。 四月的夜幕已经降临,蓝黑色的天空从上往下降,将血红的黄昏挤出了人们的视线。大地上的许多事物在黑暗中迅速褪去余温,变得凄寒冰凉。 第一章 堰都城 四月十四日 阴 晚间有雾 自开春以来,很少有过如此晴朗的夜晚。天色明朗如水,时辰还早,星星们都还没有上来,一溜弯月挂在蓝幽幽的苍穹之下。 那团笼罩堰都城三个多月的浓云还没有散去,但是就只那么一团,紧紧地趴在祁洲平原上,如果不是微微反射着银光,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座不高却极广大的山丘。堰都城位于祁河冲击平原的正中故河道遗址的位置上,本来是多沙和砾石的地区,也不知道徐人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将如此巨大高耸的城池牢牢地建在河道上。祁河进入平原后,除了主河道,还有许多股分流通过地下河分布在平原各处,因此堰都城四周随季节不同,任何时候都有沼泽分布,堰都城那高达十余丈的外墙成为抵御水患的牢靠屏障。 寅时三刻时分,两条黑影接近了那浓雾深锁的城池。两个人都又累又饿,在一处小土堆上停了一会儿。在他们的右边很近的地方,是一座云的山峰,而左边很远处,则是一座光的高原。 那是由天子的孪生兄弟、执政周公姬瞒率领的征徐大军的营地,离开堰都城还不到三十里,白天可以看见一队队来自全国各地的诸侯军队在营地中进出,晚上燃起灯火,连夜开工建造巨大的攻城机械,隔了这三十里地,工地上的轰鸣声还听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坐在黑暗中,远方的灯火在他们脸上跳动,赫然便是不久前才从齐军手上捡得性命的那一老一少。看了良久,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咚咚咚地摇着,那鼓把儿上吊着一块白璧,反射着温润的微光。少年听着鼓声,脸上露出冷冷的微笑,道:“姬瞒真的以为这些东西吓得倒徐国的武人?”声音虽然稚嫩,却有着成年人才有的语气。那老者叹息道:“真正的武人,自然是不怕的……少主,老奴担心的,是那些深宫里养尊处优的人……过惯舒适日子的人,什么苦都吃不来的。” 那少年深以为然,咬着牙道:“放心,我不会让那些人有机会害怕退缩。” 老者道:“少主真要实行自己的计划?” 那少年转过身来,背对灯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他道:“今天死了的宋衍、田甲等人泉下有知,必为我作证:我荡意虎此行倘不能扫清君侧,荡平周军,有如此璧!”说着一把将那块白璧从鼓把儿上扯下,不等那老者叫出声来,已经啪的一声摔碎在石上。 待老者看时,白璧已断为七、八块,再也无法拼合在一起。那璧上本有一条血色痕迹,一摔之下,露出了璧内的部分,更是嫣红如血,在夜色下甚至有些发黑。老者颤声道:“少……少主把大王赐予的……风啸……白璧……”他激动得手直发抖,不过总算说话利索了些,“这、这璧珍贵异常,大有灵性,就算大王不降雷霆之怒,老奴怕也于少主不利啊!” 荡意虎哼了一声,道:“不用你担心,我此行回来,早已不报生还之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利的?走吧,大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说着跳下大石,向沼泽中的密雾走去。 那老者呆在当场,过了半晌才叹息一声,将风啸白璧一块块放入怀中,紧紧跟上。 他们在雾中走了片刻。雾气虽然又重又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荡意虎却像回了家一般,明明是一整块沼泽,他却沿着一条看不见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左转右转,鼓声咚咚咚地忽隐忽现。行不了多久,脚下出现一条小河沟,荡意虎不得不停下来等那老者赶上来,将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蹚过河去。 他们上岸后,只往前走了不到十步之遥,一面似乎从天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城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城墙用巨大的灰条石一块块镶嵌而成,严丝合缝,连草都长不出一根,仅仅是看上一眼,便让人生出难以撼动的感觉。那老者掏出一根小小的符文烟火弹,砰的一声放到空中。只听见头顶上一声闷响,除了流动的雾气,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台勉强可容下三人的吊篮从空中垂下,一名全身披挂整齐的武官站在篮中,待吊篮落地,便深深地行了个礼,口称:“属下郑可当参见少主!” 荡意虎挺身受了他一礼,冷冷地道说:“郑可当,我在城外遇袭,宋衍、田甲二人已经殉国,你去通知他们的家属,由他们自己从子侄中挑选一人出来,充任我的卫队。” 郑可当恭敬地说:“少主为国亲身犯险,虽然难能可贵,但属下还是要恳请少主善自珍重……至于宋衍、田甲二人,身死殉国乃是本分,少主仁德,惠及子孙,他们必定感少主大恩,愿肝脑涂地,为少主效劳。” 荡意虎一面由着他二人将他抱进吊篮,一面道:“我多日未回,城中的防务进展如何?你可曾按我的吩咐,每日杀掉一人,以儆效尤?” 郑可当道:“属下谨遵少主的吩咐,每日午时挑选一名工作不力之人,在二门外斩首示众。眼下各门、各部的防务皆已齐备,民情汹汹,愿为大王效死而后快。” 荡意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吊篮晃晃悠悠,似乎永无休止地上升。他突然又道:“那么……你收到我最后一封信了吗?” 郑可当似乎被雾气所冻,有些迟疑地说:“属下……收到了。” “可有照做?” “……” 荡意虎眼光冷冷地扫过来。他虽生得清秀,像个秀丽的女孩子,可是一双眼睛冷得像冰,郑可当全身一抖,若不是吊篮实在太小,立刻就要双膝跪倒。 荡意虎摇着拨浪鼓,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我就当作你没有收到信。重新说一遍:限你明日之内,按照我的安排,把烟火、油、柴、硫磺等物齐备,听清楚了没有?” 郑可当两眼一闭,道:“属下……听清楚了!” 荡意虎拖长了声音“嗯——”,再也不开口了。那二人低眉顺目,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寒夜中只听到拨浪鼓无精打采地响着。 他们没有升到高大堰都城的顶端,而是从一扇城墙上开启的密门中进入。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直接下到城墙下的地下驰道中。数百名黑甲黑盔,以赤金面具覆面的卫队在此等候多时,一见到荡意虎大驾,立刻哗啦啦地跪倒一地。荡意虎一声不吭,被抱上早已准备好的便车,立刻飞驰而去。地下驰道直通堰都内宫,沿途按照他的命令,已经设立了许多爆破点,许多徐国术士正在昏暗的石壁上书画火行符文,只待一开战便立刻炸毁驰道,切断内外城的一切联系。 片刻之内,便车已驶出地道,从内宫一处高大的庙堂中穿了出来。夜色中,内宫几乎一片昏暗,只有数十点微弱的灯光勾画出驰道的方位,清脆的马蹄和车轮沉闷的辗轧声在石制宫室内回响。荡意虎本来闭目安坐,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他转头四下看,然而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每当马车从一扇悬着灯的门前快速驰过时,那种声音便大一些,其他时候,更像是空无一人的城市中空洞的回响。 渐渐的他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还有许多人居住在这里,只是现在看不到——他们都躲在黑暗华丽的宫殿里面,胆怯地向外张望。那种奇怪的声响正是这数不清的人们共同发出的压抑的呼吸声。 荡意虎背上一寒,连抖两下。那老者低声道:“少主,你冷吗?老奴……”荡意虎打开他伸过来的手,恶狠狠地说:“把手拿开!” 马车颠簸了一下,驶上一条长长的上坡,坡的两旁顺序排列着数十栋高大的石台,那是荡意虎再熟悉不过的徐国卿事寮,但现在只看得见黑压压的影子。长坡的前方终于出现一栋被月光照得发亮的巨大宫殿,正是徐王堰居住的重华殿,黑暗中众人绷得紧紧的心弦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宫殿前一百丈处,便有大群身着紫色盔甲的内廷卫守护,马车不能再进去。荡意虎被抱下马车时,另有一百多名早已等候在旁的男女老幼,看模样是宫廷内府仆从,却统统穿着藤甲,手持刀枪,一见荡意虎,立刻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荡意虎满意地嗯了一声。两名年老仆妇上来,为他更去脏衣,换上一副精心打造的小盔甲,头盔上竖着两根长长的白羽,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内廷中早有步辇等待在旁,服侍他坐上。所有人都默然不语,紧张有序地忙碌着。须臾间一切停当,三十名内廷卫在前,十六人抬着小小的荡意虎,那老者与郑可当等十余名甲士在后,沿着被月光照亮的那条百丈长的斜坡疾步而行。重华殿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些微光亮,旋即闭上,偌大的内廷重新静默在冷冷的月光下。 与从外面看到的完全相反,大殿中灯火通明,天花板、藻井上装饰的数不清的珍珠琉璃宝器在数十根巨烛的照射下,反射出五彩夺目的光芒,众武官乍从月光地里进来,一时间几乎睁不开眼睛。 内廷卫们服侍荡意虎下了步辇,便齐齐退下,带上大门,一丝声音也没有。门和窗上全都用锦被蒙得密不透风,难怪从外面连一丝灯光都看不到。但大殿里丝毫也不感到气闷,反而时时有微风拂面的感觉,显然另有通道与外界相连。 重华殿是徐王堰的寝宫,一座三尺多高的楠木台占据了大殿中超过三分之二的地方,从殿顶垂下的织锦将木台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供群臣朝见的地方不过十五、六丈大小。已经有数十名高冠宽袍的公卿贵族等候在殿内,荡意虎等人一进来,顿时显得拥挤了许多。众大臣一个个面红耳赤,似乎刚刚还在激烈争吵,一见荡意虎及其随从全身披挂,杀气腾腾,立时变了脸色,嗡嗡的争吵声也慢慢低落下去,终于无声无息。 因司城荡意储不在殿内,内廷宰宋雍便是当朝最大。他早已不服荡意兄弟在朝中跋扈,此刻荡意储倒了架子,便不再将才满十四岁的荡意虎放在眼里,咳嗽一声,道:“大胆荡意虎。这是大王起居行在,你居然敢拥兵直入,且剑履不解,该当何罪?” 众人闻言,同时动手解下佩剑,荡意虎拨浪鼓一摆,道:“不必了。”众武官怔怔地停了手。宋雍顿时脸如寒霜,想要再说,却又忍住。 荡意虎摘下白羽紫金盔,那老者上前一步,双手接下。荡意虎眼光从在场的衮衮诸公脸上一一扫过,说道:“这些都是忠心耿耿追随大王,为大王护卫堰都城的各墙、各门、各寺、各殿的领兵之人,此刻周室大军压境,随时可能攻城,他们不随身佩带武器,拿什么来拱卫大王?难道像诸位大人一样,靠口舌来打仗吗?” 他个头瘦小,裹在盔甲中甚是滑稽,声音又脆又嫩,可是话说出来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众公卿受他眼光所迫,一个个转头不语。荡意虎冷哼一声,带着众武官上前几步,齐齐拜倒,朗声道:“臣——荡意虎、父夷齐、郑可当等,叩见大王!” 帐幔无风而动,过了一会儿,一个疲惫的声音慢慢地说:“是……阿虎啊……你回来了。” 荡意虎听见徐堰王的声音,脸上情不自禁现出激动之色,再叩头道:“是!大王!微臣……护驾来迟!大王……微臣去后,大王一切可好?” 徐堰王懒懒地说:“孤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你,孤听说你便衣简从而来,在城外险些遭遇不测,可曾伤到哪里?” 荡意虎再叩首道:“累及大王牵挂,微臣该死!微臣乃是迫不得已,才简从而入……微臣的属下以死相拼,保得微臣二人无恙。” 徐堰王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哥哥受伤甚重,要是你也有什么意外,孤可怎么对得起……咳、咳咳!”他的声音虽然轻得若有若无,可是语气里至诚的关怀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荡意虎心头一热,道:“微臣兄弟无能,累及大王牵挂!微臣……微臣听说哥哥受伤,恨不能插翅飞回,可是微臣深受国家重托,又不能……” 徐堰王道:“罢了,孤也知道你难。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也太冒险了,须知你此刻身系多大责任……孤……孤听说,放走你们二人的,是一个叫做伯将的人?” 荡意虎道:“正是,是一名年轻的齐军武官,微臣看他的服色,似乎是高级官佐。难道此人便是打败我哥哥的伯将?” 徐堰王叹了口气,道:“还有几个伯将呢?不过……你的哥哥败得蹊跷,孤也想知道,这个伯将到底是何等样人?” 荡意虎细细回忆,道:“这个人……面相上看,似乎十分聪明,但据臣看来,并无多大用处。” “哦?” “臣等一行二十余人,冒死穿越封锁线,而且还杀死了数名齐军,如此紧要关头,他居然问也不问,就放臣二人离开。这个人在战争中还维持假仁假意,不肯对老、幼下手,试问怎么能担当大事?” 徐堰王“哦”的一声,稍停半会儿,又问:“父夷奇,你也见过伯将,你觉得如何?” 那老者上前一步,叩首道:“启奏大王,老奴以为此人将来必为齐国栋梁,令天下诸侯惊心。” 荡意虎惊讶地回头看他。父夷齐道:“姑麓山大战,周军大胜,而齐国右行伤亡惨重,最多只能叫惨胜。征徐大军中,最恨徐国的当属齐人。可是这个人却坚守他的道义,战争再残酷,也不对老、幼下手。一个有所坚持的人是难以战胜的。老奴以为,此人深不可测,储大人败于他手,也许并不是那么匪夷所思之事。” 徐堰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半晌才漫声答道:“你说得,似乎有理……公卿大臣们正在朝议,说……荡意储丧师辱国,该当……该当如何处置?” 荡意虎趴在地上,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早知会有这一问,一路上绞尽脑汁,想的全是这件事,始终没有头绪。他本来还以为徐堰王会让他造膝密陈,现在却当众问了出来,心中一紧,一时没有答话。 宋雍本来率众臣朝议,正在势头上,可是听到徐堰王与荡意虎的对话,君臣之谊似乎丝毫未受荡意储败绩的影响,不禁有些丧气,见徐堰王问起,只得咳嗽一声,道: “朝中大臣们也是公议……次帅杜宇在妙峰坡死战殉国,为荡意储吸引了王军的全部主力,荡意储以一万四千之众,居然没有打下小小的齐军右行,最后还落得受伤而遁,弃大军于不顾。他身为司城,掌管全军,不负责任,何以服众?如今国人抗敌之心不坚,城中流言四起,甚至传说老百姓半夜都到南城聚集待旦,一旦敌军攻城,便从南墙逾走!不定荡意储之罪,何以稳定军心民心?” 荡意虎趴着听他说完,咽了口口水,道:“臣兄丧师辱国,无可争辩……如何严惩,由大王与众公卿定夺,国家之事,岂能因臣兄弟而废?臣身为亲属,理当避嫌,请大王恩准。” 宋雍哼了一声,道:“说得轻巧。荡意储一人生死,微不足道。可是丢下国家,如何收场?眼下我国风雨飘摇,堰都被围,举国震荡,而城中已几无可征用之人,危在旦夕。你兄弟二人统领军权多年,国家败亡至此,难道没有责任吗?” 荡意虎抗声道:“国家败亡,臣兄弟二人就第一个倒在阵前!如果诸位大臣要帮姬瞒的忙,现在就除掉我兄弟二人,自毁社稷。敢问我死之后,还有谁能来统领徐军?” 跟在他背后的众武官一起跪下,大声道:“臣等愿追随储大人、少主,誓死效忠大王!” 宋雍脸上肌肉抽动,正要勃然大怒,徐堰王在帐幔里轻咳一声,众人一起噤声。 徐堰王对争论不置可否,却道:“阿虎……你这次出去……给徐国……给孤……带了多少援军回来?” 荡意虎扫了宋雍一眼,叩头道:“启奏大王。大王天恩浩荡,广被苍生,微臣出访各国,所到之处,民皆愿为大王踊跃效死。臣此次回来,共带回奄、漆、滕、僬各国军队共一万八千大军,马六千匹,甲一万件,弓、矢、兵器不计其数。此刻已在城外观月岭下待命。” 他话音刚落,大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刚刚还一个个面如死灰的公卿大臣们脸上的忧色一扫而光,虽然徐堰王还未发话,按理不得喧哗失态,可是众人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宋雍身为首辅,自然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荡意虎立此大功,必然惠及其兄长,看来荡意储纵然不会立刻复职,想要彻底扳倒他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愉悦之情不免大打折扣。 徐堰王在帐幔中,众人看不见他的神色,不过听他长长叹息一声,似乎也是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阿虎不愧孤的智将!既然现在有此生力援军,该如何守城,众卿有何见解?” 大殿中一阵沉默。宋雍几次张口欲说,可是想想军权全在荡意兄弟手中,自己说了也是白搭,不禁有些气馁。 荡意虎从容地说:“是。大王容臣禀来。”点了一下头,一名武官从身上背着的木套筒中取出一卷长长的素绢,走上前来,徐徐展开。众人都识得此图,正是堰都城及其周边山川的地理图志。徐人习惯用土黄色标记代表敌军,在这张图上,围绕堰都城星星点点何止百余个土黄色印记,不问可知是城外那支庞大得几乎摆不下的征徐大军。周军围城虽然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但众大臣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都城被围的壮观场面,颇为震撼。在堰都城中用赤砂画了许多标记,却不知道作何用处。 荡意虎道:“是!大王请看,这是昨天下午侦察的结果,和预计的一样,姬瞒集中了召公的兵力后,实力大增,计二十万八千人、兵车两万六千辆、火龙砲九百门,而城中兵源枯竭,守城执戈之士不过一万一千,控弦之士七千。周军在北、东、西三个方向大肆修造营地,平整道路,修造攻城器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迟后天早上就可以发起进攻。” 众大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荡意虎走到地图边上,蹲下来,指划道:“经过前面几场大战,形势已趋明朗。周国和昆仑山可能已经隐约猜到,我国正在进行的重大计划会改变天下的格局。周公姬瞒这个人,我听兄长提起过,虽然玩世不恭,心胸却细密险恶,他既然已经来到城下,绝不会等到堰都城防御趋近完善才开始进攻。虽然现在周军方面也准备不足,但他不会在乎贸然攻城会有多大牺牲,对他来说,这个城和隐藏的秘密值得用十几万人的生命来换,就如同他在北冥作战时一样,不惜代价。 “他们进攻的方向简单明确,就是用攻城机械猛攻地势开阔的北门,同时进击东西两门,分散北门的压力。但这两边也并非佯动,周军有足够的人马,可以同时从三个方向进攻,换言之,无论从哪一边攻破城池,都在姬瞒的计划之内。周军攻破外城的时间,估计不会超过两个半时辰。一旦任何一门失守,外城立刻就会被潮水般的周军淹没,周军会在第一时间内切断内外城的联系,到时候另外两门的守军根本来不及回到内城,内城就必须立刻关闭。 “内城墙高而厚,大门用镏金铸造,加上周军的攻城机械无法到达外城中,所以受到的冲击会小一点。但是内城的弱点在于狭小,只有八里的周长,周军可以从四面八方向内城倾泄箭雨,同时攀上城墙,攻击波源源不绝。以外城守军一万计算,内城最多只能凑集五千人守卫,与外城守军联系中断后,内城守军势必士气溃散,难以全力抗敌,保守估计……” 他用拨浪鼓轻轻敲打脚前的地面,道:“一个时辰之内,周军的前锋就会抵达这里。” 仿佛一阵透骨的寒风吹来,大殿中刚刚还在庆幸援军到来的人们一个个顿如木偶般僵直不动了。宋雍张口结舌半晌,方道:“那……那……那如果加上……你带回的援军……” 荡意虎道:“怎么加?堰都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前后一共有七道封锁线,连我带的二十人的小队都无法透过,一旦大军开动,观月岭下露出一面旗帜,姬瞒就会在一个时辰内动员十万大军前堵后追,两万辆兵车在野地里,不消片刻就可将这一万八千人杀得干干净净——荡意虎敢问大人,我如何把这么些人弄进城里?”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荡意虎缓缓地说:“微臣思前想后,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扭转局面。 “我大批援军从淹国出发,一路夜行昼伏,没有给周军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目前,我军在观月岭底下驻扎,采用了一切手段,将营地隐藏得严严实实。从周军的部署和调动来看,他们还没有察觉到这支近在咫尺的大军。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而南门因为春潮泛滥,沼泽丛生,周军放弃在那里布营,也是我们唯一的地利。 “等到周军开始攻城,北、东、西三个方面吃紧之时,我军隐蔽前进,到南门之外,祁河的河谷中,借着河谷的掩护,前进到离城十里外的荆岗,在那里扎下营盘,等待——” 宋雍心惊肉跳地问:“等待……什么?” 荡意虎微微一笑:“等待城破。” “两个时辰之内,外城必破,周军及诸侯国军队必定蜂拥进城。 我们要将西门的防御降到最低,确保西门必然是最先被攻破的,西门破后,立刻打开北门,放周军进城。外城陷落后,各国军队主力势必离开营垒,涌入城内,所有的武器装备都会换成用于巷战和攻城战的攀爬工具,并且渡过环绕城墙的护城河,这个时候,刚刚参与攻打外城的部队会让他们的巨型攻城武器退后,让出道路,同时将伤员送到后方,敌人将在城外完全乱成一团,不成阵型。”他用拨浪鼓在图上从南门外向西门画了一条长长的线,“这就是我们等待的时机。” “我军的六千铁骑从荆岗突出,向西门迂回。周军在西门的部署十分薄弱,只有齐国、许、鲁、郑、卫等诸侯国军队,这些部队各有统属,指挥各异,一旦被我军横向穿插,不能够组织梯次防御,必然会在短时间内陷入混乱。我军冲乱西门诸侯国的大营后,不与敌方纠缠,转向北上,截断北门外周军主力内外的联系。 “同时,以全部徒卒主力,沿着骑兵攻打的方向,跟进攻击,在西门护城河外击溃诸侯国守营的军队,将其主力压制在城内。这样一来,周军和诸侯国军队的大部分主力都会被压制在内、外城之间,动弹不得。而攻打东门的周军一时来不及破城,更来不及渡过祁水支援北门,我们——” 宋雍打断他道:“敌军攻城主力被压制在城中,如你所言,那内城岂不是转眼间便会陷落?” 荡意虎道:“是的。所以,要将全城的士卒全部集中到内城中,集中一切力量,拼死抵御……” 宋雍道:“那外城呢?无人防守,哪里坚持得到半个时辰?” 荡意储道:“当然有人。城中三万老百姓,就是第一道防线。我已下令,将他们不分男女老幼,每千人编做一组,每门二十组,轮流守卫。攻城之藏书网时,靠他们的身体来迟滞周军的进攻。这些点——”他指了一下图上那些赤砂标记,“已经放置了大量硫磺火器,等到周军入城,与城中老百姓混成一团之时,就按序点燃。外城皆是木屋,街道狭窄,近十万乱兵与百姓混为一体,拥挤不堪,一旦火起,周军后路被断,前无出路,只能被压制在内外城之间的大火之内,与城俱焚——前锋尽没之时,城外的周军必然胆寒,且已被我骑兵分割,他们被各个击破只是时间问题。到这个地步,周军再多也只能撤退了。我们在堰都城下,击败不可一世的姬瞒,消灭了周军主力,大周必定割地求和,到时候,大王的千秋万代之策,何愁不定?” 他声音细嫩,慢慢说来,像在吟诗一般清脆动人。可是在场众人脸色越来越惨白,汗如浆出,呆若木鸡,过了好半晌,竟无一人开口。宋雍血往上冲,脚下虚退几步,指着他道:“你……你……你好毒的心肠!你这不是把全城的子民,尽数付之一炬,与周军陪葬了吗?那……那还何用周军来进攻?!” 荡意虎昂然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为了大王的千秋大业计,生死早就付诸度外。徐国昌盛的时候,全体国民跟着享受安乐,眼下正是徐国存亡之际,难道徐国的百姓不应该与国同休吗?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来铺平通往胜利的大道,这是他们三生之幸,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众臣工惶急不安,可是帐幔内半天也没有一点声响。眼下谁也不知道徐堰王的意思,大臣们只好眼巴巴地瞧着首辅大臣。宋雍哽了半天,颤声道:“难道……难道满城的老百姓……就这么听话地……去送死?” 荡意虎冷笑道:“百姓大多是好的,但是为了避免受到某些骁獍之徒的影响,必须将忠实可靠的人安插进每一组中。城内公卿大臣家人众多,加起来一万有余。在此大敌当前之际,远在异国他乡的人都愿意为大王效命,诸位大臣安享国家俸禄多年,国家也只好委以重任了。我在城外,三次上书请求将公卿家人征集入伍,却没有回音,我自己家中的男女老幼,日夜在宫门外枕戈待旦!既然各位大人不愿意让家人入伍,那就编入民众中,每千人中,即补进一百名家人仆从,到城墙上当值!各家选精壮男丁二十人,由长子带领,埋伏在城内火点,待周军入城时,为国尽忠,为王效死!各位大人有谁愿意出来带这个头?” 他冷冷地从众人脸上扫过,人们像割倒了的麦子般惊恐万状地匍匐在地,躲避他的眼光。宋雍脸涨得通红,哆哆嗦嗦地指着他:“荡意虎,你!你……”他受荡意虎目光所迫,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索性跪倒在地,转向徐堰王的方向,哭道:“大王!大王!..荡意兄弟所为,纯粹祸国、祸民之举……若依荡意虎所言,必将——” 他突然住了口,趴在地上,嗬嗬连声。众人都道他情绪失控,难以自持,一起跪倒,齐声道:“臣等……” 帐幔前端忽然高高掀起,像是有人掀帐而出,众臣唬得一起住嘴,匍匐在地。可是并没有听见任何人下台的声音。宋雍喉中荷荷之声越来越响,他手脚乱抽乱踢,可是身体却始终保持在跪倒的高度,看上去就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扯线木偶被悬在空中一般,众大臣吓得魂不附体,眼睁睁地看着内延宰在空中无谓地挣扎、抽搐、痉挛,突然全身一挺,跟着四肢便软软地垂下地来,可是身体依然浮在空中,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从大帐中传出,好像活物一样,在殿中盘旋、低回……呜呜咽咽,如诉如泣,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在一个很远很远、很大很大的地方恸哭,又好像离得很近很近,就在众人的眼前、脚下、大殿的四周。众臣工都熟悉这徐王的哭声,只是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他如此痛泣过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 只听徐堰王一边哭,一边在沙沙地走动,说道:“孤……很苦啊……很冷……夜长,路远……先王交托给孤的国家,为了这件事情……要全部葬送……阿虎……你的计划,好毒啊……如此宏伟,如此灿烂……换了你的哥哥,也未必想得出来……” 他的声音像虫子一样往众人的耳朵、脑子里钻,冰冷凄苦,许多大臣都忍不住涕泪交加,荡意虎却岿然不动,朗声道:“大王的千秋伟业,非一国一族之兴盛,而是关系天下,还有我族数千年的光荣。不光是徐国百姓,连远在外域的各国都踊跃为王效命。为天下计,为子孙后代计,如此伟业,也当得起这许多人为之奋斗牺牲。” 徐堰在殿后徘徊,有时候像踩在沙地里,有时候又像是穿着硬木屐走在地板上。他慢慢说道:“孤……孤也明白……你们大家的心思……你们想要得到……那个结果……孤却不敢想……难道说……” 荡意虎不待他说完,便大声道:“如果大王不愿为,那就该杀了微臣。既然大王已经杀了宋雍,说明大王决心早定!大王杀宋雍,因为他首鼠两端!为人臣尚不可犹豫徘徊,何况大王的千秋伟业?” 徐堰的脚步声顿时消失,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就像有无数人在大殿四角同声叹息一样:“阿虎不愧是孤的心腹智囊……国家、社稷之福啊…… 好!很好!你哥哥既然伤重,又要辅助孤完成更重要的事,孤现在就授你司城之职,全国军民,悉数交托爱卿,任卿所为……孤别无所求,但得……再有二十四个时辰,孤的大计……就……就可……”他的声音渐渐低落,终至于悄无声息,仿佛已经从木台上消失无踪。 荡意虎轻轻地以头叩地,道:“微臣遵旨!” 他站起身来,众人本已压得低低的身体同时向下一沉,从此刻起,堰都城中再也没有人能在他跟前站直身子。荡意虎微露笑意,道:“郑可当。” “属下在!” “整备城内军队的事,交由你去办理。” “属下遵命!” “只有一件事要提醒你。选拔军中忠心死士,安插在城内各火点,由他们来点火;另外,要根据街道、建筑的走向,安排好路线,点火之后,务必要将城中老幼驱赶到北、西门附近,阻挡周军出逃。” “属下……明白!” “还有——宣大王的旨意:国家多难,存亡在此一役,全体国民,生为徐人,死为徐鬼,尽忠效命乃是本分。乃有宋雍等人,忝为国家大臣,不知与王共赴国难,大军压境依旧享受声色!着即将宋雍灭族,全家老幼,今夜就在城头上统统磔死,以儆效尤。” “属下遵命!” “田纯。” “……小、小臣在……” “编制城中民众之事,交由你去办,明日申时之前,必须编制完成,亥时之前,要听从郑可当的命令,全部上城。” “小臣……明白!” “你不明白。”荡意虎缓缓走到他身旁,拨浪鼓在他的头顶轻轻敲着,“你听着,你要编制的,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奴隶、仆从,而是全城的人,不分尊卑贵贱,一个也不许漏掉。明日申时之前,全城的男女老幼要相互诀别,然后登城备战。后日一战,不是胜利,就是灭亡,全城的人都只有生死两条路走:死,是应该的;生,是老天爷给的,没有人可以自己求生,听清楚了?” 田纯脑袋无力地在地板上叩了两下,软绵绵地说:“听……清楚……了!” 荡意虎扫视四周,每个人脸上都是凄然惶恐之色,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咬咬嘴唇,道:“我荡意虎虽然年幼,可是老天爷从来就没给过我年幼的机会。我生出来就是一颗老得坚硬的心,天底下除了大王的事,我眼里没有任何东西——你们都给我听着,徐国已经灭亡了!全城的人都已经死了!到底是要诞生一个新的徐国,还是所有的这一切统统沦落到黄泉地狱,就在此一战!” 第二章 祁洲平原 齐军大营 四月十五日 晴 晚间有云 卫离看那巨型攻城塔,比在北冥“京观”堡垒见过的更大,更高,约有十二丈高,近五丈方圆。塔内共有三层载人结构,最上方的勾板竖起来也有三丈多高,若是搭上城墙,士卒足可从塔上直接进入城中。为了将塔从缓坡运到平原,前前后后共用了两千多人连拖带拽,,煞是壮观。树林深处还有另外两台,必须要在今夜之前都拖到堰都城外的营垒。卫离暗叹口气,心想若非是动员举国之力,要想在十日之内备齐如此规模的攻城武器,只怕比登天还难。 远方的堰都城,还是裹在雾里。雾像块无可奈何的遮羞布,遮掩住徐人最后的一点秘密。虽然不能目视,但王室显然早已掌握了堰都城的规模和结构,征徐大军中有一支近两千人的工程部队,就是为了攻打堰都城而专门从各诸侯国调来的。攻城塔虽然是就地取材建成,但据说早就在王都建造了数架,用于针对性的研究和改进。除此之外,王军还提供了详细到街道甚至房屋间数的堰都地图,参与攻打的各国武官,对堰都城早已不再陌生。 可是,熟悉归熟悉,当亲身站在这被雾遮蔽了一切的宏伟都城前时,卫离还是觉得既紧张又惶恐。那城,太高、太大了,地图是显现不出这种实在感的。明天早上,自己或许就将率军突入,不知道真正到了那城墙之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旁边的甲士轻声呼唤他:“司马大人,司马大人!”卫离一惊,突然意识过来他是在叫自己。因为右行司马谷牧在小汤河阵亡,他被任命为右行司马还不到十日,还很不习惯“司马大人”这个称呼。 他咳嗽一声,道:“怎么了?” 甲士指着远处道:“军前会议好像已经完了。”果然见小商山上,王军大营前同时降下了各国诸侯旗帜,不一会儿,数十架戎车开动,向各个方向驶去,参加军前会议的各军统帅返回各自营中。两辆齐国的兵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大营,正是高国仲与伯将的车驾。卫离便令将车停在路旁,静候他们过来。却不料前面那辆车在山前便转了个弯,远远地向北驶去。另一支小型车队直向山前驶来,车上一人抱拳行礼,道:“卫兄!”正是齐军中行司马伯将。他因在小汤河战役中立下大功,又袭有伯爵爵位,小汤河之战一结束,立刻便被朝廷提升为夏官下大夫,正式成为朝廷大夫,因此虽和卫离一样是齐军司马,却穿戴着朝廷服色,带六乘护卫。诸侯国中不满二十岁而担此要职的少之又少,他一出现在山道上,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卫离拱手道:“伯将兄,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伯将见他轻车简从,一本正经地等在路旁,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卫离道:“我猜这个会要开很久,时间晚了,殿下大概要大宴群臣,正在想着要不要偷偷溜进去蹭食呢!” 两人相视大笑,同时跳下车,背着手,沿着路随意地走。伯将边走边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打听一下,明天攻城,有没有你的份。” 卫离叹道:“瞒不过你!我猜,大概明日没我的份了吧?现在右行,行不成列,排不成伍,能走能动的都没几个人了……” 伯将沉默地点点头,想起十日前战死在自己面前的范武、蒙素等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你,还有我,明日大概都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主攻西门的任务由中行和左行负责,和山东诸侯国联军一起,攻打西门;右行照例守卫本阵。不过,我听说,要把右行舆司马王子腾大人调去指挥明日的攻城战,左行舆司马陶卢定大人调离,另有任用。” 卫离苦笑道:“我要是没当这个司马多好!元帅一定不会让我落空——怪了,元帅怎么没有回营?” 伯将道:“元帅去山右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看看左右,轻声道,“主君已经到了山右。” 卫离大吃一惊:“什么时候?” 伯将道:“咱们大军离开齐国三天,主君便奉诏去了王都,姑麓山..大战前,主君已经往这边赶了——奉诏,要在山右建立大本营,负责调集诸侯国跟进的部队。元帅……大概也调过去协助主君。” 他提到这里,顺口带过,卫离心里明镜儿似的。小汤河一战,高国仲身为中行元帅,弃营轻出,害得右行几乎全军覆没,还差点累及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如的法驾,其实已是重罪难逃,周公已上表朝廷革除了他夏官少司马的职务。齐国虽未革去他的官职,但此刻把他调离战场,已算是戴罪离职了。 伯将颇不愿意顺着这话头说下去,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天子对战事过于担忧,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能全信了。” 卫离奇道:“不信任殿下?难道——” 伯将道:“天子与殿下一体同胞,怎么可能信不过?是怕服不住局面……召公殿下虽然交出部分军队,但是仍然领了六万人,停留徐国境内。如果堰都城三日之内攻不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诸侯国军队投入增援。主君来此,就是为这个做准备的。” 卫离想想不禁觉得有些恐怖:“还要调派军队?这已经是开国以来仅有的大战了……堰都城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伯将虚着眼睛眺望远方那座大城,喃喃地说:“姑麓山大战,你也见到了。双方动员的力量,都是匪夷所思……堰都城里的秘密,我们最好都不要去想,不要去问。” 卫离默默点头。小汤河一战,他亲眼见到徐国动用了许多可怕可畏的上古神器、法术甚至妖物,现在想起来还背上发寒。朝廷大举讨伐徐国,口号倒是一套一套的,真正参与了战争,才知道这其中颇有隐情,绝对不是他这号人物该听该想的。卫离道:“总之,你老弟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要是有什么变故,你记得提醒兄弟一声,就见你的情了!” 伯将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刚刚还吵着要去攻城。” 卫离笑了一声,忽然又问:“既然中行和左行进攻堰都,为什么你老兄又被丢在一边晾起来?” 伯将扭过身子,神色大是尴尬。他在小汤河立下大功,朝廷不次超迁,提拔为夏官下大夫,可是随着朝廷旨意前来的,还有他父亲的一封信。开篇不见“孺子深肖,为父甚慰”等语,从第一句话开始就破口大骂,直斥伯将“黄毛稚口”,胆敢干预军国大事,顶撞上司,处事卤莽,不计他人性命生死,“妄送人命,而为己功名”,写到后面,“尔之处置天使(注:此指巫如)事宜,极尽乖张之能事,竟敢加诸刀斧之刑!……乃不知尔悖乱至斯,敢以区区之性命,而当司城荡意储,尔之性命事小,置尔之族、家、父母何地?” 字迹狂草,老父替爱子担惊受怕之心,跃然纸上,吓得伯将一夜未眠,连夜给父亲写信告饶,送回齐国。仔细想想,父亲虽然生有十七子,可是疼爱自己远胜其他兄弟,还没到退隐的年龄,就将官爵家族一股脑地交给自己继承,老父远在千里之外,乍闻自己竟然经历如许危险,无疑吓得不轻,自己孝悌二字,从何说起? 可是父亲已决心不让他第二次涉险。齐侯到来,虽未入齐营视察,已经直接下令,将伯将调去后卫的右行。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实在是让伯将有点小尴尬,可是身为人子,岂能言父之非?苦笑两声,道:“……我也不、太明白……咦!那是谁来了?” 山坡下尘土飞扬,传来雷鸣般的车骑声。片刻之后,两面红底黑蛟旗从坡下面冒了出来。伯将眉头一皱,道:“怎么他也来了?” 便见车骑从坡下驰来,当先两乘兵车的车辕上还扎着厚厚的毛皮,每辆车上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当轼而立,扶着大旗,车大人高,几乎比寻常所见的车骑高了整整一头。这两人身上穿的也是厚厚的毛皮,脸色黑里透红,干裂开口,像是刚刚才从冰天雪地中赶来一样。后面跟着便是连绵不绝的车队,粗粗一算,至少在三百辆以上。再后面更是涌动着数不清的徒卒,旌旗遮天蔽日。车队从他们面前滚滚而过,卫离的手下不得不拉住缰绳,以免马匹受惊。 卫离赞道:“好雄壮的队伍!这是谁?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伯将脸色怪异,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还能有谁?” 话音未落,一辆巨大怪异的车驶上了山坡。那车通体用胳膊粗细的原木制成,连树皮都没刮干净,比普通车驾大了至少一圈。粗大的车辕上捆扎着不知是什么巨大动物的黑色皮毛,四角还各挂了一颗弭头,张着血盆大口,随着车子前行,一晃一晃的。卫、伯二人的驭马同时长声嘶鸣,一个劲地往后退。 那车因体积巨大,除了御手和车左外,还站了两名甲士持戈而立,见惊了别国的车驾,车左叫道:“停!停车!” 待车辆停稳,已经在好几丈之外了。那车左回过头来,将头上重达十余斤的赤金盔摘下来,露出红黑红黑的大脸和一脸的大胡子,粗声大气地说:“是哪一国的武人?惊了阁下的车驾,外臣在此赔礼了!” 卫离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正要说算了,伯将已经朗声道:“阁下这副尊容,越老越黑,你车上挂的弭头,到底是被你猎杀的还是吓死的?” 那人噢了一声,一个转身,他身上穿的赤金甲大得吓人,挤得两旁的甲士跌跌撞撞,差点从车上倒栽下来。他走到车尾,当的一声跳下,身上的甲胄还哗哗地响了半天,直向伯将二人走来,走得近了,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味道。 那人在伯将面前停下。与他那一身宽大的赤金甲胄比起来,伯将身着的软甲布袍简直形同儿戏。卫离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很担心他一拳把伯将拍飞出去,却不料那人却先向伯将行了一礼,道:“伯将,好久不见!” 伯将还礼道:“姬搏虎,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姬搏虎粗糙的脸上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我被你用计骗到北冥,在冰天雪地里吃了三年的冰刨子,你说好不好?” 伯将笑道:“若非如此,你哪得如此成就?现在便已经封侯,等你继承令尊大人的公爵之位时,虞公的领邑岂不又要大大增加了?” 卫离这才想起,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虞国太子姬搏虎。虞国虽然封地狭小,可是与师氏一样,靠的是军功底子,在朝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普通诸侯国家,虞国国君更是世袭公爵爵位,比齐、鲁、晋这样的大国还要显赫。姬搏虎是虞公的第二子,因是嫡子,三四年前随第三批远征军远赴北冥,是以在卫离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糊,一时竟没有认出。 姬搏虎冷笑道:“我在北冥吃苦多年,到底赶不上你一战成名啊,转眼间,便又要升到我的头上了。” 伯将脸露尴尬,道:“兄弟这叫做幸进,与兄长的殷实底子不一样——啊!你这么急地赶来,莫非是要争那攻打堰都城的第一功?” 姬搏虎道:“正是!我接到调令,连赶了整整两个月,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嘿!幸好在攻城之前赶上来。殿下调我来,必有重托,这次可不能让你专美于前了。” 伯将苦笑道:“我是被逼无奈,什么专美于前于后的?告诉你,这场仗,我是没份的。”他回头指指山下周公大营,道:“至于你有没有份,那也难说得紧。军前会议已经完了,任务也已分派完毕,你这时候去,怕不一定捞得到好处。” 姬搏虎不等他说完,巨大的身躯呼地一下转过来,卫离反应极快,往旁一闪,堪堪闪过他肩上飞起的赤金牙突。姬搏虎迈步就跑,一面还不忘回过头来对卫离说声:“得罪了!在下虞国姬搏虎,失礼之处,改日再谢!” 说话间已经跑到他的车后。他身上穿的盔甲不下百十斤,可是轻轻一跳便跳进车内,只听得他又急又恼,大声呼喝,整支车队立刻“驾”声一片,后面两千余徒卒跟着飞奔,转眼间便如滚雷般隆隆地转到山后去了。 卫离吐吐舌头,道:“这位姬公子好大的脾性!怎么,他跟你认识?” 伯将淡淡地说:“这是我辟雍馆的同学,师亚夫是他的老师。” 卫离道:“怪不得,好大的兵车。中原之内,怕是没有比他的车更大的了。” 伯将道:“车大人高是很好,就不知在徐原的沼泽上跑不跑得开,难道还能把堰都城撞倒了不成——搏虎一腔子热血,今晚只怕要碰得满头灰——”他突然眼前一亮,伸手招呼一名手下走近,道:“你,快马追上刚刚过去的虞国太子,跟他说……”在那士卒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那名士卒答应一声,跳上马追了下去。 卫离奇道:“你跟他说什么?” 伯将笑道:“不久自然知道了。搏虎人不错,我帮他一个小忙,让他不至于落空。” 卫离远望周公大营的方向,但见西边天空中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升起云雾,遮挡了阳光,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可是各色旗帜、车队、人马,源源不绝地进出大营,周围百里方圆,都被数不清的火把照得通亮,心下骇然,道:“马上便要开始攻城了,可你看看这满原的人马……殿下怕是把全天下的军队都调来了吧?” 伯将上了车,凭轼而立,眼望堰都城的方向,道:“在那迷雾里,必然有震动天下的东西,不久就会露出峥嵘——明日大战,真不知将是个什么局面。” 第三章 祁洲平原 四月十六日 风雨如晦 夜色浓重,看不到星辰,天压得低低的,天与地的间隙只剩下窄窄的一段。 没有月亮,也看不到一点灯火,可是,天地间却被一种诡异的白光照得朦朦胧胧的。站在小山坡上,只看见一道帘子般的光,将天与地分割开来。在微光中有一团阴影,上接天,下接地,仿佛是混沌中的一团气息。 几个时辰之后,那里将会变成一团火焰,比大周开国以来所燃烧过的任何一场火都大,烧得都更彻底。时间还没有到,它在晨光中静静等待。 围绕这微光的,是大地上一片片、一块块的深色痕迹,比夜色还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那绝不是祁洲原野上的庄稼地,这一点,伯将清楚得很。 从昨夜开始刮起的风越来越大。?99lib.夜风很冷,却充满了浓郁的野花香味,仿佛是从一片开满了山花的原野上刮过来的。伯将闭上眼,深深地呼吸。 一点铁血的味道都闻不到,仿佛那十万铁马金戈都不存在一样。伯将睁开眼:在他的左边,一眼望不到头的齐军战旗;在他的右边,一望不到头的刀枪剑戟。他顿时放下了心,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很羞愧。 我已经不再习惯花香味了吗?闻不到血的味道,为什么让我如此不安? 他握紧了剑柄,那冰凉的感觉刺痛手心,让他很快镇定下来。他的左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因为风突然转变了方向,从原先的迎面而来,变成了从背后吹来。伯将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头看见所有的旗帜的飘带都直直地伸指向堰都城的方向。空气中的花香味刹那间消失无踪,变得更加寒冷,呜咽着刮向原野。 已经卯时一刻了,早就应该亮起来的天色仍然漆黑一片,只是天地之间的那道薄雾变得亮了一些,但是却又远不到黎明时的程度。突然加大的风将许多细碎之物刮到天上,从原野的四面八方,刮到遮盖堰都城的那片云雾上方。 “开始了。”卫离说。伯将觉得心怦怦怦地跳起来。可是,有一会儿工夫,似乎并没有动静。 大地慢慢亮了起来,这并非是因为黎明来临,而是突然闪现出无数朵微弱的火光,照得黑暗的大地像一块没有烧尽的炭,被风一吹,数不清的火种又冒了出来。那些火光闪闪烁烁,数量持续增加,却没有照亮什么。过了一会儿,从小山丘上看过去,围绕大半个堰都城的原野都燃起了这种火苗。 突然,风势加剧,齐军队伍中的旗帜同时暴发出猎猎的声音,风力推得马车晃动起来,阵形顿时稍许混乱。 但见北方的山脉中,亮起了一颗明亮的星辰。那星辰快速上升,越来越高,然后,在半空中炸出一团明亮的光芒。 整个祁洲平原都看到了这个信号。 从无数个营垒上同时传来微弱的呼喊声,风太大,把他们的声音吹向堰都城的方向,在齐军的营垒上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很快这些声音的威力就爆发出来。 一颗火种升起,飞向堰都城的方向,不过在离堰都城城墙还有一段距离时便落了下来。紧跟着是一千颗,再跟着,仿佛大地突然将所有的火种都抖出来,骤雨般洒向堰都城,星星点点的火种落了足有一刻钟,仿佛银河坠地,遮蔽堰都城的云雾被一圈明亮的星河包围了。 还是没有动静,但是连远在齐军大营的齐军都揪紧了心。堰都城呢?为什么还没有露出真容? 风已经到了发狂的程度,伯将的座驾要靠数名士卒才能稳住。齐军早已将旗帜向前倒伏,以免被刮跑,林立的长枪像风中的稻田一样起伏。 已经可以从那无数飞舞的细物中看出风的样子:从祁洲平原的四面八方,弯曲着刮向堰都城的上方,在那里汇聚、盘旋、上升,通向漆黑的天幕。散落在地下的星星点点的火光不停地被狂风卷起,飞向高空,大风像是从地下吸起了一条明亮的河流。转眼之间,所有的火种都飞舞到了天上,围绕着堰都城旋转。风助火势,越来越亮,像有一道火海从地上升起,在天地之间点起了通天大火。可是片刻之间,火又被烟所包围,烟尘像巨大的山脉在堰都城上方盘旋、变幻,慢慢沉下,将整个堰都城笼罩在烟雾中。 烟雾继续向下沉,向祁洲平原扩散开来。等到烟雾渐渐散去,笼罩在堰都城上方的云雾也不见了。 堰都城被活活地扒下了面纱,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地之间。 尽管大火已经散去,然而四周还是渐渐地亮了起来,仿佛拽住黑暗的巨手已经悄然放开。 祁洲平原 行进中的王军 祁洲平原·落雷坡 王军本阵 总帅:师氏集团统帅·侯·师亚夫; 战略目标:以十二万两千总兵力、火龙砲八百五十门、攻城塔九座,从东、北、西三方进攻堰都城,以两个时辰为限突破外城,再以两个半时辰限为突破内城,从卯时起至酉时三刻止,彻底摧毁堰都城,活捉徐堰,完成攻徐大业; 个人目标:无。 东门·祁河河谷上游 主力:师氏第一、二、三、五、六、七旅; 预备队:师氏第八、九、十、十一、十二、十四、十六旅; 攻城主帅:周公家臣·成周尉·子·师仲昶; 战略目标:以三万六千人、火龙砲三百门攻击堰都城东侧四门,吸引守城火力,为北门突破争取时间; 个人目标:以上述兵力,在最短时间内攻破外城,不计牺牲,突入内城,夺取破城第一功。 北门·祁洲平原 主力:王军第一至八旅; 预备队: 王军第十一至第十六旅; 攻城主帅:朝廷卿士·夏官军司马·伯·姬冲; 战略目标:以五万九千人、攻城塔六座、火龙砲四百五十门,攻击堰都城正北六门,以两个时辰为限,突破北门,进攻内城; 个人目标:保持王军主力,尽量在远距离上耗尽徐军主力,并诱使师仲昶率先破门,从而保存实力,用于内城攻略,夺取生擒徐堰第一功。 西门·博望坡 攻城主力:齐军左行、山东十二国联军; 预备队:齐军右行; 攻城主帅:朝廷卿士·夏官少司马·伯·高国仲(已于前晚被召至齐侯行在,实际上是因罪被剥夺了指挥权); 攻城次帅:齐国下卿·齐军右行舆司马·子·王子腾; 战略目标:以两万两千人、攻城塔三座、火龙砲一百五十门,攻击堰都西侧三门,吸引徐军火力,为北门突破争取时间; 个人目标:利用徐军肯定将防守重点放在北、东两侧的有利条件,以最快速度登城破门,然后协助各军入城,夺取攻破徐城第一功,然后放弃对内城的攻击,保存齐军主力。 南门·祁河沼泽 攻城主力:虞国北冥远征军; 预备队:无; 攻城主帅:朝廷卿士·虞国太子·侯·姬搏虎; 战略目标:战争结束前,将陷入沼泽的虞军兵车拉出来; 个人目标:无 黎明骤然来临。 太阳从云缝中露出短短的一条金边,数十道粗大的光芒刺破原野的昏暗,从东向西,照出一条横亘整个祁洲平原的明亮通道。这条耀眼的通道正是十余万大军前往堰都城的道路。 从平原外围的博望坡、落雷坡、寒风岭的山头上升起数十朵巨大的烟火信号弹,总攻的信号发出了。从昨晚起便守候在堰都城东、北、西三个方向上的九十六个方阵同时吹起号角,擂起战鼓,树立起数不清的旗帜,大地颤抖起来。 师氏集团第三旅、火龙砲指挥使师仲函其实并不知道,他位于整个攻城序列的最东端。从前天晚上开始,他的旅就在这片山丘后面秘密地布置营垒,准备弹药。今天一整天,他的旅将向堰都城倾泻一千发火龙砲弹——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如果攻城失败,补给将源源到来,他的旅会在此地一直攻打到堰都城轰然倒下为止。 离第一轮攻击发起还有片刻,师仲函站直身体,伸了伸酸疼的腰。在他的左边,本该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但是从小丘旁刮过的风卷起烟尘,遮蔽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远方那座白色巨城。阳光还没有照射到城墙上,但那城仍旧像白玉般微微发光,它比师仲函尽最大想象所预见的还要大,还要高。从这个方位看过去,城墙分为两段,下面一段通过缓坡直抵护城河,大约有两丈高,紧贴着后面的主墙。主墙垂直高度达到十二丈,东侧共有四座门楼,都是以白石筑成。门楼被设计得突出于主墙达一丈,这样,当攻击方逾过城墙时,将受到两侧门楼火力的疯狂夹击。 一想到数万师氏族人即将顶着矢石火木去爬上那堵几乎倒悬的城墙,师仲函暗自长叹了口气。耳旁传来一阵哑暗的叫声,那只从清早开始便一直停在营垒旁边枯树上的黑色鹰隼不安地跳动了几下。师仲函看它一眼,不禁苦笑一声,道:“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这只名叫做集空的鸟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师仲函却茫然不知。它最喜欢眼前这样的天气,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白昼,薄云在低空缭绕,战场上弥漫的杀气让这畜生提前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禁不住浑身颤抖。 师仲函从怀中掏出一块肉干,想要扔给它,不料那鹰隼向他呀呀地叫唤两声,展开黑色的羽翼,纵身一跃,便如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投入到晨曦微寒的空气中。它在师仲函的营垒上空转了两圈,向西北方向飞去。它穿过一片烟雾,突然,飞进一片被阳光照亮的天空中,上升气流托起它迅速上扬,整个祁洲平原出现在它眼前。 在它的下方,二十四个黄褐色的方阵正在黑土地上涌动。两万余名甲士排成整齐的六列,举着四百面飞凤、飞廉、飞熊、飞虎、飞豹、飞象、飞鲛旗帜,一万六千杆长枪,三千张巨弩,在鼓声的指挥下协调前进。这支师氏大军在昨夜的风雨中站立了一整夜,战旗、盔甲浸透了雨水,变得又冷又重,成了泥土一般的颜色,但是士卒们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步调一致,踩着没过脚背的泥水前进,越靠前的方阵进行得越快,将整列队伍拖成一条洪流。当六条洪流的前锋即将抵达护城河时,第一轮火龙砲弹呼啸着掠过队伍上空,扑向堰都城。 那些火龙弹几乎没有对城墙造成破坏,连明显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但是紧跟着又是数十发击中城墙,有一些东西开始坍塌下来。城墙上升起数发信号弹,看不分明的箭雨开始呼啸而下。 河边已经开始架设浮桥,数百人跳入冰冷的水中,为大部队扛起木桥。但是在大部队到来之前,这支位于城墙弓箭攻击范围内的前锋遭受了打击,河面上泛起血水,一些人松开木桥,挣扎着漂浮在水面上。 集空兴奋地向下俯冲,然而它还没有靠近河岸,便有数支箭羽嗖嗖地掠过身旁,集空双翅大开,迅速地向上逃离。 它升到数十丈高的空中,进入薄云层中,向箭雨来的方向平飞了一阵儿。在它的下方,原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城墙和密密麻麻的黑色屋顶。城墙上满是人,密得几乎站不下,他们在拥挤、推搡,向远处逼近的王军发射数不清的箭矢。火龙砲弹冰雹般砸在城墙上,墙上的人纷纷坠下。偶尔有一两颗火龙弹越过城墙,砸入街道,立刻燃起大火。人们在各条街道上奔跑,人群中刀光闪闪,不断有人倒下。 它飞过另一道城墙。相比前一道,这道墙安静得可怕。墙上和墙下都是人,但是没有人站着。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地蹲在地上,他们的脚下满是刀枪的闪光。它的前方出现了一连串矗立于城市中心的宏伟建筑,其中那座黑色的巨塔甚至比两道城墙都高得多。 集空在空中打了个旋。那座黑塔给这畜生难言的恐惧之感。明明风是刮向那塔的,可是集空却感到阵阵寒意从那塔中散发出来。这并非是普通的寒风,对于翱翔于长天的集空而言,即使是穿越昆仑山巅的冰川,也不曾有过如此的寒冷。这寒冷似乎在提醒所有企图靠近的生灵止步。 它将这塔深深地印在脑中,转向北方,重新掠过内城,飞过外城。火龙弹从城外各个方向飞进来,街道中已有更多的地方起火,到处都是人,他们混乱地挤来挤去,象无数道黑烟交缠在一起,哭号的声音冲天而起。 集空讨厌这声音。它喜欢安静地欣赏天籁之声,对.99lib.于人世间的哭号声,它和它的主人都不喜欢。它飞向城外,这一次,它更贴近地面,几乎就在城墙上那些乱作一团的人们头上一掠而过。这些人和城外那一片片戴甲的大军不同,他们中只有很少的人顶盔带甲,绝大多数都穿着布衣,有老有小,乱挤乱嚷,痛苦而绝望。 人群中只有一双眼睛看到了集空,集空也看到了他。一双孩子的眼睛,从乱麻麻的布衣中透射出来,清澈而镇定地望着天上的鸟。集空在气流中上下翻飞,向那双眼睛发出打招呼的呼啸声,那双眼睛眨了一下,表示回应,随即淹没在一片拥挤的人群中。 集空在空中打转,不停地寻找那个还不曾看清面目的孩子。太晚了。城外数不清的巨矢开始横扫城墙,人群中爆发出血雾,无数的人从城头坠落。 火龙弹拖着长长的浓烟,掠过集空的身旁,集空发出一声悲鸣,向原野飞去。 它穿过一团呛人的火烟,前方陡然出现一座高大的攻城塔,离集空还不到十丈距离,连三层塔上那数百个紧张得面如土色的脸孔都看得清清楚楚。集空尖啸一声,收起翅膀,身形后仰,两爪在塔顶上一蹭,再次张开翅膀,从一片刀枪剑戟上飞了过去。 在它的左边,还有另外五具攻城塔,前前后后地分布在北方的原野上。在塔之下是数十个各种颜色的王军方阵:最前方,土色长蛇阵,大约六千名奴隶。他们没有计入总攻城人数中,任务是用他们背负的土、木和碎石,以及他们自己的身躯,为前进中的大军填平前方一切沟壑,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将会死在护城河中;黄色象旗方阵,十六个,两万四千徒卒,他们的武器是长剑和圆盾,他们将通过攻城塔强行攻入城中,是攻城的主力部队,他们中将近三分之一将死于流箭和从城墙上跌落,还将有三分之一死于巷战,最终活下的将不会超过六千人;在他们背后的是土黄色凤旗方阵,十二个,两万徒卒,他们装甲精良,武器是长戟和剑,每个方阵中都配备了术士,全部来自王都和姬姓贵族军队,是王军的中坚力量,攻打内城和王宫的主力;黄色飞龙旗方阵,三个,六千车骑部队,他们是军队的核心力量,但是在攻城战中仅仅作为武力的象征而出现;红色飞廉旗方阵,六个,分布在整个北方营垒的两边,是王军的火龙砲部队,他们正在向堰都城倾泻怒火,每一个火龙砲阵地的士卒双手都将染满鲜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集空在这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箭雨、砲群、塔尖、枪林、旗云中穿梭,它飞过那些步伐震天的方阵,掠过那些呜呜响的火龙砲群,从一大片猎猎作响的旗帜中挤过。大地像活过来一样,向它展现了无数狰狞面孔。集空尖啸着对这一切报以冷笑,飞过一片被践踏后的草地。最后,它落在一处小丘上一辆翻倒的兵车的车轮上,拍了拍翅膀,安静下来。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师仲昶真的打算全力争夺第一呢 。” 翻倒的车下居然有人说话,集空抖了抖翅膀,不过这温和的声音它很熟悉,马上又安静下来。 “这都是殿下料事如神,”另一个刺耳的声音媚笑道,“亲自把师仲昶调到东门攻城主帅的位置上,早知他一定会争功冒进,为王军打开……” “你知道个屁,”姬瞒道,“不懂别愣充!王军是咱们的,师氏不也是孤家的嫡系?孤是说,把师仲昶放到东城,他一定不会听从佯动的命令,而是全力猛攻——这就恰恰起了佯动的作用。荡意储一定会被这头犟驴牵制住,北门的攻击才能事半功倍——你看那不是?师氏已经渡过河了。徐军大概正在增援东门吧?” 仆荧虚着眼仔细地瞧,可是眼前几乎望不到边的战场,无数的光球在上升,成片的刀光闪烁,实在看不清被狂轰滥炸的堰都城头的动静,可是姬瞒的话是不能不回答的,想了想,道:“奴婢看见无数徐人被咱们打得坠落城头——殿下,大概荡意储已经挡不住了,现在要撤回内城了吧?” “放你的狗屁,”姬瞒笑骂道,“攻城才刚刚开始呢……荡意储……荡意储……”他若有所思地拍着大腿,“荡意储到底在不在统帅位置上?” “外臣请为殿下卜一卦。” “哦?封旭,难道你也会占卜之术?” “外臣在中原多年,曾经跟太卜大人为友,知道一些皮毛。” “——你卜来看看。” “是!” 封旭从车下爬出来,乘机伸了一下酸痛的背脊。他却不用木筹,而是伸手在空中指划,一道发光的痕迹留在他划过的空气中,不久便散成发光的微尘,如流星雨般纷纷坠地,在草地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姬瞒拍手道:“好看!孤这便命你担任太卜宫的……” 封旭吓得赶紧摇手道:“殿下且慢!这个卜相……嗯……这卜相来看……” 仆荧伸长了脖子,却怎么也看不懂那些随意跌落的星尘所代表的含义。姬瞒大咧咧地问:“卜相如何?” 封旭皱紧眉,道:“回殿下,这个卜相有点奇怪……坤上,离下,地火明夷……殿下,外臣有罪!” 仆荧虽然不懂,但看封旭脸色严峻,显然不是什么好卦,顿时吓得脸都白了。他倒不是怕战事有所妨碍,而是深怕姬瞒因为被恶了彩头大怒,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却不料姬瞒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赦你无罪。” 封旭道:“谢殿下!不过,以这卦相来看,城内守卫者,恐怕已非荡意储本人,而是另有高人,请殿下留意。” 姬瞒无所谓地一哂,从翻倒的车下走出来,在草地上随意懒散地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指着身后的战场,大声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仆荧扑倒在地,道:“奴婢知道,这是殿下的灭国大军!” “错了!” 姬瞒从东望到西,视线在旗帜与人海中跳跃,大声道:“这是推山之力!倒海之力!天下间没有能阻挡这一.99lib.切的……没有,没有!徐国要灭亡了,徐国已经灭亡了!除非大海站起,昆仑倒悬……不!就算如此,也救不了徐国。”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不错,荡意储已经不在那城头了。不过,今天爬上那城头的,也并非我大周的士卒,而是历史,你懂吗?你们懂吗!” “外臣明白!能够追随殿下驾前,领略天下兴亡,是外臣最大的荣耀!” 姬瞒哈哈大笑,惊动了车轮上假寐的集空。鹰隼拍开翅膀,啪啪啪地飞向空中。 姬瞒仰首遥望,大声地说:“真羡慕你,看得比孤远。” 他又低下头来喃喃道:“你这羽类。你看到了什么?” 集空呜鸣几声作为回应。事实上,它真的看到了什么。有件事情正在发生,可是人类与妖族的眼睛却分辨不出来,只有飞翔于天顶的鸟类才有所察觉。 天正在重新暗下去,就好像太阳正从东边下..沉一样,这过程慢得不易察觉,有人正一丝一丝抽走阳光。平原上有数十万人正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也许在大多数人眼里,天从来就没有亮过。 黑云像翻滚的大浪一样,从东南不断卷起,喷涌到天空的正上方,也许就是这些云吞噬了白昼? 第四章 博望坡 齐军大营 “‘乙庚’,接近泽火门!” “咱们大队压上去了!” 伯将等留守武官不约而同地站起,翘首望向那片火光冲天的地方。 在持续不断地轰击之下,西城三座门楼都已燃起大火,城墙上也已是狼烟四起。齐军攻城塔乙庚率先渡过护城河,逼近城墙。乙庚是三座塔中最高的一座,虽然还不到堰都城墙的高度,但如果沿着斜坡推上了外城墙基,其顶端的冲桥便可直达城墙之上。城墙上不断地用火龙砲和火箭攻击乙庚的正面,它厚厚的外壳上燃起了大火。可是火一时烧不透三尺多厚的夹沙木壁,也拿塔中的数百名先锋士卒毫无办法。渡过河的齐军大约近四千人,紧紧地跟在乙庚背后,只要乙庚的冲桥一架上城头,就立刻一涌而上。 突然,从城墙上数个隐蔽处发射出一连串耀眼的光球,比火龙砲亮得多,几乎到了不可逼视的程度。第一发光球正面撞上乙庚,巨大的攻城塔剧烈..地一跳,那光球中竟然包裹着灼热的赤金球,轻易地洞穿了数层厚壁,第三层甲板中砰的一声巨响,刹那间血肉模糊一片,连喊叫声都没听到一声。 紧跟着第二、第三发从上到下洞穿了乙庚,藏身于下层塔中的数百人躲闪不及,顿时手脚躯体横飞,血肉从塔内飞溅而出,那赤金球自己也炸得粉碎,碎片四散飞出,围绕在塔周围的许多人一声不吭便栽倒在地,齐军阵营顿时大乱。 第四、第五发光球中似乎没有赤金球体,击中乙庚残存的外壳,像水球一样化开,沿着塔身淌下来,所到之处立刻燃起冲天大火,火苗钻进乙庚内部,将里面的所有躯体都化为烈焰。 “我军在泽火门受阻!” “不要紧!”伯将大声安抚众武官,“城上的火力点已经暴露了!” 果然,齐军前阵只片刻混乱,不一会儿,乙庚巨大的塔身便被推倒,倒在泽火门楼内,大火迅速向门楼蔓延,同时,齐军数个火龙砲阵地开始向刚才发射光球的位置狂轰,伪装的城墙外壁被炸得粉碎,露出里面木结构的女墙,躲藏在里面的徐国术士和士卒须臾间便葬身于火海中。 另外六千人推着“丙辛”、“丁壬”两具攻城塔渡过了护城河,更多的齐军开始在城墙下推平障碍,建立起临时的火龙砲阵地,就近向城内发射。泽火门在大火中发出巨大的爆炸声,一道重逾千斤的赤金闸门从城楼上落下,激起的烟尘蔓延到整个城下。 博望坡上的齐军武官们大声叫好。卫离却转身问传令官:“东门师氏方向,怎么样了?” 那人回道:“回大人,还没有收到任何破城的信号!” 卫离大声道:“好!好!今日攻破堰都城的第一功,就要归咱们齐国了!”他兴奋不已,转脸却见伯将一脸疑色,便问道:“伯将,怎么了?” “次帅的本阵发生什么事了?” 卫离望向坡下,只见王子腾的本阵尘土大起,狐狸旗已经被转移到戎车上,围成本阵的数百乘兵车乱麻麻地向河岸边前进,原营垒上的所有预备队一齐竖起旗帜,开始列队渡河。 卫离惊道:“难道次帅想要亲自攻城?” 伯将望着那城头,长嘘了一口气,道:“果然和预计的不一样。” “你是说,次帅大人想要一口气拿下外、内两城?” “不。我是说,徐国的守卫要比想象的顽强得多。” 卫离看看那城,又看看伯将。 “徐人丁再少,也会依靠坚城拼死抵抗的,”不知怎么的,伯将突然想起了死在他怀里的那个徐国老兵,更让他意外的是,此刻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却是那一老一少的背影,“可是他们并没有把全部力量投入到城头上的消耗战中。肯定还有一场更激烈的巷战在等着第一支破城而入的军队。” “次帅……” “没看到次帅已经打算把所有的一线部队投入巷战了吗?如果……如果还不够,就要轮到你了——你不是一直想打仗?” “那也意味着我齐国的部队已经伤亡惨重,”卫离说,“我宁可今日在这里,一步也不需要挪动。” 风仍旧刮向城头,可是城上的烟柱却凝固不动。伯将皱紧眉头,总觉得有双眼睛在不知何处看着他。 祁河河谷 徐国援军本阵 此时此刻 “堰都城,烧起来了!” “东城暴发激战!” “北城风雷、巨泽二门被火龙砲轰击,已经顶不住了!” “西城泽火门,齐军两座攻城塔已近城墙百丈内!” 前方战报流水般传来,在座的众武官聚集在河谷的缓坡上,焦急地眺望堰都城。城头被烟雾笼罩,看不分明,但烟尘中仍不时冒出几座巨大的黑塔。从城上发射的火箭暴雨般地射向最前方的那一座,它却在烈火中岿然不倒。 “师仲昶狂攻东门,一定是想率先破城……东城离内城最近,一旦失守就……” “齐军离破城只有咫尺之遥……齐军心存报复,一旦破城……!” “不会的,”荡意虎在他那座赤金打造的步辇中端坐着不动,冷冷地说,“齐军能力有限。他们的右行被我大哥击破,现在能调动的只有中行和较弱的左行。大概是因为前期被压抑过甚,现在想要在攻城战中抢回头功。不过,他们还进不了内城,郑可当会挡住他们。” 前锋尉宋铣从后阵匆匆赶来,披着一身重甲跑得满头大汗,只向众武官稍一致意,便向荡意虎跪下道:“少主!全军整备已经完成!廉苍大人亲自率领骑兵在前面河谷中待命!我军已经在周围捕杀了十六支周军的斥候,奄行大人说,就算没有人逃回报告,但是大军已动,风雷异变,再瞒恐怕瞒不下去了!少主宜早做决断!” 荡意虎淡淡地说:“知道了。告诉奄行,徒卒可以先行了,廉苍要等待我的信号。我不发信号,他不得稍动,发出信号,他就只能全力冲锋,不得犹豫。” 宋铣道:“遵命!”见荡意虎闭眼无话,行了礼便匆匆离去。众武官早已按捺不住,齐齐聚集在中军 5e10." >帐前。但是荡意虎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只把拨浪鼓轻轻地转动着。 渐渐的,开始有一些变化。早晨时射入河谷的那一缕阳光早已消失,天空中缭绕的云层中,似乎有金光在跳动,可是光线却越来越暗,人们望向脚下,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影子。 人群中起了隐约的骚动。前锋尉都伦只有十七岁,一直跪侍在荡意虎身旁,忍不住开口道:“少、少主,天,已经暗下来了。” 荡意虎闭眼嗯了一声,问:“有多暗?” “暮色苍苍,已经没有影子。” 过了一会儿,荡意虎又问:“现在呢?” “暮色黯然,已经看不清军前旗帜的颜色。” “差不多了。”荡意虎睁眼坐起,几名仆从立刻将他的座位抬起,父夷齐站在他的身后,大声下令:“升起大纛!” 河谷中响起几声鼓响,立刻又归于沉寂。可是很快便有另一种疾风骤雨般的声音响起,悉悉哗哗的,像无数条溪流汇入河道的喧闹声。 荡意虎高坐在众人之上,冷冷地注视着脚下的大军。他一个挨着一个从武官们的额头上看过去,等到他的军队像一条凝固的河流停在河谷中,悄无声息,他拿着他的黄金拨浪鼓,咚咚咚转了几下,在场的士卒同时举起盾、枪,重重地顿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整齐而沉闷的撞击声,大地被震得一跳。 “哥哥,你的徐国烧起来了。”荡意虎注视着手里的拨浪鼓,轻声地说,他不在乎有没有人听见他的话,“这火要烧到天上去,燃烧的余焰很多年都不会消散。如果哥哥做得到,就让我看到吧。” “进攻开始!” 堰都城·内城 与此同时 内城纯运门离北城乾坎门直线距离只有三里,隔着四条街道,是内外城距离最近的两道门。周军的火龙砲弹和火箭越过乾坎门,冰雹般砸在街道上。北外城中共有两万多老百姓聚集,是三道门中人数最多的,此刻夹在两墙之间无处可逃,相互拥挤践踏,哭喊声震天动地,浓烟裹着呛人的焦臭弥漫到内城中。 守卫内城的徐军颁有禁令,对外城局势采取绝不援救政策。一万两千名精锐士卒站在城墙上,眼睁睁地看着外城沦陷,大火在街道上吞噬他们的房屋、父母、妻儿……黑烟爬上城头,从这一排排默默矗立着的人身旁漫过,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 郑可当的本阵就在纯运门门楼上,但是因为周军从一开始就将北门中轴线上的所有建筑都作为纵深目标轰击,纯运门在开战后数刻钟内便烧成了白地。郑可当将本阵移到距离门楼不过百丈远的城墙上,其实所谓的本阵,也就是一杆大纛而已。 郑可当没有和他的武官们在一起,自己走得远远的,找个了僻静的角落,靠着墙坐在地上,没有戴头盔,头垂在赤金甲的坚硬领子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这个位置还能感觉到纯运门楼方向传来的滚滚热浪。作为守城主帅,他自己的发妻、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六十多名家眷,此刻全部在西外城中,生死不知。他早已发下命令,除非西城城破,否则不许向他报告有关西城的一切消息。 他木着脸,不听,不看,不想。脚下哭号震天,头顶上火龙砲弹刷刷地掠过,仿佛只是一种不真实的幻象。破城?灭国?徐国要亡了?我要死了?……一切似乎都很遥远。此刻能够真实体验的,却是二十多年前生活在过去那个徐国都城里的情景。小国,小城,祁河静静流淌。春天来的时候,布满野花的原野会包围整个都城,人们好像生活在花海中……而今这些都过去了吗?为什么今天早晨,他却分明地闻到了消失多年的野花香气? 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即使是在呛人的烟气中,好像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野花香气。他咧嘴笑了笑。 脚旁有什么东西在动,他睁眼望去,却是一名年老的士卒,按他的命令蹲伏在女墙下。那老卒头靠在女墙凹处,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神色凄然,全身上下似乎在不停地颤抖,以至于他手里的枪都已不觉倒下,挨到了郑可当的脚旁。见郑可当望向自己,那老兵吓了一跳,忙将枪扶起,颤巍巍地跪下。 “坐着吧。”郑可当探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都这种时候了,还讲什么礼数?” 一颗火龙砲弹呼啸着坠下,击中离他们不过十丈远的墙身,整座城墙都晃动了一下。那老兵吓得全身一缩,郑可当却探出头去,大喊:“检查墙体!” 内城墙下的人大声答应,数十人争先恐后地爬上脚手架,检查被轰得向内凸起的墙面。 便在此时,一个惊恐的声音大喊道:“西城!西城!” 郑可当脑中嗡的一声,下面的话竟然没有听见。他咬牙回身望去,只见西城方向一道巨大的白色烟柱冲天而起,紧跟着“哗——啦啦”一阵地动山摇的喧闹声,一条数里长的烟尘蔓延开去。他心里先是一紧,然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西城被攻破了。 他看见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被火烤得发烫的墙砖上,腾起一股腥躁的蒸汽。他摸摸头,发觉是在自己失神跌倒时,被赤金甲上的棱角撞破了。他摘下头盔,在女墙根下跪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密匝匝的脚步声,郑可当抹了把脸,戴上头盔站起来。 内城尉宋宪和十余名武官全身都是血、汗、灰,早已脏得一塌糊涂,赶到郑可当身边,却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他。郑可当大声问:“西门尉在哪里?” 宋宪哽咽道:“泽火门坍塌之前,他还在楼上……属下……属下亲眼看见他和……” 郑可当打断他道:“好!从现在起,你负责西城的一切事务!齐军马上就要进城,要想办法再拖延一点时间,不要让齐军靠近内城墙,但是要让尽量多的齐军进来,然后给我发信号——懂吗?” 宋宪跪下道:“是!”站起来转身便走,几名武官默默地向郑可当行礼,跟着离去。 郑可当目视他们远去。突然,在西南方的黑色天幕下,漫天飞舞的火球、火焰、箭矢中,一颗不太引人注目的淡蓝色火花冉冉升起,刚到城墙的高度,又迅速淡去。 “大人!是少主的信号!” 郑可当沉声道:“看到了。传令下去,少主已经开始进攻了!向北门尉发信号,让他立刻把城楼上的所有人带到东门,打开北门,放周军入城!你们立刻返回各自位置 ——听着,”他凑近众人,从他们每个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少主的计划,一定能成功,徐国复兴的大业,在此一举。我们每个人都要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步也不能离开城墙,一个敌人也不能放进内城,懂吗?” 众武官领命而去,郑可当便往本阵走去,却不料头盔带子松懈,便停下来重新戴好。适才那名老卒仍旧趴在城墙上,望着北门的方向,郑可当顺口道:“北门尉撤下来没有?” 那老卒趴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哽咽着道:“没有!” “什么?”郑可当一惊,只见乾坎门上列火熊熊,无数火球飞起落下,刀光闪烁,正打得不可开交。他脸一沉,问随>?行的亲兵:“给北门尉发了信号没有?” “大人,已经发了!” “再发。” “是!——大人,也许北门尉大人已经陷入苦战,撤……撤不下来?” 郑可当叹了口气,道:“发信号。撤不出来就在城上死顶,但是门必须立刻打开!” 亲兵还未及答话,便见乾坎门上升起一红两绿三颗信号。 “大人——北门尉殉国了!” 郑可当身体一晃,亲兵赶紧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北门破了吗?!” “还没有……大人……城头上咱们的大旗还在……弟兄们还在死战……大人!” “下令,打开城门!” “是……但是请大人即刻任命北门尉的继任者,不然的话……” 郑可当看看脚下乱成一团的外城,迟疑稍时,决然地道:“来不及了,必须在少主的大军到达之前把周军放进来。传令砲队,向乾坎门轰击!击垮大门!” 亲兵大惊,叫道:“大人!北城上还有几千人没有撤下来!” “听天由命吧。开砲!” 亲兵还没来得及转身,那名一直趴在地上的老卒猛地扑在郑可当脚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大叫:“不能啊!大人!大人!北门一开,城下的人……” “城下的人生死早已注定。”郑可当挣了一下没挣开,冷冷地说,“早开晚开一样是死。” 那老兵悲痛得全身颤抖,泣不成声地道:“大人……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郑可当脸上掠过一丝惨笑,道:“你可知道刚刚是谁在门楼上发北门尉殉国的信号吗?” 老卒仰起脸,道:“小的该死……小的不知……” “那是北门尉的副手,我的儿子。” 祁洲平原 各处 片刻的惊讶之后 从博望坡、落雷坡、寒风岭的山头接连升起巨大的红色信号弹,狂喜的欢呼声在麦田般起伏的大军中从西到东传递着。 “破城了!” “齐国第一!拿下堰都外城火泽门!” “北门陷落!” “全军进城!” 沉闷的号角从各片营垒上响起,三大攻城主力的本阵同时升起红色旗帜,停留在原野上的十数万大军响起雷鸣般的鼓点,围困堰都城数十朵黑云同时漫卷,向城墙下潮水般涌去。 祁洲平原·落雷坡 王军本阵 “破城了,”师亚夫拍拍车轼,雪白的眉毛几乎要皱在一起,看着围绕他的武官们,“现在开始,陷入苦战了。” 东门·祁河河谷上游 师仲昶脚步匆匆地往本阵外冲,一面戴盔一面愤怒大喊。 “为什么西门、北门会先破?!传令,停止登城!” “大将——?” “火龙砲准备,向景运门齐射!一刻钟之内给我轰掉那座门楼!” 北门·祁洲平原 “门自己倒下来的?” “现在还不清楚。但是前线传回来的消息,城门是从里面开始爆炸、起火,随后倒塌的。倒塌时,城门上还有很多人……” 姬冲低着头,慢慢地踱步,很长时间都不说话。 “大人——?” 姬冲竖起根手指,摇了摇。 “十二、十三和十六旅向城门靠拢,但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城。其余各门要加强进攻,最好能在一刻钟内由我们自己挑选一道门攻破。不要随便进人家的套子。” “是!” “让预备队做好准备。” “遵命!” 西门·博望坡 由于攻城主帅、次帅都已不在本阵,留守的武官们挤在博望坡的缓坡上,焦急地望着那座正在四面八方倒塌的城墙。 “王军真是迅速,和我们就差前后脚的时间。” “那也是第二破城的!” “现在就要看谁能先擒住徐堰王了!” “我觉得倒是要看谁能全身而退。” “伯将大人,难道你不相信我军会率先攻陷内城?” 说话的声音十分稚嫩,伯将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少年,穿着百夫长的甲胄,神气活现地站在他背后。伯将见他年纪不超过十六岁,却居然和一大群年长的武官们站在一起,毫无羞涩之意,颇为意外。卫离见他留意,便笑道:“这是跟随主君来的,昨天才补到右行——南宫奇,伯将大人现在是朝廷大夫,你我都是侯国臣子,不得无礼。” 那少年南宫奇道:“是!我只是想问伯将大人,我军是否会率先攻陷内城?” 伯将微微一笑,道:“我不相信我军会攻陷内城。” 连卫离也有些意外,道:“怎么?” “打战不是喊口号,我只相信已知的事实。堰都城东城最薄弱,西城次之,北城最坚固。王军姬冲主帅,作战最稳,谁都知道他不想抢破城第一功在北城打消耗战,而是将主力留待内城决战,为什么西城先破,然后立刻北门就沦陷了?你们看这天,黑得像锅底一?样,堰都城的恐怖,也许就像这天一样,还没有展现出来而已。” 翻车岗·真·王军本阵 “殿下大喜!” “喜从何来?” “殿下天威浩荡,堰都城不攻自破,轰然倒塌!” “仆荧,你该多读读书!” “是……是!”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很准。徐军统帅选择了最直接的肉搏战,很高明。” 南门·祁河沼泽 从清晨起便在祁河沼泽里动弹不得的虞国士卒们一起停下手里工具,抬头呆呆地望着冲天而起的巨大烟柱和连绵不绝的爆炸坍塌声。 有一个声音比所有这些喧闹声更大,一听到那个声音响起,所有人立刻埋头继续苦干,争取尽快把陷入泥泞的车队挖出来。 “破城了!破城了!齐军破城了!王军破城了!堰都城倒塌了!虞国人在这里挖泥巴、挖泥巴、挖泥巴!” “龚显德!” “小臣在。” “我等不及了!伯将骗我,要我向殿下申请南门驻防……此仇不报,我……立刻召集车队,我要马上突袭齐军大营,抓住伯将那混账,用车轮碾死他!” “殿下三思。与齐国的战争会危及社稷。” “我不管!” 龚显德嘴巴一努,七八个人冲上来,死死架住虞国太子姬搏虎。 “放开我!放开我!” “殿下稍安,师氏的传令官说,齐军攻破西门不到半刻,王军便攻破了北门,目前……” “龚显德!” “小臣在。” “真奇怪……为什么近在咫尺的齐国没有发来信息,反而是绕了一大圈的师氏先传来消息?” “小臣不知道。” “这是阴谋!”姬搏虎又跳又叫,七八个人死死拖住他。 第五章 东阳坪 进攻的信号 “风追”几个起落,跃上了东阳坪小小的山头。和往常一样,它如风一般自由奔跑,长长地嘶鸣。 它的身后是比山还重的黑暗,而前方则是被堰都城的大火烧得红透的天空。风追迎光而立,变成一道纯黑色的剪影。 它在山头矗立,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可是奇怪得很,有无数的眼光同时从那团大火中收回,转向它,目瞪口呆地望着它??祁洲平原 齐军前阵 护城河浮桥 齐军左行第十一队百夫长庚仕一是最早看到那匹马的人。还在昨天晚上,他就曾经无意间见到它在靠近南门的沼泽里晃悠。马,他见过成千上万匹,可是这匹马不一样,跑起来、停下来,都像道灰蒙蒙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凡间马匹里再难寻到第二匹。它在沼泽里一闪即逝,庚仕一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现在,它就站在那里,离庚仕一负责的编号“庚冗”的浮桥仅两里之遥。它面向堰都城的方向,通身被火照得发红,像一团燃烧的云,庚仕一的心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 风追的身后出现一杆枪、紧接着,是一百杆、一千杆。 枪林迅速变成山,黑色的盔甲山脉。 一瞬间,两千骑黑衣黑甲的骑兵就从小山岗上潮 6c34." >水般地涌下。 庚仕一转身便向河边冲去,一边跑一边大喊:“上桥——!上桥!统统上桥!” 几支箭嗖嗖嗖从身边掠过,站在浮桥边的齐军还没反应过来,已有几人中箭倒地,其余的人扔下木锤、绳索,慌乱地寻找武器。庚仕一冲到跟前,抓一个趴在地上拣枪的士卒往前推,一面冲其他人大叫:“什么都别管!上桥!上桥!” 黑色的洪峰离浮桥只有半里地了,地面鼓动,连河水都开始泛起浪花,庚仕一回头望去,十余个落在后面的士卒在雨点般的马蹄下只一闪便消失无踪。那徐国战马又高又大,马上的徐军均是全身重甲,黑色赤金甲在火光中反射着奇异的光芒,数千骑连成一片,像一道燃烧着的火墙,饶是齐军身经百战也不禁吓得手脚麻痹,连滚带爬地逃上浮桥,但是浮桥的对面便是泽火门,那里近八千齐军主力正打得不可开交,交出浮桥就等于是将齐军主力的背脊交给了敌人。上了浮桥的士卒们一个个抓紧了武器,准备死顶到底。 庚仕一站在桥边,眼看那骑兵离浮桥只有几十丈远了,拔出长剑,将固定浮桥的绳索一剑两段,浮桥失去束缚,立刻脱离岸边,向下游划去。他向浮桥上自己错愕的部下点点头,回身面向已近在咫尺的骑兵,举起剑,大喊道:“我是齐国——” 第一名骑兵躲开了他的剑,第二名摘下了他的首级。 博望坡 齐军大营 “紧急信号弹!” 所有人一齐抬头,看见一颗血红的信号弹斜斜地穿过黑色天幕。 “什么地方?!” 几名传令官奔向营垒四角的小瞭望塔,片刻间,一个接一个的消息便传回本阵。 “庚冗浮桥断裂,漂浮河中!” “信号是从浮桥上发出的!” 南宫奇道:“会不会是浮桥断裂,庚仕一向下游预警?” 伯将 76b1." >皱眉不语。卫离看他的脸色,便下令:“再报!” 一时便有回报:“庚冗浮桥营垒的灯火消失!” “没有发现咱们的旗号!” “浮桥漂向下游,马上要撞击庚庆浮桥!” “——庚庆浮桥没有动静!” 庚冗如果正面撞上庚庆,那齐国大军背后的退路就几乎被截断了。但一时又不知道下面各浮桥营垒的动静,卫离回头下令:“发信号!让各浮桥营垒立刻上报-——”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楼上高喊:“庚祝浮桥!紧急信号!” 伯将的头一下子涨得老大。庚祝、庚庆与庚冗之间,三桥相隔达七里,居然不到片刻便同时遭遇大难。从阵门看过去,那道信号和庚冗浮桥上发出的一样,斜斜歪歪,不成章法,也没有具体的意义,信号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之下发出的。 齐军右行自小汤河大战后只剩下一千一百多人,二十辆完好的战车,受命守卫博望坡高地,其实不过是给立下大功的右行一个“观望”的任务而已。但现在情势陡然大变,将领们都挤到营门口,喧闹声逐渐蔓延开来。 “徐国人进攻了?” “徐国人?真的是徐国人?” “咱们已经打进去了-——这股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其余各门也打得正火……不会是从南门出来的吧?” 伯将扫了一眼闹嚷嚷的众将。他的师兄姬搏虎来晚了一步,被打发去守南门。南门外全是沼泽,姬搏虎的高车大马根本就跑不动。姬瞒大概觉得堰都城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乖乖地等着受死的分儿,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消遣他。但是往南门方向看,却是黑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就是没有动静。以虞国人的强悍,就算是荡意储亲自出马,也绝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就放大批徐军过去。那这股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的目光被河中跳跃不定的反光所吸引。顺着河流往西看,护城河转弯之处,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如今也已看不分明。他大声问:“我们的西边,还有谁的营垒?” 门楼上的传令官高声回答:“许-——大人!许国营垒的灯火已经熄灭了!” “什么时候?” “不、不知道!”传令官吓出一身冷汗,“一刻之前还在,现在没了。许军没有发出任何信号!” 来得好快。伯将心中剧震。许军虽然仅有四百多人,但突然之间就消失无踪,连信号都没来得及发出,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许国大营位于整个攻城战场的最西头,看来敌人是完全没有在预料之中的援军。 那些穿越封锁线失败而身死的徐军的面孔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徐国人,真是顽强得可怕!怪不得堰都城被围多日毫无动静,原来不声不响间,竟然在十万攻城大军的眼皮底下埋伏了援军! 身后轰然响动,右行全军动员,将已经排列好的兵车上甲、系驾,分发武器列队,这时候不需要命令,人人都知道,已经到了出发保卫自己后方的时候了。 “庚庆浮桥断裂!向下游漂去!” 传令官的声音并没有在齐军中引起太大反应。反正在它下方的庚祝都已经被袭击。伯将隐约觉着有些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思索间,传令官又是高喊:“庚祝——断裂,向下游漂去!” 伯将一个激灵:守卫庚祝的齐军片刻前已经发出紧急信号,而庚庆更早前甚至连信号都没发出,现在却几乎同时断裂,难道浮桥上的齐军坚守到现在?不太可能……也许是……徐军? 伯将转过身来,脑子里一片乱麻。徐军割断浮桥?徐军不乘势进攻齐国攻城部队的后方,却断绝他们的退路…… 徐人发动的不是偷袭,是进攻,战略进攻,目标最起码是护城河以西的山东诸侯联军营垒。 换句话说,齐国预备队本阵也是他们进攻的目标。 伯将高高举起双手,想让周围乱成一团的武官们注意到他,他话还没喊出来,耳旁就传来了熟悉的呼啸声。 左侧门楼下的栅栏后一道紫色强光爆闪,跟着赤金碎片与木屑如暴雨般四射,众人先听见撕裂般的巨大爆炸,然后才看到站在左门楼附近的三十多名士卒如割倒的麦子般倒了一地。 “西南——两百丈——”话音未落,两名传令官便齐身从两丈高的左门楼上跳下,可惜还未落地,左门楼便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一团烈火,从头倾泻而下,将门楼周围还在挣扎蠕动的齐军士卒彻底淹没。 第三发几乎同时射入阵中,巨大的火球在前阵连跳带滚,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的齐军被卷进去数十人,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打击来得又快又狠,连绵不绝,转瞬之间,一共有十六发威力强大的火龙弹击中营垒四周,其中七发落入阵中,..硝烟迅速弥漫,到处都充满了伤者惨痛的呼叫声。最后几发火龙弹却打得奇怪,只打击营垒前方,最近的一发离阵门都有六七丈远。 伯将心念电转,知道这是敌人在消灭营垒前方可能的和障碍物。他从隐蔽处爬出来,大喊:“快!快列阵!敌人近了!快!” 徐军比他想的还要快。他还没从隐蔽处向阵中跑出两丈远,第一批徐军已经出现在被轰得半歪的门前。按照这种速度来看,徐军几乎是顶着自己的火龙弹冲上来的,这种不要命的战术给还在混乱中四处躲避的齐军以巨大的精神冲击,离前门近的齐军几乎同时都怔住了。 徐军穿着轻便的甲胄,全身素黑,持短兵器与圆盾,与在小汤河见过的徐军大不相同,他们几乎没有口号,沉默地从前阵的各个破口潮水般涌入。守在前门的齐军第十队、十一队的长枪兵还没来得及形成阵形,便被这种短打式的冲击冲得乱七八糟。徐军排成长列,迅速穿插进齐军前阵,将乱成一团的齐军分隔成数个小块,两百多齐军被成行穿插的徐军砍得无还手之力,转眼间便尸横满地,前阵已不可收拾。 然而,令徐军意外的是,后面的齐军竟然没有试图增援前阵,而是在一名年轻武官的指挥下迅速收缩阵形,与前阵分隔开来,以三排长枪、三排短刃在阵中最宽敞的位置排成菱形阵形,阵形排得密不透风,纹丝不动。 随着前阵最后一名齐军的倒下,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沉默中。冲入阵中的徐军,总共加起来不过五、六百人,远没有伯将等人想象的那么多,徐军散乱地围绕着整齐的菱形营垒,竟然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但是齐人在前阵遭到的突然打击也使得齐军剩下不到七百人,不知道徐军是否还有后援,不敢轻举妄动。 徐军接下来的举动让齐军大吃一惊。他们不急着救治伤员,围困齐军,而是立刻开始了拆除四角门楼的工作,又砍又挖,几乎当阵中的齐人不存在。四角门楼很快便被拆去底板,楼上点着的大火堆滚落下来,徐人立刻将其一一熄灭。 随着立于阵中的大纛卷着一丈多高的火头重重倒下,轰然一声,火星四溅,本阵中陷入了一片黑暗。 伯将心中却是一片雪亮。他甚至等不及想个清楚,便大喊道:“来呀!进攻!” 徐军前锋 溃军之岚 廉苍回首望去,那座山岗上的灯火已经熄灭了。从山下经过不过片刻时间,齐军的预备队大营便已失陷,速度大大超过了战前的预计,跟随在廉苍身后的骑兵们精神大振,如果不是正在隐秘的冲锋中,几乎都要齐声欢呼起来。 在他们前方,看不到敌人的营垒,但有无数的火龙砲、烟火信号正从一座横卧的小山岗背后升起,照得天空一片火红。这座名为葬蛇岗的山冈是堰都城西面、祁洲平原与一连串丘陵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徐军骑兵在山冈下暂时停下,重新排列队伍。几名骑兵翻身下马,在灌木密集之处堆起半人高的柴薪,浇上油,将手中的火把丢入柴薪,立刻便腾起大火,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醒目的标志。 “听着,”廉苍纵马冲上缓坡,面向着黑压压的骑兵队,反手指向远方,大声喊道,“我们的目标,是周军总帅师亚夫的本阵!” 众人不约而同挺身而立,铠甲哗哗地响着。 “今时今日,放眼整个天下,再也找不出比师亚夫本阵更坚固的营垒。从这里开始,一共要穿越六个国家、十个攻城本阵、十六个预备队本阵、四道封锁线、八万七千精锐周军,”廉苍双手放在鞍上,任风追自由地在全军面前缓缓走动。因为大声说话,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可是列在前排的骑兵却分明见他脸带微笑。“穿越这些屏障之后,三十里之外,才是师亚夫的本阵。在那里还有三千精锐的虎贲严阵以待。” “天已经黑下来了,在前方有数不清的黑暗地段。但是我们仍有方向!”他指向堰都城,嘶喊道,“堰都城已经点燃了自己,作为我们前进的指向!无论你们走到何处,只要让这大火在你们的左侧燃烧,你们便知道目标就在前方!如果那大火熄灭,徐国就灭亡了!那时候,你们就会失去一切,没有方向,陷入黑暗,死于乱军。 “我们只有一个机会!只有少数人能完成!你们要紧随我,一步也不停留地前进!每隔两里,点起大火,为随后跟进的指明路径!掉队和负伤的人负责守卫火堆,人在火在! “徐人!跟紧我!” 卫军·预备队本阵 突然翻过葬蛇岗的两千徐国精骑像蚁群般滚滚而来,卫国大夫卫酉辰只来得及让其三千名士卒转过半圈,第一排骑兵就冲进阵中。卫军大溃,卫酉辰堕车,被斩。 廉苍破阵二,斩将二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七里 卫军·攻城本阵 从预备队本阵升起的紧急信号只有两道,虽然表达不清,99lib?卫国上卿演达还是立刻感觉到了紧迫的形势。卫军预备队本阵离最南端的营垒有十六里之遥,而且背靠凉风岭,根本不是兵车可以通行的地势,他几乎立刻便想到了在津河谷中大败齐军的徐国骑兵。 片刻之前,泽火门大开,卫军六千精锐已经全部渡过“庚癸”浮桥,增援进城的齐军,演达的本阵中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他只来得及下令斩断浮桥,将卫国的旗帜、大纛和统帅信符就地掩埋,徐国骑兵便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本阵之后。卫军一触即败,演达逃至河边,被杀。 廉苍破阵三,斩将三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五里 纪军·攻城本阵 卫军方面传来的紧急信号明确无误,已经遭到全军覆灭的命运,纪军营垒顿时一片混乱。纪大夫固娄下令立刻焚烧浮桥“癸坎”,但三千六百人的纪军已然大哗,离河近的部队争相逃上浮桥,斩断绳索,向下游逃逸,其余的漫山遍野逃窜,转眼间本阵便空无一人。徐军长驱而过,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固娄只身逃亡许国,战后被问罪,押解至王都斩首。纪伯受到牵连,被迫传位于子,流亡国外。 廉苍破阵四 距离师亚夫本阵二十三里 随军·攻城本阵 仅有一千六百人的随军由太子浩亲自率领,纪军败兵蜂拥而至时,随军正准备渡河参战。太子浩下令烧毁浮桥,列阵于河岸。 片刻之间,数十簇火把出现在距离营垒不到三里的地方,并在极短时间之内增加到大约三千簇;同时,在本阵后方的丘陵上,火把连绵不绝达十里之长。除开堰都城方向传来的喧闹声,四下一片静寂,听不到其他部队的声音,随军仿佛一开始就处在了敌人的全面包围中。 从西南方向刮来的带着血腥的风,吹得单薄的随军阵线立足不稳,人人面带惧色,阵线开始松动。太子浩站在车上,亲自稳住大纛,大声向部下呼喊:“随人!你们人数虽少,难道勇气也少吗?”于是军心安定。 这一千六百人一共顶住了徐军精锐骑兵六次正面冲锋,直到被跟进攻击的徐军徒卒包围,全军覆没,但没有从营垒上后退一步。太子浩拒绝跳水逃生,战死。 廉苍破阵五,斩将四 距离师亚夫本阵十九里 第六章 战场遮断 鲁军本阵 继齐军、卫军、纪军本阵之后,距离最近的随军本阵灯火也熄灭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从南向北横扫祁水西岸的联军。随军本阵背后是一道叫做“燕宿”的小山冈,翻过这道冈,山东十二国联军的主力——鲁军大营便在眼前了。徐军进展之顺利,连廉苍自己也想不到,鲁人自然更无法料想。 然而,出乎徐军意料的是,鲁军已经准备好了。 六千六百大军,九十五辆兵车,十五门火龙砲,现在已经转过头来,正对准徐人前进的方向,准备予以迎头痛击。 在所有的攻城序列中,鲁军是唯一一支承担战场遮断任务的军队。师亚夫打仗向来持重,由于此次攻城的战线总长达八十四里,如此漫长的战线一旦被人横扫,后果不堪设想。鲁国的任务,就是切断西部与中部战线的连接,保护攻城部队的侧翼。在战前,谁也没想过这种安排会真正派上用场,但是现在—— “徐人会大吃一惊。”鲁国上卿,子·仲孙氏对鲁侯道。他的车驾只比鲁侯略低一个马头,是负责执掌鲁侯大纛的中军主帅。六千大军以他二人的座驾为中心,整齐地左右排开,长达三里。 鲁侯没有说话,只点点头。他年纪尚轻,与他的表兄齐侯不同,没有指挥战役的经验,这次作战实际上还是仲孙氏指挥的。鲁侯在战斗开始前,只提了一个要求。 “让所有车骑都点上火,让徒卒们也把火把点上。” 仲孙氏沉吟道:“主君,恕老臣直言。此刻点上火把,徐人会洞悉我军的布阵,恐怕……” “不,”鲁侯坚持道,“我们在敌国的领土上与敌军作战,靠的是勇气和义理。现在我们在黑暗中,敌人看不清我们,还以为鲁人害怕。点上火把,堂堂正正交战,才符合我国的礼法。” 仲孙氏深吸一口气,可是看看鲁侯镇定平淡的神色,又悄没声地吐出来,道:“老臣遵命。” 火头迅速向两翼蔓延开去。这时候,前方昏暗的山冈上,数不清的火头也正在冒起,一直蔓延到山冈背后很远的地方,即使是随便一瞥,也知道比鲁军单薄的阵形不知多出多少。 “很好。”鲁侯拍拍车轼,从容地说,“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鲁军由鲁侯亲自率领,已经列阵完毕!” 廉苍纵马跃上山头,微微吃了一惊。倒并不是因为突然多出一支准备完毕的军队挡在路上,而是鲁军点起了数不清的火把,像大地上一道燃烧的河流般横在眼前。他拉马在山顶左旋右转,沉默不语地打量着鲁军营垒。 宋铣上到山头时,廉苍脸上已经露出胜利的微笑。 “太年轻了,”他搓着手,轻微地喘息着,试图平息连续近两个时辰的长途奔袭与战斗带来的疲乏,“只有这一条薄薄的阵线,还怕人不知道,点着火指示方向,哈!鲁侯……” “大人,小心鲁国有诈。” “鲁侯?不会。他想学古之诸侯,堂皇交战,不失礼节,我们就教教他什么叫做战斗,”廉苍指着那道火墙,“部队怎么样?” “有些疲惫,”宋铣自己也在喘息,汗水顺着赤金盔流到下巴上,“但是士气高涨。” “减员呢?” “冲击随军营垒时,第七、第八旅损伤严重,属下已经命令他们在后方跟进。其余各旅损伤都不大。” “好。通知部队,就地休整,吃点干粮,等待一下奄行大人的徒卒。一刻钟之后,我们用两千骑做中央突破。” “大人,这道防线如此脆弱,根本不需要……” 廉苍举起手,打断他道,“我知道怎么做。到时候,你要等待我的信号。” “属下遵命!” 时间紧迫,一刻钟不到,廉苍便亲自率领两千骑出发了。 一开始,他效仿鲁军的阵形,将两千骑排列成长长的一排,每一骑都高举火把,整齐而缓慢地步下山冈。风从背后吹来,刮向鲁军的正面,两支光辉灿烂的军队在一片静寂中渐渐靠近。鲁军中擂起战鼓,咚、咚咚咚,一停三响,这是稳定阵脚的鼓声,鲁军看来打算承受徐军的冲击,然后再反击。 下到原野,廉苍开始逐渐提速,两千骑兵挽缰控马,保持着队形的平展……四里、两里……马步从行走变成小跑,速度越来越快,放眼望去,无数的马头此起彼伏,渐渐有了差距……廉苍举起长剑向左右高喊:“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徐军收紧缰绳,保持齐步并进,马匹开始喘息,喷吐白汽。鲁军营垒已经在眼前了,双方士卒的面容已清晰可见。突然,廉苍长剑向下猛挥,脚下加力,风追放开四蹄,如飞般向前猛冲,两侧的骑兵同时收缰,放缓速度,紧急向中间靠拢……转眼之间,徐军阵线如同两翼快速收起,变成一个紧密的楔形,等到鲁军鼓声大噪,徐军已经杀到眼前,轰然一声,像一把尖刀轻易地洞穿了单薄的鲁军阵形。 仲孙氏反应极快,阵中号角响起,中军的两千人、三十辆兵车同时向被突破的营垒收缩,片刻间聚集在破口两翼的兵车群已经增加到三列之多。徐军骑兵持续扑向破口处,企图扩大战果,将鲁军营垒撕成两段,但是鲁军在鲁侯的亲自指挥下,士气大振,依托兵车作战,徐军骑兵速度受阻,根本不能与高大的兵车正面对抗,终于,轰然一声,突破口合拢,徐军已无力冲入,只能与鲁军的车阵保持极度靠近的距离,快速地在营垒前往来,试图找到新的突破口。 穿透鲁军营垒的不到一百骑,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鲁军看似薄薄的一线,其实是所谓“背靠背”的阵线,每一辆车的背后,都有同样一辆车面向相反的方向,配属了同样的徒卒,相当于两条战线背靠背地合拢在一起。这样的阵形只要不被分割,采用骑兵游击的包围战术很难奏效。这是诸侯国在小汤河战役后新采用的对付徐国骑兵的作法。 廉苍远远地绕开营垒,回到大部队中间。徐军围绕着车阵转圈,但是再也不敢组织大规模的突破,鲁军在车阵中向骑兵发射弓箭,徐军落马者甚众,但是一旦骑兵落地,鲁军就不再射人。徐军骑兵只能在一里之外围着车阵打转。 形势似乎倒向了鲁军一边。鲁军右行司马、大夫孔慎氏看到徐国骑兵来回奔驰,便单车驶出营垒,在阵前斩杀六骑,然后从容返阵,鲁军欢声雷动。 时间已是午末,仍然看不到太阳,两支大军在黑土上来回交战。徐军骑兵围而不击,这种奇怪的打法终于引起了仲孙氏的警觉,然而已经太晚了。 开战两个半时辰之后,由徐军主帅奄行率领的一万两千大军终于赶到了战场,并且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鲁军营垒包围起来。直到包围圈缩小到不到两里的距离,奄行才令全军突然点起火把,耀眼的灯火立刻将小平原照得通亮,连远在二十多里外的师亚夫本阵都看到了这景象。 “鲁军大营——那是什么光?” “鲁军有消息吗?” “启禀大人,没有!” 师亚夫端坐不动,吁了一口浊气,喃喃道:“精彩!” 三十多骑斥侯飞驰而出,向四个方向散去。本阵中的武官们现在才开始认真考虑前面几次紧急信号所代表的意义。师亚夫却不再说话,从座位上站起,穿过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走到大帐的边上,沉默地凝视着西南方向。 在他对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双眼睛同样在向着他的方向眺望。 “恭喜少主!”都伦大声道,“奄行大人已经将鲁军击溃了!” 荡意虎一动不动地坐着,偶尔转动手中的拨浪鼓,发出空洞的声响。 “敌人——第二十六组!西南——癸辛,一百丈!” “火龙砲准备!” “大人!已经没有砲弹……” 仲孙氏一怔,几支箭呼啸着飞来,他的侍卫顾不上礼节一把把他从车上按倒,啪啪啪连声,几名站在车下的侍卫同时痛哼起来。 “敌人——第二十七、二十八组!西南——癸庚,八十丈!” 徐军似乎没有按照传统方式列兵布阵,他们一群群、一簇簇地从黑暗的山脉中出现,一旦进入攻击范围便立刻各自为战地投入战斗,片刻功夫,在鲁军营垒前方便展开了数十个徐军营垒,箭雨从各个方向射来,鲁人防不胜防,从前阵到本阵都遭受重大损失。徒卒则以四、五百人为单位,不断从前后左右出现,顶着鲁人的箭逼近车阵。在野战中,一旦兵车静止不动,被徒卒包围,战斗立刻便演化为残酷的营垒争夺战。徐军显然早有成算,徒卒群猛攻鲁国左军,同时包围中军,而骑兵则不断地牵制鲁国右军,鲁国的长蛇阵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完全失去了作用。顷刻间,左军营垒便燃起了冲天大火,战斗的嘶号声越来越响,一千九百人编制的左军已经到了最后决战的关头。 鲁侯自己也陷入空前的危机中。他的车右孔仲连已经中箭不治,副车右和仲孙氏一左一右地用盾牌死死拱卫他蹲在车驾下躲避箭雨。四面八方传来巨大轰鸣、爆响和杀喊声,中军车阵被冲动,车驾挤来挤去,徐军徒卒已经从左军蔓延到中军来了,两阵交合处的鲁军士卒扔下长枪,用短刃与潮水般涌上来的徐军进行肉博战,六辆单薄的兵车周围人越挤越多,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突然,哗啦啦一连串巨大声响过后,鲁军兵车猛然向后拥挤,中军与左军被彻底被割裂了。 “左行失陷!”全身是血的传令官话音未落,便见一里之外的左行舆司马伯素的大旗拖着长长的火焰倒下,在将士凄厉的喊叫声中,鲁侯紧紧地闭上了眼。 敌人离开本阵不到十丈远的距离,仲孙氏反倒镇定了下来。从左行被灭和徐人进攻中行与左行不力的情况来看,徐军统帅似乎并没有将全军投入绞杀战。围绕着鲁军营垒的数不清的火光虽然在昭示着一支庞大的军队,但也把其部队的位置暴露得清清楚楚。到了该考虑突围的时候了。 “仲、仲伯!”有人在拉他的甲胄,仲孙氏低头一看,却是鲁侯。他脸色虽然苍白得可怕,但还算不失镇定,对仲孙氏指指天上,道,“要立刻向全军通报……徐人……超出我们预料的数量!” “遵命!”仲孙氏迟疑一下,道,“主君,情势危急,我们……得走了。” 鲁侯点点头,道:“战危则趋,符合古道——你安排吧。” 一直处在焦急等待中的孔慎氏终于接到了命令。本阵中接二连三地升起信号,撤离的时候到了。 他脱去甲胄、长袍,光着膀子驾车越众而出,高举长剑,在右军营垒前来回奔驰,大声地呐喊着,向士卒们招手。在鲁国这个教化开明、讲究礼义的国家里,他也真算得上是异数了。右行在他的咆哮之下迅速作好了冲击的准备。 来回三圈之后,孔慎氏带头冲出了营垒,一百多乘兵车以三角锥的阵型跟着他向前冲出,然后向左大回转,从中行阵前数十丈的距离掠过,正在鲁军左行营垒上做最后突袭的徐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大片兵车滚雷般冲进,尘土和剧烈的撞击声大起,鲁军中行抛下辎重和破损的车辆,紧紧跟上,战场顿时一片混乱。 鲁侯紧闭双眼,只感到自己像是坐在飞奔的云端上,时时剧烈地跳动和震荡,两名侍卫用盾牌将他死死地压在车底,一开始还能听到他们的喘息之声,在穿越一片乱如雨点般的箭雨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感到身上陡然增重,一股股热流沿着背脊滚下。可是车子跳跃奔腾,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 身后杀喊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骑兵已经穿越了乱成一团的徐军徒卒,快速紧逼上来,鲁人一路丢盔弃甲,逃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跟不上的徒卒则四散奔逃,徐军骑兵大呼着追赶,眼见鲁军已接近战场后方的山冈。那小山冈是一座缓缓起伏的山坡,山上长满荒草,这样的地形,精疲力竭的徒卒根本逃不脱骑兵的追杀,鲁军呼喊哀求之声此起彼伏。 宋铣率领的一千多骑已经到了鲁军的背后,骑兵们收弓拔剑,准备大肆冲杀,突然,前方小山坡上驰出一乘车驾,车上两员武将一人光着上身,另一人却穿戴整齐,反向着宋铣驶过来。因为已经冲出了徐军步阵,深知自己底细的宋铣忙一拉马头停下,后面的骑兵也跟着停止下来。 那穿戴整齐的武官在车上一拱手,朗声道:“来者留步!朝廷上卿、鲁侯殿下令我等在此等候,敢问今日徐国统兵者何人?” 宋铣见他威风凛凛的样子,不敢失礼,拉住马头,还了一礼,道:“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前锋主将廉苍二位大人!” 那武将动容道:“原来如此。徐人听着,鲁侯令我二人传话——今日一战,贵军打得果断坚决,十分精彩,令人钦佩!鲁国受教了!现在我军接受战果,撤出战场,自古追亡不祥,请贵军帮忙打扫战场,不必再相送了,就此别过!” 宋铣未及答话,身后一人朗声道:“鲁侯以大义教我,徐人受教了!徐国边僻小国,也未敢见利忘义。虽然,来而不往非礼,请回报殿下,鲁国今日伐我,他日必报,廉苍语出必践,请!” 那武官目视廉苍,半晌才一躬身,道:“仲孙氏记下了,请!”说完又施一礼,那员上身赤裸的武将更不打话,转过车驾,从容而去。 廉苍没有追击,目送他们远去。不久之后,命令下到每支部队,停止追击鲁军,连带战场上的俘虏和伤员都释放了,任由他们退出战场。共有近四千鲁军退到一舍之外,安营扎寨,整顿军队,再也没有返回祁洲平原一步。 廉苍破阵六 距离师亚夫本阵十六里 博望坡 齐军大营 鲁军撤离之前发出的最后的信号,两红一蓝,意思是“溃围”。按周礼,只有当军队在十倍于己的情况下放弃战场,突围而出,才能使用这样的信号。此时此刻,平原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鲁徐两军交战的战场,这个可怕的消息立刻引起巨大的震动。 散布在徐军进军途中那数十团大火周围纷纷放出信号,一刻钟之内,便有数百朵信号争先恐后地升上天空,仿佛有数百支大军驻扎在黑压压的大地上。 博望坡上,如废墟般的齐国预备队本阵中顿时传出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徐人真有如此之众!” “鲁侯殿下都败绩了,谁还能挡住徐人?” “看起来,咱们本阵只是被敌人大军的锋芒扫到而已……” “总帅的本阵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难道咱们齐国和山东十二国……” “嘘!你别胡说!鲁侯若退出战场,那徐军离总帅的本阵就只有十六里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现在只有依靠郑侯了……” “可是郑侯的军队并不比鲁侯多,按照徐军打败鲁军的速度……” “司马大人!” “伯将大人!” 伯将站在还没有被摧毁的西角楼上,和卫离挤在一起。每升起一道信号,卫离便在一张简陋的地图上画上一个点,他长年担任斥侯官的工作,眼力甚佳,不断地在远方发现新升起的徐军火头,他也加上一个点。 不多时候,地图的某一部分几乎已无下笔之处。卫离蹲下来,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地指划,一面在心里默默念着。 “六路,一百一十七处……”他手来回点几下,马上更正道:“……一百一二十一处……卫、纪、随、申、松、邹、陆、鲁……十国,战前是两万六千人……” “开战到现在……两个时辰……”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末了,卫离轻轻地一拍腿,苦笑道:“我们是不是搞错了?按我大周的规矩,同时进攻这十处营垒……至少得有十万人。” 伯将没有吭声。他手里捏着几颗小石头,在两只手中来回地倒,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每隔一会儿便扔一颗在地上。 从最西头许军的营垒算起,从齐军渡口、预备队本阵,到卫、纪、随、鲁军本阵,徐军在两个时辰内攻破了六道千人以上的营垒,破坏了十数处渡口,与此同时,还接连袭破了远在后方的六个国家的军营。他原本以为,从徐军破坏渡口来看,其数量并不多,因此徐军的主力应该还在城中,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昏暗的原野上到处都是新燃起的大火,徐军分布竟达到方圆十余里的范围,粗粗一算,这便要将近四万人的兵力部署。再加上鲁军的信号,那么包围鲁国的竟然也在六万人上下,两者相加近十万人,这是何等惊人的数字!大周任何一个诸侯国……不,哪怕是朝廷,不进行大规模的动员也调不出这么庞大的军队来。何况一个月前在徐原、在姑麓山,徐人的战争动员已经到了极限……这些军队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不成? 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这绝无可能。虽然战前也曾估计过,被徐国占领后臣服的那些小国,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派来援军,但这些国家地小民穷,再怎么也派不出超过一万人的军队。 他的父亲身为朝廷卿士、齐国上卿,经略朝政三十多年,他打小便常见到父亲为国家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在家中愁坐。以齐国的国力,过起日子来尚且艰难,何况是徐国这样国力的小国?无中生有的事,在别人眼中是奇迹,在伯将眼里——怎么可能! 原野上到处燃起的大火,在他眼中一跳一跳的,他心中忽然一动。夜色……夜色是徐人降下的,这毫无疑问。一开始,这可以充分掩盖徐人进攻的方向,达到奇袭的目的,但是现在,如果徐国真有十万人的大军,而又已经撕开了周军近二十里长的巨大缺口,为什么夜色仍然毫无散去之意?难道漫山遍野的十万大军还不足以对周军产生威慑力吗?或者,这一切只是假象,所以仍需要夜色的掩护? 攻击本阵的不过七、八百人,而且出人意料地完全没有增援,徐军似乎经过周密计算,知道在攻击齐国预备队本阵只需要么些人就够了。而且他们目标明确,一进入僵持阶段,立刻便熄灭了齐营的灯火,这样做只可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进一步造成河西岸全部周军营垒失陷的假象。 他不知道现在已经是什么时辰几时,但是他肚子已经饿得直叫,想来午时已经过了。自周武王元年的牧野之战以来,会战没有超过一整天的。按现在这种情势,到黄昏之前王军还止不住颓势的话,今天的大仗就输定了。城外一旦败退,不管入城的军队取得多大战绩,都只落得个无路可退,到时候,这入城的十万大军……他的心一阵狂跳……把手里的石头全部丢下,拍拍手,站起来,顺着>.梯子几步跳下楼。 周围的武官们看见他下来,立刻纷纷围拢过来。昏暗中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只有一双双眼睛在反射着远处的火光。 “我们还有多少人?”伯将看看他们,问道。 “……大人,还有五百五十人,三门火龙砲。” “还有三百多伤员!”有人在壁脚的阴影中喊道,听声音十分稚嫩,那是几天前才跟随齐侯从国内赶来,补充右行的小百夫长南宫齐,他自己受伤不轻,可是一直没停地在忙着包扎伤兵。伤兵们一阵鼓噪,不满武官们不把他们算在战力之内。 “很好,很好!”伯将搓搓手,有点紧张地说,“还有九百人……也许够了。” 武官们挤得更紧,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好些人在嚷嚷着“大人!下令吧!”、“兵车还剩十三乘,咱们直接冲下去,杀他个人仰马翻!” 除开陷入残酷巷战中的一万多名齐军,尚有三千多人此刻失陷在沿河数里长的黑暗中,生死不知,右行的齐军士卒早已按捺不住。伯将此刻也早把父亲的谆谆教诲忘到九宵云外去,除了救援本国军队,他更关心整个战局的成败。鲁军已经倒下,郑军如果顶不住,总帅师亚夫的本阵就在徐人的眼皮子底下了。而如果师亚夫本阵被袭…… 他摇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的念头扔出去。一名半边脑袋都包在白布中的百夫长抢在他说话之前,喊了一嗓子:“大人!徐人把咱们包围了,难道齐人就当乌龟了吗?!” 众武官一阵喧哗。伯将高高举起双手,示意大伙安静下来。他望着那名百夫长,大声道:“蔡挺,你问得好!徐人——包围我们了?”他转向四周,“我不相信!徐人真的漫山遍野都是吗?骗人!在小汤河,我们把他们打垮了!徐人损失惨重,哪里来的这十万大军?不!他们连四万人都派不出来!” 又是一阵喧哗,一时间乱七八糟什么也听不清楚。伯将垂手站立,卫离和几个百夫长在旁边使劲挥手,直到重新静下来,他才重新开口道:“我们不去河边,也不去徐人的营垒。来,来,把大纛升起来,把四角楼上的灯火都点起来。还有——放信号,向师亚夫总帅的本阵报告,齐军本阵还在!” “大……大人……” 卫离扫一眼目瞪口呆的众武官,他是右行司马,现在众人都以他和伯将为首,突然听到伯将如此下令,连他也糊涂了,犹豫道:“伯将……咱们死守在这个本阵,只是给徐人看看?失陷的手足怎么办?” “说对了,就是要让徐人知道我们还在这里。”伯将道,“你们想想看,徐人为了隐藏自己,连天都被他们遮蔽了。敌人兵力不够,只能靠穿插,浑水摸鱼打乱我们的部署。咱们的手足——鲁国还有纪国、随国的军队都是因为看不清他们的来路,被打散了,此刻原野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部队,如此下去,徐军就会乘势找到我们防御的漏洞,打垮我们在河西岸的队伍,甚至前进到总帅的本阵!” 他指着远方的城池,目光从众武官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我们的大部队都已经进城,正在那里浴火浴血奋战。如果徐人打败城外的军队,城中的部队就难以安全撤出,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咱们几百人,而是所有的齐人,所有进城的部队!齐国右行的人,能够苟活偷安吗?!” 众武官齐声吼道:“愿为齐国而死!” 伯将道:“好!不过我们不能白白送死。点起火来,让徐人……还有在原野上陷入混战的各国军队都知道,齐军大营还在,正插在徐军后腰上!我们在这里坚守,徐人就不得不分兵来对付我们,只要我们在这里一刻,他们就不敢贸然将全部力量压在前锋,懂吗?我们要在这里迟滞敌人的前进,让前面的部队能够缓过劲来,彻底打垮徐人的进攻——来,点火,放信号!” 突然“出现”的齐军大营向空中发射了数道信号,紧接着,火龙砲开始以极微弱的火力向祁洲平原上漫无目的地发射火龙弹。消息传到祁河谷荡意虎本阵时,已经是午后未时初刻。传令兵话音未落,大帐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齐人……真厉害。”父夷奇挥手让传令兵退下,深吸一口气道。 “我不相信齐国的预备队还有足够的兵力……咱们打上去的时候,不是一轰就散了吗?” “不该把部队这么快调走。” “那能怎么办?不调动每一支人马,奄行大人哪来力量打败鲁人?” “咱们的力量……到底有所不足啊。” “不说了!我建议立刻派遣一支人马,消灭齐军残余力量!” “纪军、随军营垒附近,我们还有两支人马,收拢一下,还有将近千人之力。” “够了!来人,立刻传令——” 拨浪鼓咚咚地响了两声。众武官立刻安静下来。 “伯将……” “少主?” “一定是他,”荡意虎睁开眼,按捺住心中的一丝慌乱。“只有他才敢在我大军的合围之下如此嚣张……哼!” 一名武官越班而出,道:“少主!请准许属下前去,荡平齐军大营!” “你去吧,”荡意虎不假思索地说,“多带点人。” “属下只需要一旅即可!” “不!”荡意虎几乎是吼了起来,“你要多带人马……把本阵的预备队分你一部分,至少要带两千人去。一定要荡平齐军,摘下伯将的人头!” 父夷奇面带难色:“少主,所有的部队都已经调走了,如果再调动预备队,那本阵的防御就空虚了……老奴以为,齐军实际上已经丧失殆尽,只是一些残兵败将乘着我们撤走,重新占据营地,似乎不需要……” “你不懂。”荡意虎打断他,“伯将这么做根本不是想靠他那点人攻击我们的腹背。他……他恐怕是已经猜到……他是想告诉周军,我们力量已尽。不能让他看穿我们的部署!” 他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轻轻转动拨浪鼓,脸色呆滞。众武官屏息静气地望着他,只见他不久便面现喜色,道,“好!也好!真是天意——伯将看来要帮我一个忙!派的人越多越好,总之在他死之前,要让他见到我军强大的后援力量……到那时,通过他的信号向周军宣告,残存的周军就会彻底丧失斗志,全线瓦解——奄陵——” “属下在!” “记住,攻破齐军大营的时候,要稍微缓一缓,让他们有足够时间发信号。” “属下遵命!” 只用了不到半刻工夫,奄陵便集结了将近一千四百人的队伍,还特意带上了一支鼓队。这支队伍都是从预备队中抽调的,中行司马雎凤鸣留下精兵强将,只给奄陵士气和装备都很差的士卒。奄陵只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声“保重”便上马而去。 为了避开南门外的沼泽以及那看似摆设的八千虞军,徐军需要在黑暗中绕将近六里地,才能到达原来由许军布防的营垒,再前进四里地,才是齐军预备队本阵。从他们所在的方位看去,堰都城那烧得发白的大火让齐军营垒的火头黯然失色,几乎显不出来。然而在徐军横扫过的区域,只有这里在顽强地打着周军的旗号,这个旗号要是坚持下去,荡意虎乱中取胜的信心就会动摇,原本动摇了的周军则会重振旗鼓。奄陵知道这里很重要,可是雎凤鸣给他老弱病残的军队,他也很看得开——精锐部队要留下来守卫徐国最后的重臣。 风减弱了。今天太阳还没有露过面,虽还不到申时,阵阵寒风已吹得人疑心已是午夜。奄陵将部队分散在博望坡下三个方向,依靠地形慢慢接近齐军营垒。最前锋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听得到齐人说话声,大致判断,齐人由于人手不足,正在集中力量逐段恢复营垒的防御。 奄陵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大家都在打肿脸充胖子……战争,现在已经进入残酷阶段了。他拍拍身边的士卒,示意他们跟自己一起站起来。 徐军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一排,两排,三排。奄陵举起剑,左右看看,让他们把旗帜都打起来。鼓手擂起鼓,徒卒跟着鼓点,开始向山上进发。弓箭队向山上不停地射箭,三轮之后,齐人的箭也倾泻下来了。 奄陵冲在最前面,箭刷刷地掠过他,于是他加速向上冲,士卒们发出呐喊,紧紧跟上。从山上滚下乱七八糟的木头,那是拆下来的营垒栅栏,在不算太陡的山坡上起不了多大作用。可是三轮过后,滚下来的便是着火的木头。徐军已经冲得很近,且路越向上越窄,不得不挤在一起,眼看避无可避,冲在前面的徐军不约而同地向着火的滚木扑过去……阵前腾起乌黑的浓烟和惨不忍闻的叫喊声,着火的木头和人在阵前垒起高高的火堆,徐人绕过火堆,立刻便出现在阵前。 齐军将巨大的鹿砦从营垒两侧的坑中搬到了阵门口,拦得不是很死,徐军可以从两侧挤进去,但里面枪林剑雨已经作好了准备。冲在前面的徐军毫不犹豫地挤进缺口,里面乱枪刺出,徐军只能用血肉之躯往里挤……后面跟上徐军用枪、戟甚至是石头往鹿砦后面乱扎乱打,里面的人用同样的方式回击,一时血肉飞溅,双方都损失惨重,阵门口的尸体越堆越高。 奄陵被大火扫了一下,右边胳膊几乎抬不起来,满脸都是黑灰,右耳被烧聋了,左耳也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拖着步子跟在士卒的后面爬上山顶。前面伤亡如此惨烈,超出他的想象,士卒们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气喘吁吁,在地上跪了一小会儿,侍卫们想要扶他起来,被他推开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鹿砦前,脱下上身的甲胄,裹成一团,用肩膀抵在鹿砦上,尖锐的刺立刻深深地扎进肉中…… 数不清的肩膀纷纷抵上鹿砦…… 阵门前徐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巨大的鹿砦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向门内滚动,阵后的齐军猝不及防,立刻被压倒数十个。齐军反应极快,立刻便有百多人奋不顾身地扑上去,鹿砦里里外外全是淋漓的鲜血,两侧一下子被推开数尺宽的口子,徐军潮水般涌入,双方在阵门后面不宽的场地上展开激烈肉搏。 在这样狭小的营垒中,虽然全是些残兵败将,但齐军居然还有板有眼地设立了阵形,前后左右,一丝不苟。齐军在前阵投入的兵力不多,眼看抵挡不住,左右两阵便整齐地向前阵靠拢,列上盾牌,想要把徐军死死拦在不到两丈宽的门前。就在这时,两侧的木栅栏同时发出巨大轰响,整整齐齐地倒了下来,奄陵事先埋伏的两支奇兵突然出现在齐军后军的两侧。 博望坡上传来的战斗声,两刻钟后才完全停止,徐军发出信号,主将奄陵阵亡,但夺下了营垒,熄灭了齐人燃起的大火。徐国大军的后方安定下来。 第七章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从山上望过去,河西岸原本连绵不断的诸侯军大营灯火现在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所有移动的灯火都已经转移到了堰都城下,形成一个独特的画面:堰都城中四起的大火越烧越亮,几乎要到让那城池熔化的白热化境地,而围绕它的却是越来越黑暗的大地,仿佛是祁河的洪峰将堰都城周围的原野尽数吞没了一般。 姬瞒坐在草地上,咬着草根,久久不动。他虽未回头,却知道仆荧与封旭二人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后背,静候他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忽然冷笑一声,把草根唾得远远的,站起来大声道:“好,好!打得好!徐人,值得孤家一战!” “封旭——” “外臣在!” “你算得很准呐。那个徐国统帅,现在可打得孤家没脾气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外臣的卦相虽然凶险,可是结果……” “你不用说了,”姬瞒不耐烦地一甩手,“孤家只想知道,那是谁?” “外臣不知,卦相很奇怪,似乎年纪不大……” 姬瞒皱紧眉头,挠挠后脑勺,看样子十分疑惑不解。仆荧屏息静气,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草地上踱来踱去,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殿下……请殿下自重,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咱们……现在处境危险,还是向卢封臣发信号吧!再不发信号让他来护驾,卢封臣怕是要急疯了……” “让他疯好了。”姬瞒满不在乎地说,“孤今日偏要好好地看看,堰都城是怎么被孤家的大军攻陷的。他和师亚夫既然不同意孤家到前线来,那就让他们找去。孤家倒还不信了,一个小小的徐国,难道真的能……哼!” 他话是被打断的。从小山冈的下方传来一声呼哨,跟着便是大片急促的马蹄声。马和人都气喘吁吁,骑马之人却仍在不停地促马前行,听口气,却是徐人的口音。仆、封二人同时脸色大变,却听姬瞒愤然骂道:“是谁在底下乱闯乱撞?给我滚开点!” 马蹄声顿时停下。仆、封二人魂飞天外,眼看姬瞒还要破口大骂,同时扑上去,一个拦腰抱住一个用长袖兜头罩住,生拉活拽地扯进了翻车之下,姬瞒勃然大怒,怎奈脑袋被紧紧罩住,连呼吸都艰难无比,只得愤然乱踢乱打,三个人在车下滚成一团。仆荧死死压在他身上,小声哭求:“殿下!爷爷!是徐人、徐人!” 姬瞒停了下来,可是只过得片刻,便又开始乱踢乱打。仆荧含悲忍愤,抬起头来,向封旭使个恶狠狠的眼色。封旭脸色发白,摇摇头,仆荧已然压不住,咬牙摸起块石头,高高举起—— “仆荧,你个狗才,你要干什么?” 仆荧低头一看,姬瞒满脸通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自己衣服下摆里挣了出来,正冷冷地望着自己。仆荧心中悲凉,反手一石砸在自己脸上,顿时鼻血狂喷,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姬瞒从他身下挣出,怒不可遏,下死劲踹了他几脚,那杀才只是不动。只听外面有马蹄和人的脚步声走近,姬瞒扫了封旭一眼,示意他不可出声,然后弯腰从车底下走了出去。 他刚一走出,仆荧一骨碌翻身坐起,抹了一把横流的鼻血,示意目瞪口呆的封旭不要出声,趴在车把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听声音大概有五、六名徐国骑兵驰上山岗,一见到穿着平民服色的姬瞒,便有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另一人大声道:“管他做什么?反正不是咱们徐人,快点杀了他,追上大队!”声音十分嘶哑,似乎是刚刚才声嘶力竭地喊过。几人都气喘吁吁地表示同意。 封旭手掌一翻,胳膊上的源立刻亮起,仆荧握住他的手,轻轻摇摇。只听姬瞒连声道:“各位……各位……”咳嗽几声,终于想起该如何称呼自己,“小……小民虽然不是徐人,却也不是大周的子民……小民是唐国人。” “唐国已经在堰王六年被并入徐国,”刚刚那人立刻纠正他道,可是语气已经一转,没有那么严厉了,“你也算是大徐的子民——在这里做什么?” 姬瞒道:“是、是。小民离开唐国已经十几年,尚不习惯以徐人自居……不过小民在徐国有生死之交的朋友,听说徐国要灭亡了,小民不远万里,想赶来见老友最后一面,可惜……已经不能进城,只能在这荒野间流浪,眼看着老友和城池一起化为乌有……” 那人叹了口气。荡意虎的大军中,从各属国征调来的人不少,许多都在堰都城中有亲属、朋友。这几人听姬瞒说得可怜,想起自己家人朋友的命运,顿时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那人忽道:“咱们不要在这里耽误了,廉苍大人与步军失散,咱们要赶紧追上去!唐人……徐国还不一定会灭亡!这里十分危险,你好自为之!”说完连声驭马,便要离去。 封旭和仆荧同时松了口气,不由自主身体一软。突然适才声音沙哑那人道:“等一下!” 众人一起停住。姬瞒似乎很慌乱,道:“什……什么?” 那人不语,只听马蹄得得,围绕着姬瞒转圈,如果徐人手起刀落,封旭便有天大的能耐也救不了了,可是现在动手已迟,稍不留意便会殃及姬瞒。仆、封二人惊得浑身麻痹,汗如雨下。 那人转了两圈,慢慢道:“你是唐国的什么人?” 姬瞒道:“小……小民是唐国国人。” “既然如此,为何见到本帅,居然敢挺身而立?” 封旭等看不见外面,这才明白过来,这人显然等级不低,按礼即便是国人也须在他面前行礼。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哥周王,姬瞒在谁人面前低下过腰?仆荧心中狂叫不好,握住封旭的手用力一捏,示意他出手,至于是否伤及姬瞒,已是顾不得了。 封旭深吸一口气,准备发动,却听外面静寂无声,过了一会儿,那徐国武官道:“罢了吧,看你姿势动作,不知道离开唐国这些年,都去了什么穷乡僻壤,连礼都行不好了。咱们走吧!” 几骑马一齐转身,得得连声,渐渐远去,仆封二人抢出车来,只见姬瞒怔怔地背对他们,望着徐人远去的方向。仆荧冲到姬瞒身后,扑倒在地,瑟瑟发抖,颤声道:“殿……殿……殿下恕罪!” 姬瞒漫不经心地说:“什么罪?” 仆荧经验老到,脸抬起来已是泪光一片,哭道:“罪臣等守护殿下不力,累及殿下向徐国逆臣弯腰,罪臣……” “没有的事,”姬瞒道,“适才……我不过是向命运弯了一下腰而已。” 他声音清朗,全然不是平常嘻笑怒骂的语气,仆荧不由怔在当场,过了半天才嗫嚅道:“殿……殿下……?” 姬瞒眼见那几骑下到山脚,渐渐地被黑暗吞没,除了头盔上翎羽一闪一闪地跳动,再也看不清身形面目,不由得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封旭。” “外臣在!”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外臣不知。” “很久以前,有个人对我说,亡国就好像打翻一桶水。亡国之人,就像那四处飞溅的水滴,不知道会滴落到哪里……也不管如何挣扎,终究难逃蒸发干涸的命运。今天我总算见到了。” “外臣侍奉殿下多年。殿下虽然统帅大军未满十年,可是所灭之国,何止数十,为何今日会有如此感叹?” 姬瞒呵呵大笑,望着堰都城的方向,道:“因为说这个话的人,你也认识。便是徐国司城,荡意储。” 封旭打了个透心凉的寒颤。他倒不是打心眼里害怕荡意储,可是想起那个人来,除了寒冷,还能有什么好回忆的?仆荧追随姬瞒多年,却不知道他何时曾和荡意储见面交谈过。 姬瞒眼望大火,脸色越来越是冷峻。仆荧知道他脾气,这副模样才是他隐藏的本来面目。不知道荡意储勾起了这位主子的什么思绪,竟然惆怅如此。等到他清醒过来,必然深恨自己二人见到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便要杀人灭口,惶恐之下,突然大叫一声。 姬瞒给他吓得目光一跳,转生盛怒,道:“你做什么?!” “殿下!奴婢举奏,师亚夫有罪!” “罪从何来?” “师亚夫职在中军,却放任徐人在纵横奔驰,惊扰殿下,岂得无罪?” 姬瞒正自心烦意乱,给他这一搅脑中更是乱成一团,道:“你……你……个狗奴才!这里离师亚夫的本阵只有八里之遥,赶快发信号,通知他戒备。” 仆荧主意已定,从容地磕了个头,道:“奴婢不能奉旨。师亚夫身系殿下安危,却使殿下受辱!现在他大难临头,奴婢决计不向他通报,要死让他死好了!” 姬瞒本来大怒,当场就要处死这个奴婢,可是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转怒作喜,道:“仆荧,你这杀才,你真有种!好!哈哈!要死让他死好了!哈哈,哈哈哈!” 落雷坡 王军本阵 师亚夫望着下跪的传令官,过了很久才喃喃地道:“这么说,郑侯已经撤出营垒了。” 那传令官磕了个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姬冯臣怒不可遏,大声道:“混账!郑侯不战而退,是欺君犯上!这、这这……” 师亚夫挥挥手让他闭嘴,起身走到地图前弯腰审视,道:“多余的话不用说了。徐人来得如此凶猛,真是出乎意料……在前面还有谁的营垒?” 左牧宰师理指着地图道:“启禀总帅,没有了,一个整编建制的部队都没有。丘陵河谷地带不适合集结兵力,所以……咱们事前没有想到徐人会……” “这个地方有什么关键之处?” 师理额上见汗,在地形图上划来划去,道:“如果……如果徐人已经通过了这处丘陵,那么只需半个时辰……不,若是骑兵的话,两刻钟其前锋便可抵达姬冲大人的本阵后方。或者……他们只需要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大本营。” 众武官一起抬起头来,师亚夫眉头皱得更紧,蹲在地形图前不言声。 师理嗫嚅道:“总帅……要不要……立刻向前线发出紧急警报?” “各军的兵力都投向堰都城了,”师亚夫微微抬头,望着那一城大火,“很高明,这个时候用一根牙签,直接捅进我们的要害……” “总帅——” “姬冲正在全力攻城,不能让他的背后遭到攻击。立刻调师仲昶的预备队过来。” “总帅,师仲昶与本阵隔着祁河,预备队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才能渡河集结完毕。” “是吗……那,还有什么?” “能不能……调姬冲的预备队……” “姬冲的目标——不,今日全军的目标就是堰都城。后方连这点事都克服不了吗?” 师亚夫声音虽然不大,姬冯臣已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头称是。众武官都抿紧了嘴,绞尽脑汁地在地图上找来找去。师亚夫沉吟半晌,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师理一指地图,道:“总帅,这是一处干涸的河沟,是徐人通向姬冲本阵的必经之路。” “我们在那里,有防线吗?” “……没有。” 师亚夫叹了口气。便在这时,一名武官迈出队列,行礼道:“启禀总帅,属下愿往!” “哦?” 那名武官道:“总帅,属下愿率总预备队第十四旅前往河谷,构筑一道防线,抵挡徐军的冲击,直到师仲昶大人的预备队赶到!” 姬冯臣在旁道:“姬顺,你胡闹!十四旅在姑麓山之战中损兵折将,并不是齐装满员的预备队,你凭什么去抵挡?” 师亚夫手一摆,阻止他抢白下去,望着姬顺道:“你打算用什么去抵挡徐国的骑兵?” 姬顺沉声道:“车阵!十四旅虽然损折不少,可是兵车辎重并没有损失!那条河谷属下去过,虽然是缓坡,但有很宽的冲积河滩,敌人的骑兵渡过河谷,在沙滩上无法快速冲击,属下将兵车和辎重车辆组成车阵,在河谷中组建一道防线,可以对徐军造成一定迟滞。” “如果骑兵绕过车阵呢?” “不会。一旦徐国骑兵快速绕过防线,我军就会对他们的徒卒和后续部队的侧翼展开攻击。敌人的攻击战线已经拖了二十里长,没有后续部队的支持,骑兵前进不了更远的距离,因此不能放下不管,一定会尽全力攻打。属下可以保证迟滞徐军一到两个时辰!” 师亚夫蹲在地图前,木然不动,半晌才道:“本阵的一千强弩手,你一并带去。” “是!” “一个时辰。时间到了,你可以退下来,时间没到,死也要死在那里。” “徐军不破,属下不退!” “去吧。” 姬顺从容地一躬,转身便走,几名武官随后跟出。姬冯臣急道:“总帅!如果徐军的目标不是姬冲,而是大本营,总帅将那一千强弩手拨给姬顺,本阵怎么办?” 师亚夫走回座位坐下,冷冷地说:“你是干什么吃的?” “……总帅……” “本阵做好撤离准备。” “……遵命!” 距离落雷坡十二里 干河谷 徐军前阵 一座、两座、三座……他们在黑暗中已经不知道翻过了多少道山冈。队伍中的减员大大增加,回头望去,迤俪十几里远,全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廉苍觉得有些不妙。他从来不曾想过部队的队形会乱到如此地步,他的指挥实际上已经失控。所有的人都在气喘吁吁地向前狂冲,原野上到处都是周军被打得溃散的队伍,徐人拼命地追赶他们,屠杀他们,在各个山冈上、小池塘边、田野的破屋里,到处刀光闪闪,集结成群的周军在殊死反抗。几里外的云山山脚下,火把拖了十里长,那是奄行指挥的徒卒正在抄近路追赶骑兵队。按照计划,徒卒本应该跟进攻击,但是由于郑国军队的不战而退,战线突然间拉得老长。为了等待徒卒,廉苍已经下达了三次停止前进就地整休的命令,但是广阔的原野、昏暗的天色、零星的周军打乱了他的计划,像是从地下突然长出许多看不见的手,将他的队伍拖拽得进退不能。 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郑侯的撤离恐怕并非怯战那么简单。但是现在大军已经乱了,能够勉强维持向前的势头已经很不容易,战略目标却还远在十里之外。 堰都城上的大火已经蔓延到整座城市,烟焰弥天,无数道乱风将黑烟裹挟得漫天弥散,对此刻原野上的任何人而言,这都是生平仅见的场面。也许郑可当已经死了……也许堰都城正在灭亡……时间每前进一刻钟,徐国死里逃生的机会便越发渺茫。 他向本阵派出了四队人,报告同一个请求:掉转马头,向正在渡河的姬冲的背后发起攻击。派出去之后,他又犯了犹豫。这里离本阵已经二十里之遥,谁也不知道那些被冲散的周室和诸侯军队是否已经重新回到营垒上,战场情势瞬息万变,靠荡意虎的远程指挥是否来得及? 天色灰暗,看不到时间,大概已到了申时时分,廉苍的本阵已经挪到一处连名字也没有的小丘上。说是本阵,其实只剩下了不到三十骑。好在宋铣和其他武官还在,因接连打垮了两支大国的军队,人人都十分兴奋,也感觉不到累,现在一停下来才发觉,连续冲杀了两个多时辰,人和马都已疲惫不堪。 廉苍下令立刻立起中军大纛,招集散兵。大纛还没立起来,军中便喧闹起来,廉苍从马上站起,看见一支军队正在静默中迅速接近小山,军中打着“奄”的旗号。奄行来了……他胸中一热,可是看到那乘样式奇特的步辇被十余名气喘如牛的壮汉抬上山坡,安置在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但得还有一口气在,奄行是绝不会在部下面前示弱,乘坐步辇的……奄行还活着吗? 几名侍卫将一面红黑色大纛竖立起来,大纛顶端飘着一簇一丈多长的黑色带子,这是诸侯的标志。廉苍待步辇完全停下,才缓步走到窗前,馏金小格窗刷的一下打开,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前锋主帅,怎么样了?” 廉苍沟堑纵横的脸上滑过一丝苦笑,道:“我们好像冲过头了……战线拉得太长,队伍有些控制不住了。” “不要紧。”徐军中行元帅奄行道。他的气息很是微弱,说话十分缓慢,“你在这里立起大纛,不久便收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继续前进?” 廉苍抚摩着发烫的脑门,道:“……你说得没错,我是自己慢下来的。前面有消息,东泉谷的河谷内,突然出现了一个车阵,事情有些奇怪,周军在那里本来没有任何部署……郑侯退却,看来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我担心有些事情控制不住……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少主在事前已经把一切都筹划清楚了,”奄行咳了几声,手拿着丝巾就着窗口的微光一看,全是血,没吭声扔下了,强打精神道,“三军已动,犹豫徘徊是最大障碍……不能犹豫,也不能放弃……就是有千军万马摆在那里,也得冲过去啊……你停在这里,他们很快就会从四面八方围上来,那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去冲击姬冲的身后?”廉苍终于憋不住问道,“这么近,又这么顺手……你的大军不至于被抛下太远,咱们左右夹击,姬冲一定跑不掉!难道……” 奄行大声咳嗽,骨柴棒一样的手摇了摇,阻止他说下去,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说了……廉苍……你还不明白……姬冲再、再好打……也不是我们的……目标……少主……少主要的是……胜利……” 廉苍见他神形恍惚,脸色铁青,嘴角抽搐,心中一酸,点头称是。奄行贵为奄国太子,又是徐国的上卿,因为弭患重病,已卧床多年,今日奋平生之力,拼死上阵,看来已是极大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就算真的战胜,也决计活不了多久了……战胜……真的有战胜的那一日吗? 廉苍望着东方,无声地透口气,伸手进去握住奄行枯槁的手:“我明白。少主的意思……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们收拢军队,一个时辰之后,从东泉谷向东,再试一次,再冲击一次……我来带队,你在后面跟进……” “我跟着……但得还有一口气……” 廉苍走出两步,又回过身来,望着窗口,说道:“就……就此别过吧。” 奄行闭上眼睛,点点头,深深陷进虎皮座椅中。他听见廉苍的马蹄声,突然又睁开眼睛,连声呼叫他的名字,可惜廉苍并没有听见,蹄声如雷,从冈上冲了下去,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紧急召集军队的号角声。 然而,事情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既定的方针。廉苍的骑兵率先越过河谷西面的山坡,奄行的徒卒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河谷的上游,展开成鹤翼阵形。然而这道车阵却远非他们想象的那样,一看到漫山遍野的徐军便落荒而逃,相反,骑兵刚刚靠近河谷,便遭到了来自车阵的密集箭矢的攻击。周军显然是有备而来,想要在这里迟滞徐军的进攻。 王军的兵车与鲁军不同,高大厚实,远非诸侯的兵车可比。河谷中的车阵高达一丈,车辆间用赤金扣牢牢地连在一起,坚不可摧,长途奔袭的徐军缺乏在野战中攻破如此坚强营垒的武器,然而这个营垒像根钉子般牢牢地插在他们前往落雷坡的必经之路上,是无论如何也必须消灭掉的,而且是立刻。 骑兵排成纵列穿越河谷,试图在最短的时间绕到车阵的侧翼进行突击,可是车阵浑圆一体,各个方向都布置弓手,骑兵无处下手,反而在漫长的寻找突破口的途中遭到不间断的攻击,损失惨重,但是他们牵制了车阵的火力,让徒卒得以在上游从容渡河。将近八千徒卒渡过河谷,在沙滩上勉强整队。 廉苍将骑兵向前拉,绕过车阵。车阵的统帅精确地选择了列阵地点,既不离开河谷太远,而离背后的矮小悬崖又不到十丈的距离,这样,进攻一方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只能承受巨大伤亡的代价才能接近车阵边缘。 ——徐人能够承受任何伤亡。 简单的布置之后,八千徒卒分成四列,在巨盾的掩护下从河滩方向开始仰攻车阵。他们在沙滩上行进缓慢,周军立刻动用全部力量向逐渐逼近的人墙疯狂射击,长达五尺的巨箭轻易地bbr>穿透徐军单薄的盾牌,往往要贯穿数人方止。血雾在人群中暴发开来,徐军士卒一列列地倒下,后面立刻补上,咬牙坚持着向前,每迟疑片刻,伤亡都会急剧增加。 骑兵远远地绕了过去,似乎完全放弃了对车阵的攻击,突然之间,三百多骑绕到了悬崖后方,骤然出现在车阵左侧,在这个方向上完全没有弓箭队的踪影,骑兵放开缰绳狂冲,刹那间便逼近了车阵,在阵外绕着车墙平行前进。 车阵中响起激烈的鼓声,显然正在调兵遣将,廉苍的嘴角不禁掠过一丝冷笑。逼近车墙的第一排、第二排骑兵同时从马上立起,齐刷刷地将数十根绳索扔向车阵,然后掉转马头便跑。绳子套在车阵中乱七八糟的突起上,马往后走,绳子一根根绷得笔直,车墙顿时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地响,百多骑一起用力,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已有十数辆兵车翻倒在地,车阵中顿时大乱。 太容易了!廉苍不由得一阵兴奋,高高举起包裹锁甲手套的右手。徐军骑兵大声鼓噪,排成五排,整齐地向缺口逼近。缺口处,尘土在散去,烟雾中,看不见人来人往,什么动静也没有。而车阵的正面,对徒卒的攻击似乎也未减弱丝毫。 廉苍心中一动,然而,马群已经从慢步走变成了齐步快奔,骑兵们高举长刀,催马前行,第一排已经到了缺口处,数十匹马高高跃起……便在此时,烟尘中陡然出现三排整齐的长枪,在徐军的惊叫声中,第一排骑兵全部扎在了枪林中,第二排骑兵收煞不住,重重地撞在第一排的背后……三百多徐军只有少数从堆得乱七八糟的尸山中爬出,马和人的惨号声声震四野。 廉苍脑中嗡的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第三排、第四排已经冲到了车阵边上,但车阵前已经堆起尸山,骑兵们拼命扭转马头,乱成一团。车阵中鼓声大起,跟着便是整齐的排弩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第三排、第四排倒了下来,前阵大乱。廉苍拉回马头,大声招呼军队,他自己也不知道,经过了几十里地的长途奔袭,他的咽喉已经干得像树皮,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感到有液体正缓缓淌进喉咙,他咳了几声,用手在嘴上抹了一把,才发现全是血。 他心中一寒,怔怔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等他回过神来,已有数百匹战马从他眼前刷刷刷地掠过。廉苍大惊,沙哑着狂喊:“站住——站、站住!”他一把抓住宋铣的马缰,嘶声道:“叫他们停下!停下!” 徐军已经失去控制,狂喊着向前,涌上前面的尸山。第一重车阵中的周军撑起刺马枪,前面数十匹马几乎是自己把自己穿在枪上,然而马匹的冲击力加上重量终于将这排枪阵压了下去,后面的骑兵在一片混乱中踩着乱扭乱踢的马和人的身体,滚进了车阵,周军枪阵士卒来不及从车上退下,徐军骑兵的长刀乱闪,人头满地打滚。 第一重车阵中的周军万没料到徐军遭受如此惨重的打击,居然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拼死杀进了阵中,一时都呆了。徐军的突破口正在弓箭队的边上,马匹一落地,便毫不迟疑地狂砍弓兵,弓兵大乱,向两侧逃跑,本来列队整齐的枪兵和戟兵被冲散,徐军骑兵不受压制地向两翼快速展开,千余名周军顿时陷入被合围的危险境地。 第二重车阵中鼓声响起,车墙上骤然出现三百多名弯弓搭箭的弓手,没有任何迟疑,一排箭雨便几乎零距离地倾射在一、二重之间乱麻麻的人群中,紧跟着第二排、第三排……凄厉的弦声压过了一切喧闹,箭雨透过重甲、透穿人体、透穿马匹,深深地插进被践踏得稀烂的血泥地面。 徐军前锋长宋阶觉得狂风刮耳,头顶冷飕飕的。他摸摸脑袋,赤金盔已经不知去向。有一名周军在他摸头的时候,从地上站起一剑刺进他的大腿,他大喊一声,将他砍翻。血从大腿中狂喷出来,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那似乎是另一种风声。 风声好大,他已经听不见任何喧闹。周围无数的旗帜、枪尖、刀剑在晃来晃去,血从他视线所及的所有角度喷出来,他却听不见它们的呼喊。在他前方的夹缝间,所有马背上都只剩下了刺猬般的箭羽,他回头望去,也再没有人骑在马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阻拦自己回头,仔细看时,那是一支从自己背后穿进、前腹穿出、透进马鞍的长箭。 风声之外,他听见的最后的声音是一排弓弦的暴响。眼前一片漆黑,唯一欣慰的是自己死在了马上。 骑兵、徒卒无休无止地从突破口涌入车阵,第二重车阵中响起激烈的鼓点,弓兵的队伍消失了,数不清的持剑武士从墙头纵身跳下,惊惶的喊叫声、凄惨的哀号声和乱如疾雨的刀兵相接声响彻整个河谷。 廉苍疯了一般,在河谷间来回穿梭,拦住部下。但是大部队已经杀到了,徐军从车阵的各个方向出现,然后着魔一般,潮水般地涌向缺口,他的声音如此微弱,并且战甲已碎,如果不是面藏书网对着他,已经没有人能认出他这个徐军前锋主帅。他左冲右突,只召集了不到两百名散兵,聚集在河谷中一段满是芦苇的浅水地带。 他望向车阵的方向,徐国徒卒大队如一团黑云般围绕着车阵,可是奇怪,那团黑云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河谷东段,还能看到徐军后援徒卒成群地渡河,可是西岸的小山丘上却再也看不见一兵一卒,前面的人还没有意识到,身后面已有一道铁墙将他们的退路截断。 宋铣终于出现了,浑身是血,可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大概他身上的血属于自己的少,属于别人的多。他身边只有不到百人,一见到廉苍便大喊道:“大人!队伍乱了,怎么办?” “师亚夫想在这里绞杀我们,”廉苍眉头紧皱,目光从深陷的眼窝中冷冷地射向远方那道黑色的小山岗,“他一定会在这里投入大部分预备队——我们只剩下这些人了吗?” 宋铣苦笑道:“大部分都已经失散在后方……还有两百多弟兄填进了——”他的嘴向车阵的方向努努。 廉苍默默点头。他率领这支骑兵征战各国多年,但即使是最险恶的情况下,也从未有过在一个时辰之内连续穿越五、六道阵线,奔袭二十里的先例。眼前幸存的这些人也跟自己一样,人和马都鲜血淋漓,衣甲破碎,疲惫不堪。这样的队伍,还能走多远?天空依旧黑暗,但视线却比刚才看得更远。荡意虎给的黑暗就要失去效用,如果天亮之前还没有完成任务,那就一切都结束了。不能再等待奄行了。 一人多高的芦苇丛,轻轻拂过他的身体。廉苍摘下头盔,将一支芦苇插在头盔上,重新戴好。众武官士默默地照着他的方法,将芦苇插在头盔上。徐国建立在祁河平原的沼泽之上,对于生于水泽的徐人来说,芦苇是他们生命中最常见的植物,长在缓缓流淌的河边,一丛丛,一片片,秋天茫茫一片,春天一片茫茫,茫茫凄凄中,徐人在这里出生、长大…… 等到今年秋天,祁河岸边又是芦苇苍茫。那个时候,自己在哪里?徐国在哪里? “弟兄们,”廉苍放马缓行,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师亚夫已经把他全部的预备队都放在这里,咱们的手足用血和命吸引了他们,为我们留下一条路……”他的马从几名士卒之间穿过,他一一地拍打他们的肩膀,抚摩他们全是血污的脸,“还有十里……还有十里地……跟我来,跟我来!” 第八章 祁洲平原 午后申时初刻 战局 那火已将天都烧白了。宽达数十里的浓烟在低于云层的空中,受到微风的吹拂,向祁河下游飘去。乍一看还以为静止不动,但只需凝视片刻,便知那烟尘滚动,像有无数张脸在空中咆哮。 在云层与烟尘之间,开始隐隐地有雷电划过,这是天象受到惨烈人间大战的影响所致。可惜,此刻在祁洲平原上的数十万人,几乎没人有余暇抬头望天。一部分人在屠杀,更多的人在死去,国家的存亡,生与死的冲撞,戾气上冲于天,连周天之气都受到影响,一场可怕的风暴正在不可逆转地形成。 祁河河谷 荡意虎本阵 “报——漆军前锋——已伤亡两千四百人,仅余一百一十人,请求撤出营垒!” 帐中众武官飞快地对视。消息从几十里外传过来,恐怕除了报信的,其余士卒早已阵亡殉国。加上漆军,片刻之内,已经有六支报告全军覆灭的军队。在大帐中央那张硕大的地图上,标志着徐军的小木块已经减少到惊人的地步,而且统统聚集在祁河上游,也就是堰都城东北角对的方位。那个原本双方都没有部署军队的漫长丘陵地带,如今已取代堰都城,成为整场战争的核心战区,任何一方稍有退却,恐怕立刻便天地反覆,再也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中军尉夷实挪动了一下坐得麻木的身体,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坐在他下首的景离是漆军主帅,本军覆没,他却毫不动容,道:“夷实大人,现在已是申时,战斗已经进行了四个时辰,难道还想有整编的部队存在吗?漆人既然已战斗到最后一人,毫无疑问和他们交手的周军也遭受了重大打击!只要奄行、廉苍大人能够突破到师亚夫本阵两里之内,这场仗就赢了,我军的伤亡再大,也死得其所!” 众武官纷纷称是,也有的武官低头不语,沉重地凝视着地图。夷实道:“进入城中的周军已经被我们消耗大半,如果……如果这个时候转向姬冲的背后……” 几名武官向他怒目而视,景离向上首看了一眼,便转向夷实,道:“中军尉大人!难道少主的目标你还不明白?我们今日博命一战,要的是全胜!仅仅打垮周军,岂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我国大患?” 夷实自己冲口而出,也觉得害怕,可是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万一师亚夫离开他的本阵怎么办?我军失去目标事小,失去了拯救堰都城的时机……” 拨浪鼓咚的响了一声,夷实立刻紧紧地闭上嘴。荡意虎没有立刻开口,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师亚夫……不会离开他的本阵。” 夷实道:“少主……” “我们的目标是师亚夫。”荡意虎冷冷地打断他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难道还有更改的余地吗?你们都听着,我们徐国,现在已是百战莫赎之境地,这么点人,要想与数十万周军对抗,根本不经一扫。我们只有把自己变成有去无回的箭,直插敌人的心脏,才能万里博一地获得胜利。师亚夫,就是敌人的心脏。” “是……” “向奄行传令!让他放弃后方,全力支持廉苍!我只要那个结果!” 北门 姬冲本阵 几名武官满头大汗,冲进本阵中只简单行了个礼,迫不及待地报告:“大人!火龙砲阵地已经全面转向北方,十一、十二旅已在后阵列阵完毕,等待大人指示!” “徐国方面,在渡过东泉河后似乎遭遇激烈抵抗,但是其步军主力还没有出现!” “我军三个旅一万人,已足以抵挡徐人的任何攻击!” 姬冲在帐前慢慢踱步,偶尔抬头望望那城,过了很久,才心有不甘地长出一口气。 “把十三、十四、十五旅调到后方,准备与徐军主力决战。” “大人!十三、十四旅已经调到城下了!此刻把他们调回来,我们进攻内城的实力就大大削弱,恐怕……” “让师仲昶那小子得意去吧,”姬冲无可奈何地伸了一下懒腰,“我军,要以全胜全存为目标,不能像那疯小子一样玩命。徐人来势凶猛,而且还蒙在黑暗里面,谁知道这些徐人还有什么花头没使出来?调吧,让师仲昶去玩火吧!” 博望坡下·山谷 齐军右行 从东南方向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大,越过博望坡黑沉沉的山脊,能够看到那个方向的天空都被映得通红,虽然不及堰都城方向白色的强光,可是无疑的,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望向东泉河谷。 南宫奇叹了口气,牵动身上伤口,疼得一咧嘴。在第二次守卫齐营的战斗中,他再次受伤。对于这个年纪尚轻的孩子来说,他承受的伤痛已远远超过他这年纪所应该承受的,可他稍一包扎,立刻就满地乱走,急着抢救他的部下。 徐人第二次攻击,无论人数还是惨烈的程度都大大超出了齐军的预料。大战进行到如此阶段,不要说伯将,就是普通的齐国武人也完全不能相信徐军还能为这个小小的营垒派出如此多的军队,而且徐军中混有很多年纪大或者尚不满龄的士卒,应该算是最差的预备队,打起仗来却丝毫不减威力,甚至在亡命的程度上更超第一次攻击。本阵的防御在第一轮火龙砲的攻击中已经破败不堪,根本无力阻止徐军从四面八方涌入,仅仅一刻钟不到,齐军的阵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陷入被包围歼灭的危险境地。伯将下令撤退时,仍有两百多殿后的齐军没能撤下来。 在黑暗中,勉强聚集起来的齐人还不到三百,他们在博望坡下的山谷中停了下来。战斗不停止,齐人绝不退出战场。 南宫奇虚着眼睛望向西南方向,那里,黑云低低地压在山丘上,什么也看不分明。卫离此刻正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冒着必死的危险,逆着徐国大军的方向前去查探敌情。徐人到底在黑暗中部署了多少兵力,也许不久就会解开。 东泉谷 王军第十四旅本阵 血腥味弥漫开来,河谷中到处都是酸溜溜的味道。 姬顺从车阵中探出头来,又立刻缩回。这一次,终于再没有箭矢雨点般地向他射来。 车阵中剩下的百余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每个人都被血糊得面目全非,昏暗中只看得见数百只眼睛在转来转去地对望。人人都在低声喘息,惊恐不安地等待着徐军势如疯虎般的下一次冲击。车阵已经被突破了三重,这最后一重只有二十六辆车、一百六十余人,大半带伤,几乎没有人还有力气拿得起长枪,徐人或许只要走过来,推倒车阵,他们就全完了。 姬顺喘了一会儿,回头问车右宋林:“还有……多少人?” 宋林半边身子连脑袋都包在白布里,只剩一只眼睛望着他,摇摇头,疼得一咧嘴。 姬顺叹口气,坐回原地,仰头望天。天顶的颜色似乎起了一点变化,不再是那么黑乎乎的一团,反倒显出些白亮的颜色,也看得清接近地面掠过的烟气了。 难道天又重新亮起来了?姬顺吃了一惊。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王军是失败了还是胜利了?堰都城方向——他竖起耳朵听——仍然在持续不断地传来闷雷般的声音,似乎一切远未显出结束的迹象。 就在这时,河谷方向再度响起喧闹声,嚓嚓嚓的,仿佛数百副铠甲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无数杆长枪组成的枪林在风中相互撞击。车阵中还在喘息的人同时身体一耸,虽然保持坐姿,却已经做好了随时跳起的准备。 一个嚓嚓声穿越河谷,走上堤岸,翻过前面两道车阵,从死得乱七八糟..的王军和徐军士卒尸堆中穿过,径直走到车阵前,大声喝道:“里面的人,是谁担当指挥?” 姬顺禁不住浑身一抖,可是看见全体部下都望着他,只得惨笑一声,慢慢站起来。徐人最后一次冲锋已经将百余具尸体堆在了车墙下,姬顺歪着头,避开一名徐人手里紧握不放的长枪,往下看时,只见一名年轻武官,黑甲白袍,衣甲鲜明,未染上一丝血色,却是郑国的武人。他一口气一松,顿觉下身酸麻无力,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郑国武官见他被血糊得污七糟八,铠甲衣物撕得稀烂,便?99lib.道:“在下是郑侯殿下的侍卫长子思,奉主君殿下之命,已经荡平了此地徐逆余党。你是何人?” 姬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问道:“……徐逆……余党……已经……” 子思大声道:“不错!郑侯殿下奋神勇之力,已经率十二国联军在护城河西岸包围了徐人的援军,并且大败徐逆,斩下了徐逆中行元帅奄行的头颅!现在尚有六路人马,正在西、北两个方向截击突破了包围的徐军——你部下还有多少人?” 姬顺道:“一……一百多人……” 子思皱眉道:“人数虽少……但总是越多越好!把你手下还能动的人加上,我们要往北走,”他伸手指向北方,“现在还不清楚有多少徐军骑兵透过了封锁线,师亚夫总帅本阵情况如何。我们要立刻动身。” 姬顺应了一声,像喝醉了酒一般麻木地翻过车墙,一脚踩在软软的尸山上没站稳,连摔了几个跟头,子思伸手一把拽住他,才没有一直滚到河谷里去。他跪在尸山上,连喘几.99lib?口大气。 脚下的死去的士卒看着他。姬顺全身一颤,跳起身来。在他们二人的脚下,静静地躺着数百具尸身。虽然血、烟尘已经把一切搅和得像糨糊一样,却还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双方的士卒:背靠着车阵、面朝外的,是王军的士卒。他们像一道被狂风刮倒的墙,歪歪斜斜地半倒在车阵前,有的剑还拿在手里,身上插着枪;有的双手抓住枪身,身体却已被淹没在尸山中…… 倒在他们面前的徐军士卒,无一例外地面朝车阵,背朝外,同样有无数根枪从他们的背后穿出,像钉子一样将他们的身体固定在临死前的那一刻。这道凝固在王军车阵前的大潮一直延续到河谷中,每一重车阵,都像大潮的一个浪头,被人的躯干堆得又高又尖。 姬顺手下第十四旅绝大部分的人都躺在这道狂涛中,又硬又冷,一动不动。姬顺张大了嘴,哆嗦着,又像哭又像笑的样子,蹒跚着走了两步,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嘴咧得极其难看,可是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哭不出来。 子思紧跟在他后面,颇有些不耐烦地等着他下令将队伍集结起来,突然,一个什么东西猛地绊住他的脚,他毫无防备,顿时一跤摔倒,趴在一堆血肉模糊的尸身上,吓得大声惨叫,拼命想翻过身来,可两只脚踝却被什么东西扣得紧紧的。回过头一看,只见一名全身是血的徐国骑兵正半坐在自己刚才走过的地方,两只手直直地抓着他的两脚,一双眼睛从已经凝固成一团的头发下面怔怔地望着自己。子思脑中嗡的一响,全身如坠冰窟,动弹不得。 那徐人眼珠转也不转一下,不知是瞎了还是怎的,勉强张嘴,用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周……周人……这里……离师亚夫……本阵……还……还有……多……远?” 子思已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道:“什……什么?” 姬顺回过身来,听得清楚,冷冷地拔出长剑,抵在那徐军的头上,大声道:“徐人听着!这里距离总帅的本阵,尚有万重之遥!”高高举起长剑,用力劈下,那徐军双臂应声而断,可是他却不倒下,斩断的双臂也没有血流出,仔细看时,人已经僵硬很久了。 申时三刻 雷 雨 雨砸下来之前,云层数度剧烈地翻滚、聚集在堰都城的正上方,在许多盘龙般的雷电游走于云层之后,终于,一道狂暴的闪电从天上直落下来,击中了城中心那座高耸的黑塔。雷电将塔顶与天空连接起来,看不见的神威自天降下,化为无数道狂雷,在整座城市中抽打,好一会儿,闪电才骤然消失,在天地间留下一道可怕的白色伤痕。 下雨了。.. 起初,雨落得不大,雨点还没有落地,便被堰都城冲天的大火所驱散,只在城市上空蒸腾越来越多的水汽。云层越积越厚,裹满了烟尘,黑色的雨点变得更大、更密,终于,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大火再也挡不住天怒人怨。雨点倾盆而下,燃烧了几个时辰的火头在雨中挣扎了几下,迅速暗淡下去。 距离落雷坡四里 徐军前锋 天明明在亮起来,可是眼前的道路却持续地昏暗下去,平原、丘陵和山谷重新退回到一片模糊混沌中去。廉苍一再地擦拭自己被血和汗水沾污的眼睛,以为是自己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倒地不支。可是不停地有部下因为没有看清道路而翻身落马甚至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对于已经长途奔袭二十多里,连续作战三个时辰的徐军来说,落马就意味着再也跟不上队伍,甚至倒地便再也爬不起来。惊慌的情绪开始蔓延开来。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堰都城!都城!” 廉苍扭头望去,只见堰都城方向一片白茫茫,城池、大火、各国旗帜……什么也看不见,仿佛今天早上被驱散的云雾又重新降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是一团水汽。 水汽重重地压在城墙上方,冲天的火焰已经褪去,那道直抵云宵的白光已经被水汽截断,整个天际都暗淡了下来,这就是为什么白昼明明正在到来,道路却变得更加昏暗的原因。 换句话说,堰都城的大火已经熄灭了。 “徐国——” 廉苍觉得心被什么东西贯穿,疼得全身一缩,趴倒在马背上。宋铣的呼喊声,士卒们惊恐的哭号声,他觉得离着自己很远、很远……有一阵子,除了风追和自己的喘息声,他什么也听不见。 徐国灭亡了。他的脑海嗡嗡作响。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父母、兄弟、妻儿、同僚、族人、邻里……都走了……在祁原盛放鲜花的季节到来之前,离开了,葬身于火海……连烧光这一切的火都熄灭了,所有的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 周围的士卒们失声痛哭,撕心裂肺,廉苍却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块冰,一块在春天来临时乞求融化却怎么也化不开的冰,只能待在这里,忍受自己的冰冷和绝望。 有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至于摔下马背。他勉强抬起头,便看见宋铣的脸。他想摇手让他放开,可是自己周身百窍,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似乎所有的力量都被用来剧烈地喘息了。冰冷的空气被大口大口地吸入肺中,仍然不能让心肺间那灼烧的感觉淡去分毫。 突然,嗖的一声,宋铣全身一震,抓住他的手被什么东西猛地打开,两个人都在马上剧烈一晃,定睛看时,一支两尺多长的箭透穿了宋铣的前臂,几乎没至箭羽。宋铣在马上挣扎几下,终于翻身跌落。 廉苍狂喊一声,转回身来,数十支箭嗖嗖嗖掠过他身旁,背后的徐军队伍中爆发出连声惨叫,人喊马嘶,顿时大乱。廉苍用力一夹风追的腹部,那马长嘶一声,从乱成一团的队伍中跃出。 箭是从旁边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冈上射来的,山冈上长满灌木和矮树,看不见任何明显的旗帜,但与徐军的位置相距不到四十丈远,弓箭的势头与准头都几乎毫无损耗,雨点般的箭射入乱麻麻挤成一团的徐军队伍中,往往要穿透人或马的身体才势尽跌落,被贯穿的身体喷射出的血雾可怕地弥漫开来。 廉苍围绕着自己的队伍转圈,用尽全力呼喊每一个陷入混乱中的部下,怪异的是,他听得清每一支掠过他身体的箭发出的呜咽和每一具被射中的身体发出的皮开肉绽的声音,甚至是士卒濒死时发出的细微的喘息声,却丝毫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徐军士卒们拼尽全力拉转马头,一个一个地在混乱中寻找迈出人墙的道路,然而大多数人只被箭蹭了一下便倒地不起了,这些人早已在前面的路上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从马上跌下便足以消灭他们残破的生命。 第四轮箭雨之后,挡在外圈的人马终于全部倒地,让内圈中的人得以撤出。箭,每轮六十余支,又急又快,显然是一支一百二十人的弓箭队在做两轮循环射击。若是放在战前,这样一支队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挑战两三百人的精锐骑兵的,但在现在,他们已可放手一逞杀戮的快感。 冲出圈子的徐军骑兵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三三两两地向小山冈发动了冲击。这是纯粹的自杀式的冲击,山冈虽然不高,但却比小丘陵更为陡峭,绝大多数马匹已无力冲上这样的陡坡,成排地倒下,侥幸还能站起的徐军继续向山上冲击、爬行……周军已经停止循环射击,弓箭从一排排一簇簇变成了零星而冷酷的冷箭,每一声弓弦响过,便会有人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但是,没有一名徐国武人逃离战场。 谁也没有注意到,徐国的前军统帅廉苍也在这漫山的自杀队伍中爬行。他已经中了两箭,左手已经不能动弹。风追的尸体躺在离他几丈远的下方。他在一种宁静与平和的情绪中向上爬行,突然,和他并肩爬着的最后一名士卒闷哼一声,伏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回过头去,想看看还有什么人跟在身后。大地一片寂静,只有嗖嗖的箭羽在回答他。 落雷坡 王军本阵 从左边山谷中传来的兵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近,师亚夫站在大帐中,仰头望着远方那场冲天大火,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自己统领着有可能是一千年来最强大的军队,正在吞噬着那座巨大的城池,有十余万大军环侍左右,现在居然到了要迁移本阵的地步。将来这场仗完结后,自己该落个什么名声呢?他无言地叹了口气,不禁暗自苦笑。 姬冯臣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终于低下头来,忙道:“总帅!敌人近在咫尺,总帅天潢贵胄,请大驾立刻移驾到双凤岗!” “知道了……”师亚夫艰难地说,“……师仲昶的预备队到什么地方了?” “距离这里不到三里了。总帅移营后,我等将在此地全歼敌顽!” 师亚夫点点头,转过身来。两名夷奴跪在地上,让他踩着背上车,他眼光一瞥,却见还有一人端坐在大帐角落里的小几旁,正在提笔疾书。昏暗中看不分明,师亚夫奇道:“那是谁?怎么不撤走?” 姬冯臣大声喝道:“帐中书记之人!本阵要马上撤走,你还在那里做什么?” 那人抬起头来,依稀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却不答话,只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去记录。 师亚夫转身便向他走去,姬冯臣大吃一惊,紧紧跟上道:“总帅——!” 师亚夫手一甩,姬冯臣只得垂手退后。师亚夫走近那年轻人,只见他身着低阶文官服色,正在一本正经地记着事,见师亚夫走近,他也不见有何慌乱,从容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才站起来行礼。 师亚夫颇有点惭愧,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夫无能,本阵要撤离,你坚守本分,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道:“总帅,小臣是太史寮庶常姬风。” 姬冯臣在后面道:“姬风!撤离的命令早就下了,你为什么不跟上你自己的队伍?若害得总帅有何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姬风轻声道:“请总帅移驾。敌人到不了这里,小臣在这里很安全。” 师亚夫一怔,道:“哦?!” 姬风道:“敌人骑兵从南面杀过来,到这里已经走了三十里路。一路上诸侯军陷于混乱,却不至于被歼灭,反而将大部分敌人牵制在营垒上,因此能到达此地的敌人很少,且长途奔袭,已是强弩之末,有何可惧?总帅身份贵重,为万军所系,请总帅移驾。小臣职在书记,自愿留在此地,记录战地详情。” 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没吃饱饭一样,说完又坐下,继续书写。姬冯臣听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师亚夫兀自站在姬风的身旁,忙道:“总帅!请——” 师亚夫举手阻止他说下去。他又站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旁边的小几子上坐了下来。 姬冯臣暴出一身大汗,道:“总、总总总、总帅!这、这这小史官虽然忠、忠勇勇可、可嘉……”他用力“嗯”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可是此地实在凶险,请请总帅以万军为重,立刻……” “你说得没有错。”师亚夫微笑道,“老夫身系万军之重,要让全军安心。传令,将本阵周围点上大火,鸣鼓,发信号,向全军宣告,师亚夫在本阵指挥,一步也没有挪动。” “总帅!” “你听着,”师亚夫冷冷地说,“如果我死了,一切还要照旧,不可有丝毫变化,直到会战结束,听清楚了?” 姬冯臣正要抗辩,只听左边小冈上一片大乱,数十人齐声大呼“当心!”、“徐人!”、“啊——”接着叮叮当当,人喊马嘶乱成一团。姬冯臣转头望去,只见小冈一侧已经出现数十名黑甲骑士,正撞上负责侧卫的虎贲卫第六旅。虎贲卫全是当车而立,但车驾并没有连成一片,徐国骑兵如同几道黑烟般穿过了车阵,向着本阵直冲而来。 姬冯臣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声:“护驾!”本阵中剩下的两百多人齐齐地涌向阵前,转眼间便组成一道人墙,但是时间紧迫,若徐国骑兵从人墙上一跃而过,离师亚夫可就只有几丈远的距离了。姬冯臣绝望地大叫一声,拔剑便挡在师亚夫之前,等着被乱马踩死。 徐国骑兵正面撞上了人墙,顿时撞倒一大片,可是马匹跟着接二连三地倒下,阵前人压人,人踩人,乱成一团,只听刀削斧砍之声不绝于耳,徐国骑兵大半连人带马倒下便再也没有起来,只有数人挣扎着冲出人群,蹒跚着向本阵走出几步,便被身后乱刀砍翻。 只片刻之间,本阵前便只剩下周军气喘如牛的声音。众士卒因总帅在侧,丝毫不敢懈怠,乱刀之下,徐国骑兵连人带马都被砍得支离破碎,鲜血飞溅到帐幕上,地上更是如同血池一般,人人都滚得血葫芦似的。 姬冯臣脸涨得通红,连叫:“快起来!整队!护卫总帅!”众士卒飞也似地在帐幕周围环绕一圈,虎贲卫将二十多辆兵车围在外围,全体精神抖擞,等着下一轮冲击。 可是山冈那边战斗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过了很久,终于停止了。 姬风记完刚才发生的事情,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自言自语道:“进攻到此为止了。” 师亚夫点点头,抬眼望天,半晌才道:“你的父亲,是太史官姬满醇吧?制得一手好琴艺。弹起琴来,气度从容,侵略八方……你有令尊的风采。” “小臣不敢当。” “为我抚一曲吧。” 姬风从桌下取出琴,铮铮铮,弹奏起来。姬冯臣提着剑在本阵周围转来转去,一切都很安静,再也没有任何人出现在山脊上。 第九章 申时末刻 暮 雨 师亚夫本阵立起三丈高的总帅大纛,发出了红色信号。从东到西,从城外到城内,传来数不清的号角声。徐军自辰时开始的突袭战已经完全停止,而周军自卯时开始的攻城战也接近尾声。祁河河水在黄昏到来时微微涨高,原野上的雨变得轻柔,像看不见的手,抚过河岸边的芦苇丛,芦苇花纷纷落入水中,在河道上流淌着长长的白素。整个祁洲平原似乎在低低地呜咽,却又听不分明。徐国已经死去,还有谁会哭呢? 堰都城·内城 纯运门 大雨落下来之前,郑可当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四个时辰,受他直接指挥的四千多名士卒在四里长、两丈宽的城头支持了四个时辰,承受了近四万周军、百余门火龙砲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战斗打到最后,城墙的三分之二已经坍塌下去,他手下的武官一个不剩全部阵亡。自那道天雷落下之时开始,败亡就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了。几乎就在眼前,他的最后一名部下和一个周军一起跌下城头,他近在咫尺,却来不及伸手拉一把。 六名气喘吁吁的周军缠着他,尽管他已如血人一般,然而躺满他周围的周军士卒的尸身对这几名周军造成了极大的震慑,他们平端长戟,围在他身边一丈开外,可是谁也不敢走近一步。 他们的指挥官就在离这个小小的包围圈不远的地方,藏身在一面盾牌后面。他胆子小,从在一大群士卒的簇拥下爬上城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规规矩矩地龟缩在盾牌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露出头来。有时候双方士卒在城头上的白刃战趋于白热化,他宁可退下去,直到战局稳定下来,才重返城头。郑可当打了一辈子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活宝。 然而,眼下他像困在笼子里的猎物,无论他怎么指挥,如何英勇,动员了一切他能动员的力量,把纯运门变成周军的屠宰场……一次次的反扑,这家伙一次次又不知从哪里集结来更多的兵力,不温不火地跟自己耗,周军在他的指挥下打得毫无激情,甚至十分地功利,掉头就跑的场面一再上演,可是一转过身来,他们又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地爬上城头……郑可当的部下渐渐地倒下,那家伙却像变魔术般不停召来军队,客客气气地向他挑战。 内城的攻防战早已名存实亡了。师仲昶的军队是三支军队中最后入城的,可是打得势如疯虎,攻击的又是防守相对薄弱的东城景咸、坎离两门,郑可当想方设法要去增援东城,却被眼前这家伙死死地拖在纯运门上动弹不得。东城溃围后,残存的徐军被迫向内宫撤退,准备在那里进行最后的决战,北、西两城陷入大火和重围中的周军顿时压力大减。虽然大火仍旧在持续蔓延,可是城墙内外,到处都已是周军飘扬的旗帜和震耳的鼓声。为这场火陪葬的,最后不过是数万无路可逃的徐国百姓…… 郑可当无数次地望向北门。按照约定,荡意虎的大军应该出现了……又或者,应该已经横扫了周军的大本营,从那里发出信号……为什么周军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北门涌入?荡意虎在哪里?廉苍的骑兵到什么地方了?攻击还在进行吗?或者一切实际上已经停止,内宫已被攻破,徐堰王已经…… 耳旁一声大喊,郑可当乍一回神,只觉右边身体一阵麻木,一名周军乘他不备,一戟刺穿了他的右臂,势头不减,又贯穿了右胸皮甲,刺入右肋下才停住。那周军见偷袭得手,不禁大喜,向后猛拖长戟,郑可当从容不迫,左手接过右手的剑,一剑挥下,将戟砍为两段,那周军用力过猛,连退几步,脚后跟绊在尸体上向后便倒,一声惨叫,从女墙凹处倒栽下城,顿时无声无息了。 其余几名周军不由得悲喜交加,连声呵斥,谁也不敢上前一步。不过郑可当半身血流如注,谁都看得出他站不了多久了。 郑可当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哈哈一笑,将长剑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几名周军见状,齐声大喊,便要一拥而上将他乱戟钉死,郑可当大张双眼,大吼一声,几支戟抵到身旁,竟然同时停住,刺不下去。便在这一瞬间,郑可当从腰间拔出一把长不盈尺的配剑,就地一滚,一名周军大叫一声翻身倒下,脚踝处鲜血喷溅,还没等他喊出第二声,背后已透出剑尖。 其余四名周军齐往后跳,但是郑可当右手抱胸,在地下滚得更快,一转眼便又砍倒一人,滚上他的身体,等到再次滚下时,那人同样胸口狂喷鲜血。这几名周军都手持长戟,郑可当就地滚来,根本不及刺中,便被他滚进了身下的死角。那武官倒是见机得快,大喊:“换剑!换剑!” 三人一怔,立刻又倒下一人,另两人将手中的戟抛下,伸手拔剑。其中一人刚拔到一半,噗的一声,一支长戟透胸而过,却是郑可当就地拣起他的长戟,反手刺进他的身体。 另一人惊骇之下,竟然怔在当场,那武官大叫:“快跑!”他便转身奔跑,刚跑出两步,又是噗的一声,一柄短剑透胸而过。他大概想也想不到一个已经受伤如此的人竟然在瞬息之间便杀了五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扑倒,手中的剑跌落出去,直落到那名武官的盾牌前。 郑可当一身是血,从地上半跪起来,嘶声道:“来呀!拔剑!” 那名武官伸出头来,看看周围,又看看郑可当,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缩了回去。 郑可当用力撑起身体,但身体如坠冰窟,周身百窍渐渐麻木,只勉强撑起些许,左手便一软,整个人翻倒在地。 那武官听见响动,才又露出头来,神态从容,好像早就知道郑可当会倒下一样。 郑可当躺倒在地,沉重地喘息着。刚才这几下重手,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那几名周军血流如注,他自己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躺在地上,视线变得模糊,仿佛一切都在围绕着他飞速旋转,头晕得受不了,闭上眼,周围的喧闹迅速离他远去,只看到在一片漆黑中,无数颗星星在上下飞舞……一会儿,飞舞的星星变成了芦苇花……春天来的时候,芦苇花飘得满城都是……妻在田野里走着……儿子、女儿,一人抓着一大把芦苇……花飞起来,满天都是……满天都是…… 他听见一个人在恸哭,声音熟悉,是谁呢…… 手中的枪一动,他全身一跳,睁开眼来,却见那武官正踩在他的枪上。郑可当本能地用力一拖,枪没拖动,手却无力地滑了下来。他心里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 到时候了。真是一种说不出的解脱。 那武官也知道他不行了,很从容地把枪拖开,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郑可当躺着不动,感觉力气一点点离开身体,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将道:“我是周公殿下驾前的车右,宗聪。” 郑可当微微点头,道:“……像你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居然一直在最前线作战……” 宗聪颇有些腼腆地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攻城,我是第一遭,怕得很。墙高了,我头晕。可是士卒们已经登上了城墙,我不在这里,谁来指挥呢?” 郑可当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回答,闭上眼,喃喃道:“打仗……谁不怕……既然……你害怕……那你……你指挥他们躲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不敢。如果被人告到周公那里,说我畏战……”宗聪说着,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郑可当哭笑不得,道:“既然……既然……内城早已攻破,你为什么不抢在……抢在前面,去内宫……内宫里争功……在……在这段没意思的城墙上来回折腾什么?” 宗聪憨憨地说:“我的任务就是攻下这道城墙。” 郑可当叹了口气,良久才说:“真遗憾。我的任务就是守卫这道墙。” 宗聪看着他慢慢咽气,脸上十分惭愧,道:“对不住。” 郑可当哈哈一笑,道:“你的歉意,我心领了。你来把我的头割下,去向周公领功吧。郑可当虽然愧对国家社稷,但在你们周人眼里,总算还值点功劳。” 宗聪摇头道:“谢谢了。我不杀人取功。” 郑可当沉默一会儿,才道:“你真有种。那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宗聪道:“你不能死在这里。马上就有援军登城,你是徐军主帅,又在巷战中死战到底,周公不会放过你,一定会摧残你的身体,让你死后受辱。” 郑可当双眼圆睁,旋即暗淡下去:“死都死了……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宗聪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敌将失足堕车尚且要授人以柄,怎么可以灭人国而绝人祀,杀其人而锉其骨?我……我当面不敢跟他说,可是我是不赞成的。” 郑可当突然觉得这人憨直得可爱,道:“那你……你想怎么样?” 宗聪转头看看四下无人,弯下腰来,抱住郑可当的身体,用力将他扶了起来。这时候两人身体相接,如果一刀刺下,决无幸理,他却毫不防备,将郑可当连拖带拽地拉到女墙边,安放在墙头凹处。郑可当全身血已流干,眼睛已睁不开,神智却还清醒,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开我,让我自己来。” 他歪头靠在墙上,最后吸了几口气。风剧烈地刮着,吹动他的身体。在他下方几丈处,大火正在内城中蔓延,崩塌声、爆炸声、大火噼啪声、人们的哀号、屠戮的战鼓……正在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没有力气了,随它去吧…… “请你……找点东西,盖住我的头……”他轻声地说,不一会儿,感到整个身体都被什么软软的、湿湿的东西盖了起来,鼻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他点点头,道:“谢谢你了,可惜我无以为报……我郑可当……今日双手沾满了骨肉、父老的鲜血……死在地下,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 他不再说话,往后一仰,高大的身躯笔直地坠下城头,落入了熊熊大火中,裹住身体的徐军战旗被火舌一舔,顿时变成一团明亮的火团,须臾之间,便又暗淡下去,消失不见了。 不久之后,大雨倾盆落下,浇熄了堰都城。 博望坡 齐军右行 伯将站在博望坡的山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西南方向。天色大变,西南方天际重新出现了淡青色的云翳。 南宫奇蹲在他旁边,咬着根布条给自己右边胳膊裹上绷带,疼得满脑门冷汗。他年纪虽小,却也颇为刚硬,一声不吭地扎紧,左手提起剑,?99lib.试着舞了几下,不料动作过大,带动伤口,虽然没有叫出来,左手却明显地软了,剑也歪歪地垂下来。 坐在周围的数十名士卒一阵低笑,南宫奇涨红了脸,喝道:“干什么?快点准备,徐人可能马上又要回来了!” 众士卒闻言,齐声答应着,拖着沾满血污的疲惫身躯,开始重新在山坡上构筑壁垒。这边南宫奇转过脸便是一个莞尔。士卒们连续顶住了徐人三四次冲锋,失陷在敌人的大后方,伤亡严重,却都还能笑得出来,说明士气正旺。打仗,有的时候就是比气势,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谁的气势占优,那就赢了。 他见伯将呆立不动,便走过去道:“大人……” 伯将一听见声音,立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身体前探,望向远方,似乎急迫地等待着什么。南宫奇伸长了脖子,可是西南方向苍苍茫茫,什么也看不分明。 稍过片刻,昏暗中一道明亮的烟火冲天而起,在空中斜斜地飞行了一段距离才消失。南宫奇看那位置,离开博望坡还不到七、八里地,正是徐军出发的方向,吓了一跳,叫道:“大人!徐人……” “已经到头了。”伯将接过他的话道,南宫奇一怔,却见伯将两眼放光,转过身来盯着他道:“那不是徐人放的信号。” “大人……难道……难道是卫离大人?” “他已经赶到徐国大军的尾巴上了。”伯将轻声道。他这时才觉得自己已经站得两脚都麻了,扶着南宫奇的肩膀坐了下来。南宫奇自己的胳膊疼得要死,却一声不吭,待伯将坐定了,才微微侧开身体,道:“大人,这么说……” “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嘿嘿,”伯将绷得紧紧的身体乍一放松,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精神却十分兴奋,喃喃地说,“对手工于计算,果然不是荡意储……只可惜,再怎么计算,两万人是长不出二十万只手的。” 他转向南宫奇,道:“我们要赶快通知全军,徐人的援军已经消耗完了。他们投入战场的部队一定也已经丧失殆尽,也许就在此时,徐人已经从所有的营垒上后撤。不能让他们从容地退出战场。” 南宫奇道:“大人……可是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其他营垒上传来的消息。” 伯将深深地出了口气,仰头望天,在心里默然盘算片刻,道:“不用了。徐人降下的黑幕还没有撤去,各国军队还不能判断他们的动向,轻易不敢试探。徐人乘黑而来,很可能会利用剩下的这点时间重新集结……要打乱他们。” “大人,烟火弹已经用完了。” “我们还有火吗?” “没有……” “那就点火藏书网,把大纛点起来,”伯将笃定地说,“把本阵四角的营火重新点起来。” “大人,本阵还在徐人手里……” 伯将站起来,跳下巨石。正在构筑壁垒和休息的齐军士卒见他出现,一齐站了起来,向他靠拢。 南宫奇跟在他背后,大喊:“伯将大人起驾!全体——重新整队!” 营垒上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还能动的人都快速地加入队列中,还有一些人匆匆地从伤者手里接过武器,挤进队伍。山谷十分狭窄,齐军只能排四列,便已塞满了谷底。从其他营垒上聚拢过来的许、鲁、刑军士卒奇怪地望着他们,其中一些便也跟着聚拢到队伍中来。 伯将默默地扫视一眼队伍。聚集起来的还不到四百人,他心中忽然一动:万一徐军将本阵营寨设为了临时的营垒,可能会有一整支军队在山顶上等着他们……如果那样,这几百人可就是自寻死路了……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自那道雷闪过,天空一刻比一刻更亮,徐军的隐蔽正在散去,毫无疑问,该轮到他们逃跑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拔出长剑,高高举起,穿过人群,向山坡上本阵的方向走去。齐军默默地跟在他背后,一开始只听得见铠甲和武器轻微的碰撞声,渐渐的,大队越走越快,超过了伯将,前面的人已经开始冲刺,没有杀喊声,只有越来越重的喘息…… 前面是一道鹿砦,凌乱地摆放着,显然徐军只不过是把它们随意地从营中扔了出来。齐军士卒纷纷扑在鹿砦上,齐声大喊,将鹿砦高高地掀起,重重地撞在栅栏上,栅栏应声倒下,在徐军惊慌的喊叫声中,齐军已乱纷纷地一涌而入。 等到伯将在南宫奇等人的簇拥下冲进营寨时,六十多名徐军已经横尸当场,剩下数十人在一名武官的带领正向大门处且战且退。齐军从正面猛攻,数十人快速地绕过两侧的木栅栏,向徐军的两翼和背后包抄。徐人已经镇定下来,知道陷入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双方士卒除了受伤的惨叫声,几乎是在一片沉默中咬紧牙关殊死对战。 伯将抓住一名从身边跑过去的士卒,揪着他的领子往营寨中间推。 “点火!点起火来!把大纛点上!” “大人!”南宫奇叫道,“请大人退到山下去,由属下在这里点火!万一徐军集中剩下的兵力……” “把四面角楼点着……不,把能点的都点着!”伯将转着身,向每一个人大声喊着,“徐人已经没有兵力了!不要怕!大火第三次点燃,徐人就要发抖了!来人,把火龙砲拉出来,向西南方向射击!南宫奇,让弟兄们把鼓擂起来,让他们逃跑吧!” 火苗在栅栏底下一闪,浸满了血和油灰的木料先冒出滚滚白烟,紧接着便劈劈啪啪地烧了起来,火头在营中歪七倒八的废墟上跳动,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吞噬了所有能点着的东西,几股火头蹿在一起,腾起数丈高的烈焰。 堰都城南门·祁河沼泽 “博望坡——齐军——大火!” 姬搏虎扔下手中的水壶,跳上戎车,望向西北方——在一片昏暗的天幕下,那团熄灭了近两个时辰的大火果然再一次燃烧起来,而且这次非同寻常,烟焰张天,仿佛整个博望坡都烧起来了。 “徐人烧营寨干什么?”龚显德与他并排而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前面各国都已经溃逃出战场,徐人开始打扫了?” 姬搏虎闭上眼,仰天沉默了半晌,忽然睁开眼睛,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大声召唤他的车右:“蔡泽,你他娘在干什么?命令全军上车!” 龚显德道:“殿下!你要……你要逃走?” “滚你娘的蛋,老子要进攻,进攻!” “殿下三思!”龚显德大吃一惊,“逃……撤离,咱们可以慢慢想办法,可是现在前方战局不明,总帅连个命令都没有,咱们随意出击,落入了徐人的圈套怎么……” 姬搏虎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道:“你听听——嘘——你听听,这是什么鼓声,嗯?” 龚显德被他巨大的胳膊夹得满脸通红,两只脚着不了地,在空中乱蹬,挣扎道:“殿……殿下……微臣……听……听……” 姬搏虎冷笑道:“没听过吧?这是齐军的鼓声。齐人,还在那营里。” “殿……下……万一……这是……” 身后传来兵车的轰鸣声,姬博虎微一回头,见自己车队的三百乘兵车都已经从各个营垒上赶来,蔡泽驾车驶近,看见龚显德的惨状,不禁一怔,道:“殿下!全军已经集合……要做什么?” “做什么?”姬搏虎低头看看兀自拼命挣扎的龚显德,手臂一扬,龚显德长声惨叫,远远飞出,咚的一声落入沼泽之中,“进攻!” 蔡泽镇定下来,道:“请殿下指示方向!” 姬搏虎望向东北方向,苦笑道:“奶奶的,老子也不知道……” 便在这时,从那团燃烧的大火中,一颗明亮的火球高高飞起,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溅落在距离他们很远的沼泽上,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纷纷飞出,每一颗都很靠近虞国人的营垒,落地的大火连接起来,在他们前面划了一条斜斜地指向他们右侧身后的道路。 姬搏虎道:“看见了?” “属下看见了!” “敌人的本阵就在我们身后。” “请殿下准属下直取敌阵,生擒敌酋!” “滚蛋!那是老子的事!你紧跟在我身后,不准超过我,听见没有?” 蔡泽瞥了一眼正在沼泽中挣扎的龚显德,把一肚皮的话都咽了回去。 姬搏虎示意御者驭马,当他的车沿着临时垫起的土路颠簸着前行的时候,虞国太子从车上探出身来,冲着身后大喊:“跟上!跟紧点!虞人,拿点志气出来!这可是最后一份功了!进攻,进攻!” 祁河河谷 荡意虎本阵 阵前的鱼龙幡已经取下,意味着本阵的最后一支预备队已经出发。镇守本阵的仅仅不到四百人,前来报信的传令官打马狂冲,一路连闯几道防线,侍卫官景成守在大帐前,见了不禁大喝:“混账!少主大帐,谁敢乱闯?还不给我拿下!” 那马嘶鸣一声,前腿高高扬起,马上的人却死拽着缰绳不放,那马连退了几步,前蹄始终无法落地,终于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众侍卫抢上前看时,马已经脱力而死,那名甲士被压在马背下,口中鲜血狂喷,只来得及说声:“奄行大人已经……”便说不出话来,只睁着眼流血,再也不动了。 景成心头狂跳,搜捡他的身体,只在他手上找到一面淡黄色的信符,上面被人用小刀粗粗地刻了几道杠,从痕迹看得出,划刻之人是在极其紧急慌乱的情况下留下了这最后的情报。他不敢怠慢,拿了信符便匆匆赶回大帐,在帐外报名请示。 中行司马雎凤鸣亲自出来,接过信符,一见之下脸色大变,他却不立刻进去汇报,眉头皱得紧紧地,扫视了一眼已经变得大亮的天空,对景成道:“把你所有的传令官都派出去……本阵附近所有的部队,立刻向本阵靠拢,做好防御的准备,去吧!” 他转身进入帐内。和外面已经开始亮起来的天不同,大帐内点满灯火,却显得十分晦暗。所有的侍卫都被赶到帐外去,剩下的十多名武官围坐在大地图前,一见他带着信符进来,几乎全部都跳了起来。雎凤鸣清楚众武官焦急的心情,但荡意虎木着脸坐着,他也不敢造次,向上行礼,将信符交到父夷奇手中。 父夷奇拿在手中,立刻全身僵住,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木讷地翻动信符,端详了片刻,终于无声地透了口气,递给坐在旁边的奄国国君伯伦,伯伦将信符拿在手中时,已经满脸泪水……又递给下一个……小小的信符在众人手中无声地传递,大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紧张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都伦坐在荡意虎下首,接过信符,吓得全身一缩。他哆嗦着想要递给荡意虎,荡意虎却理都不理,只怔怔地看着地图,都伦便又软软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强烈压抑的气氛中,父夷奇对他身边站着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伸出一根长长的木夹,从地图上将代表奄行的小木块取走,随后又取走了它周围的所有小木块。几乎占徐军三分之二兵力的奄行彻底在地图上消失掉,代表徐军的红色小木块就只剩下前方廉苍和后方大本营的几小块。 尽管都有心理准备,但当最后一个木块被取走后,众武官中还是发出了唏嘘声。奄行是伯伦的长子,将来奄国的国君,他的全军覆灭也代表着奄国全国的军力毁于一旦,几名奄国武官泪如泉涌,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放声。 荡意虎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握着的拨浪鼓也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微微一震,好像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一般,眼光疲惫地在武官们脸上一一望过去,道:“那么……就只有……等待廉苍的消息了。” 声音又老又干又涩,若非亲眼见到,实在没人相信这个是从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口中发出。可是众武官谁也没去留意他的声音,所有人脑中转着一个共同的念头:廉苍在哪里?廉苍……还在不在? 父夷奇沉吟一会儿,又朝他身边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吓了一跳,可是在父夷奇目光的逼视下,不得不上前,迟疑着伸出木夹,将代表廉苍的木块和它旁边那几小块统统从bbr>藏书网地图上夹了下来。 帐中一片死般的寂静,荡意虎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地图,嚷道:“父……父夷奇……你……你……你收到廉苍的信?” “少主,恰好相反,从鲁军营垒开始,我们没有收到廉苍任何消息,”父夷奇道,“所以,毫无疑问,廉苍已经……不在了。”他伸出手,在地图上方划了个大大的圈,“我们所有的部队,都……不在了。” 荡意虎脸红筋涨,将手中的拨浪鼓甩出,重重地砸在父夷奇脸上,大声吼道:“父夷奇!你好大的胆!” 父夷奇纹丝不动,任那沉重的赤金拨浪鼓在额上砸了条长口子,血顺着他的眉弓往下淌。所有的武官都惊呆了,父夷奇却浑若无事,只是端详着地图,过了很久才道:“少主……恕老奴无礼,老奴还是认为,廉苍大人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胡说,胡说!胡说!”荡意虎脸红得发紫,两只眼睛都变得血红,不等他说完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廉……廉苍……”他嘴张着说不下去,刷的一下站起来,脚步咚咚地向父夷奇冲过来,两旁的武官忙不迭地往旁边闪。他冲到父夷奇身边,暴怒地望着他,伸手在地图上刚刚摆放奄行的位置上重重地拍着,一边拍一边大声吼道:“廉苍已经到了这里!这里!这里、离、离……师亚夫的本阵有多远?只有六里地,六里地!”他一边喊一边转过身,从侍官手里夺过代表廉苍的木块,双手发抖地往地图上放,“这前面还有什么?啊?这是师亚夫的软肋,他一个预备队都调不出来,一个都调不出来!除非他把姬冲的本阵往回调,可能吗?可能吗?!” 他的声音在整个大帐中回荡:“廉苍的骑兵是天下最快、最犀利的!谁也挡不住他!师亚夫的头颅,现在说不定已经高挂在我军的旗帜上!你们慌什么?你们在慌什么?!” 众武官偏着头,哆嗦着忍耐他的咆哮,父夷奇却丝毫不为所动,等到他气吁吁地喘息时,又从容地伸手将那木块从地图上拿了下来,这次却不交给侍官,而是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大帐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在荡意虎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中,父夷奇慢慢地说:“少主,廉苍大人的部队,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离开师亚夫本阵只有六里地,如果一切正常,那么师亚夫早该离开本阵,撤退到祁河以东师氏集团的营垒上,可是没有。咱们在东面的细作也没有发现师亚夫大规模调动师氏预备队。”他站起身来,比荡意虎高了足足一头,众武官忽然惊讶地发现,荡意虎仰望着他的眼神,竟然变得略有惧意。 “虽然只有六里地的距离,可是少主……廉苍走到这里,已经长途奔袭了将近三十里,穿越了六道营垒,前后四个时辰!无论马还是人,能坚持如此长久的战斗都已是奇迹……少主……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少主在幕后指挥,代替储大人完成的那些扫荡小国的会战,使用骑兵快速穿插包围的战术确实屡建奇功,但是,今天咱们的对手……太强了……放眼当今天下,以周军实力之强盛,哪怕是云中帝君亲率大军,也不一定靠得近师亚夫的本阵。如果当初按照廉苍大人的建议,在穿越郑军营垒之后,向姬冲的背后发动攻击……” “向姬冲发动进攻并不能打赢这场战役!”荡意虎梗着脖子喊道,“打败一支攻城集团有什么用?!我精心策划这么久,为的是拯救徐国,打败周国!为什么你们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啊?我们离胜利只差一步,只差六里地,六里地!” 父夷奇扫了一眼惶恐而立的众武官,长叹口气,道:“也许……这本来就是场赢不了的战争。” 荡意虎刷地一声拔出小配剑,抵在父夷奇的喉头,尖叫道:“你……你混账!” 父夷奇偏过头,并不挣扎,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道:“少主杀了我,老奴也是这句话。少主今日定下的目标,虽然看上去可以引领徐国险中求胜……可是少主,你在意的是徐国的未来,还是胜利?焚烧都城,使万民葬身火海,到底是为了保护国家,还是仅仅把他们当成武器?临行的时候,太卜大人跟我说,今日一战,乃是因为大王所行之事逆天,所以这是拿国运在与天意相赌。国运既是武运,亦是大王成败之数,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若武运没有推动国运,则两败俱伤,不可收拾…… “刚才内宫里的那声霹雳,现在看来,时间上大致与奄行大人全军覆没的时间差不多……少主……也许咱们已经败了,败给天意,非……战之罪……” 荡意虎剑尖在父夷奇喉头划来划去,却刺不下去,泪水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滚了下来,终于大叫一声,将配剑用力摔出,那剑直飞出去,在帐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在场的武官们终于撑不住,一个个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便在此时,大帐幕布一掀,中行司马雎凤鸣闪身进来,惊愕地看着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荡意虎见他已经脱去袍带,全身戎装,心中一紧,道:“雎凤鸣,怎么了?” 雎凤鸣见他脸色惨然,更是大惊,却不敢在脸上显出,行礼道:“少主……齐军大营……又燃起大火!” 他声音虽不大,可荡意虎的脸色刹那间由红变青,嘴唇哆嗦了一下。父夷奇知道他年纪幼小,虽然长期指挥大军作战,可是面临情况如此复杂的大败还是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挡在他面前。荡意虎却很快镇定下来,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父夷奇,带头向帐外走去,众武官紧紧跟上。 虽然荡意虎的本阵设在干涸的祁河旧河道中,但大帐位于一处小岛上,周围都是冲积平原,放眼望去,可见到几乎整个堰都城南面的原野。眼下,堰都城已重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天已经亮起来。二十多里外的西山上,一团明亮的火光正在加速驱散笼罩在丘陵上的雾气。在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火光稳定,像黑色山脊上的一个不动的亮点,刺得人眼睛疼。 荡意虎站在帐前,怔怔地看着。他的身体僵直不动,双手垂下,袍脚却在微微抖动。众武官从未见过他如此,都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处的齐军营垒一再燃起的大火,却让这个叱咤风云统帅如此失态。 只有父夷奇明白……他没有挤在人群中,独自沿着大帐走到后面,避开众人的眼光,在一处泥地上跪了下来。他摘下头盔,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怔怔地凝视了它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低声哭了起来。 信念打败了工于算计……徐国灭亡了……奄行、廉苍……郑可当……你们的信念,已经被毁弃得不值一文了…… 他哭得老泪纵横,向前趴倒,头贴在地面上。冰冷的泥地沾湿了他抖动的白发,他却把脸深深地埋入泥水中,让那湿冷的故乡之水浸没自己…… “前方——大军!” “大军——前方十里!” “虞国兵车!” 紧急战报声一里一里地传递,前面的余音未消,更真实可怕的消息就接踵而至。离本阵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旧河道上游,一大片烟尘滚滚而来,不需要任何告警,人人都知道大限已至。定睛看时,却是数百辆黑漆漆的兵车,完整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菱型,几乎充斥了整条河道,正在快速逼近;在其后方,飘扬着数百面旌旗,想来是徒卒阵型,因为车阵奔驰太快,将徒卒远远抛下,从车阵的速度来看,几乎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横扫整个本阵。 徐军武官个个动容。谁也没料到周军会来得如此迅速,且直接就使用庞大车阵的正面冲击本阵。本阵周围的预备队早已动员一空,现在剩下还不到两千人,在这样的车阵面前几乎连半刻钟都顶不住。人人心念电转,便有数人同时叫了出来: “少主!快走!” “快掩护少主离开!” 荡意虎勃然大怒,喝道:“混账!谁敢离开?这算什么?虞国的那个蠢太子,自取灭亡!来呀,调集——”他一下卡住,才意识到所有的预备队都已被调空,顿时僵在那里。 “撤退的时候到了。” 荡意虎猛一回头,却见父夷奇站在身后。他满脸泪痕,神色却异常从容镇定。 父夷奇向他微一点头,道:“虞人来势凶猛,他们的兵车是列国中最强悍的,本阵现在的力量挡不住。少主,为了三军计,还有各个为了大王的天命而聚集起来的属国君卿……现在要立刻撤离营垒,确保他们安全返国。” 奄国国君惨然一笑,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奄国反正也逃不脱周室的报复……现在要考虑的是少主的安全,只有他才能够继承徐国,为我们……复仇!” 荡意虎烦躁地抚摩前额,语无伦次地说:“撤……撤离……不……不!我们还能打,对、对付这个、这个蠢蛋虞国太、太子……我们……我们……父夷奇……父夷奇!” 雎凤鸣在后面说:“少主,属下职在中行护卫,请少主下令,由属下前去抵挡。” 荡意虎心乱如麻,烦乱地说:“你拿什么去——” 雎凤鸣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属下这条命。属下已经为少主和诸位大人准备好了车驾,请诸位大人立刻护送少主离开,这里已不宜久留了。” 荡意虎大喊道:“谁说我要走?我不走!我不走!” 雎凤鸣道:“今日少主一战成名,让周室军队遭受建国以来最重大打击,周室必欲得少主而后快。请少主勿要迟缓。属下及全军将士,都在盼望着少主能够东山再起,为我们大徐……复仇。” 他不再说话,向父夷奇点点头。父夷奇沉默地将手一挥,几名武官立刻冲上来,紧紧架住荡意虎的双臂。饶是荡意虎反应极快,也没想到手下的武官说动手就动手,不由分说地挟持自己,他又跳又叫,大声狂骂:“雎凤鸣!父夷奇!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放开我!” 雎凤鸣不再理他,转身上马。数百名骑兵一齐上马,同时拔剑平举,向荡意虎致敬,然后分成两路,向河谷中俯冲而去,千余名徒卒紧跟在后。部队在雎凤鸣的指挥下快速地在河谷中排成队型,相对于正在轰隆隆逼近的庞大车阵而言,这个队型显得又小又薄弱,可是鼓声响起,徐人最后的阵线踏着整齐的步伐,踩着松软的土地,毫不犹豫地迎头顶上。 从河谷的左方暴发出呼啸声,数十发火龙砲弹掠过徐军头顶,向着虞国的车阵飞去,那是火龙砲阵地在进行最后的抵抗。 终章 堰都城·内宫 到处都已经冒起白烟,烧灼了堰都城几个时辰的大火已经统统熄灭,只有那被雷暴击中的黑塔还在喷吐着数丈长的紫色火焰,无论多大的雨也浇不熄上天的怒火。 那雨来得不祥。在呜咽的乱风吹动下,大如蚕豆般的雨点密集地打在大地上,宫殿、房舍、长廊、台阶……发出雷鸣般的回响,雨落到地上就变成血,到处都有红色的浪头喷涌出来,在内宫中奔腾咆哮,冲刷着那数不清的惨白的躯体,还有逐渐掩盖住这一切的望不到头的周军旌旗…… 一个穿着华服的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齐腰深的水中,他的亲人,或者是随从的尸体遍布四周,有几只已经僵硬的手同时扶着他,让他不倒下,然而他已经在大雨中离开了人世。周军士卒默默地经过他们的身旁,重华殿和黑塔的漫长甬道在他们前面展开。 在如注的大雨中,周军排成十六列望不到头的黑色纵队,数千杆长枪平平放倒,步上甬道。他们脚步整齐,走得很慢,渐渐的,再听不到雨声,只有慑人心神的沉闷的脚步声在宫殿上空回荡。脚步越来越快,然而,就在他们接近重华殿一百步之内时,大殿深处突然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那声音又尖又冷,听得人背上寒毛倒起。几千周军竟然同时停下脚步——细听着,似乎又没有任何响动。重华殿中一片沉寂,无灯无影,像死了一般。 领头的师氏第四旅千夫长师恶举起手,队伍立刻分成两队,哗哗哗地向着重华殿左右两边包抄过去。大殿的四周布满自戮而死的徐宫内侍、官员,周军枪挑脚踹,将尸体纷纷踢到大殿的基座下去,顷刻间便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然明知重华殿中再也没有什么军队,可是站在离大殿门口十多丈远的地方?,师恶连试几次,却始终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前进一步。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因为他自己刚刚才一路斩关杀将,率领千军万马从死人堆上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直到此刻还滴着敌人的血,可是,现在…… 他举起剑,又放下,又举起……似有若无的杀气在威慑着他,他耳中嗡嗡响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大殿深处喷吐着严寒的气息说话,让他连连打着寒颤,剑越举越无力,到最后反而软软地垂了下来。 站在他背后的师勃眼见不妙,他自己也感到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侧脸望去,似乎整个大军都在微微发抖。他猛地一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咬住自己下唇,剧痛和着血腥味直冲脑海,顿时清醒过来,大喝一声:“起——枪!” 正在昏昏噩噩中的周军士卒们同时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同时举起枪,跟着习惯性地往地下一跺,轰的一声,大殿基座上溅起一片水雾,朦朦胧胧中,水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绞绕着翻滚着,围绕大殿不停盘旋。 师勃上前一步,振臂高喊:“枪!” 所有的士卒奋臂举枪,后退一步,同时将一千多支长枪用尽全力投出,一片暴响,重华殿的门、窗、柱、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枪头。重华殿发出一声惨痛的呻吟声,那水雾中的影子剧烈地上下翻滚,呜咽着冲上殿顶,然后砰然四散,失去形质的水汽转眼间便消散无影。 毫无预兆地,师勃猛地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堵着他的喉咙,然后突然松开一样。他惊讶地喘息几下,才发现队伍中人人都在惊讶地喘息着。刚才一直被揪得紧紧的心也松弛下来,那个无形无质的压力已经彻底消失了。 大殿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不过这一次却是支撑大殿巨大屋顶的木梁所发出的断裂声,一连串破裂声过去,大殿高大的正门脱离了门枢,直直地倒下来,镶嵌其上的赤金珠四处迸射,八根正门柱一根接一根地倒下,师恶等赶紧后退,还没来得及从基座上下来,大殿屋顶便轰然前倾,重重地砸在基座上,数万瓦片暴雨般滚下,砸起巨大的黑色烟尘,如怒涛般将大半个内宫淹没在滚滚尘埃中。 祁洲平原外围 某处 芦苇原 一直走进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堰都城那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仍然连绵不绝地传来,爆炸声、土墙坍塌声、雕楼倒塌声,一阵紧似一阵,却偏偏听不到哀号声。堰都城中数以万计的士卒、百姓……全都在默默地接受着被彻底埋葬的命运。 随行的侍卫们一个个咬牙切齿,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父夷齐却面不改色,抱着荡意虎走到芦苇深处,安排众人荡平一小块空地,将他放了下来。 荡意虎半边脸上鲜血淋漓,躺在宽大的甲胄中,恢复了小孩子的神情,又怕又惊,紧紧抓着父夷齐的手不放。父夷齐微微笑道:“少主还年轻,受这么点小伤不打紧,过得十天半月必然 597d." >好转。”一面说,一面将他的白羽紫金盔取下,轻轻摸摸他的小脸。 荡意虎瘪嘴要哭,忍住了,拉着父夷齐的手道:“扶……扶我起来……我还能……” 父夷齐手一松,他便颓然倒下,尖叫道:“父夷齐!你……你……” 父夷齐伸手解他的甲胄,浑然不管他如何叫嚷,自言自语道:“老奴第一次服侍少主时,少主才一岁……坐在老奴的膝上,呀呀学语。老奴为少主宽衣时,只消说一声,伸伸手,伸伸脚,少主便呀呀地照做……少主那会儿又白又嫩,储大人才十一岁大,第一次见到少主,还以为自己有了个妹妹……” 他将荡意虎外袍宽下,便站起来,披在自己身上,戴上了白羽紫金盔。荡意虎大叫道:“父夷齐!你好大胆!我不许你去送死!不许!不许!”拼命从地下撑起。父夷齐微一偏头,两名近身侍卫跳下马,将年少的统帅死死压在地上。 远远地又传来一连串的倒塌声,徐人都听得出来,这声音像是从内城宫殿传来。父夷齐回头仰望,虽然芦苇丛隔绝了一切,他却点了点头,道:“时候到了。” 众侍卫同时整理衣甲,将马缰收紧,有些人在抚摩马背,低声告别。藏书网 父夷齐走开两步,忍不住又返身回来,跪在荡意虎身边,道:“少主,老奴就此别过了。今日国灭家亡,大王和储大人,还有咱们徐国所有的老百姓必然都已以身殉国,将来能继承大王的千秋大业,光复徐国者,就只剩下少主了。任重道远,老奴实在难以背负,只能含辱求死。少主保重,老奴请先行一步。” 荡意虎泪如泉涌,父夷奇顺手为他擦去,轻轻拍打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微笑道:“忘记胜利,你明白吗?忘记输赢……想想徐国吧,想想她的将来……你要有信念,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是今天死了的所有人的。” 他站起身来,对那两名侍卫道:“你们二人求死之心,暂且放下,一定要保护少主安全离开,否则百死莫赎,听清楚了吗?” 两名侍卫以头抢地,却不敢放声,只能低声呜咽,连连点头。父夷齐转身上马,再也不看荡意虎一眼,道:“咱们走吧。” 众侍卫飞身上马,只听得马蹄如雷,向着堰都方向席卷而去。 荡意虎放声大哭,被两名侍卫紧紧捂住口鼻,他挣得两下,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姬瞒背着手,踩着松软的泥土,随意地走着,偶尔微微侧头,瞥一眼薄云缭绕的堰都城。 那城已经崩坏,从前面向北方的高大城墙,现在只剩下两座城楼像孤峰一样挺立,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瓦砾,烟、尘和着若有似无的云气,懒洋洋地逗留在废墟上。已经是酉末时分,落日早该降到城后面不见了,现在却有无数道霞光穿透了城池的残骸,在祁洲平原上投下数十道宽大的光影。走到耀眼的日光里,他索性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花香,说不上来的花香,从早到晚都弥漫在整个原野。今天,有城池倒下,有国家灭亡,有无数无名者在伟大的战役中号泣、挣扎、奋斗、随之灰飞烟灭。也许正是这些化为灰烬的生命滋润了原野,才使得日落时分,香气异样地浓重? 姬瞒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吗?” “是。” 师亚夫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道,“郑可当兵败自尽,宗聪亲眼见到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他死之前,内宫已被攻破,徐军守卫顽抗到底,全部被歼。截止到目前,还没有发现逆贼徐堰,以及荡意储、宋雍、郗屡、田纯等徐国逆臣的下落……据攻入内宫的师恶、师勃等奏报,重华殿、灵苍塔已经尽毁,有许多妖孽之相,太史寮现在正在全力清查……宫内发现大批自戮而死的人,都是内侍官员,尸体陈杂,令人惊心动魄,内宫中几无活人……对尸体的鉴别还在进行中,相信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顿了一下,又道:“今日大战,老臣调度失当,导致我军惨重伤亡,又被徐军奇兵大破我后方阵线,各国伤亡以万计,老臣自请处分的奏章,已经报送朝廷,望陛下降雷霆之怒,老臣一人承担……现已查明,徐军统帅是名不见经传的徐国新司城,名字叫做荡意虎,据说是荡意储的亲弟,但是我们在徐国的细作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只知道他去年才突然出现在徐国朝廷,深受逆贼徐堰的宠爱,委以重任。从他在如此局势之下,尚能从>.徐国各属国召来大军以及对我军如此沉重的打击来看,的确是可怕的对手。今日若非郑侯大破荡意虎的徒卒,咱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姬瞒一口打断他道,“各有各的账,孤家自己没有脑子吗?今天郑侯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避开了荡意虎的锋芒,没有像鲁侯那样白白拿部队去送死!如果不是伯将和姬顺二人拼死滞缓徐军的攻击,他早就逃出战场了,还会回来救咱们?郑侯其实是死罪,念在还有点狗屁微劳,孤家不找他算账也就罢了……”他话说到这里,毕竟愤意难平,重重地哼了一声。师亚夫心道不妙,姬瞒为人自以为是,若是真的认死了郑侯是如此作派,只怕从此之后郑国多难,咳嗽一声道:“郑侯如何作为,也不能由他说了算。跟随在郑侯左右的监军、朝廷的武官还有很多,个中原由,自然会一一梳理清楚……” 姬瞒嗯了一声,道:“废话少讲——荡意虎如此顽冥,人呢?” 师亚夫沉着地一躬身,道:“回殿下,郑侯与虞国太子两头夹击徐军,徐军大溃,战场混乱不堪,现在查明,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兵败,自焚于车驾中,中行司马雎凤鸣死于乱军,尸体不存,这也已验证无误;前锋尉宋铣、中行尉夷实等三十余名将校的尸身都已找到。至于荡意虎,以及骑.99lib.兵主帅廉苍、父夷奇等失陷于乱军之中,生死未明,现在还在查找……”姬瞒突然停下脚步,他便即住口。 “找出来。”姬瞒稍停片刻,扔下一句冷冷的话,又继续踱步。师亚夫深知,这位主子的命令越是简洁,便越是要最完美的结果,跟上道:“老臣已经按殿下的意思安排下去了,搜检尸体要一具一具地查。为了防备他们侥幸逃出战场,现在开始,封锁徐国与外邦的一切联系,在全境进行彻底搜查,无论城镇、田野、山岭、河流、村寨、坟茔,就是一草一木也要翻检清楚,一日不找到这几人,搜查就一日不停。” “就这么办。”姬瞒哼道,“我不管死活。活要见人,死要见灰!”他远远地看见封旭和仆荧两人匆匆赶来,脸色一变,道:“徐国初定,很多大事还没有料理。按照陛下的旨意,这座城不能再留在世上,要加紧处理掉。你虽有罪,但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前,你还当你的元帅,这件事由你负责。” 师亚夫知道那两人是负责姬瞒秘密任务的,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忙道:“遵命……殿下,堰都破城之际,荡意虎用大火焚城,城内百姓逃生者十中无一……只有南门尉在内宫破后,自杀服罪,临死前开门放人,现在尚有数千人在南门外的沼泽中,被我军严加看管。这些人……” 姬瞒手一伸,那两人立刻远远站住。他低头沉吟道:“这些人里,可能混杂徐国的官员、贵族……我已经说过,城破之后,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师亚夫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突然姬瞒停住,他连忙站定,无意识地一抬头,却见姬瞒幽幽地盯着自己,顿时吓得呆了,可是又不敢把眼光挪开,只得全身僵硬地顶着。 姬瞒转开眼,道:“你去办吧……记住,宁可犯小错,不可犯大错,总之……要以不留后患为原则,懂了吗?” 师亚夫心中无比惶恐,但是姬瞒的话已经说死,断无更改。他心一横眼一闭,道:“老臣……遵命!”见姬瞒不再说话,却步退下,一直退到背撞到了自己的车驾,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姬瞒招手让那两人走近,只见两人都是神色慌乱,忙问:“怎么样?”声音都禁不住有些颤抖,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仆荧跑得气喘吁吁,直翻白眼。姬瞒便看封旭。封旭的声音也在发抖,道:“殿下……殿下大喜……堰都城地宫里的事情……大致已经解决……” 姬瞒身体一晃,扶住仆荧的肩膀,脸上却十分兴奋,连声道:“好!好……鸦越香在什么地方?” 封旭道:“鸦越香大人被荡意储重伤,现在已乘敝族浮空舟黄椿号,星夜赶回汩罗。鸦越香大人受伤虽然极重,但是相信送回敝族圣地水晶天,应可保性命无碍。” “荡意储受了巫劫的箭伤,居然还能将鸦越香伤到如此地步?”姬瞒皱紧眉头,道,“然后呢?” “鸦越香大人临走,托付外臣将这个交与殿下。”封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团物事,小心翼翼地张开手,只见一颗鸡蛋大小的赤金球,在他手心里发着幽幽的蓝光,将三个人的脸都照得碧绿,却不知为何物。封旭道:“大人叫外臣一字不漏地复述她的原话:堰都地宫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她已将得到东西和事件的详细说明封存在这里面,殿下可以看,万不能动,否则恐非天下之福。” 姬瞒背着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过来,蓝光映照得他眸子闪烁不定,却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鸦越香大人还有一句重要的话,”封旭的声音越来越低,显得惊惶不安,道:“大人说……徐堰……已经死了,而且……是荡意储亲手杀死了徐堰。” 姬瞒胸腔中砰的一声巨响,顿时感觉不到心跳。仆荧已经知道这件事,可是实在是太过骇人,现在提来还是吓得双脚发软,索性装作奴性发作,一跟头跪倒在地。 姬瞒怔怔地站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脚下无力,就势坐在了仆荧的背上。仆荧赶紧挪动身子,让他坐得舒服些。 “……然后呢?荡、荡意储呢?是生是死?” 封旭摇摇头,道:“鸦越香大人受伤过重,不久便不省人事……请殿下自己看看这件东西,外臣等……” “你带着,带着。”姬瞒摇摇手,示意他收在怀中,“这件东西,孤不能就这么看……得回到王都,由陛下定夺。”他定了定神,声音清朗起来,道:“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我。这件事情,关系天下的兴衰,仆荧,要不要孤先把你杀了灭口,省得将来麻烦?” 仆荧可怜巴巴地说:“是!多谢殿下成全……否则要是奴婢小时候的坏毛病犯起来,一口贱就满地找马粪塞嘴,岂不是比死了还惨?” 姬瞒忍不住破颜而笑,大声道:“你个狗奴才!吃死了孤家爱看热闹,舍不得杀你,是吧?好得很,孤家倒要看看马粪撑不撑得死你这杀才!滚起来,准备车驾!孤家这就要驾返王都!” “殿下不等此间事完了再走?” “还有什么事?”姬瞒问。 他们向城的方向望去。黄昏的余霞已经消散,夜色即将降临,祁洲平原的各处亮起火光,升起炊烟。只有堰都城的破墙败瓦,呜咽着矗立在夜空下。 “仆荧。” “奴婢在。” “你真的吃马粪?” “殿下饶了奴婢吧。” 尾声 祁洲平原 夜 月亮还没有出来,山那边一片清光。 仿佛因为物极必反的原因,连续笼罩祁洲平原多日的大雾一朝散尽,天空便如洗过一般的纯净,极目远眺,深黛色的群山在星空下默默地注视着堰都城的残骸。 离开堰都城十多里之外,一处叫做“朝殇”的小山岗被星光照亮。这里是徐国人祖先的墓地,也就是所谓的“兆域”。徐人被先周公旦放逐到祁原,百余年来祖祖辈辈都埋葬在这里,坟茔累累,世世代代在这小山上俯视着徐国的河山……自周室大军进入徐国的头一天,堰都城内的徐人便倾城而出,拆毁了大社,用黄土将祖先的坟墓掩盖起来,等待战争过去。 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从今日起,再也没有人会来祭祀这些黄土下的坟墓了……也许再过不久,徐国的一切都将掩埋在黄土之下,没有人还记得掩埋在此处的悲欢离合。 亥时时分,山岗下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看样子,象是在向山上艰难的爬行。月亮恰在这个时候跃出西山,天下一片清亮,那团影子哆嗦了一下,匍匐在地,躲在阴影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山岗四下一片宁静,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虫子的鸣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探头出来的那个人缩回去,将另一个人拖拽出来。那个人从头到脚都用长袍裹紧,肚腹鼓得高高的,象是塞了什么东西。前一人拖着他的腿,吃力地将他倒仰着往上拉,不停地在乱石堆中摔倒,每次摔倒,他都顾不上自己满身的伤疼,先看看周围动静,然后凑到地下那人脸旁,探探他的鼻息。 等到上到上岗,那人已经累得爬不起来了。这里一片白地,还有些碎木烂砖满地散落,这便是已经拆毁一空的大社了。那人在地下喘息半响,又撑起身子,爬到另一人身旁。他探头听听他的鼻息,忽然一怔,呆了一下,又趴在他身上,仔细听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场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象是风声,又象什么野兽在低声吼叫——声音越来越大,终于,那人从已经冰冷的同伴身上抬起头来,仰身向后倒下,接着,又蜷缩成一团,将手紧紧的咬在口中,抑制那撕心裂肺的悲痛,终于晕阕过去。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悲伧地照亮大地。他幽幽醒转,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慢慢地,他重新撑起,爬回自己同伴身边,坐在地下,呆呆地看了他很久,突然,身体一抖,想起什么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先把刀咬在嘴里,双手仔细摸索着同伴那高高隆起的肚腹。肚子里装着的东西,还在,被数十条绳索紧紧地捆住。他用刀子小心地一一割开,将包住那东西的整块布都划开,然后伸手进去,几乎是战战噤噤地将一团圆圆的物事捧了出来。 他举起那物事,就着月光细看,一些黑色的液体从那东西上滴落到他的脸上,他浑身颤抖,却不敢放下来。 身后有人长叹一声,道:“偃王!你要吞噬多少人的忠诚和生命,才能让你那嶙嶙白骨上长出心来?” 那人吓得一跳,手上的东西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出去老远。他顾不上去捡起,拔出小刀,气喘吁吁地望着身后的草丛。 一个人从草丛中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比当先一人足足高了一头,身穿着徐军羽林卫的全副铠甲,身后披着的黑色披风也隆起老高,似乎背了个什么东西在背后。他的脸遮蔽在赤金胄内,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先一人吸了口气,低声道:“莒伯戚,是你!”他的声音尖细,亦男亦女,十分难听。 莒伯戚道:“是我!维何,你的兄弟,维尚呢?” 维何哆嗦一下,不自禁地扭头看了看地上那具尸体。莒伯戚叹息一声,道:“你们也是徐国的忠义之士,可惜……”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维何的身后,跪下来,把他掉在地下的那个东西拿起来,赫然是一颗人头。那人双目紧闭,面目清瘦,可是嘴巴微张,下巴上鲜血淋漓,竟然是从他的口中流出来的。 莒伯戚把那颗头端端正正摆放在地下,放下手中的剑,解下赤金胄,脱去胸前的重甲,盘腿端坐在头颅面前,厉声道:“偃王!你口中含血,可曾想到,今日你喝下的,乃是我徐国六万子民的鲜血!大徐江山,万千子民,统统毁于一旦,国破家亡,宗祀不保,坟墓毁弃,祖先泣血!” 他端坐不动,双目怒睁,眼角破裂,血流不止,他也顾不上擦一下。怔怔地在徐偃王的头颅前坐了半响,突然向前趴倒,头贴在冰凉的地上,用几乎听不到声音喃喃地说:“微臣……拜别大王!” 他趴在地下,强忍泪水,..忽然脑后一凉,一把寒气逼人的小刀抵在他的后颈中,接着便听见维何急促的喘息声。 他动也不动,冷冷地道:“你一个寺人,以为拿了把切菜的刀子,就可以杀死武士吗?” 维何气喘如牛,紧紧贴近他,锋利的刀尖已经刺进了莒伯戚的肉中。他凑近他的耳边,道:“莒、伯戚……你、你好大的、胆……竟敢……竟敢……对大王……” 莒伯戚的身体突然向前一冲,维何全无防备,跟着一扑,只觉得手被什么东西一碰,等到好容易稳住身体,手中的短刀已被莒伯戚抓在手中。只是莒伯戚已脱去手套,赤手抓住刀锋,血跟着便淌了出来。 他一声不吭,松开手,刀子噗地一下插入土中。他看看手上的伤口,将手举到偃王的头上,让血一滴滴滴落在偃王的口中,冷冷地道:“吃吧!这是徐国活人的血!再过不久,就没有徐人还有血了!” 维何软软地趴在地下,痛苦失声。莒伯戚待手上的血流干,便站起身来,默默地重新穿上重甲,戴上赤金胄。 维何爬起来,道:“你……你要去哪里?” 莒伯戚回头望了一眼堰都城方向,道:“去北方。” 维何道:“那……那我……” 莒伯戚道:“你不能去!我……我要把他……送回……故乡。” 维何惊叫道:“难道你……原来你背着的……” 莒伯戚点点头,伸手摸了一下背后背着的布囊,轻声道:“大将临终前托付我,一定要把他的身体送回故乡,我……” 维何失声惊叫道:“荡意储!亡国之人,弑主犯上,你、你竟敢……” 莒伯戚冷冷地望着他,厉声道:“亡国?国家是谁亡的?又是谁要拯救国家?你个小小的寺人,懂得什么?!” 维何气为之滞,跪坐在地下不敢稍动,哭道:“你……你们……” 莒伯戚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道:“维何,如今徐国?已亡,也许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你我各侍其主,从此以后,分开两路。但愿你一路平安,再见了。”说着,从地下捡起配剑,向维何微一点头,再也不看偃王一眼,转身离去。他走得很快,高大的身影在徐人累累坟垠间晃了几晃,便消失不见了。 维何弛然坐倒,失魂落魄地仰头望天……月亮划过头顶,低垂到远方的山头上,不知道现在是何时辰。 他慢慢爬到偃王的头颅旁,把他捧在手里,端详了很久很久……突然,他用力收紧双臂,将那颗头紧紧地按在自己的怀里。 一阵剧烈的抽搐……然后又松弛下来…… 他姿势怪异地从地下爬起来,将自己的大袍裹好,遮住隆起的肚腹,从已经冰冷的维尚身边走过,看也不看一眼,顺着来时的路走下去了。 真正的尾声 集空从一个深深的梦中醒过来。在梦里,它又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在万丈怒涛之下静静地望着自99lib?己,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不了那一瞬间的凝视。它在一辆破碎战车的车架上不安地跳着。 天已经黑了。这是真正的夜晚,月光藏书网洒满大地,却并不明朗,什么也看不见,星星躲在云层后面。集空长久的休息正是等待这一刻的来临。它99lib?不再犹豫,张开双翅膀,轻轻一跃,如箭一般射向空中……穿越那悲哀的烟尘,迎面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乱云,集空在茫茫中极力舒展,奋身向上,穿越云海。 满月已经出来,满天都是灿烂的清光。昆仑山在月光之下,云海之上,孤独地漂浮着。 后记 到此,《天巡记》的前传《狩堰》告一段落了。 《狩堰》其实是两个故事,分别在2006年和2007年完成。 我一向是写中篇故事,毕竟在字数限制森严的科幻世界混了这些年,因此,写一部8万字左右的小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更何况在写完第一个8万字后,应读者和编辑的要求,还有继续写下一个8万字。 写作《狩堰》,实际上应该算是整个周天故事的正式开始。周天系列虽然策划已久,但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文法来写它,毕竟科幻和奇幻相差太远,而中短篇小说与长篇的写作方式也完全不能类比。好在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自己擅长的角度来描写,终于把这个生平第一部超过10万字的小说写了>?出来。 周天的故事,在此是个开始。和碎石的《镜弓劫》一样,我们开启了各自的周天之门。在这之后我所写的周天系列故事中,将有许许多多《狩堰》的影子和人物存在,《狩堰》展开了一条道路,我将在这条路上走很远很远……也许是极西之域,也许是北冥琨城…… 《天巡记》下 4e00." >一部《昆仑雪》创作中,敬请期待~~~~~~.99lib?天涯在线书库《www.tianyabook.com》